《溯灵歌》 01 海神怒 海神怒了。 狂风骤雨在海面上肆虐,黑沉的彤云与海面融成一般无二的黑色,不时翻滚而起的浪头足有几丈高,似是要吞噬所有的生命。 海浪翻滚,狂风卷着巨浪豪雨朝着岸边翻滚而来,岸上的渔民世世代代居住在这个海边的小村,却从未见过这般妖异的天色。 风大雨大,油纸伞根本撑不住,就是人也不敢站得离岸边太近,就怕一个不注意,就被卷到浪里去。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好奇地偷偷从窗户往外望,指着那海面翻滚的彤云里的一点妖异流转的紫光,不及问,便已被白了脸的大人一把拍开了手,捂住了嘴。海神怒了。不能指,更不能问。 孩子在母亲瑟瑟抖的手掌下,蠕动着嘴唇。听,那雨里有哭声,海神不是怒了,是哭了。 这一夜,暴雨如注,风浪呼啸着拍打在岸边礁石上。这一夜,这个宁静的海边小村,却注定无眠。能睡得着的,也就只有不知世事的小孩子了。而村民们都是提心吊胆,甚至由村长组织了人,换着值夜,就怕这海神之怒,会殃及他们这些肉体凡胎。 在海神的力量面前,他们实在太过渺小,不过眨眼间便能被吞没。而他们只想着,若是果真大难来时,能够有机会逃一回命罢了。至于能不能逃过,那又两说了。 只是,今回却是他们白提心吊胆了一回。夜色转淡时,呼啸了整夜的风雨渐渐平息下来。海浪,像是玩儿得疲惫,被抚慰着沉沉睡去的顽皮孩童,这一刻,反倒温柔得只似轻声呢喃。 天亮时,松了一口气的村民们跑到海边上,却被海滩上的景象惊得大叫起来。孩子们光着脚丫,一边在沙滩上跑来跑去,一边快乐地欢呼道,“鱼!好多的鱼!” 因着昨夜的一场风雨,这海滩上竟似搁浅了好多的鱼,村民们这一刻心里已全没了昨夜的惧怕,取而代之的,全是欢欣鼓舞。海神给他们送来了这么多的礼物,他们自然欢喜。 满村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抬了箩筐,在沙滩上捡起鱼来。那鱼,满了一筐又一筐。 突然,有一个孩子指着某一处惊呼道,“看!那是什么?” 海,这一刻,被微风拂得温柔,雪白的浪花轻轻涌上来,漫过半埋在沙里的那双恍若雪藕的玉足,轻吻过足背,又似害羞一般退了回去。 这一刻的海,温柔而宁静,只需看着,心便不由静下来。 女子有一头长及至腰的丝,不绑不束,就这么随意披散在身后,在海风轻拂中飞舞,被阳光映得亮的色黑得好似一匹上好的绸。她身上穿着的不过就是一件普通的粗布衣裳,不但满是补丁不说,还有些不合身,腰身显得有些过宽了,只得用一根烂布条将腰束住,勉强还算得合体。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子,站在海边,光看背影却让阿妹自心间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不自觉的,便是悄悄放缓了脚步,低声喊道,“姐姐,我阿娘让我来叫你回家吃饭了。” 女子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回头,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阿妹的话一般,仍然一动不动地看着海面。 阿妹心里有些好奇,不由悄悄靠了过去,从女子身后探出头来,也往那海面看去。 湛蓝的海水被海风轻拂着一层层雪白的浪花,往着岸边推来,海水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远处,几只渔船正缓缓驶向天边。这是阿妹日日都看惯了的景致,没觉得有半点儿的特别。可是,那女子却看得太过专注了,这让阿妹不得不好奇。 阿妹太好奇了,这好奇抵过了她心里的敬畏,终于让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姐姐!你在看什么呀?阿牛哥他们说,姐姐是水里的鲛人,所以,姐姐这样看着海,是想家了么?” 女子终于回过头来,那是一张明艳的脸孔,白皙明净,绝不是这样的海边小村能养育出的,即便是一身粗布衣裙也掩饰不住的气韵非凡,反倒是那一身格格不入的衣裙被她映衬出了两许明艳。 她五官中最为出色的,应是那双眼,黑中带金,黑得纯粹,金色耀目,融合在一处,恍若能摄人心魄一般的美。额间一抹墨色,阿妹她阿娘见了曾暗地叹息,说是好好的一个姑娘怎的额间却有这么一个碍眼的胎记?阿妹看了,却觉得暗自喜欢,那抹墨痕仔细看了,竟好似一朵花,阿妹不知道是什么好,但只是瞧着,便觉得挺稀罕,挺好看的。 此时,姑娘那双黑金色的眼瞳望定阿妹,似是饱含了兴味,“说我是鲛人?为何?” “那一日,海神怒,海里卷起了好大的浪。浪退了,姐姐便躺在了岸上。姐姐这样美,就像是海里能迷人魂魄的鲛人,阿牛哥他们都是那么说的。”阿妹不过八九岁的样子,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裙,显然是大人的旧衣裳改小了的,怕是已穿了好几年,袖子缩在腕上手臂间,裤腿下也露出了半截小腿,因着常年在海边日头下晒着,皮肤都有些黑,更衬得她瘦成了一把骨头,足见这一家人日子过得有多拮据。 然而,就是这样穷苦的一家人,却还是收留了她。即便是每顿的咸鱼糠饭,但他们却已尽了最大努力,让她吃饱了。 姑娘目光闪了闪,虽然日日的咸鱼糠饭已让她有些腻烦了,但他们的恩却是切切实实的。“那么你也觉得我是鲛人?” 阿妹却是迟疑地摇了摇头。 这反倒让姑娘有些兴味地挑起一道眉来,“为何?” “村里的老人们说,鲛人掉的泪会变成好看的珠子。可那日,姐姐还在昏睡的时候,哭了一整夜,我看过了……那眼泪可没有变成珠子。”阿妹的语调清脆,说了几句话,好似对姑娘的敬畏也少了好些,渐渐不那么拘谨了。 姑娘听罢,弯了弯红唇。抬起手揉了揉阿妹那头被海风吹得泛黄的,笑道,“是啊!姐姐不是鲛人。” 02 鲛人说 “是啊!姐姐不是鲛人。”姑娘揉着阿妹因营养不良而显得枯黄的丝,红唇微弯。 “姐姐怎么知道?姐姐不是说,什么都不记得了么?”阿妹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望着姑娘。 姑娘被问得一怔,揉在阿妹头顶的手也不由顿住,明艳的面容上似有一丝怔忪,片刻之后又转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海面,轻声道,“海里的鲛人,是人身鱼尾,他们若是上了岸,这鱼尾便会成为双腿,以便他们在地上行走。可,鲛人只会为了寻找爱人而上岸,一旦上了岸,便没了回头路。要么被爱,要么被弃,但结局却没有什么不同。鲛人自上岸那日起,性命便已开始倒数,无论是被爱或是被弃,都是一样的死,一样的悲惨。” 姑娘的声音很好听,清脆婉转若黄莺出谷,语调也很轻快,阿妹却听得小脸一皱,道,“这么可怜?”她是不懂什么被爱被弃的,不过却是听明白了这鲛人,是一上岸,便是个死。怎么不可怜? “既可怜,也有些蠢了。明知道是个死,这鲛人一族却还是不怕死一般,总前仆后继上岸来,便是为了那所谓的爱,连命也不要了。这怕就是鲛人一族的宿命吧!可不就是蠢么?”姑娘嘴角轻勾,笑容明艳,没有半点儿的感慨或是嘲讽,好似她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一般。 阿妹却是终于明白了一般,点了点头,道,“姐姐这么聪明,自然不是鲛人了。” 姑娘却是被逗笑了,抬手揉了揉阿妹的头顶,“你也聪明得紧。” “不过姐姐,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姐姐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阿妹对这个神秘的姐姐,亲近了好些,不由抬起头,疑惑地问道。 姑娘的笑容又是轻轻一敛,片刻后,才喃喃自语般问道,“是啊!我怎么会知道呢?” 黑金色的眼瞳中,一缕疑色匆匆掠过,但浮光掠影般,不过顷刻,又不见了踪迹,姑娘又笑得明朗开来,“走吧!回去吃饭了。”说着,便是去牵了阿妹的手。 可,就是那一瞬间的相触,她不由怔住了,甚至忘了迈步。 “姐姐,你怎么了?”阿妹不解地抬头看向姑娘。 姑娘已从怔忪中回过神来,笑着摇了摇头,“没事!走吧!”牵住阿妹的手却松了开来。 “姐姐,你怎么要走?”阿妹怎么也没想到,她刚跟这位漂亮神秘,却会跟她讲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的姐姐亲近起来,姐姐就要走了,阿妹心里真是又不舍,又难过。 姑娘弯下腰与阿妹平视,笑着伸手捏了捏阿妹的小脸,“不是阿妹问我的吗?我为什么知道那么多,我自己也想知道为什么。所以,得去找找为什么,不是?” “姐姐要回家了?”阿妹听懂了她的意思,眼里却是包起了泪,想哭了。 姑娘还是笑,一贯的明艳,“是啊!姐姐要去找找我的家。” “好了,阿妹。不要闹姑娘了,乖,听话。”阿妹的母亲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妇,粗糙的肌肤,枯黄的头,早早便被穷苦和劳作磨折得沧桑的容颜,还有面对姑娘时,不自觉地自惭形秽的拘谨,但骨子里却是真正的朴实与良善,否则也不会收留姑娘了。 一边将女儿拉了过来,一边递上一个包裹,很是拘谨地搓了搓手,道,“姑娘,家里实在是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只得给你烙了两张粗粮饼,就着咸菜吃,路上好歹不饿着肚子。你……你千万别嫌弃。”话落,便是怕姑娘不收一般,硬是将那小小的包裹塞到了姑娘的手里。 姑娘却也没有推辞,笑着接过了,轻道一声,“多谢。”而后,却是眯了眯黑金色的眼瞳,笑道,“对了,阿妹。你前些日子不是在找那串丢了的风铃么?里屋的床角处还没有寻过吧,得了空不妨去寻一回。”话落,姑娘朝着这母女俩一颔,便是扭头,潇洒地迈开步子而去,对这短暂驻足的海边小村似是没有半分的留恋一般。 阿妹却是扭头扑进母亲的怀里,哭得伤心。 “那姑娘送走了?”到了晚时,阿妹出海的阿爹回了,轻声对自己的婆姨问道。 阿妹的阿娘点了点头,“已经送走了。”语调里不无松了一口气的轻松。 起初,也是见那姑娘可怜,孤身一人,又什么都记不得了,怕是在暴风雨里遭了难,这才收留了她。 可是,这姑娘虽是平日里都是一副笑模样,但阿妹娘却无论如何也把她当不成村里与她同龄的那些小姑娘看。毕竟那姑娘不只人长得好看,那举手投足之间更是有一种阿妹娘未曾见过的高贵与从容,让她望而生畏。与她同处一室,阿妹娘这心里说不出怎么不自在呢。 再加上,后来听说村里的孩子说起鲛人的事,阿妹的阿爹阿娘这心里便犯起了嘀咕。要说这姑娘是鲛人,他们倒是不信的。只是……这姑娘若是牵扯到了那一日的海神怒,他们还真怕收留了她,反倒会引来什么祸事。 只是,嘀咕归嘀咕,不安归不安,这对夫妻俩却是真正的良善之辈,实在开不了口赶这姑娘走。 如今,这姑娘自己走了,反倒是让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 “今日捕的鱼不少,留几条起来,给孩子们煮汤喝。”阿妹爹便如此交代道。 阿妹娘欢喜地应了一声,就要去忙活。 抬眼却见阿妹一脸惊喜地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贝壳风铃,还有一个小小的木盒子,“阿娘,你看,我的风铃。真的在靠墙的床角处找到了。那个姐姐好厉害……我找了好久都没找着呢!不过我也没告诉她我在找风铃,她怎么知道呢?” 阿妹小孩儿心性,说得轻巧,他爹娘却是听得对看一眼,目中复杂。 阿妹爹心中思绪转了转,视线转而落在阿妹手里,那只小小的木盒子上,问道,“那又是什么东西?” 03 仙下凡 “这个吗?”阿妹指了指手里的盒子。见得她爹点了点头,这才笑道,“我刚才到床底下找风铃时,看见咱们家墙角的地砖凸起了一块儿,所以就搬开来看,那地砖底下有个洞,这盒子就放在那洞里。” “藏得这般仔细,难不成还能是个宝贝?”阿妹娘听了,便是笑道。 阿妹爹却是心头一动,忙朝着阿妹招手,道,“快些拿过来给我瞧瞧。” 阿妹与阿妹娘皆是愣了愣,阿妹有些怕她爹,调皮的时候可没少挨她爹的揍,所以,只一刻,便乖乖听话地将那盒子递了过去。 阿妹爹将那盒子放在手里仔细端详。那盒子好似已很有些年头了,红漆斑驳不说,还结满了蛛网。可那做工乍一看去,却很是精巧,倒不像是他们这家徒四壁的家会有的东西。 阿妹爹看着看着,心里便不由激动起来,神色间便带出了两分热切。 “她爹,你这是……”多年的夫妻,阿妹娘一眼便看出阿妹爹的表情有异,不由凑上前,低声问道。 阿妹爹整了整神色,这才道,“我们家祖上可不是这么穷的,那时,可也是城里的大户人家,只是后来遭了难,这才没落了。我听我娘说,我们家里还有些值钱的东西,只是却不知道被藏在哪里。我还当那只是说着玩儿的呢……” “你是说这盒子……”阿妹娘不由看向那只木盒子,眼里也冒起了热切的光。 “还不知道是不是呢。”阿妹爹这时候反倒冷静下来,便觉得有些不太可能了。从他祖父那一代就找起的东西,怎么会被阿妹给寻着了? “是不是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阿妹娘却想得很简单。 阿妹爹想想也是,可不就这么简单么?不管是或是不是,自家都没有损失,至多空欢喜一场罢了。 这么一想,阿妹爹的心反而沉静了下来,找到了盒子的扣锁,因着已是很有些年头了,所以那锁已经有些生锈了。摆弄了一会儿,这才将盒子打开了。 盒子打开的一刹那,满盒的珠光宝气几乎将这间低矮的农舍映得通亮。 阿妹一家皆是被惊得忘了言语,好一会儿,屋内只能听到不远处的海岸边传来的海浪声,就连彼此的呼吸都是屏住的,就怕惊扰了这场太过美丽的梦。 就在浑身都快僵住的时候,阿妹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手中的盒子还在,没有消失,他终于扯了扯嘴角,有些僵硬地笑了,“那位姑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呐?” “不管是什么人,总归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啊!”阿妹娘也终于反应了过来,惊过后,便是全然的欢喜了。有了这盒子里的东西,自家人终于不用再吃糠咽菜了,孩子们可以上学堂,孩子爹也不用每日里起早贪黑,冒着危险出海捕鱼了。他们可以到城里盘个小店,过点儿安稳富足的日子了。阿妹娘如何能不高兴,如何能不对姑娘感激涕零?“只是,这姑娘,当真不是鲛人么?”若只是一般人,哪儿来这么大的本事?阿妹都没说过在寻风铃,她就知道了,还托了她的福,寻着了这只盒子。 “姐姐说了,她不是鲛人。”阿妹对此深信不疑。 “不是鲛人,那便是仙女吧!”阿妹娘笑答。 “是啊!就是仙女。”阿妹觉得那姐姐美丽聪慧,善良又有本事,可不是天上的仙女么? 阿妹爹轻轻笑,满足地看着妻女脸上的笑容,想着,多亏那一日,收留了那姑娘。果真……这世间,好人是有好报的。心存善念,上苍都看在眼里,这不就派下一个仙女来,救他一家出苦海了么? 那个被阿妹一家当成了仙女的姑娘此时正走在临海郡被夕阳霞光镀成了金黄色的街道上。 临海郡里多是商人,做的都是海外的生意,因此百姓多是富足。抬眼看,满目楼舍,往来行人多是穿金戴银,与离这里不过半日脚程的海边小村简直是截然不同。正是破败对繁华,宁静对喧嚣,不可同日而语。 这个时辰了,那些大酒楼里还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酒香、菜香扑鼻而来,落在饥肠辘辘,却又没有银钱可进去享受的人鼻间,真是一种折磨。 姑娘摸了摸唱起空城计的肚皮,抬起头,见那些临街的酒楼上垂挂的灯笼次第亮起,喃喃念了一声,“寻个临近的地儿吃好了,兴许闻着这味儿,那粗粮饼也能吃出个鲍参翅肚的滋味来。” 从海边小岛上醒来,这已是第十二日了。对于过往,她的记忆已是一片空白。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是什么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一无所知。但或许是性子使然,她不过是有过一瞬的彷徨,之后便也处之泰然了。她对自己这随遇而安的性子有过那么一会儿的惊诧,过后却是全然的欢喜了,这样的性子,她自己还挺喜欢的。 可是,她失去了记忆,却并未变成白痴。她之前给阿妹讲的那些故事也是,现在看到临海郡的繁华,她没有半点儿的诧异也是,那些酒招上的字她也都认得全乎,都说明她从前不是个大字不识,没有见过世面的人。 她还知道自己手里没有银钱,今夜,客栈是住不成了。而像临海郡这样的城镇里,不乏地痞流氓和乞丐,即便是露宿街头,怕也不是那么安全的。 不过姑娘心里没多少惧意,很快便在一处还算干净的街角寻到了落脚处。虽是街角,但四处都通泰,若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至于无路可逃。今夜有风,从北边儿来,带着潮意,晚间怕是有雨,姑娘寻的这处正好北边儿有墙,可挡风,头上有茅棚,可遮雨,对于如今姑娘的处境来说,她已是很满意了。 将包袱皮解开,拿出仅剩的一个粗粮饼,她将包袱丢在一旁比较干净的地面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她本就身无长物,在海边小村醒来时,便只有一身衣裙,被阿妹娘洗净了,晾晒干了给她,她看那布料和款式,却委实与那海边小村格格不入,这才借了阿妹娘的衣裙穿了,将这衣裙收了起来。这衣裙如今穿上不合适,拿来垫着坐倒也不错。 如今,从海边小村出来,除了阿妹娘给的粗粮饼,便也只有这一套衣裙了,闻着酒楼里的佳肴飘香,姑娘咬了一口粗粮饼,嚼了嚼,叹息一声,“这果真还是吃不出鲍参翅肚的味道啊!” 04 鬼夜哭 “唉!”叹息一声,姑娘感叹说能够嚼着粗粮饼,把它想象成鲍参翅肚的味道,也实在是个了不得的本事。 只是,她如今尚且要露宿街头,鲍参翅肚……也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想到此处,不由又是“唉”了一声。 “唉!”不知何时暗下的夜色里,却跟着传来一声叹,声幽幽,清冷冷,带着莫名让人毛骨悚然的寒意,让姑娘高高挑起眉来,“谁?”那是把女嗓,可不是她的声音。 没有回应,暗夜里,前面酒楼的喧嚣声有些远,这里只能听见隐约的风声,除了她自己,没有半分其他的人息。 半点儿没听着其他的声响,难不成刚才,真是回声?或是错觉?是幻听? “呜呜呜呜……”就在姑娘将竖起的耳朵悄悄放下时,一串呜呜的哭声却突然在夜风里幽幽噎噎起来。 鬼夜哭?若是旁人只怕是要被吓得够呛了。这姑娘,要说她不知者不畏也好,说她艺高人胆大也罢,总之,她是半点儿没有惧色,反倒是有些不高兴地快步走上前,寻着那哭声而去,“大半夜的,你哭什么?” 这一夜,无星无月,暗巷中光线更是昏沉,但姑娘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半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自己,正哭得专心的身影。那是个姑娘,一身粉色衣裙,上好的绫罗绸缎,满头的珠翠,却不知为何,这会儿是衣衫不整,丝凌乱,一支赤金镶珠的步摇在她头上要掉不掉,许是没有料到有人出现,这会儿正半抬起头,瞪大着一双泪眼,表情近乎惊恐地看着姑娘。 姑娘心里一阵沸腾,你怕什么?我都还没怕呢! 这里本就是酒楼的后巷,檐下只一盏灯在风里晃悠,不比前边儿的灯火辉煌,这盏灯就是再普通不过的竹篓糊白纸的灯罩,怕是挂在这里已有些时候了,那纸已破了几个洞,因而那烛火被夜风吹得更是明明灭灭,苟延残喘得好似下一刻就会彻底熄灭了。 那灯光倾洒下来,刚好有一刻,堪堪将那粉衣姑娘的脸映入眼中,白中带着青,双眼暴突,眼角与嘴角皆有血痕,可算不得漂亮。再低头,脚下,自己的影子静静地投射在地面之上,然而,离她不过一步之遥的那粉衣姑娘脚下,却是空空如也,衬得姑娘的影子显得格外的孤单。 姑娘面无表情,心里却已是有十匹马呼啸着奔了过去,鬼夜哭?原来还是真的鬼夜哭。电光火石间,她可顾不得想自己怎么会看见这样的东西,面无表情说了一句,“要哭回家哭去,这大半夜的,扰人清梦。”然后,便是回过头,扭身要走。 只是不想,脚步刚刚迈出,脚,便已被人扯住。那粉衣姑娘来不及起身便是扑跌过来,双手抱住了她的脚,被她带着拖行了一步。 “你做什么扯住我?人鬼殊途,我与你并不同道。”姑娘皱眉看着逶迤在脚下的那道身影。 “你……你果真看得到我?”粉衣姑娘抬起头来,那张让人看了都觉害怕的脸上却是好不兴奋的表情。 姑娘低头看着那暴突的眼角处,血开始兴奋地汩汩往外淌,额角控制不住地抽动了两下,心里登时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她真是,听到了鬼夜哭怎么就不知道怕,还要兴冲冲地来寻?现鬼夜哭是真的鬼夜哭,便该当作没看见,扭头就走,做什么还要与她对视,还要多话?现在好了吧?被缠住了吧?被鬼缠住可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看这鬼姑娘的模样,便知死前没少受折磨,又是半夜在这儿游荡,未入轮回不说,还在这儿哭得凄凄惨惨戚戚,怕是有什么冤情,这不只是麻烦,只怕还是个不小的麻烦。 姑娘虽记不得从前,可却知道,自己不喜欢麻烦,很不喜欢。 不喜欢到姑娘不得不叹气,“你这样拉着我,到底有什么意义?死都死了,便该早入轮回。你若实在有什么放不下的,便去寻你的家人,你我素昧平生,我什么也帮不到你。” 这鬼姑娘虽是形容恐怖,但那却是她死前的样子,姑娘记不得过去,但不知为何却会分辨鬼气,这鬼姑娘不是恶鬼,也不是厉鬼,不过是一只冤死鬼,这样的鬼,通常是不会伤害人的。而且看她的样子,死去的时间也并不长,只怕也不会什么,否则也不会在这大半夜里,只是无助的哭了。 谁知,姑娘这一番话后,那鬼姑娘非但没有松开她的脚,反而是抱地更紧了,眼角下那两道殷红的血流得更是欢快了。“你果真能看得见我。”早前那一句是不敢置信地询问,这一句却是笃定了。 姑娘朝天一翻白眼,如果可以,她也不想看得见呐。 “姑娘,不是我要麻烦姑娘,实在是因为我尸身未能入土为安,所以心中有冤有怨,入不得轮回。我回去寻过我家人,可他们根本看不见我,听不见我,事实上……这些日子,我唯一遇上的,能看见我听见我的,只有姑娘一人而已了。所以姑娘……求你!求你帮帮我吧!”许是察觉到了姑娘不愿蹚浑水的心思,鬼姑娘连忙道。只是怕是说到了伤心处,鬼姑娘眼里的泪和着血,掉落得更是欢快了。 姑娘低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着那张脸,片刻之后,终于叹息道,“我能如何帮你?如你所见,我要钱没钱,要权也没权,说到底,我连自己为何看得见你也不知道。我尚自身难保,又如何帮你呢?”姑娘性子里,有一种特质,叫做自知之明。 “姑娘,我不会为难你的,我只是想要入土为安。最起码……我想告知我的家人我已死的消息,不要让他们……不要让他们再一直找下去,等下去了。”鬼姑娘一双暴突的鬼眼殷殷切切望定了姑娘。而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姑娘就帮我这一回吧!我家里……还有些银子,姑娘若是帮我这一遭,我家里人必定会重重地酬谢姑娘。届时,姑娘要住客栈,要吃鲍参翅肚,想来也不是难事的。” 原来,刚才她的话,也是被一只鬼听得分明呢!而且这只鬼还是个很会掐人七寸,并且善于言辞的,姑娘不得不佩服。 05 胆小鬼 姑娘不只佩服,还不得不妥协。因为,她确实很缺钱。 “真的只需要给你家人报信,然后让你入土为安就好?”眯了眯黑金色的眼瞳,姑娘很是怀疑地瞄着鬼姑娘,若是这么简单的事儿,这姑娘家里人真能重金酬谢于她?给她的银子,不会只够买两个馒头吧?她要去寻找她的身世,她的过去,还不知道要到几时,她缺钱,很缺钱。 鬼姑娘听出有戏,连忙点头如捣蒜,“那是当然。” 姑娘叹息一声,抬了抬被紧抱住的脚,“先松开吧!” 鬼姑娘踌躇了片刻,似是怕姑娘跑了,那只手一直紧抱着,不肯松。 她的心思不难猜,所以姑娘很无奈,“你放心,为了银子,我不会跑的。” 鬼姑娘狐疑望她半晌,终是松开了手。 姑娘潇洒地一屁股坐了下去,就坐在鬼姑娘的旁边,别说怕了,根本便是将那鬼姑娘视作平常一般,扭头看她,也只是在又望见那张脸时,皱了皱眉,“说吧!你的尸在何处?”报信的时候,总要有取信于人的证据吧?否则,说她能见鬼,不知道会不会被当成妖孽,架在火上烧?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询问,却半晌没有听到鬼姑娘回答,姑娘心中不由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回过头,见那鬼姑娘不自觉地闪躲自己的目光,姑娘的眉心悄然蹙起。 “我……我不知道。”果然,鬼姑娘的答案是姑娘不愿听到的。 深吸一口气,姑娘让自己冷静下来,“什么叫作你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我死了,再醒过来,就成了现在的模样,可是尸身在哪里,我却是不知道。”鬼姑娘的语调反而是理所当然得很。 姑娘费了不少力气,这才让自己得以平静地开口。“好吧!那你甚至不知道你的尸身在何处,我要如何去给你家人报信?” 鬼姑娘不敢吭声,将头半埋在手臂里,从缝隙间抬眼偷瞄姑娘,好不心虚。 姑娘见了,很是没好气,“我现在反悔,可还来得及?”就说吧,这趟浑水不好淌,她一听说重金酬谢就昏了头,果真是被饿得不清醒,财迷心窍了。 可惜,她的话刚一出口,那鬼姑娘那双暴突的鬼眼里转瞬便又盈起泪来,那样狰狞的一张脸偏生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叹息。 姑娘长叹一声,归咎于这张脸,这副表情太骇人,可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心软了。 黑金色的眼瞳内目光轻闪了一下,陡然想起了什么,“把你的手给我。” 鬼姑娘有些奇怪地看着她,犹豫了片刻,终究是将手伸了过去。 姑娘倒也不避讳,一把将那只鬼手握在了掌心,沁骨的冰凉。说来不得不承认,真的挺神奇的,她不只能看到鬼,听见鬼,还能碰到鬼,倒是让她自己也越来越好奇,自己到底是什么人了。 只是,将那只手握在掌心,过了半晌,姑娘才皱紧眉将之松开了,转而疑惑地喃喃自语道,“奇怪!怎么什么都没有感应到?难道那次只是意外?还是……这只对人有用?对鬼没用?” 不过,再多的疑惑也不过在心头转了一圈儿,就放下了。她连自己是谁尚且没有头绪呢,何况是其他? 只是,望着眼巴巴看着她的鬼姑娘,姑娘觉得她的头,又疼了起来。叹息,又叹息,今日叹息的次数委实有些过多了。姑娘抓了抓头皮,险些将三千烦恼丝也抓成了鬼姑娘那般的凌乱时,她终于等到了脑中的灵光一闪。 “你不知道你的尸身在何处,那总该知道是何人杀了你吧?” 鬼姑娘却是因这一问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一般,先是被吓得本就难看的脸色又青白了一层,身子抖若筛糠,那惧怕里却又有满满的愤恨,咬牙切齿道,“自然知道。他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能记得。是他,就是城西铁匠铺的李铁匠。” 一个铁匠?姑娘疑惑地皱紧眉来。 天刚亮,沉睡了一整夜的临海郡被晨光所唤醒。 城南到城北,城东到城西,渐次有人声响起。 城西李记铁匠铺的伙计虎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将门板拆开,一抬头,便见得门外俏生生站立着一个姑娘,哈欠便是被生生噎在了喉咙口,大嘴只能张着。虽是一身粗布衣衫,但却难掩天生丽质,一双黑金色的眼瞳充满了灵气,盈盈含着笑意,这还真不是虎子从前见过的那些姑娘可以比的,可是,这样的姑娘怎么会一大清早就等在他们铁匠铺门口,最奇怪地是,还撑着一把伞。 虎子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天,这不下雨,没太阳的,打伞做什么? 伞下的姑娘却是笑着转头瞥了身边的鬼姑娘一眼,“这把伞可是我当掉我唯一的一套衣裙才换来的。” “你放心,等这件事情了了,我家人给你的酬谢一定能让你买十套那样的衣裙不止。”一夜的工夫,也让鬼姑娘看出来了,这姑娘唯一的软肋,就是银子啊银子,一文钱,能逼死英雄汉,也能逼着姑娘就范。 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 姑娘点了点头,转过头,却见鬼姑娘望着那铁匠铺,竟是露出两丝惧怕来,不由皱眉道,“你害怕呀?怕什么?他又看不见你,而且咱们也不一定能遇见他。再说了,即便遇见了,也没什么,你如今这样,他还能拿你怎么样?”可是,一番话说过,也好像白说了一般,鬼姑娘怕得更是理所当然了,一只手,甚至揪在了她的粗布衣裙上,并一转眼,就躲到了姑娘的身后。 姑娘一愕,而后恨铁不成钢道,“你敢情是因为胆小,被吓死的呢?”抬起头便见自己跟鬼姑娘说了半晌的话,落在旁人的眼里,她便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呢,也难怪虎子看她的表情,像是在看着一个怪物。 而让鬼姑娘怕得躲在她身后的原因,却不是为了这个。而是因为虎子身后,又多出来了一道身影,魁梧粗壮的身材,一把络腮胡,偏生却长着一张可亲的脸,李记铁匠铺的老板,人称李铁匠的李铁头。 李铁头一把拍开了虎子,“你这木鱼脑袋!客人上门了,怎么也不知道招呼?”然后,变脸似的,朝着姑娘这一处笑呵呵看了过来。 06 笨死鬼 那双笑眯眯的眼在望见伞下姑娘时,微乎其微地顿了顿,继而,便是笑得更加热切地迎了上来道,“哟!这位姑娘!不知需要些什么?我们这儿的农具、刀具……应有尽有。也接收订制的铁具,有图的自然好,没有图的,仔细说明也是可以的。” 姑娘既然来了,本来也就是打算要进去的,虽然不那么走运。特意挑了一大早来,结果,不想撞见的人,还是撞见了。不过撞见倒也没关系,姑娘无惧,顶多要多费事儿。 好在轻瞥间,鬼姑娘要争气了些,总不至于吓得没法动弹了。姑娘收回视线,撑着伞,直走到檐下,直到鬼姑娘先躲进了铺子里,这才收了伞。 “我想买把防身的匕,我初来乍到,却是听说最近临海郡里不怎么太平,已是前后失踪好几个姑娘了。”姑娘笑言。 李铁头听罢,神色却是没有半点儿的异样,笑道,“应该的,应该的!匕小店也有,只是这造价要贵些,平常又很少有人买,就放在后院了。要不,姑娘随我到后院一同去看看式样?” 李铁头倒是自始至终一副热情周到的模样,更未露半点儿狰狞的端倪,奈何,姑娘不买他的账。她虽是与鬼姑娘达成了交易,可却不会为此涉险。所以,姑娘毫不迟疑地摇了头,“还是不了。劳烦老板跑一趟,去后院将东西取来吧!我就在此处等着就是。” 作为一个热情周到的老板,自然不会拒绝客人这再寻常不过的要求。所以,李铁头不过是目光闪了闪,脸上笑容都未曾变过地应道,“如此,便请姑娘在此稍待了。”又转而吩咐虎子,“去给姑娘跑盏茶来,好生招待着。”这才对姑娘略一点头,转身走进了后院。 虎子搬来椅子,放在空处,让姑娘坐了,然后便取了茶壶说是去铺子后的天井打水来烧了泡茶。姑娘自然没有二话,规规矩矩坐在那处,只是目光好奇地四处看着,便是一个头一回来到铁匠铺的模样。 待得虎子走了,姑娘却是片刻没有耽搁,便对愣在一边的鬼姑娘道,“还愣着做什么?东西在何处?” “就在这个柜子里。”鬼姑娘指了指身后一排铁架上放着的一个铁盒子。 原来,姑娘想着要去鬼姑娘家里报信,至少得有一个信物,否则,若是鬼姑娘家确实是有钱人的话,只怕规矩也要多些,她这一身穷酸的模样,只怕连门也进不得。 鬼姑娘这才想起说,她死后曾回过铁匠铺,就是想来看看能不能寻着她自己的尸身,却不想尸身没寻着,倒是撞见了李铁头将她随身的一些值钱的物件儿就锁在了这个铁匠铺里。姑娘思前想后,这一趟怕是不得不来,这才当了身上那套唯一值钱的衣裙,一大清早便赶来了这李记铁匠铺。 “那便快拿出来吧!这时间可不等人。”那两人好不容易都不在了,这机会不把握,要等到何时?时间可不等人呐! “我试过……我拿不到。”鬼姑娘却是瞪大了一双鬼眼,好不无辜的表情。说罢,害怕姑娘不信似的,朝着那铁盒子伸出手去,那铁盒子却是直接穿过了鬼姑娘的手,根本触碰不到。鬼姑娘回过头来,对着姑娘轻一耸肩,看吧!没骗你! 姑娘的额角青筋蹦了两蹦,“你死了多久了?” 鬼姑娘不解,但还是掐指一算,“应该有三个月了吧!” 姑娘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原来,你是笨死的。”然后,黑金色的眼瞳瞪了鬼姑娘一眼,“你躲开。”将鬼姑娘推到一旁,她走到那铁盒子处,打量了片刻,半点儿不意外瞧见上面落了锁。果然,这么重要的东西,那人还留着,只怕是现在风声正紧,不好脱手的缘故,但又怎会随意让人瞧见?只是,这样一来,她们要拿到盒子里的东西,怕也是不易了。 姑娘伸出手,将那锁扣在掌中,眉心蹙起,这锁要是能没有钥匙,也能悄无声息地开了便好了。 她刚想罢,只听“喀啦”一声,那被她扣在掌心的锁,竟是应声而开。 姑娘瞠目结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鬼姑娘先也是惊,惊了过后却是喜,她这一回难不成是遇上仙人了么?这姑娘果真不是普通人,竟是这般了得。 只是,抬起头却见姑娘还在拿着那把已是开了的锁呆,倒是难得聪明一回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些趁他回来之前,拿了东西走人啊!” 姑娘这才被喊得醒过神来,连忙将盒子开了,里面果真有好些物件儿,姑娘伸手去当中翻找,可是,手在触及那些物件儿时,却是一僵。借由指间的轻触,一些画面不受控制地涌进她的脑海,那是记忆,属于这些物件儿,或是属于这些物件儿主人的,绝对称不上美好的回忆。 “怎么了?没找着么?在那儿呢!就是那块萱草白玉玉佩。”鬼姑娘见姑娘又起呆来,连忙从她身后探出头来,指着盒子的一角叫到。 “快点儿。”隐约听到有脚步声传来,鬼姑娘急了,连忙扯了扯姑娘的袖子。 姑娘堪堪回过神,也听到了脚步声,黑金色的眼瞳微微一眯,便是很快将那块白玉萱草玉佩取出,放入袖中藏好,然后,又将掌中的那把锁又重新扣上了。 待得虎子拎着水壶进来时,姑娘已经坐回了方才那张椅子上,望着他微微笑,好似一直没有挪动过。 “喂!东西都到手了,趁着他回来之前,走啊!”鬼姑娘见姑娘跟她们早先商量好的不一样,非但没有拿了东西就走,反倒是老神在在地坐了回去,不由急了。 姑娘却好似根本没有听见鬼姑娘的鬼叫声,只笑盈盈看着虎子烧水,泡了茶,将茶端给了她,她笑着接过,道了一声,“谢过小哥儿了。” 虎子有些腼腆地红了脸,挠了挠后脑勺,憨厚地笑了。 鬼姑娘更急了,连忙凑过来,拉扯起姑娘的袖子。 姑娘却好似打定了主意不走,稳稳地坐着,根本理也不理她。 鬼姑娘急得险些跳了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说了,虽然答应帮她,却是不会以身犯险么?现在,那个人就要回来了,在这里多待一刻,这危险就多一分,她不知道么? 07 决意起 鬼姑娘急得不行,却见姑娘始终视而不见。心头火起,想着左右危险的也不是她,她是为谁着急呢!便是一跺脚,一扭头,索性不再搭理了。 不一会儿,李铁头便已笑着从后院出来了,手里果真捧着一只盒子。“让姑娘久等了。”话落,便已走至姑娘身边,虎子摆好的空椅子上坐下,将那盒子在姑娘跟前打开来,道,“姑娘快看看,这都是我这铺子里的匕式样。不是我老李自吹,我这打铁的手艺在这临海郡可是无人能比的。这些匕虽说不是吹毛断,削铁如泥,但要防身却也是足够了。姑娘看看,可有能看得上眼的?” 盒子里果真放了好几把匕,姑娘一一看过去,倒是看得很仔细,做足了样子。 片刻之后,终于选定了一把小巧花哨,很适合姑娘家的匕,拿起在手里端详,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李铁头看她的样子,便连忙道,“姑娘真是好眼光,这把匕小巧精致,最适合姑娘家用了。只是,做起来要费功一些,这样,姑娘若是觉得看得中,便交了定钱,我这两日赶赶功,到后日,你再来取,你看如何?” 姑娘似是被说地心动,但还是眯了眯眼,踌躇道,“好是好,不过这价钱……” “自然是给姑娘最大的优惠。”李铁头很是热切,心里原本有的一丝丝警戒慢慢放松了下来,看来,这位姑娘果真是来买东西的没错。一个初来乍到,又身无长物,偏还长相明艳的姑娘,自己送上门来,这……可不就是缘分么?李铁头心中越是恶念丛生,面上越是笑得和蔼可亲。“姑娘你看,这做工委实不错。可我做生意自来是厚道的,便只收你二两银子,你看如何?” “二两?”姑娘一脸肉痛的表情,“是不是太贵了?还能便宜点儿么?” “这……”李铁头一脸的为难,片刻后,一咬牙道,“好吧!看姑娘也是个爽快人,我便也痛快一回,就一两八钱,这已是最低的价钱了。再少,便要亏本了。” 姑娘踌躇了又踌躇,终是咬牙道,“如此,便请老板帮我做着吧!”然后,从腰间寻摸出一角银子递了过去,道,“这是定钱。不知什么时候能来取货?” 李铁头接过那角银子,眸中亮光一闪而没,笑道,“两日后吧!两日后,姑娘上门来取便是。” 姑娘点了点头,便也不再耽搁,起身要走。李铁头与之前一般热切周到,直到将姑娘送出了铺子,这才反身而回。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直到远离了李记铁匠铺,憋了一路的鬼姑娘终于是憋不住了,停下步子,问道。 此时,日阳已是升起,即便姑娘撑着伞驻足街头的模样还是引人注目,但总算不若早前那般让人奇怪了。 “没什么。”姑娘面对鬼姑娘的质疑,却只是清清淡淡地应道,黑金色的眼瞳也不知是不是因着纸伞投下暗影的缘故,显得有些晦暗不明。姑娘爱笑的脸这一刻也显得有些肃然,“我只是不想让他起疑罢了。这样的人,我想着,总该让他绳之以法才是。” 鬼姑娘愕然,这姑娘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么?若非她实在缺钱,只怕也不会答应自己来蹚这趟浑水。怎么这么一会儿的工夫,态度就全变了,竟积极了许多?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难道生了什么事情吗?鬼姑娘脑袋昏昏,实在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姑娘却已经在她头脑昏时,恢复了惯常的笑颜,轻松地一耸肩道,“走吧!东西到了手,先到你家里报信去!城南林府,对吗?” 鬼姑娘先是木呆呆地点了点头,下一瞬,却是惊得抬起那双暴突的鬼眼,震惊莫名地望向姑娘,她如何知道的?自己好像并未对她说过吧?她……究竟是何人? 鬼姑娘心中的震惊不少,却没有问出口,即便问出了口,只怕也得不到答案。因为姑娘自己,也不知自己是谁呢! 至于她知道的那些,自然不是鬼姑娘告知的,而是她方才,亲眼看见的。看见的,比鬼姑娘所能想象得到的还要多,这才促使她决意要蹚一蹚这趟浑水。 城南林府,在这偌大的临海郡虽说算不上百里家那样数一数二的大财主,但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富户。 做得是药材生意,城里最大的那家药铺就是他家的。宅子坐落在城南,五进的大宅子,占地十来顷,举目望去,便是楼舍重重,鳞次栉比。姑娘见了不由啧啧两声,看来,鬼姑娘说的,她家还有些银子的话,真是过于谦虚了。这哪里是有些银子啊?分明是很有银子,有很多银子。 这个认知,虽不至于让姑娘欣喜若狂,但却也让她对自己的决意更是多了两分自内心的欢喜。 虽然,如今她的心态已是变了,无论有没有银子,有些事,她已决定要做。但,再有些附加的利益,那便更好了,不是? 只是,林府看上去金碧辉煌的大门却有些死气沉沉,姑娘倒是没觉有什么诧异,扭头对伞下望着林府,目有哀戚的鬼姑娘道,“看来,你家里人,果真是一直在寻你。”这么看来,她的重金酬谢,还真是有谱。 鬼姑娘,生前便是这城南林府的千金,闺名凤兰。上有父母与两个兄长,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儿,所以自来很是受宠,可是,三个月前,却在去往城郊广月庵上香时无故失踪,随行的车夫和丫鬟现被迷昏在了半路上,然而遍寻各处,也未能寻得林凤兰的身影。 林家人心里不是没有想过最坏的结果,但却始终没有办法放弃,一直重金寻赏,总想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三个月过去了,却是半点儿音讯也无。期间,倒是也有人来报过信儿,但多是冲着赏金来胡诌的,林家人起初还满怀希望,如今,随着时间的推移,一颗本是满怀希望的心,也一点点被冷却,失望了。 据说,林家夫人,也就是林凤兰的母亲已经因着女儿的事,伤心过度,病卧在床,也难怪整个林府都是一副愁云惨雾的模样了。 姑娘见了,心有戚戚焉,走上前道,“两位小哥,我有你家小姐的消息,特来府上报信。” 08 报信鸟 林府门房的两个小厮听得这话,望了过来。想必是这几个月常有人登门说类似的话,两人的表情平静得很。 只是,姑娘明艳的面容映入眼中的刹那,那两个小厮还是愣了愣,继而瞧见姑娘穷酸的打扮时,又是皱了皱眉。 两人对望一眼,当中便有一个挥了挥手,道,“姑娘!你还是快些走吧!别以为咱们林府是能让人随意糊弄的。一直没有小姐的消息,登门的人大都是冲着赏钱上门来骗人的,老爷和两位少爷都憋着一股子气儿,没地儿撒呢,你自个儿便别往上撞了。”这小厮倒也不知是心好,还是见姑娘长得好看,生了怜香惜玉之心,倒很是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劝阻的话。 奈何,却是摆明了不信她的话。姑娘早知这林府的门并不是这么好进的,这才花了些工夫,不惜亲入虎穴,去做了一番准备。此刻听了小厮的话,却也不恼,只是不慌不忙取出了方才从李铁头手里偷拿出来的那块白玉萱草玉佩,递与那小厮道,“多谢小哥儿的好意了。只是,我确实有你家小姐的消息,若是就此耽搁了,我怕小哥儿担待不起。这样吧!我也不让小哥儿为难,便劳烦你跑一趟,将这枚玉佩送去给你家主人看一看,届时,见或是不见我,也该由他们决定。” 那两个小厮面色几变,很是狐疑地扫视着面前的姑娘。但总算还是有些见识,这姑娘只是衣衫破败了些,可一张脸容却是白皙明净,行止间大方从容,再听姑娘谈吐,倒果真不是一般的穷苦人家出身的,而且,她拿出的这枚玉佩成色上佳,倒不像是她这身打扮的人会有的东西。 两人对望了一眼,很快,便有了决定。 早先,与姑娘说话的那人便是伸手接过了姑娘手里的那枚玉佩,道,“好吧!我看姑娘诚心,便信你一回,帮你跑一趟吧!正好老爷他们都在家,我去去就回,姑娘便在这里等着吧!” “多谢小哥儿了。”姑娘朝着那小厮轻一颔。 那小厮点了点头,便拿了那块儿玉佩进了大门,步子迈得有些快,竟似小跑了一般。 另一个小厮却是搬了个小凳子来,对姑娘道,“姑娘坐下歇歇脚吧!” 姑娘笑笑,倒也不客气,这临海郡可也不小,从城西走到城南,她这腿可没少遭罪,能歇歇自然是好。至于被那小厮盯贼一样地盯着,她也恍若未见,知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顾虑,便索性让他们去了。只是,她这样的从容,反倒让那小厮心里更是犯起了嘀咕,这姑娘这样沉得住气,莫非果真不是来骗人的? 姑娘坐于小凳上,轻揉着酸痛的小腿,鬼姑娘就飘在她身边,抬头看着府门内,望眼欲穿。姑娘不由叹息了一声,这明明是她家,可惜……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了。想来,也是真真可怜。 脚步声匆匆,朝着这大门处而来。 很快,视线内,便出现了两道身影。当前一道,是个不到而立之年的青年,一身锦衣,神色急切,而方才拿着玉佩进去的那门房小厮正低头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脚步皆是迈得又急又快,很快,便已到了近前。 姑娘听得身后鬼姑娘轻声道,“这是我大哥。”便是盈盈站起,朝着林家大少爷轻一点头,道,“大少爷。” 林家大少爷与正要开口为她介绍的小厮都是一愣,心中不是不惊,但因着心中更为急切想知的事,林家大少爷很快将这惊压下,转而望向姑娘道,“这位姑娘,便是你来报信说,知道我家小妹的消息么?那枚白玉萱草玉佩是我小妹及笄那年,父亲特意寻摸给她的,不知姑娘时在何处得到的?我小妹如今在何处?” 一连串的问题,都不带喘气儿的,足见心中急切,姑娘却只是不慌不忙道,“我知道大少爷挂碍令妹,心中急切。可能否进内详谈?” 那林家大少爷一愣,继而便是笑道,“是林某唐突了,姑娘请。”说着,便是朝府门内一摆手。 姑娘轻轻点了点头,却是先取过了放在墙角的伞,撑开后,看着鬼姑娘躲了进来,这才在几人不住打量的目光中,从容地迈过门槛去。 林家大少爷皱着眉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这才快步上前道,“姑娘,家父家母都在花厅相候,还请姑娘随林某来。”林家的宅院不小,院内又是花木扶疏,曲廊环绕,头一回来的人,若是没人引路,很容易迷失方向。何况,这姑娘虽是举止从容,但那一身破败的衣裙,却实在穷酸,这样的深宅大院怕也是头一回来,林家大少爷还真是怕她一不小心就迷路了。所以,赶忙走在了前头。 可惜,姑娘却是不领他的情,淡淡道,“大少爷好意,我心领了。去花厅的路,我知道。” 她知道?她如何知道?林家大少爷却是被惊得怔立原地。姑娘却也脚步微停,从容地迈步上前。 身边就有一个林家的鬼,她如何能不知道?也有刻意想让林家大少爷心生疑虑的关系,姑娘不顾身后怔立的林家大少爷,兀自随着林凤兰的指点,一路穿花拂柳,朝着这大宅内走去。 那林家大少爷似是心里存了试探的心思,便不再提那引路的话,只不远不近地赘在身后跟着,直到见着姑娘竟无误地走到了花厅跟前,停下步子,往他看来时。 他才大梦初醒一般,连忙快步上前,“姑娘,这边请。”脸上复杂地神色,却是无论如何再也收拾不住,这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姑娘却似没有看懂林家大少爷的心思,兀自从容地迈过了门槛,进得花厅之内。 花厅内一水儿的红木家具,一壁的多宝阁上,各色的古董摆件儿琳琅满目,足显富贵。 当先主位上,一左一右坐着两位两人,都是一身华服,但却形容消瘦,面色憔悴,见得她来,那妇人便是一脸激动要站起,谁知,怕是果真病弱,竟是双膝无力,支撑不住。刚刚起身的刹那,便又跌坐了回去。 “夫人!还请夫人千万保重身子,你这般,凤兰只会更是自责,觉得自己不孝,无法安心的。”用不着林凤兰提醒,或是林家大少爷介绍,姑娘朝已知这是林家老爷和夫人,林凤兰的父母,当下便是这般道。 09 见鬼啦 姑娘的这一句话,让整个花厅的人都将目光朝她聚集过来,尤其是林夫人,更是激动得红了眼眶,抖颤着嗓音问道,“姑娘果真识得我家凤兰么?” 识得么?姑娘瞥了一眼身边暴突着鬼眼,眼泪涟涟的鬼姑娘,叹息一声,算是识得吧!所以,她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更是让林家人都激动了起来,不只是林夫人,就是方才起,就还算镇定的林老爷和林家两位少爷,神色间也有了动容。 “姑娘,那我家凤兰现在何处?她可还好么?”林夫人眼中盈了泪,便是也顾不得唐突不唐突,一上前来,便是握了姑娘的手,殷殷切切问道。 姑娘却是一愣,那短短的相触间,倒果真是又有一些画面涌进了脑海,大多数正是林夫人与女儿林凤兰之间的回忆,那都是些美好的画面,但就因为过于美好,如今看来,反倒更是伤人。 姑娘觉得有些不堪忍受,遂不动声色地将手从林夫人掌中挣脱,然后,瞥了一眼边上已是哭成了泪鬼儿的鬼姑娘,略一沉吟后,有些难以启齿,但这本就是她来的目的,姑娘深吸一口气,道,“夫人,凤兰今日是我跟我一道来的,她如今……就在我身边呢!”说着,她还朝身边看了一眼,长痛不如短痛,她今日来,本就为报信,是她说的,不想再让她的家人这样永无止境地找下去,等下去,不是么? 可是,这本已是再无法挽回的现实,但即便她是一个局外人,如今说来,仍觉不忍。 林家人则是愣了半晌,往姑娘身侧和身后看了又看,原本满怀激动和希冀的神色一点点转成了疑虑,显然根本未曾领会姑娘的意思。“姑娘?” 姑娘叹息一声,扭头看向身边,索性抬手一指,道,“凤兰就在这儿呢!” 林家人,又是一愣。林老爷便是皱紧眉头,神色间略显了怒气,“姑娘这是何意?” 林夫人却似有所感般,一把抓紧了林老爷的手臂,想要上前来,可不知为何,脚上无力,趔趄着险些摔倒。 “娘!”林大少爷连忙一把扶住她,她却只是借着林大少爷的力气站稳了身形,又是一步一挪地朝姑娘身边走来。 “我家凤兰……当真就在那儿么?我就知道……都说母女连心,我有感觉,我知道,我家凤兰已经不在了,可是老爷他们总说是我忧思过甚,胡思乱想,只有我知道……作为一个母亲,我又何尝愿意凤兰有事……可是有些感觉……说不明白,却也骗不了人。”林夫人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泣不成声,一双腿更好似失了力气一般,若非林大少爷一直扶着她,只怕她已是瘫倒在地。 姑娘见了,又是不由叹息,本就不是铁石心肠,还真见不得这样的场面。 “姑娘的意思,果真是我夫人所猜的那样么?”林老爷见这番情景,也是红了眼眶,但却理智未失,目光精锐地睨着姑娘,咬牙道。 林家两兄弟也是赤红着双目望着姑娘,那恶狠狠的表情很是吓人,姑娘相信,若是她不能取信于他们的话,说不定他们就要将她生吞活剐了也有可能。 可是,事到如今,也没有回头路了,好在姑娘早前便也设想过会遇上这样的情况,如今尚能泰然处之。“凤兰……早在三个月前,便已死了。”终于,这句艰难的话,即便伤人,还是不得不说。 花厅内的气氛登时一滞,过了好一会儿,却是听得林夫人大喊一声,“凤兰,我的儿啊——”然后,便是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而且,一看便知受了太大的刺激,竟是两眼一翻,就要晕倒。林家父子连忙手忙脚乱地将人扶住,林老爷又恶狠狠地看了过来,话语间犹是不信。“姑娘课不能空口说白话。你说我家凤兰已经……你好歹要拿出证据来吧?总不能拿着我家凤兰的一块儿玉佩,就红口白牙地让我们相信你。” “自然不能空口无凭。”姑娘望了一眼身边的鬼姑娘,见她只是哭得泪眼涟涟地望着林夫人,不由叹了一声,道,“我不过一个外乡人,昨日才到的临海郡,为何能见着凤兰,我也不知,许是因着缘分吧!今日冒昧到府上,还说出了这些不中听的话,惹得林老爷和夫人伤心,是我的不是。但终究我也是受人之托,还希望你们能见谅。而凤兰这般做,也是一片孝心。她出事这三个月,你们什么都不知道,日日等着她,盼着她,四处去寻她,她都看在眼里,偏生却没有办法告知,她心里一直内疚得很,这才想借我的口告知你们她的死讯,便是想让你们死了心,不要再等她盼她寻她了,人鬼殊途,她如今已是回不来了。” 一番话,说得林家人皆是面有动容,但林老爷却是死死咬了牙,问道,“姑娘的话,太过匪夷所思。你说……你说凤兰在这儿,那我可能问几句话?”林老爷说着,便是往姑娘身边空空如也的地方看去,神色将信将疑。 姑娘知道这是林老爷要确认林凤兰是不是果真在此了,当下,自然不会推脱,只神色从容道,“林老爷请问。” 林老爷整了整神色,这才道,“请姑娘代为问凤兰,可还记得她的小名?” 姑娘往身边看了一眼,然后答道,“凤兰说,她自然记得。她因为出生时足有七斤七两,所以便得了个七七的乳名。只是后来六岁时,有个游方道士打府门前过,为她卜了一卦,说是命有大劫,需取个贱名化解,所以才改了个牛妞的小名。可那道士当时便说,她的命中劫数早定,哪怕是改了命也只可保她十二年的周全。果真,她三个月前刚满十八,就出了事,果真是劫数难逃。” 姑娘语调平稳,娓娓道来的全是只有林家自己人知道的事,林夫人自不必说,已是信了,林家三个男人也都是面色大变,望着姑娘的眼,充满了莫名。 但林老爷能挣下这么偌大的家业,自然不是能随意打的,他略一沉吟后,又道,“再问凤兰,她去广月庵上香,可是心有郁结?” “凤兰说,她早前确实对老爷所提的婚事有些不满,可直到现在,她才知老爷一片爱女之心,都是为她好,只是如今,却已是悔之晚矣。” 10 与鬼说 这一回,就连林老爷也沉默了下来。那件所谓的婚事,不过只有自己和夫人知晓,只叫来女儿,私下问过一回,就连两个儿子都不知道,若是这姑娘也能探听得到,未免是太神通广大了。若非如此,那她方才所言,莫非都是真的? 林老爷心中所想,便也是林家其他人所想。个个目光的落点,都放在了姑娘身边,那空无一人处。林夫人哭成了个泪人儿,林家的三个男人尽皆沉默,即便什么也不曾看见,但这一刻,他们都真正通晓了何谓阴阳两隔,何谓人鬼殊途。 林老爷背转过身去,揩了揩眼角,才又转过头来,对姑娘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烦请姑娘告知。” 姑娘知道,最难的一关好歹是过去了。至少,他们相信了。悄悄松了一口气,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我还未曾问过凤兰。”然后,便是将询问的目光转向了身旁的鬼姑娘。 事实的真相自然并阿狸美好,对于林家人来说,更是无尽的伤害。所以,鬼姑娘也好,姑娘也好,都是言简意赅。 不过就是一个心生恶念之人,见色起意的经过。只是,过程很是残酷,结局对于鬼姑娘和她家里人来说,亦是悲痛至极。奈何,事已至此,已是无可挽回。 但却让人不由心生愤恨。“那个姓李的畜生,我这就去杀了他!”林家二少爷不若其父精明,也不如长兄沉稳,听罢姑娘转述的话,当下便是红了眼,恨地咬牙喝了一声,便冲进内室,不知从何处寻摸了一把匕,抓起之后便又冲了出来,赤红着眼就要冲出门去,将那李铁头捅了。 “你干什么?”林家大少爷却是个沉稳的,即便他也是双目含恨,但还是伸手将那林二少爷给拦了下来。“无凭无据的,你去了,就算将他杀了,那又如何?不过是将你也搭进去罢了。为了这样一个人,赔上你,不值得!” “那大哥你说怎么办?难道明知道是谁害了小妹,咱们也要当作不知道,任由他逍遥法外,却不能为小妹讨回公道吗?”林二少爷怒吼道。 “自然不是,小妹枉死,若是不能为她讨回公道,那你我,便是枉为兄长了。”林大少爷沉声应道。 “那大哥你说怎么办?”林二少爷显然要必要长兄冲动些,但好在还能听进话。 林大少爷略略沉默,这才道,“咱们要为小妹讨回公道,还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林老爷也是点头道,“你大哥说得没错。你这样找上门去,若是果真杀了他,那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理由,一个杀人罪是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我与你母亲刚刚失去了你们小妹,若是你再因此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要我们情何以堪?所以,你千万不可冲动。这件事,我思来想去,怕是还得从官府着手。” “官府?”林二少爷先是一愣,继而眼中一亮道,“那我这便去寻了表哥来。” 这个事情,姑娘也是略知一二的,林家的表少爷,正是早前林老爷给林凤兰提的那门亲事的对象,便是这临海郡衙门的捕头。林凤兰失踪的这几个月,不管是为公还是为私,这位表兄可都没有少出力。 林凤兰一一看在眼里,才觉出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表兄的好来,才知父母是真心为她考虑,但是那又如何呢?一切,都晚了。 姑娘早在来林府的一路上,就将此事考虑了个通透,与林老爷所想的一样,要让凶手付出代价,怕最好的法子还是通过官府,而既然提到官府,便必然绕不开那位表少爷,她早有准备,所以,如今听得林二少爷提起此人,却也并无十分诧异。 林大少爷的思虑却要周详了许多,当下便喝令住兴奋得转身就要走的兄弟,“二弟,且慢。”然后,又是欲言又止地瞄了瞄姑娘道,“姑娘的话,我们家里的人虽是信了,可是说到官府那里,怕是难以取信于人。”何况,林大少爷心中还有别的顾虑。 林老爷与长子对视一眼,心中也明白了长子的隐忧,这桩事,说来便是匪夷所思。若是官府不信,那他们没有法子。若是他们信了,这姑娘身怀这样的异术,若是被有心人窥视、利用……那岂不是他们的罪过?林老爷虽是个商人,但却不是那无良奸商,他这长子被他一手教出,处世之道,与他如出一辙。父子二人担心的,皆是这桩。毕竟,无论如何,这姑娘算得他们一家的恩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因为帮了他们家,而陷这姑娘于不义吧! 姑娘虽不会读心,但这父子二人的神色看在眼里,她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这两人心中的担虑。虽然这一日一夜,与鬼姑娘相处,便也知这姑娘性子纯良,家人定也不坏,可如今看来才知,果真是家学渊源。姑娘虽不记得过去,但经了早上这一桩,她隐约有了一种自信,那个李铁头在她这处还不足为虑。可是,林家人的态度,倒是让她帮这个忙,更多了两分心甘情愿。 “要请徐捕头帮忙,不是不可。倒不若悄悄将他寻来,不必惊动了知府大人吧?”姑娘昨夜睡不着,倒是与鬼姑娘聊了不少,当中关于这位徐捕头的事,她也听说过几桩。虽未曾见过,但姑娘觉得此人在公,确实是个好捕头,在私,他对林凤兰,怕是也有心,如今,林凤兰的事,他自然不会推脱。而作为亲近之人,林府的人能信她的话,徐捕头为何不能信? “请了辉儿来,自然可以。这桩案子不小,这先后半年,可就先后失踪了四位姑娘了,衙门一直没有头绪。不管是知府大人还是辉儿可都急着破案,听说,就是朝廷也有明旨下来,责令他们尽早破案呢。若是有了线索,辉儿必然会全力相帮,但这件事,终归还是要有证据才可行。”姑娘的意思,林老爷不是不明白,也不是没想过,但他仍有他的顾虑。 “是啊!若是能寻着被害人的尸身就好了。”林大少爷也是沉吟道。但末了,又是不由叹息。方才,在姑娘的转述中,他们已经知道林凤兰自己亦不知尸身在何处。这件事,就有些难办了。 11 愿为饵 “我知道他将尸身藏在何处。”姑娘却是语出惊人。 让花厅内的四个林家人,一只林家鬼,皆是惊得转头看她。 “你怎么会知道?”当中最惊讶的,却要数鬼姑娘了。 “不小心看到的。”姑娘却是答得很轻描淡写。“就是因为不小心看到了,我才觉得这样的人,非得将他绳之以法,才对得起那些死在他手上的姑娘们。” 林家人心中皆是又惊又疑,只是,转念一想,这姑娘既然能见到鬼,只怕还真有些他们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本事,也说不定呐。 电光火石间,林老爷心中已经有了决定。“你们兄弟二人跑一趟,去悄悄将辉儿寻来,有些事,我们还得从长计议。” 不一会儿,林家两位少爷果真便将那位徐捕头寻了来。那徐捕头还真算不得美男子,穿一身常服,都是暗色,越衬得脸色板正严肃,面无表情的模样果真如同鬼姑娘形容得那般,一看着就是一直在生气的模样,半点儿不讨姑娘的喜欢。鬼姑娘生前一见这位表哥就觉得有些害怕,哪里还敢嫁给他啊? 想必,来的路上,林家兄弟二人已是将事情大致与这位徐捕头说了。他一到此处,便是先与林老爷和夫人见了礼,而后,目光幽深中带着精锐,便就这样望定了姑娘,轻一拱手,道,“这位便是来报信的姑娘的吧?不知……如何称呼?” 这个问题,还真是不好答,姑娘也不准备答,轻轻笑道,“现在重要的不是这个吧?难道徐捕头不想早日破案,或者说……早日让凤兰入土为安?” 徐捕头皱着眉看着姑娘,目光中却还是存了疑,不再开口。姑娘也不言语,她知道,徐捕头不信她。不过,接下来要行事,还真要他信不可。姑娘目光一闪,叹息一声道,“不是我不肯告诉徐捕头,实在是因为我也是一无所知。我日前出了变故,在一个海边小村里醒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至于我能见到凤兰的事,确实匪夷所思,你若是果真觉得不能信我,那也就罢了。我答应凤兰的,本也就是为她报信而已。” “可不只呢,你还答应了要让我入土为安呢!”边上,鬼姑娘连忙反驳道。 奈何,她的反驳,在场的大多数人听不见,听见的那个充耳不闻。 “你早前还说要将凶手绳之以法呢!”鬼姑娘更急了。 可惜,唯一能听到的那一个,还是恍若未闻,只微微笑望着紧皱眉头的徐捕头,倒果真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你这是笃定了我家表哥会妥协,以退为进,真是狡诈啊狡诈!”鬼姑娘恨恨道。 “辉儿,这位姑娘的话虽是有些匪夷所思。但……我愿意信她。”林老爷那样精明的人,如何从这精明中看不出两人之间的无声对峙,当下叹息一声道,这却是为姑娘正名的意思。 “是啊!这位姑娘于我们家有恩。”林大少爷笑着打起圆场。“姑娘,我家表哥身处公门,平日多遇了些人与事,难免多问一二,你莫要见怪。” 徐捕头见状,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稍稍收敛了眸中的厉色。“姑娘说,知道凤兰的尸身在何处,不知此时可否带徐某去看看?” 这话里,自然是有试探。但姑娘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不妥,那些尸身就藏在铁匠铺里,这么去,若是不能将那李铁头拿住,怕是会打草惊蛇。” “那些?”徐捕头眉心狐疑地一蹙。 “是!除了凤兰,还有其他失踪的那三个姑娘,都在那里。” “都在那里?”众人皆是惊,“她们都死了?”虽然早先便知凶手残酷,但还是不知,竟心狠手辣至此。 见得姑娘点头,徐捕头眉心反倒更是深攒,“姑娘果真确定凶手将尸身都藏在铁匠铺里了?要知道,凤兰都失踪了三个月,最后失踪的于家姑娘也已失踪一月有余,铁匠铺高温,他如何能将那些尸身藏得住?还有,姑娘为何就独独能看见凤兰,其他的三位姑娘……难道姑娘便不曾见到么?”说到底,徐捕头不信姑娘,又办案良多,总觉得这处处是疑点。 姑娘却是半点儿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徐捕头问的这些,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确定那些尸身都藏在铁匠铺里,至于他保藏尸身的方法……”意有所指瞄了一眼周遭的林家人,姑娘叹息道,“你确定要在这里追根究底吗?” 这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林家人俱是脸色一白,必然是因为凶手藏匿尸身的方法也极其残忍,姑娘怕说出来,他们会受不住吧? 徐捕头显然也想到了,脸色白了白,张了张嘴,还待说些什么,却是说不出来了,只深敛了眸色,一言不。 姑娘见了,不由叹息道,“我知徐捕头一直希冀着凤兰还能平安回来,所以,今日我的出现,让徐捕头心中不快。可徐捕头身为公门中人,怕是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凤兰失踪了这么久,你心里只怕也早有了最坏的打算,如今这般看不透,不过是因为对象是凤兰罢了。可事到如今,人死不能复生,难道还有什么比给凤兰讨回公道,将凶手绳之以法,让凤兰入土为安,更重要的呢?” 徐捕头听得脸色几变,只是他这人性子如此,怕是早已习惯喜怒不形于色,尽皆将复杂地情绪敛在了眸底,望向姑娘道,“那不知姑娘有何良策。” 姑娘听罢,这才弯起红唇,笑道,“今早,去铁匠铺取这枚白玉萱草玉佩时,曾与李铁头当面对上,我在他那处定了一把匕,约好了后日去取货。那日,他必然会在铁匠铺里等我,而我观他神色,怕是将我当成下一个对象的。届时,徐捕头只需等在暗处,关键时刻,抓他个人赃俱获,再将他匿藏的尸身搜出,让他辨无可辨就是了。” 姑娘说得轻描淡写,在场的其余人却是听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那徐捕头更是再难掩惊疑地望向姑娘,不敢置信道,“姑娘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姑娘弯唇笑,她自然知道,她又不是傻子,“我说得够清楚了吧?难道是徐捕头不清楚么?那我再说得简单一些好了,我……愿为饵。” 12 陷危境 “你是不是疯了?”在花厅里时,众人忙着商议后日之事,唯一能听见她的人根本充耳不闻,鬼姑娘不管叫得再大声也没有人理,心中郁卒得很。 如今,一切商议抵定,从花厅里出来时,鬼姑娘再也忍不住了。不顾旁人的眼光,扯了姑娘的袖子,一直将她拉到了花园里,终究是再也忍不住地问道。“你不是说不想蹚浑水,更不会以身犯险么?那你这个什么愿为饵,是在做什么?你不知道那人有多么凶残么?你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有多危险?” 鬼姑娘声色俱厉,姑娘见状,却是低低笑了起来,笑得本就明艳的五官似是飞扬了起来,黑金色的眼瞳似是渗进了月华,美得让人心惊。 鬼姑娘却是狠狠一皱眉,道,“你笑什么?”语调很是不满,她的话很好笑吗? 姑娘稍稍歇了笑,望向鬼姑娘,眼瞳轻眯,道,“你在担心我?” 鬼姑娘却是不自在了,一撇头,道,“谁担心你了?我是觉得你反复无常,这心里没底好吗?谁知道你是在打什么主意?” “你是怕我狮子大张口?”姑娘失笑,“你放心啦!我虽是缺钱,倒还不至于为了点儿钱,就去犯险。我只是觉得,那个人确实太可恶了,就当日行一善好了。而且,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你也看到了,我身上有些力量……连我自己也觉得诧异。” 鬼姑娘知道她说的是方才在铁匠铺时,那锁在她手中应声而开的事情。鬼姑娘沉吟了片刻,叹息道,“可是你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便你真是异于常人,怕是也不知道如何运用那些力量了。凡事小心吧!我总觉得那人不是普通人……” “我知道,我会万事小心的。再说了,不是还有你表哥在么?”说到徐捕头,姑娘嘴角噙起一丝可惜的笑,“你那表哥是个靠得住的,真是可惜了……你当时怎么就没有看上他?” 鬼姑娘的表情一刹那间变得有些莫名,“我幼时常与表哥一处玩耍,那时,对表哥比两个哥哥还要亲近。后来,表哥被送到山上去学艺,再回来时,就变了性子,总是那样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我害怕,总觉得他是不喜欢我,渐渐地,便也不愿往他跟前凑了。后来,再大些,爹爹却跟我提起了婚事,让我嫁给我那样害怕的表哥……”鬼姑娘幽幽苦笑,“我那时心里的抵触,你可想而知。” “那么如今呢?可后悔了?你在暗处,想必见了不少你失踪后,他不现于人前的表现,可是心急如焚?”姑娘可是看得出,那位徐捕头可是将他的表妹看在了眼里,放进了心里,那样珍视着,所以,对于她带来的死讯,才会有那般大的反应。 鬼姑娘的眼有一瞬的幽光暗闪,末了,却是倏忽笑了,“后悔又如何?人鬼殊途,我的身后,已是没有回去的路了。”轻飘飘带过,鬼姑娘显然不想再纠缠这个话题,连忙转了话锋,道,“我也不知是走了什么样的运,竟是遇上了你。我如今所求的,也不过是入土为安,早入轮回罢了。其他的事,已是不敢奢想。” 姑娘会意地微微一笑,便也顺着她的话锋,道,“应是缘分吧!否则我为何只看得见你,却看不见旁人呢?” 清风月下,两个姑娘,一生一死,隔着阴阳的界限,却站在混沌不明的月光下,相视而笑。 片刻之后,鬼姑娘幽幽道,“后日……万事当心。” “嗯。”姑娘轻轻点头。 花了一日的时间,林家的男人们又思虑了一整日,就想着处处周全,务必护住姑娘万全。 反倒是姑娘无事人一般,在鬼姑娘的引领下,逛了逛林家的园子,吃着林家特意招待的鲍参翅肚,累了便在软枕香褥中一躺,好不惬意。 第二日,婉拒了林夫人送来的华服,仍是穿了她那身破布衣裙,不慌不忙往李记铁匠铺而去。 李铁头早就在那里等着了,今日,虎子却是不在,见得姑娘到来,李铁头又是一副笑容可亲的模样将姑娘迎进了铺子。 桌上有茶,冒着腾腾热气,看来,是早就沏好了的。姑娘盛情难却,端起茶碗轻呷了一口,几乎断定了那茶里有问题,自然不可能吞下肚去,这时,姑娘不由庆幸起穿了今日这身破败的衣裙,那袖口是用黑布落的补丁,即便洒点儿茶水上去,也并不打眼。 放下茶碗,姑娘用手袖拭了拭微湿的唇角,假装没有看懂李铁头眼中一闪而逝的凶光。 李铁头见她喝了茶,这才将早前姑娘定的匕拿了出来,道,“这匕是得了,可这刀鞘,早前一时忘了问姑娘,是要莲花纹的,还是流云纹的,可是又不知姑娘住在何处,只得等到今日姑娘来取货,再行问过。” 这却是摆明了要拖延时间的缘故了。那杯茶,果真有问题。姑娘心中冷笑,面上亦是不悦,“老板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今日交货的么?你这样,岂不是耽搁我的时间?” 李铁头忙道,“这是我的疏漏,姑娘大人大量,原谅则个。姑娘说说看,需要什么花纹?我这便去做,只请姑娘在此稍待片刻,一会儿便好。至于价钱……既是我的疏漏,便直接亏本给姑娘,就一两三钱,如何?” 姑娘先是不忿,提到价钱,一下就少了五钱,面上便纠结起来。过了一会儿后,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道,“如此,你动作快些吧!若是今天取不到货,那可不是少钱就行的了。” “一定,一定。姑娘稍等。”李铁头点头哈腰地道。话落,这才快步走到了炉边,系上围裙,催动风箱,将火烧得旺旺的,不一会儿,便是叮叮当当打起铁来。 姑娘起初还看得饶有兴致,不一会儿,便觉得头有些晕起来,眼皮子不受控制地开始往下坠。 “你怎么了?”边上一直跟在身边的鬼姑娘连忙问道。 姑娘用力摇了摇头,想着,方才那杯茶,她分明没有喝不是么?怎么现在却晕了起来。“有些不对劲,我怕是着道了。快些,去通知徐捕头……” 鬼姑娘又气又惊,连忙飘了出去,出了铁匠铺,这才想起,自己可是要借助于她才能让别人听到她的心声,如今没了她,自己要如何才能将话传给表哥? 13 请鬼书 鬼姑娘飘到了徐捕头藏身的地方,却是急得团团转。怎么办?怎么办? 那边,姑娘觉得眼前开始晕眩起来,同时,她也想起了旁人看不见鬼姑娘,听不见鬼姑娘的事情了,她是想将这凶手绳之以法,以身作饵,却还没有大方到拿自己的性命来赌。 早前,不过是因为笃定了自己有所依凭罢了。却不想……真是失算呐,失算。 眼前渐渐模糊的刹那,她想着,自己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这才将桌上的茶杯推倒在地上,“哐啷”一声脆响,却是眨眼便被淹没在那一声声的打铁声中。 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桌上时,她恍惚想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沉入黑暗的前一刻,隐约听到耳边有得逞的笑声隐隐传来,阴恻恻。 “这姑娘怎么进去半晌也没有动静?”因为不想惊动官府,所以今日来的,除了徐捕头,便只有林家兄弟二人,而当中最没有沉稳劲儿的,自然便要属林家二少爷了。 “稍安勿躁。”林大少爷却是沉稳得过了头了。 鬼姑娘在边上急得眼下的血痕欢快地直往下淌,平日里总觉得大哥沉稳可靠,可如今见这沉稳,却恨不得一榔头敲上去。反倒是二哥冲动得可爱了许多,可今日有大哥在,要指望二哥不顾后果冲进去,怕是不可能了。 可现在,姑娘危在旦夕,可如何是好?鬼姑娘心里更是交集,想起自己死前的那些遭遇,生生打了个冷战。不行!不行!姑娘是为了帮她,这才蹚了这趟浑水,她绝不能让姑娘出事,绝不能! “明辉,你在想什么?”林大少爷见徐捕头拧着眉,只沉默地紧盯着对街的铁匠铺,不由问道。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徐捕头皱眉道,视线始终不曾挪开。 鬼姑娘欢喜得几乎跳了起来,表哥真聪明。 “哪里不对劲?”林大少爷却是不解得很。从这里看过去,那个李铁头正在炉前挥汗如雨地打铁,未曾离开过,至于姑娘,那铺子右侧方垂下了一块儿布帘,挡日头,刚好也挡了他们的视线,但未听得约定好的暗号,姑娘应是无碍的。那李铁头也没有动作,没什么不对劲啊! 徐捕头也只是沉默地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只是一种感觉。” 听罢,林大少爷便是笑着拍了拍徐捕头的肩头,“你太紧张了。” 紧张你个头!鬼姑娘恨得咬牙,举起手来,朝着林大少爷的头顶捶了下去,本是料想了的落空,谁晓得,却是突然碰到了实处。 “咚”地一声,林大少爷愣了,抬起头,看着头顶,空空如也。看看脚下,没有砖头,没有瓦片,没有石子,没有果核,那刚才砸中他脑袋的,是什么? “咚”地一声,鬼姑娘更是愣住了,刚才是怎么回事?她竟是砸中大哥了么? 四处望了望,她跃跃欲试,瞧见了边上的几根堆起的烂木棍,她隐约记得方才的心情,用心凝聚意念,“啪”地一声,那木棍倒了一根,就在几人眼前。 徐捕头和林家兄弟二人先是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便见着那木棍一根接着一根,倒在了眼前,几个大男人都是惊得怔在当地,林二少爷更是白了脸。“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小妹?” “你们看!”林大少爷指着地面鬼叫起来,地面上的一根木棍漂浮起来,似是被人握住一般,在地上划了起来。 “是字!”林二少爷又是一声鬼叫。 “果真……是表妹的字迹。”徐捕头喃喃自语,神色有些怔忪。 鬼姑娘这会儿顾不得为了自己终于可以有一点点力量而欢喜兴奋,更顾不得去想表哥竟会一眼就认出她的字迹。她只是急急忙忙地写道,“姑娘危险,救。” 徐捕头与林家兄弟二人都是心神恍惚,见得那几个字,半晌都没能反应过来。鬼姑娘真恨不得再一人赏他们一个脑瓜崩儿。 然后,徐捕头最先反应过来。惊得抬头往对街望去,却是脸色惊变,道,“糟了!”紧跟着,人便已拔腿朝对街而去。 林家兄弟俩怔怔抬起头来,随之看向铁匠铺,却现不知何时,那铁匠铺竟空无一人了。他们连忙赶了过去,徐捕头已在铺子里搜了个遍,李铁头也好,姑娘也罢,都不见了。 “后院。”徐捕头话落,沉了眸色,紧提手中长剑,往后院处而去。 “二弟,你往衙门去,这个时候,应该请知府大人帮忙了。”林大少爷眸中也是一锐,道。 林二少爷连忙答应了一声,便跑了出去。林大少爷则赶忙跟着进了后院。 谁知,刚刚走进天井,却见徐捕头脸色铁青地从里屋出来,林大少爷不由心生不祥之感,“怎么了?” “没有。”徐捕头咬牙道。 “这怎么可能?那么短的时间,难不成人间蒸了?”林大少爷不相信道。他们一直守在那铁匠铺外,就算分了那么一会儿神,但他确定,是没有人从铺子里出来的。 徐捕头也是点头,“对!人,一定还在这院子里。”说着,便已是目露精光地四处看了起来。 林大少爷也是皱眉,四处逡巡起来。这院子不大,不过就是一个天井,几间厢房,对于住惯了广厦深宅的林大少爷来说,当真只是芝麻般大小,一眼就看穿了。何况,他们进来时,并未特意掩去声息,这么大的动静,这院子里有人,若又是心虚的,还能这般沉得住气? 徐捕头的脸色越来越沉,终于顿住步子,沉吟片刻,对着虚空道,“表妹?你在么?” 林大少爷一愣,惊疑地望向徐捕头。 院内除了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没有其他的声音。半晌后,就在徐捕头快要放弃,觉得方才的一切都是他的臆想时,“砰”地一声响,天井边的檐下,一个晾晒着东西的簸箕被推倒。 徐捕头和林大少爷连忙走过去,便见得一根木棍在地上缓缓画着,紧接着,一串字现于檐下布满青苔的地面上。 “表哥,我在。我不能见日头,只能躲在暗处。” 徐捕头与林大少爷对望一眼,如今心中的感觉,已不是简单的震惊所能形容了。 徐捕头深吸一口气,才得以让自己平静地开口,“表妹,有些事,我想问你。” 14 妖人勾 这是一间幽暗的密室。小小的斗室没有窗,只在一角留了个通风口,有微弱的天光透了进来。 此时,室内燃着烛火,晕黄的灯光略略扫淡了幽暗,映衬着李铁头褪去了伪装的热情周到,而显得狰狞的面孔,明明灭灭,越森然可怖。 室内有一间床榻,此时,姑娘正全无意识地躺在上面,人为刀俎,她为鱼肉,任人宰割。 李铁头蹲在边儿上,望着姑娘,伸出舌头舔了下唇周,眼中悠荡出两丝凶光。“你这姑娘倒是警觉,可惜,你以为只要不喝茶就能安然无恙了么?”紧接着,又是两声诘诘的怪笑,他伸出手在姑娘光滑白皙的脸蛋上轻轻滑过,“这么漂亮的脸蛋儿和身子,等得爷风流快活之后,再将你供起来,日日欣赏,让你永葆青春。” 他的手,恍若吐信的蛇,一寸寸滑过姑娘的脸颊,转而落在了姑娘的衣襟上,只是,不及有所动作,便觉得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姑娘身体内疾射而出,将他推开不说,那力量很大,直击他胸口,将他硬生生地推后了两步,这斗室,本就不大,不过两步,他的背便已狠狠撞在了墙壁之上。他捂着胸口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床上的姑娘却已是幽幽醒转。 这怎么可能?李铁头的眼中种种疑虑暗转,死死瞪着姑娘。 而姑娘终于睁开眼来,察觉到自己的处境,好似没有半点儿的惊惶,沉静从容地转过头来,一双黑金色的眼瞳请冷冷,与他对视,无惧无畏,无喜无怒。 李铁头只觉得心房一冷,继而诘诘低笑起来,“你竟不是普通人。”刚一启口,便觉得胸口又闷闷痛了起来,一股甜腥直冲喉间。他连忙舌抵下颚,这才没有将涌上喉咙的血吐出来。 “你也不是普通人。”姑娘淡淡接口,是她失策,方才那杯茶没有喝,可还是遭了算计,她便想明白了,是她小看了眼前这人。 李铁头又是诘诘两声怪笑,然后,姑娘便注意到他眼里悠荡出了两缕紫色的暗光,心中不由多了两分警醒。竟不是普通人,那……徐捕头他们怕是帮她不得了,她只得靠自己。 “中了我的眠咒,却能醒得这般快。你……究竟是何人?”李铁头停住了怪笑,神色一厉。 “你呢?早先我以为你只是一个丧心病狂的凶手,如今看来,你怕不是李铁头吧?你又是何人?”昨日,徐捕头便已将这李铁头查了个清楚,但从前他都是个老实本分的打铁匠,不该是眼前这般模样。姑娘不知那缕紫光代表着什么,但她清楚,眼前的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哈哈哈……”李铁头仰头大笑几声,一缕黑烟从李铁头身子里飘荡而出,李铁头便是如同没有心魂的傀儡一般,软倒在地上,而那缕黑烟则缓缓凝聚成型。 骨瘦如柴的身影被一件宽大的黑袍罩住,斗篷的风貌遮盖着,没有脸,只有一双幽深的眸子在暗色里泛着紫光。 “你是一只鼠?”姑娘皱紧了眉,为看到的景象,今日她才知,自己竟是这般爱净,一只老鼠……方才它的爪子还在自己脸上摸过,想起便是令人作呕。 斗篷里那双泛着紫光的眼睛一眯,继而,又是一阵诘诘的怪笑,“你竟能一眼就看穿我的化相?果真不简单!” 姑娘却没听出这话里有赞赏的意味。 “不过这样更好。我虽不知你的来历,但想必你的滋味比那些凡人要美味多了。”滋溜溜,斗篷里似是响起了吞咽口水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吃了你,定是大补。” 话落,黑袍为烟,已朝着床上的姑娘扑了过去。 “做梦!”一直躺在床上好似无法动弹的姑娘娇喝一声,便要翻身做起。却听卡啦两声,床的四角突然冒出扣锁,将她四肢紧紧锁扣在了床板之上。 姑娘有一瞬的慌,继而想起前日开锁的事,连忙凝神静思,“卡啦”一声,那锁扣又随之缩了回去,而姑娘就势一滚,在那黑烟扑至的前一刹,从床上翻滚下来。 “砰”一声摔落地面,她被跌得闷哼了一声。 黑烟又重新在床前凝聚,“居然能逃开,真是有意思。”尖利的笑声有些刺耳。 姑娘目光一闪,已是爬了起来,手一伸,抓住近旁的一个物件儿,便朝着那黑袍用力砸了过去。 那黑影猝不及防,竟被砸了个正着。 姑娘趁着它抱头闷哼之时,竟快步绕过床,步履匆匆上了一道隐在暗处的石阶。原来,方才姑娘早已看好了路线,只是,她的手刚放在暗门门把之上,还不及拉开,身后便是一个力道,抓住她的腿用力往下一个拖拽。 姑娘被拉得滚下了石阶,她猝然回头,惊得双目瞠大,“你?你与这只鼠精同流合污?” 拉住她的,不是旁人,正是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的李铁头。此时,他表情很是狰狞,再无之前的热切周到,但他的眼神却很是清醒,不像是被人操控的模样。 那老鼠精此时又呵呵笑了起来,“自然如此。我爱食那些美人儿的精血,可不爱美人儿。那些美人儿可都是他先享用了的。” 姑娘咬牙,原来如此。难怪上一回来时,这李铁头没有察觉到鬼姑娘的存在,原来那时,他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啊!”地一声惊叫,那李铁头原本扣在姑娘腿上的手瞬间错位变了形,趁着一人一妖震惊地当下,姑娘已经又爬上了石阶,伸手够上了门把。扯了一下,未开,再扯一下,还是未开,抬起头来,才见那门上隐现一道透明的光晕,这是什么?姑娘皱眉。 “哈哈哈。”老鼠精却是大笑了起来,“你真是有趣。身上明明有这么多的力量,你却不会用!真是可惜!既是如此,便将你的力量给我吧,我会帮你好好用的。”老鼠精好似看出了什么,乐得哈哈大笑。方才刚对姑娘起的一丝忌惮竟是又全然消失不见了。 横了地上抱着手痛得打滚儿的李铁头,老鼠精轻哼一声,道,“真是个没用的东西。不过看你往日也出过力的份儿上,今日这顿美味儿,我便勉为其难让你沾回光好了。” 15 行天道 那老鼠精此时看出姑娘根本不会法术,所以,全然没了顾忌。一边笑着,一边慢吞吞地朝姑娘走去,像是逗弄已经在陷阱里的猎物一般,根本不怕她再跑了,飞了。 “砰砰砰。”突然,暗门被人从外撞响,隐约听到徐捕头几人的喊声。 姑娘轻轻一蹙眉,他们此时进来,可不见得是好事。有那只老鼠精在,他们没有人是对手。 “真是不知死活。”老鼠精冷哼一声,宽大的袍子内黑烟漫出,朝着暗门处涌去。 姑娘心中思虑种种,而后,在那黑烟漫至眼前时,抬手将之兜绕。她虽不会什么法术,但她觉,只要她凝神聚力,便可有莫名的力量从身体内涌出,助她事成。比如说,早前从那扣锁中逃出,将李铁头的手给掰得错位,还有前日那把应声而开的锁。此次,她不过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思,却没想,那黑烟还真被她给截住了,恍似无形的包裹将那些黑烟兜绕在她掌中,形成了一个烟球,甚是听话地安然栖于姑娘的掌心。 成了?!姑娘喜不自胜,神色间便带出了两分。 “该死。”老鼠精却是被扰乱了计划,怒气从黑袍内滚滚漫出,下一刻,黑烟裹挟着黑袍,便朝着姑娘扑了过来。 姑娘猝不及防,只来得及将手中的黑球推了出去,人便已摔在了石阶之上。黑袍内的爪子探出,那还不是人的手,不过是放大了数倍的鼠爪,长满了黑毛,指甲长且弯曲,让人一看,便觉毛骨悚然。 鼠爪朝着被摔得趴伏在地,一时起不得身的姑娘疾抓而去,姑娘似有所感,蓦地翻过身来,抬手将那只鼠爪挡在了半空中。 老鼠精黑袍内,泛着紫光的眸子眯了眯,气得哼哼叫了两声,黑烟从黑袍内漫出,朝着姑娘面门卷去,姑娘觉得不适,连忙偏头闭眼,想着今日,怕是小命休矣了。却不想,半晌也没有等到预期中的疼痛,甚至她抵住那只鼠爪的两只手臂之上重量一轻,那只鼠爪竟似退去了。 姑娘心中狐疑,悄悄睁开一双眼,却见原本欺身跟前,就悬在她头顶上的老鼠精不知为何竟退开了一步之远,一只手指着她,虽是没有脸,看不见表情,但一种畏惧之感还是透袍而出。 “你……你……你额间是魔族的印记。你……是何人?”老鼠精语调里的惊骇,不容错辨。它在害怕。这怕就是它突然停手的原因了。 额间?姑娘有些疑惑,抬手触了触额间,才恍惚想起,在海边小村里醒来时,她曾在水面上见过自己的影像。自己额间是有一抹墨痕,好似一朵莲花的形状,她虽然没有了记忆,但直觉的,那墨痕不简单,所以,便生了一点儿小心思。在出那海边小村时,便放下了额,将那墨痕掩住了。而方才,老鼠精嗯黑烟朝她面门涌了过来,怕是因而拂动了额,露出了那抹墨痕,这才吓退了老鼠精。 这么说,倒是这抹墨痕救了她?可是……魔族的印记?姑娘皱了皱眉。难道自己是魔族不成? 那老鼠精显然是真对姑娘额间的印记很是忌惮,一时间,竟不敢动作了。 而就在这时,暗门突然被人撞开,一声高亢的鸟儿鸣叫过后,只见室内金光一闪,本来暗闃的斗室瞬间亮堂起来。 “姑娘,你没事吧?”徐捕头冲了进来,一脸急色问道,鬼姑娘更是直接冲到了姑娘身边,将她扶起,已经迭声问了起来。 “我没事。”姑娘轻轻摇了摇头,让他们心安。 却是转头看向那道金光过后,室内陡然多出来的一道人影。那是个男子,一个打扮好不骚包的男子。看上去很年轻,长相俊秀得比一些女子还要漂亮,穿一身白衣,上面全是金光灿灿的流云刺绣,头戴八宝璎珞白玉冠,腰悬朱红嵌百宝的金绣腰带,足蹬金缕靴,手上的折扇轻轻扇啊扇,满目都是刺眼的金光。 这是巴不得将一个金库给穿在身上呢。姑娘惊叹的同时,不由啧啧出声。 这动静,让男子猝然回过头来。深黑带蓝的眸子见得姑娘的一刹那,瞬间亮了起来,面上不难看出兴奋,一兴奋,脚上便是一个控制不住的用力。 “嗷”的一声惨叫,他那金光闪闪的靴子下,被踩着的那团黑烟痛得一阵扭曲,众人的目光皆是被吸引过去。方才,那男子一身的金光太过瑞气千条,让人闪花了眼,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一进来,就将那老鼠精不费吹灰之力地踩在了脚底下,如同践踏着一滩烂泥。 那声惨叫太过凄厉,吓得那男子也是一个哆嗦,忙不迭就收回了脚,一脸诚恳地道歉道,“对不住啊对不住!我一时激动,便没能收住力气,踩痛了你了吧?”而后,还俯下身子一脸关切地望向地上痛得痉挛的老鼠精,谁知,重心一个前移,便听得他脚下似有骨头咯吱作响的声音,紧接着,那老鼠精又是痛得嚎叫起来。 姑娘摇了摇头,暂且移开了眼,目光四处逡巡一下,落在了不远处角落里,哆嗦着恨不得能将自己藏进地洞里的李铁头,轻轻一蹙眉,道,“徐捕头,李铁头就是凶手。” 徐捕头正愣愣地呆,今日生的一切,都出了他的理解范畴,他一时反应不过来,更是接受不了。 听得姑娘这一句话,才恍惚着醒过神来,连忙快步过去,将李铁头三两下押住,在林大少爷的帮助下,绑了个结实。这才回身对姑娘一抱拳道,“姑娘大义,徐某替枉死的几位姑娘和她们的家人,还有整个临海郡的百姓谢过姑娘了。” “不过替天行道罢了,用不着谢。”姑娘却是淡然得很,谢不谢的,就用不着了,只一会儿,得提醒了鬼姑娘,让她家里人千万要重金酬谢她才是,今次,她可是险些将命都给搭上了。虽然最后是有惊无险,但这惊,也就惊够了。 下一刻,在鬼姑娘的轻车下,她陡然忆及了什么,抬手指向斗室的一个角落,依着墙壁而立的一排铁架,道,“徐捕头,受害者的尸身……便都在那处了。”说罢,她似有些担忧地看向了鬼姑娘。 尸身?众人皆是惊。一排铁架而已,何来的尸身? 16 铁骨祭 姑娘纤纤素指所指的方向,就是一排铁架。然而,姑娘却言说,失踪的四位姑娘的尸身都在那一处,这如何不让人惊异? 一时间,众人都只是愣在原地。 那个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好似将整个金库都穿在身上的男子却是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从姑娘身后探出头来,往那铁架看去。 “咦?”好一声惊疑,“这不是铁骨祭么?这小小鼠妖竟还懂借由这样的阵法来提高修为?只是……啧啧啧,这未免太残忍了。” “铁骨祭?”姑娘扭头看了过去,满目疑惑。 “你不知道?”那双深黑近蓝的眼一眯,继而望见了姑娘额间的墨痕时,眉心一蹙,不由分说抬手过去将姑娘额前散乱的丝拨开,又凑近前看得愈是仔细,眉心皱得愈是紧。 姑娘一挣扎,他终于放开了那额,姑娘却已经退后了一步,按着额,冲她皱眉,道,“说话就说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话问得有两分沉郁。虽是问,但语调却是笃定的。 姑娘却是理也没理他,反而继续了方才的问题,道,“到底什么是铁骨祭?” 那人沉默了一下,深深看了一眼她额间的墨痕,终是扭过了头去,不再看,而是望向了那排铁架,调整了下语调,慵懒笑道,“这所谓的铁骨祭,是一种很是阴损的阵法。先,需要*******的少女,在这少女***的同时,将之杀了,再用封魂之术将其魂魄锁于躯体,那时,少女的魂魄正处于极度惊恐、痛苦之时,再将骨头用融铁浇铸,布成这铁骨祭,便可聚集至阴之气,用于修炼。” 他语调慵懒带笑,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是听得在场众人皆是惊骇不已。光听,便已是残忍至极,何况,这里还有林大少爷与徐捕头二人,一听,便不由想起了林凤兰死前所遭遇的一切,如何不揪心的疼? “这么说,那铁架里都是……”徐捕头指着那排铁架,很是艰涩地问道。 “不错。全是骨头。”男子淡然点了点头。 “既然是要将魂魄锁于躯壳,那她又为何……”姑娘却是指了指边上的鬼姑娘。 男子自然也能瞧见鬼姑娘,望了望她,也是眉心一颦,道,“这个我便不知了,兴许中间出了什么差错也说不定。或许这姑娘身上戴有什么法器,所以护住了她的一丝魂魄,不囿于躯壳,得以飘离吧?” “法器?”姑娘眯眼,很是怀疑地看向鬼姑娘。 鬼姑娘却是连连摆手,什么法器?她可是不知道。 “该不会是你下山时,给凤兰带的那个护身符吧?”林大少爷却是想起了什么。 众人的目光一同望向了徐捕头。 徐捕头始终皱着眉,“我知道凤兰命中有劫,所以下山之时特意从师父处求来的。据说,那是从前师父偶然间从一高人处得到的,可凝神固本,至于有没有那么大的作用,我就不得而知了。” “原来……那个护身符是表哥给的?他为什么从不告诉我?”鬼姑娘目光幽幽,投注在徐捕头身上,不知在想什么,莫名闪烁。 姑娘望了一眼鬼姑娘,又望了一眼徐捕头,最终,轻轻叹息了一声。 “无论如何,幸得这鼠妖的修为委实不高,否则再厉害的法器也是无用。”男子笑笑道。“如此,咱们也该退场了吧?”这回的话却是冲着姑娘说的,末了,还冲着姑娘眨了眨眼。 姑娘只觉得这人真是骚包得很,不由横了他一眼,转而望向徐捕头,道,“徐捕头,那我便算功成身退了?”早先便说好的,她只管作饵,但却不想掺和进后续的麻烦事中。 徐捕头算得君子,一诺千金,他早先就承诺过姑娘,如今自然便要信守承诺。“姑娘尽管先走,余下的事,徐某定会处置妥当。” 室内,陡然又是一亮,一束金光从那神秘男子的指尖疾射而出,没入瘫倒在地的那袭黑袍之中。 只听,那鼠妖出一声很是惨厉的叫声,一阵黑烟从黑袍中漫出,隆起的黑袍瞬间瘪了下去,那黑烟散到一半,便被那金光一点点笼住,最终消散在了半空中。 “吱吱吱”一阵细微的声响从黑袍下传来,那黑袍蠕动了一会儿,一只瘦小的老鼠从袍下钻了出来。 “罪过!罪过!这鼠妖虽是罪业满身,但我行的是大道,从不杀身,如今也只能散去了它一身修为,将它打回原形,以示惩戒了。”移动金库双手合十,就差没有念上两句佛号了。 姑娘鼻间轻哼了一声,遍观全场,也就他一人能奈何得了那鼠妖,如何处置,还不是他说了算? 手一伸,金光掠过,他掌中已多了一柄利刃,刻意耍了一回帅,让那利刃在掌中绕了几绕,这才将剑柄递与徐捕头,道,“这剑借你一用,不用太感谢我,我一向喜欢替人设想。” 徐捕头愣了两愣,这才看向了墙角那排铁架,立刻心领神会,恭敬地接过了那把短剑,“多谢。” 那人笑呵呵收了手,转身便是朝着姑娘伸手笑道,“走吧!小闻歌!” 姑娘皱眉躲开他伸出的那只手,狐疑地抬眼看他,黑金色的眼瞳深处闪烁着两丝戒备,“你……认识我?闻歌……是我的名字?” “小闻歌,可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怪受伤的。”他捂了胸口,一脸的受伤,“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我自然认识你。你复姓赫连,闻歌是你的名。而我呢,叫凤拾遗。” “凤十一?”姑娘反问。 凤拾遗的脸色一僵,继而很是怀疑地看向姑娘,“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语调里的怀疑更是点点溢出。 姑娘恍然地挑眉,“怎么?我从前也是这般叫你的?” 凤拾遗脸色更是难看,咕哝道,“我就不明白了,拾遗就拾遗,为何却能听成了十一?旁人还当我爹娘生了一箩筐呢!分明只有我一个。”本还想趁着某人什么都记不得,将这糊弄过去,哪儿晓得,什么都记不得了,还是不好糊弄啊! “你觉得我会信你吗?”姑娘仍是质询。 凤拾遗倒是信心满满,“无妨。此间事了,你随我走,自会让你相信。” 姑娘挑眉,不置可否。 17 未婚夫 不一会儿,林二少爷果真领了知府大人,与一众衙役匆匆赶至。 徐捕头已用凤拾遗交与他的那把短剑,将那排铁架小心翼翼地割裂开来,果真是白骨森森,骇人听闻。 即便是知府大人和一众办惯了案子的衙役见得这般惨烈的情景,也是惊得不行。毕竟,那白骨可都是来自于花样年纪的少女,这凶手要多么心狠,才能下得了手,这场面若是让受害者的家人知晓,又该情何以堪? 在场的林二少爷知晓那些白骨中,有属于他小妹的,便是赤红了双眼,手握成拳头,死瞪着被扭送到知府大人跟前的李铁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若非临行前,被父兄耳提面命,交代了又交代,他几乎就要忍不住冲上前,将李铁头结果了。 “这便是凶手了?”知府大人居高临下,望着被绑成了麻花一般,扭送到他跟前跪着,似乎终于知道害怕,开始瑟瑟抖的李铁头,问道。 “禀大人,是。”徐捕头拱手应道,“卑职得到线报,说李记铁匠铺老板李铁头有嫌疑,所以今日特意来寻他问话。因着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卑职没敢惊动大人。谁知,这李铁头却是心虚,慌忙间露了马脚,还想杀了卑职灭口。好在,卑职得大人鸿福庇佑,总算有惊无险躲过一劫,还阴差阳错抓住了凶手。”这都是他们一早便商量好的说辞,徐捕头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起初还有些不愿,但如今这个境况,他却不得不佩服早前的未雨绸缪,若非如此,现下的情况,还真是有些说不清楚了。 破了案,能对上面交代了,又被捧得通体舒畅,知府大人自然没有话说,满意地抬手捋了捋颚下胡须,点头道,“你辛苦了。”然后,又转向李铁头道,“李铁头,你可还有话说。” 李铁头没有大呼冤枉,一声都没有吭,倒似默认了一般。不过,想想也是。 莫说这几桩命案,李铁头本就有份参与,就算没有,如今的境况,也容不得他狡辩。有些事情,他也好,徐捕头也好,都是心照不宣,提不得,也不能提,只能如此。 “既然这样,便将人带下去吧!先关起来,择日候审。”知府大人看来,这李铁头就是已经认罪了。只是,再望向角落里那一堆白骨时,面上不由又有些不忍,叹息道,“……先带回去吧!通知受害者家人到衙门滴血认骨。” “大人英明。” “好了,事情结束了,我们也累走了吧?”守在对街的街角,眼看着衙门的人走了,凤拾遗笑眯眯地冲姑娘道,语调有些兴奋。 姑娘没有理他,林大少爷却忙道,“二位对我林家有大恩,还请务必到我家里盘桓两日,也让我们招待招待,以表谢意。” 凤拾遗想着,谁稀罕呐!抬起手,刚想说两句,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的潇洒话。却听边上姑娘已是笑着应道,“那便打扰了。” 凤拾遗抬起的手,只得悻悻然放了下来,却还是不甘心地凑上前,小声问道,“这非亲非故的,干嘛上他家去啊?这事情也了结了,你不是说,让我想办法让你相信么?这事宜早不宜迟,我们这就可以上路了呀!” “我可不是白帮忙的。这活儿干完了,报酬还没到手呢,你说是吧?”这话却是对走在她身边的鬼姑娘说的。 “自然。你是我的大恩人,我一定让我爹包个厚厚的红封谢你。”鬼姑娘很是慎重地正色道。 凤拾遗的表情却有些耐人寻味,像是没有料到会听到这样的话,目光近乎呆滞地望着姑娘,嘴半张着,半晌没有合上,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才醒过神来。却是先扶了扶下巴,确定下巴还在,这才望向姑娘,道,“小闻歌,你很缺钱么?” 姑娘没有纠正他,虽然什么都记不得了,但闻歌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顺耳,也许,还真是她的名儿呢!所以,只是点点头,答得很是随意,“是啊!挺缺的!” “你要缺钱,你早说啊!我给你就是了。”他的钱挺多的,一个人花不完。 姑娘停下步子,回过头,奇怪地看他,“你有钱,关我何事?我又不认识你。” “可我认识你啊!”好理所当然到无辜的语气。 “即便我们认识,我也不会随意要你的钱,无功不受禄。”林家的钱,可是她堂堂正正靠自己赚来的,心安理得。 “那怎么能一样呢?”凤拾遗觉得不能理解,“我是你的未婚夫,养你正该啊!” 未婚夫?鬼姑娘惊得瞪大了鬼眼,本就暴突的眼珠子差点儿掉了下来。这突然冒出个神秘男子,关键时刻,英雄救美,不只俊帅,而且多金,居然还是姑娘的未婚夫?这……这……天上掉下个大馅饼儿啊! 姑娘则是皱紧了眉头,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那目光似是带着刺儿,看得凤拾遗浑身不舒坦,连忙摆手道,“你可别这样看我,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们可是定的娃娃亲,不敢赖账的。” 姑娘眯了眯黑金色的眼瞳,昨日还是孤苦无依,今日天上就掉下来这么一个金光闪闪的移动金库,还自称是她的未婚夫?姑娘想着,这算是天上掉馅儿饼么?还是好大的一个馅儿饼呢!是该高兴呢?是该高兴呢?还是该高兴呢? 可,她怎么就没有半点儿欣悦的感觉? “你还这么看着我?莫非当我骗婚不成?”凤拾遗要跳脚了。 “你……”姑娘终于来了口,还是眯眼看他,“是只孔雀吧?” 凤拾遗“嘎”了一声,显然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跳跃到了这里。他从前就常常跟不上闻歌的思维,如今,好像更是了。 可是……“你看不穿我的化相那是应该的。但我哪里像孔雀了?你不知道,孔雀那东西可臭美得很,他真以为他的尾羽是最漂亮的啦?那是他没见过我的尾羽,才以为自个儿天下第一美,洋洋得意呢!你怎么拿我跟他比呢?他比得起么?”凤拾遗不满得很,鼻孔朝天,一脸的臭屁自得。 姑娘点了点头,淡定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是我想错了。你不是孔雀。孔雀可比不得你臭美。” 18 有情郎 临海郡这几天很是沸腾,为着这半年的少女失踪案,终于得以真相大白,街头巷尾皆是各种传闻。 据说那凶手就是城西铁匠铺的李铁头,据说他杀人手法之残忍,竟将那些姑娘的骨头用融铁浇铸做成了铁架,摆在家里,真是想想都让人毛骨悚然。 那李铁头被审问时,已是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如今,已是被收监,就等着秋后问斩了。 临海郡的人在暗自唏嘘之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如今凶手落网,有妙龄女儿的人家总算不再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了。 而,林家人已经到衙门滴血认回了林凤兰的骨骸,如今就等着先生算好的日子,操办丧事,让她入土为安了。 据凤拾遗所言,过不了多久,地府的鬼差怕是就要来接她了。所以,这几日,鬼姑娘的心情很是忐忑复杂,硬是生拉活拽地将姑娘留下,陪她等上几日,并许诺了姑娘厚厚的银钱。 姑娘囊中羞涩,被人拿捏住了软肋,早前允诺好的酬金,也被不要脸的鬼姑娘暂且扣留了。鬼姑娘现在可出息了,不用通过她,也能够用笔墨写字与她家里人交流了,所以,就这样光明正大地算计她了。姑娘没能拿得酬金,自然不愿走,便只能如鬼姑娘所愿暂且留下了,反正也多留不了几日,姑娘心才平些,心安理得地留了下来,打死也不愿意承认,真正的原因,是她对鬼姑娘心软了。 这一日,阳光晴好,姑娘这几日开出来自己的一个爱好,那就是晒太阳。 搬了个太师椅放在树荫下,既不太热,也不凉,惬意地喝着茶,偶尔捏和果子放进嘴里,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样的生活,当真是……消磨人的意志,将骨头都给养懒了。 “姑娘!”透进眼帘的光线好似又暗了些,姑娘半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徐捕头逆光而显得更是黑沉的脸孔。 “原来是徐捕头啊!”姑娘漫应,这几日,徐捕头一直忙着案子收尾的事,竟已是数日不见踪影了。乍一看去,脸色青白,神色憔悴,下颚冒出点点青茬,有些不修边幅的感觉,看来,果真是很忙啊! “姑娘!”徐捕头又是深深一揖。 姑娘倒是吓了一跳,连忙往后一仰,道,“徐捕头这是做甚?” “徐某有一事,要请姑娘帮忙。”徐捕头却是神态认真,而后抬起头,朝姑娘身遭看了看,即便什么也没看到,“不知表妹可在?” 姑娘瞥了一眼檐下一闪而没的裙摆,方才在的,你来了,她就躲了。“不在。” 徐捕头的表情也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怎么,轻蹙了下眉,道,“姑娘,我问表妹什么话,她一直不回我,我没了办法,只好来寻姑娘帮忙。还请姑娘帮我问问表妹,我前两日问她的事,她可有决定了?” “你问她何事了?我能问吧?”姑娘眨巴了眼睛,凑上前道。她是真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话,让鬼姑娘反常成这样,明知只要她不拿笔墨写字什么的,徐捕头根本看不见她,但他来了,她还是躲了。 徐捕头倒是没什么遮掩的意思,闻言,眉也没挑,便道,“我向表妹求亲了。” “求亲?”姑娘高高挑起一道眉,“跟一只鬼求亲,你很敢啊?不过,我倒是看你顺眼了不少。”也难怪了,鬼姑娘这么别扭。 徐捕头没有言语,表情也没有变化。 姑娘叹一声,木头。什么都不会说,每日里黑面神似的,不知道讨好姑娘家,再怎么真心,旁人看不见,又有何用?姑娘不由正了神色,“虽然你很勇气可嘉,但我想问你,到底想清楚没有?人都说人鬼殊途,你真愿与她成亲?即便她过几日就要入了轮回,你从此,却成了鳏夫,还行的是冥婚,往后,可还有姑娘会嫁你?” “那不是正好么?我本就想要为她守一辈子。”徐捕头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微微勾起唇角,神色却是坚定。“她如今嫁了我,可入我徐家祖坟,受我徐家香火,待得过几年,我从族亲中过继一个孩子做我俩的儿子,待我百年后,与她合葬,今生有缘夫妻,却无缘相守。但如此,来世,上苍应会看在我一片真心的份儿上,可怜一二,再许我们一世缘分吧?” 姑娘听得沉默,片刻后,才道,“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姑娘不记得过去,但却也知道,情浓时,男人再甜美的誓言都能说出,但待得情转淡,彼时的誓言,就成了此时的毒药。可是……徐捕头何必呢?凤兰已死,他们今生,已是注定失之交臂了。为了一个有情有义的名头,无需做到这般吧? “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徐捕头却是二话不说,便举手过眉梢,起了毒誓。作为一个凡人,一个有幸见识过于人类力量的事情的凡人,姑娘相信,他不会随意下这样的毒誓,除非,他恨坚定,这誓言,他会守一辈子。 姑娘于是,又沉默了,片刻后,她才叹息,道,“这些话,你没有对她说吧?”抬起头,便见徐捕头神色有些难得的羞窘,耳根泛红,甚至不自觉闪躲了她的视线,姑娘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黑面神一般的徐捕头,原来竟是个这般面浅的么?姑娘不自觉弯唇笑了,放缓了语气,道,“你先去将方才与我说的话,一字不漏再与她说一遍,若是她不同意,届时,我再帮你吧!” 徐捕头愣了愣,张了张嘴,似还想说什么,最终却是点了点头,道,“那……若是……到时再劳烦姑娘。”话落,又是深深一揖,这才顺着姑娘所指的方向,朝屋内寻去。 姑娘望着那门内一闪而过的身影,眯眼笑,“看来,这林府怕是要办喜事了。” “所以……你该不会要喝了喜酒才肯走吧?”好不郁卒的声音,凤拾遗的脸从身后探出来来,一脸的哀怨。 “嗯。”姑娘的头点得很是干脆。“本就要等到鬼差来,所以,喝顿喜酒也不错。” “那我该催着鬼差早些来么?”凤拾遗咬牙,这林府屁大点儿的地方,临海郡也没大到哪儿去,他早就已经待腻了。 “不!你该催着他们早办婚事。”姑娘笑应。 19 鬼嫁娘 林府果真要办喜事了。 姑娘早前便从鬼姑娘的别扭中,看出了她小女儿的心事,又听了徐捕头那番情真意切的话,便知此事有门儿。果真,到了下晌,这好消息便递到了林家老爷与夫人那处。 站在父母的立场,女儿未嫁便身死,死后不能得长久的香火供奉,心中自然是不忍。林老爷与夫人早前还商量着,看能不能寻摸一家没有成亲,就死了儿子的,结一门冥亲。 却不想,徐捕头却来告知了这么一桩大喜事。 徐捕头本就是林家老爷和夫人一早就看好的女婿人选,要说心里,自然是高兴的。 但林老爷这人,却良心多多得很,所以,用觉得自家女儿如今已是这般,如何还能嫁他心目中青年才俊,当成亲生儿子一般的徐捕头?那不是耽搁了人家么?起初,林老爷说什么也不肯答应,后来,还是徐捕头与他关起门来,私下谈了一回,姑娘估摸着,说的,怕也就是早前给她表决心的那番话,这才让林老爷松了口。 只是,这婚事终究不能当成寻常的操办,只能简省着,低调着的办。好在,徐捕头父母已是先逝,家中亲近的长辈也就是身为姑父母的林家老爷和夫人了。所以,商议了一番,这喜堂,就设在了林家。也不用再挑选什么黄道吉日,择日不如撞日,差了下人去买了红绸喜烛,将喜堂布置起来,今夜,便要成亲。 虽然谁都没说,但大家都明白,林凤兰的时间,不知道还有多久。该操办起来的,不快些操办,真怕来不及了。 “好了,今日,你是最美的新娘。”姑娘的目光与鬼姑娘在镜中相遇,笑笑道。 “真是谢谢你。我从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我是不是挺可笑的,本来,他们也见不着我,但还是想要收拾漂亮一些再嫁给他。”鬼姑娘望着镜中的自己,经由姑娘的手,至少不再那般不堪入目了,只是脸色青白死灰,那已是脂粉遮盖不去的了,但她还是不由欢喜,不由害羞。 姑娘耸耸肩,不在意道,“拜你所赐,我才知道自己居然还会梳妆呢。再说了,新娘子嘛,自然该漂漂亮亮的。”因着毕竟是大喜的日子,姑娘倒是难得的,没有怼鬼姑娘,反倒语气间,很是耐心地安抚。 鬼姑娘神色间略略的一丝忐忑便被抚平了。姑娘对她而言,就好似再生父母一般,虽然她再也活不过来了,但她对姑娘的亲近和信任,便如同父母一般,甚至比父母更甚。所以,姑娘的话,能够轻易地影响她。 “走吧,美丽的新娘子!时辰快到了。”姑娘笑笑,朝着她伸出手去。 鬼姑娘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搭住姑娘的手,从妆台前站起,缓缓走出了她的闺房。 夜幕初降,天地阴气最盛之时,林府内亮起了一院的红灯笼,将夜色妆点得甚是喜气。但与这喜气截然相反的,却是满院的静寂。一是,这喜事比不得寻常,林府不想人说三道四,所以很是低调,只有自家人参与,就是下人,也被尽数支开了。二是,这本是鬼姑娘自己的期望,跨越了生死的界限,许多浮华的东西她都看透了,她只想要的,是最亲最近人的祝福。 静静走到喜堂外,金灿灿,华丽丽的骚包男一只笑呵呵朝着鬼姑娘拱手道,“恭喜恭喜!没想到,小闻歌的手艺还不错,你是我见过最靓丽的鬼新娘了。” “你见过多少鬼新娘?”姑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凤拾遗却半点儿没受影响,仍然笑呵呵道,“这鬼嫁人可不常见,不多不少,我如今也只见了你一个。不过……这三界六道,我见过的雌性可不少,相信我的眼光!” “真将浪荡当风流了。”姑娘翻了个白眼。 凤拾遗呵呵一笑,拱手将姑娘的话当成了称赞,“谬赞谬赞!” 姑娘哼了一声,别过头,不理他了。 凤拾遗笑呵呵望向鬼姑娘道,“新娘子同小闻歌有缘,便也是同我有缘了。来喝喜酒,总不能空手来,所以,我也给新娘子备了一份礼物,小小心意,敬请笑纳咯!”说着,却是空手朝喜堂内递了递。 姑娘瞧了又瞧,可也没有瞧见礼物的影子,瞪了他一眼,将鬼姑娘的红盖头拉下,扶了她,迈过了门槛。 直到进了喜堂,姑娘才知,凤拾遗送的礼物,是什么。 “凤兰?”这一声带着哭音的唤,是林夫人。 姑娘抬眼,却见这屋内,五个人,皆是神色动容地看向她们这边,确切的是,看向了她身边的林凤兰。 姑娘愕然,这个于林凤兰而言,充满了欢喜、酸楚与遗憾的特别日子里,她生命中最重要、最亲近的人居然都能看见她了? 林家人很快簇拥过来,将完全愣住了,在盖头下哭得稀里哗啦的林凤兰拥了过去,没有人说话,只是哭,但泪水,却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怎么做到的?”姑娘睨了一眼笑呵呵从门外晃进来的凤拾遗。 “南方有草木,名曰百见。其草叶青蓝,以叶蔽眼,可通阴阳。”凤拾遗笑呵呵,双目幽深,凝住姑娘,道,“这些事于我,于从前的你而言,都是小菜一碟。” 姑娘黑金色的眼瞳,暗了暗,“等到凤兰走了,我便也随你去一趟就是。”这是头一回,姑娘明言告之她会随他走。 凤拾遗却觉得是理所当然一般,只是微微笑,并不特别欢喜。 红彤彤的喜堂内,没有喜乐,亲朋五人,宾客两只,一人一鬼,拜了天地,结为夫妻。姑娘笑望着,“我只见过这一个鬼新娘,但确实是最美的。” “新郎官儿呢?娶了个鬼新娘,也许马上就要阴阳永隔,也难怪笑不出来了。”凤拾遗凑在她身边,啧啧道。 “你这话怎么有些酸?”姑娘斜睨他。 “我为何要酸?”凤拾遗嗤之以鼻,“我可不像他,娶个女人还要等她死了才能娶到手。我凤拾遗可是通杀三界六道,无论是女妖、女仙,女鬼还是女人,我想娶,这来的都得排队的,为了让我娶,只怕都得先打上几回呢!” “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凤兰愿嫁徐捕头,可是因为他是那难得的,你么……”姑娘笑笑,意味深长。 20 来世约 像是掐着点儿来的,这边,昨日刚办完亲事,第二日入夜时,鬼差便临了门。 凤拾遗看来还真是有些本事,连阴间鬼差也卖他两分薄面,答应给林凤兰一些时间与家人道别,只不能误了时辰。 姑娘自认不是感性的人,但却见不得这样的画面。所以,便留在外边儿,没有进去。 到得那鬼差终于忍不住开口相催时,鬼姑娘这才两眼淌着血泪从屋内出来了。 姑娘没有立马靠过去,待得她抬手将泪拭去,朝着这处看来时,姑娘才云淡风轻地走上前,道,“要走了?” 鬼姑娘点点头,望定姑娘,然后,深深俯了个身,“得遇姑娘,是我毕生之幸。” 姑娘倒是没躲,任由着她摆拜了一回,才轻抬手,扶起她,“你放心去吧!我早前问过凤十一,他说你前生罪业,今生已是偿尽,到了下面,也并不会吃什么苦,好生投个好胎,重新开始!” 鬼姑娘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也未多问。 反倒是姑娘朝她身后看了看,“他……不出来送你?”这个他是谁,她们都知。 “是我不让他出来的。终究要走,又何必徒惹伤心?”鬼姑娘幽幽道。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且上路吧!”候在一旁的鬼差终究是按捺不住,上前催促道。 鬼姑娘垂下眼,又冲着姑娘与凤拾遗福了福身,这才转身而去,这一回,未再回头。那鬼差也是冲着凤拾遗和姑娘行了个礼,手一挥,一道白光后,便与鬼姑娘一道消失于阳间道。 姑娘叹息一声。 凤拾遗却转头望向身后,语调痞痞,却是不解道,“既是来了,却又为何躲在暗处?” 脚步声起,一道身影缓缓从一片树影后踱出,目光瞬也不瞬望着方才鬼姑娘消失得方向,“她不想让我挂心,我心亦然。便让她安心地去吧!” “过了忘川,她可就不记得你了。又哪里还会挂心?”凤拾遗笑得慵懒,说出来的话,直白得带刺。 “自我了却者,据说到下面会受罚。她本就走在前面,若是再受了罚,可就更赶不上了。你既期许来世,今生剩下的日子便好生过吧!”姑娘对着徐捕头骤然暗下的眼,语调淡淡道。 徐捕头低垂下头,没有言语,片刻后,一扭身,沉默地走回了屋。 “你说……他们真的会有来生么?”姑娘望着他的背影,轻声问。 “这可难说了。我看那姓徐的阳寿未尽,说不准还有几十年好活,那姑娘却说不定要不了几日就要入轮回道,来生……”凤拾遗轻哼一声,“只怕等姓徐的可以娶妻生子时,那姑娘已经成老太婆了。卿生我未生,我生卿已老,想想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啊!说到这些,我便觉得,身为人吧,最不好的就是这寿命太短了。不像我们,几十年不过就是弹指一挥间罢了。” “哦?”姑娘高高挑起眉来,恍然大悟状,“你原来不是人。” 凤拾遗一噎,这话好像没错,怎么听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个意思呢?再抬头,却见姑娘一脸眯眼看着他,他登时心中一毛,她记不得了,他可没忘记,她每当这个表情时,便是在算计人了。而她现在瞄着他的样子,除了他,还能在算计谁? 凤拾遗登时双手一个环胸,往后退了一步,一脸戒备地盯着姑娘,道,“我可是个有节操的,即便我们有婚约在身,正式成亲之前,也是万万不能乱来的。” “呵……节操?”姑娘嗤哼一声,眯着眼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细缝里好似射出了两丝不屑的寒光,像是在问,你有吗? 凤拾遗深觉自己被小看了,正要大声为自己正名一回,却听姑娘已经正了神色,低声对他道,“你不是挺有本事的吗?帮一下他们吧!许他们一个来世。” 凤拾遗一怔,继而神色莫名地看她,“你什么时候这么爱管闲事了?” “这哪里叫管闲事呢?不是你说的嘛,我与那姑娘有缘。”姑娘倒是应得很理所当然,而后,又皱眉睨向凤拾遗,道,“怎么那么多废话啊?你到底答不答应吧?” “好!好!好!谁让你话了呢?我想想法子吧!”凤拾遗这回倒是应得爽快了,早前那一瞬间的莫名沉郁好似错觉一般,他又恢复了那没心没肺的笑容。 翌日,天刚亮,姑娘得到了林府所赠的丰富的报酬,辞别了林家人,出了临海郡。 “你往哪儿去呢?不是说好了,随我走么?”凤拾遗拉住姑娘背上的包袱,将她往后一拽,几近哀怨地看着她,控诉道。 姑娘呵呵一笑,“我只是想着,我如今有银两了,未必与你同路。” “那可不行,你我可是说好了的。君子一诺千金。” “我可不是君子,我是女子。你凭空冒出来的,谁知道到底是敌是友?”姑娘迟来的戒备心满满。 “那我答应你的,也可以不作数咯?反正我也没有兴趣当君子!”凤拾遗哼一声,她也不想想,以她如今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会的情况,他若有心对她不利,会等到现在么? 姑娘现,这脸皮厚了,还真是人见人怕,鬼见鬼嫌。 “好了,别闹脾气了。我带你回去见你外公,你失踪这些日子,可是将它急坏了。”凤拾遗叹息一声,抬手拍小狗一般拍了拍姑娘的头。 “我还有外公?”姑娘不自觉地挺起背脊,惊讶了。 “那不是废话么?你肯定有亲人啊,难不成你以为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凤拾遗翻她一个白眼。 姑娘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只提了外公,却未提父母和其他人,想来也跟这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差不了多少了。父母双亡,孤苦无依,姑娘心里已经有了描绘。 “难道你不想见他?”凤拾遗察觉到姑娘的沉默,狐疑地望向她。 “见呀!如何不见?”姑娘应得干脆,外公……怕是她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了吧?自然该去见见的。何况,她本来不就是为了寻找过去么?如今不用走遍千山万水,便有人会告诉她了,她又不是傻子,不知道走容易的路。 凤拾遗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抱怨道,“这记不记得,都不让人省心。” 21 凤凰阙 凤拾遗以手为哨,吹出一声轻而高亢的声响,与那日,他闯入密室救下她之前听到的那一声一般无二。 姑娘抬起头来,便听着不远处也响起这样一声鸣叫,要比这一声尖细清脆一些,好似回应一般。不一会儿,便见得天际一只翠鸟飞近,到得近前时,翠光一闪,那翠鸟不见了踪影,两人面前却已多了一道翠绿色的身影。这竟是只翠鸟精? 那是个一身翠色衫裙的姑娘,正半跪在两人跟前,手轻按在胸前,姑娘即便什么也记不得了,但也知道这不知是哪一族的尊礼,不由转头看了一眼身边那个怎么看怎么骚包,怎么看怎么不靠谱,怎么看怎么像个浪荡子的凤拾遗,这家伙,难不成还真是个身份了得的? “翠景见过阙主。” 阙主?那是个什么东西?姑娘狐疑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浪荡子。没能得到个所以然,那叫翠景的姑娘已经又转过身来,朝着姑娘深深一拜,道,“见过赫连姑娘。” 姑娘挑眉,居然还认识她?难道他们真认识,而且如他所说,定的是娃娃亲?如果真这样的话,她倒想问问了,她家的长辈里,是哪一个定的这门亲?要定也等人长定性了,看看仔细了再定啊!将她定给这么一个浪荡子,不带这么坑娃的啊! “起来吧!”凤拾遗半点儿不知姑娘因为与他的婚约,已经问候过家里的长辈了,倒是稍稍收敛起了身上的那股子痞劲儿,沉稳了一些,轻一挥手,还真有那么一丝丝“主”的威势与气场。 “我让你去给神君传信,可办妥了?” “阙主的交代,翠景不敢怠慢。只是,神君事忙,未能见到,翠景已是将信带给了沉雨,他会转告神君的。” 神君?这又是哪路神仙?姑娘这心里,是迷雾一团团,哪儿哪儿都好奇。 “如此也罢。”凤拾遗点了点头,“神君最是看重闻歌,若是得了消息,想必再忙也会回百花幽谷的,事不宜迟,我这就带了闻歌往百花幽谷去。你马上返回栖凤山,将话带给我娘,就说我已寻到了闻歌,将她送回去,耽搁几日便回,让她不要担心。” “是。”翠景低头应了一声,紧接着,一声尖细清脆的鸣叫,那翠景两腋下陡然生出一对翅膀,翠羽光华,然后,便在一片翠色光晕中,幻化成了原形,一只小小的翠鸟,鸣叫着冲上了云霄。 凤拾遗目送着那只翠鸟飞远了,这才回过头来,却见姑娘一双黑金色的眼瞳瞬也不瞬,将他盯了个正着,看得很是专注,似是恨不得将他看个对穿了。 那目光不由让凤拾遗有些怵,皱眉道,“你这么看着我做甚?” 姑娘摇了摇头,笑着挑眉道,“没什么,我只是想着,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原来也还是挺孝顺的,居然还会怕你娘担心啊!” “你这不是废话么?那是我娘啊!我娘辛辛苦苦将我拉扯大,我就是对所有人没心没肺,也不能让她担心不是?否则,我岂不是连畜生都不如了?”凤拾遗口气里全是理所当然,瞄向抿嘴笑望着他的姑娘,又是一皱眉道,“再说了,你这小丫头,说的什么话?什么你娘你娘的,那可是你凤姨,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将你当成心肝儿肉一样疼的,你这么叫她,她还不伤心死啊?你让我娘伤心,我可是不依的。” “好啦!知道你孝顺,用不着一直强调。我这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姑娘连忙为自己辩解,转而,双目闪了闪,便问道,“你娘我叫凤姨,那我们两家是什么关系啊?” 凤拾遗斜睨她一眼,“我们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那小心思还想瞒过我?有什么想问的就直截了当地问,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噢!我想问什么都可以问!”姑娘得到了允诺,立马板正了腰肢,她想问的,何止一两处?清了清喉咙,她先捡了一个最想问的道,“早前只听你说起我外公,我爹娘莫不是都不在了?除了我外公,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了?兄弟姐妹也没有么?” 凤拾遗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点了点头道,“赫连叔叔和回澜姑姑是已经不在了,不过你从前便说,你爹娘做了自己该做的,问心无愧,还能相守那么长的时间,有了你,最后又结伴而行,已是不枉活了一遭,你还挺羡慕他们的呢!” “是这样?”姑娘听罢,点了点头,“照你这么说,我爹娘若是这样过了一生的话,即便早早死了,我也用不着太过伤心就是了。”姑娘的性子本就洒脱,听了这话,倒是很赞同自己从前的想法。她如今,是果真相信凤拾遗的话了,她真就是他口中的那个名为闻歌的姑娘。 “方才我听翠景叫你阙主,是什么意思?你们口中的神君又是什么人呐?你说他看重我,便说他与我有关系咯?” 凤拾遗叹息一声,这些她本就从小就明白的事情,如今却要经由他的口来解释,还真是让人不得不感叹世事无常。 “这世上有三界六道,三界是神界,魔界与人界,但我与我母亲却出了三界之外,不在六道之内。我们凤族乃是半神,只是如今……却也只剩我与母亲二人了。凤族世代为禽鸟之皇,在栖凤山上建立了凤凰阙,这一代的阙主,便是我了。” 姑娘听得点头,“原来如此。”这果真是人不可貌相么?这浪荡子居然是扁毛族类的皇帝? “至于我们方才所提的神君,就是当今天帝的长子,人称战神的破日神君了,也就是你的外公。”凤拾遗说得平淡,在姑娘听来,却是语出惊人。 凤拾遗一回头,便见得姑娘瞪大了一双黑金色的眼瞳,竟是全然惊愕了。不只惊愕,她根本是风中凌乱了。她的外公竟是天帝的儿子,她已经这般大了,她外公得是个什么年纪?她外公的爹那还不得行将就木了,怎么还霸着天帝的位子不肯让呢?难不成要老死在那位置上不成? 可这样一来,“所以我娘是天帝的孙女,那我爹呢?我爹不会也有什么了不得的身份吧?”这会儿姑娘要冷静些了,觉得哪怕凤拾遗说出再了不得的话,她也不会接受不了了。 22 神魔境 凤拾遗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奇怪,在姑娘狐疑的目光扫视过来时,他才呵呵陪笑道,“这个……你们家里……你爹娘的情况有些复杂。” 复杂?怎么个复杂法?姑娘高高挑起眉来。 直到稍后,得知了她爹娘的身份之后,她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复杂。不过……这凤十一究竟会不会准确地表达了?这哪里是有点儿复杂啊?分明是很复杂啊! “走吧!有什么事儿,等路上慢慢说。”凤拾遗伸手来拉姑娘。 姑娘却是突然转过了身,往身后看去。 “你看什么呢?”凤拾遗的目光往她身后探了探,那里,除了临海郡的城楼屋瓦,还有什么值得她驻足回望? 姑娘半晌之后才回过头来,半垂下眼,“没什么,走吧!”话落,她便迈开了步子。 是错觉吧?无论是方才听到的海浪声,还是那声好似带着深深沉郁,无尽哀伤的呼唤,“闻歌……” 凤拾遗是凤鸟,偏生却生就了一副孔雀的性子,最喜欢臭美,他自觉他的真身美则美矣,却体现不出他的丰神如玉,俊朗非凡。所以,他并未变回真身,驮了姑娘,劳累他尊贵的翅膀飞回百花幽谷。而是很是骚包地学着三十三重天上的仙人一般,招来了近处的一朵祥云,抓了姑娘跃上了云头。 姑娘越相信她不是普通人,否则,哪一个头一回被丢在云端上的人,只怕都做不来她的谈定。她不过是起初惊愕了一刹那,之后便是很快适应了,想必,她从前也常常高在云端吧! 一路驾云往西而去,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姑娘不得不承认,这浪荡子虽不是个好夫君的人选,但见识广博,言之有物,倒不失为一个聊天的好伙伴。 两人说着话,倒也并不觉得时间难熬,这云的度倒也还算快,没过多久,便瞧见了前方不远处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峰顶尽是一片雪白,那是万年不化的积雪。 “闻歌快看,这便是那桑莱山欺雪峰了。”凤拾遗指着那山峰对姑娘道。 姑娘点了点头,这个早先凤拾遗刚与她讲过,桑莱山算得人界离三十三重天最近的一处,所以灵气充沛。只是,这山脚下,便是神魔混沌交界的神魔境了。而他们要去的百花幽谷,便隐匿在这神魔境中。 凤拾遗言毕,已是按下了云头。 待得脚踏实地时,那云雾在他们脚下散尽,他们却已置身于一片雪中藏红的花海,美不胜收。 姑娘不由眨了眨眼,俯身细看,那花花瓣雪白,皎洁无垢,偏生花蕊却是血色的猩红,真是纯洁与邪恶的交融,看上去煞是奇异。 “这便是雪玲珑了,神魔之花,不归天上司花神管。”凤拾遗望着姑娘看花的模样,不由笑着摇了摇头,怕是血脉传承吧!他听说,那位魔界的三公主生前可是最喜欢这雪玲珑的,就是与寒朔也是因花结缘。而闻歌,更是从小长在百花幽谷,最爱的却偏偏是这只开在神魔之境的雪玲珑。一念成佛,一念成魔。 “小心些,这花不可多闻,它的香气会让你不小心做些迷梦。” “什么样的迷梦?”姑娘从花香间抬起头来,反倒好奇得很。 “是噩梦,还是美梦,取决于心。雪玲珑的香气可以激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并无限放大,无论是美好,还是恶念。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这就是神魔之花的妙用了。” 姑娘听得入神,只觉得所见所闻都是有趣得很。 那边,凤拾遗却显然不想在这片花海中久留,“你怎么就这么喜欢雪玲珑?我看来看去,这花都妖异得很,哪里比得上我们栖凤山上的朝阳花啊?”不过,他更没有为了一朵花与姑娘争个高下的兴致,在姑娘目光扫过来时,他已是忙道,“好了,先进谷吧!别让神君等急了。”方才在云端时,他已接到一只黄鹂鸟的传信,得知闻歌那位神君外公已是得了消息下界来,如今怕已是候在百花幽谷醉花坞中了。 说着,他便已是携了姑娘的手,双手微曲,拈起一个决,默念了两句,一声“遁”,姑娘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站在了另外一处。也不知他是如何弄的,面前一汪池塘中只有一些浮萍,但见他广袖一挥,金光闪掠过后,掌中现出一管玉笛,他将之凑至唇边,缓缓吹奏,一曲宛转的乐音便从他唇下点点泄出。 姑娘黑金色的眼瞳一暗,这曲子……她好似听过,这般熟悉。 下一刻,随着乐曲,原本只有浮萍的水面中心缓缓起了涟漪,那涟漪渐行扩大,终于成了旋涡,然后一株碧莲从那旋涡中心缓缓冒出头来,碧汪汪,水色通透,好似上好的翡翠雕就,姑娘看得有些愣神。见着那莲花瓣在乐音里一片片舒展开来,莲心处却没有莲蓬,而是一团光晕,“走!”凤拾遗抓了她的手,朝着那团光晕处纵身一跃,姑娘只觉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再回过神时,眼前的景象便已是彻底变了。 难怪叫百花幽谷了。姑娘四处看了看,俱是各色花朵,春之玉兰,夏之芙蕖,秋之菊,冬之梅竟都同时盛放,百花争艳,各有各的美,各有各的娇。 姑娘见了,却只有起初的一瞬惊诧,过后便也视之平常了。转而四处逡巡着,黑金色的眼瞳渐渐染上了莫名的神色,这个地方……她来过。一定来过。不只来过,还很是熟悉。即便没有记忆,但情感却是不会骗人的。 姑娘强抑住内心情感的波动,从百花丛中穿过,朝着某一个方向缓缓踱了过去。 凤拾遗并不出声,安静得像是一道影子,只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百花沾衣过,依稀可见灵光闪现,这百花幽谷灵气充沛,花木多成精,见了姑娘都是欢喜,叽叽喳喳说着话,“呀呀!是闻歌回来了!” 那叽叽喳喳的声响落在姑娘耳里,却是让她不由莞尔,果真处处透着亲切。 视线尽头,一座木质小屋半隐于花丛之中。檐下垂挂一串木风铃,姑娘的脚刚刚踏上门前的木阶,那木风铃便是无风而响。一种颤动让姑娘停下了步子,怔忪间已听得门内一个低沉好听的嗓音响起,话语里带着无尽的宠爱,“是我的小闻歌回来了?” 23 谪仙神 姑娘还在愣神时,面前的竹扉已是悄然从内打开了。 姑娘犹豫了片刻,还是迈开了脚步,她实在想知道,嗓音那么好听的一个人,会长成什么样。而且,那人语调里满满的宠爱让她心中不由感到亲切和温暖,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那木屋并不大,一进门,便是一帘栀子冷香。栀子花帘后,是一面轩窗,此时窗户半敞,有带着花香的清风从屋外轻轻拂来。窗下,摆放了一张竹榻,榻上置矮几,左侧坐了一男子。一身玄色衣袍不知是什么料子制成的,看似很素,但被窗外透进的日光一照,好似敛尽了月华一般,流转着华丽的光晕。一头丝以墨玉箍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乌黑中夹杂着丝丝惨淡的霜白,昭示着岁月的流逝。他侧对着门的方向,姑娘只能瞧见他宛若玉铸一般的侧颜,斜飞入鬓的眉峰,狭长半眯的眼角,墨玉般黑得纯粹的眼仁儿,高挺的鼻梁,薄抿的唇角,果真长得极是好看。他正端了茶盏举在唇边,修长的食指扣在盏上,怕是半晌没有听得动静,终于是回过头来,望见姑娘的刹那,那墨玉眸子里的欣悦星星点点从眼底倾泻而出,嘴角温暖地半勾,冲着她招手笑道,“过来!闻歌!” 姑娘黑金色的眼瞳不由自主地瞪大,这就是天上赫赫有名的战神,天帝的儿子破日神君,她的外公?她的外……外……外公,骗人的吧? 姑娘的表情逗笑了鼎鼎大名的战神,但他只是莞尔了一回,便冲着姑娘招手道,“愣在那儿做什么呢?快些过来!给你备了你最喜欢的百花酿,你好些日子没喝了,又在外这么些日子,想必受了不少苦,正好补补!”然后又冲着不知何时也晃到姑娘身后的某尊瑞气千条,金光闪闪的人形金库,道,“凤家小子,你也来,我这珍藏了三百年的醉仙酿,今日正好开了一坛,你与我同饮。” “醉仙酿啊!往年闻着香气就馋得不行了,今年神君终于肯挖出来了,有幸撞上,自然要好好尝上一尝了。”凤拾遗笑着应道,然后拍了拍愣神的姑娘,道,“愣着做什么?神君这些日子可一直担心你,你如今回来了,自该过去,让他好好看看,也可安心。” 姑娘被拍得醒过神来,被凤拾遗推着到了竹榻边上,又被推着坐到了空位上,还不及开口,一杯晶莹剔透,轻嗅可闻百花香气的液体被推到了跟前,没了记忆,但这熟悉的味道却勾动了味蕾的反应,舌尖已经先于反驳记起了这美妙的滋味,分泌出了唾液,姑娘相信,她从前怕是当真很喜欢这百花酿的吧? 只是,这浅浅一盅百花酿,里面装着的,却是深深的关切之情。抬起头,见得对面那双墨玉神眸中,全是关切与温暖,姑娘心中亦是一热,直觉该说些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谢谢外……外……”一个外公,对着面前这张年轻的脸,她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出来。 “噗”一声,边上凤拾遗先撑不住地喷笑了出声,“外外?你什么时候明了这般可爱的称呼了?叫让三界闻之震慑的战神这个名儿,也就只有你了。”说罢,又是忍不住地笑了。 姑娘瞪他一眼,笑什么笑?他如何知道她内心的纠结? “好了,小凤,你就别逗闻歌了。她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这也不怪她!”对面的人儿却是温言淡笑道,然后目光如月华,似水般柔柔落在姑娘身上,“你就唤我寒朔就是了,反正你自来都是这般叫我的。” 自来都是这般唤的?姑娘狐疑地挑眉看向身边仍是止不住咧嘴的某凤,目光中含着疑问与威胁,他再笑,信不信她找了个机会将他引以为傲的凤羽拔个精光,让他当只秃毛鸡? 许是被姑娘眼中的威胁震慑到了,凤拾遗清了清喉咙,将笑意憋下,这才道,“是是是,你刚会叫人那会儿倒是乖乖叫外公来着,后来再大些却是抵死不干了,说是神君长得这般年轻,叫他外公你亏大了,所以一直就是直呼神君名讳的。” 姑娘点点头,原来如此。抬起头,见寒朔半点儿没有在意一般,只是低头在剥着瓜子儿,剥得很是专心,他跟前一只小小的碟,里面的瓜子仁儿已是堆了小小一堆。可能是察觉到了姑娘的目光,它抬起墨玉般的眸子,然后将那小碟瓜子仁儿往姑娘跟前推了一推,动作再自然不过,然后拍了拍手,就端起了他手中的茶盏,里面却不是茶,而是漫着酒香的佳酿。 姑娘望着眼前的那碟瓜子仁儿,心里又酸又甜,说不出是呵滋味,原来,竟是给她剥的么?这世间,哪怕是血脉相连,但真正能疼惜纵容成这般的,又有几人?姑娘在海边小村醒来时,曾以为自己是个孤儿,听说自己有外公时,却也并未太放在心上,至多只是想着,爹娘不在了,但至少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她不是孤身一人,这也就够了,并未做过多的期待。 可是谁知,她的外公,比她想象当中的好,好太多。 姑娘抬起头来,望着对面轻袍缓坐,除了中掺霜,看不出老态的男子,黑金色的眼瞳,不自觉的,有些湿润了。这一刻,她很庆幸他们不是凡人,如凤十一所言,这凡人的性命太过短暂,若是寒朔是凡人,那么此时,她即便重回了他身边,怕是也没剩下多少日子去孝顺了,但如今不同。她还有以后,漫长的以后,可以毫无顾忌地言说,来日方长。 只是,心中不是没有遗憾,“对不起,寒朔。我忘了你!”她低声道,但知道他对她的包容,必然不会气她恼她,所以任由眼里不堪负重的湿润凝聚成型,化为珠子滚落下来,嘴角却始终翘着,含着笑。 寒朔抬起头望她,嘴角也是浅浅笑着,然后抬了手,轻轻拍了拍她的顶,道,“没关系。忘记没有什么,只要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这就足够了。” “可是我不想忘记你们。不想忘记爹娘,不想忘记你。”姑娘哭得肆意而任性。 叹息一声,寒朔拍在她顶的手转而轻轻顺起了她的丝,“傻闻歌,有的时候,忘记也是上苍赐予的福气啊!” 24 回忆房 等到那一坛醉仙酿被寒朔与凤拾遗推杯换盏喝了个见底时,寒朔便已是醉倒在了那张竹榻上。 姑娘……如今该唤闻歌了,不由纳罕道,“我竟不知,神仙也能喝醉的?”而且这个神仙还不是普通的神仙,能被人尊称为战神的,只怕都不是普通的厉害吧?可两人分喝了一坛酒,就醉成了这样,是酒量太浅,还是这酒太烈了? “凡间有句话,叫酒不醉人人自醉。”凤拾遗扶额站起,笑着摇了摇头,半眯着眼望向竹榻上醉得深沉的寒朔,“许是神君自己想喝醉呢?” 闻歌皱了皱眉,也是低头看了一眼寒朔,心里默默咀嚼着凤拾遗的话,好似别有深意一般。 “我娘常说,这酒是穿肠的毒药,喝多了,这再会拿剑的手都会不稳了。”那醉仙酿怕是果真有些烈,凤拾遗像是没有站稳,晃了两晃,又坐了回去,扶住了额头。 闻歌心领神会,又看了一眼沉睡过去的寒朔,“他从前……应该是不喝酒的吧?”一个闻名三界的战将,如何会让自己的手拿不稳剑呢? 凤拾遗抿了抿唇,微微一笑并未说是,还是不是,只是手撑着额头,拄在矮几面上,似是酒意上了头,困了,声音渐渐低沉了下去,“最近几年,神君越喜欢喝酒了。你从前总是看得很紧,往后也要多劝着些,这酒……还是少喝为妙。” 姑娘低头看着他,很是无语,“我看,确实是该少喝为妙。”喝醉了酒,凤拾遗的真元好似有些不稳,竟是维持不住自身的化相,一会儿变成他的真身——一只喝醉了酒,双眼迷离的凤鸟,一会儿又变了回来。如此往复,闻歌真是连翻白眼也是不屑了。 凤拾遗却是抬起头,冲着闻歌呵呵傻笑,道,“闻歌,你回来了,真好!这些日子我们到处找你,还以为你出什么大事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不用担心不记得从前的事,那个封印总有想办法解开的一天。这醉花坞后面有间小房子,回澜姑姑唤它回忆房,存了满满的回忆,你自个儿去看看吧……回澜姑姑将这些留下,莫不是……莫不是早就料到有你什么都忘了的这一天了?”凤拾遗果真是喝醉了,竟开始说起了胡话,然后,那话语声低低落了下去,终于彻底消失了,金光一闪,那人的化相已是彻底撑不住了,竹榻之上一只凤鸟横卧那处,卷了卷华丽非凡的凤羽,将朱红的喙扎进了颈间亮丽的羽毛中,睡得舒服至极。 姑娘叹息一声,抬起头来,黑金色眼瞳却是微微一眯,喃喃念道,“回忆房?” 一眼看去,那也是一间普通的木屋,一推开门,当前就是一幅画作,也不知是谁所绘,艳丽与清新融为一体的色泽,画中有三人,一头银的男子坐于树下,手里把着一只茶盏,却是抬起眸子,笑意温柔地凝着某一处。他目光所及之处,百花盛开,一大一小两个女子穿着一式模样的衣裙,都是笑容甜美,一看便知是母女。 闻歌心里又是暖又是甜,轻轻叹息道,这便是我的父母了呀! 闻歌眨了眨眼,眨去眼中乍起的水雾,抬起头四处一看,却是“咦”了一声。 这间木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是纵观全屋,除了当前这一幅画之外,屋里全是木架子,然后架子上摆放的全是一些晶亮的石头,或大或小。闻歌走过去一看,手轻轻碰上当中一颗石头,眼前突然一道白光闪过,有些影像蓦然在眼前浮现。 “娘!你给我讲那月下花妖的故事吧?”小女孩窝进已嫁为人妇,成为人母,却仍还是甜美一如往昔的妇人怀中,撒娇地道。 “这故事都听过多少遍了?我看你都能倒背如流了。怎么还缠着你娘讲呢?”她爹却是不乐意了。 小女孩冲他扮了个鬼脸,不理他。 她娘却是个宠女儿的,“没关系,娘将这故事记录下来,往后即便娘亲不在了,闻歌想听多少遍,也都可以。” 眼睛似被这满屋亮晶晶的石头射得眼睛疼,影像里小闻歌的笑容多么甜美,闻歌眼里的却是蜿蜒淌了下来。脑海里,是谁的声音在温柔地向她讲述,“闻歌,水晶是世上最能储存记忆的晶体,娘给你的回忆房里便是装满了记忆的水晶石,你往后若是想爹娘了,就拿出来看看。” 原来,这真的是回忆房。一间装满了回忆的房子。 “闻歌呢?”宿醉了一夜,第二日清早,寒朔还是精神抖擞,见着了凤拾遗便问道。 “好像在回忆房里呢!”凤拾遗耸肩答道。 回过头却脸寒朔目光如箭,死死盯着他,他心头一怵,道,“神君这般看着我作甚?” “你与闻歌的亲事,虽说是父母之命,但若是你不愿意,与我说了,我也不是那食古不化之人。”寒朔淡淡启口,神色已全然不似昨夜有闻歌在时,那般的温和可亲了。 凤拾遗却是听得笑了,“神君这是何意?我几时说过不满与闻歌这亲事的?” “可你对闻歌不上心!”寒朔却是蓦然沉冷了眸色,“你若是真对她上心,又怎会有焰迟什么事?闻歌如今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 凤拾遗神色一怔,“焰迟的事……是!我不能说与我全不相干,只是,事情已经生了,我再后悔,也悔不回去了。往后我会照顾好闻歌,神君用不着这般上火,说到底,闻歌不过是没了记忆,那些记忆,忘了也不是坏事,但到底是平安回来了。” “你知道什么?”寒朔却是沉冷下了一张脸,属于战神的威势从浑身上下丝丝缕缕透了出来。 凤拾遗不是蠢人,如今见寒朔的态度,不由沉吟片刻,继而却是神色一惊,道,“莫非闻歌有什么不妥么?”这不可能吧!焰迟那家伙……真会伤害闻歌么? “你难道果真没有现,闻歌身上少了什么东西?”寒朔仍是面沉如水。 凤拾遗摇了摇头,他是真不知。 “她的心……不见了。”寒朔目光一暗,隐隐痛。 “这怎么可能?”凤拾遗不敢置信地惊呼。心,是万物气血之源,没了心,如何能活? “她的身体里少了心,可却多了一颗还魂。” 凤拾遗一愕,难怪了……“是焰迟那家伙?” “是啊!挖走了闻歌的心,却又用那么宝贵的还魂保住了闻歌的性命,这个焰迟……到底在想什么?” 凤拾遗没法回答,两人皆是沉默,没有人注意到门口一闪而没的一角裙琚。 焰迟?闻歌默默念着这个名,突然觉得胸口方寸之处闷疼起来。她抬起手,按住胸口,只觉得那痛,更厉害了些。可是怎么可能?寒朔不是说,她的心已经没有了么?既是没有了,却又为何觉得痛? 太痛了,她佝偻下身子,双手颤抖地死死按住胸口,却也止不住那越来越剧烈的痛,眼里的泪一点点弥漫了眼眶,疯狂地掉落。她弯下腰,蜷缩成一团,迷迷糊糊间,是谁笑盈盈对她说,“在下肖雁迟,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25 游旧地 临海郡,数十年如一日的平安富足。涥水静静地从郡城边上逶迤而过,时节刚刚入秋,江岸两边的芦苇已是开了花,放眼望去,一片金灿灿的黄白,一阵风起,芦花飘飘,洋洋洒洒,如同下起了雪。 芦花深处有一处逶迤延伸到江边的码头,木制的曲桥漆落斑驳,有些古朴,码头再往东,江面就一点点开阔起来,再过去,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了。码头边上立着一根柱子,顶端挂了一盏灯笼。笼外糊的红色灯纸已经有些破了,灯笼在被这秋风吹得左右晃动,在这渐浓的秋色里,与这漫天雪落一般的芦花一同飞舞。 一叶扁舟从涥水上游缓缓驶来,桨声里,波平如镜的江面被划开,那扁舟到了码头前才越来越慢,缓缓靠了岸。 “多谢了,船家!”舟上一声清脆宛转的女嗓淡淡响起,紧接着,一道艳丽的身影弯腰从船篷里钻了出来,三两步上了岸。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丝,姑娘却是早有所备,手里拿着一把伞,不急不忙地撑开,却是站在了码头上,抬眼看了半晌在雨中漫天飘洒如雪落的芦花,这才撑了伞,步履轻叩那木曲桥,缓缓向芦花深处走去。 “这姑娘是什么人?看上去没有来过我们临海郡啊!”旁边芦苇荡里泊着一条小船,船上的船家似是与方才姑娘所乘的这小舟的船家相识,探出头来很是好奇地问道。 “谁知道呢!我是送一个客人去周县,回程时,这姑娘就上了船来,问我是不是往临海郡去,我说是,她便扔了一锭银子,包了我这船,一路上,什么话都没说过,只是看着江岸呆,心事重重的样子。我看她心绪不太好,那气度又不像一般人,我估摸着怕也是来徐家奔丧的吧!”那船家也随着望向那缓步走远的姑娘背影。 “奔丧?穿成这样?”边上那船家却是嗤笑道。 那姑娘身段高挑,凹凸有致,穿一身橘红色的衣裙,掐出细细的腰肢,衣襟上绣了大朵大朵不知名的花朵,瓣白蕊红,一直从衣襟上散下,直到裙摆上才散开来。 手中撑着的伞也是艳丽的大红色,这身打扮,去奔丧的话……确实不怎么合适呐! 临海郡徐家,算是大户了,当家人年轻时从知府衙门的捕头做起,一路做到了京兆府衙门的京兆尹,哪怕是在偌大的临海郡,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这徐大人从前在家乡时,就以刚正不阿著称,又行善举,修桥铺路,在临海郡的百姓中声望很高,受人敬仰爱戴。因此,这徐大人英年早逝,不到知天命的年纪就殒命了,让人痛惜,这几日,徐府门前来祭奠的人,一拨又一拨,络绎不绝。 “真没想到,这里的百姓就是办个丧事也这么热闹呢!”两个素衣青年立于徐府门前,见着徐府络绎不绝来吊唁的人,当中一个身穿淡青色道袍的便是吹了记口哨,如此道。 他身边另外一个青年,着一身蓝天白云色,闻言却是轻睨了同伴一眼,语调淡淡,道,“这寻常百姓都讲究死者为大,大肆操办丧事是为孝道。” “这人死如灯灭,活着时不知孝顺,死了之后,丧事办得再大,不过是做给旁人看,全的也只是活人的名声罢了。”那淡青色衣裳的却是轻撇唇,语带不屑道。 他这话,还真不能说错。末了,那较他沉稳些的同伴也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便是沉默了。“走吧!咱们先去寻个客店,住下来再说。”话落,已是举步。谁知,身侧之人却没有动静,他不由皱了皱眉,狐疑地回望,道,“阿懋?” 那名唤阿懋的,却是扯了扯他的衣袖,一脸兴奋莫名地道,“轻涯,你快看!” 被称为轻涯的抬起眼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清澈如夏日晴海的眼睛却是蓦然一暗,定住了。 视线所及之处,站了一个姑娘。一身橘红色的衣裙,撑着红纸伞,在一众白惨惨的孝服映衬下,显得尤为显眼。她隔着一条街,抬眼望着徐府的方向,却是驻足原地,没有上前。 “这姑娘是干什么的?看她那样子,怕也是上徐府来的吧?穿成这样,莫不是寻仇的?”阿懋的语调兴奋得不行。什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相爱相杀的戏码,他看戏文时,就是最最喜欢的了。 没有听到同伴的回应,他回过头去,却见他一向最是沉稳的同伴,此刻却是全没了君子风度,一双眼近乎贪婪地望着那红衣姑娘的方向,双目有些了直,整个人都如同丢了魂儿一般。 那样的目光太过炽烈,让姑娘都有所察觉,朝着他们所站的方向看来。一双清凌凌的黑金色眼瞳,映衬着额间的墨莲花印,似从他的梦中走来。四目相对,姑娘的眉心轻颦了一下,他连忙醒过神来,下意识地低垂下了眼,再抬起头时,那姑娘却已撑了伞,转身走了,他登时觉得心头一空,有些怅然若失。 回过头,却见他同伴正一脸暧昧地望着他坏笑,他不由有些不自在道,“做什么?” 阿懋低低笑了两声,那笑容暧昧得有些腻歪,“看上那姑娘了?咱们家跟修行的和尚似的小五居然也知道看姑娘了?还看得眼睛都直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回去告诉我爹娘和大哥,指不定怎么高兴呢!哎呀,我真是太高兴了!咱们家小五,长大了。”说着,便已是兴奋难耐地哈哈笑了两声,抬手用力拍向同伴的肩膀,却没想拍了个空,反而是因着用力过猛,被带着险些扑在了地上。他回过头,不乐意道,“小五,你怎么还是这么不可爱?” “被你拍个正着就是可爱了?”被唤作小五的男子已是高高挑起眉梢,道,“好了,别耍宝了,也别老看热闹了,咱们还是先去找间客店住下来再说。”话落,便是理也不理就要滚到地上去打滚儿的某人,径自迈开了步子。 没了观众,耍宝的人自然也就不会白费力气了,一个鲤鱼打挺,便已站起,大踏步跟上同伴的步伐,嘴里却还是在喋喋不休地念道,“小五,你别忙着走!我还没有问清楚呢,你刚才那样看着那姑娘到底是为什么呢?真看上人家了?一见钟情了?要不要我帮你?我说……顾轻涯,我怎么说也是你师兄,师兄说话,你都不带搭理的,还有没有点儿做师弟的样子了?” 26 送故人 入了夜,灵堂内白幡飘飞,香烛袅袅。堂外,专门请了这临海郡内金光寺的高僧来为亡者诵经度。孝子孝媳皆是跪在灵堂之外,一边烧纸,一边哭灵,反倒越显得这灵堂静得令人怵。 月光从窗外筛进,光晕处似有微小的灰尘在飞舞。已是入秋,可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却随着月光从窗外飞了进来,然后在暗处凝聚成型,那是个姑娘,一袭颜色艳丽的橘红衣裙,黑金色的眼瞳流光溢彩,流萤难以比肩,额间墨莲印被闪烁的烛火映得平添了两分神秘莫测。 她四处看了看,蹙眉瞄了一眼棺木,自语道,“看来已是走了,真是迫不及待。罢了,来送了一场,也算了了你我相识一场之缘。也不知拜托凤十一那个不靠谱的,办的事如何了。只能祝你能心想事成,来世能等到你想等的人,有缘有分,相守终老了。” 姑娘自然就是闻歌无疑了,知道徐捕头阳寿已尽,所以她特意回到临海郡,来送了一回故人。虽然来迟了一步,徐捕头的魂魄怕是早已随鬼差去往三途河边了,但闻歌本就是个洒脱的性子,说完了该说的话,便是扭身,又化为流萤,从窗户处遁去。 灵堂外,诵经声声,哭灵不绝,丝毫没有人察觉到方才灵堂内来过访客。 可徐府外,却有两道隐于暗处的身影抬眼望着那串流萤从徐府内飞出,划过夜空,一瞬闪亮。 “这姑娘夜探徐府,看来还果真与徐府之人相熟。可是不走正门,偏生在深夜这般掩人耳目的进去,只怕这关系见不得人,莫不是进去私会情人去了?”这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白日时,那两个素衣青年,开口调侃地自然是那师兄阿懋了。只是他的话语间纯属玩笑,倒是没有什么恶意就是了。 他身边,他那师弟却是目光微暗,抬起头望着那串流萤逶迤而飞,“阿懋……我们跟她一跟吧?” 阿懋一愣,转而很是惊怔地看向他,“为何?难不成你还真看上她了?” 那比师兄反倒更要沉稳些的师弟倏忽一笑,道,“师父让我们早些来,本就是存了历练的意思,我总觉得,跟着她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可是,我爹让我们历练,可不是平白闲逛的,我们还有任务在身呢!”师兄却是不怎么乐意。 “你倒是难得的竟关心起了正事。”师弟轻笑,语带调侃。 反倒是爱说笑的师兄正色道,“这正事关乎你,我自然关心。” 师弟闻言默了一刻,才幽幽道,“若此事也是关乎我呢?”抬起头,见师兄一瞬不瞬拧眉看着他,他浅浅勾唇道,“说来你可能不信,她……好似从我梦里走来。我在梦里见过她,无数次……” 师兄敛下眸子,沉吟,片刻后,才妥协似的叹息道,“好吧!就依你一回。可我们有言在先,跟上几日,若是她于你的事没有半点儿用处,咱们就不可再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是是是!我知道,阿懋最是个通情达理,疼爱师弟的好师兄。” “拍马屁!” “被你听出来了?我还真是拍马屁!” 虽已入了秋,但这山间多雨,方才,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密林里弥漫着满满的草叶与泥土的清新气息,时不时有一两滴雨水沿着叶子的脉络滚下,滴答复滴答。一场大雨,像是涤净了所有的喧嚣,虫鸣不响,鸟叫不闻,恁的安静。只是这安静很快便被打破,林子的一端一声清脆的鸣叫,像是黄莺鸣柳,一婉转低回,又成了杜鹃啼血,倏忽,又是鹰击长空,再一会儿,竟成百鸟争鸣之相,好不热闹。草丛里、树梢上、岩洞里探出一双双好奇而胆怯的眼睛,窥视着那声音传来之处。 一只雪白的大鸟在林间安步当车,翠蓝色的眼瞳懒洋洋地半垂着,被瞬膜遮掩了一半,不时侧过脑袋,用那长长的,朱红色的喙梳理着颈侧的羽毛,颇有几分闲庭信步的味道。鸟儿背上横坐着一个女子,着一身紫,半垂着头,一头青丝用银链子缠成辫束在头顶,链子两端垂下的银叶子轻轻晃荡在耳边,略略遮掩了眉眼。她双手交合放在唇边,手指灵活敲动,不时变换姿势,竟是不以任何乐器,单凭双手便造出这百鸟争鸣之相! 感觉不到杀气,那些眼睛的主人也越来越大胆,慢慢地往外蹭。 就在这时,那百鸟争鸣戛然而止,鸟背上的紫衣女子像是化为了一只蝶,轻飘飘地往树林的某一处窜去。黑中带金,异常美丽的眸子刚好对上树干后一双因惊惶而瞬间瞠大的眼珠子,不怀好意地抿嘴一笑,“小参娃,这么贪玩儿,就不怕被人抓了熬汤喝?” 那是个五六岁模样的男童,除了屁股上围了一圈叶子,浑身光溜溜,头顶也不例外,只除了晃悠着几个红艳艳的小果子。惊惶的眼儿瞪圆,跟那双黑中带金的眼珠子四目相对,眼睛的主人笑着弯了弯眼,却让小男孩儿狠狠打了个哆嗦,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便倏地往地底一窜,不见了踪影。 只是那小家伙逃得利索,却没有瞅见一缕红线自女子指间急弹而出,悄无声息地缠上他头顶的朱果,即便遁土而逃,那红线却像是可以无限延伸,牵住他的踪迹,让他无所遁形。 “真是个胆小鬼!”紫衣女子自然就是闻歌了,笑盈盈说完这一句,她慢吞吞地站直身子,她本就身材高挑,上身的绛紫色短衣刚至腰上,下身的蓝紫色罗裙只到小腿,脚蹬麂皮小靴,中间那一截不盈一握的蜜色腰肢以各色丝绦圈圈围绕,透出几许利落的异域风情。 这会儿她正抬起眼,望了望头顶,已是雨过天晴,云收雾散,天空又是一片澄蓝,偏偏她头顶却停着一方云,不知是不是错觉,好似暴雨未至,她还在城中时,这片云便已停在她的头顶,不偏不倚。 。她攒了攒眉心,垂下了那双瞳色是奇特的黑中带金的双眸,若有所思地转动了一下腕上一只雕工精致的银镯,而后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红线的方向而去。 “收!” 27 捕参者 “收!”闻歌右手拈起一个诀,红唇轻启间,那红线便如滕锁一般圈绕而去。 “唔啊啊啊啊啊!”随着数声哭叫,那遁入土中的小家伙已被红线捆了个扎扎实实,半提在空中,小脚踢腾个没完,那红线的另一端便是轻轻捏在闻歌纤白如玉的指间。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兴味地笑看着半空中哭闹个不停的娃儿,而后有些嫌恶地撇了撇嘴,懒洋洋地威胁道,“小参娃,你再哭闹不休,我就拿你煮汤喝了,翠微山的灵参可是滋补得很哟!”说着,她还像是回味美味一般舔舔唇,吞了吞口水。 那模样骇得那小家伙乍停了一下哭闹,而后,哭声再响起时,却是愈的惊天地泣鬼神。呜啊,坏人!它快要被坏人吃掉了,爷爷……爷爷快来救它呀! 闻歌好不惋惜地看着那腾空中踢腾得愈欢实的小脚,所以说啊,不听话,偷跑出来玩儿的小孩子总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这么个哭法,不知道会不会脱水?摸索着下巴,她开始纠结,不知道,这脱了水的灵参,滋补效用会不会大打折扣呢? “姑娘,姑娘,高抬贵手,高抬贵手,饶了我的小孙子吧!”一团红绿之物呜哇哇叫着“滚”到了女子跟前,没错,确实是用滚的。只见它也比刚才那小家伙没有高上许多,却是整整粗了两倍不止,圆滚滚的身材,满脸的褶子,垂到脚跟的白须,白须后勉强能辨认出的脸蛋皱成了一团,面带苦色并戒备地盯着面前比两个它还要高上半个头的女子。 黑中带金的眼瞳乍得闪亮,将面前这株人形老参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了个遍,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被盯住的老参硬生生打了个哆嗦,恍惚错觉自己是被豺狼盯住的肥肉,偏偏灵参一族向来不谙术法,而面前女子不过这么轻飘飘的一手红线,它却也知道自己绝非对手,除了妥协,不敢再作他想。 “要姑娘我放了这小参娃也是可以的!”闻歌状似苦恼地攒着眉,“毕竟这参娃太嫩,吃起来滋味也不见得好!”不怀好意的目光又回到老参身上,看得那株老参浑身打哆嗦,只差没把头顶那几颗已是红得紫的朱果给抖落了下来。 “这位老参爷爷,你也知道,这翠微山的灵参,当然是越老的越滋补了!姑娘我看你这样子,只怕没有两百年,也该有一百年了,诶!诶!你别抖,你别抖啊!你放心,你放心,姑娘我虽然是想要煮碗灵参鸡汤喝,补补身子,可也没想一整根儿都给扔进去!只要你几根参须,两颗参果,换这一整根的小参娃,怎么样?很划算吧?” 那眨了眨眼,满是奸诈的笑容,看得老参那个恶寒啊!但是那哭得惨兮兮的小参娃命还捏在人家手里,除了点头,还能怎么样?视死如归的心情却在闻歌贼兮兮地笑着朝它探出手来时,整个崩溃,“姑娘!姑娘!我自个儿来,我自个儿来!”也顾不上痛了,动作极其快地拽下几根白森森,已垂到脚下的胡须,又从头顶拔了两个朱果,往闻歌手心里一塞,然后两眼泪汪汪地瞅着那姑娘,就怕她言而无信。 闻歌却是乐呵呵收了那两样东西,一抖手腕,那红线便顺势而收,隐没在她袖口。 “唔啊啊啊啊啊啊”又是好一阵惊天动地的鬼叫,那小参娃已经从半空中跌下,落了个倒栽钟!那老参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拽了小参娃,便钻进土里。 “谢了啊,老参爷爷!”闻歌乐呵呵地挥着手,“你可要好好养大小参娃,等它长到你这么大,姑娘我再回来找你们叙旧!” “呜呜呜呜呜”土里隐约传来悲愤的哭声,让闻者为之伤怀。可是—— “噗嗤!”头顶上,倏忽响起一记不太明显的嗤笑声,闻歌的眼神蓦地一厉,低喝一声,“小白!”她身后便有一抹白影倏地拔地而起,正是方才载着闻歌的那只白色大鸟,此刻正鸣叫着展翅直朝头顶那片云急冲而去。阳光破云而出,恁地刺眼,闻歌微眯着眼看着那处云影。翅膀扑腾声起,一个黑点英姿不太飒爽地飞落下来,大鹏鸟眨眼间身形竟缩小了数倍,化为一只鹦鹉大小般的鸟儿停在闻歌肩头,一边低低鸣叫着,一边用那双翠蓝色的眸子好不委屈地看着主人。 这时,一片白色的羽毛才晃晃悠悠地落到跟前。闻歌看了看脚下的那片白羽,再抬头看了看头顶那片纹丝不动的云,狠狠地,皱紧了眉梢。 翠微山是岩目山脉的分支,但也算得灵气充沛,盛产各种药材。山下有一座小城,就依着山命,唤了翠微,多是些做药材起家的采药人和药商,还算富足。又常有各地药商来此进货,所以常年都很是热闹。 这翠微城,闻歌也不是头一回来了,所以她的步子迈得不紧不慢,却有着明确的方向,那里是一家看起来还算气派的府邸,朱红大门外早有好几个人神色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不时眺望着进城的方向,待得闻歌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为那一中年人不由面露喜色,疾步上前,恭敬道,“闻歌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闻歌没有多加客套,只是极其自然地扯扯嘴角,将那两枚紫红的参果和雪白的参须递上前道,“百年灵参的参须参果,定能让你家老爷子药到病除!” 中年男子渐行扩大的喜色中,还暗藏了一缕惊讶,翠微山的灵参集天地灵气而成,较一般的山参更为滋补,但却精怪滑溜,即便是经验老道的捕参人一生也难得捕到一只灵参,面前这姑娘,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虽然出手的不过是两颗参果,几根参须,但却是出自百年灵参,怎不让人吃惊? “多谢闻歌姑娘出手相助!姑娘的本事果然名不虚传,姑娘对家父和王家的大恩大德,在下实在无以为报!” “王老爷不必多礼,你我,不过各取所需罢了,担不起这一个谢字!”闻歌淡淡笑着,也不吝惜,便将那千金也难买的参果参须递给了近旁的管家。 那王老爷也是个聪明人,这么一看,连忙让人取来了之前谈好的报酬,还附带了一袋沉甸甸的银两,闻歌垂眼看了片刻,却只取了那一卷看起来有些陈旧的羊皮卷,笑道,“不用了,之前说好的,我要的,只有这个!” 话落,她笑笑,也不管那王老爷一家的神色,旋身便走,头顶,白色的鸟儿在盘旋鸣叫,闻歌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日头正好,万里晴空,那方进城之前还停在她头顶的云,已不见了踪迹。 28 有美男 闻歌有三爱,美景美食与美男。翠微盛产药材,城内有间酒楼专做养身药膳,很是出名,闻歌去上一回来翠微时,慕名去吃过一次。却不太喜欢,一来,比起清淡,她更喜欢重口味,二来,这药膳,药膳的,毕竟是带了一个药字,做得再好也带了一股子药味。 闻歌自觉自己身强体健,还没有吃药膳补身的想头。 所以,这会儿远远看去,那药膳楼前已是排起了队,闻歌却是没有多看一眼,反而是掉头进了一条窄巷,巷子尽头有家面摊,刚走进巷口,锅里熬着的牛骨汤浓郁的香味便已扑鼻而来,让闻歌食指大动。肚子里已是毫不文雅地唱起了空城计,她不由加快了步伐,三两步冲进了面摊。 面摊虽然不大,也比不得前边儿大街上药膳楼名声在外,客似云来,但也坐了不少的人。闻歌目光如电,瞧见角落处还有一张空桌,连忙冲了过去,刚坐下来,便已是大声叫道,“老板!” “来了!”老板正在炉子后挥汗如雨,从蒸腾的白烟后抬起眼来,清脆地应了一声。边上老板娘却已是走上前,笑盈盈道,“哟!姑娘又来咱们翠微了,今回要吃些什么?” 老板人长得胖,总是弥勒佛一般笑容可掬,老板娘也是长相平凡,但却是个爽辣的性子。 闻歌愣了愣,“老板娘居然还记得我?”话落,她似想起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却又了然地笑了。 按理说,这翠微,闻歌是第二回来,头一回,还是一年多前了,也只来过这面摊一次罢了。这老板娘之所以还记得闻歌,自然是因为对她印象极深的缘故,毕竟像她这样能一口气吃十大海碗牛肉面的娇滴滴的姑娘,可不多。 老板娘怕也看出了姑娘不好意思了,连忙笑道,“当家的,去年那姑娘又来了,今日的浇头可得备得足些。姑娘今日是要吃什么面?” 闻歌自来洒脱,不好意思,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不过片刻,便也缓过劲儿来,笑呵呵道,“先来一碗羊杂汤面,再来两个牛肉蒸饺和一碟脆辣萝卜,快着些啊!我都能饿得吃下一头牛了。” 姑娘的性子爽朗得很,倒是半点儿不扭捏,此话一出,老板娘摇头失笑,整个面摊的人也都抱以善意的微笑。 老板自然是干脆的应了一声,便与老板娘一同忙着张罗起来。 而闻歌,已经是迫不及待地抓了一双筷子,放在手心里搓了搓。 “闻歌姑娘?”正在这时,她眼前的光线暗了暗,一道身影走至她身边,紧接着,头顶上便响起了一把好听的嗓音,清雅、瓷沉,让人不由自主觉得心尖颤。 闻歌抬起头来,望着头顶逆光的容颜,待得看清时,黑金色的双眸却是乍然亮了起来,呀!是美男啊! 她的桌边站着的是个身形挺拔修长的男子,即便闻歌自己已算得高挑,但她估摸着,这男子怕是还要高她半个头有余。穿一身白衣绣修竹,当真是称得上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闻歌平生有三大宏愿:看尽天下美景,吃遍天下美食,赏慌天下美男。美景看了不少,美食更是不可或缺,可惜,她一向自认是个很有节操之人,所以碍于身上的婚约,这美男,大多只能看,不能吃,也实是一桩让人万分扼腕之事。…..唉!而且,她一直觉得自己眼光颇高,世间所谓美男千千万,迄今为止,能入得她眼的,却是寥寥可数。譬如,凤某人,不也让这三界六道,无数的女神仙妖鬼人前仆后继,飞蛾扑火么?可看在她眼里,还真是够不上美男的标准。所以,好不容易送上门来一个极品,她还不两眼放光,看个够本? 在那火辣辣、赤果果、色眯眯的目光注视下,一袭白衫绣修竹的美貌男子真个是八风不动,淡定从容,拉开长凳,掀袍落座,而后唤来老板,赠上一抹再温文尔雅,天仙绝色不过的笑容,“一碗牛肉面,谢谢!”有两缕丝不受束缚地飘在前额,让那双窄长的黑眸愈显得深邃,如一汪深海,荡漾着两个小小的她,“一起坐,姑娘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你要坐到天荒地老才好呢!”摇了摇头,闻歌托着腮,瞬也不瞬看着他,笑意嫣然,黑中带金的双眸着亮。 狭长的双目像是不经意掠过女子笑眯眯的眼,清亮有神得很!“早前就听过闻歌姑娘的大名,没有想到在这里遇见了,想来还真是有缘!” “我很有名?”闻歌狐惑地挑眉,瞪圆的眼像是在说“我怎么不知道?”右手抓起搭在左肩上一缕辫,在纤长的食指上缠啊缠,绕啊绕,“所以说,公子跟我是巧遇喽?那倒当真是有缘,不知公子何方人士?年方几何?可娶妻了不曾?若是没有,公子看看,我怎么样?既然这么有缘,可千万别错过呀!”双眼亮晶晶,闻歌半撑起的身子每说一句,便朝着桌子对面凑近一寸,眼瞧着已是鼻息交融,对面的男子却没有挪动过半寸,仍然笑意浅浅,温润如玉,半抬起下颚,眼眸如星,直直撞进那双锐气逼人的女子双瞳,心房,赫然一阵紧缩。 “在下顾轻涯,来自东边海上,今年二十有三,家中尚无妻房!闻歌姑娘若是当真有意,你我细细商谈,如若果真可行,在下可遣媒人往姑娘家中提亲!只是在下家无恒产,又未功成名就,一介江湖草莽,怕要委屈了姑娘!” 双眸一沉,闻歌的额角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两下,然后将身子大力地一个回扯,重重地坐回长凳上,面上的笑容已消失无踪。 “面来了!”随着老板高亢的声量,两碗热腾腾的面并两个牛肉蒸饺和一碟淋了辣椒油,颜色红艳艳的小菜一一摆上了桌,隔着那腾袅的白烟,有两双眼睛对视间,似乎已经隐见刀光剑影。老板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热情的笑容敛了几分,摸摸鼻头便一溜烟儿躲了。 29 遇冤家 “这翠微王家的先祖从前是北羌皇室的御用工匠,姑娘煞费周章,帮他家寻得百年灵参,莫非今次姑娘要寻的东西,竟与北羌皇室有关么?”顾轻涯目光轻轻瞥向闻歌随手放在桌上的那卷羊皮纸,勾起唇角道,“那这卷羊皮纸想必就是干系重大了。既是如此,闻歌姑娘不先将它给收了?这羊皮纸已有些年头,倘若再泼了油,那可就……” 闻歌狠狠瞪他一眼,却是利落地将那羊皮纸卷了,收入袖中,“我与你并不相识,阁下一口一个闻歌姑娘倒是叫得顺口!” “姑娘心中有气,在下知道!姑娘最擅长找东西,却不喜欢旁人找你,若非在下实在无计可施,也不会这样唐突找来,犯了姑娘的忌讳!还请姑娘见谅!” “既然知道忌讳,还是找来了,阁下未免太没有诚意了!”明眸轻睐,弯起的红唇带着刺,恍惚在笑,那笑意却未入眼底。老板家的羊杂面,仍然是香味扑鼻,鲜而不膻,但她却突然没了胃口。“阁下既然知道我的忌讳,也应该知道我的规矩!就算不知道,我相信,前几日那位云公子回去之后,也应该告诉你了才是!“ “闻歌姑娘聪慧如斯,在下佩服!”微微一笑,顾轻涯当真是活脱脱一朵清姿温雅的白莲花! “别!别!”姑娘连忙摆了摆手,“恭维的话还是省省!前几日那个家伙从东边儿海上来,你也从东边儿海上来,虽然你不姓云,但没有那么巧的事吧?而且你们身上有一种相同的东西,那种刻在骨子里,自以为了不起的名门世家的道貌岸然!我如果还猜不出来,那才是笨了,好吧?” 顾轻涯仍是笑,像是刚才那句道貌岸然的评语只是再云淡风轻不过的一句“今天天气不错”,“闻歌姑娘观察入微!” “都让你把恭维的话省省了!既然你们是一伙的,他回去就没有告诉你,本姑娘会找东西不假,但是你们这桩生意姑娘是不接的!” “他回来时,只说他的长相不得姑娘的眼!” “所以换了你来?”黑金色的眸子半垂,像是审视货物一般将对面的男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有些不甘愿地撇了撇唇角,“你长得是比他顺眼!不过…..姑娘我的生意从来都是自个儿找上门去的,你们不知道?再说了,我做这找东西的买卖也不过三年,你若果真有些难为之事,也不是非我不可。” “闻歌姑娘还没有听过在下给的报酬,怎么就知道,这桩生意谈不拢呢?”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桌面,顾轻涯慢条斯理地执了竹筷,挑了一箸汤面放入口中,细细咀嚼,面条劲道有嚼头,汤汁浓郁,口感甚好,也难怪,人人都知对面这位姑娘有一根难缠的舌头,而她独钟的这家小小的面摊,自然有其出色之处!即便他对吃的,不是那么热衷,不过在填饱肚子和满足口腹之欲之间做选择,当然是后者更让人心情愉快些! “报酬?”双眸半眯,闻歌笑了,眼中却似乎有一抹名为“嘲弄”的情绪匆匆暗闪而过,“一千两黄金?哦!既然这次换了人来,只怕又加了添头吧?” “闻歌姑娘不爱这些黄白之物,在下既然怀了诚意而来,想要谈拢这桩生意,免不了投其所好,这报酬,自然是姑娘想要之物!”顾轻涯那双窄长的眸子抬起,刚好撞入闻歌眼中,四目相对,不知为何,闻歌有一刹那,觉着方寸紧缩,下意识地垂下眸子,吞咽了一下喉中莫名梗塞,才有些滞涩地道,“哦?你有我想要之物?” “闻歌姑娘自己找上门去,不就是因为别人手上有你想要的东西吗?比如这张羊皮纸?”顾雁迟这一回的笑容当中像是多了一些别的意味,让闻歌的眉梢悄悄笼上了一丝戒备,顾轻涯却像是没有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陡然锐利起来的目光,兀自温文浅笑,“闻歌姑娘接的生意桩桩件件都看似随意,但绝不随便!索取的报酬不一,对于别人来说,也各有贵贱,但对于闻歌姑娘来说,应该都是极有用的东西。比如上一回,闻歌姑娘帮东离烨京权贵找东西,索要的是大内珍藏,价值连城的雪蛟绡,帮涥水河畔一个小姑娘找到了醉酒的爹爹,要的是人家家传,但实际一文钱也不值的引魂香,至于这一回这张老旧的羊皮纸,应该是地图吧?” “顾公子对闻歌还真是了解啊!”被这么一个从头到脚都长得很是她的菜的绝世美男了解得很是透彻,她应该感到荣幸,甚至受宠若惊才是啊!可惜,她没有半点儿开心的感觉,只是斜睐着对面笑着的人,鼻间悄悄逸出一记嗤哼。 “闻歌姑娘莫气!为了投其所好,在下也实是情非得已,若有冒犯之处,姑娘还请见谅!” “将本姑娘了解得这般透彻,看来你的投其所好,必然是势在必得了?”红唇微勾,黑金色的眸子深处明丽流光,却分明透着两丝嘲弄。 “闻歌姑娘这一回可是要上北羌皇陵?据说,半年前,姑娘便去皇陵探过,却是无功而返。这回到了翠微,帮着王家寻那百年灵参,怕也就是为了你手中这卷羊皮纸吧?北羌皇陵必然是机关重重,步步危机,王家先祖既为北羌皇室的御用工匠,那若是有北羌皇陵的机关密道图,也不足为怪吧?而姑娘,上一回去了如今魔族聚集的岩目山,再上一回探了桑莱秘境……在下猜测,姑娘定然是在找什么东西,只是这东西怕是不太好找,才让姑娘这样的好手也无处着手,但偏偏于姑娘而言,却是极其重要,所以处处碰壁,也不见放弃,反而像是没头苍蝇一般,尽往这些危机四伏之处探寻!” “所以呢?”闻歌嘴角笑痕不变,却悄悄坐直了身子,拇指轻轻摩挲着碗口。 “既是要投其所好,自然是想竭尽所能,帮姑娘一把!姑娘应该知道,在下来自东边海上,那里可是有这世间最为丰富的藏书,虽然不敢夸大其词说什么全部,但是却也囊括了不少这世间很有趣的东西,比如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境、秘术……” “真是诱人的报酬!但是我从小就知道,那些越是看着鲜艳美丽的花朵,越可能剧毒无比,见血封喉!不知道要取得这样的报酬,我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30 跟定你 “真是诱人的报酬!但是我从小就知道,那些越是看着鲜艳美丽的花朵,越可能剧毒无比,见血封喉!不知道要取得这样的报酬,我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闻歌勾起唇角,笑,黑金色的眼瞳却是半眯起,并未遮掩起眸中的精锐,反倒是冷光从那一线细缝中射出,更是让人不敢小觑。 这一回,顾轻涯却没有忙着开口,略一沉吟之后,用食指蘸了边上茶杯中的茶水,然后,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四个大字。 然而,闻歌一看,黑中带金的眼瞳却是倏忽一闪,继而笑道,“轩辕神珠?原来……阁下竟相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传说不成?再说了,沧溟云家修的是清明大道,找这样的东西,难不成是另有所图?” “沧溟岛找这个东西,自然是有我们的用意。顾某倒是不知,闻歌姑娘接生意,还有寻根究底的习惯,只要我给得起闻歌姑娘想要的报酬,便是银货两讫,你情我愿了,不是么?”顾轻涯轻轻眯起狭长的黑眸,薄唇轻勾,道。“再说了,是不是传说,姑娘这般有本事的人,应是再清楚不过了,不是吗?” 闻歌心头惊跳,蓦然抬起眼,目中精锐化为利箭,射向对面一身清雅的男子,却见他只是微微笑着,眼神清亮,不见闪躲。闻歌心思电转,稍稍沉下眸子,“你也说了,做生意讲个你情我愿,所以,我是可以拒绝的吧?” “姑娘当然可以拒绝。不过姑娘此去北羌,危机重重,顾某为表诚意,愿与姑娘同路,竭尽全力护姑娘周全。”顾轻涯倒也并不强逼,几声温言,退了一步。 “也是!能在我头上驾了那么久的云,还能伤了我家小白,你应该有护我的本事!”闻歌点点头,语调平稳,不见喜怒。 反而是顾清雅有些不自在地垂了眸子,轻咳了两声,“伤了……姑娘心爱之物,是在下的不是,还请姑娘见谅!”虽然只是拂落了一片羽毛,可他却不认为这位姑娘能听进他的解释,届时只怕解释成了狡辩,这桩生意也就甭再想了! 点了点头,姑娘倒没有大度到说没关系,“你这诚意是够够了,可惜啊,我这个人向来喜欢独来独往,你若跟着,我还不自在,所以还是免了。” “姑娘还是让我跟着的好。方才,姑娘的羊皮纸放在桌上,顾某匆匆瞥过一眼,那图上虽是标明了何处有机关,何处有密道,何处有阵法,姑娘自然是艺高人胆大,可是,这阵法……放眼世间,布阵当属郇山剑派,但论起这破阵,我沧溟云家若称第二,便还没有人敢妄称第一。”这话说得很是平淡,却也狂傲至极。 但闻歌却知,沧溟云家确实有这般狂傲的资本。说不心动是假,但她对眼前的人却是更多了两分戒备,这个人,总不可能连她于阵法之途可谓一窍不通的秘密也知道吧?不!不能!这个短处即便是凤十一也不见得知道,遑论旁人?他说这话,不过只是凑巧罢了。她要去的地方,确实有不少阵法,而王家只是工匠,并不懂阵法,这张图里能够标明阵法所在,便已是万幸了,要论破阵……还真是让她头疼之处,而偏偏,这正是他的长处。 见姑娘只是沉默,并不回答,敛下眸子,也是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顾轻涯目光一闪,又继续道,“再说了,姑娘即便是不让我跟。我也是放心不下的。我的本事,姑娘也是见识过的,我若果真要跟你,你甩得开么?” “你这是威胁?”闻歌眯起黑金色的眼瞳。 “不!这只是表明我的决心与诚意。”顾轻涯微微笑,黑眸漾暖。 好一个步步为营,处心积虑!堵住她所有可能拒绝的路子,难道还不是势在必得?闻歌没有马上回答,反而是垂下了眸子,不知为何,想着要让他称心如意,她就不怎么乐意呢! “此去北羌,可不是一两日便能回的,而且危机重重,你们从沧溟岛来,怕是为了明年春上的试剑大会吧?若是有个差池,沧溟云家无人出席,你怕是对师门无法交代吧?”如今的修仙武林已不比从前,只郇山剑派与沧溟云家分庭抗礼。如今,门派林立,参差不齐,虽大多比不上郇山剑派与沧溟云家,乃是正统传承,又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弟子众多,地位尊崇,实力雄厚。但也有不少后起之秀崭露头角,其势不容小觑。 人一多,就有了利益纷争,这杂音也就多了。各派之间难免争斗,攀比,起冲突。 而郇山剑派一直以泰山北斗自居,自然想要维护这武林的平和,并巩固和彰显自己的地位,便与同道门派定下了这每二十年举办一次的试剑大会,让各派弟子齐聚,互相切磋,比个赛,排了名,当然,也不无增进感情,相互扶持,以抗妖魔的大义道理在里面。 沧溟云家虽一贯都淡出世外,但这试剑大会却是每一次都会派门下弟子参加,而且每一回取得的成绩都不错,这才不至让其他门派看轻和遗忘。 如今,离这一届的试剑大会不过还有半年的光景,这两名沧溟云家的弟子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自然只能是为了这个原因了。 “若是一次北羌之行,就会葬送了我师兄弟的性命,那这试剑大会也索性不必再去,丢人现眼。”顾轻涯倒是痛快地承认了,他们确实是为试剑大会而来,语调平淡,却也不改一提起师门,就毫不掩藏的清高与狂傲。 闻歌不由撇了撇嘴,转而却是突然反应过来,神色一变,道,“等等!你刚刚说什么?你们师兄弟?”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会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吧? 闻歌惯常独来独往,这回应了顾轻涯让他一道,已算得破天荒了,呃……她内心的小人儿鄙夷地啐了一声,无非是贪看那张甚得她心的脸,而她要去的地方确实阵法重重,有他在,自己便更无后顾之忧了,何乐而不为呢?当然,还有些旁的原因和打算,此处就暂且不表了。 只是,应了顾轻涯是一回事,对上另外一张不怎么讨喜,不在预期当中的脸,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心情……确实不太美好! 31某二货 “呀!闻姑娘,咱们又见面了!还真是有缘啊,是不?”挂着谄媚笑意的脸凑上前来的男子,自然便是顾轻涯的师兄,阿懋了。云懋。云懋也长得很是俊秀,却是与顾轻涯的清雅斯文全然不同的气质,眉眼俱笑,表情丰富,飞扬跳脱,也是美男子一枚,偏偏不是闻歌的菜。于是,她只是轻哼了一声,淡淡瞥了一眼那神采飞扬的脸,便算是回应了。 云懋却是一个手拐子,顶了顶近旁的人,低声道,“美男计果真奏效了?”自顾自挤眉弄眼了一番,也不等人回应,又舔了脸,凑上前去,“闻姑娘——” “我不姓闻!”姑娘终于有了回应,黑金色明眸淡淡一个斜睐,语调很清淡,只是淡淡的陈述事实,不见明显的情绪起伏。 “嘎?”滔滔不绝被堵在喉咙口,云懋笑容满面的脸蛋有一瞬的扭曲,然后就是茫然,片刻后,才求救似的看向身后自始至终只是浅笑依然,闲适从容的白衣男子。闻歌的眼儿抬起,也随之朝那人看去,带着隐隐的探究。 深邃如星的窄长黑眸抬起,没有闪躲地回望闻歌的眼,薄唇带笑,“赫连!闻歌姑娘复姓赫连!” 两双眸子各自噙着意味不明的深意对视片刻,黑金色的那双先移开了,眸子的主人垂下眼,轻扯红唇,那笑,让人有些读不懂。 那一厢,表情太过丰富的云懋已经换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啊!原来闻歌姑娘复姓赫连啊,在下真是孤陋寡闻,唐突了啊,唐突了!姑娘应该还记得在下吧?我们前几日才见过面的,我跟这个家伙是一道的,都是从东边海上来,这回事跟上回一样,是来请姑娘帮忙找东西的。对了,在下云……” “云二!”脆朗的女声截断他,眸光回转,刹那的明丽,对上那张瞬间呆若木鸡的脸,姑娘眨巴了眨巴双眸,似是不安地抿了抿嘴,“难道我记错了?上回云公子不是说自己排行第二么?”其实以这位公子的聒噪……呃…..健谈,倘若那日不是她干脆地转身走人的话,只怕他连祖宗十八代也已经交代了个一清二楚了!呆怔的人还在呆怔,始作俑者垂下眸子,敛去眸中精光,又在不安的神态中杂糅进了一缕狐惑,偏头道,“只是云二,还能在此重逢,还真的是很有缘啊!” “他是我叫来的!”清雅的男嗓徐徐响起,闻歌猝然回眸,对上那双深邃的窄长黑眸,眼中悄悄凝起一抹戒慎,顾轻涯却像是没有瞧见一般,兀自浅笑着,目光定定胶着在闻歌脸上,不曾稍移,“倘若闻歌姑娘应了这桩生意,我与他也是一道的!所以,我想,这回,还是让他也跟着更要合适一些!” 闻歌眼神一利,如箭般像要穿透那个有着沉定眸子的男人,但顾轻涯双手仍是背负身后,静静回视她,神色仍然从容,目光仍然沉静,就连唇边的笑痕也没有丝毫的改变,闻歌不知为何有些气结,骤然抽回了视线,带着几许愠怒道,“想跟就跟吧!”双指作圈,放在唇边,鼓起一吹,一声脆亮的哨响,头顶上碧空澄澈,一抹盘旋许久的黑影俯冲而下,扇动着翅膀停驻在闻歌肩头,闻歌偏了偏头,朝着左肩那只不知是不是错觉,正以傲娇的神态睥睨着呆鸡的鸟儿,“赫连小白!” “呆鸡”刚刚要自打击中平复过来,茫茫然间,便对上那双翠蓝色的鸟眼,瞬间又被个天雷滚滚的赫连小白惊呆……呃……叫小白可以,可是这个赫连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双鸟眼里的……难道是鄙夷?是不屑?呵!这又是个什么意思? 奈何,无人为他解疑!就连跟他一道的人也不愿!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轻涯脸上的笑容似乎深刻了几许,真切了几分,徐步走上前来,背在身后的右手拍上了那只“呆鸡”的肩头,“云懋!”那一下拍得很用力,拍得某人塌了肩膀,呲牙咧嘴的痛呼,当然,也一并,三魂归位!顾轻涯很明显是在介绍他,但是跟一只鸟,一只有名有姓,还骄傲得鄙夷他的鸟,相提并论,这个……这算是个什么回事儿啊?这个! 闻歌却不知有没有听见,或者是听见了却没有放在心上,回过眸子,转身迈步,挺直了腰背,曼妙窈窕,她左肩上赫连小白也高高昂着头,一人一鸟,骄傲睥睨的神态……如出一辙。 云懋只觉得自尊被人踩在了脚底磨搓,还没有来得及反击,肩上又是一记重拍,顾轻涯窄长的双眸正凝着他,促狭的笑意满了两眼,一眨再一眨,“走吧!云二!” 云懋又成了“呆鸡”,好一会儿后,才死死瞪着顾轻涯清雅绝伦的背影,狠狠错牙,二!你丫的才二呢! 姑娘好似没有打算立马启程,反倒很是闲适地在翠微城里逛了起来。 翠微本就产药,所以城中药铺林立,姑娘便是步履轻松闲适,从这家逛到那家,随口问两句各家药铺有什么招牌的外伤、内服药,听罢,却也不买,反而像是闲来无事的逛逛,如此而已。 顾轻涯也是一派的闲庭信步,即便逛了两条街的药铺,也没有显出半点儿的不耐烦,唇角始终轻勾,恍若春日煦风,君子风度赫赫然。与这两人的沉静从容相对比,另外一位就显得要聒噪……呃…..活泼了许多! 云懋是个不折不扣的二货,心里素质恁强,自尊被人踩在脚底磨搓?没关系,捡起来擦干净就好。所以,不消一会儿,他已经恢复常态,一路上妙语连珠,滔滔不绝,聒噪无比,又是一副乐天知命,万事不愁的样子。哦!不!他还是愁的!在瞧见姑娘已经逛到第三条街,还是没有买任何的东西,而且很有可能继续逛下去的时候,他终于是忍不住了,一个手拐子顶了顶边上的人,道,“小五!这姑娘究竟是要逛到什么时候?不是说要往北羌去么?不启程却在这里漫无目的的瞎逛是几个意思?她不着急,我们还没时间呢!” “她自有她的想法,你别多嘴,乖乖跟着就是了。”顾轻涯笑笑道。 云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我看你,是被她彻底迷住,心全偏到她身上去了。再说了,到底你是师兄,还是我是师兄?用得着你叫我乖乖的?” 32 小跟班 摆完了师兄的谱,云懋很是傲娇地甩起头来,谁知道,却刚好撞上一双微眯的黑金色眼瞳,他不由咳了起来,咳得满面通红,被口水呛的。 闻歌却是半点儿同情也没有,撇了撇唇,道,“你的师父没有教过你,隔墙有耳,不要随意在背后议论别人?即便是果真忍不住了,也不要那么大声,让别人听到,或者是让被议论的当事人听到,会很尴尬的。”话觉,姑娘便是洒脱地一甩头,徒留云懋在原地脸红成了烙铁。就差没有冒烟儿了,恨不得挖个地洞,立马钻了进去。 边上,还有忍俊不禁的低低笑声,他横目瞪去,却见顾轻涯憋笑憋得很认真,但再认真,还是没有憋住。在瞧见他带着羞怒与威胁的目光扫视过来时,他索性没了顾忌,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到本来满腔羞窘,忍不住想要迁怒的云懋也没了脾气。 再逛到不知第几家店铺,眼看着已是夕阳西下时,闻歌这回终于有了动作。却是又一一走回了方才已是逛过的店铺,一进门便直言要的药名、斤两,按着方才小二报的单价将总价算好,去掉零头,利落地给了钱,一家家一直如是。不一会儿,就买了不少的瓶瓶罐罐,加药材。 闻歌怕果真是独来独往惯了,接了东西便自己拎着,全然忘了边上有两个免费的小工可以使唤。早先少时,到后来,不用说一直紧皱着眉的顾轻涯了,就是没心没肺的云懋也有些看不过去了。 “我说,这个姑娘也太强势了些,都不依靠别人的么?这么多东西,她一个人拎着,当我们两个大男人是死人啊?” 而后,便是走上前,拍了拍姑娘的肩头,道,“闻歌姑娘,我们此去北羌,说好了是同路吧?那……这些东西由我收着,你也应该放心吧?” 闻歌回头看他,蹙了蹙眉心,低敛下眸子,似在思索,片刻之后,从那一堆瓶瓶罐罐里挑拣了两个,塞到了自己的腰间,余下的这才一股脑一起塞给了云懋,“抱歉了,我一向独来独往惯了,还不习惯使唤小弟。” 小弟?谁是小弟?云懋愕然,在反应过来,连鼻孔都冒烟儿时,却已被那一堆瓶瓶罐罐给险些掩埋了。 身后传来两记轻拍,他回过头,见顾轻涯神色间充满了同情,偏偏那双狭长的黑眸里的笑意却是藏也藏不住,不用深读也知那是幸灾乐祸,像在嘲笑他自找的。云懋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看上姑娘的又不是他,他抢着出什么头,失策啊失策! 只是他刚张了张嘴,还不及开口,边上顾轻涯已经拍了拍他的肩,一脸正色地叹息道,“师兄……”云懋一愣,他一般情况下,可不怎么叫他师兄的啊!“师兄!”这一声还是郑重得很。“劳你受累了。” 咦?云懋狐惑地高高挑起眉梢,这小五转性啦?居然对师兄这般毕恭毕敬了,还知道心疼人了? “于收东西这一行,我原没有你在行,辛苦你了。”说完,又是一脸郑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这才踏着闲适的步子,跟上前面早已经撇下他们走了的姑娘。 云懋杵在原地,看了看那一堆的瓶瓶罐罐和大包小包,又瞅了瞅前面那两人闲庭信步一般轻松闲适的步履,恍惚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这又是不小心被算计了呀? 姑娘最后走进了一家成衣铺,给他们三个一人挑了一件深色的斗篷,然后一人一件扔了过去。回过头,见云懋两手空空,却也并未多问一句,方才给他的那一堆东西他收哪儿去了。 反倒是云懋,拎着那件深色的披风,神色有些纠结,这……也太难看了吧?这乌鸦鸦的颜色穿在身上,怎么衬得出他的玉树临风,丰神俊朗呢? “这塞外多风沙,多谢姑娘设想周到了。”顾轻涯接过那披风,已是轻笑着朝姑娘道了谢。 姑娘点了点头,接受得爽快,“你还算有点儿脑子,知道我的用意。”目光却是瞟也没瞟恍然大悟的云懋一眼。某二货真是不愧二货之名。 走出成衣铺,姑娘在漫天晚霞洒下的的金色余晖中伸了个懒腰,“天快黑了,咱们先好好歇一晚,明日一早才启程吧!”然后,便是回过头,双目亮晶晶地望着云懋腰间那只看上去很是普通的囊袋,呵呵笑,贼兮兮。 月色下的涥水,笼着轻纱,如烟似雾,安谧静好。 一叶小舟横在江心,船头的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晃动,投在江面上的灯影倏忽一下,便被桨声打散,碎成一片旖旎的流年。 小舟内的空间却出奇的大,一般人看了或许会觉得不可思议,对于他们这类会法术的人来说,却已是视之平常。小舟内有一间花厅,一间内室,都布置得很是雅致,这会儿,室内弥漫着引人垂涎的食物香气,伴随着闻歌的感叹,“嗯......好香啊!没想到,顾公子还会下厨?”黑金色的双眸一个轻睐,似戏谑,似兴味般斜睨顾轻涯。 顾轻涯淡淡一笑,不置一词,倒是云懋小声地嘟囔道,“还说呢!你吃遍天下美食的名头可也不小,结果......呵!一个女子,不知羞是不羞?” “我是吃遍天下美食没错,吃,又不一定要会做!再说了,都说君子远庖厨,做了这么一手好菜的‘君子’都不羞了,我羞什么羞?”闻歌嗤哼了一声,面前刚好端来一碗香气扑鼻的鱼汤,奶白的汤面上零星点缀着几点翠绿的葱花,她吸了吸鼻端香气,吹凉了些,喝下一口,顿时觉得暖意直窜肺腑,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看着闻歌那副餍足的表情,云懋错了错牙,“做东西给你吃,还讨不了好了?小五的手艺可好了,可这些年已经难得下厨了,你赶上这一顿,还美得你了呢!” “这饭是顾公子做的吧?怎么人还没说话,你倒是叽里呱啦了一大堆?”美食当前,闻歌一边大快朵颐,一边还不忘抽空狠涮某二货。这世间,总有一些人天生不对盘,怎么也把对方看不顺眼,比如闻歌眼里的云二货,比如云二货眼里的闻姑娘.......区别只在于,谁是施虐的一方,谁是受虐的一方。 33 三人行 “这船是我的吧?还有......”云懋怒指锅里已经被粉身碎骨的玩意儿,咬牙道,“这锅里的鱼也是我打的吧?” “这倒是!”闻歌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云少侠刚才那一手排山倒海,使得甚是漂亮!如果令先祖得知自己所创的招式被云少侠使得威力十足,用来......抓鱼的话,一定会心怀安慰,含笑九泉的!”刚才那一手打鱼的手法,倒是使得干净利落,可惜啊......某只二货怎么看怎么都是不靠谱的样儿。偏偏......云家的那些招式,可都不是用来打鱼的呀! “你.......”云懋气得涨红了脸,偏偏......却被堵得哑口无言。 “好了!有得吃还堵不住你的嘴!”从开始就一直在边儿上凉凉看戏的顾轻涯可能终于良心现了,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然后将满满一碗米饭往云懋面前一搁,再凉凉地递了个眼色。 云懋刹那间便是双肩一垮.......蔫了。闷闷地埋头吃他的,再不敢吭声。 顾轻涯安抚好这头,抬起头,对着那头微微一笑,灿如春花,“闻歌姑娘莫要跟云懋一般见识,他一向都是有口无心!” 被对面那张祸水般的笑脸晃了下眼,闻歌暗骂了一声妖孽,却也是回了一笑,“多谢顾公子费心!” “闻歌姑娘客气!只是大家既然要同路,还是别顾公子来顾公子去的,未免太生疏!照姑娘唤云懋的法子.......在下在师兄弟中排行第五,姑娘唤我一声顾五便是!” 顾轻涯一边说着,一边盛汤,一举手一投足间,清雅卓然,就连这盛汤的事好似也一下子变得清雅起来。 顾五?这两个字进到耳里时,闻歌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三不四!想想啊,一个排行第二,一个排行第五,刚好缺了排行第三和第四的两只,这两只,可不刚好就是不三不四么?这么想着,闻歌面上却是半点不露,反而弯唇笑了,笑得过分真诚,“既然这样,顾五也别再叫我姑娘了,叫我闻歌就好!” “恭敬不如从命!闻歌,来尝尝这个!”顾轻涯笑应,然后极其自然地为闻歌夹起了菜。 闻歌先是一愣,心房只觉一阵颤麻,明明有不少人这般叫她,她从不觉得有什么,可是为什么,这两个字辈被他咀嚼在口中,却分外的缠绵?闻歌连忙摇了摇头,不行,色令智昏,不能被影响了,哪怕他长得再是她的菜,有凤十一在,他也不能是她的菜啊! 闻歌总算平复下失的心跳,然后才狐惑地抬头望向对面笑意拳拳的顾轻涯,敢情.......这只还挺会自来熟的?突然有些后悔......怎么有种被人算计了的感觉? 云懋是个复原能力很强的孩子!不过堪堪一顿饭的时间,他已经将方才被闻歌刺激得险些抓狂的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又衍开了笑,神采飞扬,目露兴味地凑上前去.......呃,自讨没趣!“闻歌姑娘,我很好奇啊!北羌皇室说到底,是四国里最穷的,你这样巴巴儿地跑去,还做了这么许多的准备,到底是为了寻什么东西?” “不如……你自己猜猜?”闻歌黑金色的眼瞳轻睐他,语调清闲自在,但却摆明了试探。要破阵,有一个云家弟子便足够了,再多一个,总要有再多一个的价值才是。 云懋和顾轻涯自然也听明白了她的用意。后者恍若没有明白,仍是清雅淡笑,前者却是略一沉吟,这才道,“这北羌皇室自然还是有些宝物的,但既然姑娘要往皇陵处去寻,要寻的莫不是那凤衔珠么?” 闻歌目光一闪,笑道,“没想到你还有点儿用处。也罢,算你猜中了。”却是不问他是如何猜到的。 云懋却是惊疑道,“还真是凤衔珠啊?可是为什么?这凤衔珠虽也算得一宝,但其功用无非便是可保尸身不腐,又能有什么用?” 姑娘却是没有半点儿回应他的兴致,掩唇打了个呵欠,便是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倒,“困了,我先睡了啊!” “诶?怎么就睡了?你还没有告诉我呢?到底……小五,你拉我做什么?” “人家姑娘家睡觉,你在边儿上守着是个什么事儿?走!出去!” “啊!小五!小五!好!我出去,出去就是了嘛!你别揪我耳朵……疼呐……”安静了一瞬,云懋可怜兮兮的声音在响起时,已经远了一些,两人想是已到了舱外,“小五,你也忒狠了吧?那姑娘还不是你媳妇儿呢,人家都睡得坦然了,你还怕人看啊?你看看,你看看,我耳朵都被你揪红了!” “唔!这月色不错,吹吹风,赏赏景,不是人间乐事?你呀,少抱怨了!” “这月色也不怎么样嘛,比不起我们岛上……唉!我同你这般胡闹,也不知道被现之后,会不会被我爹跟我娘扒了皮……” “放心吧!你皮厚,扒不完的!” “喂!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啊?你……你想过河拆桥?不管,如果大哥想要抽我,你得替我挡着!” “看情况吧!” “看情况?居然还要看情况?我说小五,我觉得我们兄弟俩有必要好好谈一下……” 两人的絮叨被夜风一点点吹散,听在耳里越来越远,越来越低……直到再也听不见,闻歌沉入黑甜的梦乡,嘴角,轻轻弯起一个弧度…… 清晨时,江上起了雾,那小舟幽晃,隐在雾中,若有似无。 云懋单手一挥,那小舟已经瞬间缩小数倍,成了小小一只,摊在掌心,云懋利落地将之往腰间的囊袋里一放,抬起头对上闻歌打量的眼,他警觉地将布囊牢牢拽住,“看什么?” “乾坤百宝袋?看来沧溟云家的宝贝确实不少?只是这个宝贝里,还装了些什么宝贝?” “这个可以告诉你!”云懋笑得很大方,“书啊、药啊、衣服啊、符咒啊,乱七八糟的一些东西,另外还有昨夜的那艘船和一栋房子……” “房子?”闻歌忍不住轻叫,“既然有房子,为什么还要住船?” “你呀,忒俗气!这江上船行,多么有意境?” 意境?意境个x的!闻歌脸色有些扭曲,甚是无语! 顾轻涯打断两人毫无意义的对话,“好了!别聊了!天色不早,还是赶路吧!” 34 路遇险 即便已经入秋了,秋老虎仍然高挂,熊熊燃烧着,炽烤大地。天上没有一丝的云,地上不见树木花草,除了漫天的黄沙,便是连绵的荒漠。 这便是北羌所在了。 这是云懋和顾轻涯第一回离开沧溟岛,自然也就是头一回来大漠,即便在书上将这地貌看得再多,天气了解得再透彻,以为自己已经有了足够的准备,到了这里,才知道,在做的准备远远不够。 在大自然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平日里引以为傲的修为,也不过是那么脆弱和渺小。 因着一连几日的大日头,为免在空中御剑,或是驾云会被阳光灼伤,当然,他们也可以在御剑的同时,利用法术护体,但那就会大大消耗他们的真元,闻歌与顾轻涯商量了一番后,不得不放弃从天上飞过去的想法,按下云头,如同一个普通人一般,靠双脚一步一步地走。 这样一来,从前的二十余年,还算得养尊处优的云懋云二公子便有些受不住了。 他自幼长在岛上,哪怕是冬日,也要跳进海里去洗个痛快。这一连几日,哪怕是饮水也得省着喝,他这浑身都难受得不行。 “不走了。不走了。这一望无边的沙漠,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公子脾气一上来,他一屁股坐了下去,谁知,屁股底下的沙砾却是烫得不行,他连忙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拍着屁股,那叫一个滑稽。再一张嘴,刚好一股风卷来,沙登时钻进了口里。 他连忙低头,又是“呸呸呸”个没完。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嘴里满是沙子,真是……从前那些古人大家的豪情诗句,都是骗人的,这大漠苍茫是苍茫,但吃沙子都吃够了,哪里还能生出欣赏的心情? 一只水袋被递到了他跟前,他连忙夺了过去,猛灌了一口,将口漱过,这才算舒了口气。 “看吧!别以为寻个东西很容易。你们还是回去吧!就留在风景秀丽之处好生参悟,等着来年参加试剑大会就是,何必陪我在这里饮风餐沙?”闻歌趁机开始游说,她。还是一身颜色艳丽的衣裙,如今却裹在一件玄色的披风里,只是,如今那件披风也早被染上了些黄土色,风帽低垂,帽檐下红唇微弯,倒是不见半丝嘲讽之色,反倒很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 顾轻涯没有开口,只是微微笑。 那方才还连连叫苦的云懋却已经跳了起来,忙道,“开玩笑了,这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半途而废的?再说了,这苦是苦了点儿,小爷不过是吃惯了蜜,还没有习惯这苦味罢了,不过叫了两声苦,却还没有打退堂鼓的打算。”而且,闻歌可是个姑娘,她都能吃下这个苦来,自己若是此时退了,那岂不是连个姑娘也比不上了?想到此处,云懋又悄悄地将腰背挺直了好些。 闻歌见了,黑金色的眼瞳微微一闪,眼中隐现一丝笑意,倒也不再多说,抬头看了看天色,“既是如此,便不必在这里烤着了,咱们还是继续往前走,快些寻个地方,能歇脚过夜最好了。” “且慢。”顾轻涯清雅的嗓音,在这漫天黄沙,大漠苍凉中便似一汪流淌而过的鸿泉,清澈明朗,就这么涤净了人心深处,被这黄沙遮蔽而顿起的满心烦躁。 光是声音就这么好听,这长相更是她的菜……唉!可叹有缘无分。闻歌在心里扼腕了一回,转过头,却见顾轻涯神色凝重,抬眼望着天空某一处,她一蹙眉,也跟着看了过去。 “那是什么?”天际处,一股子铺天盖地的黄正朝着这处看似缓慢,实则迅地靠近。云懋虽然是询问,但脸色却已是变了。 “沙暴。”顾轻涯凝沉着脸色应道,但嗓音还算镇定。他们周遭的风,却也开始狂躁起来,卷起沙粒和细碎的石子拍打在身上,一下又一下,疼。 “不是吧?这么倒霉?”云懋却快要哭了。 “得快些找个避风的地方布个阵,看能不能躲过去。”顾轻涯话未落,目光便已快地四处逡巡起来。 “那里。”闻歌黑金色的眼瞳一闪,凝住一处,扬手指了指。 不远处怕是从前某个小村的遗址,黄沙掩埋着,半裸露出几截断壁残垣,坚石为骨,黄土裹覆,虽算不得坚不可摧,但现下的境况,于他们而言,已是最好的选择。 “快。”顾轻涯一点头,身形便已拔起,朝那处飞奔。此时,风沙已更大起来,狂躁地拍打在身上,生生的疼。回过头去看,方才仿佛还远在天边的沙尘已朝着他们这处席卷而来,似是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张牙舞爪着扑了过来,要将他们吞吃入腹。 这个时候,即便是一直喊累叫苦的云懋也不敢耽搁了,脸色白地紧跟在顾轻涯的身后,奔到了那几截断墙处,也丝毫不敢耽搁,连忙与顾轻涯一道,从他的乾坤百宝袋中取出了不少法器来布阵。 关于阵法,闻歌还真是一窍也不通,帮不上忙,只能藏在那截矮墙后,强忍着越来越大,似要将人都给卷走的风沙用探出眼来,眼看着那铺天盖地的黄已经近在咫尺,即便是闻歌一直自认还算沉稳,这一刻也是忍不住催促道,“还没有好么?就快来不及了!” 回过头去,顾轻涯执剑而立,单手扣诀,云懋将运气于手,以指为笔,在半空中画出一道符咒,将之推进近旁的一堵断墙中,顾轻涯轻合狭长的黑眸,似在默念着什么咒语,闻歌听他铿锵一声,“界”,抬头一看,一道恍若水波一般的光芒从头顶漫过,待得将他们所处的这几截断墙尽数笼住时,那光芒陡然消失不见,可抬头,却见那些黄沙好似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外边儿,就在他们头顶无声地涌了过去,周遭本是狂躁的风好似一瞬间被安抚下来了一般,变得温柔。空间,好气有一瞬的停滞,浮在半空中的沙尘像是骤然失了支持,收敛了爪牙,无声地落于地面。 闻歌有些怔,她还真没有想到,这么短短的时间,他们二人草草布下的阵法,还真的有用呢! 只是还来不及高兴,脚下的地面突然不稳地开始颤动起来,头顶那屏障上方,已成了一片漩涡的黄,遮天蔽日,可吞山河。 沙暴,如期而至。 35 逃生天 “小心。”脚下似在震动一般的嗡鸣起来,闻歌觉得她有些站不稳,身形一个晃动间,她已被人毫无预兆地拥住。 那动作有些猛,她的鼻尖狠狠撞上了那人坚实得如同一块儿铁一般的胸膛,她疼得醒过神来,下意识德便是伸手去推面前那堵胸膛。 “别乱动。”回应她的却是脑后的又一记紧压,她又被往那胸膛处推近了些,脸蛋几乎深埋在了他的胸口,一种属于男人的爽冽,不太难闻的味道直冲鼻端,她愣了愣神,便听着他清雅的嗓音这个时候,却很是沉凝地在耳畔响起,“这结界是借着这断壁残垣仓促布就,地面又是沙,只怕不稳。这沙暴又裹挟着飓风,动天摇地,这阵法也不知……” “怕是撑不住了。”他话未说完,便听得边上云懋喊道,因着风声,几近声嘶力竭,面容扭曲。 果真,仿佛应他所言一般,山摇地动,也不过如是,他们三人滚作了一团,但自始至终,顾轻涯一直将闻歌护在怀中,她也再不作那矫情的小女儿态,生死面前,再矫情,那便是找死了。 那结界好似破开了一到口子,本已被隔绝在外的风丝丝缕缕透了进来,撩起顾轻涯的丝在空中乱舞,扫在她脸颊两侧,尽是痒。 有沙石拍打上她的眼睫,她眯起眼,抬头看着那风沙涌进来的地方,果真好似破了道口子,并且,那口子越来越多了。 “界”耳畔又是一声喊,紧接着,一道亮光从顾轻涯指尖疾射而出,刹那间抚平了那道口子,又归于无形。然而,那暂时的缝补,却已是无济于事。 “动。”耳畔间,那清雅的声音转而低沉,轻喝一声。 闻歌惊呼一声,只感觉脚下突然腾了空,慌忙睁开眼来。 起初以为,怕是他们的阵法不牢靠,已是被飓风卷破,仔细一看,才知不是。 他们三人被包裹在一个透明的气泡中,被卷在那风暴的中心,然而却再无了方才结界不稳时的地动山摇,那风忒厉害,将气泡吹得飘来荡去,但却恍若只是被湖水的波动带动着随波逐流一般。 云懋一屁股瘫倒在两人身侧,长长吁出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冷汗,“小五,好在你布阵时留了个活眼,否则这会儿我们怕是已经被埋,生死不知了。” “这没什么。即便方才结界真撑不住了,以你我的修为,要想自保也不是难事,闻歌姑娘便更是没有问题了,只是,难免失散,到时只怕要很是麻烦,如今这样,虽省去了这麻烦,却是不知会被风带着吹到何处,希望不是另一种麻烦才好。”说话间,顾轻涯已经轻轻将闻歌从胸前推开了,方才紧紧环在闻歌腰背上的手松了开来,他很是君子地往后退了一步,冲着闻歌低道,“方才事急从权,冒犯了姑娘,还请姑娘千万勿怪。” 闻歌看了看他,虽没有一脸的不自在,但语气却是再真诚不过,道歉的诚意也是足足的。姑娘收回视线,用力点了点头,“用不着这样,事急从权,我知道。既要一路同行,我本也不是那太过拘泥之人,你且不要放在心上了。” “姑娘大度。”笑笑奉上一句赞言,顾轻涯温文带笑的脸看得某人心跳又是漏了一拍。 狠狠别过头去,闻歌悄悄掐了自己手心一记,你个没出息的,白活这么多年了,他长得再是你的菜,那年龄比起你,也是嫩得可以掐出水来了,你还是就和那只老凤凰般配!至于这位小朋友……人家都没半点儿想法,你在一旁小鹿乱撞个什么劲儿?都说了是事急从权了,你还贪恋方才那毫无预兆的一个拥抱,真是可耻啊可耻。色字头上一把刀,赫连闻歌啊赫连闻歌,你就被再做那老牛啃嫩草的春秋大梦了,你这条牛对于这丛草来说,实在是老得不像话,而且,你还是已经被打上别人标记的牛,不可妄想啊不可妄想。 闻歌平日里最是看不上寒朔口中,西天那位罗里吧嗦,一口一句阿弥陀佛,劝人向善,几千上万年,都只有那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佛祖,今日却很是虔诚地念了一堆佛偈,这才将自己的心跳拉扯正常了。 末了,她很是淡定地为自己开脱道,这人界那位被奉为圣人的姓孔的酸儒都曾经说过了,“食色性也”,难得碰上一个对胃口的美男,她偷偷流个口水,很正常嘛。 这样一来,她便很是心安理得了,而且觉得顾轻涯更是顺眼了,以致她在无所事事时,光明正大看了一眼,又一眼。 顾轻涯不知是神经大条还是怎的,一直恍若未见,微微笑着,反倒是云懋,却是忍不住了。“我说,闻歌姑娘!你这么饥渴地看着我家小五,是要将他生吞了不成?听说你早前便跟小五求过亲了?你莫不是真想嫁给我家小五吧?那可不成噢!”问了一堆,还不及听到闻歌的回答,云懋自己就先急了,忙不迭地就是反对道。 闻歌却是嗤笑道,“云二货,你这般着急,莫不是想生吞他的,其实是你吧?”一边说着,那双黑金色的眼瞳一边满是暧昧地上下瞄着云懋,又满好惋惜地瞅了一眼顾轻涯,遗憾地叹息了一声,这般极品,真是可惜了。 那目光实在让人不舒坦得很。云懋与顾轻涯震惊莫名地往对方一看,目光一触,便是浑身恶寒地打了个哆嗦,连忙移了开去。 云懋怒得涨红了脸,“你别那儿胡说八道!小爷我正常得很!” “是么?”闻歌却是意味深长地弯了弯红唇,便别过头,不再看他们了,转而望向气泡外,却是漫无边际的风沙形成的漩涡,看了一会儿,她便觉得没意思,反倒觉得眼皮有些重了起来。 “喂!我是说真的。小爷正常得很,你可别到处瞎说,毁了小爷堂堂男子汉得气度。”云懋见她那副爱搭不理的表情,反倒是更急了,连忙道。 “好了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越描越黑,闭嘴吧!云二!”顾轻涯没好气地拍了他脑门一记。 云懋龇牙咧嘴,“小五!我是你师兄!你怎么能这么叫我呢?” “就许你二,不许我叫?” 二?你丫才二呢! 36 不是人 那气泡被风沙卷着荡过来,飘过去的,便恍若水波送船一般的柔和,里面的人如同置身于摇篮中一般,不一会儿,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闻歌迷迷糊糊睁开眼来时,还是满眼的黄,但却与睡着前截然不同了。那包裹他们的气泡已经撤去,面前蹲着一人,染上黄土色的玄色披风逶迤在地,他正低头,在面前的黄沙里翻找着什么。 闻歌四处看了看,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月朗星稀,绵延不绝的沙丘,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闻歌又抬眼看了看天上星辰,虽然是一般无二的沙丘,但他们很显然,已经不在原来的地界儿,而且,只怕是离得有些远了,闻歌不由轻轻攒起眉来。 “这是什么地方?”身后响起的问,毫无疑问是云懋了,不过,却很明显是问得有些多余了。 “我们迷路了。”顾轻涯的嗓音仍然清雅从容,没有半点儿担心的感觉,他拍拍手,站直了身子,回过头,月华如练,将他周身笼上一层白纱,闻歌蹙了蹙眉,明明只是一个肉体凡胎,怎么这一刻却还能有这恍如谪仙一般的气度?这样的气度,闻歌只在寒朔的身上看到过。 甩了甩头,闻歌连忙默念了几遍,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一把刀! “迷路了?”相对于顾轻涯的淡定从容,云懋就是太不淡定,太不从容了,那声音尖而利,“那怎么办?我可不想一辈子都困在这除了沙子还是沙子的鬼地方。” “你果真姓云?”闻歌很是怀疑地瞄了他一眼。 云懋深深地觉得被这怀疑的语气所侮辱了,“我姓不姓云,我爹比你清楚。” “我只是想着,你们云家上一任的那位家主,何等英明神武,孤身一人破鬼刃的四象绝杀,如今这云家的后人怎么就堕落成这样了?若我是云落骞,还不气得活过来?”闻歌翻了翻白眼,出口的话带着刺,直白而犀利。 云懋的脸色却是一变,“你个小丫头,太没规矩了,我云家先祖岂是你能妄论的?竟还直呼其名?你有几个胆子?”云懋是真的怒了,双眸锐利如刃,若非没有打女人的习惯,他还真可能一巴掌呼过去了。 “哦!抱歉!”闻歌倒是认错认得爽快,“我没有丝毫对云家那位先祖不敬的意思,身为晚辈,我确实不该直呼其名。”说着,便已是双手合十,朝着天上星辰拜了两拜,“对不住了,前辈!晚辈一时食言,全无不敬之意,还请你原谅则个。不过晚辈知道,你最是个洒脱不羁之人,定不会介意晚辈的小小过错的。” “道歉就道歉,套什么近乎?你与我云家先祖很是相熟么?没有诚意!”云懋脸上怒色和缓了些,却还是没好气地横了闻歌一眼。 “谁知道呢?没准儿还真比你熟呢!”闻歌笑眯眯道。不等云懋再怒起,她已是跨上前一步,道,“不过,云二!我说错了话,已是向你家先祖在天之灵告罪了,你呢?你还未曾向我道歉呢?” “我?我向你道什么歉?”云懋那个表情之震惊。 “我可不是什么小丫头!”闻歌晃了晃手,扯住垂在胸前的一缕丝,缠在白嫩的指尖,绕啊绕的,一双黑金色的眼瞳笑得不怀好意。 云懋却是嗤哼一声,道,“你不是小丫头是什么?” “按你们人界的黄历来算,姑娘我今年……”闻歌掰着手指很是认真地数了数,“应该已经八十有六了,你当真觉得我还是小丫头?”话落,她抬眼看着已是完全愣住了的云懋,叹息一声,挥了挥手,很是大人有大量地道,“罢了,不知者不罪,谁让姑娘我太年轻,这颜值总是让人误会呢?说到底,也怪不着你!何况,你这么二,不能对你要求太高了,是我的不是。这回,便算了。” 话落,她扭了身走了。 云懋却是看着她的背影,彻底地愣怔了。 “又吃瘪了吧?”顾轻涯在他耳畔叹息道,“我真是不明白,你一个大男人,何苦总是恨一个姑娘家斤斤计较?再说了,从来没有讨着过便宜,难道还学不乖么?非要不知死活地往上凑,真是活该呐!” 云懋却好似根本没有听到这些数落,一把扯了顾轻涯的袖子道,“小五,刚才你也听到了吧?她……她说她已经八十六了。”抖颤着手指指着姑娘的背影,云懋的语气有些惊恐。 “你不是还见过几百岁的蚌鱼精么?有什么稀奇的?”顾轻涯显然也听到了,却没有云懋反应那么大,反倒接受得很是坦然。 “那怎么一样呢?她是人啊!”云懋尖声吼道,吼完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却更是惊骇,“难道……她不是人?”可是这怎么可能?这姑娘会驾云会法术,他以为顶多如同他们一样,是哪家修仙门派的弟子,或是机缘巧合自己习得的本事,但在她身上,却没有探查到一丁点儿类似精怪的气息,他理所当然以为她跟他们一样,可是她却说,她已经活了八十六年了,可她还是一副十八九岁的样子?或许……她还真的不是人!当然不可能是人!那么……“那她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人!你才不是东西呢!”顾轻涯还没有回答他,身后便已响起一道清脆的嗓音,冷冷哼道。 云懋一噎,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突然便想起那日姑娘对他所说的,那番关于背后说人闲话的言论。 幸亏,这回,姑娘却没有与他争论的闲情,直接越过他,望向顾轻涯,道,“顾五,我现些东西,你过来看看。”话落,便是先扭身走了。 顾轻涯伸手拍了拍云懋的肩,“你我修行之人,难道不知这世间有很多出于我们认知范畴的东西?你太自负,总以为你能看穿这世间诸多化相,但不管如何修行,你是人,而这世间高于人的存在,还很多很多,你又岂是每一个都能看穿呢?”话落,他又拍了拍云懋的肩头,这才迈开脚步,朝姑娘处走去。 而云懋,却是留在原地沉思着,直到眉峰狠狠拧了起来,“小五的意思难道是这姑娘不是人没假,却要高于人么?那究竟是什么?他又怎么知道的?” 37 要小心 “你看!”闻歌指着黄沙之中某一处,道。回过头,却见顾轻涯微微笑着,老神在在的模样,闻歌不由一挑眉道,“你已经现了?” 这才想起方才他蹲在那处,很是认真翻找什么的样子,原来……扯唇苦笑了下,有些自作聪明的感觉。 顾轻涯却是轻声道,“只是比你们醒得早了一些,闲来无事四处看看,所以才现了的。这骆驼粪便还新鲜着,那商队应该刚走不久。你觉得,我们是立刻跟上去,还是先歇一晚?” “那就歇过一晚再走吧!入夜了,这商队总也要休息的吧?”闻歌轻一耸肩,道。“再说了,有顾五在,我好像也不必担心走不出这荒漠。”话落,她举步走了,扬声喊道,“云二,你的百宝袋里可有帐篷?” 顾轻涯在她身后微微一笑,她这是……开始信任他的意思了?这……挺好啊! 在帐篷里美美地睡了一觉,闻歌在天光熹微时,伸着懒腰,从帐篷内钻了出来。天,还未大亮,昨夜燃起的火堆已是熄灭了,只余一星半点儿的火星还在灰烬里跳跃中,火堆边上,有一人正在打坐,听得动静,双眼骤睁。一双狭长的黑眸,如星,便朝着这处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闻歌轻轻敛下眸子,走上前道,“你守了一夜?” “这大漠辽阔,星夜疏朗,这夜里打坐吐纳,反倒觉得事半功倍了。”顾轻涯笑笑,答非所问。 “往后,若是要守夜,咱们换着来吧!”闻歌沉默片刻后,道,眼见着顾轻涯眉心轻拧,她却已经一抬手,道,“别扯其他的,既然同行,为了安全,守夜无可厚非。可却绝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再说了,你不休息好,日后拖我后腿,我可不见得会管你死活!” 闻歌也不等他同意或是不同意,说完,便是转身走了,嘴里嘟囔道,“这都什么时候,还在睡,是猪啊?”然后,便是拔高了嗓音,冲着另一顶帐篷大声喊道,“云二,你还不起来?我们可是要赶路了,一会儿把你丢在这里,你可别哭鼻子。” 不出顾轻涯和闻歌所料,那些新鲜的骆驼粪便确实是一个商队留下的。他们趁着太阳未升起,空中还算凉爽时,沿着那粪便的方向一路御剑追了上去,再远远看到商队时,便收了剑,改为步行,却是好歹赶上了,此时,日头也是高高升了起来,又是一个晒到脱水的艳阳天。 “这位大叔,不知你们的商队是要往何处去呢?我们兄妹几个,不小心迷失了方向,不知可否与你们同路?”赶上了商队,闻歌说,云懋除了舌头长之外一无是处,这交涉的活儿,舍他其谁? 云懋龇牙咧嘴,无声地谩骂了一回,终究还是乖乖地上前寻了这商队的头领,是个四五十岁的红脸汉子,他一个大叔倒是喊得亲热,舔着脸笑得满脸讨好。 那头领却是皱紧了眉,看勒看笑得很是灿烂地云懋一眼,又望了望他身后的顾轻涯与闻歌两人,神色之间很是戒备。 闻歌高高挑起眉来,这沙漠里听说多沙匪,常抢夺往来商旅的货物,杀人越货,无恶不作,难不成将他们三人当成沙匪了不成?闻歌抱着怀疑的态度,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顾轻涯和云懋二人,这……怎么看也不像啊! 可是,那头领却还是一脸的戒备,沉默着,并不言语。 正在这时,他边上一个看起来比他高瘦些的汉子看了看这几人,眼中似是闪过什么亮光,凑到头领耳边低语了两句。 头领起初皱紧了眉,目光若有所思地朝他们几人瞟了过来,有探究,也有犹豫。 顾轻涯和闻歌也不由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是什么意思? 那两人交头接耳完了,那头领才清了清喉咙,望向几人,道,“我们的商队要到大漠那头的丰年去,怕是与你们不同路。不过,你们可与我们同路,直到前面的沙海。” 沙海是个小镇,闻歌是听过的,到了那里,再找路就要容易多了,所以,她点了点头。 云懋笑眯眯道,“如此,便多谢大叔了。” “我姓冯!你们叫我冯大叔就是了。你们跟着商队,别走丢了。”冯头领仍是板着脸,皱着眉。 云懋自然忙不迭地应是,顾轻涯和闻歌也是点头。 跟着商队一路往前走,新加入进来的人,几个人都长得不错,自然免不了被人打量。云懋倒果真是个健谈的,很快便是与周边的人聊上了。 顾轻涯却是沉默地走着,闻歌注意到他不住地四处看着,然后敛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眉一点点皱了起来,闻歌不由挑眉问道,“你在想些什么?”在顾轻涯望过来时,她黑金色眼瞳微微着亮,道,“不!应该是,你在担心些什么?” 这姑娘,有的时候还真是敏锐啊!顾轻涯摇摇头,笑了,“闻歌你看!你觉得这些人是用什么样的眼光在看我们?” “有些热切,总不能是看上姑娘我了?”闻歌笑言,片刻后,却是敛下唇角的笑意,道,“戒备!” “是啊!戒备!”顾轻涯点了点头,“可是为什么呢?” “我起初以为他们是将我们当成沙匪了。”闻歌扬了扬眉。 “那现在呢?”顾轻涯觉得很是有趣般笑问道。 “自然不是了。”闻歌黑中带金的眼在阳光下,耀眼得恍若宝石。至于是为什么,她一时半会儿找不出来,也不急于去找,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便知道了。 不一会儿,云懋耷拉着脑袋回来了。“怎么了?你万人迷的魅力在这里不好使了?”闻歌与云懋是真有些不对盘,一看他这模样,便忍不住要刺上两句。 “这里又没有姑娘家,我对谁使我万人迷的魅力去?”云懋也是反唇相讥。 “你的魅力不是男女通吃,老少咸宜么?”闻歌是怎么损就怎么来。 “好了!你们俩别斗嘴了。阿懋快说说,可有什么现?”顾轻涯已经越来越习惯于当和事老了。 “什么都问不出来。”云懋有些泄气,“这商队里的人嘴都很紧,顶多谈得上两句话,便不肯多说了,方才有个十八九岁的小年轻,倒是多说了两句,却被冯大叔身边那瘦高个儿马上叫走了。我看呐,这商队,有些不对劲。” 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连云二都看出不对劲了,看来,果真是要小心了。 38 夜袭君 荒漠中,道路难行,上有烈日高悬,脚下黄沙漫漫,也蒸腾起了无数的热气,只靠双腿行走,举步维艰。一日的跋涉,也不过只能走上几里地。 到得日头西斜时,冯头领便下令安营了。此处背靠一座荒山,被常年的风沙侵蚀得黄土沟沟壑壑,两侧也都是荒坡,而他们安营的地方,正好处于山坳中,既可背风,而且只要在开口处燃上火堆,让人守夜,便可杜绝野兽侵袭,顾轻涯便知,这个商队应是常在沙漠中行走的,很有经验。 他们是外来人,又似乎被有意排挤,所以,待得其他人都安置好时,留下的,只有靠近风口的一块空地了。 “没想到他们还能分个地方给我们,我还以为他们想让我们留在外边儿,好喂狼呢!”经过了这么大半日的工夫,有些事,云懋也算看清了。 “把你留在外边儿喂狼,你害怕?”闻歌斜睨他。 “当然不怕。”一匹狼而已,他云小爷会怕?云懋嗤之以鼻,只是,他的眸子却是冷了下来,“可是,我得让他们觉得害怕,不是吗?” 闻歌嘴角不由一勾,这云二货,关键时候还没有二到底,倒还不算一无是处啊! “我们的食物也不多,只有这些,你们别嫌弃。”几人正说着话,云懋方才说的那个十八九岁的,唤作阿牛的少年郎便拿着三张烙饼过来了,神色略有些仓皇,匆匆将饼撂下,转身就要走。 哟?居然还记得给他们吃的?云懋高高挑起眉梢。 那少年郎急促的步伐略略顿住,踌躇了半晌,这才回过头来,神色却还是有些犹豫,又沉吟了片刻,这才一咬牙,压低嗓音,道,“夜里别睡太沉,警醒着些。”话落,也不等他们几人听明白没有,便是扭身快步走了,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一般。 “这小子倒还是个有些良心的。”云懋望着他急匆匆的背影,勾了勾唇。 “这世间从来如是。那别说是人,就是那三十三重天上的众神也并不全都是好的吧?”闻歌的笑容却是有些淡淡的讥讽。 边上,顾轻涯却没有表任何的言论,已是抓起了一张烙饼,轻轻咬了一口。 一整日没有吃东西了,即便有修为护体,云懋见了,也不由觉得有些饿了,也跟着拿起一张饼来,一咬。谁知道……“啊!呸!这是什么东西,这么硬?险些将小爷的牙都给嗑落了。”回过头,却见顾轻涯一口一口,吃得很是香甜的模样,连眉也没皱一下,他不由就要伸手去夺,“小五,这东西这么硬,怎么吃啊?快别折腾自己了。我这里的好东西还多着呢!”说着,便是拍了拍他腰间的百宝袋。 “这说不准暗地里有多少眼睛在盯着呢!还是低调些吧!”顾轻涯一扭身躲过他的手,仍是低头啃着手里的烙饼,一口一口咀嚼着,好似那是人间美味。 云懋皱了皱眉,回过头去,见闻歌也拿起一张饼来,自顾自啃着,不由狐疑道,“小五最是个能忍的也就罢了。你呢?你不是最喜美食的吗?这样的东西你也咬得下去?” “我是喜欢美食,不过……不代表我不能吃苦。”闻歌一边嚼着那干干的烙饼,一边抽空答道,黑金色眼瞳微微眯,恍若两弯月牙儿。 顾轻涯见姑娘那吃得很是满足的模样,狭长的黑眸深处恍若夜空荡漾着星海,温柔似水,薄唇轻勾,微微笑。也是低头咬了一口那确实硬得有些咯牙的烙饼,咀嚼着,满口香。 云懋见这两人的模样,有些气结。敢情……不正常的成了他了?是他吃不得苦?云懋低头,泄愤一般狠狠咬了一口手中的烙饼,哼!就来比比!看是你硬,还是小爷的牙齿硬! 夜,如期而至。今夜无云,朗月清辉。大漠里的夜空总是格外的美,夜空恍若上品的绸,黑中泛着深蓝的光泽,繁星散落其中,当真如同闪耀晶莹的宝石,近得触手可及。 “你去睡吧!今夜我来守夜。”帐篷外,如昨夜一般,燃起了一簇篝火,而顾轻涯已经坐在了火堆边儿上,一边用枯木枝拨弄着火苗,一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双眼盯着跳动的火焰,却是没有落点一般。 闻歌从帐篷内出来,一屁股坐在他身边的石头上,便伸出手在火堆上烤着。大漠里昼夜温差大,即便刚入秋,这一到了夜里,气温还是骤降,一不动,手指脚尖就有些僵。 闻歌搓了搓手,被火烘烤着,不一会儿,便暖和了起来。却没有听到身边的人有动静,不由转过头看去,却刚好撞见一双深邃的黑眸,闻歌眉心一蹙道,“怎么还不动?可别又找借口说不行的话啊!早上我们可是说好了的,要守夜,便得换着来。你既要求着我帮你找东西,又执意要与我一道,你就得依着我的规矩,听我的。” 姑娘的语气霸道得很,但不知为何,顾轻涯却是听得弯了弯唇,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喜悦闪现,而后,很是爽快地扔了手里的枯木枝,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好!都听姑娘的!”然后,笑笑与姑娘对望一眼,就转身钻进了身后的帐篷。 闻歌收回目光,转而望着火堆,火焰跳跃,看了一会儿,她眼皮就有些重,她用力摇了摇头,将困意摇散,还是忍不住掩唇打了个呵欠,这守夜,确实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呢! 夜,渐渐地深了。整个营地里,慢慢地安静了下来,除了守夜的,大多数的人都沉入梦乡。 闻歌百无聊赖地捡了方才顾轻涯扔下的那根枯木枝在脚下的沙地上画着,远处,隐约传来狼叫声,越显得深夜静寂。 乍然风起,扬起沙子飞舞,和着火堆里火星跳起、爆破的噼啪声,迷了人眼。风渐大,呼地一声,火堆竟是熄灭了,四下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这才现,不知何时,原本晴朗的夜空竟被浓云遮蔽了。 “谁?”闻歌黑金色的眼瞳一眯,厉喝一声,已是身形如梭旋身而去,化手为掌,拍了出去。刚好将已卷到帐篷口的一道黑影给拍了开来,闻歌再双掌交替,连连拍了上去,那黑影一边出招相抵,一边往后退去,趁姑娘换招的一个间隙,便是蓦地抽身,两三个起落,便是消失在了夜色中。 39 障眼法 “出了什么事?”这么大的动静,即便是睡成了死猪的云懋也惊动了,何况本就提着心,睡得很是警醒的顾轻涯? 就在那黑影抽身而退时,两人便已一前一后出现在了帐篷口。 顾轻涯望着姑娘拍出,还不及收回的掌风,眉心一蹙,急问道。 闻歌正抬眼盯着那黑影消失的方向,闻声,收回了视线,皱紧眉,道,“方才,有人夜袭,交了几手,便是退了。” 顾轻涯也是皱眉,几人同时回过头,朝着其他帐篷望去,一片寂静。方才那番动静不小,可是,却好像除了他们,没有一个人听见,是都睡死了么?不太可能吧?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都知道要提醒他们,晚上睡得警醒些,好像料定到了夜里会出事一样。 接下来,直到天亮,这个营地里都没有半点儿的声息,安静的,好似一个死地。 到得第二日清早,整队出时,闻歌便觉商队里的人行止间更是小心翼翼和仓皇,不再像昨日那般定定打量他们,而是偷偷地看,偶尔现时,他们便已仓皇地将视线移开了。但在那短短的目光相触间,闻歌还是读懂了那眼睛里的信息,戒备,比昨日更甚,已近于惊骇的感觉。 闻歌不由皱紧了眉,这个商队有问题,已经是必然的了,可是,究竟是什么问题呢? 待得终于整好队,出时,顾轻涯却是神色略显凝重地对闻歌和云懋低声道,“少了一个人。” 云懋和闻歌皆是骇得眉眼骤抬,“无声无息少了一个人,这商队里却没有一人提起,居然还就这么走了?”云懋怎么也想不通,但好歹还知道将声音压低些。 闻歌惊骇,目光落处,却是顾轻涯,她真是不明白,他究竟是出于什么变态的想法,怎么会想到去数这商队有多少人的? “我想,我大概知道冯头领之所以开始犹豫,后来又答应让我们同路的原因了。”顾轻涯目光深邃,望向闻歌。 闻歌也是点了点头,“我也猜到了。”昨日,若非他们不是普通人,只怕,今日少了的,便该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了吧? “少了的是谁?”云懋沉声问道。 闻歌正想着,这云二货不会又犯二了吧?他知道这商队里有多少人,她已经觉得很变态了。就这么一日的工夫,他要知道这商队里有些什么人,还知道谁是谁,那才叫神了,好吧?更何况,昨日忙着与商队里其他人攀谈的,是云懋好吧?她可没见他,与那些人多聊。 谁知道,却听着顾轻涯清雅的嗓音徐徐道,“是个叫阿虎的。如果我没有看错,便是昨日给我们送饼的那个少年的兄长。” “知道了。”云懋应了一声,却是扭头朝走了。 这……怎么可能?闻歌骇得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望向顾轻涯。 顾轻涯回头见她的表情,不由微微一笑,不见半分自得,只是很是平常沉静的语气,道,“我只是自小便善于观察,又刚好,记性不错罢了。” 罢了?罢了?这也叫罢了?闻歌摇了摇头,这不是普通的变态,而是非常变态啊! 不一会儿,云懋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人,不是那个叫阿牛的少年,又是哪一个呢? 他一脸的惊骇,死死盯着前面不远处,那个跟在旁人身边,一边低头摸着泪,一边默默走路的少年,与他长得一般无二,不!就是他!难道,他已经死了么?如今拎着他后领的人,其实是地狱的勾魂使者? “你这样把他拎来,其他人没意见?”闻歌高高挑起眉来。 “放心吧!他使了个障眼法。被他拎来的人,旁人看不见,反倒是那里,还有一个阿牛在呢!”顾轻涯笑笑道。 闻歌这才恍然大悟,障眼法,障的那是不懂法术的,凡人的眼,她眼中所看的情形与阿牛截然不同,与旁人,也是不同。旁人看不见真正的阿牛,只看得见阿牛还在那里,与方才一般,抹着眼泪,低头走路。阿牛也一样,不同的是,他自己有意识,所以知道自己被别人拎着,但那里分明却又有另一个自己,所以,怕最是混乱。而闻歌不是凡人,自然没有被障眼法迷了眼,所以只看到云懋就这么将人给拎来了,这才有了方才那一问。听了顾轻涯的解释,这才算是明白了。 那边,云懋已经将抓在阿牛后领的手一松,十八岁,瘦弱得皮包骨头的少年险些站不稳栽倒在地。 一只手,适时地伸出,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道,将他扶住。 他愣愣抬起有些红肿的眼,望着头顶上那张逆光的容颜,日阳的光芒万丈自他脑后射出,衬着他清俊的面容,温文带笑的眉眼,恍若谪仙。 阿牛看得有些愣了神,被他轻轻扶起。 顾轻涯才笑着望了望他红肿的眼,问道,“为何哭?” 阿牛的目光闪了闪,只是,还在迷茫,半晌后,一点点清明起来,便听得耳边顾轻涯又问道,“因为你兄长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心防最是松懈的时候,他便不由自主喊出了满心的惊疑。然而,话出口的刹那,他才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便是连忙咬紧了唇,一脸的懊恼。 顾轻涯看在眼里,却也不急,默了片刻,这才道,“你果真要听他们的话,对我们保密么?你也看到了,我们与你们不一样。我见你哭,还以为你与你兄长兄弟情深,若是有办法救他,你一定会救。即便救不了他,能为他报仇,你也一定会报,难不成,竟是我看错了?你的伤心,都是做给旁人看的样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真能为我大哥报仇?”阿牛却是顾不得顾轻涯方才话语里的激将,只听到这一句,便是忙不迭问道,神色激动。 顾轻涯却还是一副从容的高人模样。“自然。我方才不是说了么?我们与你们不一样?否则,昨日为何出事的不是我们,而是你大哥?还有……”指了指前方,在阿牛眼里,那里还有一个一般无二的自己,“你也瞧见了,我们会的本事,远远出你的想象,你被带来这里半天了,可有人现?当然了,你也可以选择明哲保身,毕竟出事的是你大哥,不是你,我看你们商队里的其他人也是一样的想法,否则也不会一个大活人失踪了,你们也是守口如瓶了,不是吗?” 40 起分歧 顾轻涯这番话对于阿牛而言,不可谓不冲击,他一时没有说话,锁紧了眉,沉默着。 闻歌几人都知他这是在考虑,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在挣扎。 顾轻涯也不催他,任由他想着,片刻之后,阿牛咬着牙,抬起头来,那目光闪烁着不顾一切的凶光,顾轻涯愣了愣。他曾见过这样的眼神,那是在绝境里濒临绝望,却又向死而生的野兽,才会有的眼神。如今,却出现在了一个十八岁的少年身上,短短一夜之间,昨日的良善便被愤恨所淹没,原来,他心中不是无怨。 “好!我告诉你们!我父母早逝,是大哥将我拉扯大的,我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为了我,大哥一直没法娶妻。我们本想着,跑完这一趟,存点儿钱,便让大哥娶妻生子,过些平淡安稳的生活。谁料想,却出了这样的事。如你们所说,一个好好的大活人就这么失踪了,他们却提也不让提一句,更别说救了,他们既不管我大哥的死活,我又何必听他们的话,为他们死守着这个秘密?”阿牛的双眼被泪意染得通红,但他却是倔强地死咬着牙,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这就真准备说了?闻歌高高挑起眉梢,朝着顾轻涯悄悄竖了个大拇指。行啊!厉害啊!这心防攻坚战打得漂亮啊!这三寸不烂之舌倒是堪比神兵利器了。看来,往后与他说话相处,还得小心些,不要一不小心就被他绕进去了,对着这张甚合她眼的脸,这温文无害的表情,实在是防不胜防啊!唉!闻歌不由无奈地叹息了一声。 “冯大叔和冯二叔兄弟俩是我们地方上,跑这条路跑惯了的。前前后后已经跑了二三十年,一直都是相安无事。虽然挣的是辛苦钱,但利润也不小,所以,我们家乡的很多人就都托了关系到他们的商队里做活。我和我大哥是三年前加入商队的,这来回也跑了四五趟了,一直都平平安安的,这一回原本也是一切如常。直到一个多月前,商队里突然开始丢人。起初,冯大叔和冯二叔也没有不管,而是暂且停留下来,让商队的人四处寻找,好不容易终于找到了人,却已经是一具尸身了。而且,那尸身很是古怪,竟是干瘪得只剩皮包骨头了。冯大叔兄弟二人是见过些世面的人,见到尸体的刹那,便是脸色大变,说这是被山鬼吸食了精气,变成了干尸。我们是人,哪里敢得罪山鬼啊!自然赶忙就离开了。可是,那山鬼却好像盯上了商队似的,即便我们加强了戒备,七日后,又还是少了人,这回却是一丢就是两个。冯大叔说,这怕是山鬼在惩罚我们寻人呢,往后即便丢了人,也不可声张了。可是,那些丢了亲人的人,又如何甘心?就悄悄带了人去找寻,倒也还是将干瘪的尸身带了回来。可那之后,也不知道是不是冯大叔猜对了,七日后,又一连三日,一日丢了一个人。之后,这商队里的人,就都闭紧了嘴,不敢对此事再多说一个字。哪怕是人失踪了,也不敢去寻找。昨日你们来时,是冯二叔献计,说是将你们留下,说不定那山鬼就会抓了你们去,从而保全了商队的其他人。可没想到……你们……” “没想到我们命大吧?”云懋冷哼,被人当成了献祭的畜生,还是被蒙在鼓里的,难怪小爷他要不高兴了。 顾轻涯却是蹙紧了眉梢,“你是说,你们商队里失踪了的人,都是死了,而且尸身干瘪,是被吸尽精气而亡?” 阿牛点了点头。 闻歌却也蹙紧了眉心,不知想到了什么,追问道,“莫不是你们商队里失踪了的,都是些二十多岁的青壮年吧?” 阿牛又是点头如捣蒜,眼中已经射出狂热的崇拜光芒,太厉害了,这个他们居然也知道,他们果真是世外高人呐!也许,他们还真能帮大哥和其他人报仇也说不定。 闻歌点了点头,黑金色的眼瞳若有所思瞄了身边的顾轻涯和云懋一眼,“难怪了……”难怪昨夜那道黑影会越过她,直扑帐篷而去。因为帐篷里,就是两个阳气足足的青年,而且还是有修为在身的,比起这些商队里的普通人,那可更是大补啊!“专挑阳气旺盛的青壮年来吸食他们的精气,我看,这不是什么山鬼,怕是女妖还更可能。” 云懋也是点头,这女妖借由男人精气来修炼,可算不得一桩奇事。 “你方才说,你们这商队里,每七日,便会丢一人?”顾轻涯目光轻闪,问道。 阿牛先是点头回答了顾轻涯的问题,“是啊!我一直记着的,没有错,就是七日。” 七日?顾轻涯分别与云懋和闻歌对望了一眼,七,这个数字对于修行之人来说,便代表着小小一个轮回,如今看来,还真是越来越贴合他们的猜想了。 难道真是有一只靠吸食男人精气来修炼的女妖,盯上了这支商队? “到沙海,还有几日?”沉默了半晌,闻歌问道。 “再过去些,就已经是沙海的地界了,但是要到沙海,怕是还要三日的工夫。”阿牛答道。 闻歌却是弯起红唇笑了,“也就是说,还需三日,我们便可分道扬镳了。” 此言一出,云懋和顾轻涯皆是扭头看她,后者还好,轻轻皱了皱眉,云懋却是顾不得了,“你该不会是想着三日之后就要分道扬镳,所以这事便打算撒手不管了吧?那可是专食人精气的女妖,每七日就要来抓人,这一个两个三个的,还越抓越多了。他们这商队,能有多少人供她抓的?再说了,这商队里的,都是些普通人,哪里是她的对手?岂不是要任她宰割了?” “不然呢?你是打算管这桩闲事了?”闻歌嘴角半勾,黑金色的双瞳却冷了下来。 “我们修行是为了什么,自然便是为了斩妖除魔,卫道天下啊!如今,见了这等害人性命的恶妖,难不成还要当作什么都没看见,见死不救么?”云懋越说越是激动,浑身热血激昂。 那阿牛似也看出了什么,连忙“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请几位大侠仁义,救救我们吧!” 41 我信了 闻歌却是冷冷瞥了一眼脚下磕头的少年,神色没有半点儿的动容。“你们当初愿意让我们同路,本就是打着牺牲我们的主意,如今,又有什么资格来要求我们帮忙?” 而后,又抬起头,目光如箭,射向云懋与顾轻涯,“你们呢?我再问一遍,你们,当真要管这闲事?即便他们本身立意不纯,你们也要以德报怨?” 云懋低头望了望跪在跟前的少年,神色倒是没什么挣扎,“人本畏死,他们为自己打算,本也没有错。再说了,我们不是也半点儿损伤也没有么?我们既比他们懂得多些,便该比他们多承担一些。修行,修的既是行,更是心。”末了,还转过头,看向顾轻涯,寻求支持道,“你说呢?小五?” 闻歌也正看着顾轻涯,那目光沉冷,她与云懋吵了一路,却是头一回,要他表态,看他,是选择站在哪一方。 顾轻涯自方才起,目光就落在闻歌身上,似带着无尽探索的深思与打量,四目相对,他却微微笑着,挪开了,冲着云懋点了点头,道,“师父说的话,自然都是对的。” 一瞬间,闻歌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总之,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虽然,心里有些堵,但她却是如释重负一般笑了起来,“如此看来,等到了沙海,我们便分道扬镳吧!” 顾轻涯好似半点儿不诧异她会说出这样的话,反倒是云懋惊疑过后,却是忍不住道,“喂!你这人怎么回事?不过是一时意见相左,你便要拆伙么?不至于吧?何况,我们这是行的善举,你何苦要这么狠心?” “说我狠心也好,说我无情也罢。你们自有我的大义,我也自有我的小情,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工夫耗在别人的闲事上。我不会阻止你们行你们的善举,你们也别想左右我的想法,道不同不相为谋。本来就是说好了,这一趟北羌之行后,再决定帮不帮你们,如今事实证明,我们有太多难以相容的地方,我说服不了你们,你们也说服不了我,既是如此,早些看清了也好,免得日后累己累人,不管怎么说,总归一场相遇的缘分,来日重逢了,还能算作旧识。”这一刻,闻歌眼中无笑,沉冷一片,不似平日与云懋斗嘴时的漫不经心,这一刻的她,足够认真。 话落,她与顾轻涯和云懋分别点了个头,便是扭身走开了。翅膀声扑腾,一点黑影从半空中俯冲而下,是赫连小白,化成了一般鹞鹰的大小,停靠在闻歌的肩头,歪着头,用它长长的喙轻啄主人的际,闻歌抬手拍了拍它的头,一人一鸟就这么徐步走远,一直未曾回头。 “这……这个女人,平日里怎么就没瞧出来,是这么一个冷心冷情的?”云懋的手指指着她的背影片刻,才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回过头,却见顾轻涯没有应他的声,一双狭长的黑眸瞬也不瞬望着闻歌的背影,虽是眉头轻锁,但那目光却很是专注,专注得让云懋有些不安。 “我说,小五!你可别犯糊涂啊!那日,你说,她像是你的梦中人,即便从前迷惑过,但如今也该看清了。我才不信,你真会看上这么一个冷心冷情的女人。” 顾轻涯收回视线,却没有回答他的话,也没有看他一眼,云懋心头一咯噔,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小五这个表情,莫不是……生他气了?可是……为什么生气?难道就因为他说了两句闻歌那个女人的不是么?可是……不至于吧?不过就是两句不中听,但却很是实在的话,他们又没什么了不得的关系,小五至于这么护着她么? 顾轻涯的目光轻轻落在还跪在地上,神色有些不安的阿牛身上,“你放心,我承诺过你的事,必然言而有信。” 到得夕阳西下时,商队又寻了个与昨日差不多的,背风且安全的地点落脚。 待得各自安顿好时,天色便也黑尽了,抬头看,又是繁星满天。大漠的夜空,有一种别样的魅力,每一次看到,总让人几乎忘却心事,忘却自己,但也只是几乎而已。闻歌眨眨眼,她从不容许自己沉浸在不现实的幻境里,因为她再清楚不过,现实,从不是美妙的。 身后,脚步声起,闻歌目光一闪,眼角余光瞥到身后一角雨过天青色,其实不用瞥那一眼,光是听到那沉稳却又轻巧的脚步声,便也能猜到是什么人了。 闻歌不由悄悄给自己提了个醒,这个人那日为了能让她答应让他跟着,可是步步为营,算无遗漏,今日,必然也不会轻易放弃,此番前来,定是来劝她的。不过,她意已决,绝不会再被他轻易左右的。 来人自然是顾轻涯无疑了。 他径自走到闻歌身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双手反撑在身后,仰起头来,看着头上夜空,姿态难得的闲适。“从前有个姑娘跟我说过,人死后,便会化作天上星辰,继续守护着他所在乎、挂碍之人,那星光的闪烁,便是传递的思念。” 闻歌的目光有一瞬的怔忪,片刻之后,倏忽弯起红唇,笑了,淡淡的乐,淡淡的嘲,“倒是跟我娘在我小时候哄我时说的一样,可惜……那都是骗小孩子的。从我长大之后,便知道,那是世间最可笑的谎言。怎么?难不成因为是个姑娘说的,所以,你便信了?”她一边笑着,便是已一边回望顾轻涯。却见他沉敛着一双狭长的黑眸,神色有些莫名地看着她。那双眼,便宛如这大漠星空一般,深邃而迷人,令人不由自主想要沉溺其中。可是,太深邃了,深邃到有些危险,她自来是个惜命又识时务的人,从做不来明知危险,还要义无反顾扑过去的飞蛾。 于是,姑娘嘴角的笑不知不觉转淡,别过了头。 而顾轻涯的目光却也悄悄收回,转而又望向了夜空,过了良久之后,他清雅的嗓音才徐徐响起,道,“我信了。” “什么?”闻歌一愣,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绪,愣愣转过头,却不小心撞进了一双带笑的黑眸,真是要命,那心跳,便不由漏跳了一拍。 42 属狐狸 顾轻涯眼眸如星,薄唇轻轻弯起,“你方才不是问我,是不是信了么?我信了!” 闻歌眨眨眼,半晌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却是不知该作何反应。于是,只能“噢”了一声,然后才有些木木地道,“那一定是个漂亮可爱的姑娘,否则,你这样聪明的人,却如何会信了这样无稽的话,分明就是色迷心窍啊!” 闻歌叹息,一副很懂的样子,果真,这世间,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会被美色迷了眼啊。这食色性也,本就是人之常情啊!只是,眼前这青年正是慕少艾的年纪,而自己……已经年纪一把,而且婚约在身了,想起来,即便是脸皮厚如她,也有那么一丢丢的不好意思啊!这事若是落到了凤拾遗耳里,还不知要如何笑话她呢? 顾轻涯却是不知她的思绪又飘到了色与不色上去了,轻轻笑道,“你又如何非说,这是无稽呢?你我都尚在世间,又如何知晓死后事?” 闻歌蹙了蹙眉,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没错。” “告诉我这话的人……确实是个漂亮、单纯,而美好的姑娘,而我,与其说是信她说的话,倒不如说,我是宁愿相信这世间那种冥冥之中的情感与思念的力量的。若说这世间还有什么能留住记忆里的一切单纯与美好,我想,那便只有这种力量了吧!”顾轻涯的目光似是因着那些记忆里的美好而变得异常柔软。 “记忆?”闻歌的神情却因着这两个字而有些莫名的怔忪,将这两个字咀嚼在唇齿之间,也是涩涩的疼。而她,自来不喜让自己沉浸在这样的情绪中太久,所以,很快,她便甩甩头,将自己从那样有些压抑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即便,她不知,为何而压抑。“所谓记忆,便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看,这便又是你我之间的又一个不同了,我从来不会沉湎于过去,我只看现在,还有未来。” “是吗?”顾轻涯深深看了她一眼,在她皱眉前,将目光移开了,“或许吧!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人,自然不可能对事事的看法都相同,可你不知,这世间,有个词,叫殊途同归。” “殊途吗?”闻歌弯起红唇,“那是一定的。至于会不会同归?呵!不走到最后,谁知道呢?” “对啊!你也说了,不走到最后,谁知道呢?”顾轻涯似是找到了突破点,双眸乍亮。 “可是,我这个人,从来不是个喜欢浪费时间的人。我可不想,走到了最后,才现归处不一。到那时,可就晚了。”闻歌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是人相处,便需磨合。你有要事,我们不会耽搁。除魔卫道,也无需你出手,只到沙海为止,如何?”顾轻涯三言两语,将他的解决之道说出。 闻歌听罢,却是皱眉,狐疑道,“你如何有把握能在到沙海之前便解决?” 顾轻涯却是勾唇,笑得神秘莫测,而且狡黠莫测,“这个嘛……山人自有妙计。” 夜,正深沉。如昨夜一般,整个营地都寂静得恍若无声。美丽的星空不知何时,悄然被黑云遮盖,那些原本燃得旺盛的火堆也骤然熄灭,眼前,就是一片浓黑,伸手不见五指,若非眼力极佳之人,根本没法视物。 顾轻涯却是早料到,昨夜夜袭那人今日还会来一般,并且料到了他会来何处,所以,早早便带着云懋和闻歌,躲在暗处,候着。 那道黑影,总算是如期而至。一刻不停地窜进了近前的一顶帐篷,不一会儿,再出来时,肩上便已扛了一人。 顾轻涯指间弹出一道轻烟,无声地没入那人的衣襟。原来,早就备下了追踪之术。 闻歌虽说,不想插手这件闲事,但却没法不好奇。“原来,你早就料到他今夜还会来。”难怪他敢那么自信的说,到沙海为止,他和云懋一定会解决。 “阿牛所言,第一个七日,丢了一个人,第二次丢了两个,第三次,丢了三个,你道为何?”顾轻涯显然也是成竹在胸,还有闲情逸致考校起闻歌来。 “难道不是因为给这商队的人警告么?”闻歌还在思索时,云懋已经问道。 闻歌皱眉看他,这么一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怎么却还偏偏据说博文广记得很? 不过,闻歌当然不会承认,她在顾轻涯问之前,也并未多想,若非顾轻涯问起,她相信他不会无故问,所以多了个心眼儿,想多了些,只怕她的回答,也会与云懋的,别无二致。 “莫不是……他所需要的精气越来越多了?”闻歌问罢,已是如同醍醐灌顶般,灵明乍清,难怪了,他竟可以料定那人今日还会来,原来,昨日若非她打岔,那人应该一次性就掠走了他所需要的精气,而不是只掠走了一人。他所需要的精气多,而顾轻涯与云懋乃是修行之人,精气要比一般人充足并且精纯,只怕于他而言,是莫大的诱惑,所以,今夜,他才会铤而走险。 “可是……你们就在这儿,他却为什么钻进了那顶帐篷?对了,那是谁的帐篷?” “他没有现我们在这儿,是因为这个。”这回,轮到云懋显摆了,笑得咧开了一口白灿灿的牙,晃了晃手里的朱砂纸符,“这是小爷特制的,可以掩藏人的气息。至于那顶帐篷嘛,刚好是……” “是冯家老二的帐篷?”不等云懋揭晓答案,闻歌已是双眸乍亮,原来,这都是顾轻涯布下的一个局。至于为何,那人要掠的都是精气旺盛的青壮年,这回却选了已四十来岁,走下坡路的冯老二,只怕,也跟面前这人脱不了干系了。闻歌扭头看着面前温文笑着,很是好看,很是扎眼的男子,年纪轻轻,就这般会算计,他其实,是属狐狸的吧?自己……真的要放弃这么智计无双的伙伴?可是,若是不小心,反倒被他算计了呢?那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顾轻涯不知姑娘的心思又一次飘远了,他只是勾唇笑道,“我很想知道,若是这失踪的人,变成了自己的兄弟,冯头领是否还会跟之前的几次一样,当作若无其事,非但不找,还要求旁人也守口如瓶?” 43 扑个空 自私,是人的天性。事不关己,可以高高挂起。关乎自己了,那又另当别论了。闻歌自认活得比眼前的两个人族要久长,所以,见得也比他们要多,顾轻涯的这个试探,闻歌几乎已经可以预见答案了。 顾轻涯似乎也预见了,而且并不急于知晓,打了个哈欠,道,“走吧!夜深了,咱们先回去睡一觉,养足了精神再说。” 闻歌有些愣神,片刻后,才惊疑地问道,“怎么?怎么就这样走了呢?那……冯老二怎么办?”他们不是自诩名门正派,以除魔卫道、匡扶正义为己任么?虽然已布下追踪之术,可这冯老二被抓走,每多一刻,便多一刻的危险。他们当真不怕追踪到人时,冯老二已经成了一具干尸么? “你放心吧!此计凶险,小五一向心思缜密,怎么可能没有思虑周全?”云懋拍了拍闻歌的肩头,一脸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慨叹。 闻歌一怔,“莫非那被劫走的不是真正的冯老二?” “答对了。”云懋笑得与有荣焉,“小五怎么会拿人命冒险?真正的冯老二小五早就让我藏起来了,那被劫走的,不过又是个……” “障眼法而已。”闻歌接过了他的话尾,语调笃定,黑金色的眼瞳轻睐,“可那人可不是普通人呐!” “所以只是普通的障眼法也是无用,不得不多花了小爷那么一点儿……心力。”云懋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了一指的宽度,笑得一脸的嘚瑟。“哎!这么看着我,可别太崇拜我了啊!” 闻歌收回视线,斥道,“果然禁不起夸。”回过头,嘴角却牵起了一道浅淡的笑痕。“走吧!夜深了,确实该回去睡一觉,好好养足了精神,明日才好看好戏呢!” 第二日清早,沉寂了一晚上的营地便炸开了锅。昨天夜里,这商队里又丢了一人,与前几回的沉寂截然不同,这一回,却是闹得不可开交了。 “去!去!快去给我找!”只是因为丢了的人是冯头领的亲兄弟,他的态度便是全然不同了。前些日子,劝那些失踪的人的亲人的话,到了他自己身上全不好使。说到底,还是亲疏有别,起初,总以为他与他兄弟都上了年纪,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那些话,虽是以大局为重,如今才知,只有事情落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才是真正的感同身受。 “冯头领。”顾轻涯冷眼旁观,觉得该他们出手的时候,这才带了云懋到了冯头领身边,“听说冯二叔失踪了?我们兄妹几个,得蒙冯大叔收留,正觉无以为报。我们兄弟二人曾学过些功夫,如今自告奋勇,将冯二叔找回,还请头领给我们这个机会。” 冯头领起初还不知这几人在这个节骨眼儿来,是为了什么。如今一听,先是一愣,继而却是一喜,这可不就是瞌睡遇枕头么?当下,冯头领脸上便显出一丝笑容来,对顾轻涯和云懋从未有过的热切。 “两位少侠真是大仁大义啊,如此,便多谢两位少侠了。” 顾轻涯和云懋对望一眼,好了,这下就名正言顺了。 出了冯头领的帐篷,却见那里候着一人,与他们一色的玄色披风,不是闻歌又是哪个? 顾轻涯微微笑,云懋却是惊讶地挑起眉峰,继而语调嘲弄道,“你不是说,不管闲事的么?” “但我没说,不凑热闹啊!”闻歌眨了眨黑金色的双眸,眸中带着狡黠的笑,“好了,走吧!早去早回,早些了结。否则,这商队停在这里不走,我要哪日才能到沙海?”话落,她便已是扭头,先迈开了步子。 “死鸭子嘴硬。”云懋在她身后小声地嘟哝了两句。 顾轻涯望着姑娘腰背挺直的背影,狭长的黑眸深处,有星星点点的笑意闪掠,“好了,你还是小声些吧!她的耳朵课尖着呢,待会儿回你两句,尴尬的又是你。” “回便回了,小爷还怕她不成?”云懋话语倒是强硬得很,但声调却压低了不只一个度。 顾轻涯叹息着摇了摇头,这嘴硬的死鸭子,他身边,又何止一只呐? 顾轻涯指间漫出一缕白烟,朝着某一个方向飘去。“走吧!”三人一同举步,沿着白烟飘去的方向走去。 “这里……不像是有妖气啊!”随着白烟到了一处荒山,极目望去,只有偶尔有一两簇芨芨草在黄土中顽强生长,除此之外,全是一片黄沙漫漫。荒芜是够荒芜了,可是,却不见人烟,更嗅不到异样的气息。 顾轻涯皱着眉,眉眼间笼上阴郁,“看来,我们的对手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什么意思?”云懋皱眉狐疑。 闻歌却已大步朝着那白烟盘桓之处而去,丝毫不怕有埋伏的样子。 云懋连忙扯了顾轻涯跟了上去。到了地方,却不由惊得瞪大了眼,闻歌正蹲在那里,她所蹲的地方,躺卧着一个人影,可不就是他施的那个障眼法,要比早前阿牛的那次,要真实了许多,当然,也让他多花了些心思的冯老二么?最要紧的是,他身上还扔着一件夜行衣,那白烟一个劲儿地盘旋之上,多半就是昨日那件被小五施了追踪之术的衣裳么?难怪了……他们在这里察觉不到半分的异常了。 “这是金蝉脱壳啊!没想到,还是个狡猾的?”云懋也被激起了两分气性。 闻歌却是抬手,递给了顾轻涯一页纸笺。 居然还留了信?云懋又惊又气,这也太嚣张了吧? 信,还确实是留给他们的,没有抬头,也没有落款,纸笺上不过几个字,言简意赅:井水不犯河水。那字笔锋尖锐,竟有些金戈铁马的挞伐之气。 “看来,你的障眼法没能瞒过人家。”闻歌斜睨一眼有些蔫巴了的云懋,让你方才那般嘚瑟的,这乐极生悲了吧? 云懋真是又气又羞,生觉自己被耍弄了。 顾轻涯捏着那纸信笺,轻轻摩挲着那信纸,若有所思。 闻歌却是低头拎起那件被扔了的夜行衣,皱起眉道,“不过……这确实是个女妖么?”一个女妖,涌法术变化即可,何必还要穿脱衣裳这般麻烦?还有,这衣裳未免也太过宽大了,即便是女妖,变化之间难道丝毫不顾及爱美之心,非要变成个五大三粗的模样? 44 大翻身 “这采阳补阴,若不是女妖,难不成……”云懋脸色大变,难以启齿,“这妖是男的,却好男风?” 笨不死你?闻歌回头狠狠瞪他一眼,回过头看向一直沉默的顾轻涯,道,“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顾轻涯笑笑,慢条斯理将那纸信笺叠起,收好在腰间,轻轻抬手一挥,地面那具冯老二的躯壳化为一阵轻烟,散在空气中,了无痕迹。“我猜,这井水不犯河水,便已经告诉我们了,自此各行其道,互不相扰,他应该不会再动商队了。既是如此,我们来这一趟的目的便已是达到了,不用打架,不用动武,轻轻松松就达成了目的,难道不好?只需回去时将冯老二带上,那便万事大吉了。” 闻歌点头,这般轻松的,也难怪他是只狐狸了。 云懋却是有些不甘心,“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什么也不管了?” “不然呢?”顾轻涯淡淡瞥他,“你还能怎么办?” 云懋登时泄气,是啊!这回他们有所准备,尚且扑了个空,若是那人果真如同小五猜测那般,自此龟缩不出,他能往哪儿去找呢?云懋虽然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没有法子。 “走吧!将冯老二带回去,今日这事,咱们撞上,已经尽力了,即便日后师父问起,也是问心无愧。” 真正的冯老二原来是被施了个小小的法术,迷晕了,就收在云懋的乾坤百宝袋里。三人到了离营地不远的地方,才将人从百宝袋里弄了出来。 闻歌看也没看,径自迈开脚步,她是女子,这种粗活累活,往日没有男子在也就罢了,如今,自然轮不到她动手。 顾轻涯拍了拍云懋的肩头,“能者多劳,你可是师兄呢!”话落,他直接跨过被扔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冯老二,紧跟闻歌的步伐,悠哉悠哉地走远了。 云懋很是无语地看着那两人悠闲轻松的背影,心中忧愤难当,是他!是他!又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是师兄,被欺负的,受伤害的,却总是他? 用力朝地上昏迷的人踹了一脚,云懋没有半点儿的愧疚,当日,给冯头领出坏主意的可就是他呢!他都想让他们献祭了,他不过踢他一脚,怎么了?天经地义! 看着冯老二背上那个黄扑扑的脚印,云懋这才觉得心气儿平了些,伸手揪住冯老二的衣领,如同扛麻袋一般将他甩到了背上,大步流星地跟上了那两人的脚步。 回到了营地,商队里的人脸这三个青年人竟果真将失踪的冯老二给带了回来,那叫一个不敢置信啊!要知道,从商队的人开始失踪,算上冯老二,已经是第八个了,可他却是唯一一个回来的,就连稍早时失踪的阿牛他哥也没有,这一切,都因这几个年轻人而改变了,这怎么不让他们惊奇呢? 惊奇过后,便是欢欣鼓舞了,有了这几个青年在,说不定,他们真的可以摆脱这个噩梦的阴云笼罩也说不定啊! 当中最为高兴的,自然要属冯头领了,那态度,简直是天翻地覆。住的帐篷,吃的东西,都成了整个商队最好的,那待遇,简直是直线上升,连云懋也不由唏嘘慨叹了一回,这人呐,真是这世间最现实的动物。 到了天色转暗,冯头领的神色便有些欲言又止起来。 顾轻涯最是个会察言观色,又是个善解人意的,当下便主动提起要守夜,倒是正中冯头领下怀,又是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谢了又谢,又让冯老二快些给他的救命恩人们搬来了厚厚的羊毛褥子用作避寒,这才提着心吊着胆,将人给送走了。 顾轻涯却是也还担心着,稍早是自己自负,理解错了信笺上那句话的意思,所以。今夜,不得不防备。直到,平安度过一夜,天际泛起了鱼肚白,他才悄悄松了一口气,看来,他还算侥幸,猜对了那人的意思。如此一来,这商队平安无事,待得到了沙海,分道扬镳,也算将闻歌与云懋之间的分歧消弭于无形了,届时才好毫无芥蒂地上路。 而提心吊胆了一夜的商队中人,却在第二日清早,现一人未少时,彻底放下心来,欢欣鼓舞地将顾轻涯三人奉作上的上宾,好吃好喝得供着,好言好语地哄着,直到到了沙海,冯头领还动了重金将三人延请到他商队的意思,但却被顾轻涯很是客气,但却也很是坚决地给拒绝了。 他满心可惜,却也别无他法,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而摆脱了商队,又到了沙海,闻歌的心情自然是好得很,笑容满面,步履轻快地便率先进了沙海唯一的一家客栈。到了沙海,她便认得路了,今夜,好生休整一下,到了明日,再启程。 沙海,地傍一处绿洲,虽没有处于要道,也算不得大,但因往来商旅多在它这里补充饮水,倒还算得热闹。 只是,这里常驻人口少,所以便只有一家客栈,这往来的商旅多是挣的辛苦钱,所以很少有人舍得花银子住方的,大多就在客栈的大通铺里将就一晚的,也有补充了饮水,就继续赶路的。 比如说,冯头领的商队。许是稍早的阴影还在,他巴不得早些走完这一程,将带来的货物换成这里的物产,再运回去,赚取差价。所以,不过是补充了饮水,便又再度启程赶路了。 虽说这沙海也不过就是个满是黄土的,比村子稍稍繁华的小镇,但镇上有一泓清泉,使这个小镇便在这黄沙漫漫中焕了生机。 闻歌其实极爱这大漠里的胡杨,尤其是每到深秋的时候,那满树的金黄,真是这世间最瑰丽的美景之一。可惜,他们这回来地早了些,这胡杨树上,不过有几片叶子刚刚开始泛黄,离那记忆当中的灿烂瑰丽还远着呢。好在,闻歌自来不是那惯于纠结之人,到泉边洗了个脸,掬起甘甜的泉水狠狠喝了个够,便也知足了。 回到客栈时,顾轻涯和云懋两个已经坐在桌子边上了,桌上摆着一只装满了胡饼的盘子和一个酒坛,他们二人面前都是一只碗,碗里盛着乳白的汁液,泛着浓郁的酒香,闻歌曾来过大漠一回,自然知道,那是马奶酒,不由,轻轻攒起眉来。 45 酒与色 “你们两个居然还喝起酒来了?”闻歌还以为他们这些修行之人,都谨守规矩得很呢! “我们沧溟岛可不比郇山剑派,酒肉穿肠过,大道在心中。这真正的大道,还是要入世红尘才能修得的。”云懋一向爱夸耀自己师门,顺便再踩上一脚郇山剑派。 这就是各大修仙门派面和心不合的真实写照了。 说起来,闻歌与郇山剑派很有些渊源,但就因为这点儿渊源,她自来对郇山剑派也很有些看不上,所以闻言倒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你们沧溟岛不只不戒酒肉,不怕杀生,还可以娶妻生子。哪里像是郇山,光是一个大道无情,就害了多少有情人。我看呐,最最无情的,可不是什么大道,而就是它郇山呢!” 郇山剑派在中原地界可谓是声势浩大,姑娘的这番话听上去,便有些惊世骇俗。不过,好在这里是沙海,已经远离中原腹地,好在顾轻涯与云懋两个本身也没有看郇山剑派多么顺眼。 只是,顾轻涯望她一眼,眸色莫名的沉敛。 而云懋却是轻佻地吹了记口哨,道,“听你这语气哀怨得紧,莫不是你便是被坑害了的那有情人之一了?”说着,凑上前,眨了眨眼,很是神秘,实则很是八卦地低声问道,“看在大家同路的份儿上,你小声些告诉我,你难不成在郇山剑派还有个相好的,结果却被他师门棒打鸳鸯了?你放心,你偷偷告诉我就好,我一定肯定确定会为你保密!哎哟!” 话未落,脑门别挨了自己脑瓜崩儿,云懋捂着被姑娘指尖弹红了的脑门,那叫一个委屈啊!“不说就不说嘛,你恼羞成怒做什么?你那么使力,若是毁了我这张疯魔万千少女的脸,看你拿什么赔?” 闻歌却是理也没理他的鬼哭狼嚎,也坐了下来,取了一只空碗,自顾自倒了一杯奶白的酒。 “小五?”云懋又捂着额头,好不委屈地看向顾轻涯,憋嘴憋得煞是动人。 顾轻涯却根本没有瞧见,而是皱眉看着闻歌端起那碗酒,凑到了唇边,他想也没想便伸手挡住,不赞同道,“女孩子家喝什么酒?” 闻歌一愣继而好笑地挑眉看向顾轻涯,道,“小年轻,就年纪上来讲,你们哪怕叫我祖母或是婆婆也使得的,你却来管我?”而后,抬手轻轻拍开顾轻涯压在她酒碗上的手,笑道,“再说了,我的酒量还不错,喝不醉的。你们俩若是不信,可以合起来灌我一个,别被姑娘我拼到怀疑人生就是了。” “这位姑娘真是个性情爽直之人,倒颇有些似我年轻的时候。”带笑的女嗓徐徐响起。 闻歌抬起头来,循声望去,不由眼前一亮。 那是个一身红衣的女子,看上去也就是二十七八的年纪,长相明媚,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澄亮有神,红唇微微含笑,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碟刚炸好的花生米,款款朝三人桌前走来。 “原来这客栈里,居然有个这般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啊!”闻歌笑道,一边目光便有些意味深长地朝身边两位青年扫去,这人界一直有醉翁之意不在酒之说,倒是不知今日这两位少侠之意,是不是在酒呢。 这般想着,闻歌轻哼了一声,望向那正站在桌边,俯身为他们布菜的老板娘,却没有半分的恶意,反倒眨巴了下黑金色的眼瞳,托着腮,望得很是专注。瞧这老板娘一身肌肤虽算不得白皙,却是健康的小麦色,看来,在这塞外怕也生活了不短的时间,但却很是细腻光滑,举手投足之间虽是妩媚天成,却没有那种风尘味儿,反倒因为上了些年纪,褪去了些青涩,多了些许难言的味道,果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闻歌骨子里虽是个喜欢美男的,但对于美好的事物,她却也不吝惜于欣赏。 闻歌的目光虽然专注,却并不热切,虽然带着打量,却并无恶意,那老板娘虽然感觉到了,却没有露出半分不悦,反倒是恍若不知一般直起身,道,“沙海荒僻,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招待几位,还请见谅了。” “既然沙海荒僻,老板娘却为何滞留这里?看老板娘的长相,可不像这本地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开了店,安了家,若是埋没在了这黄沙漫漫中,岂不可惜了?”这女子的长相虽是明媚,却带着中原一带的端庄温婉,显然不是塞外之人。 老板娘却是笑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就是我们女子的宿命,我又有什么办法?” 原来竟是嫁了人的。闻歌说不清心里是惋惜还是怎么的,悄悄放下了拖着腮帮子的手,往女子身后看了看,“怎么不见老板?” “他呀!出去做活儿了,要到入夜才会回来。这讨生活啊,没那么容易,倒是羡慕你们,还年轻着,可以肆意地过日子。”老板娘一边笑应,一边给几人半空的碗里又斟满了酒。 闻歌心有所感地点了点头,若是嫁了人,便要这样柴米油盐酱醋茶地细碎着过日子,她还真是宁愿不嫁。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她即便日后果真跟凤拾遗成了亲,那也是各过过的,他住他的栖凤山,她住她的百花幽谷,他自去左拥右抱,莺莺燕燕,她正好乐得轻松自在。 那老板娘闲话了几句,给几人布好了酒菜,留下一句慢用,便转身走进了柜台后。 闻歌喝了一口酒,塞外独有的马奶酒,酒味里掺着奶香,虽有些膻气,但也算别有一番滋味,还不难入口。 说起来,这些年,为了劝寒朔少喝些酒,她索性他一喝,她便跟着喝,久而久之,寒朔毕竟拗不过她,渐渐地,慢慢就喝得少些了,至少在她面前是如此,反倒是她,这酒量倒是历练出来了。想起寒朔,闻歌那双黑金色的眼瞳一暗,将酒碗举起,便是咕噜噜一口饮尽了,将碗拍向桌子,又端起酒坛,又倒了满满一碗,刚要抬起时,那碗沿却已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压住了。 闻歌抬起眼,望进顾轻涯狭长的黑眸中,目光相触,瞬时无言。 “我知道,你不喜别人管你。可即便酒量再好,也不可多饮。何况,这酒烈着呢,你又喝得这般急,太伤身了。” 46 别伤心 “那你方才眼睛都快黏在人家那老板娘身上下不来了,人家可是有夫之妇,注定没有结果,你这样,也是大伤身呢!我可不也没有管你?”闻歌笑呵呵眯眼看他,方才,他那眼睛可都盯在那老板娘身上了,他以为她没瞧见呢! 只是,想想也是人之常情。那沧溟岛上毕竟与世隔绝,虽也有女弟子,但大多都是从小就在一处的师姐师妹的,这乍一上了岸,各色美女多着呢,正是年少轻狂,慕少艾的年纪,偶尔被女色迷了眼,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何况,这老板娘虽是比他们大了几岁,但人家确实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呢!说不定,顾五从小拜入沧溟岛,刚好就缺乏母爱或是姐爱呢?闻歌表示很理解。 但顾轻涯显然却是不理解了。一张俊雅的面容先是惊愣,而后,便是一寸寸沉冷了下来,一贯清雅从容的语调也低了不只八度,“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在闻歌看来,这却明显就是被看穿了心事,恼羞成怒了。闻歌很快反省了一回,惊觉确实有自己的不是。人家少年郎一个,说不准这还是头一回动心了,这羞,自然是难免的。而这沧溟云家虽比不得郇山剑派那般古板,但人家也是和正儿八经的名门正派呢,这自小崇尚的君子之风怕是刻进骨子里的,对一个有夫之妇动心,只怕他自己也在激烈的思想斗争着,自我厌弃着呢,自己实在不该将这层窗户纸捅破了,让他难堪。闻歌想起,凤拾遗曾说过,他们雄性动物的自尊,是异常脆弱与敏感的东西,这与他们的种族无关。 想通了这一点,闻歌便越理解顾轻涯此时的脸色了,但是,现在道歉的话,怕是会适得其反。 犹豫了片刻,她终于是叹息着,一脸“我理解了”的表情,拍了拍顾轻涯的肩头,站起时掩唇打了个呵欠,做出一脸疲惫的样子,道,“这几日餐风露宿的,我有些乏了,便先回房里去歇着了。你我自便啊!”说着,又是打了个呵欠,这才觉得差不多了,举步而走。 她看穿了他不敢示于人前的心事,他在她面前自然不自在,那她躲开了,不知他那脆弱而敏感的雄性自尊能不能自我修复完善? 闻歌抱着满满的内疚和期盼,走了。 顾轻涯却看着她的背影,沉冷的脸色难以回暖,额角的青筋更是控制不住地蹦了两蹦。 “我说,小五!你还真看上闻歌啦?你说她这么凶悍,又难搞的,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在边上冷眼旁观的云懋很苦恼,皱眉为顾轻涯不平。“不过……这闻歌能让你吃瘪,也算得本事。” “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一只胡饼被塞进了云懋嘴里,顾轻涯的表情充满了威胁。 云懋自来是个识时务的,乖乖如他如愿啃起饼子来。毕竟,从小到大,他可从没有让小五吃瘪的机会,小五让他吃瘪,倒是常有的事。如此想来,闻歌岂不是变相地替他报仇了?云懋很认真地想道,就冲着这一点,他是不是应该加一把火,真将他们撮合到一处去?毕竟,他虽拿小五没有办法,但日后若是能常常看见小五在别人手下吃瘪,也算得乐事一桩啊! 本来休息,只是闻歌为了躲开而寻的一个幌子。却没想到,接连几日的餐风露宿,她还真有些累了,一沾枕头,困意便似没有止尽一般翻涌了上来。她不一会儿,便睡沉了,这一觉,睡得很是香甜,再睁开眼时,窗外,已是霞光满天。 都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大漠里的落日是极为壮观的,打眼看去,那满目的黄沙,连绵的沙丘被落日的余晖染上了橘色,红得烧,金得耀眼,如同一根直线的天边,一轮红日恍若一个巨大的咸蛋黄,已经沉下去一半,待得那剩下的一半也沉降下去时,天上的满天霞彩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散去,天空恢复成了青黛的颜色,然后,一点点转浓,很快,便要被夜色笼罩。 闻歌伸了个懒腰,朝着推门时便已现的那道身影走去。 顾轻涯显然是个极爱干净的,方才怕是趁着她睡觉的时候,已经沐浴过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袍子,蓝天白云的颜色,衣襟处绣了两只大雁,雁字回时,月满西楼。闻歌想道,真是穿地考究,这几日在这大漠里风餐露宿,就是喝水也得省着喝,又哪里来地水供他洗浴?也真是难为他了。 这家客栈是个两层的土楼,他们住的客房就在二楼,一开门,便是一个长廊,廊上总木头制了栏杆,顾轻涯正潇洒地坐在那栏杆之上,举目望去,便见褪去了方才一瞬间华丽的天空,成了朴实的天青色,就连天空下的沙丘好似也染上了两分静谧。 “在这里望眼欲穿?倒还不如去楼下看着?”闻歌一开口,就想呸自己一口,这怎么睡了一觉就睡糊涂了?睡前的事,可都忘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真是呸呸呸。 闻歌正在懊恼的时候,顾轻涯却没有如她所想的恼怒,反而是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后,微微勾唇,笑道,“你说的,是楼嫂子?” 闻歌犹豫了片刻,才点了点头,心想到,乖乖!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就连人家夫家姓什么都打听清楚了。 顾轻涯似是没看懂她眼中的惊疑,只是淡淡笑道,“楼嫂子从刚才安顿好我们之后,就回了房,一直没有出来。” 这么说来,还是一直关注着人家呢,难怪,刚才光看他的背影,也觉得有些落寞呢! 闻歌这回心思转了转,这才有些干巴巴地道,“那老板娘……噢!楼嫂子怎么说也是罗敷有夫,你们两个大小伙子杵在客栈里,她夫君又在外边儿做活儿,她总要避避嫌的,不是吗?其实这样也好,不正好说明这楼嫂子是个正派的人么?你与她虽是无缘,但好歹,你没有看错她。”末了,她还面有不忍地伸出手拍了拍顾轻涯的肩头,安慰道,“你也别太伤心了。” 顾轻涯的脸色有些僵硬,片刻后,才叹息一声,继而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有的时候,我真是不知道你这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47 看紧他 闻歌却是狐疑地皱紧了眉,“你这话的意思……是说我脑子不好使呢?”语调微微上扬,已带了两分威胁的意味。 顾轻涯听得那叫一个哭笑不得,“你看吧!就是这样。我可没那个意思,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了。” 闻歌自然想反驳,自己可不是胡思乱想。不过才刚刚张嘴,顾轻涯却似料到了一般,笑呵呵打断她道,“一个没注意,就这个时辰了啊!走吧!肚子有些饿了,咱们下楼去吧!” 这就是明显的转移话题了,闻歌有些不满,哼了一声,想着也没有神究的必要,她自觉自己脑子没问题就是了。点了点头,她觉得肚子也有些饿了,所以,对于他的提议,很是欣然地接受了。 只是,不经意地一个回眸,便瞧见了顾轻涯手里捏着一纸信笺,这会儿正在仔细地将之叠好,闻歌不由挑起眉来,“怎么?你还是没有放下?”那纸信笺闻歌自然认得,可不就是那日那道黑影留下的么?说什么来着,井水不犯河水? 顾轻涯望了望手里的信纸,道,“我只是觉得有些好奇,算得棋逢对手吧!可却缘悭一面。”那话语里不无可惜,说罢,却是望向闻歌,道,“难道你就不好奇么?” 闻歌却是摇了摇头,“能让你觉得棋逢对手的人,我还是最好不要好奇的好。” 顾轻涯额角的青筋跳了跳,这话听着怎么有些不对劲儿呢? “走吧!”闻歌却已经扭头往楼下走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客栈本就是土楼,光线差,地处荒僻之地,即便是烛火也得省检着用,所以,不过就是桌上一灯如豆,略略扫淡了灌满屋内的夜色,照亮了云懋那张在闻歌看来,不怎么讨喜的脸。 “你们舍得下来啦?我还正想着你们若还是不下来,待会儿我就将吃的全塞我肚子里了,你们谁也别吃。”谁让你们俩撇下我,在一边卿卿我我,说小话的?云懋心里有些酸,不过才上岸多久,小五这心就已经偏到没边儿了,只要某个凶悍又难搞的女人在旁边,他哪里还记得自己这个师兄啊?云懋心里掬了满满的一把辛酸泪,他很寂寞啊很寂寞! “幼稚。”闻歌淡淡回了两字,难得地没有再趁机将云懋损个体无完肤,而是转头看向柜台的方向,“这楼嫂子还没出来呢?那咱们吃什么?” 才这么说着,她一向对食物很是敏感的鼻子已经嗅到了一阵香味,她抽动了一下鼻子,脸上现出了两分期待的神色,“好香啊!”一边感叹着,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朝着柜台后望去。那里,便是香味的来源了,应该是厨房的所在,但是不想,垂挂的一方布帘却堪堪挡住了她亟欲探寻的视线。 不过好在,她却没有等上太久,布帘被人挑开。有人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了,托盘上摆着三个大海碗,白烟腾袅间散出引人垂涎欲滴的香味,闻歌从不掩藏自己对美食的喜爱,当下,便是大大地咽了一口唾沫,都能听见喉间大大地一声咕噜,引来云懋瞪她一眼,还可她“粗俗”二字,她却好似没有听见,只是专注地看着那越端越近的托盘,味蕾已经开始抢先分泌出了丰富的唾液。 顾轻涯却是皱着眉看着那白烟腾袅后的那张脸,那个人,那不是早先见过的那位漂亮大方的老板娘。那是个男人,一身粗布衣裳,系着围裙,却也遮掩不住他浑身的阳刚之气,浓眉,斜飞入鬓,一双眼,像是刀剑,即便他极力想要让他看起来和软些,但顾轻涯还是一眼便看出了他眸底遮掩不住的锐利,那是铮然作响的宝剑,不过是暂且包裹在了鞘中。 那人却似是不经意地垂下了眼,埋在那腾袅的热气中,避开了顾轻涯锐利的盯视。 须臾间,他已经走到了桌边,将托盘搁在桌上,将盘上的三个大海碗一一端了下来。“我们这小店荒僻,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就做了面皮儿,希望几位客官不要介意。” 闻歌早已经一把抓了筷子,迫不及待地夹起面皮儿往嘴里送了,一边嚼,一边满足地嗯了一声,冲着人竖起了大拇指,“老板真是好手艺啊!可千万别谦虚了。”面前这人的身份虽是猜的,但闻歌自认应该没错,所以语调也自然的笃定。 果真,那人挠了挠后脑勺,笑得一脸憨厚,“几位客官不嫌这吃食粗陋就好了。” “怎么不见楼嫂子?”顾轻涯正动作优雅地取了一双竹箸,淡淡垂眼问道。 听似平淡的一问,却引来了云懋和闻歌都是皱眉的一望。 云懋是想着,今日小五真是有些反常,对这客栈老板夫妻俩有些过于关心了。要说,小五平日里的性子是有些寡淡的,对他不感兴趣的事,不关心的人,从来不会浪费时间,甚至有时候显得有些凉薄,今日却委实让他有些奇怪。 闻歌却是叹息道,果然呐,这人一旦有了感情,再聪明的人都变笨了。这是贼心不死,挑衅起人家正牌相公了? 好在,那老板似乎果真是个憨厚的人,似是没觉得有什么奇怪,连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变过,“她今日有些不舒服,所以已经歇下了。几位客官用过饭之后,便自去歇息吧!厨房里烧着热水,若有什么吩咐,再叫我就是。”话落,欠了欠身,却是告退了。 顾轻涯的目光灼灼,却是直接追着他的背影没入了那布帘后,被闻歌拉扯衣袖之下,这才收了回来。 “喂!你适可而止啊!别太明显了。”闻歌皱着眉告诫他道,人家罗敷有夫,他表现得这样明显,是想挨揍啊? 顾轻涯收回目光,瞧见她蹙起的眉心,倏忽一笑,没有说什么,反而是掉头望向云懋,问道,“这老板是几时回来的?我怎么没有瞧见他?” “这个我倒没有注意,我方才也回房小眯了一会儿。”云懋挥了挥手,忙着对付碗里的面。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闻歌皱眉瞪他,“人家几时回来的,难不成还要向你报备?”闻歌想着,多好的小伙儿啊,可别一时想岔了,走歪了路他们虽然有缘无分,可他这张脸这么合她的心意,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毁了,不行,她得把他看紧些才是,可不能让他犯糊涂,做傻事。 48 遇鬼店 顾轻涯似被问得一怔,目光有些愣愣地看向闻歌,眸中似有莫名的幽光暗转,似是转过了千头万绪。突然,他倏忽一笑,道,“是啊!确实与我们没什么相干,是我想岔了。”话落,在闻歌怔愣的目光中,他已低头大口吃起了面,一边吃还一边点头,道,“这面皮儿果真味道不错。” “不错那就多吃些。”闻歌呆呆地应道,很是狐疑地瞄着他,他这是……想通了?放开了?可是怎么这么突然?他不是故作无事,强颜欢笑吧? 闻歌一直瞄着顾轻涯,碗里香喷喷的面皮儿突然都没了滋味儿。那目光顾轻涯当然不可能没感觉到,但他反而整个人都轻松愉快起来,而且仿佛胃口极好,不一会儿就将面皮儿吃了个精光,就连汤也喝了个干净。 然后,餍足地擦净了嘴,笑笑站起身道,“明日还要赶路,今夜就都早些歇着吧!”说罢,便是转身走了,步履闲适到有些轻快,让闻歌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 他刚才不还一副钻了牛角尖,要跟人家正牌夫君杠上的模样么?怎么这一转眼,就想通了呢?闻歌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没法安心。于是,她扯了扯还在吃得很是开心的云懋,皱起眉,有些不悦,“喂!你怎么就忙着吃呢?”平日里,兄友弟恭,形影不离,一口一个小五的叫得亲热着呢,怎么这会儿他家兄弟情伤了,却不见他有半点儿关心的样子?没心没肺的,倒是吃得很开心呐。 闻歌心里为顾轻涯抱不平,脸色便有些不好,指了指顾轻涯的背影,硬着嗓音,问道,“他没事吧?” “没事!能有什么事?”云懋笑笑,应得干脆,抬眼见姑娘的眉心蹙得更紧了,他一挑眉,道,“难不成你还希望他有事儿啊?” 闻歌皱眉,自然不是。 “那不就结了?”云懋也吃完了,大大地打了一个嗝,站起身来,“你怕他有事,也是关心他嘛!我这个师兄难不成就不关心他了?你放心啊!我这就去看着他,保准儿到了明天,他一根汗毛也不少,好吧?” 闻歌从不知,自己居然也会这么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当师兄的都半点儿不操心了,自己反倒辗转难眠,直到第二日清早,在客栈门口见到已经一边欣赏着大漠清晨,一边等着他们的顾轻涯时,一颗悬吊吊的心,这才落到了实处。 “几位客官慢走。”将他们送出来的,却只有老板娘一个。 闻歌悄悄瞄了顾轻涯一眼,果然瞧见他目光深邃,凝在那老板娘身上,那目光,在闻歌看来,实在有两分如泣如诉,恋恋不舍,奈何,造化弄人啊!恨不相逢未嫁时。 闻歌很是为顾轻涯心酸了一把,抬眼,却见顾轻涯朝着老板娘略一拱手,道了一声“告辞”便率先迈开了步伐。 闻歌不由轻吁了一口气,想道,长痛不如短痛,慧剑斩情丝,这小年轻在情之一道上委实算得上一个勇者,倒是令人有些敬服,就冲着这一点,看他隐忍情伤的份儿上,这几日也该对他好些。 离了沙海,一路上总算是太平无事了。而有了沙海做参照物,一早就来探过路的闻歌总算没有迷失了方向,顺利地往北羌皇陵而去,这眼看着,就要到皇陵了。 云懋虽常被闻歌怼到七窍生烟,但他自来是个复原能力很强的人,不一会儿,就又恢复如常了。一路上妙语连珠,滔滔不绝,聒噪无比,又是一副乐天知命,万事不愁的样子。 哦!不!他还是愁的!他是……空空肚子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鸣响,“小五——”他捂着饿扁了的肚子,可怜兮兮的眨巴着眼,像是被人虐待的小狗一般瞅着顾轻涯,只差没有摇上两下尾巴,再撒娇似的蹭上两蹭,“我们究竟是要走去哪里?这都快天黑了,是不是该用晚膳了?” 顾轻涯很符合他期望地顺了顺他的毛,挑眉看他,“你饿了?” 点头,再点头,他的肚皮已经唱了好久好响的空城计,小五没听到吗? “喏!前面不是有一家野店?”下颚朝前扬了扬,云懋立刻双眼亮地跟着望去,果然,前方沙道边上,一旗店招随风招展,大大一个茶字,虽然有一瞬的疑惑,刚才他似乎没有瞧见有这野店的存在啊?但是那疑惑也只是腾升了一刹那,便被饥饿感淹没,他脚下如风,朝着那店招处飞驰而去。 身边像是飘过了一阵风,扬起一阵沙尘,不见人影,这是沧溟云家的某种轻身功夫?似乎不错?闻歌挑了挑眉,斜睐了身后人一眼,狐惑的眼神中携着无声的询问,后者却只是轻耸了一下肩,而后越过她,从容上前。不说便罢了,只是,怎么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兜绕心头,挥之不去?闻歌一向不是喜欢纠结的人,所以也只是稍稍狐惑了一把,想不通之后就索性丢到一边,不想了,也是迈开步子,不疾不徐地跟上前去。 “哇啊啊啊啊啊啊!有鬼啊!小五,救命!”随着一阵惊天动地,凄惨无比的鬼叫,便瞧见前方沙尘尽消之处,云懋连滚带爬地哭喊着跑了出来,“哐啷”一声,手中可能来不及扔了的面碗跌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一阵黑烟过后,原本看着还算色香味俱全的面食眨眼间成了泛着恶臭的腐肉,当中还隐约能瞧见蛆虫的蠕动…… 当然是有鬼!那么重的阴气,没有瞧见吗?闻歌奇怪地瞥了一眼半点儿不像作戏,果真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哆嗦的云懋,抬起眼,刚好瞅见顾轻涯极其熟练地将紧揪住他的云二货一提,便塞到了身后。 躲到了顾轻涯身后,云懋的脸色要好看了几分,不过也只是短短的一个刹那,他又抖索着指头指着方才奔逃来的方向,颤着音儿道,“又……又来了……” 能不来吗?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自己送上门的蠢货,不吃白不吃!年轻男子的阳气不只女妖爱,对尸鬼也是大补之物啊!何况,不只是人欺软怕硬,鬼也一样,这么一个只会吓得屁股尿流的二货,不欺负你欺负谁?只是却没想到遇到了这么两个硬茬! 49 云奇葩 “他怕鬼?”云懋那副吓得直哆嗦的样子,闻歌想误会都难。虽是问句,但她的语调却是笃定的。 一边问着,倒是也不耽搁它手上的动作,一抬手,她袖口中的红线飞出,直接穿透一只鬼魅,脸容扭曲,瞬间的狰狞过后,那只尸鬼化为一道黑烟,被清风扬散。回瞥中,她有幸瞧见了顾轻涯手中所持的法器的兵器,那是一柄光剑,不过两指宽,泛着银光,剑气森森。 “唔!”挥剑将一只狰狞着扑上来的尸鬼拦腰劈成一缕黑烟,顾轻涯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真的姓云?”闻歌挑眉,沧溟云家传至如今已是几千年,向来都是驱魔逐妖,可是面前这一只,却…..怕鬼?呵!还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手中红线往后一甩,明明是丝缕般的柔软,却如钢针一般穿透魂魄,又一只倒霉鬼……灰飞烟灭。 “如假包换!”即便身后拖了好重一只包袱,顾轻涯的动作仍然优雅从容,甚至连脚步也未曾挪动,只见手中光剑随着意念忽长忽短,将自己与云懋周身笼住,不见缝隙。 像是察觉到了己方虽然势众,但很明显不是对手,只是上菜了之后,这些尸鬼很聪明地选择了四散逃窜。 闻歌没有追的兴致,懒洋洋收回手,那红线又倏地隐没在袖口,她回头的瞬间,刚好瞧见顾轻涯掌中光影一掠,那把光剑便已消失不见。挑眉望向在半只鬼影也不见了之后,就软倒在地上的云二货,她的眉梢嘲弄地挑起,“你确定他能跟我们一起去?” 这二货怕鬼!可他们要去的地方,可是北羌皇陵啊!若是普通的陵寝也就罢了,那北羌皇陵,闻歌可已是先行探过路的。那里面怨鬼、厉鬼的,可不在少数。虽然比不上鬼界和猛鬼陵群鬼聚集,但却也不少了,不过几只尸鬼便将他吓成了这样,那北羌皇陵,他真能踏得进去,哪怕一步? “皇陵里……有鬼?”云懋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吐沫,终于后知后觉地问,不好的预感盘旋心口,让他背心一阵寒。 “普通的陵寝,若是主人并非枉死,又没有什么遗憾不甘的,那还好,都乖乖地循规蹈矩往轮回道去了。可这皇家陵寝吧!历朝历代的,哪一家少了冤死枉死的?何况北羌本就不富裕,整个皇家就这么一个陵寝,里面埋的冤死鬼会少了?而且,我听说,建造皇陵的时候,北羌皇帝为了保住陵寝的秘密,可是将那些工匠尽数坑杀了。那……”王家的那一个也是因为太过狡猾,大抵是猜到了皇帝的心思,早早便告了病,退了出来,并未参与到紧要关头,这才捡回了一条命,可那之后,他却深感伴君如伴虎,这才心灰意冷地告老还乡去了。 只是,闻歌的话尚来不及说完,听明白的云懋却已经“咚!”地一声,两眼一翻,彻底栽倒在地了。 望了眼地上直接吓晕了过去的云懋,顾轻涯叹息道,“你既已知道他怕鬼,又何苦还要这样吓他?” 闻歌却觉得自己挺无辜的,“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啊!哪里有吓他?” 顾轻涯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搭话,叹息一声,将云懋扶了起来,挂在他肩头。 闻歌却是皱眉道,“倒是你,他这样怕鬼,你当真要带他进皇陵去?”她方才的话虽有些夸大,毕竟若非天大的不甘,谁愿放弃轮回的机会,滞留人间?可却有大半是事实,那皇陵里,自然有鬼。如云二货这般,光听个鬼字,便被吓得不省人事,若是进了皇陵,那还了得?而且,看顾轻涯这样子,断然是不可能扔下他不管的,那到时候,他是不是都要像现在一样,将云懋挂在肩头?那可不是好大一个累赘? “就是因为怕,所以才一定要去呢。”顾轻涯扭头看了一眼肩上的云懋,清雅的嗓音里却透着如磐石无转的坚决。 闻歌恍然大悟,“这沧溟云家的弟子却怕鬼,这确实说出去也是个笑话。何况,你们代表师门来参加试剑大会,到时,这可是个硬伤。能以毒攻毒,让他克服了也好。”点了点头,闻歌倒是挺理解的。“不过……”望向顾轻涯,她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没想到,你对云二货倒是挺良苦用心的啊!” 顾轻涯也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了,垂了头,转移了话题道,“既然已经到了,就别耽搁了,进去吧!” 前面,一处矮山,皇家陵寝,自然是风水极佳之处,即便地处黄沙漫漫的大漠,也是林木森森。闻歌来过一回,自然知道入口在何处。皇陵外,都有守陵的军队,虽然对于他们来说,要对付也不难,但闻歌却不想将事情闹大,所以带着顾轻涯绕道了右侧,弹指使了个障眼法,便障过了巡逻士兵的眼,顺利到达了寝门前。 “我看这皇陵是双龙盘踞的山势,寝门又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位各一,这布阵的人应该是中土之人,这倒好些。”顾轻涯四处一看后,轻吐了一口气。他起初还怕北羌化外之地,阵法若是源于西域,他虽是不怕,但却要多费上许多工夫,如今这样,他心里便更有底了。 “这阵法什么的,除了中土这些喜欢弯弯绕的人,谁还能弄出来?”闻歌不懂阵法,而且没少在阵法上栽跟头,所以,对阵法,那是深恶痛绝啊!一说起,就是咬牙切齿。 顾轻涯见她那样,不由勾唇笑了笑。而后,掉头,目光专注地研究起了那道寝门,闻歌虽来过,也知道如何进去,却并没有开口,不无考校顾轻涯的意思。顾轻涯想必也猜到了她的意思,并未开口询问,一肩挂着云懋,另一只手抬起,拈了个诀,运气于指,在虚空中化了一道符,往那道千斤石的石门上用力一推。那符咒撞上石门,迸出一道金光,紧接着,石门上所刻的那只白虎大口微张,一颗石珠滚了出来,通过它嘴下的凹槽,滚进了石门下方的一个洞中,刚好嵌住。“轰隆隆”一声响,那道千斤石门缓缓升了起来。 “真是简单粗暴。”闻歌斜睨他,低斥道。 顾轻涯却不在意地勾唇笑笑,“有用就好。” 50 左与右 虽说北羌论富裕,算是四国中最弱的,但这皇陵毕竟是皇家所有,整个北羌皇室又只有这么一个皇陵,自然下了不少的血本。所以,进了右寝门后,寝门便轰然在身后关闭了。 顾轻涯和闻歌早有所备,自然不会担心,闻歌从腰间掏出一个火折子,用法力催,登时变成了一个照明的火把,眼前亮了起来。照亮了眼前的路,入口便有三个岔道,顾轻涯挑眉道,“看来,这就是个大迷宫啊!” “有了这个,用不着怕。”闻歌晃了晃手里的羊皮纸卷,“从这边走!”指了左边一条道,闻歌率先迈步而进,顾轻涯自然不敢耽搁,也扶了云懋,快步跟上。 进了岔道,路要比方才逼仄一些,不过供两人并肩而行还是可以的。陵墓内的空气有些凝滞,比不得外边儿清新流通,好在,他们本都不是普通人,一路走来,倒也无碍。只是,这火把一直燃烧下去,怕就不怎么好了。闻歌既然来过一回,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早有准备。可它的准备,都收在云懋的乾坤百宝袋里呢!闻歌心里有些后悔,真不该图方便,将什么东西都扔给了他,现在好了,可怎么办?闻歌不由皱眉看了一眼挂在顾轻涯肩上,不省人事的云懋,“这二货难不成要这样一直睡下去?” 闻歌自来是个不惯于掩藏的人,所以即便不悦,也毫不掩饰地从话语间带了出来。 顾轻涯虽然扛着一个云懋,却还算得轻松,吐息平缓不说,还能抽空回头去看已被他强行挡在了后面的闻歌,见她面现不悦,他反倒笑道,“你放心,扛着他,也不沉的。再说了,你相信我,阿懋他……绝不是累赘的。” 闻歌撇了撇唇,不置可否。是不是累赘,现在还不好说。 顾轻涯看闻歌的表情,哪里有不知道她想法的,但现在多说无益,倒还不如待会儿用事实来证明。两人于是沉默下来,很是安静地行走在这墓道之中。过了一会儿,云懋总算清醒了过来,因为还没遇着半只鬼,好歹没有哆嗦到行不了事,听从闻歌的指示,开了乾坤百宝袋,取了一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出来,取代火把用于照明。 可能是见着已是进了皇陵,后面,是退无可退。起初,云懋如遭雷击,如今,倒是没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但却是彻底蔫菜了一般,只拖着步子,慢吞吞跟在他们后面。 顾轻涯和闻歌也不理他,自顾自走自己的路,他若不怕被丢下,自己碰上鬼,他就尽管继续慢吞吞好了。 “等等!里有一处阵法。”顾轻涯执意走在闻歌的前面,说实在的,闻歌独来独往惯了,如今非有一个人要走在她的前面,一副保护者的姿态,这种感觉……有些难以言表。闻歌起初是不愿的,说到底,她除了自己,并不怎么信任旁人,让他们跟着,已是破例,要将她的命,全然交与他们,她却是万万做不到的。 可是,一贯温文清雅,君子之姿的顾轻涯这一次却很是坚持,那一刻,他眼中若磐石无转一般的坚定与霸道甚至让闻歌怀疑,面前的皮囊里,住着的,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闻歌也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看他那般坚持,想着他走在前面,若是果真有什么事,拿他来当当挡箭牌也好,反正,其他的,她自有主张,也就由着他去了。 不知是有意防着,还是不小心忘了,闻歌没有将那卷羊皮纸地图给顾轻涯看过,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了这里有阵法。一边停住步子,一边已是伸长手臂,将闻歌挡在了后面。 小心地四处看了看,他幻化出一颗石子,朝着前方看似无异的地面掷了过去。石子过处,原本平坦的地面突然变成了方块儿青石砖拼成的,有些沉降,有些不动。“哐”一声,几乎同时,两侧的石壁上有暗格被打开,“咻咻咻”声不绝于耳,竟是无数的箭矢争先恐后地射出,一一没入那些未动的青石板上。 顾轻涯神色未动,朝着身后伸出手去,“走吧!” 望着递到眼前的那只手,闻歌很是愣了片刻,在顾轻涯皱眉回头看她时,她才不怎么在意地将手递进了他的掌心。温暖干燥的手掌将她的包裹,肌肤的相触,却是转为瞬间的烫,闻歌的面皮有些烧。她不由在心底呸了自己一声,色字头上一把刀啊!赫连闻歌,你有点儿出息! 清了清喉咙,她转过头去看,云懋虽是一副蔫菜的模样,但还是乖乖地跟着他们走,一步一格沉降了一寸的青石板,绕着那些扎成了花儿的箭矢,形成了一条蛇状的路。 过了一处阵法,顾轻涯抬起头来,皱了眉。“又是岔路。” 闻歌将手从他紧握的掌心中抽出来,略略沉吟片刻,心念一起,一卷羊皮纸已现于掌心,“喏!” 顾轻涯低头看了看那卷羊皮纸,又抬起眼,目光灼灼望着闻歌,不知在想些什么,双目恍若两汪幽海一般深邃,看得人不由心慌。 闻歌连忙垂下眼,“让你看呢!”说着,便将那卷羊皮纸,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他手里。 顾轻涯又是看着那卷羊皮纸愣了片刻,继而嘴角轻轻一勾,这才将那羊皮纸打开,借着夜明珠的光亮低头看着纸上地图。这么一看,眉却轻轻蹙了起来,“这阵法还好说,可这两条道通往左右墓群,两边都是数十个墓室,凤衔珠会在哪里?难不成要一个墓室一个墓室的去找么?” 闻歌皱了皱眉,“我只打探出凤衔珠是在北羌从远帝时流落北羌皇室的,在他驾崩之后,便消失不见了。我猜着,这凤衔珠便应该在他的陪葬之中。” “即便这凤衔珠当真在从远帝墓中,可是,这几十个墓室,哪一个是从远帝的墓室呢?更别说,这皇家陵寝,为了防止那些盗墓取宝之人,设了不少的阵法机关,接下来的路只怕是更难了。何况,这墓道两边一旦择选了一边,另外一边就会封死。到时候,整个皇陵的机关阵法都会重置,我们没有回头路走。除非重新走一遍,那时就说不准,这些阵法机关是否还与早前一样了。” 何况,顾轻涯心里还有一些隐忧。王家那位做皇家御用工匠的先祖退得早,时间久远,说不准后世有所更改,这份地图也不知能不能全然相信。 “也就是说,左与右,咱们只能选一边,像赌博一样?” 51 信不信 “也就是说,左与右,咱们只能选一边,像赌博一样?”说不定,只有一次机会,选错了,连重来一次的机会也不一定有了。 顾轻涯没有开口,沉默着点了点头,甚至,他方才草草看过一眼,这图上只有陵寝的地形与阵法机关布置,两边墓道都不见标有出口,这也是一大隐忧。 “还是让我来看看吧!”身后,响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可不就是蔫菜了许久的云懋么? 顾轻涯见闻歌没有反对,便也将那卷羊皮纸递给了云懋。 云懋一边伸手接过羊皮纸,还不待看,便一边抱怨道,“我说,闻歌。这凤衔珠除了能保尸身,还有啥用处?要说价值连城,还比不上你手里这颗夜明珠呢!这陵寝里处处危机,你何苦为了一颗没啥用的珠子这般辛苦冒险,不若,我们就此打道回府?你想要啥宝贝,我这百宝袋里随你去挑?”竟是巧舌如簧劝起了闻歌打退堂鼓。 闻歌却是嗤笑道,“你确定不是害怕进去遇到鬼?” 云懋闻鬼色变,但也极爱面子,所以,当下脸色便变了,逞强道,“谁……谁怕了?小爷只是……只是觉得一颗凤衔珠而已,不值得这么冒险。” 闻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黑金色的双瞳也微微一沉,才抿唇道,“一颗凤衔珠而已?云少侠好大的口气,看来,沧溟岛上果真是法宝无数,倒是养大了云少侠的胃口。这凤衔珠比起你们要我找的东西自然算不得什么,但是你看不上的东西,没准儿却是旁人愿意倾家荡产换取的,值不值得冒险,这由我算。你若是觉得不值得,我也不曾逼你,大可在此处便分道扬镳。我自前去,你们回头。” 顾轻涯听得皱眉,云懋却是没那么好的修养了。“我说你这个姑娘,怎么回事?不过是劝你一劝,你听不进去也就算了。怎么还动不动就说拆伙?既是同伴,便该守望相助,可托生死。而不是随时随地,可以将对方抛下。看来……你是根本没将我与小五当成同伴呢!” 闻歌脸一沉,有火,闷在胸口,却不知为何不出。 气氛有些僵。顾轻涯连忙打起了圆场,“好了,阿懋!现在要回头,只怕也不可能了,既然来了,难不成要不战而逃么?至于闻歌姑娘为何非要取这凤衔珠,自然有她的道理,这不是你我能评断值得与不值得的。闻歌姑娘早前便说过,她习惯独来独往,如今相处了这么几日,我倒是确信了这一点。我们跟着她,本就是要她信我们,可是……信任,又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呢?你我,若非自小一起长大,你又可会如现在这般,信我如信你自己?” 这一番话出,云懋神色怔忪,就连闻歌也忍不住,神色莫名地看向顾轻涯,黑金色的眼瞳深处流转着难以言传的一些东西,似是探究,似是动容,似是其他一些更为深沉,更为难解,更为复杂的情绪。他懂她。他们认识,就这么短短的几日,怎么好像,他却能一眼就看懂了她?这让闻歌觉得有些心慌。他怎么能看懂她? 顾轻涯说罢了云懋,又调转过头,望向闻歌,道,“闻歌,不能让你信任,也有我们的原因。特别是一个沧溟岛的弟子,却怕鬼,这确实不能让人信服。不过,阿懋他也只是真将你当成了朋友,才会苦口相劝,还请你不要同它一般见识。” “说了半天,这还都成我的责任了。”云懋撇了下唇角,低声嘟哝道,但好歹却没再说什么刺耳的话了,然后,低下头去,专心研究起了手里的那张羊皮纸。 而闻歌却是扭过头,垂了眼,没有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北羌虽是异族建朝,但从元帝起,历代北羌帝都崇尚汉学,当中尤以从远帝为最,传言说,他曾想立一位汉女为后,不过后来因为群臣反对,才不了了之。而这从远帝在位时,励精图治,可谓是北羌最有作为的皇帝。那时,他曾先后数次出兵攻打西朔,最后连夺了西朔五个郡县的,若非他英年早逝,如今这四国的局势怕会改写也说不定。西朔人虽对他深恶痛绝,但在北羌百姓心中,他却是如同神一般的存在。”云懋不过看了两眼那张羊皮纸,便将之卷起,似是闲谈般说起了八卦。 却是听得原本垂头的闻歌抬起头来,随着他的一字一句,黑金色的眼瞳一点点起亮来。这些北羌的事,是真实也罢,传闻也罢,他一个常年居于海岛的少年,却可以这般如数家珍,娓娓道来。看来……闻歌转头望向顾轻涯,他正眯眼听得认真,原来,这便是云懋真正的价值了。听说,沧溟云家有这世间最大最全的书库,即便是一百年前,郇山绝顶的百书楼尚未付之一炬前,也无法比拟。看来,还是真的。 顾轻涯的智计无双和心思缜密,她已经见识过了。而云懋聒噪,总犯二,还怕鬼,却不想,原来是一尊移动的沧溟云家书库么? “所以说……咱们往左边去就没错了?”顾轻涯弹了一个响指,语调笃定。 “没错。”云懋笑着点了点头。 闻歌脑袋有些蒙,实在跟不上他们的思绪,不由呆呆地转头看向他。 顾轻涯勾了勾唇,倒很是耐心地为他解释道,“方才阿懋说了,北羌历代皇帝都崇尚汉学,尤其是这从远帝。而汉人自来是尊左贱右,以左为尊。” 闻歌听到这里,自然是恍然大悟了。从远帝这样一个对于北羌来说,这么尊崇的一代帝王自然只会葬在左边。或者应该说,北羌的历代皇帝应该都是葬在左边的,而右边的墓室怕多是皇亲与女眷。 闻歌在心里点了点头,看来,让他们跟着还是有用,一路走来,虽是出了不少的事,但若没有他们,只她一人,怕就不会有如今的顺利。 可惜,她还不及开口,便已听得身边有人哼了一声,道,“不过这都只是猜测罢了。要不要信,还是取决于你自己了。” 看来,云懋还记恨着方才的事呢! 闻歌这回却是未与他争辩,也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扭头、迈步,径自先朝着左边的那条岔道走去,直接用行动来言说了她的决定,她信他,信他们。 云懋望着她毫不犹豫的背影,呆了半晌。 直到身后传来一记轻拍,顾轻涯笑着变他挤了挤眼,“走吧!” 52 不只二 刚刚踏进了岔道,岔道口突然亮起了一道光,骇了闻歌一跳。打眼望去,这才瞧见那墙壁上蹲着一只石雕神兽,那幽光是从它眼中射出,绿幽幽的,紧盯在你身上,凉悠悠,好似被野兽盯紧了的猎物,浑身寒。 隔壁的墓道里隐约传来重石落地的声响,闻歌知道,那是通往那边墓道的石门被关闭了,他们已经没有别路可选。 “咔咔”声响,那只石兽的眼珠子竟是向下一转,直直盯在了闻歌身上,那爪子居然也动了起来,抠在爪下石壁上,出令人汗毛直竖的声响,骇得她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 一只手,从她身后探出,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藏在了身后。 闻歌愣愣抬起头,望着挡在她面前,坚实一如一堵墙,一座山的背影,眼神有些复杂。 也不知顾轻涯是如何做的,从闻歌的这个角度望过去,只隐约瞧见他的手指曲起,好似扣起了一个诀,那只神兽便如同被驯化了一般,眼里的幽光倏地熄灭,再定眼看过去时,已经不动不移,成了一只普普通通的石兽了。 “走吧!”顾轻涯回过头来,如方才一般,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然后先于她,走在了前面,云懋殿后,这样一来,反倒是闻歌成了被护在中间的那一个。 闻歌愣愣抬起头来,望着顾轻涯的后脑勺,心里滋味复杂,很想说,她不需要人保护的,可是,这些年来,谁又将她当成了那需要保护的呢?她从来很强,坚强、自立,似乎从没有人认为她需要保护,即便是凤拾遗。他一向对她放心得很,不管她去了何处,他都从不过问,即便是再危险之处,他顶多遇上时,问一句,当然,若是遇不上,那连问一句也是省了的。她早前也觉得,这样的相处方式没有什么不好,若是凤拾遗像个跟屁虫一般时时刻刻跟着她,她做大事小事,都要管,都要问的话,只怕她就要烦死了。可是如今……闻歌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不习惯,可奇怪的是,竟不排斥。 在闻歌胡思乱想间,顾轻涯小心翼翼地带领下,他们往前行了不过数十米,墓道两侧果然便开始现出墓室。可墓道幽深,一眼望去,好似延伸到了暗夜之中,不见尽头,闻歌不由停下步子,蹙起眉头。 “难不成真要一间一间墓室的找么?”要说,这也不是不可以。可这陵寝地处地底,四处聚拢而来的,全是暗,让人觉得很是压抑。而且打眼看去,这墓室只怕有二三十间,若是一间间地慢慢找,先不说这得花多少时间了,就是这墓室后可能会遇到的阵法机关……闻歌想想,就觉得头疼。 “阿懋!”顾轻涯也停下步子,却是往身后叫了一声。 云懋慢悠悠走了上来,“喂!”对着闻歌手里的夜明珠递了递下巴,“借来用用。” 闻歌自然是没有二话递给了他,虽然她很想知道,他能做什么。 云懋接过了那夜明珠,却是将之举起,往墓道四周,上上下下地打量,末了,又走到了当前的两间墓室前,细细打量了墓门,然后,又举步往里走。 “走吧!”顾轻涯牵起闻歌,跟着迈动步子。 闻歌跟着攒动步子,但她的眉心却是不由自主地蹙起,怀疑地问道,“云二能找着哪间墓室葬的是从远帝?” “放心。阿懋有办法的。”顾轻涯抽空回头,冲着她微微一笑间,狭长的黑眸恍若闻歌曾经见过的夏日晴海,熠熠生辉,将这满目的黑暗也映衬得光亮了起来。 闻歌被眼前的美色迷得恍了神的时候,已经被拉着朝前走了,一时间便已是来不及问云懋到底有什么方法,她能不能放心得事儿了。 耐着性子,随着云懋的步子,朝前走过了十几个墓室,也都是过而不入时,闻歌眉间的褶子越来越深,不得不怀疑,张了张嘴,几乎忍不住要问出口,但思及方才的事儿,又生生忍住了。罢了,大不了,再回头一间间找过也就是了。 谁知,抬起头,却见云懋停在了一间墓室门口,笑呵呵,嘚瑟瑟地笑得咧开一口白晃晃的牙,朝着他们招手,道,“找到了。” “找到了?”顾轻涯问,带着笑,很是轻松,很是放心。牵着闻歌走上了前去。 闻歌却很是怀疑,“你怎么就能确定这就是从远帝的墓室?”在闻歌看来,这墓室间间都长得一样,也没见云懋做什么,不过就是举着个夜明珠到处看了看,怎么就那么笃定这一间是从远帝的墓室了? 云懋听罢,又是得意地一扬头,道,“你抬起头来瞧瞧!”云懋说着,已是将夜明珠举高了一些,示意闻歌抬头看。 闻歌狐疑地抬起头来,视线所及之处,是这墓道的顶端,上面用石刻的方式镌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闻歌皱紧眉来,看不懂,更不知道,这与哪一间是从远帝的墓室有什么关系。 云懋一看闻歌的表现,便知她是真不懂,不由更是得意了,“我说,姑娘,你既然一早就打定了主意要来盗从远帝的墓室,好歹也先提前做好准备事宜啊!俗话说得好,磨刀不误砍柴工。”趁机奚落了闻歌一回,还见她没话反驳,云懋自觉找回了场子,神色间更是得意,被顾轻涯警告似的瞪了两眼,这才忙清了清喉咙,道,“这上面刻的乃是星势走相,每一个符号对应一颗星子,每一颗星子对应一间墓室,你看,这间墓室对应的是太阳,所以,便是这星势图中最为尊贵的所在。” “所以,便一定是从远帝的墓室了?”虽然有些道理,闻歌还是觉得有些怀疑。 “当然不止这一点。你看,这每一道墓门上都刻有不同的花纹。花纹里还隐藏的有下葬的年月,只是用的是梵语,而且弯成了花纹的形状。而这个年月,与从远帝驾崩的日子刚好相差二十七日。”云懋用指点着墓门上花纹的某一处,一一为闻歌解说。 可惜,闻歌却是不懂什么梵语的,即便被指着让看,她也辨认不出哪些是花,哪些是字,她只是有些晕乎乎,没想到云二居然懂这么多,不只懂梵语,连从远帝是何时驾崩的,他都清楚。原来,他不只会二啊! 53 帝王棺 “从知道你要来北羌找的是凤衔珠开始,阿懋便已经将该看的书都看过一遍,该研究的都研究过了,你放心,就信他一回,没问题的。”耳边低低语,带着喷吐的灼人气息,烧烫着她的耳廓。 闻歌猝然将身子往旁边一侧,避了开来,“既然确定是这间,那便进去吧!”那话语很急,目光闪躲,抬起的眼刚刚对上顾轻涯灼灼的眼神,又忙不迭就躲了开去。 顾轻涯嘴角勾了勾,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握在掌心的那只手,挣了挣,他却是牢牢握着,没有让她挣脱就是了。而他,却已掉头看向了那道墓门,又望向云懋,问道,“如何?” 云懋不知何时拿了只玉制罗盘扣在掌中,盘中的指针晃动个不停,云懋的脸色已经有些白,听得顾轻涯的问话,摇了摇头,然后,抬起脸,可怜兮兮地唤了一声,“小五?”几乎快要哭了出来。 “里面有鬼?”闻歌挑起一道眉来,如今知道某只二货闻鬼色变,看到这样的表现,转眼便能想明白。 顾轻涯点了点头,瞄了瞄云懋手中那只罗盘上颤动得厉害的指针,还有颤动得更是厉害的,云懋的手,顾轻涯的神色与语气却都是如同水墨画一般的清雅。“只怕还是挺大的一只。” 那墓门之上有阵法,以太极八卦为基础演变而来,这破阵之事自然便交给了顾轻涯,而方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云懋这会儿又彻底歇菜了,躲在顾轻涯身后,一只手揪着他的衣裳,还在直哆嗦,而在他强烈的要求下,这回,闻歌落在了最后压阵,躲在中间的云少侠却还是没有增加多少安全感,仍是抖若筛糠。 顾轻涯指尖射出一道真气,似是含着雷霆万钧之力,撞上那道千斤石制的墓门,刹那间的轰鸣震动。然后,那墓门之上,乍现一个太极八卦,笼着金光,在光影流动间,快地转动起来。 顾轻涯面沉如水,“这阵法被人动过,如今生死两门的方向都已变了。” “可是打不开了么?”闻歌蹙近眉梢。 “能。”顾轻涯的嗓音沉抑,但却肯定,“给我点儿时间。”话落,他已盘腿坐了下来,左右手交换变诀,度快得惊人,闻歌只觉得那一个个诀在他修长指尖,好似拈花把酒,好看得紧,让她有些眼花缭乱。而墓门之上那个不停变化的八卦,在他指尖一道道射出的真气中,越转越慢,终于“嗒”一声轻响,停了。 “成了。”顾轻涯睁开眼来,随着他话落,面前的那道沉重的墓门缓缓地开启,一点点升了起来,从门内,射出满室光华,让他们沉浸在黑暗中的眼睛有些不适地眯紧。 “哇!真没有想到,这从远帝的墓室竟是如此的奢华。”云懋感叹道,被那满室的光华吸引,他一时间竟忘却了恐惧,一步步走进了墓室之中。 其实,北羌的皇陵比起其他三国来说,已算简陋了许多,不过是一间三丈见方的石室,当中摆放一尊石棺,顶上、石壁,皆是用艳丽的色彩彩绘墓室主人的生平事迹。从远帝的墓室,唯一让云懋这般感叹的,就是那镶嵌在四角的,拳头般大小的四颗夜明珠,这也是这墓室满室光华的由来。 闻歌却没有多大的感叹,再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一代帝王,比起东离皇室之奢侈,几颗夜明珠而已,还真算不得什么。 “小心些。”顾轻涯却是扯了云懋一把,意有所指指了指面前那尊石棺。 果真,云懋一时的得意忘形瞬间消失个无踪,浑身一抖,便又躲回了顾轻涯的身后。 “咦?这居然是双棺?”闻歌一看,却是惊讶了。要知道,即便她没有像云懋那样,看了那么多书,了解那么多北羌正史传闻,但她也知道,北羌国男尊女卑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界限更是明确,即便是一国之后也断断不可能与皇帝合葬的,那这双棺…… 云懋从顾轻涯身后探出头来,强忍着恐惧,看了看那口双棺,也是皱眉道,“这还真是夫妻棺。难道……那个传言是真的?” “什么传言?”闻歌如今倒是对云懋口中的这些所谓传言越好奇起来了。 “传言说,从远帝深爱一名汉女,还曾不顾群臣反对,想要立她为后。” “这个你刚才说过,但不是最后也不了了之了吗?” “是啊!但那汉女却是天妒红颜,薄命得很,早早就去世了。她死后不久,从远帝大抵是悲伤过度,相思入骨,便也一病不起,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英年早逝了。”云懋话语间不无叹息。 “这么说,这从远帝倒还是个难得的有情郎呢?”闻歌毕竟是个女子,而这世间女子,还真没有几个不喜欢八卦,不喜欢这类风花雪月的,当下,望着那口石棺的目光都变得柔和了些。勾起红唇笑了笑,她朝着那石棺伸出了手,但还来不及触碰到石棺,她的手便在半途中被截住,皱紧了眉,闻歌狐疑地望向截住她的那只手的主人。 “小心些。你看!”顾轻涯朝着石棺的某一处指了指。 “这是什么?”闻歌更是疑惑。 只见石棺的四周都贴上了黄纸朱砂的符纸,闻歌不是没见过,可是却怎么也想不通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从远帝的棺椁之上。 “这是封印的符纸,那东西……怕是被封在石棺里呢!”顾轻涯深邃的黑眸轻轻一眯,掩去了眸中的精锐。 闻歌恍然,是啊!方才还在门外时,云懋手里那只罗盘颤动得厉害,便说明这墓里不会太平,可是他们进来这么半天了,却连半只鬼影也没有瞧见一只,原来,都被封在这里了。 再望向那只石棺时,闻歌的目光又变了。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们的话,那只原本平静的石棺突然之间颤动起来,隐约还有什么东西撞击的声响,“砰砰砰”直敲在人的心上。 别说云懋了,早已乍地面如土色,缩在一旁,抖得不成样了,就是顾轻涯和闻歌,也不由悄悄往后一退,望着那只石棺的眼神都多了两分戒慎。 “这里面的……是从远帝?”闻歌悄悄吞了一口唾沫,只瞧见那只石棺颤动得厉害,里面隐约传来的声响,恍若困兽一般,令人怵。 54 战龙鬼 “但是,不管怎么样,这石棺,咱们总是要打开的吧?”顾轻涯望向闻歌,方才四下看了看,这墓室,除了那彩绘的屋顶和墙壁,还有屋顶四角的夜明珠和位于中央的石棺之外,空空如也。既是为了找寻凤衔珠而来,而凤衔珠又很有可能是从远帝的陪葬品,那这石棺,他们终究是要打开的。 “小五,你疯了?你没有感觉到里面的那东西力量有多大么?人家指不定是花了多少的力气才将它封在此处呢,咱们若是贸然开了棺,不小心将它放了出来,又将它关不住,怎么办?”云懋却是白嘴白脸地反驳道。 “难不成要空手而归?”顾轻涯反问,“何况……我猜测着……这石棺或许与出口有关。”这才是他非开棺不可的理由。 听到出口,云懋也不由沉默了。 “那便动手吧!你只管开棺,我来防住它。”闻歌说罢,转头望了一眼云懋,道,“害怕便躲远些。” 云懋早就浑身僵直在墓室一隅,动也动不了。 顾轻涯与闻歌对望一眼,各自点了点头,然后,闻歌便退后一步,袖中红线隐现。顾轻涯中指与拇指扣成了诀,薄唇轻启,默念了一句什么,骤睁双眸时,一声“起”,指尖两道金光朝石棺射出。金光触及石棺的刹那,登时大盛,石棺四周的朱砂符纸在金光中飘起,在半空中莫名火起,燃成了灰烬。就在那一刻,在金光中安静了一瞬的石棺中突然冲出一股力量,直直掀开了石棺的盖子,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叫,然后,便直直朝着顾轻涯而来。好在,顾轻涯早有所备,一个翻身,躲了过去。那黑烟半点儿不停,又朝着闻歌身后的开启的墓门涌了过去。 闻歌却是并不避让,袖中红线急射而出,在她皓腕轻转间,红线绕成了一个网,将前路密密罩住。那黑烟涌至的前一刹,那红线丝网刚刚织就,黑烟便直直涌了进去,红线丝网兜头将它罩了个结实,红线上隐约冒出雷电一般的光闪,那黑烟似是被烫得受不住,嗷嗷低叫,在网上挣扎扭动,那力量出奇得大,闻歌扯住红线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股闷痛直冲肺腑,一股腥甜从下腹直接漫上了喉端,闻歌死死咬住牙,但一抬头,却见面前的红线丝网竟似有些撑不住一般,有一根,倏然断裂。电光火石间,闻歌迷迷糊糊想道,糟了,这次太自负了,该在他们面前出丑了吧? 突然,一只手拍上她的肩,一股雄厚温润的力量从那掌间涌进了她的体内。她本已颤抖的手在那力量的帮持下,又恢复了平稳,本已岌岌可危的红线丝网上的力量突然增强了数倍,那撞在网上的黑烟嗷的一声叫,突然猛力向前一撞,又迅疾地往后一退。 那黑烟一撤,绷到了极致的红线丝网一松,闻歌手上的力量反倒过强,带得她身子往后一退,脚下趔趄,险些栽倒。 “小心。”身后的人适时地伸出,扣住她的双肩,将她稳住了,但这样一来,她几乎是半依在了他的怀中。 但这个时候,闻歌却是生不出半点儿迤逦的心思。额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头的冷汗,她冲着他摇了摇头,“无事。” 这一切,不过是生在刹那间,那黑烟的一撞,似是被红线丝网上的雷电之力所伤,退回墓室一隅,一时静止未动。而顾轻涯扶着闻歌刚刚站稳,听得她说无事后,便又再度与闻歌摆睐了阻挡的阵势。 那黑烟,却是停在那一处,似在观望着,并不动作。双方对峙了片刻,那黑烟突然有了动作,又“嗷”地一声,朝着顾轻涯和闻歌这处冲了过来,顾轻涯和闻歌早有所备,手中法器祭出,摆开了迎战的阵势。 谁知,那黑烟却是在快要到他们跟前时,突然转了方向,却是朝着愣在一隅,浑身僵硬的云懋涌了过去。 声东击西?观察了半天,还知道他们当中谁最薄弱。这东西,竟心机深沉成这般? “阿懋!” “云二!” 顾轻涯与闻歌皆是吓得惊叫,顾轻涯更是目眦欲裂,朝着云懋处扑身而去。 至于云懋,则是白了脸,瞪大眼,浑身哆嗦,却全然动弹不了。 谁知,待得顾轻涯千钧一之际,赶到云懋身前将他挡住时,那黑烟又蓦地抽身,朝着墓门方向涌去。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声东击西。 墓门处,原本被顾轻涯和闻歌一左一右守得牢牢的,可如今,顾轻涯被它使计诱开,只剩闻歌一人。待得反应过来它真正的目的时,顾轻涯已是回援不及,只来得及惊喊了一声,“闻歌,小心!” 而闻歌,注意力本在云懋那边,如今猝不及防,到得那黑烟已狰狞着扑至眼前时,她只来得及袖出红线格挡。那黑烟已凑至她眼前,夹杂着莫名的气流,将闻歌的头撩起,在脑后腮边乱舞,她眯起眼来,隐约瞧见那黑烟中探出一张脸,青紫泛白的脸色,暴突的双眼,满脸的青筋凸起,双目血红,狰狞可怖,“楼湛,朕要你不得不好死。”那张脸在黑烟中扭曲着,充满怨恨的话语,似是被什么罩着,闷闷不清。闻歌抵挡的手被那黑烟抵得向后一松,身子随之后退,这回,身后没有人护着,“砰”地一声,她摔倒在地,而那黑烟便趁机从她身上漫了过去,涌出墓门,逃窜而去。 “闻歌,没事吧?”下一刻,顾轻涯便已匆匆赶至,将闻歌快快扶了起来,满脸关切地望向她。 闻歌被摔得肩背都是疼,她皱了皱眉,却还是摇了摇头,道,“没事。只是没有挡住它,让它给逃了。” “是我们疏忽了。从远帝既是北羌最为英明神武的皇帝,其龙驭之气之强,乎我们的想象。而且,也不知他有何怨气,竟以致到死都不能释怀,这怨气日积月累,倒使他越不得解脱,成了怨鬼。这力量便也较一般的怨鬼大了数倍,他又心机颇深,我们这才一时不察,让他逃了,也算不得什么。何况,这皇陵中必然有高人布下过困鬼之阵,他倒也不一定能逃得出去,且宽心。” 55 棺中画 “这么说,他这么强,能将他困在这石棺里的,倒是个高人了?也不知是什么人。”云懋的复原能力还果真是强,方才还吓得浑身僵直,这鬼一不在了,他又生龙活虎起来,不改八卦之心了。 “这……若非是法力高强,除魔卫道之人,怕就是那有所仇怨之人了。”何况,在顾轻涯看来,后者的可能性更高,毕竟,这里是北羌皇陵,若非必要,哪个除魔卫道之人,会专门潜入这里,来封印一只怨鬼?这只怨鬼生前还极得北羌百姓的爱戴,视如神一般的存在?所以,只怕还是后一种猜测更可能一些,若非深仇大恨,只怕也不会大费周章,到死了,也要将魂魄封在石棺之中了吧? “方才……我听他提到一个名字。”闻歌动了动有些擦伤的手臂,因着顾轻涯的话,倒是忆起了这一茬。“楼湛!他说,要让楼湛不得好死。” “楼?”顾轻涯蹙起眉来,垂下眸子,遮掩了眸底闪烁的幽光。 “楼湛?”云懋却也是对这个名字似乎挺有反应,或许只是觉得熟悉,却是一时没有想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云懋才一拍手道,“我想起来了,这楼湛就是从远帝时,那个西朔的二皇子,宁王。那时,这宁王带兵与从远帝在边关血战,据说大败,还被从远帝给俘虏了的。”楼,是西朔的国姓。 “那这么说,他们之间,还真有深仇大恨了?”闻歌轻弹了一记响指。“按理说,这楼湛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去找楼湛复仇,那不是一场空么?” “楼湛还在不在人世,还不好说。”顾轻涯沉默片刻,却是这般道,引得闻歌与云懋皆是扭头看他,想着这人莫不是知道什么?却不想,顾轻涯不过丢下了这么引人遐思的一句话,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却没有半点儿继续满足他们好奇心的意思,而是转身朝那石棺处踱去。那石棺已逾百年,当中的气味自然不好闻,顾轻涯不知何时捏了张丝帕,捂住鼻子,用手将浮起的灰尘挥去了些,这才探头往石棺内看了看。 片刻后,却是抬起头来,皱眉道,“果然不出所料,凤衔珠已经不在棺内了。” 闻歌连忙跟着探头去看,那石棺是夫妻棺,可棺内只躺了一具尸身,裹在龙袍之中,已成了枯骨一具,凤衔珠能保存尸身,若是在,自然不会是这般景象。 “果然不出所料?”闻歌却是还记得方才顾轻涯的这一句话,不由抬起头来,很是怀疑地瞄着他。 顾轻涯却是半点儿没因她的目光而不自在,微微笑道,“只是猜测罢了,说了,只怕你也不信。不让你跑这一趟,你怕也不会死心吧?” 闻歌皱眉看他片刻,不得不承认,他说得都对,即便他早前便说了,她只怕也不会信,还是会跑这一趟,直到确定凤衔珠果真不在这里了,才会死心。结果都是一样,说与不说,确实没有多大的不同。 闻歌从不是纠结了人,一想通,便挥了挥手,道,“既然凤衔珠不在这里,咱们便想法子出去吧!你方才说,石棺可能与出口有关?” “嗯。”顾轻涯点了点头,便已往石棺中探下头去,闻歌便已凑了过去。 只是,他们两人看的重点却不一样。闻歌的重点在那夫妻棺中空着的一半,叹息一声道,“这从远帝该不会是没有等到他想等的人合葬,才暴戾成了这样?总不会是他生前便是个暴君吧?”这话却是问的对这些事无所不知一般的云懋了。 “这个倒是不曾听说过。”云懋摇了摇头。 “找到了。”顾轻涯指着被掀开的石棺盖子,舒了一口气,微微笑。 闻歌打眼看去,便见那石棺盖子上又是些奇奇怪怪的符号和走势,就如同早前在墓道顶上见到得一般无二。闻歌见了,便觉得有些头疼,也索性不再去自找苦吃地问什么,反正他们说了,她也不见得会懂,倒还不如交给他们研究去了。 闻歌便也心宽得很,不管他们俩蹲在那儿如何研究,自己又百无聊赖地四处看了起来,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瞥间,闻歌便突然注意到那石棺中的龙袍下支起了一角,她好奇心起,想也没想,便伸手过去,将那龙袍撩开了。那底下,果然藏着一个物件儿,倒不是她一直苦心寻找的凤衔珠,而是一卷画轴。 闻歌将那画轴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倒是没看出什么,便也不浪费时间了,索性便将那画轴打了开来。随着画卷一点点展开,一个绝色丽人跃然纸上,闻歌却是看得皱起眉来。 “哟!是美人呐!”身后蓦然响起一阵轻佻的口哨声,从她身后探出头来地,自然是云懋无疑了。“不过……这美人儿,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呢?”凑近一看,云懋的眉也狐疑地蹙了起来。 “当然眼熟了。你们忘了,前几日,刚见过?”顾轻涯抽空看了过来,淡淡道,半点儿不若他们两人的惊疑不定。 闻歌和云懋面面相觑,片刻以后,云懋突然想起了什么,惊得大叫道,“楼嫂子?” 闻歌早在看见那画中之人时,便已想了起来,初时,还有些惊讶,这会儿也醒过神来了,倒还不若云懋这般反应激烈。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画中人,又若有所思一般望向顾轻涯道,“看来,出去之后,咱们得回一趟沙海才是。”黑金色的眼瞳微眯,闻歌想起那日在沙海时,他看见楼嫂子夫妇俩时异常的表现,还有稍早他那句不出所料,不由疑窦渐生,难不成,他那时便察觉出了这当中的联系?可是,怎么可能呢?闻歌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反而头又疼了起来,索性甩了甩头,不再为难自己去想了。 “这楼嫂子的画像在从远帝石棺之中……楼湛……便是那老板了吧?从远帝驾崩已逾百年,这两人却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这楼湛……一介西朔皇子,却懂封印之术,还能将从远帝的魂魄困于这石棺之中百年,这……不简单呐!”云懋用指尖摩挲着下巴,双眼渐渐亮,“而且,这楼嫂子怕就是传闻中,从远帝爱若珍宝的汉女了,如今,却成了楼湛的妻子。这楼湛与从远帝之间,何止深仇大恨啊?除了家国之仇,还有夺妻之恨,这实在是……有趣啊有趣!” 56 有故事 “我直觉吧,这幅画一定有故事,还是个荡气回肠,爱恨纠缠,精彩非常的故事。”云懋越说越兴奋,双眼已经亮得如同天上星子了,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便想着寻求同好,这种事情,他家小五是不怎么感兴趣的,所以……“你说呢?闻歌?” 掉头望向闻歌,却见闻歌手里握着那卷画轴,眼神却没有落处,似在着木,可眼圈儿却不知怎么的,竟一点点泛红了,骇得云懋连忙避嫌地往旁边跳开一小步道,“你怎么了?”他方才可没有说错什么话,惹着她吧? 顾轻涯蹙着眉,若有所思看着从画卷之上,透过她指尖丝丝缕缕,若不仔细,便不会察觉到的白烟,一点点漫入她的肌肤之中。 云懋的那一声喊,让闻歌眨了眨眼,醒过神来,她却是又眨了眨眼,掩去了眸中乍起的雾湿,粉饰太平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对,这幅画,定是有故事的。” 那语调轻飘飘,却好似含着无尽的婉转与深意,似是想要诉说些什么,到了嘴边,偏又欲说还休,最后便成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那莫名的感觉,让顾轻涯皱眉,狐疑的目光始终定在她身上。 闻歌却好似没有瞧见一般,将那画轴匆匆卷起,道,“你们可寻到出去的办法了?若是寻到了,咱们就走吧!我估摸着这陵寝的困鬼之阵未必能挡住呼延墨,他若出去了,必定会去寻楼湛复仇。他既是我们放出去的,我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话落,她竟是携了那卷画,径自先朝着墓门外迈开了步子,行进间,竟有两分急切。 在她身后,顾轻涯蹙紧眉心,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就连云懋也不由暗暗纳罕道,“咱们得闻歌姑娘不是最不爱管闲事的吗?几时变得这般有担当?这么有人情味了?还有啊……”说起这个,云懋也不由皱起了眉来,“我也是刚刚她说起,才想起这呼延墨就是从远帝的名讳。她又是如何知道的?”方才,不还一口一个从远帝的叫着么?怎么突然,便直呼起呼延墨了?那语气里还有一丝冷,几分硬,反正满满的,绝不是善意好意就是了。难不成,记恨着方才呼延墨的鬼魂险些伤到了她?姑娘的心思……云懋摇了摇头,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顾轻涯狭长的黑眸暗暗闪动了一下,却并未说什么,只道一声,“走吧!”然后,便是迈开了步子,追闻歌去了。 云懋在他身后,慢吞吞地跟着走,嘴里还嘟哝道,“着什么急呀?我敢打赌,刚才那些符号,她一个字也没看懂,没有我们,她出不去,也走不丢。” “你要慢慢走,无所谓。可这陵寝里的鬼,可不止方才那一只。”顾轻涯没有回头,只是那凉悠悠的话却窜进了云懋的耳里,让他不由自主,便是打了一个哆嗦,面色一变,道,“谁说我要慢慢走了?我这可担心着闻歌姑娘呢,我这就去给她带路,这就去。” 话落,他脚下如风,竟是使出了沧溟云家的“浮云步”,人影散如光,三两步越过顾轻涯,追了出去。 顾轻涯望着他带着两分仓皇的背影,很是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迈开的步履,却如闲庭信步一般,很是轻松自在。 顾轻涯在那石棺盖子上找到的,便是这陵寝的另一张地形图了,隐藏在这墓道的夹层之中。之所以会刻在那石棺的盖子上,就是因着北羌曾经有一种传说,亡者不认路,要引其回归,那回归,便也就是回北羌皇宫的路了。顾轻涯想起这一折,也是那日云懋在翻书来看时,觉得可为奇谈时,笑言了一句,被他记住了。方才在苦恼出口之际,突然想起,姑且一试,没想到,还真让他蒙对了。只怕不只是从远帝的石棺之中有这地形图,只怕是这陵寝之中,每一间墓室的每一具石棺的盖子上,都刻了同样的图案。 北羌皇宫,他们就没兴趣去了,只需安全出了这皇陵便是了。 待得出了皇陵,云懋夸张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长长松了一口气,“总算出来了,险些成了怨鬼口中食,真是何苦来哉?” 奈何他这般卖力的表演,顾轻涯也好,闻歌也罢,都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顾轻涯抬头看了看天色,没想到,他们在皇陵里居然已经过了大半日的工夫,这会儿,已是入夜时分了。他掉头望向闻歌,将探究、怀疑尽数掩在眸底,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淡一如往常,“我们是要现在赶路,还是歇一晚再说?” “呼延墨成了怨鬼,又本身有龙驭之气,力量之强,我们险些折在他的手里,这皇陵的困鬼之阵奈何不得他,楼湛他们定然也不是他的对手,咱们还是快些赶去吧!”闻歌也正抬眼看着天色,眉心微微颦起,听得顾轻涯这一问,便是毫不犹豫地答道,话落,便是以指为哨,放在唇里轻吹了一声,一声脆哨,被夜风捎远,随即,半空中便已响起一声鸣叫,紧接着,一道盘旋在他们头顶的黑影以极快的度俯冲下来,是赫连小白。只是这回,它却并未变成鹞鹰般大小站在闻歌肩上撒娇,而是神态温驯地冲着闻歌低低叫了一声,然后,便是曲下爪子,便趴了下来。 闻歌脚下一点,身形便已轻盈地弹起,落在了赫连小白羽毛蓬松的背上。回过头,却见顾轻涯和云懋都愣在原处,没有半点儿的动静,闻歌不由一攒眉道,“这入了夜,不怕日阳灼烧,可御剑。但方才在皇陵之中,怕也损耗了不少,如今正好让小白驮我们回沙海,也好借这会儿时候调息一番,否则若是撞上了呼延墨,难免一场恶战,若是因着劳累不敌,那岂不冤枉?”闻歌难得的给他们解释了一通。 云懋恍然大悟,不过……他怀疑地瞄了一眼趴在地上,瞬膜低垂,似是睡着了一般的赫连小白,“这鸟……不是我说啊!委实有些胖,驮你一个还勉强,若是再加上我跟小五,它还飞得动吗?” 这话,真是赤果果的鄙视,赫连小白能忍吗?自然不能。一声高亢的鸣叫,翅膀张大,朝着云懋的方向示威般拍了拍,恍若两片遮天蔽日的阴云,骇得云懋往后一跳,连忙迭声道,“白兄!白兄!玩笑而已,不用这么认真吧?” 闻歌从赫连小白背上懒洋洋地垂眼睥睨云懋,撇唇道,“小白是只雌鸟!” 57 春花忆 “王妃,小心些。”春日,草长莺飞。王府花园里一扫冬日的沉闷,在春风扶苏中,变得姹紫嫣红起来。各色的鲜花,伴着草绿叶青,将这本就匠心独具的花园妆点得愈美轮美奂。 一只纸鸢被春风送上蓝天,牵着纸鸢的丝线渐渐拉长,那纸鸢越飞越高,在风中展翅翱翔。 丝线的另一端,牵在一只素白纤细的柔荑之中,粉嫩的指甲宛若那枝头上绽放的第一瓣桃花,柔软而娇嫩。 女子特意换下了平日里那些华贵但却繁复的衣裙,穿了一身未嫁前,最是简单轻便的衣裳,在花园里跑得轻快,反倒是平日里还算养尊处优的侍女追得气喘吁吁,女子银铃似的笑声响彻整个花园。 “银杏,你快点儿,你怎么就追不上我呢?”她一边笑着,闹着,一边牵着那纸鸢往后退,快乐得丝毫不知,她在春花中灿笑的容颜落在旁人眼里,较春花,更美,更娇。 “小心些。”一双手,从她身后伸出,握住她的双肩,将她险些撞到身后人的身子稳住。 她回过头去,一张清俊带笑的脸映入眼底,她先是一愣,继而,便是狂喜,竟是一展臂,便扑进了面前男子的怀里,“宁郎,你回来了?”宁,既是他的封号,更是他的乳名。自他奉皇命往边城去迎接来西朔出使的北羌皇帝一行,已经一月有余,相思已刻骨,她日日夜夜地牵念,总算将他盼了回来,此刻,依在他怀里,她缺失了的心,好似才得以完整。 “咳。”他却是轻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拍了拍她的肩,“窈窈,有客人呐!” 她一愣,才连忙从他怀里退了开来,方才,她满心满眼里,只瞧见了他,竟全然没有注意到还有他人。这一望去,才瞧见他身后果真还站着一人,一身他们西朔的贵族锦服,却蓄了一把浓浓的胡须,眼睛深沉得吓人,好似在极为专注地盯着你。 她只匆匆瞥了一眼,便垂下了头去,将方才的欢快尽数掩下,顷刻间,变得端庄而有礼,微微一福,是西朔见客的礼节,不卑不亢。 “陛下,贱内失态了,还请见谅。”他回过头朝着那人微一拱手,嘴里说着见谅的话,身子却是一侧,将她半挡在了身后,全然维护的姿态,一如从前的每一日。 她低垂着头,目光轻闪,原来,竟是北羌从远帝,呼延墨呀!他怎么会来宁王府?她心里有些懊恼,她知道朝中主和之人众多,对这次北羌皇帝出使,更是乐见其成,可宁郎却是反对的,他总说,北羌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可陛下却是一意孤行,根本听不进去不说,还就因为这样,便非让宁郎负责这次接待的全部事宜。若是这当中有一点点疏忽,怕是宁郎就不好交代了。早知,这北羌帝会跟着他回府,她说什么也不会失态。 可这座王府,是他给她撑起的一片天,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暂且放下一切的束缚,暂且忘记她是西朔宁王妃的身份,只做最真的自己,只做他的窈窈啊! “王妃真是天真烂漫,与王爷更是伉俪情深,羡煞旁人呐!”呼延墨目光轻闪,朝着那低垂双眸的人儿望去,这一刻,她已端庄木然,一如其他的皇家女眷,若非方才惊鸿一瞥的灿若春花,只怕他也要漏看了这般独特的风景了。 “陛下谬赞。”男人的眼神有些狂热得放肆,他不会错认。心中不悦,奈何,为了两国邦交,他却不得不忍,但脸上的笑容却是淡了好些,身子轻轻一侧,将妻子完全藏在了身后。 “既是有贵客至,妾身便先告退了。”她似也察觉到有些不妥,头也未抬,轻轻一福,道。 “去吧!”他轻轻一瞥,神色淡漠。 呼延墨却是半点儿不知收敛,那目光热切,完全无视于面前那人以微微眯起,不掩锐利与不悦的目光,直目送到那道娉婷的身影没入前方的花影扶疏之中,才回过头,意味深长笑道,“宁王好福气。” 画上的女子一身素色衣裙,手里牵着丝线,在一片春色中放着纸鸢,面上笑容灿烂得连那春花都相形见绌。 这画的,竟是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边上有一串小字,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多么皎洁明亮的月光,照亮你美丽动人的脸庞。你窈窕苗条的身影,牵动着我深情的柔肠。 出自诗经,她起初以为那只是作这画的人,借诗在传情,现在才知,这句诗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舒窈,正是她的名字。 “在想什么?”静寂的夜空里,他们坐于赫连小白的背上,漫天的星辰离得更近了,似乎一伸手,便能掬上满满的一把星光。姑娘手里那张画卷半展,手指轻触在画上题诗,黑金色的眼瞳半眯,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飘忽,好似魂游天外,那一刻,她好似离得有些远,远得让他触手难及,他心有些慌,明知她不喜欢,还是不自觉地出声问道。 黑金色的双眸轻闪,闻歌回过神来,轻轻一句,“没什么。”便已将那幅画轻轻卷了起来,然后便是站起身来,往下一望,黄沙漫漫,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在脚下无边无际的蔓延,一座黑沉的城郭轮廓现于眼界,隐约有几盏灯火在闪烁,沙海,已经到了。 她有些不对劲。似乎是从看到这幅画开始,可是……为什么?除了画中之人,他们刚好算得认知之外,其他……还有什么值得她这般心事重重?顾轻涯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眉心紧攒。 她手轻抚了一下赫连小白的脑袋,轻唤一声,“小白!” 赫连小白便似听懂她的心思了一般,低低地鸣叫了一声,便平稳地往下飞去。直到落于地面时,顾轻涯一抬眼,面前两盏红灯笼在夜风里左右晃悠,明明灭灭,他们正好落在这沙海唯一的一家客栈面前,不偏不倚。 闻歌已轻盈地跃下了鸟背,径自朝着客栈半合的门而去。 鸟背上,正窝在赫连小白温暖柔软的绒毛里睡得香的云懋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刚好撞见顾轻涯似是含着满腹心事的侧颜,一唬间,已是跳了起来,“小五,你怎么了?今天方便……不顺畅?便秘了?” 58 招魂幡 “这里怎么回事?有人打劫吗?”三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客栈,前面两人都是沉默不言,云懋却是忍不住了。 这整个客栈里的桌椅、杯盘都是翻倒在地,满地的狼藉,而这客栈里,夜风穿堂而过,已是没了人息。 “我们来晚了一步。他已是来过了。”闻歌的脸色有些沉郁。 “不必太过担心,楼湛既能将呼延墨封印在那石棺中百年,只怕也不是个简单的,未必就有事。”顾轻涯见她神色,忍不住开口安慰道。 “嗯,他们确实无事。”闻歌将手从那翻倒的桌椅上移开,轻轻点头,语调却很是平淡笃定,却是又引来了顾轻涯狐疑的一瞥。 “那现在要去追吗?”云懋问道。 “自然要追。”闻歌应得理所当然。 “你确定了那凤衔珠定与他们有关?”顾轻涯皱眉问道,“还是……你有别的原因?” “自然是为了凤衔珠。还有……姑娘我虽不喜欢管闲事,但偶尔也会善心大,替天行道一回,好吧?”本以为这些年行走江湖,悲欢离合见了多少?别说她没有心,即便是有,也早该硬了、冷了。可有些事情,一旦触及到她的软肋,她还是会忍不住,哪怕明知是蠢,是傻,还是想要管上一管。 “唔。这还算有些人味儿,果然是近朱者赤啊!”云懋笑呵呵道,不忘捧自己一回,这姑娘前几日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有这样的转变,自然是有他云少侠潜移默化的原因。 顾轻涯深深看她一眼,也不知是不是被她的理由说服了,长长地叹息一声,“那便去追吧!” “说得容易。也不知是何时走的,咱们能往哪儿去追?怎么追?”云懋拧眉,泼起了冷水。 “这个不难。”顾轻涯却一副全然没放在心上的轻松模样,“你们可还记得早前咱们还在商队时,夜里偷袭我们的人?” 云懋与闻歌皆是疑虑地看向他,实在不知那事与今日这桩有什么关系。 “那日,我不是施用了追踪之术么?虽然,让他给逃了,而且还将那件衣袍也给扔了。可当时那香是我们沧溟岛上秘制,当中掺了一味香,唤作‘缠骨’,一旦沾上体肤,便会浸入骨髓,七七四十九日,方会消散。” “对啊!”顾轻涯还未说完,云懋已经很是激动地喊了一声,“小五的鼻子可是比狗还灵光,没准儿还真能靠这个追踪到那家伙。”提起那人,云懋仍恨得咬牙。 可闻歌,却是心有所感,望着顾轻涯,神色难辨。 而云懋,激动了一回,这才觉得不对劲,“不对啊!我们不是再说要去追踪楼湛他们么?这跟那个人有什么关系?”问出了口,云懋便已是脸色大变,“难道楼湛便是当时那人?” 顾轻涯沉默着点了点头,“不然你们以为我为何一见楼嫂子,便神色不对劲?自然是因为,我在她身上嗅到了缠骨的味道。”说到此处,顾轻涯望了闻歌一眼,只是可笑的是,就是因为这个,这姑娘当时想歪成什么了? 闻歌显然读懂了顾轻涯那个眼神的意味,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别过了头去。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楼湛和楼家嫂子抓走那些青壮年男子,吸食他们的精气,也算不得好人。难怪……他们竟能活到现在,靠的都是旁门左道啊?没准儿,这从远帝才是个受害者呢!”云懋想清楚了这个,开始愤愤不平。 闻歌听得也是皱眉,她想问,你知道什么?明明是这从远帝觊觎旁人的妻子,道貌岸然好么?可是却又不知该从何反驳起。 “好了,真相如何,终会清楚明白的。不管是为了找到凤衔珠也好,还是替天行道也罢,咱们这一趟,终究是要走的,不是吗?至于其他的,相信等到了时候,自然会清楚明了的。”谁是谁非,谁是受害者,谁是罪魁祸,或是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执念,自会清楚明白。 靠着顾轻涯那个传说中比狗还要灵的鼻子,他们三人到了沙海以东,一个名为“翠罗”的小镇。听这名字,便觉得周身沁凉,即便身处这漫漫黄沙之中,也觉得好似置身于绿洲之中,通体舒泰。 这翠罗,确实是一方绿洲,一汪鸿泉养育了这小镇里淳朴的几百镇民。往日里,也算得安宁祥和。 谁知,这一日,闻歌他们三人踏进这小镇时,便觉出有些不对。镇上几乎没有人,落脚处,全是黄白色的纸钱,哀恸的哭声笼罩在翠罗的上空,白纸飘飞,几户人家面前,皆是挂起了白绸,招魂幡高悬。 这是在办丧事,还不只一户人家在办丧事。可是,一个平静安宁的小镇,怎么会旦夕之间,死了这么多人? 几人敛目相望间,都是拢着眉梢。云懋与顾轻涯点了点头,便快步而去,顾轻涯与闻歌驻足原地,抬头看白纸翻飞,前面一户人家,大抵是死了儿子,白人送黑人的老母花白着头生生哭得晕死在那儿,那不过妙龄的儿媳妇已经守了寡,似是无知无觉般跪在灵前,任凭旁人如何叫唤,也没有半分反应。身旁,还在襁褓中的稚儿扯开了喉咙哭嚎,不知是饿了,还是知道了从今往后,将会是个没爹的孩子,可是,无论他哭得多么大声,也没有唤来他母亲一眼的回望。 此情此景,让人有些心房紧,闻歌轻轻皱起眉来,顾轻涯叹息一声,抬手拍了拍她的肩。 正思虑间,方才走开的云懋回来了,脸色有些难看。 “打听到了。这镇上一连数日,都有壮年男子惨死家中,死状便与早先商队里失踪的那些一样,尸身干瘪,是被人吸尽精气而亡。” 其实,早在看见这镇上的惨状时,他们便都已有所猜测了,如今,不过是确信了罢了。 一时间,几人都是沉默,气氛有些凝滞。片刻之后,才听得顾轻涯清雅的嗓音打破了沉寂,“他在与呼延墨打斗时,虽是得以逃脱,但呼延墨有多强,我们都清楚,他怕是受了伤,只怕还不清。” “所以,他才需要更多的精气。”闻歌神色也沉凝下来,然后掉头望向顾轻涯,问道,“他现在在何处?” 59 等什么 那是一间已经荒废了的茅草屋,不知是多久未曾有人住过,屋顶已破开了口子,门窗皆是摇摇欲坠,遮挡不了半分风雨。 黄昏时分,这屋子里,已黑沉沉,好似提前入了夜。屋角处结起的蛛网上蜘蛛张着爪子,正待捕捉困网的猎物,那扑腾的飞蛾,却在触碰到蛛网的前一刻,被屋外骤然响起的脚步声惊飞,扑棱着翅膀飞出了窗,懵懂不知方才与死亡擦肩而过。 “咿呀”一声,那扇草草掩上的木门被推开,屋内,黑沉与夜色无异的一角,正闭眼休憩的人,陡然睁开了眼。 “本以为是萍水相逢,如今才知,是命运所致。只是,这样的遇见,必是缘分,却不知,这缘分是何种?”闻歌三人堪堪踏进这屋子,便已听得一声微微笑着的女嗓如同婉转的歌声,踏破夜而来。 “你必然是不愿与我们这样遇见的。我只是不知,这样如同老鼠一般躲在暗处的生活,你如何能够过得下去,你说呢?宁王妃?”闻歌挑起眉,也是笑,袖在手中的红线却已在指间闪烁着雷电之力,目光四处逡巡着,轻轻拧起眉来,为何竟不见楼湛? 低低笑,窸窣声起,窗下的干草堆上,一个羸弱的身影缓缓坐起,云懋已经从百宝袋中拿出了夜明珠,这破败的屋子一刹那间亮堂起来,同时,也照亮了面前妇人那张带笑的,惨白带青的脸,可不就是那时在沙海镇上,唯一客栈中遇上的,那个美丽动人的老板娘? “如果连活着也成了一种奢求的时候,还有什么过不下去的?再说了……我本不是从出生起,就是贵族,有些日子,过了近百年,还有什么不习惯的?”却是相当于默认了那个宁王妃的称呼,虽然,早已算得时过境迁,但宁王妃这个称呼也许有她很幸福的回忆,竟让她的嘴角也忍不住向上牵起。 “废话少说。楼湛在哪里?”云懋却是没那么好的耐性了,尤其他本就一腔除魔卫道,匡扶正义的青春热血,在见得镇上那些镇民的惨状时,心里早就窝着一团火,就待见到楼湛,就要全面爆出来,这会儿,烧灼得他胸膛闷闷的疼。 “他不在。”从前的宁王妃,如今的楼嫂子,或者更该叫回她的本名的舒窈却只是淡淡回了三个字。 “不在?”云懋狠狠拧眉,“莫不是他做贼心虚,躲出去了吧?” “他在哪儿?”闻歌也是问,语调不若云懋的冲,但却凉凉的,有些动人。黑金色的双瞳似含着冰,凝在她身上,“他不可能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的。”闻歌语调凉凉的,语气却很是笃定。 舒窈的目光轻闪,青白的脸上浮起一丝飘忽的笑,“他确实不在。” 轻飘飘的话语,说服不了云懋,自然也说服不了闻歌,两人都是蹙眉,就要继续追问,顾轻涯却是上前一步,抬起手,阻止了两人。深邃的眼似是别有深意,静静落在舒窈身上,淡淡笑道,“王妃很清楚,我们为何而来,不管原因是什么,人总要为做过的事,付出代价。我相信,王妃没有必要骗我们,宁王……确实不在此处。我们便先告辞了,如若王妃方便的话,还请帮我们向宁王带句话,就说,没有谁的生命重要过谁,每个人都有生存下去的权利。” 这一番话,却是要走的意思。不管是云懋,还是闻歌,自然都不愿意,但这一回,顾轻涯却是难得的坚持,竟是一手拉一个,硬是将他们拽了出去。 直到出了那茅草屋,闻歌才用力挣脱开来,不解地追问道,“我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们在那儿一直问,只怕也问不出结果。倒还不如退一步,静静等着就好。” “等?”闻歌眉心攒得更紧了,“等什么?” 顾轻涯却是抬起眼来,望着天色,答非所问道,“天,就快黑了。” 他们没有走,静静地站在那茅草屋近旁的一处矮墙外,等着。等到了天黑,没有等到舒窈出来,也没有等到楼湛出现。 就在云懋要耐不住性子,撂挑子走人的时候,周遭的风息突然出现了微妙的变化。 “来了。”顾轻涯启唇,微微笑。 “你等的,是他?”闻歌眉心紧皱,充满了不解和质疑。 顾轻涯却是但笑不语。 须臾间,一股黑烟裹着满满的煞气,已是越过他们,朝着茅草屋内卷了进去。他们几人皆被那黑烟卷起的草灰迷了眼,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再睁眼时,那黑烟早已进了屋子。 云懋和闻歌皆是想也没想,便连忙迈开步子,要追进去。 “你要干什么去?”顾轻涯箍住她的手,将她扯住。 闻歌觉得,今日的顾轻涯委实有些奇怪,望着他的目光中,质疑更浓。“当然是去看看宁王妃,楼湛可不在。”话落,便是不由分说挣脱了顾轻涯的钳制,快步进了茅草屋。 顾轻涯在她身后无奈得摇了摇头,笑了笑,倒也慢吞吞地跟了上去。 只是,刚刚踏进茅草屋的门槛,却是半点儿也不诧异方才急冲冲进来救人的两个人却是呆愣在了门口。 窄小的茅草屋内,正打得如火如荼。看得呆了的云懋还记得先布下一个结界,不至于受到池鱼之殃,这才抽空喊出心里的惊疑与郁闷,“楼湛方才就躲在这屋里么?”否则,他们方才就一直守在茅草屋外,可一直没有等到他出现,可如今,与呼延墨斗得你死我活的,不是楼湛又是哪个呢?除了他一直就躲在这屋里,云懋想不出别的解释。因此才是又懊恼,又郁闷,他方才究竟躲在什么地方,竟能躲过他、小五还有闻歌三双眼睛? “楼湛,你将窈窈藏在哪里了?”呼延墨果真是厉害,黑烟袭打之间,楼湛只能脚步迟滞风狼狈闪躲,他却还能抽空询问舒窈的下落。 “呼延墨,你想再见到窈窈?你做梦吧!窈窈不是早说过,生不相见,死不重逢,她只愿与你永生永世,不复再见。”楼湛胸口一阵闷痛,喉间一腥,便已吐出一口血来,但他却是浑不在意,不过抬手用袖子将嘴角的血丝揩去,便是低低笑道,一双眼凝着黑烟中呼延墨的脸,沉冷愤恨,语调间充满了挑衅。 60 花彼岸 “舒窈在何处?”经由这两人的对话,闻歌也才想起这一茬,目光在小小的茅草屋了逡巡了个遍,却没有瞧见舒窈的身影,不由狐疑地蹙起了眉心。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确信没有看见楼湛走进来,偏偏他却在这里。她也确信舒窈没有出过茅草屋,可这目光所及之处,却不见了她的踪迹。 “我们也分别见过楼湛和舒窈几次了。你几回见他们同时出现过?”顾轻涯缓缓踱到她身侧,与她一同看向那茅草屋中对峙的两“人”。 “你……什么意思?”闻歌自然听出他这话别有深意,扭过头,眉心紧蹙地看他,面色狐疑。 顾轻涯没有回答她,只是眯眼微微笑,将目光投注在楼湛与呼延墨身上。 “既是如此。那你便去死吧!你早该死了。”呼延墨狰狞扭曲着脸色,嘶吼道,黑烟卷起,如同一柄巨大的剑,朝着楼湛胸口处疾刺而去。 楼湛本就受了伤,如今也是勉力支持,见得这情形,只得翻身狼狈的躲闪,但胸口处窒闷,一动便是气血翻涌,脚步便显得迟滞,偶尔,便会被黑烟扫中,身上的衣裳渐渐被割裂开来,一道,又一道的口子,血,一点点渗了出来,将他身上那件暗青色的衣衫染成了血色。 “楼湛不是呼延墨的对手,这么下去,只有一个死。”闻歌皱眉道,扭过头去,却见顾轻涯也好,云懋也罢,都是沉默地看着,没有半点儿插手的意思。她知道,他们师兄弟二人都觉得楼湛死有余辜,所以才有了此时的袖手旁观。不过……闻歌心里却始终有些不安,为着早前透过那幅画看到的,属于呼延墨,同时,也属于楼湛与舒窈的回忆,虽然只是短短的时间,但或许是因为那种即便是隔着时空,也能让人感觉到得,春花烂漫一般的幸福太过浓厚的关系,闻歌总觉得这当中或许另有内情,甚至是情有可原也说不定。 “等到呼延墨杀了楼湛,你们觉得,他可会放过我们?”闻歌的声音沉冷了些,引得云懋一愣,而顾轻涯扭头看她,那双眼,锐利深邃,好似能一直看进她的心里。闻歌咬牙扭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罢了,要让这师兄弟二人出手,怕是不易。自己不该依赖他们,从前,只她一人,她不也一路无恙地走过来了么? 想到此处,闻歌袖中红线已是射出,碰到云懋布下的那层结界的刹那,已是硬如钢针,雷电之力透线而出,“啪”一声轻响,那结界裂开了一道口子,而就在那短短的瞬间,闻歌身形如影,已是从那道裂缝中穿了出去,手中红线绕飞,便已朝着裹着呼延墨的那团黑烟扫去。 “她想干什么?当真要救那个杀了多少人的楼湛么?”云懋不解又不忿地喊道,回过头,却见顾轻涯只是皱眉望着一加入那两人混战之中的闻歌,眉心轻锁,脸色沉郁,不知在想些什么,平日里清澈恍若夏日晴海的眼似是突然疾风骤雨,暗潮翻涌起来。 “呼延墨!”手中红线疾甩而出,暂时阻住了那团黑烟的攻势,“即便你果真与楼湛有什么仇怨,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如今,你既已死了,便该放开、放下。” “放开?放下?”呼延墨冷笑,“朕因他,痛失所爱,英年早逝,还被他封印在棺中近百年,不得解脱,换做你,能不怨不怒?能放开?能放下?” “是你觊觎舒窈在先,舒窈本就是楼湛之妻。”闻歌不是不知情的人,虽然只看了个开端,但故事的展,她几乎能猜到。 “所以,他才更该死。”呼延墨更是扭曲了容颜,袖手一挥,那黑烟扑漫,闻歌不得不偏头闭眼,被硬生生朝身后推了两步,她手中捻起诀抵抗,手上压力却是骤然一撤,身子往后一个趔趄,那黑烟便已迅疾地越过她,朝她身后卷去。而她,在往地面栽倒时,便已被人拉进了怀里,“嘭”的一声响,她却没觉得痛,因为身下垫了个厚厚的肉垫子。 反倒是她身下那人痛地皱了皱眉,她撑起头来,刚好瞧见他那一瞬间的皱眉,只是目光相触,她不及问出,便已听得他问道,“怎么样?没事吧?” 将复杂的眸色尽数敛在眸底,她摇了摇头,被他扶着从地上站起。“嘭”一声响,这回却是楼湛被呼延墨从半空中扫落下来,狠狠撞在了墙壁之上,滚落下来时,一道刺目的亮光从他体内射出,待得他翻滚到地面上时,他的身体里突然又滚出了一个人,居然是…… 闻歌惊得黑金色的眼瞳大睁,就连呼延墨举起来,正准备再给楼湛致命一击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之中。 地面上的两道人影在能动的刹那,便是转头往对方看去,四目相对的刹那,那两双眼,都蓦然红湿了。 方才从楼湛体内射出的那道亮光慢慢浮至半空之中,却是一颗泛着光晕的珠子,被包裹在一朵花般的光晕里,整个茅草屋都被那光映得通亮。只是,只一瞬间,那花似是绽放到了极致,花瓣舒展开来,而后,突然便骤然颓败了,整朵花都如齑粉一般散落了,而那颗珠子便也如失去了所有力量一般,光亮陨灭,“啪”一声,毫无生命力地落在了地上,刚好滚落在了闻歌的脚下。 闻歌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缓缓蹲下身,将那珠子捡起,“这就是凤衔珠了?”她似是在问,更像是在答,握住那颗珠子的刹那,有些回忆借由肌肤的相触,涌入了她的脑中,顷刻间,双目雾湿,那滴如珍珠般晶莹的泪珠不堪重负,从睫毛上坠落,刚好掉在她手中那颗珠子上,被激得粉碎,四散在四周乍然的黑暗中。 “这是……彼岸花开?”云懋也终于回过神来,望着那地面上正奋力地朝着对方爬去的两人,心中震撼,不敢置信。 闻歌没有问,有些事,她看得比他们清楚。 顾轻涯上前一步,在闻歌面前缓缓蹲下,望着她雾湿的双眸,敛下眸色,沉声道,“弱水有花名彼岸,炼灿绯红如血,叶生无花,花开叶落,花叶生生相错不得见。因着彼岸花开,他们活到了现在,共存一体,却再不得见,这究竟是上苍的仁慈,还是残忍?” 61 终偿还 “直到这一刻,他们终于可以见到。谁知道呢?或许他们漫长的想念、相思与煎熬,真正等待的,只是这一刻的相见而已。”闻歌将那颗凤衔珠紧握在掌中,转头望向地上那两人,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们的指尖终于跨过漫长的时空,打破了那对于他们来说,更像是诅咒的彼岸花开,触到了彼此。 可是,却被人一把挥了开来。呼延墨也回过神来,却是想也没想就再度阻止了他们的相遇。“为什么?”他问,不知是问的什么,但他的神色却变得愈的扭曲,执念太过,他早已忘记了自己最初的心。“先遇上你的,明明是朕。若早知如此,你当日,为何要救朕?” 舒窈双目赤红,泪如雨下,她的眼却舍不得离开一瞬,她知道,这煎熬的一生终于是要走到尽头,所有的恩怨情仇,爱也好,恨也罢,悔也好,偿也罢,都要归于尘土,她没有什么不甘,只是这满腔的不舍,又该如何安放呢? “我早知会生后来的事,即便你死在我跟前,我也绝不会救你,绝不会。”舒窈没有看他,目光所及之处,只在楼湛身上,语调平平淡淡,但却是一种绝到了心处的深恨。 她恨他?原来……她恨他?走了这么久,做了这么多,到了最后,他好歹在她心里烙下了痕迹,却居然……是恨? 呼延墨周遭的黑烟突然不再狂躁的卷动,慢慢平息下来,一点点透明,面前的男子一身龙袍,身形魁梧,嘴角牵着笑痕,似自嘲,似苦涩,眼里有泪,滚滚而下。 闻歌听得恍然,原来如此。原来,舒窈从前救过呼延墨,只怕早在那时,她便已被他放在了心上。原来,那时在宁王府,并非他们的初见,只是,呼延墨认出了舒窈,舒窈却早已忘了他,因为无关紧要。闻歌彼时还在疑惑,不过一眼罢了,怎么就情根深种了?要说,有情,那更多的也是爱的皮相,却原来当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啊。呼延墨心有不甘,因为总以为他先遇到舒窈的,舒窈便该是他的。却哪里知道,相遇有先来后到,爱情,何尝没有呢? 闻歌缓缓站起,握着那颗凤衔珠一步步走到了舒窈与楼湛中间,低头,目光凉凉地看着两人。 “姑娘……”舒窈轻咳一声,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的死白,言语间,气若游丝,“姑娘为何而来?” “她本是已死之人,是楼湛以彼岸花开的秘术强行将自己的性命分了一半与她,她才得以苟活至今。如今,彼岸花开的牵连被打破,她与楼湛都只剩顷刻的性命。只是这彼岸花开本就需要大量的精气为食,所以,他们这些年来,不知杀了多少人。如今这样……也算得报应吧!”顾轻涯走至闻歌身畔,与她同望这二人,神色淡淡,看不出动容,语调间却隐隐有些叹息。 闻歌目光轻转,她自然也知道这两人已是活不成了。沉吟了片刻,她摊开了手,亮出了手中那颗不再若方才的光华刹那,沉寂蒙尘的珠子,道,“我为凤衔珠而来。”而后,又想起了什么,从腰间掏出一个物件儿,道,“有人予我报酬,让我来取这凤衔珠。”摊在掌心的,是一个很普通的三角平安符。 舒窈却是看得双目骤睁,转头往楼湛看去,楼湛也挣扎着从地上半撑起来,四目相触间,不约而同的红湿。 “是师父。”舒窈的语调有些不稳,“是师父……我们这般不孝,到如今,还要累他操心。”舒窈眼里的泪滚滚而下,“可惜……这么多年了,我连师父他老人家长什么样子,都有些记不清了……” “师父他……”楼湛似是想要帮着回忆,可话到了嘴边,原本还因着回忆,而温暖笑着的脸,突然一僵,而后,惊恐,突然便扭曲了他的面容,“不要……不要夺走……不要!” “他怎么了?”闻歌皱眉,楼湛怎么突然这么害怕,形如疯状? “彼岸花开是秘术,也是禁术。它虽然有强大的力量,但也相应的需要付出代价。那就是一旦有朝一日,法术崩毁的话,施用法术之人便要失去他最宝贵的东西,这是他与彼岸花神签下的契约,终须归还。”云懋既然私底下被闻歌称作移动书库,此时自然要挥点儿效用,才不负这个名头。 “最宝贵的东西?”闻歌皱眉,看着地上如同疯癫一般用力厮打着自己头的楼湛,和泪如雨下,正拼尽了全力,变着楼湛爬去的舒窈,心中更是不解,“他最宝贵的东西,难道不是舒窈么?” “自然是。所以,他才用命与彼岸花神签订了契约,保住了他已经失去了的最宝贵的东西。如今,他与舒窈已经确定了会同死,哪怕他再挽回,也无济于事。”换言之,不能同生,便共死,其实对于楼湛与舒窈来说,已算得一个最好的结局。虽然顾轻涯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在百年之前,他们不做出这样的选择呢?非要走到如斯的地步? “所以说,这个时候,对于楼湛来说,最宝贵的东西已经变了。”闻歌总算有所顿悟了。 “那会是什么呢?”看着如同置身地狱一般痛苦的楼湛,云懋也不由有些好奇了。 “回忆。”闻歌轻声道出答案,“他与舒窈……那些或痛过,或爱过,但对于他来说,都珍贵无比的回忆。”她目光幽幽,望着地上终于奋力地爬了过去,用指尖触及到楼湛的舒窈,轻轻叹息,没有瞧见,有一瞬间,顾轻涯看着她的眼神,恍若浸了墨一般的浓黑,隐隐的痛。 记忆,是人身体的碎片。在看不见的空间里,那些或是美好,或是苦痛的经历,正一点点从楼湛的脑中抽离,哪怕他用尽了全力去挽留,哪怕他一遍遍地哭着哀求不要,几近疯狂,但还是无济于事。有些债,终究要偿还,有些承诺,总归要兑现。 迷迷糊糊间,似有谁在哼唱一曲子,幽幽噎噎,断断续续,让他原本被扭绞成了碎片的脑海在那歌声中慢慢平复下来,恍若徜徉在春日紫丘的繁花之中,舒窈欢笑着在那漫山遍野的紫花中快乐地奔跑,银铃般的笑声流泻了一路,“师兄……来啊!快来追我啊!” 62 忘最初 师兄……这个称呼,有多少年未曾听过了?还是他们成亲当日,他硬是让她改了的。宁郎……宁郎!自那时起,她便只唤他宁郎。他是她的郎,是她的天……可是最后呢?他却未能护住她。 如今想来,最美最好的时候,竟还都是在紫丘,她还唤他师兄的时候啊! 楼湛的表情一点点平和下来,因着置身于美好的回忆之中,目光一点点沉醉,温柔似海。 而其他人,尤其是云懋和顾轻涯,看着闻歌手中握着一块儿水晶,轻轻哼唱着一曲子,有些晶莹的碎片从楼湛体内飘出,却是一点点飘向了闻歌手中的水晶石里,云懋惊得半张着嘴,险些下巴脱臼。而顾轻涯却是望着兰溪,眉心紧攒。然后恍惚间,随着那些晶莹碎片的流转,他们一时便蓦然置身于一片紫色花海之中。 楼湛虽是西朔二皇子,但他的母妃出身并不高贵,所以,他便也成了不受重视,可有可无。但即便如此,从幼时刚刚懂事起,他便也见识了不少皇室中无情的碾压,骨肉亲情的淡薄。七岁那年,他母妃因病去世,最后,也是唯一为他做的一件事,便是求到他父皇跟前,为他讨了一个恩典,说是他命中有劫数,需要出宫,否则怕会祸及皇室。 彼时,西朔帝虽是将信将疑,但在一个不受重视,可有可无的儿子和整个皇室的安危中,很轻易地便做出了选择。他为母妃守完孝之后,便被送出了宫,送到了那个漫山遍野开满了紫花的紫丘。 到了紫丘,他才知,他的母妃已经尽她所能,给他做了最好的安排。在那里,他有了师父,教他武功,教他术法,偶尔严厉,偶尔打骂,但很多时候,却很是放任的,随他胡闹,还总是乐呵呵地说,男孩子嘛,要皮实一些才好。在师父的身上,他感受到了缺失的父爱与亲情,他慢慢学会了笑,开怀、爽朗,毫无遮掩的笑。十一岁那年,他与师父一同居住的山间小屋里又多了一个人,一个玉雪可爱的小丫头,他的小师妹。她叫舒窈,而他,唤她窈窈。 自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一起练功,一起上山采药,一起跟师父捣蛋,一起长大,一起心属对方。 不要以为这样相依相伴的情感,不是爱。窈窈是他的亲人,是他的爱人,更是他的命。 “窈窈,你怎么又爬树上去了?那么高,摔下来了怎么办?”山上有一棵已逾百年的槐树,窈窈没事总喜欢爬到树上去看风景或是睡觉,他每每寻不着她时,找到树下,总能看见她的一角裙摆。她笑呵呵说,是故意留下的,怕他找不着她,会着急,所以让他一眼便能瞧见。 这回也是一样,他刚刚走到树下,便已瞧见一角粉白的裙角,春日初绽枝头的粉樱的颜色,今日春上她刚做的衣裙。一抬头,便瞧见她果然又躺在顶上那根粗壮的横枝上闭眼睡觉呢。他不由无奈地喊了一声,但明明是斥责,语气里却是已刻进骨髓,流于自然的,满满的宠溺。 谁知,树上闭目假寐的少女粉嫩如樱的唇瓣轻轻一勾,却是有些狡黠的笑意,轻叫了一声,却是受了惊一般从树上一个翻转,就要跌落下来。 少年时期的楼湛不妨有诈,或许是因为关心则乱,即便明知有诈,还是不得不上当。面色一变时,便已足下一点,身形如梭,朝着那坠落的身影飞纵而去。伸长的手臂一捞,下一刻,便已将她稳稳地接住,横抱在了怀中。 他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去,却见怀里人藕臂轻抬,轻轻环住了他的后颈,笑意盈盈,“我就知道,师兄不会让我摔着的。” 他知上当,有些无奈,但心里却被满满的甜蜜盈满,“若是哪日我不在了,你再摔下来,怎么办?” “师兄怎么会不在?上穷碧落下黄泉,生生死死,永生永世,我都要缠着你的。”彼时的舒窈还是个被师父与师兄宠溺得天真烂漫到有些任性的小丫头,噘嘴间,便说出了楼湛听过的最好听的情话,那时,他们都不知,这些话,有朝一日,会一语成谶。 “走吧!天晚了,再不回去,师父会骂人了。”楼湛微微一笑,将她从怀里放了下来。 谁知,她环在他后颈的手臂却没有丝毫放下的意思,反倒是环得更紧了些,还冲着他摇了摇头。 “怎么?”他奇怪地挑眉看她。 她却是爱娇一笑,道,“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楼湛一愣,而后无奈地一笑,便是爽快地在她跟前半蹲了下来,“上来吧!” 舒窈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得更加灿烂,笑着抬起手臂,趴上了他的背脊。 他双手轻托她,背着她站了起来,稳稳地迈开了步子。 正是紫丘最美的季节,漫山遍野的紫花摇曳,在春风轻拂下,鼻端满满的都是清幽的香味。 “师兄,累不累?”她问,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方丝帕,轻轻为他擦拭着额上沁出的汗。 “累。”楼湛笑笑应道。 舒窈一蹙眉,却是连忙道,“那你快些把我放下来。”都怪她,这天气越的热了,这日头虽已西斜,但师兄他自来怕热,背上又背着一个她,自然累了。这么一想,舒窈更是懊恼了,怎么就想起了这一茬?于是,舒窈挣扎着便要下来。 谁知,楼湛却是低低笑了起来,笑声敲击着胸膛,闷闷地响,“虽然你有些重……” 话未说完,肩头已是挨了一记粉拳,刚才还在为他担心,懊恼自己的舒窈这会儿却是怒了,“你敢说我重?” “是有些重……”单手往后一返,将舒窈已经又抬起,要往他肩头捶来的粉拳包裹住,他眸色柔若水,“不过再重,我也不能放你下来,要背,便是要背一辈子的。” 舒窈心里的怒意登时如汤沃雪一般,尽数被融化了,心里满满的甜,偏手被他握住,怒也不是,羞也不是,最后,只得有些别扭地道,“快些走吧!再晚,师父可真要骂人了!” “遵命!”楼湛笑笑应了一声,背起她,倏然便往山坡下跑去。 舒窈先是吓了一跳,轻叫了一声,然后,便是抱紧了他,笑了起来。 两人的笑在夕阳、春风、花香中被晕染成一抹绝美的景致,镌刻成心上再难忘的珍贵回忆…… 63 生死劫 一路先声相随,那时,他们都以为,这样的快乐,会伴随他们的一生,却不知,改变他们命运的这一天,已经悄然来临,正等待着他们。 “师父。”回到他们师徒几个生活的山间小屋,舒窈如同往常一般,笑着,如同一只乳燕,奔进了屋内,却在进得屋内的同时,愣了愣,连忙敛裙站好,将面上的笑容收了收,“有客人啊?” 她身后,不过落后她一步的楼湛也走进屋内的同时,面上本还有的笑,瞬间便消失在唇畔。 小小的竹屋内,除了他们的师父,还有两人,都是一身甲胄加身的打扮,见得楼湛,连忙起身,抱拳行礼道,“卑职见过二皇子殿下。” 舒窈扭头看向楼湛,心下,蓦然不安。师兄是西朔二皇子的事,从未瞒过她,可这么些年过去了,西朔从未有人来过,师兄这个二皇子恍若全然被人忘却了一般,可是这时,怎么又会有人来呢? 西朔皇室中,为了争夺皇位,兄弟相残,西朔帝旦夕之间失了四子,如今,动乱虽已是安定了下来,但皇室已是元气大伤,西朔帝痛失四子,更是伤心得不行,这才突然想起了幼时便被送出宫外的次子,这才派了人来接。 楼湛打从心底不愿回去,但这个情形,却也是容不得他的。他心有沉郁,却也不得不应下,次日,便随两个前来接他的侍卫回宫。 舒窈从一开始的震惊不安过后,倒是很快平静了下来,反正它早就打定了主意,生死相随的,无论师兄去哪儿,她便去哪儿,如此一来,师兄回不回西朔皇宫,她便也觉得没什么了。只是正要随着楼湛一道下去收拾东西时,她师父去将她叫住了,“舒窈先留下,为师有话与你说。” 舒窈与楼湛对望一眼,前者疑惑,后者蹙眉不安。 楼湛一直等在门外,过了许久,才见得舒窈出来,明明笑着,但是眼圈儿泛红,显见是哭过。 楼湛紧攒的眉间褶子更深了些,“你哭了?怎么了?” “没事。”舒窈轻快地笑着摇了摇头,“只是想着要走了,有些舍不得师父罢了。” “你要随我一起进宫?”楼湛虽是问,却并没有多少惊讶。 “自然是要一起的。你忘了?我说过的,生生死死,永生永世,我都要缠着你的,你休想摆脱我!” “可是……”楼湛心里不是不高兴,但他心里更多的,却是隐忧。窈窈不知道,那座华丽的宫殿其实是这世上最藏污纳垢的龌蹉之地,窈窈单纯得美好,那样的地方,他真是害怕……“我就回一趟宫,会想办法早些回来的。你还是别跟我去了,就和师父在这里等着我,我……”话未说完,便被压在唇上的指堵住了,他低头望着她的眼,清澈如湖,倒映着两个他,但眼里的坚韧却也若磐石无转,他便读懂了,只能叹息。伸出手,将她拉进怀里,密密搂住,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头顶,“那你记得,到了宫里,要事事小心,有什么事,多与我商量。” “嗯。”她轻应了一声,用力点着头,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眼里却有泪,不堪重负,从眼角滑落,没入它的衣襟之中,烫了他的胸口。 “他们的师父,到底跟舒窈说了什么?怕不只是舍不得这么简单吧?”最初的震惊过后,云懋已经开始专心看起了故事,还能表自己的看法。 闻歌目光一闪,右手抬起,翻转,捻起一个极是好看的诀,指尖一道亮光射出,朝着舒窈的额间没入,眸光一个回睐,别有深意一般望向平静下来,但一双眼,却望着前方紫色花海中,那一双相拥的人,眼里隐约有泪,“到底说了什么,咱们一道去听听就好。”最要紧,也让楼湛听听。很多时候,我们只看得到眼前生的,看不见的,却是一无所知。 闻歌话落的同时,一道白光闪过,面前的画面登时变了。又成了竹屋之内,却是回溯到了方才楼湛出来,舒窈却是被他们师父留下的时候。 “师父,干嘛让师兄出去啊?有什么话,还要背着师兄说么?”门一关上,舒窈便开始为楼湛抱起了不平。 他们的师父明溪真人是个糟老头子模样的老道人,手里终日都握着一个酒壶,有事没事就喝上一口。此时,便坐在那张竹椅上就着葫芦喝酒,闻言,却是睐了小徒儿一眼,道,“让他出去,自然有让他出去的道理。有些话,还真是得背着他说才行。” 舒窈噘了噘嘴,却是没有再说什么,但还是扭过头,哼了一声,以示不满。 明溪真人抬眼看了小徒儿一眼,却并未如往常一般出声斥责,而是叹息一声,脸色有些沉郁地侧开身子,亮出了他身后的一张小几,道,“今日,那两名宫中侍卫来接你师兄,为师心有不安,所以,特意起了一卦,为他测了吉凶。” 舒窈走上前,到了明溪真人身边,与他同看几上的卦象。这么一看,脸色却是瞬时惊变。 “为师知你与你师兄两心相契,只怕是打定了主意要与他同去。可……” “我知道了,师父。我会护好师兄的,我们一定……平平安安地回来。”截断了明溪真人的话,舒窈表情认真而坚定的承诺道。 明溪真人看着她的眼睛,只能叹息着挥挥手。自己这个小徒儿,他是知道的,虽是个天真娇憨的性子,但骨子里却极是执拗,她决定了要做的事,便不会回头,她决定了要护的人,生死,也没有办法将他们分离。 明溪真人眼里有泪,别过了头去,不再看舒窈。 舒窈知道,自己让师父伤心了,可她……不得不。双眼有些湿润,她退后一步,跪了下去,冲着明溪真人的背影“砰砰砰”,三个结实的响头叩了下去,“师父,徒儿和师兄走了,你……千万保重!” 身后的门,“咿呀”一声开启,又关上,舒窈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外的夜色之中。 明溪真人这才回过头来,望向屋外,透过窗户,刚好看见了自己的一双徒儿在夜色之中相拥的身影,他忍不住叹息道,“傻窈窈,生死劫,生死劫!你师兄的生死劫,又何尝不是你的生死劫呢?” 64 唯有你 西朔皇宫,自然要比从前他们所住的山间小屋要金碧辉煌了许多。 许是连失四子,西朔帝确实很是伤心的缘故,所以对待楼湛这个可有可无的儿子,如今也是优待得很。轻声细语,极尽慈爱不说,楼湛更是刚刚到京,便被册封了宁王。舒窈不过跟着在皇宫里住了一夜,第二日,便搬去了御赐的宁王府。 而新任的太子和剩下的几位王爷,许是为了在西朔帝面前表现,对楼湛这个皇兄都是恭敬我太得很,一时间,倒也算得父慈子孝,兄友弟恭。 可这样的平静没有持续上多久。很快,西朔帝便陡然想起自家这个次子已是过了及冠之年,是时候该成家了,便想着要为楼湛娶个媳妇儿了。好在,西朔帝这回还想着扮演一个慈爱开明的父亲,先是将楼湛叫到了跟前,温言软语,词不达意了一会儿,这才切入了主题,问楼湛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又言说哪家大人的千金正逢适嫁芳龄,端庄贤淑,堪为良配。 楼湛虽然常年住在山中,但却不是个傻子,自然明白自家这位父皇是打起了他婚事的主意。别的都还好说,但此事关系到舒窈,楼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退步的。而且,他本就无畏,当下,跪下去,便是先推拒了西朔帝的美意,然后,便表明了自己已有心上人,与师妹已是两情相悦,非卿不娶,还请父皇成全。 西朔帝是知道他有一个师妹与他同来的,但西朔帝觉得无关紧要,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见,何况,在西朔帝看来,舒窈的家世太过平凡,根本入不了西朔帝的眼,遑论是成为他皇家的媳妇儿了。所以,他想也没想便是断然否决了,却不想楼湛也是个拗的,死咬着牙,不肯松口,气得西朔帝龙颜大怒。斥责了一番之后,便让楼湛要跪也到殿外去跪着,不要会在跟前,碍他的眼。 楼湛倒是不含糊,当真是到了殿外跪着。谁知,夏日的天气多变,楼湛刚跪下时,还是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是变了天,乌云密布不说,还闷雷阵阵,雨,酝酿了不多时,便哗啦啦下了起来。 那雨,转眼便将楼湛湿了个透,但他却是跪在那儿,半寸也没有挪过,那腰背更是挺得笔直。而殿内,却是一直没有动静。 待得本在宁王府里的舒窈,从突然登门造访的太子妃口中得知此事,又在太子妃的殷切帮忙下,匆匆进了宫,撑着伞赶到殿外时,她望着笔直地跪在大雨滂沱之中,恍若一尊雕像一般的楼湛时,眼里的泪,便是落了下来。 一步步走了过去,将手里的伞挪到了他的头顶,他却是抬起头,冲着她微微笑,“你怎么来了?” “傻不傻?”她却是哭着蹲下身,与他平视,一边哭着抬起手拭去他脸上的雨水,一边问道,“我们自幼便修大道,何时在乎这些虚名?我只要能伴在你身边,便已足矣了,你又何苦为了我,遭这样的罪?” 他却是将她的手牢牢握在了手心,目光灼灼看她,深邃却也专注,“你不在乎,我却在乎。我身边的位置,我的妻子,都只能是你。再无旁人!”他求的,不过是一个认可,不管西朔帝对他如何,他的命终是西朔帝给的,窈窈是他爱的人,是他最重要的人,他只是希望得到那个有血脉之缘,他必须唤作父亲的人,能够认可他的选择,如此而已。 舒窈知他,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了,便松了手中的伞,与他一同跪在了雨中。她知,她跪与不跪,对于西朔帝而言,都没有区别。可她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他,既能同甘,自要共苦。 不一会儿,西朔帝跟前的总管太监来叫了两人,与他一同去梳洗过后,往大殿面圣。却不想,西朔帝竟是同意了他们的婚事。据说,还是太子夫妇帮着求亲,才让西朔帝松了口。太子夫妇打的是什么主意,楼湛不是不知,不过,他本就无意相争,今日这事,他之所以能如愿以偿,也确实要承他们的情。毕竟,楼湛在这冷漠的皇室中生活了几年,自然知道,他要如愿娶得舒窈,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如今这样,还要有赖太子夫妇的小心思了。 只是不想,西朔帝虽是被太子与太子妃说服了,同意了楼湛与舒窈的婚事,却是另有旁的心思。竟是言说要它同意婚事也可以,但前提是,楼湛婚后不能再浑噩度日,要往军营之中去历练。 楼湛和舒窈当时都看见了太子神色瞬间的惊异,但事到如今,西朔帝好不容易答应,楼湛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娶舒窈了,他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再惹怒西朔帝,所以很是乖顺地应下了。 不管太子心里作何想,面上却还是笑得亲切,而西朔帝见楼湛这回乖乖听话了,倒是心气儿平了些,脸上便也和缓起来,交代了让总管太监跑一趟,告知皇后与礼部着手操办宁王大婚事宜。 太子见了,面色又是微变。要知道,往日里,皇子的婚事都多是自家母妃操心,皇后操办,西朔帝亲自过问,这还是头一回。虽说,自家这位二皇兄母妃早逝,又自小在宫外长大,父皇怕是对他心存内疚,如今又年纪大了,还没有王妃,父皇多关心些,也没有什么。但连良辰吉日都交代了钦天监考看好,会不会就太过关心? 楼湛和舒窈却都顾不得去想太子的心思了,都忙着,喜着,为了他们的婚事。 一个半月后,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舒窈成了西朔的宁王妃,楼湛的妻子。 之后的几年,她的日子过的极是舒心。在王府里,楼湛给它撑起了一片天,她可以不用去管外人的眼光,活得肆意而快活。而它,也愿意在外人面前,帮他撑起面子,扮演一个端庄大方,贤淑有礼的宁王妃。 日子,波澜不惊地过着,但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却是暗潮汹涌,酝酿着风暴。 楼湛自幼受明溪真人教导,本也想着到了军营,敷衍一番也就是了。谁知道,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让他做不来对一些事袖手旁观,而一旦插了手,便再停不住了。 65 势忽转 楼湛渐渐地在军营中,受到了一众军士的爱戴,因而,朝堂之中,便也占了一席之地,就连西朔帝也愈地对他看重了。 大皇子在早先的争斗中落败,丢了性命。如今,楼湛虽是排行第二,但却是一众皇子中最年长的,即便楼湛并无那个心思,但慢慢的,朝堂上却传出了一些别样的话语,偏偏西朔帝却并未对这些说法明着斥责,便愈让人对他的心思揣度起来。 朝堂、军营、京城,这个看似平静的湖面下,已是被暗涌搅动起了漩涡,只待时机,对有些人来说,便可能是灭顶之灾。 而与西朔接壤的北羌本就民风彪悍,自新帝呼延墨继位之后,北羌军已数次犯边。虽没有大的损失,但已边境不稳,朝堂之中更是风起云涌,主战主和两派之争,似无休止。 外面的事,舒窈虽不至于一无所知,但她自幼跟随明溪真人学道,对这些凡俗之事本就不怎么上心,对这些争权夺利,更是厌烦得很,楼湛想让她即便在王府中,也能够像从前在紫丘时那样活得自在而快活,所以这些事,他从不会带回府里来。所以,王府里一直平静安宁,舒窈也过得幸福而快乐,幸福得她差点儿将几年前,她师父明溪真人为楼湛卜的那一卦,卦象呈现的生死劫数全然抛却在了脑后。 直到那一日,北羌从远帝呼延墨派了使臣来朝,表明交好之意,还带来了他为表诚心,不日便要亲自出使西朔的消息。 楼湛在朝堂之上极力反对呼延墨来西朔,直言此人狼子野心,怕是另有所图。但西朔因着皇室奢靡,冗军冗官,国力已是大不如前,西朔帝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轻易出征的。这些日子,他正为了北羌军的数次犯边头疼着,偏偏此时,呼延墨却送来了示好之意,正中他下怀,龙颜大悦时,却被楼湛泼了一盆冷水,怎能不怒?加上以太子为的主和派的推波助澜之下,西朔帝盛怒难消,竟是在朝堂之上,当着众朝沉的面,斥责了楼湛。 要知道,这是楼湛回来之后,从未有过的事。 不消半日,传闻便已是甚嚣尘上,就连王府中深居简出的舒窈也听到了风声。 楼湛回来时,便让舒窈帮他收拾行装,却是圣命已下,命他即日启程往边关去迎呼延墨一行。 舒窈虽不耐烦这些争权夺利,却不代表她无知,看着楼湛眉宇间隐约的疲惫和担虑,她心里有些不安,总觉得,他们的平静与幸福,怕是就要就此打破了。 楼湛心里也是不安,但更多的,是关于家国安危。那一日,他们在彼此的怀里睡着,却头一回,谁都没有睡着。 第二日,送走了楼湛。当天夜里,舒窈便做了个噩梦,梦里,楼湛却是浑身是血,只瞪着一双眼望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诉说。舒窈当下便吓得从梦中惊醒,心口惊悸,再睡不着。 直到过了学余,收到了楼湛的传书,说是已在回程的路上,一切平安,她这才稍稍安下了心,等着他回来。却不想,这一等,等来的却不是安心,而是更大的,足以将他们灭顶的风暴。 楼湛回来的当日,那北羌的从远帝也跟着来了。那从远帝是个性子狂肆之人,一见她,眼睛就没有规矩德紧盯在她身上,虽然她很快察觉了不妥,便借机退走了。可那一夜,楼湛回来时,她还是看出了,他不高兴,很不高兴。 但他们都清楚,再不高兴,他们都得忍着。 可是,没过几日,西朔帝在宫中设宴款待从远帝,她作为宁王妃,不得不跟着出席。那料想,那从远帝却是当众夸赞于她,楼湛哪怕再能忍,也忍不下这侮辱,当下便拉了她,不顾西朔帝的警告,甩袖而去。 从远帝第二日,便不顾西朔帝的一再挽留,告辞回了北羌。朝堂上,便都传说起,是宁王为了一己私情,得罪了从远帝,只怕两国眼看着就要讲和的邦交,又因着一个女子告吹了,而且还比早前还要恶化。就是在朝中那些支持宁王的大臣眼中,宁王妃舒氏也成了那坏事的红颜祸水。宁王这些年身边未曾有一个姬妾,一直独宠宁王妃一人,从前那些大臣虽颇有微词,但这终究是宁王的家事,他们也不好插手太过,如今一看这事态,便有那性子耿介,又藏不住话的,便到了楼湛跟前,说一些让他不要只终日围着妇人打转,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话,更有甚者,干脆便建言让楼湛纳妾。楼湛那是什么人?别的,他什么都能忍,但一旦涉及到舒窈,就是西朔帝跟前,他也是半步不退的,遑论旁人?自然,便又是不欢而散。一次次的,倒是连那些原本支持他的大臣也又了倒戈之象,觉得宁王太过耽溺于儿女情事,难成大事。 又有太子一党借机落井下石,楼湛在朝中的处境越艰难起来。 西朔帝数次将楼湛叫进御书房中训斥,楼湛虽什么都没说,但舒窈也大抵猜到了,怕也是与纳妾一事相关。但楼湛的性子,舒窈再了解不过,他是不会低头,不会认输的,只会一直犟下去,哪怕是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也不会有所改变的。 可是,西朔帝,毕竟是一国之君,他早已习惯了这西朔,便是他的一言堂。虽然,这些年来,西朔帝不管是出于内疚也好,出于对楼湛的看重也罢,对楼湛都算多有忍让,可楼湛再这么犟下去,西朔帝早晚会耐性尽失的,届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们都得受着。 舒窈不是没想过要劝,可是,从前本以为是虚名,不会在意的一切,经过这几年的一双一代人,养大了它的心,她根本无法想象她与楼湛之间会多插进来一个人,她没有办法想象将他分给其他女人,哪怕是做戏的一分一毫都好,光是想象,她的心便已酸楚揪疼地厉害,几次话道嘴边,她都说不出口。 终于到了这一日,楼湛散朝后迟迟不归,到得入夜之时,却是被人抬了回来。 竟是被西朔帝命人打了板子,打得不少,而且不轻。 舒窈一看他沁出血来的下袍,眼泪哗哗地留落了下来。 66 忍别离 “傻瓜,你这又是何苦?”舒窈见他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必然是因为纳妾之事。西朔帝已是彻底失了耐心,对他下了最后通牒,他就是梗着脖子不肯醒,这才惹怒了西朔帝。 说起来,西朔帝这些年,未必不是对楼湛抱有厚望,这才在出了事之后,想着以这法子替他补救、挽回,可是如今,只怕也是彻底失望了。 楼湛虽不稀罕那个位子,舒窈更是巴不得离那个位子远远的,可失了西朔帝的欢心,却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是皇子,这是不争的事实,而这些年的锋芒毕露,已让多少人将他视作了眼中钉?一朝落难,等着落井下石的人还不知凡几呢!他们的处境,只怕越要举步维艰起来。 这么一想,她那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坚持突然是那么的可笑。她是想要活着与他相守?还是要死了与他相依?生死劫?生死劫!或许,她才是他的生死劫吧! “你才是个站傻瓜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皮实些呢,这点儿小伤,不在话下,几日的工夫便也好了。你快不许哭了,我做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你哭的。”说着,楼湛便是半撑起身子,抬手要给舒窈拭泪。哪知道,这一回,西朔帝确实是下了狠心,打得忒狠,不过一动,便扯了伤口,痛得楼湛倒吸了一口冷气。 舒窈的眼泪还掉着,吓得连忙上前扶住他,“你小心着点儿。父皇也真是狠心,再怎么样,也不该下这样的狠手,将你打成了这样。”舒窈一看,素日里多么健朗一人,如今一动,便是白了脸,心里一疼,眼泪更是啪啪地直往下掉。“宁郎……”她握住他的手,强忍住心酸,咬牙道,“要不……就算了吧?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就够了。咱们拗不过父皇的,我不希望你为了我……” 话未说完,她的手已经被拉住,泪眼朦胧间,她瞧见他面沉如水,一双眼沉冷着,灼灼看她,咬牙道,“休想!我说了,只有你!父皇生我、养我,我可以用命来偿,可我,绝不会让你伤心,绝不!”话落,他已顾不得疼痛,拉住她的手一扯,她已扑进他怀里,他将她牢牢锁扣住,像是怕她逃脱一般,将她箍在胸前,而她眼里的泪,再也忍不住地滚滚而下。 因着楼湛受伤,他们关起了府门来过日子,一时间,倒还算得平静度日。可楼湛的伤还未好全,北羌军大举进犯边关,并已连夺两座城池的消息便已传到了京城。 西朔帝大怒,楼湛听罢皱了皱眉,舒窈却是满心的不安。这不安,太过强烈,哪怕楼湛极力的安抚,也没有让她放松分毫,毕竟楼湛也知道,这一次,事情怕是不妙。 果然,朝堂之上,甚至是百姓之间都起了传言,将这次北羌军3进犯全部归罪于宁王与宁王妃。毕竟,人家北羌从远帝是怀着一片赤诚来讲和的,为表诚意,人家一国之君都不顾自身安危,亲自出使了,结果,你们夫妇俩却把人给得罪了,人家这才歇了讲和的心思,大举进犯。这不是宁王夫妇的错,又是谁的错? “时机太凑巧了。”舒窈不是傻子,要在之前便看出了端倪,只是不愿相信会有人为了那个位子,不顾骨肉亲情也就罢了,竟是连百姓的死活和家国的安危也可以出卖,他就不怕最后引狼入室,即便除去了他自以为的宁王这个心腹大患,到最后,却将整个家国天下都拱手让人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彼时,连国也没有了,又哪里还有什么皇帝? “放心。”楼湛抬手轻揉了揉她的顶,“有人卖国,自然便有人护国、救国,而且,卖国,是因有所图,有所图有所求,便必然心生胆怯,而有些人,却可以不惜命。相信我!北羌军……打不进来的。” 舒窈点了点头,心里的不安却更是疯长。她自然信他!可就是因为信,才越深陷在不安之中,难以自拔。 下晌时,宫里来了人,却是西朔帝宣了楼湛即刻进宫觐见。送走楼湛,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眼界,舒窈心中已有所预感。 果然,一个时辰后,宫里便传出了消息,让宁王妃帮着宁王收拾行装,宁王已奉命,于明日辰时,在点将台点兵出征,并且,西朔帝还让他当众立下了军令状,不大泼北羌军,便誓不返朝。 楼湛一夜不回,舒窈也是一夜未眠,行装,她早早便已备好,就坐在厅中,直到霜夜露白。 重重的靴子响从院门处传来,正在呆的舒窈眨了眨眼醒过神来,抬起眼,便见着一身戎装的楼湛已大步流星,从破晓的天光中走来,恍若神祇。自然是神,他便是她的神,她的天。 他在离她几步处站定,两人目光交缠,明明一字未言,却好似已胜过万语千言。 片刻之后,舒窈站起,缓缓走到他跟前,手掌轻贴他胸口冰冷的护心镜,接过他抱在手里的盔甲,轻柔而慎重地亲手为他戴上,然后,深深凝望着他,似是看不够一般的深情而专注,嘴角却微微牵起,淡淡笑,“宁郎穿上这身戎装真是英武非凡。师父说过,身为皇子,或立于朝堂,或战于沙场,保家卫国。堂堂男儿,理当如此,师父若在此,必如我一般,为宁郎骄傲。”这一天,这一去,虽是形势所逼,但何尝没有他自己的选择?她知,他心中亦有一腔热血,对西朔,他亦有想要一肩担起的责任,他军营里的兄弟,他眼中的百姓,他心怀的家国天下,她懂他,即便没有太子一党的极力促成,这一趟,明知凶多吉少,他也会走,直走到尽头。 所以,她为他骄傲,是真。这便是她爱的人,这便是她嫁的人,她的爱人,她的丈夫,铮铮铁骨,傲立天下,桀骜不屈! 可是,她的双眸却控制不住地湿润了。她垂下眼,不敢再望他,转而盯着他的胸口,暗骂自己真是不争气。 楼湛望着她,张了张嘴,最后,只留下一句,“等我回来。” 她半垂些头,用力点了点头,泪珠儿随着她的动作纷纷坠落,滴在楼湛的手背上,如火星一般的灼烫。 烫得楼湛心头一阵疼,早里亦是俯下头,在她额上烙下深深一吻,然后,抬手轻揉了一下她的顶,在自己更加眷恋之前,咬牙,抽手,转身,大踏步而去,不让自己回头。 67 形影单 他环在她肩上的手,松开的一刹那,舒窈眼里的泪啪嗒啪嗒直掉,坠落在她暗红色的裙摆上,晕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擦肩而过,楼湛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光是听见她嘤嘤的哭声,他已是心痛如绞。若再瞧见她的脸,他只怕会心疼到难以自抑。他就是承认自己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那又如何?但也只为一个她而已。她是他唯一的软肋,不只他的敌人们清楚,他自己,更清楚。 身后的靴子声一点点远了,舒窈终于是忍不住回过头,朝身后望去。 屋外,天光乍亮,他身穿戎装的背影逆着光,在光影里,一步步踱远,终至模糊成一个剪影。舒窈抬起手,轻轻拭干了眼角的泪,她不哭,再不哭,再不有一丝的软弱。 抬手取过一只小巧的锦盒,她将之轻轻打开,将锦盒中的物件儿取出,捧在掌心,就这么望着,神思难辨。仔细看去,她手中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而是两束丝,中间打了个同心结,被红绸系着,保存得很是用心。正是他们成亲当日,楼湛亲手用匕割下的,他们各自的一束丝,那同心结和红绸都是舒窈亲自系上的,这几年来,一直收的妥帖,藏的仔细。 轻抚着那结同心结,舒窈嘴角牵起一丝笑,眼中泪隐忍,未再落下,只是喃喃自语般,轻声念道,“结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点将台上点兵点将,身为主帅,楼湛免不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以激励众将士奋勇杀敌之心,长剑出鞘,直指苍穹,振臂一呼,“出征。” “诺。”应诺之声响彻云霄。那是热血男儿之间生命与信仰的共鸣。即便,他们都清楚,此去,可能是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却还是义无反顾。 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出了城门,楼湛却是勒缰回马,目光似是透过了着高耸的城墙望向了他心之所牵之处,良久,才一咬牙,掉转马头,轻喝一声“驾”,双腿蓦地一夹马腹,不再回头,绝尘而去。 待得大军离开城门,一骑轻尘,马上骑士身形纤细,穿一身黑衣,薄纱遮面,雌雄难辨,也是打马朝着大军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自此,便是不远不近地缀在大军之后,悄悄跟着,没有惊动任何人。 虽然眼料到太子可能与呼延墨勾结,这场仗,怕是不好打。却没料到,情况会糟成这样。楼湛真没有料到,太子为了除去他,竟这样不择手段。在军备、军粮处动了手脚不说,怕更是切断了他们与京城的联系,断了他们的后路,让他们在没有军粮,没有援兵的情况之下,孤军深入。这就是摆明了要置他于死地不说,还要让这五万军士也与他陪葬。 一次次的鏖战,五万大军到如今,只剩三万。北羌军却只增不减,眼看着,苦熬无计。保家卫国,却被人在身后插了一刀,楼湛不觉有多少意外,受伤自然是有,更多的,却是心灰意冷。 唯独,他放不下这剩下三万军士的性命。 楼湛不过犹豫了一夜,便很快做了决定。 “王爷,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明知现在的情况,再要行军已是艰难,何况是王爷独自领一千精兵前往?那太冒险了,末将不赞成。”谁知,副将一听楼湛的决定,却是想也没想就反对道。 楼湛却已是想得很明白,“我们如今粮草紧缺,再耗下去,只有等死。为今之计,只有战决。我这一千精兵都是被我特殊训练过的,战斗力群,最适合奇袭。若是咱们配合得好,果真能如愿破了敌军这个营地,我们也可获得些许休养生息之机,再不济,本王也可拼力烧了敌军的粮草,为你们赢取一线生机。若是看见敌营中起了火,便不要耽搁,立刻率领将士们回返晋城,拿本王令牌,求见林帅,他自会将将士们安置妥当。与敌军之战,退而谋之。” “可是……”那副将虽被说服了大半,心中却还是有所疑虑。 “陈将军,这是军令。”楼湛却是神色一肃,铿锵坚决堵了他的嘴。 陈副将的脸色变了又变,只得抱拳应道,“得令。” 楼湛带了一千精兵潜入敌营,花了些代价,但好歹是将敌军的粮草尽数焚尽了。趁着敌军乱作了一团,楼湛带着剩下的人,顺利地潜出了敌营。 “你带着剩下的人,也回晋城去与陈副将他们汇合吧!”这话却是对他身边侍卫说的。 这些年,楼湛也没有白白度日,他清楚身在皇室,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即便他不去肖想一些东西,但却不能做那砧板上的鱼肉,只是任人宰割。所以,他起码要有自保的能力,所以,该培植的势力,该笼络的人心,他没有半刻放松。若是光明正大地来,他未必会输,可他却没有太子狠,没办法将这些人命视作等闲,那他只能认输,而且是一败涂地。 只是,他身边这个侍卫,唤作楼风,却最是个忠心的,听得这话,便是诧异至极。“王爷?”楼风在楼湛身边已有几载,仔细一思虑,便陡然明白了过来。“原来,什么奇袭都是王爷的借口,王爷一早的盘算便是烧了粮草,让陈副将将兵士们带回晋城,如今,王爷也要将我们也支走,是要做什么?只身赴死么?” “本王不会死。”楼湛淡声反驳,对于楼风方才话语间的猜测,并未多言,却俨然已是默认的态度。“本王不愿死,也不能死。本王比谁都想活着。”他不只要活着,还要回去,那里,还有人在等着他。“可是,你们若是外跟着本王,才是一个死。这些日子,你们也看得很清楚了,太子欲置本王于死地,你们不过是受池鱼之殃,如今回头,到了晋城,有林帅护你们,太子念在你们终是我西朔军士的份儿上,必然会接纳你们,倒是无需与本王在这里战死或是饿死。” “属下与一干军士们在领命出征的那一刻,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堂堂男儿,即便要死,也该是死在战场的拼杀上,奋勇杀敌、保家卫国。那么,即便是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又有何惧?但却绝不该死在阴谋诡计之中,太不值得。” 68 逃与杀 “你怎么不走?”楼湛皱眉,看着面前的楼风,他本以为,他已经说服了楼风他们,刚才明明也看见楼风去着手安排剩下的那几百精兵往晋城撤离之事了,谁知道,转了个身,楼风却又回来了。 “王爷说得对,这些将士们,是该走,因为他们是军人,正该保存实力,从这些阴谋算计中抽身开来,留待来日与敌人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血战到底。而属下,与其他自愿留下的侍卫们不走,是因为,我们的责任便是护王爷周全。如今,王爷腹背受敌,无论是太子也好,从远帝也罢,都想要王爷的命,属下说什么也要留在你身边,哪怕为你挡挡刀剑,也好。求王爷千万莫要赶属下等离开。”楼风话落,已是铿锵跪地,低头抱拳,语调坚决道。 “求王爷莫要赶属下等离开。”他身后,还有十来位侍卫,也是纷纷效仿,跪地恳求。 楼湛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眼看着一字雁群从这苍冷的天空上飞过,双眼,不知为何……略略湿润了,半晌之后,才低哑着嗓音轻声回道,“好。” 太子本就打定了主意要楼湛的性命,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何况还有一个呼延墨,虽然,楼湛不明白,不过见了舒窈里面罢了,舒窈已是罗敷有夫,他为何还要这般执着?但到了如今,楼湛却是明白了,不管是为了与太子的交易也好,还是果真为了窈窈也罢,呼延墨都是真心诚意的,想要杀他而后快。这几日,即便他们极力地藏匿行踪,但因着他们料定他不管怎么绕道,都是要回西朔帝都,所以,这埋伏好的杀手一拨又一拨。 楼湛身边留的人本已不多,这一路下来,又死了好几个,所剩无几了。楼湛,一天比一天沉默,他开始怀疑,他还有没有活着走回帝都的那一天。可是,他却必须回去,窈窈还在等着他呢! 这一日,又躲过了一拨追踪,狼狈地逃窜,夜幕降临时,他们只能歇在一大片一人高的草丛之中,不能生火,因为怕追踪的人现,惹来杀身之祸。水和食物都已经所剩无几,再这么下去,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分道扬镳吧!”楼湛思量良久,终究还是将这个决定说出,语调淡淡,却是全然的坚决。回头见楼风想要说话,楼湛轻一抬手,阻止了他,这才道,“你们心中忠义,我知。可是,你们陪我到这里,便已够了。你得留着这条命,帮我将这帮兄弟平平安安地带回去见他们的家人。还有……”不再自称本王,楼湛是打心眼儿里,对这些忠心陪他到最后的人,感激与亲近。略一沉吟,楼湛从衣襟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在掌心中略紧了紧之后,递给楼风,道,“你必须活着,活着将这个东西替我带给王妃。就说,我会努力活着,活着回到她身边,请她务必等我。” 舒窈的性子,他知,唯有这样,她才能好好活着,无论多么艰难,只要一日不确知他的死讯,那她就能得一日周全。事到如今,它所能为她做的,竟只剩这些了。 楼风跟在楼湛身边已几载,自然清楚王爷与王妃之间的伉俪情深,王妃,那是王爷的命。所以,他知,这小小的一个布包承载着的,是楼湛对他的全然信任。楼风再不敢推辞,跪下后,慎重地伸出双手,将那布包接过。“属下拼死也会将东西交到王妃手中。王爷独自一人……千万保重。” 天刚蒙蒙亮时,楼风带着剩下的几个人跪别了楼湛,漠上的风忽起,吹得那些枯黄的芒草往一旁倾倒,楼湛孑然一身,立于那一片萧瑟之中,默了片刻之后,却是扭头、转身朝着右侧方的方向而去。 若是楼风此时还在这里,只怕要惊呼出声,因为楼湛迈步而去的方向,却是北羌都城虞城的方向。 楼风虽说打定了主意,拼死也要完成王爷的嘱托,却也想着,这一路回去,还不知会遭遇怎样的艰难险阻,要见到王妃,能不能见到王妃,都还是未知数,却是不想,这么快,便能再见舒窈,而且,不是在京城,就在刚刚辞别了王爷不久的现在,就在这茫茫戈壁荒原之中,就在这绝不该碰见王妃的地方,却偏偏碰见了。 “王妃?”楼风望着面前一身利落的黑衣,手中倒提长剑,不若他从前在王府中见过的那娇柔华贵,但那张脸却确确实实就是王妃的女子,有些了懵,难不成,这是大漠之中偶尔会有的海市蜃楼? 舒窈却是没那个闲情逸致与他叙旧,皱眉问道,“王爷呢?”自出京起,她便一直跟在他身后。那日,他与大军分道而行时,她本打算现身,与他同路,却不想,路上却偶遇了呼延墨,她费了好大的工夫才躲过了他的纠缠,可是再回头时,却已不见了楼湛一行的踪迹。 这几日,可是让她好找。如今,好不容易见着了楼风,却并未见到楼湛,这让她的眉,如何得以舒展? 楼风很快反应过来,原来,还真的是王妃,不是他的幻听幻想?明白过来,他连忙拱手答道,“属下等护送王爷回京,谁知路上遭遇连番截杀。周边三座城池,已被北羌军掠去,如今,已是呼延墨的地盘。在这里,步步杀机,王爷生怕我们全军覆没,连个给王妃报信的人也没有,这才硬是让属下等离开,先行回京。王爷军令,属下等,不敢不从。” 楼湛的这个决定,舒窈倒并不觉得有多么奇怪。即便这些年,它身居高位,但说到底,他骨子里,还是从前那个在山上时,被教导得淳朴善良的师兄,他学不来那些上位者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学不来他们的残酷无情,视人命如草芥。这些护卫的命,在他看来,也是命,并不比他的低贱。 舒窈略作沉吟,点了点头,道,“你们既是领了王爷的令,那表回京去吧!” “王妃且慢,这是王爷让属下带给你的东西。”楼风连忙将那个收在衣襟中的布包捧了出来。如今,布包以交到王妃的手中,王爷的嘱托,他也算得完成了吧?幸不辱命。 69 公与私 那个布包是舒窈曾经做给楼湛来装些药丸、瓷瓶之类的随身小玩意儿的,如今,也不知被楼湛装了些什么,拿在手里,明明轻飘飘,舒窈却觉得恍若重逾千斤。 她只是将那布包捏在手里,踌躇了不过片刻,便将那布包里的东西倒在了她摊开的掌心。 “这是什么?”楼风以为至少是个信物,或是一封书信什么的,结果却是几朵已经干了的花,只怕已有些日子了,颜色都褪了好些,乍一看去,暗淡而不起眼。楼风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王爷那般慎重交到他手里,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带到王妃手里的东西,会是这个。 谁知,抬起头,瞧见王妃的脸色时,楼风却不由愣住了。 王妃握着手心里那几朵干败褪色的花,眼里噙了泪,虽然她咬着牙,隐忍没让那泪落下,但楼风不是瞎子,自然看得见,楼风也不是傻子,自然看出他以为没什么的东西,对王爷与王妃而言,只怕意义非凡。这才,托付的人,郑重其事,看见的人,深深触动。 楼风自然不知,那花,是紫丘独有的。紫丘,对于楼湛和舒窈而言,都代表着最初的来处,与最终的归宿,是他们所有感情与幸福的依归,意义非凡。 所以,只这几朵花,舒窈已经读懂了楼湛许多难以言说的心思。有些时候,人生,人与人之间,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简单,不需一个字,便能心意相通。有的时候,却又是这样复杂,他们所求,不过彼此相守而已,却艰难成了这般。 抬手轻轻揩去眼角的泪,舒窈将那几朵花放回布包,又将布包仔细地收在了衣襟内,这才对楼风道,“回京去。”便是迈开步子,朝着楼风来的方向而去。 “王妃。”楼风将她唤住,“王爷让属下离开,是为了给王妃带信,如今信既然已经带到,属下自然无需再走。就让属下跟在王爷与王妃身边,护你们吧!” “带着他们,平安返京,这才是王爷命令的前半段吧?带信……你完成了,前半段也要完成才是。”舒窈未停步,未回头,言语间淡淡,却牵住了楼风欲追的步伐。 楼风只得站在原处,望着王妃纤细瘦弱的背影,一步步走远。楼风知道,所谓命令,所谓嘱托,更多的,却是借口罢了。为的,便是将他们支开,不愿连累他们,保全他们一条性命罢了。 在这个视人命为草芥的世上,又有几个主子,会将奴才的命,当命来看? 不由自主的,楼风眼底湿润,却再愈拂逆王爷与王妃的好意,却是单膝落跪,拱手朝着王妃离开的方向深深一揖,语调微哽道,“属下……得令。” 其他剩下的几个侍卫也是跟着,如楼风一般跪下,深深一揖,低沉压抑的得令声汇成一种难言的悲凉,被这漠上倏起的风,吹散…… “真是奇怪。那时的楼湛也好,舒窈也罢,都是身怀术法之人,按理说,要逃开追踪,甚至是杀了呼延墨,也不是难事啊!”可是他们却没有那么做,反而似个普通人一般,任人宰割? 看到这里,云懋不得不奇怪。 “那是因为……家师一直教导我与师兄,不可以武恃人。下山之前,更是让我与师兄立下了重誓,绝不可以法术害人或是谋私。”舒窈轻咳一声,气若游丝一般将这一番话断断续续说完了。 云懋听罢,却是嘴角一勾,“这么说,楼湛竟还是个听话的徒儿?不过如今想来倒是讽刺,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又在做着什么样的事?你们的命,是命,那些被你们吸尽了精气而亡的人,难道便不是命了?倘若你们曾经立下的重誓能够应验的话,你们如今这样,可算报应?”想起商队中,还有翠落镇上的那些人,云懋便控制不了自己的语气。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那时,如此善待生命的两个人,是如何走到今日如斯地步的。”顾轻涯微微一笑,目光深深,落在神色蓦然暗下的舒窈身上。 楼湛沉浸在这对如今的他来说,尽数瑰丽的回忆里,失了神魂。而舒窈,方才那一席话,好似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她半撑起的身子又萎顿了下去,靠在楼湛身侧,方才因着这些回忆而有过瞬间光彩的双眸,似是燃尽了最后的光辉,半垂下眼睑,让那光,外透不进来,眸底,只剩一片灰烬。 楼湛在见到竟亲自领队来追杀他的呼延墨时,才又一刻深切地认识到,面前这又是一个极欲置他于死地之人。“居然劳动了从远帝陛下亲自动手,楼湛真是受宠若惊。”无视于周遭将他围了个结实的众兵,还有那些纷纷对准他的箭头,楼湛并无半点儿异色,双手背负身后,嘴角轻勾,还颇有两分谈笑风生的意思。 呼延墨高坐马背之上,分明是居高临下的高度,但不知为何,对着面前这男子,他却生不出半分优越之感,这让他不由暗自生恼,皮笑肉不笑道,“能逃到现在,你也算得一个人才。若是西朔皇位落于你身,日后,朕怕是还要头疼一番。好在,你们的太子殿下是个鼠目寸光的,大权尚未在握,此时便忙着排除异己了,你们西朔连番内斗,不只元气大伤,还给了朕了可趁之机,能怪得了谁?你们西朔,是自取灭亡,至于朕,却是有天助之。”说罢,呼延墨似乎也说服了自己,哈哈笑了起来。是啊!不过一个手下败将罢了,他彼时有几万大军在手,自己尚且能将他逼到如今这般田地,遑论如今,他不过只身一人?何足惧哉? “阁下果真是野心勃勃。可惜……即便除去了一个楼湛那又如何?我西朔泱泱大国,有志之士不知凡几,阁下还真不必这般早早的,便欺我西朔无人。”楼湛淡淡笑道。 呼延墨又是哈哈大笑了两声,笑罢,面色却是一沉,眸色转冷道,“你也别太瞧得起自己了,若你只是西朔一个皇子,朕还无需这般大费周章,还要与你们的太子殿下一同合作,将你算计到此。怪只怪,你这样的人,却偏偏是她的夫君,你凭什么?”话到此处,呼延墨再不隐藏满心的嫉妒,面色狰狞。 70 现威势 楼湛听罢,眸色一冷,嘴角浅勾,冷笑道,“阁下真是可笑,窈窈是我妻,真正没资格说这话的,该是阁下才是吧?”楼湛不再称呼呼延墨陛下,是觉得事到如今,你死我活,还有什么必要?早在他对窈窈生了觊觎之心时,他心里便已是窝了一团火,但彼时为了两国邦交,他生生忍住了。如今,却正该像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一样,让他清楚明白,他楼湛的人,不是旁人可以随意窥测的。 谁知,呼延墨闻罢,却好似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也是连声哈哈笑,“笑话?谁是笑话?你什么都不知道!凭什么这般理直气壮?朕认识她,在你之前。早在她上紫丘之前,便遇上了朕,救了朕,那是长生天赐予朕与她的缘分。那时起,朕便了誓,她只能是朕的。朕为她,后位空悬至今,你呢?你为她做了什么?提心吊胆,受人奚落,终日只能躲在王府里偷偷摸摸的度日,而且很快,还要让她成为寡妇……不过没关系,都没关系。她嫁过你,那又如何?只要你死了……她再清楚不过,朕会永远等着她,到那时,她无依无靠,又如何能拒绝得了朕这将后座捧到她跟前的一国之君呢?”呼延墨说到后来,神色都开始有些狂乱了。 楼湛也是到了此时,才明白原来这当中还有这么一番曲折。“原来如此。”他早前总觉得呼延墨对舒窈的狂热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不是不信一见钟情,但他更相信细水涓流,日积月累的厚重与坚定,一如他与舒窈。解开了这一点,楼湛反倒更加心安起来,舒窈只是救了一个人而已,而且还是在幼时,这种事,以她的善良,很正常。呼延墨因着对舒窈的感激进而对她有了别的感情,也很正常,只是他的那些心思,就有些异想天开了。所以,楼湛只是微微扯了扯唇,不置可否,然而,就是这样的表情,反而刺激了狂热到偏执,因而甚是敏感的呼延墨。 “你这个表情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是朕魔怔了,在白日做梦是不是?哪怕事到如今,你深陷重围,你还是觉得,自己能安然脱身,哪怕朕亲自坐镇,还是拿你没有办法么?等到你死了,朕早前或许还要为了将她从西朔弄出来,小小头疼一回。可前几日见了她,朕便觉得,就是老天爷也在帮朕,老天爷也要成全朕的这份真心,这份痴情。”呼延墨说得双眼闪亮,狂热得红了眼眶,当真是偏执至极。 楼湛所听到的重点却全不在这里,而是皱眉道,“你前几日见过她?在何处?”问罢,楼湛才惊觉自己问了个傻问题,眉心紧蹙的同时双目一暗,他板着脸,便是转过身,迈步而走,竟是全然未将这重重包围的士兵和对准他的利箭看在眼里。 这样的表现,自然是激怒了本想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猎物却偏连个怕忌也没有的呼延墨。 “楼湛,你找死!”呼延墨沉了脸,抬手一挥,万箭齐,直朝楼湛全无防备的后背射去。 谁知,楼湛略已停步,轻轻往地面一跺,尘土顿飞,那些箭竟好似遇到了什么阻隔一般,停在半空中。“今日,我有急事在身,不想与你纠缠,还可好聚好散。”话落,那些浮在半空中的箭好似失了力道一般,“啪啪啪”纷纷坠落在黄土之中。 “他……他会妖法!”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北羌的士兵,不知是谁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句,那些围住楼湛的士兵,竟不由自主让开了一条道,没有一人敢去拦,更别说,像方才那般拿箭去射了。 呼延墨怒不可遏,一把夺过了近旁士兵手里的弓箭,将弓拉成满圆,三箭齐,朝着楼湛后背射去。 楼湛后脑勺上好似长了眼睛,身形如梭,腰肢一个下弯,将身子弯折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那三支利箭贴着他的侧脸飞过,他一抬手间,那三支利箭已被他牢牢握在了手心里。“我说了,我赶时间。”话落,反手一挥,那三支利箭已经朝着射来的方向掷了回去,正对呼延墨的面门。 那三支利箭直直插进呼延墨马前一射之地,没入黄沙之中,只留羽翎留在黄沙之外,铮铮颤动。呼延墨胯下骏马吓得扬蹄嘶叫了一声,受了惊一般四处乱转,险些将呼延墨从马背上甩落下来。呼延墨连忙拉扯缰绳,好容易安抚好马儿,抬起头时,便见楼湛已拔腿冲出了包围圈。 呼延墨大怒,“把他给朕拦下,不论死活,朕封他千户侯,赏万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呼延墨这话一出,那些原本被方才楼湛露的那一手给吓得不敢动弹的那些士兵面面相觑片刻之后,眼中都迸射出了狂热的光,而后,纷纷抡起兵器朝着楼湛攻了过去。 呼延墨走重新取过了弓箭,张满弦,朝着楼湛射去。一时间,那些拿着弓箭的士兵也都纷纷反应过来,张弦放箭朝着楼湛射去。 都说双拳难敌众手,即便楼湛学过些术法,但毕竟是有所顾忌,不敢使出一些杀招,所以,左右掣肘,戴终于打开一个口子,从重重包围中冲出来时,身后,羽箭破空之声起,不只一支,他侧身躲过,脚下不停,因而,当中一支箭从他右臂上穿过,他只来得及将那箭拔去,脚下丝毫不敢停留地往漫无边际的芒草丛中逃窜而去。 呼延墨下得马来,低眼看着楼湛逃窜而去的地面上洒落的血迹,他锐眸一眯,抬眼望向那好似能掩藏一切踪迹的芒草丛,冷声哼道,“他受了伤,逃不远。给朕去追!谁若将他拿下,不论死活,朕记他头功,封万户侯,赏三万金。”不过顷刻间,这赏赐便又翻了一番,即便看戏看得正欢的云懋也要忍不住感叹一句,这一国之君便是一国之君,这北羌再弱,这做皇帝的出手也忒大方,财大气粗啊! 楼湛自然知道自己受了伤,血迹就会暴露自己,所以稍稍逃离了呼延墨的追踪范围,它便寻了个隐蔽之处,先行处理伤口。 谁知,将被箭尖扯裂的衣袖撕开,往伤处望去时,楼湛的脸色却是瞬间便变了。 71 换你命 刚才还以为是一时紧张,或是痛得太过,所以麻木了,一时没有感觉到疼痛。可是,这么一看,楼湛的双眼却是骤然惊得骤瞠。 不敢置信,楼湛用力抹去臂上的血迹,没有!还是没有!不是他一时失血过多的错觉……反之,若非那被箭蹭破的衣袖,还有臂上的血迹,他几乎要以为,方才的中箭才是他的错觉。 “这是怎么一回事?方才……他明明中箭了。”云懋看得不解,皱眉问道。 “看来……你们用的秘术、禁术,竟还不只一个彼岸花开。”顾轻涯狭长的凤目轻睐,望向闭目假寐的舒窈。 反应过来的,还不只顾轻涯。楼湛也似明白了什么,却是脸色惊变,白光一闪,他掌中已多了一个玉佩,怕是舒窈给他的信物,他施了个小小的法术,便能借由这信物找到舒窈所在。当然,这法术也有其局限性,那便是这要找的人,不能看离得过远,过了十里。这法术的效用就会减半,再远,就完全没用了。 不过,还好,舒窈本就一直跟在楼湛周边,如今虽暂且失了楼湛的踪迹,却也离得不远。楼湛刚在那玉佩上施了法术,便见得那玉佩上悠荡出一种柔和的光晕,而后那光晕化作一道白烟,朝着某一个方向漫去楼湛美心一拧,半点儿没有犹豫,便朝着那个方向疾步而去。 行了约莫两里地,楼湛便在草丛中现了一些血迹。沿着血迹的方向寻去,舒窈躲在草丛中,脸色惨白,但神色还算精明,听得脚步声,手中长剑倏然出鞘,好在楼湛早有所备,轻轻一侧,便已躲开了。四目相对,皆是千言万语敛在眸中,舒窈将长剑往后一撤,还剑入鞘,见得楼湛,她方才强撑着自己,不肯倒下的力量也如同被抽离了一般,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楼湛连忙展臂将她拥入怀里,低头扫过她有些苍白的脸,转而望向她的手臂,再她右上臂处,果真沁出了些血迹,只是,她穿一身黑衣,看上去,只是略深一些,如同湿了一般。但楼湛已经嗅到了那淡淡的血腥味,瞧见她沁出血来的地方,果真便是他方才中箭的地方,一般无二。他不由目光一暗,转而咬牙道,“你果真……你怎么敢?谁让你这么做了?” 楼湛想必是怒极了,即便拼命压制着,那语调里还是隐燃着火,偏偏虽是问,他心里却已明确了答案,她之所以这么做的理由,他在清楚明白不过。但正因为清楚明白,他才觉得一颗心揪紧似的疼,咬着牙,眼里,却有些咸湿。 舒窈窝在他怀里,只觉得,这是从他带兵出征以来,她最安心的时候,安心到臂上的伤口也感觉不是那么疼了。“只要你平安,我做什么,都值得。” “傻窈窈。”楼湛如何还说得出半句斥责的话,沙哑着嗓音低唤了一声,他伸手将舒窈深深拥入怀中,手压在她的脑后,再也控制不住,眼泪滑下,没入她厚软的墨之中。 “原来,舒窈用了秘法将楼湛身上所受的伤,都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可是……这种秘法,且不说大多都已失传,就算舒窈果真懂得,自己也得付出极大的代价。这秘法一旦施展,便再也不能收回了,无论楼湛受多重的伤,都会转移到舒窈的身上。而且……舒窈是在何时用了这秘法?据我所知,施展这法术,起码也要有楼湛的体肤毛作为媒介的。”看到此处,云懋已是将心中疑云尽数解开了,原来如此。 顾轻涯一脸神秘的笑,却并不言语,颇有些故作高深的姿态,让闻歌见了牙根有些痒,恨不得扑过去咬他一口。你聪明,你了不起,知道答案就直接说出来能怎样?偏要让人猜猜猜,你不烦呐? “这有什么难的?不就是体肤毛么?舒窈与楼湛那可是夫妻,又那么恩爱,平日里亲热能少了?要找点儿楼湛的毛还能是难事?”闻歌翻了个白眼,道。 云懋却是一脸惊骇地望向闻歌,“你到底是不是女人?说这些话,你也不嫌害臊的?” 闻歌哼了一声不理他,“早前舒窈不还拿了她和楼湛头结的同心结出来么?那同心结里,有一束丝可就是楼湛的。” “倒还算聪明。”顾轻涯笑瞥了闻歌一眼,可惜,闻歌丝毫没有被夸赞的感觉。 顾轻涯的话刚落,那边,相拥的两人似是已经感觉到了什么,楼湛猝然弹开身子,双眸中精光一闪,往后望去。 “宁郎,你先走!莫要管我了!”舒窈心焦着自己受了伤,只怕会拖累他,倒还不若她想法子将追兵引开,倒或许能为他多争取一线生机。“你放心吧!即便他抓了我,也不会拿我怎么样的。” 楼湛却全然不那么想,不由分说已是在她眼前蹲下,“废话少说。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你丢下的。来!快些上来!” 舒窈不敢耽搁,虽然皱着眉,不那么赞同,但她更清楚楼下呢的倔劲儿,不敢跟他强辩,乖乖趴上了他的背。楼湛一稳稳托起她,便是迈开疾步,在芒草丛中穿梭而过。 身后,追兵已近在咫尺,沿着那串血迹,朝着他们身后疾追而来。 待得再次被团团围住时,楼湛背着舒窈,刚想抬手,运用法术时,才惊觉竟提不起半丝的灵力,正在惊骇之际,便听得身后得意的哈哈笑声。不是旁人,正是从远帝。 “刚才是朕大意,一时竟忘了,你不是普通人。可惜,同样的错误,朕绝不会犯第二次。”呼延墨一边笑言,一边从楼湛他们身后踱出。 他身后还跟着一人,看那打扮,很像是北羌的术士,手中一件似珠般出晕光的法器,怕就是此时楼湛无法聚集灵气的原因了。 呼延墨的目光转而落在伏在楼湛背上的舒窈时,乍然一亮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朕的运气还不错。” 楼湛手一动,想着拼力一试,至不济,要死也不能落在呼延墨的手里。谁知,他刚已动,便觉得一股无形的气力,泰山压顶一般从头顶灌下,他连忙将背上的舒窈腿将出去,一个翻身躲过的同时,刷刷剑响,脖子上已被数把钢刀架住,而再抬眼时,双目赤红,咬牙切齿,却已无能为力,舒窈已经被呼延墨牢牢扣锁在怀中,望他时,泪眼涟涟,满目哀戚。尘埃落定,无力回天。 72 竟偏执 北羌的皇宫,比不得西朔的富丽堂皇,但也算得北羌国境内极尽奢华之所。尤其是呼延墨安置舒窈的这一处,更是花了不少的心思,内里摆设皆是按着舒窈的喜好而来,雅致、素淡却又舒适。 奈何,舒窈却是生不出半点儿依归之感。 她臂上的伤,已是好全了,并未留下半点儿的疤痕,但她心里的那道伤,却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加深,血流如注,即便是她外表再怎么样的故作冷静,也掩饰不住她一日比一日焦灼的心。 “这是朕让御膳房专门给你炖的补汤,你身子虚,正该好好补补。来,朕尝过了,味道还不错,你呀,也好歹喝上两口。”在北羌皇宫的人看来,他们的陛下对待这位新进宫来的汉女真是好得不得了。要知道,呼延墨自来不好女色,耗在后宫的时间少之又少,大半的精力都投注在国事之上,对待后宫的诸位娘娘,那都是一碗水端平,看不出什么不同,都是淡淡的。后位,更是一直空悬至今。 可自从这位汉女被陛下带回宫中之后,陛下几乎日日都要到安置这位汉女的宫殿,轻言细语不说,还纡尊降贵亲自喂起了汤药,在这些宫女们看来,她们的陛下对这位汉女可比宫里的其他娘娘们上心多了。 可惜,别人却是不领情了。“啪”一声,舒窈扭过头,避开了送到嘴边来的,已经吹凉了的一勺汤药,手抬起,顺势一挥,却是将那药碗打翻,摔在了地上。 “哐啷”一声,那药碗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汤药也是洒了一地,溅得那毯子上满是污渍。 呼延墨只是看了一眼,倒是没有半分异色,只是招呼了殿内伺候的宫女打扫了,神色几近纵容地望着舒窈,叹息道,“你要与朕赌气,也不该作践你自己的身子啊!” 舒窈却是被气得笑了,“与你赌气?你会不会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罢了,虽然与你算不上熟,但我也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喜欢自以为是的。我与你说不到一处去,也不想与你浪费唇舌。我且问你,将我夫君关在何处?既是阶下之囚,你索性便将我们关在一处多好?” “如何能一样?你这般聪明,却也不用装作什么都不清楚了吧?”呼延墨敛下眸色,神色淡淡道。 舒窈一顿,目光几闪,又沉默了片刻,这才道,“好吧!既是如此,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从前救过你,虽说只是举手之劳,但见你的样子,却是个知恩图报的,你乃一国之君,我也不求什么,只望你能放过我们夫妇二人。我知你与太子有交易,我也不会让你难做,我与我夫君离开之后,便也不会再回西朔,自会去寻一个隐蔽之所了却余生,从此往后,世间便再无西朔宁王与宁王妃,即便放了我们,也不会影响到你的大业。你就当全了报恩之心,放我夫妻,一条生路。我必然感恩戴德,永不相忘。” 舒窈一字一句,说得极是认真,呼延墨也听得很是认真,末了,微微笑着,不愠不怒,平静无波,有那么一瞬间,舒窈几乎以为她早前所有的推测都是错了,是自作多情了,他或许根本没有那个意思呢? 呼延墨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神色淡淡,终于来了口,却不是答,而是问,“你可知,朕为何答应与你们西朔那个蠢太子合作?” 舒窈心里想道,自然是因为你野心勃勃,觊觎西朔许久的缘故,太子与你合作,不过是与虎谋皮罢了。但那不过是心里的腹诽,舒窈还没有笨到宣诸于口的地步,虽然不知呼延墨因何有此一问,但思虑片刻后,舒窈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呼延墨把玩些手里那只茶盏,好似在研究盏上的花纹一般,看得尤为专注仔细。“说实在的,朕确实对西朔有兴趣。西朔皇室荒淫无度,为了那个皇位,内斗不休,只知享受荣华富贵,却全然不顾百姓苦不堪言,可是,这样的皇室,却坐拥着比北羌要肥沃富饶不知多少倍的土地,可是凭什么?朕若能取而代之,不只我北羌百姓能过上好日子,就是西朔百姓也能比现在过得更好。朕是有野心,可这野心,是建立在苍生之上,朕自认……问心无愧。” 舒窈点了点头,“你若真心,倒也算得一代仁君。若是可以选,我倒希望你能成事。可惜……在此之前,还不知要牺牲多少人的性命呢!”舒窈自幼在山上长大,又是修的大道,对于谁当皇帝,还真没有多么在意,这一点,并不因她嫁给了楼湛,成为了西朔的宁王妃就有所改变。楼湛身为西朔皇子,或许对西朔有更强烈的归属感,可舒窈没有。即便曾经短暂的有过,也被后来西朔帝以及太子的所作所为,尽数毁去了。她所说这番话,是真心,呼延墨比起西朔太子来说,更可能做个好皇帝。若非他与他们纠缠的话,舒窈倒还能因此对他有一点儿好感。只是可惜…… 呼延墨双目闪了闪,多了些亮光,有一种得遇知己的欢喜,只是他今日的重点不在这里,所以,他很快便收敛了面上的情绪,重新恢复早前的神色淡淡,继续道,“但朕若要西朔,却是会堂堂正正取之。楼湛虽还算地一个人物,但他毕竟还不是皇帝,于朕而言,并没有那么大的威胁,非趁他羽翼未丰就要除去不可。朕之所以答应与你们那位蠢太子合作,不过是因为……朕找寻了多年的人,刚好就在西朔京城,而且就在宁王府中……罢了。”说着,他别有深意,抬眼瞄向舒窈,再一次将话挑得分明。 舒窈却是面色一白,险些全身颤抖起来,她死死咬了牙,才算将自己克制了下来,但嘴里却已尝到了咸腥的味道。连连深呼吸了几下,她这才得以有力气开口,道,“你若是……不能放过我们,那便索性给我们一个痛快吧!总之,不过一个死字,也算不得多难。” “这怎么可能呢?”呼延墨笑得狂肆,“朕寻你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了,怎么会让你有事?多年前,你救起朕的那一刻起,朕便起了誓,定会娶你为妻。” 73 阶下囚 “你疯了?”舒窈虽然早前猜测过呼延墨的心思,但他却是头一回说得这般清楚明白,毫无遮掩,于是,舒窈还是不得不惊骇了。“我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了!” “所以,楼湛才该死!”呼延墨狠声打断她。 “你凭什么?他是我的夫君,我嫁他,与遇没遇见你,救没救过你,全不相干!我是他的妻子,便是到死都是。”舒窈眼里泪花打着转,她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这般恨一个人。此时有多恨,她便有多后悔,后悔当日,年幼无知的自己怎么就救了这样一个人?早知如此,当初她便见死不救,那又如何? “哪怕是让他陪你一道死,你也无所谓么?”呼延墨眼中掠过一道暗影,低低笑道。 舒窈一噎,她是楼湛的软肋,楼湛,又何尝不是她的?而面前这个人,既会谋算人心,已拿捏住她的短处,又如何会轻易放过。 舒窈脸上的情绪挣扎,神色几变,看在呼延墨的眼底,他不由笑了,这回的笑容里,还多了两分胜券在握。“若是你答应做朕的皇后,朕便答应你,放了他。当然了,朕不会逼你,你可以慢慢考虑。” 慢慢考虑?舒窈心底冷笑,楼湛也不知被他关在了何处,牢狱之灾岂是那般好熬的?她慢慢考虑多一日,楼湛就多受一日的折磨,说得大方,何尝不是都算得精准?真是卑鄙。 舒窈心里的骂声,呼延墨听不见,只怕听见了,也不会在意。他自小收的教育便是,想要的东西,便不择手段去拿,拿到了,便是你的。 呼延墨假装没有看懂舒窈的挣扎,反正,他答应给她时间,慢慢考虑,这点儿不假就是了,只要她忍得下心。呼延墨缓缓站起身来,不及转身,便已听得舒窈猝声喊道,“等等。” 呼延墨的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了翘,回过头来时,却已又是一番淡定如常的表情。 舒窈将满心的怒恨尽数压在心底,深吸一口气,道,“在那之前,我想先见我夫君一面。” 阴暗、潮湿,一走进来,便是扑鼻的霉味。四周的暗色,只靠墙上的两支火把略略扫淡了两分,诡谲的暗色从四面兜绕而来,让人不自觉地,感觉压抑。 走在空寂的甬道里,脚步声空洞的回响,映衬着舒窈苍白的脸色,更添了两分悲凉。 他们悄无声息地走至甬道最里,那里有一间石室,铁门深锁,只在门上开了一扇小窗,以舒窈的身高,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透过小窗看到室内。但即便如此,舒窈还是一眼便望了进去,因而,本就不好的脸色,更是刷白了两分。 呼延墨朝边上的人使了个眼色,那狱卒便意会地上前掏出钥匙,将那重重深锁的石门打开。 门一开,舒窈便再也克制不住得奔了进去。整间石室有大半都被建成了水牢。外面隔着厚实的铁栏杆,水深能及腰,从顶上和两面墙壁上垂挂下来的铁链足有成年男子的手臂粗细,那铁链下拴吊着一人。一身雪白的中衣上隐隐现出几丝血迹,如今,已是被水湿透了,服帖在身上,一头长已是被打散,凌乱地披散在肩上,那铁链缠绕在他腰间、颈上,四肢也是紧锁,将他半吊在那水牢中,腰以下的半身,却是尽数浸泡在水里,低垂着头,好似已经失去了意识。 “宁郎。”舒窈奔到那铁牢边上,低喊了一声,带着哭腔,已是含了泪。 “放心!他还没有死!”身后,是呼延墨云淡风轻的声音,却是引得舒窈更是愤恨,回过头,双目赤红,狠狠瞪向他。呼延墨却好似没有看到,对身后人轻声吩咐道,“让他清醒清醒!” 身后那狱卒应了一声,在舒窈狐疑而戒备的目光中,他伸手轻轻转动了一下墙壁上的一个烛台,那怕是某个机关。一动,水牢里墙壁上的豹头里便突然喷出水来,细细的一股,却是正好喷在昏睡的楼湛脸上。 “你干什么?”舒窈惊叫道。 “你不是要与他说话么?总得让他醒着才是。”呼延墨语调淡淡道,似是为了应景,他的话刚落,那头,楼湛在那水的冲击下,拼命得咳嗽起来,那眼皮慢慢抬起,呼延墨挑眉,道,“你看,这不是醒过来了么?” 舒窈狠狠瞪他一眼,说不出其他的,掉头转向水牢里,楼湛果真慢慢醒转了过来,舒窈眼里的泪,几乎不堪重负,眨眼便要落下,“宁郎,你怎么样了?” “有什么话,你们尽管说。要做决定……也不急于一时。”呼延墨此时又展现了一番他的大度,奈何,已经没有人欣赏,他哼了一声,龙行虎步出了水牢。 哗啦声响后,石门缓缓合上,石室内一片寂静。 “宁郎,你可还好?”舒窈隐忍住眼眶中的泪,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声音放得极轻。 楼湛轻轻摇了摇头,一双眸子半抬,透过**的丝望向铁栏外的她。裹着一袭暗色的披风,里面露出的一角衣襟和裙摆,是她喜欢的素雅颜色,但那布料即便在这光线暗沉的水牢里,仍旧显得光华非常,足见名贵……楼湛悄然敛下眸子,沉默。 他方才打量的目光,舒窈都看在眼里,如今见他这番情状,她不由心里一急,偏生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期期艾艾叫了一声,“宁郎!” “你答应了他什么?”楼湛再开口时,却是一声问,偏生嗓音却因极力克制的愤怒而显得异常沉冷。 舒窈不由打了个哆嗦,却是咬了唇,没法开口。 楼湛低垂的要,瞬间惊抬,眼中迸射出两道寒光,直直逼视她,“我问你,你到底答应了他什么,他会这么好心,让你来见我?” 舒窈还是沉默,但神色却已平静了许多,只毫无血色的脸,衬得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显得越的幽深,“只要他肯放了你,不管是什么,我也得答应。”若是说起初还有所犹豫的话,在见到楼湛在这牢中的情形时,她已没有了半分顾虑。只要能让他脱离如今的困境,让她做什么,她都心甘情愿。她心中的愧,与心中的疼,只有这般,才能有处安放。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想干什么?你还猜不出?” 74 赌一把 一瞬间,楼湛的嗓音紧绷到惊骇,因为太了解,所以,他太明白舒窈这句话里的认真,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生了。 软肋,也可能是拖累。 “不管他向你承诺了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他。他怎么可能放过我?而我……又怎么可能让你为了我……要留,咱们一起留。要死,咱们一道死。”楼湛死死咬着牙,眼里含了泪,他是个男人,堂堂正正的男人,他怎么可能会为了活命,舍弃自己的妻子? “可我不想死。”舒窈已经彻底恢复了冷静,就连语调也沉冷如冰珠,“我想活着,更想你也活着。为此……我可以赌一把。” “赌?你想怎么赌?”楼湛却是彻底失了冷静,就连嗓音也失了惯常的平稳。 一刻钟后,呼延墨再进来时,见得舒窈跪坐在铁栏边上,泣不成声,而水牢里,楼湛却好似彻底失去了意识,晕了过去。 听得开门声,舒窈很快抬手擦去了眼角的泪,转过头,边呼延墨看来时,已是神色淡漠如常,冷声道,“你的条件……我答应了。但你答应我的,也要说到做到。” “哦?”呼延墨倒不是太意外,但还是欢喜得紧,“既是如此,朕立刻让他们去准备。” “其他的,还可慢慢准备,不急。但宁郎……他,你今日必须送出宫去。等到我确认他平安,自然会履行我的诺言。我人在你宫里,插翅也飞不出去,他走暂且还在你手里,你应该不用怕我出尔反尔吧!”舒窈神色疏冷,自始至终一种高冷的姿态。 呼延墨淡淡笑,不置可否,目光透过那铁栏,望向水牢内,“他不愿走?”虽是问,但却没有太过出乎意料的感觉。 “换做你,你会愿?”舒窈丝毫不掩饰对呼延墨的怒恨,语调没有半点儿的客气。 但越是这样,呼延墨反倒越是开心,也没有半点儿被冒犯的不悦,哈哈笑道,“自该如此。既然这样,那朕……现在就安排人送他出宫去?也不知他要去往何处,朕好安排人将他安全送到才是。” “那倒不用,只需将他送到北羌边境即可。不过……”舒窈回过头,戒备地望向呼延墨,“你最好言而有信,不要耍什么花样。否则……” “这个自然。不过……你又如何确信楼湛安然无恙呢?” 舒窈目光轻闪,“这个……我自然有我的法子。” 呼延墨点了点头,将思绪尽数敛在了眸底,笑着没有说话。 不一会儿,呼延墨派去的人已经一左一右将昏迷不醒的楼湛从水牢里架了出来。 舒窈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身上,带着几进绝望的贪婪,焦灼在他昏睡的容颜上,双目不自觉地,便是泛红。 呼延墨见状,目中略略闪过一道暗光,咬了咬牙压下满心的妒恨,深吸一口气后,强自笑得大度,道,“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带给他的?” “不必了。”舒窈眼底闪了闪,却是抬起手抹去了眼角险些滑落的泪珠,冷着一张脸,别过了头,不再去看,也不敢去看。 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里,呼延墨拉沉下脸色,一双眼里闪动着带刺的光,轻轻一挥手,那两人便将楼湛无声地架了出去。 “你放心。他们将人送到指定的地方,自然会回来复命的。”呼延墨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是走到了舒窈身后,抬起手,便要环住她的肩膀。 舒窈却是轻巧地往边上一侧,便是躲过了。“那也是等到他们回来复命,我确认宁郎安然无恙再说。”话落,眼角余光轻轻带过呼延墨明显不太好看的脸色,她却是没有半点儿在意,径自迈开脚步,出了水牢。 “看他这脸色,只怕那大度都是做给舒窈看的吧?心里指不定怎么恨楼湛呢!他当真会信守承诺放过楼湛?”云懋还真有些不信,抬眼望着沉溺在黑暗之中,有些辨不分明的呼延墨的脸色,不由问道。 “他本人就在那里,他当时究竟有没有放过楼湛,你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闻歌一边操纵着手里的法宝,催动着楼湛与舒窈的回忆双双交错,一边朝着边上似是失了神魂一般,愣愣看着这一切呆的呼延墨的鬼魂递了递下巴。 云懋耸了耸肩,“倒也不必再问了,看如今这个境况,当时的事,倒也不难猜。” “为什么?”闻歌不解地皱眉,“舒窈不是跟楼湛说,她会将楼湛的命与她的系在一处之事告知呼延墨么?以呼延墨表现出来的,对舒窈的看重,难不成他还真为了置楼湛于死地,而不顾舒窈的死活了?” “这个很难说。”云懋抬手,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下巴。“且不说,舒窈这话即便告知了呼延墨,呼延墨会不会信了,没准儿,她只当舒窈是为了护住楼湛,所以在信口雌黄威胁他呢!在我看来,那根本就是舒窈为了说服楼湛同意她的计划,所以心口诌来的,她根本没有想过要将此事告知呼延墨。” “为什么?”闻歌眉心更是近蹙,还是不明白,更是不明白。 云懋却是神色一噎,而后,朝着闻歌狠狠翻了个白眼,“你到底是不是女人?哦!不!你说你这么大岁数了,你到底有没有爱过人,有没有过小女人的心思?” “我为什么要爱别人?”闻歌却是应得理所当然,“人心善变。爱什么的,根本就靠不住。” 这话说得极是平淡,但也极是坚决,让云懋又是不由一噎,就是顾轻涯也不由瞄了闻歌一眼,眉心轻攒。 云懋片刻后,才叹息道,“罢了,也难怪你不懂舒窈的心思。舒窈是为了救楼湛,才不得不答应呼延墨的条件,难道她当真想嫁呼延墨么?事实上,只怕她心中有很深的内疚,觉得楼湛之所以走到如斯地步,都是因为她招惹了呼延墨这颗煞星的缘故。所以,她彼时,只怕已经存了死志。那个什么会跟呼延墨言明真相的话,不过只是为了稳住楼湛的借口罢了。” “哦!原来如此。”闻歌这才恍然大悟,“只怕楼湛也觉得有些不妥,这才迟迟没有答应,所以,舒窈才索性将他弄晕了?” 云懋点了点头,“总算没有笨到底啊!” “那这样一来,呼延墨若是不守信用,对楼湛动了手,那岂不是……” 75 终成空 “岂不是间接伤了舒窈,甚至是……杀了她!”顾轻涯轻飘飘接过闻歌的话尾,目光往舒窈与呼延墨望了过去。 舒窈恍若未闻,只是眼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证明她还能听见。而楼湛彼岸花开的反噬甚为严重,又因着被抽离了记忆受的打击有些大,如今,虽然被闻歌横插了一手,但却是一时沉浸在回忆之中,神情恍惚的样子,面上忽悲忽喜,只目光不再清明。 而呼延墨身上狂躁的气息已经慢慢平复下来,一直围绕在他周遭的黑烟一点点散开,变得透明,不知是不是果真放下了,竟有些跳脱怨鬼的状态了。 听得顾轻涯的话,他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笑痕,目光复杂地望向地面上那对紧紧相拥的人身上。“是啊!彼时的朕太过自负,总以为什么都胜券在握,结果其实却什么都握不住。” “方才,云懋猜得可对?”顾轻涯挑眉问道。 呼延墨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对,也不全对。舒窈那时虽是心存死志,但还是有一丝希冀,她终究是舍不得楼湛,所以,便果真想要赌一把!只是,那时朕对她施了秘法,将楼湛的劫难尽数转到了自己身上的事一无所知,只自作聪明地以为,楼湛脱险之后,可能会有办法告知她,朕便等到那之后动手,也就是了。楼湛脱险之后,虽很是闹了一阵,但朕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最懂舒窈之人。大抵想明白了,舒窈为他之心,沉郁了良久,便接受了,果真交了一件信物与朕派去送他之人,彼时朕当真不知,不只是舒窈,楼湛也在赌。”说着,呼延墨又是幽幽苦笑。除去了眼前怨恨与不甘遮蔽的迷雾,有些从前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情,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是啊!他们赌的,不过就是你这一国之君的容人之量和言而有信罢了。你那时,若是果真信守承诺,不动楼湛,他们或许生离,但知晓彼此安然,没准儿,舒窈即便不是心甘情愿,也会兑现承诺,在你身边陪伴半生。只是可惜……他们赌输了。”顾轻涯的眼神清明而锐利,语调淡淡,却是一针见血,刺得呼延墨蓦然瑟缩。 “是啊!”呼延墨笑笑,苦涩与自嘲漫溢,“输的,又何止他们?朕……又何尝不是一败涂地呢?” 那一日,呼延墨从侍卫手中接过了楼湛的信物,笑着朝侍卫挥了手,让他按原计划行事,侍卫恭声应了是,便退下去了。 而呼延墨自己则拿着那信物,难掩雀跃地往暂时安置舒窈的宫殿而去了。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将楼湛给的信物递交给舒窈,呼延墨紧盯着她的表情。 那信物,正是从前舒窈送给楼湛,几日前,楼湛又用它找到舒窈的那块玉佩,这一刻,外将这玉佩握在手中,舒窈真真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物是人非。反手紧握住玉佩,舒窈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来,神色淡漠地望向呼延墨,“多谢你信守承诺。”呼延墨看不见的角落里,她的手握得太紧,那玉佩的纹路深深烙近了她的掌心,疼,却及不上她心里半分。 呼延墨目下闪了闪,却是笑容不变道,“如此……朕便可以让他们着手安排下去了吧?只是,这封后大典,琐事繁杂,只怕还要多等上些时日。” 舒窈张了张嘴,想说,她不想做什么皇后,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心头一动,又生生压下了只是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罢了,如他所言,立她为后,他不知还要面对多少艰难险阻,此时对于她来说,能多拖上一日,未尝不好。 可是,呼延墨显然也知道夜长梦多之理,这一日的夜里,竟就来了舒窈的殿中。 这些时日,他虽也常来,却从来都是白日过来,还算得守礼。此时过来,舒窈自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不由便有些慌乱,下意识地便推拒。下起了逐客令。说到底,她答应的种种,都是被逼无奈,她满心满眼,只有一个楼湛,对将他们逼到这般境地的呼延墨,何止一个“恨”字了得?她自然是不愿与他亲近。 可呼延墨呢?他想了舒窈多少年,如今又盼了多长时间?情到深处,如何乎情止乎礼?而且,他自觉舒窈已经是他的人,还要推拒他的亲近,自然是因着心里还惦念着楼湛的缘故,心里是又妒又恨,当下,怜香惜玉之心半点儿不剩,将舒窈甩到床榻之上,死死压着,就要用强。 就在那一瞬间,舒窈虽然身子一僵,似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一般,双眸骤睁,紧接着,他们紧紧相贴的胸口处感觉到有些湿,呼延墨连忙让开,便惊恐地瞧见她的胸口处开出了一朵硕大艳美的花,血般殷红,越晕越大,越开越艳…… 呼延墨吓得连忙从舒窈身上弹跳起来,“噗”的一声,舒窈口中突然喷出一道血箭,直直喷在他的脸上。他只觉得脸上一阵热烫,血雾溅起,迷了他的眼,他双眸骤睁间,瞧见舒窈的脸,惨白的颜色,一双眼含着悲,含着怒,含着不死不休的深恨死死瞪着他,一双手疾伸而出,似是要来掐断他的脖子,骇得呼延墨不自觉地往后一退。 “呼延墨,你言而无信!”舒窈咬牙吼出这一句,双手挣扎着朝他扑了过来,他急急往后一缩,但舒窈尖利的指甲还是划破了他的颈间的体肤。而那一扑,似是耗尽了舒窈所有的力气,她终于重重地摔跌在那重重锦褥之间,血,一点点,从她体内挣扎些流出,那艳如三途河畔的血红曼珠沙华,从她的身上直开到了褥间,一朵接着一朵,开成了烂漫的一片…… 她眼里的生气,随着那些一朵朵的花开,慢慢得陨灭…… 而呼延墨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却是踉跄着笑着摔到地上,这才连忙颤声急呼道,“来人!快来人!连太医啊!” 舒窈的耳里却是再也听不见呼延墨的吼叫,她的泪疯狂得从眼眶中涌出,迷离的目光中,好似又回到了那个春日烂漫的紫丘山上,漫山遍野的紫色花海中,他背着她,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交缠在一处,难分彼此…… 76 生换死 舒窈的眼皮渐渐地重,再也支持不住地往下坠,眼前,明明还是楼湛的笑容,眨眼间,却是变了味道。他一贯隐忍,心里难受的时候,也很少流露出来,只有熟悉他的人,才会从他偶尔的轻蹙眉心的微妙表情中看出来。 从前的每一回,她都会抬手将他眉间的褶子抹平,但今回,她努力地朝他抬起手去,却怎么也触碰不到他,原来,这就叫可望不可即啊! 手,从半空中垂落,舒窈的眼皮再也撑不住地合上,黑暗席卷而来的前一刹那,舒窈眼里的泪珠滚滚而下,“宁郎,你不要怪我,不要恨我。能用我的死,换你的生,我很高兴……” 呼延墨因着轻视了楼湛一回,因而在他手下吃过亏,同样的错,他自然不会再犯。所以,今次,它派去要楼湛性命的,可不只高手而已。为了以防万一,除了十数名暗杀高手,还带了好几名会法术的人,当中就有那个有法宝可以压制楼湛灵力的高人。 楼湛还算有所准备,哪怕是为了舒窈,他也会拼命,毕竟,他受的每一处伤,最终都会在他痛过的刹那,再转移到舒窈的身上,他虽然宁愿痛的、伤的,都是自己,可目前的状况就是,他只能确保自己不受伤、少受伤,但越是这样在意,越是左右掣肘,身上灵力被压制,即便楼湛武功再好,双拳难敌众手,结局,便已注定了。 到得后来,楼湛已是不管不顾,杀红了眼,但当那柄长剑从他身后刺入,洞穿他胸膛的那一刻,他还是感受到了刻骨的悲凉与绝望,“啊——”的一声嘶吼,响彻云霄,周遭的黄沙,一瞬间被他身上乍起的风带起,啪啪啪,直往身上撞来,那些人不由眯起眼来。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身上一痛,便已多了个血洞,血从那洞里喷涌出来,黄沙翻滚中,咚咚咚,周遭的同伴一个个倒地,轮到自己,也只是半睁着眼,临到死,也是不敢置信,于是……死不瞑目。 黄沙慢慢平息下来,一个被血浇透的人影背光而立,倒提手中三尺长锋,剑光锃亮,经血染透,倒映出一双眼。那双眼,在一脸血污的映衬下,因怨恨赤红着,恍若狼一般,充满了兽性。踏在那些侍卫堆成的尸山血海之中,楼湛死死咬着牙,恍若地狱重生的浴血修罗,冷冷喊道,“呼延墨。”那一声恍若低语,但只一瞬,下一刻,那一声却恍若从地狱之中传出,直刺破了云端,声嘶力竭,“呼延墨——” 自那日起,从前的楼湛便已经死了。他脚下踏着的尸山血海,已经昭示着他已再不会如从前那般心存善念,他只为了他与舒窈活着,要以旁人的性命为代价,他也不会有半分手软。 不过三日,北羌从远帝暴毙。 “他这不会是被舒窈的死状给吓到了吧?”看那从远帝,明明是一副身强体健,正值壮年的模样,怎么突然就死了?除了被吓的,云懋还真想不出别的理由,不过……这么不经吓? “你就不会想,他是见舒窈死了,悲痛交加,一时自伤其身?”闻歌横他一眼。 云懋翻了个白眼,“相思要成疾,那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他也死得忒快了。” 云懋果然很八卦,而且还真当成了看戏,从百宝袋里掏出了几张藤椅,招呼着顾轻涯和闻歌坐了,顺道搬了张桌子,桌子上沏了一壶还冒着热气的茶,几只茶盏,一盘点心,一盘水果,再来一碟瓜子儿。看着戏,嗑着瓜子儿,当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 “早前便觉得这从远帝暴毙得太过蹊跷,如今,总算是明白了。” 顾轻涯说着,狐狸抱细长的黑眸轻睐向呼延墨,笑得高深莫测。 又在故作高深了。闻歌翻了个白眼,“是舒窈下的手吧?是……她方才划破他颈间肌肤时,下了毒?不!毒,应该是一早就藏在舒窈指甲里了,可能是为呼延墨备下的,也可能是为她自己备下的。若非呼延墨对楼湛下了手,舒窈也不定就会将这毒用在他身上。说到底……都是呼延墨的贪念,害人害己。”睐向呼延墨,闻歌嘴角的笑有些冷。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之后的故事,便不难猜了。呼延墨费尽心思,最终成了牡丹花下死的风流鬼。奈何,他心有不甘,即便死了,也还要与舒窈同葬夫妻棺中。但楼湛还活着,又如何会放任? 所以,呼延墨下葬不过三日,楼湛便潜入了皇陵之中,不只带走了舒窈的尸身,和能保尸身不腐的凤衔珠,还将已因怨化鬼,没有去往轮回道,而是在人间徘徊不去的呼延墨以法术符咒封印在了石棺之中。 带出舒窈之后,又使出了彼岸花开的秘术,结合凤衔珠的效用,将舒窈的身体锁在他的体内,用他一半的生命滋养,付出的代价却是,他与舒窈自此便成了日与月,成了彼岸花的花与叶,一个活日,一个活夜,同活一个体内,却再不得见。而且,为了维持彼岸花开的效用,他不得不吸食青壮年男子的精气,而且,需要的精气越来越多。就这样过了百年,渐渐地,楼湛对于吸食人的精气,掠夺人的性命,已经成了习惯,于他而言,不过是手起刀落的一个简单动作,再没有其他的意义,如此而已。 之后的故事,便都是闻歌他们知道的了。 “不管怎么说,滥杀无辜终究是不对的。”看完了前因后果,云懋的态度已没有早前那么强烈的怒了,但该坚持的,却还是坚持。 这个时候,一直闭目假寐,没有出声,好似果真睡过去的舒窈却悄悄睁开眼来,勾起嘴角苦笑道,“虽非我愿,但本就是因我造的孽,虽然偿还不了,只能坦然接受这报应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看老天会饶过谁?”说罢,舒窈扭头看向怀里的楼湛,许是因着回忆走到了尽头,他短暂地从虚幻中抽离回来,暂且回归到了现实。 舒窈轻抚着他的脸,四目相对,百年的日日相守不相见,直到这一刻的重逢,她才觉苦尽甘来。不由微笑,回归最初的纯粹与简单,“还好,老天……待我们并算不得差。” 77 银货讫 “能结伴同行,不用独自走了,也不枉我们与命运抗争了这百年,你说呢?”温柔的呢喃,恍似从前枕边动人的情话,渗透在她温柔轻抚的指尖,透过他的体肤,传递到心尖,她微微笑着的眼,他能读懂,只是张了张嘴,他却连吐露一个字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过,好在,他,她也能读懂,即便他什么都没说。 双手交握,十指紧扣,她笑着靠进他的颈窝,亲密相偎,不需要说,她都明白。 一朵彼岸花缓缓从他们二人的拥抱中升起,带着他们最后所剩无几的生命光华,盛放。艳红如血的彼岸花倾洒下一道红光,将舒窈与楼湛笼罩其中,在那红光中,他们一一回顾了此生最美好的记忆,忘却了那些伤痛、悔恨、与不甘,只留下了最美好、最纯粹的快乐。这,也许便是彼岸花开的禁术,给予他们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仁慈。 在那些甜蜜美好的回忆里,舒窈与楼湛相拥着,走完了最后的时光,一同闭了眼。未能同生,但同死。这也许便是楼湛逆天而行,所想求的,最好的结局罢了。 因为,他的命,是舒窈换来的,他没法随意丢弃。但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舒窈独自离去,所以从施用彼岸花开的那一天开始,楼湛便抛却了从前的自己,从前的一切。善念、大义,他师父的教导,将杀人,摄食人的精气,掠夺他人的性命,视作平常。 闻歌不知,到了这最后一刻,他对曾做过的事,有没有悔悟。但大错已铸成,此去轮回道,只怕等着他的,也不是一个好的去处,但愿他不悔。 而在边上静静观望的呼延墨,不知还是舍不得舒窈,还是果真放开了,竟也是迫不及待地追了上去。但愿……他们的纠葛,止于今生。来世,莫要再遇见。 “走吧!”收回目光,闻歌捏了捏手里的凤衔珠,神色淡漠地道。 云懋回头看她一眼,有些不敢置信道,“你这个女人也太冷血了吧?好歹也算认识,你怎么就半点儿伤心都没有呢?” “萍水相逢,算不得认识。再说了,生老病死,人生常事。若是每遇一次都要伤心,那岂不是没完没了?而且,他们不是解脱了么?怕也用不着我们为他们伤心吧?”闻歌神色淡淡,回得理所当然。 云懋被噎了又噎,面色难看,最后只得怒道,“活该你活了八十几年,还没有尝过爱人的滋味!” “谁告诉你,我没有爱过人的?”闻歌翻他一个白眼。 “你爱过人?”云懋不得不惊讶了,这个女人,明明是没心没肝的,她哪里会知道如何爱人? 就连顾轻涯也不由望了闻歌一眼,目中深深,神思难辨。 闻歌闻言蹙了下眉梢,似是认真思索了一下,然后轻轻耸肩道,“似乎没有。不过爱人这样的事情,既耗心力,又担风险,若是运气不好,如同楼湛和舒窈一般,到最后,虐恋深深,那不是自找罪受么?所以,爱人……嗬!姑娘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云懋又是一噎,“因噎废食啊因噎废食。”回过头来,却刚好瞧见顾轻涯笑着低垂了眼,不由又是摇头,这里还有个自找苦吃的,遇上这么一个不开窍的顽石,日后,还有得你的罪受呢! 将藤椅、小桌并点心茶水收妥在了百宝袋中,他们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走,便走。 黄沙漫漫,还是一如他们来时一般,只是,如今看在眼里,竟已有些亲切起来,习惯,还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喂!你倒是说说,这么费心使力地寻到这个凤衔珠,那明溪老道给你什么了不得的报酬?”云懋追上闻歌的步子,不改八卦的本性,好奇问道。 “是有报酬,只怕寻到了,你也未必看得出个究竟。”闻歌在夕阳黄沙中闲庭信步,回应声里也透着难得的轻松。 “笑话!还有小爷我看不出个究竟的?小爷还不信了。”云懋自然是不乐意了。 “那你到时便请闻歌给你看看,与她说个究竟就是。”顾轻涯惯常地打起圆场。 夕阳西下,映得黄沙火红,将他们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今日,天公作美,太阳算不上烈,阴云遮蔽,似是欲雨,所以,他们变驾起了云,不过片刻工夫,便离了北羌。 一路南行,直到了涥水河畔。 傍晚时分,他们似乎终于到了目的地。不知道是不是慢慢习惯了闻歌的性子,所以在看到那间矮小破烂,不过只是片瓦遮头的茅草屋时,不止顾轻涯,就连云懋,也是再淡定没有了。 破旧的柴扉“吱呀”一声开启,门内,探出一张满布皱纹,写满沧桑的脸,那是个衣衫褴褛的老道,有着一双深凹幽沉的眼,仿佛能够看透人心,手里拎着个酒葫芦,开门,不过盯视了两眼,就缩了回去,一扬手,将门扉推开,自己往里走去,却是无言邀请几人进去的意思。 “这便是明溪老道?怎么看着比舒窈他们记忆里要邋遢了许多?”云懋小声对顾轻涯道,话还未说完,脑门便被暗器弹了一下,云懋捂着额头,喊了一声疼,将那暗器握在手中看了看,竟是颗花生米。他抬起头来,便见得明溪道人眯着眼睛,将一颗花生米丢到半空中,用嘴接住。云懋一愕,但这怒却是不出,只剩尴尬的轻咳。 转过头,闻歌意有所指地朝着他坏坏的笑。 云懋一噎,咳咳咳,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一张脸被涨得通红。 好在,闻歌只是用眼神表达了一番,难得的,没有出言奚落,而是神情自若迈进了那间矮小的屋子内。 “你比老道预期的晚了几日。”明溪道人将酒葫芦凑在嘴边喝了一口酒,眯起眼,斜睐了闻歌一眼。 “道人好本领,既能算到自己的徒儿深陷魔障,却为何直到百年后的今日才想到要清理门户?偏生还要借我的手?”闻歌笑得半眯起眼,学着明溪道人的样子,反睨着他。 明溪道人一噎,咳了一声,却没有回答闻歌的问,手一翻,朝着闻歌摊起,“东西呢?” 闻歌目下闪了闪,倒也没有多话,只是从腰间取下一只牛皮缝制的囊袋,将系带打开,露出里面的东西。一刹那间,整个茅草屋内亮堂起来,恍惚似有彩凤飞舞,光华一片,那袋内之物自然不是别的东西,自是闻歌受明溪道人所托,不远千里,到北羌历尽艰辛才取得的——凤衔珠! 78 炼魔灯 “这凤衔珠被舒窈和楼湛二人的精气所养,如今却也光华非常了,不知道人拿着这东西,可能感受到一分往日徒儿的气息?”闻歌淡淡笑。 明溪道人却是没有说话,抬手接过那凤衔珠,目中幽光暗闪,片刻后,叹息一声,神情委顿了给予,转而递给闻歌一个布袋,然后,抬起手,挥了挥,却是逐客的意思了。 银货既已两讫,闻歌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打算,给顾轻涯和云懋使了了眼色,几人从那矮小的茅草屋内退了出来。 临走时,抬眼望了一眼屋内,见明溪道人捧着那颗凤衔珠,颓然坐在屋内,一灯如豆,笼罩着他的背影,显出一种难言的孤寂。 “你们说,这明溪真人看着也算一个世外高人,当时,楼湛与舒窈下山时,他既然已经卜出楼湛会遭遇生死劫,就没有想过法子化解一二么?我看他那模样,对这两个徒儿是真放在心里疼着的,否则也不会放任百年,到最后也下不了手,亲自清理门户,还要借助他人之手了。早知如此,他当时为何不能想想办法避免这一切?至不济,在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将舒窈和楼湛召回山上,避开那一切的生也好啊!”明明觉得楼湛滥杀无辜,是罪无可恕,但云懋如今每每想起,还是会为他们感觉揪心。 闻歌您着唇,没有言语。 顾轻涯轻瞥她一眼,而后,目光轻飘地落在前路某一点,“命运,之所以称之为命运,便是因其有不可逆转之处。有的时候,知道了命运的走向,却偏生还无能为力之人,才是承受着最大的痛苦。” 云懋想想也是,楼湛的记忆中,明溪道人是将他与舒窈当成自己孩儿般来疼爱的,他明知道他们可能面临什么样的磨难,却管不了,也不能管,只怕心里才是真正煎熬呢!也难怪,他一个已经修炼到越过了生死大关,得以长生的人,如今却这般沧桑了。 “这话也有道理。不过……小五,你什么时候起,说起这些话来一套一套的?倒好像你自己曾经经历过一般。”说罢,云懋也是笑,这怎么可能呢?小五自幼便与他一道在沧溟岛上长大,他有没有经历过这些,自己还能不知道么?想到此处,云懋不由好笑地抬起手轻捶了自己脑门一记,小五本就舌灿莲花,能说会道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有什么好奇怪的? 顾轻涯听罢,也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回应,只一双狭长的黑眸又深了两分。 而闻歌,一边低头走着路,一边摩挲着手里拎着的那个方才明溪道人给她的布袋,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愁眉深锁,全然失了神魂一般,半点儿没有注意到顾轻涯和云懋的谈话。 直到顾轻涯拍了拍她的肩,她才恍惚着回过神来,“想什么呢?” 闻歌抬起眼,刚好撞进他那双幽深的狭长双眸中,却是下意识地垂眼避过后,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顾轻涯的目光闪了闪,勾起唇角微微笑,没有半点儿异色,“阿懋跟我正在商量,今日在哪里歇呢!你觉得呢?” “都可以。”闻歌扯开一抹笑。 今夜,没有歇在云懋百宝袋里装的那间房子里,也没有再在涥水河畔,夜宿舟上,再感受一把云懋口中的意境,而是中规中矩歇在了客栈里。 待得用过了饭,顾轻涯和云懋似是商量好了一般,敲开了闻歌的房门。 “你拿那颗得来不易的凤衔珠跟那老头交换了什么东西?我看他那样子,除了一个酒葫芦,住的房子那样,一穷二白的,难道还藏着什么比凤衔珠还值钱的宝贝不成?可是如果有这样一件宝贝,他怎么也不拿去换点儿银子,也好过穷得叮当响吧?” 闻歌这些年天南地北地四处游走,遇上的人算不上多,却也绝不少,而其中,聒噪者,若云懋认了第二,绝没有人敢认第一。拿出本来就储备不多的耐心,等到他问完,闻歌便毫不客气地朝天翻了个白眼,挥挥手拒绝道,“还是不要了吧?拿出来你若瞧不出个名堂,不是太伤自尊心了?” 云懋先是一愣,待醒过神来,便又是不负众望地炸了毛,“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你就那么笃定我瞧不出个名堂?” 闻歌很像再刺他两句,不可否认,这漫漫长路,无聊得很,偶尔刺激得这只二货炸了毛,也实在是一件聊胜于无的消遣啊! 而那一厢,顾轻涯却是淡笑着道,“闻歌不妨将东西拿出来让阿懋瞧瞧!”对上闻歌询问的眼神,他也是从容自若,仍是笑得如沐春风,让人打从心底不期然而然的笃定,“闻歌早前不也现了,阿懋知道的东西不少么?” 闻歌一愣,这话的意思难道是.......带着不敢置信暼了一眼云懋,后者正仰高了头,一脸不服输地狠瞪着她,想想之前那个看到鬼就吓得屁滚尿流的样子,她实在是很难相信顾轻涯话中透露出的意味......虽然是将信将疑,但闻歌略一沉吟,还是将方才在那茅草屋中,用凤衔珠换来的包袱取了出来,放在桌上,将包袱皮打开,没有凤衔珠那种惊世的光华,包袱皮里静静躺着一盏灯,没有精细的雕工,也不是金玉锻造,只是古朴的青铜,透着斑斑锈迹,灯盏上雕刻着些图案,或者更像是某种神秘的文字,而灯芯处,有一团幽幽的蓝火闪耀,火焰轻轻跳跃着,虽然渺小,却甚是坚韧,像是亘古以来,始终这样燃烧着,还要持续燃烧下去,千千万万年,生生不息。 “这是......这难道是......炼魔灯?”云懋双眼亮,语调充满了不敢置信。 闻歌也很是不敢置信,这家伙……居然真的认出来了? “我能摸摸吗?”云懋双眼死死盯着那盏不起眼的灯,不等闻歌话,已经迫不及待探出手去。 你已经在摸了!闻歌翻了个白眼,还用得着问吗?没诚意! 79下一站 “我还是在《图海卷》上瞧见过一张草图,这东西……从上回神魔大战之后消失,已经一千多年了吧?据说这灯盏上的文字是魔族的咒文,可以将妖物炼化成魔,可是……我很好奇的是,说是这灯里收纳的火来自穷途炉,‘一到此炉穷途处,焚尽仙妖毁神魔’,既是如此,不是碰到这火就魂飞魄散了?又怎么收敛这些灵力,然后炼就成魔?” 云懋凑上前,一边仔细研究起那灯盏上的咒文,一边还在滔滔不绝,“难怪了!你宁愿用那颗得来不易的凤衔珠换鞋盏灯了。凤衔珠至多也就是能保尸身不腐,要说至宝,自然还是这灯要了不得一些。” “你寻来这盏灯,可是与我们之后要去的地方有关?”顾轻涯却是皱了皱眉后,目光从那盏灯上移开,转而落在闻歌面上,虽是黑眸半眯,但却隐现锐光。 闻歌黑金色的眼瞳闪了闪,“我们?你可确定?” 顾轻涯闻言,也是目光轻闪,“我以为,走了一趟北羌,你我,加上阿懋,多少已经有了默契。” “正因为走了一趟北羌,我才顾念着一路同行的几分情谊,想着让你们三思而后行。我可不愿到时拖累你们,毕竟……我还没有决定是不是答应你们,帮你们找东西,你们同我走一趟北羌,几次入险地,之后要去的地方,只怕比北羌还要艰险。”闻歌微微笑,却似别有深意,轻瞄了云懋一眼。 顾轻涯狐疑地蹙起眉心,云懋却已经豪气干云道,“说的什么话?这北羌皇陵都闯过来了,还怕什么?再说了,你一个姑娘家都不怕了,我和小五两个大老爷们,怕什么被连累?你说是吧?小五?”回过头去,想要寻求某人的赞同,谁知,却现顾轻涯的表情有些奇怪,望着他,好似叹息,更好似……同情? “当真吗?你可还没有听我说,要去何处呢!话说得太满,一会儿若是反悔了,可不太好看啊!”闻歌笑眯向云懋,黑金色的眼瞳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云懋突然有些不祥的预感,表情有些木木地醒着头皮问道,“你说吧!要去什么地方?”心里一面直打鼓,云懋一面又给自己打气,总不能比北羌皇陵还糟吧?北羌皇陵都闯过来了,呼延墨那么可怕的怨鬼他们不也对上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是吗?”闻歌勾了勾唇角,语调有些兴味,“看来,走了一趟北羌,别的不说,云二的胆子倒是历练出来了。想必,去一趟猛鬼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毕竟堂堂大老爷们,还是沧溟云家的弟子,怎么也不能比我这姑娘家差吧?哦?” 回过头去,却见云懋已经惨白了脸色,一双眼几乎瞪凸了出来,“你说……你刚刚说什么地方?” “猛鬼陵啊!”闻歌这回答得很是爽快,然后眼也不眨地盯着云懋,期待着他接下来的反应。 云懋果然很受惊吓,但至少没有晕倒,闻歌想到,总算有点儿长进了。变着顾轻涯眨了眨眼,看来,他这以毒攻毒的法子还有点儿用嘛! 云懋是没晕倒,但却恍似丢了魂儿一般,木木地转过身,一步步,恍若提线木偶一般,走出了闻歌的房间。 “我想……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接受这个对于他来说有些残忍……呃……是刺激的消息。”顾轻涯曲握了拳头,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 闻歌表示了解地点了点头,“希望不会太久。” 顾轻涯不由站直了身子,正了神色,清了喉咙,答得干脆,“相信我,不会太久的。” 果真如同顾轻涯承诺的那样,并没有花上太多的时间。 第二日,当闻歌收拾好,出了客房,到了楼下时,那师兄弟二人已经点了早膳,就坐在大厅里等着她呢!而云懋,除了眼下的黑影重了些,脸色苍白了一些之外,精神还算得不错。 看来,这刺激还在承受范围内。闻歌在桌胖坐下,一碗热粥便已经被推到了跟前。“谢谢。”冲着顾轻涯微微一笑,进而探究的目光落在了云懋脸上,“可都想清楚了?要与我一道同去?” “去!怎么不去?”云懋应得有些大声,一边说完,一边用力咬着他手边的烙饼,咬得有些狠。 闻歌眨眨眼,有些意外,却又也不是很意外。 用罢了饭,几人走出了客栈。闻歌抬起头,用手在额上搭了个棚子,看了看天。灿烂到刺眼的阳光从她的指缝间筛落下来,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天,但终究是已经入了秋,比不得前些时日的燥热,也算得秋高气爽了。这天气,宜出行。 云懋的复原能力果真是飞一般的强,走了几步之后,便又有了八卦的动力。“难怪了!你千方百计都要那没啥大用的凤衔珠了,原来是为了换这炼魔灯啊!且不说这如何炼魔,这东西到了松陵原却是极管用的!松陵原既是出了名的修罗鬼域,只怕已是常年不见天日,就是那再大的夜明珠到了那里,也不管用,可这东西,既然是穷途炉里的火,只要佐以法力,至少还能用!” 闻歌神态仍是淡淡的,但是目光深处已经沉淀了一些东西,从前的惊讶和疑虑已经不见了踪迹,带着一丝不甘愿撇了撇嘴角,“没看出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那当然!我们云家的藏书阁藏书可不比郇山当年的百书楼少,我从识字起,就天天玩儿在楼里,那些个书,我就算不能倒背如流,也是烂熟于心了!问到哪里还不是信手拈来,你想要知道什么…..呃……什么?一无是处?你这话怎么听着不像是夸人呢?” 云懋挺直了背,扬高了头,像是终于在闻歌面前找到了自信,那骄傲的神态一如打鸣的公鸡,炫耀了片刻才察觉出了当中的不对劲,当然又是一阵不甘心的直嚷嚷。 闻歌却已经懒得再理会他,回过头瞥了但笑不语的顾轻涯,“你想要我确认的,就是这个?”这只怕鬼的二货,不只是会拖累他们的累赘? “诶!我话还没说完呢,没听完可别后悔啊!这个……你们还真别不相信,这个东西,我看有点儿邪门,这用穷途炉的火炼魔的事儿就够让人纳闷的了,你说它消失了这么久,怎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等到这魔血胎动,魔族开始蠢蠢欲动了,它就跑出来了?我还真是越想越觉得这里边儿有点儿事儿……你呢?拿了些炼魔灯往那猛鬼陵去,又要寻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我不是八卦啊,只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好奇,你就跟我说一下吧……” 果然是聒噪天下第一!闻歌翻了个白眼,无声腹诽。 80 做准备 巨浪滔天,天地翻动,巨大的火球从天而降,人间三界,生灵涂炭。一百多年前的那一场浩劫,虽然已经过去许久,真正经历过的人也早已作古,但代代口耳相传,每每提起,还是让人不寒而栗。若非那临到头来一场美到极致的红雪,只怕三界早已倾覆,人间早已不存。虽然那之后,人间三界总算各自休养生息,得以短暂的平静,但那一日镇元之气流逝,镇魔塔险些倒塌,虽然及时补救,并未让大地之力反噬,造成更大的劫难,但地底封印的魔物,却有不少冲破封印,逃窜而出。虽然魔尊已在神魔大战中伏诛,魔族少主梵夙亦不知去向,但是魔只能短暂的封印,永远不会消失,正如他们的出现一样。直到百年前,郇山剑派诸位长老和沧溟云家掌门人同时感应到魔血胎动,不由忧心忡忡,只怕这短暂的平静终将不存,即将到来的是另一场足以毁天灭地的三界浩劫! 坐落在桑莱山南麓的松岳城还是一如一百多年前一样的繁华,只是那场浩劫过后,人界割据混战了数十年,直到安定下来,已成四雄称霸之势。涥水以北,以岩目山脉为界,直到朔北大漠为北羌,往东延伸直至东边海岸,为西朔,涥水以南的西边群山密林,为南夏,而大片鱼米之乡,富庶肥沃的平原腹地是最为强大的东离。 松岳城便处在东离和南夏两国边境交界之处,自四十年前那场大战过后,东离挥军西进,南夏献城而降,甘为纳贡之臣,两国已许久相安无事,这松岳城中,两国百姓混居,却也是一派和睦繁荣之景。 不过,这松岳城,却不是闻歌他们的目的地,短暂地停留之后,今日,他们便要启程去往松岳西南方向几十里之外的松陵原,也就是他们口中所言的猛鬼陵。 这猛鬼陵的由来,就是四十年前,东离与南夏的那场大战。东离十万守军,并整个松陵城的百姓尽数被屠杀殆尽,自此,那松陵原便成了修罗鬼域,猛鬼云集,不见天日。 食指伸出,小心地戳啊戳,戳啊戳,被戳的顾轻涯脾气很好,也甚是淡定,只是回转了一下眸子,无言地睨着满脸都写着“快问我、快问我”的云懋,最后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又怎么了?” “那个……”云懋指了指走在前面,步履闲适的闻歌,然后将声音压低了一些,“为什么不驾云?慢慢走去得多久啊?还是她不会?”去北羌时,多是他与小五御剑或是驾云带着她的,后来,她虽让赫连小白驮过他们一回,但云懋见她对那只鸟可是宠爱得很,轻易不会累着它的,可这样下去,却会累着他们自己的腿啊! “不会的话也没关系嘛,我们俩驾云或是御剑带上她,也轻松得很,何况……”早死早生啊!云懋抱着破罐子破摔……哦!不!应该是视死如归的大无畏精神想道。 顾轻涯默默看了一眼云懋……他怎么就学不乖呢?这都多少次了?怎么就那么有自信,觉得在背后说别人,只需要把声音压低了就好,别人就不会知道了呢?难道他没有现,那姑奶奶的耳朵可是尖得很呢!而且,早前,被明溪道人用花生米弹红了额头的教训还不够?这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呢! 顾轻涯眼神里的同情意味太浓,浓到迟钝如云懋,也现了有些不对劲,头皮麻地打住了话头,“怎么了?我哪儿说错了?” 没有说错!只是……顾轻涯无力地扶额,眼角余光瞟过,果然瞧见前面一袭紫裙的闻歌已经停了步。 闻歌侧过身子,黑金色的眼瞳半眯起盯着云懋。 顾轻涯低咳了一声,给了云懋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然后……转过了头,四下张望,嗯!晴空万里,清风徐徐,岁月静好! 云懋还在奇怪顾轻涯的反应,那边,一把明明带着笑,却让他觉得背心寒的女嗓已经徐徐响起,“云二。你很急么?” 背后说人,还被一次次逮了个正着,饶是脸皮厚似云懋,也忍不住有些尴尬,“呃…..其实也不是很……” “如果你很赶的话,看在相识一场的份儿上,我可以帮帮你!底下我有不少熟人,渡河、喝汤、过桥,只要是排队的地方我应该都能帮上一些小忙,让你能尽早赶上!” “嘎?” “噗——” 前面一声,是险些被自己口水呛到的云懋。 后面一声,是已经仿佛没听到,还在四下欣赏风景,叹着岁月静好的顾轻涯。 闻歌淡淡睨过神色各异的两人,“不是赶着投胎就给我闭嘴!那松陵原是什么地方?不把该备着的东西备齐了,不是找死是什么?”话毕,她便扭头、转身、迈步,同时,在心底第无数次腹诽,她要的是帮手,可不是累赘!或许……她可以反悔? “喂!我哪儿有……”赶着投胎? 肩上两记轻拍,似是安慰,却让人感受不到半点儿诚意。果然回过头,便瞧见顾轻涯憋笑的脸,于是,云懋炸毛了。“笑?你还笑?你小子忒没良心,也不想想,我这是为谁辛苦为谁忙?你还笑?我让你笑,让你笑!” “准你二,还不准我笑了?” “顾小五,你找死啊!” “刚才赶着投胎的是你,可不是我!” 两个八尺男儿你追我打,叫骂声声,烟尘阵阵,闻歌狐惑地蹙起眉心,这两只……确定已经成年? 松岳城外有座城隍庙,已是荒废了多年,成了这城里的大小乞丐们群居之地。云懋却见闻歌闲庭信步,很是悠闲,甚至是轻车熟路地走了过去。 找到了一个老乞丐,用一锭银元宝换了一个卷起的纸轴,不由摩挲着下颚,若有所思道,“闻歌看来这次是做了不少准备啊!你猜,那纸轴是什么?” “应该是地图吧!”顾轻涯应道,那猛鬼陵已是四十年不见人烟了,据说,有不少天险可守,他们没有地图,就贸然进去,自然要多许多麻烦。 待得闻歌回来时,冲着他们晃了晃手里的纸轴,“总不能进去了,却迷路吧?” 顾轻涯居然猜对了,还果真是地图呢!云懋朝着顾轻涯竖起了大拇指,好样的,小五,再这样下去,你是要活脱脱成赫连闻歌肚子里的蛔虫啊! 81 中途落 既然该备的,已经备好,便也不再耽搁行程了,这便启程。 闻歌当然会驾云。所以云懋那个拽着她飞的提议,只好夭折。 三个人驾了云,往松陵原的方向赶,前面,赫连小白显然很兴奋,展翅带路,不时出高亢的鸣叫。 可不过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陡然暗了下来,前面阴云重重,像是天光也破不开的阴暗,然后赫连小白扑棱着翅膀飞了回来,停驻在闻歌肩头,瞬膜半垂,翠蓝色的眼瞳像是积了两汪水,可怜兮兮地瞅着闻歌,低低叫了一声。 闻歌轻轻蹙起眉,抬手拍了拍它的脑袋,捻起一个诀,停住了行云的度。 “怎么了?”非要夹在闻歌和顾轻涯中间才有安全感的云懋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乖乖跟着停了下来,问道。 只是闻歌没有回应他,只是敛着眉心,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阴云处。 云懋撇撇嘴,回过头,却瞧见身后的顾轻涯几乎也是同样的表情,凝重,而戒备。 闻歌回过头来,与顾轻涯对视一眼,那目光中像是交汇着两人都懂的意思,然后便听见顾轻涯低低的叹息声,“先下去吧!” “下去?”云懋不解地惊叫。 “嗯!”闻歌却是看也没看他,点头应了一声,便携了赫连小白,卸了脚下的云,翩然往下落去。 “走吧!”顾轻涯一把扣住还在愣的云懋的肩头,将他一拽,便俯冲而下。 “这里…..好黑!”高耸入云的山峰下有秃鹫扑棱着翅膀飞起,闪掠过一道道鬼魅的暗影,远处的树林,更像是黑黢黢的一只布袋,兜绕着望不到边的诡谲黑暗,密密围拢过来。云懋不由有些哆嗦,总觉得周遭的暗影中,总会不经意间探出些鬼怪的影子。 “这里……还没有到松陵原!”闻歌淡淡接话,神色间却不见松动。一个时辰前,他们在的地方还是清晨初阳,可是这里……虽然还未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但天色却已切切实实暗了下来,而这里,距离松陵原,尚有一段距离。 “这并不奇怪!四十年前那场大战,死的人只怕不只十万,不管是冤鬼,还是恶鬼,松陵原早已是修罗鬼域,这些年又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孤魂野鬼穴居,煞气冲天,也是常理!”顾轻涯一边拽起险些瘫软在地上的云懋,一边温温地道。 “这个是该早料到的,只是没有想到……”比她想象当中还要来得严重,闻歌轻吐了一口气,却抹不去眼里的凝重和焦虑,“刚才在上面也瞧见了,驾云直接进松陵原根本行不通,要步行过去的话,在这种状况下,很容易迷路,那这张地图也起不了半点儿作用!”将一直妥善收好的纸轴往地上用力一掷,闻歌虽然面上不显,但动作间,仍然带着几许藏不住的焦躁,她低估了松陵原的可怕程度,做了这么些准备,本以为该是成竹在胸,谁料想…..现在看来,却不是有很大的用处。偏偏她却是非去不可! 顾轻涯叹息着瞥了一眼闻歌,俯下身去将那张地图拾起,徐徐展开,他眼神很好,即便在这样的光线下,也能将地图中的纹路、字迹,看得分明,“其实也不是不可行,这样,咱们先找到这里!”眸中精光一掠,他修长的食指已经点到地图当中某一处。两处山峰逼仄而立,一处尖石凸顶,将本就狭窄的山谷迫成狭缝般的甬道,那里是松陵原第一道关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那处凸顶的尖石形状而得名,唤作“鹰鼻峡”。 顾轻涯有一种让人莫名相信和安定的力量,或许对于闻歌,不足以左右,却完全可能影响。她敛目思虑片刻,不得不说他的话有些道理,于是她轻吁出一口气,稍稍舒展了眉心,“那好,我们就先找到鹰鼻峡再说!”话落,她挺直了腰背,双唇无声蠕动,光芒一掠,那盏朴实无华的炼魔灯已现在掌心,左手轻抬,中指与拇指并拢,捻起一个诀,便要以法力催动盏中穷途炉之火,右手却在这时,被人轻轻拉住。 闻歌一怔,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而对方,却已经先移开了手,仿佛那短暂的一握,只是她恍惚的错觉,黑金色的眼瞳望向身侧的人,迷茫、困惑中,有着浅浅的戒备。 顾轻涯像是没有读懂她眼神中的排斥,窄长的眸子,瞬也不瞬,直直望进她眸底,温温启口,那语调清淡,却携着雷霆万钧的坚决,“把灯给阿懋!” 闻歌只一愣,便已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此去松陵原,只怕比他们当初预想还要艰难,云懋怕鬼,届时只怕没法动手,要靠他们二人相护,可要他催动炼魔灯的法力却还是可行的,可以让她腾出手来,专心应敌,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可是…这些年来,她一直独来独往,她不信任别人,也不擅长信任别人! 她不信任别人!他当然知道!所以他才更要逼她,走出这一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四目相对,无声对峙,谁也不肯先退却。 恍惚间,有人轻且浅的叹息,闻歌终于率先挪开了视线,将那盏灯往云懋掌中一塞,而后,转身,当先迈开了步子,“别啰嗦了!快点儿走吧!再磨蹭下去,下辈子也别想进松陵原!” 云懋看了看手中的炼魔灯,再抬起头来,却瞄见顾轻涯带笑的眼,他望着闻歌的背影微微笑着,那是真正自内心的笑,欣悦如同碎裂的星光,点点荡漾在那双窄长的黑眸深处。云懋嘟囔了一声“真不明白,虽是长得好看,却是那么一个性子,怎么就被迷得五迷三道了?” 话方落,满心的疑虑便被顾轻涯一掌拍散了,“愣着干什么?走啊!” “喂!你能不能别拽着我?自己不会好好走吗?”云懋毫无疑问,又是走在了闻歌和顾轻涯的中间,只是走着走着,就是越贴越近,手更是自动自地拽上了闻歌的衣裳,于是,闻歌终于忍无可忍了。 “没…..没办法!我……我怕呀!”云懋哆嗦着,一手掌着炼魔灯,一手紧拽着闻歌,惨白脸容上那双眼睛惊惶地睁大着,四处探看,就怕四下深浓的黑暗里,骤然冒出个什么玩意儿。 82 幻蝶术 云懋丝毫不顾及自己的形象,一串怕说出来,半点儿都不觉不好意思的。 闻歌却是翻了翻白眼,“你怕什么?这里也没瞧见半只鬼!你不会连这个也看不出来吧?” “当然……当然看得出来!可我还是怕啊!而且就是没有鬼,才更奇怪呢,好不好?”云懋哆哆嗦嗦地反驳着,手里的炼魔灯也是危险地左右摇晃。 “喂!你拿稳点儿好不好?我看啊,分明是你自己胆小,哪儿还有那么多的借口?” “阿懋说得对,是有些不对劲,小心些!”顾轻涯走近两人身边,一边沉声道,一边警戒地打量四周,光芒一掠,那柄光剑已隐隐现在掌中。 闻歌本来也只是为了跟云懋斗气,听到这番话也不再出声,一手悄悄拢上了袖口,一边戒慎地四下探看,一边小心地挪动脚步。 四下里很安静,太安静了,似乎连风息也静止了一般的死寂,只能听见几人有些紧绷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可能是因为离闻歌和顾轻涯都近了,云懋有了底气,不那么怕了,开始四处看。“这怎么看,怎么像是别人做的袋子!” “你是说…”顾轻涯敛紧眉梢。 云懋点点头,“这里既然已经临近松陵原,你看看这天色……怎么也不像是…..呃…..什么东西也没有的样子。对了,刚才经过的那片乱石堆,有几块石头的位置好像有些……” “还有一刻钟前经过的那片林子,有棵树被劈了,我之前以为是雷击,没有在意,这么一想,只怕是……”顾轻涯回忆着,眸中凝重之色渐浓。 “别碰那块石头!”那边,云懋瞧见闻歌正要踢开面前地上几颗石子儿,脑中灵明一开,醍醐灌顶想到些什么,下意识地惊叫出声,然而,已经晚了。那几颗石子儿被踢开的同一时刻,方才静止的风息刹那间卷着腥气,如飓风般扑面而来,若非几人慌忙沉气定步,那风,几乎能将人掀翻。还没有缓过气来,只听几声短促尖利的叫声,方才云懋还在感叹消失了的东西突然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像是被关得久了,饿极了,携着满满的戾气,张牙舞爪地朝几人扑来。 “该死!我们闯进别人的阵眼了!”顾轻涯一边手忙脚乱地挥舞光剑砍碎那些张牙舞爪扑来的恶鬼,一边咬牙切齿道,平日里的清雅从容早就销声匿迹,半点儿不剩。 “这么一个破地方,哪个脑袋缺弦儿的,到这里布什么阵法?想害死人吗?”闻歌的语气也很不好,手里的红线极快极利落地割裂几张恶鬼狰狞的脸。 “你还说?谁让你碰那几块石子儿?我告诉你,都是你害的!”云懋抱紧了手里的炼魔灯,哆嗦成一团,躲在两人中间,仗着一股子邪火吼道。 “我怎么不知道?谁让你不早说?”闻歌觉得很冤枉,她是很擅长找东西没错,可是阵法这类东西,非常不巧,正好是她的硬伤。 “就你这样,还找什么东西?你能平安长这么大,真是你祖坟上冒青烟了!”眼一闭,云懋瞧不见那些害怕的东西,胆气十足。 “都给我闭嘴!”这两人斗气吵嘴,也不看场合的吗?顾轻涯额角的青筋一阵暴跳。 就在这时,一道剑光迫开那些斩之不绝的恶鬼,一道身影切入几人当中,手里长剑一挥,几只恶鬼登时狰狞着面容化为黑烟,四散在深浓的夜色中。 悠扬的笛声破开腥臭的风,清越醒耳,然后数千只彩蝶随着笛声翩然起舞而来,所过之处,那些恶鬼像是灰尘一般,被一一拂净…… 云懋愕然看着这一幕,低声呼道,“郇山‘幻蝶术’?!” 悠扬的笛声中,那成千万只的彩蝶随之翩翩起舞,美不胜收。待到那些恶鬼被蝶群拂净,虽然四下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却又似从感官上刹那间亮堂起来了似的,就连方才那带着腥臭的飓风也被徐徐清风替代,吐息间,甚至恍惚能嗅到风里春日草长花开的清新,看到花丛中的蜂蝶嬉戏,但那确实是刹那的错觉,随着那悠扬的笛声戛然而止,那千万只彩蝶眨眼间碎成星光般的沙尘,在风中散去时,那些臆想当中的画面俄顷间碎裂,再不复见。 闻歌收回红线,转过头望向身边,那方才闯入战圈帮了他们的人。 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袭的白衫,眉目冷峻,这会儿正将那把长剑反手插入背上的剑鞘之中。 闻歌并未刻意掩藏目光中的打量,所以那人很自然地现了,却也并未多言,只是朝着闻歌点了点头,便转头望向了不远处的一棵高大椴树。 那棵椴树很高大,枝繁叶茂,因为这里的光线很暗,这么看去,只能勉强瞧出一个轮廓,倒是枝桠间垂下的那一角白色裙裾甚是显眼。 闻歌目光微闪,树上有人?是了!若是没人,方才那阵笛声就来得太过蹊跷了。 “这猛鬼陵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宝物?竟连郇山的人也来凑起了热闹?”顾轻涯凑至她耳边,仅以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语调间有探究,还有更多的嘲弄。 黑金色的眼瞳闪了闪,轻一耸肩,不置可否道,“谁知道呢?” 就在两人说话间,那边的椴树处有了些响动,树上的人足下轻点树梢,已经翩然而落。 那是个姑娘,也是一袭白衣,背悬长剑,一头长高高束起,以木簪半挽在头顶,手里握一管碧色玉笛,可见,方才以笛声使出郇山“幻蝶术”的人便是这姑娘。被几人盯着,那姑娘却甚是从容,慢步而来,朝着几人略点了一个头,便跟方才那个男子一道捻起一个诀,闭眼默念着什么。 “哈?为这些恶鬼度?岂不是浪费灵力?”那一厢,云懋瞧出了端倪,忍不住笑道,语调里没有嘲讽,只是单纯的兴味。 “众生皆平等!哪怕是恶鬼,只要化去戾气,也可再入轮回道!”回话的是那男子,眼眸如星,微勾唇角,那一笑间,便柔和了脸上原本冷峻的线条。 83 萍水逢 居然为恶鬼度。“确实像是你们郇山的调调!”云懋仍然没啥恶意地笑道。 那人笑笑,没有说什么,反而是望了顾轻涯和闻歌一眼,长身作揖道,“在下与师妹路过此地,为怕恶鬼侵扰,在栖身之所布下阵法,无意累及诸位,还请见谅!” “原来你就是那个脑袋缺根弦儿的啊?”云懋笑应,然后斜瞄了闻歌一眼。 闻歌狠瞪了他一下,转向那男子,却笑得柔和温婉,“不过是无心之过,大可不必。再说……也是我们鲁莽了,而且也并无损伤……” “鲁莽的只是你!而且谁说没损伤的?我的心……很受伤。而且啊……他们再晚来点儿,你和小五说不准也伤了。”云懋不乐意了,不悦地嘟嚷道。 “都说好男不跟女斗!你这人这会儿得理不饶人,方才却怎得还要躲在姑娘家的身后?”淡冷的女声徐徐响起,却是半点儿也不留情,直戳云二货脆弱的小心脏,甚至不是隐射,而是明明白白的讽刺,刺得就是方才恶鬼来袭时,云懋吓得直哆嗦的事实。 “你……”云懋被堵了个哑口无言,本就憋红的双颊在对上姑娘清凌凌的妙目时,刷地一下,似乎冒起了“滋滋”白烟,滚烫的温度,只怕能够煎饼。 “师妹!”男子轻喝了一声,却也听不出多少责备,转向云懋时,客套地笑笑拱手,“在下师妹性子耿直,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性子耿直?闻歌憋笑憋得肚疼,也就是说只是说话不好听,但说的都是真话是不?云二货啊云二货,果然,被人损,就是你的特质么? “哦!对了,说了半晌,倒是险些忘了,在下叶空禅,这是我师妹,曲未浓。我与师妹都是师从郇山剑派太虚真人,此番下山乃师命在身,偶然路过此处,得遇几位,也算是缘分!” “原来是郇山太虚掌门高足,幸会!这是云二,这是顾五,在下闻歌!”闻歌礼尚往来地报上名讳,用下巴点了点云懋和顾轻涯。 云懋别过了头,动了动嘴唇,无声腹诽。怎么这么介绍?能不能走点儿心啊?二?你才二呢! 顾轻涯却是始终温温笑着,看似温和平淡的目光却极其敏锐地捕捉到叶空禅听见闻歌的名字时,目中一闪而没的幽光,嘴角的笑容不变,他却是悄悄半敛下眸子,掩去了眸中深思。 “幸会!顾公子清雅,云少侠率直,闻歌姑娘大方,皆是不凡,叶某诚心相交,无奈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先在此别过,咱们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叶空蝉拱手笑道,却是告辞的意思。 本就是萍水相逢,也没有深交之意,他此番话正是那瞌睡遇枕头,正中下怀,于是闻歌几人,包括面色还有些别扭的云懋都是扯开客套的笑容,拱起了手,“后会有期!” 那从说了一句话,便闭口不言的曲未浓也朝几人略略拱了拱手,便跟在叶空禅身后,转身而去。 直到两人走远了,闻歌才悻悻然撇了撇嘴角,“你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怎的都喜欢一身白衣飘飘?很仙风道骨吗?”若有所指地瞄了一眼今日也是一袭白衣的顾轻涯,他长微微凌乱,衣衫上沾了污迹,看上去有些狼狈,可是该死的……那一袭白衣仍是被他穿出了风华卓然,清雅从容,较方才也是一身白衫的叶空禅,不知好看了多少,果然…..妖孽得很呵! 顾轻涯可没有错过她暗自咬牙的表情,方才那目中一瞬的痴迷好似取悦了他,他轻眯狭长的黑眸,笑得在闻歌看来,又是晃眼祸害得很。“别拿我跟那些道貌岸然的人比!” 狐惑与诧异盛满两人、四只眼。 “咦?”云懋想着小五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咦?”闻歌狐疑地瞄了顾轻涯几眼,确实是顾轻涯没错,应该不是被云二货上身了吧? “我说这话很奇怪吗?明明听过你的名字,知道你,偏偏要装作半点儿不识的样儿,不是道貌岸然是什么?”顾轻涯笑着低头,弹了弹袖口的灰尘,贬低起叶空蝉,信口拈来。 “没错!没错!瞧瞧刚刚那给恶鬼度的劲儿,众生皆平等……恶!”云懋兴奋地拽住顾轻涯的手,真想将他引为平生知己,忆及方才的事儿,却恶寒地直打哆嗦。 顾轻涯拍了拍云懋,抬起头,窄长的双眸泛着深不可测的幽光,笑望闻歌,“相比对沧溟云家的无感,怎么你对郇山剑派的感觉却复杂了很多?有些瞧不上,却又恨铁不成钢,为什么?” 闻歌目光一闪,不自觉避开了顾轻涯看似清雅,实则锐利的盯视。这人……还真是可怕。 云懋闻言,也是狐疑地瞥向闻歌。是这样吗?这姑娘是跟郇山剑派有什么渊源,还是他们沧溟岛有人不小心得罪了这位表面看着大方,其实心眼儿小,很记仇的姑娘? 闻歌垂下了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要怪也是怪你们俩,幻灭了我对沧溟云家所有的憧憬!”转过头,她不敢对上顾轻涯的眼,这个男人有一双太可怕的眼睛,像是能够望穿一切,望进你心里,洞悉你极力隐藏的所有秘密。 “你这话就不对了!我跟小五在云家,除了比不上我大哥,还能比谁差呀?难道还能给沧溟岛丢脸不成?”云懋一听还了得,当下臭了脸,揪了闻歌,非说出了所以然不可。他跟小五怎么就不招她待见了?就算……呃,就算他有那么一丁点儿怕鬼,那么一丁点儿差劲儿,可是小五不是啊!小五的法术和剑法都是极好的,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云珏跟他是一个爹妈生的,他应该客观的说一句,小五算是他老爹的弟子当中最出色的一个,瞧不起他也就算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怎么还能瞧不起他家小五呢?是可忍孰不可忍! 无奈,那两人根本就不理他,就连那个他为之打抱不平的对象也一样。顾轻涯甚至拍了拍他鼓起的腮帮子,而后,就微微笑着走向了闻歌,“看来,对松陵原感兴趣的人不止你一个,那两个郇山弟子……不会是阻碍吧?” 闻歌淡淡回头看他一眼,不曾言语,黑金色的眼瞳中却迸出雷霆万钧的坚决,遇神杀神,遇佛弑佛! 84 没有底 黑暗的另一头,一前一后在暗夜中踽踽而行的师兄妹俩也不见得轻松。 “那个闻歌……是不是江湖上传闻,很会找东西的闻歌?”曲未浓的声调带着一丝清冷,很是平稳,听不出起伏,更听不出情绪。然而,走在曲未浓身前不过半步的叶空禅闻言,却猝然停了步子,隐在暗夜中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但曲未浓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也跟着停下步子,清冷的调子不改,问道,“可会有问题?” 叶空禅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既然擅长找东西,也许就是来找东西的!”这偌大的松陵原,难保没有什么引人觊觎的宝贝不是?这世间人千千万,还说不准真有不顾自己性命,就为着寻宝和其他理由,到松陵原这样的修罗鬼域来冒险的呀!“如果只是找东西,只要不碍着我们的事,倒也无碍,倘若……但愿不要当真碰上……”那几个人,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啊!尤其是……叶空禅狠狠闭眼,甩去脑中乍然浮现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窄长黑眸,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头,再睁眼时,眸中的惶然已尽数褪去,有的,只是势不可挡的坚决…… 顾轻涯修长的食指尖掬起一点荧光,随着薄唇无声地蠕动,默念着咒语,那团荧光渐次扩大,如潮水一般无声漫过指尖,然后度陡然快了起来,一瞬间漫过他周身,再扩大,直到将百步之内密密笼住,顾轻涯收回手的同一时间,那张荧光织成的偌大的网,突然一闪,而后无声而没,消失在暗夜中。 四下里仍是无星无月,万籁俱寂,风声虫鸣亦不闻,一如早前的安静,就像方才的那一幕,也未曾生一般,不过只是错觉。 确定没有纰漏,顾轻涯将手拢入袖中,堪堪转过头来,却撞入一双黑金色的眼瞳之中。 闻歌半躺在火堆旁,头枕在一条手臂上,隔着跳跃的火苗打量他,不知看了多久,只是在火焰的跳动中,那目光有丝瞧不真切。 顾轻涯只踌躇了一瞬,便徐步过去,到她身旁坐下,“怎么还不睡?” 闻歌朝着右侧方努了努嘴,那里,云懋正躺卧在几簇干草之上,睡得香甜,鼾声如雷,“能睡得着么?” 顾轻涯只觉喉间痒酥,想笑,却还是忍住了,握拳掩在唇上轻咳了一声,但却止不住嘴角一再上弯,也掩不住黑眸深处星星点点般四散开来的欣悦,“睡不着也眯眼歇着,明日还不知会遇上什么事,总得养足了精神。” 闻歌却也不跟他辩,只是索性翻身坐了起来,单手撩了撩肩后的长,“不会有人像我们那么倒霉,闯进阵法里来吧?” 他之前的动作她可都瞧得一清二楚,他们周遭的树干上贴了符咒,百步之内布了结界,结界之外尚有阵法,还真是谨慎小心! 顾轻涯微微一怔,转过头去看了看方才布结界的位置,再想起稍早几人闯入别人阵中的狼狈,忍俊不禁地弯弯嘴角,“谁知道呢?”转过头,瞧见闻歌原本想笑,但刚刚翘起的嘴角还来不及牵强地弯起,就又僵直着将笑意隐去,顾轻涯稍稍敛去了笑意,“怎么?心里没底?”闻歌骤然抬眸,难以掩去的淡淡仓皇,“因为这松陵原比你想象当中要可怕?因为阿懋怕鬼,非但帮不上忙,还得让人保护,靠不住?因为今天关键时刻,我们险些栽了?因为今天突然冒出来的那两个郇山弟子?” 闻歌幽幽苦笑,早说了,这个男人,果然很可怕!拾了一根荆条,闻歌拨弄了一下火堆,噼啪声响,火星子跳跃起舞,连带着闻歌的目光也有些许的恍惚,“我找过很多东西,去过很多地方,也不是没有比松陵原可怕的地儿,可是......我也不明白!其实,你跟云二没有必要跟着我,你们可以先回去,你们的事儿,我会考虑的。至于答应与否,等我出了松陵原,自会去寻你们。” 顾轻涯默默瞅着她,半晌不言,那目光锐利且深幽,似是要将她琢磨透了,直看得闻歌浑身不自在地目光躲闪。“怎么?不打算试探我和阿懋了?那你是不是有理由拒绝帮我?可怎么办呢?我并不打算接受你的拒绝!所以,我跟阿懋非跟着你不可!” 闻歌怔住,尔后便是哭笑不得,“我不是这个意思......” 顾轻涯却不给她说完的机会,径自打断了她,“再说了,跟着你,我还有别的私心!松陵原不是修罗鬼域么?重病入体,须下重药!我想试试以毒攻毒!” “你想治好云二怕鬼的毛病?”闻歌想想那个光提到鬼字,也能吓得直哆嗦的云二货,直觉得顾轻涯是异想天开。 特别是经过了北羌皇陵之后,本以为症状轻了些的云二货,到了这里,又是故态复萌,她以为,他已经放弃了。 她的想法就写在脸上,顾轻涯哪儿有不明白的,但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不可能!你别忘了,阿懋他姓云,而且......他不是生来就怕鬼的!” “呃......”闻歌张了张嘴不知道说啥了,确实这世间什么事都有可能,所以凡事都要留个后路,凡话不能说得太满,而且听这话,云二怕鬼的毛病只怕另有隐情,只是......张了张嘴,她却没法问,她想,以她目前和顾轻涯他们的关系,还做不来交浅言深。 而顾轻涯显然也没有想要给她刨根问底的机会,“好了!睡吧!虽然天色都是一样,也不分什么白天晚上,不过折腾了许久也该累了!既然心里没底,就更要养足了精神,天知道明天会遇上什么!” 敢情这货不过是表面上的谦和有礼,内里根本就是个说一不二的大男人?闻歌哼了哼,在心里腹诽,却不知为何,终究不敢骂出声来。觉磨着她今晚的提议已经被毫不留情地全盘否决,对话结束,她还是乖乖睡觉的好。撇着嘴角躺下来,合上眼,突然觉得方才还躁动不安的心不知在何时竟平静了下来,就连云懋的呼噜声,似乎也不再那么刺耳。是了!她怎么忘了,从小,她从身边人身上学会的就是顺其自然,乐天知命,船到桥头自然直,天塌下来了,还能当被盖呢!一想通,睡意很快地涌了上来,不消一会儿,闻歌便沉入了黑甜的梦乡。 85 路太窄 那一边,顾轻涯却是了无睡意地瞪着头顶黑洞洞的天,听着身边两人一鼾声如雷、一清浅呼吸,在心里狠狠骂起来,果然啊,只有没心没肺,半点儿心也不会操的人,才有好的睡眠质量!天杀的,他们俩怎么就能睡得着? 等到睡醒之后,顾轻涯不由庆幸这四下黑沉的光线,能够遮掩他眼下一夜未眠的证据。其实不得不说完全是他多虑,那两只睡饱了的,尤其是闻歌,又怎么会突然现,那个催着她睡,养足精神的人,自个儿却顶着两轮黑眼圈呢? 又开始在这似乎永无尽头的暗夜中,漫长的跋涉。只是越往前走,越觉得寒气迫人,阴冷的风轻拂而过,便是不由自主的哆嗦。炼魔灯的光亮在这漫天的黑暗中,犹如萤虫之火,脆弱而渺小。一路行来,稍早时偶尔还能瞧见几只秃鹫飞掠而过,残影幢幢,慢慢地,飞禽走兽不见了踪迹,就连道旁的树木也不见了枝叶,只余一棵枯死的主干佝偻着,伫立在残风冷泣之中。 单调的黑暗中,分不清昼夜,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累了困了饿了,就布下结界,坐下来休息,休息好了,再继续上路,如此往复。可是,却仍然没有寻到“鹰鼻峡”的踪迹,闻歌慢慢地,有些绝望了。 一屁股坐上道旁的土墩儿,拔开水囊的塞子,仰头便要猛灌,谁知倒了半天,却一滴水也没有,闻歌恼火地将水囊一掷,“这么下去,连清水也没得喝了!” “这个你放心!”云懋晃了晃腰间的乾坤百宝袋,“哪怕是你要在这儿呆上一个月,也渴不到你,饿不死你!” 闻歌一窒,头一回觉得,或许带上云懋,也不是那么差劲儿的主意!“我这儿还有,你先喝着啊!”一只水囊递到了眼前,塞子已经被拔了去,晃动间能听到囊中水声叮咚,闻歌怔怔抬起头,对上顾轻涯带笑的眸子,不知为何,方寸间陡然一阵无措,她劈手夺过那只水囊,仰头猛灌,却被呛出了一串咳。 “小心点儿,没人跟你抢!”顾轻涯带笑的嗓音里透着的意味,她敢打赌,肯定是嘲笑,于是,恼怒的姑娘抬起头狠狠瞪了某人一眼,可某人却似半点儿不觉,兀自笑意清徐,眼眸如星。 哎!这两人怎么越不把他看在眼里了?这是秀恩爱呢?秀恩爱呢?还是秀恩爱呢? 没有恩爱可秀的云懋只觉得扎眼又扎心,索性,别开口去,不看了。谁知,这么一回头,还有出乎意料的收获。 “你们快看!那里!”云懋突然指着某一处,惊叫起来。 这边两人循声望去,顾轻涯不由朝那处迈了两步,而闻歌,却是慢慢站了起来。 两座高耸入云的山峰逼仄而立,一块尖耸的巨石凸起,将本就狭窄的山道迫成只可供一人一马通过的一线天。 顾轻涯和闻歌对视一眼,眸中不约而同皆是欢喜,这还真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只是在这个时候,原本美好的心情,在瞧见不愿意看见的人时,就变得不那么美好了。 果真碰上了?!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两方的人都在这么想着,面上的神色都有些别扭,末了,还是叶空禅先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率先别过了头。闻歌这边便也没有言语,装作互不相识一般,各自朝鹰鼻峡口走去。 “小心——”一切,生得太过突然,没有破空之声,那成千上万支的鬼箭来得无迹可寻,若非身后的顾轻涯感觉到极其细微的风息变化,低喝了一声,一把拽过了云懋,再将她扑倒在地上,只怕这会儿她就算不会被那鬼箭扎成个刺猬,也难逃一死。鬼箭没法在人身上戳个血洞子,扎在地面不过一瞬,便化为一道黑烟,消失不见。 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闻歌半晌都是惊魂未定,那边厢,也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叶空禅师兄妹俩也是尚在急喘着气。顾雁迟和叶空禅默默对视了片刻,叶空禅拾起一颗石子儿,朝着那狭窄的峡口用力掷去。 顷刻间,鬼箭再度铺天盖地而至,两方人分踞山道两侧,挤挨在一起,埋着头等到那些鬼箭再度消失,这才纷纷抬起头来,个个面上皆是面如土色。诡异的沉默在几人中间如水般涌过,无声蔓延。 过了片刻,顾轻涯和叶空禅在对视之间,似乎又达成了某种共识。 “一起?”顾轻涯沉声问道。然后叶空禅点了点头,便瞧见两人手中各自结了个手势,两束亮光在半空中相遇,以法力催出一面带着圆弧的光盾。 “过来!”顾轻涯轻喊了一声,这边闻歌、云懋,那边曲未浓都连忙走到二人身后,躲入那光盾护住的安全之处,慢慢朝着峡口走去…… 谁曾想,不过堪堪走了几步过后,那密密麻麻的鬼箭果然再度如期而至,铺天盖地地射了下来。 好在那面光盾果然起了些作用,就在几人瑟缩着身子,犹豫着要不要躲时,那些鬼箭在碰到光盾的同时,一支支化为黑烟,四散而去。 几人皆是悄悄松了一口气,顶着光盾继续向前,期间又遇上几次鬼箭来袭,都还算平安度过。 有惊无险,几人终于走到了那块尖石耸立之处,也就是这个鹰鼻峡最为狭窄的一线天。 四下里很安静,太安静了。就连那每隔一个间歇,就会射来的鬼箭也无迹可寻。 屏息等了好一会儿,只能听到彼此刻意压抑的呼吸声。几人有些不安的面面相觑,叶空禅和顾轻涯的额角都渗出了冷汗,偏偏不敢撤去光盾。 顾轻涯的耳力和眼力都非常好,非常人能比,所以待到风息中那丝细微的变化被他捕捉到时,他登时背心一凉,高喝一声,“头顶!” 话未落,已是骤然将手一挪,叶空禅也算反应快,听得这一声,连忙跟着挪动手的方向,那面光盾堪堪挪至头顶,那些鬼箭便如雨点一般密密麻麻地扎了下来。隐隐然,还能看到两侧逼仄而立的山崖上不时交错的射手,一批刚射完,后面那一批便换到前面,井然有序,丝毫不给人喘息的机会。 “杀啊——”喊杀声震破黑尽的天。 86 鬼兵杀 “杀啊——”喊杀声险些震破黑尽的天。 闻歌他们几个还没从头顶上的箭阵中醒过神来,巨变再生。 喊杀声几乎可以震动大地,那种恢弘霸气,不惧生死的气势,让闻者为之丧胆。闻歌他们几个皆是听得心尖巨颤。 伴随着马蹄声、喊杀声,几人震惊回望中,竟似有千军万马厮杀而来。明明不见烟尘滚滚,可恍惚间,竟似在刹那间穿越回了四十年前那一场伏尸百万的松陵之战,身穿赤甲的兵士持刀舞剑而来,狰狞着面容,浑身杀气。可是他们明明加起来也只有五个人,用得着这千军万马来对付吗?那架势浑似两军对阵,你死我亡? 眯眼看去,不远处的山岗上,甚至还有传令兵在挥舞令旗,模糊能够瞧见那猎猎飞舞的战旗下,有几匹马并立,马上坐着“鬼”,都是一身盔甲,威风凛凛,敢情还有督战的将帅?闻歌有些无力,这些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偏偏,那千军万马不止来势汹汹,就连进攻退守都极有章法,兵士之间互为盾守,攻利,守亦坚。 顾轻涯和叶空禅早已顾不得头顶,匆匆撤去光盾,腾开手来,连忙挥剑应敌,各自护着要护的人,试图冲出重围。 无奈,人说,双拳难敌众手,即便除了云懋,其他几人都算是个中高手,一时之间,竟也只能疲于应付,半点儿他法也无。 那边,鼓声点点短促,令旗微顿,换了另外一种挥势,眨眼之间,阵法陡变。一列骑兵骤然冲出,两侧步兵外退,在几人下意识外侧躲开骑兵的同时,斜刺里,却有数支铁枪戳来,头顶上,停歇了一阵的箭阵再度不期而至。这……是动了总攻! 几人一时间已不只是疲于应付,而是灰头土脸了。闻歌手下不停,红线绕飞,面前光剑一掠,那些鬼兵化为黑烟或是齑粉四散,好不容易总算砍出一道口子。在顾轻涯眼角余光朝她瞥来时,闻歌未有迟疑,举步跟上去,顾轻涯在前面开路,她则亦步亦趋跟上,一边挥舞红线,击退不知死活还要缠腻上来的鬼兵。眼看着,冲出重围在望,闻歌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骤然顿住步伐,骇然回望,“云二呢?” 顾轻涯闻言,也是怔然回望,可惜,面前一波又一波鬼兵蜂拥而至,却哪里还有云懋的身影?别说云懋了,就连叶空禅和曲未浓也不知去向。 顾轻涯深幽的黑眸中阴云翻滚,即便再怎么隐藏,眼里的担忧和害怕还是丝丝流出,电光火石间,他身后有鬼兵举刀砍来,他却是怔在原处,不闪不避,浑然不觉。 闻歌眉眼惊抬,袖口一缕红线急射而出,越过顾轻涯肩头,直没入那举刀鬼兵的胸口,一瞬间的面容扭曲,而后眨眼化为齑粉,被峡口的阴风扬散。而闻歌没有半点停留,转过身,便要再度冲进那变换无穷,处处杀机的战阵之中,一只手斜刺里探出,牢牢箍住她的手腕。 顾轻涯眼中闪过种种挣扎,最终,却没有放松掌下箍握的力度,“走!”咬牙道完,他将闻歌拉拽向方才逃命的方向,不再回头,只是手里挥舞的光剑似乎平添了几许杀气。 离他们几步开外,云懋软倒在地上,手里抱紧了那盏炼魔灯,浑身哆嗦,却是半点儿力气也无,闭眼等死。 一只手突然将他拽起,他当下便开始鬼叫挣扎起来。 “你闭嘴!”恶狠狠的女嗓里带着不容错辨的咬牙切齿。 咦?这手上有温度?云懋悄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曲未浓僵着一张脸,头上的木簪有些松了,长凌乱,狼狈得紧,但那一双朝云懋瞪来的眼睛…..云懋方寸一缩,嗬!被怒气染得亮如星子! 无星无月,厚重的阴云遮蔽了整个天地,松陵原真真是不见天日的修罗鬼域。失了炼魔灯,即便是眼力好如顾轻涯也不得不暂时成了只能凭借感官的瞎子,身后,追兵不绝,他拉着闻歌,磕磕绊绊地往前跑,一边跑还一边焦虑地往后看,好几次,闻歌都险些栽倒,只觉得腕间的手一个紧提,整个人被提了起来,却几乎是被连拖带拽地拉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跑。 显然,那些追兵比他们更熟悉这黑暗,也更熟悉这里的地形,渐渐地,距离越拉越小,追兵越追越近。他们越的慌不择路,待到闻歌察觉到身子斜倒,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已经被顾轻涯伸臂扯入怀中,牢牢护住头脸,然后便是天旋地转。不知滚了多久,“扑通”一声,水,从眼耳口鼻涌了进来。 闻歌很快明白了现下的处境,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划动手臂,好在在跌入水中的同时,可能是因着那股冲力,顾轻涯下意识地松开了她,她能够自主地划动四肢。 她识水性,冷静下来之后,反而不怕了,双腿努力向上踢,眼看着就要冲出水面。 突然……一只手将她往下一扯,紧接着,两只铁臂环住她的颈项,像个秤砣一般将她用力地往下拽去。 她惊住,下意识地推打缠在身上的东西,可惜,那东西却不为所动,反而越惊慌失措,将她环得越紧,拽得更狠,闻歌慢慢觉得乏力,这样下去……只有个死! “哗啦”一声,黑黝黝的水面上,冒出两颗湿淋淋的脑袋。闻歌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拖着那只沉死人的秤砣破水而出。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爬上岸,闻歌再也没有力气,脱力地摔倒在地上。 “差点儿被你连累死!”好一会儿后,急促起伏的胸口稍稍平复了一些,闻歌连手指头也不愿动一下,但还是咬着牙,没好气地转头狠狠瞪向身边也瘫倒在地上的某人。“没想到啊,平常看来天下无敌的顾公子,居然……怕水?” 顾轻涯仰躺在闻歌身边,拼命得喘着气,脸色在这黑浸的天色里,白惨惨得吓人。 看来,真是被吓坏了。闻歌撇撇唇,有些心疼。暗自道糟,他这张祸国殃民的脸,换上这样一副虚弱的脸色,居然也是我见犹怜得很。 “真奇怪!你既然怕水,那是怎么在沧溟岛上长大的?”虽然没有去过,但既然都叫岛了,想也知道是四面环水的啊! 87 有转变 闻歌挑眉,嘲弄地望向身边的人。刚才如果不是认出是他,她才不会冒着累死自己的危险,拖着他这只大秤砣,她一定毫不犹豫,狠狠地……敲晕他!然后让他沉进水里,自生自灭去。 黑金色的眼瞳闪了闪,闻歌想道,终究还是有些心软了啊!刚才不顾危险,想要去救云懋是,方才救他也是,只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或许是在北羌时,他们三人并肩作战的时候,或许是在他方才无论多么凶险,都没有放开她的手的时候,或许是她也没有察觉到,不经意的时候…… 甩了甩头,闻歌不愿多想。算了,她本就是个不喜欢欠人人情的,他救了她,她也救他,很公平。 顾轻涯没有瞧见她的脸色,也没有回答她,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从地上爬了起来,“我去捡些柴禾,升个火烤衣服!”话落,他便急急迈开步子,留给闻歌一个华丽丽的后脑勺。 他敢对着天上各路神明誓,他半点儿也没有把这个短处暴露在闻歌面前的意思,就算瞒不住,那个时刻也不该是这么早的现在! 呵!敢情还会害臊呢!闻歌笑笑,很想告诉他,找借口也找个像样点儿的。烤衣服…..用得着生火?默念了一句咒语,指尖晕起一团火光,倒映入闻歌黑金色的眼瞳深处,有一瞬的闪神,只一刹那,那团火光陨灭,闻歌瞬间肃然的脸孔也彻底沉入暗夜中,他是对的!目前的状况……他们最好还是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莫要妄动法术!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山的另一边传来一串鬼叫,只是很快便如同被人掐断一般,戛然而止。“你给我闭嘴!见鬼还没有见够,想把追兵引来死一死,是不是?”曲未浓错着牙,第一次想狠狠敲晕自己,怎的就一个脑袋抽筋儿,给自己寻了这么一个麻烦?干什么救他?把他扔进那些鬼兵堆里,没准儿倒霉的还是别人。就他一个,就能活生生把人烦死了! 尖叫被人一拳打回了喉咙处,云懋不觉得痛,他只是瞠大了一双眼,死死瞪着曲未浓身上某一处……“血……血!”山洞内,炼魔灯的光亮莹莹,足以照亮这洞府一隅。曲未浓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自己肩头,雪白的绫衫破开,血,沁了出来,悄然在肩头绽开一朵硕大的、暗红色的花,她皱了皱眉,觉得被鬼刀划拉开的口子又疼了起来,“不过一点儿小伤,不碍事!”可是回过头,眼瞧着云懋面如白纸,她本就蹙起的眉心攒得愈紧了,吓着了也用不着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吧?晕倒?曲未浓灵明一闪,突然有些不抱希望地问道,“你不会是…..不只怕鬼,还……晕血吧?” 云懋没有开口,直接两眼一翻,“咚”一声栽倒在地上,用行动回答了她。 曲未浓半晌后,才欲哭无泪地望向地上晕得四仰八叉的云二货,天上怎么不下个雷下来,劈死自己?你晕什么晕?该晕的人是我才对吧? 背风的山坳处,一簇篝火温温燃着,是满目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外面还是初秋时节,但松陵原终年的深夜中也没有四季之分,自然感觉不到秋老虎暴晒的溽热,反而因着那深浓的阴冷煞气,冷沁沁的冻人。 身上的衣服慢慢干了,闻歌抬头看向身边的顾轻涯,他愣愣地看着跳跃的火焰,目光没有落点,思绪早已不知飘向何方。她拧了拧眉,“要怎么样找到云二?”她从不是拐弯抹角的人,也不像他一样,总想把心思藏起,可那忧虑明明是深刻到遮掩不住的啊!于是她问了,直接而干脆。 “阿懋他…..”顾轻涯嘴角斜扯出一抹有些许苦涩的弧度,“他虽然胆小,但是命大,没那么容易死的!” “但是你还是很担心他不是吗?”男人啊,真不知道怎么那么喜欢嘴硬!痛快点儿承认自己就是担心,又不会少一块儿肉。闻歌无力地翻了翻白眼,“总也得先找着他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命大吧?这里遍地的鬼,别把他的胆给吓破就谢天谢地了!” “你——”顾轻涯眼中精光乍现,望着闻歌的视线有些复杂,一时间,却挪不开眼去。 闻歌连忙摆了摆手,忙不迭道,“你可别一脸感恩戴德地瞧着姑娘我。我可担待不起!我可不是为了什么,我的炼魔灯,可还在他手上呢!” 语调很急,语意嘛……有那么一点儿语无伦次。顾轻涯看她片刻,却笑了,“不管怎样,还是多谢你!” “别介!”闻歌却是一脸吓着的表情,“还是先想想怎么找吧!这黑不溜秋的地儿!你跟云二可有什么暗号好使的?” 话方落,静寂的天地间突然一声尖啸破空而起,一缕火光划破黑沉沉的幕布,然后,在天空乍然绽放一朵极致炫目的花。 “这是……”顾轻涯已经站了起来,下一刻,已是脸色大变,骤然疾步奔走。 “猪脑袋!”明白过来的闻歌错着牙咒骂了一声,脚下却不敢耽误,连忙紧跟顾轻涯身后,往着那火花窜起之处飞奔而去。 “你是不是疯了?那个东西你师兄能不能看到我不知道,但那些鬼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这只会让我们的处境更艰难!”云懋白嘴白脸,捧死了炼魔灯,哆嗦着躲在曲未浓身后,嘟囔道。 “我不认为我们的处境还能更糟!”曲未浓在凌乱的丝下错着牙,清凌凌的双目被火气染得灿亮,“x%m#a%......”单手结起一个手势,她嘴里默默念着一句不知道是什么的咒语,便瞧见看不懂的文字和符咒如同光斑一般高旋转起来,她将之一推,那符咒和文字如同一道光盾一般,先是陡然大亮了一瞬,光亮陨灭的顷刻间,那些周遭数不尽的恶鬼已被硬生生逼退到数丈之外。 “喂!喂!喂!现在可不是心慈手软,讲什么众生皆平等的时候。你们郇山那么多杀咒,就算比这个花力气,也该比这个管用些吧?”云懋见状,却是不满了。推开有什么用?她没见这恶鬼一拨又一拨的?她该不会还心存侥幸,想着可以把他们一并度一回,彰显彰显他们郇山的仁德吧? 88 撤为妙 “帮不上忙的人就乖乖闭嘴,躲着就好!”曲未浓半点儿情面也不留,狠狠剜了他一眼。怪只怪刚才一时思虑不周用了法术,招来了这么些恶鬼,如今已经顾不得其他,只希望师兄能够看到信号弹,尽快赶来相助。否则以她之力,拖着这么大一个包袱,双拳难敌众手,没准儿她今天还真的就交代在这儿了! 云懋被堵得哑口无言,哀哀垂下眸子,他也想帮忙啊!可是……瞄了瞄不住哆嗦的双腿双脚,他幽苦地扯了扯嘴角,他也控制不住,有什么法子? 那边厢,曲未浓已经懒得再去理他,将腰间的玉笛抽出,横在唇上。随着悠扬的笛声响起,有蓝色荧光丝丝缕缕从玉笛上飘出,向四周飘散而去,而那些原本狰狞着脸容,又要扑将上来的恶鬼们突然缓了动作,面上的表情也随之沉缓下来,慢慢地,像是沉入美妙幻境当中一样的沉醉……这回,使的不是幻蝶术,而是安魂咒。 唔!如果这样的话……应该能撑到那个了不起的叶空禅来吧? 望了望周围安静下来的恶鬼,云懋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抬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呼!是不是该叹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那颗信号弹应该够亮了吧?也不知道小五能不能看到?小五啊,你快来找我,虽然有这个凶巴巴的郇山女人在,但我……还是会怕呀! 安魂咒似乎确实起了作用,曲未浓眉间的褶皱慢慢平复,表情也安闲起来。然而,就在这一刻,巨变陡生! 先是一声带着破音的尖啸陡然划破长空,破开曲未浓的笛音,紧接着,急促的鼓点声响起,那是两军交战之时,进攻的信号。 曲未浓的笛声完全被打乱,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恶鬼突然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鼓点声声,越来越短促急迫,恶鬼们随之更加躁动,笛音渐渐滞涩,曲未浓只觉得五脏六腑间翻腾得厉害,一股腥甜冲上喉间,一缕殷红的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真气翻搅间,她再也撑不住,笛声戛然而止,她头一歪,便吐出一大口血来! 那些恶鬼像是骤然脱了束缚,较方才更加狰狞着面容,像是了疯一般从四面八方扑了过来。 “坚石咒!”有人拉扯她的衣袖,在她耳边促声道。 曲未浓被骤然袭来的巨变打乱了思绪,愣在当场,俄顷间,竟不知作何反应。“什么?”她下意识地反问,其实根本没有听清说的是什么。 “我说坚石咒!”眼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恶鬼群越来越近,云懋的嗓音多了两分急躁,无奈的是,曲未浓仍像是没有听进去似的,仍然怔在原地没有任何反应。 云懋眼中掠过种种挣扎的思绪,终于是再顾不得其他,鼓足一口气,抢步挡在曲未浓身前,结起一个手势,眼一闭,视死如归地大喊了一声咒语。 “梆梆——”几声巨响,几堵山石从天而降,将两人周遭团团围住,像尖石的墙壁一般将那些恶鬼暂时隔绝在了外头。 曲未浓一愣,怔怔地转头看向云懋,有些不敢置信这个见了鬼和血都只会吓得直哆嗦,甚至两眼白直接晕给你看的软脚虾,居然也会有有用的时候。 云懋仍然是白嘴白脸,半张着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当真做到了。 山壁外,那些恶鬼在愤怒的咆哮,用力地撞着山石,闷闷作响,有那么一瞬间,那山石似乎在那样的力量之下,微晃了两下。 于是,云懋的脸色,更白了,脸皱成一团,几乎快哭出来了!“现在怎么办?” 使出坚石咒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虽然暂时阻挡了恶鬼的攻势,但相当于也断了自己的退路,倘若那些恶鬼攻破了咒法,那……那…..他们岂不是瓮中之鳖? 曲未浓的理智重回,拧了眉,默不作声的思索。突然,她动了动鼻头,深嗅道,“什么味道?” “是引魂香!”云懋的神色莫名欢喜,“是闻歌和小五!一定是闻歌和小五来了,我们有救了!” 曲未浓挑挑眉,对云懋那欢喜的神色不予置评,但是坚石阵外恶鬼的撞击却明显的渐趋平缓,慢慢安静下来。她蹙了蹙眉心,就在这时,驻守周遭的坚石阵突然在一道光芒中化作无形,有人自外撤去了咒法,果然是闻歌和顾轻涯。 “呜啊!小五你总算来了!你再不来恐怕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云懋哭天抹泪地展开双臂冲将过去,却在抱到顾轻涯的前一瞬,被他伸出手,抵住胸膛,挡在了一臂之外。 云懋哭声一噎,而后,更是委屈地一抽鼻子,抱怨道,“真小气!” 顾轻涯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有些哭笑不得。 闻歌对天翻了个白眼,还有力气哭闹,真是白担心,果然是个命大的!也不枉她专门以引魂香将包围他们的恶鬼引开,再以阵法困住了。只是…..目光瞟向一旁的曲未浓,她的眉心不由微颦。 “师妹——”这一声,自然是出自晚来了一步,终也寻来的叶空禅之口。他神色忧急,形容狼狈,在瞧见曲未浓无碍时,终于是舒缓了紧皱的眉心,只是在望向在场其余三人时,神色不由有些不自在。 两方的人各自都有些尴尬,最后还是顾轻涯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落脚再说!” 虽以阵法暂时将之前的恶鬼困住,但这松陵原既是修罗鬼域,恶鬼何止千万,刚才那颗信号弹,加上他们方才大施了一场法术,还不知会引来多少麻烦。形势比人强,他们还是先撤为妙。 几人各自思量,却都点头同意,而后便是一道往黑暗中的某一个方向疾步而去。 “既是有精兵驻守关隘,而且极有章法,我们虽然有些身手,但是那鹰鼻峡只怕却是不好进!”顾轻涯抱胸而立,手指变换轻敲在他手臂之上。 刻意避谈各自进到松陵原究竟为何,几人决定先抛开成见,找到进入松陵原的方法再说。毕竟连进都没法进,不管想做什么都是枉然。 闻歌略一踌躇,便是掏出了那张地图,在几人面前摊开来。叶空禅跟着也掏出一张地图,众人也不觉奇怪,虽然闻歌是花了些功夫才得了这地图,但是郇山剑派已传承上千年,总不能连这东西也没有。 89 辟蹊径 见闻歌和叶空蝉都拿出了地图,云懋见机地将炼魔灯移近了一些,之前几回碰头都是一片混乱,叶空禅竟是到了此刻才瞧清云懋手中照明的物件,半垂下的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道异光。 两相一对照,地图倒是没有大的出入,于是几人便埋头于图中,苦思解决之法。 闻歌凝神在叶空禅和顾轻涯面容之上,细看两人的神色。先是瞧见顾轻涯半垂了下眼睑,遮去了眼中思虑,却仍然沉默着,闻歌不由蹙起了眉心。过了一会儿,那边,叶空禅却是沉吟着道,“其实也不是没有法子……”说着,他双眸陡然亮起,食指点到地图上某一处,道,“这里就是另一条出路!这条河道是自这里流出,中间被这山峰拦阻,但必然会有暗河可通到里面!我们走水路,定然可行!” 暗河?闻歌眉心一攒,下意识地又瞟向顾轻涯。后者兀自垂眼不语,闻歌便也是沉默着,只是若有所思! “那所谓的另一条路,你明明比那位叶少侠先看出来,之所以不说,是因为你怕水?”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里,闻歌不知道顾轻涯站在那儿能瞧见什么,但是那不远处河水淌过的声响倒是清晰可闻。 顾轻涯似乎扭过了头看她,即便瞧不见,那灼灼的目光闻歌仍然能够察觉。恍惚间,听得一声叹息,“叶少侠说的对,那条暗河可以通到松陵原右侧腹地,走水路,必然可行。只是……顾某原本答应过闻歌要随你一道入松陵原,护你周全……” “是啊!你答应过的,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就算顾公子不自诩为君子,也应该不会食言而肥吧?”闻歌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不等顾轻涯把话说话,就已经知道他的意思,自然就截断了他的话头。 顾轻涯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那凝注在她身上的目光似乎又深沉了几分。 “你之前说,云二怕鬼,所以为了治好他这个毛病,你带他来了松陵原,想要以毒攻毒。却为啥不想法子治好你这毛病?” “医家也说病去如抽丝!”顾轻涯的嗓音中带着淡淡笑意,仍觉踌躇,“且不说短时间内能不能治好,却不能耽搁你的。你千方百计要进猛鬼陵,定然有非如此不可的因由,不是吗?” “你知道,我不相信人!而你一直在试图让我相信!在北羌的时候是,现在更是,之前让我把炼魔灯给云二,后来又拉着我一起逃,不就是为了让我真正把你们当成伙伴,交托信任吗?”闻歌直视着他的眼,明明四下都是暗夜,她却能准确地捕捉到那双眼睛所在的方向,那双眼,太亮,即便是这铺天盖地的深夜也无法掩埋那光亮。 “我可以试着相信你,还有云二!而所谓同伴,我现在还不一定能做到生死与共,但起码能做到共同进退!”话落,她也不等顾轻涯有所反应,便是迈开步子往来时的方向而去。 身后,顾轻涯久久不语,只是望着她的背影沉凝着,嘴角似乎微微上掀,弯起了一抹弧度… “那个你该不会真的要走那条暗河吧?我跟你说,那个暗河…..小五他…..”刚瞧见闻歌,踌躇了半晌的云懋便冲了过来,忙不迭地想要打消闻歌的念头,可是话到临头,却又有些欲言又止。 闻歌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就信步走至叶空禅身前,“叶少侠!” “闻歌姑娘!可准备周详了?若是好了,我们还是尽早上路,毕竟宜早不宜迟!”叶空禅正往背上缚上长剑,应道。 “叶少侠!我们还是先在此处分道扬镳吧!”闻歌开了口,话却有些出乎叶空蝉的预料。 闻言,叶空禅手下动作微顿,抬起头,询问似的望向闻歌,炼魔灯莹莹光芒下的闻歌轻笑着,飘忽疏离,“虽然托叶少侠的福,找到了进松陵原的法子,但是我们却还有些事,暂时没法前行,但却是万万不敢耽搁了叶少侠和曲姑娘的事,所以……” 话说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不明白?何况叶空禅本就不是愚钝之人,当下便从善如流地道,“既是如此,那叶某师兄妹二人就先行一步了!还是那句话,后会有期!” 本来,他们也没有非同路不可的因由,何况……对他们来说,或许分道扬镳更自在一些!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冲突的一天。说罢,叶空禅朝几人拱手抱拳告辞,而后便唤道,“师妹!” 曲未浓已经悄无声息走至他身侧,淡然朝闻歌还有她身后正缓步而来的顾顾轻涯略点了点头,却不知是不是刻意,没有朝云懋看去一眼,然后便是随了叶空禅,师兄妹二人很快,就没入漫无边际的暗夜之中。 我猜,他大概以为你要让他先探路了!”顾轻涯并未刻意压低嗓音,带着笑,似乎隐透着调侃的嗓音在闻歌耳畔徐徐响起。 “随他怎么想吧!”闻歌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再说了,就算他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那又如何?那条路可没有人走过,谁知道会不会是死路?” 不过一瞬,她已展颜而笑,中气十足地朝着云懋喊道,“饿了,先填饱肚子再说!云二,还是烤鱼吃吧?还是用你那招排山倒海,咱们尝尝这松陵原的鱼是不是也带着鬼气儿!” “这里的鱼…..你当真敢吃?”顾轻涯笑睨她。 闻歌一窒,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吃也没啥,但总有鱼吃的吧?”黑金色的眼珠子微微一转,便睐向云懋腰间的囊袋。 云懋反射性地拽紧他的宝贝乾坤袋,被闻歌那笑眯眯的眼盯得险些打起哆嗦,咕哝了一句,“你又知道了?” 话虽那么说,表情也不是很甘愿,但云懋还是乖乖地开了乾坤袋,伸手一捞,手中已是多了一个及腰高的水坛子,轻飘飘落至地面,才出一声极具重量的“嘭”声,坛中水响,里面几尾活鱼尚不知将要成为别人的盘中餐,仍在兀自欢快畅游。 90 同八卦 闻歌见了鱼,果真是高兴,一边眨了眨眼,抚掌而笑,一边好心地提议道,“这下鱼是有了!倒是累得咱们云二没法大显身手了!啊!这样吧,今天的鱼就交给云二宰好了,你们沧溟云家不是有一招‘云天斩’吗?” “噗!”忍俊不禁的这一声笑,出自那据说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顾轻涯顾五之口,闻歌恼怒地回头瞪去,那人窄长的黑眸在炼魔灯光下熠熠生辉,“宰鱼…..你还是别找阿懋的好!” “为什么?”闻歌皱眉。 顾轻涯当然不会回答她,只是微微笑着,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有深意,于是她狐疑地转头看向云懋,那一张小脸儿惨白惨白,两眼无神,像透了他看到鬼的时候,他该不会是…… “他晕血!”这回顾轻涯没再卖关子,爽快地给出了答案,反正这也是瞒不住的,再说了,丢脸,也不是丢他的脸! “他怕鬼?又晕血?”闻歌觉得自己居然还能这么冷静,真是了不起!“他还怕什么?能不能痛快点儿一次告诉我?”俗话说得好,早死早生啊!闻歌自暴自弃地想着。 “我告诉你有什么意思?还是留待你自己掘吧!”顾轻涯优雅地挽起袖口,准备干一桩不怎么优雅的事儿——宰鱼。 “算了,我还是掘你们的优点吧!我喜欢挑战!” 这话,怎么听也不像是褒奖。顾轻涯的动作顿了顿,“我的优点,用得着掘?”这话,应该只针对云懋才是吧? 闻歌的回应是不屑地撇嘴,“云二怕鬼、晕血!你嘛,暂时只现怕水,不过也别以五十步笑百步啊!” “你呢?你就没有缺点?”顾轻涯觉得自己一向淡定的心态头一回不太淡定了。 “我?”闻歌瞠目结舌,不敢置信地反手指向自己的鼻尖,一脸的“你开玩笑吧”?“我有缺点?怎么可能?” “…..”顾轻涯默。抡起了刀,默默宰鱼。手起刀落,一霎血红…… “呼!”两条烤鱼下肚,闻歌满足地长叹了一声,毫不优雅地伸了个懒腰,吃饱喝足,是时候谈论人生大事......哦!通俗一点儿的话,应该是是时候八卦一下了。“这松陵原的鬼还真跟别处的不同,集体作业不说,居然还懂打仗?啧啧啧,那战术......还真有点儿那么回事儿!” 顾轻涯闻言,眉眼间也闪过深思,沉吟片刻道,“依你看,稍早在鹰鼻峡遇上的,是哪一方的‘人’?”这话却是问的云懋。 闻歌挑了挑眉,不知这两人唱的是哪一出,但也没有多问,只是静静听着。 那个平日里瞧来除了胆小,一无是处的云二货,却是出乎意料地只略略沉吟片刻,便是侃侃而谈,说的,却是与这松陵原相关,偏偏却已是年代久远之事。 “四十年前那场大战,东离镇守松陵城的是赫赫有名的虎威军镇西大元帅韩定涛。韩家自东离开国起,便是世代镇守西陲的封疆大吏,手握重兵,在东离西境俨然就是土皇帝,连东离国皇族也要礼让三分。韩家如此实力,自然是让上头那位忌惮万分,韩家家族甚大,就算是谨小慎微,也总有那些个颓枝败叶的不肖子孙,被拿住了把柄,当时的皇帝使了些手段,就让韩家自此败落。唯一还堪用的只剩韩定涛的父亲,却是个自小不爱武的,反倒是有些才学,自幼苦读,一路考到了举人,托家族庇荫,在京城当了个小小的六品推官。皇帝既要除了这榻边酣睡的韩家,却也怕这天下悠悠之口,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又只是个小小的推官,不足为虑。那韩定涛的父亲却也没什么作为,只是夹着尾巴做人,倒也苟安了一生,只是皇帝却还是不安心,尤其是后来韩定涛走了武举的路子,而且一举夺了个榜眼,皇帝便借此为由,让韩定涛尚了公主!” “尚公主?”听到此处,闻歌不淡定了,扑闪的黑金色眼瞳因八卦而闪闪亮,“那不就是驸马?东离国的规矩,驸马是不能参政的吧?更遑论是领兵打仗了!但是你刚刚明明说那个韩定涛是个什么大元帅,不是?” 不三不四二人组不约而同转头看了她一眼,再回过头,默契地对望了一眼,果然啊!天下就没有女人不爱八卦的! 云懋清了清喉咙,倒也深深地理解闻歌那颗八卦之心,不等她催促,就继续道,“东离皇帝当然就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只是也不知道这韩定涛是不是命中便是武魁星转世,生来就是要纵横沙场的。没过多久,东离皇帝在打猎时意外受伤,终日不省人事,偏偏却是迟迟没有断气,彼时东离国尚未册立太子,诸皇子都各有想法,朝中乱作一团。就在这时,北羌伙同弩月族兴兵来犯,弩月族是北疆最为剽悍的民族,族中男子皆是能骑善射,勇猛无比,加上这回犯境毫无征兆,东离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兵败如山倒,敌方不过十日就连夺三座城池。朝中各方势力制衡,无人愿领兵出战,这个时候,平日里最为不起眼的七皇子恕王站了出来,力荐驸马韩定涛领兵出征。” “让我猜猜,这位恕王.......不会就是东离国后来的皇帝吧?”闻歌眨眨眼,不掩兴味,黑金色的眼瞳在炼魔灯的熠熠光芒映射下亮灿若天上星子,让人不得不感叹八卦的力量。闻歌,也终究是个小女子。 “你怎么知道?”云懋半张着嘴,怔怔地看着闻歌,眼里只差没有冒出膜拜的红心。 “那有什么难的?”闻歌得意地扬了下微翘的小下巴,“本姑娘这么多年行走江湖,形形色色的人也见过不少,根据姑娘我的经验,那些看上去最无害、最不起眼、甚至是最和善的人往往却是隐藏得最深、最阴险、最狡诈、最不择手段、最可恶、最可怕的人!”一边说着一边瞄着边儿上的某人,意有所指得太过明显。 “那倒是!”没心没肺地云懋点点头,头一回对闻歌生出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惺惺相惜之感,很大胆地瞄了一眼边上的某人,却刚好撞上某人的目光,云懋不由呼吸一窒。 91 共讲古 边上的顾轻涯仍然是那一袭白衣胜雪,斜斜倚靠在江边一块儿巨石之上,半眯着那双窄长的幽深黑眸笑望着云懋,甚至微勾着唇角,但却看得云懋一个哆嗦,忙不迭地摆着手想要撇清自己,“我乱说的,乱说的,小五,我说的可不是你!” 欲盖弥彰!闻歌险些嗤笑出声,但在那双窄长的黑眸换了盯视的对象,危险地朝她扫来时,她喉间一滞,聪明地将笑声转成了轻咳,轻飘飘地转移了话题,“扯远了!倒是接着说啊,那个恕王力荐了韩定涛领兵出征,然后呢?” 云懋不笨,但是比起腹黑如顾轻涯,狡黠如赫连闻歌来说,这实在只能说,是一个实心眼的孩子。于是实心眼的孩子半点儿没有察觉地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若是换做平常,自然是没那么容易。但当时没有人愿意放开京城这块大饼,加上北边儿北羌和弩月族善战且剽悍,久等不到朝廷回应,北边儿的将领已是乱作一团,各自为政,形同一盘散沙,去了,如果好的也就只是收拾烂摊子,不好,那可是要丢命落罪,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各方掣肘的结果就是韩定涛终于得了这个机会。彼时那些人都觉得韩定涛虽是武举出身,但自小在京城长大,虽然兵法可能读过不少,但却根本没有上过战场,何况这回战事不太妙,他顶着驸马皇族之名,去了就算不死,但也不见得落得了好!” “结果韩定涛肯定是一战成名了,是不?” “是!”说到此处,云懋也有些激动,双眸灿亮,男孩子对于战争、英雄这类话题总是有种莫名的情结,“谁也不知道韩定涛是怎么做到的。他从京城带走的,不过三万兵力,但到了北疆,却说服了各方将领,任其调度,将北羌和弩月族大军阻在了定州城外,然后他趁着战事胶着,秘密组建了一支不过两千人的骑兵,绕过定州,直取北羌王庭,围魏救赵,这才解了东离之危。没过多久,烨京政变,他拥戴恕王成功登位,一时间风头无俩。只是功高震主,他在北疆得众将士拥戴,在朝廷又有不世之功,自是让新皇忌惮,没过几年,西陲不稳,乾帝便以此为由将他遣往松陵戍边,却偏偏将定安长公主和两人的独子留在了烨京。” “那位长公主应该是皇帝的姐姐,那孩子……不就是他的亲外甥,居然用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当人质?何况那恕王若非得韩定涛相助,又怎能如此轻易登上皇位?他这样做岂不是恩将仇报?”闻歌有些愤愤不平。 “天家无父子!何况是姐弟?舅甥?”顾轻涯嘴角半勾,眸中隐现讥嘲,“自古以来,不管登上那个位子之前是什么样的人,坐上那个位子之后,都会变得多疑,何况正因为是有韩定涛相助他才得以登位,那韩定涛于他,更是如鲠在喉,飞鸟尽,这把良弓自然得藏。想来,能得以到西陲戍边,这韩定涛还是花了一番功夫的,急流勇退,倒算是个聪明人。只是可怜了妻儿,非得忍受骨肉分离之苦。只是,那毕竟是皇帝的姐姐和外甥,日子应该还是不难过的。” 你又知道了?说得跟自己亲眼见到过似的。闻歌撇了撇嘴,但却也知道顾轻涯说得不无道理,便也闭嘴不言,只是又问道,“那这韩定涛到西陲戍边,怎的,却又有了什么虎威军,还成了什么镇西大元帅?” 这回云懋没有咋咋呼呼地回答,反而是顾轻涯,像是看笨蛋似的瞄了闻歌一眼,“皇帝之所以派韩定涛到西陲戍边,而不是北疆,一是顾及自己善待功臣的声名,二就是定州一役,韩定涛在北疆声名大显,如果让他去了北疆,那便是游龙入水,皇帝更要忌惮,西陲这里一向太平,少有战事,韩定涛要在此处立功却是不易,何况,将韩定涛妻儿留在烨京,他必然投鼠忌器,皇帝便也不那么怕他了。但他有功之臣,又是堂堂驸马,面子上自然要过得去,这大元帅之职不过就是那好看的鎏金罢了!” “哈!一向太平?少起战事?那这松陵鬼域却是怎么来的?据说当时可是死了不只十万人,松陵城中无人生还,真真是生灵涂炭!”闻歌当然看懂他眉眼间暗藏的讽意,当下便是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顾轻涯却是浑不在意,仍是温温浅笑,“是啊!我猜,这也就是乾帝失算的地方!” “其实,东离西陲相对北疆已经太平太多了。只是韩定涛运气不好,他刚到松陵没几年,南夏换了皇帝,那位武帝自来好战,这战事要起,只怕也是避无可避!之后十来年,一直战事不断,只是,韩定涛确实是不世将才,带兵很有一套,加上一直有战事磨练,当时的虎威军跟他刚来时已不可同日而语,那真真是一支铁军,就说是所向披靡也不为过,在与南夏军对战的十年间几乎鲜有败绩。可是……” “可是……松陵原的那场大战还是败了!韩定涛不只败了,还让十万虎威军全军覆没,就连他戍守的松陵城的百姓也被南夏人屠杀殆尽,成了死城!”这点功课,闻歌还是做了的,何况,那场大战的经过知道的人或许不多,但结果,却是惨烈而足以让人铭刻的。 说到此处,几人心情不由有些低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好一会儿后,闻歌才打起精神来,试图以轻快的语气打破这莫名有些沉闷的氛围,“所以说……咱们在鹰鼻峡口遇上的,多半就是这支声名赫赫的虎威军?那之前在风口领兵的,不会就是韩定涛本人吧?”说到此处,闻歌似乎兴致又来了,凑上前去,双眸闪亮。 顾轻涯与云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选择了苦笑。女人的八卦之心,还真是坚强。只是……姑娘,你是不是忘了,自己跟那些“鬼”现在可是站在敌对的立场,如果传闻是真的,虎威军和韩定涛都那么强的话,遇上他们,对你有什么好处? 闻歌却是半点儿自觉没有,仍在兴致勃勃,“对了!云二,这韩定涛自然是死了,那这定安长公主和他们的儿子后来怎么样了?” “定安长公主在韩定涛到西陲戍边的几年后就病逝了,至于他们的儿子……”云懋苦笑,“我还真不知道!” 92 有办法 “你这么八卦,居然也不知道?”闻歌表示很惊讶。 云懋额角抽搐,青筋一蹦一蹦地跳,“我那不是八卦,是博学!” 好吧!博学!闻歌点点头,非常懂得从善如流,“你这么博学,居然也不知道?” 云懋拼命告诉自己,他一个爷们,别跟女人一般见识!连连深吸了几口气,才稍稍平复了情绪,但脸色却怎么也好看不起来。“关于松陵战败的因由,东离国典籍之上只以‘决策有误’一笔匆匆带过,南夏典籍中倒是大书特书,但是歌的是他们自己的功,颂的是他们己方的德,只怕不可尽信。就连一场大战也是如此,何况只是韩定涛的儿子?” 闻歌拍了拍云懋鼓囊的双颊,“好了!好了!姐姐知道不是你的错,别气!别气!” 别气?云懋气得瞪大了眼,气炸了。这女人……这女人……还姐姐呢!她这脸皮是有多厚? “噗嗤!”这一声笑,听在两人耳里或多或少都有别的意味,于是,不约而同地回头朝着某人瞪去,无奈,人家却对他们的眼刀子视而不见,仍然是那副优雅从容的样子,慢吞吞站直了身子,温温笑着,“不过是讲古,当成饭后故事听听就算了,你俩啊,可别较真儿!连自己的心都操不完呢,你们还能替死人操心?” “你还说呢,你这怕水的事,到底要怎么解决?”闻歌撇了撇嘴角,斜睨他。 云懋愕然地半张开嘴,又震惊地瞄向顾轻涯,小五这事儿……闻歌知道了?不过说是怕水……这…… 那边厢,顾轻涯轻咳了两声,警告地瞪了云懋一眼,让他别把下巴给惊掉了,这才不疾不徐道,“其实我刚才仔细想了想,咱们要走水路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闻歌和云懋都是求知欲甚强地凑上前来,异口同声问道。 顾轻涯示意闻歌将地图拿出来,修长手指点在地图上暗河所在之处,“说是暗河,其实也只有这山底短短一段。只要淌过了这一段,那就不成问题了!” 闻歌却攒起了眉心,“就算只有这一段,你确定能淌过去?那必须泅水过去的!而且之前你想无声无息到这山底,必然要使用法术,可是你也看到了在这松陵鬼域,一使用法术就招来一堆阴魂不散的恶鬼,还怎么无声无息?” 闻言,顾轻涯也不由敛起眉心,他原本的打算是以式神化鱼,驼他到山底处,施上障眼法,再求一个快字,也问题不大。但是闻歌的意思他也明白,他们之所以走暗河,就是不想惊动那些鬼兵,求的是稳妥,那他之前的打算却是不能了。“既然如此,那就从一开始就泅水过去!” 闻歌和云懋都是瞠目结舌地看他,好像他疯了似的,“你不是怕水?”而且从他在水里方寸大失,险些将她也勒死的状态来看,那可不是一丁点儿的怕。 “只要能找到让我在水下能正常透气的法子,应该就没有问题了。这样的法子,应该是能找到的,对吧,阿懋?”窄长的黑眸落在神色怔忪的云懋面容之上,闻歌也随之转了视线,望向的却是云懋腰间的乾坤百宝袋。 “你真的可以?”闻歌挑眉,与顾轻涯四目相对。虽然她觉得如果真能找到那个所谓的法子,应该是没有大的问题,而云懋那只乾坤百宝袋里自有乾坤,说不准还真能将这样的法子手到擒来,可是,她需要确定。 “嗯。”顾轻涯点头,微微笑着,背在身后的单手有两指交错轻弹。 “不行!小五,除非是有传说中的龙泪,能够在水中结起结界,将水完全隔绝在外,否则就算你能在水里透气,也得浸在水中,那样你会受不住的!”云懋却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一开口就是反对,神色焦切。 “我能!”顾轻涯略略提高音量打断他,在云懋惶然望来时,他仍是从容地回视,那窄长的黑眸幽深难解,但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决与笃定,“我可以的,阿懋,你不信我么?” 信,还是不信?那不是囫囵的一个字或是两个字就能言明的,所以那个答案滚在云懋喉间,却怎么也没法轻易地吐出,终是化为了一记无奈的叹息,“我好像带着一颗避水丹!” “我就知道,有你在,什么都不缺!”顾轻涯扬起手,用力放下,拍得云懋垮了一边的肩膀,龇牙咧嘴地迭声喊痛,他却笑得更欢了。边上闻歌不做声地看着他俩,若有所思。 沧溟云家位于东边海中岛上,四周都是水。所以沧溟云家的弟子刚入门时,除了一些浅易的法术,另外一门必修的功课,就是泅水。云家的弟子在法术上跟一直自称正统的郇山剑派究竟谁高谁低暂不可考,但就泅水来说,他们认第二,怕是无人敢认第一。沧溟云家的弟子都是水中蛟龙,水,是他们最好的朋友,而他们,跟水的亲密就像是他们本就生自水中,当然,像顾轻涯这样的旱鸭子,绝对只是特例,是沧溟云家弟子中一个非常美丽的意外! 所谓避水丹,不过是沧溟云家研制的一种药丸子,以多种水中药石淬炼而成,服者在半个时辰内可在水中透气,对沧溟岛来说,没什么大的用处,平日里也只是束之高阁,只在刚入门的弟子练习泅水之时,为防意外才会备上几颗。听好了,是用在刚入门的弟子身上的,所以,这会儿闻歌很诡异地上下瞄着再泰然自若不过的顾轻涯,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敢问顾少侠,入沧溟云家多少年了?” 顾轻涯侧头瞄了她一眼,那双看似无辜的眨巴着的黑金色眼瞳,还有那声明显太过抑扬顿挫的“顾少侠”,如果他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那他就是比云二还二的天下最二了! “我说闻歌姑娘,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难道真的是所向披靡,天下无敌了?没有遇到过解决不了的事,没有遇到过害怕的东西,没有遇到过比你强的人?不以己长,不揭人短,虚心自处,方是君子之道!” “哈!我只是一个小小女子,君子之道,与我何干啊?”闻歌翻翻白眼,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却也没再继续讥笑某人。 93 被奸细 见姑娘别扭地扭头不言,顾雁迟目光闪了闪,意味深长地笑笑,却并未多说一字,转而面向宽阔的江面。 密密的暗夜笼罩中,那江水就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妖魔,像是要将他吞之入腹。狠狠闭了眼,将那些恐惧幻化而来的臆想撵出脑海,他试图笑得轻松,“既然已经决定了,那么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出吧!”话落,他摊开掌心,朝着云懋的方向。 云懋却是敛着眸,神思难辨,只动作,变得慢吞吞。但被顾轻涯盯视着,他方才又是答应了的,所以踌躇再踌躇,犹豫再犹豫,最后,还是磨磨蹭蹭地从百宝袋中摸出了一粒丹药,临到头了,却仍试图劝阻,“小五,要不……我们再想想别的法子,或许……” 顾轻涯的回答是直接将那粒丹药劈手夺了过来,没有犹豫地喂入唇中,咕噜吞下,“走吧!这药可是有时效的,耽搁不起!”话落,他一个纵身,先行跃入了水中。 云懋和闻歌见状,哪里还敢再拖拉,可得连忙跟上他呢。几声“扑通”之后,整个天地又静谧下来,只剩浓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暗夜,无声蔓延…… 炼魔灯中的火取自穷途炉,不惧松陵原中煞气笼成的鬼瘴,得来一线光明。但入了水,却是没有法子的,闻歌还在担心到了水里两眼一抹黑可怎么好,就见着云懋不知何时捧了一只银光贝出来。 银光贝,是海中一种特殊贝类,据说是敛月华而生,壳中所出的月香珠虽不比东珠南珠硕大光美,却是内敛珠华,流光溢彩,若是夜晚和水中还能如夜明珠一般出幽幽银光,价值连城。只是这种珠产在深海之中,十分难得,市上很难得见。 云懋手中所捧那一只可不算小,怕是也有十年以上的年头,只见贝壳一张一合之间,如月华般柔和清冷的光透了出来,将他们周遭笼住,虽然可见范围不大,却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闻歌心想云二这只乾坤百宝袋可真是好东西,还不知道藏着多少宝贝,改日一定要趁他不备,抢了来好好瞧瞧,这会儿却是该夸夸他的。谁知,却忘了在水里,堪堪张口,嘴边便是咕噜噜噜一串泡泡。不想呛水,闻歌连忙闭了嘴,朝着云懋竖了竖大拇指。 云懋却是理也未曾理她,只是神色略带焦虑地看着他们两人中间,顾轻涯的所在。 闻歌撇了撇嘴角,呵!夸他他还不领情了!顾五能有什么事?吃了避水丹,能正常呼吸,他俩还怕大意,一左一右将他护在中间,他还能伤了不成? 颊边有湿滑的物体逶迤而过,一条鱼儿摆着尾跟闻歌来了个贴面之吻,然后悠哉哉地游远了,闻歌视线随着那尾鱼儿回转,却不经意瞥向了一旁。却见顾轻涯蜷缩成一团,青筋暴露,手足似在痉挛,她不由大惊,这可不是简单的怕水之像,反而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苦楚。 那边,云懋已经朝他游去,她惊讶之余,也不敢多想,连忙游了过去,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搀住。 顾轻涯口鼻间似浮着一张透明的薄膜,那是产自避水丹的药效,保住他可如6上一般呼吸,可是,他这会儿的脸色却是惨白中透着青,牙齿咯咯作响,浑身僵直,双目死闭,似是已失去意识。 闻歌惊骇地抬眼,那边云懋面色焦切地朝着她比了一个手势,她点点头,两人连忙将顾轻涯搀住,顺着河道,朝着上游泅渡而去。如今已成骑虎之势,他们只能孤注一掷了。游过暗河,进了松陵原,方是出路。 银光贝明明灭灭的光亮中,云懋与闻歌拼命地划动双臂,朝前游去。闻歌不知道游了多久,只知道不能使用法术,偏偏又还拖着顾轻涯沉重的身躯,她的双臂从酸胀到慢慢的麻木,度越来越慢,偏偏眼前窄长的河道朝着黑暗的尽头无限地延伸,像是没有尽头。终于,就在她乏力的前一刻,面前的河道有了些微的变化。眼前所见,却让她骤然瞠大了双眸。 铁栏!面前的河道居然被由上而下的铁栏拦住了。想来也是,以韩定涛用兵之神,又岂会让这河道成为松陵原的罩门。那铁栏的铸铁只怕是精心锻造,历经几十年的水流仍然坚硬,只有锈迹斑斑,见证着它所坚守的历史。中间的铁栏断了个可供一人钻过的口子,断口很新且整齐,只怕是之前叶空禅和曲未浓所留。没想到,他们先行一步,倒还真是对了呢,今日倒为他们省了事。 闻歌向云懋指了指那个洞,又指了指自己,表示她先过去。 云懋看懂了,点了点头,两人便拖着顾轻涯又游了过去,然后闻歌放开搀住顾轻涯的手,先从那个断口钻了进去,然后跟云懋配合将顾轻涯弄了过去,紧接着云懋也过去了。 两人不由松了一口气,正准备拖着顾轻涯往河面上挣,突然一阵腥气袭入鼻端,一张血盆大口朝着他们的方向扑面而来,黑影,瞬间笼罩了云懋和闻歌惨白惊惶的脸容……凶鳄! 韩定涛居然在铁栏的这一头养了凶鳄,还不只一头。 云懋脑中一片空白,无声喊了一句,吾命休矣!而千钧一间,闻歌再也顾不得其他,双指一扣,捻了一个诀,一股亮光从指间急射而去,穿透那只凶鳄的脑门,血雾喷出,转瞬被河水冲淡,闻歌脑中却只有一个词闪灭……功亏一篑! 死命拖着顾轻涯上了岸,闻歌再也撑不住了,脱力地瘫倒在河滩上,边上的云懋也没好到哪儿去,只听着粗喘声此起彼伏。 闻歌拼命吸着气,想着方才那凶险的一幕,当真是生死一线间。可惜,这还没完呢!刚才使用法术的后遗症这就来了,几柄钢枪抵在了颈间,闻歌望着那几个身穿铠甲的鬼兵,只觉得脑门抽疼。再打一架么?她手指刚动,便被压住,是旁边不知何时清醒过来的顾轻涯,只是他脸色仍然苍白,显然还未恢复过来,四目相对,他朝着她虚弱地轻摇了摇头,她知道他的意思,可是……束手就擒?就在挣扎的那几个顷刻间,身边有鬼兵已经叫道,“都尉,这里又抓到几个奸细!” 94 总相逢 奸细?姑娘怎么就成奸细了?还有都尉?这群鬼兵还真当自己活着呢? 闻歌翻了翻白眼,强忍着只是错了错牙,如果不是按在手背上的那只手,她现在想做的,绝不只是腹诽这么简单而已。 “都尉!”几个鬼兵朝着某一个方向恭敬地行着低头礼,闻歌也很好奇地扭头想看看那个鬼都尉长着个什么鬼模样。 可惜黑灯瞎火的,炼魔灯还收在云懋的百宝袋中,虽然免除了被马上缴获的危机,却也没法为她的八卦提供便利。她哪怕将眼睛眯成了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缝,也只能勉强看见那位鬼都尉还算挺拔的身形,却是模糊还能看出形状的轮廓。呵!这些鬼兵,既当自己还活着,却也不点个火把照明什么的,你们看得见,就不考虑考虑别人的感受么? 周围很安静,但闻歌能感觉到有两道视线投注在自己身上,带着几许锐利的探究,她知道,定是那鬼都尉在打量他们呢。他要看就由他看去吧,闻歌百无聊赖地掰着顾轻涯的手指跟自己的比划,唔,这人的手指还真不短,比她的还要长那么一丁点儿,当然了,就那么一丁点儿而已! “先收监!待到禀过父帅,再行处置!”那一把还算好听的男嗓,很年轻,清越中带着低沉,不过,闻歌和顾顾轻涯都是惊得一抬下颚,虽然看不见彼此的神色,但却出奇的都明白各自的心思,父帅?还是副帅?或者付帅?可惜没人告诉他们答案,那位鬼都尉说完这一句,便掉头走了。 而闻歌在如愿再次见到光明时,也正在体验她平生头一回的监狱之旅。 这里倒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各外都燃着火把,灯火通明。闻歌一边不等那些鬼兵推攘,就很配合地迈着步子,顺便左瞧瞧,右瞅瞅地打量这个新奇的地方。那是,说不准这一辈子就这么一回有机会进大牢呢,不看清楚点儿可怎么好? 可是在瞧见某间牢房里的熟人之后,她先是一愕,嘴角却不由勾起,笑意在胸臆间翻搅,她拼命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却觉得肚子有些疼,浑身哆嗦。 直到他们一行三人也被推进牢房,牢门被上了锁,押他们来的鬼兵小头目冲着他们恶狠狠地丢下了一句“老实点儿”走开了之后,闻歌终于毫无顾忌地笑出声来,然后朝着几根柱子之隔的隔壁牢房热络地打起了招呼,“难怪他们刚才要说‘又’了!叶少侠,曲姑娘,真是好巧啊,居然在这里也能碰到,咱们还真是有缘啊!” 隔壁牢房里,叶空禅和曲未浓倚墙而坐,不再是一袭不食烟火似的白衣胜雪,只怕跟他们一样从水里钻出来,湿淋淋的同时在河滩上打了一个滚儿,于是白衣成了脏兮兮的土黄色,更别说那头凌乱的丝了,本来,以叶空禅和曲未浓的法术,随便捻个诀就能恢复一身干净,却没有多此一举。本来嘛,他们身处囹圄,这一身狼狈,反而相得益彰。至于闻歌一行,也是狼狈如出一辙,正是五十步与百步,不遑多让。 叶空禅看见他们,似乎没有想过这番狼狈的景状会被他们撞个正着,神色居然有一瞬间的尴尬,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方才道,“各位,又见面了!” 叶空禅面上的尴尬神色虽是一闪而逝,但看在闻歌眼里除了有些惊讶之外,突然觉得面前这位叶少侠多了几分人气儿,却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了,嘴角溢出一丝轻笑,眼角余光瞥见神色也多了两分柔和的顾轻涯,原来,并不是她一人有这般感觉。 “以叶少侠与曲姑娘的身手,那些鬼兵还不是对手,大可一战,何故与我们一样身陷牢狱?” “若说身手,几位也不差!”叶空禅嘴角笑意淡淡,目光仍是幽深。 闻歌一听,黑金色的眼瞳转了两转,嘴角的笑意深了深,带着戏谑的目光瞟向一旁的顾轻涯。过了这么一会儿,他似乎恢复了一些,虽然脸色仍然苍白,但那双窄长幽深的黑眸又神采矍铄起来,“你们俩看来还想到一处去了呀?说实话,你俩当真才认识么?居然都这么有心机……哦,不,是有默契?你们确定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顾轻涯和叶空禅都是神色尴尬,只是望向对方的目光却透着一丝探究,顾轻涯半垂下眼睑,遮住眼中精光,“有些事……我还要再看看,才能确定!” “确定什么?确定你有没有失散的兄弟?会不会就是叶少侠?”闻歌趋身上前,很有求知欲的眨巴着黑金色的眼瞳。 顾轻涯瞟了她一眼,没有做声。那边,叶空禅却像是听懂了似的轻点了一下头,“确实!如今只是猜测,可别走了眼!” 闻歌无力地翻了翻白眼,“云二,你听懂了吗?这两位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啊?什么?”从见到鬼兵起就吓得哆嗦成一团,这会儿更是软在墙角的云懋恍惚听到闻歌喊他,抬起那张冷汗涔涔的苍白脸孔,用那双无神的眼寻了半天,才找到闻歌,呆滞地半张着嘴。 闻歌扶额,再看向顾轻涯和叶空禅时,泄气地垮下双肩,“好吧!你俩果然是兄弟!哎呀!疼!你干嘛打我?” 顾轻涯收回弹某人脑瓜崩的手指,眨眼轻笑,“这会儿缓过来了,不累了?”不是想要保密,不告诉他们,实在是因为还是猜测,多说无益。 闻歌扁嘴,摸了摸扁扁的肚皮,“不累,但是饿了!”像是要证实她的话一般,她的肚皮极其配合地响起一串空鸣…… 在那些鬼兵抓到他们时,闻歌施了个小小的障眼法,轻而易举地保住了他们的随身物品,没被搜去,当然也包括云懋那只很是宝贝的乾坤百宝袋。 云懋掏弄了半天,从里面摸了两盒糕点,两壶清水出来,就算是他们的膳食了。 差强人意,但聊胜于无,好歹这也是在牢里,该有的姿态还是得有的,总不能当真嚣张到生个火烤鱼来吃吧? 95 曹操到 就着清水吃了两块儿糕点,稍稍解了腹中饥渴,闻歌又有了八卦的力气。“对了!顾五,你刚才听到了吧?那个鬼都尉提到过什么父帅!” “东离的军制中,可没听说过有副帅一职!”叶空禅沉吟道,东离君主经韩家先祖之事,最忌重臣把持一方,威胁朝廷,所以一向采取军政分化,元帅统领军队,地方政权则归刺史,元帅之下设将军、都尉、校尉、参军、队正等职务,却独独没有这副帅之说。 “如果这些人真是东离虎威军的话,当时领兵的是韩定涛,更不可能是什么付帅。”顾轻涯也道。 “就算是南夏军也不可能有!”这回说话的是之前没有过一言的曲未浓,只见她半抬起眼,仍是淡漠如斯,“南夏当年是武帝亲征,所用将领皆是他的亲信,大多出自皇族和后族,当中,可没有什么姓付,还能称之为‘帅’的武将!” “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了!”顾轻涯轻弹着手指,半合眼睑。 “他是韩铮!”那边,云懋似乎终于缓过劲来,听了几人之言之后,缓声宣布结论,“韩定涛与定安长公主的独子,韩铮!” “咦?这么说那个本该留在烨京做质子的韩定涛之子却在虎威军中?云二,不错嘛,之前不是说什么也不知道的吗?”闻歌笑笑,一手搭上云懋肩头,似是夸赞似的狠拍了两拍,拍得云懋一边肩膀歪斜,眼睛瞄着对面牢房,那个知道他怕鬼、晕血,还救过他的曲未浓看似清淡漠然的面容,龇牙咧嘴着,偏偏还不敢呼痛。面子啊,面子,可爱又可恨的面子,害了多少爱面子的男人? “仅仅知道一个名字而已!”云懋嘴角弯了弯,有些苦涩,所有典籍中关于韩定涛之子的记录不过堪堪一句,方才还是他差点儿想破了脑袋,才搜寻到了这么一个名字。除了这些,再无其他。 “不对啊!那些鬼兵可是叫他都尉呢!都尉这个官职……”闻歌点了点额头,沉吟着。 “从四品!”顾轻涯淡声接道。 闻歌黑金色的眼瞳轻睐了他一眼,“呵!顾五,你真是越来越像是……姑娘肚子里的虫子了!” 顾轻涯只是瞥了她一眼,没作纠缠,眉间却深攒起来,“从四品都尉,而且还在这虎威军中,这韩铮到松陵之战时,只怕也堪堪二十出头,这可不是一个权臣质子该有的待遇!偏偏在史书典籍中没有半点儿痕迹。” 此话一出,几人尽皆沉默,目下相接间,各有思虑,却都带了两分疑虑三分凝重。正在静息可闻间,曲未浓眸儿陡睁,蹭身而起,已窜至牢门处,竖耳片刻,食指便已抵在唇上,轻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不消片刻,便已传来一致的问好声,“都尉!” 目光回转,两间牢房里的五人十只眼,轻瞥对视,可不是说曹操,曹操到么?人,这不就来了? 韩铮果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模样,着一身玄色战甲,长身玉立,这般形态,也再次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四十年前,他便已然是个死人。 他有着轮廓分明,五官矍铄的一张脸,不同于叶空禅的冷峻,顾轻涯的清雅,云懋的跳脱,这是个在沙场上,杀伐中成长起来的男人,敛目间淡淡的血腥气,眉眼里暗藏的杀伐果断,这无疑是个出色的男子,同时,也是,危险的……对手! 韩铮摆了摆手,有鬼兵取了钥匙,开锁。闻歌直觉地不妙,悄悄地掩了身形,藏至顾轻涯身后。 顾轻涯与叶空禅静静站起,面上凝着相同的神色,戒慎而凝重,这个时候韩铮来,只可能是一个目的,审讯! 果然,他们被带到了问讯室,那染血的鞭子,火炉里烧得通红的烙铁,还有那挂在墙上叫不出名字,但一看见就让人毛骨悚然的刑具,让闻歌脸色一变再变,终于是忍无可忍地扯了扯顾轻涯的衣角,在那双窄长的黑眸如愿望来时,当下就是狠狠一瞪。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刚刚束手就擒,坐了一回牢且不说,这下,总不能连这刑也要挨上一挨,这可不是新鲜不新鲜的事儿了。 顾轻涯像是听见了她的满腹怨言,安抚地朝着她点了点头,然后,拍了拍她揪在他衣角,用力得恨不得揪的是他腰间软肉的手。稍安勿躁! 闻歌用力将他的手拍开,“啪”的一声脆响,然后扭过了头不再看他,带着几许负气,却终是没再有别的动作。 顾轻涯带着几许无奈,几许纵容瞄了一眼红的手背,嘴角弯起苦笑。 然而在确定问讯室里除了韩铮和两个施刑的鬼兵,再无旁人之后,那缕苦笑凝在嘴角,最终消失无踪。轻轻瞄了一眼叶空禅,后者也正拿眼看他,四目相对,交换了一缕幽光,似是无声交谈。 一缕幽光,似是无声交谈。 “这位兄台,实在无需如此!我们真的不是什么奸细,只是凑巧路过而已,何须这样大动干戈?”叶空禅先话了,拱手赔笑。 “是啊!这位兄台且想想,若是奸细我们怎会半点儿不反抗,就这样束手就擒,实在是冤枉,怎么也要见到能做主的人好还自己清白!”顾轻涯附和,姿态从容,语调清雅诚挚,真是一副能骗死人不偿命的翩翩公子样。 姓韩的鬼都尉却是半点儿不领情,高高挑起一道眉毛,似笑非笑,好像在嘲问,能做主的人?难不成你们还想见我父帅?见到又如何?刺杀?或是另有图谋。“我就是能做主的人!” 叶空禅与顾轻涯又极快地交换了一下目光,转瞬便换了口风,“那真是太好了,既然兄台就是能做主之人,还请兄台明察秋毫,可千万不要冤枉了好人!” 好人?说得是他们?韩铮嘴角嘲弄的弧度在扩大,好人能从暗河里潜入,还能躲开凶鳄的扑杀,安然上岸?说他们不是奸细?呵! “兄台且想想,如若我们是奸细,又怎会这么轻易便暴露了,还是几人一起?并且还带了女眷同行?”顾轻涯双手背在身后,轻轻比划了一下,落在闻歌半垂的眼里。后者没有回应,只是嘴角似乎抽了抽。 96 惊天变 韩铮嗤笑一声,这当然也是疑点,不过他很想反问这几人,如果是你,你会信吗? 闻歌很有种想要大翻白眼的冲动,这位韩都尉,还真没有已经“死”了的自觉啊?她真是不得不佩服自己在鹰鼻峡时就有的直觉,这些虎威军,只怕还当自个儿活着,正与南夏军对战呢! 韩铮在静默片刻之后,突然开了口,目光轻扫几人,“你们……是郇山的人?” 闻言,几人俱觉震愕,面面相关。 “几年前,韩某曾有幸在宫中与几位郇山道长有过一面之缘,还记得,也是这样一身打扮,不过随口猜测一句,未曾想,竟是真的?”韩铮嘴角的笑意怎么看怎么都不是欢喜的意味。 闻歌再也忍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瞄了瞄叶空禅和曲未浓那一身已经瞧不出本色的白衫,撇了撇嘴角,好吧!这一身白衫还真是郇山剑派……哦!不!再瞄了一眼半挡在身前的顾轻涯,也是那一身刺眼的白,还真是所谓名门、所谓世家的标志! 叶空禅眼珠子一转,笑了,没有多想就顺着竿子爬,“是啊!兄台既然认出我们是郇山弟子,便该知道一切都是误会,我们绝不可能是什么奸细!” 郇山剑派传承千年,清誉在外,向来以斩妖除魔,维护三道清明为己任,却一向不参与各国政治势力,这是众所周知的,如若是郇山弟子,自然是奸细的可能不大!只是…… “都尉,眼下战事胶着,可不能听信他们的一面之词就轻信大意!” “是啊!都尉,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眼见韩铮似有松动,那两个刑官一人一句的建言,又再度将一切打回了原点,不只!至少闻歌偷偷窥探的视线里,韩铮眼中的杀机较方才深了几分,一步一挪,他朝着几人走近,迫人的锐气与血腥将人笼罩,只怕今日之事,已是不能善了。 顾轻涯背在身后的手心里,锐芒隐现,闻歌一手悄悄笼了袖口,另一手将已经哆嗦成了一团的云二货扯到了她与顾轻涯身侧。 “且慢!”叶空禅忙不迭轻喊,“我们……我们是奉贵国陛下之命前来!” 风息,陡然而变。韩铮住了步子,瞳色似乎有一瞬的转变,没有再度逼近,但危险的气息在一瞬间剧增,闻歌颈后的汗毛在俄顷间立起,手微动,便已被人箍握,顾轻涯安抚住闻歌的蠢蠢欲动,窄长黑眸中,暗潮汹涌。 “哦?”韩铮半眯着眼,挑起眉,眉目间的锐气不知何时被溢着浓重血腥味的黑煞笼上。 叶空禅自然也觉察出不对,但手已探到怀中,指缝里已能隐现物件一角,刺眼的,皇家方可用的明黄色。 “不可!”几乎是在顾轻涯喊出的同一时刻,韩铮已经一爪如喙,直探叶空禅胸口,叶空禅挥手来挡,一个欲夺掌中物件儿,一个欲护,那韩铮竟也是身手了得,几个回合间,难分轩轾。 “啪”一声,叶空禅掌中物件儿在争夺中摔落在地,出一声脆响,那是一面令牌,角下缀着明黄的流苏,在那物件儿入得韩铮眼里的同时,他神色再度巨变。 顷刻间,整间问讯室已天翻地覆,带着深浓血腥气的黑煞铺天盖地的笼上来,“斩!”顾轻涯反应极快的出手,光剑携着雷霆万钧之势将黑雾破开,一出手就是杀招,杀灵斩! 闻歌绕开红线,将自己与云过护住,那边,韩铮与两个刑官已经彻底变了模样,方才只笼着阴气,还能维持人的形态已不复存在,此刻青面獠牙,煞气逼人,韩铮更是猩红着双目,狰狞可怖。 一股强大的气将他们包围,几人背靠着背将灵力使到极致,那撑起的结界也只能勉强挡住那些黑浓的煞气,那些黑雾退散不绝,越来越浓的血腥气包围过来,结界被逼得一点点缩小,再缩小。 “噼啪”一声,无形的结界破开一道口子,转瞬,裂成碎片,被蜂拥而来的黑雾吞没。抵御不成,只有正面迎战。黑雾翻搅中,几人几乎同时腾空而起,朝着同一个方向攻去,顾轻涯的光剑、闻歌袖中红线,叶空禅的长剑、曲未浓的碧玉笛只差毫厘就刺入韩铮鬼体,几人的神色却在那一刻骤然一空,转为陷入梦境一般的木然空洞。 短短的一瞬,时空似乎有了短暂的停顿。韩铮黑煞绕体,掌中一枚虎符散着与他眸色同样赤红的幽光,几人携着杀气的法器近在咫尺,胜负一瞬间。 “醒醒!都醒醒!那些都是幻觉,是幻觉!”混沌中,有人在嘶吼,那声音,从渺远,到近真。深浓黑雾的背后,一点蓝色幽光被人以法力催动,如波浪般漾开,驱退了黑雾,将光明与清明同时还与几人。 闻歌灵明清醒的同时,手中红线急射而出,同时迫入的还有身侧几人的法器强光,然而,法器却未入鬼体,只觉一空,面前黑雾尽散,然而韩铮与两个刑官已不见踪迹,方才所待的问讯室也不复存在,四野仍是深夜,却不见大牢,不见火光,而是一个乱石遍布的矮坡,除了面面相关的几人,不见人影,不现鬼迹,刚才的一切,竟恍然,只是一场噩梦。 可是几人都是汗透衣背,满身寒凉,再明白不过,那,绝不是一场梦! 满心的惊恐在这一刻拧成一股邪火,闻歌再也没法淡定,不管不顾地吼问道,“谁能告诉我?明明是冤鬼,为什么……为什么突然之间会变成恶鬼?” “在进到松陵原之前,你们不都以为就是恶鬼,从来没有怀疑过,不是吗?”蓝色幽光荡起处,云懋捧着法力催动的炼魔灯白脸白嘴的站在那一处,刚才若非他,几人只怕早已败在邪门儿的韩铮手下,也成了这松陵原万鬼的一员,这胆小鬼,还是有点儿用处的嘛! 可惜,几人的感叹在瞧见云懋抖索着腿,软倒在地上,直呼“吓死了”时,碎了一地,果然,胆小鬼,还是胆小鬼,软脚虾还是软脚虾,你永远不能指望他在刹那之间来个惊天逆转! 97 现端倪 “喂!你们谁能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闻歌往地上一坐,急吼吼地嚷,不想让人现,她有些不受控制抖着的手。刚刚那家伙真是邪门儿! “确实,从进到松陵原,到之前,都不是我们以为的煞气,而是冤气!”曲未浓清冷冷的音调依然没有半丝的变化,“可是……为什么会是冤气呢?” 军人的宿命,不就是马革裹尸,青山埋骨吗?如果是为了护卫国家,保护百姓而死,虽然会有遗憾,但那也是他们的荣耀,可是为什么,却会有冤气? “是啊!为什么呢?”闻歌耸耸肩,她也很好奇,再转头望向沉默不语的叶空禅和顾轻涯时,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与嘲弄,“你们俩就是为了这个,所以让大家蹲了一回大牢,还险些死在里头?” 顾轻涯有些不自在,这回,确是他失算了。“我原本以为可以见到韩定涛!” “其实韩铮……他已经够强了!”云懋似乎终于缓过了劲儿来,仍然白嘴白脸,但好歹有了说话的力气。 “你的意思是,这症结也许不在韩定涛,而就在韩铮身上?”叶空禅攒紧了眉心,如果是这样,那就麻烦了,韩定涛好歹还有些了解,这韩铮,在史书上也只有匆匆一笔,却是要从何处着手? “不管症结在不在韩铮,我们如今,也只有从他着手这一条路,可走!”目前,他们面前只有这一条线索,除了抓住,还能怎么办?回过头,瞥见正在抓揉头的闻歌,顾轻涯皱了眉,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在祸害自己的头,“你跟你的头有仇啊?”看刚刚那架势,竟似要将头拔光的样! “你们倒是说说,冤鬼为何会变成恶鬼?”闻歌没有理头的事,也没有管被顾轻涯抓握住的手,只是继续纠结着,她见过的鬼不少,冤鬼就是冤鬼,恶鬼就是恶鬼,怎的,松陵原的鬼却是这般不同,还能一瞬间冤鬼变恶鬼的?冤鬼并不可怕,他们都是含冤而死,并不会与无关之人为敌,可恶鬼不一样,恶鬼怀着的恶意与杀念有多深,就能凝结出多大的灵力,而且,它们虽然与尸鬼不同,不以人血为食,也没有剖开你的肚皮,生嚼你的脏腑的习惯,但它们不会管你是不是无辜,杀念既起,想杀便杀,就像刚刚的韩铮……闻歌打了个哆嗦,太可怕!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云懋问,几人的目光略一沉吟,不约而同的移向叶空禅,可不就是从他提起什么陛下,拿什么令牌开始的? 叶空禅不自在地握拳掩唇,清了清喉咙,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是为东离国皇帝办事?”闻歌挑眉问,那令牌可是货真价实的,做不来假,所以,叶空禅的话绝不是借口。“什么时候起,你们郇山也跟皇室有瓜葛了?可是把你们先祖定下的规矩都当成放屁了?”闻歌的话不好听,口气也不好,赤果果的嘲讽与鄙视连掩饰也懒得,甚至还能听出一丝丝怒,引来顾轻涯若有所思的一瞥。 “你——”叶空禅咬牙,很想问干你何事,但心思电转,终究是没有出声,错了错牙,转身拂袖而去。 曲未浓瞄了闻歌一眼,那清冷的妙目中不难看出愠怒,闻歌却只是耸了耸肩,不痛不痒,眼瞧着那师兄妹俩一前一后走远,闻歌垂下眼,似乎放松了些,这才瞧见自己的手安然地被顾轻涯握在掌心里,不知过了多久,也太安然了!闻歌不知为何,耳根有些热,带着些恼火用力抽回了手。 顾轻涯瞄了她一眼,也没有多言,只是站起身来,走开数步,捻起了诀,布了个结界,将几人笼在其中。 “你干嘛?”闻歌蹙眉,他不是说不能轻易用法术,否则会招来恶鬼吗? “韩铮刚走,这会儿,是安全的。”顾轻涯应道,然后走回闻歌身边坐下,至于布下结界,“你支开他们二人,不就是有话要说?” “行啊!顾五!”闻歌笑开,“以我俩这默契,你要不要考虑一下以后帮我的忙,我俩一定能配合无间,找遍天下宝物!”刚才在问讯室时,也是他给她比了一个手势,她才能配合地护好云懋,并随时准备战斗,说来,他俩这默契,还真不知道是从何时有的。可惜,闻歌从来不是纠结的人,所以,转眼便又撩开。 顾轻涯也没有兴致跟她磨这些鸡毛蒜皮,挑了挑眉,“抓紧时间,说吧!”要支开叶空禅师兄妹俩,应该不是小事! 闻歌也没有矫情到还要卖关子,略一思忖,便摊开了掌心。 “咦?这是什么?铜铃?”摊开的掌心中横着一只再普通不过的铜铃,制作算不上精巧,以五色缕编制而成的络子已有些陈旧,云懋还以为又是什么宝物,接了过去,细细端详。 “这个是韩铮的,之前见到他时,就挂在他腰间,后来他消失之前,我下意识地抓了一把,没想到,居然抓了个实体!” 实体?顾轻涯蹙眉,“那这东西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鬼身上能遗留的东西一般不是死时尚在身边,就是于他而言特别重要的,但是那些东西通常跟鬼一般,都是虚无缥缈,类似灵体的存在,可今天,闻歌随意抓来的这个铜铃,却是实体的,那必然是对韩铮而言,非常重要的物件! “你说……他会不会疯似的追杀我?”闻歌幽苦地牵牵嘴角,有些后悔,那个变成恶鬼的韩铮可不是普通的可怕,她招架不住的! “咦?这个铜铃上有刻字!”边上研究铜铃的云懋为突然现而兴奋地提高了嗓音,“刻的是韩铮的‘铮’字!” 闻歌和顾轻涯将铜铃接了过去,果然在铜铃内侧找到了那个刻字。“这又是什么意思?” 云懋甩给闻歌一个“你笨啦”的眼神,然后凑了过去,“你看看这里,这铜铃上雕的不是花纹,而是南夏国的文字。南夏国有个习俗,就是在六月六女儿节的时候,年轻的男女都会到花神庙去朝拜,如果是情侣的话,能够求得花神娘娘像前供奉的这样一对花铃,就可以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你的意思是……韩铮有情人?” 98 溯为术 “你的意思是……韩铮有情人?”闻歌不淡定了,内心那个名为八卦的小人儿开始翻滚跳跃。 “这很正常吧?他是个二十出头的,正常的年轻男人,有个情人很奇怪吗?”顾轻涯挑眉反问。 “可是……这里是军中啊!”闻歌只觉得心里被一只看不见的小手挠啊挠,啊!!真的是很想知道啊。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才驾驭得住那个可怕的男人? 这回不只云懋,就连顾轻涯也有些想甩闻歌白眼,这女人平日里不是很聪明的吗?怎么一八卦起来,就蠢到死?“这背后可有一个偌大的松陵城呢!”一个城,难道还寻不着女人? “嘎?那个女的……不是南夏人吗?”正在编织着国仇家恨,相爱相杀的动人戏码的闻歌半张着嘴,很是茫然。 云懋和顾轻涯噎住,扶额,无语。女人,你的名字叫不可理喻。 “对了,你就是要拿这个铜铃给我们看?”顾轻涯心思电转,不等闻歌再反应过来,连忙轻飘飘地带离话题。 “是啊!就算凭着这个铜铃,我们可以确定韩铮有情人好了,但……又有什么用?”而且搞不好还真的可能彻底惹怒那个可怕的家伙,云懋顿了顿,没把后面那句话说出口。 “你们都知道我很会找东西吧?但有没有想过我是用什么方法找的?”闻歌将那只铜铃扣在掌心里,抬眼笑望那两人。 云懋和顾轻涯对望一眼,这个意思,难道是…… “你俩……为我护法吧!”闻歌笑笑,黑金色的双瞳微眯,像似两弯月牙儿。 “你要做什么?”眼见着闻歌割破手指,将血滴在了那只铜铃之上,顾轻涯眸色一暗,猝然喝问。 “你这是……?!”云懋也是瞠目结舌,神态之间有震惊,更多的,却是不敢置信。 “这就是我的法子!”随着闻歌的笑,那滴滚入铜铃的血珠,带着让人难以置信的力量,慢慢沁入铜铃,凝为朱红的一点,像是一颗细小的朱砂痣,生来便镌刻在铜铃之上,顾轻涯和云懋看着,都是张大着眼,半晌无言。 闻歌已盘腿而坐,将那枚铜铃扣在掌间,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嘴唇无声蠕动,默念着什么咒语。然后便见着那枚铜铃慢慢地从她掌间浮起,飘升到她鼻端的高度,然后随着那声声咒语,从铜铃里散出一丝幽光,那幽光渐渐扩大,然后如潮水一般将铜铃包裹住,然后更神奇的是,那幽光处,有散乱的影像一一浮现、闪过,那是记忆,属于这只铜铃的……记忆! 好一会儿后,闻歌张开眼来,然后那只浮在半空中的铜铃像是骤然失了生命力,幽光陨灭的同时,“啪”一声坠落在闻歌蓝紫的裙裾之上。 映入眼帘的是顾轻涯若有所思,深凝着她的眼,和云懋半张着嘴,几乎惊掉了下巴的呆蠢样。“虽然画面有些散乱,但你们都看见韩铮了吧?总能找到些线索的!” 顾轻涯半晌无语,只是深深地看她,像是要看进她想要掩藏的心底,直到闻歌开始不自在,他才挪开了眼,“刚刚好像看到一座坟茔,背后是雪峰山顶,从地图上来看,应该是在松陵原的西北边!” 闻歌点了点头,也就是说,他们接下来朝着西北面去就对了。 “溯术?!你居然会用溯术?!”那边沉寂了许久的云懋骤然飙高了嗓音,满脸的兴奋与不敢置信,“是了。那时在北羌,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了。你哼唱的那歌,用法术收集起舒窈和楼湛的回忆,编织成了一个幻梦,我那时就在怀疑。只是想着,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何况,这溯者不过是个传说罢了。却不想,原来,你一直都是用溯术在找东西,那你……没有什么事吧?” 兴奋过后,云懋不知想起了什么,转而迟疑地望向闻歌。 顾轻涯攒眉,若有所思地看来。 闻歌一愕,而后扯扯嘴角,“没事!我能有什么事?” 顾轻涯眉间的褶皱更深,深望了她一眼,终究,什么也没有问出口。 顾轻涯没有问,但不代表他不想问,他只是觉得,即使问了,他也没法从闻歌那里得到答案,于是他采取了迂回战术,寻了个借口,把云懋喊到了一边,“你刚刚说的‘溯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懋抿了抿嘴角,欲言又止,“我是真没有想到闻歌居然是用‘溯术’找东西的!”在顾轻涯凝目间透着威胁意味,让他“说重点”的盯视下,云懋一咬牙,豁出去似的道,“传说,远古时期,世间有溯者,以‘溯术’立世,但我只知道‘溯术’是上古相传的秘法,施法之人以自身的血为媒介,透过某些物件,能够感应到与物件相关的人或事,闻歌应该是以此为线索,所以,才那么会找东西!另外,溯术当中好像还有溯灵与溯梦之说,但具体如何施展,我却是不知。也不晓得闻歌会不会使,你还记得那时她出手干预楼湛与舒窈回忆时,嘴里哼唱的小调么?会不会跟那个有关?” 云懋说着说着,双目闪亮,已是有些兴奋难耐。 “你刚刚……问了她‘没有什么事吧’,这又作何解?”顾轻涯就是顾轻涯,不受他影响不说,而且一张口,总能一针见血,直戳要害。 云懋这会儿却也没有瞒的意思,反而由着面上的诧异与狐惑毫无遮掩地呈现,“我也觉得奇了怪了!这‘溯术’之所以是不外传的秘法,便是因为这法术虽然好用,但施法之人却是要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顾轻涯眸色陡然暗黢。 “施法之人能透过物件儿感应到与物件儿相关的人,可是那些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悲苦,都会十倍、百倍地反噬到施法之人身上!也就是说,如果感应到的是快乐,那施法之人会感受到数十倍,乃至上百倍的快乐,换了悲伤、痛苦,亦然!”抬起头,瞧见顾轻涯凝重的神色,云懋暗叹一声,“你我都知道,大悲大喜,于自身,都绝非好事,何况要承受的是上百倍的悲喜,极损心脉,闻歌用这法术也并非朝夕,说实话,她至今还能安然无恙,便已然是一件怪事,不过还有更怪的……” 99 何来历 顾轻涯正敛目沉思,闻言,骤然抬起双目,望向云懋,还有? 云懋的神色也是难得的凝重,“这‘溯术’并非所有人都能施展,这头一条,便是以之为媒介的血,须得出三道之外,不在六界之中!” 顾轻涯骤睁的双目闪了闪,非神非魔非仙非人非鬼非妖!云懋却是皱了皱眉,怎么小五没有被吓到的样子?反倒跟早前听说闻歌活了八十多年时,一般的淡定。 云懋有些奇怪,但不由想到,小五自来便是这么少年老成的,说到底,与小五比起来,自己怕鬼也好,晕血也罢,都很正常了好不好? 压下心里一闪而逝的怪异感,云懋沉吟片刻,终还是问道,“你可曾想过,赫连闻歌……究竟是何来历?” “完全看不出来!”一段距离外,同样的暗夜里,关于这个问题,叶空禅也很是无力与懊恼。 “会不会跟栖凤山,或者月下谷有关?”看不出来历的也有可能是栖凤山的半神,或是月下谷的半妖,但……曲未浓想想,又觉得不太可能,栖凤山凤氏一族几近灭绝,唯二存于世的年轻一辈,其中一个性别为男,另外一个却是领养的,换言之,并无半神血统,所以,闻歌绝不可能是凤拾欢。至于月下族的女人,个个身上都掩不去的妩。媚妖娆,闻歌却也是不像的,那么,她究竟是何来历? 叶空禅摇了摇头,不改凝重的神色,“如果与这两族有关,那还不算麻烦,就怕事情不会这么简单。还有那个顾五……” “他不是沧溟云家的弟子吗?”虽然没有明说,但那两个人的身份却也算不上难猜,只是听师兄话的意思,难道那个顾五也还有什么不成? “说不好,我总是觉得……算了!只要我们彼此没有冲突,他的来历如何,还有其他的,倒也没什么关系!” “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顾轻涯在瞄她,目光中的审视让人很不爽,所以,在他目光再扫来时,闻歌忍无可忍了,“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的,你不难受啊!”他不就是想问那“溯术”的事儿么?做什么一副柔肠百转,万分纠结的样儿? 顾轻涯挑了挑眉,却是走近了她,手一摊,递到她眼前,手心里一颗红艳艳的果子,散着清新诱人的果香,引人垂涎欲滴,“给你!” 闻歌有些愣住,他不是要问她“溯术”的事?方寸间,难掩复杂的翻搅,闻歌一时间,只能愣愣地瞅着那颗果子,半晌反应不及。 顾轻涯动了动眉梢,“干啥愣着?不想吃啊?” “当然要!”闻歌回过了神,劈手夺了那颗果子拽在手里,却不知为何,在瞄见顾轻涯笑眯眯的视线时,耳根有些犯烫,“你哪儿来的果子?”刚问出来,她就觉得自己真是没话找话,这不?顾轻涯眼里戏谑的意味更浓了。“怎么?一颗不够吗?” 闻歌清了清喉咙,“是啊!我家赫连小白最喜欢吃果子了!这进了松陵原就没吃过,可馋得很!”她肩上,只敢在他们不远处溜达了一圈儿的赫连小白歪了歪头,出一声低低的鸣叫,似乎在应和主人的说法。馋咩,人家真的很馋咩! 不约而同地转头,闻歌和顾雁迟的视线一同瞄向云懋……腰间那只小小的囊袋。 云二只觉一种莫名的战栗窜过背脊,打了个哆嗦,在两人不怀好意的目光中,身子一压,死死捂住了囊袋,“没有了!打死也没有了!” 没有了?谁信他?呵呵两声阴笑,四只手同时伸了过去,配合无间,两只挠痒,两只夺囊袋,阴气森森的松陵原上空就飘来一阵笑得诡异的咒骂声,“都说没有了……抢什么抢……我的果子!你们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土匪!强盗!哈哈……别挠,别挠!小五,你知道我最怕痒的,哈哈……” 看着笑闹成一团的几人,叶空禅轻咳了一声,很是尴尬,反倒是旁边的曲未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反而是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直愣愣地瞅着。 闻歌笑着慢吞吞站直了腰,将手里被揉得有些破皮的果子递了过来,黑金色的眼瞳望上去好不真诚,“叶少侠,吃不吃果子啊?” 叶空禅瞅着闻歌手里那颗破皮的果子,还有闻歌被果汁染得微红的指尖,喉间动了动,不知该如何拒绝。 那边,顾轻涯已经一把夺了那颗果子,不由分说便吞进了嘴里,“这果子都成这样了,怎么好意思让叶少侠吃?”一边说着,他一边咔嘣咔嘣吃得倍儿香! 叶空禅嘴角抽了抽,可没觉出顾轻涯为他解围的好意。 那边,在旁边直愣愣瞅了半晌的曲未浓却走到了云懋身边,朝着他摊开了掌心,“果子是你的?请我也吃一颗啊!” 云懋正心疼地捂着百宝袋搥心肝儿呢,一边暗暗咒骂着那两只土匪,耳边便响起这么一道清冷灵动的嗓音,抬起头,便瞧见曲未浓低头,瞬也不瞬地瞧着他。云懋被那双清澈的眼睛看得心头一慌,忙不迭地抓了一把果子塞进她手里。 “云二,你偏心啊!”闻歌瞧见了,嚷嚷起来。 云懋脸上有些烧,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一句,道,“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 “救命?我也救过你很多次啊!说实话!云二,你的救命恩人应该挺多的,难道都是这么差别待遇的?”闻歌瞪了眼,不依不饶。 “你……你要干什么?”一把捂紧了百宝囊,云懋很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正视,他身边的人怎么都这样?小五和闻歌那两只狼狈为奸也就算了,怎么……怎么……云懋喉咙里咕哝着,却是口不能言,但他的脸却是更红了,红得差不多可以滴出血来。 曲未浓一张清清淡淡的脸仍然看不出什么表情,黑白分明的眼仁直愣愣地瞅着云懋,却是没有收回那只揪在百宝囊上的手,“你兜里有果子,可有糖果和点心?” 敢情还真是来给他要吃的?而且还当他是店小二的,直接点起餐来了?云懋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黑一阵,堪称精彩。 叶空禅嘴角抽了抽,深觉丢脸地低咳一声,板起脸摆起师兄的谱,“师妹,别胡闹!” 100 又是逃 “师妹,别胡闹!” 叶空蝉端起师兄的架子,斥责了一声。 曲未浓眼珠子一转,直愣愣瞅着的对象换成了叶空禅,沉默片刻,那把清冷的嗓音才不带感情地响起,“师兄,如果不是为了救你,我也不会用我的糖罐子砸那只凶鳄的脑袋了。” 叶空禅的脸色直追云懋,五彩斑斓,甚是好看!“好了,我知道了,回头出去了,我赔你一只罐子!” “那也是出去后了!”曲未浓仍是那副清冷的模样,清冷的嗓音,然后转过身,朝着云懋摊开了手,“如果你兜里有糖果,给我几颗!你说的,我救了你的命!” 气氛,有一瞬间诡异的凝滞。云懋、闻歌几人都是盯着曲未浓,总觉得这位郇山高足有些奇怪。 “云少侠,咳!倘若你有糖果……烦请给我师妹几颗!”叶空禅咳嗽着凑上前,硬着头皮道。 云懋只觉一群乌鸦飞过头顶,踌躇再踌躇,被两双太过“热情”的眼睛盯视着,头皮一个劲儿的麻,半晌后,终究是磨蹭着,从百宝囊里掏出一只小巧的罐子,转眼,手里一空,那只罐子已被曲未浓劈手夺了过去。 叶空禅深觉丢脸,耳根有些热,“师妹嗜吃甜食,让几位见笑了!” 那个一脸高傲清冷的郇山女侠,居然……嗜吃甜食?开玩笑的吧?怎么看也不搭呀!云懋和闻歌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去,而后……瞠目结舌。 曲未浓对叶空禅的话充耳不闻,已经迫不及待打开罐子,倒了一颗糖块喂入唇中,还是那副清冷的模样,但不搭扎的是那幸福地弯成月牙儿的双眸,甜得……云懋和闻歌同时打了个哆嗦,尼玛,神马高贵冷艳,都是骗人的啊,骗人的。 叶空禅这回已经不止抽嘴角了,连额角的青筋也在一蹦一蹦,这个师妹,什么都好,只可惜,一碰上甜食,就整个神鬼上身,完全不正常了!连忙握拳掩唇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几位,我们虽然侥幸逃出,可是这下一步该如何走,却是该好生商量商量才是!” 这当然是转移话题,而且是不太高明的那一种,不过顾轻涯还是很给面子,很有风度地掩去了唇角的笑,也是回以一串轻咳,从善如流道,“自是该好好商议商议!” “稍早韩铮的状况几位也都看到了,决计不好对付!现在只希望咱们不再碰上他!”虽然是转移话题,但他们确实有必要好好商议一下,所以叶空禅很快便沉敛下来,眉宇间凝重难掩,话说到这里,但他自己又何尝不知,这松陵原说是韩铮的地盘绝不为过,除非他们立刻掉头离开,否则要想再不碰上他,谈何容易? 果然,在场的几人都沉默着,没有答话,只是顾轻涯三人交换了一个彼此才懂的眼色,闻歌悄悄吐了吐舌尖,往顾五的方向凑了凑,将手里的物件掩在袖口递了过去,顾轻涯眼也没动,却是接了过去,悄悄掖进袖口。 如果让这二位郇山高足现他们顺来了韩铮的东西,那个煞星怕是绝然不会放过他们,定然穷追不舍,那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稍早时顾某几人倒是商议了一番,准备朝着西北方向去,却不知叶兄与曲姑娘作何打算?”顾轻涯挑了挑眉梢,嘴角含笑。 “西北方?”叶空禅蹙眉,“却是为何?” 顾轻涯眼中的笑意更淡了两分,不答反问道,“叶兄和曲姑娘可会立时离了松陵原?” 叶空禅没有做声,与顾轻涯对峙的双目中眸色深沉,顾轻涯也不需要他回答,勾了勾嘴角,径自道,“既然二位不会立时离开,要留在此处,必然会碰上韩铮,二位虽是身手了得,但只怕在他处也占不得什么便宜,目前看来,我们几人联手,却是最好的选择,不知叶兄觉得顾某所言,可在理?” 叶空禅挪开视线,半垂下眼,仍是沉默。姓顾的未免忒狡猾,大家都是聪明人,这字字句句本是心知肚明之事,为何非做出一番循循善诱的姿态?若非考量权衡过,他早已与师妹自行离去,何须在这里费这番周折? 叶空禅这番作态却似是取悦了顾狐狸,他眼里的笑意深了几许,“我们不会过问叶兄与曲姑娘来这松陵原究竟要做什么,二位也不再追问我们如何要往西北方去。若能谈拢,我们一起联手,如若不能,却也没什么,在此相逢,自是有缘,我们也是好聚好散,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便是!” “在下与师妹……也不曾问过几位,所为何来!”叶空禅慢慢抬起头,直直望进顾轻涯眼中,两强对峙,边上几人似乎瞧见了火花在半空中迸裂,出滋滋的声响。 捧着腮看戏看得饶有兴味的闻歌这会儿更是兴奋得双眸闪亮,顾五这只狐狸,居然没把人给绕进去,这位姓叶的少侠也不是省油的灯,看来跟顾五倒是不相伯仲,一样的……狡猾呀! 那边的叶空禅微微一僵,很是不自在地别过头,不知道这姑娘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会突然一脸……呃……崇拜地瞅着他? 顾轻涯深邃的目光从闻歌脸上扫过,嘴角的弯弧略略深了几分,眸色仍是深如海,两只狐狸无声对峙,都想以目光逼退对方,还是两只雄的,可惜,不是为了争抢伴侣。 闻歌叹息了一声,表示很遗憾。这时,半空中突然一声尖利的鸣叫,赫连小白俯冲而下,闻歌面上的笑意陡然消失。 另一边顾轻涯与叶空禅已同时弹身而起。 “看来叶兄已没有多少时间考虑了,要不要跟来,二位自己决定!”顾轻涯话落,一手拽了不明所以的云懋,一手拉了闻歌,转身飞奔。 “来得这么快?”闻歌一边跟上他的度,一边回头望了一眼,裹挟着浓重煞气的黑雾自不远处笼绕而来,较之前更深更浓,这回,那煞星怕是怒到极致,不只自己来了,还招来了座下的千鬼百妖。 叶空禅确实没有时间多虑,虽然有些不甘心,但现下,他却是没得选择,跟曲未浓使了个眼色,两人运起身法,直追顾轻涯几人身后而去。 101 困法阵 不消片刻,那黑雾已经追至他们方才停留之地,未见停留,继续张牙舞爪地围追而来。黑雾中,依稀可见青面獠牙的厉鬼面容,有的双眼暴凸,有的断了脑袋,有的长伸着舌头,怎么看怎么渗人,于是乎,黑沉的暗夜中,诡谲的腥风里,云懋抖颤的尖叫拖了一路,“鬼……鬼……鬼啊!” 被那裹挟煞气的千鬼军团追着,顾轻涯几人看似慌不择路,却一径朝着西北方而去。 几人也顾不得其他,运起身法,以云家的沧溟飞渡极掠过,身后不过几个身长处,叶空禅与曲未浓也不甘示弱,度堪堪与顾轻涯几人相当,之间距离并未拉近,却也没有拉长。只是身后那黑雾却也是穷追不舍,短短几柱香后,他们也不知跑了多远,闻歌回头张望间,却突然惊疑地“咦”了一声。“他们怎么停下来,不追了?” 顾轻涯自是听到了,却也没有停下,两手拽着左右两个包袱,又往前急窜了数丈,才刹住步子。回头望去,见那黑雾果然停在距此约莫二十丈处,不再紧跟上前。心下惊疑未定,顾轻涯悄悄敛起了眉心。 “怎么回事?”叶空禅气息微喘,走至顾轻涯身侧,望着那停滞不前的黑雾,眉心也与顾轻涯一般敛起,似有几分疑虑与不安的深褶。 “不好!你们快看!”曲未浓的嗓音听似一贯的清冷,却又带了一丝异样的紧绷,四下探望一眼,几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难看,“难怪了,他们没有追上来!” 除了闻歌,仍是一头雾水,左看右看,却也没看出个名堂,但她有一项很好的品德,那就是不耻下问,“怎么了?”她实在好奇得很。 顾轻涯瞄了她一眼,有些无奈,终是无言。 “我们又身处别人所布的阵法之中了!”云懋略白的脸上挂着无奈的浅笑,不知是不是该松上一口气,至少那些可怕的恶鬼一时间却是近不得身了。 “嘎?”闻歌先是半张着嘴愕然,然后却是咯咯笑了几声,“我们跟别人的阵眼,倒是很有缘啦!”说着,眼珠儿一转,斜了斜叶空禅师兄妹俩。 云懋四下里看了看,眉心深攒,“这阵法似乎极大,此处不过是冰山一角,不过这布阵之道却甚是眼熟。”说着,若有所思地瞄了叶空禅两人一眼。 与此同时,叶空禅与曲未浓的脸色也不是那么好看。“师兄。这好像是……,会不会是岑师叔……”曲未浓未尽的低语在叶空禅别有深意的眼色下,消逝于无声。 “此处阵法该不是叶兄一早布下吧?”顾轻涯似玩笑般轻挑眉梢。 “顾兄说笑了!叶某与几位一样,刚入这松陵原,又何来一早布下这阵法之说?”叶空禅拱手,也是回以一句轻笑。 “确是玩笑一句,叶兄可莫要置气!”可惜就算不是你叶空禅,这阵法处处,却也脱不得你郇山的干系,就是不知这松陵原究竟与郇山有何瓜葛了。 “哎呀!反正那些鬼是暂时进不来了呗!”闻歌一边说着,已经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旁若无人地揉起小腿来,还真是“直率”得很。“唉!跑得腿都软了,总算可以歇歇了!这布了阵法的人也算做了桩好事!” 顾轻涯挑了挑眉梢,垂眼瞄着乱没形象瘫在地上的闻歌,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两抽,这个女人做什么,他都不该觉得诧异才是。 “喂!云二!”揉了会儿酸疼的腿肚子,闻歌觉得肚子也有些饿了,有气无力地摊开手,朝着云懋要起了食。 云懋已经下意识捂紧了他越来越瘦弱的百宝囊,一脸戒备地瞅着闻歌,后者却半点儿没将他的神色看在眼里,“给点儿吃的!你不会厚此薄彼,只记得别人是你的救命恩人的,哦?” 云懋脸蛋一垮,有种不祥的预感,只怕不短的时间内,他的百宝囊会在两个打着“恩人”旗号的女子索取下,越来越瘦,越来越瘦…… 闻歌如愿以偿从云懋宝贝的百宝囊里扒拉了一盒小点心,一口一个地吃得甚是欢畅。那边,她口中的“别人”也是一点儿没受影响似的,兀自清冷着一张娇俏的容颜,四处打量着这处旁人布下的阵法,眉梢悄悄敛起,不自觉地朝着前方走了几步,突然带着几许惊疑不定地喊了一声,“师兄——” “怎么了?”叶空禅很快走到她身边,眉目间略有焦切,顺着曲未浓手指所指的方向,望向脚边不远处的一方巨石下,看清那里的东西,他的神色也是大骇。只见那处泥土半埋间,一具头骨半露,看色泽时日已不短,而让这兄妹二人大惊失色的是那额骨之间嵌上的浅浅痕迹。那个形状,他们只在郇山的禁书中窥过一二,神鬼禁行,那是只有施过郇山早已束之高阁,言明绝不可用的禁灵之术才会留下的印记。 师兄妹二人对望间已是心念电转,略一思忖,两人似是达成了共识,悄然迈开了步子。 “唔……太甜了!”将一块糕点含在嘴中咀嚼了一下,然后很快囫囵吞了下去,顾轻涯一边蹙眉抱怨了一句,另一只手,却又已经朝闻歌抱在膝上的点心盒子伸了过去。 闻歌瞪着他,狠狠地瞪,可惜被她瞪的人却是不痛不痒,甚至像是半点儿也没有感觉到似的。真是脸皮厚!闻歌在心里暗忖了一声,她给云二讨来的,他倒是不客气,吃得好不痛快。再说了,嫌甜了,你别吃啊!鼻间轻哼了一声,闻歌却是加快了度,这边刚把点心喂进嘴里,那边手又已经抓起了另外一个。顾轻涯却像是跟她杠上了似的,居然也加快了度。 云过心疼的劲儿稍稍过去,在边上看着那两人默不作声的争食,嘴儿从最初的半张,到越张越大。小五几时爱吃甜的了? 那盒子点心,每个不过核桃大小,刚好一口一个,那一盒,却也有三四十个,但在两人的“共同努力”下,很快见了底。闻歌很郁闷,悄悄掩下想反胃的感觉,没好气地道,“我们不跟吗?” 相较于闻歌的郁闷,顾轻涯却是显得心情很好,“你说呢?”闻歌不应声,垂了眼,嘴角绷直了。 102 还有人 顾轻涯窄长的黑眸中掠过两丝笑意,可不能再逗了,再逗就当真要翻脸了!想着,他站直身子,伸了个懒腰,“既然说了一起,当然得跟了!再说,我也很好奇……”好奇什么,没有明说,但几人也是心知肚明,“走吧!人都走远了,再不跟,待会儿可真是跟不上了!” 两位郇山高足看来对这阵法果然很是了解,一路走来,都无惊无险。 只是这一路,两人的脸色却是愈的精彩,追上来的顾轻涯三人自然也瞧见了,这随处可见的头骨,还有头骨额间都残留的印记,对视一眼,这当中只怕还真有事儿。 扯了扯顾轻涯的衣袖,闻歌扬了扬下巴,顾五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炼魔灯的幽幽光亮下,不远处那闪耀着些许亮光的可不就是方才那只铃铛的流光碎影中所瞧见的雪山么?两人对望一眼,悄然交换了一个眼色。 “有人!”不知谁喊了一声,电光火石间,果然瞧见一道灰白的影子在前方不远处横掠而过。可不就是有“人”么?真没料到,这松陵鬼域里的人居然还不少,除了他们几个,还有别人? 那边,叶空禅与曲未浓已经运起身法追了上去,闻歌瞄了顾五一眼,撇了撇嘴角,两人略一踌躇,还是扯了云懋,随后跟上。 “可是岑师叔么?”方才落地,前方那人又似急急起步欲走,叶空禅便也顾不得其他,便是高声问道。 那人脚步猝然一顿,那乍然僵滞的背影,还有那一袭雪白雪白的道袍……闻歌挑眉,可不就是郇山的标志么?难道……可惜,前面那人也只是停顿了那么短短的一个顷刻,几人不及反应,便已经腾空而起,手上拈起一个诀,往边上一块立石击去。 “小心!他在变阵!”云懋惊喊了一声,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周遭原本静默的山石像是陡然活了过来,穿插变动之间,将几人兜绕住,而刹那间,那人早已不见了身影,而他们,依然被困住。 着急忙慌地四处敲打查看,也没有找着出路,一时间,几人都有些泄气,各个灰头土脸。倒是闻歌一贯的随遇而安,适应良好地往地上一坐,牵起嘴角,似笑非笑,“叶少侠,不知可能将你们郇山的净衣之术传授一二?你瞧我们这浑身狼狈的,若能像方才那位……师叔一样,纤尘不染,岂非很好?” 话中所含深意,叶空禅又岂有听不出之理,当下只觉得耳根烫热,就连曲未浓也有那么几分的不自在,悄悄别过了头。 闻歌还在撇着嘴角,一只手已经挟住她的手臂,将她一拎而起,瞪着眼,刚想怒,就见着顾五挥掌轻拂,她衣上灰尘和脏污眨眼尽去,怔愣间,那只狐狸笑咧着嘴道了一句,“若说净衣之术,却不只他们郇山会的!”话落,也不等闻歌反应,已经回过身,对着叶空禅也是笑着,黑沉双瞳却渗着丝丝凉意,“叶兄,看来,我们需要好好聊聊了!” 事情展到这步,叶空禅又何尝不知,再没有瞒下去的可能?当下,也只能苦笑连连,心头叹了几声罢罢罢,终是掀袍在边上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上坐下,略组织了一下语言,才徐徐道来,“其实我们此次虽是领了东离国的皇命,到这松陵原来,为的是看能否找到问题症结,还这一处清明。但,我们其实还身负师门之命!” “是为了你们那位岑师叔?”这个不难猜吧?闻歌眨巴着眼,八卦的劲头又上来了。 叶空禅点了点头,“我岑师叔刚在松陵之战后不久,就领了师命到了松陵原,谁知,却是一去不回,更是杳无音信!” “你的意思是,你们那位师叔居然在这里……在这个地方呆了整整四十年?”闻歌满脸的崇拜。 “不过你们那位师叔到这里做什么?度亡灵?”云懋缓过劲儿来,也凑到了闻歌跟前,两人都是眼巴巴瞅着叶空禅,很是好奇……呃,好学! 叶空禅端地整了神色,颇有几分正气凛然之态,“敝派肩负苍生大责,松陵遭此大难,自是要尽绵薄之力的。” “哦。”闻歌点点头,“然后你那位师叔就来了?说是来度亡灵的,可我看这松陵鬼域里的鬼却不像是被度了的样呢!” 叶空禅神色有些尴尬,没有接话,边上曲未浓轻轻蹙了蹙眉心。 “不知令师叔可是独自上路的?而且,既是失踪了这么些年,怎的到了现在才想起来要寻?”顾轻涯惯常的一阵见血,似笑非笑地瞅着叶空禅,双手环抱胸前,修长的手指在手臂上百无聊赖,毫无节奏地敲啊敲…… “依家师所言,当日确不是岑师叔一人上路的,同行的还有几位执法院的师叔!一路上还有信传回去的,最后一封信提到已顺利抵达松陵原,之后,就再没有一点儿消息了。至于为什么现在才寻……”叶空禅吞吐着,话始终没有说出口,倒是脸上的尴尬却又更深了两分。 “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黑金色的双瞳闪闪亮,闻歌高举了手,一脸的兴奋,“那是因为那个时候他的师祖一辈在争掌门之位,就算后来他的师祖争赢了,可他的其他师叔祖、师伯祖还是不服气啊,又一直明争暗斗来着。后来又是他师傅他们那一辈争,他师傅当了掌门,他师伯、师叔又不服气了……” “噗!”云懋憋不住,喷笑了一声,眼角瞅着叶空禅师兄妹俩的表情黑沉如水,连忙轻咳了两声,将涌上喉间的笑意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说声郇山自顾不暇就是了,闻歌姑娘偏还怕别人不够清楚似的,说的这般仔细明白,专挑人家的伤疤戳呢! 顾轻涯嘴角也忍不住弯了弯,“叶兄,令师叔一行是否都还在这松陵原,或是方才那人究竟是你诸位师叔中的哪一位,只怕都还未可知。可以确定的是,其中定然有人在此处,而且还用上了这禁灵之术。却不知所为何事,据顾某所知,这禁灵之术,可是郇山禁术,贵派门规言明绝不可用的!” 103 论阴阳 顾轻涯还算口下留情,说得很是委婉,但言下之意不就是他师叔在此用这禁灵之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么?其实,叶空禅心中又何尝没有疑虑?这禁灵之术既然是禁术,便自有其缘由,可是自家的事,却赤果果摊开在旁人跟前,还真有那么几分不是滋味。 只是,叶空禅虽然心中也是猜疑,为了自家的清誉,面上却还是不得不绷住,“此事尚无定论,还需寻着师叔,问明前因后果才是!” “你那个师叔好像不是那么想见你呢!”闻歌瞄了瞄周遭铁桶似的将他们围住的山石,撇了撇嘴角。 叶空禅耳根又是一阵烧,“诸位请稍等,叶某这就寻思如何破解阵法!” “叶兄若是不介意的话,不如大家一起参详!说来,我们沧溟岛与贵派也是颇有渊源,我们云家第十一代家主与贵派十八代掌门赫连前辈倒甚是相熟!”顾轻涯嘴角仍是笑意涔涔,边上,闻歌听到此句,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叶空禅的脸色却不是那么好了,这桩事,他却也是知晓的。当年赫连阙年少尚未接任掌门,曾在游历江湖时,结识了后来云家的十一代家主云落骞,并因此得了云落骞赠书,赠的却正正是郇山失传已久的半册术数典籍。只是,细思顾五这话,却总觉得有些别样的滋味,这不是说他们郇山的术法,沧溟岛都是了若指掌了吗? 顾轻涯却是管不得叶少侠想些什么,兀自悠然自得。 边上看着两人的闻歌忽然觉得有些哀伤,沧溟云家与郇山剑派一般时候建派,可是人家至今才传到十四代家主,郇山现任掌门却已是二十二代了,实在是郇山内里争斗太过,而像赫连阙这类只坐了一年不到的“短命”掌门也并非只他一个,更别说自赫连阙后,这些年郇山再未出过声名赫赫之人,更谈不上有如鬼刃之流的人才了。可惜,她跟郇山怎么说也有些不解之缘,怎能不替他们哀伤呢? 想到此处,闻歌很是惋惜,很是遗憾,很是哀伤的长长叹息一声,引来顾轻涯和叶空禅古怪的一瞥。 那边,曲未浓却已自行研究起了这阵法。“动为阳,静为阴!”四下张望,除了静默如斯的山石,连半丝风息也无,不由攒起了眉心,这阵法甚是古怪!郇山阵法多为太极两仪所衍生,可此处,却只见得“阴”,不见“阳”。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云懋不知几时走到她身畔,也是四处看了半晌,却回了这么一句。言下之意,有阴必有阳!他们没找着,不代表没有!只是,换过来说,就算有,他们寻不着,那也是无济于事! 云懋敛了眉心,有些苦恼,可是突然两眼亮,转向曲未浓道,“曲姑娘可听过阴阳应象大论。” “你是说?”曲未浓先是眉头一簇,想通之后,却也是惊喜莫名,面容仍是清冷,却挡不住双瞳乍然闪亮。 云懋口中的阴阳应象大论出自医家,可其“阴阳消长”之说却甚是适用。想明白云懋的意思,曲未浓又四下打量了一番,并小心地挪动了一下步子,方才道,“我此处,是坤位!” “我此处,是坎位!”云懋也稍稍挪动了一下步子,然后指了某一处道,“此乃生门之位!” “生门之后,却不见得是生路!”曲未浓叹了一记,仍未见松口气。 相比之下,闻歌却甚是想得开,很是熟络地一手挽了一人,“管它是不是生路呢,一直呆在这儿,那就是死路一条!”而后,冲着几人谄媚地笑,“既然找着了生门,几位,就托你们的福了啊!”谁让她跟阵法这类东西,不熟啊,很不熟! 顾轻涯叹了一记,阵法什么的,确实不能指望闻歌啊!走上前,将个子也算高挑健美的闻歌像拎小鸡一般拽到一边,然后与云懋、叶空禅几人低声商量了几句,说的俱是什么两仪四象,乾坤坎巽这些对于闻歌来说,过于“艰深”的字眼,她自是听不懂的。听了也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她索性也不听了,找了路旁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便捧了腮,静等看几人“表演”。 那几人似是商议定了,曲未浓和云懋就站在方才所言的坤位和坎位,各拈指为诀,闭眼默念着咒语,像是有无名的光线随着他们的咒语飘散而出,两束光亮相撞,陡然大盛,刹那间,一个无形的八卦浮现在几人脚下,却是极转动起来,快到人眼根本看不清。在那八卦现形的同时,顾轻涯与叶空禅已一左一右腾空而起,自高空俯视着那八卦,手中长剑都是急射而出。 随着那股势如破竹的力量,那八卦骤然停驻,就在那个短短的顷刻间,顾轻涯已出掌击上方才他们所指的那处“生门”所在。那巨大的山石在掌力之下化为齑粉散去,同一时刻,有水蜂拥而出,顾轻涯却像是早有准备,挥手结起一面镜墙,将那水尽数挡下,眼中显出几丝喜色,“果然是障眼法!” 镜墙一推,那潮水顺势退去,就在眨眼间,面前的景象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阻路的山石或退去,或化为齑粉散于无形,待得一切风平浪静,他们才现自己站在一处山洞前,洞口的黑较外面更深,那处还当真不知,究竟是生路,还是死路!几人对望一眼,他们却是别无选择! 云懋捧了炼魔灯,颤巍巍走在几人中间,小心翼翼朝着洞口挪去…… 山洞里很黑,没有风,呼吸间恍惚能嗅到淡淡的腥气,幽沉的黑暗像是一只巨大的口袋,将他们罩住,身后,同样的暗夜,像是无边无际。 捧着灯小心翼翼走在几人中间的云懋颈后的汗毛早已悄悄立起,轻轻打了个哆嗦,炼魔灯晕黄光亮映衬下的脸,苍白得像鬼。 山洞的岩壁上有水沁出,偶尔坠落,便是空灵的一声“滴答”。几人都是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一边小心翼翼探着步子,一边戒备地四处转着眼,就怕漏看任何一处蹊跷,将一众人置于险境。 闻歌小心翼翼地探着步子,但她的眼力不及顾轻涯,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小心一点。”一只手从旁伸出,将她的手握住,稳住了她,却是没有再松开。 104 险象生 闻歌感受着包裹她掌心的温暖,愣了愣。这人真是,一言不合就牵手,问也不问一声的。可她耳根热,就连手心也在软,连挣脱他的力气也没有。 甩了甩头,闻歌想,自己可不是舍不得,只是没有必要罢了。不就是牵个小手么?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哪里还能在意这些? 前方的路越来越窄,到最后竟仅可供一人通过。顾轻涯拉着闻歌,当仁不让走在当头,紧接着依次是云懋和曲未浓,叶空禅断后。 山洞里很安静,连风声也不闻,所以,在那细微的翅膀扑棱声传入耳内时,便是清晰可闻,顾轻涯的神色已经变了。 “小心!”话音方落,那翅膀扑棱声陡然大了无数倍,顾轻涯堪堪将闻歌和云懋往下一压,头顶黑压压一片血蝙蝠已经吱吱叫着飞来,叶空禅心念电转间,拔身而起,手中长剑一挥,一道光刃横劈而过,那群血蝙蝠的叫声陡然变得尖利。 光刃似乎割裂了几只蝙蝠的身体,却不见有血色坠落,曲未浓一看之下,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拈起一个诀,嘴唇默念着咒语,那些血蝙蝠由躁动渐渐变得安静,叶空禅随之双手合十,推出一张网,光芒一掠过后,山洞内再度恢复了黑暗。而方才的血蝙蝠随着光芒退到两边岩壁之上,眨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山洞内,陡然安静下来,只能听见几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云懋稍稍举高了炼魔灯,就着光亮,这才瞧见岩壁上多了无数只岩石模样的蝙蝠,云懋轻抽了一口气,早年便听说郇山有一手召唤鸟兽的绝活,就连指星楼前也有两只凶禽看守,却不想,竟是真的么? 顾轻涯直起身,轻吁了一口气,可是,他放心得太早。在感觉到身后岩壁细微的变化之时,顾轻涯只来得及将身边的闻歌一推,略略侧了侧身子,还是没有躲过岩壁中陡然伸出的一只利爪,被那比刀还要尖利的爪子穿透衣衫,硬生生挖去了好几槽血肉。 那边,闻歌猝然回眸间,便已见着顾轻涯腰间衣衫破开,很快,那雪白的衣料就被沁出的血染成殷红,顾轻涯甚至来不及去看伤处,闷哼一声,又将闻歌往回拽了一把。 “回神!”耳边顾轻涯咬牙低喝了一声,闻歌这才恍惚扯回落在他腰间的视线,这才觉,周遭再度生了猝不及防的巨变。 不知何时,周遭黑雾笼绕,顾轻涯手中光剑格挡在两人身前,将抓住剑身的一只尖利鬼爪死死抵住,黑雾里,似有无数双猩红的眼在瞪视着他们。顾轻涯一个用力,将光剑推将出去,那鬼爪往黑雾中一缩,不见了踪迹。 “四象绝杀!小五,这是四象绝杀!”黑雾中,顾轻涯与闻歌只瞧得见彼此,明明是近在咫尺,却瞧不见云懋几人的身影,只听得云懋带着惊恐的喊叫似是近在耳畔,却又恍惚远似天涯。 恍惚间,又听得叶空禅有些慌乱的喊叫,“师妹,你护住云兄,小心左边——” 四象绝杀?鬼刃的四象绝杀?顾轻涯只觉心房一滞,惊恐蜂拥而上。一只鬼爪从黑雾中急探而出,眼看着就要抓上顾轻涯的左肩,他却像是一无所觉。 红线兜绕,缠住他手腕,将他一扯,顾轻涯这才堪堪回神,耳边便已响起闻歌略沉的嗓音,“因为是四象绝杀,所以就想等死了?鬼刃也是人,不是神!” 顾轻涯双眸迎上闻歌黑金色的双瞳,短短交汇的一个顷刻,俱是无言。但顾轻涯方才刹那间的惊恐已尽数消去,与闻歌抵背而立,似乎又恢复了一贯的淡定从容,“现在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干嘛问我?你不知道我跟阵法不熟的吗?”闻歌斜了他一眼,这只狐狸莫不是真被吓着了?怎么突然笨了? 顾轻涯抽抽嘴角,敢情她刚才那句话不是有底气,而根本是无知者无畏啊?他很怀疑,若非鬼刃的名头太大,这个女人怕是连“四象绝杀”是个什么东西,怕也一无所知呢!可是,现在怎么办呢? 顾轻涯闭闭眼,有些无力,觉得腰间的伤又隐隐作痛起来。片刻之后,尽管没抱什么希望,他还是提起问道,“叶兄,可有何良策?” 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叶空禅应声,顾轻涯垂下眼,心里忧虑与不安愈沉重。 “四象绝杀可真正是郇山束之高阁的禁术,你问他有何用?还不如问问云二,他不是老夸自己博学吗?”闻歌打趣道,四下里被黑雾笼罩,他们没有了炼魔灯,当真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绝杀阵会随着时间变化,我们怕是跟叶兄他们彻底隔开了。”什么也看不见,顾轻涯一边将耳力提升到极致,一边凑近闻歌耳畔低声道,心下愈不安。 “没关系,我都说了鬼刃不是神的,我听别人说过,也有人破过这四象绝杀的。啊!我想起来了,不就是你们云家的某一代家主么?那个时候,他也就跟你们一般大的!”黑暗中闻歌的声音刻意的欢快,但还是可以听出一丝隐隐的紧绷。 顾轻涯不由苦笑,“你怕是听岔了!破了四象绝杀的并不是我们家主,而是一个凤族女子!何况,我的资质怕是也比不上你口中的那位家主!” 略一沉默,闻歌终究是绷不住,“你的伤……还撑得住么?” 顾轻涯沉默着,没有应声,有几许诡异的静谧在两人中间蔓延。突然,一记细微的声响传入耳中,顾轻涯低喝一声“小心!”方将闻歌略略推开,一只鬼爪便骤然自两人之间探出。 两人一左一右侧开,光芒一掠,顾轻涯掌中光剑乍现,抡起直切而下,电光火石间便将那只鬼爪砍断。 谁知,那只断掌堪堪落在闻歌脚面上,虽然隔着鞋,但饶是大胆如闻歌,也忍不住一个哆嗦,一缩脚,将那东西翻落在地面,谁知借着光刃的微弱亮光,低头一看,却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些到底是什么鬼玩意儿?”闻歌皱了眉,难掩嫌恶,只见那只断掌在地面抽搐了两下,化为了一滩令人作呕的腐肉,散出阵阵恶臭。 105 遇禁灵 顾轻涯嘴角轻撇,可不就是鬼东西么?想到此处,他眸色陡然一凝,对啊!将他们困住的这个四象绝杀跟鬼刃的那一个,是有不同的!想到此处,他眸中一亮,当下拈起一个诀,合眼默念了一句咒语。 身后右侧方不远处传来一声诡异的窸窣声,黑雾陡然散去,一缕晕黄的烛光,破雾而来。是炼魔灯! “小五!”不过几步开外,云懋只差没有喜极而泣。炼魔灯下,那些窸窣声处,几只恶鬼狰狞着脸,扭曲着身形,那双双猩红的眼和额间的禁灵印记闪闪灭灭,陡然一暗的顷刻间,那几只恶鬼陡然化为齑粉,崩落了一地。 “小五,你……你用驱鬼咒破了四象绝杀?”云懋抖颤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摔跌在地,惊疑遍布苍白的脸。 驱鬼咒?狼狈不堪的叶空禅难以置信,用再简单不过的驱鬼咒,破了郇山最为声名赫赫的掌门鬼刃的四象绝杀? 顾轻涯松了一口气,嘴角微牵,“破的不是四象绝杀,是驱了这几只守阵恶鬼而已!”若非灵光一闪,他也想不到用这最简单的法子。 眼见着大家脱离了险境了,顾轻涯这才觉着腰间疼得厉害,身子一倾,险些栽倒。 “怎么样?”闻歌连忙扶住他,低眼一瞧,这才瞧见他腰间殷红的印记扩大了数倍不止,眸色不由仓皇。 顾轻涯抬起略有些苍白的脸,轻摇了摇头,“只是皮外伤,不碍!” “滴答”一声,是岩壁沁出的水在坠落,黑雾散尽,山洞恢复了稍早时的阴暗安静,那一声滴答清晰可闻,几人同时转眸看向那幽深不知通向何处的山洞,都沉默了,他们是否还要继续走下去?前方等待他们的,又会是什么? 云懋的乾坤百宝袋里有上好的金疮药,忙不迭取了要给顾轻涯裹伤。 顾轻涯接了,却是转头就递到了闻歌手里,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边,闻歌嘴角抽着,但还是一言不,乖乖地低头抹药裹伤。 那边,曲未浓兜里的那盒糖果见了底,自然又朝着有如“杂货铺”,应有尽有的云二伸了手。 云二起先还想硬气硬气,捂紧了乾坤百宝袋,一劲儿摇头,谁知曲未浓冷冷丢下一句,“我刚又救了你的命!”末了,又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两次!” 云二立马蔫了,眼含热泪地磨磨蹭蹭,再磨磨蹭蹭,可惜,再磨蹭,还是又被抢了一盒子的糖果。最后,越想越不得劲儿,声嘶力竭地冲着曲未浓的背影吼道,“这是最后一盒了,再也没了,没了!”内心在滴血的云二再一次在心底默念起圣人之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说实话,这一刻闻歌的心情与云懋何其相似,同是天涯沦落人,怎不惺惺相惜?奋力撑起顾轻涯沉重的身躯,她实在很怀疑,这只狐狸故意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肩上了,可是,他望着她,神态那么的抱歉,那么的真诚,“闻歌,有劳你了!你如果撑不住了,我可以自己走,就怕拖累大家,也怕你心下难安!毕竟……” 毕竟这伤是为了救她!闻歌死死咬牙,这摆明了的挟恩相报啊!该死的救命之恩!该死的顾狐狸! 顾轻涯负了伤,由闻歌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好在,过了那段狭窄的甬道,面前倒是点点宽敞起来。几人一路都将法器紧提手中,未见半分松懈,小心翼翼地预备应付突状况,却未料想走了两刻钟,居然都很是太平。 “看来此处还算安全,要不,我们歇歇?”叶空禅略略松了一口气,提议道。 顾轻涯略想了想,怕是那布阵之人绝没想到,他们能自那四象绝杀中安然脱身,再没部有下手,也是有的,转头看看,几人都是一身狼狈,难掩疲态,便点头应道,“歇歇也好!” 得了令,闻歌立马来了力气,搀着顾轻涯到一边坐下,便一屁股往地上一坐,揉腿捏胳膊,甩肩再加上喋喋不休的抱怨,“累死了,这肩膀都差点儿脱臼了,这报个救命之恩还真得把自个儿命搭上啊?” 半点儿没有放低的音量,摆明了就是说给他听的,可惜顾轻涯却是充耳未闻,反而似是心情极好,嘴角的笑意一路渗进眼底。“咳咳!闻歌,我有些渴了!” 怎么不渴死你?闻歌险些没把那双漂亮的黑金色眼珠给瞪凸了。 顾轻涯却是乐得咧起嘴角,可是……只一瞬,笑容消逝,眸色一凝。那边,叶空禅和曲未浓已经同时提剑而起,目光戒备地盯着黑暗中某一处。 “你们听见没有?”云懋嗓音抖颤着,好不容易刚刚才恢复了点儿血色的小脸再度变得比鬼还要苍白,“刚刚好像……有铃声!” 没有人回答他,只是一边戒备地四处转看着,一边悄悄挪动步子,抵背而站,围成一个圆。是有铃声没错!这处较为宽敞,安静下来,便觉得更为空寂,那一声铃声于是愈显得清晰,他们几人都听得再分明不过。 “有人!”叶空禅低声道,几人的目光齐齐转向某一处,深浓的黑暗尽头,慢慢踱出一道身影,随着那身影一点点靠近,握在兵器上的手越来越紧,可是直到那道身影借着炼魔灯的光亮映入眼底时,几人对望一眼,都是不由惊异。 那是个女人!虽然穿着一身盔甲,挟着一股只有从死人堆里拼杀出来的人才会有的煞气,但仍然改变不了她是个女人的事实!不!事实上,她已经不是“人”了。闻歌望向她散乱的额掩映下,并不白皙的肌肤上清晰可见的禁灵印记!她只是一个鬼魂,一个被施了禁灵之术,而不再完整的,残缺的魂魄! 她不是恶鬼!这个女人虽然裹挟着煞气,但却与恶鬼死后因怨气和恶念累积,而得来的煞气有些区别,想来,是她生前便是如此。何况,看她一身有些残破的盔甲,长半散,身上尚有血迹,这应该是她死时的模样。 看她身上的服色,跟韩铮他们的很像,应该是虎威军的。闻歌想到此处,突然双眼亮,虎威军中居然有女人? 106 坠迷梦 “此处从未有‘人’来过!几位能到此处,若非运道极好,那便是身手了得了!”那女“人”开了口,语调平稳,听不出丝毫外显的情绪。 闻歌几人面面相觑片刻,不知该如何作答,但方才的戒备没有松懈,反而更深了几分,毕竟这个女“人”的表现实在不符合常理。 那女“人”有一双极沉极静的眼,波澜不惊,嘴角半勾,隐现讥诮,“几位莫非怕我?几位既能平安来到此处,定然都是身怀绝技,我不过一缕孤魂,诸位,何须怕我?” 闻歌这下兴致来了,双眼亮地瞅着对方,她知道?既能看出他们要拿她怎么样,是再轻而易举之事,她却不怕不躲,反而自个儿送上门来? 有意思!顾轻涯也是这般想着!慢慢站直身子,这会儿,倒不需闻歌做拐杖了,他自个儿也能站得笔直笔直。 闻歌瞥了他长身玉立的背影一眼,咬牙切齿,默默在心头问候了一番顾家的祖宗十八代。 顾轻涯后脑勺没有长眼睛,所以没有瞧见身后某人的龇牙咧嘴,兀自嘴角半勾,笑意不入眼底,却是一瞬不瞬盯死了那女“人”,“这位……姑娘,有话直言,如何?” “我以为比起追问我有何意,几位更需要的,该是好好休息!”不软不硬地给了个软钉子给某只狐狸碰,那双极沉极静的眸子缓慢溜扫过几人,“几位还是先别琢磨我有什么阴谋了,抓紧时间养足精神更好!放心,此处很安全,那个人从不会来!”话落,她也不等几人有什么反应,转过了身子,一步一挪,轻而稳地没入黑暗之中。 闻歌听了半晌,也没有再听见方才那声铃响,回想了片刻,也似没有瞧见那女人身上有铃铛,不由更疑虑了,有些不安地扯了扯顾狐狸的袖子,压低音量道,“我给你的铃铛呢?”不会是他们自己的铃铛响了吧?那岂不是有“贼喊捉贼”的嫌疑? 顾轻涯正凝眸望着那道鬼影没入暗夜之中,眼中神思难辨,被扯了袖子,听了这么一句问,再垂眼瞧着某人有些心虚的神态,还有什么猜不出的,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好端端藏着呢!怎么?你想拿去给叶兄或者曲姑娘一起参详参详?” 躲都来不及了,参详?!参详个鬼啊!闻歌险些炸了毛,可在顾轻涯的一个斜眼之下,便不敢炸毛了,所以那张脸有一瞬的扭曲,死拉活拽才咧开一抹笑,“不!不!不!”迭声说不,再加上强烈的肢体语言,一边摇头,一边摆手,闻歌相信,顾轻涯应该深刻了解到她说不的决心了,“只要还在就好,你藏着,你藏着我放心!” “哼!”顾轻涯斜瞄了她一眼,终究是没有再纠缠这个问题,“来!扶我过去睡觉!” 闻歌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于是乐呵呵听命为他服务,直到把他扶坐到一旁,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干嘛怕他?还那么听他的话?是他求她办事,应该拼命讨好她才是?几时起,这颠了个倒了?再说了……“我看你自个儿站得笔直,想来没啥大碍,干嘛非得我扶?” “睡你的觉吧!”没有理她,顾轻涯倚在岩壁上,兀自合眼假寐。 闻歌却不甘心,错起了牙,“你还睡得着?你说她到底是个啥意思?” 顾轻涯睁眼看她,“不知道她什么意思,你睡不着是不是?” 闻歌用力点头,那当然,她这个人一旦对什么好奇了,不弄个清楚明白,就会像有只小手在心上挠啊挠的,她怎么睡得着。 “我劝你还是睡吧!就算你想破了脑袋,只怕也猜不出她的意思!还不如等睡醒了,自个儿去问她!”顾轻涯不太负责任地建议道。 “问她?她能告诉我?” 闻歌怎么这么怀疑呢。 这回顾轻涯没理她,侧了个身,留给她一个华丽丽的后脑勺。 闻歌撇了撇嘴角,用力闭了眼,试图让自己入睡,片刻之后,却又睁了眼,“我怎么就觉得,那个女人有点儿眼熟呢?你说,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呀?哎哟!” 顾轻涯的回答是将她的脑门一压,便这么磕上了身后的岩壁,有些疼,闻歌捂了后脑勺,委屈地一瞪眼,好吧!睡就睡嘛,用得着这么暴力么? 终于安静了!顾轻涯轻吁一口气,想到那个奇怪的女鬼,心绪仍有些躁动不安,究竟是敌是友?说是睡,但是不敢确信安全,他怎么睡得着?不过只是假寐,仍是警戒着罢了。 身边,闻歌的呼吸慢慢变得轻浅而均匀,黑暗中,顾轻涯回头凝望着她,嘴角不由轻轻勾起,原本因心绪不稳而黢黑的眸色,在满室的幽沉中,柔和如一缕破碎的星光…… 因着方才的奔波和打斗,闻歌的头有些散乱。几缕细碎的额飘在额间,似乎让她觉得有些痒,眉心颦了颦。 顾轻涯倏忽一笑,抬起手来,轻轻将那几缕乱拨到她的耳后,也因而露出了她额上那朵墨色的莲花印记。 两人挨得近,顾轻涯看得极是清楚明白,手指僵在离她额头半寸知地,却是再探不出去……片刻后,他陡然将手撤回,一双眼,却已沉溺成一片幽黑,方才那些柔和的星光尽数熄灭,眸中思绪,再不可辨…… “叮铃铃……”飘渺的铃声似真似幻,似是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沉睡中的闻歌不由蹙眉。 “喏!这只给你!”女子算不上娇脆,带着佯装镇定的嗓音,将重重白雾破开。 闻歌挣扎着望去,白雾后那棵被携带着无数祈愿的红丝带挂满的高大合。欢树下,荆钗布裙的女子摊开着掌心,将那只古朴的铜铃递到男子眼前。 “你信这个?”男子将那铜铃拿在手中细看,挑高了眉梢,似是有些诧异,嘴角却愉悦地勾起。 女子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赌气道,“你不要就算了!”说着就要去夺那铜铃。 男子手一缩,躲过了,连忙哄道,“要!谁说我不要的!这可是阿冉送我的,我宝贝还来不及了,哪能不要呢!”情话说得极是甜蜜讨好。 女子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许,背了手在身后,装出一脸的不在乎,低垂的眼里,却盈上了欢喜的羞色。 107 铃铛响 那合。欢树显然是棵姻缘树,树下那一对男女之间浓浓的幸福甜蜜,闻歌可不会错辨,迷迷糊糊间,恍惚想道,云二居然猜对了,这铜铃还真是定情信物呐! 树下,那男子握住那只铜铃,细看了两眼,抬眼看向心上人,双眸柔和,嘴角的笑却添了两许促狭,凑至她耳畔,压低了嗓音道,“不过,咱们可是东离人,这花神娘娘可会保佑咱们?” 本来只是一句笑言,男子印象中的心上人一贯坚韧,想是不会在意的,但他却不知恋爱中的女子总是患得患失,容不下半点儿的不安,当下,女子还有些笑模样的脸转瞬变得苍白。 男人唬得变了脸,这才在心里道了一句“糟”! “阿冉,我逗你呢,花神娘娘自是普度众生,定会保佑咱们的!”女子仍然不见开怀,男人心里焦急,四下看了看,想了个法子,“你跟我来!” 说着,已是拽了女子的手,两人一道进了花神庙,不由分说,就拜倒在花神像前,先是连着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直起身来,扬手举至眉高,虔诚道,“花神娘娘,我韩铮从不信鬼神,只信自己。可是,为了一个姑娘,我要信你,更要求你!” 他转了头,深邃的眸子定定望进女子半湿的眼瞳,“那个姑娘,很骄傲,很能干,很坚强,比好些男人都要强,受了伤也从不掉一滴眼泪,她总说,她能行!可是见她这样,我只觉得心疼,我想照顾她,保护她,至少让她往后觉得疼时,可以对着我哭,觉得累了,可以在我的肩上靠靠!花神娘娘,我求你,求你保佑我和那个姑娘,保佑我们,能够长相厮守,白头……到老!” 女子的眼被泪润湿,抖颤着唇,欲说不成语。“韩铮——”两人的手紧紧扣在一起,锁成一副十指扣,言说着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亘古神话…… 嗬!韩铮?! 闻歌在梦中陡然一个激灵,骤睁双眸。 “怎么了?”见她睡得不安稳,似是做了噩梦,喊了两声不见有动静,顾轻涯正要伸手摇醒她,却见她蓦然睁开了眼,那神色瞧上去还有些骇人。 “我知道了!”满头大汗的闻歌那双黑金色的眼瞳亮得惊人,“我知道她是谁了!” 顾轻涯袖口中,那只铜铃在黑暗中悄悄陨灭一丝红艳的光,而后,与暗夜融为一体,了无声息…… “叮铃铃”如梦似幻的铃声又伴随着黑暗尽头缓缓步出的身影轻轻响起,闻歌的目光从顾轻涯手里着亮光的那串铜铃上面移开,“原来,还真是咱们手里这串铃铛在响,居然可以感应到她的魂魄,看来……这串铃铛,如今已不是凡物。” 顾轻涯笑笑,却是将那铜铃收近掌里,转手便掖进了袖中。“咱们的时间可不多,有什么话,尽早说,否则一会儿,郇山那两位醒了,就不好说了。”他们特意守在这甬道口,就是为了等昨日那个女鬼,当然,更是为了避开叶空蝉与曲未浓二人。 闻歌点点头,知道他的意思,叶空蝉与曲未浓,同路尚可,信任……还谈不上。 两人这放话刚落,那边黑暗中一踱出了那道影子。长微乱,铠甲加身,血迹斑斑,可不就是昨日那只女鬼么? 见到两人,那双极沉极静的眸子有一瞬的怔愣,但却并未露出一分惊异,目光静静扫过面前的这一对男女,“两位……在这儿等我?” “淳于冉?或者……韩夫人?”闻歌轻启红唇,淡淡吐出一个名字,黑金色的眼瞳弯成月牙儿的形状,却含着隐隐的锐利,盯视着那女鬼的反应,不放过任何细微的变化。 那女鬼双目一暗,继而又亮起,“两位果真不是普通人。”这却是默认了闻歌口中的称呼。 淳于冉。韩铮的妻子。方才,那铜铃散碎的记忆里,雪峰之下映出的坟茔前,墓碑之上,便写着“爱妻韩门淳于氏之位,韩铮泣立。” 他们早前拿到那串铜铃时的猜测,有对,也有不对。那铜铃确实是定情信物!韩铮不只有情人,那情人还已成为了他的妻子。不对的却是,这女子,也不是平凡人,不是他们猜测的松陵城中人,而是堂堂虎威军的一名女将。 方才,顾轻涯跟她说了,这女鬼身上的军服是有品级的,从七品,虽然小,却确确实实是个官。这倒是让闻歌不由更加好奇,而且,还有些佩服。 要知道,一个女子能在军中安身立命已是了不得了,还能混成个将领,如何能让人不佩服?或许,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韩铮那么可怕的人了吧? “韩夫人……”顾轻涯彬彬有礼地唤了一声,“我们稍早时,在外边儿遇上了韩都尉,有些不愉快。不知夫人可能帮我们?”时间有限,顾轻涯没有费时间寒暄,直入了主题。 “你们遇上了韩铮?”淳于冉的双目有一瞬间闪亮起来,只一瞬,又暗淡了下去,“他果然……还是没能放开,到死也不得安生么?” 没能放开?要放开什么?顾轻涯与闻歌对望一眼,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 “韩夫人被困此处,难道,就不想再见见韩都尉么?”微笑着勾起唇角,顾狐狸笑得一脸无害。 淳于冉目光一闪,转瞬从方才一瞬间的低落中抽离出来,目光沉静地对上顾轻涯看似清澈,其实根本望不见底的双眸,轻轻翘了翘嘴角,“我是个军人,不喜欢拐弯抹角,还请两位不要怪罪我的直来直去。我自然不愿落在这里永不见天日,再见韩铮……我从前从不敢想,但如今这位少侠既然提议,必然是有办法,倒是让我多了两分贪心。但我知道,这天上没有掉馅儿饼的事,两位要什么样的报酬,还是明码标价地说出来才好。” 闻歌弯唇,倒果真够直截了当啊!又斜睨了顾狐狸一眼,本以为能瞧见他挫败的神色,却不想,顾轻涯却好似没有受半点儿影响一般,兀自清浅笑着。闻歌不由暗自可惜,又狠狠在心里骂了一声,妖孽。 “怎么样?两位可想好了?”淳于冉想必是果真有些急了,否则看她的性子,应是个极沉得住气的,但这一回,却这么快便催促起了两人。 108 盼双赢 顾轻涯的目光一个回转,睐向了闻歌。这个事,他可说了不算,毕竟,到目前为止,他也不知这姑娘冒这么大的险,进这修罗鬼域是干嘛来了。 闻歌被他的目光扫得一愣,片刻后,才明白过来,却只犹豫了一刻,便道,“我要韩铮手里的虎符。” 虎符?这个答案还真是大大出乎意料。不管是顾轻涯,还是淳于冉,都是皱眉望了过来。 韩铮手里的,自然便是调动虎威军的虎符。四十年前,虎威军尚存时,此符或许还算得一件宝贝,毕竟可以调用十万大军,那意味着多么大的力量?可如今……那虎符拿来还有什么用处呢? 而顾轻涯更是想起了与韩铮对战时,他手中处处透着妖异的虎符,心里有些不安,愈狐疑地瞅望着闻歌。 闻歌却好似半点儿没有注意到他目光中地狐疑与探究,兀自微微笑着望向敛眉深思的淳于冉,“如何?韩夫人?” “我不问这位姑娘要虎符有何用,可要拿到绝不容易。”淳于冉沉静的双眸转而望向了闻歌。 “夫人的话,韩铮总要听的吧?”闻歌可在梦中见过他们之间的伉俪情深,如果说,那个可怕的韩铮还有什么软肋的话,那便必然是眼前这位了。所以,闻歌本身对此次猛鬼陵之行本是有些绝望了的,但如今机缘巧合见到了淳于冉,她才觉得,老天待她,着实还是不错的。这可不就是人间那些酸腐书生感叹的“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么?再说了…… “韩铮那样,怕是有心结,俗话说得好,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心病,我看夫人怕是知晓的,我却还得靠着你。夫人也想与韩铮早些相聚,不再徘徊人间,深陷在过往的恩怨情仇中煎熬吧?解脱,方得自在啊!”闻歌说罢,有些自得,莫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与顾狐狸处得久了,这说起哄人的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顺溜得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韩都尉有冤有怨,夫人可知因由?”顾轻涯瞄了一眼扬着小下巴,有些得意的闻歌,纵容地笑了笑,望向蹙眉深思的淳于冉时,却不由又笑成了狐狸样儿。 “从前的事,哪里是三言两语便能说清楚的?有些事,若非你亲身经历过,又如何会相信?”淳于冉却是说了这么一番模棱两可的话。 顾轻涯与闻歌对望一眼,这是有文章啊,而且还是大文章啊! 可惜,淳于冉却没有与他们说道的意思,话锋一转道,“韩铮的心结难解,我只能勉力一试,不过……至少得先让我见到他。” 闻歌与顾轻涯相视一笑,这本就是条件之一啊!所以……“这是自然。”如此一来,便是达成协议了,但愿能双赢。 “你们怎么在这儿?”身后,蓦然想起叶空蝉带着一丝戒备的问。 顾轻涯与闻歌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幸好,没有浪费时间。回过头,闻歌已经笑道,“叶少侠来得正好,方才我们已与韩夫人聊过了,她答应帮我们。” “韩夫人?”叶空蝉狠狠皱起眉来,目光自然而然,便落在了他们身后,阴翳之处所站的女鬼。 此时,云懋与曲未浓也走到了他们身后,闻言,也都纷纷望向了淳于冉。 “是啊!我和顾五也是刚知道,这居然是韩铮的夫人,你们说,巧是不巧?无巧不成书啊!”闻歌笑眯眯弯起黑金色的眼瞳,露出与顾轻涯有些相似的狐狸笑。 韩铮的夫人?叶空蝉几人听罢,更是震惊莫名。 淳于冉却已抱拳,沉声道,“你们唤我阿冉便是。” “韩夫人答应帮我们……可有条件?”叶空蝉震惊过后,很快便镇定下来,似是没有听到淳于冉那句话,还是中规中矩地唤了一声韩夫人,目光如炬,锐利得盯视在淳于冉身上。与淳于冉一样,叶空蝉也不信这世间会有掉馅儿饼的好事儿。 “还能有什么条件?你们那位好师叔将她困在这里,不得生,她所求,不过一个解脱罢了。叶少侠与曲姑娘早前还不惜耗费灵力为那些恶鬼度呢,这样的善事想必不会拒绝吧?”闻歌笑盈盈得说道,却是将叶空蝉拒绝的后路都给堵死了。早前那些恶鬼也就罢了,眼前这个本身就是被你们郇山之人所害,自然该由你们负责,若是还要拒绝,那你们那些仁义道德,可不都成了虚伪空话? 叶空蝉自然也知道,所以,虽然心里有些不舒服,但看了闻歌一眼,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 “这禁灵之术要解除,至少得先找到她的尸身才行吧!”叶空蝉的尴尬,众人都看在眼里,曲未浓自然头一个站出来为他解围。 闻歌也不是揪着不放的人,毕竟,他们还要同路。而这事,既然事关郇山,便绕不开这二位。所以,她很快顺着曲未浓的话,将话题轻飘飘带开,“你的尸身在何处?怕已是不在原先葬的地方了吧?”早先,在铜铃的碎影里看到的淳于冉的坟茔,既然是韩铮所立,便说明淳于冉是先韩铮而去的,淳于冉没在韩铮身边,又被施了法术,成为禁灵,困在这里,她的尸身自然不该在原处了。 果然,淳于冉点了点头,“确实不在了。只是,究竟在何处……我自己也不知。我死后,原本一直跟在韩铮身边,他虽看不见我,但我却不舍得离她而去。可是某一日,就在韩铮死后不久,我突然被一股力量拉扯到了这里,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所以,我也不清楚我的尸身到底在何处。” 闻歌不知怎么,便恍惚想起多年前,那个也是找不到尸身的鬼姑娘。可是,却是这么不同。那个鬼姑娘只知道哭鼻子,可是,眼前的淳于冉却是在说着这些种种经历时,语调也是清清淡淡,好似没有心,没有情绪一般。 但闻歌曾在梦境中见过她与韩铮的相处,自然知道她不是没有心。 所以,闻歌不由笑了笑,转而毫无避忌地伸手拉了淳于冉,笑道,“我与阿冉有些姑娘家的私话要讲,你们不要偷听喔!”冲顾轻涯他们几人眨了眨眼,她拉了淳于冉,转身朝着那深浓的黑暗中踱去。 109 见微知 “顾兄与闻歌姑娘怎么不休息,却早早跑到这外面来了?居然这么凑巧就能碰上了韩夫人?”见闻歌已是拉着淳于冉走到了别处,他自然知道这是要避开他们,不知说些什么呢!叶空蝉心中气闷,偏自幼受的教育都是君子之道,如何拉得下脸来跟上去?话锋一转,矛头便对准了一边的顾轻涯。 顾轻涯却是不疾不徐笑道,“这不是睡不着出来走走么?哪里想到就碰上了?可不就是巧么?” 何止是巧,简直是太巧了,好吧?他们真当他是傻子么?叶空蝉咬牙,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真是憋闷。扭过头去,不再看顾轻涯那张笑脸,否则,只怕肺也得气炸了。 “也不知道闻歌姑娘与韩夫人讲什么私话呢?这里毕竟不怎么安全,我去看看!我也是姑娘家,总不怕我听见吧!”曲未浓将一切看在眼里,敛眸间,也是不悦,冷冷说上这一句,便是迈开步子朝着方才闻歌与淳于冉离开的方向走去。 谁知,不过走了几步,却见得闻歌已是拉了淳于冉回来了,一脸笑盈盈的模样。 曲未浓停下步子,轻锁眉心。 闻歌却似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有些诡异的气氛,兀自笑道,“让你们久等了。不过……咱们现在可以出了。” “出?”叶空蝉狐疑地攒起眉心,“往何处去?” “自然是去寻阿冉的尸身啊!帮她解除了禁灵之术,她才能自由,与咱们一起去寻韩铮不是?”闻歌的语调理所当然得很,一边说,还一边很是怀疑地上下打量着叶空蝉。早前觉得这位叶少侠也是个聪明人,狡猾的程度与顾狐狸那是不相上下得,怎么,这才睡了一会儿的工夫,就变笨了,这么明显的事儿,还要问? 顾轻涯听得弯唇莞尔,就是云懋也不由低头偷笑了两声。 叶空蝉反倒是更加的狐疑了,“不是说,不知尸身在何处么?如何去寻?”难不成要像无头苍蝇一般,在这四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瞎撞么? “那是之前。现在已经知道啦!”闻歌挥了挥手,语调已经有些不耐烦了,问问问!还有完没完啊?回过头,见叶空蝉皱紧眉,张了嘴,还想问,闻歌连忙警觉地打断他道,“你别问姑娘我是如何知道的,总之,知道便是知道了,信不信,要不要跟来都随你。顾五!云二!走了!”末了,招呼着顾轻涯和云懋便迈开了步子。 转过了身,闻歌轻哼一声,嘟哝道,“这太虚真人是怎么教弟子的?一个男人家聒噪成这样,就连云二都及不上。这也问,那也问,我不也没问你那师叔施这禁灵之术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那音量,并未刻意降低,所以,在场的几人都是听得分明。 顾轻涯与云懋对视一眼,两人都是忍不住笑。 叶空蝉的脸,却是轰地一声,变得通红。 “师兄?”曲未浓皱眉看他,他们还要跟上去吗?曲未浓心里有怒,可是很想扭头就走的。这几个人,根本就在防着他们,既是如此,又何需同行?那不是自取其辱吗?他们郇山弟子,何等骄傲,何必拿自己的热脸去贴旁人的冷屁股? 叶空目中种种思绪纠缠暗闪,片刻后,却是一咬牙道,“走!”他们,别无选择。禁灵之事,与他们郇山脱不了干系,自然该由他们来了结。而且,韩铮知厉害可怕,也不是他与师妹二人便能应付,倒是与他们一处,要多些胜算。 虽然,叶空蝉心里也是恼怒,但这一刻,他权衡利弊,不得不承认与闻歌他们一道,才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话落,他已是迈开步子,追了上去。 曲未浓冷着一张脸,跺了跺脚,这才不甘不愿地跟在了叶空蝉的身后。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原来却还有路可走。那山洞居然四通八达,从他们方才暂歇的那初空旷之地出来,面前竟有三条岔道,岔道内再有岔道,又是在这样浓密的暗夜之中,真是天生的迷宫,若非有人带路,还真会不小心就迷了路。 可这带路的人,却不是淳于冉,而是闻歌,这怎么想,叶空蝉都觉得疑云重重,眉心因而越蹙越紧。 至于顾轻涯和云懋,因为知道闻歌身怀溯术,方才将淳于冉带了出去,必然是用了什么法子,探寻到了她的尸身所在,所以跟在闻歌身后,很是心安理得,没有半点儿惶然,除了云懋,还是怕着前面的淳于冉,虽然是个看上去挺正常的姑娘,但还是鬼啊鬼。 所以,他的手,一直紧紧揪在顾轻涯的衣袖上。前者甩了两次,没能将那只爪子甩开之后,只能翻着白眼,无力地随他去了。 至于叶空蝉和曲未浓师兄妹二人心中都憋着气,又是满腹狐疑,但也知道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只得各自闷气地跟在身后,安静得很。 闻歌借着炼魔灯的光亮四处看了看,眼中有惊叹,顾轻涯跟着一看,笑道,“这山洞竟是人工开凿的,这般浩大的工程,耗时耗力还耗钱,韩帅真是大手笔。” 淳于冉目下闪了闪,“顾少侠如何知这是我义父……” “原来韩夫人竟不只是韩铮的夫人,还是韩帅的义女么?这就难怪了,巾帼不让须眉,原是有渊源的。”顾轻涯笑道,而后,倒也并不卖关子,只是云淡风轻道,“这密道既是人工开凿,看上去也有些年头了,但也就不过几十年的光景。那时,正是韩帅镇守松陵原之时,除了他,谁能有这么大的胆子,不经他的同意便有这样的动作?何况,在这里修这样的山洞,只怕除了韩帅,旁人怕也派不上用场了。” “我倒是奇怪了,修这样的山洞是做什么用呢?”闻歌眨眨眼,也插了一嘴。 “屯兵、屯粮、还有……虎威军短短时间就成了一支铁军,那可不是没有原因的。”顾轻涯笑笑指了指一旁,闻歌顺着他的指尖望了过去,见得那是一些废弃了的箭靶还有人形木桩之类的。 闻歌点了点头,明白了,原来是用来练兵的。早前没有听过云懋讲古的话,她或许还会奇怪韩定涛怎么练个兵也要偷偷摸摸的,现在却是全然不会了。这一对君臣,一个猜忌着另一个,一个自然要防备着另一个。 110 白骨森 “顾少侠真是见微知著。”淳于冉语调淡淡地赞道。转头望了那两人一眼,目下闪了闪,嘴角微微弯起,虽然浅淡到难以察觉,却是她的头一个笑容。 这青年,不只聪明、细心,而且……对这闻歌姑娘也是上心得很呢! 淳于冉目光及处,顾轻涯见闻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由勾了勾唇,黑沉的双眸中是他自己都没有察觉,自然而然流露的纵容与宠溺。 “叮铃铃”突如其来的铃声在这洞中响起。 “什么声音?”叶空蝉双目骤惊,目光精锐地凝向某一处。 闻歌也是惊骇,却是心虚的,偷偷地瞄了一眼顾轻涯的方向,只见他的手拢在袖中,食指与中指捏了一个诀,怕是某种遮蔽声音的法术,应该是暂时无碍了。 所以……闻歌悄悄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是一脸疑惑道,“什么声音?云二,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 云懋也正在心虚呢,听得这一问,忙不迭摇头道,“没有啊!” “我也没有听到,叶少侠是不是一时紧张,听错了?”闻歌黑金色的眼瞳扑闪着笑意。 听错了?怎么可能?曲未浓眼中有幽光暗闪,上前一步,正要与闻歌争辩,叶空蝉却是手一抬,将她挡住了。曲未浓有些不甘地抬头,却见叶空蝉面沉如水,她只得一咬牙,别过了头去。 叶空蝉却是目中深深,望定姑娘,似要看穿了她。 孰料,闻歌却是一脸的淡定微笑,没露半点儿端倪,遑论心虚了。 “叶少侠,这洞里,古怪得很,若有什么异样,也不无可能。咱们还是别在此多留,快些找到韩夫人的尸身要紧。”顾轻涯轻徐笑着打断了叶空蝉的盯视。 叶空蝉目下闪了闪,但终究是移开了视线,垂了眼。 “是啊!方才真有什么声音么?难道又是……”闻歌配合地做出一脸凝重的神色。 再演就过了。顾轻涯轻飘飘瞥了闻歌一眼,淡淡道,“走吧!” 顾轻涯给闻歌使了个眼色,闻歌黑金色的双瞳一转,笑呵呵拉着淳于冉迈了步子。其余几人,心思各异,却都是沉默着跟了上去。 又行了不到一里地,前面陡然开阔起来,然而,在场的几人,却是个个都惊骇地瞪大了眼。 当先的闻歌打了个愣怔后,才木木笑道,“看来,你们那位师叔对他布下的四象绝杀有信心得很,这一路上居然都没有布下其他的阵法。” 闻歌想,或许还得感谢这位道长的自负呢!否则,他们那里能够这么顺利就找到这里? 不过……环顾四周,闻歌又犯起了愁,“这么多的尸骨?到底阿冉的在哪里呢?” 这山洞里再无岔道,看上去有十步见方,算不上大,却也绝不小,可入目所及却是堆成了山高的头骨,白森森的一片,令人一看,便是毛骨悚然。按着郇山自来标榜的仁义道德,当然也可以一个个将这些禁灵释放出来,可惜……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别说韩铮怕是没那个耐性等着他们,就是那位郇山的道长,又怎会容许他们随意动他的东西?这禁一个灵,力气总是要花上几分的吧? “不知令师叔用这么多禁灵,是要做什么?”顾轻涯微微笑,瞟向面色难看至极的叶空蝉师兄妹二人。 叶空蝉铁青着脸色没法应答。 曲未浓四处一看,皱眉岔开了话题,“这里只有头骨。”换言之,即便他们侥幸在这满洞的白骨森森中寻得了属于淳于冉的那一个,也凑不成完整的一具。 “你们这位师叔究竟想要干嘛?人都死了,他还要用禁灵之术将他们困住也就罢了,居然还将人的尸骨给拆分了,又不是一个两个,一来就这么多个,挫骨扬灰,让人不得全尸的,可都是有深仇大恨的啊!”闻歌黑金色的眼珠子一转,难得的正义了一回。 “我想,他怕是在借由禁灵之力在修炼什么邪门儿的法术呢!”顾轻涯四处看了可能,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这个洞里的白骨看似随意放置,但仔细一看,却是乱中有序,反而似是有迹可循一般。“阿懋?”顾轻涯一时不敢确定,低声喊了一声。 云懋只是怕鬼,离淳于冉远远的,但这满洞的白骨森森对他而言却没有半点儿的影响,他还能神色如常,正常思考,所以一听顾轻涯唤他,他朝便立刻意会到了他的意思,也随之四处看了看。 “一本缺失的古籍中曾有记载,从前有人借由秘法以人的魂魄作为献祭,来获取力量的,只是那记载本就残缺,我也不确定是不是。” 此话一出,众人一寂,闻歌难得厚道的没有出声奚落,只是,虽然什么也没说,但那朝叶空蝉师兄妹俩望过去的莫名目光却是让叶空蝉和曲未浓都脸儿烫起来,除了丢脸还是丢脸。 “咳咳咳。”顾轻涯轻咳了两声,打破了这有些尴尬的沉寂。“这些暂且不说了,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先寻到韩夫人的尸骨再说,那位道长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回来了。”这虽然有打圆场的意思,但却也是实打实的真话。 闻歌挑眉道,这几个人都是一口一个韩夫人,倒是弄得她这喊阿冉的好像很自来熟似的。闻歌正腹诽之际,手背突然被人轻碰了一下,她目光一闪,悄悄低下头去。 只见顾轻涯一边说着话,一边已是借由着挥手的动作,将袖中藏着的铜铃悄悄递给了自己。 眼下这个情况,或许也只有闻歌借由这铜铃来帮忙了。毕竟,这铜铃既然连淳于冉的魂魄都能感应,说不定也能感应到她的尸骨呢? 闻歌一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得不说,这顾狐狸的脑袋就是转得快啊!闻歌笑笑,伸手接过他手里的铃铛,可哪里知道,那铃铛刚握到手里,突然就“叮铃铃”响了起来,这回,却是想狡辩也不行了。事实上,闻歌也来不及狡辩,她手里的小小铜铃突然爆出莫名的力量,拉住她朝着某一个方向飞了过去。 这一切,生得太快,即便是反应快如顾轻涯,也是慢了一步,才身形如梭,跟着飞纵而去,更别说其他人了,更是慢了数步不只。 111 邪门儿 闻歌忍不住想要骂娘,这铜铃铛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这个时候竟有这么大的力气,而且着烫,好似烙在了她的掌心,扔也扔不掉一般,真是邪门儿。 身不由己被那串铜铃铛拽着穿过一层又一层垒起的白森森的头骨,面前豁然一开朗,却是一间小小斗室,斗室中央铺了块木板,板上躺了一具尸骨,竟是今日闻歌所见的唯一一具完整的骸骨。 闻歌堪堪站稳,还不及思考出个子丑寅卯来,那铜铃突然又拉扯着她直接朝那骸骨扑了过去。 糟了!这是要跟这骸骨来一次非一般的亲密接触啊!这一刻,饶是胆大一如闻歌,也不由白了脸。千钧一之际,身后斜伸出一只有力的手,箍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 闻歌本就不愿离那骸骨太近,自然顺着那力道往身后一撤,哪里晓得,那铜铃铛却是执着得很,从她掌中猝然脱落,朝着它方才奔的那方向义无反顾而去。 带得闻歌往后一个踉跄,摔在身后展开的那个怀抱里,这一刻,闻歌自觉劫后余生,害臊也顾不得了,往身后那宽厚坚实的胸膛靠了一靠,笑眯眯道,“顾五可是做了一回英雄救美的英雄了。” 太假了。顾轻涯连拆穿她也懒得,将她从怀里腿开,目光越过她,望向了她身后,轻轻攒起了眉心。 闻歌撇撇唇,也顺着他的视线网了过去,不由“咦”了一声。目光落处,两串铜铃铛竟好似隔世未见的眷侣一般,紧紧贴吸在了一处,难怪了,方才这串铜铃铛跟疯了似的往这里奔,原来是老情人在这儿呢! 顾轻涯怕是也想到了,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是有些复杂地落在面前的这具骸骨面前。 只是,谁都还来不及说什么,突然,一阵打斗声便传进了耳内。两人皆是回头,面前,那一层层垒起的白骨后,隐约可见术法相击而起的火花。他们站这儿片刻,方才不过晚了顾轻涯几息工夫的叶空蝉几人,竟是一个也没有追上来。 “岑师叔……”这一声惊喊是曲未浓的,带着满满的质疑。 “你们认错人了。”这一声,是陌生的男嗓,沉凝着,冷若坚冰。 紧接着,便再没人说话,只听得被法术扫落的头骨一个个接着砸在地面上,骨碌碌滚动,此起彼伏。 顾轻涯与闻歌很快地对望一眼,下一瞬,两人似是商量好了一般,顾轻涯轻念咒破除了那骸骨周围的法阵,而闻歌已经变换出一块儿大大的布巾,将那骸骨包裹起来,顺势一提,便背在了背上,这个时候,却也顾不上是不是与死人亲密接触了。 眼看着闻歌果然领会了他的意思,而且已经做好准备了,顾轻涯一把拉住了她,轻喝一声“走!”,便拽起闻歌,以沧溟飞渡的绝妙身法往来时路飞窜而去。 不过几息的工夫,穿过那层层白骨,打斗声已近在咫尺,一抬眼,果然见一道灰白的人影与叶空蝉他们缠斗在一处,只是,很显然,那人法力高强,即便是云懋他们三人联手,一时之间竟还奈何不得他。 不只如此,那老道还能分心来现顾轻涯与闻歌二人,一看清他们,竟是轻而易举便从叶空蝉他们三人的联手缠斗中脱身而出,电光火石间便要朝顾轻涯与闻歌处扑将过来。 好在,顾轻涯早有所备,一只手拉住闻歌,另一只手,一直紧叩一个法诀,眼见那灰白身影恍若一道阴风般朝他们卷来时,他只是扬目一惊,手势快如闪电,一集拍出去。 那灰白道袍的老道往后一忒避让,就这么短短的顷刻间,顾轻涯已带着闻歌几个起落,到了数布之外。 “东西已经到手,你们想办法脱身,届时再汇合。”顾轻涯远远德丢下一句话,就带着闻歌,先逃之夭夭了。 当然,他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叫做顾全大局,但叶空蝉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了一声“卑鄙”,偏偏却还得不甘不愿地挡住要去追击他们的老道。 “你疯了?你可知他们带走的是何人的尸骨?”灰白道袍的老道瞠目结舌地看着挡在面前的青年。 叶空蝉却是神色不变,沉声应道,“自然知道。不就是韩铮的夫人么?” “既然知道,你还让他们将她带走了?你难道不知韩铮有多可怕么?若是有朝一日遇上他,这个女人的尸骨不在,他哪里还会投鼠忌器,一定会将我们一并撕碎不可的。”老道的表情几近狰狞。 叶空蝉听罢却是冷笑道,“原来如此。莫怪师叔没有将韩夫人的魂魄用于献祭,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么?” 老道的表情走一瞬间的扭曲,片刻之后,却是一扭头道,“我说了,你们认错人了,我可不是你什么师叔。” “师叔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有什么话,等回到郇山,你自去掌门面前分说。”叶空蝉话落,手中长剑一抖,已是化作一条银蛇,朝着老道的方向吐信而去。 “黄口小儿,不自量力!”老道冷哼一声,便也合掌迎了上去,两人再度缠斗到了一处。 叶空蝉自然不是老道的对手,曲未浓也连忙上去帮忙。 边上的云懋见他们打得很是热闹,心里却有些悲凉,很是受伤,他家小五……原来最是个见色忘义的,这有了闻歌,竟将他全然抛在脑后了。 “云二货,你还愣在那儿作甚?快来帮忙啊!”冷珠子乱迸的话自然是出自曲未浓之口,她平日里倒是冷若冰霜,却不知何时将闻歌喊云懋的称呼听在了耳,记在了心,如今头一回喊起,却是熟稔得云懋双眼包泪。 这个女人平日里那么高冷,其实……很凶啊!奈何,云二惹不起,只得欲哭无泪地赶紧上前去帮忙,也省得一会儿被胖揍的人变成了他。 “这里应该安全了吧?”四野皆是黑,他们一路奔来,根本就是毫无方向,直到将那打斗声远远抛在身后,再听不见了,顾轻涯这才慢慢缓下步子,只是,却还是谨慎地一再回头张望,而握在闻歌腕上的手,更是没有半点儿松开。 “应该是安全了。”闻歌轻吁一口气,待得顾轻涯松开她,她这才解下了背负在背上的包袱,轻巧地放于地上。 112 铃中梦 “这……就是阿冉了?”将那包袱小心放在地上,解开之后,露出里面的骸骨,没有了炼魔灯,闻歌俯得极低,也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勉强能够辨认出确实是副女子的尸骨。 “应该是了。”顾轻涯说的却是那绑在尸骨腕骨之上的铜铃铛,与早前韩铮那一串,牢牢缠在了一处,除了淳于冉,应该不作第二人想了。一边应着,顾轻涯已经一边快手快脚地布下了结界,并寻了些枯木干草,点燃了一堆火,总算将他们周遭的黑暗稍稍驱淡了一些,能够正常视物了。 而且,这猛鬼陵因着常年不见日光,所以,很是阴冷,他们虽然都有灵力护身,但这种情况下,他们也没有太多的灵力耗费在这些事上。 感受到火堆的温暖,闻歌连忙靠了过去,搓了搓有些僵冷的手指,伸在火上烘烤。片刻后,便觉得暖和可许多,这才转头看向那头骨正中的禁灵印记,她倒是并不奇怪那老道之所以保留了淳于冉尸骨完整,也未曾将她的魂魄献祭,或许最开始的时候,奇怪过,但如今却也醍醐灌顶,想通了。她苦恼的反倒是另外一桩,抬起头,不是很抱希望地看向顾轻涯道,“这个禁灵之术……你会解的吧?”他一直以来,好像都是无所不能的,闻歌想,该对他有信心些才是。 谁知道,顾轻涯却是一挑眉,答得很理所当然道,“这禁灵之术可是郇山明令禁止的禁术,郇山弟子都不一定会解,我怎么会解呢?” 闻歌脸上的笑一僵,“那你让我把人背出来做什么?这么远,不累啊?” 这话里不无怨气,加上那瞪得圆圆的黑金色眼瞳里似是燃着两簇火,晶晶亮,腮帮子微鼓,像是一只河豚,却是让顾轻涯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那一笑间,闻歌小心肝儿又是一颤,刚冒起的火气如同被针扎破的气囊,瞬间又瘪了下去。一到这种时候,就用起了美男计,羞也不羞?这只狐狸真是卑鄙!奸诈!阴险! 闻歌别过脸,在心里骂了个痛快。却也想明白了自己方才那通火冒得确实有些不该,他们本就是冲着淳于冉的尸骨去的,总不能空手而归,那个时候,顾轻涯的当机立断便是最好的选择,自己不是也明白,这才在领会了他的意思之后,毫不迟疑地就照做了么? 想到此处,闻歌有些心虚,默了片刻,才道,“现在怎么办?只能等着他们脱身了么?”她倒是并不担心叶空蝉他们几个脱不了身,虽然那老道走了邪门歪道,但那几个人都不差,就算不能拿他如何,要脱身却也应该不难的。 问罢,她才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多余。被施了禁灵之术,即便是将尸骨寻到了,若是没能解除,淳于冉的魂魄也还是会被困在某一处。而如今,这禁灵之术她拿着是一筹莫展的,如今就连最有希望的顾轻涯也一无所知,除了靠出自郇山的叶空蝉和曲未浓,还能怎么办? “闻歌……”顾轻涯似是没有瞧见闻歌面上的闷气,从地上拾了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状似不经意般轻笑道,“那种情况下,我们能将韩夫人的尸骨寻到,并带了出来,已经不错了。你一早不还觉得,要进到松陵原也不易么?但我们进来了,还走到了这一步……事实证明,这饭得一口一口吃,路也得一步一步走,你说呢?” 他冲着她微微一笑,在闻歌蓦然怔忪拾时,他已是潇洒地往地上一躺,枕臂在了脑后,“好了,别多想,也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清清淡淡的话语,却好似带着莫名安定人心的力量,至少,闻歌的心,便因此安了不少。抬起眼,望着火堆对面,悠闲地枕臂,闭了眼,好似已经睡着了的顾轻涯,闻歌的嘴角微微翘起,眼神是她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柔和。 风息,微乎其微地变了。刚刚闭眼假寐的闻歌与顾轻涯几乎是同一时刻骤睁双目,从地上弹坐而起,朝对方看去,目中皆是精光。 稍早时顾轻涯布下的结界处,黑沉的浓雾卷着数不清的恶鬼狰狞的脸,正用力撞击着那道镜墙,镜墙一时间虽还没有裂开,但每一撞下,都是剧烈的摇晃。这样下去,结界被破,那是迟早的事。 “韩铮怕是一会儿也会来了。”方才一时没有注意,只怕他们逃出来的时候,已经越过了那老道早前设下的阵法,韩铮便又追过来了,毕竟他们手里有对韩铮而言,极是重要的东西。 “不能等,得走!”顾轻涯面沉如水,闻歌也是点头,两人同时反身回去,伸手朝地上的那具尸骨探去,两人的手相触的同时,也触碰到了尸骨腕上那两串缠绕在一处的铜铃铛,一刹那间,闻歌都不知道生了什么。 只觉得,面前一道亮光闪过,凭空现出一个漩涡,里面有巨大的吸力拉扯着她,将她往里拽。她脚下不稳,转眼腾空,被吸尽去的刹那,只觉得,右腕上一紧,一个熟悉的温度与力道箍握住了她。 只是一刹那,他们的脚下已经踩到了实地,但面前的景象却已是大变。 满目葱翠,和煦的春光从林间枝叶静静筛落。沉浸在黑暗中太久的两人不适地闭起了眼,偏过头,电光火石间,心头皆是震惊莫名,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莫不是梦么? 还不及想出个大概,一串马蹄声突然自林子那一头隐隐传来。 顾轻涯扬目一惊,已是拉了闻歌,三两步冲进了近旁的几从浓密的灌木之后,无论如何,先躲起来。 春末,阳光透过重重树叶的缝隙,筛落下几许,静谧的山林中,四野俱寂,偶闻两声虫鸣鸟叫,正是遗世般的宁静。 陡然一阵翅膀扑腾声起,林子的另一端一大群的鸟似受了惊,四处惊飞。不消片刻,一串似惊醒了天地的马蹄声自林间道上飒沓而来,沙尘尽处,一行十来匹骏马飞驰而至,每匹马上都驮着一戎装武士,飒飒英姿,别有一番英武气派。 当头一人玄甲红缨,一扯缰绳,勒停了马儿,玄铁头盔下双目半抬,目光似有几分复杂地凝着前方的重重绿荫,更似穿透这山林不知望向了何处。 113 时空错 当先那一人玄甲红缨,利落地勒停了马儿,他胯下枣红色的骏马扬蹄嘶叫,顷刻间,被他安抚下来。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凝着某个方向。 他身后那十几轻骑训练有素地随即停下,“大人,前面不远就是松陵大营了!” “嗯!”那人轻应一声,收回视线,单手利落一扯缰绳,再度打马而行。 身后,其余骑士紧随,骏马呼啸而过。马蹄声渐行渐远,林子又安静一如最初。 直到那些人打马走远了,顾轻涯与闻歌才从那灌木丛后钻了出来,望着那黄土飞扬未尽处,闻歌的脸色变换非常,可谓精彩。 “方才那是……韩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闻歌的头疼了起来,顾轻涯虽然没有回答,但她知道,他们刚才都看得再清楚不过,那确实是韩铮。比他们早前见过的,要年轻一些的韩铮。 方才那人说,前面不远就是松陵大营了吗?顾轻涯和闻歌印象里的松陵原不见天日,除了阴暗还是阴暗,可没有这样的春光明媚,更不存在什么松陵大营。 有些答案,呼之欲出。但闻歌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 “闻歌!”顾轻涯唤她,面色有些惊疑。 闻歌愣愣回过神来,见他脸色,顺着他的目光望见了自己的手,不由也是惊地面色大变。 她手里捏着一根树枝,正是方才,她心里有事时,随手从灌木上折下来的。可是……怎么可能折得下来?他们不是在梦里吗? 闻歌连忙将手里的树枝扔开,不信邪地又伸手去摘树上的叶子,待得将那片翠绿的新叶捏在手里时,闻歌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再难看了。“不是梦!” 不是梦!他们真的回到了松陵大战之前的松陵原? 可是……怎么会? 想起方才他们一同触碰到那两串铜铃时,眼前乍起的亮光,还有那个凭空而现的漩涡……是那两串铜铃已经有了非凡的力量,还是因为韩铮的执念实在太深? 闻歌脸色几变,先在浑身上下摸了个遍之后,又扑了过去,不由分说便在顾轻涯身上上下摸索起来。 后者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脸懵逼,即便是奸诈如顾狐狸,一时间也震惊地忘了反应,很是结实地被揩课几下油,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伸手拉住闻歌往他衣襟里插去的手,神色复杂道,“你做什么?” 闻歌丝毫没有半分尴尬,事实上,现下的状况,她可没有半点儿心思去旖旎了。“我们方才是借由铜铃来到这儿的,可那铜铃去哪儿了?” 顾轻涯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她推睐一些,自己将身上找了个遍,而后很是遗憾地两手一摊,道,“没有。” 闻歌的脸色黑沉若锅底,“你跟着我进来做什么?”若是他还在外面,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能想到法子救她的? 没将她的恼怒看在眼里,顾轻涯目色深沉,却是难言的柔和,“我自然要跟你一起。何况,我庆幸,我跟你来了。” 他的嗓音瓷沉,语调似含着百转千回的韵味,闻歌不知怎么的,便突然恼怒尽去不说,方寸间还腾起一种热麻,闻歌转过头,暗骂自己没出息,怎么又被色所迷了?过后,又觉得奇怪,不是已经没有心了么?因为一句话而小鹿乱撞又是几个意思? 假装没有看懂闻歌突然变红的脸,顾轻涯心情极好地微眯起眼,“现在要怎么办?这韩铮……咱们追是不追?” 闻歌一蹭而起,转眼已是将方才那一阵娇羞忘在了脑后,“追!当然要追!” 东离虎威军所在的松陵大营位于松陵城北十里外,能容下十万军士的军营,足可见其壮观。 正是午后休憩时间,军营中不似操练时严谨,反而多了几分散漫。兵将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打闹,也有兴致来了就撩起袖子较量上一回的,周遭免不了起哄声声,倒是热闹得很。 “阿冉,奔雷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吧?改明儿我可能带它出去溜溜儿?”大踏步走进马厩的男人生得很是高壮,刚跟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摔成了一团,将他们一一摆平在地上,浑身是汗,他却似浑不在意,兀自挽高着袖子,松垮着衣襟,微微露出两分犹带着晶莹汗珠的结实胸膛。 被换作“阿冉”的身材瘦长,穿着虎威军清一色的青布衣套玄色甲,盘扣规矩地一路扣到颈下,正默不作声低头给马加料。 孰知那匹棕褐色的高健马儿却似能听懂人话,听得“溜溜儿”几字,有些兴奋地刨了刨蹄子。 阿冉忙伸手挠在马儿头侧,做了两手势,又安抚地低念了两句,便将有些焦躁的马儿安抚下来。回过头,一双琉璃般清亮的眸子却带了两分怪责,横了男人一眼,“三哥,奔雷皮外伤是好得差不离了,但要溜溜儿怕还是得等等,除非你下回去杀南蛮子,想换匹马骑!” 虎威军常年与南夏军作战,双方各有死伤,自然是千仇万恨,不知何时起,便兴将这南夏人唤作南蛮子。 男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呵呵赔笑。 “还有……下回再让我知道,你在奔雷伤未好前,偷偷喂它吃糖,你就别想再见着你的酒葫芦了!” “别!别!别!好阿冉!你知道的,这奔雷爱吃糖,跟你三哥爱酒,这都一样的,没得治!我最多……最多对不起奔雷,让它戒糖戒到伤好为止!”男人急了,忙不迭地摆手,作保证,顺便毫不犹豫地出卖了“战友”,哪怕是奔雷兄愤愤地打了个响鼻,以作不满,他也恍若未闻。 见男人这模样,阿冉喉间有些痒酥,轻咳了一声,才没笑出来,“这可是三哥自己说的,可要说话算数!” “那是当然的!我姚三男子汉大丈夫,自然是一口唾沫一个钉!这么久了,阿冉可见过你家三哥言而无信过?” 自然是没有!偏偏这三哥明明只是看似憨厚,却绝非好糊弄的人,却不知是不是让着他的缘故,总是顺着她,以至于许下了一个又一个承诺。好在,阿冉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哄他许下的大多都是为他好,且无伤大雅的小事。 “你看!真是阿冉!”躲在暗处的闻歌望着那一方,终于彻底绝望了,看来,他们真是一不小心,就回到四十多年前来了。 114 先看看 看见了淳于冉,活生生的淳于冉,还没有与韩铮相识的淳于冉,闻歌却没有半点儿开心的感觉,她的脸彻底垮了下来,语调里已经带了哭腔,“现在怎么办?我们会不会就此困在这里,回不去了?” 开玩笑,隔着四十多年的时空,非人力所能为,他们现在能怎么办? “若真是这样,倒也不错。”顾轻涯望着她,却是低低道了这么一句,一双狭长的眼里似是一汪星湖,荡漾着满满醉人的星光。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娃得有些低,闻歌听得不是很清楚,恍惚听得“不错”二字,这让闻歌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眉心,狠狠颦了起来。 顾轻涯却是神色未变,从容笑道,“没什么。我是说别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 闻歌心里有些疑虑,但眯着眼看他片刻,也没有寻得一丝破绽,只得认为是自己一时恍惚说错了。一样被困在这里,他怎么可能会觉得不错呢! 转头望向那交谈的一男一女处,闻歌的眉心蹙起,“现在我们怎么做?” “先看看吧!”顾轻涯也随之望了过去。 “这两人是什么关系?难不成是阿冉的旧情人?”闻歌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心思,再艰难的处境也动摇不了她坚定的八卦之心。 那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淳于冉抿抿唇,刻意板起的脸上终是有了笑意,那姚三看在眼中,沉敛的眸子里也多了两分柔和的笑意。 递了只刷子给姚三,他们一边说笑着,一边给奔雷刷起了身。阳光静谧地洒落在两人一马身上,似是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真正是岁月如斯静好。 可惜,这样的平静与美好很快被打破。纷乱的马蹄声中,姚三和阿冉早已停下手里的动作,各自沉敛着眸色,看着那十几轻骑丝毫未作停留地飞驰而过,直朝主帅营帐所在处奔去。 “是韩铮到了!”闻歌的眸色沉敛下来。 “咱们去看看吧!”顾轻涯轻挑眉,提议道,闻歌自然是点头。 韩铮到了,却还在他们之后,这自然是因为换了一个时空,她与顾轻涯的法术,居然都还没有消失,这已算得闻歌到了这儿之后,唯一算得上的好事了。 “走吧!”顾轻涯拉了她的手,拈了一个诀,使了个障眼法,堂而皇之地在众人面前走过,朝着方才韩铮纵马去的方向而去,没有半个人现。 “看来我得去一趟了!”姚三放下手中刷子,将挽高的袖子慢慢放下,原本眼中的柔和笑意不知何时消散,那双眼,像是阳光下的影子,让人看不太清。 “三哥不如去梳洗一番再去,总归是从京里来的大人,而且是带着皇命来的,若是冲撞了,可就不好了!”淳于冉目光望了望帅帐的方向,眉宇间,轻敛起一个褶。 姚三点了点头,举步而去。 淳于冉又看着姚三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奔雷不耐地蹭了蹭,她才眨了眨眼,回过神来,哦,险些忘了,她还在刷马呢! 主帅营帐内,这会儿的气氛,却绝对谈不上一个好字。 韩定涛知道,皇帝遣使而来,绝对没有安好心。韩定涛知道,皇帝绝对不会让他好过。韩定涛还知道,能够作为特使而来,绝对是皇帝心腹的心腹无疑。只是,跟面前的年轻人大眼瞪小眼的同时,韩定涛才知道,他还是小看了皇帝,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远比他想象的要……阴险、卑鄙、狡诈……以下省略一堆贬义词。 姚三走进帅帐时,看到的就是这幅奇怪的画面。身形同样挺拔高大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中间隔了一个身长的距离分据两头,互不示弱地大眼瞪小眼,帐内的气氛很是诡异,恍惚,风息也止凝了一般。 听到脚步声,年轻的那一个目光微闪,“想来韩元帅应该已经是领会圣上的旨意了?” 韩定涛挪开视线,下颚处的短须似是气不平地翘了两翘,开口时,语气也有些生硬,“这位是虎威军先锋营的姚将军!劲松,这位是圣上特使,奉命至我军中……” “接任都尉一职!姚将军,日后还请多多关照!”年轻男人截了韩定涛的话头,转头望向姚三时,已经半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韩元帅军务繁忙,如果不麻烦姚将军的话……可否指点一番下官如何安顿?如此,便有劳了!” 姚三堪堪抱拳,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又被打断。他蹙了蹙眉,想瞧瞧元帅的眼色,讨个主意,却见那位只顾着吹胡子瞪眼,根本没捎带上他一眼。 “韩铮!你不用浪费功夫做什么安顿,今夜可至松陵城中歇脚,明日天明,立刻启程回京!”韩定涛似是忍了几番,终是拧眉沉声道。 姚三听得那一声“韩铮”,惊得一挑眉,目光悄悄在一老一少之间流转,暗暗叹道,方才错眼间,就觉着那年轻人眉目有些眼熟,那长眉入鬓,炯亮黑眸,可不就是跟他们元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么? “韩元帅这话是要撵我走?是想要抗旨?”修长指间轻扣一卷明黄,韩铮似笑非笑。 “圣上那里我自会上请罪折子。”韩定涛悄悄掩下一声长叹。 可惜,韩铮丝毫不领情,“要上请罪折子,韩元帅敬请快些,说实话,下官不见得乐意来这儿,更别说做那劳什子的都尉了!” 刚接到旨意时,于他如晴天霹雳,不是没有周旋过,所以他知晓圣意难改,不得已才屈从了。老头不信这个邪,这封请罪折子递上去,要么石沉大海,要有反应的话,只怕就是一句“不尊圣意”的斥责,有他的排头吃! 听他这般说话,韩定涛只觉胸口翻搅,一口气堵在方寸间,气闷难消,“臭小子,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 这会儿倒记得是他老子了?韩铮那双与韩定涛极为相似的眼眸深处微微闪动,嘴角半牵,“父亲——”他极为平静地唤了一声,那语调中却听不出感情,反而有些道不清的意味,“我从父亲那里唯一学到的,就是当不能两全时,只需忠君即可!”说到此处,他的眼眸已是沉冷如冰。 那话中深意旁人听不懂,韩定涛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当下便是气得面色铁青,胸口一痛,闷咳了两声。 韩铮恍若未见,慢慢挺直背脊,“下官却是没有抗旨的胆子的,所以,在圣意有变之前,下官还是得住在营中叨扰。” 115 则安之 韩定涛被他儿子的话给噎得面色几变,终于是妥协了,沉着脸给一直在旁边当隐形人的姚劲松摆摆手,道,“劲松,你费些心,好生安顿!”说罢,回过身去,不再看来。 韩铮笑望姚三,客气得很,“姚将军,有劳了!” “不敢!”姚三回以一笑,有些假!他本见不惯京中的贵公子,这韩铮就是其中之一,若非他是元帅之子,他根本不会强压恶感。而就在刚才,姚三已经决定,讨厌他。 “这韩铮,还真是不讨喜。与韩定涛的父子关系也委实算不上好。”顾轻涯用一面镜墙将自己与闻歌遮了起来,外面的人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悠哉悠哉地看戏,闻歌还能适时地感慨。若非时机场合不对,闻歌倒觉得,这样的小日子也挺美的。 “若是换了你是韩铮,你可会对一个没能陪伴在他身边的父亲毫无怨言呢?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好舅舅。”顾轻涯微微笑道。 “你是说……他们父子不合,是乾帝从中作梗的缘故?”闻歌不得不惊了。 顾轻涯还是笑得很是和缓谦虚,“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不管有没有乾帝什么事,但若是韩铮与韩定涛父子和睦相亲的话,你觉得乾帝会让他离开烨京,到松陵来吗?” 自然不会,乾帝又不是傻。他既与韩定涛君臣之间有了罅隙,不管韩铮对韩定涛如何,他终是韩定涛的儿子,唯一的儿子,韩定涛不可能不顾念他。只要他在京城,那便形同质子,韩定涛无论做什么,都会投鼠忌器。相反,他若离了京城,还来了韩定涛身边,那韩定涛又哪里会还有后顾之忧? 可是这样的事情,她一个局外之人都能看得清楚,乾帝这样惯于政治博弈之人会不明白? 闻歌突然觉得全身寒。可乾帝还是将韩铮派来了,是试探,还是有别的阴谋?难怪,韩定涛一开始便忙着赶韩铮回去,毕竟姜还是老的辣,韩定涛怕是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危机了。而韩铮,却还深陷在自己的心结里,不知大难将至。 “我适才突然想到,我们既是因那对铜铃来到此处,那回去必然也要借由那对铜铃。而那串铜铃之所以没能被我们带过来,自然是因为在这个时空的这个时候,那对铜铃,还没有出现。”顾轻涯摩挲着下巴,双目微微眯起,虽然能跟闻歌单独困在这个时空也不错,但他知道,闻歌一定会想尽办法回去,他自是舍不得她绞尽脑汁的,少不得自己多耗费些心力。 闻歌听得双目一亮,“也就是说,我们等到那对铜铃出现,就可以回去了?”只是,那喜色还未蔓延至眼底,闻歌便又眉心一蹙道,“可是如今,韩铮与阿冉还没认识呢!咱们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既来之,则安之。要知道,我们对于这个时空而言,是闯入者。若是还想要回去,便只能做旁观者,不能做参与者,更不可改变任何人或事的命运轨迹,否则……一旦命运崩毁,咱们回去的路,也就堵死了。”顾轻涯正色道,话语中的认真和凝重听得闻歌浑身一个激灵。 但他话里的意思,闻歌略一思虑,也不是不明白,自然知道他提醒的重要性,所以,连忙点了点头。只是,随即却又神色黯然地垂下眼去,这样一来,他们只能等着、看着。 顾轻涯不是不明白她的心思,可是目前,他们当真是别无他法。最后,他只得拍了拍她的肩,叹息一声。 那边,与姚劲松寒暄了一番的韩铮,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和韩定涛道了别,便随在姚劲松身后,出了主帅营帐,往安置之处而去。 军帐中布置简陋,自然是比不上京城家中豪华舒适,这次跟随韩铮而来的俱都是皇家近身侍卫,都有个出身,本来一路舟车劳顿已是不易,如今见这帐中简陋,不由便有些怨言。 韩铮听在耳里,又忆及方才在帅帐中跟自家老子的一番较量,本来还有些得意,却不知为何,越听越是烦躁,眉间悄悄拧成了一个“川”字,有些不耐地丢下一句,“闷气得很,我出去走走!”,便是摔帘而去。 走出营帐,韩铮有一瞬的诧异,原来在他一无所觉时,时间,已经悄悄溜走。帐外不知何时,已渐现暮色。日头已坠落,天际只余几缕绵薄的云彩被霞光染成绚丽的橘色,静静铺展在由淡橘渐变为天青的山边。军营中伙房所在的方向,燃起炊烟缕缕,整个军营在暮色炊烟中,静谧得如同一幅画卷,有些可笑的,韩铮竟在这最接近杀戮的地方寻得两分难得的祥和与静好。 韩铮走着走着,走到了军营外的河边,那条河从山涧中奔腾而来,到了平坦之处,卸去了喧嚣,变得平缓安静,岸边的重重芦苇被春风吹醒,绽放出蕴藏了一整个冬天的绿意。韩铮伸长双臂,深呼吸了一下,空气中,有泥土和芦苇的清香,耳边,能听见河水平缓流动的声响,不知何时,他胸腔间翻搅的烦躁竟平复的无迹可寻。 清风拂过耳畔,除了捎来河水的流淌声,竟还掺杂着一缕清越的笛声。韩铮睁开眼,先是皱眉,此处不止他一人。待听了片刻之后,只觉心旷神怡,反而多了两分好奇,舒展了眉梢,寻声找去。 一人一马面河而立,那穿着铠甲,头有些散乱的瘦高身影背对着韩铮,凑在唇边的笛子不时响起欢悦的曲调,那马儿似乎也感染了那快乐,兴奋地一跺蹄子……于是,那水花溅起,湿了吹笛的人一身。笛声戛然而止,换来一声嗔笑,“你这个坏奔雷!湿了我的衣裳,可要找三哥赔给我了!” 这人嗓音尚见清越,只怕还是个年少的少年。 韩铮这般想着,那边似已察觉他的存在,笑声微顿。那人转过身来,四目相对。 果真是个年少的少年,还长得有几分俊秀。韩铮弯起嘴角,目光瞥过他手中握的笛子,刚动了动唇,想要出声。对方却是目光微动间,冲着他躬身行了个礼,未置一词,便牵了马儿,转身而去。 韩铮一愕,过后,却是有丝恼怒,呵!敢情他还是求着别人来理呢? 116 男人心 “韩铮与阿冉的头一回见面竟是这样的啊!彼此没有半点儿好感!”闻歌藏身在一边,本来还在期待着能够看到一见钟情,你侬我浓的精彩戏码,哪儿想得到,却是全然相反的剧情? 闻歌心里有些失望,这样的开端,她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他们互许终生啊? “这样的事情,现在言之尚早。”顾轻涯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什么意思?”闻歌狐疑地望向顾轻涯,想着这只狐狸一向狡猾得很,莫不是看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 顾轻涯却是摇了摇头,“没什么。”他只是刚好是男人,对男人的心思要了解一些。像韩铮这样的贵介子弟,自幼长在锦绣堆中,看过的各色美女不知凡几,其中对他大献殷勤,想要一朝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只怕大有人在。 今日,在他面前的若是个与那些女子一般模样的姑娘,他只怕根本不屑一顾。反而是淳于冉这般看似礼貌,实则疏离的态度,反倒会在韩铮的心上留下烙印,虽然不见得美好,但必定深刻。 另外,还有一件事,是闻歌忽略了的。 闻歌自己是一早便知道了淳于冉是女子,所以连她一身男装打扮,也没有多想,可韩铮不知道啊! 淳于冉在他眼中是个少年,韩铮这么一个正常的大男人,若是还能生出者旖旎的心思来,那菜奇怪呢! 闻歌见他又卖起了关子,冷哼一声,别过头,也不去追问。只是,转念,却又担心起了别的事。 “哎呀!这军营里,转来转去的,都是些臭男人,天就快黑了,我上哪儿睡去?” “所以这事情总有其两面性啊!这才不过半日的工夫,你就能分地清昼夜了,虽然,需要苦恼在哪儿睡觉的事。”顾轻涯笑着调侃了闻歌一回。 可不是么?他们早前也在松陵原,四十余年后的松陵原,那里,确实没有什么昼夜之分,无论白日黑夜,都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侬黑,也无需去苦恼在哪儿睡觉,身处险境,哪里还有这么多多余的心思?何况,挨在一起,不要走散,那才是最最明智之举。 她稍早时,不就还靠在他肩头,睡了一回,梦了一场韩铮与淳于冉的旖旎情事么? 想到此处,不知怎的,闻歌突然有些心慌。就他们两人,可不能再露宿荒野了。她可不是害羞,怕什么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实在是……她露宿荒野已经有些腻了,而且,这么大的一个军营,营帐如野上繁花一般遍地开的,随便捡一处歇就是了,反正他们法术在身,要藏匿行踪不是什么难事,哪里还需要露宿荒野? 末了,闻歌觉得这理由充分得足以说服自己了,神色换为理所当然,“这满营的军士,我看,也就阿冉一个姑娘家,我啊,就去她那儿些就是了。正好,还可以密切关注她和韩铮的展。”这么想来,还真是个好主意,闻歌黑金色双瞳一亮,很懂得举一反三地道,“你也不要去别处了,就到韩铮那儿歇着,也顺便将他给盯紧了。” 话落,她也不等顾轻涯有所反应,是答应,还是拒绝,指尖弹出一道青烟,她便寻着青烟漫去的方向,疾走而去。要在这偌大的军营中寻到属于淳于冉的那一顶营帐,于闻歌而言,还算不上什么难事。 她没有回头,全然不知她的背影看在顾轻涯眼里,有些仓皇逃离的嫌疑。 只是,顾轻涯却是半点儿没有怒,反倒心情既极好地笑了开来,低声自语道,“我也没说要与你一道睡啊!” 语调悠悠,闻歌却已走远了,哪里还听得到半个字。 三两步冲进了淳于冉的营帐,闻歌也不知自己怎么有些逃的错觉,不过,她好歹还记得先捏个隐身诀,只是,进了营帐,她却不由皱起眉来,因为营帐里,不只淳于冉一人。 这个姚三是怎么回事啊?不行!虽然闻歌本身也不那么待见韩铮,但阿冉只能是韩铮的,这可没得商量啊! 事实上,淳于冉刚回了自己的营帐,姚三便是急冲冲地来了,还顺带捎来了一个很是惊悚……呃……令人惊讶的消息,“阿冉,你猜圣上遣使是谁?” 淳于冉没有问,因为她知道,以姚三的性子,不需她问,他也会迫不及待告诉她答案。 果然,姚三只是做做样子,停顿了两个眨眼的功夫,见淳于冉不问,他也没有减了兴致,还是如之前一般的兴奋和八卦,“居然是韩铮!韩铮,你知道吧?” 淳于冉还真的不知道。于是,她停了手上的动作,半垂的眼中,匆匆掠过一缕暗光。 姚三抚着下颚,笑得很是狡诈,“不过那小子我看不顺眼,一身京城贵介子弟的做派,还有对着元帅的那张狂样儿……啧啧啧!欠收拾啊!” 淳于冉长长叹息一声,她有预感,这松陵大营,要因为这韩铮的到来,掀翻了天…… 果然,不消几天,淳于冉的预感成了真…… 军营是个简单直接的地方,上了战场,那是真刀实枪,随时可能丢命的,要将后背留给你的同袍,那需要的,是没有半点儿怀疑的全心信任。而这样的信任,不是一朝一夕而成,是在一回回血的拼杀中建立,并成长起来的,坚不可摧。韩铮这一行在京城长大的贵介子弟自然是不懂,更与这军营格格不入。 不过短短几天,这一帮出身不错的禁军侍卫就被粗陋的生活条件折磨了个够呛,在一径的抱怨声中,作为领头的韩铮自然去找过负责安顿他们的姚劲松,谁知经人指点到了姚劲松的帐篷,一看他那甚至比他们暂居的军帐还要简陋的住处,对着姚劲松礼貌的笑问,“韩都尉,可有什么事吗?”,那些话就这么梗在喉咙口,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最后只能轻咳一声,丢下一句,“无事,随意转转!”就有些狼狈地转身逃走。 韩铮自然不知道,如果姚劲松开口,要给他们这一行人一点儿“特殊照顾”也是可以的,他也不知道,姚三私下里隐晦地给他的兄弟们提了话头,让大家空了好好招待一下这群京城来的客人,他更不知道,他离开后,他身后的姚三咧开嘴,笑得像只得逞的狐狸。 117 约比斗 在姚劲松那儿碰了个软钉子,半点儿好处没占着,韩铮虽说不出什么,但心里本能的有些不舒服。 回到营帐,面对手下们的追问,韩铮只觉烦躁愈深,丢下一句,“谁待不惯的趁早回京城!” 总算暂时让这群时时抱怨的世家子弟歇了声。 可是,京城来的这群出身不错,大部分靠祖荫当上禁军侍卫的世家子弟和这些军营里,半点儿背景没有,全靠自己摸爬滚打,在战场上用血和汗跟敌人拼杀的普通士兵,就像是天生的敌人一般,互看不顺眼。这种不顺眼从无声的目光对峙展到有声的语言交战,终于展到了私下的比斗。 只是这件事传到韩铮耳里时,这样的比斗已经私下进行了数场,自己这方居然是输多赢少,无奈这群小子一直瞒着他。这回还是因为那个吴昌平被人在脸上挂了彩,凑巧被他瞧见,瞒不住了,他这才知道不过几天,这群小子居然已经跟军营里的士兵水火不容了,偏偏自己这边还没有讨着好。当下,只觉得又气又羞,少年心性上来,只想着要找回场子,领了手下去了方才两方人马比斗的地方,谁知,那一处还没有散。那些士兵瞧着这边气势汹汹地来了,当下也停了步,不甘示弱地围了过来。 韩铮虽然气愤,但起码的理智还在,他是来找回场子的,但也没有把事情闹大到聚众斗殴的想法,最好的法子还是单打独斗,一决胜负。深吸一口气,他四下望了一眼,沉声道,“别说本都尉欺负你们,找个有品级的,手下功夫过硬的人,咱们来比上一比!” 此言一出,这边的士兵们面面相觑片刻,一时寂静无声。他们这边这会儿也不是没有挂军职的,但顶多也就是个伍长,什长,他们虽然对面前这个年轻人很是不服气,但抵不住人家的军职可是明晃晃的都尉,从四品,而且还是御封的,要跟他打,他们也是不惧的,但总得给皇帝一点儿面子吧?所以,一时间,这边倒是没了主意。 正在这时,一把有些清越的嗓音在人群后方不疾不徐地响起,“围在这儿做什么?再过半个时辰就要操练了,你们都不需要歇着了,是不是?” 听到这声音,站在最前面,名唤张勇的那个还在苦恼的伍长登时双眸一亮,只觉这嗓音如清泉涤耳,来得正是及时。当下拍开身后的人,挤到后面,道,“阿冉,你来得正好,这位韩都尉要找个有品级的人跟他比一比!” 是他?韩铮循声望去,瞧见一道清瘦高挑的身影,可不就是前几日在河边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对他爱搭不理的少年么?怎么?难道他还是个有品级的?想到此处,他一拧眉峰,额间轻褶。 那边,阿冉也瞧见了他,眼儿半垂,刹那间,闪动过几许暗光,“勇哥,私下比斗可是触犯营规的,你莫不是想挨军棍?” “哪里就是私斗了呢?大家自己人,切磋切磋嘛,点到即止,不伤和气的。对吧?自己人,切磋而已!”张勇挠挠后脑勺,憨笑着朝韩铮这边递了个眼色。 韩铮轻哼一声,算是回应,毕竟承认了私斗,大家都讨不了好去。不过......“你们到底是比还是不比?” “阿冉,你若是不比,咱们只能去请三哥了!”张勇靠近阿冉耳畔,低声道。 阿冉轻挑了一下眉梢,去请三哥?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还能拒绝得了?只怕届时,打得收不了手,不是私斗都成私斗了。心思电转间,阿冉刚好瞄见韩铮狂狷眉梢间,那一缕掩饰不住的轻蔑,眼波瞬时一暗,“既是如此,我就陪韩都尉切磋一番吧!只是,有言在先!”目光一一转过在场众人,自有一股威势逼人,“就再比这么一回,这回过后,无论输赢,大家都得认,私下再不得以任何理由、借口‘切磋’了!你们可答应?” 低低嘘声一片,这话,却正中韩铮下怀,他上前一步,朝着阿冉拱手道,“在下韩铮,向阁下讨教。” 这就是代表他那方同意的意思了,也有让阿冉自报家门的意思。这边自然是阿冉说了算,再扫过自己这边的士兵一眼,总算止住了那些不满的嘘声,个个静默下去。阿冉这才回,朝着韩铮略一拱手,“骑声校尉,淳于冉!” 听得这个名字,刹那间,韩铮只觉有些莫名的耳熟,略一思忖之后,又寻不着缘由,当下暂且抛开不提,“怎么个比法?”他若有所指地瞄过淳于冉虽高挑,却显得清瘦的身形,可别说他胜之不武! 淳于冉自是知道他的意思,却也没有推辞,只是眯了眯眼,轻弯嘴角,“我们上阵杀敌,短兵交接时,所用无非三样,骑术、箭术,再来就是手底下的功夫,不知韩都尉是用剑,还是使枪?” “自是使枪!”在马上用剑,那是不智之举。 淳于冉却似乎有些惊讶,瞄了他一眼,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哦?那倒是好,我不用担心自个儿占了便宜!”一个自小在锦绣繁华的京都长大的贵介子弟,居然会使枪,这倒是有几分稀奇,但思及面前这位的父亲是谁,却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了。 偏偏,淳于冉那笑看在韩铮眼里只觉古怪得紧,当下拧紧眉心,不耐烦地道,“闲话休说,到底怎么比?” 淳于冉没有纠结此处,闻言,便也收了笑,扬手指向校场方向。“营中校场宽大,纵深不只千步,你我于入口处各自骑马至内侧箭靶处,各射三箭,以定胜负。至于怎样到得箭靶处,那你我,就各凭本事了。不知韩都尉,意下如何?” “悉听尊便!”韩铮应得干脆,也应得狂傲。 淳于冉笑笑,不言。 当下,两人各自到马厩挑选马匹,再到兵器房各取了长枪,弓箭,而后,随着人潮一齐往校场处聚拢而去。 “韩铮居然要跟阿冉比试,这可是有趣了。”闻歌不知从何处寻摸了着瓜子儿来,一边嗑着,一边看戏,双眸闪闪亮,好不快活。“你说说看,他们俩,谁能赢?”自己八卦太无趣,还得拉着人一道讨论。 顾轻涯睐她一眼,这姑娘果真随遇而安得很,早前担心忧虑得不行的是谁,这才几日的工夫,便已沉定下来了。 118 输与赢 顾轻涯眼中笑意一闪而没,清睐她一眼,“这个还真不好说。” 闻歌悻悻然一撇嘴道,“我倒是希望阿冉赢,狠狠地挫挫韩铮那小子的锐气。”这韩铮,不管是四十多年前,还是四十多年后,不管是人,还是会,都讨厌得让人牙根直痒痒啊!也不知道阿冉是怎么想的,怎么就看上他了呢? 顾轻涯微微笑,“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闻歌点点头,也是,下一瞬,却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双眸闪亮,呵呵笑着望向顾轻涯,“我们要不要来下一注?我是女的,我赌阿冉赢,你呀,就赌韩铮赢好了?” 顾轻涯“……” 两人说话间,韩铮与淳于冉已经高坐马背,背悬长弓,准备好了。 “驾!”随着一声喝令,两匹马儿像是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韩铮单手提缰,轻轻一扯,疾驰的马儿略缓了步伐,身旁一直紧随的淳于冉很快就要在这个刹那越过他们。就在这时,韩铮手中长枪一抖,朝着斜后方横扫而去。 淳于冉扬眉一惊,当下也未减马,只是身子极快地顺势后折,后背紧贴马背,那长枪贴面扫过,带去几缕丝,刹那间,似乎颊上肌肤都能感觉到枪头的冰寒尖锐。躲过长枪,他一个利落地旋身,重新坐直马背,顷刻间,已经将韩铮抛后一个马长的距离。眼角余光轻轻往后一瞥,韩铮已经再度打马追了上来,他不敢耽搁,一提缰,一夹马腹,加快马往前奔去。 韩铮看出淳于冉的骑术果然了得,一咬牙,驱马跟上,手中长枪随即朝淳于冉后背刺出。“铿”一声,淳于冉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一般,反手一格,两支长枪在半空中相遇,碰撞出一声清脆的铿锵。 韩铮不甘,一边驱马跟上,一边抽回长枪,再斜刺而出,淳于冉再横枪来顶.....马儿疾驰片刻间,两人已你来我往数个回合,一时尚难辨伯仲。 “没看出来,这京城来的公子哥儿倒还有两把刷子。”张勇摩挲着下巴,看得饶有兴致。 “不过淳于校尉怎么不还手?一直避而不战,也不是长久之计吧?”旁边的人话语间难掩忧虑。 张勇笑得意味深长,“不急!小武子,你才来不久,不知道咱们阿冉。他跟人斗武,都讲个谋定后动,总要先示下弱,先摸清楚对方的路数,才会出手。那个时候,就是一击必中了!” 这方,张勇话刚落,那边淳于冉不知是觉得不能再处于招架之境,还是如同张勇所言一般,摸清了韩铮的路数,突然身子一个横跨,斜挂在马背上,两手握紧长枪,狠狠朝着韩铮劈将过去。韩铮连忙举枪来抵,刹那间,只觉得虎口被长枪的力道震得一阵麻,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一花,就见对方斜挂在马背上,已经反手从身后取了弓箭,搭箭上弦......他瞳孔一阵紧缩,此处离箭靶,尚有百步之余,他难道想...... 事实上,淳于冉不只是想,他还敢。羽箭破空之声接踵而至,三支羽箭射出的间隔几近于零,前后不过一个箭身的距离,朝着箭靶方向飞去。 韩铮急了,哪怕他根本不认为这么远的距离,对方能射中,这时,两匹马儿又往前奔了数十步距离,他取了弓箭,正在瞄准,谁知,已经奔到前方数步之遥的淳于冉突然勒停了马儿,手中长枪往这处飞掷而来。 韩铮星眸骤睁,手中弓箭陡地一偏,羽箭放出,下一刻,那柄长枪化为一道流光划过眼际,“啪”一声刺入他马儿前方数寸之地,入土何止三分。马儿惊得仰蹄嘶叫,他连忙紧扯缰绳,安抚焦躁的马儿同时,还不敢置信着方才生的一切。 不远的箭靶处,那些士兵爆出一阵欢呼声。韩铮惊抬双目望去,不敢置信地看着箭靶红心处的三支羽箭,半张着嘴,再也说不出话来。那么远的距离,居然箭无虚,百步穿杨,也莫过于此。而他的呢?那支射偏了的箭,早已不知弄到何处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离箭靶的距离,只怕不远,更别说红心了。 韩铮脸上乍青乍白,阴晴不定,那边,淳于冉策马而来,朝着他拱手,礼貌轻笑道,“韩都尉,承让了!” “哈哈!我赢了!”闻歌见了,抚掌而笑,倒果真如同方才马上比试赢的是她一般,黑金色的眼瞳晶晶亮,手掌一翻,手心向上,递到了顾轻涯眼前,笑得像是一只小狐狸,“愿赌服输啊!” 顾轻涯眼儿一眯,“我什么时候答应与你赌了?” 这是想赖账啊!闻歌不乐意了,“可你也没有说不答应啊!不答应我自然当你是默认了。” 原来还能这样算的,顾轻涯点点头,表示受教了。略一沉吟,伸手从腰间摸了一把瓜子,放到了闻歌摊开的掌心,“就当我输了吧!这是赌注!”话落,在闻歌还在看着手心里那一把瓜子儿愣神时,他便已迈开步子,先行离开了。 闻歌反应过来,却是连忙撩起裙子追了过去,“你怎么这样?既然认了输,便也索性大方一些,怎么小气成了这样?” “你早前不也没说赌注是什么么?我以为就是一把瓜子儿呢,你没有开口,我便也当你默认了。” “奸诈!阴险!卑鄙!”姑娘气得一跺脚,早就想骂某人的词顺溜得一个接一个。 顾轻涯却是毫不在意,反倒哈哈大笑起来。 姑娘抡起拳头朝他捶去,他侧身一躲,姑娘又去捶,他又一躲,两人便追打着跑远了。 原上的风捎带着初开的春花香气,萦入鼻端,他们身后,韩铮望着眼前那一双清澈沉静的眼眸,心中,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韩铮输了。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输了就是输了,而且输得有些难看,比试之前,他分明没有将那清瘦的毛头小子看在眼里,偏偏,就是这个他看不起的毛头小子,赢了他。 “我输了。”他咬牙道了这么一句,而后别过头,对身后的人道,“愿赌服输,从今日起,你们不许再随意滋事。”话落,他便转头,大步流星而走,他身边那一众人也都个个灰头土脸地跟上了。 身后,士兵们欢呼鼓噪声,刺耳至极,韩铮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握成了拳头。 119 似曾识 他居然输给了一个瘦弱的毛头小子。 韩铮越想越不是滋味,从校场回营帐的一路上,都不由自主阴沉着一张脸。身后那一干手下也是郁闷得紧,加上韩铮身上散出来的压抑的怒火,更是让他们个个闭紧了自己的嘴巴,连带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的,一路沉闷无声地走回营帐。 “阿冉居然赢了韩铮?你们男人,都是很好面子的,这样一来,岂不更是两看两相厌了?”闻歌托着下巴,看着怒气冲冲。恨不得将地面踏陷的韩铮进地营帐来,稍早阿冉赢了的欢悦转而又被忧心所替代。 这样的两个人,当真能在最后走到一起去吗? 闻歌真是怀疑得很。 “现在说什么都还言之过早吧!”顾轻涯却是持全然反对的意见。“要知道,这世间最难用常理推断的就是情感。你如今看着不可能,没准儿哪日就峰回路转了呢?”一边说着,顾轻涯一边别有深意地睨了闻歌一眼。 闻歌却已经一扭头,道,“咦?那人想要说什么呢?” 原来,韩铮身后那一众人个个心中都憋着一口气,只是因着某些原因,一直憋着。直到进了营帐之后,有人终究是憋不住了,迟疑着打破了这骇人的沉闷,“淳于冉?淳于冉......这个名字,你们不觉得有些耳熟吗?” 韩铮拧了眉,回头盯视开口的人。是他的副手,出身东离宗室,论血缘的话,当然不及韩铮与乾帝的近,但怎么说他也是姓萧的,东离皇室的那个“萧”。 听到萧旭这话,韩铮眉间的褶皱更深,突然忆及方才听见淳于冉这个名字时,心头掠过的,那一刹那的,莫名的耳熟。 事实上,萧旭一路上都在思虑,这会儿,见着韩铮的表情,明白他也是觉得耳熟的,不由愈在记忆处深挖,片刻之后,他突然惊呓了一声,“淳于冉......淳于冉,难道......难道是那个淳于冉不成?”再迎向韩铮带着探问的眼神时,萧旭稍稍敛去面上的惊疑,却又踌躇着,半晌无言。 韩铮一挑眉,有些不耐烦,“有话直说,你几时起,也学会这般吞吞吐吐了?” 萧旭犹豫片刻,终究是沉吟道,“韩兄可还记得,去年年初,陛下曾下过一道圣旨,表彰虎威军中众将士,当中就有一个淳于冉......”说到此处,眼瞅着韩铮的脸色越变越难看,萧旭知道韩铮已经记起来了,忙住了口。 韩铮当然记起来了,他怎么可能忘记呢?前年秋上,南夏军大举来犯,韩定涛率领虎威军抵抗,那一回,大战小战零零总总打了十几次,最后才在军中一小将献计之下,将敌军诱至深谷之中,以火攻大败之。 那一役结束的时候,京城已是大雪纷飞之时,随着韩定涛的捷报一路从边关而来的,还有他为此役中立功的将士请功的折子。当中最为显眼,引起朝中争议的,就是淳于冉这个名字。 而淳于冉,就是那个献计的小将,彼时,他还只是一个什长,任命不需经过朝廷批准,更是名不见经传,可是,当那封折子到了陛下的手中,淳于冉这个名字,也传遍了整个京城。不是因为他立的军功,而是因为,他,哦,不,是她,淳于冉,是个女人! 是的!淳于冉,是个女人!而虎威军统帅韩定涛上折子,给一个女人请功! 朝中因此事,争议重重。虽然东离朝中,已有女官,但女将,这还是头一回。但尽管如此,为免边关将士寒心,陛下最终还是力排众议,下旨擢升淳于冉为骑声校尉,却不是一般校尉的从五品,而言明,只是一个从七品,算是两边各给了些安抚,这才平息了此事。而淳于冉这个名字,也在一年中,渐渐被淹没在京城的锦绣繁华之中,慢慢被人淡忘。 但是韩铮怪责自己,他又怎么能忘?那个时候,韩定涛的请功折子刚刚上报朝廷时,甚至有人在他耳边堂而皇之地问,韩定涛这么卖力地给淳于冉请功,这个淳于冉是不是韩定涛的红颜知己? 淳于冉!淳于冉!这个名字,曾经给过他怎样的折辱,他怎么可以忘记?而今天,今天他甚至输给了她,输给了淳于冉,输给了......一个女人? 韩铮错着牙,只觉得胸口被怒火烧得快要爆炸了,他阴沉着脸,大踏步出了营帐,一把拎住一个路过的士兵领口,咬牙切齿地问道,“淳于冉的营帐在何处?” “哎呀!不好!韩铮怕是要去找阿冉麻烦去了。看他脸色难看成那样,阿冉可别被他欺负了!走!咱们快些去看看!”闻歌话语里全是对淳于冉的担心,偏生那表情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兴奋,被她拉着跟在韩铮身后往淳于冉的营帐而去的顾轻涯,望着她的表情,将她的小心思猜得通透,但嘴角却是半勾着,微微笑,一如既往的纵容。 另一边,姚三正在饶有兴致地听人绘声绘色地讲述韩铮与淳于冉的这场比试,听到精彩处,不由抚掌而笑,“妙极妙极!我家妹子真是好样的!韩铮这小子就该好好教训教训,看他还一副不可一世的张狂样。”转而,又觉得遗憾,“唉!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出戏,我怎么就给错过了?这一觉,划不来啊!” “三哥——”突然,一把有些惊惶的嗓子从帐外一路响进了帐内,“刚才有人瞧见姓韩的小子气势汹汹地朝阿冉的帐子去了,你说他该不会是去找茬了吧?” 淳于冉蹙着眉心,瞅着面前阴沉着一张脸,杵在她面前一动不动的男人,觉得有些头疼。校场上比斗了一番,她觉得浑身是汗,正准备去河边她专属的隐秘处梳洗一番。谁知,这位就不由分说进了她的营帐,进来了又一言不,只是用一双双黑洞洞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她,像是要在她脸上瞪出两个窟窿来似的。她当然看出这位来者不善,敢情是输了比试不甘心,所以来找茬的?淳于冉在心里腹诽,面上却没有显出半分,只是她也不耐烦在这儿跟韩铮大眼儿瞪小眼儿,索性张口问道,“韩都尉,请问你有何事?” 与此同时,韩铮正将她打量了个遍,心里思绪翻搅,说是波涛汹涌也绝不过。她没有穿耳朵,但纤细的脖颈间没有喉结的凸起,她身形清瘦,没了甲胄的遮掩,能显出两分女性的柔软,还有她的嗓音虽然没有女性的柔腻,但也较男人清越,他当时真是瞎了眼,怎么会把她认成少年? 120 拳脚往 韩铮的目光并未刻意的收敛,淳于冉被他看得很不舒服,“韩都尉,如果没什么事的话,还请你先出去,好吗?” 客气地下着逐客令,对方却没有半点儿表示,那盯视的目光甚至又更阴沉了两分。 淳于冉蹙起眉,心里火起,偏偏她的性子惯来沉稳,只一瞬,便抑住了怒火,“那你自便吧!” 话落,她越过他,便欲离开。谁知就在错身而过的刹那间,臂间一紧,他将她牢牢箍住,紧得让她有些生疼,“韩都尉,你这是何意?” “你跟韩定涛是什么关系?”韩铮终于是问了出来,咬牙切齿,语气里带着满满的,不容错辨的恶意。 淳于冉先是一怔,片刻之后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嘴角讥诮地微微勾起,“怎么?韩都尉是突然决定当个孝子,关心父亲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是不是该先关心一下元帅年前受的伤是不是好全了?他的老寒腿作的症状可轻了些?” 谁知,这番话,却如同火上浇油一般,让韩铮的怒火更盛,他箍住她用力一推,将她推抵在近旁的毛毡之上,俯低面容狠声道,“别跟我打马虎眼,回答我的问题!” “那么韩都尉为什么不先回答我的问题?还是你这个孝子,其实根本不知道你的父亲年前后背中了一箭,伤口溃烂,着高热,昏迷了几天几夜,险些丢了命。也不知道他被老寒腿的病痛折磨了数年,每到雨季和冬日,双腿都肿得无法弯曲,他还得穿着厚重的甲胄督促操练,还得拖着病躯跟敌军作战?”淳于冉质问着,嗓音里不知不觉也冒出了掩不住的火气。 “够了!”韩铮说不出是恼还是愧,本来就很是白净的面皮瞬间涨红,狠声打断她,“我知道,你跟他,比我这个儿子要亲近得多!用不着炫耀!看来,我也用不着再问你们是什么关系了!” 韩铮面上那笃定的神情却惹恼了淳于冉,她嗤笑一声,反问道,“哦?我倒是很好奇,在韩都尉看来,我跟元帅是什么关系?” 还能是什么关系?有那么一瞬间,韩铮几乎想要嗤笑着反问,可惜他没有机会了。身后一股凛寒之气逼近,他将淳于冉一松,堪堪回身,便与来人赤手空拳过了数招,眨眼间,便落败,被来人逼退数步才堪堪站稳。 来人正是姚三,这会儿他收回拳头,望着韩铮,面上轻笑,眸底却冷冽如冰,“韩都尉,你才来营里可能不知道,阿冉的营帐,可不是随便能来的地方!” 那边,淳于冉见着姚三来了,方才跟韩铮一番对话已让她憋闷到不行,她也不耐烦再跟他扯,索性一扭身,便迈步出了营帐。帐子内两个男人分据两侧,以目光对峙。 片刻之后,韩铮笑了,带着讥诮,“原先不知道,现在却是知道了。看来,淳于校尉果真是虎威军的宝,我还没对她怎么着呢,这就有人忙不迭出来护了!” 都是男人,姚三岂能不明白韩铮话语背后的意思,当下,面上笑容尽褪,面色沉冷下来,再不复之前的客气,“韩都尉最好把嘴巴给我放干净些!阿冉是女子没错,可她自小在虎威军中长大,这虎威军就是她的家,我们虎威军中人就是她的家人,我们人人都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妹子。你如果再冒犯她,或者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那些龌蹉的话,我绝不会对你客气!” “姚将军方才对在下......客气了吗?”韩铮嗤笑。 “如果再有下一次,你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不客气!”警告地冷瞅了韩铮一眼,姚三拂袖而去。 “哇!这也太精彩了吧?”闻歌捧着腮帮子,看得双目闪亮。 见淳于冉和姚劲松先后出了营帐,她一扯顾轻涯,也连忙跟了出去。 独留韩铮默立帐中,良久不动,直到太阳西斜,将他的身影沉溺在阴翳之中,不辨彼此...... 闻歌和顾轻涯悄悄跟在姚劲松身后,找到淳于冉时,她正托着腮,坐在河边的大石上,望着奔流的河水呆。 姚劲松走过去,潇洒笑道,“怎么了?小丫头,有心事啊?一串糖葫芦买你的心事,如何?不过我今天没带,改日休沐进城,买了补给你?” 淳于冉回头望了他一眼,微微翘起嘴角,“三哥,我已经长大了!” “怎么了?现在长大了,所以有心事也不告诉三哥了?还是现在的价码长了,一串糖葫芦不好使了?”姚劲松仍然笑得没心没肺。 淳于冉却只是笑笑,没有应声。 姚劲松这才稍稍敛了面上刻意的笑,正色道,“阿冉,不管你长多大,对于三哥来说,你永远是那时候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小不点儿。你我都一样,自小没了父母,在这虎威军中长大,说句托大的话,对于我来说,元帅就是我父亲,你,就是我妹子。永远都是!” “三哥,我知道!”淳于冉笑望他,眼眸温暖而柔软。 “既然如此,那就别为那小子的胡说八道伤心了,嗯?”姚劲松稍稍宽了心,想着他家阿冉也不是那些不经事,一遇事就哭哭啼啼的小女子。 “我不是为自己伤心,我是为了义父!他一身殚精竭虑,为国为民,落了个浑身伤痛,妻离子散的下场,而他唯一的儿子,居然这样看他.......”说着说着,淳于冉悄悄红了眼眶,转头望向河水,吸了吸鼻子,终究是把眼泪憋了回去。 “傻丫头,那韩铮就是个拧不清的,咱不理他啊!”姚劲松叹息着揉了揉淳于冉的头顶,像是她小时候每回不开心的时候,一样。 “可是三哥,他,是义父的儿子!”淳于冉的声音很轻,转瞬,似乎就被流水带走。 闻声,姚劲松终也沉默了。 刹那间,只有风声和着流水的声响,平缓地淌向下游,而这河水淙淙,却是究竟要流向何方? 闻歌看罢,却是狠狠松了一口气,“看来,这姚劲松对阿冉真的只是兄妹之情。起初,我还怕他会是韩铮与阿冉之间的阻碍呢,这下,我就可以放心了?” “哦?你确定么?”顾轻涯挑眉笑望她,他怎么就觉得,正因为这姚劲松将淳于冉当成了亲妹子,才必然会成为淳于冉与韩铮之间的阻碍呢? 121 想云二 晚膳时,顾轻涯和闻歌同从前的每一天一样,悄悄从伙房顺了些饭菜,无可奈何填饱肚子的同时,闻歌已是万分想念起可云懋的乾坤百宝袋,甚至想念起了云懋那一手专门用来抓鱼的排山倒海。 “天天吃这伙房里的吃食,不说别的,就是这点,这虎威军的人,我也得由衷的佩服。”闻歌悄悄竖起一根拇指,是真佩服,只要一想起自己还不知要吃这样的东西吃多久,闻歌便觉得胃疼。 顾轻涯见她这样,不由笑了笑,变戏法一般从腰间掏出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并一支包好地烤鸡腿。“喏!给你!” 闻歌简直是惊喜到不行,她本就喜欢美食,这几日,只能吃这伙房里的吃食,她都快吃吐了。如今,闻着那烤鸡腿的酥香味儿,醉里便不受控制地分泌出唾液来,接过那纸包,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将之打开了,撕了一小块儿鸡腿肉喂到嘴里,果真是想象当中的美味。 闻歌幸福的眯起双眼,“你上哪儿去弄来的?”觉得味道不错了,便索性直接上了口,好在,闻歌自来就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即便这样吃起东西来,也并不觉得粗鲁。 “早前听姚将军说起冰糖葫芦的事,我这才想起来。所以,方才抽空去了一趟城里。”顾轻涯说罢,也是轻轻一笑,凑上前咬了一口,咬的位置有些……呃……敏感,正正就是方才闻歌咬的地方。 这一刻,即便是闻歌再怎么不拘小节,都不由有些不自在。她怀疑顾轻涯是故意的,瞄了他几眼,却见他神态自若的模样,心想,自己怕是想多了。不过……那上面怕是有她的口水吧?这只狐狸也太不讲究了吧? 闻歌本就从来不是一个爱纠结的姑娘,转念,便将方才心中隐见的波澜抛诸脑后了。 好在,顾轻涯不过吃了方才那一口,便似不感兴趣一般,只是悠闲地仰躺在草地上,以手当臂,欣赏着这原上的黄昏丽景,熏风拂面,捎来野花烂漫的香气,嘴角轻勾着,偶尔瞄一眼吃得专注而幸福的姑娘,再未兴起上前抢食的举动。 所以,闻歌吃得很是尽兴,也很是幸福,末了,还不由遗憾地感叹一声,“可惜得时时看着韩铮和阿冉,否则住到城里去多好?” 顾轻涯淡笑不语,随手折了片草叶衔在了唇中。 闻歌又将那串冰糖葫芦也给解决了,这才打了个嗝,餍足地拍了拍溜圆的肚子,很是满足地一个仰倒,就躺在了顾轻涯的旁边。 顾轻涯笑着侧头看她,眼眸如星。 “你说,这几日,韩定涛怎么不想着赶韩铮回京去了?”吃饱喝足,闻歌又有了八卦的力气了。 早前看韩定涛那架势,闻歌还以为他不将韩铮赶回烨京誓不罢休呢,结果几日的工夫过去了,韩铮在松陵大营里待得好好的不说,韩定涛更是半点儿动作也没有,闻歌是不得不奇怪。 相较而言,顾轻涯的反应就要淡定许多了,“或许是他想通了。起初一瞬间,只觉得韩铮被乾帝派来这里定是另有所图,所以,这才赶着韩铮回去。可是,细思过后,也许便觉得韩铮还是留在他身边,要安全一些也说不定。” 闻歌听得皱眉,这些君臣、权谋,利益权衡什么的,是这世间最最复杂之事,她光是听,便觉得头疼,遑论是想了。 “你说……韩定涛当真有反心么?”闻歌还记得那个用于练兵的山洞。 “反心未必有,但防心,却是不少的。”能够走到今天这个位置,韩定涛会是个没有脑子的人么?自然不是。乾帝早前一番动作,又是将他配到全然无所倚仗的西陲,又是以边关苦寒,舍不得姐姐与外甥吃苦的理由,将他的妻儿一并扣在烨京为质,这些种种,韩定涛难道还看不清乾帝的忌惮?而那个屯兵、练兵的山洞,便是他防心的最好证明。 至于有没有反心,就要看韩定涛此人是否真如表面那般忠义了。人心难测,顾轻涯暂且不予置评。 “不过,你放心吧!这样一来,韩铮留在这里,才好与阿冉生些什么,早日去求来了那对铜铃,咱们才好回去,不是?” 闻歌点了点头,随即,又是苦恼道,“看他们这样,修成正果也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去。” “等不了多久的。他们到死时,可都还年轻着呢!”还成亲,是在那之前的事,顾轻涯老神在在的很。“所以啊!既来之……” “则安之。”闻歌叹息着补充道,罢了,耐心点儿吧!如今这样的情况,除了等着,他们又还能做什么呢?再着急,也不过枉然罢了。 河边的芦苇色泽由春时的嫩绿一点点加深、变浓,待得第一场夏雨滂沱而至时,韩铮才蓦然现竟已在此处待了快一月。 这个早上,夜雨方休,提鼻而嗅间,满是清冽。韩铮跟之前的每一天一样,信步朝着河边走去。今日的路因着昨夜的雨还有些泥泞,污泥沾染上靴底,韩铮却不似一月前那般在意,熟门熟路地走至某一处宽阔的河湾处。 那一处,裸露出的河沙银白似雪,不过晨光微露时分,却不出意外地早已有两道身影,一高壮威武,一清瘦高挑地缠斗在一起,不是旁人,正是姚劲松与淳于冉。 这期间,韩铮时时想要抓淳于冉的小辫子,倒是没有查到她跟韩定涛有什么过从甚密,反而倒是跟这个姚劲松时时混在一起。 说来,韩铮也是偶然现这两人每个早上都会在此处晨练,风雨无阻。有时打马而来,有时徒步,有时各自打坐,有时切磋,有时也会用兵器,但更多的时候,就跟今天一样,赤手空拳地搏斗。 姚劲松拳走刚猛,淳于冉却是走得灵巧路数,两人之间的喂招拆招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处,说不得有什么让人眼花缭乱的招式,反而招招简练,韩铮看了这么些日子也算是看明白了,那就是在日复一日战场的拼杀中锻炼出来的杀招。 韩铮一直不服气自己输给了淳于冉,也一直觉得若非姚劲松有意相让,这个女人绝对不可能跟强劲如同姚三这样的对手,堪堪战个平手。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韩铮即便再怎么自欺欺人都好,也不得不承认姚三从未手下留情,而淳于冉确实是有那么几分真本事的。 122 伤自尊 这不?这边厢,韩铮看得专注,那边厢,姚三和淳于冉二人斗得酣畅淋漓。 今日,还使上了兵器。姚劲松用的是戟,而淳于冉的,则是一支红缨长枪。 你来我往,那不是简单的切磋,而全是战场的拼杀,直接而血腥,每一击,都没有留手。 但却让看的人,不自觉的热血沸腾。 至少,顾不得形象,丢弃了骄傲,躲在草丛里偷看的韩铮是如此。目不转睛不说,他甚至以指为剑,根据那两人的招式开始控制不住手痒地比划起来。 “韩铮那个没出息的,这躲在草丛里偷看已经一连多少天了?”闻歌也一连多少日地看了同样一出戏码,早就从最开始的期盼着碰撞出什么火花,到现在连看也不想看了。 学着平日里顾轻涯最百无聊赖的样子,嘴里叼了一根草叶,仰躺在草地上,闭着眼,感受着原上的清风拂面,野草蔓香,嘴里很是恨铁不成钢地道。 如果可以,她很想冲将上去,先将韩铮胖揍一顿,然后用力摇晃他,向他咆哮一回—— “如你这般没出息,温温吞吞地躲在一边,什么都不做,你可知道,你的媳妇儿就要被人抢走啦?若是如此,姑娘我还要怎么回去?到时,直接拍死你啊!” 一个利落地翻身,闻歌从草地上爬了起来,“在你们沧溟岛,如他这般偷师学艺,该是大忌吧?要不要悄悄地抽他一顿?”闻歌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摩拳擦掌,眼里的光亮得惊人。 顾轻涯抬头笑望她,见她腮边贴着一缕乱,他抬起手来,极其自然地长指一勾,将那缕丝勾到了她耳后。 闻歌只觉得耳根一烫,正在怔忪间,已听得他清雅瓷沉的嗓音在她耳畔悠悠响起,道,“这韩夫人迟早都是韩夫人。至于姚将军,他与韩夫人一样,对韩元帅都很是亲近,而且,以他们二人的身手,你觉得,他们会不知韩铮在旁偷看么?” 闻歌呆呆地看着他形状好看的薄唇一张一合,木木地问道,“这么说,他们还是故意让韩铮看的么?” “自然是故意的!”那好看的薄唇弯起一抹上扬的弧度,微笑,不多不少,刚刚好。 “为什么?”闻歌终于回过了神,却是下意识地皱眉问道。直到撞上顾轻涯那双带着笑,似总是满含了深意的眼眸,她才觉得自己真是问了个蠢问题。 顾轻涯却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个蠢问题,或者,哪怕这是个蠢问题,也还是愿意耐心而正经地回答她,弯了弯唇角,道,“韩元帅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且这眼看着说不定就要大难临头,韩元帅那般聪明之人,哪里会让自己儿子这般混沌度日?所以,怕是特意让姚将军与韩夫人一道,借此点拨韩铮呢!” “就这样点拨?”闻歌很是怀疑。 “你觉得,韩铮这德性,看不惯他的,可只有你一人?”顾轻涯笑睨她。 闻歌这下恍然大悟了,“我明白了。原来……这是姚劲松在刻意整他呢!这也难怪了,这韩铮啊,整天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可不就是欠抽么?”关于姚劲松这一举动,闻歌不只理解,还很是赞同。 看得顾轻涯却是不由摇头失笑,这姑娘,这个时候反倒忘了她正满心期盼着韩铮能早日跟淳于冉修成正果了? 不过,顾轻涯可不会在这个时候去自讨没趣儿。要知道,这姑娘也是个极爱面子的,若是此时戳了她的痛处,没准儿她就要翻脸了。 所以,顾轻涯清了清喉咙,笑道,“不过,乾帝既然在这个时候将韩铮派来了松陵,只怕很快就要有后招了。姚将军是个识大体的,只怕也知没有多少时间再这样戏耍韩铮了。我估摸着,也差不多时候了。” 闻歌挑眉,眼中多了两分兴味。对于顾轻涯的话,她可是百分百相信的,要知道,这一路走来,这只狐狸对于算这样的事情,自来是算一个准一个的。不信他,能信谁啊? 闻歌不只相信很快就有好戏看,她还对她能不能从这个时空出去升起了大大的希望,一双黑金色的眼瞳亮亮的,如同大漠里最璀璨的星子。 果然,顾轻涯这话过后的转日,闻歌看惯了的这场戏码便有了变局。 先是南夏军有所异动,姚劲松被韩定涛派去了查探军情,要暂且离开松陵大营数日,于是,每日清早的两人晨间对练,到了今日清早,便只剩淳于冉一人了。 接着,淳于冉怕是厌倦了这样的做戏,所以,这日,在独自练了一套枪法之后,长枪骤然从掌中疾射而出,却是从掌中脱落,直直朝着十步开外的一处草丛飞了过去。 而那处草丛,恰恰好,正是韩铮的藏身之处。 要说淳于冉不是故意的,闻歌都不信。 所以,闻歌很是兴奋地亮了一双黑金色的眼瞳,一边饶有兴致地等着看戏,一边将早前从伙房里顺来的,还有些青的果子咔嘣咔嘣地,咬得极是欢快。 长枪射入草丛,只是极快的一瞬间,也不知是淳于冉留有余地,还是韩铮反应还算得快,一个侧身躲过的同时,手掌近乎本能的一个疾伸,将那长枪就握在了掌中。那长枪还在颤动着,直颤得他虎掌麻,幸亏抓住的是枪杆,而不是枪头,否则......顷刻间,韩铮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还不及松一口气,抬起眼来,便撞进了一双清冷沉静的眼,刹那间,尬尴难言。 这......自然是再躲不下去了。 早前丢弃了骄傲,厚着脸皮偷看,也就罢了。至多,自我厌弃一回。但如今被逮个正着,再思及这些日子,他明里暗里对淳于冉使的绊子,虽然从来没有得逞过,但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如今,怎一个大写的尴尬了得。一时间,韩铮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握着那杆枪,韩铮淡然垂眸,望着那在风中轻轻摇曳的红缨,作一副深沉之态,心里实则是一万匹草草。泥啊马狂奔而过,溅起了一大滩泥水,正好喷溅在他高傲的自尊之上,这一刻,他却是连抬头的勇气,也没有了。 123 如你愿 可惜,他再怎么装得深沉,对方不配合,那也无用。 “偷看了那么久,可有学到些东西?正好,三哥不在,我少了陪练,不若你我切磋一回,也省得你总私下找我麻烦!”淳于冉的语调仍是清清冷冷,好似没有起伏一般,却是听得韩铮一刹那间憋红了脸,心里真是羞躁难当。 偏生偷看被人逮了个正着,他连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口,只得生生受了。 这回,淳于冉却没有等他应声,双臂如蛇,交替而上,已是顺着枪杆急拍而去。 韩铮双目骤睁,眼中惊色一闪而没,但反应过来已是极快地往后一个急退,手中长枪顺势往后一撤,刚好躲开了的淳于冉急拍而上的手,她的指尖与他后折的颈项不过隔了寸许。他双脚轻踏,长枪下垂,直划地数尺,才堪堪站稳。 淳于冉已旋身站定,嘴角轻勾,一贯平淡的面容之上难得的现出一丝可勉强称之为微笑的表情,“应变还算及时,不错。再来!”话落,她已神色一厉,而后变掌为拳,又再度赤手空拳攻了上去。 韩铮见她这一击,比方才更为迅捷,连忙挥枪来挡。 但淳于冉本就走的是灵巧的路数,那长枪在马上自然是克敌的利器,可是到了6上,淳于冉又或侧身,或矮身,或顺着枪杆顺势一滚,皆是短兵相接,这长枪的长处挥不出丁点儿,反倒成了处处掣肘,韩铮很快,胸口便吃了两记拳头,想必淳于冉刻意收了力,敲上去,并不算得疼,可敲在韩铮高傲的自尊之上,却是疼得厉害。 他很快反应过来,倒也并不眷恋,扔开手中长枪,一双肉掌迎了上去。 这些日子,他日日躲在草丛中偷看,不得不承认淳于冉确实很强,她或许没有男人天生的孔武有力,但她的招式灵巧,且变化多端,出其不意,就连姚劲松这样的高手,而且只怕常与她交手,对她知之甚深之人也常在她手底下讨不了好去?遑论是他? 韩铮知道自己没有胜算,知道淳于冉强,却直到真正交手,方知,她强成了这般。被重重摔倒在地,激起一身灰土时,他才咬牙觉,哪里还有什么自尊?他自以为高傲的自尊,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已是被狠狠踩在脚底下,践踏成了泥。 可是韩铮……竟连一个你打从心眼儿里都瞧不上的女人给打成这样,闪躲得狼狈,毫无招架之力,你也好意思! “哎!这韩铮也是……手里还有兵器呢,竟也不是阿冉的对手。阿冉这么一次次地将韩铮踩在脚底下,这可怎么办呐?韩铮又不是傻子,他怎么会喜欢一个比他强这么多的女子呢?”闻歌见了,不由叹息,她越看越是想不明白后来韩铮与阿冉是怎样相知相许的,莫不是后来韩铮的脑袋被驴踢了,所以不清醒了?还是……她借由那串铜铃,坠入迷梦看到的一切,都不过是幻象,不是真的? 闻歌虽然从来不觉得女子一定要比男人弱,可她对男人的劣根性还是有那么点儿了解的。正常的男人是不会喜欢比自己强,而且还强了那么多的女子的!毕竟,对于男人来说,他们骨子里潜藏着天生的英雄主义,他们更喜欢在自己喜欢的女子面前像一座山峰般坚实可靠,为他们心爱的女子遮风挡雨,而不是被告知,我比你强,我不需要你! 顾轻涯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眯眼微微笑,“有些事情,也没有绝对的。到底如何,冷暖自知。” “这么不经打?我还以为,你好歹能多撑上一会儿。不是说,在烨京城中,陛下给你请了最好的师傅教你弓马骑射和拳脚么?还说,你是京城贵介子弟中的佼佼者,怎么如今看来,却不过尔尔?难不成……那些师傅教你的都是些花架子,看着好看而已?那些夸词……也只是因为你是韩铮……而已?”淳于冉居高临下望着韩铮,并未刻意的嘲讽,就连一双眼睛,也是平静一如往昔,她的声音清清冷冷,没有起伏,没有指责,没有讥讽,但偏偏就是这样,反而像是一根极尖锐的刺,狠狠扎在人的心上。 何况,韩铮本身就是个骨子里很是骄傲的人,乾帝将他捧在了手心里,让他被众人的交口称赞从小浇灌到大,他对韩定涛为了驻守,甚至不得陪在他们母子身边的军营、军队、士兵,都是打心眼儿里带着恨,当然,也看不起。当中,淳于冉在他看来,与他父亲有些不正当的关系,虽然如今看着是有些不太像,但却还是梗在他心口的一根刺。 所以,这番话由淳于冉口中说出,尤其是让她由这样一种表情,这样一种语气说出,韩铮才会更加受不了。 “阿冉这使的是激将法?”闻歌挑眉,不过想到韩铮的性子,她都为他痛,不要适得其反了才好。 说完这一席话,淳于冉站定原地,又淡淡望了韩铮片刻,然后,便是扭身,迈步而走。 韩铮脸上乍青乍白,足见内心情绪的波动。 闻歌见了摇摇头,啧啧道,“阿冉这一招够狠!” “明日咱们再来!我终有一日,能打败你!”韩铮终究开了口,在淳于冉身后大声喊道,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也敲得胸腔阵阵闷疼。 淳于冉略略顿了下步子,片刻之后,淡淡回了一句,“三哥不在时,有你陪着练拳脚也不错。只是……但愿不要如今日这般弱了。”话落,便已是头也不回地迈步而去。 韩铮的胸腔极地起伏着,死死咬着牙,才将因她最后一句话,又沸腾起来的怒意强行压了下去。 回过头,将方才扔在一边的那杆长枪捡起,握在了掌中,轻轻摩挲着那枪杆,韩铮沉凝着脸色,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双眼睛里的光沉溺在一片幽暗之中,让人难以分辨。 突然,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长枪已是挥舞起来,他竟是顾不得休整一会儿,便开始操练了起来。 “这么说,从明日开始,阿冉与韩铮每天早上,都要如今日这般独处咯?”闻歌的眼睛亮晶晶,语调也是兴奋莫名。 顾轻涯带着无奈,带着纵容,好笑地瞥她一眼,嘴角勾了两勾,“如你所愿。” “太好了。”闻歌高兴得一拍手,要知道,自古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才容易出事儿,而且,这两人一见面就是大打出手的,那空气中的火药味儿,哪怕是捂着鼻子也能闻见,还不是一点就着? 如此一来,真是大善呐! 124 太狠了 闻歌从不知,韩铮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狠起来,会这般的狠,而且是对自己。 淳于冉刚走,他便开始练起枪来,你别说,一招一式,都是极为利落漂亮的,但如同淳于冉所说,有些过于漂亮了,有些招式过于花哨,杀伤力却变的极是有限。而,于战场拼杀,这些花架子却可能顷刻间,要了你的命。 闻歌不由想起早前顾轻涯说的,关于韩铮对他老子的态度,还有方才淳于冉提起的,乾帝给韩铮找的那些教他弓马骑射以及拳脚功夫的,据说烨京城中最好的师傅,闻歌突然觉得,韩铮,其实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自小被留在京中,看似锦衣玉食,千般宠万般捧的长大,实际上,却是被关在一个华丽的牢笼里为质。母亲早逝,父亲不在身边,以为最亲近的舅舅,其实一直在防着他,防着他父亲,虽然不至于刻意将他养歪了,但也没有教给他多么了不得的本事就是了。 韩铮不是个蠢的,练了一会儿,他便停了下来。许是也想起了淳于冉方才的那一番话,他沉默地杵在那一处,面容被初升的朝阳边上云彩投下的阴翳笼罩住,让人瞧不真切。他一直那样站着,就在闻歌以为他就要那样站成一尊雕塑,站到天荒地老时,他终于动了。 枪随人动,这一回,他却舍弃了他练到习惯的那一套花式的枪法,几下过后,停顿一下,似在思索。 闻歌有些看不懂,倒是旁边的顾轻涯看出了一些门道。 “咦?”顾轻涯惊疑地挑起一道眉来,“这些招式……不就是这些日子姚将军与韩夫人常用的?”虽然不成套,但却很是实用,每一击,都是雷霆万钧。 而韩铮,竟能将之模仿出来,不只形似,神亦似。 头一回,他还需要停下来想一想,到得第二遍时,动作便要顺畅了许多。第三遍时,便越来越娴熟。到得第四遍,他甚至能够将姚劲松与淳于冉的招数变换了一下顺序,变动了走向以及出招的方式,竟是将之编成了一套枪法,配上他自己摸索出来的步法,居然是像模像样。 闻歌即便对这些不是很懂,但也看得暗暗咋舌,“这韩铮……果真是聪明。” 顾轻涯微微笑,“我看,不只聪明。” 闻歌皱眉,起初并不懂得顾轻涯的意思,只是,这些日子的相处,她慢慢明白过来,这个人,有一双洞悉世情与人心的眼,他能看到许多旁人看不到的东西,闻歌不懂没有关系,却已经能够将疑惑放在心底,慢慢地看下去。 过了一会儿后,闻歌终于承认,顾轻涯是对的。韩铮……不只聪明。 如果说,能够将姚劲松与淳于冉的招式都一点儿不差的记忆下来,并且稍加变化,融会贯通,成为自己的东西是聪明的话,那么接下来韩铮的举动便让闻歌这个对他这养尊处优,而且性子高傲的公子哥儿一直看不上眼的姑娘,对他有所改观了。 一遍又一遍,韩铮像是不知道累一般,将那把长枪舞得呼呼作响,渐渐地,那招式他已能娴熟到不作停顿,还能加以变化,渐渐地,那杆长枪好似与他融为了一体。 原本的艳阳高照,不知何时,被飘来的大团阴云所笼罩,不一会儿,整个天空都阴沉下来。天边,隐隐约约响起了闷雷声声,雨,就要下下来了。 偏偏,韩铮却好似一无所知一般,仍旧专心致志地练着枪,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 可闻歌,却分明瞧见了握枪的两掌间,都磨起了血泡,光是看,闻歌都觉得疼,韩铮却好像半点儿感觉也没有。 厚重的铅云似是积了太多的水,再也承载不住了,先是挤下了一滴雨,很快,便是第二滴、第三滴......紧接着,噼里啪啦的,豆大的雨点一滴接一滴地密密麻麻地从天空上砸了下来,很快,便砸成了一片雨帘。初夏的雨,已是比不得春日的温柔,一下起来,便是倾盆之势。 然而,韩铮却还是没有半点儿歇下的意思,即便雨水遮蔽了他的视线,凝滞了他的动作,但他手里的枪,却还是在挥舞着。 闻歌没再说话,这一刻,她已全然明白了顾轻涯口中的“不只”,不只聪明,而且坚韧、努力的人,这样的韩铮,绝不是一个她可以随意看不起的纨绔子弟,他,不是! 他们本就身处在顾轻涯特意布下的镜墙内,雨,从天空砸下来,却是在他们头顶,撞上那透明的屏障,被激得粉碎,四散而去。 闻歌抬起头,从这里望过去,下着雨的天空,也是有种别样的美啊! 目光不经意往别处一扫,突然定格在河岸边的芦苇丛中,那里,有一抹淡淡的青影,被厚重的雨幕遮挡得隐隐绰绰,若非闻歌特意去看,根本不能觉。 ”是韩夫人。“在松陵大营中,穿着这样青布衣衫的兵士千千万,但顾轻涯还是一眼便断定了。 闻歌微笑,她虽比不得他有那么好的眼力,但她却也知道,那是阿冉。第一眼便知道。或许,这便是所谓的直觉吧!女人的直觉! 淳于冉也没有撑伞,就这样半掩在那丛茂密的芦苇后,闻歌与顾轻涯所站的角度不同,所以能够看见。从韩铮那里,却是不一定能看见的。而且,韩铮此时专心致志,好似外界的一切都被他隔绝在了意识之外,他也看不见。 她站在那里,目光所及之处,自然是那道在雨中,与长枪恍若融为了一体的身影。每一刺、每一挑,舍去了从前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变得干脆而直接,渐渐的,有铿锵之色。渐渐地,她有些望住了,嘴角轻轻牵起,想着,无论如何,他终究姓韩,无论如何,他终是义父的儿子,身体里,流着义父的血。或许,义父是对的,他还并非无可救药。 ”饿了。“闻歌摸了摸肚腹,脆声宣布道。”今日心情好,要不,咱们俩进城去打打牙祭?“她呵呵一笑,朝着顾轻涯眨了眨眼。 顾轻涯微微一笑,自然是没有异议地点头同意。两人转身而去的一瞬间,顾轻涯眼角余光瞥见一道打伞走来的身影,正是与韩铮一道来的,那个姓萧的皇亲国戚。 闻歌正忙扯着他,与他讨论,一会儿进了城去吃什么,他的眼定格在她讲起吃的,便神采飞扬的面容之上,再也挪不去他处,因而,也根本没有瞧见,萧旭在经过他们身前那面镜墙时,停下了步子,驻足,朝着他们这一处,神思莫辨地望了过来。 125 占便宜 那场雨,直下到夜半,才歇住。第二日清早,云收雾散,又是一个艳阳天了。 淳于冉按着往日的时辰到得河岸边时,韩铮已经等在了那处。 听得脚步声,韩铮转过头来,却是兜头便将昨日淳于冉遗下的那杆红缨长枪掷了过去。 淳于冉手一抬,轻轻松松接住,在手里一转,便将那长枪别在了身后。抬起一双清凌凌的眼,望向韩铮,却并未开口。 “你将你趁手的兵器给了我,自己赤手空拳对阵,可是瞧不起我么?若是一会儿我赢了,岂不是胜之不武?我韩铮堂堂男儿,即便不是你的对手,输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但至少,要堂堂正正。”说罢,韩铮手一抖,已将身后的兵器亮于身前,也是一杆长枪,只是,枪头系的,是白缨。 “随你。”淳于冉只是淡淡挑眉,仍是一副沉静从容的模样。 两人各执一杆长枪,对峙而立。身后,是重苇流水,渐次亮起来的天光里,这两人就这么站着,也是一处养眼的风景。 “朕别说,这两人站在一起,还真是挺般配的。韩铮别的不说,就这一身挺拔俊秀的模样,也比姚劲松那鲁汉子要强些。”闻歌如同往常每一日一般,躲在顾轻涯设下的镜墙之后看热闹。 这时,她盘腿坐于一处蔓草青青的矮坡上,一边嗑着瓜子儿,一边还不忘评价一番。浑然忘了,就是昨日之前,她还对韩铮很是看不上呢! 顾轻涯笑着眯起眼来,所以,有什么不可能呢?对一个人改观,往往就是在一瞬间的事情,昨日,在这里的,不只闻歌一人,看见韩铮那么努力的人,也不只她一人,那么,对韩铮改观的,自然也不只闻歌一个。 虽然,另外那一个,沉静从容惯了,不似闻歌这般率真,很多事情,在脸上看不出丁点儿来,就是了。 “铿”的一声,两杆长枪相撞,出一声嗡鸣。闻歌表感叹之时,那边,韩铮与淳于冉已经再次短兵相接了。 昨日,韩铮练了一整日,虽然已算得很有进步了,但在淳于冉手下,也不过多走了几招,喉咙便再次被那杆红缨长枪抵住了。 四目相对,这一日的韩铮眼中却很是平静,没了昨日的不甘与愤恨,好似极为平静地接受了他再次败于淳于冉手下的事实。 淳于冉看着他,四目相对,有那么一瞬间,似乎也对他今日的表现感到有些困惑一般,双目迷蒙了片刻,待得反应过来时,却是顺势将长枪一撤,“你又输了。”淡淡说完这一句,淳于冉便是转身,迈步而走。 “明日咱们再战。今日我打不过你,不代表日后每一日都是。终有一日,我定会赢过你。”韩铮在她身后道,说的话,与昨日的一般无二,但语气却变了许多。昨日是不甘的低吼,今日,却很是平静,不只平静,还坚决。 淳于冉的步子顿了顿,片刻之后,没有回头,便走了。 而韩铮等她一走,便娶昨日一般,又挥舞起长枪,不知疲倦地练了起来。 闻歌想看看,他是不是一时心热,坚持不了,所以,便留下了。 只是,等到日头正中,最热时,韩铮还在那儿挥汗如雨呢,闻歌却是看得有些腻烦了。 眼皮有些重,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她掩唇打了个呵欠,没有人注意到头顶上,已被某人施法遮蔽了日光,光线偏暗,凉爽怡人,正适合……睡觉。 闻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过来时,她却是吓了一跳。原因无他,只因为醒过来时,她才现,自己竟是枕在顾轻涯的腿上睡的,而且睡得很是香甜,太香甜了。 这让闻歌从他腿上一跃而起,退开了数步之远,迷迷糊糊想到,完了完了,不是她睡着了,色心大起,再不受控制地老牛啃起嫩草,冷不丁占了他便宜吧? 顾轻涯将她退开的动作看在眼里,双目暗了暗,但面上却是若无其事笑道,“你总算醒了。再不醒,可就要错过晚饭了。” 闻歌掐着手指胡乱地点了点头,有些心虚地瞄了瞄他的脸色,挺正常的。还好!还好!看来,她应该没占他多大的便宜,就算占了,他也应该被占地挺乐意的。 闻歌这才定下了心,抬起头来,才觉在她睡过去的时候,天色果真是不知不觉地转暗了。“都这个时候啦?”果然已经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她竟睡了这么些时候。真是!没有事儿做,这人也变得愈怠懒起来了。 “走吧!吃饭去了。”昨日刚去了城里打牙祭,他们兜里虽然还有些散碎的银子,但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在这里多久,然后又不想引人注意,这银子就得省着花。所以……今日又得回归松陵大营的伙房了。闻歌一想起那伙房里,在她看来,没比猪食好吃上多少的吃食,就忍不住想要叹息。 瞧她耷拉下双肩,顾轻涯抬起手揉了揉她的,笑道,“明日咱们就不必一直守着韩铮了,索性去林子里打上些野味,我悄悄做给你吃?” 闻歌听罢,一双眼果真亮了起来,怕他反悔一般,连忙点头如捣蒜。 两人正欲走,便见着萧旭又来了,这回却不是他一个人来的,身后竟还跟了一个人。 有些眼熟。 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心里同时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那不是伙房的伙头兵,叫阿强的么? 那还真是伙房的伙头兵阿强,跟在萧旭的身后,到了韩铮跟前,很是束手束脚地低着头,一双手不住地在衣裳上擦来抹去的。 “什么事?”韩铮收回手里的长枪,将之往地上一插,转头,目光匆匆在阿强身上一闪而过,转而挑眉望向萧旭。 “这是伙房的阿强,他今日向末将禀报了一些事,但末将觉着,得让大人知道。所以,便带了他,亲自来向大人禀报。”萧旭拱手答道,一举一动倒是恭敬有礼得让人挑不出半丝错来。 “有什么事?”韩铮目光转而落在阿强身上,这回,问的,也是他了。 126 读心术 阿强听得韩铮这一问,局促地搓了搓手,这才道,“回都尉大人的话,小的在伙房当差,这些日子,常觉得会莫名其妙丢失一些食物。但小的记性不太好,一直以为是记错了,或者是军营里那些不懂事的新兵崽子不知元帅治兵极严,犯了忌讳,可是一连一个多月都是如此,小的才越想越是不安,昨日,才特意报到了萧大人处。” 闻歌与顾轻涯听到此处,默默对视了一眼,居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一个多月了?你居然现在才来报?”韩铮却已经沉着嗓音怒道。 那阿强本就心虚,听得这一声,双膝一软,便扑跌了下去,连忙磕头求饶道,“小的糊涂。还求大人饶命!” “大人!这阿强本就是个性子鲁钝的,这才被安置在伙房当差,他虽是糊涂,但终究还算不得太晚,还望大人饶他这一回吧!”萧旭连忙帮着求起了情。 韩铮轻瞥他一眼,目光淡冷地落在跪在地上瑟瑟抖的阿强身上,并不说饶,也并不说不饶,这样,反倒是吓得阿强更是抖得厉害,就连萧旭也是目光轻闪,连连看了韩铮好几眼。 “依你看,此事……是怎么一回事?”片刻后,韩铮才开了口,却也并未说饶不饶过阿强,而是转而问起了其他。 “事关重大,没有调查之前,末将不敢妄言。”萧旭还是一派谦逊。 韩铮狠狠皱眉,“如今南夏军蠢蠢欲动,疏忽不得。若是营中混进了奸细,那可就糟了。” 奸细?他们?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嘴角含笑,淡淡讥嘲。 “大人的担虑有道理,末将这就带了我们的人,悄悄地去排查。”韩铮一行人有皇命在身,韩铮更是堂堂御封的都尉,从四品,在这营中若是无所事事,只怕他手底下的人,都是不服,到时难免滋事。 所以,韩定涛便将伙房和浆洗房交给了韩铮监管,算不得特别紧要,也无关痛痒,用来堵这群皇命在身的小年轻的嘴。 可是,这个时候,若是出了事,而他们监管的伙房却是早现的,到时,只怕不好交代。 可韩铮却是沉默着,没有表态,沉吟了片刻之后,却是出乎萧旭的意料,道,“这样,你先带着人往伙房去排查。但这件事事关重大,若是要全营排查的话,就只是我们怕是难以成事,我先去禀过元帅之后,再行计较。” 萧旭垂下眼,遮挡了眼底的暗光,拱手应道,“是!” 萧旭带着阿强转身走了,临去前,目光却是别有深意般朝顾轻涯与闻歌藏身之处望了过来。 顾轻涯轻轻皱起眉心。 闻歌却是被吓了一跳,“这个姓萧的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他能瞧见我们?” 顾轻涯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望着萧旭的背影,一双狭长的黑眸却沉敛如暗夜深海。 韩铮到得帅帐之时,淳于冉也在,正不知在与韩定涛说些什么,韩定涛的神色和煦,面带微笑,竟是韩铮从未见过的柔和之态。 韩铮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复杂地看了一眼脸色沉定如昔的淳于冉。 而韩定涛,在韩铮进来时,脸上的微笑便已收起,望向韩铮时,又成了从前一般无二的冷沉,“有事?” 韩铮这回却是并未反唇相讥,而是拱手行了个礼,公事公办的语气,道,“末将有要事回禀元帅。” 一刻钟后,韩铮与淳于冉一前一后,从帅帐里出来,站定后,两人倒是没有相顾无言,淳于冉先开了口,还是淡淡的,公事公办的语气,“此事,元帅既然交给都尉大人主理,末将协助,自然万事以大人为主。只是,大人初来乍到,营中诸事诸人,若有需要末将之处,大人尽管开口。” “要排查全营,确实需要淳于大人帮忙。”既然是公事,韩铮便也撇开私人的感情,公事公办了。 这倒是他们自相识以来,头一回这般和声顺气地说话。 这么看去,倒当真是般配得很,但闻歌却没法与之前那般欣喜雀跃,末了,不由叹息一声。 “看来,咱们得想法子避一避了。”那边,韩铮和淳于冉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全营排查之事,顾轻涯虽心有担虑,面上却是不显,只微微笑道。 “为何?”闻歌皱眉不解。早前伙房的事,是他们疏忽,但他们有术法护身,难道还怕韩铮他们吗? “你忘了?对于这个时空而言,我们是外来的闯入者,在这里太过依赖于术法,终究会留下些痕迹。早前还没有什么,可是刚才你也现了,那个萧旭……有些奇怪,所以,咱们不得不小心一些。”顾轻涯道出他心中顾虑。 闻歌点了点头,“你顾虑得也对。那咱们就避一避吧?只是……避到何处去呢?”顾狐狸说的有道理,避就避吧!总不能少了一块儿肉。闻歌这时只关心他们避到哪里去,躲开了那伙房里,比猪食好吃不了多少的吃食,去别的地方,可有好东西吃?或者……他们干脆进城去住好了,昨日吃的那家一品居的一品锅还不错! 谁知,顾轻涯却是笑眯眯,给了一个她想也没有想到的答案。抬起手,指了指闻歌身后的斜上方,“去山上!” “嘎?山上?”正在编织美好未来的闻歌登时觉得被泼了一桶冷水一般,透心凉。 “是啊!总不能离大营太远。你不还要随时关注着韩铮和韩夫人之间的进展么?离得太远了,你能放心?”顾轻涯挑眉问道。 闻歌泄气地一垮双肩,是的,他说的对。 顾轻涯看她那样,忍不住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 “你干什么?都揉乱了。”闻歌连忙抬手制止那只在她头顶捣乱的怪爪,这人怎么这么喜欢揉她的头,当她是小狗啊?头一回,一时不察,让他得逞了,他还来?一边抓住他的手,一边侧过头,眉轻颦,姑娘她不高兴! 顾轻涯见状,却是不在意不说,还弯唇而笑,“放心吧!到了山上,少不了你的好吃的!” 惊得闻歌抬眼瞪他,这人会读心术? 127 色可餐 韩铮许是知道事关重大,许是想在韩定涛面前表现一番,这一次,倒是反应很是及时,安排也很得宜。 又有淳于冉帮忙,倒是很快便极有效率地将整个军营都排查了个遍。 毫无疑问的是半点儿收获也没有。 毕竟,那两个人本就是凭空冒出来的,又有法术傍身,早前伙房的事,不过是一时疏忽留下的破绽。就这么一处,已经让顾轻涯心里很梗了,若是再多上几处,那自诩精明的顾狐狸就该一头撞死了。 何况,此时,他们二人早就悄悄离了松陵大营。 所以,一通排查下来,虽是人仰马翻,人人自危,但却是一无所获。 即便如此,韩铮还是不得不对淳于冉表示了一番由衷的感谢,“今日多谢淳于校尉相助。” 其实,韩铮的内心是有些复杂的。他本来以为,早前他诸多为难,如今,他有事相求,即便淳于冉不会成心给他下绊子,也不会诚心相助,至少,也该如河岸切磋那般摔打他,毫不留情。可事实上,却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一个下午,淳于冉还真是顶着大太阳,陪他在军营里的每一处,细细查过,毫无怨言。有她在,那些个老兵油子,即便是看不惯韩铮一行人的,也都乖乖的,很是配合。今日这全营排查,才会这般顺利。 “都尉大人严重了。这本是末将的职责,当不得大人这一声谢。”淳于冉神色未变,还是淡淡应声,中规中矩。 韩铮点了点头,“如此,今日淳于校尉也是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淳于冉拱手行了个礼,倒是毫不矫情地扭身便走了。 韩铮单手背负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没入夕阳的余晖之中,一双眼轻敛,若点漆。 “大人用不着过于忧虑,今次排查,咱们都很是仔细,除了伙房,确实没有什么奇怪之处。这偌大的军营,也许真是有什么人不老实吧!”萧旭在韩铮身后拱手宽慰道。 韩铮点了点头,“但愿如此。你交代下去,这几日,伙房里,盯紧一些。咱们的人也都警醒着些,若只是一场误会自是最好,若不是……” “末将明白。” 让他们忙得人仰马翻的那两人这会儿正在山上林中逍遥快活呢。 燃起的一簇火堆上,用木头架起的临时架子上,一只烤鸡已被烤得金黄金黄,肉的香气与蜂蜜的甜糅合在一处,窜入鼻端,闻歌便是不由大大吞了一口口水,催促道,“好了没有啊?”肚子本就饿了,被这诱人的香气勾引着,她的肚子已经大唱了好久的空城计,一声还比一声响的。 顾轻涯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罐,从里面倒了些盐出来,均匀地洒在了那只烤鸡上,这才道,“好了!吃吧!”话刚落,便见着闻歌已是迫不及待地伸了手,“哎!小心烫!”他连忙喊,但已是晚了。 “啊!”闻歌烫得痛呼了一声,捧着红的指尖,可怜兮兮地瞅着他。 顾轻涯无奈地笑了笑,轻轻拈了一个诀,这才慢条斯理地徒手撕了一只鸡腿下来,待得凉了凉,这才递给了闻歌。 闻歌乐呵呵接过,丝毫没有自己一个有法术傍身的人,关键时刻,行事却这般低能而有丝毫丢脸的感觉。 她只是迫不及待地就着手里的那只烤得金黄,泛着诱人香味的鸡腿咬了下去。 一瞬间,完全被那外酥里嫩的美味所征服,齿颊生香,甚至舍不得张口说话,只是冲着顾轻涯竖了竖大拇指,然后,便是全没形象的埋头猛吃。 顾轻涯见她那样,嘴角勾了勾,倒是没有半点儿惊讶的表情,动作很是优雅地又将另外一只鸡腿撕了下来,递到了闻歌手里,而自己,掰了支翅膀下来,慢条斯理地啃着。 闻歌倒是不客气,一口气啃完了两条鸡腿,这才餍足地打了个饱嗝,一张干净的巾帕已经递到了眼前,闻歌笑呵呵接过,揩净了嘴,往怀里一揣,道,“等改日洗干净了再还你。” 顾轻涯倒是不那么在意,点了点头,兀自啃着手里的鸡腿。 闻歌吃饱了,都说饱暖思那什么,她这个时候也有那闲情逸致欣赏眼前的秀色可餐了,这么一看,却是不得不惊悚了。这个人,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就连啃起骨头来,也是旁人没有的优雅呢? 悄悄吞了下口水,闻歌甩甩头,让自己清醒些,“你在沧溟岛上难不成是专门做饭的么?这宰鱼、做鱼汤也就罢了,沧溟岛毕竟在海里,你平日里和云二他们师兄弟闲来无事杀回生,打回牙祭只怕也是常有的事,但你怎么能鸡也烤得这么好吃呢?” 闻歌一双黑金色的眼瞳里,几乎已经冒起了星星,按理说,顾轻涯这样的极品,真是为她准备的啊!美男美食……随身携带,看遍天下美景,还远吗?可惜!可惜……她没那个福气!闻歌惋惜地长叹了一声。 顾轻涯目光闪了闪,将手里的骨头扔开,拧开水壶,倒了水,净了手,这才道,“我会的,可不只烤鸡烤鱼。你若是喜欢,来日方长,我一一做了给你吃!” “真的?”闻歌是又惊又喜,“就冲着这个,姑娘我也要让你跟着。”笑嘻嘻,却是头一回软了话。 顾轻涯目下闪了闪,倒是没有趁胜追击,硬是索要一个明确的答案,反倒当作没听见一般。本来,他们如今陷在这里,能不能出去尚两说,其他的,为时尚早。 但顾轻涯这样的态度反倒让姑娘很是受用,面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些。“你还没回答我呢?难不成,你在沧溟岛上,就是专门做饭的,否则,怎么能有这么好的厨艺?” 这回,顾轻涯不得不笑了,为了姑娘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猜想。“当然不是了。在岛上每日里,就是应付些课业和修行,厨房自然是专门有人看管的。我学厨艺,不过是因为从前认识的一位姑娘,最喜欢美食罢了。那时,我便了誓,定要练好了厨艺,日后,她想吃什么,便给她做什么,让她吃得开心,让她永远也吃不腻。” 128 醋味浓 顾轻涯的表情因着陷入了回忆而显得有些恍惚,就连一贯清明的眸子也好似蒙上了一层纱一般,变得云山雾罩起来。 闻歌脸上的笑僵了僵,轻咳了两声,这才道,“倒不成想,你还是个与楼湛一般的有心人啊。那个姑娘……必然很好。” 顾轻涯堪堪回过神来,转头看她,目光深邃,笑意柔和,就连语调里,也渗透了经年的温柔,醉人心魂,“是啊!她……很好。” 闻歌抿直了嘴唇,没有说话了。一只手按了按胃的方向,莫不是那鸡腿太过好吃,所以吃多了么?怎么这胃连着胸口一片都闷闷的,堵得慌? “你怎么了?”见姑娘突然不说话了,还将头扭了过去,顾轻涯连忙问道。 闻歌只觉得一股邪火窜了上来,扭头便道,“我只是觉得你这个小年轻,怎么不把心思用在正路上呢?你平日里修行,要多么不专心,才有时间去想什么小姑娘?还有啊,你师父若是晓得你是个这么柔肠百转的,怕是要后悔死将你派来这儿,代表沧溟云家参加什么试剑大会了吧?那小姑娘如今怕是还留在岛上,你如今也不知何时才能回去,更不知出不出得去,我见你平日一副云淡风轻,半点儿不在意的模样,原来都是装的呀?这心里,其实指不定多么相思刻骨,心急如焚呢!” 说罢,闻歌轻哼了一声,已是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姑娘一开口,便是这么一长串的质问,即便是顾轻涯,也被唬得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时,唇角却跃上了一抹有些古怪的笑痕,“你……”只是,刚说了一个字,笑容还不及展开,便已冻结在了他的唇畔。 眨眼间,顾轻涯已是神色肃然,朝着闻歌轻轻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夜幕已降下,山间密林里,月光难以透入,更是黑得尽了。 两道身影蹑手蹑脚地探了进来,四处看了看,这才停了下来。当前一人眯起眼,在密林四周逡巡了个遍,眉,却轻轻皱了起来。“你确定方才嗅到了食物的香味?” “萧兄,你未免太不相信我了吧?你又不是不知,我这鼻子可是最灵光的。”后一人觉得被怀疑了,连忙为自己正名道。 原来,来的人,竟不是别人。被唤作“萧兄”的,自然便是萧旭了,至于后一个,也是随韩铮一道从京城来的,闻歌不知他叫什么名字,顾轻涯却是知道的,陈一峰,确实以一个天生的狗鼻子而闻名。 萧旭没有应声,轻敛眸中精锐,四处看了看,然后,目下闪了闪,倏忽笑道,“是是是!知道你的鼻子最灵光了。” “那是。”陈一峰似是对他的鼻子灵光很是自豪,骄傲地扬高了下巴。只是,转眼却又因着想起了别的事,又难掩忧虑道,“可是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是寻着香味儿找来的,怎么到了这里,非但半个人影没有,就连香味也消失了。早前,全营排查,听说是怀疑营中混进了南夏奸细。你又让我时刻注意着这山上,难不成……真的有奸细?”再说到后来,陈一峰的脸色已经有些变了,“该不会……当真要开战了吧?” 来这里之前,他们这些自幼在繁华锦绣的烨京城长大的贵介子弟,总觉得战争远在天边,离他们太远,可如今,却那么真切的,已经感受到了硝烟的味道。 萧旭的目光闪了闪,却是笑道,“今日,都尉大人已是奉命全营排查过了,并未找到什么可疑之处,奸细之说,应该只是误会罢了。至于这山上,偶有些猎户村民的,也不奇怪。走吧!既然无事,咱们便回营吧!”话落,萧旭便已转身,向来时路而去,没有半点儿的担忧和恋栈,好像,他真的只是太过谨慎,所以多此一举了一般,如今已是将心揣回了肚子里。 陈一峰却是站在原地,面带狐疑地扫视了一眼四周,山间密林,深浓的夜色从四周兜绕过来,他打了个哆嗦,连忙跟在萧旭身后。 只是,走了几步,却又有些不放心地追问道,“萧兄……早先陛下派我们来的时候,只说,全凭都尉大人调度。那若是果真与南夏军开起战来,不会让我们上战场吧?我不是怕啊,我只是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心里有些没底……” 声音一点点远了,终于,消失在夜色之中时,方才他们所站的地方,光影一闪,两道身影并一个火堆凭空而现。正是闻歌与顾轻涯。 此时,望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姑娘黑金色的眼瞳里几乎冒出火来,“这个萧旭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当真是冲着我们来的?” “到底是冲着谁来的,如今还不好说。但这个萧旭……却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不得不防!” 姑娘方才一时紧张,手抓进了一旁的土里,如今,土是握不住了,但指甲缝里,却是被弄脏了。顾轻涯皱了皱眉,取了一方丝帕,给她擦拭起来。 闻歌一愕,却是一边让开,一边夺过那丝帕,“我自己来就好。” 胡乱地擦了两下,闻歌的眉却始终皱着,“什么男人,像你这般,随身带着这么多丝帕的?”给了她一张,竟还有一张?黑金色眼瞳一转,狐疑地睐向他,“这么多丝帕,难不成是定情信物不成?” 顾轻涯默了默,却是倏忽笑了起来,“今日烤鸡,我放的明明是蜂蜜啊!怎么却闻到了一股醋味儿,还这么浓呢?” 醋味儿?闻歌一愣,转而明白过来,却是嗤笑道,“你说本姑娘吃你的醋?想多了吧,你?”说完,却见顾轻涯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双深邃的眼,似是含着无尽的深意,只是望着她,笑。 那笑,不知为何,让她有些不自在,很不自在。奇怪!怎么觉得有些心虚呢?于是,她轻咳了两声,别过头,转移了话题。“那个萧旭既然不是个简单的,那刚才可有瞒过他?” 顾轻涯也不是那类不识趣的人,笑眯眯被姑娘牵着鼻子走了,“放心!早前是不知道,如今既然怀疑了,自然不会给他看穿的机会。” 之前,他根本没有料到这松陵大营里,居然还有些深藏不露之人,所以,结界阵法都是随手一布,最是简单不过。障得了凡人的眼,却障不了有法术傍身的人眼。 自从现萧旭的异常之后,他便留了个心眼儿,方才布阵之时,便用心了许多。他有那个信心,一般的人,还真是窥不破个中玄机的。 不过……也没有多大的差别,他估摸着萧旭就算没有窥破他们的结界,但也料定了他们就在这里。 129 有内情 之后,闻歌与顾轻涯躲得彻底,大多数时候,就都在山上吃住。 不过,因着有一个顾轻涯在,对阵法结界什么的手到擒来,又是个手巧能干的。不只能够搭树屋,还会做饭,哪怕是山间的野菜、野花、竹笋、蘑菇,还有各种动物,都可入菜,而且,经了他的手做出来,就都好吃得让人恨不得将舌头都给一并吞掉,所以,闻歌委实没有吃什么苦。 加上,她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这些时日,除了偶尔担心一下他们到底何时能够出去,到底出不出得去这样的事外,日子过得真是快活又逍遥。 当然了,之所以住在山上,而不是住在城里,除了囊中羞涩之外,最主要的就是为了就近监视……呃……不,应该是关心韩铮与淳于冉的进展,这个重要的任务,闻歌自然不会忘记。 所以,每日清晨的下山之旅,是必然的。 只是,经过了之前的事,顾轻涯更是谨慎小心了不少。那布下的结界都花了不少的心思,至少,在偶尔撞上那个萧旭时,他再没有投来奇怪的目光。 而韩铮,果真是一个对自己极狠的人。这些日子过去,他的进步,有目共睹。 最开始,他在淳于冉手下就走不了几招,那还是在淳于冉特意留手的情况之下。但慢慢的,他能在她手下走的招式越来越多,直到现在,斗个百十回合,都分不出胜负。 韩铮不只聪明有天赋,而且够坚持,够努力,能吃苦,闻歌知道,这样的人,早晚是要成功的,却没料到,他的进步如此的快,快得惊人。 想必,惊到的人,却只有闻歌一个,边上老神在在的顾轻涯也就罢了,他从来就是这样的性子,闻歌已是见惯不怪,但就是淳于冉似乎也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在斗得满头大汗,她连挥枪的力气也没有时,她却很是爽快地喊了停,“不用打了。再打下去,我就得彻彻底底地输了。” 现在看着是不分轩轾,但再打下去,男女天生的差距就会愈渐明显,她再怎么强,也是个女子。 闻歌见了,不由感叹,“这阿冉,平日里看着不声不响的,原来也是个爽快人呐!” 顾轻涯睐她一眼,笑而不语。 那边厢,韩铮挑眉看了一眼已是先收回枪的淳于冉,也将枪收了回来,面上难得的,没有自得之色。 淳于冉目光闪了闪,“看来,往后这切磋怕是也讨不了好处了。罢了,今日练了这么许久,也是有些乏了,不练了,改下棋如何?” 下棋?韩铮眯了眯眼,笑道,“悉听尊便。” “看来……这阿冉还真是得了韩定涛的吩咐,特意来鞭策他这个儿子呢!这又是功夫,又是下棋的。”闻歌虽然不是很懂,但也知道,这黑白纵横之道,与智谋、兵法皆有关联。若是没有顾轻涯的猜测也就罢了,如今,有顾狐狸的推测在前,闻歌倒是眨眼间便已明白了淳于冉的用意。 顾轻涯却是笑得意味深长,“虽然有韩元帅的意思,但未必就没有韩夫人自己的意思啊!” 闻歌呵呵笑,“望夫成龙嘛!理解!理解!”只是那挤眉弄眼的笑,看在别人眼里,却总是有种别样的……呃……猥琐。 自这一日起,韩铮每日晨起,与淳于冉在河岸边切磋,完了之后,又再下一局棋,之后,还有全军的操练,和韩定涛安排下来的其他事务。一时间,倒是忙得分身乏术,但却异常充实,只是,与萧旭他们这些一道从烨京城而来的,渐渐少了许多在一处的机会,反倒是与虎威军的人多了许多接触,更是与淳于冉多了许多独处的机会。 慢慢的,闻歌和顾轻涯便现,韩铮变了。他不再与韩定涛那般针锋相对,哪怕是不赞同的事情,也只是皱着眉,在一边默默地听,默默地看。 他主动帮着士兵们操练,偶尔与他们切磋一下拳脚,从前,他吃的是烨京城最精致的吃食,品的,是价比黄金的美酒,可是,某一回,他在与几个军营汉子,一道大碗喝酒,大块儿吃肉时,除了最开始时有些不习惯,后来,竟也觉得那滋味还不错了。 他的面皮一天天晒黑,粗糙,与萧旭他们那些同样从烨京而来的人,有些不一样了,反而是越来越像这虎威军中的汉子。他可以与那些老兵油子,新兵蛋子,开些玩笑,笑作一团,反倒是对萧旭他们,客气了许多,渐行渐远。 五月二十,闻歌与顾轻涯在跟踪鬼鬼祟祟的萧旭到了山上,亲眼看见他放飞了一只信鸽时,两人对视一眼,目中皆是深沉。 这乾帝,还真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他派来的人,明面儿上有韩铮这个挡箭牌吸引他人的注意力,背地里,还留了萧旭这么一手暗棋呢! “乾帝将韩铮派来这里,怕就是想着让韩铮给他老子找些不痛快呢!如今这样,韩铮反倒是有变节的可能,也难怪萧旭坐不住了。”闻歌一边说,一边咔吧咔吧地嚼着炒胡豆,咸香的滋味盈了满口,欲罢不能。 哎!这些日子,顾轻涯给她做的小零嘴儿就没有断过,她这口福是满足了,忧伤的是,姑娘觉得她两颊的肉都厚了二两。 昨日,还在暗暗誓,今日定要管紧自己的嘴,哪里晓得,一见好吃的,又瞬间破功。 没有办法,她对美食,就是没有半点儿抵抗力啊!意志力之薄弱,她自己想想也脸红,这样下去,真是没救了。可惜,她却是拿自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一边想着,闻歌一边嚼得更用力了,似是嘴里咬的是仇人一般。然而,那满口生香的滋味又让她幸福地眯起眼来。 顾轻涯倒是不知她内心的纠结,只是望着那远飞的信鸽,心里想道,他或许,已经猜到四十年前,松陵大战里有谁的手笔了。绝不只是史书上,那一笔带过的“决策失误”,这当中怕是有内情,大有内情。 130 尴尬死 作为吃瓜群众,闻歌看到淳于冉和韩铮越来越有默契,是喜闻乐见得很。 这切磋变成了双人舞枪,倒如舞蹈一般优美。偶尔一个对视,偶尔一个肢体接触……咦……甜得闻歌都忍不住打个哆嗦。 虽然甜得齁,但闻歌却打从心眼儿里高兴。只觉得离她脱离这个时空又近了一步,她想不高兴都难呢。 只是,这高兴,却没有持续上太久的时间。 六月初一,被派出去刺探军情的姚劲松派人传回了战报。南夏武帝集结了二十万兵马叩边,他已在百里之外袭阳关与其先锋队打了一仗。但因寡不敌众,只得退守。 韩定涛立马召集了全营有品级的将官至帅帐商议战事,却是还未商议出个结果,姚劲松派来的第二个报讯的人又到了。 这一回,与上一回不同。那报讯的士兵刚骑马进了松陵大营,递上一封染血的信,人便晕死了过去。 这回,不只是报讯那么简单,还是为了求救。 原来,南夏军趁胜追击,姚劲松手下不过五百人,如何是南夏军的对手?且战且退,竟是被围困在了袭阳关外,西北方向三十里的困龙谷。今日,已是第三日,粮尽援绝。姚劲松这才冒险送人突围而出,往松陵大营来求援。 据说,派出突围的,共五十人,皆是姚劲松亲卫中的好手,但到杀出时,已折损过半,如今,平安抵达大营的,就这么一个,还是个一到地方就晕了过去,半死不活的。 韩定涛一看,事态严重。虎威军上下一心,一向标榜亲如一家,而韩定涛本人更是将姚劲松当成了亲儿子一般,如今,他被困险境,命在旦夕,韩定涛不可能不救。 这下,情况已同早先不一样了,原本还在争论的,看着韩定涛黑沉如锅底的脸,不敢争论了,举棋不定的,也都赶紧定下了。 当下,便着韩定涛麾下常胜将军白敬武率五千精兵急行驰援。韩定涛随后一步点齐兵马,再赶赴袭阳。 淳于冉被白敬武将军指名同行,而韩铮却是自请同行,因而,他们二人都在第一批离开军营的急行军中。 白敬武的办事效率极高,不过一个时辰,便点齐了兵马出了。 闻歌与顾轻涯站在边上,看着韩铮与淳于冉俱是一身玄甲裹身,骑在战马之上,飞驰出营。 闻歌双眸轻敛,犹有感叹,“这就打起来了?”这松陵大营虽比不得城里的歌舞升平,但明明前几日,不还是一副太平安宁的模样么?这怎么一转眼,就变了样儿? 回头看着与平日里大相径庭的军营,也不知是不是住的久了,有了感情,再思及这场大战的结局时,闻歌再不若从前感叹有余,并无大的情绪波动,反倒是心里有些莫名的堵。 “是啊!”顾轻涯的神态却要轻松了许多,如他自己所言,他自始至终只扮演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很成功,很称职。“若没有记错的话,那场大战,就是从袭阳关大捷开始的。” “袭阳关……大捷?”闻歌眨了眨眼,很是怀疑。毕竟,韩铮与淳于冉此去,不过五千精兵,对阵南夏号称的二十万大军,即便打点儿折扣,怕也是远远不敌的,而等到韩定涛整合大军出,还不知要几时,大军辎重,不如急行军的度,怎么就能大捷呢? “是,大捷!”顾轻涯却很肯定。“放心吧!他们暂且不会有事的。如今,韩夫人还不是韩夫人呢!那两串定情的铜铃如今也还没有踪迹!” 闻歌转头望他的眼,清澈如夏日晴海,却隐隐透出磐石无转的坚决,她自然信他。所以,心下稍安,点了点头。转过了头,欲走。 “你不准备跟去看看?”顾轻涯在她身后问道。 闻歌步伐一顿,又转过头来,目光灼灼望向那一大片战马与行军激起的烟尘。“上战场么?”她沉吟着,似是有些犹豫,片刻后,目下闪了闪,撇了撇嘴角道,“闲着也是无聊,去看看也没什么,你说呢?” “是啊!闲着确实挺无聊的!咱们便一并去看看吧!”顾轻涯答道,嘴角却忍不住翘了翘,这个姑娘,明明心就软,为何却偏要装成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呢?真是倔强又别扭,偏偏却别扭得很是可爱呢! 韩铮这是第一次行军,即便早有心里准备,但还是被这强度给吓到了。一连大半日的奔袭,到得下午时,他两股之间已是开始痛起来,可是侧头去看,淳于冉却还端坐马背之上,纵马飞奔,看不出半点儿的疲态。他咬了咬牙,死死撑着,难不成自己还能比一个姑娘家差了么? 夜幕降临时,他们已到了困龙谷外三十里的一个山坳间,白敬武下令扎营,但不可燃火。 五千人的队伍,训练有素地趁着夜色安营扎寨,除了轻微的响动声,竟无人言语。 韩铮看在眼里,略略感叹了一回,却是没了心思再去感叹。两股之间的疼痛已是愈难熬,一动,便忍不住抽气。 两刻钟的工夫,营帐已是搭好,韩铮作为急行军中除了白敬武之外,品级最高的将官,自然分得了一个单独的军帐。刚搬进去,他正犹豫着会不会一会儿有突军情,能不能卸下甲胄时,他的军帐外,响起了一把平淡清越的嗓音,“韩都尉!” 是淳于冉!韩铮自然立马打消了早前犹豫的打算,站起身来,谁知,两股之间,又是一阵刺痛,他疼得抽气,险些又栽坐回去,好在,他死死咬着牙,撑住了。勉强走到军帐门口时,他不由庆幸起白敬武的军令,整个营地都没有点火,只余天上几颗星子微弱的光芒,淳于冉看不清他苍白的脸色。否则,若是让她知道了,他一个堂堂男儿,不过骑了大半日的马,就成了这般,还不暗地里笑话死他? 可惜,他放心得太早了。 韩铮刚刚松了一口气,那边,淳于冉却是递给了他一个盒子。“这是军里军医特意调制的金疮药,对箭伤、刀伤,还有擦伤都有奇效。你快些趁着这个时候,将伤处处理一下,否则,明日若是与敌军动起手来,可没有这个工夫了。” 淳于冉虽然看不清他苍白的脸色,但却显然是早就察觉到了他的状况,来他军帐前,也不是为了别的,还就是为了这一桩。 然而,韩铮听罢,一张脸却是瞬间爆红,她知道了?她竟都知道了?知道他伤在了两股间,还给他送来了药?怎一个丢脸了得啊? 131 刮目看 因为天色暗,淳于冉倒是没有见到韩铮的脸已经热烫得可以煎熟鸡蛋了,只是见他半晌没有动作,一双眉不由皱了起来。 “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趁着这会儿有空快些处理了?”要说平日里,淳于冉也不是个没有耐性的,但现在毕竟情况特殊,军情如火,说不准下一刻就要上马迎敌,哪里容得下他这么磨磨蹭蹭,扭扭捏捏的? 韩铮听出她淡冷的语气里那一丝不悦,倒还算知道轻重,连忙伸手去接,却不想,握住那只装药的盒子时不经意,便是触碰到了她的指尖,有些凉,但却烫得韩铮握着盒子的手往后一缩,嗓音急促且沙哑地道了一句,“多谢。” “唔。”淳于冉淡淡行了一声,算是应了他的谢,“你快着些,方才白将军已是遣了斥候出去,待会儿斥候一回来,白将军怕是就要让我们去他帐中商讨军情了。” 韩铮自然听明白她话中好意的提醒,只是,还是只得道一句,“还是多谢。” “我只是不想你因为这些旁枝末节的事,拖累大家。”淳于冉的话却不怎么动听。“快着点儿吧!”话落,她扭身便走了。 韩铮愣在原地,倒是没有生气,只是握着那盒药在夜色里了半晌的呆。直到一阵山风拂面而来,他才一个激灵着回过神来,还是快些去上药吧!再耽搁,那姑娘怕是又要生气了。 不得不说,淳于冉的提醒很管用,韩铮刚刚将药上好,穿戴妥当,他的军帐前,便来了一人。正是白敬武的亲卫之人,来叫韩铮到他军帐去的。 经由淳于冉的一番提醒,韩铮更加明白了行军之时,时间的重要性,一点儿没敢耽搁,便随在那来报信的亲卫身后,往白敬武的军帐而去。 韩铮自问,去的还算及时。可是,到得白敬武军帐时,才觉淳于冉已经到了,而且正与白敬武伏于案上,指着案上的一张地图正在说些什么。 听到动静,白敬武抬起头来,见得韩铮,眸中掠过一抹惊讶。虽然,他很快便将那情绪压下了,但韩铮却看得很是分明,想必,他是觉得韩铮竟这么快就来了,所以有些惊讶吧! 事实上,白敬武不只惊讶,惊讶了过后,对韩铮的观感反倒好了些。 韩铮拱手,恭敬地行了个礼,“将军!”白敬武可谓韩定涛的左右手,以快攻而闻名。 白敬武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韩都尉来了?来!快些过来!一道看看!” “是!”韩铮应了一声,上前走到书案边上,垂头一看,案上果然铺展着一张地图,图上山势走向,河流山川,就连小路、树林,都标注得清清楚楚,巨细靡遗,正是困龙谷一带的地形。只是,就这么不大的一个地方,这地图却很是仔细,太仔细了,韩铮看了,都不由惊叹,这作图之人实乃天才。 许是韩铮眼中的惊叹过于明显,白敬武笑着道了一句题外话,“看看!咱们韩都尉也惊住了!所以本将说,阿冉你真是我们虎威军中的宝,你这一手绘图制图的本事,可是完全得你阿爹真传,甚至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这图……竟是她画的?韩铮转头望向神色淡然的淳于冉,不得不惊讶了。他倒是听说过,淳于冉早逝的父亲,从前也是韩定涛倚重的臂膀,有一双神眼并一双巧手,什么样复杂的地形,入了他的眼,再经了他的手绘出,那便必然是一目了然,最为精细。 不过,淳于冉的父亲却是在一次征战中,为救韩定涛,被流箭射中,最终伤重不治而亡。彼时,淳于冉尚年幼,却不想,她竟继承了他父亲的这一特长,而且还这般出色。 那一刻,韩铮心里不是不震撼的,越是了解,面前这个不爱红妆爱武装,比许多男子都更为坚强出色的姑娘,便越让他吃惊。 韩铮已经不只是不再怀疑,她完全有能力立下那般显赫的军功,而是肯定,她的成就,都是靠她自己,与韩定涛没有半点儿关系。 那么,她跟韩定涛……他的父亲,应该真的不是他早前以为的……那样的关系吧?韩铮不知,他的心窝为何泛起了热,但短短的顷刻间,他的目光却是有些热切的放肆了。 让淳于冉不自觉地敛起了眉心,就连白敬武也很是不自在地连咳了两声,赶忙转了话题,说起了正事,“方才,斥候来报,困龙谷外不过只有南夏军三千人,你们怎么看?” 韩铮连忙收敛心神,低头细看案上那张地图,“这困龙谷口小肚大,成葫芦状,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势。同样的,只要守住了谷口,里面的人若是想要出来,也是难如登天。”不是不可以,而是就会如同之前派人突围那般,用尸体铺出一条路来,那样的代价,太大了。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精兵五千,若是能想办法与困在谷中的姚将军取得联系,里应外合,拿下这三千南夏军,应是不在话下的。”想到此处,韩铮已是难掩心中热血,双眸都亮了起来。 “阿冉,你觉得呢?”白敬武对韩铮的话并未置评,转而问起了淳于冉。 淳于冉低头看着地图,眉心紧蹙,似是在忧虑着什么,片刻之后才开了口,却是与韩铮的想法背道而驰,“韩都尉此计不可。” “为何?”韩铮只觉得满腔的热切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脸上的笑容被浇化了,皱眉问道。 “照着韩都尉的计策,我们只怕就要中了敌军的诱敌之计了。” “诱敌之计?”韩铮不解。 淳于冉倒还算耐心,解释道,“我们与南夏军对峙多年,期间大仗小战无数,其中哪一场三哥缺席过?只怕南夏军中识得他的人不在少数。如今,见将他围困于困龙谷,可会轻易放过他?自然不会!之所以按兵不动,只怕是另有所图!” 韩铮听得皱眉,却没有办法反驳。 白敬武却是一挑眉,笑道,“阿冉觉得,这三千守兵只是给我们看的?” 132 女巾帼 “自然是做给我们看的。”淳于冉的嗓音淡淡,但语气却很是肯定。“若他们只是想要三哥的性命,三哥手下不过五百人,途中又折损不少,如今粮尽援绝,他们若要拿下三哥,这三千兵力哪怕是强闯进谷,也该足够了。” “若是他们怕进谷会有埋伏,为了减少伤亡,所以可以守在谷外,等到谷里的人饿的精疲力尽,连反抗的能力也没有了,再捡个便宜呢?”韩铮不解,她为什么就这么笃定这是南夏军的诱敌之计? “当然!这也不是不可能!若是换做了别的人领军,那当然可能!可南夏军与虎威军对战多年,已是老对手了,他们对元帅的行事和我们虎威军的作风再清楚不过。他们很清楚,三哥被困此处,我们不可能袖手旁观,定会来救。” 这回,韩铮眉皱得更紧,却是沉默了。 白敬武看着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却是满面笑容,听得饶有兴致。“韩都尉觉得阿冉的分析可有道理?” 韩铮虽然不乐意,但也不得不承认,“淳于校尉所言有理,是末将纸上谈兵,受教了。” 白敬武捋了捋颚下胡须,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道,老韩这个儿子还算没被养成了糊涂蛋,就冲着这即便错了,还可以谦逊接受别人不同意见,而且还知道认错的态度,也还有得救。 “阿冉,你再说说看,你觉得,南夏军这个套子,是怎么做的。” “这三千守兵是饵。如若我们上了勾,贸然出兵去救,那这里……还有这里,只怕早就有重兵埋伏,就等着我们进了袋子,很快就把我们包了饺子。”淳于冉抬手指了指谷口两边的茂林与山坡,那两处,若是要藏匿重兵,都不是难事。 这一下,韩铮对这个小女子不得不心生佩服。 淳于冉却是抬起那双清凌凌的眼,望向白敬武道,“将军!你手底下的斥候,那可是整个虎威军最为出色的,末将可不信,这两个地方你没有去探过。”这只老狐狸,不过是佯作不知,故意考校她与韩铮罢了。 韩铮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向白敬武。淳于冉猜测的这些,他早知道了? 白敬武哈哈大笑起来,“就知道瞒不过你。果真是老韩亲自调教出来的,有你这个义女,难怪老韩每每见我,都是一番嘚瑟的样子了。” 义女?韩铮挑眉看向淳于冉,今日不小心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啊! 韩铮却没想到,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老韩一向提起你,便是乐呵呵的。也难怪了,就连他这宝贝儿子也肯放心交给你!”原来,白敬武将军是个喜欢八卦的。 咦?这是什么意思?韩铮高高挑起眉梢,看了看哈哈笑的白敬武,又掉头望向淳于冉。 “将军!”淳于冉却是不乐意了,皱眉唤了一声,嗓音仍旧是请冷冷。 白敬武却赶忙投降道,“好好好!咱们不说这些了,说正事!说正事!”一边说着,已是一边清了清喉咙,好费劲,总算是能够正色说话了,“如方才阿冉猜测的那般,方才斥候来回时,便已说了。那谷口两侧的山坡与密林沟谷之间,都埋伏的有重兵,那三千守兵便是引我们上钩的诱饵。” 韩铮不由看了淳于冉一眼,她居然还都料对了? 淳于冉却没有心思理他,她敛着眉心,望着地图,不知在想些什么。好一会儿后,才开口问道,“埋伏了多少兵力?” “保守估计,大约有上万。”说到这个,白敬武也端正了神色,头有些疼了起来。淳于冉与韩铮皆是沉默,可白敬武找他们来,可不是让他们到他这儿来默不作声的。所以,不过停顿了一刻,他又追问道,“阿冉有什么想法?”指名让淳于冉随他一起急行军至困龙谷外解姚劲松之围,白敬武自然有他的用意。要知道,淳于冉之所以得封为骑声校尉便是因为她的奇袭之策。 “来的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三哥为什么不是被困在别处,而偏偏是在困龙谷。”淳于冉沉吟道。 “什么意思?”白敬武若有所思,韩铮却是满腹不解。 “困龙谷这个地方,旁人或许不熟悉,但我绘制这份地图时,却是三哥与我同来的,按理说,他应该很是熟悉才是。这是一处死路,一旦进去,再想出来,那就难了。三哥不会不知,以他的性子,哪怕是战死,也不会让自己这般窝窝囊囊。” “你想到了什么?”白敬武眼中精光一掠。 “袭阳关无声无息就被破了么?守着袭阳关的冯子霖可不是个庸人。” “早在大军压境之时,袭阳关便已是一座空城了。冯子霖此人熟读兵法,是个有名的儒将,他最不喜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是蠢。所以,本将与元帅私底下商议,觉得他怕是觉得不敌,为了不必要的伤亡,所以,才悄悄退了出来,以谋后路。只是,这事若是传扬了出去,怕是会动摇军心,所以,元帅才下了死令,将此事瞒下了。” 冯子霖居然带着手下不战而逃了?何况,这袭阳关可是东离的门户,他这般,岂不是引狼入室?听白敬武的意思,韩定涛与他倒是半点儿不怀疑冯子霖的忠诚,可此事,若是传扬了出去,别人会不会信呢?自然不会!只怕,还在烨京城的陛下也要治冯子霖一个通敌叛国的大罪。也难怪,韩定涛要将此事瞒下了。 淳于冉目下闪了闪,“袭阳关本来有多少兵力?” “一万有余。”白敬武应道,同时,愈是狐疑地望向淳于冉,这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淳于冉却是勾了勾唇,全然放松的姿态,“我明白了。” 韩铮皱眉,明白什么了?他怎么越来越糊涂了呢? “三哥退守困龙谷的目的,便是要将我们引到此处。因为……若非军情紧急,只怕反应上就要慢了许多。只是,却只来了五千人,虽然稍显捉襟见肘,但也不是不可为。” 133 出奇兵 “你想干什么?”韩铮狠狠皱眉,听得这声音时,一愕,这才现,自己竟不小心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 淳于冉难得的,淡淡的笑了,像极了韩铮从前见过的,野地里盛放的蔷薇,并不柔弱,而是坚韧带刺,美极,艳极。 韩铮一时恍惚,听得她淡淡笑道,“如都尉大人之前所言,里应外合。”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便别卖关子了。”白敬武却是等不得了,忙道。 “我说的是真的,里应外合,将计就计。”淳于冉淡淡挑起眉梢,“既然他们埋伏了重兵,咱们便索性将他们这些重兵一锅端了。” “如何端?”韩铮皱眉问道,他们虽有准备,但就五千精兵,与南夏军差了整一倍,而且,谷里被困的,断了粮,只怕都是精疲力尽,若只是谷口守着的那三千兵力,尚可勉力一试,但如今……韩铮真不知她到底是何处来的自信。 “阿冉,你该不会是以为……”白敬武却是双目一亮道。 淳于冉点头,“不是以为,而是我确信困龙谷中兵力不只我们以为的五百。” “你觉得冯子霖早前带兵从袭阳关退了出来,便是躲在困龙谷中?”白敬武眼中冒出了热切的光。 “否则呢?冯子霖既然从袭阳关中退了出来,却是去了何处?一万有余的兵力,可算不得小数目,走到哪里不会留下痕迹?为何我们的斥候却没有半点儿线索?而三哥为何明知是条死路,还是避进了困龙谷?冯子霖与三哥私交甚笃,他们或是早先定下的计划,或是临时通气,都未可知。但这种种巧合加在一处,便必然有其深意。”淳于冉话语淡淡,但自带着英气的眉眼间,却深敛着一抹从容不迫的自信。她对于她的推断与计划,都极有信心。 韩铮一方面觉得此刻的她,耀眼如斯,一方面却是感叹道,她可真敢想。 “本将承认,你的推断很大胆,计划也很是吸引人。可……推断毕竟只是推断,这么大的决策,关乎这么多将士的性命,本将不得不谨慎。”白敬武沉吟道。 “将军之所以让末将跟着,不就是因为末将敢想他人所不敢想么?末将知道将军的顾虑,当然,事关重大,将军的顾虑,末将都可以理解。可是……这战机稍纵即逝,延误不得啊!”淳于冉一贯淡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一边说着,已是一边跪了下去,“若是将军果真不放心,末将愿意只身潜入谷中,探个究竟。” “这太危险了,不可。”白敬武还未开口,韩铮便已坚决反对道。 白敬武轻瞥了一眼面有急色的韩铮,再望向淳于冉时,叹息一声,“阿冉先起来吧!此事……再让本将想想!” 淳于冉站起身,面上不得不升起一丝失望,但军令如山,她如今也只有听从命令。 好在,她并没有失望太久。帐外,突然响起了白敬武亲卫的回禀声,“将军!冯将军麾下熊副将求见。” 冯子霖麾下熊副将,匆匆而来,随身携带的,还有一封冯子霖的亲笔信。这位熊副将,据说已在困龙谷外藏匿,等着松陵大营的援兵已近五日。 而淳于冉方才所提的里应外合之策,很快被白敬武拍板同意。趁着夜色,韩铮与淳于冉分兵两头,下去安排。 虎威军中的精锐,果然不同凡响。哪怕是千里奔袭,尚可一战。何况今日不过大半日的工夫,而且很多人都已换班合过眼,待得整队集合时,竟然一个个都是精神奕奕,不见半分疲态。 韩铮看在眼中,心里自有计较。别的不说,他爹就治军一道,确实手段了得。 五千兵马,兵分三路,韩铮与淳于冉各带两千,绕道左右两翼,直捣伏兵后背,而白敬武则带一千兵士至谷口吸引敌人主力,天色将明未明之时,是人最为松懈与疲惫的时候,当号角响起时,便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厮杀。 南夏军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困龙谷内又冲出了大量的兵力,顷刻间,情势一边倒。 这是韩铮第一次上战场,即便明知,这场仗,不出意外,他们是赢定了。但本以为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到得真正直面血腥与残酷的那一刻,他方知,所有的准备,都是空谈。这样的准备,是不会有的,只有习惯,只有麻木。 他甚至忘了自己身处战场,忘了自己手中握着可以转瞬夺人性命的长枪,怔立当场,哪怕是一个南夏士兵狰狞着脸色抡起钢刀朝他砍来时,他也是恍然未觉。 千钧一之际,一柄长枪从韩铮身后急射而出,在那南夏兵的钢刀砍到韩铮的前一刹那,没入了他的胸膛。 韩铮愣愣看着他胸口的盔甲裂成两半,衣襟处爆开一朵血色的花,然后面色狰狞的仰面倒下,手中钢刀落地,铿然作响。 身后,马蹄声起。淳于冉纵马飞驰而来,俯身从那尸体上抽走长枪,回头看他,冷然咬牙道,“这就是战场,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不想死的话,就清醒一些!”话落,也是不再回顾,轻喝一声“驾”便纵马而去,手中长枪一挑,一个南夏兵又倒在了血泊中。 韩铮死死咬着牙,顷刻间,目中种种挣扎,但终究是大喊一声,“驾”然后纵马上前,抡起手中长枪,顺势刺下,刺开了他枪下,第一朵盛放的血色花。 这一场战,对于南夏军来说,是史无前例的惨烈。一万两千的兵力,埋伏在困龙谷,本想着将前来驰援的东离军队一举拿下,却不想,反成了别人的盘中餐。 阵亡者三千余人,其余的,尽数被俘虏。 这一仗,对于东离虎威军而言,却是一场绝地反攻的大胜仗,让所有的人,都是欢欣鼓舞。 “哈哈哈,阿冉!好样儿的!我就知道,有你在,一定没错!”哈哈大笑着走来的正是被困在困龙谷三日的姚劲松,此时见他横刀立马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的狼狈之相?尽是意气风。 “三哥,别来无恙!”淳于冉却只是抿嘴笑了笑。 “无恙!无恙!自然无恙!”姚劲松挥了挥手,还是高兴得很。 “好了,知道你们高兴,只怕也是累了。先将这儿收拾了一下,略略休息半个时辰,你们几个一并到我帐中,我们可得好好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办了。”白敬武笑着吩咐道。 这满地狼藉,虽然打胜了,他们的伤亡亦是不少,自是需要休息。 韩定涛不在,这里白敬武最大,他们自然都得听他的,连忙纷纷应是。 134 不习惯 白敬武说罢,便先转身走了。 姚劲松刚要张口说话,却见着韩铮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前走过,径自朝着山坡后的密林走去。 “他怎么了?”姚劲松的下巴朝着韩铮的背影递了递,问的,却是一直与韩铮一路的淳于冉,“难不成,是在战场上吃瘪了?” 淳于冉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却是犹豫地看了看韩铮有些消沉的背影,终于是在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前,匆匆扔下一句,“我去看看!”就追了过去。 “咱们元帅这肥水不流外人田的主意打的可以啊!这小阿冉的心,都偏到那小子身上去了。难不成还真要跟那小子凑成一对儿?”冯子霖一身青色长衫,甚至没有穿甲胄,还真有两分翩翩公子的模样,哪里像是个统领万余兵力,镇守一方的边将?他一边摩挲着下巴,一边语调凉凉地拍了拍姚劲松的肩头,“真是可惜了!我可一直以为,小阿冉最后会嫁给你的!” 姚劲松横他一眼,“就你会胡说八道,阿冉是我妹子。她嫁给了谁,那还是我妹子。” 冯子霖很是从善如流,“好好好!知道了,你妹子!你妹子!别瞪眼啊!要瞪眼前也先把你这一脸的血污给洗了,否则我怕夜里会做噩梦啊……” 淳于冉找到韩铮时,他正独自一人坐在山坡上,望着某一处呆,背影看上去有些难言的萧索。 淳于冉目光闪了闪,一边走上前,一边道,“你怎么在这儿?白将军可是下了军令让我们好好休息半个时辰的,还是……你不累?可别一会儿拖大家的后腿啊!”须臾间,淳于冉已经走到韩铮身边,跟着坐了下来。 淳于冉的语气还是淡淡的,话也不好听,但韩铮如今却是委实生不出什么恶感来。反倒是,她此时这样坐在他身边,让他本彷徨无依的心稍稍安定了些。 “我是不是挺差劲的?上了战场,居然反应不及,险些被敌军砍死?”韩铮勾勾唇角,自我嘲弄道。“说实话,我从前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嫌恶,总觉得,什么战争,都是他抛却我与母亲的借口罢了。直到今日,直面战场的残酷与血腥,我才恍然明白,也许……有些事,是我错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得已吧!像你这样,自幼生长在花团锦簇,繁华奢靡的烨京城,锦衣玉食娇养着长大的贵介子弟,又哪里会了解我们这些每日都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义父……他有他的不得已,而我们,也都有我们的不得已。可是……我们拿起刀,杀人、见血,这都是有理由的,心甘情愿的,我们的身后,是万千的百姓……” 说罢,淳于冉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韩铮,他的目光似有一丝迷蒙,也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战场就是这样,杀人,或是被杀,你当然可以负罪,也可以不习惯,如若不想身心多受折磨的话,你可以选择放弃,现在回烨京城去,一切都还来得及。陛下疼你多年,又是你的亲舅舅,想必也不会因此事怪责于你……” “你就不曾害怕过,挣扎过吗?”韩铮打断她的话,却是不答反问道。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偏生淳于冉却是听懂了,略作沉吟,却是语调幽幽道,“我头一回上阵杀敌,是十一岁。我爹跟我说过,杀人其实跟杀猪没有区别,我曾经帮着杀过猪,可是直到那天杀了人,他的血喷了我满脸,我才知道,我爹是骗人的。杀人跟杀猪……不一样。怎么可能一样呢?我到现在偶尔做梦,还能梦到那人死前狰狞的脸。如果,你要问我有没有害怕过的话,是的,我有过。我相信,每一个人,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有过。可是……总有人要做这件事,总有人要拿起刀,来护卫我们身后的百姓。战场上的厮杀,都是各为其主,生死各安天命,可是,屠刀若是落在手无寸铁的老百姓身上,又该怎么办呢?” 韩铮沉默,久久不语。目光落在虚无一处,淳于冉知道,这个时候,他更需要的是独处,于是,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来走开,予他一处全然安寂的世界。 回到营地时,说是要休息的白敬武却已经挽起了袖子,与冯子霖和姚劲松两个蹲成了一处,手里捏着根树枝,在地上不知在画些什么。 淳于冉走上前,语调淡淡道,“将军是一点儿工夫也不愿耽搁,这就想要趁胜追击,一并夺回袭阳关?” 白敬武的回应是哈哈一笑,“阿冉既然明白了,快些过来,你的鬼主意向来最多,看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 淳于冉面无表情,心里却是腹诽道,什么你的鬼主意最多,她怎么听不出半点儿夸赞的意思来呢?不过,想是这么想,淳于冉还是走了过去,道,“这困龙谷之围刚解,怎么说,咱们也该先休整一下吧?再说了,没有帅令,咱们可不能擅作主张的。”他们的任务,只是救姚劲松他们而已。 “这个你放心,就是得了元帅之令,白将军这才拉着我跟老冯一道商议这袭阳关怎么打呢!”姚劲松笑呵呵道,这里的战事一了,他们就已经派人快马回去报信了。 淳于冉这才点了点头,放下心来,倒也没去看他们方才在地上的写写画画,反倒是抬眼望向冯子霖道,“这袭阳关要退出来倒是容易,如今再要进去可就难了。冯将军足智多谋,既然能够布下这么一局棋,难道彼时从袭阳关中退出时,会没有布下什么后手?” 冯子霖闻言却是哈哈大笑,“所以,要我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阿冉也!”这话的意思,却是承认了淳于冉的猜测为真了。 不由的,白敬武和姚劲松都是掉头,目光灼灼望向他。 冯子霖忙道,“你们可别这样看我,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后手,不过就是留下了一千散兵游勇,都是袭阳关的本地人,让他们暂且回家休假去罢了。” 淳于冉却是听得目光一亮,“不知元帅率兵到了何处了?” 135 被表白 “距离困龙谷只有半日的工夫了。不过元帅的意思,怕是要直接改道往袭阳关去了。”姚劲松最是了解淳于冉,一看她双眼亮起,便知道她又有“坏主意”了。“你问这个,想要干什么?” “我只是想着,里应外合这一招,其实百试不爽。” “里应外合?就靠那一千来个回家休假的散兵游勇?”姚劲松嗤哼道。 “当然不只!”淳于冉淡然挑眉。 “今日,不是多出来一万多套南夏军服么?若是没有冯、姚二位将军早前部署,又有白将军和淳于校尉运筹帷幄,只怕,他们设伏已是成功,此时,押送着俘虏回袭阳关去邀功请赏,可不正是情理之中吗?”突然响起的嗓音,出乎几人的意料,不由都是转头望了过去。 韩铮站在那里,方才的颓丧暗沉不见了踪迹,一双眼虽有些充血,但却炯亮有神,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全然不同了。 “原来,这袭阳关大捷,是这样来的!”隐身于暗处,闻歌看着虎威军纷纷换上了南夏军的军服,对于顾轻涯口中的袭阳关大捷几乎已经能够看到,半点儿也不怀疑了。 “你可还要跟上去看看?六月初五,袭阳关大捷,也不过三两日的工夫。”顾轻涯笑问。 “打仗有什么好看的?”闻歌皱了皱眉,她虽不是那悲天悯人的,但瞧见那些残酷血腥的画面,却也还是会不舒服的啊!所以……“既然已经知道结果,这过程就不必……”话未说完,闻歌突然脸色一变,“你方才说,袭阳关大捷是什么时候?” 顾轻涯见她这般,也是敛起眉心,“六月初五,怎么了?”她怎么突然脸色难看成了这样? 闻歌却已经快要哭出来了,“那今日,已经是什么时候了?” “六月初二了。到底怎么了?”饶是一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顾轻涯见到她这样子,也不由有些急了。 闻歌木木地抬头看他,“早前……云二说过……韩铮身上那串铜铃铛是什么时候求的来着?” 顾轻涯默了片刻,却是轻吁了一口气,原来是为了这个。“六月初六,女儿节。” “有没有可能,夺回袭阳关的这一战中,阿冉和韩铮的感情突飞猛进,互许终生,打完了仗,他们干脆就结伴潜进南夏境内,体验一回南夏人的女儿节?顺道去那花神庙里拜一拜,将那一对铜铃求了来?”闻歌一把抓住顾轻涯的手,那么用力,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双目盈着希望,死死望着他,希望能从他口中得到她期望的答案。 顾轻涯望着她,掩去眸中的叹息,“还是有可能的……如果这是你想听到的话……” 闻歌却是沮丧地将他的手甩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一抬,已是捂住了脸,“这怎么可能嘛!韩铮和阿冉是互相有了些好感,但怎么看也离互许终生还远着呢!而且,如今,正跟南夏军打得如火如荼的,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往南夏去,还有闲情逸致,去过女儿节,去拜花神庙的?都是我!魔怔了。”说着,抹了一把脸,放下手来,神情虽然平静了一些,却很是颓丧。 那边,乔装成了南夏军的虎威军已经整装完毕,启程朝袭阳关的方向去了。 顾轻涯低头看了看显然情绪处于低谷的姑娘,跟着在她身旁坐了下来,默了片刻,才语调清雅轻快地道,“这些日子,你其实过得也挺开心的啊!事情如何,咱们是没法左右的。与其这样,还不如放开心呢,你说呢?” 闻歌却是苦笑,“这样的话,你也跟我说过很多次了。但……却不那么容易做到啊!” “你很着急么?”顾轻涯挑眉看她。 闻歌愣了愣,却是转而望向他,反问道,“你呢?你不着急么?咱们进来这里,已经两个月了,离试剑大会只有三个半月的时间了,而且,你还想找轩辕神珠,困在这里,你就不急?就是这些都不说,还有云二呢?他早前被困在猛鬼陵,他那么怕鬼,也不知道有没有安全脱险,你就半点儿不担心?” “我从不担心无能为力的事情。”顾轻涯却是答得轻松从容。 闻歌一窒,继而苦笑,是啊!可不就是无能为力么? “再说了。我之前说的是真的,什么轩辕神珠,什么试剑大会,对于我而言,都没有那么重要。哪怕是要永远待在这个时空,再回不去了,那也没有关系。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便甘之如饴。”顾轻涯扭头看她,清澈一如夏日晴海的眼里闪烁着醉人的温柔,望定她,目光灼灼。 闻歌被那双眼看得心头一窒,终是转过头,避开了那太过灼热的目光。她不是傻子,这一路上,顾轻涯对她怎么样,她都有感觉,这些所有的好,她当然可以自欺欺人地归于他想要求她帮忙,想要讨好她,但闻歌从不是喜欢逃避的人,所以,她心中早有猜想,却不想去挑明罢了。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她略一沉吟,还是没有正面回应他,既没拒绝,也没有接受,反倒是话锋一转,说起了其他,“你在原先的那个时空……就没有什么牵挂之事,牵挂之人了么?你的师门,你的父母家人,你的师兄弟,云二,还有,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可爱美好的姑娘……这些……你都能放下?” 顾轻涯微微笑,不见苦,“我是个孤儿,我的父母与家人早就不在这世上了。我自幼在沧溟岛长大,那里便是我的家,可……对师门,师父,师兄弟而言,我都不是不可替代的那一个,彼此失去,会难过,但日子总要过下去。”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顾轻涯却独独略过了那个姑娘。 闻歌一时也没有注意到,“对不住。我……我不知道……” “没关系。”顾轻涯笑意朗朗,目光清澈,好似真的,没关系。 闻歌敛下眸色之后,默了默,这才又道,“你还真是看得开。可我……却是做不到。” 136 诉衷肠 “你是心无挂碍,但我却不是。我在那个世界里,有牵挂,也有必须回去的理由。”闻歌黑金色的眼瞳半敛,光影倥偬间,似是盛夏的天光投下的一层云翳,静谧而神秘。“你不是一直想问,我到底要找的,是什么吗?” 闻歌知道,顾轻涯其实一直想问,虽然他一直没有开过口。 顾轻涯没有回答,但却挑起眉来,目光闪闪,望定树影下半垂眼的姑娘,那两扇浓密的眼睫毛,好似敛翅栖息于叶下的蝴蝶,轻扇之间,便似在顾轻涯的心底刮起了风,轻柔的,但却缱绻的,让人不自觉想用指尖挽留,哪怕明知,风,是挽不住,留不下的,但还是那一瞬,却只想要义无反顾。 顾轻涯没有说话,但那眼神却已诉说了太多。 闻歌弯了弯唇角,深吸一口气,尽量徐缓了语气,道,“有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很重要的人,失踪了……三年来,我找遍了我所能找的任何地方,还去了不少危险的秘境,可是,却一无所获。直到五个月前,有人找到了我,说他手里有我想要找的那人的线索,他可以告诉我,但在那之前,我得先为他找到一样东西。” “是虎威军的虎符?”顾轻涯目光一闪,便已明白。她找灵参,是为了拿到北羌皇陵的地图,找凤衔珠,而找凤衔珠是为了拿炼魔灯,拿炼魔灯是为了进猛鬼陵,说到底,她做的种种都是为了一个东西,虎威军的虎符才是她最终的目的。 “嗯。”闻歌点头应声,应得干脆。以他的聪明,自然是一点就透了。 “是什么人会想要虎威军的虎符?”顾轻涯皱眉,眉眼间尽是疑虑。还是一早就听说闻歌到猛鬼陵是冲着虎威军的虎符时,他心中的那些担虑,甚至更甚。 “不知道。”闻歌轻缓地摇了摇头。 顾轻涯思及她一贯的行事方式,反倒是心,咯噔往下一沉。“恕我直言,这虎威军如今已经不复存在,这虎符拿在手里能有什么用?而那日,你也看见了,这虎符在韩铮手里,极是妖异,那些人要这东西,怕不是为了什么好事。” “我却顾不得这么许多了。”闻歌深吸一口气道,“我本就是个俗人、凡人,顾不得悲天悯人。我的力量有限,只能护住我在意的人,如此而已。”这一刻,闻歌的声音沉冷得厉害。 顾轻涯垂眸看她良久,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叹息一声,便是移开了目光。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中间蔓延。 顾轻涯自来是个沉得住的人,但闻歌不是。于是,她先受不了了,抬起头来,见他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只是平静地看着某一处,似在欣赏这林中的盛夏天光。 她扯了扯嘴角,“怎么?可是失望了?觉得我太冷血,太自私?”如同从前云二说她的那样。闻歌轻轻敛下眸子,黑金色的眼瞳深处一片沉黑。 顾轻涯回头看她,目光却是平静而清澈的,缓缓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你会后悔!”冷血吗?自私吗?这个姑娘或许常会故意做些事让人误会,或许是做给别人看的,或许是做给自己看的,好似就是要刻意做这么一个冷血自私的人,但事实上呢?真正了解她的人,又岂会相信?或者说……她当真能够自欺欺人吗? 闻歌一怔,刹那间,眸中似有什么东西灰飞烟灭。 她却是蓦然从地上一蹭而起,嗓音有些急促,带着两分嗤笑道,“后悔?有什么好后悔的?我绝不后悔!” “是吗?”顾轻涯轻抬眼,“但愿如此。” “好了!别给我尽说些酸话!咱们在这儿至少还得待上一年,甚至更长,难道不该多担心担心这个?”闻歌显然不相信再说这个话题,叉腰瞪着顾轻涯道。不管他想不想出去,她却是一定要出去的,所以,对于她来说,这才是重中之重的事。 顾轻涯却只是轻一耸肩道,“担心有用吗?”他之前就说过,他从不为无能为力之事担心。 闻歌咬了咬牙,“你不是一向聪明得很么?难道就不能想想别的办法?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说罢,黑金色的眼瞳一楞,很是怀疑地瞅着他。 顾轻涯哭笑不得,大呼冤枉,“我就算果真想与你待在这里,也不用故意使绊子吧?我是真不知道。咱们就是借由那两串铜铃来到这儿的,要出去,除了还是借由那两串铜铃,我是真想不出别的了。你如果一定要觉得我是故意的,那我也没有办法。怨只怨,我不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世外高人,能够打破时空的界限,送你回去。” 这话里,不无委屈的意思。闻歌听得面上讪讪,想着自己好像真的有些过分了。只是,转念一想,他的话,倒也提醒了她。 闻歌的双眼一亮道,“对了。咱们是真正回到了四十多年前,而不是进入了韩铮的梦境,对吧?” “恐怕是的。”顾轻涯点了点头。来到这里之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五感所觉,那都是切切实实的,这不可能是梦境,也不该是幻境。若是梦境,他们还能想方法打破禁制,若是幻境,能制造出这么真实幻境的人,只怕是高手中的高手,合他二人之力,只怕也未必就是对手。 而顾轻涯并不认为这是个幻境。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那两串铜铃因为过往的种种,凝结了韩铮和淳于冉太多,也太过复杂的情感与经历,所以已不同寻常,成为了连接这个时空的纽带。 他们来之前,一定是不小心,因为某些缘由,触动了它们,这才阴差阳错,被送到了这里。所以,顾轻涯觉得,要回去,真正的症结,还是在那两串铜铃上。 闻歌却不知在敛目想些什么,只是那双眼,却是越来越亮,“这么说,四十多年前,存在的那些世外高人也必然都是真实存在的咯?” 顾轻涯敛起眉心,恍然,已经明白她在打什么主意了。 137 小气鬼 “你真的决定要去?韩铮他们这里……不管了?”顾轻涯看着说走就走的闻歌,对这姑娘说风就是雨的性格又一次有了更深一层次的领悟。 “我们在这里,又没有干预过任何的人与事,所以,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着原先的轨迹在走的。该生的终究会生,既然还有一年,甚至两年,或者是更多的时间,咱们没有理由耗在这里,不是吗?” 闻歌一边说着,一边将尾指弯曲,放进唇中,就要用力吹响时,这才想起赫连小白没能跟着他们一起进到这个时空。 略有些失落地放下手,她眨了眨眼望向顾轻涯,“我累了,不想驾云,也不想走路。”换言之,他载她。 顾轻涯无奈地叹息一声,手中光影一掠,掌中,便已多了一柄剑,却不是闻歌从前见过的光剑的状态,而是切切实实的剑。 闻歌不由“咦”了一声,凑过去仔细端详道,“这就是你往日用的法器?不是忽长忽短的么?我还当你是以气化剑,高手中的高手呢!” 顾轻涯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难得的面无表情,就连语调也是硬邦邦,“此剑名为‘流空’,是镜海一族的神器,认主之后,可融于神识。” “镜海一族?就是那个已经覆灭的镜海一族?”闻歌双目闪闪亮,八卦之心不死,“镜海一族不是说就连神阺也沉进海里去了么?这流空剑为何要认你为主?难不成……你下海去捞的?” 闻歌的嗓音里有淡淡的笑意,自然是因为想起了这个人一进到水里就是什么德性,完完全全的取笑。 顾轻涯却是淡淡看她一眼,“我出身镜海,便是你说的那覆灭一族的漏网之鱼,你不知道?” “你……你……你竟不是人?”闻歌不得不惊讶了,惊讶到甚至有些口吃。 顾轻涯气闷地横了她一眼,什么叫他不是人呐?这能当作好话来听吗? 被他一瞪,闻歌也恍惚反应过来,自己方才那句话有些歧义,不太好听,连忙笑笑道,“不不不!你别误会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你原来出自神族啊!”这一句,虽然中听了一些,但闻歌那语气里还是满满的惊疑,看怪物一般上下瞄着顾轻涯,很有求知心地道,“不过……这镜海一族,既然族名里有个海字,对于这海啊,水啊的,应该很是亲近才是,你……”你进到水里那个德性,真的不是山寨吗? 可惜,顾轻涯却显然没有满足她求知心的意思,“看来,你现在不怎么想赶路啊!”还有那么闲情逸致来八卦。顾轻涯说着,已是作势要将那把流空剑收起。 闻歌连忙冲上前,扯了他的袖子,不让他收回剑,抬起头,冲着他一脸谄媚的笑,“走啦!走啦!现在就走吧!”却是默默腹诽起,早前说些什么情深意重的话,这会儿却连两句话都不能问了。男人呐!真是小心眼儿。 闻歌虽然笑着,但那小狐狸的模样落在顾轻涯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若是狐狸,他就是狐中之王了。 感觉到顾轻涯眯眼看她的那目光里有些不太对劲的意味,闻歌很是警觉地收敛了心里的腹诽,冲着他,笑得那叫一个甜美啊! 顾轻涯又拧着眉看了她片刻,运气于指,轻喝一声,“起!”那把流空剑从他掌中腾空而起,在半空中增大了数倍,顾轻涯携了闻歌的手,纵身一跃,下一刻,便已牢牢落在了剑身上。 闻歌的手自觉地揪紧了他的衣袖,往脚下看了看,呵!这御剑飞行,往日里看着,那叫一个爽酷啊!如今看着,却有些悬啊!到底安不安全啊? “去哪儿?”闻歌还在为安全问题忧虑时,顾轻涯已经沉着嗓音问道。 “啊?”闻歌愣了愣,想着,今天,这个人态度不太好啊!难不成……是被她拒绝了,所以心情不好?那这男人,气量也太小了吧?轻哼了一声,但闻歌自来是个识时务的,既然知道人家气量小,这个时候,又还要求着人家,这个时候,就不要再刺激人家了。 所以,闻歌眯眯眼,将黑金色的眼瞳笑成了两弯熠熠生辉的月牙儿。“往神魔境去吧!我有个地方要去!” 神魔境?顾轻涯目下闪了闪,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左手拈起一个诀,脚下的长剑突然往前窜去,闻歌身子往前一倾,出于本能地一扑,展臂就抱住了顾轻涯的腰。 属于他的味道,窜入鼻端,闻歌的脸有些热,她咬牙,都是被他气的。他这是故意的呢?故意的呢?还是故意的呢? “自己可稳好了。一会儿摔下去,可不好看。”顾轻涯轻声哼道。 闻歌在他身后默默地磨了磨牙,却是甜腻腻应了一声,“知道了。” 待得脚下长剑再动,却是平稳地穿云过风而去时,闻歌却已是很心安理得地将手环在他的腰上,还一边感叹道,这人没有看出来啊,平日瞧上去,挺是清瘦的,这衣衫底下,却很是有料啊! 到得一大片的雪玲珑映入眼帘时,顾轻涯将长剑往下一御,待得脚踏实地时,长剑一撤,又化为一道光影,隐没在了顾轻涯的掌中,“到了!” 闻歌已经展臂在那花丛中,仰起头来,很是满足地闭着眼,微笑,“好久没有闻到这味道了!真好!” 空气里,淡淡的甜香,是属于雪玲珑的香味。 姑娘陶醉放松的模样,很美,顾轻涯狭长的双眸眯了眯,遮掩不住的柔色从眼底丝丝流泻出来,他却是淡淡煞起了风景,“少闻点儿吧!一会儿被香气所迷,可别指望我救你!” 这人!不过就是拒绝了他嘛!怎么就突然小气成了这样?闻歌放下手,却是冲着他,难得幼稚地扮了个鬼脸,“还真没有你不知道的啊!”回过头,却腹诽道,若果真如此,才不信你不救我呢! 话是这么说,但闻歌也知道雪玲珑香味的厉害,乖乖地不再贪婪嗅闻,朝着顾轻涯招了招手,“跟我来!” 138 梦中梦 “你要干什么?”一路穿过似是漫无边际的花海,顾轻涯甚至觉得,他的衣衫上都沾染了浓浓的属于雪玲珑的甜香时,他们两人来到了一汪池塘前。 那池塘里,不过就是少少的几许浮萍,顾轻涯很是怀疑,难不成他们大老远从松陵原过来,就是为了赏花看景的? 闻歌却是没有理他,反倒是心情极好一般,哼起一小曲儿来。轻快的小调掠过耳畔,顾轻涯想着,这姑娘的声音清脆婉转,唱起歌来,倒还不错听。 而在那歌声之中,原本平静无波的池塘中央突然起了涟漪,那越来越大的涟漪中央,一朵翠色的莲花从水底下缓缓升了起来。 中央无莲蓬与蕊,只一团光晕。在顾轻涯愣神之际,这回,换闻歌携了顾轻涯的手,轻喝一声,“走!”便是朝着那团光晕,纵身而去。 再睁眼时,眼前的景物已是全然变了。满目,皆是花。本不是这个季节的春兰、秋菊、冬梅,竟是竞相怒放。 醉人的花香袭入鼻端,顾轻涯皱了皱眉,很快反应过来,他们竟是进到了一处幻境之中。这幻境很是真实,他伸手摸了摸边上的花,触感真实,就是俯身嗅闻,那花香也是一般无二。 这样真实的幻境,要以强大的灵力来撑持。能布下这样幻境的人,必然是高人,真正的高人。 “这里是百花幽谷。”闻歌正四处望着,神色有一丝怔忪。丝毫忘了,这百花幽谷,顾轻涯不一定听说过,她却除了这个名字,已是完全忘了要向他解释什么。 因而,她更没有察觉到顾轻涯眼中一闪而没的惊疑。 顾轻涯望着姑娘怔忪的侧颜,张了张嘴,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耳根一动,身后风息细微的变化被捕捉到。他眸子骤睁,一把拉过闻歌,往边上侧闪了两步,同时,手中光影一掠,那把流空剑已是出了鞘,反手一格,“铿”一声响,堪堪将身后那把直刺而来的长剑抵住,劲力一个反吐,来人撤回剑,脚尖已踢了过来,借着顾轻涯流空剑的反弹之力,跃身而起,在半空中又是一个俯身,从顾轻涯头顶俯冲而下,顾轻涯还算反应极快,一手环着闻歌,一手已是抬手拈起一个诀,在那剑尖刺到的前一刹那,一道镜墙已遮蔽了头顶,但不过顷刻间,就在那人剑尖之下,碎裂成了片片。 顾轻涯眼中惊色一闪而过,一时间,只顾得将闻歌兜头抱住,就势往后一撤,待得脚步刚稳时,颈间一凉,便已被剑刃抵住了。 闻歌在瞧见来人的那一刻,目光便有些呆滞,甚至红了眼眶,才一时呆呆的没有反应,累及顾轻涯为了护着她,左右掣肘,不敌而受制于人。 这一刻,闻歌终于是回过神来,却是就看见这么惊险的一幕,当下,她脸色不由一变,忙道,“手下留情……”后面的一个称呼,却是被硬生生噎在了喉咙口。 手拿长剑,稳稳抵在顾轻涯喉间的是个男子,看上去倒算不得很大年纪,一身藏蓝色长袍,偏生却是一头银垂肩,听得闻歌的声音,抬起一双眼,朝这边看了过来。四目相对,那银男子的目光顿了顿,片刻之后,又冷冷挪回顾轻涯身上,“来者何人?” 顾轻涯没有回答,将目光落在了闻歌身上。现下的情况,他也不清楚,该不该答,如何答。 闻歌面上有一瞬间的情绪波动,望定面前的银男子,一瞬不瞬,那目光竟是热切的不肯稍移,顾轻涯也好,那银男子也好,都因着她这目光,都是拧起眉来。 闻歌却没有察觉一般,没有收敛,神情中反倒多了一丝不稳的波动,她张了张嘴,似是难忍激动得要吐露什么惊人之语…… “爹!”突然,一声脆生生的呼唤从百花丛的另一头传来,一个身穿粉衣的小小身影,犹如一只粉蝶儿一般从百花丛中飞舞而来,直到银男子身边,手便揪住了他的袍子,仰头看他,嘟嘴道,“你怎么这么慢呐?我都喊了好几声了,娘在找你呢!” 银男子目光一闪,目中含着精锐,在闻歌与顾轻涯身上打量了一圈儿,却是蓦然收回了手中,抵在顾轻涯喉间的长剑。 “闻歌,请两位客人去喝茶。”银男子丢下这么一句话,却是扭头便朝着百花丛中走去。 因着那一声“闻歌”,顾轻涯目下一惊,先是望了望站在面前,叉腰瞪眼看着他们的小女孩儿,而后,又是愣愣看向身边的闻歌。 闻歌却是神色莫名,定定望着面前的小女孩。 小女孩儿被他们俩的目光看得不爽至极,原本双手叉着腰,这会儿改为单手,另一手,指着闻歌与顾轻涯两个,颇有些气势万钧的意思。如今,更是瞪圆了一双黑中流金的眼,嘟起嘴道,“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的?怎么进百花幽谷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顾轻涯望着眼前的小女孩儿,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不得不承认,如果他有幸见过闻歌的小时候的话,便就该是这个模样。 何况,大小两个姑娘,虽然一个已是身形高挑,一个还是小小的一只,但仔细一瞧,眉眼轮廓间,还是很是相似,尤其是那一双黑中带金的眼,这世间,怕也是独一无二,要认错……还真是不容易。 震惊过后,顾轻涯反倒觉得眼前的情况很有趣味,望了望还在愣的闻歌,又掉头看向正很是不满瞪着他们的小女孩儿,想起方才这小姑娘的那一串问,顾轻涯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日,他与闻歌头一回见面时,闻歌冲着他的那一连串问,喉间一时痒,便是想笑。 他清了清喉咙,半蹲下身,与那小姑娘平视,正了正神色,道,“你呢?你又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在这百花幽谷里做什么呢?这么追问我们,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139 护犊子 这一连串的问,何尝不是猝不及防,加上他刻意的正色,倒别有一番威势。小闻歌也好,大闻歌也罢,两双同样的黑金色眼瞳都是望着他,都是震惊而不满。 “你……明明是我先问你的!你还没有答过我呢!这里是我家,我是主人,你是客人,自然该是我先问,你先答。”小的那一个,即便是长大了,若论起城府,也远远不是顾狐狸的对手,何况如今还输在年龄,又没有大的那一个沉得住气,当下便又是小腰一叉,指着他的鼻尖道。 顾轻涯却是笑得眯眯眼,“对呀!你是主,我是客,令尊方才可是交代了你给我们泡茶喝,难不成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你……你……”小姑娘“你”了半晌,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被那双眯眯笑的狭长黑眸看得又气又恼,一跺脚,往方才银男子去的方向哭着跑了过去,“爹啊!这个坏人欺负我!” 小姑娘哭着飞也似的奔进了百花丛中,山谷的另一头,一角屋檐隐隐绰绰,小姑娘的身影还是宛如粉蝶一般,又飞舞回了百花的怀抱。 真是有意思。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顾轻涯满心的欢悦,满面的笑容回过头来,却撞见一双半眯起的黑金色眼瞳,他的笑容不由顿了顿。 “这么大个人了,居然欺负起了小孩子,真是好有意思啊?”闻歌轻哼一声,自是不满。 顾轻涯这会儿却是觉得稍早的闷气已经尽数消散,即便此刻,也是好脾气地笑着,却是道,“你小时候,居然是个喜欢告状的性子。一会儿令尊来了,不知会不会将我大卸八块儿?” 闻歌轻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否认,本来,以这只狐狸的狡猾劲儿,她也没有指望能瞒过他,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瞒。 顾轻涯目中闪过一道亮光,凑近她耳边,轻声道,“不过……若是你日后有个女儿,也该如你小时候这般吧?精灵可爱,刁蛮跋扈的。” 精灵可爱也就罢了,这刁蛮跋扈,是夸人的?闻歌有些不满地瞪他一眼。 顾轻涯也不知是不是看懂了她的不满,话锋一转,道,“其实……倒也不错!我若有这样一个女儿,必然将她宠上天去。” 他的眼,很是深邃,看着她的目光,怎么看,都是别有深意一般,那嗓音瓷沉,温柔的让人心尖泛麻。 闻歌一瞬间耳根泛热,连忙别过头去,避开了他过于热切的目光。这个人是怎么一回事?方才还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这转眼又热情如火了,这样变化无常的,是六月天,孩儿脸,还是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人呐? 假装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深意,闻歌轻咳了两声,但耳根的热度上来了,却是半点儿不退。“你一会儿说话小心着些,你自己也说了,我们是这个时空的外来闯入者,可不能破坏了这里的人事轨迹。” 虽然是觉得方才顾轻涯的话题有些尴尬,所以,闻歌有些没话找话,但这却也是她真正想说的。毕竟,这是他早前一直的顾虑,否则,他们可能就永远也回不去了。 能够回到百花幽谷,见到她只能从回忆房里的水晶石中储存的影像里才能见到的爹娘,还有幼时的自己,闻歌心里虽然知足,但她却知道,这些对于她来说,再真,那也不是现实。就如同,她哪怕告知了爹娘一切,那又如何呢?他们身边,已经有一个女儿,唯一的女儿,还未长大的赫连闻歌。 “这个话,你该提醒你自己才是。刚才情难自禁的那一个,可不是我。”她见到那银男子时,激动失神的模样可没有瞒过他的眼睛。 闻歌目光闪了闪,没有说话。 “不过……一会儿若是他们问起,我们该怎么说?”无论是他们凭空出现,轻而易举破了这谷外的结界,还是他们来此的目的,甚至是她的名字和身份,要解释起来,都是费事儿。 闻歌皱起眉来,只是,还不待她苦思出结果,百花丛的那一头,已经有了响动。 这回,却是告状的小闻歌拽着她爹的袍子,被半拖着,不甘不愿地走了过来,到了近前,却是眼珠子向上一翻,狠狠瞪了顾轻涯一眼。 顾轻涯倒是不恼,朝着那银男子,也就是闻歌四十多前的这个时空尚健在,四十余年后的那个时空,早已作古了的亲爹恭敬地拱手作了个揖,口称,“前辈!” 赫连爹爹牵着闻歌,若有所思看了一眼面前神情还算得恭敬的年轻人,然后,又望了望他身边,那个沉默的姑娘,目光在她有些面善的脸容上,停顿了片刻,在姑娘抬起眼,四目相对了刹那,姑娘又匆匆垂眼的瞬间,他轻轻敛起眉心,目中有太多的惊疑。 刚才,虽然目光相触,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但他看得分明,她那双眼……那双眼分明是与他的闻歌一般无二的黑中带金。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这样的眸色,他知道的,这世间,便只有两人有,都是因血统所致。一个是他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他的妻子这样的眼睛,只有一只,唯独他的女儿,两只眼的眸色都是黑中流金,熠熠生辉。 这个姑娘……到底是什么来历? 银男子的目光不由一锐,但略作沉吟,却是道,“抱歉了,二位。虽然不请自来,但终究算客。小女自幼娇惯,礼数上有所欠缺,不懂什么待客之道,怠慢了二位,抱歉得很。方才,她娘已经骂过他了,二位便大人大量,不要与一个孩子计较了。” 这话里,倒是致歉没有错,但怎么,仔细一觉摸,却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呢? 别有深意地斜睨了身边的闻歌一眼,顾轻涯大概有些明白,这姑娘的臭脾气,从何而来了。先,这坏脾气,遗传的分量不轻,加上这位前辈这般护短的性子,闻歌只是性子刁蛮自我了一些,没有长歪,已经算得不错了。 不管心里如何腹诽,顾轻涯面上却是温和得很,又是恭敬地深深一揖,道,“不过是几句玩笑话,不想小姑娘竟当真了,都是晚辈的不是,素日里与师兄弟妹们玩闹惯了,我小师妹也与这小姑娘一般的年纪,我们常与她玩笑,一时见着便觉得亲切,便不由唐突了,是前辈和小姑娘不要介意才是。” 要论起这表面功夫,顾狐狸做得那是真真儿的,旁人半点儿错处也挑不出来啊! 闻歌在他身后,冲着他的背影轻轻哼了哼。只是,这个时候,她被当成了与顾轻涯是一拨的,偏生顾轻涯的对面,站的却是自己的亲爹和“自己”,闻歌此时的心情,委实有些复杂。 140 见家长 轻轻哼了哼的,不只闻歌一个。 血缘的关系,微妙而强大。 闻歌哼过后,两声轻哼也从对面传来,正是闻歌她爹和她“自己”。 闻歌眼中兴味,好笑地瞥了一眼顾轻涯,看吧?可不是什么人都会被你那温和无害的表象给骗了的。 顾轻涯轻瞥她一眼,没有说话,还是维持着那一脸恭敬诚恳的姿态。 闻歌她爹又瞥了他一眼,才似有些不甘愿地道,“来者是客,两位请。”说罢,却是朝着他来时的方向转身踱去,小姑娘在她爹转身之后,才悄悄转过头来,对着顾轻涯扮了个鬼脸,也连忙跟上了她爹的脚步。 顾轻涯挑眉看了一眼闻歌,后者望着前面不远处,百花丛中隐现一角的竹屋,不等顾轻涯开口,便已经失了神魂一般,不由自主地迈开步伐,跟在了那对父女身后。 顾轻涯无奈地摇了摇头,也是别无选择地跟上前去,只是将手背负身后,神态轻松,颇有些闲庭信步的味道。 掩映在百花丛中的竹屋,雅致清幽,遗世独立。 上了竹阶,檐下的竹风铃在微风轻拂下,出清脆的铃声。进得厅内,当前便是一帘的栀子冷香。一个身穿浅蓝衣裙的少妇,正躬身在帘下的矮榻上,就着小火炉烧水。 听得声响,转过头来,微微笑,如浅水见石,清澈到底。 闻歌,却是在这一笑间,便不由悄悄红湿了眼眶。 顾轻涯还在惊叹着,就长相来说,闻歌倒是跟她娘不怎么相像,这气质,就更不相像了时,闻歌她爹就已经皱着眉,上前将闻歌她娘扶住了,语调缓缓,却有些不赞同地道,“你怎么起来了?” “娘,泡茶而已,我也会的。娘还是回去歇着吧!”小姑娘也冲上前,扯了她娘的裙摆,轻轻摇晃,一张小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忧心。 “是啊!夫人!小事而已,不敢有劳夫人操劳。夫人还是回去歇着吧!”就连闻歌也是忙不迭地道。 顾轻涯这才注意到这妇人一张脸很白,太白了,那不是普通的白皙,而是气血不足的苍白,原来……闻歌她娘身体不好,这也难怪了,她与她爹皆是这般的紧张。 “无妨。不碍事的。”闻歌她娘神态温缓地轻轻摇了摇头,回过头来,与闻歌目光相触的刹那,笑容亦是一顿,眸中有惊,亦有疑,一时间,竟是失了神。 “娘!娘!”直到小姑娘觉得被忽略了,有些不高兴地轻轻摇晃着她娘的手,闻歌她娘才堪堪回过神来,为了掩饰方才的失态,她匆匆勾起一抹笑来,只是,那笑容显得有两分牵强就是了。 “原来是两个这么俊的小伙子和姑娘!我们这谷里少有客来,招待不周了,外边儿想必天气炎热着,两位快些请先坐下,喝杯清茶解渴再说。” 闻歌她爹绷着一张脸,冷冷瞥了他们一眼,硬邦邦道,“坐吧!”小姑娘更是不高兴地瞪了他们二人一眼。 想必是责怪他们这两个不之客,让他们在意的人劳累了。知道了原因,顾轻涯心里反倒也能理解,欠了欠身,冲着闻歌她娘的神色歉冲有礼,恭敬有加,却是多了两分真诚,“有劳夫人了!” 闻歌她娘笑了笑,连忙道,“一杯茶而已,你太客气了。来!快些请坐。” 顾轻涯与闻歌便也不再谦让,被引着在矮榻上坐了。一时无声,一杯茶水,轻呷了一口,说实在的,闻歌她娘大抵也泡不出什么好茶来,这茶中的涩味儿尚未除去,实在……一般得很。但人家这份待客的热情却是委实让人感动。 “二位不知是从何而来?说实在的,我们这谷……设有禁制,一般的人怕是不容易进的。”还是闻歌她娘开的口,虽然大抵还是那个意思,但语气却与闻歌她爹全然不同,自然是要委婉许多,至于听起来,更是顺耳了不只一点儿。 一般人不容易进,但他们这里有个自己人呢!这禁制,是用来禁一般人的,却哪里能禁得住自己人? 不过,这个原因,显然是不能明说的。顾轻涯转头望向闻歌,他倒要看看,她要如何自圆其说。 而显然,闻歌今日的情绪确实波动有些大,她根本没有来得及思虑周全,听得这一问,她也知道沉默得越久,越容易让人怀疑。所以,仓促之间,她说出了一个让顾轻涯都意料之外的答案。 “赫连前辈,回澜前辈请见谅!我与师兄是沧溟云家的弟子,这一次,是得了师门之令出外游历,却不想出了点儿意外,我和师兄没了办法,这才想起师父曾与我们提起过赫连前辈在神魔境百花幽谷隐居,这才冒昧前来,还请前辈见谅。” 他是沧溟云家弟子没错,但她?还有……师兄?他吗?顾轻涯一向觉得自己可以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但这一刻,还是不得不惊疑了,她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个主意来的?这个时候,顾轻涯还真说不出这主意究竟是好,还是坏。 “原来……竟是云大哥的弟子,这便难怪了。”闻歌她娘温温一笑,却是全然放松的姿态,再望向他们二人笑时,却少了两分客套,多了两分亲近。 这……就信了?顾轻涯心里咋舌,他是真没想到,闻歌她娘竟是个这么表里如一的人,无论是表面,还是内里,都是个这么简单纯粹之人。这样的人眼里心里,就没有坏人,没有坏事吧?看来,闻歌不只长相不像她娘,就连性子,也全然不像啊! 这爹和娘,总要像一个的,所以这话,她娘信了,她爹就未必了。噢!不是未必,而是根本不信。 顾轻涯瞄到闻歌她爹沉凝着一张脸,目光狐疑精锐地紧盯着他们,便知道他是不信的。 可是听到他妻子的话,他却并未戳破,只是轻轻唔了一声,不置可否。 而闻歌她娘又是目光温和地望了过来,尤其是看着闻歌时,那目光更是柔了两分,让顾轻涯也不得不叹一声,血缘的力量真是强大。 “既然是云大哥的弟子,又来到了这里。你们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吧!” 141 难处难 “你们怕是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一个已经隐世之人,怕是没有什么能力,能帮上沧溟岛的高足。”谁知,闻歌她爹的想法却与她娘全然不同,没有温言软语,一来,便是直截了当的拒绝。 “阙哥哥……”闻歌她娘皱了皱眉,似没有料到闻歌她爹会拒绝,转头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又没有开口。 闻歌垂下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但神色难免黯然。 顾轻涯目下闪了闪,却是站起身来朝着闻歌她爹深深一揖,道,“赫连前辈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前辈之名,可是如雷贯耳。郇山北斗,若是普通之辈,如何能够问鼎指星楼?” 这话一出,其他的人都还好,闻歌却是有些狐疑地皱眉望了他一眼。 顾轻涯不卑不亢,不惧不畏,迎上闻歌她爹锐利的盯视,仍是兀自从容微笑,“赫连前辈好歹还是听听我们的难处是什么,若能帮上一二当然是好,若是帮不上,我与……师妹,也必然不敢再强求。前辈与我家家主也算有点儿交情,听晚辈们说句话,考虑一二的情还是会给吧?”说罢,他已是躬身,又是深深一揖。 闻歌她爹盯着顾轻涯,眸中沉定,神思难辨,这话里话外,软硬兼施啊!既动之以情,又不无挟恩相报之意,毕竟,当年,云落骞曾以郇山遗失百年之遗卷相赠,这个情,他不得不还。 “算了,阙哥哥!就算是看在云大哥和浅羽姐姐的面儿上,帮帮这两个孩子吧!嗯?”闻歌她娘果真是个心软的,大抵顾轻涯的话,也让她想起了故人,只是……与闻歌她爹感受到的隐隐威胁不同,她却是全然的感念,由她看着他们二人,那柔软的目光便可知一二。 顾轻涯看了,便不由再次感叹,闻歌的性子里,若能遗传那么一丝丝她娘的温柔,那也好啊! 闻歌他爹这回倒是没有拒绝了,神色柔和下来,拍了拍闻歌她娘的手,轻声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歇着,我慢慢跟他们谈。” 闻歌她娘神色还有些犹豫,但她可能确实有些累了,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竟是已出了一头的冷汗,原本的坚持便软了下来,终是点了点头。 “闻歌,快些!扶你娘回去歇着!”闻歌她爹连忙吩咐,小姑娘也是机灵,连忙上来便扶住了她娘。 闻歌她娘朝着两人略一点头,道了一声“失陪”,便被扶着进了内室。 闻歌的目光一直随在她娘身后,目送着她进了内室,再看不见了,还是舍不得收回。 直到她的袖口被人轻扯了一下,她才恍惚回过神来,对上顾轻涯警告的目光,她连忙整了整神色,可不能露馅儿了。抬起头,却刚好瞧见她爹正神色莫名地盯着她,闻歌不由心头一跳,许是心虚,她连忙便是侧过头,避开了他探寻的目光。 好在,她爹倒也没有深究,目光一挪,转而望向了顾轻涯,他是看明白了的,这两个人中间,要紧的是这一位,难对付的,也是这一位。 “说吧!你们的难处!” 这回,顾轻涯却没有开口,而是回过头,将目光投向了闻歌。 闻歌被她爹的目光看得有些紧张,但还是深吸一口气,道,“赫连前辈见多识广,不知可曾遇过时空转换之事?” 闻歌她爹目下闪了闪,却还是不动声色,道,“哦?我有些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叫作时空转换?” 闻歌咬了咬牙,犹豫了片刻,终究是道,“就是……有些人机缘巧合之下,回到了过去……但是他们却想要回去,不知……前辈可有什么法子?” 闻歌她爹眸子一眯,这一回,看他们的目光更是惊疑,那目光似是带着深深的探究,将他们打量了良久,这才移开。垂下眸子,信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你所说的情况……恕我孤陋寡闻,当真是从未听说过。至于你所说的法子……现成的,自然是没有。不过,我猜想,再怎么机缘巧合,也要有那机缘,才能成巧合。这构成机缘的条件,未必就不是扭转机缘的条件。” 他们机缘巧合的条件,不就是那两串铜铃么?那么回去,自然也就要靠那对铜铃了。竟是与顾轻涯一样的看法。 但闻歌,来这儿,却不只是为了见她爹娘一面。她更多的,是想要求她爹帮忙,能让她尽快回去。所以,明白了她爹的意思,闻歌只觉得满腔的希望落了空,反倒更加着急了,“赫连前辈不知道的话?那么寒朔呢?”脱口而出的刹那,瞄见她爹朝她扫来,更加尖锐的目光,她这才心头一突,强自压下心口的狂跳,深吸一口气,牵强道,“我偶然听过赫连夫人与寒朔神君的关系。不知……赫连前辈能否帮我们联络一下寒朔神君,或是……或是脉苏花神也可以,求他们帮上一帮呢?”此事,若是凡人不可为,但寒朔和脉苏,那可是堂堂天神,总该有办法吧? 闻歌她爹收回探究的目光,却是语调淡淡道,“我是不知你从何处得知的寒朔与脉苏。但实在不巧得很,近日,三十三重天上有法会,寒朔和脉苏都是脱不开身,你们若是等得……” 闻歌的双肩却已经泄气地垮了下去。等得?如何等得?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与其等他们,她还不若寄希望于那对尚虚无缥缈的铜铃呢! 见闻歌那副瞬间颓败的模样,闻歌她爹目光闪了闪,略一沉吟后,缓缓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世间,没有毫无缘由的机缘巧合。很多时候,你以为的巧合,都是命运使然。而命运……之所以称之为命运,便是因为,有其不可抗的力量。既是如此,倒还不如放宽了心,既来之,则安之,享受一番旁人也许永远也没有机会尝试的这一切,那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不是吗?” 这话里,有劝慰,更有隐隐的关心。 闻歌抬起头来,望着她爹,却是相见而不能认,心中一时间百味杂陈,她匆匆垂下眼去,不让眼里的泪现于人前,“多谢前辈。” 142 有所思 闻歌她爹点了点头,张了张口,本来似是想说什么,但却又不知为何,没有说出。 沉吟了片刻,出口时却是全不相干的话语,“虽然没能帮上忙,但你们既然来了,又是沧溟云家的弟子,终究算是有些渊源,便在这谷中歇上一晚再说吧!只是客房简陋,你们多担待些。” 顾轻涯挑起眉来,为什么?这位前辈的态度竟比方才随和了许多,是为了什么?因为不用帮他们的忙了?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心里种种疑虑,他面上却没露出半点儿,站起身来朝着闻歌她爹轻轻拱手,道,“多谢前辈。” “客房就在后面,你们稍等,我让小女带你们过……”话未落,闻歌她爹的话尾却隐没在了唇边,原来竟是闻歌失神似的朝着他略点了一个头,便失魂落魄般朝着屋外走了出去,他不由蹙了蹙眉。 顾轻涯自然瞧见了,连忙赔笑道,“师妹她怕是有些忧虑过重了,一时失态,还请前辈见谅!” 闻歌她爹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责怪之类的话,很是宽容得与方才那个满心戒备的人,判若两人了一般。 “既是忧虑过重,这谷里的景色还不错,不妨四处转转,散散闷气也不错。” “多谢前辈。”顾轻涯朝着他一拱手,便连忙追出屋去。 没有瞧见闻歌她爹双手背在身后,从敞开的窗户目送着那一女一男的身影被满目的百花所掩映,抬头看了看檐下安静如斯的竹风铃,轻轻皱起眉来,若有所思。 百花幽谷,顾名思义,谷中处处,都是繁花。但因着是人神识所结的幻境,所以,处处皆随意识,随时而变,若非极是熟悉之人,是很容易在当中迷失的。 可那个让他觉得莫名亲近的姑娘,却没有半点儿阻碍,很轻易,近乎本能的,就绕过了那些隐形的障碍与阵法,不带停顿的,就来到了他方才所说的客房面前。 悄悄缀在两人身后跟着的闻歌她爹,越来越是心惊。只有极是熟悉这里的人,才会如她那般吧?可是……为什么呢?有些不可思议的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但刚刚冒了个头又被他强自压了下去,那不可能!那怎么可能? 闻歌站在那道门前,却是皱起眉来,半晌之后,才幽幽苦笑道,是了,这个时候,还没有回忆房。还是在娘感觉自己已经彻底不行的时候,才将这客房改成了回忆房。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许是为了心理的安慰,爹才将这百花幽谷的时间改成了与外界的一致,仿佛这样,娘就能多留些时候,他们一家人便能多相聚些时光一般。其实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夜,悄悄降临。 百花幽谷的夜,比之外界,没有什么不同,但许是闻歌心中的情怀所致,她总觉得,百花幽谷的夜色格外的旖旎,花香、月光、虫鸣、鸟唱和在一处,哪儿哪儿都是举世无双,就连百花幽谷上空的星子也是格外的亮。 悄悄藏身在醉花坞外,她听着屋内,还是小小的自己撒娇地缠着娘给她讲故事,听着爹的斥责声,听着娘不厌其烦的温柔嗓音,一遍遍地重复着那些她已经能够倒背如流的故事,嘴角微弯,若是可以,就这样永永远远沉醉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可惜……现实,永远就是现实。闻歌知道,命运,之所以称为命运,便是因其不可改变。 生死,亦是命运的一环。就像是她娘,哪怕是寒朔和脉苏各自折损了千年的修为,逆天而行,也不过是多为她争取了数年的性命,多了一个自己而已。 命运如此,她爹和她娘还是会死,她无力改变。她能改变的,只在她本来存在的世界,而不是过去。 所以,这里再美好,她也不能生出留恋,她要回去,必须回去! 咬了咬牙,她让自己从心里渐渐的柔软中抽离开来,不敢再去听屋内的轻声软语,迈开步子,走进了夜色之中。 她身后,那竹屋内的声音渐渐低落了下去。 有低低的交谈声起,“闻歌睡着呢?”男声自然是她爹了。 “嗯。她总是这样的,一个故事讲不完,便睡得很是香甜了。这样没心没肺的性子,即便是日后,我们不在她身边了,她也可以自己过得很好吧?”她娘的嗓音还是温润柔和,但却带着淡淡的担忧和遗憾。 “会的!她会过得很好的!”她爹的语气满是笃定,抬起手,将她娘羸弱的身躯搂进了怀中。 两人都没有说话,但那种两心相契的静谧却是异常的温馨。 好一会儿后,闻歌她娘才犹豫着开口道,“阙哥哥,今日到谷里来的那个姑娘……”顿了顿,她又将话语隐没在了喉间,“无论是不是,都挺好的,是吗?” 闻歌她爹目光一黯,轻轻应了一声,“嗯。” “如果是的话,那个年轻人总不能真是她师兄吧?如果不是她师兄,也不知与她是什么关系?我瞧着倒是个机灵俊秀的,也知道护着她,就是长得太好看了些……”她在他怀里絮絮叨叨,时而欣喜,时而又担忧,满满的纠结。 闻歌她爹没有言语,只是搂着她,就这么依偎着站在窗边,听着她絮絮叨叨,嘴角轻牵,带着满满的笑。 目光落在窗台上,不知被何人何时摆上的一碗悠荡着百花香气的百花酿时,蓦然一敛。 “能够再见你爹娘,也算得上苍恩赐了。即便有些话不能告诉他们,但也不妨碍你与他们多亲近亲近吧?”见得闻歌失魂落魄地从醉花坞退出来,踏着月色回到了客房,顾轻涯从月光下的百花丛间回过头来,诚心诚意地建议道。 闻歌却是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道,“终究是要失去的。亲近越多,留下的苦痛便也越多,何必?” 顾轻涯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执意再劝,闻歌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虽然,他们是真真切切回到了过去,见到了真真切切的闻歌爹娘,但于闻歌而言,这却不过只是幻梦一场,虽然美好,但不可沉溺,能这般清醒,虽是残忍,却也不是不好。 143 酒与月 顾轻涯见姑娘神色有些黯然,目光闪了闪,不由指着她手里一个瓷瓶,转移话题,道,“手里拿的什么宝贝?” “这个是百花幽谷特有的百花酿,对疗伤有奇效,还可以增强修为,喏!”闻歌还是兴致不高,但却还是给顾轻涯解释了一回,末了,还将那瓷瓶很是爽快地递给了顾轻涯。 反倒是顾轻涯惊讶了,挑起眉来,有些不敢置信,“给我的?” “不要么?不要那算了!”闻歌说罢,却是一扭身,要将那瓷瓶收回去。 “要!要!闻歌的一番心意,我哪里能辜负了呢?”顾轻涯一边劈手将那瓷瓶夺了过去,一边笑呵呵道。 闻歌瞪他一眼,倒是想起了一桩萦绕在心头的疑惑,“我倒是要问你了,我可没有跟你提过我爹的事,你如何知道我爹的身份的?” 顾轻涯笑呵呵将那瓷瓶收进袖中,“你姓赫连,你娘方才叫了一声阙哥哥,你又拿沧溟云家来说话,你家里定然与我师门深有渊源,若是这些种种加在一起,我还猜不出你父亲就是郇山第十七代掌门赫连阙的话,那是不是太笨了?” 闻歌撇了撇唇,想想也是,这只狐狸,还真是个给他一点儿线索,他就能猜出个大概的。倒是她多疑了。 于是,摆了摆手,道,“夜深了,我先去睡了。” 顾轻涯笑笑,在姑娘身后目送她先走进了客房,清冷的月光从他头顶倾洒下来,却并未进到他眼里,眸底阴翳一片。回过头来,冲着百花深处轻轻笑道,“赫连前辈既然来了,却为何要藏起来?” 一道身穿藏蓝衣袍的身影从百花丛中踱出,一头银披肩,月光下,看得分明,不是闻歌的爹,赫连阙又是哪一位呢? 月下百花,花中有亭,亭中酒香,渐渐溢了出来。 赫连阙手中执壶,略略一倾,倒了一杯酒,眼也未抬,道,“年轻人酒量如何?可陪我喝上一杯?” “晚辈虽不好那杯中之物,倒也可以舍命陪君子,倒是前辈……千万爱惜着自己,小酌怡情即可。”顾轻涯倒也爽快,接过了酒壶,自倒了一杯,却是语带劝慰道。 这位前辈与他那位夫人,都是在百年前那场浩劫中侥幸存活了下来的。身为沧溟云家的弟子,顾轻涯对于百年前的那场浩劫,自然听说过,一场浩劫,却止于两个弱女子的舍身,才护住了这三界苍生。凤族之女的命定背负,神魔之血的亘古洪荒,那跳了穷途炉,燃尽自身,让三界得以重生的凤族之女,成了他们云家家主的曾经沧海,让他一生郁郁寡欢,孤独终老。神魔之血要幸运一些,因为有一个作为天上神君,神通广大的父亲,硬是折损了上千年的修为为她护住了最后一点精血,但也不过多予了她数年性命罢了。但顾轻涯还是深深感激,因为若非那多出来的几年,这世间,便没有一个赫连闻歌了。 赫连阙一边端起酒杯,一边难得露出一丝笑,道,“我自己的身体自然知道爱惜,怎么也会死在闻歌她娘的后头。” 修道之人,说起生死,毫不避忌。 说实在的,若非心有挂碍,生死而已,不过丢开一具臭皮囊罢了。 顾轻涯笑笑,奉承了一声,“前辈豁达!”便是端起酒杯轻呷了一口。 “豁达?”赫连阙嘴角却嘲弄的一勾,“这世间哪有真正无惧生死之人?不过是因为没有经过真正的生离死别罢了。我豁达,是因为,生也好,死也罢,我都与闻歌她娘一道,这才无惧。这一生,我欠她良多,生死同伴方能安心,唯独放不下的,便也只有闻歌了。老天厚待,这样一来,我与她娘……好歹是安心了好些。她会平安长大,她……很好。”赫连阙也呷了一口酒,说着说着,似深有感触一般,声音低落下去,眼角却有些泛起了红潮。 顾轻涯目光闪了闪,却没有什么出乎意料的感觉,果然……有些事,只是自以为瞒过了而已,那个傻姑娘! “前辈深夜将晚辈单独叫来此处,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 “吩咐算不上,只一句忠告。”话既已说到此处,都是聪明人,赫连阙倒也不再绕弯子了。 “前辈请说。”顾轻涯仍是从容恭敬。 赫连阙目光深深,却是定在他脸上,似是要将他看穿一般,“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但日后你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便会知道,这为人父母的,总有操不完的心。我自己的女儿,我清楚,闻歌即便不依赖任何人,她也会活得很好。但那个孩子,外表裹着坚硬的壳,内里却不见得一样坚硬。还有……世事无常。你既是沧溟云家的弟子,从前的很多事想必你也知道一些,我与云落骞一样……这一生,都有太多的遗憾。只是,我尚可弥补,他却只能孑然了却残生,到死方能解脱。前人之事,望你引以为鉴,珍之重之,千万莫要重蹈覆辙。” 顾轻涯目光闪了闪,如今这样的境况,却要他说什么好?说知道了,前辈且宽心,他绝不重蹈覆辙,还是赌咒誓一番? 好在,赫连阙貌似也果真只是为了说这一句忠告,说罢后,神色竟是平和了许多,端起那只酒杯,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却是皱了皱眉道,“我委实不知酒这东西除了浇愁之外,有何好的。偏还有人却就好这一口。” 顾轻涯淡淡笑,只一句,“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罢了。”比如,花有千百种,却是各花入各眼,有的人喜欢的是淡雅的兰,有些人却偏爱那野地里带刺的蔷薇。哪怕是都爱那蔷薇,却也不一样,有些人爱的是那花的娇美,有些人却可以连那扎人的刺也一并深爱。 赫连阙淡淡点了点头,算得赞同。接着,便是已经站了起来,“人老了,这天色一晚,便浑身没力气,得去歇着了。你呢?年轻人嘛,月色静好,倒不妨多坐会儿,不负酒与月!” 144 被备胎 “当真要走了?”第二天清早,不负酒与月,还能起个大早的顾五公子还能神清气爽堵在闻歌的房门口,瞧见穿戴整齐的闻歌,半点儿也是不意外,但一张口,却是问了这么一句。 闻歌如今对这一位的神机妙算已经习以为常了,说好听点儿,他是心明眼亮,料事如神,说得不好听,那就是眼神忒毒,能看进人心里去,比如现在,闻歌就深刻地感觉到,他是她肚子里的一条虫。 所以,闻歌已经懒得去想他是从哪里看出来她要走的,只是轻轻哼了一声,便算作应答了。 目光却是越过他的肩头,望向了前方百花掩映的竹屋。 看清她眼底隐隐的不舍,顾轻涯叹息道,“虽然有些真相不能说出,但我看赫连前辈也没有赶我们走的意思,你如果果真舍不得,多在这儿陪陪他们也没什么的。韩铮他们那儿,咱们不是还有时间吗?”整整一年呢,她早前不还觉得太久么?与其在那儿等着,还不如在这儿陪陪她爹娘呢!不是么? 闻歌目下闪了闪,却是干脆道了一句,“不必了!终究是要离别,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区别?”然后,便是一扭头道,“走吧!” 顾轻涯却拉住了她,“好歹去道声别吧!” 她回过头来,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掌处略略停顿了一下,然后,也没有再往那木屋看过去,只是语调淡淡道,“没有必要吧!萍水相逢而已,咱们太刻意了,反倒给人以负担。咱们来这儿的目的,不管有没有达成,如今都已算有了了局,在这里再待下去,于人于己,都没有好处,倒还不若走了干脆!至于道别……我爹娘最是洒脱,拖拖拉拉的,何必!” 顾轻涯想着,是啊!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女,看你这样,那两位的洒脱可想而知。 闻歌见他呆着,握在她手上的爪子却是牢牢箍握着,没有半点儿松动,不由皱了皱眉,这人不会是故意装疯卖傻地占她便宜吧?眉心不由轻轻蹙起,她挣扎了两下,语调不善道,“说了半天,你到底走是不走?你若是舍不得,在这儿陪着他们,也未尝不可啊!” 顾轻涯目下闪了闪,反手,将她挣动的手握在了掌心,“好了!既然如此,那便走吧!”话落,便在闻歌还在愣神的时候,已经拉住她,朝着谷口的方向奔去了。 “哎!你慢点儿!你先放开我!”闻歌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趔趄,忙挣动了一下。 谁知,顾轻涯却是回过头,冲她一笑,“不放!” 这么一来,闻歌倒是伤感也来不及,便被拉着跑离了醉花坞,自然没有看见醉花坞的窗口,立着一道身影,一直目送着他们两人没入百花疏影之中,目露不舍,眼中含泪。 “他们走了?”身后有人,轻轻环住她的肩,将她拉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里,与她一道,抬眼看着那两道已是被百花淹没了的身影。 “嗯。”她点着头,泪珠儿纷落。 “回澜,别这样!我们说好的。”叹息着,他抬手给她拭泪,又是无奈,又是心疼。 “我知道。我只是有些舍不得……”她抽泣了一下,倒也没想着要把眼泪忍下,反倒是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将眼泪鼻涕一个劲儿地抹在他的衣襟上,哭得很是痛快。 他无奈,只得拥紧她,由着她哭个尽兴。 过了许久,许是哭够了,她渐渐抽噎着停了泪,望着他胸前一团洇湿,有些不好意思,扭过头去,却刚好看见了床榻上还睡得很是香甜的小姑娘,不由道,“阙哥哥,咱们将谷里的时间调整一下,跟外边儿同步吧!咱们闻歌得慢点儿长,否则,怕是等不及她那位‘师兄’长大呢!” 赫连阙转头看她,有些好笑,“你之前不说喜欢凤拾遗那小子么?”知道她与凤浅羽投缘,这门娃娃亲,也是看的凤浅羽的面子,回澜性子自来和软,对凤拾遗那臭小子倒也还算喜欢,怎么,这么快……竟改了主意。 “没什么,多个选择罢了。拾遗哪儿哪儿都好,就这性子……我是真怕,随了他舅舅。” “凤轻岚?”赫连阙想起那位几近完美,偏生少了情根的曾经凤凰阙的凤主,不由也是皱起眉来,回澜这顾虑倒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多个选择,也不错,阙哥哥,你说呢?” 点了点头,他也是个护短的人,自然是自己女儿的幸福更重要,何况,是她开口,自然是毫不迟疑,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床榻上,原本酣睡的小姑娘丝毫不知她的父母正为她的未来在担忧打算呢,揉了揉眼睛,睁开睡意惺忪的黑金色眼瞳,望见父母,便是撒娇地张开双手,软甜甜地喊了一声,“娘……” 她娘连忙“哎”了一声,凑上前去,将女儿抱起,心,已软成了一滩水。 而那边,已经出了谷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莫名其妙成了闻歌她爹娘的女婿备胎人选的顾轻涯,却已惊得松开了闻歌的手,抬头看着头顶飘飞的雪花和四周一片白茫茫的雪,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不过,他还算冷静的,并没有大吼大叫,只是,深呼吸了两回气,才得以很平静地开口道,“难怪……你要急着从谷里出来了。” 他们进去了不过两日。不过两日而已……他们进去时,还是盛夏天光,怎么出来时,就成了寒冬雪骤? 顾轻涯觉得,自己还能这么冷静,也实在了不得。 片刻之后,他却是回过头拉起闻歌就回头走,“既是如此,咱们也不用回松陵原去守着韩铮他们了,咱们就回谷里去吧!既可以陪着你爹娘,也不怎么耽误工夫。一天一季,一年四季,也就四天,四十年,一百六十天,也就半年而已,不长。” 闻歌却是一把甩开了他的手,“别异想天开了,就是从这年起,我爹就将谷里的时间禁制改了,一天就是一天,你愿意等着熬着,你便去,四十年而已嘛,确实不怎么长。” 145 时忽转 闻歌转眼便将他的话又给扔了回来,顾轻涯倒也没有恼,好脾气地呵呵一笑道,“既然能改,回去跟赫连前辈商量商量,再改改呗!”如果嫌一天一季还慢的话,大可以改成个一天一年,一天两年,如果闻歌愿意,改成了一天四十年,也不是不可以嘛! 那可是她爹啊!亲爹!而且生就一副护短的性子。好生与他商量,有什么不可以的? 闻歌却是看怪物一般,眯眼看他,“不是你说的,咱们是这个时空的闯入者,所以行事一定要小心了又小心,千万不可以改变这个时空事物与人的轨迹么?”她爹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将百花幽谷上空的时间禁制给改了,他们若是横插一脚,别的且不说,她爹她娘,还有她,只怕都会受影响的吧! 顾轻涯一拍脑门,“哎呀!瞧我这脑子,怎么突然糊涂了?还是闻歌聪明!”说罢,冲着她呵呵笑,笑出了一口白晃晃的牙。 闻歌狐疑地瞅他,这人今日是云二货上身了么?逗逼成这样?说好的精明阴险呢?心里有些狐疑,但闻歌确信面前这人是顾狐狸没错,所以,也不再多想,而是回过头,又继续迈开了步子。 雪,渐渐大了起来。 顾轻涯转头看着在雪中踽踽独行的背影,轻轻眯起狐狸眼,眼中一片沉溺的暗色。 看来,她果真坚定如斯,冷静至此,哪怕亲生爹娘这般大的诱惑,也没能让她动摇她的初衷。虽然早知道她是个意志坚定的人,但顾轻涯这一刻,还是有些惊讶。惊讶过后,心中略有些不是滋味,看来,那个她口中所说的对她很重要的人,确实很重要。 她才会那么迫切的想要回去,而且,很怕他们会回不去。所以,她步步小心,处处谨慎,就怕一个行差踏错,便会影响了这个时空的轨迹,届时,会阻了他们回去的路。 这般匆匆从百花幽谷离开,只怕不只因为那里的时空与外界不同,更因为她怕待久了,会心软,会忍不住插手她爹娘的生死吧?毕竟,她是有机会的! “喂!你到底走不走?”闻歌走了几步,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不由回过头来,却见他杵在原地呆,皱眉道。 顾轻涯回过神来,雪片,如同扯絮一般在天地间洋洋洒洒,纷扬着落至闻歌的肩头,上。他牵起嘴角笑,一声“来了”,便快步走上了前。 闻歌也随之转身,迈开步子。 顾轻涯腿长,三两步赶了上来,两人并肩而行,脚踩在地上积雪上,“嘎吱、嘎吱”作响,两串脚印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朝着密林深处延伸…… “你说,你爹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将百花幽谷的时间禁制改了的,难不成是与我们有关么?”走了几步,顾轻涯问道。 “不知道。”闻歌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说,你小时候,我们是见过的,你可还记得?”顾轻涯转头看她,一瞬不瞬,似是不想错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脚步猝然一停,闻歌黑金色的眼瞳似被纷落的雪花所迷,微微眯起,纷乱的雪落中,她的表情有些看不清,半晌之后,才幽幽道了一句,“我不记得了。”然后,不等顾轻涯话,她已再度迈开了步子。 “是么?”顾轻涯在她身后轻轻呢喃了一声。 “快点儿吧!咱们先到松岳去置办一身保暖的衣裳再说。” 去松岳城之前,两人先到了桑莱山中,此地灵气充沛,盛产灵药,而松岳城中,便多是各地药商。 两人实在是囊中羞涩,所以,这才跑了一趟。 从桑莱山中采了一些珍贵难寻的药材,到了松岳城中变卖,换了不少银两,各置办了一件厚实保暖的皮毛大氅,还有不少剩余,总算不至于同之前那般捉襟见肘,连到城里吃顿好吃的都要考虑再三,忍了再忍了。 挑拣了一个雪下得不大的时辰,两人这才御剑往松陵原赶。谁知,刚过了袭阳关,离松陵大营还远着呢,便已听得底下喊杀声震天,险些将两人从云端给吓得一头栽下来。 顾轻涯堪堪稳住了,闻歌却已经又一头收势不住,本能地伸手环住他的腰不说,更是狠狠撞在了他的背上,那背硬得哟,闻歌几乎以为她的鼻梁都快断了。不由抬头狠瞪他一眼,“你不会小心些啊?” 顾轻涯冲她牵了牵唇,很是爽快地允诺,“这不是事出突然么?你放心吧!下次啊!我一定小心了,再小心!” 闻歌捂着鼻子瞪眼,还有下次啊? 顾轻涯笑着转了视线,朝脚下一睇道,“下去看看么?” “废话!”闻歌语气不好,放开捂着鼻子的手,鼻尖微微泛着红。 顾轻涯忍住喉间的痒酥,御剑往下一个急冲,闻歌脚下又是一个不稳,再度……狠狠撞上他的后背。 “顾轻涯!你不是说了下次小心吗?” 回答她的,是一串低低的笑声,穿云过风。 咦?有笑声?战场上正厮杀的厉害的南夏军与虎威军,都是愣了愣,手里的刀剑都忘了挥动,抬头看了看天,灰云密布,阴沉沉的,也不知是不是会下起雪来,却别说是人,半个鸟影也无。 目光下移,与对面的对手四目相对,反应过来,双方都是厉喝一声,停顿在半空中的利刃又砍了下来,血雾一片。 “那个……是韩铮?”闻歌看着那个在马背之上挥舞着长枪,刺人跟刺白菜一般,手起枪落,面前便倒下一个人,鲜血喷洒出来,溅在他的衣裳上,脸上,眼睛里,他却已视作平常一般,没有半点儿的异色,手中的长枪没有半分停顿,又再度急刺而出的韩铮,不得不惊讶,犹记得,他头一回上战场,因为眼前所见的血腥与残酷,他一时呆住,若非淳于冉及时相救,他甚至已经死在了敌人的刀枪之下…… “人,总是会变的啊!在这样的环境当中,他若不变,如何生存?”战场就是这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是吗?要想做活着的那一个,就得将自己变成杀人的刀。 不过,只要不忘自己的初衷,记得这刀是为什么而挥舞,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杀人,那便不至于迷失了自己。 146 冬雪暖 “何况……这已经半年了,韩铮对自己那么狠的人,也该不一样了,不是吗?” 闻歌释然。是啊!他们虽然在百花幽谷中不过短短两日,但这里,却已经是真真切切地过了半年了呀! 时间,是这世间最无情,也最神奇的存在,它可以改变一切。 而韩铮,绝不是那改变的唯一。 两人站在树梢,冷眼旁观着脚下这一场厮杀,直从午后杀到了傍晚,南夏军的残部撤走,韩铮下令穷寇莫追,这才算得结束。 “都尉!末将已是清点过我们的人,死者二百三十七,重伤者五十六人,轻伤者众。” “嗯。”韩铮正抬手,捏着一方帕子擦拭着手里的钢枪,闻言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神色平静到不见波动,“死者妥善安置,重伤者送回大营,轻伤者请随行军医救治。另外,清理一下战场,能用的都给我捡起来,寻个安全的地方,安营。” “得令。” 韩铮果真是变了,这变化自然不只是他的肤色变黑了,皮肤粗糙了,从前那小白脸儿的形象已经不复存在,倒是与这军营里的汉子们越如出一辙了,而更多的是内在,在他举手投足之间。 沉稳、内敛,大将之风。 闻歌与顾轻涯虽然不知,这半年他身上生了什么,但看这模样,大抵也能猜出,在这一局的斗智斗勇间,是韩定涛稍胜一筹。 乾帝想用韩定涛唯一的儿子来牵制他,利用韩铮对韩定涛根深蒂固的不满,甚至恨,来让他们父子不合,甚至是在松陵大营里搅起风波,却不想,被韩定涛不声不响地将了一军。 说实在的,闻歌是在心里腹诽过的。韩定涛这一手,是不是对他儿子使的美人计。毕竟,淳于冉出马,不但让韩铮浪子回头金不换了,还将他一点点打磨成了韩定涛的儿子本来该是的样子。 当然了,闻歌虽然没有活在未来,不知道外因要通过内因起作用这句话,但道理却是懂得的。 韩定涛的计,淳于冉的努力,若是韩铮不变不动,那也无济于事,再好的计,再多的努力,都是空谈。 但事实就是,韩定涛成功了,淳于冉也成功了。 如今的韩铮,倒是与顾轻涯和闻歌之后在松陵原见到的,那个还没有变成恶鬼的韩铮越来越相似了,而且,看见这样的韩铮,闻歌再也不会怀疑,他与那样如同活在两个世界的阿冉,最终是怎样走到一起的。 闻歌叹息,“不知道阿冉现在在哪儿呢!怪想她的!” 好在,上苍似乎也了解了闻歌的思念,很快,便将淳于冉送了来。 “阿冉!”韩铮从营帐里出来时,步履迈得急且快,目光一触及马背上的淳于冉时,那双眼睛很明显地亮了起来,嘴角牵起,笑容便跃上了唇瓣,那一声阿冉,喊得轻快而响亮。 只是,听在闻歌耳里,却是硬生生多出了两分暧昧与缱绻的味道,呵呵笑了两声,“这阿冉都叫上了,看来,这半年进展不错呀?” “那不是正好么?也省得你一天到晚瞎操心了。”顾轻涯看着闻歌那一脸的坏笑,纵容地柔和下了眸光。 “我哪儿有瞎操心?”闻歌嘴里不承认,但心却放下来不少。 那边,淳于冉已经翻身下马,朝着韩铮一拱手,道,“都尉,末将幸不辱命,已是将贼寇驱逐出白玉山外三十里,特来复命。” “阿冉快些起来。”韩铮连忙伸手将人扶起,“阿冉出战,我自然放心!” 淳于冉抬起头来,两人相视而笑,即便冰天雪地,对望间,也暖若春阳当空照,春意满满。 原来,此回,南夏军再度犯边,却是放弃了强攻固若金汤的袭阳关,而是铤而走险,绕道山势险峻的白玉山而来。 只是,白玉山下,也有虎威军驻守,只是没有想到南夏军会由此而来,驻军不过一小队,但也是拼死抵抗的同时,并派了人往松陵大营求援。 最终,一小队人马尽数战死,但却也将敌军阻在了白玉山一日之久,算得为虎威大军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而这一次,是韩铮次奉命以主将的身份带兵出征,淳于冉为他的副将。 南夏军因这回乃是兵行险招,所以,派的兵算不上太多,但也有八千之众,打的主意便是从后方偷袭袭阳关,与关外大军里应外合,打开关门,大举进关。 所以,一夺下白玉山后,就留下了一千人守住山口,想从此处增兵。而另外七千人则悄悄往袭阳关方向挺进。 他们原本想着这冰天雪地的,松陵大营即便得到了消息,等到整军出赶到时,黄花儿菜都凉了。却没有料到,韩铮这些日子没有闲着,而是与姚劲松和淳于冉一道训练出了一支精锐队伍,都是从整个虎威军中选出来的好手,再加以各种惨无人道的训练,韩铮对自己狠,对旁人,自然也不会手软。他在烨京时的拳脚师父曾经隶属皇家暗卫,曾与韩铮讲过他们的训练方式。 韩铮便是在那种训练方式上,又加以改进,以更贴合虎威军行军打仗的目的,不过半年,便已初见成效。 南夏军的打算,自然瞒不过韩定涛这个老对手。所以,他们商议一番后,很快就定下了作战方略。 这回行军,韩铮便先带了这三千精锐急行,在袭阳关内必经之道拦截南夏军。而淳于冉另带三千人往白玉山驰援,务必要将敌人增兵之路彻底截断。白敬武和姚劲松各带五千兵马随后增援。 狭路相逢,南夏军的人数是韩铮这边的两倍有余,不得不说,是一场硬仗。 但狭路相逢勇者胜。韩铮手底下这三千人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所以,这一仗打下来,虽然惨烈,但全歼南夏军一千三百余人,俘虏一千八百余人,其余残部已是丢盔弃甲而逃,可谓赢得漂亮。 同时,淳于冉的归来,也带来了白玉山的捷报。 待得将后续事务安排妥当,两人得令返回松陵大营,韩定涛高兴得很,倒是难得夸赞了自己儿子一回。 147 傻姑娘 如今,对着韩定涛,韩铮已不如从前的争锋相对,只是,却也还做不来心无芥蒂的亲近。 但听着韩定涛的夸赞,韩铮心中还是五味杂陈,印象中,他竟还是头一回听到父亲的夸赞。 他还以为在父亲心中,他当真是那一无是处,没有半点儿优点的,原来……他的努力,父亲还是看得见的啊! 只是,他当时却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讷讷地拱手,不知该说些什么,倒是木讷得半点儿不像他了,偏生,就是这一副样子,反倒惹得帐内诸人皆是善意而笑,就连韩定涛也笑了一回,这半年来,对着韩铮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和煦,今日,许是太高兴了,他终是绷不住,抬起手,犹豫了片刻,还是拍了拍韩铮的肩头。 在韩铮震惊莫名地望向他时,韩定涛也有些不自在了,收回手,蜷握成拳头,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这才故作正色道,“今日奔波也是累了,你与阿冉都先下去歇着吧!明日操练,可不能偷懒。” “我说,元帅!我们都知道,你心里高兴着呢,想夸就可劲儿的夸吧!虎父无犬子,该夸!你若是觉得不好意思,我们避出去给你们腾地儿?”白敬武笑呵呵地道,引得帐内众人皆是笑。 韩定涛板起脸,一脸的头疼,挥挥手道,“都出去吧!知道你们都惦记着一会儿庆功呢!该安排的,安排好,其他的,我不管!” 众人听罢,自然又是一阵欢欣鼓舞,姚劲松最是兴高采烈,甚至拍起了马屁,“元帅英明!” 就连韩铮也不由弯了弯嘴角,笑了。 只是,从帅帐内出来,淳于冉回头,却蹙起眉心道,“你怎么了?打了胜仗还不高兴么?” 韩铮挑眉看她一眼,眉眼间不无意外,真是怪了!他明明还笑着,她怎么就看出来他不高兴了?不过,韩铮笑笑,被她看穿,倒也没什么不高兴的。 “打了胜仗……该高兴么?”嘴角的笑痕掺进了嘲弄,已是变了味,“这战场之上,哪里有真正的赢家?不过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罢了!输赢,只在上位者的心中,浴血沙场的战士每日里都在与死亡为伍,昨日还在谈笑风生的同袍兄弟,也许明日,就不在了。还有,最无辜的百姓,他们又何辜?说到底,不过都是挑起战争的人的罪过罢了。” 说到后来,韩铮已是有些义愤填膺。 他来这里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已见识了战争的残酷与血腥,他不满,淳于冉知道,却不想,他将这些种种看得这么透彻。太透彻了,只会让他自己不好过而已。 “恭喜你,终于找到了挥枪与战斗的理由。”淳于冉却是淡淡弯唇笑道。 韩铮一愕,片刻后,转头看她,在她清澈的眼底现了两个小小的他,眼中的混沌渐渐清明起来,倏忽,他笑了。 可不是么?他已经找到了他必须成为杀人的刀的理由,找到了他要为之守护的东西。他身边千千万万的袍泽兄弟,还有……那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 “韩铮!你还愣着干什么呢!我跟你说啊,今日,我可是得了元帅特赦的,让人搬了好些好酒来,今日可是为你庆功,你可不能怂啊!待会儿一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归啊!”姚劲松从后而来,一把便将韩铮的脑袋紧紧箍住。 韩铮却是反手往后一抠,双指如勾,直戳姚劲松的眼眶。姚劲松不想吃亏,往后一退,手下的力道随之一撤,韩铮便趁着这个空档,从他臂下滑溜地逃了。 在姚劲松扼腕的目光中,他笑得狂肆,“奉陪到底!” “看来,这韩铮果真是变了。”闻歌见状,叹息了一声,“不过,他这样的转变,他爹和阿冉他们是高兴了。但乾帝知道了,怕是就要捶胸顿足,吐血三升了!” 闻歌的语气没有刻意的收敛,所以,那话语当中的幸灾乐祸,明显得很。 顾轻涯睨她一眼,“高兴得可不只韩定涛他们吧?你不高兴?” “高兴!我自然高兴得很!”闻歌倒是承认得爽快,“不过……以目前这状况,虎威军实在是一支了不得的铁军,韩定涛且不说,这些将领哪一个不是厉害角色,这南夏军目前为止,一直是疲于招架,到底最后又是如何反败为胜,将这虎威军给一锅端了的?我是怎么想也想不通。” “傻姑娘!”顾轻涯却是轻弹了她脑门一记,在她捂着额头朝他瞪眼时,他才轻轻笑道,“这世间,要杀人,还有很多方法,比明刀明枪还要厉害。而且,敌人,也不只只有表面的那些。” “你是说?”闻歌双目一亮,继而又是一暗,又是那些阴谋诡计,谋算人心么? “我什么也没说!”她放开了捂着额头的手,他自然而然抬手,帮她将被她弄乱了的丝理顺,在她不自在要躲时,已经抬起另外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肩头,“别动!头都被你弄乱了。” 闻歌想说,她头乱了跟她说一声就是了,她自己会弄,哪里用得着他动手动脚的?抬起手,闻歌想要将她额前那只手拨开,却被他口中的话转瞬就转移了注意力,手半抬着,竟是忘了要做什么了。 “这些都是我的猜测。松陵大战,虎威军之所以大败,要么是南夏军来了个厉害的人物,堪比孔明,要么就是虎威军着了自己人的道,看那日韩铮看到叶空蝉手中的御用令牌时的表现,我估摸着,怕是后者。” 闻歌听得出了神,举起的手缓缓放下,没有看见顾轻涯眼中一闪而逝的异光,甚至忘了他那只还在她额前、顶拨弄的手。 “为什么?”闻歌很是不解,眉心紧颦,“难道就为了一己私利吗?是乾帝?因为他忌惮韩定涛,所以,就甘愿舍了虎威军十万将士,还有松陵城十几万的百姓吗?” 闻歌一向自认不是个心慈手软之人,但二十几万人的性命呐,那是多大的罪业? 148 租房子 “你觉得呢?是为了什么?这世间,为了一己私利就枉顾他人生死的,又岂是少数?”顾轻涯语调淡淡,唇角勾嘲。 闻歌转过头去,那边,韩铮已经与军中那些汉子们围坐一处,喝起酒来。 与在烨京城中的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不同,在这里,那都是赤诚磊落,若非用大碗喝酒,那便是直接抱着酒坛子喝的,而韩铮,显然已经慢慢习惯这样的赤诚磊落,并喜欢上,融入了这个集体,至少,这一刻,他脸上的笑容,是真真切切,不掺半分虚假的。 而那些从前对他甚是看不惯的军中汉子们,包括姚劲松在内,此时与他却打作了一团,捶胸搂肩的,已与其他人,没有分别。 闻歌黑金色的眼瞳深处极快的寂灭什么,这一刻,这些汉子们是多么单纯的快乐和满足,他们丝毫不知,不久的将来,等待他们的,便是灭顶之灾。 眼神闪了闪,闻歌双瞳涌上暗色,“罢了!究竟如何,咱们也只能做一个旁观者,不能插手。也许……命运安排我们来此处,便只是为了见证这一场旁人已不知始末的悲剧吧!” 顾轻涯扭头看她,眼中有新奇,亦有笑意。自百花幽谷中出来,她有些地方,好像变了。怎么说呢,不若早前那般急躁,真真静下了心来,沉稳、自若。 他没有点醒她,只是笑道,“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不能再躲去他们营帐里了,那个萧旭可还在呢!”更不能再去山上,这冰天雪地的,即便他们有法术傍身,那也不是将就将就就能了事的。“咱们进城去吧!反正一时半会儿,这里也没有什么事,咱们手里又有些银两,倒不若进城去待着,过个几日,来这儿看看,你说呢?” 看来,果真是变了,要知道,彼时,她可是巴不得将眼睛都贴在韩铮和淳于冉身上呢!若不是顾忌到他们不能插手,她只怕恨不得马上就将那两人绑进洞房去。 如今这样,心态平和,很闻歌,很好。“你想去城里,那便去吧!”原来,他有的时候,也会想不顾一切,毫无原则地宠着一个人,满足她所有的愿望。 到了松陵城中,考虑到他们至少还要住上半年的时间呢,住客栈毕竟不方便,手中又稍有些宽裕的银子,所以,闻歌掂量一番,便寻了个小院子,租赁了下来。 院子不大,怕已有好几十年的光景了,虽是青砖砌起的,但因着很有些年头了,看上去,已是有些半旧。不过三间正房,两侧厢房一间是茅厕,一间是厨房,她与顾轻涯就两个人,倒也够住。 而且,这房东也是个懂得生活的,将院子收拾得很是干净利落。小小的一方天井里侍弄了不少的花草,如今时节不对,看不见什么,但想必,到了春来,必然是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闻歌最喜欢的,便是那一架忍冬藤,即便在这个天候里,也是郁郁葱葱,在院子里密密匝匝地搭起了一间绿色的小亭子,在这万物萧瑟的冬日里,显得很是惹眼。亭下摆了两张藤椅,一方小桌,到了盛夏,在底下乘凉,再吃点儿消暑的寒瓜或是绿豆汤,必然惬意得很。 那领他们来的中人,做的便是看人脸色的买卖,一看闻歌那双眼亮的模样,便知她对这小院子是中意得很,当下便是笑得更是热切道,“哎呀!这位姑娘真是好眼光。这小院啊,曾经是咱们城里冯秀才家的,这不,他进京当官去了,但这小院子毕竟是祖产,不好变卖,这才将它租赁出去,说是有人住着,这房子才有人气,不至于破败了。” 他们也一连看了好几处房舍了,也就这处院子入得闻歌的眼,她是真喜欢。点了点头,她神色淡淡道,“这冯秀才倒是个会过日子的,不错。说说吧!这一处院子,我先租半年,这租金怎么算?” “我看姑娘是真喜欢,这样……你们一来这城里,便找上了我,也算是有缘,这院子,冯秀才交给我们时,是放了话的,一年一百二十两,一文也不能少的。姑娘只租半年,原本该是六十两,但既然与姑娘有缘,我便做个主,五十五两,剩下的五两,我自掏腰包给姑娘补上。”那中人咬了咬牙,一脸的肉痛。 闻歌却是扯起嘴角道,“你说笑了吧?这院子虽然收拾得干净,但毕竟年头在那儿,地段也算不得好,又不大,我估摸着三百两就可以买下来了。这半年五十五两,一年一百二十两,倒是划不来了。我若是有这许多闲钱,倒还不若再添上一些,自己另去置办一块儿地,新修好了。你这是在讹我呢?”她是喜欢这房子没错,可却不喜欢被人当成了冤大头狠宰。 那中人心里暗暗后悔,看这两人衣着虽算不得华贵,但料子也都是上好的,举手投足之间,更是有一种难言的气度,一看便知出身不差。 他领着他们转了一上午,加上这一处,已是看了四处房产,前面三处,这姑娘都只看,偶尔一个问,那位公子却更像只是陪同来的,那姑娘也未曾问过他的意见。而且,自始至终,姑娘问的问题只关于房子,对于价钱,却从未提过半字。 这中人当时便认定了这是两不差钱的主。 虽然不知道这姑娘怎么就偏偏看上这处院子了,但总想着价钱上好说。 却没想到,失算了,这居然还是个了解行情的主。 不过,这做中人这一行的,都是些惯常八面玲珑的,当下,便是笑道,“姑娘这话说的。哪儿能呢?这样吧!我看姑娘也是个知道行情的,你便开个价吧,我听听,若是做得出来,自然是没话说,若是做不出来,我们再慢慢商量。这买卖买卖,也不是一下就做成的,你说呢?” 好一张利索的油嘴。闻歌轻轻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届时可别后悔。 “姑娘请说!”那中人有些肉跳,直觉有些不好,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149 阴鬼屋 闻歌笑眯眯,比出两根手指,在那中人面前晃了两晃。 那中人显然是被晃晕了,双眼开始呆滞,笑容开始僵硬,片刻后,才牵强地笑道,“姑娘,你的意思是……” “二十两。半年。”闻歌当下摇晃的手指,眯眯笑得黑金色眼瞳一凝,嘴角往下一撇,不高兴了。这方才说起好听话来一套又一套,心思精明成那样的人,怎么突然就变笨了?还是故意装笨呐? “二十两?”中人的声音一瞬间拔高了数度,就差将房顶给掀翻了。 真吵!顾轻涯不堪其扰地皱了皱眉,然后,用尾指掏了掏耳朵。 那中人也被自己的声音吓到,这才觉得有些不对,连忙稳了稳,忙强扯出一抹笑道,“姑娘你在说笑呢!这二十两……二十两顶多也就租个三两月的,这半年……如何能做得出来?姑娘讨价还价也得悠着点儿,好歹要给小的混口饭吃不是?” 这会儿,又装起可怜来了! 闻歌的眸子半垂,眸光冷了下来,“为什么不行?” “我的姑奶奶诶!你也是知道行情的,怎么还这样为难小的呢?这房子的市价,怎么说,租上半年也得四十两吧?你却只给我一半的价钱,你说这……这不是太黑了么?”那中人一脸苦相。 “四十两?”闻歌嗤笑,“若是别的院子,自然是值。这里嘛……” 闻歌拖长了尾音,那中人看着她,很是不服气,你不是喜欢得很嘛,那难道不值? 顾轻涯却是双手环抱胸前望着闻歌那得理不饶人的样儿,纵容地微笑。 “自然是不值。”闻歌的语气平淡又坚决。 “姑娘不能这么说,这院子雅致清幽着呢,也只有姑娘这般凡脱俗的人才能衬得上。姑娘若是果真喜欢,又何必在意是不是多了几个银钱?”转念,那中人又笑了起来,打起了巧言牌。 闻歌却是不领情,“这院子是清幽呢,太清幽了。怕是除了租给我这外乡人,其他人打门前过,都要哆嗦两下,恨不得脚底抹油吧?” 那中人这回脸色一变,再说不出话了。 偏偏闻歌却不是那适可而止的,见他一脸菜色,反倒继续道,“就二十两,已是我看你这大冷天的领我们一处处转悠也是辛苦,否则光凭你想坑姑娘我,我便一个子儿也不想给你。所以,就二十两吧,不能再多了。”而后,纤纤玉指一扬,已是指向忍冬藤右侧方一口被封起的井道,“行不行的给个准话,这院子虽是合姑娘的心意,可这阴宅说到底,阴气还是重了些,若是不成,咱们便出去吧!姑娘我们倒是不怕,可我怕再待下去,你可就得病一场了。” 那中人此时已是脸色白中青,惊骇地望了望满脸不耐烦的闻歌,却是不敢往她所指的那口井望去,一双腿已是抖若筛糠。 “喂!到底答不答应,你倒是给句话啊!”闻歌久等不到他回答,本就不多的耐心终于告罄。 “算了!闻歌!”一直不吭声不出气,恍若隐形人的顾轻涯终于开了口,却是一手按在了那中人肩头,笑呵呵道,“我看,那口井里的妇人戾气太重,怕是也不愿与人同住!” “租!租!我租!姑娘说二十两,就是二十两。明日……明日我来送租约。”那中人却是一个激灵,醒过神来后,便是怕两人反悔一般,脚底抹油,便溜了出去。 顾轻涯慢吞吞收回视线,“他好像忘了拿走钥匙,意思是我们今日就可以住进来了?” 闻歌点了点头,哼了一声,“算他识相。”而后,转头望向井的方向,淡淡道,“你有什么冤屈,多少怨气,姑娘我不管,也不想过问,只要相安无事,你不来打扰我们,我们便也不收你,你爱在这里等多久便是多久。不过,既然难得相遇,我奉劝你一句,你执念此处,等着那个负心汉回来,是想听他痛哭忏悔,跪在你跟前认错,还是想杀他而后快?可是……他若是到死也不再回来呢?要知道,他心里有鬼,又猜到你还滞留此处,不入轮回,他如今高官厚禄在身,软玉温香在怀,权柄在握,富贵加身,又哪里还会再回来?” 那架郁郁葱葱的忍冬藤见证了太多这个小院子里的悲欢离合。曾经的缱绻情深,到后来的劳燕分飞,杀妻后荣……这世间,从不缺始乱终弃,盟誓崩毁。 什么山盟海誓,情深不悔,那不过都是情浓时的一句谎,只是,彼时的两人都当成了真。一旦情转淡时,最先醒悟过来的那人就会将那句谎当成一个禁锢的囚笼,并且急于将它打破,不择手段。 井边青苔,常年不见日光,在这冰天雪地里,还泛着幽幽的,水汪汪的绿。 青苔之上站着一个素衣妇人,一身湿淋淋,头还在滴着水,让人看着便觉得冷,丝上的青苔丝丝缕缕,与她脚下的绿融为一体。她眼里的水一点点涌出,化为了血泪。 “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想问一问他……他背弃我,不惜杀了我也要娶的人,过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他夜里,可还睡得安稳?” “你是想看他过得好,还是不好?他过得不好,你可能会觉得开心些吧?可倘若他过得好呢?而且还心安理得呢?你是想问他后悔还是不后悔?事到如今了,后悔又如何?不后悔又如何?”闻歌真是不明白,这世间怎么有这么执迷不悟的人。 依闻歌看来,等着……不过是白等罢了。她若是那个负心汉,到死,他也绝不会再回来这里。 可那妇人,却只是站在那儿,血泪迸流,不再多说一个字,却是咬紧了牙关,倔强着。 闻歌恨铁不成钢,“罢了!是我多管闲事了!你若是觉得值得,那便等着吧!等到天荒地老,等到沧海桑田,等到那负心汉都成了土,成了灰了,也全部随你!只是,从今日起,我们就住在这儿了,人鬼殊途,没事儿,少到我们跟前来晃悠,扎眼!” 话落,便是大踏步走进了屋子。 150 不差她 “对不住了,她说话一向如此,其实心地是好的,你莫要与她计较。既然你不走,那就势必要暂且同住一个屋檐下,大家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你说呢?” 在见着闻歌已是大踏步进了屋子,当了挺长时间隐形人的顾轻涯露出牲畜无害的笑,冲着那被自己的夫君推入井中溺死的妇人轻声婉语道,只是,那话里的意思就没有那么春风和煦了,反倒跟眼下这滴水成冰的天气相得益彰得很。 话落,他冲着那妇人点了点头,便已是跟在闻歌身后,进了屋子。 窗外,风乍起,停了一宿的雪,又落了下来,只是,细碎飘零,并不大。倏忽间,方才那井边檐下,诡异的绿苔汪汪处,风狂雪骤,却已没了身影…… 进了屋子,便见得闻歌正四处看着,许是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皱着眉道,“要在这儿住,看来,还得置办不少东西呢!” 顾轻涯却是笑笑,说起了别的话题,“你本想着要度化她,可人家不领情,心里不高兴了吧?” 闻歌却是嗤笑一声道,“度化?我又不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子弟,整日里标榜着斩妖除魔,卫道天下的,要度化,也该是你度化才是。我只是想着要在这儿住着,我虽不怕她,但却也不怎么想跟一只鬼,还是整日里哭哭啼啼的鬼同处一个屋檐下。” 闻歌解释得有些多,顾轻涯听得直点头,她说的,都挺对,不过……“令尊可是堂堂赫连阙,郇山曾经的掌门呢,说起来,你也算是名门正派之后……” “可别!”闻歌连忙道,“我爹这辈子,至少在我晓事时,可从没有教过我这些。我爹这辈子有太多后悔的事情,什么斩妖除魔之类的,怕就是当中一桩呢!”要知道,闻歌她外公是堂堂三十三重天上的战神,而她外婆却是魔界三公主,当时,这一场震惊三界的神魔之恋,可是凄艳绝伦,累得她娘,也是命途多舛。 遇上她爹,偏还是个嫉恶如仇,非我族类,必杀之的名门子弟,那时,可没有因为这个少生波澜。她娘虽是在为她讲故事时,很是轻描淡写,但她猜也猜到,彼时,她爹可没有少让她娘伤心。而她爹,哪儿知道,却是只桃花妖与人相恋的结果,可想而知,他彼时,受到了怎样的冲击。而后来,那场浩劫起,她娘为了稳住大地之力,以己身精血生生祭了镇元神珠。说到底,可不还是为了什么天下苍生么?那时,她爹以为已经失去了她娘,自然会后悔,而且是悔不当初。 所以,自闻歌懂事起,对她的教导里,便从未有过这一环,这才造就了闻歌心里,当真没有什么仙鬼神魔妖人的区别。倒也不是为了什么人间大义大爱的,实在是她体内,神、魔、妖、人之血都有,却又都不容于任何一族,怕是这世间独一无二,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要说妖异,当世,又有哪一个能比得过她的? 不过这些事情,闻歌自己知道,却不是能随随便便挂在嘴上的,所以,对着顾轻涯,她也只是一笔带过。 好在,顾轻涯倒也不是那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反倒是笑着勾唇道,“你若果真不想与她在一处,咱们去收了她,再强行度化,也是一样的!” 闻歌却是一挥手道,“人家又不愿意,何必多此一举?算了!反正你也说了,这个时空的任何人事咱们都不要掺和,既是如此,那便井水不犯河水就好了。” 他这不是怕她想不通么?这姑娘,就像是一只刺猬,外表坚硬,不好亲近,内里,却很软,偏偏,她还从不肯承认。“那就等她待着了?” “随她吧!这里本就是她家,而且,这松陵原这最多的,不就是鬼么?多一只少一只的,也没差!” 顾轻涯点点头,有理! “那……咱们出门去买些东西吧?” “嗯。先看看要买些什么再说。” 两人说罢,便在房前屋后的四处转悠起来,不时交谈两句,一会儿说缺了被褥,一会儿又道还得买些锅碗瓢盆,两人倒都很是上心,还真有些搭伙认真过日子的意思。 到得理好单子,这时辰却已经不早了,这城里的商铺大抵也都关门了,两人商量了一回,反正要明日才拿到租约,等到过后再去也是一样,否则还怕这中间有什么变故。 今日,就索性将就一晚也就是了。 他们俩荒山野岭能待,这里自然也没有什么。 可旁人就不一样了。自他们进了这宅子,这左邻右舍,还有那中人,都提心吊胆着,竖起了耳朵听着动静,却不想,竟是太平了一晚上。 第二日清早,顾轻涯神清气爽开了院门时,那些暗地里的眼睛一双双都惊得睁开。这院子是冯秀才和冯家娘子父母留下的,这冯娘子是个独生女,家有薄财,虽算不得什么大户人家,但还算殷实,夫妇俩又都是厚道之人。 只是可惜,却只得了冯娘子这么一个女儿。但冯娘子的父亲是个豁达之人,也并不觉得只有一个女儿就如何了,反而是让这女儿读书识字,供她上学堂,如珠似宝地养大。在她幼时,便招赘了一名夫婿,就是这冯秀才,当成了亲生儿子,不惜本地培养,供他读书,供他考试。 他考中秀才后不久,二老相继离世,在此之前,为了走得安心,便催促着他们将婚事给办了。起初,也都是好的,那冯秀才也是感恩,与冯娘子又是自小的感情,到得成亲头两年,那是真如胶似漆,羡煞旁人。 可第三年上,冯秀才进京赶考,就这么一去一年有余,再回来,便是衣锦还乡。 这松陵城的人都想着冯娘子如今要享福了,却不想,她是个福薄的,竟是没过几日,便失足跌进了井里,给淹死了。 那时,那冯秀才伤心欲绝,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偏哭得跟个傻子似的,惹得整个松陵城的人都叹说,这冯秀才实在是难得的有情有义。 之后,他办完了冯娘子的丧事,便往京城去走马上任了,却是舍不得冯家的老宅,便保留了下来,找了个相熟的中人租出去,也好挣几个租金。 151 很般配 因为租金不贵,所以,起初还很有几拨人来租过。 但都是在入住的头一夜,便因一些坏事给吓得逃了出来,从没有一个例外。 渐渐地,松陵城中人,无人不知,冯秀才的旧居闹鬼,大家都说,冯娘子与冯秀才伉俪情深,她又是失足跌落井中淹死的,算不得善终,所以,才冤魂作祟。 曾有人捎过信去京城,但不知是因为路途遥远,信送丢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京城冯秀才那边送了多次信,都是石沉大海。而这里的左邻右舍也曾一道请过道士来做法,但好像却是效果不大。 这院子,就这么一直空了下去。 只有隔壁一个姓葛的大娘,素日里与冯家关系好着,有些看不过去,大着胆子来帮着打扫过两回院子。 可能是冯娘子记她的情,这葛大娘倒一直是进出都相安无事。 众人便皆猜测这冯娘子怕只是不让人住到她家的院子里去罢了。所以,慢慢的,众人都放下心来,只要不随意进那院子去也就是了。 可是,昨日,却突然有人要租那院子,而且,还已经住进去了。 听说,是两个外乡人,一男一女,也不知是不是私奔来的,也难怪不知道这院子是个鬼屋,还敢住进来。 一时间,便有人背地里骂那中人陈二麻子是个坏了心肠的,明知道那院子里不干净,还为了两个钱,就坑害人家。 但说是这么说,却也没人找上门给租房的两个外乡人说些什么。只是,这四方邻里都睁大了眼,竖起了耳,就等着看戏,哪里晓得,却是安静了一整个晚上,这怎么能让人不惊讶呢? 但不管别人怎么想,就陈二麻子昨日却是已经怀疑自己讹来讹去讹上了两个世外高人,如今却更是差不多确定了。 当下也不敢再耽搁,忙不迭将那租约揣了,便赶了过去。 正好赶上顾轻涯神清气爽开了门,在那院子里打坐呢,陈二麻子心中更多了两分敬畏,恭恭敬敬将那纸租约捧了上前,原本准备了一箩筐的话要说,谁知,顾轻涯却是睁开眼来,对着他淡然点了点头,“来了?” 这算是招呼了?陈二麻子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点了点头,将那租约又往前递了递,扯开笑,刚刚酝酿了一句又一句好话,还不及出口,一锭飘到眼前来的银元宝便堵住了他所有的话。 “二十两。你可要称上一称?”淡然的语气配上那副清雅的相貌,不知为何,却让人莫名地觉得震慑,加上方才他露的那一手让银子漂浮的本事,让陈二麻子心底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 “是不用称,还是不用银子?”顾轻涯挑起眉,淡淡笑。 陈二麻子两眼呆滞,很想说,是不用称,但却又说不出口,一时,就僵窒在了原处。“啪”一声,那锭银元宝却已经落在了他身前。 “你若觉得不妥,回去称过也可以。”顾轻涯淡淡道,手一扬,陈二麻子手中那纸租约无风而起,轻飘飘飞至了顾轻涯手中,他低头看了看,“唔”了一声,却轻轻攒起眉心,“这租约倒还算中规中矩,不过怎么也得一式两份吧?还有……印章也得齐全不是?” “是是是!是小的疏忽,小的立刻去办,一会儿再将租约送过来。”陈二麻子已是一头的冷汗,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应得那叫一个干脆。 顾轻涯点了点头,神色还是那般让人看不透的云山雾罩,然后,将那纸租约又递了过去,陈二麻子抖着手接了,然后便是束手束脚地僵立在原地。 “还有事?”顾轻涯挑眉看他。 陈二麻子陡然一个激灵,“没事没事了!小的这就去再写一份租约!”说罢,拔腿就走。 “你的银子!”已是跑到了门口,身后一道清雅的嗓音徐徐传来,陈二麻子不及回头,只听身后风响,他堪堪回过头来,一锭银元宝便擦着他脸颊飞了过去,“砰”一声,钉在了他侧后方的门柱上,入木三分,“砰”一声,紧接着,陈二麻子双腿一软,绊到门槛,摔了个狗吃屎,却半点儿不敢耽搁,慌慌张张爬了起来,倒还记得将那银元宝拔了下来,但那银元宝嵌得有些紧,倒很费了他一番力气和工夫,待得终于将那银元宝从门柱上拔下来时,却因用力过猛,又带得他一个趔趄,险些又是一个狗吃屎。 很是危险地站稳,冲着门内咧开一个牵强到极致,也谄媚到极致的笑容,然后,这才终于跑走了,很着急,很决绝,没有回头。 “噗嗤”一声,身后传来一声笑,紧接着,银铃般清脆的笑声便是一串响起。 顾轻涯回头看笑得前仰后合,很有两分夸张的姑娘,笑得无奈而纵容,“我这般捉弄他一回,你可开心了?” 闻歌歇了笑,抬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斜睐了他一眼,道,“我可没让你帮我出气呢!”话是这么说,但眼角眉梢却都带着欢喜,可不就是开心么?偏偏就是嘴硬不肯承认,这不就是别扭么? “走吧!咱们今天要买的东西可是不少呢!” 这话虽然有刻意转移话题的嫌疑,不过顾轻涯没有拆穿,而且很是乐于配合,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门,他们有法术傍身,如何不知那些或躲在门后,或假装不经意瞄过来的目光,竟是伴随了一路,都是有好奇,又兢惧。 闻歌大抵知道他们为何如此,眉心却是微微攒了起来。 她住到松陵城,本是想不惹眼地生活上半年,若是半年后,她能如愿等到韩铮和淳于冉求到那对铜铃,得以回去,自然是最好。若是不能,她还得继续住下去,自然不能招摇。 可似乎,他们一来,就有些过于高调了。 闻歌心里有些不虞,偏有些人却还在火上浇油,“你猜,在他们眼里,我们是什么关系?兄妹?夫妻?还是私奔的小情侣?说实在的,我们男才女貌,倒很是般配,你不觉得么?” 152 不是爹 闻歌的回应是狠狠地瞪他一眼,夫妻?私奔的小情侣?他倒想呢! 顾轻涯似是没看懂她目光里的意味,笑着一个跨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再开口,声音压低了些,较之方才的打趣,虽然还是轻快,但也瓷沉了两分,“放心吧!他们不过一时稀奇,等过些日子,现我们跟他们没什么不一样,也就不会这样时刻关注了。” 闻歌哼了一声,这家伙,果真是她肚子里的虫呢,这也猜出来了?不过,经他这么一说,她心里确实好受了一些,“他们如何看我,我倒是不在意,我只是怕太扎眼了,还有,那个方才跑走的人,可是亲眼见过你的法术,早晚会传出去。”早前,只觉得痛快,这个时候,闻歌才觉得有些头疼了。 早知,就不要为了二十两的银子,将她看得见那冯娘子的事张扬出去,也省了这许多麻烦。 “放心吧!他不会张扬出去的!因为……他根本不记得了!”顾轻涯倏忽一笑,笑过后,便越过闻歌径自先向前走去。 闻歌愣了愣,然后快步追上他,“你做了什么?” 顾轻涯但笑不语,高深莫测的模样。 闻歌眼珠子转了转,“哦!我知道了,你施了咒,将他的记忆抹去了。可是……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做到的呢?”方才,她一直看着,到陈二麻子冲出房门之前,都没有异常的,难不成,他的法术竟已高深到可以不通过任何媒介,隔着老远也能施用在人身上了? 如果他只是一介凡人,哪怕是沧溟云家多么出色的弟子,闻歌也不相信他能做到。可他身上还流着镜海神族的血,那闻歌就不知道了。对于那已经覆灭的一族,闻歌实在是知之甚少,但既然是神族,只怕总有一些血脉之赋,通天之能才是,或许,在她看来,多么不可能的事,于他而言,不过就是不值一提的微末罢了。就如她的溯术,在旁人眼里一般无二。 顾轻涯见她皱着眉,一脸震惊地望着他,目光从惊骇一点点沉寂下来,就算他不会读心,也大抵能够猜个大概,于是便笑了起来,“别想得那么高深,我不过早先便将一个小小的忘咒施在那锭银元宝之上了而已,他若是不带走那锭银元宝,我可能还得头疼一回!” 闻歌先是一愕,看来,自己果真想得过于高深了,她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抬起头,目光撞见顾轻涯笑眯眯的眼,她哼了一声,“狐狸!” 这一声,可没有刻意压低,可顾轻涯却没有半分恼,看着她双手背在身后,朝着他前面走去,脚步比方才轻快了不知多少,不由无奈地摇头笑了笑,然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松陵城,虽已地处边塞,但前些年,因为一直太平,所以,常与南夏国通商,因而,城中住户多是商人,而且算得富足。因此,城中坊间都算得热闹,他们要买的东西,因为早早就已经拟好,不一会儿,就已经置办齐全了。 闻歌望着热闹非凡的街道,却是笑道,“就说怎么这么热闹,都忘了,这已经腊八过了,眼看着就要进年关了,家家户户都在备年货了呀!” “我们沧溟岛上过年虽也热闹,但岛上毕竟人少,我们又都是修道中人,倒是有许多习俗都是不知。闻歌姑娘可是老江湖了,这回,咱们二人流落此处,只得相依为命了,还望姑娘领着我这个乡巴佬好好过个年才是。”顾轻涯两手拎满了买的东西,倒还半点儿无损于他那副绝尘的相貌,反倒因着这个还多了些人间烟火味。 闻歌回过头,恰好瞧见他凑得过近的一张笑脸,当下,心跳便是漏了一拍,她往后一缩,躲开了些,暗骂自己没出息,“不过过个年嘛,没什么难的,姑娘我虽没有在外边儿过过,幼时在百花幽谷倒也跟我爹娘一道过过的。咱们走走看看,看人家都买些什么年货,咱们也有样学样,照着买就是了。”说罢,便已经迈开了步子。 顾轻涯在她身后,看着她有些仓皇的步子和泛红的耳根,眯眯眼笑,然后跟着走上前去。 买了大堆小堆的东西回了那间小院子,两个人倒还算配合得默契,虽然都不是很熟练,但还算有条不紊地布置了开来。 到得午后,这屋子总算能稍稍见人了,而闻歌却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刚擦干净的椅子上,总觉得哪怕是跟十个恶鬼缠斗也比不上现在累的。 一杯茶水杯递到了跟前,道一声“谢了”,她接过后,不客气地一饮而尽,但肚皮却是在此时咕噜噜响了起来。 顾轻涯站在她身边,微微笑,“等一下!我这就去做饭!” 真是贤惠啊!闻歌在身后看着他一边走,一边慢条斯理地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线条完美的手臂,闻歌托着腮,在身后欣赏着他的背影,见到他进了厨房,这才叹息一声,撇撇嘴角道,“哎!连做饭也这么好看的男人……哎!若是没有凤拾遗,我就是干脆扑倒了也不错啊!”话落,又是吃吃的笑。吃不到,哪怕看着也不错啊!赏心悦目啊! 不!可不只赏心悦目呢!这位美男,还附带着美食呢!不错!不错!她人生三大宏愿,如今随时可满足三中之二,闻歌已觉,很是满足呐! 顾轻涯果然又做了一顿好吃到闻歌恨不得将舌头都给吞掉的晚饭,两菜一汤,直吃了个底朝天,闻歌才摸着溜圆的肚皮,放下筷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顾轻涯却是优雅地放下了碗筷,望向她,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两日倒是怎么突然想起安心过日子了?” “不是你说的么?既来之,则安之。” “可是你也没有听啊!到底是什么,让你突然想通了?” “我爹说了,咱们不是无缘无故来这儿的,命运既然不可抗,那便顺其自然吧!”闻歌这会儿的神态倒是平和得很。 顾轻涯失笑,“这话我也说过吧?还不只一遍,那时怎么不见你听呢?” 闻歌翻他一个白眼,“废话!你又不是我爹!” 顾轻涯目光暗了暗,没有说话,倒是低头开始收拾起了桌上的碗碟。 153 同居啦 闻歌见他这样,反倒有些不安了,悄悄坐直身体道,“你不会生气了吧?” “我有那么小气么?”顾轻涯一边说道,却是头一不回地埋头收拾着。 哈!不小气?那当初是谁不过因着她的一回拒绝,就阴阳怪气了一路?还不小气呢! 不过这话也不过在心里腹诽了一番罢了,“那你怎么突然不说话了?不是生气了,是怎么?” “我只是在思考!”顾轻涯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也终于扭头朝她看了过来,目光深邃而认真,直直望进闻歌双眸深处,那样的目光,不知为何,让闻歌莫名有些心慌。 但她心里的骄傲容不得她怯懦和躲避,于是只能看着,听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在想,会不会有朝一日,在你心中,我的分量可以过令尊,甚至是任何人!” 闻歌心中一悸,继而,却是一笑道,“顾五,我们怎么说也算并肩同行的伙伴,有些话,说得太直白了,我又怕伤了你。可你……会不会想多了?” 她这话要说直白吧,倒也不够直白,但以顾轻涯的敏锐,却也够直白了。 但他面上却并无半分恼色,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片刻后才道,“是么?我不相信!” 不相信?不相信什么? 然而,顾轻涯没有为她解惑,而是留下这么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后,他便端着收拾好的碗碟,转身走向了厨房。 闻歌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还是方才那般清雅出众,赏心悦目,奈何,闻歌却是失了欣赏的心情,甚至觉得方才因为美食而很是美好的心情,瞬间,也不怎么美好了。 可是,顾轻涯不过到厨房收拾了一番,再回来时,却又是那副清雅从容的模样,哪怕是闻歌眯起了眼,将他看了又看,他却也好似方才的事根本未曾生过一般。 “走吧!我们去松陵大营看一趟!” 松陵大营里,因着前几日的那一场胜仗,南夏军很是消停,没有战事,想必能够过个好年。 韩铮与淳于冉之间,那层窗户纸还未曾捅破,只怕还有得等。 闻歌倒也不骄不躁,看过一回,两人便放心回了城里。 只是,之前生的事,倒还是或多或少有些影响了心情,闻歌竟一直未曾说话。 直到回到租赁的院子,各自要回房时,顾轻涯才叫住了她。 “去洗碗吧!既然要一起住,这家里的事自然该分摊。我做的饭,你洗碗,这样很公平?嗯?” 话落,他在闻歌震惊地往他看来时,却已经一耸肩,步履闲适地进屋去了。 闻歌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心思电转,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是狠狠一跺脚道,“这气量狭小的男人,还说什么他不生气,他没有这么小气呢!这么斤斤计较的,还说对我有意呢!就这样,还指望我喜欢你,可能吗?” “他若是不只做饭给你吃,还把碗筷收拾好,甚至将饭都喂到你嘴里,将你照顾得事无巨细,你是不是就会喜欢他了呢?” 幽幽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骇得闻歌倒抽一口冷气,回过头,狂拍胸脯道,“鬼吓人,会吓死人的好吗?你就不能事先出个声儿么?” 她身后站着的,自然便是冯娘子了,还是那副浑身湿淋淋,青苔缠的模样。 可惜,闻歌不怕,只是恼。却没有回答她的话,反倒是一皱眉道,“还没有天黑呢!自己躲好些,小心魂飞魄散,那时,可就等不到那负心汉了!” 话落,踩着愤愤的步伐,到厨房……洗碗去了! 她身后,那只鬼望了望气归气,却还是乖乖洗碗去了的姑娘,又看了看属于顾轻涯的那间卧房,轻轻合上的窗户,叹一声,有些同情,“你……不是他的对手!” 洗过了碗,闻歌完全忘了早先因着顾轻涯那番话而起的尴尬与别扭,砰砰砰,敲响了顾轻涯的门。“碗洗完了。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动弹了的缘故,我又饿了。说好的,我洗碗,做饭的差事……是你的!” 自此,闻歌与顾轻涯这对同行的伙伴,便在这个松陵城的小院子里过起了另类的同居生活。 顾轻涯管饭,闻歌管洗,顾轻涯管买,闻歌管钱,倒也是合作愉快,相安无事。 转眼,腊月便已走到了尾声。 他们果真学着邻居的样子,有模有样地准备起了过年的事。 二十三,糖瓜粘,灶君老爷要上天。 他们这小院子的院门,却被人轻轻敲响了。 门开了,门外站着一个微胖的妇人,手里拎着一个篮子,满脸的笑,看上去,便显得和蔼可亲。她身后,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大约四五岁的女孩子,扎着羊角辫儿,穿着半旧的小红袄,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又害怕地朝院子里瞄,在对上闻歌的眼睛时,一惊,便又缩回了妇人身后。 “大娘?有事?”在这里进出了好些天,闻歌对这妇人略有些印象,应该就是隔壁的邻居,但闻歌实在不知,她这个时候,敲开他们小院的门,是所为何来。 “姑娘,我是隔壁的,我当家的姓葛,这里的人,都叫我一声葛大娘。今日不是送灶君么?我家里做了些糖瓜,味道还不错,便想着送来给你们尝尝鲜!”说着,那妇人便已是笑容可掬地将挽着的篮子往前一递。 闻歌是当真没想到人家登门竟是为了这么一个来意,一时蒙住,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身后,适时伸过一只手,将那篮子接了过来,笑应道,“多谢葛大娘了。我们不会做这糖瓜,还正想着上街去买些呢!” “哪里哪里,就是一些小玩意儿,不值当什么,你们不嫌弃就已经很好了。说起来,我这糖瓜却是没有秀娥做的好,秀娥做的糖瓜那才叫美味呢,从前啊,她每年腊月二十三都要做不少的糖瓜,挨家的送,谁想到……”葛大娘是个爽利的妇人,但却不知为何,说起了这事儿,便莫名伤感起来,眼睛往那院子里瞄着瞄着,眼眶便是泛了红。 别说闻歌与顾轻涯知道这冯娘子的闺名唤作秀娥,就算不知道,看这情形,只怕也猜到了。 154 别扭情 葛大娘说完,才觉得自己不该说这话,连忙咽了泪,笑道,“瞧我,尽说些什么不中听的,你们莫见怪啊!”而后,便是伸手扯了身后藏着的小女孩儿,道,“好了,虎妞,给这位公子和姑娘道声别,咱们回家了。” 葛大娘来既然是送糖瓜,敦亲睦邻的,目的达到,自然要走了。可谁知,连扯了几下,那小女孩儿却都还是躲着,不肯出来。 葛大娘的笑容不由有些尴尬,“抱歉了,我这孙女不懂事……让你们见笑了。” “原来,你叫虎妞啊!”顾轻涯笑笑,蹲下身,与那小女孩儿平视。 虎妞先是吓得又往她奶奶身后一缩,过了一会儿,这才又怯怯地探出一双眼来,好奇却又忐忑地打量着他。 顾轻涯笑笑,变戏法一般,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来,笑呵呵递上前道,“喏!这个是叔叔请你吃的!” 虎妞瞧见冰糖葫芦的刹那,双眸亮了亮,下意识地舔了舔唇瓣,看样子,便是很想吃。但她却没有伸手来拿,反而是先抬起头看了一眼葛大娘,直到葛大娘对她点了点头,她这才怯怯地伸手接过了,然后,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头舔了一下,然后,便是幸福地眯起眼来。 没想到,这小女孩儿倒还算知礼,看来,这葛大娘家的教养还不错!闻歌轻轻哼了一声。 “多谢了。不过,公子这家里居然还随时都有冰糖葫芦的?”葛大娘笑了笑,目光挪向顾轻涯身边的闻歌,心想道,这姑娘长得真好看,怎么不怎么说话呢? “没什么,比起大娘的糖瓜,这算得了什么?只是,家里这一位……偶尔闹脾气的时候,就得拿这个哄,所以便备了些,今日倒正好拿来招待小虎妞了!”一串糖葫芦,已经拉近了一大一小的距离,顾轻涯伸手轻揉了一下虎妞的脑袋,她也没有躲。 葛大娘听得笑笑,朝闻歌看了看,后者却是要气得七窍生烟了,他说的什么鬼话? 然而,她的瞪视某人视而不见,他还在笑呵呵,并且热情周到地邀请葛大娘婆孙俩进屋坐会儿,像个称职的主人,男主人! 只是葛大娘拒绝了。当然拒绝了。她虽然念着旧情偶尔过来打扫院子,面前这一男一女,看上去也正常得很,可这里毕竟是一间不干净的院子,而且她身边还带着一个虎妞,她自然不敢冒险。所以,婉拒了也实属正常,继而,便带着虎妞告辞走了。 “你什么意思?你故意让他们误会啊?”葛大娘一走,闻歌就忍不住了。 “我说什么了?”顾轻涯的语调无辜又无奈。 “你说……你说……”闻歌嗫嚅了片刻,那句话却是说不出口,憋红了脸,一跺脚道,“你自己知道!” “傻姑娘!”顾轻涯叹息一声,“我说不说,说了什么,有什么重要的?葛大娘从进门到现在,可曾问过你我的身份?是什么关系?” 闻歌皱眉,回想了一下,确实没有。 “我们是什么身份说到底与他们没有关系。我们是什么关系……”顾轻涯话到了嘴边,望着姑娘皱紧了眉,紧盯着他的表情,话到了嘴边,又忽而一转道,“与他们也没有什么关系。你不是最不拘小节,洒脱率真的么?都是没有关系的人或事,你又何必在意?” 闻歌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才语调僵硬地道了一句,“总之,你以后少说些让别人误会的话。”话落,便是大步进了屋。 顾轻涯叹息一声,“傻姑娘!哪里会误会?这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旁人哪里会误会?根本就是认定了才是!这个时候,我们说与不说,说什么都是一样的!你不是最洒脱的吗?怎么现在,却对这些旁人之言这么在意了?” 顾轻涯想着,今日过后,姑娘还不知会不会继续别扭,这一别扭,也不知要别扭到何时。他本是可以想个法子哄得她不别扭了,就跟前几日,故意让她生气一样。 可这回,顾轻涯却并不想这么做了。有些事情,总要她自己去感觉、察觉,然后明白的。 虽然拿定了主意,但顾轻涯却难得的失了一贯的冷静,一晚上翻来覆去的,一直没有睡着。不过,他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倒一直闭目假寐。到得第二日清早,从房里醒来时,他还特意照过镜子,确定眼下没有暗影,眼仁没有充血,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知道他彻夜未眠的事实时,他这才从容自若地从房里出来。 谁知,门一开,他的从容自若便被迎面而来的……一把扫帚所打破! 顾轻涯接暗器,听风辨位什么的,训练过不少,所以,当下,手一抬,将迎面而来的“暗器”给接住了,只是这么定睛一看,却不由默了。他还真是没见过这么个头大,而且这么奇葩的……暗器。 握紧手里的笤帚,他抬起眼,望向台阶下,那架忍冬藤前,叉腰看着他的姑娘,挑了挑眉,她欠他一个解释。 姑娘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没有别扭,一手叉着腰,望着他笑,一如之前的每一日一般,没有半点儿异常,好似昨天什么也没有生一般,连她对他的那句质问,和冷硬的往后不要再说让人误会的话的警告,都似他的臆想一般。 姑娘没有闹别扭,顾轻涯该松一口气的,可事实上,非但没有,而且他的眉,却轻轻攒了起来。 “喂!顾五!你愣着做什么呢?今日除尘清扫,这院子虽不大,可不抓紧些,也要费好一会儿工夫呢!”见他呆,闻歌不满了,弯弯眉儿一蹙,大雌威。 顾轻涯堪堪回过神来,这才忆起今日腊月二十四,按习俗,是该扫尘的。 他醒了醒神,很快重新镇静下来,挑眉道,“如何分工的?” 他们自在这小院子里同住那一日,便已达成了不成文的协议,所以,闻歌也没有意见,一扬手往院子里比划起来,道,“你这边,我那边!到时辰记得做饭!” 155 互相怼 除尘洒扫,自然免不了高处,闻歌虽没有直接用上法术,但也懒得拿个梯子再上上下下,再说,他们这院子里,也没有梯子,若是要用,还得去借。 而这附近,唯一与他们有过一回浅薄交道的,便也只有隔壁葛大娘了。 闻歌想起昨日顾轻涯那句带着深意的话和葛大娘看她的眼神,说什么也不愿去借梯子。便索性直接飞上了屋顶,挥舞着手里的笤帚,刷刷刷,三两下便将屋顶的落叶、积雪和灰尘都扫了下来,她再脚下一点,翩翩从屋顶上飞落,裙摆荡成一个漂亮的圆弧。稳稳落在地面,她抬起脖子往上一瞅,青瓦之上干净得很,倒是比边上,分给顾轻涯的那一处还没有打扫的屋顶要中看了许多,于是,闻歌心里得意,面上便也带了笑。 可这笑,刚刚跃上唇瓣,闻歌便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响动,猝然回过头去,便撞上了一双瞪大的,黑白分明恍若无辜小鹿的眼睛。 穿着半旧碎花袄的小女孩儿抱膝蹲在地上,身后是一个小小的狗洞,平日里,被堆放的一些杂物给遮住了,闻歌没有现。 这会儿,那些杂物刚被顾轻涯抱走,那洞,便显露了出来。 可这会儿,让闻歌头疼的,不是那个凭空多出来的洞,而是那蹲在洞面前,直愣愣瞅着她看的小女孩儿。 这不就是昨日随葛大娘一道来的,她那个叫做虎妞的小孙女儿么? 怕是贪玩,所以便从那狗洞里钻过来的。只是,也不知何时来的,又看到了多少,但她方才飞上飞下的样子,定是看去了不少,闻歌登时觉得脑门都抽疼了起来。这下好了,难不成也学着顾狐狸一般,给她施个什么忘咒,让她将看到的,忘得一干二净好了,省得麻烦。 只是,不知道这个忘咒对小孩子有没有什么损伤。 闻歌还在想着怎么补救时,虎妞已经双眸亮,压低了嗓音脆生生问道,“姐姐,你会飞么?” 果然看见了!闻歌的头,更疼了。只是垂下眼,望着小女孩儿亮晶晶,写满了好奇又崇拜的眼,她心中灵光一闪,蹲下身,与小女孩儿平视,竖起食指,抵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然后,压低了嗓音,特意神秘兮兮地道,“这个是姐姐的秘密,虎妞帮姐姐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好不好?虎妞不是喜欢吃冰糖葫芦吗?姐姐一会儿请你吃,好不好?” 虎妞托着腮,望定闻歌,似在认真地思索,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道,“好吧!” 闻歌不是不欢喜,但还有些不放心,“你知道保密是什么意思吧?就是不可以告诉别人噢!包括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做到吗?”问了,闻歌更觉得心里没底,这么小的孩子,当真能将秘密守得严实?自己是不是太异想天开了一些? “姐姐放心吧!我知道的。我也答应过秀娥姨,不把能看见她的事情告诉别人……”说罢,虎妞才一把捂住了嘴,一双眼睛滴溜溜打转。 还说不告诉别人,这不就告诉我了么?闻歌有些泄气地垮下双肩,果然,怎么能指望一个小孩子能守住秘密呢?即便不是故意的,她也很容易说漏嘴的,但继而,闻歌双眸骤睁,转过头,狐疑地看向虎妞,她刚才说……她能看见冯秀娥?是自己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两个姑娘,一大一小,就这么蹲在地上,无声地以目光对望,那画面,说不出的有趣。 “虎妞!”虽然觉得有趣,顾轻涯还是出声打破了这沉寂的画面。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都转头看了过来,大的那一个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小的那一个,却很开心,甜甜笑着唤了一声,“叔叔!” 顾轻涯缓步上前,蹲在闻歌身边,学着她的样子,与虎妞平视,笑着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虎妞的顶,看得闻歌直皱眉,他怎么对谁都这样,难不成,这是他对着女孩子的惯有动作,不管大小的? “虎妞怎么来了?”顾轻涯清雅的嗓音带着笑,温柔得能沁出水来。 虎妞笑得腼腆,但对着顾轻涯,已经没了昨日的拘束,“昨日,叔叔请我吃了冰糖葫芦,今日,我请叔叔和姐姐吃甜枣!” 说着,她便从衣襟里掏出了两颗红枣,被捏得有些变形了,被她的脏手一抓,脏兮兮,吃,闻歌是不会吃的,但对这小女孩儿的举止,却不由笑了开来。倒是个知恩图报的。 “请叔叔吃甜枣啊!”顾轻涯笑笑,抬起手,在虎妞期待的目光中,从她的掌心里捻起了一颗枣。 闻歌惊得瞪大眼瞅他,他不是真的要吃吧? 却见着他指尖有一束荧光丝丝缕缕渗出,漫进了他捻着的那颗红枣上,那是…… “叔叔谢谢虎妞了。不过,叔叔不喜欢吃甜的,叔叔这颗,就给虎妞吃吧!”顾轻涯笑笑道,然后,便已是将那颗红枣趁着虎妞张嘴的刹那,塞进了虎妞的嘴里。 “快吃吧!”起初,虎妞还有些犹豫,但想必那红枣也是她很爱吃的,所以,很快便被征服了,听话地嚼了起来。嚼着嚼着,随着那丝丝缕缕的甜,一股睡意也漫上了她的眉眼,她轻轻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重,终于,再也撑不住地垂了下来,小身子软绵绵得倒了下来,正好倒在了顾轻涯适时张开的臂膀之中。 “你居然对一个小孩子又是施忘咒,又是施眠咒的,你还真好意思!”闻歌见虎妞倒在顾轻涯怀里睡得香甜,便忍不住斥道。 “若不是你自己不小心,出了这么一个纰漏,自己又摆不平,用得着我出手么?”顾轻涯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哈!”闻歌不服气地嗤笑,“谁说我摆不平了?是你多管闲事好不好?” “你摆得平?”顾轻涯哼了一声,斜睐闻歌,道,“又是贿赂,又是利诱的,对着一个小孩子,你也好意思?” “我……”闻歌张了张嘴,想反驳,可想一想,自己方才好像确实是利诱了,确实是用冰糖葫芦贿赂了,这个要反驳,好像有些站不住脚啊!话到了嘴边,只得生生咽了下去。有些尴尬,于是,闻歌很是聪明地转移了话题,指了指顾轻涯怀中沉睡的小人儿,“现在怎么办?” 156 耍无赖 “现在怎么办?”闻歌指了指他怀里睡得香甜的小女孩儿。 “不怎么办。送回去就是了。毕竟……是她自己钻狗洞过来的,在我们这儿玩累了,睡着了,我们怕她家里人找不到会担心,所以赶紧将她送了回去,怎么也算不上错,不是?”顾轻涯一边说道,一边轻轻松松抱起虎妞,迈步往院门口走去。 闻歌噘了噘嘴,倒也没有选择地跟了上去。 只是,走了几步,顾轻涯不知想起了什么,竟是顿住了步伐,皱着眉,一脸的凝重。 闻歌跟着停下步子,转头一看他的脸色,心下一咯噔,“这又是怎么了?” 顾轻涯扭头看她,“刚才虎妞叫我叔叔?” 闻歌点头,昨日,虎妞不就叫他叔叔么?他自己不也自称叔叔吗?他和虎妞两个,一口一个叔叔,说得可是热乎了。 “可她为什么叫你姐姐?”顾轻涯的脸色认真而凝重。 闻歌愕了愕,片刻后,哭笑不得,敢情……他那一脸出大事了的表情,就是为了这个? “自然是因为我看上去比你年轻的缘故!顾五,我们如今……可是差辈儿了!”闻歌朝着他笑着挤了挤眼睛,在顾轻涯翻脸之前,便已经笑着先跑走了。 她身后,顾轻涯望着她跑跳的背影,狭长的黑眸轻轻眯起,眸底无恼,反倒欢喜。 时间过得真快,这一转眼,就到了小年夜。春去夏来,秋逝冬至,他已到了这松陵大营快要一年。 可明明只是一年,如今回忆起过往在烨京的种种,却已恍若隔世,想起,都有些不怎么真切了。 刚来的时候,他看着这个军营,只觉得处处都讨厌,如今,却是看着哪儿哪儿都顺眼,就连这冷得让人打哆嗦的天气都可爱得紧。若是从前的他,看到如今的他,必然会觉得他疯了吧?不过,他倒是觉得如今的他,还挺不错的。 深吸一口气,韩铮以双手圈住唇,朝着面前似是一望无边的雪原,用力地大叫了一声,那叫声直抒胸臆,喊出了他满心的感慨,末了,便是欢喜的笑,敲得胸腔生疼,但哪怕是疼,也是心生欢喜。 “被打了,还这么高兴?”突然响起的淡冷女嗓来自身后。 韩铮回过头去,对上淳于冉轻轻皱起的眉下,那双清凌凌的眼,一抹舒朗的笑,便是跃上了唇瓣,却是乐极生悲,扯疼了嘴角和脸颊上的伤,他倒抽了一口气,继而却又是笑。 “都伤成这样了,就不能安分点儿?”淳于冉走上前来,嗓音终不若早前的毫无波动。 “虽然伤了,姚三那厮也没讨着便宜,伤得更重,我自然高兴。”韩铮不顾嘴角的伤,笑得狂肆。 淳于冉却更是没好气,“一点儿小事,好好说不成了,非要动手?这大过年的,若是谁说漏了嘴,这事儿传到元帅耳朵里,还不知道要怎么罚你们呢!” 韩铮却是没将这事儿放在眼里,“不就是我拿自己的俸禄给我手底下的人买了条羊加菜么?姚三那厮不服,他也自己掏腰包给他手底下的人添菜就是了,偏要上门找茬,说我坏了规矩。这大营里可没有哪条军规规定说不准自掏腰包犒劳手下人的。他不就是舍不得自己的荷包,又怕他手底下的人不满么?我不狠狠揍他,揍谁?” 淳于冉听得哭笑不得,“揍他?你不也挨揍了?真是搞不懂你们,有的时候好得跟亲兄弟似的,有的时候却又像仇人一样,说动拳头就动拳头,打起来还不留手的。” “谁跟他是兄弟了?他看我不顺眼,我还看他扎心呢!”韩铮轻哼一声,抬眼偷瞄了淳于冉一眼,她哪里知道,他们男人之间的事情不好说,姚三心里对他憋着一口气呢,不上门找茬,才怪。 淳于冉笑了笑,没有说话,从腰间掏了个瓷瓶递给韩铮,“喏!这是伤药。这伤在脸上,也不嫌丢人。” 话落,扭身便要走。谁知,手,却被人一把抓住。她回过头,便见得韩铮目光灼灼,专注地直望进她眼底,“阿冉,你给我涂!” 淳于冉目光几闪,只觉得,被他箍握住的手腕着烫,那烫一直蔓延至了耳根,她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韩铮非但不放,反而握得更紧了。 淳于冉心里想道,他从前不是将那贵介子弟的骄矜看得极重,那架子端起了,便不轻易放下来的。如今怎么变得这么……无赖了? “你先放开我再说!” “你先答应我帮我涂药,我再放开!”韩铮却是不只无赖了,还要无赖到底。 “你!”淳于冉咬牙看他,却见他神色认真,显然是跟她杠上了。 淳于冉四处看了看,这会儿倒是没人,一会儿却难保还没有,若再被人瞧见了自己与……与这无赖纠缠不清的,只怕不一会儿全大营都不知会传出什么话来。 权衡利弊了一回,淳于冉不得不妥协了。“好!好!好!我给你涂!现在可以放开了吧?” 韩铮倒也不怕她反悔,淳于冉自幼是被这些军中汉子养大的,最重一诺千金,她说出口的话,那便是磐石无转。 所以,韩铮笑呵呵拉着她的手一扯,将她扯来坐下,这才放开了她的手。 继而,就势往下一躺,倒是没敢耍流氓地直接躺人腿上,他倒是想呢,但还是怕真把人惹急了,到时偷鸡不成蚀把米。所以,只是很是扼腕地躺在了离她腿比较近的地方,而淳于冉却很快往边上一缩,韩铮在她反应过来骂人之前,已经将那瓷瓶往她手里一塞。 淳于冉虽是又气又恼,但也知道再纠缠下去,更是麻烦,倒还不若战决,所以,只得压下气,很快将那瓷瓶打了开来,倒了些药在指尖上,她低头看着闭目假寐等着的韩铮时,却又不由踌躇了。 片刻后,才一咬牙,将指尖探了过去。有什么了不起的?她自幼在军中长大,身边皆是男人,若是时时都注意什么男女之别,那还不麻烦死?只要洁身自好,问心无愧也就是了。她一直是这么过来的,难不成,遇到一个韩铮,就要认输了? 心里建设是够了,可当指尖触碰到韩铮脸颊的一刹那,淳于冉的脸,却是不受控制地一瞬间热烫了起来。 157 没出息 淳于冉觉得自己的脸烫得有些厉害,她拼命深呼吸,也没能将这越来越浓的烫热给压下去,反倒惹得心房失地跳动起来。真是奇怪,四野皆是雪原,冰天雪地的,她不该觉得冷么?就算真有些害羞,但在这儿也该很快被冻没了才是,怎么反倒越来越热了? 气氛有些尴尬,太尴尬了,尤其是在这样安静的时候,淳于冉觉得,得做些什么来让他们彼此,不那么尴尬。 清了清喉咙,她打破了沉寂,道,“你为什么……不!我是说你怎么想起要给你手底下的人加菜的?”腊月二十四,小年夜,按松陵大营的规矩,除了有职务在身的,今日晚膳可以聚一聚,只有一点,不得饮酒。而今日,姚劲松与韩铮的这一架,也就是由此而来。就因为,韩铮自掏腰包给他麾下的士兵添了一道羊肉。 “你倒是大方得很,半年的俸银,眼也没眨地就全给用了,难怪三哥要说你财大气粗了。” “那有什么?钱财,身外之物而已,何况是我们这些日日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当兵的?再说了,我一个光棍儿,又没媳妇儿又没家累的,俸禄也没别的用处,倒还不如让兄弟们吃得好些。这边关苦寒,他们一年到头,连顿肉也难得吃上,一年一节的,我就想让他们吃顿好的!” 韩铮的话,起初让淳于冉有些惊讶,继而,便是莞尔,是了!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如今的韩铮早已不是初来松陵大营时的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了。他与士兵们同吃同住,他的骨子里已经融进了军人的精气神,他已经是虎威军的一员了。 他清楚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与使命,自然也清楚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淳于冉微微笑着,垂下眸子,才觉韩铮不知何时睁开眼来,四目相对,他深邃的眼里似是暗燃着一团火,要将她吞噬,她看得有些心慌,下意识,就想躲避。 然而,不及躲开,她的目光刚刚一闪,他便似察觉了一般,已是伸出手,将她的手牢牢箍握在了掌心。 “阿冉……”他的嗓音低沉悦耳,似是风过箜篌般的缱绻,让人心尖颤麻。“我说真的,我的俸银我一个人委实花不完,你可愿帮我一块儿花?” 淳于冉脑袋有些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话题怎么转到俸银上去了。可待得心思回转,反应过来时,登时又急又气,用力一挣,将手从他的箍握中抽离出来。“我自己就有俸银,做什么要花你的?好了!我还有事,你自己抹吧!”说罢,将装着伤药的瓷瓶往他身上一丢,便是急急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要走。 “阿冉!”这回,韩铮没有伸手拉她,但却是急忙唤住了她。“我知道,从前的我,你必然是看不上的。可是,我在改了。虽然,我现在未必做得很好,但我会努力。我是真心的,你知道。” 淳于冉沉默着,没有回头,但也没有迈步就走。 韩铮目光暗闪,便知还有戏。“我也不想逼你,我只想问问你,若不是我父亲请你帮忙,你是不是打从一开始便不愿理我?” 淳于冉认真地思考了片刻,有些纠结地皱起眉,“我不知道。”说实在的,那时的韩铮真的是挺讨厌的,若非看在韩定涛的面儿上,她是当真不愿搭理他的。而起初,韩定涛请她帮忙调教韩铮时,她心里其实不是很愿意,但也说不上多么抗拒就是了,如今,她甚至已经有些想不清那时的心境了,所以……她是当真不知道。 韩铮往前走了一步,绕到她面前,直视着她,神色认真,“那么……你现在理我,帮我,还只是因为我是韩定涛的儿子吗?” 淳于冉彻底沉默了下来,眼儿半垂,眸中种种思绪翻腾,片刻后,终于沉静下来,而这样的沉静,韩铮已经读懂。 他不由弯起唇,笑了。然后,从腰间掏出了一只锦盒,递给了淳于冉。 “这是什么?” “过年了!送你的礼物!先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淳于冉狐疑地挑眉看了他一眼,在他眼神的催促下,将那只锦盒打开了。锦盒中,不是什么胭脂水粉,饰钗环之类的,而是一柄短刀,摒弃了那些花哨的装饰,就是简单的玄色,但那刀身雪亮,刀刃锐利,一看,便知是把好刀。 淳于冉的眼睛亮了起来,她还以为,他会不能免俗地送给她金钗、玉镯之类的,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柄送到她心坎儿上的短刀。 可是……这短刀虽然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装饰,但淳于冉是识货之人,自然知道这短刀的价值,绝不可能便宜了。“你哪儿来的银子?”他刚刚花了半年的俸银给将士们加菜,这柄短刀想必也是要价不菲的。 淳于冉语调中显而易见的担忧却是取悦了韩铮,让他欢喜地笑了起来,“怎么?担心我?这么担心的话,要不要索性帮我将俸银管起来?否则,像我这般大手大脚的,可存不住老婆本儿。” 淳于冉瞪他一眼,“我跟你说正经的呢!” “好好好!说正经的!”韩铮从善如流得很,只是,那语气里带着满满的纵容,“你放心,给你买点儿小礼物的钱我还是有的。” 淳于冉这个时候才觉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这些日子,他变得太多,与这军营里的汉子们几乎没了区别,她都快忘了,他可不是普通人。定安长公主之子,陛下的亲外甥,又怎么可能会缺银子花呢? “你可别瞎想啊!这些银子,都是我自个儿攒的。再说了,我把银子花完了,没钱吃饭,我不还有爹么?我爹的俸银也没地儿花,我这当儿子的,帮着他花,不正应该么?” 韩铮那语气理所当然得很,却是听得淳于冉哭笑不得,“这么大的人了,还惦记着自己爹的荷包,有什么出息?” “我忙着帮他娶儿媳妇儿,哪里还管得上出息不出息?只怕我爹也不在意呢!” 158 耍流氓 韩铮的一句话,让淳于冉羞得满脸通红,不由啐了他一口,“流氓!” 韩铮却只当这一句是夸奖了。笑了一回,便算罢了。 “阿冉。”过了一会儿,他才正了神色,又低柔地唤了淳于冉的名,“明日,该我巡防了。这一去,少说也要半月,过年时,怕是不能在你身边了。只怕要回也得等到正月初十后了,不过……我听说十五时,城里有灯会,到时,我们一起去,可好?” 虽然只是一个灯会的邀约,但不管是韩铮也好,淳于冉也好,都知道这还别有深意。 所以,韩铮虽然问得还算镇定,但问完之后,却很是紧张地盯紧了淳于冉的反应。 相比之下,淳于冉反而要沉静许多。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但也只是一会儿,并不久,然后,她便是笑了,一瞬间,好似所有的顾虑与阴云都尽数抛却,她的笑,明朗如天上日阳,耀眼得旁人挪不开眼去。 “好。”她低低应了一句,简单,但却坚定。 韩铮先是一愣,有些不敢置信一般,只是片刻后,却是欢喜地笑了起来,那笑,一声比一声大,竟有些收不住的感觉。 淳于冉却吓住了,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你小声些,怕别人听不见么?” 韩铮却是拉下她的手,就势便凑在唇边轻吻了一下。 这孟浪的举止,吓得淳于冉面色通红,便要将手抽回,他却是不让,将之握紧了,贴在胸口,目光灼灼,瞬也不瞬地深望她,“我就是高兴,做什么怕人听见?” “你……”淳于冉又羞又恼,这难得的小女儿娇态怕也只有韩铮有幸的见。但她面皮薄,哪里是没羞没躁的韩铮的对手,只得偃旗息鼓,由着他去了,否则,她敢打赌,他会故意让全营的人,都知道这事儿。 这个时候,淳于冉红着脸,只能由衷地希望,这附近……没有人。 “阿冉是傻了么?她忘了自己有武功了?当真就挣不脱?”附近当然有人,还是堂而皇之将这出精彩的戏码从头观赏到尾的,还不只一个,而是一双。看完了还不够,还要表一回自己的感想。 “欲拒还迎而已,你当她真想挣脱?不过是顾及女子的矜持罢了。”顾轻涯语调凉凉。 “你倒是了解姑娘家的心思。”闻歌哼了一声,语调有些酸。 “有些人的心思……我就不是那么了解了。”语调还是凉凉,目光却是意有所指般瞄了某人一眼。 某人有些心虚,轻咳了两声,连忙转移了话题,将这一页轻轻揭过,“这层窗户纸便算捅破了?” “不然呢?”顾轻涯的语气不太好,她难道还想看红烛高烧,鸳鸯帐暖啊! 这语调冲得很呐!闻歌瞄他一眼,又是哪根筋搭错了? 她哪里晓得,顾轻涯这一刻的心里是羡慕嫉妒恨啊,对韩铮的。 他自觉段数不比韩铮低,凭什么……凭什么他轻而易举就抱得了美人归,凭什么? 第二日,韩铮果真带兵巡防去了。而顾轻涯和闻歌也有他们的事要忙。忙着干什么?自然是忙着过年,和互怼啊! 转眼到了除夕,他们学着左邻右舍,到笔墨铺子去买了红纸,裁好,由顾轻涯这个无所不能的亲自操刀,写了一幅还堪入目的对联。 闻歌是看不出这字好是不好,那对联的内容更是看不出什么深度,但看顾轻涯那副自我嘚瑟的模样,便知道,这个时候若说些泼凉水的话,有些小心眼儿的人还指不定怎么生气呢。所以,闻歌忍了忍,没有说。 只是,等到要贴的时候,问题来了。 “怎么贴?”闻歌问顾轻涯,一贯精明若狐狸的顾轻涯也难得迷茫地回望她,对啊!怎么贴? 两人看看手里的对联,又看了看门,面面相觑。 “喂!你们两个,该不会不知道这贴对联要先搅浆糊吧?”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带着不敢置信的惊疑。 两人回过头去,对上冯娘子瞪大的鬼眼,有志一同地脑袋成了一团浆糊。 浆糊?那是个什么东西?搅浆糊?怎么搅? 好在,顾轻涯会做饭,又有冯娘子全程指导,搅个浆糊,也是手到擒来。 不一会儿,倒是将浆糊搅好了,将对联、门神并福字贴上,又将特意买来的一对大红灯笼挂了上去,整个小院登时变得喜气起来。 夜幕降临时,闻歌叉着腰,在院子里笑得开心。谁知,下一刻,肚子里却是煞风景地响起了一阵空鸣。 呀!肚子饿了!闻歌转头在小院子里逡巡起来,这顾五去哪里了?这都到晚膳时候了,他不会还没有做饭吧?今个儿吃的可是年夜饭呢,她虽不是那么在意吃什么,但若是饿肚子,她可就在意了。 正在腹诽着,一道身影已从厨房内跨了出来,伴随着一阵诱人的香气,“闻歌,过来吃饭了!” 闻歌立刻来了精神,笑逐颜开地跑上前,“咱们年夜饭吃什么?” 顾轻涯笑笑不言,让开身子,让她自己看。 闻歌望过去,双眼却是一亮,“饺子?!”桌子上放着几个盘子,盘子上摆得整整齐齐,散出诱人香味的,可不就是饺子么?“你怎么知道我想吃饺子的?我想着你们沧溟岛地处南边儿,怕是不喜欢吃这面食,说不定你根本就不会做这个,便想着不与你麻烦,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的,没有想到,你居然做了饺子,真是太好了。” 闻歌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迫不及待地坐下,拿了筷子便夹了一个饺子放进嘴里,一嚼,登时幸福地将一双黑金色的眸子弯成了月牙状,“哇!好好吃!”紧接着,便是不住筷地狼吞虎咽起来。 顾轻涯见状,一边笑着慢吞吞坐下,一边道,“你慢点儿吃,又没人跟你抢,小心噎着啊!” “是真的太好吃了嘛!”连吃了好几个,又被顾轻涯这么一说,闻歌总算稍稍缓下了度,还能与顾轻涯说说闲话,“这每种味道居然都不一样,而且每一种都很好吃,有些我甚至从来没有吃过。对了……这个这个,是什么馅儿的?” “这是三鲜虾仁儿的,可惜这里离海远,不然,海三鲜的味道更好。你尝尝这个,蘸着酱料更好吃。”顾轻涯笑笑答完,夹了一个饺子,蘸了酱料才放到闻歌碗中。 159 新年愿 “你还真是厉害!居然连饺子也会做,还会做这么多馅儿的。”闻歌一边吃着,一边好话不要钱地夸,她可是现了,这只狐狸跟一般人没什么两样,就喜欢听好话。为了吃好吃的,多说点儿好话怎么了?又不会少一块儿肉。 只是说到此处,闻歌也不由觉得有些奇怪,略一沉吟,心里生起一种猜测,但这种猜测让她顿时失了胃口,嘴里原本还觉得美味可口的饺子突然味同嚼蜡起来,她的笑容淡了两分,“该不会……你这饺子也是为了那个姑娘学的吧?” 顾轻涯目光闪了闪,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但即便没有说话,闻歌还是明白了,果然是这样。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闻歌很快便将之压下了,赫连闻歌啊赫连闻歌,色迷心窍了你!他跟你可没有什么关系,你酸什么酸? 很快调整了一下心态,闻歌扯扯嘴角,笑道,“看来,这是你们男人讨好人惯用的手段吧?” “哦?怎么说?”顾轻涯挑起眉,很感兴趣的样子。 “就我爹啊!我爹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给我娘包饺子!所以啊,我一直觉得,过年就是吃饺子。后来,听我娘说,她与我爹过的第一个年很是凄惨,她想着给我爹包一顿饺子,哪里晓得,她天生便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弄得一团糟不说,还在大年三十的晚上饿了一回肚子。许是那时的经历太深刻了,以至于我娘对饺子一直有一种执念。每到过年的时候,别的都好说,这饺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少不得的。我爹大抵也是知道我娘的心思的,所以,他从来都是君子远庖厨的,偏就为了我娘,学会了包饺子。不过说实话,我晓事后,头一回过年吃他包的饺子,险些没有给吐出来,那个难吃啊!真不知道我娘是怎么咽下去,还吃得一脸幸福的。”闻歌回忆起她家里的饺子旧事,倒是一时滔滔不绝起来,虽然语调里充满了嫌弃,但却因着那些感情,而显得绚丽多彩得很。 顾轻涯听得双目微暗,似是有星子沉溺在了暗夜的深海之中,轻牵嘴角,笑着,但那笑,不知为何,让人看上去,却觉得有些悲伤。 好在,闻歌不知为何,也没有看他,兀自兴高采烈地说着,没有觉。 只听得他清雅的嗓音如平日一般地从容响起道,“那后来呢?你爹包的饺子可好吃了些?” 闻歌嫌弃得一撇唇,“还是一样的难吃。” 顾轻涯低低笑,“是么?” 将她爹的糗事说了一回,闻歌的心绪平稳了许多,“我还以为你是知道什么,所以才特意做了这饺子。却是忘了……这过年吃饺子,本就是习俗。” “是啊!凑巧而已。”顾轻涯淡淡道,“快些吃吧!不然一会儿凉了!” 他的疏冷,闻歌如何感觉不知,突然又是怎么了?莫不是因着方才那一句问,他又想起了那个姑娘? 闻歌心里有些闷,“前几日,葛大娘不是送了咱们一壶自家酿的高粱酒么?今夜守岁,索性拿了出来,喝上几杯吧?” 顾轻涯目光微黯,抬起眼,望了望她,终是淡淡笑道,“你若想喝,那便喝吧!” 闻歌哪里是想喝,她是很想喝!一壶酒端了来,她在最开始敬了顾轻涯一杯,然后,便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一杯接一杯,杯杯见底,不一会儿,她手里的酒壶便是空了,倒了两倒,没有倒出一滴来,她有些不高兴地嘟囔起红唇,“怎么这就没了?葛大娘忒小气了……要送酒也该多送些,这么一丁点儿,怎么喝得尽兴?” 她一手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眼皮有些重。 她抬起眼看了看屋外,“什么时辰了?可要子时了?” 恍惚间,身边走来一个身影,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你困了,便去睡吧!” “不……不行!我得守岁的!”闻歌却很固执,晃了晃脑袋,有些晕。奇怪!为什么晕?她这些年,陪着寒朔借酒浇愁,这酒量却是练了出来,千杯不醉不敢说,但这么点儿酒,却是不在话下的。难不成,是这自家酿的酒纯,所以容易醉人? 闻歌甩了甩头,不行!要睡也得等到过了子时才行。 “这么困了做什么还要强撑着。去睡吧!”身边那人又推了推她的肩膀,语调已是带了叹息。 她知道是顾五,只是抬了抬厚重的眼皮,却也只能瞧见他模糊的轮廓,“不能睡。你知道吗?这凡间有守岁的习俗,尤其是家里有长辈的,这守岁守岁,守的便是长辈的岁……” 闻歌的手有些拖不住脑袋了,手肘一滑,便趴在了桌上,脑袋有些蒙,但说的话倒还算清楚,只是语调放得极慢。 顾轻涯听得目光一暗,目光复杂地望向趴伏在桌上的姑娘,原本伸出,准备将她扶起来的手,停顿在了半空中。 “……我爹娘虽已是不在了,可我家里还有长辈……一年一节,守上一晚,若是果真能换得他们一岁平安,倒也值得……”声音一点点低落下去,恍惚间,耳边,沉沉一声叹息…… 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由远及近,渐渐地,响成了一片。 坐在桌边,静静望着闻歌睡容,一直不动不移,恍若成了一尊雕像的顾轻涯终于眨了眨眼,醒过神来。 桌上用来照明的烛火上“啪”一声,爆出一朵灯花,屋外的鞭炮声响得很是热闹。顾轻涯动了动有些僵硬的手指,缓缓站起身来,桌上趴着的闻歌睡得香甜,就是这响亮的鞭炮声也没能扰了她的安眠,一张脸睡得红扑扑。 顾轻涯低头看着她,嘴角一勾,微微笑,那笑意,直透进眼底,暖成了一片。他伸出手,一手托着她的头,一手绕过她的腿弯,将她抱了起来。 她偏了偏头,往他胸口处靠了靠,额前的丝软软滑开。 顾轻涯低下头,就着晕黄的烛光,她额间开出的那朵墨色的花清晰可见,他目光暗了暗,神色复杂。片刻后,轻轻俯下身,在那缕墨痕之上轻轻印上一吻,“又是新的一年。前尘往事,我一人记着便是,你既忘了,便不要再记起。哪怕只能再度与你擦身而过,我也只盼着你,如这些年一般,岁岁安康。” 160 亲了你 闻歌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是她,却又不像她。 好像比现在年轻些。她的长相倒是没什么变化,但脸上那有些稚嫩的表情看上去,却确实要年轻了好些。 而且,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裙,印象里,她是从不喜欢这类轻软的色调的。她喜欢浓郁的色彩,妖艳的紫,灿烈的红,魅惑的黑,都可,那类轻软的鹅黄、粉红、浅蓝,她不喜欢,也不适合她。 可是,梦里的她,却偏偏穿着这样一身她不喜欢的鹅黄色调的衣裙,一头丝编成了辫,戴了一个粉白的珍珠箍,趴在窗边,似在等着什么,有些百无聊赖,一双脚在身后交叉,一晃又一晃。想必,等了一些时候了,所以,嘴角不耐烦地轻撇着。 一阵香气扑面而来,她立刻转怒为喜,回过头去,一大碗煮好的饺子便被捧到了跟前。 “哇!你真给我弄来饺子了?”好不兴奋的语气,然后,迫不及待地凑了上去。 那一大碗饺子被放在了桌上,热气腾腾,白烟腾袅起来,遮挡了那人的面容,只听得一把极是低沉悦耳的嗓音,带着纵容的笑道,“我真是不明白你,满桌子平日里最喜欢吃的美味佳肴,今日偏不想动筷子,就要吃这一碗饺子。” “今天不是过年吗?我家里过年都是要吃饺子的。我跟你说啊,我爹每年过年都是亲手给我娘和我包饺子的……”以下的话,闻歌听着很是耳熟,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是了!自然耳熟!这不就是她适才刚与顾轻涯说过的,关于她家里的饺子旧事么? 面前这人又是谁,自己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 那些饺子旧事,她说得滔滔不绝,那人好似也听得很是认真,虽然闻歌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她就是知道,他听得很认真。 只是,说完了那些旧事,她却是皱起了眉来,很是介意地问道,“这饺子……不是你亲手做的吧?” “自然不是。我可没那么了不得的本事。”那人笑道,在瞧见她小脸一个拉沉时,却是忙道,“不过……我会学的。往后每一年过年,我都亲手包饺子给你吃,可好?” 她心里一甜,转怒为喜,“当真?” “自然是真的。” “那我们拉钩!”她觉得还是不放心,伸出小指来。 他低低笑,笑声里含着无奈,却还是听话地伸出手来,勾住了她的小指,晃了晃,盖上章,她笑了,灿若春花。 这一笑,笑得闻歌灵台一阵清明,蓦地,便从那梦境中抽身开来。 黑金色的双眼骤然睁开,盯视着屋顶,一瞬间的茫然。紧接着,脑门一阵抽疼,她倒抽了一口气,已经从床上弹坐起来,捧着脑袋,半晌都是空白。 “这个事实告诉我们,没事少喝酒,喝了也千万别喝醉,尤其是女人。”冷冰冰带着嘲讽的话语盈入耳畔。 闻歌气得抬起眼,狠狠朝角落瞪了过去,“你给我闭嘴!” 角落里,蹲着冯娘子,那浑身的水直往地面上滴落,虽然,没有真正落在地上,但这样的天气,光是看着她,闻歌都觉得浑身打哆嗦了,何况,她那满是哀怨的眼,映衬着她丝上那些缠绕着的绿油油的青苔,看上去,还真是不怎么……平易近人。 “你不是贤妻良母吗?怎么说话这么刻薄?” “贤妻良母?做贤妻良母又没有好结果,倒还不如做坏女人!”冯娘子嗤哼道。 这一位,死了,倒是抛却了从前加诸于身上的枷锁,有些过于解放天性了。洒脱得闻歌有些头疼,“你既然做坏女人,又何必规劝我女人少喝酒,喝了也别喝多喝醉,你这不自相矛盾么?” “我这不是为你好么?要知道,这世间,对女子自来不公。一失足成千古恨,女子可是禁不起失足的。你该庆幸那顾公子还算个正人君子,没有趁机将你怎么了,否则,现在有得你哭的。不过……我说这顾公子是不是傻啊?他不是喜欢你么?昨夜多好的机会啊!若是将你就地正法了,生米煮成了熟饭,你不愿意也得愿意了。”女人,果然都是喜欢八卦的。死了,成了鬼,也一样。 闻歌却是听得脑门直抽,拔高了嗓音,“闭嘴!你到底是站在谁那边的?”语气很不好。“而且,我说没说过不要随意进我的房间?我虽不怕你身上的阴气,可也不想看到你这只鬼常在我跟前晃。” “你的心情很不好。为什么?”冯娘子却是半点儿不受她的语气影响,只是很好奇地问道。 闻歌更是没好气,“一睁眼就看到一只鬼在眼前晃,我心情能好吗?” “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是因为昨夜顾公子没有趁你酒醉做些什么,你心里扼腕遗憾呢!”冯娘子语调很惊奇,原来,竟是因为她心情不好的么? 扼腕?遗憾?闻歌头更疼了,识文断字有什么好?这个时候,若让她选,她宁愿对着的鬼,是一只大字不识一个的村妇。 谁知道,让闻歌更头疼的还在后头呢! 冯娘子似是怕闻歌所受的冲击不够似的,再次语出惊人道,“你如果觉得遗憾和扼腕的话,大可不必,至少,顾公子昨夜趁着你喝醉,亲了你!” 亲?亲?亲了你?亲了谁? 闻歌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暴跳起来,转过头,死死盯着冯娘子,眼里几乎冒出火来。 冯娘子被吓得鬼容失色,连忙道,“我说的是真的,我亲眼看到的,就亲在这里。”冯娘子怕闻歌不信,连忙指了指自己额头,“他多半还给你表白了呢!只是我不敢靠得太近,没有听清,而你睡得死猪一样,自然也没有听见,哎!真是白费了顾公子一番心思和情意。” 闻歌瞪大了眼,还真不知自己应该作何反应,只知道,是再听不下去了。从床上一跃而起,三两步就要冲到门边时,她突然脚步一刹,转过头来望向冯娘子道,“你家那个负心汉从前可给你包过饺子,或是做过饭吃?” 冯娘子的表情一瞬间有些扭曲,片刻后,才语调幽幽道,“情浓之时,何止下厨,更傻更痴更让我感动的事也做过,可是……那又如何?杀我……他不也做了?” 161 八卦心 见冯娘子这样,闻歌才反应过来,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忙道,“对不住,让你想起伤心的事了。” 冯娘子摇了摇头,“心已伤过,想不想起,都是痛。” 闻歌默然了一回,“不过……我是明白了,男人在要讨好你时,什么事都愿意做的,做饭而已嘛,算什么!” 闻歌这话,不知是说给冯娘子听的,还是为了说服自己。 说罢,她牵了牵嘴角,笑了,神色也要平和了许多,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是了!只是一个梦而已。何必那么在意? 都怪顾轻涯这些日子一直做饭给她吃,昨夜还特意包了饺子,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只是就连在梦中,自己也知道与他没有可能呢,这才看不清他的脸。 “醒了?”刚走出房门,便听得一把很是磁性好听的嗓音,让闻歌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闻歌生在那时,不知后世有一种好听到耳朵怀孕的说法,否则只怕要叫顾轻涯负责了。 “昨夜喝了酒,这会儿可头疼?”顾轻涯须臾间,已是走到闻歌近前,嘴里是关切的话语,一抬手,便要探她的额头。 闻歌往后一缩,躲开了,呵呵干笑两声,“没事!没事!我酒量其实不错的,其实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一壶酒而已,怎么就喝醉了呢?”说到此处,闻歌是真怀疑了,不由狐疑地瞄了顾轻涯两眼,这人下起咒来神不知鬼不觉,昨夜她之所以喝醉,不会是他在搞鬼吧?如果是他,他有什么目的?闻歌突然想起方才冯娘子说的,他偷亲她的话,突然,耳根便有些烫热起来。 顾轻涯却恍若没有看懂她目光中的狐疑,仍然泰然一如平常,不见半点儿异色,“若是不难受,那便快些梳洗起来吧!我已经做好了饭,你收拾好,就过来吃吧!” 三两句话,又说到了吃的。闻歌想起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那场梦,心里有些抵触,想说不吃了,可这话到了嘴边,食物的香味便已窜进了鼻端,肚里一阵惊天响,喉间自然而然地分泌出了唾液,她很没有骨气地点了头,“好!我这就去梳洗!”然后,拔腿便往井边跑去,也不知他今日做的是什么,光闻这味道,也可垂涎三尺啊! 顾轻涯倒也没有做什么了不得的饭菜,不过就是一些普通的粥饼罢了,很是清淡爽口,却正合了闻歌的胃口,一顿饭,吃得是心满意足。 不过,说实在的,自从认顾轻涯做了跟班儿之后,她一直吃得都很是心满意足。 刚刚放下饭碗,院门便被人敲响了。 两人对望一眼,是真不明白,这个时候怎么会有人上门来。何况,他们在这里,可没有几个熟人呐! 打开院门,门外不出意外的,是他们唯二的熟人当中小的那一个。 虎妞今日穿得一身大红的新棉袄,羊角辫儿上还扎了红头绳,喜气洋洋得恍若年画上的白胖娃娃,门一开,便腼腆地笑着朝两人道了声过年好,然后,便朝着两人伸出了手。 经由冯娘子提醒,两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大年初一,还兴这拜年的习俗。好在,家里糖果是有的,叫了虎妞进屋,招呼她吃了些果子,前几日用来裁剪对联的红纸还剩了些,一人包了个红包将虎妞高高兴兴哄走了,闻歌转而笑嘻嘻朝着顾轻涯摊开了手。 “我也要压岁钱!” 顾轻涯斜睨她,“闻歌是不是弄错了?这压岁钱是长辈给晚辈的,即便是同辈,也该是年长的,给年少的,要压岁钱,也该是我管闻歌要才是。” 闻歌脸上得意的笑僵了僵,想了一想,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可姑娘不甘心了,别地儿的规矩她不管,她就是要管他要压岁钱。“我不管!我就要管你要!”手固执地摊在他跟前。 “好啊!”顾轻涯这回却应得极是干脆,手掌向上一翻,转而递到了她眼前,“先给我钱吧!我去包个红包给你!”他们两人的银子,可是归她管。他要用,管她要。 闻歌的脸色几变,难看至极,片刻之后一跺脚,冲回了屋里,“不好玩儿!” 怎么会?顾轻涯望向她怒气冲冲,像是被点燃了的炮仗的背影,勾起唇角坏坏一笑,他觉得很好玩儿啊! 大年初二,葛大娘送了一篮子的年糕过来,说是顾轻涯和闻歌昨天包给虎妞的红包太大了,他们一家都是不好意思,这年糕算得谢礼。 闻歌和顾轻涯自然没觉得有什么,下来了解之后才知道一般包压岁钱也就是一文两文,他们包了半两银子,确实多了些,但他们两个是真的喜欢虎妞,所以也觉得没什么。 但葛大娘一家都是实诚人,许是真觉得不好意思,所以一连请了他们到隔壁吃了两顿饭。 这期间,虎妞与他们倒是更熟了些。常常偷偷跑来找他们玩儿,左右他们两人也没事儿,便与虎妞做了玩伴儿,做了两个大孩子,同虎妞到处玩闹。今日,到河边凿冰抓鱼,明日到山里下个陷阱捕回野味,后日再一起买了糖和山楂回来自己做冰糖葫芦吃……总之,是花样百出,玩儿得是不亦乐乎。 而快乐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这年便快过完了。 从十二这天开始,松陵城里就办起了灯会。 十三这日,顾轻涯和闻歌带着虎妞去逛过一回。松陵城里的灯会不比其他地方,因为这一带每到冬日便多雪,很是冷,所以,河流、湖泊都结了冰,当地人便将冰从河底开凿出来,再有能工巧匠将冰雕成各种不同的形状,当中再放彩灯,便铸就了一个奇妙而绚丽的冰雪世界,凡人且不说,就是闻歌头一回见,也以为是置身涥水龙王的水晶宫里呢! 选在这么一个地方幽会……这韩铮,不会是个撩妹高手吧? 有疑虑的可不只闻歌一个,顾轻涯也有疑虑,不过他的疑虑不在这里。 “后日,你当真要跟着去?”顾轻涯就不明白了,人家幽会,卿卿我我的,她跟着算是个什么事儿? 偏偏,闻歌却是理所当然得很,“自然要去。好不容易盼到这一天,我得亲自去见证啊!”闻歌当然不愿意承认她一想到后日有好戏看,她就热血沸腾。 但她不说,顾轻涯也明白得很,这女人的八卦之心,坚若磐石,至死不渝。 162 不及待 正因为了解,顾轻涯有些无奈,但因着想要纵容,所以妥协。 闻歌怕也是知道这一点,近来,越有些得寸进尺,这不,她上前一步,抬起胳膊就搭上了顾轻涯的肩,一脸哥俩儿好的表情。 “到了后日,不只我要跟着,你也一样。等时候差不多了,我们就回松陵大营去,我盯紧了阿冉,你盯紧了韩铮,等到了城里,再汇合!” 顾轻涯侧过脸,瞟了一眼肩上的胳膊,脸有点儿黑,她要与他亲近,他是求之不得,但怎么……事情的展有些不对的苗头?哥俩儿好?他可不是冲着跟她哥俩儿好去的! 时间眨眼逝,转眼便到了正月十五的这一天。 据说,今天才是灯会的正日子。比起前两日,今日还会多很多的节目,更是热闹。加上今天还会有好戏看,所以,闻歌一直很是兴奋,催促着顾轻涯早早将晚膳做了,草草吃罢,两人便赶回了松陵大营。 虽然,顾轻涯是真不明白,他们本来就住在城里,哪怕是她要看戏,在城门口等着韩铮他们也就是了,做什么非要大费周章地回了松陵大营,再跟到城里。那不是多此一举,自找罪受么? 但闻歌很坚持,而且,她的理由很有些冠冕堂皇。 一来,怕出了什么变故,到时空欢喜一场。 二来,今日必然人多,他们若只是在城里等着,若是漏看了,错过了,可怎么办? 顾轻涯见她对今日这出戏实在慎重得很,她往日里说起话本子的故事,最喜欢的也就是那一类花前月下,才子佳人幽会后花园的狗血剧情,所以,顾轻涯很是了解,虽然黑着脸,但也妥协了。 于是,因着闻歌的一路催促,顾轻涯简直拿出了当初被韩铮的千鬼军团追杀时,逃命的劲头,使出沧溟飞渡,不要命地往松陵大营赶。 赶到时,闻歌有些傻眼,“这些人今天怎么回事?伙房竟还没有开饭?” 顾轻涯瞪她一眼,她也不看看这才什么时辰,人家不开饭是正常,她已经吃过了,才叫不正常呢!只怕,她比淳于冉还要迫不及待呢,不知道的人,还当要与韩铮幽会的人,不是淳于冉,而是她呢! 闻歌可听不见他心底的腹诽,很快调整好心态来,“来得早也没什么,左右也就多等些时候,我正好先去看看阿冉准备得如何了,没准儿我还能给她些意见。” 她给意见?她连面儿也不能露的,他倒要请教了,这意见要怎么给? 闻歌却已朝着他一挥手道,“我去看阿冉了!韩铮那里便交给你了!” 然后,便是在顾轻涯额角青筋蹦啊蹦的时候,潇潇洒洒地迈步走了。 到了淳于冉帐里,闻歌才觉,好吧!好像迫不及待的人真就只是她,人家正主还老神在在地坐在案前看兵书呢!这是女人吧?头一回跟心上人出去,竟这么淡定……也太淡定了。 只是看了一会儿,闻歌便觉不对了。 这兵书拿着半天了,怎么就没见她翻过一页?闻歌仗着自己隐身的法术,大胆地凑上去一看,更是错愕。 某个看上去很是淡定从容,与从前一般无二的人,好似很专注地看着兵书,可那双眼无神,没有落点不说,手里的兵书……甚至拿反了。 闻歌错愕过后,忍俊不禁,什么镇静从容,原来……都是骗人的啊! “校尉大人,伙房开舀了。”帐外,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却是来通知淳于冉开饭了。 “知道了!就来!”淳于冉很是淡定地应了一声,很是从容地放下了书,镇静地朝外走去,她身后的闻歌却是快要笑疯了,为什么?因为那个一脸正色,从容镇定的淳于校尉走路时,竟是同手同脚,而且……自己还没有觉。 不一会儿,淳于冉回来了。闻歌倒是半点儿都不惊异她吃饭的度快得像要打仗,也不惊讶她回了营帐之后,就开始手忙脚乱地张罗着收拾自己。她几乎没有穿过女装,换了一身素色衣裙,浑身不自在,一迈步,险些被裙摆给绊倒,梳个髻吧,闻歌看得出来,她想梳个比较漂亮的,奈何,她这些年多是如同男子那般束,如今,拿着把木梳在头上比划了半天,挑起的挽好了又散,总之……失败了无数次,闻歌看得都忍不住叹气,有那么几个瞬间,当真就要忍不住跳出去帮她,这阿冉,这些年当真活成了男人,哪里有半分像女人哟! 但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闻歌还是只能做个旁观者,只是望着淳于冉这般,却是忍不住叹息。 而淳于冉好似也深受了一番打击,她坐在临时用一面铜镜支起来的妆台前,了好一会儿愣,然后突然站了起来。却是毅然决然从柜子里重新拿了一身衣服来换上,还是女装,但却是短衫束腰,下裳有裙,只到腿弯,下搭长裤,绑上绑腿,有些胡服的式样,但却很是利落,淳于冉穿上,倒是要比方才那身长裙要方便了许多,至少走路用不着太过小心翼翼,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裙摆绊倒。而且,这一身衣裙穿上,反而衬得淳于冉更是英气亮眼。 接下来,便是打理头了。穿了女装,自然不好再束,不过她也摒弃了那些繁复的髻,就将一头秀高高束起,用两根小辫盘绕,再用一根素色的带系好,既爽朗,又好看,最要紧,与这一身衣裙相得益彰,倒是很适合她。 闻歌看的暗自点头,说实话,若是阿冉当真打扮成了一般女儿样,韩铮怎么想她不知道,但闻歌却总觉得有些别扭。 好在,阿冉是个性格刚毅的人,一现不适合自己,就彻底抛却不要,只走适合自己的路子,这一点很聪明,而且也很是合闻歌的性子,她对淳于冉的喜欢,倒是又更深了一层。 很快,淳于冉便打扮好了,就着铜镜又打量了自己一番,便一咬牙,从抽屉里取了前些日子韩铮送她的那柄短刀,别在腰间,然后略一沉吟,便出了营帐。 这回,好歹没有同手同脚了。闻歌深感欣慰。 笑了笑,闻歌也跟上淳于冉的脚步出了营帐。今夜良辰美景,今夜花前月下,今夜有情人一双……要互诉衷肠。 163 人如玉 韩铮没有在城里等,而就等在军营外,进城的小路口。 也换下了一身戎装,不过一袭简单的藏蓝色长袍,远远看去的背影,竟让人看不出半点儿在锦绣堆中淬炼而出的骄矜贵气。 韩铮是真的变了。闻歌心里再一次有了这样深刻的体悟。 相信这样以为的,不只她一人,淳于冉的步子渐渐地放缓,终于停在了离他数步之遥处,眼儿半抬,眸光凝注在他身上,却是半晌也移不开。 闻歌看得连忙捂眼,这是不是太不懂遮掩了,目光热切成这样,是要将韩铮当成肉来烤么? 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来的顾轻涯没好气地将她的手拉了下来,哭笑不得道,“想看就大大方方地看,早知你荤素不忌,这时候又来装什么矜持?”她是用手捂住了眼,可两指间的缝隙那么大,她那双黑金色的眼瞳看得清清楚楚,骗谁呢? “哼!”闻歌不服气地哼了一声,瞪他一眼,倒是果真将那毫无用处的手给放了下来,很是大方地继续看了……看戏! 顾轻涯看她一眼,无奈地摇头失笑。不过,闻歌的话他倒是有点儿认同的,淳于冉的目光不说热切,但确实专注,专注到一个稍微敏锐一些的人都不可能毫无察觉。 韩铮当然不是迟钝之人,所以,很快便是回过头来,望见淳于冉的刹那,目光顿了顿,继而,笑意便从眼底漫溢开来,宣于唇畔,流于周身。 韩铮本就长得很是好看,今日难得的卸下一身戎装,少了几分肃杀之气,虽然不过一身简单的衣袍,但他自幼养成的雍容气度,却表露无疑,加上这大半年来的历练,将他身上的那些浮躁之气减淡了许多,如今的他,身上多了些男儿的担当,积淀成一种令人踏实的稳重。 那一笑间,偏又若云开雾散,日阳耀眼,就是闻歌一时间也恍惚忘了猛鬼陵中韩铮的恐怖模样,悄悄地吞了一下口水。陌上人如玉啊! 惹得边上顾轻涯皱眉瞪向她,她却恍若未觉,仍然定定看着,笑话!难得见美男,不看够本儿,怎么对得起自己? 顾轻涯眉心皱得更紧,幸好此时韩铮动了,否则他痒的手心真有可能控制不住与某人的小屁屁来个亲密接触。 “阿冉!”韩铮唤着淳于冉的名,笑着大踏步走向她。“你来了?” 双眸如星,这一声喊,惊醒了淳于冉,方才看晃了眼的,可不只闻歌一人。 “嗯。”轻应了一声,淳于冉匆匆垂下眼去,耳根有些热。 “阿冉!我从未见你穿过女装,真好看!”韩铮的眼热切地胶着在淳于冉身上,将她打量了个遍,便是直白地称赞道。 太直白了!若是烨京城里那些教养良好的世家女怕是要被这孟浪的举动吓住,但对象换成淳于冉的话……闻歌看着她眨眼间红得好似能够滴出血来的脸色,不由叹息一声道,“这韩铮!真乃此中高手!阿冉……栽在他手里,迟早的事。” 阿冉自幼在虎威军中长大,她虽是女儿身,但大多数平凡女儿的心思她却是没有的,若是不与她直截了当,有些事,她怕是不会懂。她虽聪明,但那聪明,大多数都用在战事之上了,在其他的方面,单纯得如同一张白纸。 韩铮是个识货的,而且是个狡猾的,就看淳于冉的脸色,便知,他的计策,很奏效。 “走吧!”韩铮默默地欣赏了一会儿淳于冉害羞的娇态,目光微闪,很快便见好就收,却是伸出手去,不由分说便拉了淳于冉的手,牵着她,迈开了步子。 “我们……走着去?”淳于冉毕竟不是一般的女子,害羞,当然有,但理智,却还在。左右看了看,没有马,从大营进城,说远不远,可也算不上近啊! “你我明日都不当值,在亥时二刻前回来也就是了。现在天色还早,倒不若慢慢走着去。”说罢,便握紧了淳于冉的手,两人安步当车,朝着松陵城的方向而去。 淳于冉居然也乖乖的,再未出疑义,就由着他牵着,两人并肩而行。 闻歌看得恨铁不成钢,望着前边不时偏头说话,看上去相处得很是不错的两人,暗自咬牙道,“这韩铮狡猾,忒狡猾!他不就是想跟阿冉多相处些时间么?非要说那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居然还堂而皇之牵手了,阿冉也是个没用的。不知道他这是占便宜呢,还由着他,也不知道说不,也不拒绝的。” “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边上看戏的着什么急?”顾轻涯挑眉看她,而且,在他看来,这哪里是韩铮在占便宜,好吧!就算有!那也是你情我愿的,淳于冉分明就是半推半就,不想拒绝好吧?“再说了!韩铮是狡猾!但肯对女人花心思,便意味着他将这个人放在了心里,这是好事!一个男人,若是对着自己喜欢的女人,一点儿占便宜的心思都没有,那才让人担心呢!”对着喜欢的女人还能当柳下惠的,要么是假喜欢,要么问题更大条。 “你是男人,当然替男人说话!”闻歌翻翻白眼,怼他。 “我就奇了怪了,你不是盼着他们两个早些好上么?现在韩铮主动了,你又开始数落起他来了。你自己说说,你矛不矛盾,累不累?”翻白眼,谁不会?“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你这一路上,若都是不顺眼,岂不为难了你自己?”也必定会为难他的耳朵,顾轻涯从不是自找罪受的人,说走便走,转过身,便迈开步子,刚走一步,走不动了,袖子被人从后扯住。 “怎么能这个时候走了?”闻歌急了,“咱们还得看看他们今日有没有进展呢!” “还需要看么?都牵手了!”晚上的气氛更旖旎,进展当然还会有,她就好意思跟着看着,也不怕长针眼?一个姑娘家,方才还在数落韩铮占便宜呢! “自然需要看!”闻歌语调理所当然,抬头看顾轻涯一脸的不甘愿,她黑金色双眸一眯,“你不愿去算了,我自个儿去。你回去歇着吧!”话落,干脆利落地松开了扯住他袖子的手,三两步越过他,追韩铮他们去了,竟是当真要自己去的架势。 164 退为进 顾轻涯很是无奈地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这姑娘,几时起竟学会了以退为进,耍心计了?看来她是吃定了他对她无可奈何了啊!可是……没有办法!谁让他就是没有办法丢下她不管呢! 顾轻涯很是鄙夷了自己一回,可鄙夷完了,却是又不得不跟上去。 背对着他,走在前面几步的闻歌听着身后的脚步声,嘴角一勾,得逞的笑。 今夜的松陵城,果然美如人间仙境。五颜六色的冰灯将这座城池妆点得如同凡尘的水晶宫,而比之前两夜不同的是,除了这些冰灯,还处处挂起了彩灯,小商小贩们,比比皆是,结伴同游的人更是熙来攘往,摩肩擦踵。 韩铮确实是存意讨好,而且,如顾轻涯所言,确实是将淳于冉放进了心里的小心呵护。走在路上,人太多,那个时候,韩铮浑然忘记了身边的这个女子手握一杆钢枪,可以在千军万马之中冲杀,他只是小心地,怕来来往往的人群擦撞上她,小心地用臂弯回护着,让她走在里侧。 偶尔路过一个小摊,若是有想吃的,想玩儿的,倒也大方得很,从不吝惜。虽然,闻歌觉得吧,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意思吧,不是愿不愿意花钱就能断定真心与否的,但大方的,总比铁公鸡要好! 想到此处,一阵糖炒栗子的香味扑鼻而来,她肚子突然咕噜噜闹起了革命。哎!今天晚膳果然吃早了些,她又忙着赶去松陵大营,一直催着顾轻涯不说,她自己也是三两下草草吃完了事,她那么爱吃的人,竟都有些记不清刚才晚膳吃的是什么了,可见有多么不经心了。 可这不经心的结果就是……她饿了! 虽然这么早就饿了,有些那啥,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 抬起头来,黑金色眼瞳可怜兮兮地望向边上也学着韩铮一般,用臂弯为她隔着人潮的某人。 不等她开口,顾轻涯已经挑眉道,“这么多人,走开了一会儿可不见得就能再跟上了。”灯会上人太多了,他们不得不撤掉阵法结界,采取最笨的办法紧跟着那两人,但顾轻涯说不好,韩铮的警觉性有些高,哪怕这么多人,哪怕如今淳于冉就在他身边,他该无暇他顾才是,可是刚刚,顾轻涯却现他往身后看了好几眼,目光冷锐。 他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其实,就算闻歌没有那点儿小心思,他也要想办法将她带走,她自己要求自然是最好,省得麻烦,但顾轻涯却舍不得放弃这大好的机会,不怼她一怼怎么对得起自己? 闻歌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抬眼看了看前方尚在不远处,但已经被越挤越远的韩铮和淳于冉二人,知道他说的是真的,按现在这个情形,他们若耽搁了一会儿,必然是跟不上了。 不过,闻歌倒是没有多么纠结,呵呵一笑道,“看他们这个进展,怕是也无需我们再跟着了。” 什么都是她在说!无非是比起看戏来,她这会儿更急于填饱她的肚子罢了。顾轻涯又好气又好笑,终究是舍不得她一直饿着,“说吧!想吃什么?” “吃那个!”闻歌登时喜笑颜开,扬手指向方才那阵香味传来的方向,糖炒栗子。 称了半斤糖炒栗子,老板刚用纸包好递过来,闻歌便是迫不及待地伸手过去,顾轻涯一个“烫”字还不及开口,某人便已经缩回手去,捧着被烫红的指尖,一边摸耳朵,一边跳脚,迭声喊道,“烫烫烫!” 那模样,真是让人觉得又滑稽,又……莫名的可爱。 就连那卖糖炒栗子的小贩也被逗得了一回笑。 顾轻涯却很有些哭笑不得,一手将那包糖炒栗子一抄,另一手拉了闻歌,便挤开人群往边上走。 这会儿不用跟着韩铮他们,顾轻涯特意与人潮逆向而行,不过一会儿,人便少了许多,他们便在河边停了下来。 那河边刚好有些石栏,顾轻涯将那包糖炒栗子摊在上面道,“吃吧!” 闻歌左右看看,这地儿还不错。用手一撑,便跳坐上了石栏,望着那栗子,探了探手,却是心有余悸。 顾轻涯看得无奈失笑,伸手过去,抓了几个栗子,很快剥了壳,这才将黄橙橙的栗子肉放到了闻歌手里。 闻歌望着手心里的栗子肉愣了愣,呆怔着竟是忘了吃。 顾轻涯抬起头来,皱眉道,“想什么呢?不是饿了么?饿了就快吃!” 闻歌醒过神来,摇了摇头,“没想什么。”随即,将那栗子肉喂进了嘴里,嚼了两下,果真香甜,“真好吃!” 顾轻涯笑笑,又低下头去,剥起栗子来。因而错过了闻歌眼中一瞬间闪现的泪光,刚才恍惚间,闻歌便记起了多年前回到百花幽谷时,寒朔推到她跟前来的,那碟堆成了小山的瓜子仁儿,这世间,会为她剥瓜子儿,剥栗子的,又有几人呢? 寒朔为她,是因着血缘,因着他们已是彼此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可是他呢?他为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吃过了糖炒栗子,灯会还是正热闹的时候,来都来了,两人倒也不急着回去,便索性四处逛逛。 灯会上,除了这些卖吃的、玩儿的小商小贩,还有许多杂耍的,闻歌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还是看得兴高采烈,从不吝惜掌声,偶尔见得实在耍得好的,倒也学着别人给个几文的赏钱。 猜灯谜当然也是有的,而且自来都是灯会上必不可少的节目。彩头倒也不怎么名贵,不过就是猜中了哪盏灯下面的灯谜,那盏灯便送你就是了。 闻歌看中了其中一盏,但猜灯谜她却是不会的,不过倒也不怕,她身边不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所以扯了顾轻涯就挤开人群到了里面。 “你想要哪一盏?”顾轻涯倒是好脾气,猜到她想干什么,淡淡笑着问道。 “那盏!”闻歌笑着扬起手,指向当中的一盏。 顾轻涯看了过去,点点头,挤上前,果真是手到擒来,不一会儿便将那盏花灯给拎了回来,递给闻歌。 闻歌接过,喜笑颜开。 顾轻涯目光被满街的彩灯映得格外温柔旖旎,轻轻笑道,“一般姑娘家都喜欢什么兔子灯啊,莲花灯的,你怎么就偏偏喜欢这个?” 165 被撞见 闻歌手里的那盏灯,虽然还算精巧,但式样上却并无什么创新,传统的八宝宫灯样,只是外面的灯纸上的画有些新奇。并非什么花鸟虫鱼,而画的是几张京剧的脸谱,看上去有些怪异,还真不像是姑娘家会喜欢的。 可是,闻歌这姑娘就是喜欢啊!而且,还挺喜欢的,否则也不会拿在手上爱不释手了。 听得顾轻涯这一问,闻歌挑眉道,“你也说了,那是一般姑娘。我是一般姑娘么?” 这话说得极是自负,奈何顾轻涯却是半点儿不诧异,要是懂得何谓谦虚,那便不是闻歌了。 “是是是!闻歌姑娘最是不一般,哪里能与一般的姑娘相提并论?这爱好自然也是不一般的。” “那是。”闻歌扬了扬下巴,很是骄傲。 顾轻涯笑笑,那笑容被天边乍然亮起的光所映亮。 周遭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都朝着那一处望了过去。 河对岸,怕是官府的人在放烟花呢,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瞬间的璀璨,映出人们欢快的笑颜,闻歌见状却是不由感叹道,“松陵百姓安乐富足,哪里能想到这歌舞升平的美丽表象下隐藏着伏尸百万的杀戮?” “不要太过感怀。要知道我们在的这个时空已经过去了,既定的,都已是历史,我们即便不忍,但也不能随意插手,无力改变。”顾轻涯抬起头,天际绽放的烟花那五颜六色的亮光在他脸上明灭斑驳,在这样的亮光下,反倒映衬得他眼底暗闃。 片刻后,烟火暂熄,夜幕恢复了原本的青黛色。一盏灯缓缓扶风而上,带着暖调的橘光,妆点成夜幕之上一颗闪亮的星子。 “快看!是许愿灯!”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都再度被吸引了过去。 “河对岸有人卖许愿灯,五文钱一个。”人群中又有人喊,便有不少人都朝着河对岸而去。 这倒是个会做生意的。顾轻涯想,回过头想问闻歌要不要去,心想着,她最是个喜欢凑热闹的,这样的事情,最合她胃口,只怕是已经迫不及待了。 谁知,出乎意料的,转过头去,却见闻歌神色怔忪地定定看着那盏冉冉升起的许愿灯,不知为何,目光有些茫然,脸色也有些苍白。 顾轻涯目光一闪,略一沉吟,抬起手来,谁知,指尖刚刚触碰到闻歌的手肘,她却似受惊的兔子一般,往边上一纵,便躲开了。同时醒过神来,神色有些惶然。 顾轻涯将种种疑虑尽数压在眼底,面上展开温煦无害的笑道,“你怎么了?” “没事。”闻歌却是摇了摇头,“我有些头疼,我们不若回去了吧!”说罢,便是急急地转过身,人本就多,她也没有注意,一个不小心便被对面来的人,撞上了肩膀。 “小心。”好在,顾轻涯反应及时,将她往边上一拉,否则,那一撞,搞不好会将闻歌撞得一个趔趄,甚至栽倒在地,都是有可能的。 “对不住了,姑娘。是在下唐突,没有撞伤你吧!”撞到闻歌的那人还算有礼,当下便是抱拳道。 闻歌有些心神恍惚,听罢,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表示她无碍。 可顾轻涯却已经是心绪翻腾,不为别的,因为撞到闻歌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前些日子还花了点儿心思,躲了一回的萧旭。 将万种思绪压在心底,顾轻涯扶住闻歌,轻点了一个头,“是我们冲撞了,抱歉!”而后,便是扶住了闻歌,越过萧旭离开。 谁料,刚走没几步,迎面便传来小女孩儿有些兴奋的叫声,“顾叔叔,闻歌姐姐,你们也来逛灯会了?”正是虎妞、葛大娘他们一家。 顾轻涯目光微闪,眼角余光轻轻往后一瞥,笑言两句,加入了他们,一道离开了此处。 而在方才与萧旭擦撞的地方,萧旭还在站着,正扭头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神思难辨。 “萧兄!萧兄?”边上唤他的人,便就是那个有个狗鼻子的陈一峰,同行的还有三个人,与韩铮他们一道,都是从烨京来的。只是陈一峰大抵与萧旭要熟些,居然还能与他玩笑两句。见他这样,便不由笑着调侃道,“萧兄这般失魂落魄,莫不是被方才撞上的那美人儿给捡去了?” 萧旭淡淡一笑,目中深沉,“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有趣罢了。走吧!不是说要好好逛逛么?咱们总得在亥时之前回去,时间有限,可得抓紧。” “你们看!那不是咱们的都尉大人么?”陈一峰觉得萧旭没有说实话,而且有转移话题之嫌,不过男人嘛……大家都一样,所以一脸了解的笑,转过头来,目光不经意朝着人群里一瞥,便定格在了某一处。“原来……咱们的都尉大人忙里偷闲,竟在这儿与姑娘家逛灯会呢。” “这满烨京城的世家女任他挑选,也没见他心动的,却跑到这穷乡僻壤来陪姑娘家散步了,难不成竟是个天仙绝色?还是,这松陵城的姑娘比咱们烨京的要带劲儿?”另一个叫李恒的,素日里最是不检点,在烨京时,便常在瓦肆勾栏里厮混,算是烨京城有名的浪荡子。他家有严父,也狠心管过几次,据说打得狠的时候也有,却是屡教不改,这回,陛下派人往松陵来,他家父亲才狠了狠心将他给送了过来,倒不指望着他立功,只是想磨砺一下他的性子,若是能将他那浪荡的性子改改,那便好了。 不过,如今这么看来,这位李大人的一番苦心怕是白费了。 打眼看去,韩铮身边的女子身形瘦削高挑,与他一般,背脊笔直,却是没有多少女子该有的柔媚之态,李恒撇了撇嘴角,有些失望,“原来……咱们都尉好的是这一口啊?” 他的话惹得几个人一阵哄笑,当中一个叫王靖的,眯眼看着那女子的侧颜,狐疑道,“不过……我怎么看着这姑娘有些眼熟啊!” “自然眼熟。那不就是咱们的淳于校尉么?”萧旭双目微眯。 此话一出,其他几人都是一惊,连忙定睛望去,可不是么?那就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骑声校尉,整个东离唯一的一位女将啊! “原来……韩都尉竟与淳于校尉有这样的关系么?早前听人说起,他们常在一处切磋,我还当是谣言,如今看来,怕是真的了。” 166 她疯了 “难怪了,这从进了军营,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做出一副奋上进的模样给谁看,我还当他是要做他爹的孝顺乖儿子了,却原来是为了女人啊!”渐渐地,几人的语气变了。 韩铮如今与他们渐行渐远,他们心中早就憋了一口气。 要说韩铮在烨京时,虽不像李恒那般流连瓦肆勾栏,眠花宿柳,但章台走马,斗鸡撵狗的事可也没有少干,不过因着他有个皇帝舅舅当靠山,烨京城中少有人敢真正败坏他的名声罢了。 但说到底,都是一个城里的纨绔,谁不知道谁啊?要说韩铮比他们强,他们是万万不会承认的,至多就是半斤八两。 可一来了松陵大营,韩铮便突然变了,一副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架势,终日与他们平日里都见不惯的那些兵痞子混在一处,反倒是跟他们渐行渐远,这哥儿几个自然早就看不惯了。 平日里,因着在军营里,人多眼杂,等级制度又很是森严,韩铮毕竟是他们的上司,然后松陵营里,虎威军中,那是他老子的地盘,这些个纨绔子弟别的本事不说,这看眼色、识时务的本事却是自小就练起的,所以,即便心中不满,却也顶多私底下抱怨两句。 如今,出了大营,又只有他们几个,再加上撞上了这么一出,便忍不住心里怨气,爆出来。 “可不是么?我就说奇怪呢,韩铮是个什么货色,这松陵大营的人不知道,我们几个还能不晓得么?他从前秋狩时,连只狍子也没能猎着,陛下问他,他说了一番什么母狍子护幼,畜生尚有骨肉情深,不忍杀之,遂放生的话,陛下居然不但相信了他,还当着众大臣的面儿将他好一顿夸。那些话说到底,不都是为了推脱他什么都没能猎到的借口么?这样一个人,才进了松陵大营几日?居然就能上阵杀敌了?不只如此,居然还能立了大功?哈!骗谁呢?我原先还觉得有些奇怪,今日却是想通了,只怕这功……根本就是淳于校尉立下的,但淳于校尉终归是女子,她为官本就让满朝文武多有置喙,她哪怕是立再多的功,怕也顶天就是这么一个从七品的小官儿做到头了。但韩铮就不一样了,他若立几个功,以他的身份地位和陛下对他的偏宠,他要升上去,那不是轻而易举的事?韩铮……哈!真是好算计!”陈一峰不只有一个狗鼻子,还有丰富堪比写话本子人的想象力,以及与说书先生比拟的三寸不烂之舌。 “你是说……”李恒不得不诧异了,人心……果真深不可测啊! “我看啊!这韩铮是下足了工夫,这女子若是为了心上人,有什么不能做的?往后,这韩铮只怕还要立更多的功呢!”陈一峰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一回事,语调愈的笃定。 李恒和王靖也是听得直点头,有道理! 萧旭听得目下几闪,片刻后,却是低声斥道,“好了,都住嘴吧!祸从口出,不知道吗?” 显然,萧旭挺得他们几人信服,他说的话,还算有分量,一句话,再加上警告的一瞄,几人都住了嘴,他再来一句,“你们别忘了,这里不是烨京,是松陵。甭管你们各自家里在烨京有多么的了不起,在这里,就是韩铮他老子最大,咱们谁也惹不起。”这便彻底打哑了他们。 可,虽然谁也没敢再说话,但个个心里都是不服,这不服与不甘,比早前更甚。 萧旭却似没有察觉一般,叹息道,“我看今日大家也是没有这心情逛灯会了,倒不如早些回去吧!” 今夜,松陵城成了不夜城,举城狂欢,但也有早早就抽身离去的,萧旭他们这一行自然也不是唯一。 一路沉默地回到了那个租赁的小院,闻歌知道这一路,顾轻涯探究的目光就一直胶着在自己的身上,可是他没问,她便也没有说。其实,哪怕他问了,自己也不知如何说,从何说起。 身心俱疲,回了小院,她推说,“我真的有些头疼,便先去歇着了。” “那去睡会儿吧!还能睡,这便挺好!”顾轻涯看着她,点了点头,那一句话意味深长。 只是,闻歌却已没有心思去想那些了,胡乱地点了点头,便进了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房门,没有点灯,便这样背靠着房门,沉浸在黑暗之中。 远处,城中的喧嚣热闹传来,映衬着这满室的安静成了刻骨的孤寂。 顾轻涯站在房门外,若有所思看了两眼紧闭的房门,然后,皱着眉,转过了身。 闻歌靠着房门很了一会儿呆,这才拖着疲累的身躯缓缓走到床边。 “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出去看灯会了么?难不成顾公子跟你表白了?不过……表白了就表白了,你用得着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么?”屁股刚刚挨上床铺,屋内冷不丁响起一连串的问,这回,闻歌却是没被吓到,起初是连半点儿反应也没有,腿一提,已经就势躺在了床上,懒得理人……呃,不,是懒得理鬼。 双手环抱胸前,闭上了眼,摆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若是个识趣的,便也该闭嘴转身走人了,奈何这一位,却根本不懂识趣为何物,居然不走不说,还一连串的问,此时的闻歌听着,真是刺耳至极。 “闭嘴!”咬牙从齿缝间蹦出两字,她陡然睁眼,黑金色的双眸在暗夜中被染得晶亮。 “我说真的,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生了什么事?大家好歹认识,你若有什么苦恼,大可告诉我,我怎么说也算得过来人了,说不定可以给你一些意见。”冯娘子却非但不闭嘴,还在滔滔不绝。 闻歌实在是忍无可忍,一咬牙,从床上弹坐而起,扬手便是一挥。 一股劲风从她袖口中涌出,直朝冯娘子扑面而去。冯娘子站立不稳地被风吹着往后退,身后的房门被风“吱呀”一声吹开,冯娘子转瞬便被吹到了门外,紧接着“嘭”地一声,房门又被重重关上。 她居然将自己推了出来,这么失礼?冯娘子不爽了,抬脚便要进去评理,谁知,刚举步,一股飓风便从屋内涌了出来,她寸步难行。 冯娘子不得不往后退,然后很是愤愤不平地掉头瞪向身后的某人道,“她疯了?” 167 为什么 “你跟她一起出去的,总该知道出什么事了吧?难不成……你们吵架了?”即便这样,冯娘子的八卦之心还是不死。 顾轻涯手里端着一个碗,碗里不知装了些什么,但必然是吃的,热气腾腾中还带着一股子诱人食欲的香味。 听得冯娘子这一句,他并未言语,只是抬起头来,看了冯娘子一眼。 然而,就是这一眼,冯娘子原本还有满腹的委屈和不爽,登时全都消失不见了,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而顾轻涯完全无视于她,也无视于那股从门内涌出,让人难以靠近的飓风,轻一挥袖,那股劲风登时消散于无形,他端着碗,径自开门,走了进去。 直到他进了屋,屋外的冯娘子才哆嗦着醒过神来,扭头望着洞开的房门,不由又是狠狠打了个颤,方才……那位顾公子的眼神,好可怕! 平日里,闻歌很凶,可是即便是方才那样的情形,冯娘子也敢不爽,也敢冲进去理论,虽然没能冲进去,但她心里是无惧的。相反,这位顾公子,平日里多么温文无害的一个人,可是刚刚……不过一个眼神而已,便让她不敢动弹了,这世上,所有的生物,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方才那一瞬间,她是真的觉得,顾轻涯危险,比闻歌不知危险多少倍,她若还凑上前去,很有可能会被撕个粉碎。 径自端着碗走进了房里,顾轻涯的眼力极好,哪怕是屋内没有点灯,他也是如履平地。所以,他一进门便经由闻歌的呼吸声,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她,不过,也只是那一瞥,他无视于她眼底的怒,平静地将目光移开了,将那碗轻轻放在桌面上。 “吃些东西再睡吧!刚才不是喊饿了么?吃了几个栗子而已,哪里就能管饱了?我给你做了一碗汤面,暖胃!” 出乎闻歌意料的,他并没有追根究底,也没有说别的,竟是放下面就转身走了,出去时,还体贴地带上了门。 闻歌愣愣望向桌子的方向,他方才大费周章,甚至不惜与她斗了一回法,就只是为了给她送这一碗面么? 闻歌又在黑暗中了一会儿呆,在那碗面冷之前,终究是从床上爬了起来,走到桌边,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在将面喂进嘴里时,她轻喃了一句,“真好吃!辣得够味儿啊!”许是太辣了,她眼里的泪,便是滚滚淌了下来。她一边吃,一边哭,倒是痛快得很。 今天的一切,原本都很完美,如果不是在那盏许愿灯升上天空时,她恍惚看到的那个画面,那想必这个时候,她也还在乐不思蜀吧? 吃罢了面,闻歌倒头便睡,哪知道,这一睡,又是梦。这回,却比早前惊鸿一瞥的画面中,要清楚了许多。 就在那一瞬间,她分明又看见了早前那个在梦中看到的自己,比现在的她要少女心得多,穿一身粉色的衣裙,正扶着一盏许愿灯缓缓升起,仰着头,看着它升上天空,脸上绽开绚烂的笑。 “你刚刚许了什么愿?”她侧头问向边上的人。 又是那个男人,穿了一身玉蓝色的衣袍,长身玉立,偏生那脸,还是笼在一团雾中。 听得闻歌这一问,他低低笑了一声,“早前咱们各写各的,便说好了,谁也不能看谁的。既是如此,你此时问我,我自然也不会说。” 闻歌听了却是不高兴,一噘嘴道,“你还对我保密,难不成你的愿望是见不得人的?” 那人却还是低低笑着,却并不言语。 “你……你真不说么?”闻歌果真是气了,一边问,一边眼里已是泪花闪现。 那人无奈地叹息一声道,“傻姑娘!我若随口告诉你一个,你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却定可让你欢欢喜喜,这样,又有意义么?你要知道,这世间,总有一些不能说的秘密,有些是因为隐藏着阴谋,可有些,却是为了减少伤害……” “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意思是……你有事情瞒着我?”她可不傻。 “若是有呢?”他笑问。 “那我必然不会原谅你。”她也答得铿锵坚决。 他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嗓音里的笑意沉敛了下去,“哪怕如同我刚才所说,我瞒着你,只是为了不伤害你……你还是会生气?还是会不原谅我么?” “哪里有那么多的理由?隐瞒就是隐瞒,欺骗就是欺骗,我的眼里容不下沙子,我只想我们之间没有秘密的坦诚,如此而已。”说到这里,她眯了眯眼,“你果真有事瞒我?” “自然是没有。你别胡思乱想了。”这回,他却是轻笑着答道。 但闻歌却还是有些疑虑,“当真没有?” 他笑笑,伸出修长的食指一戳她的脑门,“都说没有了,你对我,就这点儿信任也没有?再说了,我若是要骗你,必然不会让你察觉,谁让你是个小傻妞呢?”他的嗓音带着笑,语调里的宠溺也是毫无破绽。 她心中疑虑尽消,更是被那句小傻妞给惹怒了,虎着脸吼了一声,“肖雁迟,你说谁傻呢!”然后,便是扑了过去,使出五指功……挠痒痒。 闻歌却是一个激灵,陡然从梦中惊醒,一双眼中满是惊惶,额上,已是一头的冷汗。 然而,她心中惊悸,已顾不得去擦。 肖雁迟?肖雁迟!那个人,便是肖雁迟了。 这么说,不是梦?都不是梦! 捂着胸口,似被掏空了一般的疼,她眼里的泪滚滚而下,捂住胸口的手捏成拳头,一下,又一下,重重地往胸口捶去。偏偏,胸口的痛,却比不上胸腔里空空的疼,怎么能不空,怎么能不痛?这胸腔里的心,正是被人生生剜去的啊! 可是……闻歌抬起手,在满是泪,湿漉漉的脸上摸索着,摸到了额上。那里的肌肤与他处一般光滑,摸,是摸不出什么的。但她却是再清楚不过,那里有什么。魔族的墨莲封印,与凤族的丹朱停焰一般,可以封印这世间一切事物,记忆,只是当中的一种。只是,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闻歌实在是想不明白,他既能下得了狠手剜她的心,又何必多此一举,封印她的记忆?这当中,难不成有什么蹊跷? 从前,闻歌不愿想,是因为她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不想为难自己。可是……最近的那些梦,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168 被突袭 翌日清早,闻歌再出房门时,顾轻涯已经备好了早膳,朝着她招了招手,“起来了?正好!早膳刚做好!” “我去洗漱了就来!”闻歌一边应着,一边很快冲到井边洗漱,不一会儿便回来了,与顾轻涯一人一方,围桌而坐。 今日,吃的还是普通的粥饼,配了两样爽口的小菜,两人沉默地吃着,倒都还算香甜。 末了,顾轻涯问道,“今日的菜色如何?可还合胃口?” 闻歌点头,“嗯,不错。” 两人半分异色也没有,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吃完了一顿饭。 边上,憋了一晚上,就等着早上两人爆,好看一场好戏的冯娘子瞠目结舌,这两人……是什么意思?若无其事成这般,是当作昨夜什么都没有生了? 可是,她却是很好奇,昨夜到底生了什么事,谁行行好,哪怕是要若无其事,也先告诉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啊! 可惜,她不敢去问,自然也没有人告诉她。 吃罢了早膳,同往常一般,闻歌挽起袖子来收拾,顾轻涯却已拿了出门的厚衣裳穿戴好道,“家里没菜了,我准备去趟市集,你去不去?” 若是往常,这样的热闹,闻歌自然是要凑的,但今日,闻歌却是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昨夜没有歇好,我一会儿补补觉。”她倒是承认得很是爽快,倒也没有对昨夜的事避而不谈。 顾轻涯倒是没有什么意外,听罢,也是了解地点了点头,“那你好好歇着吧!我去去就来!” “路滑,路上小心些!”闻歌在他身后嘱咐道。 待得顾轻涯走出了院门,她这才回过头来,便撞上了冯娘子一双瞠大的鬼眼,视而不见,低头兀自收拾起了桌上的杯盘碗碟。 她能若无其事,冯娘子却已经是憋不住了,“不知道的人,还当你们俩是老夫老妻了,看方才那副模样。” “哦!原来……你与你家那个负心汉,平日里便是这般相处的?”闻歌心情不好,这是必然的事实,顾轻涯聪明,并不招惹她,可有人偏偏不识相,她一张口,便是刺。 冯娘子被刺得一个瑟缩,哪里还敢再问,而且,经过了昨日那一桩后,她是敢怒不敢言,只得嘟囔一声,“不问就不问,当谁稀罕呢!” 声音没有刻意压低,所以,闻歌不可能没听见,可她却好像真没听见,连眼皮也没撩上一下,抱了碗盘就进了厨房。 从市集上买了菜肉,顾轻涯将之拎在手里,转身往回走。却是尽挑着人迹罕至的小巷子走,直到走到某一处死胡同,确定周遭已是无人,他停下步子,目光精锐往后一瞥,冷声道,“跟了一路,阁下不累么?倒不若出来一见?” 身后风息忽变,腮边的丝随风轻动,顾轻涯身随意动,已是往边上一侧,一枚转动,名为“追魂钉”的法器便从他腮边划过,“嘭”一声,钉在了旁边一户人家的屋檐上,入木三分。 顾轻涯凝目望去时,却是神色一凛,法器?竟是个会法术的狠角色。电光火石间,一道剑光已斜刺而来,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劈面门。 顾轻涯脚下一踏,身形随之往后一滑,侧翻时,已将手里的菜肉放到了一边。手中光影一掠,流空剑已现,反手往后一格,一道金光急射而出,身后一道黑影凭空而现,隐身之术已破,那道金光威力不减,又迫面而来。 那黑衣蒙面的人往后一个急退,躲开了。 顾轻涯长剑当地一划,一道金光遁地而去,直朝那人脚下急窜,所经之处,地面裂开寸许,那人直往后退,又被那道金光硬生生逼退了数步,连忙沉气捻起一个诀,才堪堪站稳。 但出乎他的意料,顾轻涯一击而中,却并没有恋战,反倒是将流空剑往袖中一隐,便已踩云而去,临走时,还不忘记拎走他放在一边的菜肉。 那人疾走两步,似是想要追,但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停下步子时,一把拉下了遮面的黑巾,面色沉冷地盯向顾轻涯离开的方向。 顾轻涯一边使了个障眼法,一边飞也般的往回赶。 今日突袭他的那人,所为何来?既然有法器,会法术,那便不是泛泛之辈。他们本就是这个时空的外来者,这些日子更是从未与人结怨,为何会来突袭他?来便来了,为何还要遮面,掩人耳目? 顾轻涯心中有太多的疑虑,也有太多的不安,他与闻歌是一路的,既然来突袭他,那闻歌那里,又可会太平? 所以,他这才匆匆在那里罢了手,往小院折返。 还未进得小院,便见一道无形的光网已是将整个小院层层笼罩住了,顾轻涯见状,便已是心下一咯噔,按下云头,来到小院前,一抬手,果真便触碰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这是有人早早就布下的结界。 闻歌自然不会,那便必然另有其人了。 也不知道闻歌在里面怎么样了。顾轻涯只担忧了一瞬,便很快冷静下来,寻求破解之法,毕竟担忧无济于事,如今,最好的解决之道,就是赶快进去。 如顾轻涯所料,此时,小院内已是刀光剑影。 在闻歌面前,气焰还算嚣张的冯娘子这时早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只见得小院中一会儿飞落一个凳子,一会儿一个杯子又碎成了齑粉,缠成一团的光影之中,闻歌的红线绕飞,却每每在缠上那道黑影的前一瞬,又被避让了开来。 “既然来了,又何必藏头露尾?你索性将你脸上那块儿遮羞布给取了,倒是让姑娘我好生瞧瞧,你爹娘究竟是将你生得有多丑,竟让你都不敢出来见人了?”闻歌虽一时不能将对方拿下,却并不妨碍她嘴上讨讨便宜。 “好一张利嘴,可惜,我却不吃你这一套。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话落,便是摆开了架势,光影一闪,亮出了手中兵刃,一把淬着紫光的三尺青锋。 闻歌却是目下闪了闪,使了一个移形换影,就到了三步开外,“谁说要与你打的?姑娘我与你斗了一回,已是出了一身的汗。我素日里可是最讨厌你们这些臭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儿了,要让我变成与你们一样的臭,那我可是不干的。不打了,要打,你自个儿慢慢打吧!” 169 弓擎月 闻歌摆了摆手,不耐烦地皱眉间,红线已经隐没在了她的袖口。 笑话!方才,他只守不攻,自己都没能碰到他的一个衣角,闻歌便知道,今日,是撞上一个硬茬子。闻歌虽然身手比不上别人,但她识时务啊!打不过,她可以不打,躲着便是了。 只是……将头侧到一边,闻歌狠狠错了错牙,这个顾五,买菜买到三十三重天上去了么?怎么都半日的工夫了,还不回来? 在她腹诽之际,那个黑衣蒙面人便低低笑了起来。“你不打了?我看……你是在拖延时间吧?你在等人?等谁?该不会是……与你一起的那位公子吧?” 闻歌双眸骤睁,黑金色的眼瞳深处有什么情绪灰飞烟灭而过,可她原本已经坐下去的身形却是一点点从那张唯一还算得完好的凳子上拔起,一点点站直,绷成了一把弯到了极致的弓。 她终于转过头来,又望向了那黑衣蒙面人,眼神疏冷,淡漠无惧,冷冷勾唇的同时,眸底含着怒,无惧于摧毁一切的怒,“既是如此……要打便打吧!”话落,红芒一闪,她手中已多了一张弓,通体血红,泛着耀眼但却内敛的光,弓头一翎凤羽轻飘,却无弦。 然而,那黑衣蒙面人露在面巾之外的那一双眼,却已是被惊惧布满,“擎月弓?你到底是何人?” 上古有神器,以天、海两族混战之时,碧波海中,被两族之血浸染的神石所铸,因而通体血红,弦凝聚雷电之力而成,箭为操弓者意念所凝,因其身上淋透天、海两族之血,所以怨力极大,但同时,力量也很大,可射月擎天,因而被取名,擎月。 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总觉得这擎月弓身有怨力,虽为神器,却沾染魔煞之气,所以,无人愿用,敢用,就怕一时不慎,被魔煞之气,沾染,便堕入魔道,万劫不复,因而,一直被三十三重天束之高阁。 这弓,他也只是在史书典籍中窥过一二,如今,不过是猜测。可只是这一个猜测,便已是让他震惊莫名。 不过转念一想,方才,这姑娘在他手下没有讨得半点儿便宜,身手虽算不错,但也不是厉害得很,再细细看过面前这姑娘,身上并无半点儿异于常人的气息,擎月弓应还在三十三重天上,怎么可能在她手?这么一想,他又不由嗤笑自己太过大惊小怪。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闻歌反倒是扯唇讥笑道,“没想到,你倒挺识货!” 那人刚刚松缓下来的眸色又是一紧,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目光移向她手里那张通体血红,泛着妖异的弓,目光转为惊惧,真的……真的是擎月弓么?那么,问题又绕回来了……擎月弓居然会在她手,她会是什么人? “千万别想得那么复杂啊。不管我是不是你惹得起的人,你如今都已经惹了,不是吗?”闻歌淡淡勾唇,淡淡嘲讽,淡淡笑。 那人一想,可不是么?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有何好怕?这么一想,他眸色一戾,掌中,已是杀气流转,盯紧了闻歌,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谁知,闻歌却是半点儿不急,慢条斯理地用手轻轻抚摸过擎月弓,“你可知道,为何我很少祭出这擎月弓?”停顿了一下,不意外没听见对方的回答,闻歌倒也不介意,继续笑着自问自答道,“因为它杀气太重,一旦祭出,便必然见血。而我自幼时起,我父亲便教导我,自保便可,多造杀戮,是会付出代价的。所以,若非必要,我从不祭出这要以血喂养的擎月弓……” 那人见闻歌这般,似是也放松下来,本来半抬的手缓缓放下,因着有黑巾遮面,看不清表情,但他语调间,却似带着笑,漫不经心的,或者,别有深意,甚至是,带着挑衅的。 “那么,姑娘今日祭出这擎月弓,岂不是辜负了令尊的嘱托?” “哦?”闻歌挑眉,好似极感兴趣。 “那当然了。因为……我并未想过要姑娘的性命,你要自保,不祭出这擎月弓,也足矣。” “是么?”闻歌笑容浅淡,黑金色眼瞳沉冷一片,“可惜!晚了!这擎月弓一旦祭出,非饮血不能收回!” “我怎么觉得,姑娘祭出这擎月弓,不只为了自保?那么是为了什么?”那人伸出手指,摩挲着面巾下的下巴,似在思索,继而,双目一亮,“难不成……姑娘是为了那位顾公子?你以为,我们将他如何了?想要赶着去救他?或者……是想为他报仇?” 闻歌黑金色的眼瞳闪了闪,“你想多了。就凭你们,还未必能将他如何!” “可是,关心则乱。姑娘却是急了,急得不惜祭出了不能轻易祭出的擎月弓,不是吗?”那人的语调,似是看穿了一切的犀利。 “你话太多了!”闻歌却是冷冷一扯唇,手往边上一抓,一股水柱从水缸中冲天而起,却很是乖顺地飞往闻歌的掌心,然后,一点点凝结成冰,转眼,便已搭在了拉满的弦上,“咻”一声放了出去…… 那人扬目一惊,本想徒手抵抗,却是突然想起擎月弓的厉害,临到头,又龟缩了一回,一边往后退,一边拔出一柄长剑,用力往身前一个格挡。 “嘭”一声,那用水凝结成的冰箭与长剑撞在一起,有一瞬的停顿,那人将长剑一撤,那冰箭停滞一瞬,又朝他面门急射而来。 那人往后一退,翻身躲过了。“姑娘为何不用意念凝箭?” “用意念凝箭?对付你,太过大材小用。用水凝冰箭,足矣!”闻歌不屑地扯唇,话落之时,又是一支冰箭射出。 那黑衣蒙面人咬牙挥起长剑,这回倒是将一支冰箭挡去了,但垂下手时,他握剑的手,却已经控制不住地着抖。 只是,他却并未示弱,而是,粉饰太平地笑道,“姑娘早先原是藏拙,此时,才拿出了真本事,虽只用了这水凝冰箭,但祭出了擎月弓,在下也该受宠若惊了。” “所以……死在擎月弓下,你也该死而无憾了!” 170 水珠杀 “所以……死在擎月弓下,你也该死而无憾了!” 话落,闻歌手一松,冰箭再度破空而出,然后,她手不停,又往水缸处一抓,一股水箭又飞了起来。一支又一支冰箭破空朝那黑衣人急刺而去。 而那黑衣人方才接过了两支箭,已经知晓了当中厉害,不敢轻敌,连忙使出了浑身解数来相抗,就怕有一时的疏忽,他今日来这儿,反倒将自己给交代了。 一时间,小院内更是成了修罗场。碎冰四溅,血光涌现,闻歌浮在半空中,手里的冰箭似是用之不尽一般,几乎是没有间隔地朝着那人射出,那人左躲右闪,却是无论如何都躲闪不开,他刚到一个新的方向,下一刻,那冰箭便又会追至,他只能再逃。 只是,这样一来,闻歌的箭虽一时射不中他,可他也只能疲于应付。 而他,显然并不是一个安于被动的人。 他一边四处闪躲,一边四处逡巡着,然后,目光便定格在了闻歌取水凝箭的水缸之上,眼中幽光暗闪间,已有了决定。一边朝着那水缸靠近,一边用眼角余光打量着的身后闻歌的动作,到得水缸面前时,他脚步刻意迟缓了一些,听到冰箭破空之声朝着身后而来时,他死死咬着牙,忍住了逃的脚步,直到冰箭射入他背脊的前一刻,这才拔地而起。 “嘭”地一声,他跳开的刹那,那支冰箭便射入了水缸,紧接着一声巨响,那水缸便成了四分五裂。 “你!”闻歌此时方知上了他的当,一时间,却只能怒目而视。 胜败倏转之际,整个结界突然晃动了一下,这是被人用法术撞击的结果。 有人闯阵。 闻歌与那黑衣人抬头间,便见着头顶那张无形的光网在颤动,两人都是心中明了,但情绪却截然不同,一人喜,一人忧。 俄顷间,那张光网似是垂死挣扎一般,大亮了一刹那,然后便是倏地一暗,消失不见了。 一道身影如大鹏展翅一般,从墙外一跃而起,腾空天井之中,照亮了闻歌的眼,她不由笑唤道,“顾五!”他没事!她就知道,这些人,哪里能奈何得了他? 她高兴了,自然便有人不高兴了。那黑衣蒙面人见得顾轻涯,拧了拧眉,心里骂了声不中用,自然是冲着那个去突袭顾轻涯的那个同伙的。只是,同时,他很快地评估了一下形势,继而满心都升起了危机感。 方才,他便已不是闻歌的对手,如今再加上一个顾轻涯,他哪里还有胜算? 电光火石间,他目光一闪,便趁着闻歌这一唤之际,往后一窜,想要溜。 顾轻涯居高临下,自然一眼便瞧见了他的动作,哪里能让他轻易逃脱?只是,隔得有些远,那人动作又很是快捷,流空剑的威力有限,怕是起不了多大作用。 顾轻涯的目光四扫,很快,便望见了那破了的水缸处,汩汩流出的水,一凝,继而便双手如电,扣起一个有些奇怪的手势,薄唇微动,似在无声地默念着什么咒语,一声,“水起!”他的广袖无风而动,而地面上,那些已经渗进了土里的水珠子突然一颗颗极快地从地底冒了起来。 顾轻涯双手如剑,指向那黑衣蒙面人的背影,那些水珠登时便朝着那人背脊飞去。 只是一些水珠,可是却不知为何,坚硬如冰,何况,那么多的水珠,汇聚成一处,那黑心蒙面人猝不及防,在察觉到回身时,却已来不及去挡,一股巨大的冲力已经狠狠撞在了他的胸口。 胸口一闷时,一口血,便已喷了出来。虽然有黑巾的遮挡,但还是有一两缕殷红的血丝从嘴角蜿蜒着淌了下来,那人目光惊骇地朝他们看了一眼,然后,再不敢有半点儿停留,脚尖一点,用余力使了个移形换影,闻歌和顾轻涯也不知是没有料到,还是怎的没有追,倒是让他顺利地逃出生天了。 “哈哈哈!”闻歌被他逃的狼狈样逗得笑弯了腰,手一挥,擎月弓便已收起,想起方才有那么一会儿,也曾被他逼得没有反手之力,此时便觉有报仇雪恨的痛快之感。“他今日倒是与水甚是有缘!”笑呵呵说了句风凉话,回过头去,脸色却是惊变。 “顾五!” 在那些水珠射出的同时,顾轻涯也稳稳当当落在了地面,闻歌没有料到回过头去,会看到这样的画面。 顾轻涯半蹲在地上,本是挺拔的身躯此时佝偻着,蜷缩成一团,脸半埋着,看不清,但他在浑身抖,控制不住地抖,闻歌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你怎么了?”奔到他身边,她猝声问道,有那么一刻,她以为她是受伤了。 可是……待走近一看,他痛得铁青痉挛的脸,有些眼熟,在什么地方看过呢?自然是看过!不就是他早前跳入暗河时,在水里的模样么? 闻歌心里一亮,“你什么时候碰过水了?”这些日子,她早现了,他都会尽量避免用水,哪怕是洗漱都是用的法术,而没有用水,哪怕是非要用水时,不用他说,闻歌便已会主动揽下,比如洗菜或是洗碗。 见顾轻涯这样,闻歌除了想到与水有关之外,想不到其他。可是,刚才,他并没有碰到水啊!所以,闻歌才不得不奇怪。 可是,问出来的同时,她突然想到了方才他隔空操纵那些水珠的事儿,便不由沉默了下来。他能操纵水,自然不是因为他是沧溟云家弟子的缘故,区区修仙门派的弟子,还有不起这样的本事。可闻歌知道他的另一个身份,出身镜海神族,他能操控水并不奇怪。奇怪的反而是他操控水后,此时的模样。他的问题,果真不是怕水这么简单。 闻歌不由沉默了,原来……有秘密的,从来不只她一人。不过……他们本就没有必要对彼此毫无保留,不是吗?他们只是同路的伙伴,信任还可,坦诚……却是不必了。 闻歌黑金色双眸中,思绪几转,渐渐沉淀成一片窥不透的暗黑。 顾轻涯听她沉默,强撑着抬起头来,脸色青中泛白,并不好看,额上一层密密的汗珠,颗颗皆有豆子一般大,他强撑着缓和了一下面上的扭曲,想要予闻歌以安抚,但他面部肌肉控制不住的抽搐却将他的一切努力尽数粉碎。 171 兄弟仨 苍白的脸色,苍白的唇,连带着说出口的话,也显得苍白无力,“放心吧!没什么事,休息一会儿就好!” 闻歌信了,也点头了,他的问题,她不知起因,不明就里,他既然说没什么,他既然说休息一会儿就好,她还能说什么? “那好!我先扶你进去歇歇!”闻歌扶着他,一步一挪,往屋里走。每迈一步,心,便往谷底沉上一沉。 闻歌不是傻子,她看得出来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他很努力地想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虽然,效果不见得好。 与那时在山洞时不一样,他这一回是当真身不由己,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了她的身上,可是即便如此,他的脚步还是虚浮着,脸色,在日光下泛着白,眼皮半耷拉着,倒是与他平常不喜欢搭理人时一般模样,但……闻歌就是知道,不一样,他装得再像,也与平常不一样。 就在方才,她还在想着,他们不过是伙伴,信任可以,却不必太过亲近了,可是这一刻,心底有些尖锐的刺痛,却让她没有办法忽略,她没法不管他。 方才不知躲到何处去的冯娘子见风暴过去,悄悄钻了出来,还没有搞明白生了什么事,便已被闻歌的目光捕捉到,恶狠狠地瞪了过来,“你!去弄碗热粥来!” “噢!噢!噢!”冯娘子被瞪得吓住,忙不迭应了声,往厨房走,走到半路,才恍惚道,莫非,这凶相也是能传染的?方才闻歌那凶巴巴的模样,倒是像极了昨夜的顾轻涯。 她的腹诽,闻歌听不见。她的心,被满满的担虑所充斥,扶着顾轻涯慢慢进了屋。 而冯娘子不敢惹此时的闻歌,乖乖听话进了厨房熬粥去了。虽然,过一会儿,她便要为她身为一只鬼,最怕火,要如何熬粥而头疼,但此时,她倒觉得闻歌交给她的任务,也并非太难。所以,劫后余生,她很庆幸,即便被人支使做事,也好过不小心灰飞烟灭,于是,她的脚步甚至不由有些轻快。 两人一鬼,或勉力支持,或忧心忡忡,或神经大条,总之,各有各忽略的理由,谁也没有瞧见不远处的一方屋顶上,无声伫立着一道黑影,若有所思望着那小院子的一角,碎了一地的水缸,还有,那已不见了半分水迹,已被法力汲干的地面,眉心轻轻颦起。 暮色降临,松陵城外的一片密林里,有一道身影跌跌撞撞地跑至,在确定安全时,便再也没有力气,一歪,便倒在了一旁厚厚的雪地上,捂着闷疼的胸口直喘粗气,遮面的黑巾被刚才呕出的血浸湿,虽然因着他时刻呼出的热气没有冻成冰,但也湿淋淋、冷冰冰,紧贴着脸唇很是难受。他一把扯下了黑巾,一张还残存着血迹的脸,在月光雪色的映衬下,白惨惨,难看至极。 “让你去对付一个小姑娘而已,你居然受伤了?”一个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很是惊讶莫名,而且带着一丝取笑的意味。 地上那人双目骤抬,朝着声源处狠狠瞪了过去。 一个也是身穿着黑色夜行衣的人影缓缓踱了出来。 “若非你不济事,我又怎会受伤?” 那人也取下了遮面的黑巾,闻言,眉心紧蹙道,“你什么意思?” “岑师兄!姓顾的,不是该你对付么?你即便不是他的对手,好歹也多拖住他一会儿,让他早早便脱了身回去,让师弟我腹背受敌。或者,师兄是故意的?其实师兄不只想我受伤,而是巴不得我就死在那里吧?”地上那人的语气更是不好。 “你……”被称作岑师兄的人,脸色一变,可却不知如何反驳。 “好了!你们两个!技不如人,还在这里互相推诿,你们也好意思。”冷冷的话语出自两人身后,两人面色一整,就连地上那人也忙不迭站了起来,回过身,双双朝着来人拱手,恭声道,“萧师兄!” “嗯。”来人轻应了一声,缓缓踱出黑暗,与这两人一式的黑色夜行衣,只是,他没有遮面,一张脸被月光雪色映得清楚,若是闻歌在此处,定然要惊呼出声,因为这位“萧师兄”不是旁人,正是那萧旭。 “彭师弟伤得不重吧?我这儿有一瓶回雪丹,你先拿去用,好生将伤养好了。”萧旭神色淡淡,表了一番关切,然后递了一个瓷瓶过去。 “多谢萧师兄!”那彭师弟连忙应了一声,满怀感激地将那个瓷瓶接了过去。 “此次是我们轻敌了,才致彭师弟受伤。不过这样一来,便也更说明,那两人不容小觑。”萧旭双手背负身后,清冷的月光洒在他脸上,更显出两分冷凝。 “萧师兄,我不明白。”姓岑的那一个皱眉道,“我们受了皇帝陛下的密令到松陵原来,便是要想法子挑起争端,最好能利用韩定涛父子的不合来做文章,可如今,韩定涛父子虽还不亲近,但却越走越近,韩铮也变了许多,越来越无法掌控,师兄不着急此处,为何却要去对付两个不相干的人?” 萧旭听罢,却是高深莫测地一挑眉道,“谁说不相干了?韩铮如今是变了,咱们却可另寻他法。其实……我心中已有定计,但正因如此,才出不得任何纰漏。这两人不知出自什么原因,一直在韩铮身边出没,虽然刻意隐藏了行踪,但却不得不防,若是他们为护韩铮而来,势必会对我们的计划有所妨碍,所以,在此之前,要想办法将他们从韩铮身边拔除。”萧旭说着,眸色一点点沉溺成一片暗黑。 “原来如此!萧师兄果真考虑周全,是你我所不能及。”姓彭的立马拍起了马屁,还朝着姓岑的那个使了个挑衅的眼神。 姓岑那一个翻他一个白眼,却并未与他争辩,反倒是皱眉道,“可是今日交手,那一男一女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出动咱们所有来到松陵原的师兄弟或许能将他们一举拿下,可是,这势必会闹出大动静。这松陵原是韩定涛的地盘,他又最是个耳聪目明之人,若是被他察觉……师父可是让我们千万不可暴露身份的啊!” 萧旭却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自负一笑道,“今日之前,我或许还会头疼,但今日……咱们虽是功败垂成,却也让我现了一个有趣的事情。” 172 不娶她 “什么现?”这回,那两师兄弟都好奇了。 萧旭却是高深莫测的一笑,并不多言,只是月光如练中,他的笑容与眼神,因着算计,而显得阴沉一片。 他两个师弟对望一眼,知道他的现,他的计划,他都必然不会说了。他们对他,有敬,有畏,也有不甘。可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出身,他的心计,都远远在他们之上,也不怪整个师门都这么看重他,他们也只得以他马是瞻了。 “元帅找我有事?”进得帅帐,韩铮一抬眼便瞧见了站在南夏与东离边境图面前的韩定涛。方才那一瞬间,韩铮瞧见了他略略佝偻着的背脊,不知为何,心上一酸,恍惚明白过来,父亲,已经不是从前的父亲了。 韩定涛转过头来望向他,父子二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片刻后,韩定涛叹息一声,先移开了视线,朝着一旁的椅子递了递手,“先坐吧!” 韩铮依言在椅子上坐了,只坐了椅子的前半部,双手自然垂放身前,腰背挺得笔直,像是一个真正的军人该是的模样。 韩定涛见状,将欣慰尽数掩在了心底,跟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沉默了片刻,这才道,“近日……军中有些流言。” 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抬眼瞄向韩铮,哪里晓得,他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兀自端凝着神色,不见半点儿异状,反倒是韩定涛皱了皱眉。 “身处军中,我不相信你一点儿风声也没有听到。”虽然他是当事人,这流言总要避着他一些,但这军营就这么大,总会传到他的耳朵里,韩定涛可不相信这个小兔崽子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不过是故意跟他装糊涂罢了。“都说你正月十五的时候,与阿冉在城里……呃……看灯会了?说吧!你与阿冉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话……你是以元帅的身份问的,还是以父亲的身份问的?”韩铮终于开了口,一双眼,目光灼灼,迎视韩定涛,不闪不避。 韩定涛愣了愣,继而沉声道,“有何不同?” “若是元帅所问,这是我的私事,我不认为有向您交代的必要。当然,如果是父亲问的……那我便实话实说,我如今也是弱冠之龄了,若是母亲还在,只怕早已给我张罗了婚事,成家立业了。我喜欢阿冉,想娶她,就是这么简单。”韩铮的话简单而直接。 韩定涛却是听得皱眉,“你想娶她?当真是真心的?” 韩铮嗤笑,“父亲此时倒更像是阿冉的义父了。” “你别给我嘻嘻哈哈,你清楚为父想说的是什么。阿冉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她很好,非常好,你若能娶她,我自然高兴。可是……你当真考虑清楚了么?阿冉不是普通的女子。你看看,你们这才去逛了个灯会,这军营里便已是流言四起,你便也罢了,一个大男人,可阿冉呢?她一个姑娘家,在这军中立足已是不易,如今还要被流言所累,你可替她设想过?” “父亲!”很显然,韩定涛此时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在与他交谈,他的父亲,淳于冉的义父。所以,韩铮也不再矫情了,“所以,你说了半天的意思到底是什么?” 韩定涛沉吟了片刻,这才道,“你想娶阿冉,阿冉可也愿嫁你么?” 韩铮挑眉,“父亲觉得呢?不若……父亲帮我去问一问她,正好,我也想知道。” 韩定涛皱起眉瞪他一眼,“这种事,还要我帮你问,你有什么出息?”见韩铮一副笑嘻嘻的样子,便也清楚了他这是故意的,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转念又觉得这也是他如今与自己亲近些的表现了,心里又是一暖。 只是,面上的暖意却又很快被认真所取代,叹息一声道,“阿冉是我从小看到大的,她的性子我也了解一二,若非她心中有你,怕也不会陪你去逛什么灯会。” 韩铮嘴角一牵,恋爱中的人,总是患得患失的,对于淳于冉的心,他明明清楚,却不敢笃定,如今,听得自己父亲这么一句,倒是让他高兴得很。只是,这高兴,很快便被一盆冷水浇透。 “你们既是两情相悦,那么……便由我做主,早些成亲了吧?只是成亲之后,便让阿冉不要随军了,看是回京城去,或是在松陵城里置办一所宅子都可以。阿冉毕竟是个姑娘家,她父亲早前将她交与我照顾,我哪里照顾得来孩子,何况,还是个女孩子。便终日将她带在军营里,久而久之,就成了这般模样,我还愁着这终不是长久之计,日后到了地下,也不知如何与她父亲交代。如今这样也好,她成了我们韩家的人,也正好可以从这军营里退出去,过一些女孩子应该过的日子了。” 韩定涛这番话果真是以一个为父之心所说,当中不乏温情,本以为听到这番话,韩铮该欣喜若狂,哪知抬起头来,却见他皱着眉,脸色沉凝,哪里有半分欢喜的神色。 韩定涛不由一挑眉道,“怎么?你不同意?” “父亲!”韩铮沉吟片刻,神色一寸寸坚定,显然,他是挣扎过、犹豫过的,只是,那些挣扎与犹豫终究沉定了下来,因为一些更为重要的东西。 “一来,我虽喜欢阿冉,想要娶她,可她愿不愿嫁我,什么时候嫁我,这些,我想让她自己决定。二来,我以为父亲与我一样,认可阿冉在军中的努力,否则也不会为她请功了,不是吗?这里是阿冉的战场,她自幼长在这里,若是让她离开……她不会愿意的。如果,嫁给我,她就必须离开她引以为傲,决心守护的这一切,我想……她宁愿一辈子也不嫁吧!” 说到此处,韩铮幽幽苦笑,但眸色因而更加坚定,抬起眼,直直望进韩定涛眼中,“父亲,我确定,不管阿冉有多喜欢我,在她心中,我的分量也绝比不上你现在想让她离开的一切。就如我也一样,阿冉重要,我的信仰,一样重要。我不会为了阿冉放弃我手中的长枪,肩上的责任,身后守护的一切,我也不会强求阿冉放弃。所以……父亲,就这样吧!今日的话,到此为止,如果这是你让我娶她的条件,那么……算了,我不娶她!” 173 吃定他 那么算了,我不娶她。 这该是一句多么残忍无情的话吧!闻歌与顾轻涯隐身在帅帐外,却是听得一声叹息。 抬眼间,便见同样藏身在帐外的淳于冉,那个比多少男儿都要刚强的淳于冉泪盈于睫,因着这一句话,竟是哭了。 不是伤心,而是深深的动容。 “没想到,这个韩铮倒果真是个有担当的,我早前,小看他了。”闻歌除了上回说韩铮狠之后,头一回,承认了韩铮的好。只是,说罢,又觉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别过头去,抬头看天。天上雪后初阳,霁景无双。 顾轻涯侧过头,看她一眼,微微笑,“韩铮确实难得。”情到深处,多少男人选择占有,可这样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却放弃了。这世间,不乏深情,可尊重难得。韩铮对淳于冉,是建于欣赏之上的情,他很清楚,所以不会本末倒置,为了这份情,毁去那份欣赏。 韩铮的心思,同样作为男子,顾轻涯是理解的。 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 韩定涛就是其中一个。 “你不娶她?不娶她,你又为何去招惹她?既是如此,早前去逛什么灯会?你听听,这军营里的流言都传成什么样了?你与阿冉日日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旁人的闲话还不知要说得怎么难听呢!” 韩铮目光一暗,他家老头会没听懂他的话?怎么可能? “你也说了,阿冉是你看着长大的,她叫你一声义父,你只怕也把她当成女儿一般。你为她请功,让她有了名正言顺的军职,你了解她,我不信,你会让她回去过普通妇人的生活。而且,你应该明白,她本就不是普通女子,又如何与普通女子一般柴米油盐?”抬起眼,他目光如炬,紧盯韩定涛一瞬间闪烁的眼,不由叹息,“我清楚,如今这个状况,我与阿冉还这样朝夕相对,只怕于军心不利。除了成亲之外,父亲觉得还有什么补救之法,直言便是,当真用不着这般拐弯抹角。” 这么一会儿,他也算是看明白了。难怪今日老头儿打了一手温情牌,全然不似他一贯的风格,原来,这些种种都是他抛出的陷阱,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至于老头儿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也懒得去猜了,倒不如问来得直截了当,相信这个时候了,老头儿应该不介意对他坦然相告才是。 韩定涛望了望儿子,眨眼间,收拾起了脸上本有的温情,和活似他儿子始乱终弃,而他痛心疾,为自己的义女打抱不平的模样,转而恢复成了平日里,冷静到有些肃然的,一军之帅的模样。 “昨夜,我苦思良久,这事无论是生在何人的身上,都不得不处置,何况,你还是我的儿子。” 韩铮点头,表示理解,因为是元帅的儿子,自然更该成为表率。出了事情,自然也更该严惩。 “不过,军中并没有一条规定说你与阿冉不能在一起。所以,没有触犯军规,这处置起来,自然就要轻了许多。”韩定涛的语气却又转了转。 韩铮倒是没什么反应,做了这么多铺垫,看来,他家老头儿什么都想好了呀! “这件事,无非两个解决之道。一个自然便是你们成亲,从今往后,名正言顺,只是,要委屈了阿冉,不过,你方才已经否决了,那便只剩下第二条路了。” 韩铮还是点头,悉听尊便。 韩定涛见他这么淡定,真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惊讶,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这才道,“无论如何,你跟阿冉再这么朝夕相处却是不行了,这里是军营,如你所言,影响军心。正好,前些日子,子霖捎信来说,他旧伤复,已是难以支持,怕是要休养一段时日,我还苦恼着派何人前去接替他,毕竟,袭阳关乃是我朝南门,直临南夏,随时可能兵临城下,实在马虎不得。现在好了,无论是你去,还是阿冉去,我都很是放心的!” 韩铮听罢,点了点头。 韩定涛却是眉心紧蹙,“又点头?”他今天点头的次数是不是有点儿太多了些? “听明白了,自然点头了。”韩铮却是理所当然。 “果真听明白了?”韩定涛有些怀疑,蹙起了与韩铮极是相似的眉。 韩铮又点头,“我去顶替冯将军就是。”说什么他与阿冉二选一,既然知道他对阿冉的感情,他会让阿冉去么?自然是他自己去了。这老头儿不直说,偏要绕这么大的弯子,真是! “你果真想清楚了?你要知道,袭阳关那可不是你能马马虎虎应对的,那可事关重大!而且……”未尽的话语,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要危险得多。 韩铮却是不耐烦地一摆手,道,“不是说我和阿冉去,你都放心么?那现在我答应去了,袭阳关有人镇守,我与阿冉也避了嫌,两全其美的,你还啰嗦些什么?” “放肆!有你这么对父亲和元帅说话的吗?”韩定涛虎了脸。 韩铮连忙站起,从善如流地躬身道,“元帅见谅,末将失言。您大人大量,自然不会与末将计较。如此,末将便下去收拾了,明日便赶往袭阳关,也好让冯将军早日放心休养!”话落,便冲着韩定涛一个利落地抱拳行礼,便转身朝帐外而去。 气得韩定涛翘了翘胡子,指着他的背影,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末了,却又突然笑了,“这小子,还算有担当!” 出了帅帐的韩铮却是被吓了一跳,“阿冉,你怎么在这里?”她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可不是一桩好事,而且,着意往她泛红的眼圈盯了过去,她却已经侧过身,抬手抹了抹眼角,语调一贯淡漠地道,“义父说有事与我相商。” 韩铮听罢,却是皱了皱眉,在心里骂了一声,老狐狸。抬眼,对上淳于冉还红着的眼眶,知道她该听见的,不该听见的,只怕都听见了,不由叹息一声道,“进不进去都无所谓了。” “怎么无所谓?你才来松陵原多久?要去袭阳关,自然也是该我去!”说着,淳于冉便要撩开帐子往里去。 刚一动,腕上却是一紧,被韩铮紧紧箍住,“就知道你会这样想!”韩铮的表情很是无奈。 174 无怨悔 韩铮的表情很无奈,箍在她腕上的手,却不敢有半分的松动,“阿冉!我知道,你很强,很多时候,你比我,比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强。可是,这件事情,是我们俩的事情,我是男人,这本就该我承担!偶尔就一次,你依靠我一回,相信我一回,不行吗?” 韩铮这一番话,语调平淡,但对于淳于冉来说,却如敲了一记重锤,她所有的坚持,在一瞬间崩塌。 韩铮见她瞬间萎顿下去的神色,有些不忍,但终究是咬着牙忍下了,有些事情,他有他的坚持,而他们要走下去,她就必须得习惯,习惯着去接受。 “阿冉来了?进来吧!”帐内的韩定涛想是听见了动静,扬声道。 韩铮与淳于冉皆是目光微闪,醒过神来。 韩铮抬起手轻拍了拍淳于冉,个中意味,两人都能领会,然后,他便转身走了。 淳于冉又呆愣在原地片刻,直到一阵冷风吹来,刮在脸上,刺骨的冷,她才恍惚醒过神来抬手抹了把脸,有些凉。原来,不知何时,又是满脸的泪,若再一会儿,怕就得将脸给冻住了。 她连忙抬手将脸抹了抹,这才整了整神色,掀起帐前那厚实的布帘子,走了进去。 进得帐内时,韩定涛正神色轻松地在看一卷兵书,显然……今日这事的结果很合他的心意。 可是,站在他桌案之前,淳于冉却是思绪翻腾。 “怎么不说话?”韩定涛觉得她进来了,就这么站着,很是奇怪,不由抬起头来,问道,语气,倒是要比对着韩铮时,温煦了许多。 淳于冉眸中思绪复杂,纠结了片刻,终究是咬了咬唇,道,“义父……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是因为……你并不愿我与韩铮在一起?还是……义父觉得我配不上韩铮?” 韩定涛听得一愕,片刻后,放下兵书,朗朗笑了起来,“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呢?看来……这人说,关心则乱,还真没有错!你平日里,是个多么自信、冷静的孩子,怎么到了与韩铮的事上,就患得患失成了这样?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暂且分开,韩铮或许还会不明白,你自幼在军中长大,你会不明白吗?” 淳于冉当然不是不明白,她只是…… 见她沉默,神色间有些怔忪,韩定涛也默了一下,他是过来人,有些事情,倒也理解。所以,他话锋一转,并没有继续数落,“无论如何,你们现在都在军中,如今传言甚嚣尘上,于军心实在不利。暂且分开些时日,待得过上一阵,有些事情,反倒顺理成章了。” “可是……义父,让我与韩铮分开,可以有很多种方法,为什么,偏偏要让他去袭阳关呢?”淳于冉真正不能理解的,是这个。 如今,袭阳关外,南夏的娑罗城中,南夏军陈兵十五万,如今,不过是因为天气太冷,暂且歇了战,但待得开了春儿,以那位南夏武帝的好战,必然会再起战事,届时,袭阳关便是当其冲。 所以,戍守袭阳关的人,有多么重要,有多么危险,可想而知。 可,韩定涛却将韩铮派了出去,不惜编造了冯子霖旧伤复的理由,将他撤换了下来,据她所知,冯子霖可没有什么旧伤啊!如此大费周章,又将韩铮置于险地,她不得不多想。 “阿冉……”韩定涛神色沉凝,“在你眼中,袭阳关险?可你哪里知道,韩铮这些年,置身的那个锦绣堆,才是真正的险!韩铮是我儿子,我自然不想他以身犯险,可我更想他成为一个有担当的,铁铮铮的汉子。而且,非常时期,我别无他法,你要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淳于冉神色随之一凛,“在义父看来,情况已经那么糟糕了么?” 韩定涛摇了摇头,“眼下还不好说,只是以防万一罢了。” 淳于冉略一思忖,却是想起了一事,“冯将军旧伤复,是义父的意思,还是他自己的意思?”她很确定,冯子霖根本没有什么旧伤,当然更不可能会有什么旧伤复,结合韩定涛此时的话,她没有办法不多心。 韩定涛眼中闪过一缕欣慰,不愧是他教出来的孩子,够敏锐。还是韩铮说得对,这样的阿冉,本不平凡,又如何能安于平凡女子的生活? “事实上,我也是收到子霖说自己旧伤复,要回京养伤的信,才兴起了让韩铮去接替他,戍守袭阳关的心思。若是果真到了那一天,于韩铮而言,何处不是险境?他能早日适应,于他,于整个虎威军而言,都是好事。” “冯子霖是什么意思?往日里,常嚷着要结草衔环以报义父知遇之恩,关键时候了,连个话也不说明白。”淳于冉不悦地紧皱眉心。 韩定涛却是想得开得很,“事实上,子霖还算有良心了,否则,他大可推说家里老父重病之类的谎话,其实这也正是冯家捎信来,信中所言。可子霖这孩子……怕是早就生了戒心,在京里安插了眼线,得了消息,知道他父亲好着呢,这才明白过来,故意以重伤为借口返京。既不至于不孝,也全了我们的同袍之情,已是难得了。阿冉,人活在这世上,总有各种各样的牵绊,没有办法随心所欲,子霖心中未必不煎熬,都是袍泽兄弟,你当懂他。” 抬起头,却见淳于冉红了眼眶不说,眼里蓄的泪,更是已经不堪重负地滑落,这些年,倒是难得见这孩子掉眼泪,坚强得韩定涛都总是忘记她是个女孩子。 “怎么了?怕了?” 淳于冉抬起手,抹了泪,用力摇了摇头,“不怕!我只是,为义父不值罢了。”常年戍守边关,不得与妻儿相守,落下一身伤痛,最终,却还要被猜忌。飞鸟尽,良弓藏,可有人想过那把良弓的心情? 韩定涛却是低低笑了一声,从椅上站起,却扯到了他的腿上旧伤,趔趄了一下。 淳于冉连忙上前扶住他。 他笑着拍了拍淳于冉的手,“我这一生行事,自问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能护得一方百姓安宁,余愿足矣。” 韩定涛说得无憾,淳于冉却是听得心头酸,只是,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那时,他们尚不知,帝王心有多么冷酷,更不知,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厄运。 175 两缱绻 淳于冉从韩定涛的帅帐中出来后,就径自去了韩铮的营帐。 因着明日就要启程往袭阳关去,虽说轻车简从,但该交接的,还得交接,所以,韩铮便先去忙公事去了。 待得将公事办得告一段落,回到自己的营帐,一撩开帘子,便见得帐内有人正忙前忙后地帮他收拾着东西。 彼时,便觉得心下一暖,也没有出声,就这么双手环抱胸前,倚在门前,静静看着她忙前忙后,觉得,就这么看着她,他也可以看到天荒地老。 但,很显然,天未荒,地也未老。 淳于冉转过头来,一双清凌凌的眼,淡淡望向他,韩铮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扯开唇笑道,“现在看起来,你倒是很有做贤妻良母的潜质。要不……咱们干脆听我爹的,将婚事给办了吧?” 他笑嘻嘻,却没有得到同样的回应,淳于冉抬起眼,淡到冷地看他一眼,复又去忙了。 韩铮脸上的笑容有些讪讪,“怎么?不愿意?不愿意你就骂我就是了,别担心将我骂跑了。我不会跑的。” 淳于冉却没有被逗笑,也没有害羞,或是生气,只是仍然忙着为他收拾衣物、瓶瓶罐罐之类的,一边收拾,一边淡淡道,“袭阳关开春后,气候最是多变,乍暖还寒,容易着凉,所以一定要注意增减衣裳,千万别仗着自己年轻,就不当一回事儿,等到以后熬不住了,才后悔就晚了。另外,我给你带了一些上好的金疮药,当然,如果可以,尽量不要让自己受伤。但如果不小心伤着了,千万不要逞能,一定要赶快处理,不要拖严重了。还有……” 絮絮叨叨着,转过头来,话音却是戛然而止。 韩铮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近在咫尺,她一转过身来,鼻尖便几乎撞到他的胸膛,鼻端盈入的全是属于他的气息。 即便是在那日他们相约逛灯会时,也从未靠得这么近过。 只是,淳于冉现在的心境,却委实生不出什么害羞的心思。 木然间,韩铮已经张开双臂,轻轻将她拥进了怀里。“你这么好,我都不想走了,或者干脆将你绑了,一并带去袭阳关好了。你说呢?” 淳于冉没法回答他,只觉得眼中有些潮热,她没有扭扭捏捏,而是,同样伸出了手,回抱住他。 韩铮只是还没有离开,就已经开始想念,满溢的情感已经难以自持,他只想抱一抱她,哪怕明知唐突,明知她可能会因为害羞而恼了他,他也顾不得了。他甚至已经做好被推开,甚至被暴打的准备了,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淳于冉没有推开他,非但没有推开他,她甚至回应了他。 这……这……韩铮浑身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沸腾,满心欢悦的泡泡几乎要将心房胀破,“你这么舍不得我,干脆我真将你一并打包,偷偷带走好了?” “好啊!”他是说笑,却听得淳于冉很是爽快地应了。 韩铮惊住,愣住,将她从怀里推开,目光如炬,深深凝望住她,“你说真的?”她今日似乎有些不对劲啊!难不成,陷入爱恋的女子都会如她这般,行事与平日大相径庭么?还是说……她当真十分舍不得他,这才失了态。 “自然是真的。”淳于冉在他怀中仰头,四目相对,眼眸如星,她此时竟微微笑了起来,她难得笑,每一次笑,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总是让韩铮惊艳非常,这一回,也不例外。韩铮只觉得面前似是刹那间的春花烂漫,美得让他心神恍惚,一时间,竟都没有听见她说了什么。 愣愣道了一声,“啊?” 那模样,有些蠢,但蠢得可爱,让淳于冉都不由弯了弯嘴角,对上他直的眼,又重复道,“我说,是真的。你若敢带我走,我便敢跟你走!” 韩铮这回倒是听明白了,心里不是不动容,但动容过后,理智回笼,但却止不住他满脸的笑,“今日我算是看明白了,原来,你这么离不开我啊!平日里,原来都是装的?”笑闹了一回,他见淳于冉还是浅淡的笑,没有半分恼,不由也收了面上的笑意,轻轻在她额上印下一吻,道,“别胡思乱想了,乖乖在这里等我回来。一个袭阳关而已,你相信我,我定会守成铁桶,一只苍蝇也不让它飞进来。再说了,袭阳关离这里,也不远,总有机会见面的,嗯?” 至于刚才什么将她带走的话,他们彼此都清楚,不过是一句说笑罢了。他们都是自律的人,对自己肩负的责任和使命再清楚不过,做不来这样自私的事。 韩铮懂她,她亦知他。 所以,方才那一番话,即便是他们内心的想望,如今,也只会当成一句玩笑。 她望着他的眼,点了点头,再埋进他的胸口,掩去了眼角的泪光。 种种思虑暗转,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忍不住想将韩定涛担忧的一切和盘托出,可话到了嘴边,淳于冉突然忆及那个从未见过,但却已经让她恨之入骨的一国之君,对于韩铮来说,却是一直亲他近他疼他宠他的舅舅,有些话,终究说不出口。韩铮与她不同,她的忠,不是对东离国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对生她养她的虎威军,还有她身后的万千百姓,可韩铮,心里自然有忠,可他的忠里,只怕多少都有忠君的分量吧? 所以,话到了嘴边,她终究是说不出口,“到了袭阳关,万事小心。” “嗯!”摩挲着她的头顶,享受着她难得的温驯与柔顺,韩铮轻轻应了一声,不愿打破这幸福的安谧。 “一定小心。”淳于冉却还是不放心。 “嗯。” 这里是温情脉脉,两心缱绻,依依惜别,与这处营帐不过隔着几丈距离的另一个营帐内,却有几人正在为事情的展而欢喜雀跃。 “萧师兄真是神机妙算,怎么就料定冯家一传信,韩定涛这里必然会有所动作?居然将他派韩铮接替冯子霖镇守袭阳关也猜得一分不差,实在让人佩服。”身穿一身普通虎威军服的,管萧旭叫师兄的,自然不是旁人,正是那日偷袭闻歌,却被顾轻涯所伤的那个姓彭的,唤作彭昌源的,萧旭的两个师弟之一,为了拍马屁,好话更是不要钱似的,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 176 太巧了 可惜,他的马屁,被拍的人却不是那么受用。 萧旭轻哼一声道,“冯家在东离朝中势力不小,必然最早察觉。冯子霖虽是冯家的异类,不从文偏要从戎,但却是冯家老太太的心头肉,冯大人虽平日里总是恨铁不成钢,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自然不会看着他死,将他弄回去,那是迟早的事。而冯子霖这人有些小聪明,对虎威军和韩定涛又感情颇深,一旦察觉,必然会想方设法告知,韩定涛便必然会有所动作,只是,我没有料到,他竟这么干脆,便将韩铮送到了袭阳关去。” 要知道,一旦开战,袭阳关可就是当其冲面对南夏的十五万铁军,韩铮怎么说,也是韩定涛的独子,他不可能不看重。 萧旭原本想着,透过冯家施的这一计隔山打牛,韩定涛顶多会将身边心腹抽拨一人去顶替冯子霖。或是白敬武,或是姚劲松,甚至是淳于冉,不管是哪一个,于他们都只有好处。 当然,若不是淳于冉最好。他还可利用早前散布出去的那些流言,再走一步好棋,但萧旭却从没有想过,韩定涛会舍得下韩铮去冒险。这么一来,倒是将他布的局打乱了。 韩定涛,究竟是洞悉了这当中的关隘,将计就计,还是无意为之?若是后一种,倒也无妨,他也大可调整一下他的布局,再作应对就是,可若是前一种……那事情,怕就要难办许多了。 “不管怎么说,萧师兄就是萧师兄,莫怪是师门的长辈们都说师兄乃是我们师兄弟中第一人了。”彭昌源还是笑呵呵拍他的马屁。 旁边的岑骏不屑地撇撇嘴角,轻哼一声,“萧师兄,如今韩铮顶替冯子霖,戍守袭阳关,可会对我们的计划有碍?” 萧旭摇了摇头,“这倒无妨。韩铮离开也好,倒也便于我们行事,只是,之前的布局,要稍作调整。如今……当务之急,是那两个人,不能让他们出来搅局。” “这有何难?师兄不是已经有了定计?咱们这就依计行事,让他们自顾不暇就是了。”岑骏自负地挑起眉梢。 萧旭点了点头,“嗯!一切小心!切莫轻敌!” “师兄放心!”岑骏与彭昌源皆是抱拳,沉声许诺。 闻歌与顾轻涯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正被旁人当成了挡路石,急欲除之而后快,倒还在悠哉度日,至少,闻歌是这般没心没肺的。 一大清早起来,闻歌伸着懒腰走出房门,小院子里转悠了一圈儿却没有见着顾轻涯的身影,眉心刚刚颦起,边上冯娘子已经飘了过来,凑在她耳边低声问道,“你可是在找顾公子?” 闻歌横她一眼,“离我远些!”人鬼殊途,她不怕她,可她靠她这么近,她也是会介意的,好伐? “好心没好报!”冯娘子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但还是乖乖地往后退了一步,在闻歌皱眉朝她瞪过来时,她很是识相地伸出一根食指指了指头顶,道,“在屋顶上呢!” 屋顶上?闻歌抬了抬头,皱眉。 “一整晚都在屋顶上,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这么冷的天儿,也不怕给冻成冰棍儿!说真的,你们真没有吵架?”冯娘子说着说着,八卦的天性又上了头,不怕死地凑上前,好奇地问道。 闻歌却是又杀气凛凛地瞪了她一眼,冯娘子立刻识相地闭嘴,缩了回去,闻歌这才收回视线,对付她,还真得凶! 将冯娘子给瞪走了,闻歌脚下一点,提气上了屋顶。 屋顶上积雪未清,闻歌又算得身轻如燕,脚尖几近无声地落在积雪之上,但哪怕如此,哪怕顾轻涯好似在呆,但还是在她上来的那一瞬间便察觉到了,眼中精光一闪,他原本拿在手中端详的一个物件便已经被握紧在了掌心。 但即便他的动作算快的,但还是被闻歌看了个正着,她目光一闪,一边上前,一边道,“看什么呢?神神秘秘的,见我来了,还要藏,不能看么?” 说罢,她人已到了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一屁股坐下,然后便是伸出手,不由分说要去夺他握在掌心的东西。 “没什么。”顾轻涯却是手掌一翻,转而将那东西掖进了腰间,摆明了不给她看。 闻歌一愣,继而皱眉不悦,“还真不让看啊?小气!”但就是刚刚那惊鸿一瞥间,她还是看见了,那是只女子的腰铃,琉璃七彩光晕,灵气充沛,小巧精致,她心里有些涩,“难不成又是那姑娘的东西,所以你舍不得给我看呢?” 顾轻涯目下一闪,答非所问道,“今日,韩铮便要启程往袭阳关去了。” 又转移话题!闻歌哼了一声,抬起眼,这才觉,从他们家的屋顶这个位置看过去,便是松陵城的南门了,虽然看不见,但视线所及处,便是松陵大营的方向。 “别告诉我,你是为了这个,所以忧心了一整晚睡不着吧?”闻歌的语调不掩嘲弄,她才不信呢!是谁总让她既来之,则安之的?这么些日子的相处,她也算是看明白了,要说淡漠,她远远不及面前这一位。与狭义心肠,好打抱不平的云懋不同,虽然同样出身沧溟云家,可是他的行事准则却全然不像那些自诩正义的名门子弟,不管闲事,他比她践行得还要彻底。 所以,他若是为了韩铮的事一夜未睡,她才不信。要说他想起了他藏在心里的那位姑娘,这才辗转反侧,她还信些。 顾轻涯似是没有听懂她话里的嘲讽,“我只是觉得……这些事,太巧了些。” “什么巧啊?”闻歌气闷得很,语气自然也算不上好。“你的伤好了么?镇日里倒是有工夫胡思乱想?” 那语气不好,但话里含着的关切顾轻涯还是能感受到,他微微一笑,倒聪明地没有戳破,免得让姑娘恼羞成怒,低垂下眼,勾了勾唇角,道,“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那日,突袭我们的,究竟是何人。松陵原这类是非之地,按理,修道之人还是敬而远之才对。而你我,在此处,不该树敌,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会对我们下手呢?而且,那一日,我深觉,试探的成分居多。我尚未想出个所以然,韩铮与韩夫人的事,便传遍了整个军营,韩铮便被调离了松陵大营……你不觉得太巧了么?” 177 有脑子 闻歌听罢,却是笑了,这话锋转的是不是太硬了?不想她问,她便不问,反正他在想谁,为什么睡不着,跟她有什么关系?但也用不着这样生拉硬套吧? 闻歌有些恼火,“哪里巧了?我就不明白这当中有什么关系。松陵原是是非之地没错,但同样充满了机会,难保没有修道之人浑水摸鱼,对我们出手……也许是觊觎我们手中的法器呢?” 这世间,能人异士众多,说不定,就是知道他们手中有宝贝呢?要知道,不管是他手中的流空,还是她的擎月,那可都是大甜头,为此铤而走险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跟韩铮有关,那就更不可能了,这世间,哪里有人会知道我们与韩铮有牵连?就是韩铮自己也不知道吧?再说了,突袭我们的人可也是会法术的,既要出手对付韩铮,又知道我们,对我们出手的,这世间还没有……”说到此处,闻歌突然一顿,眉心一紧,眸泛惊色,然后,很是不敢置信地望向顾轻涯,不会吧?难道他的意思是…… 顾轻涯挑眉看她,知道她想到了,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闻歌默了片刻,还是有些不明白,“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就算他知道我们,又为什么要对我们动手?” “你说呢?”顾轻涯眉梢一动,将问题又踢给了她。 闻歌倒没有追问,什么事都问别人,她也做不来,自己有脑子,不常动动会生锈。 “之前就觉得这个萧旭行踪诡秘,动机不纯,应该是乾帝布下的暗棋无疑。而乾帝既然这么忌惮韩定涛,派来的这么一个小年轻自然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会法术,所以,他现了我们,现我们徘徊在韩铮的身边,他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在韩铮身边,可是……灯会那日,我们撞见了他,第二日,便有人突袭,然后,韩铮与阿冉逛灯会的事情便传得全营皆知了……”闻歌突然扬目一惊,“乾帝要对韩定涛动手了?” 只能这么解释了。萧旭是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跟在韩铮身边,但他若是要对韩家父子动手,怕就害怕他们会出手干预。那日的突袭虽多是试探,若是她与顾五不敌,要么,觉得不足为虑放过他们,要么,顺手将他们宰了,永绝后患也可能。 想到此处,闻歌是真觉得冤枉,她哪里敢去插手韩铮的命运?她还指望着韩铮快些走完前生的因果,她也沾回光,早日从这里出去呢! “那现在怎么办?”事实就是,她虽然觉得冤枉,却没有办法冲到萧旭面前跟他说,她冤枉。还有就是,现在韩铮被调到袭阳关,到底与萧旭有没有关系,他会不会就此罢手,与他们相安无事? “他不会再来找我们麻烦吧?”闻歌这话很没有底气,她自己都不相信。 但,担忧不是她的性格,所以,不过忧心了一刻,她一挥手道,“罢了!要来就来吧!还怕他不成!”说着,肚子突然咕噜噜一阵响,她抬起头望向顾轻涯道,“先去做饭吧!可别敌人打上门来了,我们因为饿着肚子,没了力气才输了,那岂不是不只冤枉,还要笑掉人家的大牙?” 顾轻涯看着一瞬间从萎顿又变得满血复活,不由也是收获了满满的正能量,这就是赫连闻歌的魅力。 微微一笑,他从屋顶上一跃而起,“遵命!” 在闻歌还在为他的笑容目眩神迷的时候,他已经身形一展,从屋顶上,如大鹏展翅一般飞纵而下。 闻歌在屋顶望着,默默抹了一把额上汗,按了按胸口,这人真是个祸害,无时无刻不撩人阿! 一顿饭刚做好,还没有吃进嘴里,院门便被人敲响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葛大娘,却是来寻虎妞的。 “虎妞今日没有过来,怕是去别的地方玩儿了吧?” 葛大娘也是点了点头,“这孩子平日里一般挺乖的,出来之前都会跟我们说一声,去哪里,找谁玩儿,我和家里人也对她放心得很,今日怎么了,看我找到她,不狠揍她一回屁股。”葛大娘恶狠狠地说完,便扭着圆润的腰肢又出门去了。 闻歌失笑地摇了摇头,“看来,今天虎妞的小屁股要遭殃了。”不过,这么不乖,让大人找不到的小孩子,也该让她的小屁股吃疼一回。 顾轻涯笑笑没有言语,两人各自在桌边坐了。 吃过早饭后,便跟往常的每一天般,悠闲度日。 闻歌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的时候,院门突然又被人敲响,这回,却很是急促,还隐约伴随着喊叫声。 闻歌从椅子上弹起,与坐在廊下摆弄着木头,不知在做什么的顾轻涯对望一眼,不约而同都蹙起了眉心。 闻歌站起身,快步穿过院子,将门打开。 门开了,这回进来的,却还是葛大娘。 但葛大娘这会儿的脸色已与早上截然不同,苍白不说,还满布惊惶,一见闻歌和顾轻涯两个,便顾不得礼数了,一个箭步上前,拉了闻歌便是猝声问道,“虎妞……虎妞可来过你们这里?” 闻歌皱了皱眉,“大娘早上不就来过了吗?虎妞还没找着?” 她身后,顾轻涯也跟着站了起来,眉心轻攒。 葛大娘却是双肩一垮,“虎妞没有来么?”问着的同时,她眼里的泪,便已经哗哗地淌了下来。 闻歌一蹙眉心,也有些急了,“都找过了么?虎妞挺乖的,不会乱跑的。” 葛大娘一边哭着,一边点了点头,“我把她平日里爱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也没找着。大牛他们也都说今天没有见过虎妞,我这才急了,回来叫了她爷和她爹娘一块儿找,这都快把城里都翻个个儿了,也没有见着她。哎哟!我的虎妞,我的心肝儿啊,这是去哪儿了?你要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奶我也不活了!”说着说着,这个爽利的妇人一拍大腿,便哭了起来,还哭得很是惊天动地。 闻歌被吓得一愣,连忙转头看了一眼顾轻涯,后者却是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娘,你别担心,别哭了。虎妞不会有事的。”闻歌从没见过哭成这样的人,对于葛大娘这样的人,她更是少打交道,见她这样,一时手足无措,就是劝起人来的话也苍白无力得很。 178 起分歧 闻歌的劝,却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葛大娘只怕是满心的忧虑,到了这一刻,再也忍不住了,一倾而出,如洪水出闸,势不可挡,哭得那叫一个地动山摇。 “虎妞这孩子……该不会是被拐子给拐了吧?”边上冯娘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这话,葛大娘自然是听不见的,可闻歌与顾轻涯却不由对望了一眼,电光火石间,闻歌已经有了主意。 “大娘,你别太担心了。说不定虎妞一会儿就自己回来了,你呀,先回家里去歇着吧!没事儿的话,可以做做饭,一会儿葛大叔还有葛大哥和嫂子他们回来了,也有热汤饭垫肚子。我与顾五也没事儿,索性便也帮着在城里找找,这城也不大,咱们人多,一会儿准能找到虎妞的!” 闻歌本以为,葛大娘哭得这般浑然忘我,这话怕也听不进耳里,哪儿晓得葛大娘的哭声却是骤然一歇,抬起一双红肿的眼望着闻歌,满是希冀,“真的吗?” 闻歌一愕,哭笑不得地叹息,“真的!” 葛大娘抽泣了一声,刚才哭得那般滔滔不绝,这会儿,居然说收就收了,看得闻歌叹为观止。 她哪里知道,葛大娘虽不会法术,但年纪阅历在那里,这一生,也见过不少人,对自家隔壁搬来的这年轻的一男一女,虽不怎么了解。但就他们能够安然在这院子里住这么久,葛大娘就知道,他们一定不是一般人。 葛大娘这时已经是六神无主,没有办法了,有他们帮忙,葛大娘惶惶无依的心这会儿才稍稍安定了些。 闻歌起初以为,虎妞就是小孩子贪玩儿,一时玩儿得忘了时间,没有那么严重。 可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她心里也急了,步子从走,变成了小跑,嘴里一直喊着虎妞的名字,心房却从一早的轻松,一点点紧绷起来。 夜色降临时,她在城东说好的地方与顾轻涯汇合,两人都没有说话,但就看身边空空如也,便也知一无所获。 闻歌沉默着,虎妞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会去了哪里?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还是,果真去冯娘子所言,被拐子给拐走了? “走吧!先回去了!说不定,葛大叔他们已经找到虎妞了。”见闻歌沉溺在夜色中的脸容沉寂着,顾轻涯目光闪了闪,抬手拍了拍她的肩。 闻歌点了点头,虽然,顾轻涯的语调仍然清雅从容一如平日,但他们都清楚,他这话里,不过是存了一丝侥幸,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两人一路沉默,拖着步子往回走。 果真,到了他们家隔壁的葛家,他们最后的一丝侥幸也落了空,虎妞……还是没有找到。 这冰天雪地的,虎妞那么小的一个孩子,即便是没有遇见坏人,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哪怕是跌倒了,在没人的地方,她求不了救,脱不了困,冻一晚上,也能将她给冻死。 所有不好的猜测,虽然都只是猜测,但对于这些大人们来说,都清楚,那都是可能生的事实。 葛大娘与虎妞她娘已经哭得昏死了过去,葛大叔与虎妞他爹就垂头坐在一边,一言不。 顾轻涯与闻歌见状,知道他们帮不上忙,待在这里也是不合适,交换了一个眼色,便从葛家告辞,回了隔壁的小院子。 只是,闻歌一直情绪不高,哪怕,是回了院子,也还是沉默,哪怕是冯娘子追着问找到虎妞了没有,她也置若罔闻。 顾轻涯摆了摆手,一个眼神,便轻易冻住了冯娘子还待追上去的脚步,自己叹息了一声,走上前去。 进得屋内,闻歌没有点灯,就这么坐在了屋内的椅子上,顾轻涯走上前,轻声道,“你也别太过于担心了,虎妞说不定被哪家好心人救起了也说不定,明日天亮,我再出去找。” 明日?明日……或许什么都晚了。 闻歌眨了眨眼,突然抬头望向顾轻涯道,“你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快点儿找到虎妞么?” 顾轻涯本已又到了门口,闻言,猝然转头看她,“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们沧溟岛难道就没有什么法术,可以感应一个人的所在么?”闻歌越想越觉得可行,神色间染上了两分热切。 顾轻涯沉默了片刻,才语调清淡道,“如果有呢!” 有?闻歌本来只是病急乱投医,如今一听,双眸一亮道,“有的话,那自然是快些用上,早点儿将虎妞给找回来啊!”抬起头,却见顾轻涯杵在那儿,一动不动,她不由皱起眉道,“快点儿啊!” 顾轻涯却还是不动,沉默了片刻,这才打破沉寂道,“你的意思是,为了找到虎妞,你想让我动用法术,是吗?若是她命中该有此一劫呢?咱们是不是也要插手她的命运?” 闻歌满心的热切被冻住,窗外,清冷的月光和着雪色透了进来,映在她脸上,亦是一片沉冷,“你什么意思?”这话,是刚才顾轻涯问她的,转眼,又丢回了他的脸上。 他什么意思,她知道。不过是不愿相信罢了。既是如此,他不介意说的更清楚明白一些。 “在来到这里的最初我便与你说过,我们是这个时空的闯入者,这是过去,若是稍有不慎,我们影响到了过去的人、事、物的命运轨迹,牵一而动全身,导致未来的转变的话,我们很有可能会付出代价。” “所以呢?”闻歌猝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所以,我们就要袖手旁观,明明有能力,但却也不愿帮上一帮么?别人也就罢了,可是虎妞,她还是一个那么小,那么可爱的孩子。你忘了?她总是那么信任,那么亲密地喊你叔叔,哪怕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她都记得要与你分享。你不也很喜欢她,常常将她举高高吗?”闻歌望着顾轻涯,怎么也不愿意相信,他怎么能这么冷静,冷静到冷酷,甚至冷血。 顾轻涯扭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你果真要管,便要想好。那样的代价,若是我们再也回不去,你也无所谓吗?” 轻飘飘的一句话,霎时冻住了闻歌的满心激愤,她的脸色一僵,都被眼力极佳的顾轻涯看在眼里,引得他幽幽叹息了一声。 179 传箭书 “我一早就说过,哪怕是要留在这里,永远都回不去,只要能与你在一处,我也无所谓。可是你呢?若是一念之差,咱们只能困在这里,再也回不去,你也无所谓,也没关系吗?” 看闻歌怔忪的神情,顾轻涯眸中一闪而过一抹不忍,但有些话,即便残忍,他也不得不说,咬了咬牙,他让自己狠下心来。 “我不是不想救虎妞,只是……我更在意你罢了。这件事,管不管,都在你。你好好想想吧!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尊重你的决定!”话落,他扭身出去了,临去前,还不忘将房门关上,将一室的安谧还与她。 他一走,闻歌登时觉得支撑自己的力气也没了,双腿一软,便抱住自己,蹲在了地上。 管是不管,都在她,如何决定,他听她的。虽然残忍,可却理智……何去何从,她是该好好想清楚。 一夜没睡,待得第二日天刚亮,闻歌便推门出去了,可是转了一圈儿又没见着顾轻涯,这人,还习惯起神龙见不见尾来了。 心里腹诽了一回,眼角余光瞥见冯娘子从角落里飘了过来,她也省得浪费时间,直接问道,“顾五呢?” “他昨夜从你屋里出来,就又出门去了,我估摸着,怕是连夜去找小虎妞去了。”冯娘子的回答却全然出乎了闻歌的意外。 闻歌的目下一闪,有一瞬的不敢置信,继而却又恍惚明白,本该如此。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也会有感情,有不舍,若非顾五提醒,她不也想不顾一切寻到虎妞么?可是,现在……闻歌心里不由有些五味杂陈。 “你呢?你是不是也要接着去找虎妞?顾公子昨日做的饼还有剩,我指挥着你热了来吃,免得一会儿找起人来饿着肚子没力气。”冯娘子虽是问了,但却是笃定了答案一般,便已帮着要张罗起闻歌的早饭来。 “我不去了。”谁料,闻歌也让她出乎意料了一回,只是,这一句,答得很急。 冯娘子却还是惊讶了,有些狐疑和不信地抬头看她,毕竟,她昨日的担忧和焦急不是假,怎么睡了一觉起来,就变了? 闻歌被她的目光看得心里虚,一扭头,躲开了她的视线,清清喉咙,尽可能平静地道,“我昨日怕是受了寒风,身上有些不舒坦,出去了,不要帮不上忙,还拖累他们就不好了,我还是就在家里等消息,不去添乱了。” 这谎话说的闻歌自己都心虚得不行,可是……她咬了咬牙,又能怎么办呢?她纠结了一晚上,犹豫了一晚上,她还是没有办法为了去救一个虎妞,而冒险。她必须回去。所以……只有对不起了,虎妞! “噢……那……你好好歇着吧!”冯娘子也不知信是没信,沉默了片刻,嗫嚅了这么一句话。 “嗯。”闻歌应了一声,举步就又要进屋内。谁知,耳后风响,她迅疾地将身子一侧,一支利箭,贴着她脸颊急射而过,“砰”一声钉在了她身前的门柱之上,入木三分,羽翎颤动,箭身上绑覆着一页纸笺,隐隐透出两分墨迹。 “这是什么呀?”冯娘子听到动静,回头来看,她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虽然好奇,但也唬了一跳。 是箭书!闻歌却是神色一变,转而沉凝。这个时候,他们家里为何会突然有人送来了箭书? 有些答案,已经呼之欲出,闻歌几乎已经猜到了。 她自来不喜欢扭捏和纠结,所以,即便心绪复杂,但她,还是很快将那封箭书取了下来。 冯娘子却已经指着那绑箭书的红绳惊喊道,“这……这不是虎妞的红头绳吗?” 自然是。闻歌拿着那封箭书,很快看完,脸色沉凝成了一片冷。 顾轻涯又在城里城外找了一转,除了没有使用法术,他已经尽了他的心力,可是,还是没有找到虎妞。 待得天色大亮时,他不得不放弃,转而回了小院子。有法术傍身,他不比寻常人,累了一夜便精疲力尽,但一夜未曾合眼,他的眼睛还是觉得有些酸涩。 可是,刚跨进小院的门,他的眉峰便是一攒,心中升起一种不太好的感觉。 “闻歌人呢?” 冯娘子正面色忧急地在院子的天井里来来回回地踱步,听得顾轻涯的声音,登时一脸喜色地奔了过来,“谢天谢地,你可算回来了!” 许是因着是溺毙在井中,冯娘子虽因着一股怨气,得以滞留此处,但活动范围却仅只限于这个小院子,却是出不去的。她虽满心忧急,想着要找顾轻涯,但却除了等,无计可施。既出不去,也不知该如何通知他。只是,越等却是越急,如今,总算将他等回来了,她如何不欣喜若狂? 顾轻涯却没有她的好心情,充血的眼冷冷一瞪,“出了何事?” 冯娘子立马一个激灵,连忙正了神色,也不敢耽搁,一股脑道,“方才,院子里突然有人送来了一封信,说是虎妞在他们手上,让你和闻歌姑娘辰时去城外十里坡带她回来。闻歌姑娘看离约定的时间已经不远,所以,等不及你回来,便已是先去了,她让我见着你,便让你赶紧……” 话未毕,冯娘子抬起头来,便见得顾轻涯已是面沉如水,扭头便是大步流星出了院门,到了门口时,那步子已经由走变成了跑,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城外十里坡,不过是一方小小的山岗,离松陵城到底有没有十里也无人去考证。但因着离松陵城不远,又临近官道,毗邻浦月河,这里也散布着几个小村落,多是打鱼为生,这个天候,大家也大都不出外了,只在家里猫冬。 闻歌到十里坡时,从早起时便阴起的天又开始飘起雪来,即便已经过了年关,这雪,却还是下得很大,风急雪骤,风刮在脸上,刀割一般,而扯絮般的雪花被风卷着扑来,眨眼,就迷了人眼。 十里坡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如今,时辰已是差不多了,闻歌这会儿倒是不急了,她不知道去哪里,自然会有人告诉她。 果真,就在她不住搓着手,跺着脚,在雪地里来回走步时,一阵翅膀扑腾声传进了耳中,闻歌眸中精光一掠,黑金色的眼瞳骤然抬起。 180 被坑了 入目所及,一片雪茫茫中,一只莹蓝色的蝴蝶不畏严寒地扇动些翅膀缓缓飞近。到了闻歌的头顶,绕着飞了几圈,然后,便飞走了。 这样的天气,自然不可能还有什么蝴蝶,何况,是这样艳丽的色泽,所以,闻歌没有犹豫,随着它迈开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它,一步步朝着十里坡下的浦月河而去。 但她不是傻子,还记得一路走,一路悄悄留下标记。既然是冲着他们来的,那必然就是上次那伙人无疑了。上次,他们没有讨着便宜,这一次,既然卷土重来,自然不会全无所备。 留下标记,若是顾五能够看到寻来,届时胜算总要大些。 闻歌此时已经顾不得去想,她是何时对顾轻涯有了这样的信任,居然连性命也可以交托,她此时只能一边小心翼翼地探着步子,一边四处打量着周遭的环境,还得每走几步,就抖落手中香囊里的棘霞花粉。 这棘霞花,虽然名字里有个霞字,但一般情况下,颜色却并不亮丽,棘,自然便是刺的意思,所以,这棘霞花的植株之上遍布细小的倒刺,花很小,但开得很密,不香,花瓣成灰白色,不怎么起眼,花粉亦是一般的颜色,灰白无味。而它这个“霞”字,自然也有所由来。这棘霞花通常都是长在背阴之处,可它或许是向往阳光,一旦照射到日光,便会变色,橘红若霞,这才得了“棘霞”之名。制成花粉之后,这个特制也仍然存在,所以,用它来留下标记是最好不过的,为了以防万一,闻歌随身得香囊里一直都备着一些。 只是,闻歌抬头看了看天,风急雪骤,浓云蔽天,哪里还见得到半点儿日光。可是……这样一来,也好!棘霞花若是遇到日光变为霞色,那就太明显了,顾五能看到,那些人,自然也能看到。 但今日这样的天气,棘霞花粉撒下去,并不明显,旁人难以察觉,但却未必能瞒过眼力绝佳的顾五的眼睛。如今,闻歌只盼着顾五能早些寻来,千万不要等到这雪将她撒下的棘霞花粉一并掩埋了才好。 就这样,一边心事重重地跟着那只蝴蝶走,闻歌一边四处查看,一边撒下棘霞花粉。雪花飘零中,树林、村庄、山坡都被抛在了身后,眼前的雪原一点点开阔平静起来。 突然,闻歌猝然停下了步伐,那只蝴蝶拍拍翅膀,飞上了天空,一点荧光,眨眼被狂风卷着雪花淹没。 闻歌却已懒得去看它,因为,此时,她已无需它带路。 面前,已经是浦月河。宽阔的河面上已是结了厚厚的冰层,这一场暴雪下来,冰层之上又堆积了厚厚的雪花,打眼望去,一片雪白。 但被越来越大的雪迷乱了的视线里,闻歌还是一眼瞧见了那抹小小的身影。 大红的碎花袄子是今年过年时,葛大娘与葛大嫂刚裁的新衣裳,据说,她已经两年没有新做过衣裳了,今年,葛大哥去了别的地方做工,多挣了些银钱,手中略有些余钱,这才敢给她做了身新衣裳。 虽然小,但虎妞也是个姑娘,哪儿有不喜欢新衣裳的?所以,穿上这件新袄子,就撒欢,却也爱惜得很。听葛大娘笑说,她都是白日里穿上,夜了,就脱下来,用旧的毯子裹好,放在床角。彼时,他们大人说起这话时,小姑娘还又羞又恼,惹得他们都是一通的笑。 所以,此刻,哪怕,闻歌没有顾轻涯那样好的眼力,哪怕风狂月骤,迷乱了视线,因着对那件袄子印象深刻,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虎妞!果真是虎妞! “虎妞!”她扯开嗓子大声地喊了起来。 可是风声太大,她的喊叫刚出了嗓子,便被瞬间吞没在北风的呼号当中。 四野一片雪白,除了那一点卧在冰面上,小小的、静默的红。 闻歌心里急,四处看了看,没有瞧见半点儿人影,也不像是有埋伏的样子。 可是……这不可能! 既然大费周章绑了虎妞,又是箭书,又是蝴蝶引路的将她引到此处,怎么可能没有布下后手? 那里……必然就是陷阱! 可是,望了又望,四野除了风雪,就再无半点儿人息。 她咬了咬牙,终究是再顾不得多想,朝着那抹身影一步步挪了过去。 哪怕明知是陷阱,她也不得不去。 这样大的风雪,这样冷的天气,那个孩子静伏在冰面之上,一动不动,也不知在这里待了多久,有没有事。但哪怕是没事的,再这么耽搁下去,也会被冻成冰块儿的。 在一步步踏上冰面,朝着那道身影靠近的过程中,闻歌丝毫不敢多想,一是害怕多想她就会犹豫,二是她也没有多余的心神多想,她全副的心思都用在了警戒之上,目光四处逡巡不说,迈出的每一步,都是小心了又小心,她袖中的红线已经隐隐现出,而擎月弓已经握在了手中。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是安然无恙地走到了冰面中央,走到了那抹身影身边。 低头一看,那大红碎花袄子裹着的小小身影果真就是虎妞,她闭着眼,似是不省人事,一张小小的脸,已经被冻得青紫,眉毛和头上被雪花铺成了一片霜白,几乎成了一个雪人。 闻歌心一紧,再也顾不得其他,擎月弓往地面上一搁,已是伸手朝小姑娘探去。 触碰到她的那一个刹那,闻歌以为自己碰到了一块儿冰,冷得打了一个哆嗦。 可她顾不得多想,咬了咬牙,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就在那一刻,本就狂躁的风突然诡异的一止,然后,更是狂暴地直朝着她们涌来,闻歌脚下几乎站立不住,眯眼间,瞧见周遭的风雪卷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就将她们围在了中间,高地流转着。 闻歌脸色一白,恍惚间,她们竟已是处在风暴的中心。 糟了!她在心中惊喊,小心了又小心,还是着了道,这是人家一早就布好的阵法,就等着她自投罗网呢! 而这阵法,恰恰好,正是她的短板,偏偏……顾五此时又不在身边。 闻歌恨得在心里骂了声娘,但她此刻却也顾不得这些许多了,怀里的小姑娘冷得像是一坨冰,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181 没事的 再不施救,恐怕就来不及了。 闻歌来不及多想,便已将掌抵在虎妞的胸口,将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了虎妞的体内。掌下,冰冷的小小身躯慢慢地变暖,虎妞的脸色由青白又变为了早前的红润,就连呼吸也平稳了起来,虽然还未醒过来,但闻歌的一颗心总算落到了实处,这才有了心思打量她们所处的这个阵法。 周遭围绕的风雪转得好快,快得眼花缭乱,并且越来越浓密,似是将整个天地的雪都卷到这一处来了一般,而脚下,除了雪,就是冰。 虽然身为郇山第十七代掌门赫连阙的女儿,但对于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什么的,闻歌是一概不知,她爹也从未教过她,如今好了,出去怕也是无望。 闻歌刚刚松懈下来的心,又紧绷起来。即便现在无事,再在这儿困下去,不说虎妞,就是她自己,也得冻成冰块儿。 “闻歌!”就在六神无主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呼唤,清雅从容的,属于顾轻涯的嗓音,这一刻,听在闻歌耳里,却是恍若天籁,让她高兴得差点儿喜极而泣。 “顾五!你来了?”太好了!有救了! 可是……四处看了看,外面的一切已被快转动的风雪漩涡所遮蔽,她什么都看不清,何况是找到顾轻涯的身影?可是,方才,顾轻涯那一声呼唤明明那般清晰,犹如就在耳畔。 “我在外面,现在是用神识在与你说话。你听好我说的。这个阵法虽然转得快,但还是由八卦演变而来,我知你对阵法一窍不通,但你听好了,任何阵法都有它的罩门,即所谓的生门。我现在,想办法,让它转得慢一些,你看好了,待得寻到生门,先将虎妞从生门里扔出来,听见没有?” “嗯。”闻歌毫不犹豫地点头,甚至没有半点儿的犹豫,她甚至未曾怀疑过,为什么找到了生门,不是她抱着虎妞一道跳出去,而是要先将虎妞给扔出去,闻歌只知道,阵法这类东西,顾五比她懂得多,他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她信他! 须臾间,闻歌便知,她只能等待。 也不知顾轻涯是如何做到的,那高转动的风雪漩涡果真一点点慢了下来,闻歌定睛看去,不敢错过半点儿的细节。 然后,她瞧见了,某一处,果真有个风雪稀疏的洞口,转慢的时候,她甚至看见了外面双指轻扣,操控着流空剑,正在与这阵法斗法的顾轻涯,电光火石间,她甚至瞧见了他嘴角蜿蜒淌下的殷红血迹…… 心一紧,闻歌有些慌了。 她深吸两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现在,只有尽快按他所说的做,才不至于让他的努力白费。 闻歌又望定方才的那一个窟窿,待得它再转到眼前时,她目光一厉,就是现在。 “顾五!接住!”她大喊一声,同时,将怀里抱着的虎妞朝着那个窟窿处,用力地扔了出去。 就在那一瞬间,虎妞的身影从那窟窿处消失的刹那,一阵狂烈的风再度扑面而来,她受不住地偏头去闪躲,几乎站不住脚。而方才,本已慢了下来的风雪漩涡,眨眼又恢复了刚才的度,不!比刚才还要快! 而此时,耳边除了风雪呼啸声,便也再听不见其他声音了。 “顾五!”闻歌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然后竖耳听着,可是听了半晌,耳朵里,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等了片刻,没有半点儿的动静。闻歌有些绝望,幽幽苦笑了起来。他既然要腾出手来接住虎妞,自然再奈何不了阵法。阵法有变,自是必然。而且,他本就受了伤,要再一次让阵法变慢,也不知还有没有力气。 胡思乱想间,风雪渐渐大了起来,如同刀子割裂在了了身上,寸寸割,寸寸疼! 不!不是如同,而根本就是。 闻歌陡然醒悟过来,面前的阵法好似怒的猛兽,已经挥舞着锋利的爪子,朝她扑了过来。 她眉眼骤睁,然后,手一挥,袖中红线飞舞而出,绕她周身,将那些风雪所凝的刀剑隔绝在外。但却也被逼得步步后退,陡然之间,脚下一空,她身子向后一倾,眼往下一瞥,登时惊恐地瞠大,脚下,竟是万丈深渊,今次……吾命休矣。身子往下倒去,她无处着力,也无计可施,只得闭了眼,本能地逃避着接下来的灾难。 千钧一之际,她腕间一紧,睁眼间,一个力道已将她提起,将她从死亡之境拉扯了回来。 “傻丫头,我再晚到一步,你就跌进死门里去了。这法阵之中,哪里是能乱走的?”顾轻涯一开口,便是斥责。 但闻歌听在耳里,却是一暖,他来了,她也就心安了。 可是,再仔细一看时,她却是忧虑地皱紧眉来,他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然而不等她问,顾轻涯扯了扯嘴角微微一笑,“你先走!”话刚落,闻歌还来不及反应,便觉身子已是腾空而起,被他朝着一个方向瞬间甩了开去,一股温柔的力量包裹住她。那些冰刀霜剑,不得近身,已纷纷避让。顷刻间,她已从那风雪漩涡中被送了出来,安稳地落在了冰面之上。 “顾五!”她有些不安地低喊了一声,可风雪呼啸,她根本没有办法靠近。她只得安慰自己说,没关系的。对于阵法而言,他比自己强强百倍不只。再说了,他既然可以指点着对阵法一窍不通的自己找到生门,将虎妞送了出来,又能进到法阵之中,又将她给送了出来,那他自己要出来,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她不该过分忧心。 想到虎妞,她连忙四下望了望,瞧见河岸的一棵树下,一抹红色的小小身影安然静卧。 闻歌快步走上前去,见虎妞正躺在一件衣裳上安睡,她心下稍安。可是,下一刻,眉心却是一紧,只因目光所及处,瞧见了那件雪白的男子外袍的衣襟处,一抹殷红的血迹。这衣裳,是顾轻涯的,血……自然的是他的。她刚才分明瞧见了,他嘴角蜿蜒淌下的血迹,还有他过于苍白的脸色。 她心口一突,心房往下沉了沉,她连忙深呼吸,扯了扯嘴角,迭声道,“没事的!一定没事的!” 182 救英雄 嘴里说着没事的,却连自己也没能说服。 闻歌的视线胶着在冰面中央的阵法所在之处,那风雪漩涡好像越裹越大,越裹越厚,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隐约瞧见了那阵法中腾起了血色。 心,慌到没边儿。拼命地深呼吸也不能让胸口的紧绷松缓分毫,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顾轻涯还是没有从法阵中出来,闻歌的脸色也跟着越变越白。 为什么?为什么头一回,只让她将虎妞扔出来,而不是让她抱着虎妞一并出来? 而后一回,却也只是将她送出来,而不是他们一道出来? 越想,心中越是不安。闻歌的手交叠放在胸前,却是控制不住地扭绞在了一起。 又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顾轻涯出来,反倒是那个风雪漩涡已经比闻歌出来时大了一倍还不只,闻歌心中的不安已是膨胀到了极致,她再也等不下去了。 不行!她得去看看! 这么想着,她便是朝着那冰面阵法处迈开了步子,可是,刚刚踏上冰面,只听一声巨响,一道金色的剑光从那风雪漩涡的中央,冲天而起。 那道剑光,闻歌认得。是流空剑的剑光,是顾轻涯的剑光。 闻歌脚步一顿,看那道光的力量,他没事。至少现在,还没事。 闻歌轻轻吁出一口气,便见着那本来高旋转的风雪漩涡,突然停滞在了半空中,一瞬过后,便似失去生命力了一般,轰然崩塌。 那厚重的雪,落了下来,渐迷人眼。 但闻歌还是一眼就看出了那道站立在风雪中央的身影,他拄剑而立,背脊挺得直立。 闻歌不由放松地笑了起来,他没事,太好了。闻歌放心地朝着他迈开了步子,谁知,才不过两步,冰面突然传来了清晰的破裂声。 闻歌一僵,抬起眼来,却只来得及惊恐地睁大,她下意识地拔腿朝着他那处狂奔,可是,无论她跑得有多快,却已经来不及了。 冰裂,在脚下一点点扩大,终于,闻歌“不”地大喊了一声,但除此之外,她已经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脚下一倾,身子,便随着冰块儿的倾斜落进了河水里。 闻歌脚下不停,飞也般地奔了过去。若是平常人,掉进冰河里,自然怕冻伤,冻死,他们有法术防身,原本顶多弄湿一身,没有大碍,可顾轻涯显然是元气大伤了。方才他虽然背脊挺得笔直,但要倚剑而立,她就知道,他有些不妥。何况,虽然从他破阵到冰面破裂他跌下去,不过只是短短的几个顷刻,但自始至终,他都未曾抬起过头。闻歌就是知道,他是强撑着,用他的骄傲在强撑着。 所以,这个时候,掉进冰河里,他若是再无灵力护身,只怕会伤上加伤。再说了,这样的情况若是出现在旁人身上,云二、凤拾遗,甚至是他自己身上,闻歌也未必会这么担心。 可是,那人……那个掉进冰河里的人是顾轻涯呀! 她见过他在水里的样子,她见过他驭水施法,事后疼得蜷曲成一团,浑身痉挛的样子,闻歌脸上最后一丝血色抽尽,她不能想象,他此时在水里是什么样子。也许顷刻间,那水,便能夺了他的命,即便没有,疼,也能将他疼死。 “扑通”一声响,没有半点儿的犹豫,跑到方才顾轻涯跌落的方向,闻歌纵身一跃,便已挑进了冰河之中。 冷!冰河里的水涌上身体周遭,似是针扎一般的疼。闻歌打了个哆嗦,活动四肢向下潜去。 光亮,在头顶的冰面一点点模糊,水下,好暗。她没有顾轻涯那样的好视力,她什么也看不见。 她只能一边游,一边极力地探出手指在水中摸索。顾五!顾五!你在哪里? 满心的忧虑,却只能呐喊在心底,刚一张嘴,便是成串的泡泡从水里涌出,直窜上水面。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闻歌几乎就要绝望了。终于,她触碰到了一只手,冰冷的、无力的……她一把将他抓住,他没有如她以为的痛得浑身抖、痉挛,但……却已是全无意识。 闻歌不知为何,心下抽了抽,却是不敢再耽搁,一把将他的手臂绕到颈后,脚下奋力地一蹬,借着水的浮力,往水面上挣。 这一刻,闻歌不得不庆幸起,在猛鬼陵的那次落水,竟好似为了今日的预先演习一般,她如今才能驮着一个秤砣,因为有所准备,而显得有条不紊。更庆幸的是,某人自己已经先晕了,倒还省了她当回坏人,将他给敲晕。 破水而出的刹那,闻歌感怀道,这样的情况,自己居然还能诸多感慨,也算是苦中作乐,心态平和了。 扭过头望去,倚在她肩上人事不省的人一张脸白中透着青,那青色已一路蔓至眼角眉梢,闻歌看得心头一抽,踌躇地伸出手指探到他的鼻间,那虽然微弱,但却真实感受到的轻浅鼻息几乎让闻歌喜极而泣。 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活着……就好! “葛大娘!你怎么又来了?你这又是做了什么?我都说了,你们家里也不宽裕,真用不着这么破费。”望着又是大包小包敲响房门,进了院子来的葛大娘,闻歌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 葛大娘却是一脸的理所当然,“姑娘这话就见外了。这鸡是自家喂的,蘑菇是去年天气热的时候,我家老头子自己进山里采的,柴火也就是自己打得,也就费些工夫罢了,值当什么?你与顾公子可是救了我家虎妞的命呢!连累顾公子伤成这样,我们全家上下已经是心里不得劲儿了,你若再不让我们做些什么,岂不是要让我们难受死?” 葛大娘如今想起那一日,如今还是心有余悸。 那时,她以为她家虎妞已是彻彻底底丢了,却不想正哭得肝肠寸断的时候,这位姑娘就回来了,带回了不省人事的虎妞和那位顾公子。 据说,虎妞是不小心在山里迷了路,后来转了出来,却又不小心栽到了浦月河里。 这个时节的浦月河……葛大娘一想起,就浑身打哆嗦。若非得顾公子和闻歌姑娘相救,她家虎妞即便没被淹死,在冷成那样的河水里多冻上一会儿,也是要命,哪里会像如今这般,竟是连个喷嚏没有打过? 183 非昔比 葛大娘当然不知,若不是早前闻歌特意给虎妞输送了真气,她这会儿即便小命保住了,也要狠狠折腾一番,哪里有如今的轻松? 只是,葛大娘见自己的虎妞是平平安安回来了,反倒是救人的顾公子伤成了那样,心里更是不得劲儿。 “闻歌姑娘……这顾公子今日可有好转了?要不……咱们还是再请大夫看看?这药再贵,只要能救命,咱们也得抓不是?” 闻歌见葛大娘这般,目光闪了闪,却是有些心虚。 她没有办法说出虎妞是受他们所累,才遭此一劫,只得编了这么一个谎话。原本,虎妞他们也就回来了,并无什么损伤,顾轻涯还因为这事,伤成了这样,到如今还是昏迷不醒,闻歌倒也觉得不亏欠他们什么,心安理得得很。 偏偏葛大娘一家都是实诚的人,又知恩图报得很,而虎妞貌似也是一无所知,就连她是如何从家里不见的,也半点儿印象没有,闻歌的话,她也信了。一家子就理所当然将顾轻涯和闻歌当成了救命恩人,一天三趟地往这小院子跑,而且从来没有空手来的时候。 今天鸡汤,明天鱼汤,不要钱似的往这儿搬。偏偏闻歌再清楚不过,葛大娘家虽然不算穷得揭不开锅的,但也不是富裕到每日里都能吃鱼肉,闻歌也说了好几回,但葛大娘一家却仍是故我。 闻歌心里这才不安,这才虚着,若是顾轻涯再睡几日,葛大娘家怕是就要将那原本就不怎么厚的家底给掏空了。 再说了,如今顾轻涯还昏迷着,虽然也偶尔能灌进一些汤水去,但毕竟吃不了多少。那些鸡汤、鱼汤的,大多都是祭了闻歌的五脏庙,她实在觉得受之有愧得很。 再一听葛大娘还要给请大夫,抓药的。闻歌可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知道这请大夫、抓药可都是最烧钱的,哪里还能再让他们破费,连忙摆手道,“大娘,真不用了。那大夫不是说了么?顾五他只是一时脱力,元气大伤,其他并无大碍,只需要好生静养就是了,而且也抓了药,如今吃了也有所好转,脸色都好看了许多,真用不着再请什么大夫了。” 刚回来的那天,闻歌心中担虑,便已经请大夫来看过了,那天,葛大娘也在场,大夫说的话,她也都听到了。 葛大娘点了点头,却还是心中犹豫道,“可是这顾公子还没有醒……” 闻歌目中也是腾起两丝未散的阴翳,却是扯了扯嘴角,故作无事地笑道,“没什么。他只是有些累了,想多睡一会儿罢了,他睡够了,自然就会醒了。没准儿……没准儿,他一会儿就醒了呢?” 闻歌虽是尽量的粉饰太平,但葛大娘毕竟是历经世事之人,哪里看不出她故作平静的表象下,心里的难受?不由暗骂自己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连忙道,“是啊!吉人自有天相。顾公子必然会无事的,这几日,定会转醒的。我地里还有事,得去忙了,一会儿再过来。这鸡汤我就放这儿的,趁热记得喝了。” 话落,葛大娘放下了篮子里的瓦罐,匆匆走了。 闻歌站在原处了会儿呆,这才将那瓦罐抱起,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后,用瓷碗盛了一碗端了出来,进了房。 房里,帐幔轻垂,光线有些暗。 靠窗的床上,无声无息,顾轻涯平躺在那里,双手交叠,狐疑轻浅,睡得安闲。 闻歌将瓷碗用力往桌上一放,“砰”的一声,可床上的人还是淡定地睡他的,没有半点儿反应,一如他一贯的清雅从容,从前,闻歌总觉得他这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很是让人安心,可如今,却是让她厌恶至极。 “你一天天地睡着,就不嫌累么?若是我,只怕腰板都睡痛了吧?难不成你是不想做饭给我吃了,所以故意偷懒呢?再躺下去,你就不怕霉了?葛大娘给你熬了鸡汤,用的是山里的野蘑菇,可香了。你别说,葛大娘的手艺可不错,这些天我没有少吃。这可都是做给你的呢!谁让你自己一直睡着,活该被我吃完!” 喋喋不休,喋喋不休,闻歌想,最好他能够骂她一声“啰嗦”才好呢!可是,这么半天,他却是一点儿杂音也没有出,仍然睡着,沉默着,似是要一直这样沉默地睡,直到天荒地老。 “你一直躺着是要做什么?让我内疚吗?我告诉你!我可是不会内疚的!我本来不让你们跟来猛鬼陵,是你一定要跟。跟来也就罢了,谁让你跟着我进来的?现在好了!我们出不去还好说,若是到出去时,你还是这样,云二还不将我给拆了?” 闻歌一边说一边走,话落时,已走到了床边,她轻轻蹲了下来,目光刚好与他的睡容平视。 方才强撑起的那一点点气势已经烟消云散,这一刻,闻歌的神情萎顿下来,“顾五!求你了!快些醒过来吧!” 再开口时,她音量压低了很多,语调也再不若平日那般骄矜,语气甚至可以说是哀求,放弃了所有的骄傲。 然而,即便是这样,顾轻涯也还是没有半点儿的动静。 在床边默默蹲了一会儿,闻歌觉得腿都麻了,这才站起身来,却是抬手抹了把脸,就快步走到了桌边,端起那碗鸡汤,咕嘟咕嘟,一饮而尽,然后,很是豪气地一抹嘴,道,“那我全喝了!气死你!哼!” “你又上哪儿去了?搞得这么狼狈?”夜幕降临时,冯娘子瞠目结舌地看着头乱糟糟,衣裳脏兮兮,一脸狼狈回来的闻歌,一连重复几日的疑问又冲口而出,即便明知会跟之前的每一日一样,还是得不到半点儿答案。 果然,闻歌看也没看她,便是拎着一个包袱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厨房内便燃起了火,白烟腾袅。这一回,冯娘子倒是没有急着进去看了,反正进去看了,也看不出个究竟。而且,这些日子,闻歌算是历练出来了,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连火也不会生,水也不会烧,头一次进厨房,把油当成水浇在火上,险些将厨房给烧了的闻歌了。 184 她不傻 灶上,闻歌已经熟练地烧上了水,将一支处理过的灵参放了进去,然后,注入灵力为佐,给顾轻涯熬起了参汤。 这几日,她都是驾云往返翠微山,去山里捕来灵参,再回来给顾轻涯熬参汤喝。 可这灵参汤,一碗又一碗地灌下肚去,顾轻涯的脸色岂止是好看了许多,简直就是健康红润有光泽,脉象与呼吸也很是平和。 她暗地里给他把了下脉,她虽不是大夫,但毕竟是修道中人,对这些也算有些了解,她敢打赌,顾轻涯的身体已经转好,没有大碍了。可是他,却还是长睡不起。 但闻歌除了这个,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 因此,只能日复一日地往返翠微山,一碗又一碗的灵参汤醒给他灌下去,只是,那灵参越捕越粗,越粗越是年岁久远,越是灵气充沛。 闻歌虽然喜欢美食,但从不自己生火做饭,住到这小院子后,虽然是他们自己做饭,但顾轻涯在的时候,她也不过洗个碗罢了。火,是早就生好的,她不过是将水热一热也就是了,更别提做什么参汤了。 所以,刚开始的时候,真的是场灾难。 弄得整个厨房烟火弥漫,乌烟瘴气不说,她自己也是呛咳了许久,更是弄得一脸灰,很是狼狈。 可如今,却已经是不一样了。 她如今无论是生火,还是烧汤,都已经是驾轻就熟,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一碗参汤就已经出锅了。 哦!忘了说,她之前可没少忘了,灶上刚用过的东西烫,不知被烫过几回,这才长了记性,如今,却是再也烫不着了。这人呐……很多事情,都是被逼的。 闻歌感叹了一回,但还是一如既往地将那碗灵参汤端到了房里床前。 只是,才走了两步,她脚步一顿。眼,眨了眨,又眨了眨,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还能喝上闻歌姑娘亲手熬的汤!” 清雅从容的笑嗓徐徐在耳畔响起,闻歌终于确定,这不是她的幻觉。 那已经昏迷了差不多一个月的人,终于醒了。如今,就倚着床头坐着,身上的外衫随意披在身上。那件外衫正是那日染上他的血,后来又被脱下垫在虎妞身下的那一件,后来,是闻歌亲手,一寸寸洗净的。这会儿,却披在了他的肩头。 这世间,怕也难有人如他一般,不过一身简单的白衣也能穿出这样的绝世风华吧? 何况,他居然还在笑,眼神深邃,薄唇微弯,那弧度,恰恰好,正是闻歌无法招架的那一种。 可是,头一回,闻歌没有暗自吞口水,而是,眨了眨眼,将眼中腾升起的雾气眨去,轻声问道,“醒了?” 她的语调很轻,很平,好似每日清晨再平淡不过的问候。 顾轻涯目下闪了闪,“嗯”了一声,只一瞬,便轻笑道,“如果再不醒,你将葛大娘给我熬的汤都喝光了,那我岂不是亏大了?” 闻歌一愕,继而哭笑不得,他居然……都听到了么? 好吧!话是她说的,她不会不承认。 笑着上前,却是将手里端着的碗往前一递。 顾轻涯一边接过,一边挑眉看她,“没有毒吧?” 闻歌眉一皱,手作势往后一缩,“爱喝不喝?”再毒能毒过他这张嘴?再说了,若有毒,连着喝了这么久,怎么没把他毒死? “喝!怎么不喝!别急啊!”顾轻涯连忙拦住她,将那碗夺了过去,咕噜噜便喝了个干净,末了,却是皱了皱眉。 原本正为他的动作而心情稍霁的闻歌因着他皱眉的动作,心又提了起来。“怎么了?”难不成不好喝么?说起来,这灵参难得,她熬好后,一点儿都没有剩下,尽数灌进了他嘴里,她自己都没舍得尝上一口,难道竟不好喝? 闻歌还在苦恼时,顾轻涯却是已经牵唇笑了,“是很好喝。所以啊……往后,这厨房大权由你接管可好?” 闻歌被唬得一愣,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被他耍了,“美得你呢!” 顾轻涯却是低低的笑,那笑声渐渐连成了一串。 还能笑,看来,应是无碍了。闻歌没好气的同时,心也放下了不少。 稍晚时,隔壁的葛家得到了消息,都是喜出望外。也顾不得什么小院儿闹鬼的传闻了,阖家出动,来看望了顾轻涯。 葛大娘实在高兴,又张罗着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大家热热闹闹坐了一桌,吃得高兴。 许是因为这一桩事,从前本就喜欢顾轻涯的虎妞更是黏着顾轻涯不放,若不是葛大娘一直提醒着顾叔叔有伤在身,不能累着,虎妞只怕就不只是揪着顾轻涯的衣角不放,而是要直接黏在他身上,撕也撕不下来了。 但即便如此,虎妞却也不舍得离开,直到在顾轻涯的怀里睡着了,这才被葛大娘抱了回去,再无说不的力气。 小院从最初的热闹恢复了沉寂,闻歌眯了眯黑金色的眼瞳,笑睐顾轻涯道,“顾五真是讨女人们喜欢,老少通吃啊!”说的,正是从葛大娘,到葛大嫂,再到虎妞,都对他印象好得不得了。不过这货,平日里装得太好,谁不以为他是个面慈心善,温文尔雅,且锄强扶弱的一代少侠,正义的化身?哪里晓得,那都是面具啊!这厮根本就是一匹披着羊皮的狼,而且……还是肚腹黑得很是纯粹的那一种。 闻歌可不承认自己腹诽这一番是因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说的,可都是就事论事,就人论人的大实话啊! 她的腹诽,顾轻涯听不见,但他是狐狸啊,要隔着肚皮想人,也不是不会。 所以,他呵呵一笑,眼睛已是莫测地眯起,笑道,“是吗?不知道……可也能讨了你的喜欢?旁人的喜欢,我并不是那么在意,可是若是换成了你,倒是挺不错!” 闻歌心跳一窒,片刻后,轻轻一哼,想道,这些撩人撩心的话,换做从前,她或许还会信一信,弄得心里小鹿乱撞,又觉得对他不住,内疚得不成,可是如今……哼!不是有那个情深意重,让他可以心甘情愿学一手好厨艺,只为讨好,到如今,仍然念念不忘,将她的东西当成宝贝一般地收着,不许人看,不许人碰的那个姑娘么?他再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若还信,不是成了傻子么? 185 不利己 闻歌本来很想将这话毫不留情地扔回他脸上去,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在浦月河上的一幕幕,那些话,在喉咙口打了一个转儿,又咽回去了。 罢了!虽然他喜欢说些暧昧不明的话来撩拨她,但他终究还是可以依靠,可以信任的伙伴。他早前可以舍命救她,今日她就不揭穿他。让彼此难堪又如何?他要暧昧便去暧昧,要撩拨便去撩拨,终归她心不动,人不妄动,心如止水,便是了。 这么一想,闻歌心态平和了一些,轻飘飘笑着道,“虎妞挺可爱吧?我看她方才在你怀里睡的样子,倒是和谐得很。要不,你等她长大吧?反正……你也等得起!”从前,当他只是一介沧溟云家的弟子,闻歌还会顾忌一二。但如今,既然他都坦诚了他镜海遗孤的身份,她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可不是么?虎妞十几年的工夫也就长成豆蔻少女了,十几年,于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白驹过隙时,到那时,他只怕还是如今这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不会有半点儿改变,自然等得起。 见她非但不接他方才的话,既不恼,也不怒,还将话转到了这里,顾轻涯的目光黯了黯,嘴角的笑痕也不由拉平了一些,“难不成,就是因为她可爱,所以,你那时才改变了主意,要救她?” 闻歌的笑容也是一收,片刻后,才语调幽幽道,“是啊!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不过……我觉得我当时大概是昏了头吧!” 她就是喜欢这样口是心非,直接承认,她就是心软,她就是对虎妞有了感情,不忍她出事,会怎么样?顾轻涯心里突然腾起了一丝泻火。 “我猜你大概也是昏了头,否则怎么会去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闻歌却是不高兴了,“怎么损人不利己了?”虽然是很费了一番周折,历了一番险境,还让他受了伤,昏迷了这么长的时间,但,无论如何,也将虎妞救下来了不是?而且……他现在不也没事了么?再说了,当时,她也没有哭着喊着地求他帮忙吧?当然更没有让他不顾自己的危险来救她们。 “难道不是?你可知道当日那阵法是郇山的小周天拘魂阵?必须要用一人来守住阵眼,否则顷刻崩塌,拘魂阵便会将你的魂魄撕得七零八碎?”这个女人,根本不知当日的情况有多险,才敢这般无所谓的态度。 “我又不懂什么阵法!你可以不来救我们!”闻歌不服地嘟囔道,心里却是不由一紧,有些后怕,原来……那日的情况竟是险成了这般?不过他方才说……郇山?闻歌的眉心轻拧了起来。 顾轻涯气得险些七窍生烟,咬着牙错了错,他倒是想不去救她们了,可他管不住自己的脚,更管不住自己的心啊!真是好心没好报! “好吧!就当你不知那阵法的凶险,你这样千方百计救下了虎妞,那又如何?到那时,南夏军进犯,血洗松陵,她又可还躲得过?不只是她,葛大娘、葛大叔,葛大哥,葛大嫂,他们一家,届时都是那松陵城中的冤魂恶鬼,你难不成都要一一插手去管么?我是无所谓!可你呢?你不想回去了么?” 闻歌闻言,面色白了白,她自然知道,可有些事,她却刻意让自己不再想起了。那时的情况,她没有办法多想。她一多想,必然就会犹豫,可虎妞的安危,却禁不起她的半点儿的犹豫。 见她这般,顾轻涯心里又有些不忍,略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却放缓放柔了许多,“我知道你不忍心……可是,到那时,你又如何自处?” 她不知道!闻歌神色有些恍惚,“那怎么一样呢?不管怎么说……虎妞这次是因着我们这才遇了险,我怎么可能明知如此,还见死不救?”那些人,本就是冲着他们来的,虎妞只是饵,她若是明明知道,还放任不管,那便真是狼心狗肺,猪狗不如了。 顾轻涯目下一闪,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他了解她,以她的性子,虎妞因他们而出事,她自然不可能撒手不管。可是……正因为他了解她,他才知道她看似没心没肺背后的内心柔软,这回插手了,可是下回呢? 但是,此时若是逼问她,只怕她会将话给说死吧?他也不想逼她。 于是,他点了点头,语调幽幽道,“这倒也是。” 他这样,反倒是惊得闻歌骤抬双眸看他,他方才那个态度,他还以为他会…… 不过这样,也挺好。闻歌松了一口气。 房内,登时有些沉默,闻歌偏头看了看窗外,站起了身,“那个……天色不早了。你刚醒,身子还虚着,得多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嗯。”顾轻涯刚应了一声,闻歌便已经匆匆出了门去,那背影,张皇得好似后面有鬼在追她!不!她可不是云二,她不怕鬼!即便有鬼追她,她也不会慌成那样。 何况……顾轻涯的额角青筋蹦了两蹦,居然说他虚?她到底有没有脑子,她难道不知道,不能随便说一个男人虚的吗?何况……还是一个有心于她的男人?他若非自制力惊人。若非他清楚后果,它还真不介意身体力行告诉她,他是虚,还是不虚! “喂!顾五!我跟你说啊……”第二日清早,天方亮,闻歌就推开了顾轻涯的房门,直接冲了进去,谁知,却是“啊”了一声,便抬起手来,捂住了眼睛,“你怎么都不穿衣服?” 顾轻涯理也不理她,手下的动作不过顿了顿,便又是继续将那件穿到一半的单衣拉上肩膀,一边轻哼道,“错!我可不是没有穿衣服,而是正在穿衣服。再说了,这是我的房间,我就是不穿衣服,又怎么了?倒是你,一大清早的,就闯进男人的房里,到底是想做什么?”一边说着,顾轻涯已经是一边朝她靠了过去,“难不成,你是想要非礼我?” “谁想非礼你?你少臭美了!”闻歌不服气,捂住眼睛的手一放,黑金色的眼瞳冒着火朝他瞪了过去。目光在触及他时,顿了顿,咦?怎么已经穿上了?她刚才看了那坚实的备,她以为这会儿应该会看见他的胸肌才是。 186 告个别 “怎么?觉得很可惜?”顾轻涯笑眯眯问道。 闻歌愣愣地点了点头,“是啊!是挺可惜的。”话落,才觉得不对,立马醒过神来,却已经对上了顾轻涯那双笑眯眯的眼,似是含满了暧昧,让闻歌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狠咳了两声,却是一撇嘴道,“说什么呢?你这样的身材,也算不得多好。再说了,姑娘我这把岁数了,在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看过多少了,你这样的,还用不着稀奇。”说着,还很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顾轻涯的黑眸眯了眯,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危险。闻歌也不知她为何心虚,但很快就转移了话题,“好了!别说这些题外话了,我这会儿过来,可是有正事要与你说的。” “好吧!什么了不得的正事?不就是你想通了,想走了么?”顾轻涯鼻间哼了一声,显然心情不怎么美丽。 闻歌更是听得惊悚了,“你怎么知道?”难不成他竟是她肚子里的虫? 这不难猜吧?顾轻涯很是没好气,却不怎么想回答她,“不需要道别么?”他指的自然是隔壁那一大家子。 不管是因为现在盯上他们的萧旭一伙,还是因为与葛家的日渐亲密,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他们确实都不宜再待在此地,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闻歌想想也是,她的心思,要能瞒过这只狐狸,还真是不容易,于是,便也释怀。 目光抬起,穿过窗,越过墙,似是瞧见了隔壁的那一家子,微微笑,目光幽幽,“何必!” 既然说定了,顾轻涯与闻歌也都不是拖拖拉拉的人,本来他们的东西也不多,很快就收拾好,走出屋子时,却正好撞上了冯娘子。 “你们这是?”冯娘子的目光落在他们手上那小小的包袱之上,鬼眼轻瞪。 “我们要走了!”闻歌却是挥了挥手,笑得很是没心没肺。 “要走了?怎么这么突然?”冯娘子却是忙道,昨夜,他们不还欢聚一堂了么?怎么今日他们就要走? 闻歌脸上的笑容轻敛,“你不是不喜欢旁人占据这个院子么?我们如今走了,你该高兴才是。” 冯娘子沉默了片刻,却没什么高兴的样子,“还回来么?” 还回来么?闻歌目光闪了闪,环顾这个小小的院子,墙角那架忍冬藤仍然浓浓的墨绿,在春风轻拂下,那墨绿中已是夹杂了几抹淡淡的新绿,这是她当初在几座宅子里选中这个小院子的原因之一,如今要走,心里竟会泛起浓浓的不舍。真是奇怪!不过萍水相逢,偶然驻足罢了,如今,竟然会有人问她还回来么?这座松陵城,于她而言,哪里用得上“回”这个字? 可是,对着冯娘子那双殷殷切切的鬼眼,不知为何,这些话,闻歌却是说不出,就连嘴角也扯不出带着嘲弄的笑痕,默了片刻,只是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冯娘子垂下眼去,恍惚明白,他们这是打算就此诀别了。真是奇怪!居然会不舍!可是……瞄了一眼没心没肺的闻歌,冯娘子嘴角一牵,嘲弄的笑,人家却不见得不舍啊!人都是七情六欲的,可一个人,却比一只鬼还要冷血冷情冷心。 气氛有些莫名的沉窒,两个姑娘似是赌气一般,都是低头不言,顾轻涯看了,忍不住想要笑,但现在,显然不是笑的好时机。 他连忙曲握拳头,握在唇边,但压不住喉间的痒酥,只得咳了两声,在两位姑娘的视线转而望向他时,他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已经与冯娘子告过别了,咱们就走吧!天色也不早了!” 告过别了?这个告别半点儿不让人愉快!冯娘子轻哼一声。 闻歌目中有些复杂,但还是点了点头,“嗯。”回过头去,却见冯娘子将脸扭在一边,似是不愿理她一般,闻歌火也上来,哼了一声,迈步就走,可走了两步,脚下又是一顿,犹豫片刻,终究是回过头来。 “喂!”语气不怎么好,唤的正是冯娘子。 冯娘子很不想理她,可想着这是什么态度啊!她真当她有法术傍身,自己打不过她,就这么欺负她么?谁还怕了她不成,大不了打一架,魂飞魄散。于是,冯娘子高高扬起了下巴,“干嘛?” 闻歌倒是没有捶她,皱眉看了她片刻后,幽幽叹息道,“我说真的,有些执念,不过是为难你自己罢了。旁人未必会放在心里。早些放下,早些自在,到了地下,一碗孟婆汤饮下,什么爱恨嗔痴,都会忘得干干净净,到那时,谁又还会记得谁?不过从头开始罢了!一个崭新的人生,或可摆脱这一生所有的不幸与苦痛,你又何苦一直让自己困守在过去呢?” 冯娘子没有料到她会说这样一番话,愣了愣,这是又一次劝说她去往轮回道,转世投胎呢!冯娘子目光复杂,方才心中乍起的怨念顷刻间烟消云散,原来,她也是个表里不一的,这心里终究做不来表面的冷血无情啊!罢了!冯娘子释怀地叹了口气,这世间,人有千千万万种,处事的态度亦是千千万万,再说,本是萍水相逢,自己又何必强求? 她知道闻歌是好心,可惜……有些事,有些人,不是旁人随意的一两句话,就能轻易放开的。 于是,她弯了弯唇,释然而笑,但却只回了闻歌两字,“多谢!” 闻歌目光一黯,已经从这两个字之间,听见了她的答案,有哀其不幸,有怒其不争,可她终究,没法替谁而活。 于是,闻歌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这世间,谁又能轻易改变谁。第二次劝,这已全了她们相遇的这场缘分。 “保重!”轻道一声,她在冯娘子微笑点头间,蓦然转过身,举步而走,再未回头。 既已了缘,何需回头? “保重!”顾轻涯也朝着冯娘子拱了拱手,然后,连忙快步追闻歌去了。 冯娘子在他们身后,目送着他们一步步走远,一步步出了院门,拐个弯儿,再瞧不见了,这才收回目光。 “世事无常,只愿你们能够珍惜眼下,少些遗憾吧!” 187 心太软 闻歌出了院子,却是疾走了几步之后,就猝然煞住了脚步。 顾轻涯刚走到她身边,甚至还来不及问,她已经开了口,咬着牙,语调很是怒,“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了那样一个男人……难道要等到天荒地老去么?若是那人一辈子也不会回来呢?”什么仇啊恨啊怨的,可不都无处安放了? 闻歌不懂冯娘子的想法,总觉得她太傻。 这世间,谁离了谁活不了?而这世间男儿多薄幸,如楼湛那样的痴情人,太少,遇见了,不过是运气不好,忘了,重新开始便是,为何非要这样为难自己?可不是傻么?不!不只是傻,根本就是疯了。 顾轻涯却是目下闪了闪,片刻后,才幽幽笑道,“可能是过往的回忆太美好了吧,所以……才不舍得。太爱了,所以恨也深,没有办法轻易放下。” “美好?”闻歌嗤笑,“那也是她一人的美好吧?那个负心汉都舍得亲手将她杀害了,还有什么温情可言?而且……听你话里的意思,你竟觉得她对那个负心汉,不只是恨而已?”闻歌觉得顾轻涯的想法,实在匪夷所思。 顾轻涯看着她,也是叹息,“这世间,最难测便是人心。如果,爱与恨能够那么简单,那么纯粹,又哪儿来那么多的纠缠不休,爱恨两难?” “如果真是那样,那就是她自己太傻了,活该好吗?一个人已经那样伤害她了,她还能爱恨两难?嗬!”闻歌嗤笑。 顾轻涯的目光黯了黯,“若是换了你,一个你爱的人,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伤害了你,你会怎么样?” “我?我自然是杀了他,或是至此一刀两断,天涯不想见就是了,有什么难的?”这就是她的性子,你既无情我便休,她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她才不管是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一个人如果真的爱你,是不会舍得伤害你的,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说实话,那时,她爹对她娘做的那些事情,若是换了她,必然就是从此陌路,老死不相往来了,哪里会如她娘时过境迁后的轻易原谅?不过是她爹运气好,遇到的,是她娘罢了。 “是吗?”顾轻涯神色莫测,低低应了一声,“那是因为,你从未爱过人吧?” “爱?”闻歌嗤笑,眸中有一抹阴翳匆匆暗闪,“那是什么东西,我不需要!” 顾轻涯垂下眼,无言。 闻歌却已经一摆手道,“好了!我们在这儿说这些做什么?浪费时间!她要怎么做,那是她的事情,值不值得,傻不傻的,也是她的选择。反正该劝的,我也都劝了,不过萍水相逢,我何必给她操那份儿心,走吧!天色真不早了!” “往何处走?”顾轻涯挑起眉,淡淡问道。 “自然是往袭阳关去啊!咱们得去守着韩铮,等他与阿冉去求来了那对铜铃,咱们便立马回去,这里啊……我是半点儿也不想再待下去了,都是些傻子,让人看了憋气得很。”闻歌应得很是理所当然,一边说,已是一边迈开了步子。 顾轻涯却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负手背在原处,望着她,未动步子。 闻歌脚步又是一刹,这回却是回头道,“我想了想,韩铮那边怕是最迟也要等到六月才有消息,如今还早着呢,咱们日日在这东离国境内,却都在这边陲晃悠,时时听韩铮他们说起烨京繁华锦绣,倒是让我好奇起来是怎么个了不得的繁华锦绣了,可惜一直都没有机会去看看。如今正好,天气也转暖了,咱们又有空闲,不若结伴去烨京转转。” 顾轻涯眯眼笑,应得爽快,“好啊!去哪儿,你说了算!反正,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猝不及防,好像又被表白了一回,但闻歌已经很是淡定了,轻咳了两声,迈开步子,是朝着顾轻涯身后的方向。 只是,她的神色却有些莫名的纠结,到了顾轻涯跟前时,她的纠结也终于有了出处,咬牙道,“我只是想着,若是将那负心汉绑到她跟前来,让她杀了,将这些爱恨恩怨都尽数了结,她应该就可以解脱了吧!” 顾轻涯嘴角的笑痕牵起,就知道,她是个嘴硬心软的姑娘。“这是自然。” “那好!那咱们就跑一趟烨京,将那个没有担当的负心汉给抓来吧!”闻歌捏了捏拳头,将骨头捏得咯咯作响,终于不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也不用再纠结。 可是,过了没有多久,闻歌便再一次感受到了命运的奇妙与强大。 原来,上苍,对于有些事,终有它的安排。 因为担心着顾轻涯昏睡了差不多一个月才醒,身子还没有好全,加上闻歌觉得时间还长,也不急,就没有一路驾云或是御剑赶路,而是一路悠哉悠哉,走走停停地边走边玩儿,倒果真是一番游玩的姿态。 走了大半月,在春色渐浓时,离烨京,还有一半的路程,可是,却也再不用去了。 因为,他们在半路上,就碰到了一行从烨京疾驰而来的队伍,领头的,有一个,闻歌认识。不!说认识也不对,就是见过。在那个小院子里残存的记忆中见过,不是旁人,正是他们此行要去抓的那人,冯娘子苦候的那位负心汉,冯肇庆。 “你说,会不会是这个负心汉终于良心现,想回乡去担当上一回?”闻歌挑眉笑问道。 “你是这么认为的?”顾轻涯抬起修长的手指,摩挲了一下下巴,望着正忙着在对着一位显见是他上官的大人鞍前马后的冯肇庆,转而挑眉望向闻歌。 闻歌摇了摇头,“自然不是!我看,若非万不得已,他怕是到死也不愿意再踏进松陵城半步。” “这是为何?冯娘子已死,他又不知她冤魂未散,为何不愿意回来?”顾轻涯问的话,事关冯肇庆,可目光却是瞬也不瞬凝着闻歌。 闻歌愣了愣,继而,脸上的笑容淡了好些,“有什么奇怪的?他心虚呗!这里,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过去?他再扮演什么痴情的男人,也瞒不过他自己!以前是天高地远,没有人知道他在京城已有娇妻稚子,飞黄腾达,回了松陵,若是此事被拆穿,他的情深不悔,还有几人相信?” 188 负心人 “是么?你是这样想的啊?”顾轻涯高高挑起眉梢,似是觉得很是诧异。在闻歌皱眉朝他看过来时,他才轻轻笑道,“闻歌还是将人心,还有感情,都想得太过简单纯粹了。” “又想跟我说什么爱恨两难的话了?”闻歌嘲弄的笑,“我只是知道人心善变,尤其是男人口里的爱,从来靠不住,今日爱,明日便可要你性命罢了。” 顾轻涯深深看她一眼,似是要看进她的眼底,看穿她的心。 闻歌懂他目光中的探究,她不愿认输,所以强忍着,没有闪躲。他要看,便由他看。 片刻后,却是顾轻涯先移开了眼,笑道,“好了!咱们无需在这里多做争论,有些事,看下去,自然会明了。”闻歌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顾轻涯却已经连忙转了话题,道,“无论如何,世事奇妙,这冯肇庆既然自己送上门儿来了,倒是省了我们再千里迢迢跑一趟烨京了。” “这倒也是。等到了松陵城,再将他绑了,送到冯娘子跟前,倒也省了不少工夫。”闻歌如愿被转移了注意力,轻轻一哼道。 “但愿这一次,能让她解脱。”闻歌由衷地期盼。 顾轻涯望着她,将笑意尽数掩在了眸底,姑娘,你前几日不还说缘尽人散,再也不回那小院了么?如今看来,是要食言啊! 只是,顾轻涯可没有拆穿她的想法。 既然途中就遇到了冯肇庆,他又是自投罗网,往松陵城方向而去的,闻歌和顾轻涯自然没有必要再往前走,转而悄悄缀在了这一行人身后,悄悄跟着。 只是,有些遗憾的是,这烨京城,却是暂时去不成了。 等过了几日,闻歌却又皱眉了,满腹狐疑,“他们为什么不进城,却要在这里安营扎寨?”这里离松陵城不过就几十里的距离了,他们若要进城,大可赶一赶路,至多不过一日的工夫,可是……他们却停了下来。 顾轻涯也是皱眉,“你不觉得奇怪么?他们这一路上,都以商旅自居。”若非,他们刚好识得冯肇庆,他们也不可能知道,这是一队官兵,而会将他们当成普通的商队。 “掩人耳目?为了什么?”闻歌狐疑更甚,突然想到了什么,骤然转头惊望顾轻涯,后者也在望她,显然也想到了,眸色了然,“难道……是冲着虎威军和韩定涛来的?” 顾轻涯沉默,不置可否,但即便沉默,他们彼此也是心知肚明,八九不离十。 “现在怎么办?要将冯肇庆绑了么?”顾轻涯问。 闻歌沉着脸,思虑了片刻,摇了摇头,“再看看吧!”事关韩铮他们,当然更重要。 这自然不是什么普通的商队,当日,能让冯秀才不惜亲手杀死妻,也要进京攀附的,自然不是普通的人家。如今,数年过去,冯肇庆自然已是平步青云,只是,在烨京那样的地方,一块儿牌匾掉下来,也能砸到个四品官儿,冯肇庆不见得算个什么人物,但能让他鞍前马后的,便必然是个人物了。 这样的人物,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介商贾? 那自然不是商贾,而是东离的兵部尚书魏长亭。此行前来,却这般遮遮掩掩,自然是另有所图,因为他的身上,背负着东离乾帝的一道密令。 “大人,此地往西三十里,有个桃花村,地处幽僻,少有外人,最是适合藏匿。”待得搭好营帐时,冯肇庆便到了魏长亭帐中请见。 魏长亭闻言点了点头,“朱统领,明日,你带着咱们的人秘密到这个桃花村藏匿起来,不可轻举妄动,等我的命令。”这话却是对他身边一个身穿甲胄的将官所说。 “得令。”禁军统领朱铭,此次奉乾帝密诏出京,全权由兵部尚书魏长亭调配,所以,没有半点儿犹豫,听命后便抱拳出了营帐。 “冯大人,此次点你随行,只因你是松陵人士,对这里的诸多事物都甚为了解,但你也知道,事关重大,所以,千万谨慎行事,莫要让本官与陛下失望啊!”魏长亭这边又掉头敲打了冯肇庆一番。 冯肇庆连忙拱手道,“下官惶恐。大人放心,下官必定会竭尽所能,帮助大人成就大事。” “嗯。”魏长亭这才满意了,点了点头,“如此,便先下去准备吧!待得时机成熟,咱们也是要进松陵城去看看的。” “是。”冯肇庆应了一声,毕恭毕敬地躬身退了出去。 帐帘垂下,帐内的光线登时一暗,魏长亭的面容也隐匿在了暗影中,神色难辨,只听他莫名其妙地诘笑了两声,然后,才似自语般低喃道,“二十多年了,韩定涛!你我斗了二十多年,胜负各半,今次,也不知鹿死谁手?” “这位魏大人居然与韩定涛有仇,是政敌,还是情敌?”闻歌双目着亮,八卦的劲头又上了头。 顾轻涯又好气,又好笑地瞪她一眼,她还真是无时无刻,无处无地,用生命在八卦啊! 捻起隐身诀,两人从魏长亭的营帐里退了出来,走了几步,闻歌扯了扯顾轻涯的衣袖,目光朝着某一处递了递,让他也看。 顾轻涯的目光随着她指示的方向望去,眉,不由一挑。 夕阳西下,洒下遍野橘色的光。 温暖的春风轻拂,将原上的各色花草一一唤醒,那些深深浅浅的绿色中开满了五颜六色,不知名的野花,看上去,格外的美丽。 至少,闻歌是觉得这些野花的美丽,是一点儿也不逊色于百花幽谷的百花盛放的。 只是,这样的美景中,却偏偏多了一个煞风景的身影。 是冯肇庆。 他背手站在山坡顶上,霞光很是公平,即便他这样的人,也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美丽的橘色光晕,他举目眺望着,沐浴在橘色霞光中的侧颜似是有些莫名的哀伤,而他望着的地方,正是松陵城的方向。 “呸呸呸!”闻歌连连吐了几口口水,“哀伤个屁啊!人都是他杀的,他会哀伤?做给谁看?” “是啊!他做给谁看呢?”顾轻涯语调幽幽。 引得闻歌狐疑地看他,戒备、不满,“你一直在帮着这个负心汉说话!从前是,如今更是,怎么?难不成,因为你们都是男人,所以,便觉得他情有可原么?” 189 吴老板 顾轻涯却是摇了摇头,“我并没有,不管如何,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妻,这是他的罪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情有可原。” “这还差不多。”闻歌神色稍缓。 “只是,有些感慨罢了。人活在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一念之差,可是做了,就再也没法回头。” “什么意思?”闻歌扭头看他,橘色的霞光给他的容颜镶了一层金边,但奇怪的是,闻歌居然从他的脸上也看出了一分难言的晦涩。闻歌不由皱了皱眉,总觉得他这话里,好像有故事,别有深意。 可惜,顾轻涯显然不怎么想告诉她,轻轻一笑,便已将话带过了,“没什么,就这么随意一说罢了。想着他与冯娘子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只有爱,只怕亲情亦是不少半分。可是,为了功名利禄,他却轻易舍弃了这些,不知后来的日子,可有过一刻的后悔?” “后悔?”闻歌却是嗤笑一声,“若是有过后悔,他怎么还能心安理得的坐拥高官厚禄,娇妻稚儿?一个可以杀死妻,只为去掉他青云路上绊脚石的男人,心早就被狗吃了,又哪里还会后悔?” 不得不说,因为冯娘子,闻歌对冯肇庆此人,是厌恶到了极点,听不得顾轻涯说他的半句好话。 “也许吧!”顾轻涯也不与她强辩,只是无可无不可地道了这么一句,就扭头看向了别的地方。 绚丽落日,原上春景,莫要辜负啊! 只是,本以为魏长亭既然人已经到了,应该很快就会有所动作,却不想,他竟是一直按兵不动,反倒是带着几个随从,悠闲地在附近的村庄、田间、山头四处转悠起来,与那些个本地人都是相谈甚欢,顾轻涯和闻歌跟了几日,却是越看不透他的心思。 直到这一日,一个身穿夜行衣,蒙着脸的身影匆匆进了魏长亭的营帐,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知道魏长亭怕是要开始动手了。 因为,方才进去那人,虽然藏得很是严实,但作为打了不少交道的闻歌和顾轻涯来说,却是能够一眼就从那身形步履间认出,不是别人,正是萧旭。 这萧旭……果然是乾帝派来的暗棋啊!只是……居然偏偏还与郇山扯上了关系? 南夏地处西南,多密林深谷,常年瘴气弥漫。南夏国人多会使毒操蛊,因而哪怕早年与东离国通商,但东离国人也从骨子里畏惧和厌恶南夏人,因而称他们南蛮子。而,这些日积月累,便也成了南夏人心中的一根刺,加上东离地广富饶,让人觊觎,那位好战的南夏武帝,在这种情况下,应运而生,这场大战,也是顺势而起,避无可避。 南夏娑罗城,就在东离袭阳关以南五十里,平阳关内,是南夏诸城中,离东离最近的城池。 所以,或多或少,受了不少东离的影响,人们的日常起居之间,隐约可见东离的影子。 比如,他们此时所在的这间酒楼的菜色,便有东离的什锦豆腐煲,松鼠桂鱼之类的。 韩铮一手拿着筷子,挑了一丝鱼肉放进唇中咀嚼,看似吃得认真。另一只手抬起,压了压唇上黏的那撇胡子,似是不经意般转了眸子,四处逡巡着,望向窗下的街道,来往穿梭的行人中,有不少人正挽着篮子沿街叫卖,篮子里装的,都是各色的鲜花。 南夏草木繁盛,所以,南夏人尚花,崇拜花神娘娘,女子戴花不稀奇,南夏国的男子也多会簪花戴,虽然,在韩铮看来,男子簪花,实在是大失体统,可耐不住这是人家的风俗啊! 那些卖花的,多是些小孩子和妇人,都穿着色彩艳丽的衣裳,再加上这满街的花香……嗬!韩铮想道,都说烨京花团锦簇,一看这里,才知是错得离谱,只怕,到了南夏都城花都,就更是如此了吧? 韩铮虽是思绪飞转,但却半点儿不耽误他一心几用,既要忙着与同桌的伙伴热热闹闹地吃饭,还要忙着眼睛不经意地四处扫视。 一个人影快步上了楼来,见得韩铮他们这一桌,目光微闪下,便已经很是亲热地上前来道,“哎呀!吴老板!你可算来了!怎么也不往我家里去,非要来这儿?这娑罗城怎么说也是我老陈的地盘儿,你上这儿来了,怎么也该让我好生招待招待啊!” “陈老板!”韩铮站起,朝着来人一拱手道,“快些过来坐!” 一边将人往席上让,一边笑道,“你也知道,我吴某人最是个喜欢自在的。你府上是好,但哪里比得上这客栈里自在啊!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啊!” “只心领不行啊!一会儿,吴老板得在价钱上给我多优惠优惠才行。”那陈老板已经坐到了席上,还很是自觉地自己倒了一杯酒,举杯朝着“吴老板”笑得彼此心知肚明。 “吴老板”与一桌的人都是会意的哈哈大笑。 “一定一定,就冲陈老板的这实诚劲儿,我若不多多与你优惠,那就是我不够意思了。这样!陈老板!你我吃好喝好,吃完了,你便先与我一道去我的客房看货,如何?” “吴老板爽快人!来!干了!”陈老板显然很高兴,连忙举杯与“吴老板”碰了下杯,仰头便是灌尽,末了,还将空杯子翻转过来,给一桌子的人看,其他人都是拍掌哄笑,又互相劝起酒来,一时间,满桌的热闹。 酒楼里的其他人,则各自收回了视线去。 早先便觉得这一桌人有些面生,而且口音也不似本地人,倒有些像是东离辽城那一带的,最近,南夏与东离交战,居然还敢有东离人来这儿,这酒楼里无论是掌柜、店小二,甚至是食客们不由都多了些心思,探究的目光一再地往这一桌生客面上扫来。 直到这陈老板来了。 这陈老板虽也不是本地人,但已经来娑罗城好多年了,在城里开了一家古玩店,生意还算好。 他前些日子便透出风来,他有一个西朔的上家要送货来,想必便是这一位了。 原来,这一行人也不是什么东离辽城的,只怕是西朔官渡府的,那儿与辽城不过一水之隔,口音最是相似,最要紧,那里倒卖古玩的商家最是多。 190 有眼线 原本还有些怀疑的一众人,这下已是心中释疑,纷纷将注意力转开,各自吃东西去了。 而韩铮他们这一桌,却也是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直到酒足饭饱,韩铮很是哥俩儿好地搭了陈老板的肩膀,两人亲亲热热地在一众伙计地簇拥下从酒楼离开,往隔壁的客栈而去。 “我告诉你!这回的货保准儿让你满意,看在你还算实诚,你我又是老交情的份儿上,这才让你先选,不过说好了,也就两件,其他的啊,还是老规矩,价高者得。”韩铮这位“吴老板”好似果真喝醉了,一边跌跌撞撞往客房走,一边对陈老板道。 陈老板一脸的笑,“够了!够了!两件就够了!多谢吴老板大方!” 两人说着,便已是推开房门进去了,最后的那两人,反手关上了门。 倒是也无人奇怪。这古玩本就有不少是价值连城,人家小心些那也是正常的。即便,方才他们出去吃饭时,那房里也一直有人守着呢。 他们不知道的是,门一关上,门里的情势却是与他们的猜想截然不同。 先是韩铮松开了搭在那陈老板肩上的手臂,神色一整,步履稳健,缓缓走到窗边的矮榻上坐下,哪里有半分的醉态? 而那陈老板更是神色一整,便已双手抱拳,单膝一跪,神态间难掩激动道,“陈三见过少将军!” 韩铮正抬手端桌上茶杯,闻言,动作顿了顿,“别叫什么少将军,我在军中任都尉之职。” 陈三立刻会意,连忙改口道,“陈三见过都尉大人。” “陈先生快快请起。”韩铮轻一抬手,那陈老板便也应了一声,站起身来。 这间天字号上房,算得宽敞,进得门来时,除了韩铮与这位陈三,其他的人都各自寻了个方向,安静地守在了一边,这个房间,到此时为止,何止是成了一个铁桶?苍蝇或是蚊子都飞不进的,当然了,有两只比苍蝇和蚊子大得多的,倒是很安然地进了这屋子,悠哉悠哉地坐在栏杆之上看戏,还没有半个人觉。 “这个陈三叫韩铮少将军,看来……是韩定涛的亲信么?莫不是一早就安排在这里的吧?韩定涛……还真是一只老狐狸。”闻歌手里拿了个梨,咔吧咔吧地一口一口咬得香脆,甜美多汁,正是看戏时的美好佐料。 “再老狐狸不也没有算过皇帝?”顾轻涯淡淡一挑眉。 闻歌顿了顿,片刻后,叹息了一声。如今,眼看着局势一天天的恶化,闻歌即便不是顾轻涯这样属狐狸的,也明白了那场伏尸百万的大战一天天近了,只是,如今看来,这更像是一场阴谋的布局,奈何,他们只能这样看着。 嘴里咀嚼的度变慢了,闻歌心里有些闷,刚才还觉得美味无比的梨突然便没了滋味。这个时候,她该觉得高兴才是,毕竟,这意味着他们很快就可以出去了。可是闻歌……实在是高兴不起来。明明……他们与韩铮他们都算不上认识,他们只是做了一回看客,怎么会看着看着就入了戏,会不忍,会不舍呢? 顾轻涯扭头看了她有些黯然的侧颜,动了动唇,却是没有说话。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这里的一切,委实都不是他们所能插手的。早前虎妞那一桩也就罢了,毕竟于这个偌大的时空而言,虎妞实在是太过微不足道,她的生死掀不起大风大浪,于大的历史走势没有太大的影响。 可韩铮他们这里就不一样了,若是他们插手,届时影响了时局,那便是大罪,说不得会遭受天罚的。 但是顾轻涯却又再清楚不过身边这个姑娘是个嘴硬心软的,暗暗在心里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看好她,千万不能让她因为一时的同情而犯下大错。 这边,两人之间原本松快的心情,因着这几句话,陷入了低谷。 而那边,那陈三已是被韩铮请到了对面安坐。 “这些年,辛苦先生了。”一杯热茶被韩铮亲手奉到了陈三跟前。 陈三是诚惶诚恐,连忙接过,口称,“分内之事,不敢言苦。” 韩铮又说了两句客套话,目下微闪时,已是直入了主题,“陈先生,那日我派去与你接头的人,想必已是将我的意思告知了先生了。先生今日依约前来,应该是有好消息了?” 陈三听罢,神色微敛,片刻之后,从衣襟里掏出了一张布帛,放在小几上展开之后,却是一张兵力分布图。不是别的地方,正是位于娑罗城北十里之外的南夏军营。 南夏武帝亲征,早前打出的旗号是二十万大军,几次与虎威军交锋,都没能讨得便宜,倒损失了不少兵力,后来又调了一些回花都驻防,如今,怕也差不多就是十五万了。除了调了三万在平阳关与其他怕虎威军趁虚而入的关卡驻防之外,大多兵力都由武帝直接掌控,就屯兵在这娑罗城外军营之中。 而此时,陈三拿出来,展开给韩铮看的,正是这个军营的布防图。 韩铮匆匆瞥了一眼,眸中有狂热的火焰隐燃,“可靠吗?” 陈三略一沉吟后,点了点头,“南夏军中有好几个将官都是我铺子里的常客,有几个本就在娑罗城驻防的,已与我很是相熟,平日里爱聚在一起喝喝酒。那日,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费了好一番工夫才寻到,临摹下来的。但事关重大,我也不敢确信,所以,借故去了一趟军营,不敢太过明显,所以细处没有办法一一确认,但大体却是不错的。” 韩铮听了暗自点头,心想,这陈三果真是个能干的,也难怪当初被他爹瞧中,早早就安排在这娑罗城中,一待就是十数年。 “都尉大人请看。”陈三伸出手指,点在那张图上的某一处,“这里便是南夏军的粮草所在了。不过武帝虽好战,却不是个莽夫,绝不可能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筐里,所以我猜测,南夏军的粮草怕是不可能全都在这一处,但是……我却是想尽了办法,也没有查到别的粮草所在。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多想了。但即便南夏军所有的粮草都在这里,大人想要达成目的,只怕也是难如登天啊!” 191 没有粮 他当然知道不会容易。 韩铮眸色轻敛,眼中,却没有半分犹豫与害怕。 “你先将你所知道的说了,该怎么做,我心中有数。” 见韩铮坚持,那陈三略一犹豫,也只得听命行事了。 “大人请看。这粮草是被屯在这个地方,这里几乎已经算是整个军营的中心了,四周都是营帐不说,而且,防守很是严密。每半个时辰就要轮岗一次,每次都是两队人马交叉巡逻,大人即便是侥幸能够潜进军营,不惊动他人到了此处,但一旦粮草被烧,火光起,整个军营都会惊动,到时,你们再想退出来,那就难了。” 韩铮听着,半晌没有言语,只是望定那张布防图,不知在想些什么,搁在几面上的那只手,那五根修长的手指头没有规律地轻敲着。 “大人?”陈三见韩铮半天没有反应,也没有指示,不由低声唤道。 韩铮目光轻闪,回过神来,却是问道,“你可探到了帅帐位于何处?” “大人?!”陈三惊得骤抬双目,望向对面神色沉定的韩铮,心房紧跳,他想要干什么? 韩铮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沉定但却坚决地回望陈三。便不需要任何回答,陈三已经猜到了他的打算,但是,陈三并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陈三动了动唇,低下头沉默着,正在思考,此事该如何劝,房门,突然在这时……被人敲响。 不过是两记轻叩,听在屋内众人的耳里,却是恍若惊雷炸响在了耳畔。 屋内的其他人,都是纷纷往韩铮看来,手,都已搭在了腰间藏匿的兵刃之上。 韩铮眼中风起云聚,与陈三对望了一眼,已是站起身来,“谁?” 就在房门外,还有两个人留守,而这间房的四周,他更是早就安排了人隐匿起来,目的就是为了确保这次会面是万无一失的安全,可是,这个时候,却有人来敲门…… 自然不会是自己人。他们清楚此次会面的重要性,若非事态紧急,不会来打扰。就算事态紧急,他们也早早就定下了暗号,用不着敲门。 可是,若不是自己人,那又是什么人呢?不是自己人,便是无声无息突破他重重防守的人,若是朋友还好,若是敌人…… 韩铮沉敛下眸色,却也遮不去眼底的暗潮涌动。 就在这须臾间,他手下的人已经训练有素地将几个装着古玩的匣子无声无息放到了韩铮与陈三中间的矮几之上,一切就绪,韩铮又坐了回去,这回,却半靠着椅背,做出一副还算得镇定的姿态。 门,吱呀一声轻启,韩铮看似闲适,唇上笑着,却悄悄坐直了身子,其他的人,更是悄悄握紧了兵刃的把手。 一道身影从门外逆光走了进来,却是惊得韩铮从矮榻上一跃而起,“阿冉?!” “阿冉!你怎么来了?”见来人居然是淳于冉,屋内众人皆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们两人的关系,在场的人,除了陈三大多都是知道的。不用韩铮使眼色,其他的人都很是识趣地起身退了出去,而陈三即便不是那么清楚,但也知道顺势而为。顷刻间,这屋里,便已走了个干净,就只剩了韩铮与淳于冉二人。 在这里看见淳于冉,韩铮心里不是不惊喜,毕竟,自他从松陵大营来到袭阳关,已经一月有余,他们一直未曾见过。但一切太凑巧了,虽然面上不显,但他心中不由有些惴惴。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在做这么危险的事?”淳于冉果真什么都知道了,一扭头,目光紧盯他。 韩铮没有说话,但面上的笑容却淡了两分。 淳于冉的眉心一紧,“乔装打扮、偷偷摸摸来娑罗城,不惜冒着让陈三暴露的危险,与他碰面……韩铮,你到底想干什么?” 到底想干什么?韩铮挑起眉,没有开口,但想必,以淳于冉的聪明,应该早就猜到了。 “不管怎么说,没有军令,你不可这般冒险。现在收拾一下,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退回袭阳关,还来得及。” “我不会回去的。”没想到,韩铮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对上淳于冉皱眉回望,明显不怎么赞同的神色,他深吸一口气道,“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营中的粮草出了问题,不是吗?” 淳于冉沉默了片刻,“若非万不得已,我不会瞒你。可若是告诉了你,又如何呢?让你如同现在这般去冒险?我倒更想知道,元帅明明已经下了禁口令,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告诉你的那个人,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你别管我是如何知道的。我知道你与父帅瞒着我,是为了我好。可是,我也是虎威军的一员,我有权利知道。” 淳于冉沉默,片刻之后,幽幽叹息一声,“元帅之所以下令禁口,一是怕动摇军心,二,就是怕你如同现在这般。” 上个月,松陵大营的军粮告罄,朝廷的粮草却是迟迟不至,韩定涛身为一方统帅,可以有权向当地官府要求续粮,可是,拿了他的手令到松陵府衙,却是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分反应。 韩定涛隐约猜测到了什么,但为了全军的将士,不得不亲自跑了一趟松陵府衙,到最后,粮是送来了,可是稻谷当中却是掺了大量的泥沙。 韩定涛将自己关在营帐中整整半日,再出来时,却全无姚劲松的激愤,要冲去松陵府衙理论,而是,默默地掏出了两张银票,让他们往临近的村庄去购了些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松陵府衙若是没有上头的指令,又如何敢在十万军士的粮草之上做文章? 何况,朝廷的军粮迟迟不至,就已经说明问题了。即便购粮,也不能往城里去,既然,有人在粮草上做起了文章,那难保城里的粮铺没有受人把控,韩定涛的银钱不多,冒不起这样的险。 但是袭阳关这里的口粮却是从未断过的,韩定涛对自己儿子的了解还是有那么一些,一是怕他得知,会胡思乱想,继而伤心,二,自然便是怕他如同现在这般,冲动鲁莽,做出什么出格之事来。 可是,不管是韩定涛也好,淳于冉也罢,都暗自担心,总觉得这是个开始,也实在担心旁人拿韩铮这处开刀,左思右想下,这才让淳于冉跑了这一趟。 192 为信仰 谁知道,淳于冉紧赶慢赶地到了袭阳关,却现,韩铮根本就不在关内。 只是,更没料到的是,他还真有些本事。才到了袭阳关短短的时间,竟将袭阳关的一众将士都给收服了,个个对他忠心耿耿,对他去了何处守口如瓶。 淳于冉很是使了些手段,最后,还是拿他的安危,这才诈出了真相。 听说,他居然带着十几个人,悄悄潜进了娑罗城,淳于冉当下,便是冒了一身的冷汗。 也顾不得其他了,也是乔装打扮地效仿,跟着赶了过来,费了好一番工夫才找到他,好在,还能拦得住他。 “不管你想要做什么,都尽早停手,还来得及。” 韩铮却是轻缓但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停手。哪怕是九死一生,这一趟,我也要去。” 淳于冉急了,“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的?南夏军营必然守备森严,十万敌军之中,你真当你能来去自如?” “但我却不得不走这一趟。你与父亲都瞒着我,我知道,还有怕我伤心的意思在里头。我舅父……陛下他猜忌我父亲……”对上淳于冉震惊回望的眼,韩铮幽幽苦笑,“阿冉!我不是傻子!从陛下留下我与我娘在烨京,我就什么都知道,我娘生前也一直告诫我,千万不可对陛下太过放心,我从前……不过是因着对我父亲心有怨气罢了,并不是说,我就有多么信任陛下。但正因为我了解,我才知道,这次虎威军是遇到了大麻烦。若是陛下果真为了对付我父亲一人,而置整个虎威军十万将士,甚至这周边百姓于不顾,那要怎么办?我此举,虽是冒险,但一旦这两者能成其一,便可为虎威军争取喘息的机会,所以……即便冒险,我也觉得值得。” “两者成其一?”淳于冉还在为韩铮的话而感慨不已,突然便听到这么一说,神色瞬时便是变了,“你不是想要烧了南夏军的粮草么?除此之外,你还想做什么?” 韩铮抿紧了唇,不言语。 但淳于冉自己本身就擅长奇袭之策,瞬间……已是想到一个可能,神色从惊疑转为惊骇,“你想刺杀武帝?” 韩铮还是不言语,却已默认。 “你疯了?”淳于冉显然并不赞同,“要烧粮草已经是不知要冒多大的险了,何况是刺杀武帝?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可是一国之君,若是无所凭恃,哪里会御驾亲征?他身边必然是高手重围,你怎么敢想?不行!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让你去送死。”淳于冉用力地摇了摇头,伸手便去拉韩铮,韩铮却是不为所动,一使力,反而将淳于冉拉回了原处。 “韩铮!”淳于冉不敢置信,但却显然知道他的决定。 “阿冉。”韩铮的语调充满了叹息,“这件事,我知道,虽然疯狂,虽然冒险,但目前这样的情形之下,却不妨一试。” 淳于冉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韩铮抬起的手打断。 “我知道,你还想劝我。但是……阿冉,你能不能告诉我,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或者……你坦白地告诉我,我爹的俸禄还有多少,要供这十万将士的口粮,他能供上几日?” 淳于冉神色一怔,登时便是沉默了。 “再说了,既然你都没有料到我的打算,南蛮子的脑子,又哪里能够想到。守备森严是一定的,但是到时候,咱们的人两边一起动作,也算是声东击西了,那时,南蛮子一乱,我们的胜算才更大了,不是吗?” 原来,他说的,两者能成其一是认真的,他两处都不愿放弃,这样一来,或许真如他所言,胜算要大些,但同样的,也要冒更大的险。 可是,淳于冉唇中泛苦,却是说不出半个劝阻的字来。 韩铮上前一步,轻轻挣开她握在他腕上的手,抬起后,将她额前的乱轻轻拨弄到颊边,在淳于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倾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下了一吻,“阿冉……”他的语调飘忽得恍若叹息,“能在去之前,再见你一面,我很高兴!真的!非常高兴!”倏忽,勾起薄唇,微微一笑。 就是这一笑,让淳于冉的心,登时软了,她叹息,为着知道改变不了他的主意,眼里却略有些湿。她是军人,有铁血,但她也是女人,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她的柔情与归处。“非去不可吗?” 其实,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淳于冉的心里是绝望的,因为她了解韩铮,她知道,他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是不会回头的。就如当初他下定了决心要胜过她,他就可以对自己那般狠,那般决绝,直到他果真胜过她的那一天,方肯罢休。 起初,劝,也不过是因着那一丝丝奢望,企盼着自己能左右他,原来……还是不行啊!她早该知道的,他这样的男人,铁血柔情,但铁血,在柔情之前。她从前也是如此,因为,她是军人。可是方才,在他面前,她却先做了一回女人。 淳于冉幽幽苦笑,原来,情感,真的会磨弯一个人的脊梁,莫怪,旁人都说,女子不适合战场,不适合军营,她从前不以为然,如今却有些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这样。 原来,无论多么坚强能干的女人,一旦心中有了牵挂,就会开始害怕,就会懦弱,像这样的时候,就会裹足不前。 就像现在这个时候,她明明知道,没有办法让他改变决定,拦下他,她还是问了,绝望而卑微。 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这一回,韩铮并没有同之前那般强硬地回答她,而是深深看了她两眼,目光中好似含着太多太多难以言说的东西,看得淳于冉心中莫名的动容,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稍稍移开了目光,继而,是幽幽地,叹了一声。 “阿冉……”他低唤她的名,如同从前的每一次一般,总让她心弦震颤。只是,这一回,又多了些莫名的心酸。 “我从前不懂,总觉得,什么边关太平,什么百姓长安,都不过是他抛却我与母亲的借口罢了,可是直到如今……我才懂了。在我是他的儿子,是心悦你的韩铮之前,我还是一名军人。军人,有自己的信仰与天职,那值得我付出所有,乃至生命,去守护。” 淳于冉望着他,没有话说。 扭过头去,顷刻间,泪如雨下。 193 没辙了 韩铮为了行事方便,所以,特意租了客栈的一处小院,四周都让人把守起来,算得清静安全。 淳于冉来时,才是午后。 与韩铮的一番对话,显见让她受了极大的冲击,之后,她便留在屋里没有出来,倒是韩铮随后便出来了,与陈三他们一众人挪到了隔壁的厢房,商量的,却还是稍早的那一件事。 到得终于商量抵定时,天色也已经暗了下来。 韩铮打了众人各自下去准备,自己则回到了方才的那间厢房。 天色已经暗了,但屋内却是沉寂一片,没有点灯,韩铮举起手来,想要敲门,可是,手却停在半空中,始终没有敲下去。 过了片刻,他颓然放下了手,深深看了那道隔绝了他视线的房门一眼,似是想要穿透这扇木门,直看到里面去,看见他牵肠挂肚之人,但是奈何,不过是奢望罢了。 末了,韩铮只能叹息一声,举步走离。 夜色深沉时,韩铮与手下众人都已换上了与夜同色的夜行衣。 “兄弟们,今夜,你我出了这一道门,那便是九死一生。无论生,还是死,虎威军的兄弟们会记得我们,松陵大地会记得我们,我们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自心。” 作为这次行动的最高指挥官,而且还是这样危机重重,可能有去无回的行动,韩铮自然免不了要来洗洗脑,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将满院男儿的热血都激得沸腾起来,哪怕现下就要赴死,想必他们也是慷慨无畏。 “来!”一声令,哗啦声起,面前一方长桌上已摆满了碗,几坛酒被一一拍开酒封,随着声响,透明醇香的酒被倒满了碗中。 韩铮率先端起一碗,“兄弟们,满饮这碗壮行酒,你我兄弟,出了这道门,各自珍重!”话落,他已是先干为敬。 这满院的男儿纷纷端了酒碗,也都是一一饮尽,虽然,身处娑罗城这样的地方,他们没有办法回以响彻云霄的呐喊,但纷纷以见底的酒碗彰示他们的视死如归。 一碗酒尽,若是死,黄泉有伴,若是生,且当珍重! 这一夜,无星无月,万籁俱寂,一如早前的每一夜般,安静得恍若沉睡,但这一夜,却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 韩铮已经没有奢望今日还能再见到淳于冉,他以为,她是见劝他无望,所以生气了,不愿见他。 韩铮也知道,她是为他好,担心他,可是这一回……他却是注定要让她伤心了。韩铮心里不是不痛,不是不舍,可他别无选择。 他想,也许这一回过后,不管他是生是死,他与阿冉之间,怕是都再难有好结果了。但这一趟,他不得不去,而他只要活着,他就不会放弃阿冉。 心里已经有了这样坏的打算,所以,在见到淳于冉的那一刻,韩铮心里不是不惊喜的。“阿冉!”一声唤,冲口而出,可是,待得见到她身上那一身与他们一般无二的黑色夜行衣时,他脸上还不及扩大的笑容便已经冻结在了唇畔,眼底的惊,已远远大过了喜。 不用问,他也明白了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韩铮还没有开口,便已先皱起了眉。 而淳于冉,更是在他开口之前,便已经先制人道,“我既拦不住你,便与你一道去好了。我没有劝你,你也不必劝我!” 话落,也不等韩铮回应,便已是先迈开了步子,正是朝着南夏军营去的方向。 其他人面面相觑,看了看已经大踏步走远的淳于冉,又偷偷瞄了瞄脸色黑沉如水的韩铮,个个恨不得自己成了隐形人,后来,还是他们当中有人使了个眼色,才有那不怕死地清了清喉咙,不怕死地上前来,低声提醒道,“大人!这时辰可不早了。” 而后,见韩铮却是没有反应,只是,面沉如水,紧盯着淳于冉的背影,那脸色,倒好似又更难看了两分。 这些人互相使了个脸色,这才一个个或是干咳着,或是摸摸鼻子,识趣地走了,却都是跟在淳于冉的身后,不为其他,方向一致。 淳于冉料到韩铮不会答应,只是,她决定了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就是了。 手腕,骤然被人从身后拉扯住,她停住步子,转过头,撞进韩铮那一双黑沉的眸子。他那双眼,像是暴风雨的天,云浪翻滚,他似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死咬着牙,没有说出。 那些云浪翻滚着,纠结着,复杂着,似是就要无止无休下去。然后,倏尔,沉溺入一片无奈的妥协中,他垂下眼去,幽幽叹息。 “罢了!知道拦不住你,要去,便去吧!趁着这路上还有时间,我与你细细说说我们的计划……” 南夏军营,在夜色之中沉寂如斯。 武帝的营帐作为帅帐,自然是这营地当中最大最豪华的那一座,只是,此时站在高处俯瞰,借着那些灯火的映衬,闻歌望着那位于正中,显得很是招摇的帅帐,啧啧了两声,“将自己的帅帐搞得那么招摇,这不是摆明了告诉那些刺客说,快快快,我在这里呢,来杀我呀!你说……这武帝是不是傻?” “你觉得呢?”顾轻涯笑着挑眉应道,一国之君,很少有真正的傻子,何况,这位武帝好战,当中不乏对东离物产丰富的觊觎,这样的人,可能贪心,可能黩武,但却绝不可能是个傻子。 所以,闻歌也是耸了耸肩道,“换做我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至于这位武帝怎么想,我可与他不熟。或许,他就喜欢招摇,觉得自己的项上人头搁在脖子上,稳当得很呢?” 闻歌只是嘴硬,语气已不若早前那般笃定,顾轻涯幽幽一笑,“你就用不着操那个心了,若是这些韩铮都料不到的话,那就是我们一直高看了他了。何况,不是还有韩夫人么?”那位,可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这战场之上的女诸葛。 闻歌点了点头,放下心来,“但愿韩铮不是那傻子。” 顾轻涯看着她,只是无奈地摇头失笑,这姑娘,就是这样嘴硬心软地让人觉得可爱。 194 血夜杀 不出闻歌与顾轻涯所料,那座看上去既大且华美,招摇且目标很明显的帅帐,只是看上去守备森严罢了,营帐里面,却是空无一人。 而就在这帅帐不远处,一间外面看似窄小,内里却布置很是舒适的营帐内,此时尚是灯火通明。 当前一张大案之后,坐着一个而立之年的男子,皮肤黝黑,五官深邃,自带一股威严,这不是别人,正是南夏武帝。 此时,他面色沉肃,正神色专注地看着手中一纸信笺,案上一灯如豆,“啪”爆出一朵灯花,武帝已是眸色一敛,一边慢条斯理合上手中的信,一边抬眼望向案前所立之人。 “这信里的条件,倒是好生诱人。不过,朕很想知道,你家主人想要的是什么?” 他案前所立之人,全身裹在一件沉黑的斗篷之中,只能从身形上勉强能看出是个男子,而他脸容全隐在帽子的暗影里,半点儿也辨不清,闻言,只是低低笑了两声,不知是天生,还是刻意的嘶哑。 “陛下这般英明,敝主人的意思,自然是再清楚不过的。” “猜是猜到了一些,只是,有些不相信罢了。” 不相信什么,武帝倒是没有说,可那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便已说明了太多,武帝与来人彼此都是心照不宣。何况,来人也清楚,武帝此话是有言外之意,他本可以装出一副没听懂的样子,置之不理,可是……现在这样的情况,他却得尽快与武帝达成共识才是。 “陛下……不信的,怕还有在下与敝主人吧?” 武帝听罢哈哈而笑,“没想到,你倒是个爽快人!”笑声一敛,武帝的眸色也随之沉下,“没错!朕……是不信你们!”本就是敌对的立场,他凭什么要信他们?而且……若信中所言都是真,这些人,连自己人也下得了手去陷害,这样的人,怕是更要防着,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反过来咬你一口? 那人也是笑,笑声从斗篷下传来,压抑嘶哑,听上去,让人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陛下放心,既然要与陛下合作,该有的诚意……我们自然会拿出来的,我们为陛下准备了一份大礼,过些日子,自会奉上,届时,还望陛下笑纳!” 武帝挑起眉来,面上全是狐疑,却终究没有开口去问,他们为他备下的,究竟是份什么样的大礼。 帐内,诡异的沉默了片刻,因而,帐外那阵喧嚣响起时,显得格外的突兀。 武帝眉心一蹙,沉声吩咐道,“出去看看!” “是!”本来这只有武帝与裹着斗篷的神秘来人的营帐内,却响起了第三者的声音,低低的一声应,一道黑影从武帝身后低垂的帐幔中急窜而出,快如闪电,眨眼,便只觉帐帘轻动,人,便已不见了踪迹。 好快的手法!难怪武帝敢孤身一人接见于他,原来,是早有凭恃,身边有这样的高手护法,也难怪武帝有恃无恐。 来人在心里想道,但却也并没有什么意外之感,一国之君嘛,身边总有些高手护卫的,他们的陛下如此,南夏的武帝,自然也不会例外。 那边,武帝已经抬眼笑望他道,“说了半晌的话,还没有请你喝杯茶,只是,行军在外,朕这里的茶水也是粗陋,你若是不介意,就坐下喝一杯?” 那人正忙着讨好武帝呢,武帝的邀约,如何敢拒绝?自然是笑眯眯道,“恭敬不如从命。”便随之落座,帐外,一个小厮怕是已经听见了武帝的话,竟已端着托盘,捧进了两杯尚热腾腾的茶,一人一杯,各自奉给了武帝与他。 “请!”武帝端起茶杯向他示意。 “请。”他回了一句,端起茶杯,凑到唇边,只是,茶水还不及沾唇,一道黑影又从帐外窜了进来,恭敬地跪在了武帝跟前,语调却有些急促道,“陛下,有人烧粮草。” “什么?”武帝震惊皱眉。不及问出什么人这么大胆,现下情况如何了,帐外,突然便响起了刀剑相交之声。武帝的脸色瞬间黑沉下来,他身前跪的那人,并武帝身后帐幔内又窜出的两道黑影已转瞬出了营帐,想必是已加入了战圈,顷刻间,那刀剑碰撞声,便愈行激烈起来。 “看来,这是声东击西啊!陛下,可要小心了。”低低的笑声从那斗篷处传来。 武帝的脸色几变,然后勾唇,低低笑了两声,“朕手底下还有些可用的人,这个……就不劳尊使操心了。” “是么?”那人还是笑笑应,语调间,似是含着些百转千回的意味。 武帝皱眉,有些不悦,只是,不及开口,一个人影已经跌跌撞撞奔了进来,浑身的血迹,可不就是方才出去迎敌的武帝暗卫之一,只是,这会儿却是狼狈得紧就是了。 “陛下,情势有些不妙,属下先护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暂避。” 武帝的回答却是“啪”地一声,将手里的茶杯掷到了地上。“几个宵小之辈罢了,你们居然就怕了?还连带着要朕也躲着?” 语调显见的不悦。 那个身穿斗篷的,咳咳了两声,“陛下,我看,避让一下也不是不可。你万金之躯,哪里是旁人能比,可是万万不能有半点儿损伤的。” 武帝的神色略为一动,可还来不及回应。 一道黑影突然便从帐外被扔了进来,“砰”地一声落在了武帝面前的地上,血,流了一地。正是武帝的另一个暗卫之一。 帐内一寂,几人皆是惊抬双目,一双黑影从帐外纵身而入,两柄长剑化作银光虹影,直刺武帝面门。 “陛下小心!”武帝的眼被那刺眼的剑光闪成一片白光,根本反应不过来要躲,只是下意识地瞠大了眸子,还是边上那裹在斗篷里的人喊了一声,将他顺势往后一拉,而原本跪在地上的那个暗卫很是忠心,挺身,便是不顾生死,一边挥剑格挡,一边已是奋不顾身,以身为肉盾,挡在了武帝身前。 “陛下,快走!” 那一声,甚是悲壮,伴随着长剑当胸穿过,一股血箭喷溅而出,淳于冉握剑的手略一迟滞,才往后一带,将那长剑从那暗卫胸口中拔出,心中略作感叹了一回,这世间,忠君爱国,从不分国界,可惜,他们各为其主,只能你死我活。 195 手痒了 外面的人,已被人暂且拦住,但他们的时间不多。 攻进这里的只有两人,除了淳于冉,还有韩铮。 两人露在面巾之外的眼对望了一下,交换了一个彼此明了的眼神。手中利剑一挥,本是两道剑光,却恍若融为了一体,朝着那还在愣神的武帝急刺而去。 眼看着,就要刺中,横刺里却插进来一道黑影,不是旁人,正是那个黑斗篷。 “陛下先走,这里交给我了!”他一边说着,已经一边是当心画圆,淳于冉和韩铮只觉得行进间,有气力相阻,眨眼间,急刺的长剑便停顿在了半空中,再推进不得分毫。 而,那边厢,从愣神中反应过来的武帝却是拔腿就想越过他们几人往营帐外跑,嘴里还是拔高嗓音喊道,“来人呐!” 须臾间,韩铮与淳于冉对望一眼,他们的目的可不是面前这个身份不明的黑斗篷,而是武帝,机会就在眼前,可不能让他跑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下一刻,韩铮眸色一凛,骤然一个抽身,长剑从腋下一个回刺,人已退到一步开外,却是将顶住黑斗篷的压力,尽数交给了淳于冉。 黑斗篷下,一双眼睛里有一瞬的震惊,他以为,这两人情深意重,韩铮无论如何也不会将淳于冉置于险境,哪里知道,他说抽身便抽身,竟是为了刺杀武帝,什么也不管不顾了。 而且……望了一眼淳于冉,她显然已经是勉力支撑,持剑的手微微着颤,可眸色却异常沉定,不见半分的波动。好似,早已料到韩铮的举动,竟是无惊亦无怨,难不成,这两人是在他面前演了一出心有灵犀,不需点也通么? 他心里有些怒,有些嘲讽,可惜,与韩铮不择手段想要武帝的命一样,他也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住武帝,至于面前的阻碍……他自来,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顷刻间,他劲力一吐,本来,身手算得上乘的淳于冉登时毫无招架之力,如同一只断线的风筝一般,被扫到一边,“哐啷”一声,与长剑一同落地。 韩铮朝着武帝后背急刺而去的长剑,因着这一声,而有一瞬的迟滞,然而,就是,这一瞬,身后,一股气流缠绕上来,他的手臂,竟已是半点儿动弹不得,他双目赤红,没有料到出师不利,武帝身边,竟有这样的高手,连他与淳于冉联手,也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武帝奔出了营帐……功败垂成。 “这个人……怕是萧旭吧?”营帐内,其实不只这三人,闻歌与顾轻涯一如往常一般,使了隐身术,藏在一旁看戏,只是,看着看着,闻歌的眉心却是紧蹙,望着那道黑斗篷裹着的身影,心中有仇,更有怒。 顾轻涯淡淡瞥了一眼,点头,“藏头露尾,鬼鬼祟祟的,而且,居然用法术对付起一般的凡人,这般不要脸,应该是他了。” 顾轻涯的一张嘴,若是毒起来,真是无人能出其右。 闻歌却是深觉有道理的连连点头,“这萧旭,确实是个臭不要脸的!更不要脸的,却是他背后的人。” 为了自己的私利,竟是全然不顾国家大义,帮起了敌人,对付自己人,实在是……无耻至极。 那边,韩铮与黑斗篷缠斗在一处,但那位有法术在身,完全是吊打韩铮,他哪里有招架之力。 又一次被自己明明急刺出去的剑,莫名反刺回来,插进肩头,吃痛的同时,血已汩汩流了出来,他咬着牙想道,看来……今日是要交代在这儿了。 心中却是又悔又怒,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角落里躺着一动不动的淳于冉,他是早有这样的准备,可是千不该万不该,顺了阿冉的意,让她一同冒险,早知如此,当时,他哪怕是打晕了她,拿绳子将她捆起来,也不该由着她,让她来的才是。 可惜,再悔那又如何,这世间,又哪里来的回头路可走? 一瞬间,韩铮绝望至极,眼看着,再次朝眼前黑影刺去的长剑,以一种诡异的弧度弯折回来,转眼就要刺进他的胸膛,电光火石间,韩铮幽幽苦笑道,真是冤枉,这到死,竟连死在何人手里,也是一无所知。 他抬起眼,因为离得近,竟刚好从低垂的帽檐下撞见了一双眼,不由一怔,有些莫名的熟悉。 可是……怎么可能?这里可是南夏军营啊?难不成是临死前的错觉。 韩铮不想引颈就戮,但是,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他所有的挣扎与努力都成为了徒劳。 韩铮知道,他这次,是死定了。 可是,就在那剑尖没入他胸口的前一刹那,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那剑尖陡然一偏,竟是擦7着他的袖子刺了过去,韩铮惊抬双目,本以为是必死无疑,谁料竟是毫无损,这……莫不是吉星高照? 同样惊讶的,不只韩铮一人,黑斗篷下,那人的眉心一皱,却是猝然转头望向了身后。奈何,整个营帐之内,除了他与韩铮,还有角落里昏迷不醒的淳于冉,根本没有其他人影。可是……他的眼,却还是锐利地四处搜寻着,一寸也不肯放过。 “抱歉了,一时手痒,没有忍住。”闻歌侧头,对抓住她手腕的顾轻涯无赖地笑了笑。 顾轻涯本来皱眉看着她,见她这样,一时没有绷住,嘴角一个上扬,笑了,“随你!” 而那边,黑斗篷一个回转,没有找到人,反而瞧见韩铮居然趁着他分神之际,从角落里扛起了淳于冉,就想要逃。 黑斗篷觉得自己被轻视了,被耍弄了,被小看了,于是,怒了。手一扬,指中剑气朝着韩铮后背急射而出,要让他好看。 结果,不想,却又在将韩铮击倒的前一刻,又……被撞偏了。 而韩铮,转眼,便已携着淳于冉出了营帐。 黑斗篷更怒了,怒火几乎要将那件黑沉的斗篷给烧了起来。 “谁?是谁?有本事就现身,一较真章,不要藏头露尾的。”他蓦然回头,朝着空无一人的营帐咆哮,手中隐扣了一个诀,朝着某一处射去,片刻后,眸子却是惊得一眯,居然没人? 自然是没人。因为这会儿,他要找的人已经在营帐外了。 对上闻歌震惊回望的眼,顾轻涯也是轻一耸肩道,“抱歉了,我也是一时手痒,没忍住。” 196 不速客 闻歌见顾轻涯用这么清淡从容的表情,重复着她方才那番手痒了的话,喉间便是骤然一阵痒酥,一股笑意已经冲口而出。 “小声些!”谁知,刚开口笑了一声,唇便被人一把捂住了。“一会儿若是将萧旭引来了,可就不好笑了。” 闻歌胡乱地点了点头,扭身,将唇从他的掌下抽离,耳根却是不由自主的烫,至于顾轻涯刚刚究竟说了些什么,她根本就是有听没有懂。顾轻涯的唇就凑在她耳畔,那么近,太近了,近得她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吐在她的耳根,她想着,难怪自己的耳根会烫了,都是他,都怪他。 顾轻涯瞄她一眼,眸子微眯,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拽成了拳头,不知是想要克制她的唇方才在他掌下蠕动时的那一瞬间而起,延续到此时的酥麻,还是为了留住她残留在他掌上的唇触、温度,还有气息。 两人之间,登时有些沉默,那样的沉默,却让人莫名的有些别扭,暧昧了,太暧昧。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这本就性子别扭的姑娘还不知道要恼成什么样。 顾轻涯目光轻闪,四处一望,轻咳了两声,打破这别扭的沉默,“看来,今日,韩铮他们虽然受了伤,也不算白来。” 他的语调里带了笑音,让闻歌狐疑地抬起头来,一望去,不远处,火光冲天,人影喧嚣,都忙着拎水,扑火。 闻歌不由笑,“是真的!”那里,不是别的地方,正是南夏军堆放粮草的所在处。韩铮的两者若能成其一,其一,果真成了。哪一处是哪一处的声东击西,还真是不好说。 韩铮与淳于冉伤得都不轻。可惜,现在的情势下,他们甚至没有时间养伤,或是互诉一番衷肠,淳于冉刚醒,得知他们果真将南夏军营的粮草差不多烧了个精光,便二话不说,连忙收拾了行装,不顾身上还有伤,就要连日连夜赶回松陵大营去。 韩铮看着她惨白的脸色,不是不心疼,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拦,也没有开口拦。因为他清楚她这么着急的原因,他们烧了南夏军营的粮草,但那却不是南夏军全部的粮草,不至于让南夏军无粮可吃,继而退兵。 虽然,这严重地打击到了南夏军的士气,但也可能刺激到南夏军的神经。若是武帝加快进攻的步伐,那松陵大营,必然要先有所准备。 没敢多说一句,韩铮咬着牙送走了脸色惨白的淳于冉,回过身,却是没有半点儿耽搁地忙活去了。 若是南夏军果真有所动作,那当其冲便是袭阳关。该做的准备,他都得提前预备起来。 韩铮开始没日没夜地忙碌起来,修固城墙,训练士兵,加紧巡逻,每日,都是天不亮就出了营房,到得夜深人静时,才累得回来倒头便睡。 而随着娑罗城里的密探传来的密报,得知南夏军营调动频繁,尽管平阳关暂时没什么动静,但韩铮绷紧的心弦却不敢有半点儿的放松。 这一日,韩铮在校场练兵时,他的副手,正是早前在与淳于冉比武前,很是挑唆了一回的那个张勇,却是行色匆匆赶了过来。 张勇今日轮休,所以见他这般,韩铮不由蹙眉,心里有些不安,“有情况?”莫不是南夏军有动静? 张勇显然走得极快,满头的汗,闻言先是用力摇了摇头,继而又是不住地点头,看得韩铮狠皱眉头,这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究竟是有情况,还是没情况? 好在,韩铮对面前这个汉子也有些了解,这就是个鲁直的,他这才缓下神色道,“不要着急,有什么,慢慢说。” 张勇这才平缓下神色,原本紧窒难开的喉咙终于松快了好些,半晌后,他终于得以开了口,“大营里来人了。” 大营来人了?韩铮一愣,继而,便是连忙举步回营,一边走,一边问随后紧跟的张勇,“来的是什么人?” “就是那个跟都尉你一道从烨京来的,姓萧的那位校尉。”张勇总算说话顺溜了。 韩铮脚下未停,眉心却是紧颦了起来,萧旭?只有他,既是姓萧,又是官拜校尉。可是……他来做什么? 从校场回营帐的一路上,韩铮的心中都萦绕着狐疑,他想过千百种萧旭突然来此的目的,却怎么也没有料到会是这一种。 “萧兄!”到得营帐前,韩铮露出一丝客套的笑,走进营帐,他与萧旭虽然是上下级的关系,但毕竟同来自烨京,又都是皇亲国戚,即便平日里,除了公事,交集并不算多,但该给的面子还是得给,所以,韩铮即便满腹疑虑,还是没有摆出半分上官的谱,一声亲亲热热的“萧兄”,便是拉近了距离。 谁知,萧旭却是一脸的急色,听得这一声“萧兄”,也只是胡乱点了点头,然后,便是快步而来,原本是一脸的急切,走到韩铮面前时,却又是不知想起了什么,一脸纠结,片刻后,只是嗫嚅了一声,“韩兄。” 然而,这番欲言又止的姿态却是让韩铮眉心一拧,他不是傻子,这么明显,也看不出。 韩铮从不是喜欢拐弯抹角的人,何况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也由不得他拐弯抹角,于是,他将唇角的笑容收起,正了神色,道,“萧兄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萧旭望着他,却又是欲言又止,又是面上纠结,过了好半刻,他才叹息一声道,“罢了罢了!我来这一趟,本就是为了告知你此事,如今……反倒为了自己好交代而犹豫起来,真是使不得。” “难不成……竟是让萧兄这般为难之事?”韩铮眉间的褶皱更是深。 萧旭望着他,几次张嘴,似是才鼓起勇气道,“今日这桩事,原本元帅是在全营下了禁口令的,尤其是三令五申,绝对不能告知你。可是……我左思右想,这事对于你来说,却是紧要,虽然,元帅瞒着你,是为你好,但我却更怕你因而遗憾。所以,犹豫了良久,最终还是跑了这一趟。” 萧旭的话,却是让韩铮的心更是七上八下起来。什么样的事,需要他父亲在全营下了禁口令,还尤其要瞒他?而且,萧旭会觉得,对他顶是重要若是他不知,日后会遗憾的呢?74 197 被拆穿 萧旭越是这样,韩铮越觉得,他要说的话要紧。 “萧兄,还请直言。”既然与他切身相关,韩铮更没有半分觉得需要弯弯绕。 萧旭犹豫了又犹豫,终究是叹息了一声,“这些日子,元帅身子骨一直不大好,本以为是这雨水大了,旧疾复,大家都没有在意。谁知道……”瞄见韩铮紧绷的脸色,萧旭又踌躇了片刻,这才咬牙道,“谁知道前日,元帅突然吐血昏迷了。军医一看,这才说,元帅这哪里是病,根本是被人下了毒了!” 平地一声雷。韩铮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父亲……吐血昏迷?而且不是生病,而是被人下了毒? 韩铮从不知,韩定涛在自己心里竟是这样的存在,一瞬间,韩铮觉得,天都快塌了。 韩铮的表情,自然瞒不过萧旭刻意打量的眼睛。他目下一闪,已是快步上前,轻扶韩铮手肘,很是关切地问道,“韩兄,你没事吧?” 韩铮摇了摇头,“没事。”尽管如此,他那苍白的脸色,却是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没事的样子。 萧旭却是沉沉叹了一声,道,“早知如此,我原不该告诉你的。你镇守袭阳关,责任重大,万不可因此分心,我猜,元帅之所以要瞒着你,也是因为这一点。只是我吧,却实在有些不忍心。元帅如今这状况,就连军医也是束手无策,要是有个万一,你到时岂不是要悔死?” 韩铮听得双目周抬,眼中隐燃着难言的火,“万一?会有什么样的万一?” 萧旭沉默,欲言又止,但就是这个表情,却像是压垮韩铮心房的最后一根稻草,他本已被萧旭扶在椅子上坐下了,下一刻,却是骤然从椅子上弹跳起来,一言不便是抬脚往营帐外冲,因此,错过了萧旭嘴角那一丝恶意的,得逞的笑。 “大人!你这是要往哪儿去?”张勇见韩铮急匆匆从营帐内冲了出来,而且脸色不太好的样子,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还不待问出,便见韩铮已经一跃就上了马背,便连忙问道。 韩铮却是抿紧了唇,一言不,反倒是一夹马腹,一声“驾”,一人一马便已经冲了出去。 “大人!”张勇在他身后急喊道,但韩铮却没有半分停顿,反倒是纵马直接冲出了军营,害得张勇吃了一嘴马蹄扬起的尘土。 “你别急,我跟着他就好!”张勇正要去追,身后却已有一人道。 张勇回头去看,不是那萧校尉,又是何人呢?萧旭对着张勇安抚地笑了笑,然后,也是跨上了他方才拴在营帐外的马,轻喝一声“驾”,打马朝着方才韩铮纵马疾驰的方向追去。追不追得上,不好说,但样子,总是要做足的。 从袭阳关口一路北驰,不出意外,正是往松陵的方向。 萧旭不远不近地隔着两个马身的距离,跟着韩铮,间或还要焦急地喊上一声,“韩兄!”但喊归喊,始终没能追上就是了。 萧旭嘴角轻扯了一下,眼中极快地掠过了一丝得逞的笑。只是这抹笑,来不及扩大,便骤然僵凝在了唇畔。 韩铮不知为何,突然勒停了马儿,因为太急,马儿受惊地高高扬蹄嘶叫,若是换做别的骑术不精的人,只怕就从马背上摔下来了,但韩铮不过略略抚摸着马儿的耳朵,不过片刻,那焦躁的马儿就安静了下来。这一招,自然是从淳于冉那里学来的,她对于马,一向有办法。 “韩兄,你这是怎么了?”萧旭驱马上前,一脸关切地问道。 韩铮却是沉敛着双目,眺望着松陵的方向,神色莫辨。 “韩兄?”萧旭又低唤了一声。 韩铮终于扭头过来看他,却是定定地看了一眼过后,便蓦然扭转了马头。 “韩兄!你这是做什么?”萧旭见状,忙伸手挽住韩铮的马缰。 韩铮低头望着那只挽在马缰上的手,语调淡淡道,“我只是突然明白了,我父亲之所以瞒着我,必然有他的理由。而我……不只是他的儿子,还是这袭阳关的守将,正如你所言,我身上责任重大,如何敢擅离职守。你说呢?萧兄?”说罢,韩铮已是抬起头来,望向了萧旭。 萧旭也不知是不是心里有鬼的关系,总觉得韩铮的目光好似别有深意一般。 韩铮的目光却是又转而挪回了他的手上,定定地看着。 直到萧旭察觉不对,往下一看,惊见自己腕上的一道割伤,萧旭脸色稍稍一变,连忙扯了衣袖,想要将之盖住,现不行之后,索性一把用手捂住了,脸上的笑容多了两分牵强,“前两日,操练时,不小心被划到了。” “是么?那萧兄可要多当心了,这刀剑无眼的。这样的天气,身上有个伤口可要多加注意,可别感染了。” 天气越的热了起来,生伤若是处理不好,确实容易化脓。 听韩铮语调淡淡,但却很是关切,萧旭提起的心缓缓放了下来,松了一口气,道,“多谢韩兄关心了。” 韩铮点了点头,目光却是落在萧旭挽着他马缰的手上。这一眼,韩铮虽没说什么,但显然萧旭却是明白了,有些尴尬地忙将手放开了。 韩铮却是目下一黯道,“萧兄,你说巧不巧?我前几日,与人冲突,动了刀剑,不慎伤了对方。伤得就是与你一样的地方,这伤口的大小和形状也差不多,对了……萧兄伤了几日了?” 萧旭刚刚放松的心弦,瞬间就又绷紧。不过,他面上却没有什么惧色,缓缓站直了身子,眸色沉定地迎视韩铮锐利的逼视,面上伪善的关切一点点收起,他的嘴角甚至浅浅勾起,嘲弄地,轻视地笑,“哦?你居然现了?”那笑,却好似在说,即便你现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唰”地一声,韩铮一个躬身,已是抓起斜挂在马背上的白缨长枪,一抖,锐利的枪头便已直逼萧旭,就停在离他喉间不过寸余之处。 他眸子半眯,咬牙道,“果真是你?我还以为是我一时想错了,真是没想到……萧旭!你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可姓萧,这东离的江山也姓萧,你深蒙皇恩,却居然干起了窃国通敌的勾当?” 萧旭似是没有料到韩铮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愣过后,竟是哈哈大笑起来。 74 198 计反间 “你笑什么?”韩铮的眉心紧蹙。 萧旭歇住大笑声,但嘴角仍旧轻勾,“笑,自然是因为好笑。我只是没有想到……你竟是这样想的?”说着,他目光锐利地盯视在韩铮面上,果然瞧见韩铮面上神情一瞬间的闪烁,果真如此。“你是在套我的话!”就说了,韩铮不可能蠢成这样。 “为什么?”虽然早先便有了猜测,但真到了证实的这一刻,韩铮还是不敢置信。 为什么?萧旭嗤笑。 “还能为了什么?你方才不也说了?东离……它姓萧!” “就为了这个?可我父亲,没有半丝反心,为什么陛下就容不下他?”韩铮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悲凉。 萧旭目光闪了闪,果然,还是有了亲疏远近,韩铮从前,可是一直唤舅父的啊,如今,倒也称起陛下来了? “你父亲有无反心,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认为他有没有反心。再说了,你说得那么肯定,韩帅告诉你的?” “这不需要他告诉我,我自己也知道。你也来了松陵这么些日子,虎威军如何,你看不出么?”韩铮面色忧急。 “我只看得到,虎威军上下,只听韩帅一人号令,只对韩帅一人忠心。只知韩帅,不知陛下。正因为来了这儿,我才理解陛下担虑未必是杞人忧天。”萧旭却是神色淡淡。 “萧兄又何苦出这诛心之言?我父亲若是要反,何需等到现在?就算陛下猜忌我的父亲,也不该将十万虎威军将士一并猜忌。他们浴血沙场,保家卫国,不该担负这样的猜忌。” “这么些时日过去了,韩兄还真是变得彻底。如今,已经将自己当成虎威军中一员了。”萧旭勾起唇笑,似嘲似讽,“只是,你在这里与我扯这些有什么用?让我向陛下谏言?你不至于这般天真吧?陛下对韩帅的这口气,只怕已经憋了十几年,岂是你,或是我,随便一两句话,就能改变的?你未免太看得起在下了!” 韩铮敛下眸色,遮去眼中的黯然。“我只是始终不愿相信罢了……陛下就算果真猜忌我父亲,也不该这般对待无辜的虎威军十万将士。” 韩铮语气中的悲凉,萧旭听得分明。 萧旭倒也不是不能理解,最难为的,可能就是韩铮吧!一边,是自己虽然不太亲近,但毕竟血脉至亲的亲生父亲,另一边,却是看着他长大,这么多年来,一直疼他宠他的亲娘舅,自然难为。 可惜啊,韩铮虽然聪明,但却有些天真了,事到如今,还在问为什么。还能为了什么? 皇家,哪里来的亲情可言?他的亲娘舅在选择将他作为棋子下到松陵这个棋盘来时,可没有半分的难为之态。而且,依萧旭对那位陛下的了解,眼下,韩铮这颗棋子,在他眼里,只怕已经成了弃子吧?斩草除根!待得棋盘崩毁那一日,想必,要舍去韩铮,那一位,也不会有半分的犹豫吧?就如当初,他翻云覆雨间,便将他的至亲兄弟,同胞姐妹,一个个踩在脚下,踏着他们登上至尊之位一样。 还美其名曰,为了祖宗基业,锦绣江山,万千黎民,其实……都是好听的借口罢了,真正为的,不过是他的一己私利罢了。 萧旭讽笑,为了此刻韩铮还没有看清真正的形势,果真是拒绝去相信那位的冷血决绝,但庆幸,自己所谋,与那华丽但却散着腐朽气味的烨京城无关,待得一切事了,他会远远离开这令人作呕的一切,回到他想要去的位置,为此,如今所有的一切,哪怕双手沾染上血腥,也都值得。 于是,萧旭笑道,“韩兄在烨京多年,看来,果真被陛下保护得太好,如今,居然还是这般天真。烨京城中,最不缺的,就是阴谋诡计。而皇宫,怕是这世间最藏污纳垢之地,陛下……从小就是在那里长大的,你觉得,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还会顾得其他?” 萧旭的话语里,不无嘲讽,听得韩铮狠狠皱眉,“就是因为这样,不惜与敌国共谋?而萧兄,居然也赞同?还要帮着保护进犯我东离的敌人?” 萧旭神色却不变,仍然泰然地笑着,“我既领了圣命,自然要听陛下的,那日……实在是对不住了。”其实,对不住的,又何止那日呢?从他领命从烨京出的那一日起,他与韩铮,便注定要走到今日。好在,萧旭也没有多么遗憾就是了。 韩铮深深看他,没在他神色间瞧见一丝的动摇,终于放弃游说他,看来,萧旭是打算一条道走到黑了,无论他说什么,也没有办法将他拉回来了。 “看来……陛下给萧兄的许诺,萧兄没法拒绝。”能让萧旭这般死心塌地的,或是忠,或是利,就他刚才的那一番言语间,可听不出多少对乾帝的敬意,那么为的,便只能是后者了。 萧旭淡淡笑,并没有反驳,显然是默认了。 “看来,我与萧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只是……你我终归同袍一场,有一句话,我却不得不劝。萧兄即便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要死心塌地跟着陛下,但该留的心眼儿还是留着一些吧!萧兄这般精明之人,难道还没有看透陛下是什么人么?当日,他如何能登上帝位?可能少了我父亲的扶持?可如今呢?他是如何对待我父亲的?又是如何对待这十万虎威军将士?以及松陵城周边近二十万无辜百姓的?萧兄就不怕……来日这兔死狗烹的戏码应到了自己的身上?” 萧旭目光一闪,面上的笑容彻底消失,抬起眼,阴恻恻地望向韩铮。 此时,从容轻笑的人,却是变成了韩铮。“言尽于此,你我就此别过,日后,还请萧兄好自为之,莫要后悔今日之举,更能夜夜安然入眠。” 这话,听似祝福,但听在萧旭的耳里,却是恶意如同诅咒,他的脸色,不由更难看了。 而韩铮,却已朝着他一拱手,将萧旭握在他马缰之上的手一劈而下,勒转马头,就要走。 韩铮此时的心情,不是不沉重。 松陵、虎威、父亲……被自己人出卖,被敌方觊觎,腹背受敌,如今……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而萧旭,他这般煞费苦心,将自己引出袭阳关,是为了什么?21o74 199 是真的 萧旭煞费苦心将他引出袭阳关,还能是为了什么?韩铮光是想,就已经是一身的冷汗。 既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也没有办法说动萧旭回头,那韩铮也不敢再耽搁,为今之计,他只能尽快脱身才是上策。 可惜,萧旭既然煞费苦心将他引了出来,又哪里会让他轻易脱身呢? “韩兄……”身后果然幽幽响起了萧旭的嗓音,闲适的,带着笑的,韩铮充耳不闻,只是,双腿一夹马腹,再用力一挥马鞭,就要疾驰而去。 “韩兄,这么着急做什么?难道……你就半点儿不好奇我之所以将你诱出袭阳关的目的?” 韩铮咬牙,却是没有回头,仍然是一声“驾”。 然而,马儿却是骤然扬蹄嘶鸣,面前,腾起丈高烟瘴,眨眼便已遮蔽了面前的官道。 韩铮一边惊得瞳孔一缩,一边连忙安抚马儿,好不容易,胯下的马儿终于安静下来时,韩铮猝然转过头,目光如炬,瞪向萧旭,“从前,居然是我看走了眼,萧兄居然是个有大本事的,当真深藏不露。” 萧旭驱着马儿,闲庭信步一般,不疾不徐走到韩铮身边,笑意吟吟道,“韩兄用不着拿话激我,你既已猜到那日在武帝营帐之中的人是我,自然该知道我有些异于常人的本事,此时,倒用不着做出一副大惊小怪的姿态。” 韩铮目下一闪,嘴角也轻轻牵起,“看来,萧兄是一定要让我留下,好听一听你的目的了。”这话一毕,韩铮的脸色却是一沉道,“今日,南夏军怕是会突袭袭阳关吧?”届时,关中主帅不在,难免军心不稳,南夏军要破关而入的胜算就多了许多。这也是韩铮急着赶回去的原因,可是,此时的状况却是走不得,韩铮只能强压下满心的忧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与萧旭周旋。 萧旭听罢,却是哈哈大笑起来,“韩兄果真是聪明,一猜就中,不愧是韩帅的儿子。韩帅已是精明至此,如今,虎威军又有了韩兄这般出色的少帅,也难怪陛下如坐针毡了。” 韩铮却是神色一肃,“萧兄果真是冲着袭阳关来的?”萧旭这般爽快地承认了,韩铮反倒更是焦虑,南夏军与萧旭这般煞费周折,看来,对袭阳关是势在必得,想必,今日叩关的兵力不少,而他又被困在此处,脱不得身。多一刻,袭阳关的危机,就重一分。 袭阳关乃是松陵原最重要的门户,有多么重要,他们都是心知肚明。一旦袭阳关被破,敌军长驱直入,届时,一马平川,虎威军已无险可守。他父亲派他到此处镇守,是对他的信任,偏偏他这么轻易,就被诱出了袭阳关,他是袭阳关守将,若是袭阳关出事,他难辞其咎。这个时候,韩铮真是恨不得将自己给捶死,他怎么就这么笨,轻易就着了萧旭的道,又过了这么许久才反应过来呢? 有那么一刻,韩铮真想捶死自己,但他不是懦弱之人,自然做不来一死了之,逃避责任之事。至少……他该逃出去,尽一切所能守住袭阳关,否则,他即便一死又如何?万死也难赎其罪啊! 萧旭听了这话,却又是哈哈大笑,可这回的笑声却与上回很是不同,好似含着些讥嘲的意味,过了片刻,他笑声一敛,这才目光沉沉,望向韩铮道,“韩兄莫要太将自己当一回事,今日,无论你在或不在,袭阳关都是一样被破。” 韩铮眉心一紧,“你还做了别的安排?”他接手袭阳关已有数月,他很清楚。冯子霖本就是个难得的将才,他将袭阳关打理得很好,无论是守防,还是将士的战力,那都不是南夏军说破,就能破的。就算,南夏军倾十倍兵力,韩铮也有那个自信,袭阳关可守数日。 可是,这一刻,萧旭却是那么的斩钉截铁,好似,虎威军引以为傲的袭阳关被破,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想到这个人那些莫名厉害的本事,韩铮心里登时有些不安。 萧旭笑着抿唇,算是默认。 “你疯了?”韩铮是当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人为了私利,做到这样的地步?他们终究是东离人,怎么能帮着南夏军来入侵他们的领土,践踏他们的百姓呢? 萧旭却又笑得更是狂肆,“韩兄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处境吧!” 韩铮悄悄挺直了背脊,眉心轻颦,是啊!既然有他没他,萧旭都有那个自信,可以助南夏军攻破袭阳关,那煞费苦心将他诱出袭阳关,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韩铮不由更是戒备,即便明知自己在萧旭面前,再戒备,也不过以卵击石。 “韩兄,难道因为我是诱你出的袭阳关,你便觉得我之前的话,都是骗你的不成?”萧旭却是不答反问道。 韩铮神色一凛,握住马缰的手心不由沁出一掌的冷汗来,“你什么意思?” 萧旭嗤笑,“韩兄不是一贯精明么?怎么突然听不明白我的话了呢?好吧!我将话说得再清楚些。我的意思是……韩兄是不是觉得,我之前说的,韩帅吐血昏迷的事,是骗你的?” 韩铮眸色一惊,握住马缰的手一紧,片刻后,却又颓然放下,但那只手,却在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着。 萧旭乐得轻轻拍掌,道,“我就是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看看,不过略提了一句,韩兄便什么都明白了。” “是你做的?”韩铮咬牙瞪向萧旭,眼里的怒恨几乎变成了刀刃,将萧旭给刺了个对穿。 萧旭却是伸出食指晃了两晃,“不不不!是我做的,我不会抵赖,不是我做的,我也不会帮别人背黑锅!据我所知,韩帅体内的毒,那可是一日一日累积的,如今,不过到了临界点,爆出来了而已。那毒素,我看没有个三五年,也到不了如今这个地步。” 三五年?韩铮目光一黯,原来……从那时起,陛下就已经在计划这一切了?不!是在更早之前才对!陛下的猜忌,父亲不会不知,必然也会防着,若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未必就能得逞,但每次一点儿……三五年,日日夜夜的毒素累积……韩铮的呼吸突然紧窒,猛吸一口气,胸口也是疼。7174 200 求明白 “不是你!那又是何人所为?”韩铮脑子有些乱糟糟的,他觉得很可怕,他父亲的身边,居然一直潜伏着陛下的眼线,还一早便对他父亲下了毒手,日日用毒药浇灌,日日不辍,直到如今,一经爆,就是强弩之末。 韩铮想到他父亲一生浴血沙场,保家卫国,如今,却落地这样一个下场,心中不由悲愤。 头一次,对烨京城中,那位宝座之上,高高在上的那一位,生出怨愤之心来。 “这件事,都是你那位相好的在查。毕竟,出了这样的事,想必韩帅也不是轻易什么人都能相信的。我出来之前,一个常往伙房送菜的大娘投了河,而你那位相好的,也只能查到那里了。至于,这究竟是不是真的投毒凶手,还是只是一只替罪羊,我就不知道了。”萧旭耸耸肩,与韩铮的心情凝重不同,他完全可以说是满心轻快。 韩铮皱紧了一双眉。 萧旭却是自觉已经尽了告知的义务,也算全了他们一场相识的缘分,萧旭很是心安理得地将话引回了“正题”。 “看来……韩兄也应该想到了,我之所以将你诱出袭阳关的原因了。”韩铮那副悲痛受惊的表情,却好似取悦了萧旭一般,他嘴角的笑,更是深刻了好些。 韩铮自然猜到了,此时,他父亲中毒,吐血昏迷,哪怕是消息封锁得再严实,这世上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此时,他这个少帅再出了什么事,那虎威军上下必定军心动摇,到时,便是一盘散沙,一攻即破。萧旭……竟是要将他彻底卖给南夏军? 韩铮不想去问,这件事,有没有得到他那位皇帝舅舅的许可,毕竟,真相,可能会很伤人。 若是来之前,没有得到准话,萧旭又怎么敢动他? 他那位皇帝舅舅,早就舍弃了他,正如,他从前,轻易舍弃了自己的母亲,他的亲姐姐一样。 韩铮早就明白,那座华丽的宫殿,会吞噬许多东西,人性的良善,血肉、情感…… 他身上流着韩定涛的血,他是韩定涛的儿子。 站在乾帝的立场,他既然要对父亲下手,又哪里还会留他活命?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这些道理,韩铮都明白。但明白了,却不代表不痛。 在过往的十几年里,他与父亲聚少离多,又有心结重重,他憎恨父亲,而乾帝,却对他很好,疼爱、教导,弥补了他童年里缺失的父亲的角色,他对他的皇帝舅舅,是既敬,且爱。可谁能料到,这些种种,却在今日,尽数崩毁,走到了尽头。 点了点头,韩铮将伤口全部掩下,“我知道了,看来,今日,萧兄是定要将我拿下,献给南夏武帝了?” 萧旭也点头,“你也知,我若想要拿你,不过手到擒来。所以,未免受苦,还不若束手就擒如何?” “那日,在武帝帐中,你我交手,我便知,你很强!只是……你的强,不过强在你与众不同罢了。从前便听说过,萧兄自幼便被送到山中学艺,而年前,有几位道长到了烨京,被陛下奉若上宾,据说,是来自郇山剑派的高人,修得乃是降妖伏魔的长生之道,过了没多久,萧兄便也艺成归家了,如今想来,一切都太巧了,不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萧旭的笑容淡了好些,“难不成,韩兄以为故意拖延一下时间,便还能有什么转机么?你在等人来救你?不知韩兄,想要指望谁?” 韩铮淡淡勾唇而笑,“若我的猜测为真……那没错,我哪怕是拼了命,也绝不是萧兄的对手,而且……我身边的任何人,我也指望不上。我说这些,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为了求一个明白罢了。” 萧旭撇了撇嘴,大概是理解了,倒也没有再说。 韩铮抬眼看他,目光定定,“所以……萧兄也是那郇山剑派之人么?” 萧旭倒是承认得爽快,“不错!” “我真是不明白,修道之人不是该清心寡欲么?你们既然自诩正义,又为何要牵扯进这些龌蹉的阴谋中来?” 萧旭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要求的明白就是这个?哪有那么多理由?人活在这世上,哪里就有真正的清心寡欲?有所求,便要有所付出罢了。” 话落,他已是一摆手道,“好了!韩兄,你问的,我已答了,现在,你该随我走了吧?” 谁知,这回笑的,却换成了韩铮,“萧兄说笑了,我几时说过,要与你一道走?” 萧旭一愕,继而挑眉,望着韩铮,笑了,只是,那笑意却未及眼底,“韩兄居然也与我耍起了心眼儿。可惜……韩兄,你是不是误会了,现在,可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儿,而是,你非跟我走不可。” 韩铮的唇线一点点拉平,抿直在了唇角,“若是我不肯呢?” 萧旭嗤笑一声,“我念着你我相识一场,本不愿亲手杀你。但你若果真不识时务,那我也没有办法。相信武帝只要见到你,便一定会明白陛下的诚意,至于你是死还是活,他未必会在意。” “听听!真是不要脸啊!修道之人仗着法术欺辱凡人不说,还无半点儿敬畏之心,就不怕遭天谴么?你还出身郇山呢!郇山标榜自己是名门正宗,弟子却掺和进了国家政事,两国邦交之中,甚至用起了阴谋诡计陷害忠良,你们郇山的祖师爷若是天上有知,只怕就要气得翘胡子,哪怕诈尸也要醒过来将你这不孝弟子逐出郇山了。” 突然,这漫眼的浓雾之中,却突兀地响起了一把清脆的女嗓,嗓音很是好听,语气却并不怎么动听就是了。一开口,就是毫不留情的数落。 “什么人?”萧旭的脸色一沉,难看至极。 韩铮也是惊疑无比,眼见着面前的浓雾却是瞬间褪去,消散不见,而眼前,原本被浓雾遮蔽的官道又缓缓再现眼前。 而不远处,路的尽头,站着两道人影,但却是仿佛隐在雾中,隐隐绰绰,让人看不真切。哪怕韩铮努力地眯眼看去,也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能够勉强辨认出那应该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一袭白衫,清雅无双,女的,一袭紫裙,俏丽大方,但再要看那脸时,却是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7174 201 战袭阳 萧旭到此时,已经认出了闻歌与顾轻涯,冷冷哼笑道,“是你们啊!既然来都来了,又何需藏头露尾?你们果然……”瞥了韩铮一眼,是来护着韩铮的。只恨当初的那一番布置,未能尽早除了眼前这两人,今日,可别因他们坏事了才好。 闻歌听罢,却是哼哼了两声,道,“你可千万别想多了。姑娘我呀,就是看你不顺眼,你前些日子给姑娘我下绊子,害得顾五躺了一个月的仇咱们今日就慢慢来算过。救韩铮……那不过是顺便的,你不痛快了,姑娘我就痛快了!” 这话说得半点儿不客气,但这位姑娘一贯任性惯了,倒没有半点儿出乎人的意料。 萧旭也不想与他们多费口舌,随即徒手虚空一抓,手中便已亮了一把兵刃,那似剑似戟,却是短柄,分三刃,应是他的法器。 “既是如此,闲话休提,手底下见真章吧!” 既然人家都已经摆开架势了,闻歌可是半点儿没在怕的,何况,如她自己所言,对于挖坑设计她与顾轻涯,而且还利用了虎妞这么一个无辜小姑娘的萧旭,她心里是憋着一团火的,今日,既然已经耐不住插了手,那自然要出一口气才是。 “奉陪到底!”干脆地扔下一句话,闻歌已脚下一点,紫裙便已荡起一个漂亮的圆弧,她裙下腿交互轻踢,身子便如陀螺一般旋转如飞,袖中红线飞出,携着雷电之力,朝着萧旭的方向飞射而去。 萧旭手中法器一挥,便也迎了上来,两人眨眼间,便如两道光影,缠斗在了一处。 “韩都尉快些趁隙回袭阳关去吧!萧旭安排了内应,格杀了你的城门守将,我们来时,南夏军,已经攻进城门了。”顾轻涯身影如风,飞掠过韩铮身边时,促声道。 韩铮眸色一惊,而后,神色复杂望向已与萧旭缠斗到一处去的闻歌与顾轻涯两人,万般思绪在心头,最后只凝成一句,“大恩不言谢。”拱手深深一揖,他便收回手,一挥马鞭,“驾”地一声,一人一马,已如同离弦的箭一般,绝尘而去。 从顾轻涯口中得知,南夏军已经进了城门,韩铮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准备,可是真到了袭阳关下时,眼前所见,却还是让他不得不惊心。 南夏军与袭阳关守军早已缠斗到一处,城楼之上,两方正在争夺军旗,喊杀之声震天,满地伏尸。 韩铮一边跳下马背,一边,背上长枪已横劈过去,将一个南夏士兵刺了个对穿,他一边挥动长枪,他一边急声喊道,“守门兵呢?快些紧闭城门。”如今,若能紧闭城门,也许,还能亡羊补牢。 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应声,韩铮的心,不由一凉。 “大人!大人!”突然,一个血人杀到了跟前。 韩铮自然认得,是张勇。 “可伤着了?”张勇浑身的血,很是让人心惊,韩铮一边问着,目光一边已经将他从头打量到了脚。 张勇心中不是不动容,到了这个时候,大人居然先关心的还是他的安危。 他连忙一摇头,中气十足道,“大人!末将无事,这些都不是末将的血。不过……城门怕是关不上了,南蛮子不知哪儿来的胆子,竟是倾巢而动,增兵源源不断,末将派了几拨人去夺城门,都没能成功,大人不在,末将不得已已经下令散开,开始巷战了。” 袭阳关虽是关隘,但也是个小城,如今,南夏军猝不及防攻了进来,最受累的,还是无辜的百姓。 韩铮心中惊跳,不是不痛,咬牙道,“传我令下去,全力掩护百姓撤离,不惜一切代价。” “得令!”张勇抱拳应了一声,便下去传令去了。 韩铮嘶吼一声,挥枪紧跟他身后。 那一战,直从天明,战到黄昏,夕阳,将天边的云彩染成了血红,韩铮却觉得,那都是他手下将士的血。 南夏军以他们守军十倍的兵力来犯,而且,是在有内应替他们开了城门的前提下,袭阳关守军硬是用血肉之躯铸了一道城墙,护卫着城内百姓先行撤离。 “禀大人,城内百姓,已尽数撤离。”张勇的一只耳朵在混战中被割下,血淋淋,流了一脸,那道伤口,从耳后,直划到嘴角,这个铁一般的汉子,却仍然站得笔直,好似不痛一般,连眉也没皱一下。 韩铮身上的铠甲亦是血迹斑斑,他抬起眼,扫视着周遭站立着的,所剩无几的人影,他们哪一个不是如同张勇一般,受了伤?但他们,却没有一个退缩。哪怕身边的战友倒下了,只要他们还能站着,还能挥刀,就不会放弃。 这样的铮铮铁骨,这样的忠心爱国,却偏被自己人算计,被他们所忠心效劳的君主所……背弃。 韩铮唇里泛起苦,心里腾起恨,双目充了血,盈了怒,却无处倾诉。 这剩下的残兵败将,还在等着他,等着他最后的号令。 韩铮想,也许他今日,就要战死在此处,可是,他问心无愧,唯独,只有满腔的不甘,想要问一问,问一问他那位舅舅,午夜梦回时,可会有一丝的不安,一丝的悔意。 “大人!先锋军奉大人军令,堵截敌军在城乡口外,如今陈校尉……已是身先士卒,他让属下回禀大人,他尽力了,他无愧于大人,无愧于全军将士,无愧于松陵大地,与袭阳百姓,他先行一步,还请大人和诸位……各自珍重!” 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从暗巷中冲出,跪倒在了韩铮跟前。 一番话,让众人皆是沉默,目中含泪。 “大人?”张勇抬手抹了一把脸,望向韩铮。 早前,因为韩铮不惜一切代价,先护卫百姓撤离的命令,所以,袭阳关守军中最为精锐的先锋军由校尉陈宇带领,奉命至城乡口,将敌军堵截在外。 剩下的人则由韩铮和张勇率领,在城内巷战,与已经进城的敌军周旋,为百姓撤离争取时间。 南夏军,那可是整十万,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甚至是奇迹了。 可是……袭阳关,却已经是再守不住了。 众人眼中皆是含着血泪,不由转头纷纷望向韩铮,等待他的军令。 韩铮回头,一一将这些人,这些眼一一看尽,而后一咬牙道,“撤!” 74 202 得救了 “撤!我们撤!”韩铮咬着牙,红着眼,喊出这一句。 如果可以,他想英勇地与这个城池一道共存亡,可是……这些将士,这些跟着他的将士们,他们没有错,他们有权利活着。如今这样死,没有价值。 所以,他们都得活着,都要活着! 沉郁的号角声在整个袭阳关内传递,南夏军中一寂,继而便有人道,“他们想逃了。” “快!快拦住他们!不能让他们逃了!” “将军说,他们领头的,是韩铮,是虎威军的少帅!谁能拿下他,赏黄金千两,封万户侯!” “活捉韩铮!” “活捉韩铮!”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这一战,南夏军人多势众,此时,这一声呼起,万声响应,震撼云霄,南夏兵们挥舞着手里的刀刃,潮水般朝着袭阳关往松陵退去的方向追击而去,且气势如虹。 “大人!甩开了!可他们咬得实在太紧,只怕……”张勇气喘吁吁地跑至,与韩铮禀报,只是话到了尾上,却不由有些吞吐起来。 他未尽的话语,韩铮却是再明白不过,敌军咬得这般紧,他们经过一整日的混战,已经是疲惫不堪,又一直滴水未尽,敌军虽然也是如此,但他们人多,哪怕是车轮战,也能胜过他们,被追上,那是迟早的事。 韩铮的脸色沉郁,脸上的血迹来不及清洗,如今干涸在颊上,显得愈狰狞。 “这样,过了前面那个山口,我们就分开走!”沉默了片刻,韩铮脸上的沉郁已被坚定果敢所取代,方才那一瞬的沉默,只是思考,而如今,他已有了决定。 “大人?!”张勇瞪大了眼,又惊又疑,怀疑他莫不是少了一只耳朵,连另外一只也不好使了? 韩铮却是已经站起身来,神色平和,“对!我们分开走!我一个人走,你带着将士们尽早赶回大营。” “这怎么可能?”张勇终于确信自己的耳朵没有问题,这个时候,反倒是怀疑起他们都尉大人是不是脑子抽筋了,现在这样的情况,说什么分开走?他这分明是要去将追兵引开啊! “他们本就是因为我,才穷追不放。分开走,你们不必受我拖累,必然可以脱险。”韩铮叹息一声,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之事,原本无需他说明,张勇,乃至这些将士们哪个不清楚? 张勇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道,“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更要护卫大人平安回到大营,大人是我们的上官,你的性命,比我们重要!” 从前张勇有多么的看不惯韩铮这个烨京来的纨绔子弟,如今就有多么的敬服于他。这绝不是因为他是元帅的儿子,而是因为,他就是一个令人折服的领袖。 韩铮却并不感动他的忠心,而是狠狠皱眉道,“没有你们,我更容易脱身。”换言之,对于他而言,他们都是累赘。如果能让他们乖乖听话的话,韩铮不介意将话说得更狠更绝更难听些。 张勇也不知懂没有懂韩铮的良苦用心,但显然,他对于韩铮的决定,还是不认同的,他张了张口,还想说话,韩铮却已经抬手制止了他。 “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不是在跟你商量,这是命令!” 这一句话,成功地堵住了张勇的嘴。 在军中,命令高于一切。 张勇终于沉默,但气氛却有些僵凝,韩铮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无论他说什么,只要他不改变主意,张勇只怕都高兴不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被派出去把风的士兵突然神色惶急地跑了回来,“大人!西南方向有大批敌军挺进,已不足五里。” 韩铮脸色一变,与张勇对视一眼,目中皆是惊骇,来得还真是快啊! “整军!撤!” 一声号令,那些好不容易能够暂且歇下,一屁股墩儿坐一坐的将士们又不得不再勉力站起,再一次疲于奔命。 但即便是如此,身后的追兵,还是步步接近。 韩铮抬眼,望着方才与张勇说定的那个山口还有些距离,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杀声,不由想到,是不是要提前实施方才的计划。 只是,还不及付出行动,突然,一个做惯斥候的士兵已经朝着众人做了个禁声的动作,然后,动作轻巧却很是迅地趴伏了下去,以耳贴地,片刻之后,他已站起,面色难看地凑至韩铮耳边轻声道,“有一队骑兵,应该至少有上百骑,从东南方向而来。” 这是前有狼,后有虎,天要亡他们么? 听罢这话,众人皆是脸色凝重。 韩铮也是沉肃着脸色思虑了片刻,眼下的情形,容不得他过多的思虑,好在,他骨子里便懂得果敢,所以,很快,他便有了决定。 “未必就是敌人。这样,先分散开来,各自藏起来。” 轻轻一个手势挥下,这些日子的操练和并肩作战下淬炼而成的默契让众人皆是会意,悄悄分散开来,各自寻了个隐蔽之处躲了起来。 马,毕竟比人快。 所以,在他们屏息等待间,一阵马蹄声伴随着漫天烟尘而至,黄沙飞扬中,一张脸映入眼帘,张勇便已经兴高采烈起来。 “是姚将军。” 是姚劲松!是自己人! 原本紧绷的心弦瞬间放松,众人皆是忍不住欢呼。 高坐马上的姚劲松也瞧见了他们,单手一扯缰绳,勒停了马儿,目光四处逡巡,在瞧见韩铮的那个刹那,悄悄松了一口气,原本紧绷的神色也松懈了下来。 只是,还不及叙旧,不远处传来的追杀声传进耳内,姚劲松眉心紧蹙道,“席峰,你带人断后!其他人,先护送少帅回营!” “得令!” 韩铮却是轻轻拧起眉来,为了姚劲松口中的那个称呼,少帅! 只是,眼下的情况却容不得他多想。 不过,与姚劲松对望一眼,就转身跃上为他特意牵到跟前来的马儿的背,被众将士簇拥着,轻喝一声“驾”,激起一片黄沙漫漫,朝着松陵大营的方向疾驰而去。 韩铮得救了,安然无恙,至少,当下无恙。 闻歌轻轻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却刚好撞见顾轻涯望着她,带笑的眼,她不由有些不自在,连忙轻咳一声道,“你别这么看着我啊!我真的是看那个萧旭太看不过眼了。这才出手的。” 21o74 203 自请罪 “你干嘛笑啊?”闻歌瞧见顾轻涯那副忍笑的模样,眉心一蹙道,“我说的是真的,我是真看那萧旭不顺眼,一时手痒没忍住。再说了,那时,咱们没招他,没惹他的,他就挖坑算计咱们。这口气,你吞得下去,我还吞不下去呢!” “谁说我吞得下去?你忘了,躺在床上一整月,人事不省的可是我啊!”顾轻涯理所当然道。 闻歌狐疑地看他,“那你为何笑?”难不成她方才的话很好笑么? “我笑……那是因为你都说得对!”顾轻涯应得很是轻快。 闻歌还是怀疑地瞄着他,“当真?” 顾轻涯点头,微笑,很无奈,“当真!” “你为什么不说我随意插手这事,可能会后悔?”闻歌觉得今天的顾轻涯还真是奇怪得很。 “那我不说,你可后悔?”顾轻涯挑眉。 闻歌眉心一蹙,“刚才没有,这会儿吧……有一点儿……”而后,神色便是有些忐忑地凑上前道,“你说,不会真的因为我们插手,所以改变了一些事情吧?”最要紧的是,不会影响他们回去的事情吧? 顾轻涯侧头望向她,见她扑闪着一双眼,一脸担忧地望着他,一双手甚至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地,紧张地揪在他袖口上,便是不由叹息。 这个姑娘,方才看不过眼,一时冲动,便要出手。要寻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就罢了,这会儿,又有些后悔的样子。真是……让他说什么好?骂她,他也不忍心、舍不得。那能怎么办呢? 只能……哄了。 抬手,拍了拍她揪在他袖口上的手背上,他放缓了语调,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闻歌点了点头,绷紧的心弦登时一松,好了!顾五都说不会有事,那就是不会有事了。 只是,这头点到一半,她刚刚舒展开的眉心又是一蹙,转而,又是狐疑地瞅向顾轻涯,“你怎么知道的?” 顾轻涯却是挑眉看她,“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么?” 那副嘚瑟骄傲的模样,那位“博学”的云二上体了吧? 闻歌嗤哼了一声,抬起手用力捶了他肩膀一下,“自大!”心情倒是彻底放松了下来,罢了!他就算是为了让她宽心,编出来的也好,她领他这个情。 顾轻涯望了一眼她舒展开的眉心,目下轻闪,他刚才那番话,可不是瞎编的谎话,而是有事实依据的。 今天的事情,他瞒着闻歌,做了一次大胆的实验。 而事实证明,即便他们插了手,事情也没有偏离历史大的轨迹。 原本,这个时候,韩铮就不该有事。而且,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袭阳关被南夏军大坡,虎威军原本的胜局在这一刻被彻底扭转,自此,一败涂地。 有些事情……或许与他们之前所猜想的,全然不同。或许……过去的那段历史,本就……与他们有关? 一路踏着黄土飞扬疾驰,远远地,松陵大营已是在望。打头的韩铮却缓缓减慢了马。 松陵大营的口子上,立着一道人影。一身戎装,英姿煞爽,他一眼望去,便已认出。四目相对,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还是一眼就望进了她的眼底,洞悉了那眸光深处刻骨的担忧。 他缓下疾驰的度,驱着马儿慢慢踱了过去。 到得近前时,他低垂下眼,映入眼帘的,是她半仰起的脸,在初升的阳光下,着亮光。 她弯起嘴唇,微微笑,“去吧!元帅在等着你!” 她的语调轻缓平淡,让人的心不由安定下来。 “嗯。”韩铮轻轻应了一声,突然,对未来很是坦然,驱着马儿越过淳于冉缓缓进了军营。 身后的人也跟着驱马,姚劲松到得淳于冉跟前时,也勒停了马儿,垂头望向视线已经随着韩铮而去得淳于冉,道,“放心吧!都是些皮外伤,好歹……人算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嗯。”淳于冉轻轻点头,视线还是胶着在韩铮高坐马背,挺得笔直的背影之上,没有收回,“多谢三哥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境的缘故,韩铮总觉得今日的大营沉寂得有些萧条,哪怕去年冬日也从不曾这般过,哪怕如今,正该是盛夏的天光。 到得帅帐前时,他一眼便瞧见了端坐帐前的韩定涛。 当下,不觉心口一抽。 不过月余未见,韩定涛却好似老了十岁不只。 那一身甲胄穿在他身上,总觉得空荡荡的,而且压在他身上,好似太重了,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脸色有些白,眼下泛着青,身形瘦削得厉害,只怕是强撑着,精神头看上去倒还不错。 瞧见韩铮的那一刹那,韩定涛的神色稍缓。 韩铮匆匆垂下眼去,却是为了遮掩眸中的黯然。 他翻身下马,来到韩定涛跟前,却是不由分说跪了下去。 韩定涛愣了愣,却还是点了点头道,“平安回来就好!起来吧!” 韩定涛一边说着,一边虚抬了一下手,目光往四处瞥了一眼。周遭本就不只他一人,不过是因着今日营中肃穆,所以都不敢吭声罢了。 众目睽睽之下,韩铮这么跪着,实在是不像样。 谁知,韩铮却是不肯起,“末将有罪!末将轻信萧旭,着了敌军奸计,被诱至袭阳关外,以致敌军来袭时,主将不在,反应不及,不敌敌军,丢了袭阳关。末将知道,此罪,万死难赎,可末将如今却暂且还不能死,这条贱命,还要留着杀敌,留着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所以,恳请元帅先将末将这颗人头暂且留下,待得来日,驱除鞑虏,还松陵大地太平之日,末将在以死谢罪。” 谁也没有料到韩铮竟说出了这样的一番话。即便是韩定涛也没有,但他只是惊愣了一瞬,下一刻,目光便沉敛下来,有些复杂地望着韩铮,却是半晌无言。 白敬武震惊过后,看了看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眼却低垂着,神态认真的韩铮,又瞄了一眼脸色冷肃,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一言不的韩定涛,连忙笑着打起圆场道,“这事,元帅和众将士都已经知晓了,是敌人太过阴险狡诈,谁能料到萧旭会是南夏内应?实在是防不胜防。何况,他们早就安排了人,大开城门,又是十倍的兵力,换成谁也没有法子,实在怪不到你的头上。” 21o74 204 军法处 白敬武嘴里劝着,心里却在骂娘,这父子两个都沉着脸一言不,却要他来打圆场?他真是何苦来哉啊! 而且,他这个圆场的效果貌似也不怎么好。韩铮还是跪着不见起来,而韩定涛,还是沉着一张脸,定定看着自己儿子,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莫名的复杂。 过了半晌之后,韩定涛叹息着点了点头,“罢了!说到底,袭阳关失守,关乎全军上下,不管当中有无内情,你身为守将,也确实该担责。” “元帅?”白敬武一听这话,忙道,韩铮没有平安回来时,元帅有多着急,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哪怕元帅表面上看来再怎么不在意都好,他们共事了十几年,白敬武自认对他这点儿了解还是有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而且,是唯一的儿子,元帅又怎么可能不在意呢?此时罚了韩铮,元帅真能忍得下心? 韩定涛却是轻轻抬手,将白敬武要劝的话,尽数堵了回去。 “韩铮说得对,这里是军中,自然该是赏罚分明,今日袭阳关失守,他确实有责任,所以,自然该罚,谁也不许替他求情。”这话是告诫白敬武,也是警告刚刚走到此处的姚劲松与淳于冉的。 他这话一出,不管这几人心里是什么样的想法,一时间,还真就都开不了那个口为韩铮求情了。 韩定涛的目光这才又再度挪到了韩铮身上,“袭阳关之重要,关乎整个虎威军的存亡和松陵大地的安全,本来如你所言,此乃大罪,哪怕是以军法论处,将你处死也是能的。只是,念你自认其罪,自求领罚,现在军中又正值用人之际,那便领五十军棍吧!小惩大诫,过后,记得戴罪立功!” 五十军棍!淳于冉听得心头一缩,但咬了咬牙,终究还是忍住了。 韩铮却是没有半点儿异议,坦然地受了,“多谢元帅轻罚!”说罢,拱手一揖,头已重重触地。 而后,他缓缓跪直身子,卸去了身上的甲胄,褪去了血迹斑斑的单衣。处以军法之时,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便是为了告诫全军,所以,无人退去,也无人敢退。 从前,淳于冉还会找个借口悄悄避开,旁人也都由着她,可是今日,受罚的,换成了韩铮,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走的。 只是,待得那件血迹斑斑的单衣从韩铮身上褪去时,淳于冉却来不及有半点儿害羞的心思,便已是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那袒露的上身上,好几道狰狞的伤口,确实如同姚劲松所言,都是皮外伤,但却不少,后背的一道伤从右肩胛,直划到了左后背,几乎贯穿了整个背部,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狰狞得恍若一只攀爬在他背上的,张牙舞爪的蜈蚣。 该有多痛?淳于冉征战沙场这么些年,比这还重的伤也不是没有受过,但却都不及瞧见这个时候的痛,痛得她心口一缩再缩,缩成了一团,痉挛难舒。 可韩铮却是连眉头也没有皱上一下,直到,第一记军棍重重地击打在了他的背上之时,他挺直的背脊往下一弯,但他很快又挺直了回来,眉头皱了一皱,却也仅此而已,哼也没有哼上一声。 五十军棍,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打在已经受伤的韩铮身上,那就是必定的雪上加霜。 也有人不忍,也有人心疼,但却没人敢开口求情,哪怕是韩定涛与淳于冉,也只得咬着牙,死撑着,眼睁睁地看着。 一棍又一棍下去,韩铮原本挺直的腰背终于弯曲下去,再也挺不起来,那背上的伤口崩裂开来,鲜血淋漓,狰狞可怖。 五十棍,一棍不少,待得终于打完时,韩铮身子一倾,便往下栽倒,而一直揪着心的淳于冉再也忍不住,连忙奔上前,想要将他扶住,但要伸手时,才觉得他浑身都是伤,碰哪里都怕弄疼了他,根本无处着手。过了好半天,她才勉强在他的右上臂寻到一处完好的地方,小心翼翼将他扶住,双眼,却已经红湿了。 “好了,罚也罚了,袭阳关之事,到此为止。先将韩都尉扶下去养伤吧!”韩定涛将目光从韩铮身上收回,轻声叹息道。 “谢……元帅!”韩铮满脸的冷汗,苍白冰冷,如同冰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强撑着一口气说完这一句,双眼便已没了聚点,那样高大挺拔的一个汉子,浑身软塌塌,哪里还是能扶得住的,这才赶忙叫来几个人,将他直接趴平,抬了下去。 晕晕沉沉地被抬回了营帐,被军医处置了伤口,韩铮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天色已经黑尽,帐内燃着一盏灯,在夜风之中光影晃悠,明明灭灭。 淳于冉托着腮,在他床边打着瞌睡,眼下是浓浓的黑影。 从那日袭阳关中一别,这些时日,她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竟瘦了一大圈儿,看那眼下的黑影,怕是许久未曾睡个好觉了吧! 韩铮伸手过去,扶着她的肩膀,本想将她挪到床榻上,让她睡得舒服些,哪里晓得,这一动却扯疼了他背上的伤,他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而淳于冉已经猝然睁开眼睛来,眸中一闪而逝的警戒对上韩铮疼得惨白的脸时,这才褪去。 “怎么了?伤口又疼了?”淳于冉连忙靠了过去,伸手就要查看他的伤口。 手还未碰到,却已被他牢牢箍住。 “没关系,不过就是痛些罢了。还能活着痛,已算老天爷厚待了。” 他很疼,疼得他龇牙咧嘴,可是,他却还有力气笑,看吧!他这样多好,可不就是老天爷厚待了么? 淳于冉却是神色一僵,抬起头来看着韩铮苍白的笑脸,沉默不言。 片刻之后,她才低声道,“韩铮……这不是你的错!”她知道,对于袭阳关失守,他自责自悔,他觉得都是因为他轻信萧旭,才导致了这一切的悲剧,可是,哪怕他一早洞悉了萧旭的谎言,那又如何呢?他们计划得那么周全,袭阳关十倍的兵力来叩关,又有内应先开了城门,韩铮就是有通天的本事,怕也难以力挽狂澜。 “而且……你尽力了。”他尽了他所能,护卫了那一方的百姓,他本可问心无愧,却又为何,就是不肯放自己好过?1974 205 拿主意 “韩铮,这不是你的错!”淳于冉知道,他心里有多难过,她也知道,这些话,听起来,是那么的苍白无力,可是她实在不知道,除了说这些,她还能如何宽慰他,如何,才能让他稍稍放过自己,让他自己好过些。 “不是我的错?”韩铮脸上的笑容有一瞬的扭曲,“那么你告诉我,是谁的错?”他扭头望向她,寻求答案。 谁的错?两人尽皆沉默,他们都清楚,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窒人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无声蔓延,好一会儿后,韩铮才动了动,却是闭眼,将头埋进了枕头里。 “是你自己说的,你要为那些死去的弟兄们报仇雪恨,那么……在这之前,你先照顾好自己吧!”末了,淳于冉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得这么一句。 韩铮的背影僵了僵,终究没有再出声。 淳于冉低头望着他,“韩铮,不管你有多么希望自己死在袭阳关,我只想告诉你,能看你平安回来,我很高兴。” 话落,她又默默地站了片刻,见韩铮没有半分动作,这才叹息一声,缓步出了营帐。 帘子缓缓垂下,遮蔽了帐外的漫天星光。 韩铮将脸从枕上抬起,双目充血地望着帐外。帐外燃着火把,将一个人影映在帘子上,她就那么站着,久久不动,他却开不了口,喊她一声。 他是想死在袭阳关,若不是那时还想着带那些幸存的士兵逃出来的话……他也许,当真已经放任自己死在袭阳关了吧? 方才,经由淳于冉的提醒,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他曾有过这样懦弱的想法,逃避,那是弱者的行为。 这一刻,韩铮突然有些看不起自己了。 休养了两日,到得第三日,韩铮再在床上趴不下去了,便披上外裳出了营帐。 松陵大营,比从前更加的人声鼎沸,操练得更是勤,更是用心,毕竟,袭阳关被夺,相当于门户失守,虽然南夏军暂且没有动作,可是,那绝不可能一直不动,很有可能,要不了多久,就是一场大战。所以,大家都拼命地抓紧了时间,整个军营内,除了韩铮,几乎没有闲人。 他四处逛着,张望着,却自始至终没有瞧见他想找的那个人。他的眉心,不由轻轻蹙了起来。 “找谁呢?找阿冉?”姚劲松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冷不丁地问道。 韩铮被惊得一回头,脸上神色有一瞬的狼狈,轻咳一声,正了脸色道,“我只是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够帮忙的。” “帮忙?你还是先将你伤养好吧!前日,连路都没法儿走了,被人抬死尸似的抬回营帐去的,你忘了?”姚劲松上上下下瞄着他,说话不好听,眼神也是十足的看不起。 让韩铮气闷得很,但偏偏却让韩铮低落了几日的情绪瞬间高涨起来,当下反唇相讥道,“你说谁是死尸?要不服,咱们来比划比划,看谁把谁给撂倒?” 姚劲松看他这样,反倒笑道,“行了行了!就你这小身板儿,要比划也得等伤好了再说,这个时候打,若是胜了,你不又要说我胜之不武了?再说了,若是知道我在这个时候跟你比划,阿冉还不将我给吃了?” 韩铮轻哼一声,“找那么多借口,是你怕输,所以不敢比吧?”心里,一直压着的那块儿石头却不知不觉被挪开了些,姚劲松这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态度,真是让他觉得……自在。 韩铮扭头看向正在操练的将士们,在阳光中轻轻眯起眼来,方才眉宇间的深褶,却悄悄抚平了好些。 见他这样,姚劲松也是弯了弯唇,倒是没与他一般见识,反而好心地告知道,“你若是要找阿冉的话,那就不要白费功夫了。昨日一早,阿冉就领命带兵出去巡视了,今日怕是回不来了。” 原来,她不在营里,难怪这两日都不见她来他营帐里看他,他还当她是生他的气了呢! 可是……出营巡视? 韩铮的眉心轻攒起来,现在这个时候,南夏军随时可能来犯,就是松陵大营也说不上多么安全,何况是外面呢? 看他这样,姚劲松哪里有不明白他在担忧什么的?早先,他也拦过阿冉,还被臭骂了一顿呢!这个时候,倒是与韩铮很是心有戚戚焉,偏偏,嘴里还要劝道,“放心吧!阿冉对松陵原比自家后院儿还熟呢,又是个鬼主意多的,南夏军不遇上她就该阿弥陀佛,感谢佛祖保佑了,哪里敢去招惹她?” 说是这样说,但韩铮哪里又真能放下心,除非见到淳于冉平安回来才行。 看自己说了这么多,韩铮不过扯了扯嘴角,还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姚劲松目光一闪,转了话题道,“既然你能够下榻了,便往牢里去看看吧!” 韩铮不解,皱起眉心,询问似的望向姚劲松。 松陵大营里,确实有座监牢,是修在山腹之中,平常,顶多用来关押一些犯了军规的士兵,但很显然,姚劲松专门提点他走一趟,可不是为了什么普通的士兵。 果真,姚劲松叹息一声道,“阿冉最先现萧旭不对劲,但还是晚了一步,让他给逃了,为防其他人中间还有萧旭的同伙,所以,元帅下令先将他们关押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这些人,也都是你从烨京带来的,该如何处置……你总要去看看,拿个主意才好!” 韩铮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姚劲松话里的意思。沉默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无论是什么地方的监牢,都不可能是一个美好的去处。 阴暗、潮湿,便如同被关在这里的人的心境。 韩铮一步步走了进去,并未抬手挥退为他引路的牢头,只是,静静地站在牢房之外,隔着那些木质的囹圄,静静地看着。 跟他一道从京城来的,除了萧旭,还有十几个人,毫无例外,多是烨京的权贵子弟,但却也都不是什么成器的。 起初,韩铮没有多想,只以为这些人正是因为不成器,所以被他们的家人给借此机会扔到军营里来历练的,可是如今看来,只怕却是没有那么简单。 这些人中,不乏出身显贵的,或是皇亲国戚,或是天子近臣,这些人,个个可都是人精,会没有人嗅到陛下的心思?怎么可能?21o74 206 轻易放 而既然嗅出了陛下的心思,想要继续荣华富贵,荣宠加身的,自然便要想办法向陛下表忠心。 这个忠心怎么个表法呢? 那个时候,他奉命要往松陵来,陛下什么心思,他不知道,那些人却未必不知。 这个时候,就是个表忠心的机会了。 毕竟,送出一个无关紧要的子嗣,也未必就会死,比起家族的兴衰荣辱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那些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再清楚不过,利害得失,付出与回报。 只是,这一刻,韩铮站在牢房之外,望着牢里那些在烨京城呼朋引伴,斗鸡撵狗,好不快活,就是上一次见面还意气风,如今却灰头土脸,或是焦躁,或是不安,或是消极哀叹的贵公子们,真是恍如隔世。 但韩铮不知,自己是该叹息他们的懵懂无知,尚不知自己是被家人献祭的祭品,还是该为他们庆幸,他们的无知。 韩铮站在那儿,即便没有出声,但毕竟是个大活人,所以,很快,就被牢里的人现了。 “韩铮!是韩铮!”不知是谁嚷了一声,分据四间牢房的十几个人登时都被惊动了,蜂拥着挤到了牢房边上。 “韩铮!你回来了!你来了就好了,快些救我们出去!” “是啊!韩铮!韩帅到底为何要将我们关起来?我想,这当中一定有误会的,你帮着向韩帅解释清楚啊!” 韩铮却是沉冷着双眸,目光如电,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萧旭人呢?你们当中可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众人皆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 韩铮的目光却是锐利地一一盯视过他们的脸容,这是试探,他要知道,他们是不是当真无辜,他们当中是不是当真没有萧旭的同党,或者是知情人。 韩定涛下令将这些人关起来之后,袭阳关便出了事,加上他自己身体又是那样,所以,一直未曾审问过。就是白敬武、姚劲松等人,也因为眼下的情势,所以,实在无暇过问,如今,怕也只有韩铮这个闲人才有那个空暇来管这档子事了,不过,他自己也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了。 毕竟,这四间牢房里,十几号人,说到底,都是他从烨京带出来的,如今这般,他还是有推卸不了的责任的。 如今听韩铮一来,便问起了萧旭,当中有些脑子转得快的,便立马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眼珠子一转,便有人开始想法子脱身了,“平日里,萧旭与陈一峰他们走得最近,要问他们!”手一指,便指向了对面牢房里的某个人。 陈一峰正在不安着,想着莫不是萧旭捅了什么篓子?却听到了这么一句,当下,便是惊得肉跳,忙道,“我平日里,是与他走得近些,可这些日子,我都与你们在一处,他在哪儿我怎么知道?” “你平日里,就是他的跟屁虫,他去了哪儿,他会不告诉你?” 陈一峰急得出了一头的冷汗,“我是真不知道。说起来,我们被关进来的头一天,我就没有瞧见他了。” “都是你在说的,我们谁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些人却是为了脱身,不择手段。 “萧旭与南夏勾结,通敌卖国,你们……当真不知情?”看他们这般狗咬狗,韩铮直皱眉头,终究是听不下去了,沉声道。 此话一出,整个牢里都是一寂,他们自出生起,就浸淫在烨京的显贵圈里,再蠢也知道方才韩铮那句话的分量,难怪,顷刻间都是噤若寒蝉。 他们料到萧旭捅了篓子,却没料到是这样的篓子。即便有些人心里有些不信,萧旭又不是傻子,东离是萧家的天下,即便他不是嫡出一脉,但也是皇亲国戚,只要不犯什么大错,那子子孙孙的荣华富贵是跑不掉的,他傻了,居然去通敌叛国?只是,这里不是烨京,是松陵,这里是韩铮父子的地盘,再多的不信,如今,已经成了阶下囚,这点儿自知之明,他们还是有的,不会去与韩铮争辩。 看看如今,韩帅一句话,就将他们关了数日,他们再不满又能怎么样呢? “韩都尉,就算……就算萧旭果真叛国通敌,与南夏军勾结,但我们……我们却都半点儿不知情。我们是无辜的啊!” “是啊!是啊!韩铮……不!都尉大人,你是知道我们的,我们哪一个有胆子干那大逆不道的事?萧旭做的事,我们是一概不知啊!你千万要替我们在韩帅面前说说好话,我们确实都是无辜的啊!” “是啊!都尉大人,好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替我们在韩帅面前求求情……” 这些人,都是明白的,这通敌叛国之罪,那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在这松陵,那是韩家父子的一言堂,若是他们一定要给自己一行人安上这个罪名,那是哭都没地儿哭去,那不是太冤枉了么?这个时候,害低头还得低头啊! 韩铮却没有立马开口,而是,以锐利,仿佛能看穿人所有伪装的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一掠过,看得他们个个都是不安。 过了良久之后,韩铮才低声叹息道,“罢了!你们走吧!” 谁也没有料到,韩铮会这样爽快地直接说放他们走的话。 “你……你要放我们走?”没有人相信。 “怎么?你们不想走?”韩铮挑眉看向他们,难不成,还在这牢里坐出感情来了? “不不不!自然想走,自然要走!”那些人醒过神来,连忙迭声道,就怕迟疑了片刻,韩铮就会反悔了一般。 韩铮自然不会反悔。虽然,只是思考了一刻,但他想得很清楚,而这个决定,他做下了,就不会轻易更改。 “开门。”目光轻轻往身后怔立着的牢头一瞥。 “大人?”牢头却面有犹疑,“当真要放了他们?可是……没有元帅的手令,属下……” “我让你开门!你看清楚了,我是什么人?我是虎威军的少帅,我的任何决定,与元帅无异!有任何问题,也绝不会怪到你的头上!”韩铮脸色瞬间冷沉,这些日子,浴血沙场淬炼而出的杀气化作迫人的威势,直逼那牢头。 那牢头转眼就出了一身的冷汗,再不敢多说什么,忙不迭地掏出钥匙,开了牢门,然后,便是束手束脚站在了一边,恨不得缩到墙里,最好不要让都尉瞧见了才好。 74 207 为少帅 这些个贵公子,这几日在这牢里,实在是被折磨得够呛。 当然,韩定涛倒是没有下令对他们酷刑加身。但就这牢里阴暗潮湿的环境,对于这帮自幼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来说,便已如同地狱般难以忍受了。何况,那种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感觉?更是让他们个个身心都饱受折磨。 一度,他们以为已经无望出去了。 虽然,他们嘴上总说,韩定涛父子不敢滥用私刑,轻易处置他们,毕竟他们哪一个的家里都不是好惹的。可他们却清楚,这松陵原不是烨京,看他们被关在这里几日,都没有人过问过,就知道了。说不准,韩定涛还真敢杀了他们。 所以,这一刻,韩铮居然放他们出来了,他们哪一个不是欣喜若狂。 迫不及待地从牢房里出来了,却又束手束脚站在了牢门边上,不知该怎么办。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清了清喉咙,道,“韩……都尉,多谢了。” 韩铮点了点头,这一声谢,他倒没有觉得愧受,“你们各自回去梳洗收拾一下,我回头禀过元帅,今日,你们便可以离营回京了。” 众人皆是一惊,继而,便是狂喜,不敢置信的狂喜,“我们……我们可以回京了?” “不用回禀了,我已经知道了。便依了少帅吧!”一个声音从牢门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便见到了韩定涛背着手,一步步走了进来。 那些个贵介子弟对这一位可是怕得不行,听得了这一句话,心中虽是高兴,却又不敢造次,更是个个都已是手脚僵硬。 须臾间,韩定涛已经走了进来,先是定定望了韩铮一眼,这才瞄向那些人,眉头一皱道,“还愣在这儿做什么?你们都不想回去啊?难不成想留在这儿跟我们作伴?” “不不不!自然想回去!要回去!”那些人忙道,然后,有人带头朝牢门外跑,其他人也连忙跟了上去,争先恐后,像是后面有鬼在追一般,顷刻间,就跑了个干净。 而那个本就缩在角落里的牢头也趁机溜了,俄顷间,方才还挤满了人的大牢内,便只剩了韩定涛与韩铮父子二人。 气氛有一瞬的沉默,片刻后,韩铮才出声道,“父帅,是我的错,没有与你商议,便擅自做主放了他们。” “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觉得在萧旭这件事上,他们确实无辜,南夏军随时可能打来,他们在这里,也没有什么用处,倒还不如放了他们回去,届时,也不会在这里白白送了性命。” 韩铮目下微闪,他是真没想到,父亲对他,居然还算得了解。 只是,这样的了解,居然是到了这个时刻,才让他察觉,韩铮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感到可悲。 深吸一口气,韩铮将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压制了下去,才得以平静地开口道,“事实上,父亲所说的,只是我考虑的一个方面,还不是全部。” “哦?”韩定涛似是极感兴趣,挑起与韩铮相似的一道眉。 “如今这个情势,这些贵介子弟若是能平安返回烨京,那么,至少可以让烨京的人有所疑虑。” 韩定涛眉心一蹙,有所疑虑?有什么疑虑?自然是等到陛下对他们动手的时候。陛下这个人极好面子,他绝不会让世人看见他忌惮功臣,设计陷害,而必然会寻个光明正大的理由。韩定涛曾想过,他或许会给自己扣个谋反的罪名,可是如今……牵扯进了南夏军,他就知道,他还是低估了陛下除他的决心。 “即便……若是他们的家人当中有那么一两个知道感恩图报的,在朝中为虎威军说上只言片语的好话,那也就值了。”其实,韩铮也不是不知道,如今这样的情势,即便那顶谋反的帽子不扣下来,虎威军也很快就要走到穷途末路的那一天,只是……他只是想着万一……万一呢?留条后路也是好! 韩定涛面上种种思绪闪过,良久后,叹息一声,抬手拍了拍韩铮的肩头,“你的顾虑……我都明白了!很好!你考虑得很周全!” 韩铮面上复杂,他真没有料到,父亲……居然会夸他! 韩定涛今日却委实像极了一个语重心长的父亲,竟是摆出了一副要与韩铮促膝长谈的架势。 “如今,我们的处境,你可看明白了?” 韩铮点了点头,看明白了!还有什么不明白! “你心里有怨?” “自然有怨!”韩铮答得铿锵。 “为何有怨?”韩定涛目光陡地锐利。 “为何不怨?父亲一生戎马,为东离保疆护土,为何却要被陛下这般忌惮?而且,就算陛下当真忌惮父亲,哪怕是连我也要斩草除根,那我也认了,为何却要搭上虎威军十万将士,甚至舍了松陵原近二十万的百姓?”韩铮真正不能理解的,是乾帝的为君不仁。 韩定涛看他良久,末了,却是叹息一声道,“韩铮!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太年轻了?这是什么意思?韩铮皱紧眉头,是说他没有说对的意思么?“父亲?” “在陛下的眼里,这松陵原是我韩定涛拥兵自重的私地,这里的百姓,不是他的百姓,虎威军自然也成了我的私兵,你刚才也说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对于陛下而言,只是断了你我父子的生机,那是远远不够的,除非整个虎威军都付之一炬,他才能睡得安稳。” “可……”韩铮还想说什么,但却被韩定涛抬起手,就打断了他。 “知道方才我为何想也没想便依你所言,将那些人放了?”韩定涛问道。 韩铮愣了愣,却是摇了摇头,他父亲看得透他,他却委实有些看不透他的父亲。 “因为,这是你韩少帅的命令!”韩定涛却是给出了一个韩铮想也没有想过的答案。 韩铮一惊一愣,继而,敛下眸色沉思起来,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韩定涛见他眸中神色从一开始的震惊茫然,慢慢沉淀下来,便知道,他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由地,韩定涛有些苍白的脸色上就展开一抹笑来,欣慰地拍了拍韩铮的肩头道,“既然知道了我们的处境,你便该将你少帅的责任担起来。我如今这般,很多事,已是力不从心,虎威军,还得靠你。而如今看你这样,我这颗心,总算安定了不少。” 韩铮的目光已经转为坚定,“父亲放心!有我一日,虎威便存一日。” 1o74 208 不久了 又等了两日,淳于冉这才姗姗而归。 与那日韩铮回来时一般,淳于冉一眼便瞧见了站在大营门口的人影,只是,她此时的心情却是担忧与心疼的,纵马不停地到了他跟前,促声便是问道,“你怎么在这风口上站着呢?” “听说你回来了,所以便出来迎一迎。”韩铮双手背在身后,唇角向上微微翘着。 淳于冉愣了一愣,这才道,“有什么?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我去向元帅复了命,就会去找你的。”这几日,她何尝不是日夜挂心着他,自然是要第一时间去看他的。 淳于冉又哪里知道,这几日,她在外,韩铮是日日夜夜地忧心煎熬,直到这一刻,亲眼见她安然归来,那一颗一直悬吊吊的心,这才真正落到了实处。 “只想早些看见你!”韩铮没有吝惜心中的想法,竟是毫无保留地就倾诉了自己的思念。 这般的坦然,反倒是让淳于冉愣了一愣,倒也不是因为害羞,而是,这样的韩铮有些反常,让她不得不多想。这一多想,她的眉心就轻轻攒了起来,“你要出营?” 韩铮从来不是个没有分寸的人,他们虽两心相契,但那都是私底下,可是此时……瞥了一眼身后个个忍嘴偷笑的士兵,显然不是。 韩铮半点儿不诧异淳于冉问出这样一句,微微笑道,“是啊!得了父帅的令,与白将军一道出营。” 韩铮的语调再轻描淡写不过,可淳于冉却是再清楚不过。 如今,袭阳关被破,关内一马平川,除了浦月河几处险滩,和回马岗那一带比较复杂的地势之外,他们可以说是无险可守。这一回,她奉命探查敌情,虽说南夏军还在据守袭阳关未出,但却调动频繁,应该很快就有动作。 而这个时候,韩铮却要与白敬武一道带兵出营,还能是为了什么? 韩铮不说,淳于冉也再清楚不过。 前几日,那种对他的生死忧心惧怕的感觉,说实在的,还让淳于冉心有余悸,她是千百个不愿意他去,可是,却说不了一句阻拦的话,道不出一个不字。 她只是敛了敛眉心,轻声问道,“可你的伤……” “我可不是那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一点儿小伤而已,早不碍事了。”粉饰太平的笑,抬起头来,却撞见淳于冉眉眼间藏也藏不住的忧心,韩铮面上本就刻意的笑容收起,他叹息了一声,“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等我回来!” 淳于冉还能说什么,感情上,她是真不愿他去,但理智上,她却知道,他非去不可。 望着他的眼,她看清了他眼底对她的担忧,对她承诺的认真与坚定,没了法子,心一涩,一软,轻轻点了头,“嗯。”末了,又不放心地低声道,“是你自己说的,不要忘了,我还等着你!” 这算是淳于冉说过的,最动听的情话了,但韩铮弯了弯唇,笑,心却是满满的涩,若是……若是他们不是相遇相知在这样的时候,若是他们还能简单的相守,即便什么都不做,就只是这样静静地待在一处,那……该多好? 可惜……这世间,从来啊,只有如此,没有如果。 深吸一口气,韩铮让自己从那些低落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笑着,认真但却慎重地点了头,“嗯。不会忘!” 韩铮走了!与白敬武一道,带着虎威军大半的兵力去了即将与南夏军展开恶战的前线,从这一日起,只怕不得安睡,只怕从这一日起,便要深陷无止境的厮杀。 淳于冉站在方才韩铮站的那个地方,目送着大军离开。 直到漫天的黄土也终于散尽,蓝天白云下,再也见不着半点儿队伍的踪迹时,还是舍不得收回目光。 闻歌望着路口那尊恍若化身成了望夫石的身影,幽幽叹息了一声,“要不了多久了吧?” 顾轻涯目下闪了闪,轻笑,“是啊!要不了多久,韩铮便该与韩夫人互定终生了,而我们也很快就可以回去了。” 闻歌眨眨眼,回头看他,哭笑不得,这个人真是……他明明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他却刻意将话带偏了,是不想让她伤心的意思? 你还别说,被他这么一打岔,她原本满腔低落的情绪,还真是消散了不少。 顾轻涯见她只是望他,也不说话,不由扭头,皱眉看她,“怎么?你不高兴?” “高兴!自然高兴!”有些事情,已经成为既定的历史,她只是旁观着,不该带进太多自己的情绪。 而一切就要结束了。这个结束,对她而言,意味着回去的希望,她高兴!自然该高兴! 不出几日,南夏军果真开始朝松陵进出,头一次进攻,被白敬武与韩铮阻在了浦月河边,打得很是激烈,双方皆是死伤惨重。 自此,两军展开了殊死搏杀,各有胜负,可是没过多久,南夏军突然有些会法术的能人异士加入,情势,便突然一边倒。 虎威军节节败退,先是失了浦月河,最后,退守到了回马岗。而终至这一日,在回马岗大败。 消息传回的时候,韩定涛正召了全营的将领一处在帅帐议事。听得这一噩耗,众人尽皆沉默,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却没有料到,这一天来得这般快。 沉默了良久,韩定涛抬起好似有千斤重的手,轻轻挥了挥,顿了片刻,才沉声道,“都下去准备吧!” “是!”满帐的将领都是齐声应道,然后,都是掉头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整个帅帐就沉寂下来,韩定涛强撑着的精气神儿却在瞬间被抽离,他双肩一垮,身子一歪,险些栽倒在椅子上。 一只手,从旁伸出,及时扶住了他。 韩定涛疲倦地抬起眼,望了望那只手的主人,“出去迎一迎吧!也不知道……老白和韩铮可还好!” 带消息回来的人,只说了战况,至于其他,却并未多言,所以,韩定涛心中没底,但是,他很清楚,淳于冉此刻必然也是六神无主,除非看到韩铮平安归来。所以,一开口,便是赶人。 淳于冉心中是担忧,从听到战报的那一刻,到现在为止,她的心都紧提着,可是,再担心又如何,这样的情况,她如何走得开? “义父该喝药了!” 1o 209 送将军 淳于冉硬是留下,亲自监督着韩定涛将药喝了,这才从帅帐中出来,随着众将士一道,到了大营的路口,等着归来的大军。 虽然是大败,但虎威军中谁人不知,那些随白敬武与韩铮一同出征的将士们都已经尽了全力,虽败犹荣? 所以,大家自动自地一起到了路口相迎。 待得虎威军的军旗出现在众人眼底时,人群间有一瞬的喧嚷。紧接着,队伍现于他们眼中,一步步近了,肃穆无声的,这边等着的将士们亦是一寂。 淳于冉第一眼便瞧见了骑马走在队伍最前的韩铮,他的腰背,挺得笔直,单手持缰,眼儿半垂,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有些沉凝。 但无论如何,这样看去,总算是没受什么大伤,算得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淳于冉一颗悬吊吊的心此时才算稍稍放下,轻轻吐出一口气,便觉出周围那一寂,太过突兀诡异,心生不安,将目光从韩铮身上挪开,转向他身边,登时……倒抽一口冷气。 韩铮身边,本该是主帅的位置,此时却是空着。取而代之的,是一辆板车,车上有人,覆着白布,推车的士兵一边走一边抹泪。 这个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难怪,众将士连呼吸也屏住了,难怪韩铮是那个表情……一时间,在这盛夏的天光中,淳于冉感觉到了彻骨的冰寒。 眼里,不期然,便是红湿。 到得近前,韩铮一抬手,队伍暂且停下了。他高坐马上,目光沉静肃穆地在众将士身上轻轻扫过,“白将军身先士卒,为国捐躯!他说,他为松陵百姓而战,将热血倾洒在他深爱的松陵大地上,他,死而无憾!死得其所!” “将军!”起初,众人尽皆沉默,听得韩铮这一句,不知是谁泣喊了一声,然后跪了下去。 紧接着,便是一声又一声的“将军”,落跪声声,很快,便跪倒了一片,压抑的哭声让这艳阳高照的夏日骤然阴冷。 淳于冉抬起手擦了擦眼角,扭过头去,刚好瞧见韩定涛不知何时也来了,就站在那营门正中,目光望着白敬武遗体所在的方向,面色沉肃而惨白,目光亦有些直。 自淳于冉记事起,白将军便在元帅麾下了,他们虽然偶有争执,但一直都亲如兄弟。对于淳于冉而言,白敬武不只是值得人尊敬的将军,更是亲近的长辈,这一刻,她的心有多难受,她用言语形容不出。她尚且如此,那么元帅呢?与白将军几乎有半辈子交情的韩定涛呢?他的心里,又该是怎样的痛苦呢? 乍然间,便失去了他在虎威军中,最久远,最倚重,也最信任的伙伴,乍然间,便觉得好孤独。 不少人的目光也都随之落在韩定涛身上,韩铮自然也看见了。 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韩定涛跟前,“砰”一声便跪了下去,以额抵地,却是没有吭上一个字,好似一切已在不言中。 而显然,他要说的,韩定涛还真都听懂了。至少,韩定涛什么也没问。 他只是抬起头来,越过韩铮,又望向了白敬武所在的方向,好一会儿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扬高嗓音,语调铿锵道,“将士们,接白将军回营!” 那一声,似是用了全力,掷地有声,与韩定涛微微颤抖的身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韩铮先站起身,回转过红湿的双目,扬声重复道,“将士们,迎白将军回营!” 韩铮这一声,似是叫醒了将士们的神魂,“迎白将军回营!”此起彼伏的喊声,一声声传递了下去,一声比一声响亮,渐渐地,响成了一片。 将士们自动自簇拥着那辆载着白敬武遗体的板车,一同朝大营而去。 韩定涛转过身,却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好在,边上韩铮极快地伸手搀住了他,这才免于摔倒。 回过头,韩定涛见韩铮皱着眉,紧盯着他,他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再喊一声,“老白!回营了!回家了!” 白敬武的丧事,办得简约但却隆重,毕竟,现在的时局,实在由不得他们太过繁琐的操办,只得委屈了白敬武。 只是,即便如此,待得韩铮终于脱身回到营帐时,还是已至深夜。 不意外见到等在营帐中的人,即便身心俱疲,他还是弯起唇,微微笑,“阿冉!” 淳于冉目光望在他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了个遍,那目光,实在太过专注和热切,韩铮想当作没现都实在没法子。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可是太想我了?”那架势,竟好似恨不得就扑过来了一般。 韩铮眨了眨眼,说笑。 淳于冉却没有与他玩笑的心思,皱了皱眉,平平与他对视,眼,还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目光还是那样淡静理智。 韩铮嘴角的笑被抿直,叹息一声道,“放心吧!都是些皮外伤!” 他说皮外伤就是皮外伤?淳于冉不信。这个人惯常的报喜不报忧,大事说小,小事化了的,她会信他?才怪呢! “脱了!”淳于冉半垂下眼,冷冷就是这么一句。 “嘎?”韩铮一愣,继而尴尬一笑,“阿冉……这样不好吧?咱们还没成亲呢!你这样……”对上淳于冉那双清凌凌的眼,登时,话就被堵住了。韩铮面色一整,半点儿不敢耽搁地开始松腰带,看得出来,他很想快些,谁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个不小心…… “嘶”的一声,他动作过大,一个不小心拉扯到了衣下的伤口,当下,便是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的,却还不只他一个。 淳于冉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到韩铮卸下身上厚重的甲胄时,她还是被惊到了。 他甲胄下的衣袍是深色,还看不出什么,但淳于冉自幼在军中长大,如今虽然不到二十,但已征战沙场许多年了,对血腥味很是敏感,当时,已经皱了眉。 待到韩铮将那件深色的外袍拉开,露出里面那件单衣时,淳于冉的一颗心却是为之一揪。 那件单衣原本应该是雪白色的。 为什么是原本呢?因为,此时,那件单衣已经被血沁成了艳丽的红,再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210 许终身 “真的没事儿。你别被这些血给吓到了,真的只是一些皮外伤!”韩铮扭头一看淳于冉的表情,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便是忙不迭道。 淳于冉却是理也不理他,却是接替了他的动作,将他身上那层血淋淋的单衣轻轻揭去。 但即便是再轻,因为那些血已经干涸,单衣就紧贴在那伤口上,一动,便是扯着的疼。 即便是韩铮,也不得不咬牙皱眉,虽然强忍着没有哼出来,但浑身的肌肉却是绷紧了。 淳于冉却不敢有半点儿的忍手,强忍着心疼,将那单衣一寸寸揭去,待得这项工作完成,不只韩铮一身的冷汗,就是她自己,也是汗透衣背。 淳于冉刚刚松了一口气,转眼一看韩铮身上的伤口,眉心又是一个紧攒。 那胸口上,后背上,旧疤叠新伤,鲜血淋漓,面目全非。 连忙取了备好的烧刀子,一寸寸替他将伤口清理了,这才上了金疮药,再裹上干净的布条。 她做这些时,很是专注,一直没有说话。韩铮也是沉默着,只是将浑身的肌肉绷紧,没有哼上半句。直到她差不多将伤口包扎完了,韩铮才轻声道,“阿冉!明日……你同我去个地方吧?” “明日?去什么地方?”淳于冉狐疑地挑起眉来。 韩铮回过头,手伸出,将她微凉的手掌握在了手中,“你就别问了,只管跟我去便是。” “可是……”淳于冉心中却还是有些犹疑,现在这样的情形,南夏军随时可能打来,还不知元帅会有什么部署,他们随意地走开,怕是不行吧? 她心中的顾虑,即便不说,韩铮却也都明白,不由笑道,“你放心吧!这事,我是经过父帅同意的。” 这么一来,淳于冉总算是放心了,轻吁一口气,点头道,“好!” 淳于冉不是不好奇这个时候韩铮要带她去什么地方,她只是性子使然,想着他不告诉她,自然有他的道理,至于去什么地方,用不着问,明日到了,便也清楚了。 但是,淳于冉却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带她来这么一个地方。 韩铮带她来的,是山里一个比较僻静的小镇,还未受什么战火的波及,倒还是一片祥和宁静。一进了镇,便觉今日镇上很是热闹,鲜花处处,欢歌笑语。 淳于冉被韩铮牵着,在满街的鲜花中穿走,直到一棵挂满了红绸的姻缘树现于眼前,她才恍惚明白过来,今日是什么日子。 六月六,花神节。 这本是南夏的节日,但松陵与南夏接壤,从前,没有战事之时,还常有通商和通婚,不少习俗就慢慢地同化了。 比如六月初六的时候,南夏的人尚花,便将花神生日的这一天作为节日,举国都要大行庆典。 这一日,即便是武帝,也不会兵的,也难怪韩铮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带着她出来了。 到了这会儿,淳于冉明白过来,这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来。 脚步一停,却是就扯着韩铮站在了离那棵姻缘树不远的地方。 “干嘛突然想到带我来这儿了?” “早前在娑罗城的时候,便听他们提起过花神节。说是,在花神节那天,拜过花神娘娘的恋人,都会得到花神娘娘的庇佑,能够两心相许,天长地久,那时我便想着,今年的花神节,一定要带你来拜过花神娘娘。”韩铮今日穿了一身便服,少了许多肃杀之气,但这些日子的历练,已磨砺了他的意志,他仰低眉间,多了的,不只他身上的伤痕,还有那股沉稳的大将之风。 如今的他,真正堪为一军之帅了,不负少帅之名。 淳于冉抬眼看着他,错不开眼,嘴角微弯,笑意从眼角蔓延,直沁眼底。 “你信这个?” 韩铮回头看她,目光专注,神色认真,“信!若是她真能庇佑我们天长地久,我为何不信?” 淳于冉嘴角的笑容一点点消逝,恍然明白了他的心思。片刻后,她才又勾了勾唇角,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然后,便是松开了韩铮的手,转手跑走了。 韩铮喊也不及,张着口看着她拎着裙摆,像个孩子一般冲进了人群之中,又不由摇头失笑,倒是从没有见过她这个模样。 离他们不远之处,闻歌望着他们,嘴角却弯起一丝悲凉的弧度,“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时候!” 头一回,闻歌从韩铮身上拽下了那串铜铃铛,借由它坠入的那个迷梦里,那个姻缘树下赠与定情之物,花神像前互许终生的美梦,她曾以为,那必定是齁人的甜蜜。 却不想,如今置身其中,才知道,那样的甜蜜中,原来还透着彻骨的绝望。 韩铮跪在花神像前时,怕是真正想求的是上苍的仁慈,人,只有在无路可走的时候,才会想到求助神灵。花神节,别人过得是甜蜜,韩铮和淳于冉却明知,天长地久,或许只是一个奢望。 “你该高兴才是。今日过后……我们就能回去了。”顾轻涯见她神色哀戚,不由劝道。 闻歌点点头,咧开嘴笑道,“是啊!是该高兴!” 至于韩铮和阿冉……他们本就是已死之人,又何必为了过去的事而伤怀?不管他们走到最后,有多么的不得已,事实上就是后来的韩铮挡了她的路,他们是敌人!既是敌人,自己又何必同情他呢? 不!她才没有同情他!她只是为阿冉伤心罢了! 闻歌用力摇了摇头,在心底说服自己道。 而那边厢,淳于冉已经拿着那两串铜铃铛回来了。 闻歌梦境中所见的那一幕赠铜铃一般无二的上演,闻歌看着他们相携进了花神庙,双双跪倒在花神像前,互许终生。 看着韩铮请花神为媒,看着淳于冉抛却了矜持,请花神为证,立剑为铁笔,划地为庚帖,就在那花神像前,拜了天地,至此,淳于冉冠了夫姓,至此,可称作顾轻涯口中的“韩夫人”。 若是换了早前,只怕闻歌就要骂韩铮一句孟浪了。无媒无聘的,就这么骗了淳于冉。可是,如今,置身其中,闻歌对于这两人的心思,就算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但也能揣摩一二的。 也许明天就要生离死别,如今,那些礼教,那些形式,还重要吗?自然不重要! 1 211 闻歌名 “那铃铛……要现在取吗?” 韩铮到松陵,已经一年有余,他们是在韩铮到松陵的那一天来的,即便除去他们在百花幽谷的那两天,也在这个时空待了整整大半年了,顾轻涯是还好,闻歌从百花幽谷出来,也沉下心来,能耐着性子等了,但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这对关键的铜铃,以这位姑娘的性子,就未必还能等得住了。 所以,顾轻涯很是识趣地问道。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闻歌却是摇了摇头,“再等等吧!”回过头,对上顾轻涯震惊莫名,将她当成怪物一般看的眼神,姑娘很是正气凛然道,“怎么也要让人家安安稳稳过了洞房花烛夜再说!你这个人,怎么冷血成这样?” 话落,啧啧了两声,像是今天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一般,将他上上下下瞄了两眼,这才转身走了。 顾轻涯额角蹦了两蹦,望着她的背影,很是无语。他今日才知道,她居然好心成了这样。 可惜,她的好心,却注定要落空了。 韩铮这个时候,还真没有那个心思洞房花烛夜。事实上,今日,带着淳于冉来这一趟,虽然是与韩定涛报备过的,但也算是硬挤出来的时间,走的也是南夏人对花神节重视,绝对不会在这一天兵的空子。可是,一天,已经是极限了。 所以,天色一暗,他变表明要回去了。好在,淳于冉也是个懂事的,当下便是点头,反倒是一脸本该如此的表情。两人便一同往松陵大营赶了,那样子,哪点儿看上去像是新婚燕尔?而且还是没有洞房花烛的? 当下,已经趴在房顶上,摆好了姿势的闻歌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啊! “早知如此,咱们就该一早便将那铃铛给取了才是。真是好心没好报!这个韩铮,也是个没出息的!”闻歌咬着牙,恨声道。 “敢问闻歌姑娘,你这好心,想要他们如何好报啊?”顾轻涯却是没好气地瞪着她。 从开始看到某人爬屋顶开始,顾轻涯就知道,什么好心,他根本是想错了,某人不过是又想看戏了而已,还真是没有看错她。而这个问题,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憋在他心里,终于能够问出来了。 “姑娘我大慈悲,难得这么为他们着想,不管怎么报也不过分吧?”闻歌却是好理所当然的表情。 顾轻涯被气笑了,“我倒想问了,你爬屋顶上是干什么来了?难不成是想看他们洞房花烛?” “是又怎么样?”闻歌却是没有半点儿觉得不对劲,反倒是一脸的扼腕,“你说……韩铮既然没那个意思,他好端端地干嘛到客栈来?还要了一间上房?”不能怪她想歪,是韩铮的行为太让人浮想联翩好吧? 顾轻涯却觉得,只有心邪的人,才会看什么事情都是歪的。 “刚才下了雨,他们都淋湿了,不到客栈来将衣裳换了,难不成就这样回去?”顾轻涯咬着牙,很想将她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 “那他为什么只叫一间房,还不是存心不良?”闻歌却很坚持,确实是韩铮立心不正,这才让她想歪了的。 顾轻涯很想反问她一句,你家是太有钱了么?就这么一会儿,换个衣裳的工夫,也要叫两间房?你说韩铮存心不良,那他刚才避出去让淳于冉先换衣服,你没有瞧见?再说了,人家就是存心不良,那又怎么了?你也说了,人家在花神娘娘面前拜了天地,不管别人怎么看,人家已经是自认为是夫妻了,那想要做什么还不是天经地义? 但是转头一看某人那副扼腕的表情,话到了嘴边,却是一转道,“我说,闻歌姑娘,我一直想问你,你这名字可是令尊给你取的?” 闻歌很是狐疑地瞄他,不明白话题怎么就转到这里来了。“是啊!那又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令尊果真是令人崇敬的前辈,就这又是先见之明来说,便是旁人望尘莫及。”顾轻涯说罢,已经优雅地抖了抖他的衫摆,从屋顶上站了起来。 闻歌狐疑地蹙着眉,深想了片刻,却是越想越不对劲,“姓顾的,你到底什么意思?就不能别这么云里雾里地绕着,说句痛快话么?” 这话听上去是夸她爹的,可联想到他方才问她名字的话,就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别有深意,还是不太好的深意。可是,到底是什么,闻歌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纠结不是她的特色,所以,很快便从善如流地不耻下问了。 顾轻涯迈了迈步子,又停了下来,敛眉做出一副思考状,“闻歌……闻歌,这个名字可有什么深意么?” “深意自然是有的。据说,是为了纪念我爹娘第一次相见的情形。”闻歌心中愈的狐疑,但还是答道。 闻歌的名字是她爹取的。闻歌,闻歌,闻的自然是歌声。那一年,闻歌她爹年轻气盛,下山时为了追踪一只火狐精,受了重伤,机缘巧合撞破了百花幽谷的结界,昏迷之际,便听见了闻歌她娘的歌声。 很奇怪的一歌。彼时闻歌她娘不识愁滋味,偏生那歌的词却很是凄凉,她唱出来却很是欢快,因此充满了违和感,这才让闻歌他爹记忆犹新,独生女儿的名字居然也由此应运而生。 “哦?原来如此。”顾轻涯点头,然后,便是扭过头去,不言语了。 闻歌却是不干了,“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把人一颗心弄得悬吊吊的,有意思吗? 顾轻涯却是一脸奇怪的看她,“我没有什么意思啊!你以为我有什么意思?” 这回,被气得鼻孔冒烟儿的,换成了闻歌。 只是,不等她出火来,某人已经脚下轻点,身形一展,轻飘飘地往地上飞去了,身影出尘,恍若谪仙。 闻歌这会儿却没有半点儿欣赏的心情,只恨不得自己的目光不能化作飞刀,在那恍若谪仙出尘的背影上瞪出两个血窟窿来。 这边厢,两人忙着斗气。 那边厢,韩铮与淳于冉却是趁夜往松陵大营赶,总算是在入夜后不久,到了韩定涛的帅帐。 韩定涛见得两人,神色平和中略带喜色,不等两人开口,热切的目光先是望向了韩铮,迫不及待问道,“怎么样?可办妥了?” . 212 生死同 韩铮还不及回答,他热切的目光又再度挪向了淳于冉,“阿冉如今可能唤我一声父亲了?” 淳于冉是真没有料到韩定涛竟是直截了当问得这个,更没有料到今日韩铮做的这件事,竟是早有计划的,居然连韩定涛这里也报备过了,一时之间,说不出是羞还是恼,当下只是垂了眼,羞得满脸通红。 看她这副模样,韩定涛哪里还需要听韩铮的答案,当下便是笑了起来,还一边笑一边点头,连连道,“好!好!好!” 竟是高兴得有些不知道说什么的意思,惹得淳于冉很是震惊地望向他。 要说,她这位义父,最是个严肃自律之人,她与韩铮这样无媒无聘的,他怎么非但不生气,还很是赞同的样子?而且,现在那样子,有些……呃……傻,哪里有半点儿平日杀伐决断的模样?这如何让淳于冉不震惊莫名呢? “好小子!干得不错!”韩定涛果真是高兴得有些疯魔,连着几个“好”不说,甚至咧开嘴笑了一回,还狠狠拍了拍韩铮的肩头,一开口,就这么一句。 说出口才觉得有些不对,回过头便见淳于冉瞪大着眼看他,韩定涛连忙收起脸上的笑容,整了整神色,很是遗憾地叹息一声道,“委屈你了!阿冉!” 淳于冉张了张嘴,还不及开口,韩定涛又是一抚掌,便笑道,“你们今日奔波了一整天,怕是也累了,就快些下去歇着吧!”说着,便是连连挥了挥手,赶他们走的意思。 淳于冉很是惊疑不定,只觉得今日的韩定涛与她熟识的那个人实在有些不同,但她听韩定涛的话听惯了,当下便也容不得多想,便乖乖得掉头往帐外走,但一边走,却还是忍不住一边疑虑地向后张望。 “韩铮!”正要掀开帘子出去时,韩定涛却又开了口,唤的是韩铮的名字。“你先留下,我有话与你说。” 淳于冉也回过头来,韩定涛却是冲着她笑得一脸慈爱道,“阿冉,你先回去歇着。我有些事与韩铮商量。” 这话说得这么明白了,淳于冉自然不好厚着脸皮留下,只得点了点头,与韩铮对视一眼后,便掀开帘子出去了,踏着夜色,回了自己的营帐。 一路上,夜风轻徐,带着雨后的凉意,吹散了几许闷热,淳于冉不由放缓了脚步。真是奇怪!出去了一趟,她从未婚变成了已婚,可是她却没觉得心情上有多大的变化,没有忐忑,也没有期待,就好似瓜熟蒂落,顺其自然一般。或许……她眨了眨眼,是因为,还没有真实感? 她杵在夜色中了一会儿呆,这才慢慢地往回走,待得掀开她营帐帘子的那一刻,却是彻底地怔在了那处。 真实感?这才是梦吧? 满目的红,喜气得直逼人眼,龙凤喜烛高烧,这…… 这真是她的营帐?有那么一瞬间,淳于冉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可是,从帅帐回自己营帐的这条路,这些年来,她走过无数遍,熟得不能再熟,就是闭着眼也不会走错,何况……不过是懵了一瞬,理智回笼的刹那,她已经明白了眼前所见得由来。只是……一时间,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罢了。 半晌之后,登觉有些哭笑不得。 “咳咳……”身后,突然传来几声轻咳。 淳于冉转过头去,见着韩铮很是尴尬的脸。 许是她方才在外边儿呆得久了一些,许是韩定涛没有与他说多少话,他居然就与她前后脚就到了这儿。 只是,这满帐的红映得人有些尴尬,两人面面相觑,却不自觉地闪躲着各自的目光,半晌后,韩铮才又轻咳了一声,很是无辜地道,“我……我是被那个……被撵着过来的!” “哦。”淳于冉应了一声,然后便也垂下头去。 帘子低垂,满帐的红好似映在了两人的脸上。 “咳……”韩铮今晚的喉咙好似痒,又是一声咳,在淳于冉望向他时,他才尴尬一笑道,“你别理我父亲,他这是担心着我若死了,韩家便绝了后。但我娶你,却只是自己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多想。” 说完,韩铮就恨不得甩自己一个大耳巴子,这说的是什么话?词不达意,阿冉不多想才怪呢! “那你怕韩家绝了后了么?”淳于冉却是突然问道。 “嘎?”韩铮下巴都快惊掉了,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直到望见淳于冉看着他,笑得很是古怪,这才确定以及没有听错。 确定了,却是哭笑不得,末了,却是叹道,“有什么好怕的?若能过了这一劫,那一切好说。若是过不了这一关,有没有后,又有什么不同?” 这话,听似悲凉,仔细一琢磨,却是再通透不过。 淳于冉本来起意想要捉弄韩铮一回,听了他这话,脸上的笑容也一点点收敛起,再说不出话来。 气氛有些沉默,韩铮望了望她,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直说!”淳于冉看不过眼了,他们这样的境况,哪里还有时间扭扭捏捏? “阿冉!”韩铮本也不是扭捏的人,不过是因为对她看重,这才犹豫。如今听她开了口,自然也没了顾忌。“我是真的想过……要不,我寻个安全的去处,先将你与父亲送去,待得此间事了,我再……” “你不用说了!”他话还未说完,淳于冉却已经打断了他,他住了嘴,皱眉看了过来,淳于冉神色淡淡,却很是坚定,“你方才犹豫就是因为你明白,你要说的话,不合适。你很清楚,义父……父亲他不会走!我也不会!生,我们一起生,死,我们自然也要在一处。我们既然在花神娘娘面前拜了天地,这一生,你便别想再撇开我!” 韩铮望着她,目深深,情深深,心中,不是不动容,但这一刻,他却只能倏忽一笑,“我原也猜到你不会答应,可……总是不那么甘心就是了……” 韩铮低垂下眼,眸中思虑飞转,眸子再抬起,看向淳于冉时,已是带了坚定,唇角含笑,“如此,这话我再不会说便是了。如你所言,生也好,死也罢,哪怕就是明日,我们终归也在一处就是了。” “嗯!”淳于冉点头,抬手,与他十指相扣,“你说的?” “嗯!”他握紧她,十指扣,生死同,“我说的!” 213 长针眼 “这韩铮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既然已经与阿冉成了夫妻,这个时候,阿冉怎么可能离开呢?这是阿冉脾气好,若是我啊,直接抽他大耳巴子了。” 终于如愿得看一回戏的闻歌在边上愤愤不平道,回过头,却见顾轻涯神色莫名的望着她,那眼神,不知为何,有些奇怪,闻歌不由有些惴惴道,“怎么?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顾轻涯目下闪闪,轻咳一声回过神,“没什么。我只是觉得你对韩铮有些偏见,在我看来,韩铮的做法却很是人之常情!” “哪里人之常情了?我又哪里对他有偏见了?”闻歌却是觉得他的话很是奇怪。 “韩铮对韩夫人那是真心实意的吧?”顾轻涯问,一双眼凝着闻歌。 闻歌点点头,虽然有些不甘愿,但就目前看来,应该确实是真的。 “那不就结了?韩铮对韩夫人真心实意,他就算打定了主意要与虎威军共存亡,却未必就能忍心韩夫人陪他一起死。事实上,若是果真真心相对,换了谁,也舍不得自己的心上人。哪怕是用尽一切办法,也会让他的心上人活命,所以,在我看来,韩铮的做法再人之常情不过了。” 顾轻涯将他的想法娓娓道来,闻歌不得不说,还挺有道理。只是,有道理,她却未必赞同就是了。 “听你这么一说,好吧!韩铮这么想,我不能说他有错!可是,这件事,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既然与阿冉有关,阿冉也可以决定吧?他想的,阿冉就未必会想了。你看!阿冉不就不同意么?不管怎么说,韩铮还知道问过阿冉的意见,倒也不算无可救药。” 说罢,她扭头看向顾轻涯,却见他还是那样神色莫名地看着她,不由一皱眉道,“干嘛这样看我?难道我说的不对?” 顾轻涯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没有办法理解,你也好,韩夫人也好,难道非要同生共死么?活着……难道不好?” 闻歌奇怪了一下,他为什么提到她也好……但只一瞬,想不出个所以然,闻歌便也索性不为难自己,抛开不想了,而是答道,“活着不是不好,只是,我虽不是很清楚,但若有朝一日,我同阿冉一般,也遇到了韩铮这样的一个人,我既嫁了他,选了他,那便必然要与他生死与共的。还有,如阿冉与韩铮这般,如你所说,是情深意重,只怕,独自活着要比一同死去要痛苦无数倍吧?与其那样痛苦地活着,换了我,倒还不如就一起死了,倒还痛快,不是吗?我猜,阿冉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是吗?”顾轻涯语调幽幽叹,让人捕捉不到的飘忽,闻歌狐疑望他时,他却已经笑着道,“走吧!咱们该下去了!” 怎么突然话题就转到这里了?闻歌不解,蹙起眉梢,转头一看,目光刚刚扫到帐内,双眼却已经被一只温厚的手掌给密密实实地遮住了,她还不及问,便已经被人半拖半抱着走了。 待得他终于松开她,也再度还了闻歌光明时,闻歌就着清冷的月光,这才觉他们早离了淳于冉的营帐,闻歌可不是傻子,恍然明白刚才他捂了她的眼,将她拖着走了,还有那句,他们该走了是什么意思,自然也就明白她错过了什么。 当下气得竖眉瞪眼,就差没有跳脚了,怒得扬手指他鼻尖道,“你……你可恶!要拖我走好歹也跟我商量一声。”她可是跟着他们从那个小镇一直追回了松陵大营,在小镇上趴了一回屋顶不说,回了这儿之后,可也委屈地在阿冉的营帐里蹲了不少时候,她容易么她? 而她这么不容易,她为的是什么啊? 还不就是为了能够痛痛快快看一场你侬我侬,话本子里一笔带过,说书先生语焉不详的绝妙大戏么?结果却被他硬生生打断了,闻歌怎能不怒,怎能不扼腕非常? 顾轻涯面对她的怒指,却是清雅从容得恍若置身事外一般,听了她的指责,不过是挑了挑眉,一边轻轻拍着衣袖,一边低眉垂眼,似在研究着他衣袖上的绣纹,很是专注,语调却是清清淡淡道,“你虽然活了不少时候,但……这样的事,看了,也还是会长针眼儿的!” “长针眼儿那也是我的事,要你多事!”闻歌却显然不领情,恨恨地道了一声,便是冲他哼了一声,扭头又往回走了。笑话!她对男女之间的那档子事,早就好奇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个现成的机会观摩,她怎么能放弃? 不过……某人莫不是果真想通了,不管她了?居然没有半点儿动作? 闻歌一边往淳于冉营帐的方向走,一边竖起耳朵听着身后的动静,一直没有听到顾轻涯追来的脚步声,她倒是觉得奇怪得很。 只是,待得见到淳于冉的营帐已经近在眼前了时,她登时兴奋起来,倒是将这种奇怪的感觉抛到了脑后。 好在,她还记得她要去干的事情不是光明正大的。所以,捻了一个隐身诀,蹑手蹑脚地凑了过去,可是……不过一会儿,她满腔的兴奋便被浇了个透心凉,然后,便是气得大叫了一声,朝着方才来的方向又冲了回去,“顾轻涯——” 难怪他也不追着来,原来他是笃定了她根本进不去,看不到,他……他居然在营帐外设了阵法。他……他真是奸诈啊! 这一边,闻歌怎么去找某人算账,又怎么被某人忽悠着忽悠着就给忘了生气且不说。 那一边,韩铮与淳于冉情难自禁,抱着抱着,便不由起了火,当真是干柴烈火,烧得干脆。 总之,这一夜,都不平静。 到得第二日,韩铮与淳于冉的清闲日子,便也到了头。只是,从这一日起,淳于冉头上便多了一个韩夫人的名头。 只是,这对于她来说,到底是好处多些,还是掣肘多些,就不好说了。 若是换成了平常时候,淳于冉在这军营里,只怕还要过上一段艰难的日子,如今,倒是要托庇于这个特殊的时局,因为强敌在侧,战事随时可起,一时间反倒无人顾得上她这里的小事,只是,淳于冉却也清闲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军中都在备战,她又哪里能得个清闲?何况,南夏军也绝容不得她清闲! 214 老规矩 六月初十,被派出去刺探军情的姚劲松匆匆而返,带回了南夏军有大动作的消息。 韩定涛将自己关在帅帐中有两个时辰的光景,然后将全军的将领一并叫到了帅帐,宣布了全军撤离至松陵城中的军令。 末了,将其他的将领挥退,然后,独独留下了姚劲松、韩铮与淳于冉三人。 “除了留下五万人分别镇守娑罗城、平阳关与袭阳关之外,其余十万南夏军由武帝亲自率领,倾巢而动,此次,怕是来者不善。”何况浦月河险滩失守,回马岗成了敌军的地盘,南夏军往松陵大营进军,那便是一马平川,到松陵大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而虎威军要全军撤退至松陵城中,也是需要时间。何况,连连几场败仗下来,虎威军军心不稳,军中伤员众多,此时若是就正面对上南夏大军,只怕是不妙。 几人闻弦歌知雅意,立刻都明白了韩定涛的意思。 “为今之计,只有声东击西,留下一队人马,吸引南夏军的注意力,为大军撤离争取时间。”姚劲松征战沙场多年,立刻便想出了对策。 “但这支队伍要能吸引南夏军的注意力,人数上怕是不能少了。”这支留下的队伍无疑是送进敌人嘴里的饵,是牺牲品,而这个时候,虎威军已经连失数万大军,若是再留下大数量,足以牵制敌军的人马,韩铮觉得……代价太大。 “那也不一定。若是不能留下太多的人马,那就要用战术进行弥补。”淳于冉轻敛下双目,沉声道。 韩铮与姚劲松似有所感,听得这话,皆是蹙眉望向她,韩定涛也是皱眉,神色莫名。 被几个人用这样的目光紧盯着,换了旁人,只怕早就打退堂鼓了,但淳于冉却是半点儿没有退却,略略吸了一口气,道,“元帅!末将自愿留下,带领两千兵马,拖住南夏大军。” 两千对十万,还要拖住南夏大军,她也真敢说。 闻歌听得暗暗咋舌,阿冉果真不是普通女子啊! “不行!你不能留下!”韩铮却是不等韩定涛话,就已经决然反对道。 且不说,两千兵马对上十万大军,有没有胜算。就是淳于冉抱着要拖住南夏大军的心思,他了解她,为了给大军撤离至松陵城争取时间,她还不知道会用上什么样的法子。不只是她,任何人留下,都无疑是送死。 “无论是谁留下,都无疑是送死。我不同意丢下任何人!” 可惜,淳于冉却并不领情。 “总要有人牺牲的。少数人的牺牲能够换来大多数人的顺利撤退,我觉得很值。”现在这样的情况,他们的选择,少之又少。他们……已经别无选择。她清楚,韩铮也清楚。“不管是谁留下,我相信,我们虎威军的将士们,都无悔无怨。” 韩铮咬着牙,恨不得将面前这个女人的头给撬开看看,她怎么就这么无惧无畏,怎么就犟成了这样? 可惜,不等他开口,淳于冉已经平静了语气,转而望向韩定涛,缓声道,“我擅长奇袭,又是全军上下最熟悉松陵原地形之人,要用最少的兵马最大限度地拖住南夏大军,我是最好的人选。” 这一刻的淳于冉,不是韩铮怀里温顺可人的妻子,她强势,坚韧,她是虎威军的骑声校尉,是他们初遇时,那个刻意低调,也掩饰不住浑身锋芒,让韩铮也不得不折服的淳于冉。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对峙,无人退,无人让,各有各的坚持,各有各的不惧。 “要牵制南夏军,怕是没有人比我这个虎威军少帅更合适的人选了,要留下,也该是我留下。”以目光与淳于冉对望了片刻,韩铮垂下眼,咬了牙,用尽了浑身力气才让自己得以平静地开口。 话落,黑眸抬起,越过淳于冉,直接落在了韩定涛的脸上。 后者蹙着眉,望着站在自己跟前,谁也不肯让谁,争着要去送死的两个孩子,半晌无言。 “你们两个都觉得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却是看不起我老姚的意思了?”谁知,姚劲松却是语调凉凉,也插上了一脚。 韩定涛此时已经不仅仅是头疼了。要以最少的兵力牵制住南夏大军,为虎威军的撤离争取最多的时间,那这个留下的人,必然是要有能够牵制南夏大军的本事,这也是韩定涛留下他们三人的原因,在虎威军中,也只有他们三个,有能力接这个任务。 可是,如他们心知肚明一般,这个任务,便是送死。 而韩定涛料到了,韩铮不会让阿冉去送死,姚劲松也不会舍得他视如亲妹的阿冉,他料到他们不会同意,却没有料到他们竟争相去送死。 而他,不管舍下哪一个,都是刻骨的痛,事到如今,却又别无选择,不得不舍。 帐内的气氛登时有些沉凝,几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韩定涛身上,等待着他做出这个决定。 韩定涛于公,是一军统帅,于私,是他们几人的父亲,或是视为父亲的长辈,他的决定,他们都必然遵从。 可是,对于韩定涛而言,这个决定,又是多么的艰难啊! 沉吟了片刻,韩定涛终于开了口,“既然你们几个都想留下,留下别人必然不服,那么,咱们只能依着老规矩办事了。” 姚劲松和淳于冉皆是黯了黯眸色,韩铮却是疑惑,“老规矩?” 韩定涛取了一支签筒,从里面拿了三根竹签,握在手中道,“既然你们争论不休,那便将事情交给上天来决定。这三根竹签长短不一,你们各抽一根,届时,抽中最短一根的人就留下,这很公平。所以,其他人,不准再有异议。” 韩铮皱了皱眉,倒是没有反对。而既然是老规矩,之前虎威军中,只怕遇到难以解决之事,都是用这个法子来决定的,所以,姚劲松和淳于冉更是没有异议。 既然没有杂声,那便是大家都同意了。 韩定涛用手将竹签一端牢牢握住,让露出来的另一端看上去一般长短,然后,递到了几人跟前。 姚劲松犹豫了片刻,然后,率先抽取了一根。 韩铮扭头看了淳于冉一眼,然后也随之抽了一根。 而淳于冉剩下的,便只有最后一根了,她倒没有什么表情,神色淡淡从韩定涛手中将那根竹签抽走,握在掌中。 215 使了诈 姚劲松与韩铮的竹签一对比,姚劲松的要长上半寸,韩铮牵了牵嘴角,望向淳于冉,心想着,这回,她总算没话说了吧? “阿冉!”韩定涛见淳于冉没有动作,轻轻抬了抬手。 淳于冉略一踌躇,还是慢慢摊开了掌心。 一根竹签静静躺在她的掌心,韩铮嘴角的笑容却就这么冻结在了唇畔。 虽然没有比,但只要一看,就都看得出,淳于冉掌中那根竹签比韩铮手上的那一根要短些,是三根竹签当中最短的那一根。 韩铮的脸色登时难看至极,周身更是眨眼间便觉得彻骨的冷。 “韩铮!”淳于冉却是神色淡淡地唤了他的名,“我们一早可就说好了的,无论结果如何,都是上苍的决定,我们谁也不能有异议的。” 韩铮神色冷凝,咬着牙望定她的眼,四目相对,淳于冉神色淡淡,但却写满了坚持,她,不会为了他退步。或者说,哪怕为了他,她也绝不会退步。 短短的顷刻间,韩铮已经从她的眼底,看到了她的心间,明白,她已经决定了,而且,绝不可能更改。 韩铮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事情朝着他不可预期的方向展,偏偏,他却无能为力。 胸口有些闷,他在这里再待不下去。神色有些复杂地深深看了淳于冉一眼,他大步流星,飞也似的冲出了帅帐。 “三郎,你跟上去,帮我看着他!”韩定涛吩咐道。 姚劲松点了点头,也是深深看了淳于冉一眼,然后连忙跟着出了营帐。 淳于冉将目光从那晃动不止的帘子上拉扯回来,一抬眼,便瞧见韩定涛正定定注视着她,目中含着精光,似是能够洞穿她心底,看透她极力隐藏的一切。莫名地有些心虚,她便是不由自主垂下眼去,避开了他过于锐利的盯视。 “阿冉!你方才……可是又使了诈?” 淳于冉听罢,倏忽一笑,倒也用不着什么心虚了,索性坦然一回。“从以前到现在,只有义父……父亲能够看穿我的小把戏!不像三哥,被骗了第一回,还能被骗第二回!” 一边说着,她一边往旁边跨了一步,露出她方才站着的地面,那里刚好有一小截竹签,正是她方才趁着韩铮他们不注意时,折断丢在那儿的。 而且,听韩定涛的话,这居然已经是她惯常的把戏了,已经不是第一次。 韩定涛却没有办法如她那般轻松,“你这个傻孩子,这可不是从前你与三郎哪个负责训练新兵的小事啊,这事关生死,你怎么这么草率?” “义父!”淳于冉还是习惯喊这一声,而韩定涛显然也并不介意,十余年父女般的相处,早已让他们对称呼不是那么在意了。“我并没有草率。你我都清楚,这件事,我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你和我,都需要一个理由来说服韩铮,让他不能反对罢了!白将军不在了,冯将军回了烨京,如今,义父你身边,可堪用的大将,就只有三哥一人。我虽有些小聪明,但在带兵打仗上,却远远不及三哥。还有,我擅长奇袭,剑走偏锋,我们想要用最少的兵力牵制住南夏大军,想必,无论是三哥也好,还是韩铮也罢,鬼主意都比不上我的多。而韩铮……韩铮他在公,是虎威军的少帅,有他在,虎威军才不至于失了主心骨,他能为义父分担。在私,他是我的夫君,我总想着,能为他挡挡劫难,能让他安然地,多活一些时日,即便要用些手段,那也是好的!所以……只要义父你不拆穿我的小把戏,那么……也算得成全了我一回。” 末了,淳于冉还露出了一丝讨好的笑,双手合十,朝着韩定涛撒娇似的道,“义父!拜托了!” 韩定涛望着她,半晌无语,而后,扭过头去,眼中泛了泪。 好一会儿后,他朝着身后挥了挥手,“罢了!你这孩子,自幼便是个倔的。今日,即便我不答应,你决定了的事情,自己也总会想办法做成的!” 这话的意思,却是答应了!只是那沉郁的嗓音中,却全然是无能为力的悲痛。 淳于冉似是早料到韩定涛最终得服软,不管他有多么舍不得自己都好,他是虎威军的统帅,要从大局出,如今,留下一队人马牵制住南夏大军,为虎威军撤离争取时间,于他们而言,已是最好的选择,甚至已经是别无选择。而她,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淳于冉眼中也是泛了泪,但她咬着牙,硬是没让它滚出眼眶。然后,双膝一曲,便是跪了下来,“砰”地一声,一个结实的响头便是磕了下去。 “还请父亲千万保重!还有……韩铮,也请父亲多多看顾!” 韩定涛没有回头,没有应声,撑在身前案上的双手却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背影沉溺在暗影之中,瞬间的颓败与苍凉。 帐中一老一少,一立一跪,都是沉默。 没有人注意到帐外一闪而没的一个人影。去而复返的韩铮背靠着营帐,双目已是充血,但他死咬着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有克制住自己握成拳头的双手死命地颤抖,一个用力,手中握着的竹签登时断成了两截,断开的竹刺扎进他的掌心,他却一无所觉一般,丝毫没有觉得痛。 边上,姚劲松看着他,神色略有些不忍。 韩铮却已经好似成了一尊雕像一般,无知无觉。 姚劲松张了张嘴,想要劝,却又无从劝起。 耳根一动,帐内突然有了响动,本来好似没了反应的韩铮却突然惊醒过来,然后便是想也没想,就往营帐侧边躲。动作前,见到身边的姚劲松,眸热泛惊,似是才现他也在这里似的。 营帐内,脚步声传来,一点点近了,韩铮顾不得其他,一把拽了姚劲松,两人一并躲了起来。 刚刚躲好,低垂的帘子便被人掀开,淳于冉从帅帐内走了出来。 只是,她却没有马上走,而是站在帅帐前,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是在呆一般。 姚劲松看了看淳于冉怔立的背影,又扭头看了看身边这一位。 韩铮也是神色复杂,目光深深凝望着淳于冉的背影,也是不知在想些什么,着呆呢,末了,姚劲松也只得叹息一声。 216 万千言 直到淳于冉走远了,姚劲松这才欲言又止看向韩铮,道,“韩铮,那个……”这样的情况,姚劲松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哪知道,真正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时间有些尴尬,好在,韩铮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尴尬,自然也不会理会。 而是在淳于冉走后,一张脸就沉凝下来,然后一言不扭头就走了,独留姚劲松一人在原地叹息。 只是,如今这样直面生死,不只关乎淳于冉,而是关乎虎威军每一个人,不过是早晚的问题罢了。 若是换了从前,他或许就要不顾一切拦上一拦,可是现在……他清楚阿冉做出这样决定的理由,清楚元帅没有强拦的理由,清楚自己之所以心痛不忍,却又不得不选择沉默的理由,韩铮也是一样。站在大局的一端,他猜,韩铮总会想通的,即便这个抉择对于他来说,有多么的痛苦。 姚劲松叹息一声,没有追上韩铮,而是一扭头,转身走了另一个方向。 如今的韩铮,以不是从前那个只喜欢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姚劲松相信,他有足够的担当,承担起他肩上的责任与使命,也有足够的勇气,承载心上的伤痛。 淳于冉做了决定,离了帅帐,便是一步不停,到了操练场。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无论是要撤离的,还是要随她一道承担起那个艰巨任务的,都要做准备。 可是,在此之前,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将士们!南夏大军已经向松陵进军了,我们无险可守,没有办法,只能退守松陵城内。可是……南夏大军已经近在咫尺,我们的大军要想安然撤回松陵城,便必须要有一队人马与我一道去牵制住南夏大军,为大军撤离争取时间。” 到了操练场,淳于冉没有耽搁,直接一跃便上了高台,擂响了大鼓,待得将士们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时,她深吸了一口气,将真相毫无保留地宣扬了出来。 与她一道留下,去牵制南夏大军的人,都是送死,她清楚,而那些人也要清楚。无论是谁,都有权利知道自己即将直面生死,也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去留。 此话一出,全场皆是肃然。 淳于冉略顿了顿,这才又道,“这个任务很艰巨,也很危险,我不想逼迫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随我同去。告诉你们,求的就是一个自愿。即便你们当中没有人愿与我同去,那也没有关系……” “淳于校尉,我!我老张与你同去!” 淳于冉话声刚落,人群中便已有人高举手臂,大声喊道。 众人的目光循声望去,高举着手臂的人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头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脸上却带着憨厚的笑,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随韩铮从袭阳关九死一生才逃了回来,后来又随韩铮与白敬武征战回马岗的张勇。在袭阳关时,他没了一只耳朵,回马岗时,又是身受重伤,此时一只胳膊还吊着呢!这条命,算是捡回来的,可是,这会儿,他又无畏地举起了手来,第一个响应了淳于冉,没有半点儿的畏惧。 “张勇!你?”淳于冉望着他,却是神色犹疑。 然而,不等淳于冉后面的话说出,张勇已经是笑着挥了挥手,道,“淳于校尉,你别说了。我老张从军十几年,这松陵原就是我老张的家,军中的兄弟们就是我老张的亲人。如今,老张受了伤,不中用了,但也不愿拖了兄弟们的后腿。若是还能帮上一帮,那自然是最好的,兄弟们只要记得,来日,帮着我老张多杀两个南蛮子,便是替我老张报仇了!” 张勇一字一句,说得那叫一个洒脱,却是听得众人眼中都泛了潮。 他说罢这番话,人便已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三两步上了高台,站在了淳于冉的身边。 淳于冉扭头看着他少了一只的耳朵,还沁着血的裹伤布条,双眼有些泛湿,扭过头却是笑道,“张勇好样儿的!我们虎威男儿,不惧生死,但求无愧天地,无愧百姓,无愧兄弟,无愧自心!” “无愧自心!也算我一个!”又一个瘸着腿的士兵站了出来,“我这腿断了,反正也跑不动了,不拖累大家就已经很好,若是还能有点儿用处,倒也死得值了!” “是啊!还有我!” “还有我!” 一个又一个声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此起彼伏。一个又一个人影从人群中走出,然后走到淳于冉身边站定,一个又一个,渐渐地站成了一片。 这是一群无畏生死的人,即便明知是要去送死! 台下不远处,韩铮站在那儿,默默地看着这一幕,心中的冲击,太重太深。 一种酸,从心间,涌上鼻头,他张了张嘴,望着人群中的淳于冉,终究是晦涩难言。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头,还在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又站了站,他终于是沉默着扭过身,一步步,艰难地迈开步子,一步步,走离。 两千三百余人自愿留下的队伍,多是些受了伤的士兵,他们用他们无畏生死的心,决定用他们残缺的身体为他们的袍泽兄弟挡去身后的利箭,将生的希望留给他们。 半日后,撤离的,慷慨赴死的,都已经准备好。 “你们是我们虎威军的好男儿,别的不说,各自珍重!”韩定涛命人拍开了数十坛美酒,亲自端了满满的一碗,双目充着血,对着那与他们分站官道两侧的两千多人马,沉声道。 话落,便已是将那一碗酒,一饮而尽。 “元帅珍重!”一声掷地有声的祝福,那些视死若归的将士们纷纷将酒饮尽,淳于冉带头,一个翻身,上了马,冲着韩定涛的方向望去。 目光,落在韩定涛身后沉默无语的韩铮,他正缓缓抬起头,那双黑眸,沉溺着暗影,似含着千言万语,成了一个极旋转的漩涡,转瞬就要将她吞没。 四目相对,偏偏,却是无语只能静默。 深深望,她有千言万语,希望他懂。 无声送,她有千言万语,他都懂。 持着马缰,淳于冉收回视线,朝着韩定涛与众将士轻一拱手,然后勒转马头,双腿一夹马腹,轻喝一声“驾”,马儿登时与她融为了一体,当先而去,未再回头。 217 再等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岂曰无衣……”不知是谁起了个头,送行的队伍间突然响起了歌声,一个附和着一个,渐渐唱成了一片,只歌声沉郁而悲怆,与这夏日天光不同的,是乍然入秋的肃杀与萧瑟。 韩铮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一片淹没了身影的黄土烟尘中收回,一跃上了马背,双目充着血,大喊一声,“出!” “诺!”应诺之声响彻云霄。 韩铮一夹马腹,一声“驾”,一马当先,疾驰而去,朝着与淳于冉截然不同的两个方向。 手握紧了马缰,他不让自己回头。 只在心中虔诚的许诺,“阿冉!若上苍垂怜,允我们再见,允我们厮守,那我宁愿用永生永世交换这短短的一生,可惜……你我都背负太多,无法自私地抛下这一切,既是如此,那么,无论生死,你我同行!你若先行,请记得缓缓脚步,等着我!” “居然就这样分开了。这……难道就是韩铮和阿冉见的最后一面了?”边上看戏的闻歌心有戚戚焉,似是被感染了一般,情绪有些低落,不由自主为韩铮和淳于冉感到遗憾。 边上顾轻涯目下闪了闪,笑着岔开话题道,“接下来的事,怕是看了心情会不好。不过好在,咱们可以不用看了!” 他一边说着,已经一边从衣襟里掏出了两串铜铃,很是眼熟,可不就是前几日韩铮和淳于冉在那个小镇姻缘树下交换的定情信物么?方才,顾轻涯趁他们不备时,悄悄将铃铛顺了来。 闻歌见了,果然是转悲为喜,只是,转眼却又疑虑道,“这个东西怎么用?”借由这个东西,他们真的能够离开这里,回到四十年后的松陵原猛鬼陵么? 顾轻涯沉默着,没有言语,只是将那两串铜铃扣在了手中端详。 “那日……我们是怎么进来的?”闻歌皱眉回忆起了那日的情形,“那时,这两串铜铃缠到了一起,我们都忙着去拿,结果手不小心碰到了一起,然后……” 然后便凭空出现了一个漩涡,将他们吸到了这里。 闻歌骤抬双目,眼中略过一道亮光。 顾轻涯心领神会,将两串铜铃缠绕到一处,放到了身畔一丛茂密的草丛中,两人蹲下身来,深吸一口气后,一同朝着那两串铜铃伸出了手。 两人的手碰到了一处,手挨着手,体肤相触。 闻歌屏息等着面前如同那一日般,凭空出现一个漩涡,然后将她与顾轻涯一起,又重新被吸回原来的世界。 可是,等了片刻之后,闻歌傻眼了。 “这是怎么回事?”等了好一会儿,别说什么漩涡了,就是一点儿风气儿也没有。 闻歌与顾轻涯面面相觑,傻眼了。 顾轻涯见闻歌脸色都变了,忙道,“别着急,我们再试试!” 两人连忙调整心绪,又重新试了一次。 直到天色转晚,闻歌一屁股坐到了路边的草丛里,抱怨道,“不试了!不试了!都试了无数次了,不行就是不行!该不会……我们搞错了吧?其实,根本跟这两串铜铃铛没有关系?” 这几个时辰,他们头皮都快想破了,将那日的每一个细节都回忆了无数遍,然后也试了无数次。 可是,那一日,事情本就生得太过突然,他们彼时又都有些慌乱,哪里还记得多少细节? 就凭借着那些记得的细节,他们一次次地试,试图还原那一日的情景,可以再一次打开两个时空之间的纽带,得以回去。但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到了这一刻,闻歌不得不放弃,甚至有些自暴自弃地怀疑起了他们是不是一早的方向就错了? 可是这么一想,闻歌更觉得心情低落,那两串铜铃铛已经是她最后且唯一的希望了,若是连它们也没有用的话,难道……他们当真只能一辈子困在这个时空,再也出不去了么? 看着闻歌坐在路边,抱着头,苦恼得几乎将自己的头都要拔光的模样,即便她什么也没说,顾轻涯也能将她此时的心绪猜得准。 他黑眸闪了闪,在她身边坐了下来,沉吟了片刻后,才道,“你也别太轻易灰心了。这对铜铃确实是我们进到这个时空的媒介,这点是没有错的。我们出去,也要经由它,我觉得这点儿我们也没有想错。” “那到底是哪里错了呢?该试的办法我们都试过了,可是就是不行,不是吗?”闻歌揪着一把头,已经有些疯魔了。 “也许只是时机未到呢?”相对于她的状态,顾轻涯却是淡定从容得好像……不是人,好吧,人家是谪仙,自然不是人。 “什么时机?”闻歌觉得自己还能与他正常的对话,也算了不起的进步了,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谪仙顾五,即便不能沾染多少仙气,这表面的冷静也学会了好些。 “你可还记得令尊与我们说过的话?” 闻歌皱眉,狐疑地转头望向他。她爹?她爹说的什么话? “那时,你父亲说过,这世间,没有毫无理由的机缘。让我们进到这个时空,上苍必然有其深意。你之前也说过,也许,我们进到这里,就是为了见证这一场悲剧的大战,可是现在,这两串铜铃是已经出现了,可是这场大战,却还没有走到最后。” 闻歌听着,表情从一开始的怨怒一点点沉淀下来,不得不说,顾五的分析,也很有道理啊? 看着闻歌的表情总算平静了下来,方才的焦躁一点点沉淀了下去,顾轻涯也不由舒展开眉宇,微微笑,“好了!咱们就再等等吧!反正那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再等等也没差,你说呢?” 闻歌敛着眉,似在思索,片刻之后,点了点头,叹息道,“好吧!那就再等等吧!” 好不甘不愿的语气,顾轻涯见她噘着嘴,很是无奈的模样,不由笑了笑,抬起手,在闻歌反应过来前,便揉了揉她的头顶。 “哎呀!都说了让你不要再揉我的头啦!看吧!头都又被你揉乱了!”闻歌拨开他的手,抱怨道。 顾轻涯却是低低笑。 闻歌这才又抬起头看他,“可是……我们往哪儿去等?” 回头看了看原先松陵大营所在的方向,不久之前,还是人声鼎沸,不过转眼,便已人去楼空。 218 粉饰平 顾轻涯也跟着回头望了望松陵大营的方向,暮色霞光下,人去楼空的大营有一种莫名的萧瑟与苍凉之感。 可惜,顾轻涯也不是那类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何况,联想一下不久的将来,虎威军将要血流成河、全军覆没的惨剧,眼前所见好像也没有那么让人难受了。 顾轻涯很快收拾好心绪,转而笑问闻歌道,“你想到哪里去等?” “我也不知道。”闻歌略略思忖后,苦恼地摇了摇头,然后很快,想到了什么,她连忙迭声道,“去别的什么地方都可以,这回,我却是不能再跟着阿冉了!” 顾轻涯表示了解地点了点头,闻歌看来也猜到了,淳于冉怕是就交代在这几天了,她若跟了上去,只怕她到时又会忍不住出手。毕竟,他们都清楚,她欣赏并且喜欢淳于冉,就连她自己也没有那个信心,能够眼睁睁看着淳于冉死,而袖手旁观不插手。 这样倒也好。顾轻涯想了想后,目下一闪道,“索性,咱们便别留在松陵原了,你早前不是想着要往烨京去看看么?咱们这回就御剑去,御剑回,在烨京玩儿上几天,到时,也来得及赶回来。” 来得及赶回来干什么,顾轻涯知道,闻歌也清楚。 她皱着眉想了片刻,然后,终究是点了点头。 六月十三,虎威军剩余七万大军全数撤离至松陵城,松陵城守将宋德威前来出城相迎,韩定涛身体大不如前,已经吃不消这样的极行军,不过是勉力支撑,到了松陵城便被一刻不停地先被送去休息了。 收尾的工作,便交给了韩铮。 待得最后一名虎威军将士进了城门,韩铮一身玄色甲胄,手握长枪,立在城门极致的风口,眯眼看着松陵城前方似是一望无际的松陵原。 这三天,大军回撤,他们路上也遇到了几拨追击,但都不是大队人马,所以,虽然花了些工夫,但还算顺利地撤退到了松陵城,可以想见,这三日,淳于冉是怎样费尽了心机,拖住了南夏军的大队人马。 可是,他已经不敢去想象,她不过两千兵马而已,而且还尽是些残兵弱将,是如何与南夏十万大军周旋的,更不敢想象,那两千虎威军将士,还有他的阿冉,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 “都尉大人,所有的将士都已经进城了。”一个什长上前向韩铮禀报道。 韩铮目光微闪,神色复杂地望着松陵原通往松陵城的方向。暮色苍苍,松陵原那么空旷,恍若只有原上经年不变的风,呼啸而来,穿原而过,来到这里的方向,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影。 韩铮咬了牙,将手握成了拳头,才克制住浑身的颤抖,想要不顾一切冲出去的想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得以将那几个重逾千斤的字吐出。 “关城门!” “得令!”那什长抱拳应了一声,回头冲着手下的几个士兵高声喊道,“大人有令!关城门!” “关城门!”便有人此起彼伏地应和。 城门厚重,需要十几个人一起推,才能将之合上。 一边喊着号子,一边一起用力,两扇城门在咿呀声中,一寸寸合到了一起。 而韩铮,就立在原处,不动不移,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松陵原在他的眼前一点点被城门所遮蔽。 “砰”的一声,城门终于关上,而松陵原也终于彻底消失在了他的眼底,一如他此时,心中乍然熄灭成为灰烬的那一丝奢望。 夜,如期而至。 韩铮好不容易忙完,才得以脱身,到了松陵城中宋德威的住处,如今却暂且成了韩定涛的帅府。 只是,到了韩定涛的房门口,还未走近,刚从屋里出来的姚劲松却冲着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韩铮蹙了蹙眉心,往已经熄了灯的屋内看了看,倒终究是会意地随着姚劲松走到了一边。 “我已经安排下去了,城门把守两个时辰轮一岗,务必保持绝对的体力,还有城楼上的也是,另外,我准备派一拨斥候出去隐蔽在城外,有什么动静,便出信号,咱们这里也好提前应对。现在比较麻烦的是粮草问题,不过我准备天一亮便到周边的村镇去转转……” 韩铮皱着眉,便是将这些娓娓道来,没有丝毫的停顿,也不知,他是不是害怕自己停下来,停下来,就会胡思乱想。 然而,他不想停下来,有人却是非要他停下来不可。 “元帅刚刚吃了药,已经睡下了!”不等他说完,姚劲松就已经打断了他,然后,在韩铮沉默下来,还没有再度开口的时候,姚劲松就继续道,“方才,宋将军请了松陵城最好的大夫来为元帅把了脉,他之前中毒,是日积月累,毒已入肺腑,如今,虽然想尽了办法,但也只能延缓毒的时候,但这毒在体内,却会一日日蚕食他的精气,他的身体只会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却是再经不起思虑和奔波了。” 韩铮蹙着眉心,低垂着眼,只是静静听着,没有反应,好似漠不关心一般。 但姚劲松如今看韩铮,已经不再是从前的眼光,若是换了从前,他只怕真的以为韩铮对老父的身体漠不关心呢,依着他的脾气,说不定一记拳头就挥了过去了。但是,换了现在,他却再不会被韩铮的表象所蒙骗了。 “这会儿人是睡着了,但等他醒着时,你千万记得去看看他,他虽然不说,可心里难过着呢。而且……他也担心你!” 难过什么,为什么担心,不用明说,姚劲松与韩铮都是心知肚明。 然而,这一点儿,却恰恰正是韩铮心中的隐痛,他刻意让自己忙得不停歇,没有半点儿空隙闲下来,就是怕自己一闲下来就会不受控制地去想。 “我哪里有什么需要他担心的?只是,大军刚撤至松陵城,事情太多了而已,待得归置好了,我自然会来看他。”韩铮扯了扯嘴角,不想顺着姚劲松的话说。 可是,姚劲松却不容他逃避,一定要他面对一般。 “你这几日几夜连眼都没合过,你说!他要怎么不担心?”姚劲松的语调已经是克制不住的怒了。 “我只是这几日事情太多了,没有时间罢了。”韩铮语调轻飘飘地道。 219 叫三哥 “既然如此,这个时候不是不忙了吗?反正元帅已经歇下了,你也趁早回去歇会儿吧!” 他的话,是真是假,姚劲松倒是没有较真儿,而是顺势说道。 “我不困。”韩铮却是想也没想就道。 姚劲松眼一眯,不困?连着三日三夜没有合眼,忙前忙后,他会不困?就算是铁打的身子,这样熬着也是会熬不住的吧? 姚劲松几乎要忍不住骂出来,但话到了嘴边,却又转了一个弯,这才道,“就算是不困,也去闭着眼歇会儿吧!养养精神也是好!” “我这会儿还要去安排一下明日去周围村镇寻粮的事儿,等忙完再说吧!”韩铮却又是拒绝。 姚劲松的眉就紧皱了起来,“这些事可以明日再做!” “明日自然有明日的事,再说了,我本来就不累不困……”韩铮睁着一双充血的眼,语调淡淡间略带了一丝紧绷。 “那你明日不也有明日的事要忙么?你不养足了精神,明日怎么忙?”姚劲松的冷静显然也已经到了快要告罄的时候。 “我都说了我不困不累,为什么你就非要让我去睡呢?我不想睡,合不了眼,随时都是,一合上眼就想起阿冉,你让我怎么睡?”韩铮终于是再也冷静不来,再开口便是这般吼道。 姚劲松反倒舒展开了眉宇,一边点着头,想道,总算说出口了。如他这几日那般沉郁,他都要担心,他会不会憋出病来。 吼完了,许是宣泄了一回,韩铮才觉得有些不对,冷静下来之后,勾勾唇,苦笑,“对不住。我心绪不稳,并不是针对你!”话落,他朝着姚劲松拱了拱手,转头便拖着步子,迈步就走。 “你去看看吧!”他走了不过两步,姚劲松却突然在他身后喊道。 韩铮的步子一顿,继而犹豫了一下,这才转过头来,目中有惊疑之色,望向姚劲松,无声询问,他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他以为的那个意思吗?可是……怎么可能? 姚劲松将他满脸的惊疑尽收眼底,却是轻轻叹息一声,道,“为了大局,为了虎威军数万将士,彼时,阿冉不得不走,我们也不得不放她走。可是……不管怎么样,她除了是虎威军的校尉,她还是你的妻子。站在虎威军少帅的立场,你放了她走,可作为她的夫君,你心痛难忍,我都知道,阿冉也清楚。我又何尝不是呢?阿冉便是我的亲妹子,亲眼见她走上那条路,我却拦也不能拦,我又何尝忍心?如今,全军已安全撤退到了松陵城,南夏大军暂且未至,而你既然这般心痛难忍,便不若先且抛下虎威军少帅的身份,只做一回阿冉的夫君?” 姚劲松这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而且字字句句,直击韩铮心底,他不由听住了,也犹豫了。 他又何尝不是想不顾一切地冲出松陵城的城门,只做淳于冉夫君该做的事,可是,却又不得不被虎威军少帅的这个身份所桎梏。 可是,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跟他说,你可以暂且抛开你身上的那个桎梏,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做自己,这不得不让韩铮惊讶,惊讶的同时,一种强烈的希冀从心底腾升而起,同时,却又还有一丝丝的害怕,他真怕,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自己太过奢望,以致出现了幻听,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复杂至极。 看他神色这么复杂,姚劲松还有什么不明白,叹息一声,道,“去吧!无论如何……去看看!说不定还可以将阿冉带回来,就算……就算她真的……也得有个人带她回家,不是?” 韩铮敛下双目,神色间仍然有些纠结,“真的可以吗?” “放心吧!虽然……南夏军随时可能来,但有我在,再不济,也不能让那些南蛮子随随便便就攻进城来,你大可放心走一趟,元帅这里也有我看着,不必挂心。只一点,悄悄地去,悄悄地回。” 如今的虎威军,人心惶惶,元帅病倒,这事纸包不住火,若是再让人现少帅不见了踪迹,就算不被有心人利用,只怕军中也会有些不利的传言出来,到时若是动摇了军心,就真的不好了! 短时间内,姚劲松倒是有信心为韩铮瞒住,但时间一长,动静一大,可就难说了。 所以,悄悄地去,悄悄地回,那是必然的。还有……“还有,快去快回,注意安全!” 说到这里,姚劲松又有些犹豫,这个时局,虽然松陵城迟早也不安全,但毕竟目前韩铮在这里,还可保一时之无虞,但是出了松陵城,如今大半的松陵原已经落在了南夏军的手里,韩铮出去必然要危险许多,若是落在了南夏军的手里,那后果不堪设想。有那么一瞬间,姚劲松几乎后悔起了自己的决定,可是,想起生死未卜的淳于冉,想起这几日韩铮日夜不合眼,不肯放过自己的模样,姚劲松又狠了狠心。 做男人是该有担当的!这样的担当不只是大如家国天下,黎民百姓,还有小如自己的家,自己的亲人与妻儿。 何况,韩铮那副要死不活,不放过自己的样子,他真是看够了,不管阿冉怎么样,韩铮终归是要走这一趟才算了局,为此冒点儿险也是值得,想必韩铮也不介意冒这么一点儿的险。 韩铮自然是不介意。他甚至敛下眸子,思虑起来,然后,面上原本的犹豫与纠结,一点点被一种坚定的神色所取代,再抬眼时,他的目光已经坚若磐石无转。 “如此,我便去了。我一定会小心,定会平安归来,所以……这事,还得仰仗你,瞒上一瞒,元帅那里……便暂且不要告诉了。” 姚劲松如今已经彻底狠下心来,也是坚定了自己的选择,点了点头,应声,男人的承诺,“放心!” 韩铮自然放心,从最初的互看不顺眼,到如今,可以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与生死交托,他真正懂得了何谓袍泽,姚劲松于他,便如手足,信他,如同信自己。 “多谢!”终究,韩铮还是道了这么一句,到了后来,却有些艰涩,但那个称呼还是有些生涩地唤出,“三哥!” 阿冉唤姚劲松三哥,韩铮想,叫一声,也不吃亏的。 220 被抓了 韩铮这一声“三哥”,倒是有些将姚劲松给吓到了,惊得抬起头来,那边,韩铮却已经有些不怎么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然后,别过了头去,再然后,就已经迈开了步子。 姚劲松回过神来,连忙冲着他的背影喊道,“记住了,千万小心,还有早去早回!” 韩铮没有回答,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却是迈得愈快起来,到最后,已经成了小跑,不过转眼,便已消失在了姚劲松视线所及之处。 “这小子,别扭什么,我可还没有别扭呢!”姚劲松笑着嘟囔一声,回过头来,却愣住了。 不远处那扇紧合的房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开启,韩定涛披着一件外衫,无声地倚门而站,目光沉寂地凝望着方才韩铮离开的方向。 姚劲松有一种小时候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包的感觉,心里有些虚,“元帅?” 韩定涛似是被惊得回了神,缓缓挪动着目光落在了姚劲松身上。 自小看着,在身边长大的孩子,即便姚劲松什么也没说,韩定涛也看出了他的心思,沉声道,“他去一趟也好!” 这一句话的意思,却是赞同了姚劲松的做法。 反倒是让准备挨骂的姚劲松愣住了。 韩定涛却已经转了身,挥挥手道,“回去歇着吧!既然韩铮走了,明日收粮的事儿可就得落在你身上了,不歇息好,哪里来的精力去忙?” 姚劲松此时已经笑了起来,冲着韩定涛的背影挥挥手道,“元帅也好生歇着啊!” 韩铮并未刻意换装,到了松陵原一年多的时间,他变了的,不只心境。对松陵原,他已经很是熟悉。 尽挑着一些隐蔽,但却也狭窄的小道走,很快,他便寻到了南夏大军暂时驻扎的营地,离松陵城已经不远,再过去不足三十里,便已经到城门底下了。 韩铮见着,眉心便是紧蹙,他不敢靠得太近,但松陵原这么大,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往何处去寻淳于冉,只想着,她的目标既然是尽力拖住南夏大军,只要找到了南夏大军,自然也能找到她,只要……只要她还活着。 可是,南夏大军已经近在咫尺了,再过去,更是一马平川,连个稍矮的山坡都没有了,更别说什么密林、峡谷,可以用来设伏了,韩铮实在想不出,若是换了他是淳于冉,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 其实,这个时候,虎威军已顺利全军撤离,阿冉也应该估摸着时间想法子脱身与他们汇合了才是。可是……他知道的那些小路,都是阿冉告诉他的,他熟悉,阿冉该比他还要熟悉。来的这一路上,他抱着一丝希望,沿途都在留意,可是没有察觉到半点儿的痕迹。 若是阿冉能够脱身,以她的聪明,应该已经要往松陵城回转了才是。可是,没有,却没有。 韩铮藏匿在南夏大军军营外,无声想道,心中的焦灼却已快要将他焚烧了,但他却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在那儿,因为,除了等待,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无能为力的感觉,真糟糕。 突然,看似平静的南夏军大营骚动了起来。一队人马行色匆匆出了军营,韩铮躲在暗处,望着那面军旗,还有被重重护卫着跑在前头,一匹骏马之上,身穿红色披风的人影,眼中,暗影飞掠。 那队南夏军沿着一条小河,往上游走,韩铮不动声色,悄悄缀在了他们后面。 前方探路的斥候可能是有现了,跑着回来禀报,“陛下!前面现了一堆刚刚熄灭的火堆和一些染血的布条,他们应该刚走没有多久。” 果然是他!南夏武帝李元宏。 韩铮眸子半眯,跟着他,寻求时机杀了他,届时,南夏军大乱,便可轻易解了松陵之危,若是还能借此让南夏出了内乱,换取南疆数年太平,那么即便他与阿冉就此死了,也可无憾。 韩铮打定了主意,眼中便已含了淬炼着杀气的寒光。 “全军听令,给朕全前进,若是谁能活捉了淳于冉,朕赏黄金千两,封他千户侯!” 正在韩铮思虑要杀掉南夏武帝李元宏时,便突然听得这么一句。 韩铮心房一震,阿冉在这儿?阿冉还活着? 这一刻,韩铮是欣喜若狂的。 可是,再看一眼在李元宏那一句话后,纷纷振臂喊杀起来的南夏士兵,突然便是一个激灵。 这里,虽不是什么十万南夏军,可是,双拳难敌众手,以少胜多,那也要条件允许才行,何况,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李元宏这一招,是对阿冉势在必得了。 韩铮一时还没有想出头绪,那边,南夏军已再度随着李元宏一道继续行走起来。 韩铮咬牙,罢了,救阿冉也好,杀李元宏也好,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韩铮深吸一口气,掩了行踪,悄悄缀在大军之后,可却不敢靠得太近。 又走了不过一会儿,队伍居然停了下来。 韩铮心有所感,眉心紧蹙,偏偏缀在后面,却是什么也看不到。 他心思一动,不得不悄悄绕道,想要借着树丛的掩护,绕到前面去。 眼看着,李元宏所骑的那匹骏马已是在望,突然听得一声喊,“陛下!淳于冉已经抓到了!” 这一声,恍若晴天霹雳炸响在了韩铮耳畔。他倏然抬起头来,便见着一道身穿甲胄的身影逶迤在地,被两个南夏士兵拖死尸一般拖到了李元宏的跟前。 距离隔得有些远,韩铮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但淳于冉的身形他却是再清楚不过。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也能一眼就认出。所以,才心痛难忍。 像她!太像她!……是她!虽然那么不愿意承认,可这一刻,韩铮却做不到自欺欺人。一双手抓在面前的灌木丛上,紧紧拽成了拳头,也克制不住的颤抖着,枝条上横生的树刺扎进韩铮的掌心,他却丝毫不觉得痛一般,一无所觉,唯独一双眼,死死地盯在那一处,一片赤红。 但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像韩铮一般,一眼就确认淳于冉的身份。 李元宏虽然听说抓到了淳于冉,又看着士兵将人拖了上来,已是高兴得不行。 可那人长覆面,又好似已经没了知觉一般向下耷拉着脑袋,实在是看不清,看不清,便不能确认。 221 利用之 而显然,李元宏是个谨慎的人,既然还没有确认,那便还别忙着高兴,何况,他这几日,可没有少在淳于冉手底下吃亏。 同时,他也是个果决的人,既然没有确认,那确认便是。 所以,他不过蹙着眉,在马上思虑了一瞬,便已有了决定,利落地就是翻身下了马。 在他身边近卫上前要拦时,他轻轻一个挥手,还是走上了前,然后,俯下了身去。 就在他的手拨开了那人脸上所覆的乱,就要捏住那人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一看究竟的时候,那人,原本紧闭的眼骤然睁开,已经如同死尸一般的身子突然一动,两手左右急拍,已经将两边押住她的两个南夏士兵拍倒,身子敏捷地一跃而起。 她装成了一具死尸,被人在地上毫无尊严地拖来拖去,等的,便是这一刻。 手一挥,袖中一柄薄刃匕已经握在了手中,再一个急刺过去。 “陛下!”一切,生得太快,李元宏的近卫只来得及大叫一声,反应也算得很快地赶了上前,同时,手中长剑已经出鞘,随之急刺而出。 “唔!” “呃!” 一前一后,两声闷哼声响起,前一声,是李元宏,后一声,自终于确认,确实是淳于冉的口中。 淳于冉手中的匕刺进了李元宏的手臂,为什么是手臂,是因为那个急赶上前的近卫一手刺出了长剑,而另一手将李元宏往后一拉,这才让他避开了致命一击,而只是伤了手臂。 可淳于冉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的匕不如长剑长,而那近卫的长剑却是没入了她的腹中,避无可避。 “你居然以自己作饵,诱朕来,只为杀朕?”李元宏捂着手臂,敛目看着面前一身戎装,浑身狼狈的女子,心中有惊骇,亦有不敢置信。这女子的行事,已经远远过他的认知,他理解不了,也不想理解。 起初,他只是知道这个女子就是那位曾经让南夏军吃了不少亏的虎威军校尉,并且听说了她与虎威军韩定涛和韩铮父子的关系,便想着拿下了她,作为一个攻城的筹码。 可,这一次次的交手,这个女子却让他由衷地敬佩起来,她的想法太剑走偏锋,但却总有些出其不意的成效。这是战场上的一柄利剑,如果给她相当的力量,那便是所向披靡。 可是,敬佩过后,却是忌惮,因为,这柄利剑,握在敌人的手中。 所以,他绝对不可能让淳于冉活着逃回松陵城去。无论生或死,都必须拿下,方才下令活捉,不过是为了心里那一缕敬佩罢了。 如今……低头看着淳于冉腹间汩汩流出的血,越来越惨白的脸色,李元宏眸色黯了黯,如今,她的生死,似乎已经没有太多的悬念了。 松了一口气,却又不得不遗憾地叹息一声,“你这又是何苦?你可知你们效忠的君主却出卖了你们,背弃了你们?可即便是这样,你,还有韩定涛,却还是甘愿为他卖命吗?”李元宏是真不能理解,他作为君主,自然希望有这样忠心的臣子,可他同样的,作为君主,却也要值得他们的忠心。 在李元宏看来,东离乾帝,却已值不得臣子的忠心了。尤其是韩定涛、淳于冉这一类为了他忠心卖命,却又还被他猜忌,甚至不惜以阴谋送上献祭台,以绝后患的臣子。 若是换了李元宏,即便在此之前有再多的忠心,到了这一刻,也该尽数抹灭了,即便反了,做一回乱臣贼子,那又如何?那也比这一刻淳于冉的做法来的合乎常情。 李元宏对韩定涛的,甚至是淳于冉这些老对手的感情很是复杂,既恨得牙痒痒,却又不由钦佩他们的忠义,虽然在如今看来,那忠,更像是愚忠。 有那么一瞬间,李元宏想,莫不是他们还不知道乾帝做了什么呢,所以还怀揣着忠心,不惜以命相搏? 可是,下一刻,却见到淳于冉居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出了满口的血,眼中有悲凉,却无恨怨。 李元宏便恍惚明白,他错了。 韩定涛与淳于冉都是多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可是,即便知道了,他们还是这样选择了,究竟……是为了什么? 淳于冉一边笑着,一边呕出一大口的血,这才道,“难道武帝还想要劝我与韩帅投诚不成?若是我与韩帅投诚了,武帝敢收么?” 李元宏浑身一震,自然不敢,虎威军与南夏,仇深似海,不敢忘,亦忘不了。 见李元宏瞪大了眼,犹如见鬼了一般的表情,淳于冉似是心情极好,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有些收不住,艳红的血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她咳了咳,连着深吸了几口气,才能再度开口,“韩帅我不知,可我的忠,不是为了烨京皇城中的那一位。我的忠,为的是十万虎威军将士,为的是二十来万的松陵百姓,为的,是生我育我,广袤的松陵大地,问我值不值得……若是来日,换做东离或是西朔的军队,攻进了你们的花都,届时,武帝便会明白了。”说罢,又是笑! “大胆!” 李元宏皱了皱眉,身边的近卫便已经厉声喝道,一边已是将长剑倏地拔了出来,原本屈膝半站着的淳于冉便是双膝一软,人,便已栽倒在了地上。 血,从伤口中涌出,漫出甲胄,在她身下淌出一滩的红。 “陛下!她已是活不成了,你看这……” 近卫蹲下身查看了一下淳于冉的伤势,便是这般问道。 李元宏站在那里,低头望着脚下血泊之中的人,半晌无语。 边上那近卫却已经是皱眉进言道,“陛下,不是说,这个女人已经嫁给韩铮了么?虽然说,现在人死了,有些可惜,但哪怕是她的尸身,也许也还有用呢?” 那位姓萧的,不是说过,韩铮与这个女人情深意重么?既是情深意重,既是夫妻情浓,若是彼时两军对阵,将这女人的尸身曝于阵前,不知那韩铮会作何感想?会不会疯? 若是理智尽失,让他决策失误,帮他们一把,尽早夺了松陵,也不是不可能啊! 再不济,用好了这女人的尸,说不定能将韩铮诱来杀之啊! 总之,即便是死了,也还有用得很。 222 情难舍 近卫的话,虽然没有说白,但李元宏又哪里想不到这些? 可是,低头望着那在血泊中抽搐着的女子,那一句简单的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而就在李元宏还在犹疑不定的时候,骤然,一阵妖异的狂风席卷而来,吹得这河边砂石飞转,树叶纷飞,而南夏军们更是不但迷了眼,而且站立不稳,个个险些被吹倒。 都是连忙沉心定神,一边偏头躲着风沙,一边努力稳住身形,只听那近卫喊了一声,“快!快看住淳于冉!” 但是,这个时候,大家都是自顾不暇,又哪里还有人能去顾及一个将死之人。 倒在血泊中的淳于冉觉得浑身的温度都随着那些丝丝缕缕流出的血被带走了,她知道,她就要死了! 这一刻,或许是回光返照,从前许多的事,突然便清晰地映在了脑海。 她这一生,多在军营,多为拼杀,血腥与杀戮见识了许多,忠心与守护铭刻在心间,很多时候,她都过得平淡而苦闷,如今回想来,唯一不同的色彩,竟都是识得韩铮以来才有的。 如今,也好。经历了这么一番,她总算可说一声无憾。很多事情,她都已经尽力了。 如今,她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韩铮,只有……韩铮!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她想,她真是要死了,否则怎么会瞧见在风沙中朝着她拔足狂奔而来的身影,那么像韩铮呢? 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狂风中,面容渐渐地清晰,苍白的脸,充血的眼,焦灼的神色,可不就是他么?看来……她真是要死了呀! 那妖异的狂风,如同来时那般猛烈,退时,亦是如同潮水,眨眼间,便无迹可寻。 然而,纵观左右,却都好似打了一场大战一般,狼狈不堪。再望向地上,李元宏的脸色登时难看至极。 “人呢?人去哪儿呢?” 地上,原本躺卧在血泊中的人已经不见了踪迹,只余地上一滩血水,刺目刺心。 面对着暴怒的李元宏,所有的人都屏气沉默,不敢吭声。 谁都知道,那个虎威军的女校尉,已经是没救了,而那样一个将死之人,只怕站起来都是问题,又哪里逃得走呢? 而且,方才,那阵狂风来得太过诡异了,这会儿有些人想起,也不由想着想着,就是背脊毛呢! “找!都去给朕找!”李元宏暴怒地吼道。 虽然有那么一瞬间,望着那个为了一个忠字,不惜以命相搏的女子,他是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忍心。也许,刚才没有那一阵风,他也会下令为她厚葬,而不是在她死后,还要利用她的尸身。可是,他放过她是一回事,现在,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逃走了,又是另外一回事。 李元宏怎么想,都是怒。 他这一声吼,登时,不少人都四散开来,忙去寻。 李元宏虽然觉得那阵风诡异,但他知,这世间,总有一些没有办法解释之事,非凡人之力所能及,但不管怎么说,哪怕是做做样子,这人,也是得找的。 说不定,人根本就没有逃远呢! 但这回,李元宏却是失算了。 他要找的人,不仅已经逃了,而且已经逃得足够远,至少与他们这里隔了一整日的脚程。 而在那处与他们隔了一整日脚程的地方,韩铮丝毫不记得方才是怎么逃开了那些南夏军的追踪,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他的全副心神都放在怀中人的身上,即便她身上的血,染了他一身,可他只看得到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越来越涣散的眼神。 “韩铮,真的是你啊!”这样真实的感觉,淳于冉终于确定,这不是她的梦,不是梦吧? “嗯!是我!”韩铮忍住眼中的湿润,点了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语调里,带着一丝笑音,但却是怎样,都是牵强。 “你怎么来了?”淳于冉的声音很低,若是不注意去听,就什么也听不清了。 韩铮将她搂在怀里,却又不敢太用力,怕弄疼了她,见她张口,便忙不迭将头俯了下去,凑近她的嘴唇,却见她张了张唇,好半天,才说出这么一句话,而韩铮靠得那么近,也才勉强能够听出她说得是什么。 直起身时,韩铮眼中已经闪了泪光,却是笑笑,轻快答道,“阿冉你在这里啊!我怎么能不来?” “你啊!就是脾气倔,就是不听话。不是说了,不让你来了么?你还非要来!”这一句话,也是断断续续,气若游丝,费了好半天的工夫才说出来,说完之后,却好似耗尽了淳于冉的力气,让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才能得以呼吸。 而她的眼,却是没有落处地四处张望了半天,这才望定在了韩铮脸上。 韩铮眼中漫溢的伤痛再也克制不住地丝丝缕缕泻出,他嘴角努力地弯起,想给她看他的笑,可却尝到了咸湿的味道。 而在此时淳于冉的眼里,哪怕是他的脸,也只是模糊的一团,看不真切,又哪里还看得到,他是哭,还是笑? “不过……”淳于冉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才又开口,哪里知道,不过才说了两个字,又几乎喘不过气来,缓了片刻,才得以再度开口,“你来了也好。我总算可以安心……安心歇一歇了。” 韩铮没有办法回话,眼睛有些模糊,他不知道该如何答。 “韩铮?”没有听到他的声音,淳于冉似是有些不安,轻唤了一声,她的眼睛,已经没有焦距,即便是望着韩铮的方向,也是虚空的,没有落点。 韩铮连忙深吸了一口气,低低应道,“我在。” 淳于冉的表情这才稍稍松了一些,“韩铮,你来了就好了。与我说说话!不……你听我说就可以了!” 淳于冉的要求,韩铮自然没有办法拒绝,所以,强忍着伤痛,努力平静地道了一声,“好!” 淳于冉似是很高兴,苍白的唇畔跃上了一朵同样苍白的笑花,又喘了喘气,这才有了力气开口,“我们出来时,有两千多人,我带着他们,明知是死,可我还是想尽我所能,让他们多活一些,活久一些,可是……没有办法,人,还是越来的越少,到最后,就只剩了屈指可数的人,再后来……张勇也死了,就只剩我一个了……而且,我身上也到处都是伤,天气热,没有药……伤口已经溃烂了,我甚至都已经不觉得痛了……” 223 生死别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雨,不大,细细密密的雨丝纷乱如针,从灰沉的天空上霰落。 飞进淳于冉睁大的眼里,她却好似没有感觉,仍然大睁着眼,望着不断落雨的天空。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其实,从离开松陵大营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会死的!可我想着,总不能就这样死了!这几日……我用尽了一切的办法,绊住了南夏大军,可也让武帝对我们恨之入骨,他想抓到了我,杀了我,甚至以我为饵,来诱杀你,或者是乱了虎威军的军心,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利用这一点,将计就计诱杀他好了。反正……我已经走投无路,至少,还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而你,我相信你,你够理智够坚强,哪怕有朝一日,他们果真拿我的尸来做文章,你也清楚自己的使命,不会上当……韩铮,我们的命,不只是我们自己的……更是整个虎威军的……你是我的夫君,可你……更是虎威军的少帅……他们需要你,比我……更需要你……”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这番话,淳于冉说一句,停半晌,一直气若游丝,中途偶尔呕上一两口血,但好歹总算是说完了,而韩铮为她擦血的手,却已被血给浸湿浸透了。 “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我都明白!你放心……”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韩铮此时再没去管眼里的泪滚滚而下,他只是捧了淳于冉的脸,一再笑着保证,让她放心,他知道自己的使命,他会尽力,在那之前,他会好好的,一定好好的。 淳于冉点了点头,她知道,他会尽力的。她觉得她用了好大的力气,可看在韩铮眼里,她的头不过微微晃动了一下。好在,他知她甚深,知道她的意思,她相信他。可是,因为了解,此刻,心里更是漫溢的悲凉。 “韩铮……”过了一会儿,淳于冉又低低切切喊了他一声。 “嗯?”他俯着身,双手捧着她的脸,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却感受不到半点儿的温度。 “我好累啊!”淳于冉的眼望着不断落雨的天空,眼皮却有些重地直往下垂。 韩铮的眼,骤然睁开,望着她渐渐失了神采的双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一吸气,便觉得胸口疼得抽搐。 “可是……我不敢睡,也不能睡……”淳于冉又是断断续续道,搭在他手臂上的手有些抓不住似的,往下滑了滑,而眼皮,更是一再地往下耷拉。 她撑得好辛苦!韩铮瞧见了,心房似被一只利爪揪住,扭绞,可是,他却顾不得这些,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牵起嘴角,明知她看不清,还是露出了一丝笑模样,用了最大的努力,让他的声音得以轻柔平稳,掺进了一丝笑音,“困了,累了,你便闭上眼歇一歇,我不是在这里吗?睡吧!好好睡,做一场好梦!” 心,好像已经痛到麻木,韩铮都佩服自己居然还能笑着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可是怎么办呢?难道要看着她撑得那么辛苦吗?那他,宁愿自己承受这灭顶的痛。 “嗯。”淳于冉弯起嘴角笑了,她苍白的脸上,那朵笑花,带着即将凋零的无力,但看在韩铮眼里,却还是绝美的姿态。 韩铮俯下身,热烫的唇轻贴上她冰冷的额头,轻轻印上一吻,而后,抬起手,将她额前的乱轻轻顺到了边上,嗓音低沉柔和像是被这经年的雨水浸透了一般,“睡吧!” 淳于冉的眼皮好重,方才不过是勉力支撑,如今,听了韩铮的话,心房一松懈,便再也撑不住了。 终于,双眼合上,一片漆黑,搭在韩铮臂上的手顺着滑落下来,跌在了她染血的甲胄之上。 韩铮抬手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血迹,雨,渐渐下得大了起来,噼里啪啦打在身上,他弓起身,为她挡雨,那些雨水疯狂地打在他的脸上,与他眼里淌出的泪,和在一起,再滚落下来,落在身下的石头上,碎得四溅。 “阿冉……”不远处,顾轻涯用法术撑起了一个无形的结界,如同在他们头顶撑了一把伞,将雨水尽数隔绝在了外面。 然而,他有多么强大的法力,也奈何不了姑娘眼里疯狂涌出的泪水。 “阿冉!对不起!对不起!”闻歌迭声喊道,泣不成声,她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已经见惯了生死,为什么明明她与淳于冉相识之初,她便已经是一缕鬼魂了,她的死,已经是既定的事实,为什么明明都知道,可是这一刻,却还是这么,这么的难过? 闻歌用双手捂住脸,却捂不住失控从眼里滚落的泪水。 顾轻涯敛起眉,轻轻叹息一声,抬起手,轻轻搭上了她抖颤的肩头,安慰地轻轻拍了拍。 “不是你的错!刚刚……你已经尽力了。” 说是要去烨京,可走到半路,却又折返了回来。 到时,正好是淳于冉被人追击的时候。那时,她身边尚还有数百人,虽然几次遇险,但都只是伤了,并无性命之忧,闻歌虽然不忍,但也一直忍着没有出手。 到得最后,她身上的伤口化了脓,夜里着烧,打着哆嗦,闻歌曾想用法术为她疗伤,却现根本没有用。 闻歌惶恐,不安,直到后来,一次次地确定,她的法术只有在用到淳于冉身上才会失灵时,她便恍然明白了,从前,顾轻涯有些多虑了。原来,他们回到这个时空,真的是上苍的安排,为的,也许就是让他们弄清楚这场悲剧的来龙去脉。可是,有些既定的事实,他们却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譬如,那些注定要生的事,还有,注定要死的人。 可是,即便已经明白了,对于淳于冉的生死,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之时,方才,在淳于冉直面生死的那一刻,闻歌还是出了手,使出了十成的法力,试图阻止那柄真正夺去她性命的长剑刺进她的身体,可是,她还是失败了。 那时,她便哭了。 而韩铮在不顾一切冲上前时,顾轻涯也没了办法,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用了法术,制造了狂风,却没想到,居然成功了。 他们这才得以顺利地将淳于冉带了出来。 224 长相思 有些事情,顾轻涯已经有些明白了。 原来,他们不只是这个时空的闯入者,还是这场松陵大战的参与者。 可是,上苍又是这么的残忍,让他们得以见证这一场悲剧的来龙去脉,在关键的时候,却又不允许他们以天赋之力改变这些既定的事实,要让这场悲剧沿着它既定的轨道,走下去,直到走到尽头。 顾轻涯想,或许他们都错了。 他们来,铜铃只是一个媒介,即使不是铜铃,也会是别的东西,同样的,他们走,也是一样,由不得他们做主。 这样被人操控的感觉,顾轻涯不喜欢,很不喜欢。偏偏,即便生气,却也无能为力。 大雨如注,雨中的韩铮没有撑伞,只是弓着身子,给淳于冉挡着雨。雨太大,看不出他有没有在哭,他只是温柔到几近专注地望着好似睡着了的淳于冉。雨太大,即便他将身躯弓到了极致,也不可能将雨全部挡住,有些雨水,还是落到了淳于冉的脸上、身上。 韩铮温柔地抬手去擦,即便擦不干净,却还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擦拭的动作。 那样无声的悲伤与绝望,看得闻歌更是心情沉闷,她别过头,不想再去看。 谁知,就要别开头的刹那间,她那双黑金色的眼瞳突然惊得瞠大,“那是……”她看得呆住,下意识地就要迈开步子往那里走去,却被人从身后拉住,她怔然回头,见他对着她轻缓但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她这才缓缓收起脸上的震惊,慢慢平静下来,只是,目光却还是望着那一处。 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韩铮与淳于冉的所在,大雨滂沱中,好似天地间都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韩铮的嘴,一张一合,似在与淳于冉说着什么,脸上自始至终挂着温柔的笑容,因为隔得有些距离,然后,又有雨声,闻歌他们听不太清说了些什么,不过,想必也就是那些让人听了心里会难受的话,闻歌倒宁愿没有听见。 可是,韩铮没有看到,他的身后却多了一道身影。 一身甲胄,血污满身,头散乱,就是他抱在怀里的,淳于冉的模样。不!那根本就是淳于冉!只是,已经是灵体的姿态。 她望着韩铮,目光安静而无奈,深情而又哀伤,她抬起手,似是想要触碰他,却根本做不到,她举起手,想要为韩铮遮雨,可雨水却无情地穿透她的手掌,重新落在了韩铮的身上。 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眼下的情状,神情恍惚间变得有些哀伤,却又有些庆幸,总之,复杂纠结。 “阿冉说……她自死后,就一直伴在韩铮的身边,原来……竟是真的。”闻歌望着那里,幽幽叹息,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再开口时,语调有些飘忽,“结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顾轻涯侧头看着她,没有言语,只是沉默。 韩铮抱着淳于冉,直在大雨中坐了一夜,待得天再亮时,他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将淳于冉已经开始僵的尸身轻轻放到了一边,然后,拿起他的长枪开始在地上刨坑。 突然明白他想要做什么,闻歌匆匆抬起头来,果然……一眼便瞧见了他们身后不远处,那座终年积雪的山峰,神色不由复杂。 果然……他们能改变的,太少。而这一切,究竟是原本就要生的,还是命运借由他们的手,来推动的? 闻歌不知道,突然间,也不想知道了! 这世间,所有的生物,不过都是命运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被命运操控于鼓掌之间,生与死,都拿捏在上苍的手中。 昨夜的雨下得透,所以,不一会儿,韩铮便用长枪挖好了一个坑,很是虔诚地将淳于冉抱了进去,仔细地为她整理好了身上的已经满是血污的甲胄,替她清理了脸容,弄好了头,将他们在花神庙前,定情的,被顾轻涯偷偷拿去,又偷偷送了回来的那串铜铃铛仔细地挂在她的腰间。 他这才手捧着她已是青白的脸,轻声笑道,“第一次见面,我还把你当成男人了,真是眼拙,我的阿冉明明很好看,再好看不过,这世间,再没有人能比得过你!” 然后,抬起头看了看四周,雨停了,空气清新,四野皆是亮新的绿,让人一看,便觉心生欢喜。虽然,韩铮此时实在欢喜不起来,但他想象着,阿冉定然是会欢喜的。 他闭上眼,微风轻拂面,好似也能带来属于她的气息。 她还在,她一直都在,与他,同在。 于是,他的嘴角轻牵,笑启,“这是你最爱的松陵原,睡在这里,你会开心的吧?只愿你从今往后,美梦连连,永无烦忧。” 再低头,他深深地,眷恋地又看了看沉睡的人,这回的声音压得很低,恍若流连,“好好的,阿冉!终有一日,我们会再见!” 一把土,轻轻扬起,洒在了淳于冉的身上,他终于是别开眼,不敢再看,然后,一把又一把的土捧起,洒下,终于,是将她彻底掩埋,终于,是让她入土为安,终于,是让昨日还在他怀中鲜活的她,成了一抔黄土。 墓碑,是劈开的一块儿木头,上面的字是韩铮用长枪刻下的,一笔一划,都刻在他的心上,可是,偏偏,现在的他,却没有资格脆弱,或是悲伤。 “对不住了,阿冉!我还要赶回松陵城,不能带你一起了。你就安心在这儿睡着,等我去找你!” 深深望着这新起的坟,新添的碑,韩铮微微笑,直到此刻,他已不再悲伤,没什么,阿冉不过先行一步罢了,也许不出几日,他就会去寻她了,只要她再等等,他们还是可以同行。 闻歌和顾轻涯站在韩铮身后,望着韩铮沉寂的背影,和他身边,与他比肩而立的那道虚幻的身影,皆是黯然无言。 他们使了隐身诀藏匿了行踪,但韩铮却好似察觉了他们的存在一般,蓦然转过了身来,骇了闻歌一大跳。 而他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闻歌震惊莫名。 “我知道,昨日帮我的,又是两位。虽然,你们不愿意献身,也不愿意留名,但……大恩不言谢,若是来日有机会,韩某定然报二位大恩。”不同于对淳于冉宛若呢喃的轻声婉语,韩铮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响亮,就像是怕旁人没有听见似的。 225 很扼腕 闻歌自然是听见了,而且还被吓得心脏狠跳了两下,连忙拍了拍胸口。 而韩铮说完这一句,却是不知两人在何处,只是朝着四个方向皆是抱拳拜了拜,却很是认真。 然后,又站在淳于冉坟前呆了一会儿,便蓦然举步就走。 他以为,他是孑然一身,却不知,他身边,始终有一道身影与他比肩同行,不离不弃。 闻歌看着,心中有些难受,却只得一声叹息。叹息过后,“哎呀!”却是这样一声,吓得顾轻涯连忙扭头看她,“怎么了?” 她却是拍着大腿好不扼腕地哭丧着脸道,“韩铮不是说会报我们大恩么?可是,他都没有瞧见过我们的脸,哪里知道他的恩人长什么样?这恩要怎么报啊?早知道,便该现身与他认识认识的,这样,我们回去之后,正好给他讨还这恩情啊!都怪我,刚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真是笨笨笨!” 闻歌显见是懊恼至极了,一边骂着自己笨,还一边捏起拳头,不留情地连连捶了自己脑袋好几下。 她倒是下得去手,顾轻涯却看不过眼,一把拉住了她的拳头,没好气道,“你现在大可冲上去跟他认识认识,还来得及。” 闻歌却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来不及啦!他这个时候,哪里会相信我们是他的恩人?” 顾轻涯额角青筋蹦了两蹦,却是,“……” 六月十九,在韩铮返回松陵大营的当日,南夏大军亦兵临城下。 松陵城大门紧闭,无论南夏军如何叫阵,哪怕是骂韩定涛缩头乌龟,他手下将士群情激奋,他也是下了死令,不可应战。 南夏军小规模的试探,大规模的进攻,层出不穷,但目前为止,却还没有突破松陵城的城防。 转眼,便到了七月初。 这一日,刚阻断了南夏军的又一次进攻,站在城楼之上,远远看见未尽的硝烟之中,正撤退而去的南夏大军,韩铮眯了眯眼。 回过头,看到脚下横七竖八躺满的将士们的尸身,即便这是每一日都要看到的情景,他还是神色微黯,最后道一声,“好生收拾安葬了。”这才匆匆下了城楼,便是径自往将军府而去。 战况,已经传回了将军府,但是没有人为了再一次阻退了南夏军的进攻而欢欣鼓舞,因为,他们都清楚,若是战局没有改变,虎威军困守松陵,城破,不过是迟早的事。 韩铮抱着头盔大步流星走进了大厅。厅内,韩定涛正召了姚劲松和宋德威几人在商议事情,见得韩铮进来,却是住了嘴。 韩铮一看,眉心紧蹙的同时,已经是“砰”地一声,将他的头盔重重拍在了桌上。 “父帅,收粮的人到底在干什么?都这么久了,难道还没有想到办法?每日里的稀粥吃也吃不饱,将士们饿着肚子,这要他们怎么上阵杀敌?”一开口,便是不满,不过几日的工夫,他的眉眼便已凝为了冰刀霜剑,凌厉了许多。 负责收粮的,恰恰便是在场的宋德威和另一位将军,他却是当着就说得这么不客气,半点儿面子不给,很是让人下不来台。 这些人情世故,韩铮并非不懂,但如今事态紧急,他却已是顾不得这么许多了。 何况,他这团火已是窝了数日,今日才实在隐忍不住了。 好在,宋德威和那位将军虽然面露尴尬,却没有什么怒色,显见也都是明白人,知道少帅心里着急,而且自己也正内疚着呢! 原本以为比起前阵杀敌,到后方收粮,应该要简单了许多,哪里料到…… 气氛被韩铮搅得有些尴尬,姚劲松皱了皱眉,刚想说话,却见韩定涛抬起手来,阻止了他。姚劲松眉心一攒,终究是没有说话,往后一步,又退回了原处。 韩定涛这才亲自看向众人,沉声道,“这粮不好收,其实在我意料之中,宋、曹二位将军不必自责,我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 那边,韩铮皱眉,刚想说话,韩定涛的目光却已经如箭一般射了过来,“跟你一样,宋、曹二位将军也不想我们的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但凡有一点办法,我相信,他们都一定会尽力。如今这样的情况,你还不明白吗?不是二位将军没有尽力,而是换成谁去,都是一样。” 此话一出,众人尽皆沉默,就连满腹不甘的韩铮也只是攒了攒眉心,没有说话。 韩定涛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又看向众人,“韩铮来了也正好,我正与诸位将军商议。城里的存粮已经不多,如今收不到粮,南夏军又已经兵临城下,我们没有粮,南夏军又兵强马壮,这城破,不过是迟早的事。我们身为军人,护守一方,马革裹尸倒是没有什么,可届时城破,却不知南夏军会对这松陵城中十几、二十万百姓做什么。无论如何,百姓无辜,我想让人先护送百姓撤离。” 韩铮怎么也没有想到,韩定涛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一个决定。 他当下便是脸色大变从椅子上一弹而起,“护送百姓撤离?往哪里撤离?” 其实,他这一问,很有些明知故问。毕竟,松陵原再过去,那便是南夏的地盘儿了,而现在,整个松陵原,除了松陵城,其余的,都已被南夏军收入囊中,城中百姓自然不能羊入虎口,那便只有往身后送了。 身后,是东离腹地,东离百姓,往那里撤离,天经地义。 韩定涛也是这个意思。“自然是往宁阳关内撤离。” 韩铮却显然并不赞成,“往宁阳关内撤离?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不是也说了,收粮收不到,是因为根本就有人不要我们收到粮,换了谁去都是一样。既然连粮食也要给我们断了,便说明他们已经下定了的决心,既是如此,送百姓往宁阳关内撤离……嗬!”韩铮嗤笑了一声,“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这一番话,可谓是无礼大胆至极,放眼整个虎威军,大概也只有从前的白敬武,犯浑时候的姚劲松,还有此时的韩铮敢说这话了。 但即便是如此,其他人还是纷纷屏住了呼吸,恨不得顷刻间,就缩到地底下去。 韩定涛皱眉看着自己的儿子,片刻之后,才沉声道,“我说了,无论如何,百姓无辜。” 226 各考量 “可是……”韩定涛的话,却还是没能说服韩铮。百姓无辜?即便无辜那又如何?乾帝一早便打定了主意,只要能除去他们父子和虎威军,哪怕是牺牲松陵二十万百姓也不会觉得可惜,到了这时,又岂会轻易改变想法? 但显然,韩定涛却也是坚持己见,抬起手便是阻止了还想再劝的韩铮,“好了!你不必再说了!我已经决定了,这是我的命令!” 一句话,便是堵死了韩铮的嘴,韩铮纵有千般万般的劝阻之言,也只能吞进肚子里去。 毕竟,这虎威军的元帅是他韩定涛。 若是韩定涛肯站在韩铮身后,那么,他这个少帅也与元帅无异,但此时,他们父子意见相左,那又另当别论了。 从大厅里出来,韩铮的步子迈得又急又重,脸上的不悦和不解满满当当。 “韩铮!你等等!”姚劲松是追着他出来的。 好在,韩铮怕也是气难平,所以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所以,尽是往后院走。 待得终于确定四下无人了,姚劲松才出声喊住了他,他们是该好好谈谈了。 韩铮猝然停下步伐,他知道姚劲松跟着,也知道他定是要劝他,可是,他却并不是那么想听劝就是了。 “我真是不明白。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冲着虎威军来的是谁,又想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收不到粮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了?他为什么就是想不明白,居然还想要护送百姓撤离,他就不怕这才是送羊入虎口?” 这话显然正是对他身后跟着的姚劲松说的,口中的“他”是谁,他与姚劲松都心知肚明。 这话,便也说明,韩铮对韩定涛的这个决定有多么不赞同了。 韩铮的这些反应,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说到底,都有各自的立场。 姚劲松听罢,也没有反驳,只是待得韩铮说完,他极起伏着的胸口缓缓平复下来,他这才道,“元帅有元帅的考量,你的担心,他不是不知道,可是……算了,你先随我来!” 姚劲松原本是打算在无人僻静之处与韩铮谈一谈的,可是,突然却又改了主意,甚至一把将韩铮的手臂钳住,竟是怕他反对一般,扯起他便走。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韩铮却没有想到姚劲松竟是扯着他一路出了将军府,到了一幢鼓楼之上。 这鼓楼位于松陵城中心,下面,便是松陵城最为繁华的街道,自来都是热闹非凡。 这鼓楼据说是松陵城百年前的几家大族共同修建的,就是为了防御外敌。算得上是松陵城的一个标志,不少外来人,到了松陵,都会来这里看上一看。 不过,韩铮可不觉得这是个来此一游的好时机。 所以挑眉望向姚劲松,他以为,他们正在说正事。 “你看看!看到了什么?”姚劲松不管他目光中的疑虑与逼人,反而很是淡定,恍若不知一般泰然自若,抬手朝着鼓楼之下指了指。 韩铮不知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但还是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朝着鼓楼下看了过去。 能看到什么?不就是摩肩擦踵,行人熙攘,热闹非凡么? 韩铮本以为该是这样,哪里知道,扭头过去时,只一眼间,便是目光一闪,再一细看,继而,便是敛起眉来。 姚劲松弯了弯唇角,有些欣慰,知道韩铮已经看出来了,这趟,总算没有白来。 “往日里,这里确实很热闹,可是现在呢?” 整条宽阔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一两个路人经过,也都是行色匆匆。 韩铮初来松陵时,也到过这鼓楼之上一游,那时,这街上,可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啊,与眼前所见,简直是截然不同。 若非确定这里就是从前来过的那个地方,韩铮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错乱了。 “人们不敢上街,整日里提心吊胆地待在家里,担心明日南夏军是不是就会攻破城门,更担心缸里的米粮还能撑过几日。韩铮……他们害怕,哪怕是咱们虎威军守在城内,也不过只是多给了他们一点点安全感而已,而丝毫没有驱散他们心中的恐惧。你看!” 在韩铮听住了,皱着眉若有所思时,姚劲松又抬手指着楼下道。 韩铮的目光随之转了过去,姚劲松所指的那处,有两个人影正在快步行走。手里抱着一个包袱,紧紧揣在怀里,一边走,还一边仓皇四顾,似是怕被人抢了一般。而他们,刚刚出来的地方,是一家钱庄。 韩铮皱着眉,沉思不语。 姚劲松叹息道,“很多人,都想走!他们早就收拾好了家当,即便元帅不派人护送,他们也会走!” 虎威军治下,韩定涛大可以关闭城门,不让人走。可事实就是,这样的事,韩定涛是决计做不出来的,他必然会放任这些人离开。 那么问题就来了。 且先不说,因为那个针对虎威军的阴谋,宁阳关的守军会不会放这些松陵的百姓进关,就是如今正逢战乱,从松陵到宁阳关的这一路上,都必定不会太平,他们这些手无寸铁,又托儿带仔的百姓,能不能平安走到宁阳关都还两说。 韩铮沉默了,难道……这就是韩定涛要派人护送百姓撤离的原因。 姚劲松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元帅的考量自然不只这一点。” 韩铮骤然抬眼看他,目露狐疑。 姚劲松本就是要开导他,自然不会想要瞒他,当下,便是将他自己知道的,想到的,猜到的,都是毫无保留地尽数告知了韩铮。 “说到底,元帅还是为了那一句,百姓无辜。他一直觉得,圣上不过是忌惮他,而是他,连累了整个虎威军和松陵二十万百姓。护送百姓撤离,这是他展现给陛下的一个态度。” 什么样的态度?姚劲松没有明说,但韩铮不是傻子,转念便已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脸色却是不由一变。 他父帅这是在向陛下举白旗,也是在告知陛下,他还在向他臣服,他还信任他,他可以如陛下所愿去死,只要能放过无辜的百姓。 而这,同样的也是一次试探。 看看乾帝是不是当真为了除掉他,不惜一切代价。毕竟,松陵哪怕地处边陲,那也还是东离的国土,松陵的百姓,亦是他的子民。 227 下赌注 那两个人很快就走得不见了踪影,韩铮和姚劲松立在高处,俯瞰着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似是起了呆,另一个却是幽幽叹息道,“元帅不只是为了百姓,松陵城被攻破只是迟早的事情,他知道,他是没有退路的,但却想给将士们一条后路。” 韩铮蓦然转头,不想去问,他这一招举白旗,究竟是自寻死路,还是真能淌出一条死路。 如今,无论他赞不赞同,答不答应,韩定涛既然下了军令,那便是不会更改了。 他的目光转而定在了姚劲松脸上,“今次,由谁领兵?”这条不知是送死还是寻活的路,可不见得好走。 “你自然是不能去的。”听韩铮这一句,姚劲松便知无论他的心思究竟如何,到这里,是被暂且压下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便也恢复了平日里那笑嘻嘻,很不正经的语调。 韩铮自然是不能去的,无论虎威军将士们能不能淌出一条活路,那条活路却不是韩铮的活路。 哪怕他是那人的亲外甥,但只要他是韩定涛的儿子,就注定与韩定涛一般,没有活路。到了这一刻,韩铮也只能忠心地期望他爹的想法能够成真,若是那人能够大度地接纳虎威军这数万将士,即便他顷刻要了自己与他父亲的性命,韩铮也可以忘却心中越来越深的不甘与怨愤,慨然赴死。 此刻,韩铮却没有与姚劲松玩笑的心情,所以皱着眉,沉着脸看他,神色肃冷。 这独角戏唱得,姚劲松也没了兴致,轻咳了一声,掩了笑,正色道,“我会向元帅请命,走上这一趟。” 韩铮方才就有预感,并不是那么诧异,只是到了这一刻,却还是忍不住皱着眉看向姚劲松。姚劲松与他都清楚,这一次,是赌,是豪赌,不是生,便是死。 可是,姚劲松却还是这样义无反顾。 韩铮死死瞪着他,但终究是咬着牙,一字不。但那眼神中,已经诉说了太多太多。 而后,他便是一扭身,噔噔噔下楼去了。 姚劲松在他身后,眸色有些复杂地轻敛。韩铮本来性子里就有其执拗的一部分,到了松陵,虽然有所改变和成长,成熟沉稳了许多,但近些日子接连遭逢巨变,这脾气倒是愈怪了起来,尤其是阿冉不在了之后,他便如同一柄脱了刀鞘的利刃,锋芒逼人,却也不受约束,那锋利的刀刃一不注意就会割伤别人。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这刀鞘已失,却是再也寻不回来了。 “阿冉啊……”楼上乍起的风里,姚劲松幽幽苦笑,“你的嘱托,三哥怕是办不到了。你让我帮你看着他,可是,除了你,又有谁能管得住他呢?” 一声叹息,眨眼被风吹散,破碎在松陵原乍起的秋风里…… 到得下晌时,韩定涛的军令下来了,果真是让姚劲松带三千兵马先护送两千百姓撤往宁阳关。 “为什么只是两千百姓?看来……对于这一次的宁阳关之行,你也不是那么有信心呐!”第二日清早,站在城楼之上,目送着姚劲松护送百姓的队伍离开,韩铮没有挪动视线,但却是这般问道。 原本只有他一人所站的城楼边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一身甲胄,但却是空荡荡,人瘦得很是厉害。正是如今已很少出将军府的韩定涛,今日也特意来送了姚劲松他们一回。可就是这样的郑重其事,反倒让韩铮嗅出了一丝异常。原来……这老头心里也是没底呢! 韩定涛倒是很坦然,“本来就是一场赌博,而我们,却是弱方,只能我们压赌注。” “那两千百姓……是真的?”韩铮心里还有怀疑。 韩定涛点了点头,“确实。有人是真的想走。” 韩铮却是紧皱起眉来,心里略有些不安,他还以为,那两千百姓,不过是假装的,没有想到,竟是真的么? “有消息称,魏长亭也出了宁阳关。有他在,若是假扮,只怕瞒不过去。而且……若是有个万一,反倒坐实了罪名。”韩定涛有他的考量。 韩铮皱了皱眉,承认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心里还是不安,但如今却也只能祈祷了,祈祷能够赌赢这一场。 前面刀山火海,他们父子二人去闯便是。至于无辜的将士们和百姓,若能走一条活路,那便无憾。 似是了解他心中所想,韩定涛叹息一声,抬起手,可能是想要重重地拍拍儿子的肩膀,却不想,落在韩铮肩头的力道,却很是疲软无力。 一股捎带凉意的风拂来,他喉间痒酥,便是咳嗽起来。 韩铮目光一黯,回头看他咳得佝偻着身子,浑身颤的模样,皱了皱眉,手下意识地伸出,却在碰到韩定涛的前一刹,停在了半空中。 张了张唇,话已到了嘴边,却是转了个弯,“反正你的赌注已经下了,是输是赢,也就这么几日的工夫,在这儿守着也守不出个云开月明来,还是回去坐镇你的将军府吧!我还要去校场巡视。” 韩铮这话说得极不客气,更别说有什么父子的温情了,可韩定涛听罢,却只是虎目一瞪,横了他一眼,“你三哥不在,军中的事你自己多上点儿心。”免不了一句嘱托,但韩定涛基本上对自己儿子还是放心的,所以说罢也就罢了,倒是听话地转身往城楼下走去。 韩铮在他身后目送着他一步步下了楼去,神色有些复杂,目中深深。 这些日子,虽然韩定涛瞒着,但是韩铮也知道,他的身体状况每况日下,他听说,昨日他还咳了血。那时,便说了,毒已入肺腑,只能暂且压制住,延缓毒的时间,但要切忌大喜大悲,思虑过甚。 可这些日子以来,连连遭逢大变的,又岂止只是韩铮一人呢? 可是,即便如今的韩定涛已大不如前,也许活不了多久了,即便是这样了,那位宝座之上高高在上的人,却还是不肯放过他,甚至为了斩草除根,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绕了这么大的圈子,做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可是,他们已经做了这么多了,真的会在这里半途而废吗? 韩铮不敢去想。 “都尉大人!”城楼下有人在喊了,韩铮甩了甩头,不再多想,应了一声,连忙下楼去了,这全军上下,事情多着呢,他爹说得对,三哥不在,他更得多上点儿心。 228 赌输了 接连几日,南夏军突然就偃旗息鼓了,就连那些时不时就会到城门外挑衅的小拨人马也突然不见了踪迹。 虎威军得以喘息,不少人都是松了一口气,韩铮却是皱着眉,不一言,心里不由有些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 “韩都尉也莫要过分忧心了,不管怎么说,连日应对南夏军的进攻,咱们的将士也是吃不消啊!能歇上一歇终究是好事。” 宋德威擅长于察言观色,看韩铮脸色便知他在忧心,连忙出声笑着劝慰道,即便在官职上来说,他要比韩铮高,但因着韩铮身上还背着一个少帅的身份,所以,宋德威还是毕恭毕敬得很,即便那日被韩铮当众给了个没脸,他似也没有放在心上,态度倒是与之前一般无二。 韩铮却还是沉凝着脸色,没有半点儿的松缓,显见宋德威的话半点儿用处也没有。 宋德威略略沉吟了片刻,却是忙笑着转了话题。 “其实,此时暂且歇战也好,韩都尉与姚将军二人那日的那一场配合打得极好,只怕也让南蛮子闻风丧胆了。如今,姚将军不在,若是南夏军此时来犯,难免会可惜。待得姚将军完成任务归来,届时再与韩都尉一起给南蛮子一个迎头痛击,那才叫痛快呢!” 韩铮终于转过头看向宋德威,却是挑起眉来,似笑非笑,“宋将军真是个聪明,会讨人喜欢的。”知道韩铮与姚劲松关系算得好,就从这里找了个突破点。 虽然韩铮这句话,听上去有那么一丝不得劲儿,但宋德威显然是没有当作一回事,呵呵一笑,权作夸奖了。 “对了!说起姚将军,照脚程来看,他应该已经到宁阳关了吧?” 韩铮听罢,点了点头,但垂下眼去,却有一丝阴翳灰飞烟灭而过。 “都尉大人!”一个士兵快步而来,韩铮有些印象,因为是韩定涛身边的人。 看他面有急色,韩铮眉心一攒,“元帅有事?” 那人点了点头,“是!元帅请都尉大人立刻去大厅!” 韩铮与宋德威此时也在将军府里,听得这一句,谁不知怕是有大事生了? 韩铮来不及与宋德威说一声,便是匆匆举步便走。 韩定涛派来传信的那个士兵倒还记得与宋德威行了个礼再走,但是自始至终却没有提过宋将军半字,看来,韩定涛只让韩铮去了。 宋德威自始至终谦让温煦地笑着,直到那两人转了身,他望着韩铮,脸上的笑容才一点点消失,目光一点点冷凝了下来。 “怎么回事?”韩铮回到大厅,身后,韩定涛的心腹便立刻关了房门。 屋内的视线暗了下来,韩铮抬眼间便见到韩定涛住额坐在椅子上,哪怕是不太明朗的光线里,韩铮还是看出来他脸色不太好,再加上方才他一进来就关门的这掩人耳目的举动,当下,韩铮心里就有些不安,连忙促声问道。 刚问完,他视线一挪,这才瞧见韩定涛跟前还跪着一人,再仔细一看,却是大惊失色。 那不是别人,正是前些日子,据说旧伤复,回了京城养伤的冯子霖。此刻,他不过一身家常的长衫,但却是血迹斑斑,一头丝凌乱至极,看上去很是狼狈不堪,再看他脸色,竟是一片心灰意冷的模样,韩铮的心便不由一沉再沉,直沉到了谷底。 这个时候,也不需要韩定涛再回答了,韩铮已经恍惚得到了答案,看来……那场赌局,他们输了。 这个结果,并不是那么意外,可韩铮还是觉得心口像是破了一个洞,风呼呼地往里吹,凉意入骨。 “三哥呢?”半晌之后,他才听到自己空洞的声音在沉寂的厅内响起,韩铮真是不明白,事到如今,自己怎么还能这么冷静。 他这一声问,让坐在椅上,扶额沉默的韩定涛身躯一震,而跪在地上,好似已经失了神魂的冯子霖也是动了动。 可是,却没有人回答,韩铮于是紧皱了眉,音量拔高了一些,“我问你们,三哥呢?” 那一声问,已近乎于吼,在空寂的房间内回响,恍若惊雷。 地上跪着的冯子霖身躯一震,好似陡然回过神来,半晌后,终于是抬了头,“劲松他……”冯子霖润了润唇,他与姚劲松关系本就一直很好,这番欲言又止的姿态却看得韩铮双眸暗眯。 好在,冯子霖毕竟也是在军中历练过的,本就不是那扭扭捏捏,柔肠百结的性子,只略一沉吟,即便难以启齿,但还是答了,“姚兄护送百姓到了宁阳关下,却是城门紧闭,姚兄在下喊了名号,也道明了来意,城门上的守将说是要去禀过上官,让姚兄等着。这原本也是人之常情,姚兄虽然一直心存警惕,但也没有办法,只能等着。谁知,那守将去而复返,却是说,他们宁阳关从未接到虎威军要护送百姓的手令,还说,姚兄是冒名顶替,他曾经与姚将军有过一面之缘,姚将军根本长得不是姚兄那样,他要骗人,是骗不住了。如今,南夏军犯我边关,他们这些来历不明的兵马正是以护送百姓撤离为借口,实际却是想要浑水摸鱼的南夏军。然后,也不等姚兄辩解,便下令放箭。” 韩铮听到此处,已是皱紧了眉心,与他猜想的差不多,起初那些给他们定罪为南夏军的话,分明就是想要师出有名,不是说给姚劲松和虎威军听的,而是说给宁阳关守军听的。 而从城楼之上,万箭齐而来,即便三哥一直警惕之心不减,只怕也一时只能处于被动,何况,同行的,还有两千手无寸铁的百姓。 韩铮已经沉到了谷底的心登时又像被冰水浸泡住一般,冰寒彻骨。 “三哥定然是不会伤几百姓的。”韩铮语调飘忽地道,他了解姚劲松,正如他自己在袭阳关时做的选择一样,必然是先护送百姓撤离,这样一来…… 冯子霖点了点头,“不错!姚兄自然是先以百姓为先的。姚兄一直没有放松警惕,带的兵又都是训练有素的,虽然刚开始时一时措手不及,被打乱了阵脚,造成了些许伤亡,可是很快就在姚兄的指挥下镇定下来,护送着百姓暂且从城门前撤开了……” 229 魏公子 冯子霖将那日情形娓娓道来,韩铮却是听得心中悲凉,因为,此刻姚劲松没有回来,这便不会有好消息。 “可是,当时毕竟还是有不少伤亡,当中亦有百姓,而且,宁阳关内竟出动了兵马来追击他们,姚兄无法,只好且战且退,后来见追兵实在咬得紧,那时,我刚好赶来与他报信,但却迟了一步。他便将队伍一分为二,让我带着剩下的两千兵马护送着百姓返回松陵城,而他则带上余下的人留下断后……” 话说到此处,韩铮想知道的,已经知道了,虽然没有好消息,但还算不上最坏。 不过,知道这些就已经够了。下一刻,他便是骤然转身,大踏步朝着门外走去。 “韩都尉!”猜到他要去做什么,跪在地上,好似就要这样跪个天荒地老的冯子霖一蹭,从地上站起,掉头便是冲着韩铮的背影急喊道。 然而,韩铮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一般,脚步未停,头也不会,步子迈得急且快。 “让他去吧!”一直沉默不言的韩定涛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道。 “元帅?”冯子霖震惊回望,神色间全是不信。元帅不可能不知道韩铮这是要做什么去,不拦着,居然还要由着他去?不知道那有多么危险吗? 韩定涛何尝不担心?不过……望着儿子的背影,他沉沉叹息了一声,“自从阿冉走后,这孩子便有些不管不顾了,好像巴不得哪一日就这样战死沙场。他与三郎从前互看不顺眼,如今却是果真有些兄弟地意思了,那时,他赶不及,没有救到阿冉,心里一直很难过,如今三郎又这样,若是不让他去救,即便他平安无事,不去冒险,那又如何?只怕,会比现在要痛苦千万倍,既是如此,那便由着他去吧!好歹,能落个自在。” “元帅?”冯子霖望着韩定涛,欲言又止。 韩定涛的心思,也不是不能理解,虽然这一举动却是有些不像他平日的行事作风,这话,听上去,也有些心灰意冷地感觉,但冯子霖却也能明白,如何能不心灰意冷? 冯子霖目光微暗,不再劝,而是道,“我去看看那些受伤的百姓和将士可安置妥当了。”说罢,也是转身。 一只手,却在此时轻轻搭上了他的肩。 冯子霖顿住步伐,但却并未回头。 耳边,幽幽传来一声叹息,是韩定涛的。 “去看吧!看过之后,你就回去吧!”韩定涛却是开口就道了这么一句话,“你能来报信,便已全了你与虎威军的情义,但你却没有必要因为这份情义,将自己也搭进来。所以,趁着还来得及,回去吧!”事到如今,能活一个是一个。 韩定涛一番好意,冯子霖如何不知?可是……他这番好意,冯子霖却是注定不能受了。 “元帅,我不想回去,也回不去了。”他幽幽笑了起来,语调悲凉,“何况,也没有什么回去不回去的,虎威军就是我的家,如今,我是回来了。”再开口时,他的笑就洒脱了很多,话困落,也不等韩定涛反应过来,便是迈开步子,走出了大厅。 韩定涛在他身后沉沉叹息了一声,“这些孩子,都是一个比一个倔,一个比一个痴,都是傻子啊!” 韩铮出了将军府,直奔城内军营所在,点齐了兵马,便是一刻不停出了北城门,一路往宁阳关方向疾驰。 谁知,还没有到宁阳关,便见得前方烟尘阵阵,一队比自己这边还要庞大的人马竟是从宁阳关的方向快马而来。 韩铮一抬手,让队伍停止了行进,只是,如今就是宽宽两条官道,两旁皆是一马平川的庄稼田,躲是无处躲的,不过,韩铮心中无惧,也无需躲,就这样静静等着就是。 前方烟尘渐近,马蹄声声如雷震,转眼,那队人马已经到了眼前。前方领队之人,韩铮识得,却是皱了皱眉。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兵部尚书魏长亭之子魏陵越。 魏长亭自来与韩定涛有些不合,所以在京中之时,韩铮与魏家自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一直没有什么交集,可是认,却是认得的。 那边,魏陵越也抬手止住了兵马行进,白缨银甲下的脸轻轻抬起,一双眼迎上韩铮沉凝打量的面容,竟是笑了,但那笑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不怀好意。 “哟!这不是韩铮兄么?这么着急赶路,是要往哪里去?” 想当然,自然没有得到韩铮的回答。 但那魏陵越也不以为意,反倒是笑容未变,继续道,“韩铮兄这是往宁阳关去么?正好!我却是奉了我父亲之命,往松陵城去的。” “哦?”韩铮高高挑起眉来,似是极有兴趣一般,“不知……陵越兄往松陵来,有何贵干呢?” 魏陵越轻握了一下马缰,“倒也没什么。早前,韩帅不是拿了手令往松陵府衙要粮么?结果那个松陵知府却是个办事不牢靠的,居然办了这么一回坏差事。我父亲得知之后,很是生气,已是请了圣谕,将他拿下了。这不?让我赶紧着些将粮食给虎威军送来,哪里能让为国开疆守土的将士们饿着肚子打仗呢?” 魏陵越的手往后一挥,韩铮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果然瞧见后面好几辆板车上都堆着麻袋呢,好像果真是装的粮食。 可惜,韩铮却是没有半点儿高兴的意思,反倒是狐疑地攒紧了眉心,魏家父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那边厢,魏陵越目光一闪道,“另外,还有一事。前几日,有一支南夏军伪装成虎威军,说是奉了韩帅的命令护送百姓撤离至宁阳关,装得很是像。可是啊,韩帅是什么人呐?自来行事周全,他若是果真要将百姓护送到宁阳关,必然会提早送信来,可是宁阳关半点儿消息也没有听到,南蛮子这谎话不是编得太过拙劣么?守城门的封将军当下就要将这伙伪装的敌军拿下,哪知道,他们却是狡猾得很,竟是让他们逃了……” 韩铮眉心紧攒,握住缰绳的手更是用力到青筋暴露。 那魏陵越倏忽一笑,道,“不过,说来,也是巧!我送粮出宁阳关时,却在路上碰上了这伙子敌军,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是将他们全数歼灭了!” 230 想杀人 全数歼灭?魏陵越说得是那么轻巧,韩铮却是听得心口一抽。 而且,魏陵越说着,笑睨韩铮的那一眼充满了挑衅,韩铮半点儿不会怀疑,他是故意的,他根本就什么都知道。 韩铮的心弦紧绷起来,一股怒火直冲胸臆,但他理智尚存,还知道此时不是动手的时机,所以他将双手紧紧拽成了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了想要挥枪的冲动,咬牙道,“陵越兄又是如何断定他们是南夏军假扮,而不是真正的虎威军呢?” 魏陵越闻言却是哈哈笑道,“这是当然了。这些南蛮子居然对宁阳关的守军动手,若是自己人,怎么可能呢?若是误会,说清楚就是了,哪里会一来就动手的?” 韩铮皱眉,这还真是颠倒黑白,到底是谁先动手的?只是,韩铮默了默,罢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说到底,这是旁人早就布好的局,无论再怎么谨慎,只怕都是一样的结局。 韩铮的隐忍不,倒是让魏陵越更是觉得有趣了一般,脸上挑衅的笑容一点点扩大道,“所以啊,韩帅和虎威军对陛下最是忠心不过,又哪里会做出这样的事?要知道,这事儿说小了是恃宠生娇,不将宁阳关守军放在眼里,往大了说,这宁阳关守军也是陛下的将士,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岂不是连陛下也不放在眼里了么?这可是要造反了不成?” 造反二字终于从魏陵越口中说出,韩铮心房剧颤,双眸骤然而睁。 魏陵越却又已经笑道,“当然了,韩帅和虎威军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所以,那必然便是南蛮子假借虎威军之名想要对宁阳关不利了。只是不知……这南蛮子却又是从哪里绕过了松陵城,直取宁阳关的?” 这话,却又是一个套了,韩铮的目光陡然一厉。 魏陵越却也没有半分的退缩,反倒是眸光随之一厉道,“正好,我也正要去松陵,问一问韩帅。” 问什么,韩铮没有问,也不必问,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无人相让,恍惚间,竟似迸裂出了火花。 片刻后,魏陵越先移开了视线,却看不出什么惧色,“除了这批米粮,我可还给韩帅带了一份大礼。” 说着,他手往后轻轻一挥,便已有士兵会意地推着一辆板车上前来,板车之上有个一人多高的木架子,却是被一块黑布兜头罩了。 魏陵越怎么也不会好心地送他父帅什么大礼,何况,看他嘴角那好似充满了深意的微笑,韩铮心里蓦然不安。 一边盯紧了那辆渐渐靠近的板车,一边琢磨着那黑布之下会是什么,一边悄悄警惕,绕在身后的手已经悄悄压在了枪杆上。 “刷”地一声,那些士兵在魏陵越的示意下,将那遮罩的黑布一拉而下。 “呵!”不远处看戏看到紧要之处的闻歌登时一把捂住嘴,将到嘴边的一声惊叫给堵了回去。 “三哥!” 这一声痛呼不是韩铮嘴里出来的,旁人也听不到,因为,这是出自以灵体的状态紧跟在韩铮身边的淳于冉之口。 韩铮呢?韩铮在黑布被拉下的顷刻间,脸色有一瞬的惊变,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从马背上蹭了起来,就要跳下马去,但这一刻,他却是死死咬着牙,充血的眼死死瞪住微微笑着的魏陵越。 那板车之上的,不是什么别的东西,正是姚劲松。被绑缚在那木架子上,已被剥去了甲胄,只着一件已经被土和血染得变了色的单衣,而那件单衣如今也是破得不行了,隐约可见衣内的体肤,却已是满布伤痕,不只有利刃所伤,还有鞭伤,甚至还有烙铁的痕迹。 而他的头半垂着,一张脸青白重泛着灰紫,不需再去探什么鼻息,这一年多的时间,韩铮已经见惯了生死,一眼便已足够,足够知道姚劲松已经了无生机。 就像淳于冉也是一样,她也一眼便知,姚劲松不在了,从小护她长大,一直如父如兄的三哥,不在了。可是可悲的是,他不是堂堂正正地死在战场之上,而是死在了阴谋诡计之中,死在了自己人的刀剑之下。 这一刻,哪怕淳于冉自己也已经先姚劲松一步离开,哪怕她其实已经没有了心,但一瞬间,心口方寸处还是恍若被什么扭绞一般,痛得厉害。 “魏陵越!”咬着牙,韩铮双目充血,死死瞪着魏陵越,从齿缝间蹦出了这么几个字,望着魏陵越,恨不得噬其骨啖其肉,看姚劲松那个模样,只怕是死前便被他们捉了,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对他酷刑加身,将他折磨成了眼前这副模样。 这一刻,韩铮真是有一颗想要杀人的心了。 虽然隐忍着没有出手,但韩铮的表情确是有些狰狞。 魏陵越就像是被吓了一跳,“韩铮兄怎么这个表情?难不成……我手刃了这南蛮子,你竟不高兴么?” 好大一顶帽子,魏陵越真是无时无刻不在给他挖坑,等他跳呢! 这一回,韩铮尚未回答,他身后,也是赤红了双眼的虎威军将士却是忍不住了。 “什么南蛮子?那根本就是我们姚将军。” “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了我们姚将军,我们要你们偿命!” 虎威军,自来都是标榜一家,当中有一种情结,升华成了虎威军特有的军心与军魂,这一刻,已被彻底激荡。 一声又一声“偿命”,渐渐地,响成了一片,响彻云霄,骇得魏陵越和他身后几位将士胯下的骏马皆是受惊地低低嘶叫,不安地踢踏着四蹄。 魏陵越一边赶忙安抚胯下马儿,一边整了整面上的惊色,转而做出一脸惊怒的模样,“这……这居然是你们虎威军中的将军?这么说,那日不由分说与宁阳关守军动手的,果真是虎威军?韩帅的部下?” 魏陵越那副表情,还真是夸张得让韩铮只想冷笑,到了这一刻,他一开口,便是将话锋往这处转,却是只字不提他们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将姚劲松这样一个堂堂有阶品的将军,和他麾下数百将士就这样不明不白斩杀之事,一来,就扣了这么一大顶帽子,是什么心思,已经失昭然若揭了。 一瞬间,韩铮听到自己心里的那根紧绷的弦,绷到了极限,“啪”一声断了。 231 先擒王 理智的弦,骤然断裂的,又岂止是韩铮一人。 早在姚劲松被那样屈辱地绑缚在木架板车之上,那样伤痕累累的展示着他生前所遭受的折磨时,愤怒,就已经染红了虎威军将士的心。 何况,魏陵越还觉得不够似的,补充了一句,“难不成,韩帅和虎威军……果真是想要造反?” 一个误会的可能都不给,魏陵越直接将谋反的罪名就此扣了下来。 而这一句话,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说谁造反呢!我们出生入死为朝廷镇守边关,你们随随便便一个谋反的罪名就扣了下来,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韩铮身后的将士们群情激愤,一个个涨红了脖子,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只是因为自来训练有素,没有听到韩铮的命令,所以暂且克制着,没有冲上前。 而韩铮眼里已是风云涌动,有些东西,已经酝酿着,即将冲体而出。 魏陵越却是被吓得往后一个瑟缩,而后,神情仓皇道,“反了!反了!虎威军和韩定涛果真是反了!” “魏陵越!”韩铮狰狞些脸色吼出这一声。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这些反贼拿下!”魏陵越指着韩铮,对着身后的将士们吼道。 原本已经蠢蠢欲动的士兵们,个个得了命令,便挥舞着手里的兵刃攻了上来。 自然没有傻得任由旁人砍的意思,这回,韩铮身后的士兵不用等他吩咐了,个个也都挥舞着兵器迎客上去。 反正已经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那还有何惧? 韩铮却是还没有动,目光复杂地扫在已经砍杀在一处的双方士兵,身穿赤甲的虎威军且不说,明明忠心耿耿地戍守边疆,这些日子,经历了多少变故,九死一生,如今却被扣上了谋反的罪名,个个都是怒红了双眼。 而就是身穿玄甲的宁阳关守军也是一样,个个正义凛然,奋不顾身。 是了!怎不正义凛然?在他们眼里,虎威军可是叛军啊!自然该拿下! 顷刻间,韩铮眼中云翻雨覆。 “韩铮这是怎么了?”不远处看戏的闻歌都觉心中气愤难平,恨不得冲上去直接劈了那个一手搅弄风云的魏陵越,可韩铮却是杵在原地,看着将士们拼杀,却是无动于衷。 虽然魏陵越也是躲在后面,没有出来冲锋陷阵,也许大多数的将领都是这样,可是这些日子,闻歌见惯了虎威军上阵的时候,哪一个将领不是身先士卒,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就是韩铮自己,也是一样。 所以,这个时候,才会对韩铮的无动于衷特别不能理解。 “那是因为……韩铮此时尚存理智。”顾轻涯在边上轻飘飘道。 “什么意思?”闻歌不解地蹙眉看他。 “你看!那些士兵的表情!”顾轻涯抬手指向那些身穿玄甲的宁阳关守军。 闻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先是疑虑,慢慢地,才似看出了着门道,眉,也随之紧蹙起来。 “看出来了吧?”顾轻涯问,“那些士兵只是被人蒙蔽了,说到底,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对阵南夏军的时候,韩铮可以毫无顾忌地出手,那是因为,那是犯他国境,杀他百姓的敌人,他出手,天经地义。可是这些人,说到底,还是自己人。” “他们可没有拿韩铮他们房自己人呐!”闻歌轻哼,但神色却已转缓,韩铮的想法,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可是……难道就任由这些人杀他们,什么也不做吗?”那些人可是不会忍手的。 顾轻涯摇了摇头,目光挪向战局,“我不知道。”他不是韩铮,不知道他会怎么做。 闻歌也是沉默,静静看着。 “魏陵越!”这已经是韩铮今日第三次这般叫魏陵越的名字了,他赤红着眼,咬着牙,狰狞着脸色,恨不得将魏陵越撕碎。 后者却是有恃无恐,挑衅地,微微笑。 可是,与前两回不同。这回,韩铮不是只喊过他就罢了。白缨长枪一挥,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银亮的半狐,韩铮一抖缰绳,一声“驾”,胯下马儿扬蹄前奔,同时,他手中长枪左右一挑,便将两侧打得如火如荼的人挑到了一边,其他人,不自觉地,便连忙往边上退开,竟是给韩铮让开了一条路来! 魏陵越开始仓皇,掉转马头,准备逃。因为,那条路的尽头,是他。 可是,来不及了。 因为让开了那条路,韩铮驱着胯下马儿,如履平地,竟是眨眼便已到了跟前。 魏陵越想逃已是来不及了,便也索性不逃了。 想着在京中之时,这一位,虽被赞了个天花乱坠,但他那些招式,不过就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自己还怕了他不成? 这么一想,魏陵越登时定下了心,也是取了身后长戟横卧手中。 韩铮疾驰而来,右腿从马镫中挣出,曲起,而后,手中长枪已是半提起来,到得与魏陵越不过半个马身的距离时,手中长枪便是疾刺而出,雷霆万钧。 魏陵越早有准备,连忙横戢来挡,倒也挡了个正着,枪尖直抵在他的戢上,韩铮一个用劲,那戢杆竟是往后弯折而去。 魏陵越脸色涨得通红,大喊了一声,劲力一吐,总算是将韩铮的长枪抵了回去,可垂下手,却觉得虎口阵阵麻。他难掩惊讶,不过一年未见,如今的韩铮,哪里还是从前烨京城中的那一个只会些花拳绣腿,就不可一世,被乾帝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看来……自己是轻敌了。 只是,如今才反应过来,却已是来不及了。 就在他愣神的时候,韩铮可没有打算让他缓过劲来外打。这可是战场,不是什么公平比试,还要讲究什么君子之风。片息之间,便是生死。 韩铮手中长枪又是一个横劈,这回,却不是冲着魏陵越去的,而是一个急转,便拍向了魏陵越胯下骏马的马头, 受此一击,那马儿出一声闷哼,然后,便是往边上倒去。 魏陵越手忙脚乱,身子随着那马儿往地面倾倒。 他慌乱了一瞬,倒还记得在彻底倒地的那一刻,弃马弹身而起,然而,就是他站直身子的刹那间,颈间一凉,韩铮手中的长枪便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口,顷刻间,便可夺他性命。 232 送一程 魏陵越顷刻间,出了一头的冷汗,惊骇地看着抵在颈间的那银亮而锋利的枪尖。 但他好歹还有些骨气,死死咬着牙,没有叫出声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韩铮无惧无畏,一片深沉,而魏陵越,因着性命已是拿捏在旁人手中,便显得气弱了好些。 “都住手!”韩铮提气喊了一声,恍若一声惊雷炸响在了这一处短暂成为了战场的荒野之中。 正在拼杀的双方皆是被这一声震慑住,回过头来时,这才觉双方主帅这里,竟是生了这样的变化。 登时,是一方喜,一方忧,但好歹,却是如韩铮所愿,果真停了手。 “韩铮!你这果真是要造反了?”魏陵越忍了又忍,但到了最后,却还是没有忍住,龇着牙问道,不想显出气短,所以,这一句,很有些声色俱厉的味道,气势上倒是很够了,若是没有抵在他颈间的那柄钢枪的话,若是他的脸色,不那么苍白的话,可能会更有说服力一些。 可是,这样的气势落在韩铮这儿,却是屁都不是一个。毕竟,握着钢枪,掌握着他性命的人,正是韩铮。 所以,韩铮不过轻轻睐了他一眼,便是轻哼道,“造不造反的,都是你们在说,我们到底有没有造反,你们也再清楚不过。既然这罪名都扣得死死的了,就算是将这反造上一回,造到底,那……又如何?” 韩铮的语调轻飘飘,满不在乎,听在魏陵越耳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当下,便是心房俱颤。难不成……韩铮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所以想要当真反上一反了么? 说实在的,若是设身处地想一想,换了他是韩铮,遭遇当下的种种,他还真可能做出与此时的韩铮一般的选择。 若是换了早前,韩铮说出这一句话,魏陵越只怕就要拍手乐呵了,毕竟,这样一来,他父亲为陛下献的那一计,实施起来,就更是顺理成章,容易了许多。只要韩铮说出了一番话,事,就已经成了一半了,剩下的一半,可也难不了他父亲。 可是现在…… 低头瞄了瞄颈间抵着的银亮长枪,魏陵越都快哭出来了。 性命被拿捏在别人手中,韩铮既然连造反的话都敢说了,又哪里不敢杀他一个魏陵越呢? 魏陵越虽然不承认自己怕死,但他却还不想死,他还没活够呢! 于是,他看怪物一般看向韩铮,“你疯了?” 这话,很有些意味深长,毕竟,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怎么听,都是怎么奇怪。 说出口的刹那,魏陵越自己也觉出有些不对。 只是话已经说出了口,收是收不回来了。他只能干咳一声,转了脸,不让满脸的不自在现于人前。 然而,他的心思却好像没有瞒过韩铮一般,后者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目光有些看穿一切的犀利,嘴角的轻勾,似是含着嘲弄的意味,让不小心瞄到的魏陵越有些不安。 “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韩铮轻笑着道出这么一句。 魏陵越脑袋登时一阵蒙,这不是好像没有瞒过他啊,他根本就是什么都知道了啊! 只是,蒙过后,魏陵越却不由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韩铮这句不会杀他,总算是稍稍安了他的心。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皱起了眉来,“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既然不想杀他,那拿枪抵着他,自然有别的目的吧? 这个时候了,韩铮也没有跟他卖关子的兴致,当下便是爽快地道出了自己的条件,“很简单。拿你的命,来换我三哥,还有,我和我的人平安离开。” 听到韩铮的这个要求,不得不说,魏陵越很是松了一口气,若是韩铮拿他的性命要求一些他根本办不到的事,只怕他再不想死,那也是无济于事了。 略一思忖了片刻,他爽快得点了头,“好!” 一具尸体而已,留着,本就只是为了刺激韩家父子和整个虎威军的神经,如今目的已经达到了,已经没了用处,给他们无妨。至于韩铮他们,若是能在今日就那下,自然是好,拿不下也无所谓。今日,在众将士面前坐实了虎威军和韩定涛父子谋反之名,便已达到了一开始的目的,韩铮嘛……不过是多让他活些时候的事,没什么了不得的。 只是,虽然他应得爽快,但却是在韩铮意料之中。所以韩铮脸上连个高兴的表情也不见。 而抵在他喉间的那柄钢枪更是没有半点儿松动。 魏陵越瞄了两眼,倒是很识时务,既然已经答应了,就赶快拿出自己的诚意来。“你们!你们!”抬手指了指押着板车的几个士兵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将人放下来?” 这人,指的自然就是如今还被绑在木架子上的姚劲松的尸体了。 那几个士兵得了魏陵越的命令,连忙听令行事,七手八脚将姚劲松放了下来,在平板车上放好,还索性就将那方才罩着木架子的黑布扯了下来,将他给盖住了,一边想到,死者为大嘛,有怪莫怪,方才他们行事,那都是因为军令,他们莫敢不从啊!千万别怪他们。 韩铮低头看了一眼板车上被盖住的姚劲松的尸体,目光微黯。 “喂!韩铮!我已经照你说的做了。这人……你随时能带走,你们要走就走,我们也绝不追踪,你现在总该放了我吧?”魏陵越自觉自己已经满足了韩铮的两个条件,他现在也该信守承诺,放了自己才是。 可是,韩铮却不这么想。 “为了稳妥起见,还是请陵越兄送我一程吧?” “你什么意思?想要出尔反尔?”魏陵越觉得这是晴天霹雳啊,立马就不干了。 “你放心!只要你送我们一程,确定平安无事,我自会放了你。”韩铮却很是坚持。 而魏陵越纵有不甘,如今小命握在别人手里,他也没有说不的权利。 所以,双方很快,便在魏陵越的沉默中,达成了共识。 韩铮还算是个信守承诺的人,说了等到确认安全,就会放了魏陵越,果真就做到了。 被押着快马加鞭往松陵城的方向赶,眼见着松陵城渐渐近了,反倒是他来的宁阳关越来越远,魏陵越心中是拔凉拔凉的,几乎以为韩铮就要出尔反尔,而他,就要活不成了。 233 守灵者 突然,策马走在队伍最前方的韩铮轻轻抬起手来,行进的队伍就此停了下来。 魏陵越一惊,心想,难不成韩铮终于决定要在这里干掉自己了? 一路提心吊胆的魏陵越已经有些疯魔了,抬起头四处看了看,好吧!虽然还是荒野,但青草蔓蔓,野花处处,微风轻徐,还算是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如果韩铮定要出尔反尔,那么死在这里,倒也算不错。 魏陵越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害怕,想到,不过就是眼一闭的事儿嘛,也用不着害怕。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却不想身上的绳索却是被人解了开来,他有些愕然地睁开眼来,却是对上了马背之上,韩铮居高临下的眼。 那双眼,很沉,很冷,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海。 “好了!你可以走了!”韩铮却是轻飘飘地道了这么一句。 反倒是魏陵越不敢相信了。“你……你要放我走?” “我们有言在先。如今,我们安然无恙到了这儿,松陵城近在眼前,自然是要放你走。”说着,韩铮高高挑起眉来,“怎么?你不想走?” “不不不!”魏陵越连忙摇头,生怕韩铮会因此改变主意。 “既是如此,那便走吧!你总不能要跟着我进松陵城吧?你可别忘了,我们如今,可是叛军。”韩铮语调凉悠悠地道。 魏陵越连忙打了个哆嗦,便连忙掉头便跑,就怕韩铮下一刻就会拿他开刀。他可都承认他是叛军了,那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可魏陵越真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其实韩铮根本没空理他,不过瞄了他仓皇的背影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抬头望着不远处的那座城池,那便是他这一生的守候和归处了,这一刻,落在韩铮的眼中,说不出的亲切。 “送姚将军回城!”韩铮凝望着原处的松陵城,提气扬嗓喊了一声,有一种莫名的悲壮。 “得令!”他身后,随他经历这一切的将士们显然也明白了什么,或许有惶然,但却坚定不移,这一声应,仍是虎威军的气势,声震云霄。 姚劲松的葬礼很简单,但也不乏隆重,灵堂就设在将军府内。 “三哥,没有什么人来看你,不过,你当不寂寞。至少……还有数万虎威军将士为你送行。而我相信,比起那些虚情假意的吊唁,你想必更想让他们送你。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到如今,我才真正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好在……还不算太晚,你说呢?” 夜深人静时,本就不怎么热闹的灵堂沉寂下来,更是冷清寂寥。 因为姚劲松死时,尚未成亲,灵前甚至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但特意拎了酒坛子来陪姚劲松的韩铮看了,心里却不由道了一声羡慕。 不只,他甚至将这心思从嘴里说了出来。 “三哥,其实我挺羡慕你的。你好歹还有人替你设了灵,能够入土为安,有我一个兄弟半夜不睡觉的,拎了你最喜欢的酒来看你。而我们……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曝尸荒野,死不瞑目了。” 说这话时,韩铮明明是用的与姚劲松玩笑的口吻,甚至果真微微笑着,可那话,细思来,却充满了悲凉。 说罢这话,韩铮也沉默了,默默举起了酒坛子,仰头便是猛灌了一口。 热烫的酒液顺着喉咙涌到胃中,一路灼烫。 韩铮默了片刻,才又再开了口,这回,却再没了刻意的笑意,放任心中的悲伤一点点流露出来。 “三哥……三哥!”他一声声的喊,直喊到声音嘶哑,“我好后悔啊!当日你走时,我好歹亲自与你道别,好歹喊你一声,跟你说一声保重也好啊!都没与你好好道别……你现在……怕是已经见到阿冉了吧?你们在一处,倒是开心了,再不用面对这些纷纷扰扰,再不用不甘愤怒,可以在一起切磋、喝酒、聊天,甚至什么也不做,就这样静静地在一处坐坐也好啊!” 韩铮一边说着,一边又是仰头猛灌了一口酒。 “阿冉……到现在也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真是狠心呐,你说呢……”韩铮苦笑着,似是叹息,手脚一松,便放任自己躺倒在了姚劲松灵前,举起酒坛又是猛灌,不一会儿,酒坛渐渐地空了,他的眼也终于迷离了起来,继而,便是低低笑,“这酒,果然是个好东西,也难怪三哥你喜欢了……没关系,过不了多久,你我兄弟啊,开怀畅饮……到时,让阿冉给我们做两盘下酒菜……不过……阿冉会做饭吧?说起来,我还没有吃过她做的东西呢!她自小在军中长大,在战场上比个男人还强,可这做饭……女人家的事儿,她怕是也没有学多少吧?” 抬起手,伸出食指抵在唇上轻轻“嘘”了一声,“这话可得保密啊!若是阿冉听到,她该生气了!唔!我可不是说她不像女人啊!我家阿冉……那可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什么样的女子能比过她?”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酒气上了头,他的话渐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然后,便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手里的酒坛握不住,倒在地上,坛子里剩余的酒汩汩地往外淌,湿了一地…… 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成了偶尔一声的呓语,他的眼睛终于闭上,呼吸慢慢便得平缓而绵长…… 他身边,却缓缓显出一道影子。 透明到几近虚无,烛火跳跃,透体而过。 不是旁人,正是韩铮刚刚还在抱怨,狠心到没有入他梦中一回的淳于冉。 她在他身边蹲下,尝试过无数次想要触摸他,都落空了,她这次,总算不再尝试。 只是,低头望着韩铮紧锁的眉,和眼角在烛火下隐约跳跃的晶莹,还是忍不住心疼,“傻瓜!我在啊!我一直都在,从来没有离开过。” “韩铮心里……还是有了怨,有了怒。”在边上,一直一如既往看着戏的闻歌又忍不住表了一回感叹。 顾轻涯点了点头,“人之常情吧!” 人都有七情六欲,换成谁,遭受了韩铮所经历的这一切,谁又能保证自己一定能够心胸宽大到不计较,说什么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松陵城……还有多少时间?”闻歌扭头看向顾轻涯。 234 好险啊 闻歌自己都没有察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顾轻涯已经习惯了不自觉地依赖,尤其是在无助的时候,不由地,便想从他身上汲取一些温暖,一些足以让她安定的力量。 她没有察觉,顾轻涯早觉了,但却不会提醒她,因为他,喜欢并享受着她这种不自觉的依赖。 轻轻牵了牵唇,顾轻涯举起手来,顺了顺她腮边的,点了点头,“嗯,没有多久了。” 她明明问的是还有多久,他却给了她这么一个语焉不详的答案。 他虽然不似云二,是个活动的百书楼,但松陵原的事,他既然知之甚深,早前必然也是做过功课的。 他既然知道这场大战是从袭阳关大捷开始,自然便也该知道它的结束才是。 只是,略一思忖,闻歌便已明白了顾轻涯的用意,只是皱了皱眉,倒是没有再追问。扭头看向灵前蹲着的淳于冉和一无所觉,醉得彻底的韩铮时,却又忍不住沉沉叹了一声,“真是一对傻子痴子。” 亲眼见证了这些种种,闻歌已经能够理解韩铮后来之所以变成那样的原因,每一个人的逝去,每一次的失去,每一次的经历,都是在他的心上刻上了伤痕。那些不甘和愤怒便如毒药一般,从这些伤口出浸入,在他的心中盘旋、酵,终有一日,会形成毁天灭地的强大怨念。 淳于冉知韩铮甚深,只怕也看出来了,否则那时说起时,她也不会说,韩铮还是没有挣脱自己的执念了。 只是,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一步一步,走上这样一条伤人伤己,虐人虐己,永不得解脱的路,自己却是无能为力,阿冉……好可怜。 想到这儿,闻歌又是忍不住沉沉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叹,却不知为何,让淳于冉背脊一僵。 “谁?”一声喝问,双眸如电,便已经射了过来。 然而,环顾灵堂之中,夜风轻徐,月光如练,满室白绫飘飞,却哪里有什么人呢? 淳于冉皱着眉狐疑了片刻,也没有觉半点儿的异样,终于回过头去时,只能想到,自己怕是一时出现幻觉了。 扭过头去再看韩铮睡得不太安稳,在梦中还紧锁着眉的睡容时,却再也顾不得去想其他了。 “呼!好险!差点儿就被觉了。”灵堂外的走廊上,闻歌夸张地拍着胸口,一脸劫后余生的表情。 顾轻涯斜睐她一眼,无奈地笑。 结果,笑也惹着了她,抬起眼,便是狠狠瞪了过去,“你还笑!刚才怎么回事?莫不是你那结界又是敷衍了事?”否则,怎么险些被阿冉给觉了? 顾轻涯连忙举手,大呼冤枉。“这了不关我的事啊!你知道我的,同样的错,我可不会容许自己犯第二次的。”自从那次,随手布的结界被萧旭看破以后,他每一次布下结界时,都是小心谨慎,按理,以淳于冉刚死去不久的时间来算,她身上又无强大的怨念,就算已有道行,也不该有多么高深才是,怎么可能看破他的结界,现他们呢? 别说闻歌了,就是顾轻涯自己想起来,也是不敢置信呢! “那是阿冉怎么会……”闻歌狐疑地皱紧眉来。 顾轻涯也是攒了攒眉心,“许是因为韩夫人军旅出身,所以较旁人要敏锐许多的原因吧!”找不到原因,顾轻涯只能归咎于这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也许只是巧合呢?当然,下次要更小心就是了。 这样的事上,闻歌很容易被说服,点了点头,觉得顾轻涯说得也有理,反正,这种事,她没有他懂。 “都尉!都尉!”正睡得香甜的韩铮睡梦中突然听到有人喊他,不堪其扰地皱紧了眉,下一刻,却是陡然将眼睁开,人便已从地上弹坐而起。 “怎么了?有敌情?” 来人是个小兵,定睛一看,可不就是那日姚劲松出事时,奉韩定涛之命来叫他的那一个? 那小兵正因韩铮醒来宋了一口气,听韩铮这一问,再看他双眼瞪来,眼中已是杀气必现,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元帅请大人往大厅走一趟。” 又是这句话。韩铮有些阴影,定定看了小兵一眼,却见他面无急色,想来,应该没有大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人已从地上站起,略略整平皱了的衣袍,站起身来,扭头望向地上的酒坛,却是皱起眉来。 那小兵也是个极有眼色的,一看忙道,“都尉尽管先去,这里我会收拾的。” 韩铮略一沉吟,点了点头,沉着脸大踏步而去。 直到他走远了,那小兵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他们这个都尉大人如今比起刚来松陵时可是大不一样了,方才他那眼神,可是看得自己吓得不行,如今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倒是与他们元帅越来越像了。 摇了摇头,小兵不敢再像,连忙去收拾去了。 而这边,韩铮大步流星进了大厅。 与那日一样,大厅内不只韩定涛一人,还有冯子霖也在场。 只是,两人都是安坐椅上,各自手边,甚至都有一杯茶,显见是在等他。 韩铮进来时,带来了浑身的酒气,韩定涛皱了皱眉,可是,却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而是抬手指了指空着的椅子,那里也已经泡好了一杯茶,道,“坐吧!” 接二连三的出事,韩定涛的精神本就已经大大折损,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那日,韩铮将姚劲松的尸身带回来时,他紧绷的心弦一松,继而便是病倒了,好在,因着他身体的原因,大夫一直是随身伺候的,连忙施针用药,好歹是在姚劲松下葬之前将他的病情稳定了下来。可是,不过几日的工夫,韩定涛竟又苍老了许多,一夕之间,就连鬓边也冒出了不少白。 韩铮一看他爹这样,心里便是不由心酸。所以,也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便乖乖依言坐了。 抬起头来,目光在韩定涛与冯子霖身上一一扫过,这两人将他叫来,必然是有什么事要商量,不过,韩铮并没有急于问,而只是垂眼沉默着。 韩定涛低低咳了两声,却是越咳越厉害,咳得韩铮与冯子霖都不住频频看去时,他才止了咳,摆了摆手表示无碍,抬起一张苍白的脸望向韩铮,道,“我知三郎的死,你心里难受,但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有些事,我们还得尽早商量。” 235 没退路 韩铮点了点头,没有意见。“你说!” 这个态度,韩定涛作为父亲和上官,都很是满意,脸色虽然苍白,但神色却很是欣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过喉,这才道,“前几日,三郎出事时,子霖不是说了吗?他是来给我们报信的。” 韩铮神色一凛,继而悄悄坐直了身子,“报的什么信?” 韩定涛这回看的对象变成了冯子霖,“子霖,你来说!” 冯子霖默了片刻,才道,“我来报信,只是想让你们早做打算,不要再对陛下报任何的幻想,陛下已下了决心,松陵原,必遭劫难。” 冯子霖的语调很是笃定,韩铮却是不解地皱眉,“这是为何?陛下要的,不过是我父子二人的性命,给他便是。他若是不放心虎威军,如今……几场大战下来,虎威军早已不比从前,就算不能收编其他军队,那么让他们卸甲归田也未尝不可,就哪里需要赶尽杀绝的地步?” 事实上,这几日,韩铮的脑袋可没有闲着。经过护送百姓撤离这件事,他已经了解了乾帝的决心,但他也做了最坏的打算,至多不过解散虎威军,然后,他们父子二人的项上人头双手奉上就是。 他唯一担心的只有改如何向乾帝传话、谈判,还有就是担心这数万虎威军对他父亲的忠心,反倒会断了他们的后路。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冯子霖冒死来为他们传信,传的却是这样的信。 可是,偏偏,冯子霖也好,他父亲也好,却都这般郑重其事? 韩铮皱起眉头,满心疑虑。 “如果陛下的目的果真只是韩帅的话,自然是不需要。”冯子霖神色沉凝但却认真地迎向韩铮狐疑的目光。 “什么意思?”韩铮这下,神色更是一凛。 冯子霖叹息一声,这才道,“南夏虽然地处偏僻的南疆,但却多铁矿、药草,何况,这些年,南夏一直虎视眈眈,常年兹扰边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陛下早就有了南征之心,可是,数次提起,朝中之人皆是反对。东离安定了太多年,又是富饶之地,烨京城那些人的骨头就被烨京的风给吹软了,他们都觉得,百姓安定富足,何必去掀起战乱?又要筹措军饷,要知道,一打起仗来,那每天花银子可就如同流水了。国库里的银子,他们替陛下惦记着呢!不打仗,哪怕是让他们多多欢宴两次也是好的。至于兹扰边关也没有什么,不是还有边关守军,还有韩帅在么?” 冯子霖将朝局上关于南征之事一点点剖析,摊开在韩家父子面前,韩铮皱着眉听着,却觉得心像是浸在了冰水里,凉意彻骨。 看来,还是他过于天真了。 如同冯子霖所言,若是陛下的目的只是他们父子二人,那以他们父子二人的性命为赌注,尚有斡旋的余地,但若是这当中还掺杂进了南征之事,那虎威军也好,松陵百姓也好,都只是乾帝与朝臣角力的棋子,只怕……断无活路。 不!也不是不可能! 有那么一瞬间,韩铮几乎已经绝望了。但转眼,想到一个可能性,他双眸又是一亮。 “陛下的心思,冯将军是如何知晓的?” “这事……说到底,是揣摩圣意,自然都是我猜的。不过……八九不离十就是了。” 冯子霖这话说罢,韩铮脸上便露出了一丝模样,这样的话,那就太好了。 没想到,冯子霖却是毫不犹豫就泼了他冷水。“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过……只怕没什么作用。” 韩铮皱着眉,刚刚冒出的一点希望又被毫不留情地掐灭。 他想的是,乾帝要拿他们虎威军,甚至是二十万松陵百姓来说服朝野上下同意南征,那那些不愿南征的人,自然便要想法子拦阻,只要将乾帝的心思公诸于众,也许,还能为他们争取一线生机。可冯子霖却告诉他,不可行? “烨京城中都是些什么人?我能猜到的事,他们谁又猜不到?不过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都是在看风向,看陛下的决心,你要他们人云亦云可以,但要他们真正不顾一切与陛下对抗,还是为了虎威军,和离他们十万八千里远的松陵百姓……呵!”冯子霖嗤笑一声,“还是别做梦了。再说了,你别忘了,如今,虎威军的身上,被安上了谋反的罪名,我来时,魏长亭已经奉了皇上的密令,全权接管了宁阳关守军。要知道,宁阳关离松陵城,不过几十里的路程,而陛下以如今南夏叩关,虎威军节节败退为由,已是向宁阳关增兵十万之众,陛下下一步究竟要如何走,我们猜不到。可他随时可以换棋,但一样可以将虎威军置于死地。” 冯子霖的话很不好听,但理却是再正不过。 到得这一刻,韩铮的脸色已经是非常之难看了。 “那么……冯将军传信给我们,说是让我们早做打算,韩铮就要请教了,不知这打算该如何做?”韩铮心中一股邪火冲口而出,满心的怨愤已再压抑不住。 “韩铮!”韩定涛皱眉喊道,“子霖是自己人,说话客气些!” 韩铮也知道,自己的语气重了,毕竟冯子霖能冒险来为他们报信,这便是在烨京冯家与虎威军之间做了选择,韩定涛说的自己人没有错。 韩铮深吸一口气,和缓了一下神色,边着冯子霖一拱手,道,“抱歉了!冯将军!韩铮一时心中激愤难忍,但并非针对你的意思,冒犯了。” 冯子霖连忙摇了摇头,韩铮的心情,他不是不能理解,他起初得知之时,不也不遑多让么?所以,他不会生气。 “只是,韩都尉所问的打算,我……” 冯子霖话到此处,却又是没了下文。来之前,他根本未曾料到虎威军已经陷入了这样的危局之中,现在再言什么打算,太晚了…… 其实这个事,他们哪里又不知道呢?韩铮便也是沉默,只一张脸,已是黑沉如墨。 最后还是韩定涛不高兴地打破沉默,道,“愁什么愁?人不还没死了么?再说了,需要什么打算?再坏的打算,至多不就是履行军人的天职么?” 韩定涛此言一出,韩铮和冯子霖俱是一震,敛眉间,都是思索。慢慢的,有些原本的茫然与激愤都渐渐退为了平静与恍然。 236 发总攻 军人的天职?军人的天职还能是什么?自然是守土保疆,护卫百姓了,哪怕是青山埋骨,马革裹尸,那又如何? 哪怕真是因为那些阴谋诡计,不得善终,那又如何?至少他们俯仰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二十万松陵百姓,无愧于自心,即便就是明日就死了,即便背负骂名,那又如何? “多谢元帅。末将知道该怎么做了。”冯子霖想通了,抬起头,眼神清亮而坚定,望着韩定涛的眼,充满了崇拜与敬仰,即便面前的这个老人已不是数年前初见时高坐于战马之上,谈笑间指点千军万马,挥枪间气吞山河的模样了,如今的他,白苍苍,垂垂老矣,被体内的剧毒折磨得骨瘦如柴,不成样子了,但毒药能够一点点蚕食他的健康,却没有办法摧毁他的意志,那经年累月淬炼而成的睿智,还有举手投足之间的从容,仍然,让人为之折服。 韩定涛欣慰地点了点头,转过头,望向韩铮时,眉心却又紧攒了起来。 韩铮低垂着头,双眼隐匿在阴翳之中,韩定涛的意思,聪明如他,不可能没有听懂,可他却是咬着牙,硬是没有吭声。 半晌之后,韩定涛叹息了一声,从身边的柜子里,一个带锁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只锦盒,放在手边,仔细而不舍地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才将之往韩铮的方向轻轻一推,道,“这个,拿去吧!” 那盒子,冯子霖与韩铮身为虎威军中将领,自然都见过,因此冯子霖面有惊色不说,就是韩铮也骤然抬起了头来。 “我如今这个样子,就算是想管,怕也力不从心。这东西,自然要交到你的手里,一声少帅,不是应得那么容易的,该担起的责任,你得担!” 那盒子里,装的是虎威军的虎符。 韩定涛将虎符交给韩铮的意思,便也就是彻底放权,将虎威军真正交到韩铮手里的意思。 可是韩铮望着那个盒子,眼中风起云聚,复杂纠结,却终究只是看着,没有朝那个盒子伸出手去。 “拿着吧!你不是对我的决定不满么?只要接过了这个盒子,从今往后,虎威军何去何从,你说了算。”韩定涛动之以利。 韩铮的目光,从那盒子上转开,上移到韩定涛脸上,父子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无声地,似在交谈着什么。 终于,韩铮动了,伸手接过那只装着虎符的盒子,然后,下一刻,便是站起了身来,一言不,扭头便朝大厅外走去。 直到他走远了,韩定涛才在他身后幽幽吐出一口气来,带着两分莫名的叹息。 “少帅心里是有怨气啊!”冯子霖改口改得极是顺畅。 韩定涛目光一黯,“他的怨气可不小。”虽然不是针对他们,但韩定涛也是心知肚明,作为一个父亲,他不得不担心,但作为一军统帅,他如今,确实已经力不从心,而韩铮,有他的方式,至少,经过了这些种种,他在军中已有了威望,他这个少帅,至少大多数人,是折服于他的。韩定涛只盼着韩铮这怨气,能够早有疏散的一天。毕竟,有些事,无力改变,怨气,不过为难的是自己罢了。 “元帅且宽心,少帅终究还是太年轻了一些,终究会想明白的。再说了,他肯接了虎符,这就是好事。而且,他对全军的将士,那是没有半点儿坏心的,那怨气,也不是冲着咱们。”冯子霖连忙宽慰起脸色不太好的韩定涛来。 “但愿如此吧!”韩定涛沉应一声,冯子霖说的这些,他又何尝不知呢?韩铮对虎威军没有坏心,韩定涛确信。他甚至从不怀疑,如果还有人,愿意不顾一切让虎威军从这场困局中逃出生天,不计任何代价的话,除了他自己,便只有韩铮了。可是,这样的怨气,韩定涛却怕,会伤了他儿子自己。 毕竟,太深的执念,只会扎伤自己的心,他们如今,是无路可走,可倘若还有得选呢?只怕因着这执念,会走上歪路吧! 若说韩定涛这一生最悔是什么,便是韩铮这个儿子的性子,他早现了他执拗,可是没有办法将他带在身边教导,便只能由着他,到如今,竟成了这样。 只是,韩定涛如今是真有些力不从心,上苍也不再给他多些时间了,只能这样了,韩铮也好,虎威军也罢,听天由命吧! 拿走了虎符,韩铮却没有什么出格的动作,只是安静地忙碌,准备着迎接大战的准备。 这让韩定涛不得不松了一口气。 而冯子霖在帮着韩铮积极备战之时,倒是与他熟识了好些,有一日,实在绷不住就开口问了。 “你不是那么不甘么?那又何苦勉强自己?” 韩铮听罢,却是嗤笑道,“不甘那又如何?前有狼后有虎,我们能往哪儿去?其实,我也知道,我们已经别无选择,要么坐以待毙,要么鱼死网破。如今,不过是做些垂死的挣扎罢了,不至于真成了那砧板上毫无抵抗力肥肉,转瞬便被人剁成了肉酱。只是……还要苦恼的是,我们究竟是死在敌人的刀下,还是回头,撞上自己人的刀箭。” 韩铮的语调嘲讽至极,他的怨气,压制不住,却又无从宣泄。 说完之后,也不管冯子霖有什么反应,便是又转过身,忙他的去了。 这番话后,不过转日,他们便再也没有时间讨论这些。 安静了数日的南夏军这一日,突然起了总攻,并且不惜耗费人力物力,运来了威力巨大的投石机,用来攻城,不一会儿,城楼上便已是碎屑纷飞,尸横遍野。 而几乎是在同时,北门处,宁阳关守军的先锋队便已开至,就屯兵在松陵城北门外,扬言只要韩家父子开城投降,那便不动刀戈,不过,只给他们两日时间。 不想腹背受敌,他们便只有两日。 韩铮既然知道有一场恶战要打,该做的准备是早早就备下的,虽然松陵城已是物资匮乏,面对投石机时,有一些措手不及,但虎威军将士都是训练有素的,倒是很快便组织了几拨反击,一时之间,南夏军想要攻进松陵城,那也是痴人说梦。 那一日,松陵城的硝烟从白日一直燃到深夜,喊杀声这才渐渐歇了。 237 罕温情 夜幕降临时,收拾残局,尸体,堆积如山。 “若是宁阳关守军也加入战局,那只怕伤亡更是惨重!”冯子霖面色凝重而不忍地看着韩铮下令好好安葬那些将士,提起这个,眸中思绪更是难安。 “我估摸着,他们是想捡个现成的便宜。”韩铮的一张脸已经被泥土、烟灰还有血迹染得一塌糊涂,但一双眼,却因愤恨而愈加的亮铮铮起来。轻哼一声,“即便他们不是一直按兵不动,不是还有两天的时间么?” “你想做什么?”冯子霖到此刻,倒也心平气和了。 “没想做什么。我只是想着,既然留在城里,迟早是个死,我们也就罢了,百姓却是要尽早撤离的。” 冯子霖倒也赞同,可是却狐疑地皱紧了眉心,“撤?往哪儿撤?怎么撤?” 要知道,如今他们前有狼后有虎,都是不会给他们活路的人,他们如今是孤军奋战,再无自己人。 “几日前,我便已悄悄吩咐下去,让人从城东挖一条地道通往南城外,刚刚来报,地道已是挖通了。”韩铮仍然神色淡淡,却是语出惊人。 冯子霖不得不惊讶了,他居然想到了这一招?而且还是从几日前便开始布置了?那不是他刚接过虎符? “别这样看着我。总不能在这儿等死,我们可以死,但也是为了护卫百姓而死,不是吗?”韩铮挑眉道,语调认真,难得的,没有带有嘲讽的意味。 冯子霖点了点头,承认他说的有理,可是……“可是为什么是南城?” “还能为了什么?南城外,便是松陵原,那是我们虎威军经营了数十载的地方,南夏军哪里比得上我们熟悉。而且……对于虎威军来说,或许南城和北城没什么区别,都是敌人,都是要置我们于死地。可是对于松陵城的百姓来说,那就未必一样了。”韩铮冷冷一笑。 冯子霖默然,不再问,因为懂了。 可不是么?南城外的是南夏军,南夏军对松陵的百姓也许尚可忍手,但北城外由魏长亭率领着的宁阳关守军就不一样了。 既然陛下一定要以松陵城作为说服群臣南征的理由,那松陵城的百姓,便也是祭品之一。 韩铮从来不是拖拖拉拉的人,既然决定了,地道也已经好,再加上他们的时间确实不多,所以,他很快便安排了下去。 只是这件事还得保密,所以,经手的人也都是他的心腹,除此之外,虎威军中,也只有五品以上品级的将官才知晓。 直到第二日入夜,韩铮的心腹这才护送着第一批百姓经由地道离开。 而韩铮下令全军休整,准备明日可能遭受的两面夹击。 天还没亮,冯子霖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其实,这样的情况,也睡不深沉就是了。 既然醒了,他也没有打算要继续睡。 只是,到得城楼之上时,恰恰是一天当中,最为黑暗的时候,黎明之前。 世界很安静,好似所有的人与物都在沉睡,刹那间,冯子霖几乎以为这世间只有他一人醒着。而这天地之间,只有他迈动的脚步声,浅浅的呼吸声,再来,便是松陵原上,终年不息的风。 但事实上,这世间,自然不只他一人,甚至就是那城楼上,也早就站着一个人影。 在黑暗中,只隐约能瞧见一个轮廓,身上的披风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在风中猎猎飞舞。 “这么早?睡不着么?”虽然看不太清,但冯子霖不过坑了一瞬,却已经认出了人,不是别人,正是韩铮。 “你不也睡不着么?”韩铮淡淡回了一句,语气算不上好。 但冯子霖却并不介意,毕竟,这些日子以来,某人一直是这样说话,真是不习惯都不行,介意?你介意得过来么?不想自己呕死,就只能过耳即忘就是。 须臾间,冯子霖已经走到韩铮身边,与他比肩而立,抬眼望着这黑黢黢的天,还有那与天同色的,广阔的松陵原,这片土地,却是他们即便倾洒热血,付出生命也要极力守护的地方,不免亲切。 冯子霖深吸了一口气,嘴角甚至带了笑,“真好!” “怎么好?”韩铮不解。 “回烨京的日子不短,可却处处不习惯,才恍然间现,我与那座华丽锦绣的烨京城,早已格格不入了。那些日子我最想念的,便是松陵原上的风,风里带着的蔓蔓青草和各种野花的香味,本以为此生此世,再也闻不到了,如今还能闻到,日后哪怕死了,也能每日每夜地闻到,这样,还不好?” 对未来,冯子霖没有什么惧怕,能够死在这片土地上,他竟觉得那么坦然到安然。 这回,韩铮没有出言讽刺,他似是听得很认真,然后,沉默着认真地思虑了片刻,再开口时,竟是冯子霖不熟悉的温软,“你们还真是奇怪!” “我们?”这回不解和惊奇地换成了冯子霖。 “你!三哥,还有阿冉!”韩铮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氤氲了回忆,而透进了些飘忽的笑意,“三哥也就罢了,说是从小到大,就没有离开过松陵原,死了也绝不会离开。而阿冉……阿冉曾不只一次与我说过,松陵原上的日出很美,她每每看时,从不舍得眨眼,那时我想,不过就是一个日出啊!能美到哪儿去?若是有机会,可以带她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日出。涥水河畔、相思湖边,桑莱山上,哪里不能去?可她说,不要,反倒是让我能看看松陵原上的日出,还说,若是我看了,便不会再去想别的地方的日出了。我那时,心中不信,但还是答应了她,有机会,一定陪她看一次松陵原上的日出。” 说到这儿,韩铮停顿了一下,胸口好似极地起伏着,他连连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平复下来,走继续道,“可惜……我总觉得,来日方长嘛,看个日出而已,总有机会的。然后,一日便拖过了一日,却没想到,我们的来日方长,竟是在一夕之间便被无情地掐断了。而如今……哪怕我用尽所有去交换,却都再也换不来这样一个机会。” 话到最后,韩铮语调已经有些不稳,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冯子霖却感觉到他的气音是从死咬的牙缝之间挤出来的。 238 承诺空 两个男人,在黑暗中,沉默下来。 韩铮因为激动,喘息地有些重。 他们不知道,韩铮不知道,他的身边,其实还立着另一道身影,深深望着他,泪盈于睫。 “阿冉到底想干什么?她难不成还真想跟韩铮看一回日出啊?”蹲在城楼角落里,闻歌捧着腮,看着杵在韩铮身边,像根木头一样不动不移的淳于冉,不由有些担心。 她莫不是忘了她现在只是一个灵体了,日出时,阳光一照,搞不好会魂飞魄散的吧?就是前几日,她不也都是躲在韩铮的披风下的么?今日,莫不是被韩铮的情话给烧昏头了? “你少操心别人了!我倒是要问你,韩铮不睡,你就不睡,这日子要倒几时?”顾轻涯却是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一双眼,已是红彤彤。 “哎哟!你别这么激动嘛!”闻歌连忙道,“这不是因为韩铮不歇着,阿冉便也不歇着么?阿冉早前不是说,她在韩铮没有死时,便被拉扯着离开了他身边。你不也说,定是萧旭他们那伙子人在她身上施了禁灵之术么?我们得看着她啊!到时候,才好顺藤摸瓜去找到那几个人,看看他们到底想要怎么样,不是?” 好冠冕堂皇的理由,偏偏这些话当中的许多,都是……他说的。无从反驳,顾轻涯只有咬咬牙,忍了。 事情是这样的。 那一日,闻歌与顾轻涯突然谈起这个话题时,便连忙驾了个云,赶去了那日韩铮将淳于冉安葬的地方,谁知,却是晚了一步,淳于冉的尸身已是不见了,想必已是被萧旭师兄弟几个捷足先登了。 而他们没了法子,又不知淳于冉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施了禁灵之术的,只得用了这守株待兔的笨法子。 偏偏这些日子,韩铮忙前忙后,心事重重,每日里睡的时辰极少,而淳于冉本就是灵体,她又还没走什么法术,也用不着怎么歇,倒是苦了要一直盯着淳于冉的两人。 闻歌又是个苦劝不听的,大抵是觉得早先没能救下淳于冉,她有些内疚,所以这一回,怎么也要去看看那几个人想要弄什么鬼。 可是这样一来,就是每天都睡眠不足啊! 顾轻涯哪怕再淡定从容,如今也是有些不淡定了。 可是,某人却还要刺激他。 “你说你,往日多么淡定从容的一个人,总是教育我,既来之则安之,怎么今日却这么焦躁了?看来……还得多多修心呐!”闻歌斜睐着他,一脸的嫌弃,片刻后,转过头去,却很是中肯地给了一句建议。 顾轻涯色已经快气到鼻孔冒烟儿了。淡定?从容?遇上她,能淡定,能从容那么久,他已经快成圣人了。还有修心?是啊!与她在一起,这心,还真得好好修修。 顾轻涯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理闻歌了。 闻歌倒也不在意,仍然悠哉悠哉看她的好戏。 冯子霖还没有回烨京时,便看出了韩铮与淳于冉之间的可能,只是,他来不及见证,回来时,淳于冉已经不见了,直到这一刻,韩铮像是一只刺猬,却又因着黑暗的掩护,将他的伤口毫无保留地摊在他的面前,细数他心中美好的回忆和满满的遗憾时,冯子霖才知道,这对只有几日夫妻缘的夫妻,其实与这世间大多数恩爱的夫妻一样,面临着生离死别,一样的痛,一样的悔,这并不会因为他们处于战场,见惯了生死,就会有丝毫的改变。也不会,因为韩铮平日里没有表现出来,那痛就会少上一些。 可是,这样的事情,冯子霖却不知该不该劝,又要如何劝。 最终,他只得叹息一声,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其实,没什么好遗憾的,对吧?”韩铮突然幽幽道。 冯子霖抬起头来看他,却见他目光望着远处。 天边破开了一条亮缝,一点点扩大,然后,周围聚拢的墨色一点点退了开来,天,就要亮了。 也因此,冯子霖看清楚了韩铮脸上的表情。 他在笑,古怪而恣意,让冯子霖不自觉地皱眉。 “不是吗?” 没有听到他的回应,韩铮扭头望向他,“三哥也好,阿冉也罢,他们不过先行一步罢了。其实也好,至少还算走得安稳,至于我们,马上就是最后一战了,我们能城几日?一日?两日?三日?再多又能多久?我很快……很快就可以去见阿冉了,所以,我也不需要遗憾。反而……我得开始头疼了,见到阿冉,她要是问起我,问起这片她用性命守护的土地,问起如她亲人的虎威军,我该如何作答了。” 这个问题,冯子霖也不知,扭过头,没有办法作答。 两人尽皆沉默,过了一会儿,天边亮成了橘色,然后,一轮红日缓缓从地平线上升了起来。 一瞬间,光芒四射。 好在,淳于冉还晓得厉害,在感觉到灼人的日光时,她已经一扭身,又化为一缕轻烟躲到了韩铮的披风底下。 确实,人鬼殊途,甚至往后,韩铮也成了鬼,他们不再殊途了,但要想在一起看什么日出,却终究只能是奢望了,除非等到下辈子吧! 韩铮扭过头,看着那轮红日一点点冒出头来,蓬勃向上,将整个广阔的松陵原都照亮了,沉睡的荒野被日光所唤醒,他们都热爱着的这片土地在初升的朝阳下,好像被涤净了一切的丑恶,变得洁净而美丽。 不!松陵原本来就是美丽的,松陵原,是他们心中的一片净土,哪怕付出一切,也要去守护的净土。 而这松陵原上的日出……在淳于冉逝去过后,韩铮终于有机会看到,而一切如她所言,“好美!”韩铮的双眸似是被日光染得沉醉了,难有的柔和,他几近呓语般低喃了一句,目光再也无法从眼前的美景之上移开,如淳于冉料定的那般,见过松陵原上的日出,终其一生,他也再不会爱上别的地方! 自然,这里是他信仰与灵魂的归处,这里,有他视作生命的一切,亲人、朋友,这里,有她在。 目光所及之处,渐次亮起的天光里,隐约有人影攒动,穿的,都是南夏军服。 韩铮嘴角轻勾,一缕笑,迎着朝阳破晓,“来了!” “怕什么?”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冯子霖豪气干云。 239 燃斗志 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冯子霖反倒是被激起了一腔豪气干云,“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斩一双!” 一边说着,他已经朝韩铮伸出了手去。 韩铮转头望着冯子霖熠熠生辉,好似充满了斗志,无惧无畏的眼,再看了看他伸在他面前的手,眸中有些犹豫和挣扎,但终究,还是伸出了手去。 “啪”一声,两人的手在半空中相击,继而合握成一个拳头。 “好!杀个痛快!”韩铮笑了,这回的笑,不带任何不好的意味,爽朗若此时松陵原上的朝阳破晓,迎着晨光,绚丽非常。 冯子霖也是笑,而且是哈哈大笑,当真开怀至极。 可惜,这样的开怀,却没能持续上太久,很快,便被残酷的现实所打破。 “少帅!”这一声带着惊痛的喊,来自于城楼下,晨光中,有人快步上了城楼来,却是一身的血,满身的伤,看得韩铮与冯子霖都是心惊。 韩铮更是面色惊变,因为认出了来人。 不是旁人。正是昨夜,他派出去护卫百姓从地道撤离到城外的心腹之一,也就是之前,与姚劲松一道到袭阳关外救了他的那个席峰。 见他这样,韩铮心中不安极了,“席峰,出了何事?” “少帅!”席峰已经满脸是泪地扑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道,“不知是如何走漏了风声,南夏军竟一早就守在了地道口,出去一个便砍一个,末将们现不对,这才护着百姓往里撤,没了办法,只得封了密道口,可……死伤了不少人。” 韩铮与冯子霖对望一眼,目中皆是惊骇。 是啊!自然是走漏了风声,否则怎么会一早就有南夏军守在那里,地道的出口自然选的隐蔽,若是没有知情人带路,南夏军怎么可能知道不说,就算知道,也不可能找得那么准。 可是……是谁?这件事情,只有五品以上的将领和参与行动的人知道。 这边,还没有思虑出个结果来,那边,再度变故陡生。 “报——”城楼下,又有传讯兵急跑而来,满头的大汗,“少帅,北门外,有异动。” 这么快?而且,这么巧? 韩铮扭头看了一眼,很快便已在城楼下集结起来的南夏大军,狠狠皱起眉头来,是约好的么? “可去寻过宋、王二位将军了?请他们快些准备好迎敌。”北门在分拨任务的时候,是交给了宋德威和另外一个姓王的将军的,既然战报已经报到了他这里,那二位想必应该是早就知道的,都是老将领了,韩铮倒还算放心,这一问,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谁知道,那传讯兵却是道,“王将军已经率兵上了城楼,可是……宋将军,却是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意思?”冯子霖另问道,扭头看了一眼韩铮,却见他只是皱着眉,似是想到了什么,眼中一片阴翳。“是没有找到宋将军?会不会他在别处巡视?快些派人去找啊!” “是真的不见了。”那个传讯兵双眼一片充血,“宋将军的营帐已经空了,随行的行礼和细软都不见了踪影,王将军已是盘问过了他身边亲兵,才知道宋将军从昨日入夜时分出去,就再没有回来过了。” 昨夜?! 这个时间太敏感了。冯子霖也想到了什么,扭过头再看向韩铮。后者却好似早已料到了一般,神色显得很是平静,只眸底沉冷成一片。 “这件事,可有旁人知晓?”相比起对背叛者的愤怒,这一刻,韩铮才像是一军之帅的模样,冷静自持,当务之急,是将此事的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之内,避免动荡军心。 那传讯兵摇了摇头,“这事是王将军带了属下亲自审讯的,王将军交代过,千万不要声张,所以,除了王将军和属下,并无旁人知晓。” 韩铮这才神色稍缓,点了点头道,“你们做得很好!”如今的虎威军,再也经不起任何的风吹草动了。都说树倒猢狲散,有些人见势不妙,就另靠了山头,这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却背叛了自己的袍泽兄弟,断了他给百姓留的后路……韩铮眼中一片血红,不可原谅!只是,将拳头握得咯咯作响,他如今,除了隐忍愤怒,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现在怎么办?”冯子霖心中也是难受,他与宋德威,虽然比不上与姚劲松的交情,但毕竟也是出生入死过的袍泽兄弟,可是如今,大祸临头,宋德威却是毫不犹豫背弃了他们,冯子霖心中如何不怒不痛,奈何,却也是无计可施。 眼见气氛有些低迷,韩铮目下轻闪,这可不行。他们要打的,是一场死战,这样低迷的士气,那不是还没打就输了么?“你们干什么?是还没打就要认输了?可别忘了,我们可是虎威军。南蛮子……那是我们的手下败将不是?怕什么?大不了,便是与他们死战到底罢了!这松陵城,是我们虎威军在镇守,不管是谁兴兵来犯,只要我们还剩下一人,便要让他滚出去。” 这一番话后,果然在场的几人原本个个垂着头,此时都一寸寸将头抬了起来。 “对!就是这样!我们虎威军的脊梁,是不会为任何困境所打倒的!问我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自然是与我们所护卫的这座松陵城和城中百姓共存亡!即便是死,我们也要挺直我们地脊梁,哪怕是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护卫城中百姓到最后。接下来,是一场死战,前有狼,后有虎,你们怕不怕?” “不怕!”面前明明只有几人,但那声音却是响彻了云霄,震痛了胸腔。 “怕不怕?”韩铮却又是赤红着双眼,再次吼问道。 “不怕!”这一次的回答中,更是掺进了视死如归的无畏,除了韩铮身边这几人,包括整个城楼上的守兵都加入了进来。 韩铮点了点头,他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哪怕是输,哪怕是死,也不能输了自己的意志。 “既然不怕!那还等什么?去磨快你的刀,备好你的箭,拉上你的袍泽兄弟们一起,让敢于来犯的敌人,有来无回!” “刷”地一声,韩铮就近拔出了冯子霖腰间所佩的长剑,直指云霄。 “有来无回!” “有来无回!” 将士们振臂齐呼,声音从城楼上一直传到了城楼下,传到整个城中,直传到隔着整个城池的北门,渐渐响成了一片。 240 心不合 不得不说,韩铮这一招鼓动人心,使得极是漂亮,即便闻歌只是看戏,并未身在其中,即便闻歌只是一介女子,也被感染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现下便飞身入敌阵之中,手起刀落,砍杀几个南蛮子,何况是这些本就热血的男儿了。 “去吧!”韩铮一声令下,这些男儿们前仆后继而去。 “这里交给你了。”韩铮与冯子霖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懂的眼神,在冯子霖点头中,韩铮转过了身,噔噔噔下了楼去。 正打算跟着去看戏的闻歌,却陡然听到一声,“不好。” 这声“不好”却是从她身边传来的,正是出自顾轻涯之口。 闻歌一惊,连忙抬眼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正是韩铮的背影,他因疾走而鼓动飞舞的披风之下,一道鬼影被拉扯而出,身不由己朝着某个方向飞去。 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目中皆是惊骇,他们等了几日的这一刻,竟就是现在。 顾不得其他了,两人连忙捻起一个诀,便飞身朝着那道鬼影被拉扯去的方向追去。 “没想到,岑师兄,你这里居然还不错啊!别有洞天……看这洞连着洞的,不知道,韩定涛在这里是不是藏了不少的宝贝?” 闻歌与顾轻涯两人寻着那道鬼影的踪迹,一路跟到了松陵大营北边儿的那个山腹之中。就是他们来到这里之前,跟着淳于冉的鬼魂去的,藏匿她尸身的那个山洞。居然直接到了这里? 刚到山洞口,便已听到了洞内的谈话声,那嗓音有些耳熟,顾轻涯与闻歌一边放轻脚步,一边对望一眼,可不就是那时在小院儿偷袭他们的那个黑子蒙面人么?果然是他们。 “韩定涛若是有什么宝贝,也早被萧师兄给收了,我却是不知道的,你说呢?彭师弟?” 山洞内的这师兄弟两人不知是道行不若萧旭,还是忙着别的事情,竟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顾轻涯和闻歌二人的存在,说话间,很有些阴阳怪气。 “这个就说不好了,若我是韩定涛,也不会将那宝贝就这么放在眼前啊!总得想个法子藏一藏不是?那日,萧师兄只来了一趟,人便走了。可是岑师兄你却是日日在这儿守着啊,没准儿,还真就找着宝贝了,你说呢?”彭昌源笑呵呵地道,但一双眼却是半眯着,挑衅似的望向岑骏。 岑骏却是冷冷一哼道,“敢情彭师弟今日来,是来寻宝的?”话落,便已是一个侧步,让开了路,道,“师弟大可随意。” 彭昌源目下闪了闪,笑道,“说笑而已,师兄何必当真啊?再说了,我来这儿,还能是为了什么?自然是来看望师兄啊!” 岑骏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彭昌源却是眼珠子一转,一边凑上前去一边瞄着岑骏身后那个更是幽深的山洞,下巴轻轻一递道,“萧师兄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让岑师兄你天天与一具尸体共处,虽然吧,咱们修道之人,是不惧怕这些,但还是有些膈应吧?真是委屈本师兄了。” 岑骏却是面无表情地回道,“萧师兄做事自然有他的考虑,我也并不觉得什么委屈。” “能有什么考虑啊?不就是害怕出现个万一,让韩铮占了上风,届时将这尸握在手里,可以让韩铮投鼠忌器么?要我说啊,萧师兄还真是多虑了,如今,虎威军已经是强弩之末,布下的又是天罗地网,他韩铮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只有乖乖受死的份儿了。”彭昌源语气笃定到有一丝丝的不耐烦。 “彭师弟这话,不妨到萧师兄跟前去说。”岑骏冷冷哼道。 彭昌源一噎,脸色也变了,这还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心想到,这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难怪了,守着尸体这样的事儿,萧师兄会交给他了。去!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不是萧师兄硬要让他跑这一趟,他还不愿意来呢! 这么一想,彭昌源变了脸色,哼道,“萧师兄让我来看看,借你的法器一用。” “师兄要布阵?”岑骏皱眉问道。 “嗯。”彭昌源点了点头,“你不也知道么?这南夏军已经到了松陵城根儿下,看虎威军怕也撑不了几日了,但怎么说,也不能真让南夏军攻进了城去,师兄已与魏大人商议好了,该咱们动作了,布好阵,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彭昌源为了特意向岑骏显摆他知道得多,得萧旭重视,那下巴几乎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末了,不耐烦地一挥手道,“好了!闲话休说。这些事情,萧师兄自然会看着办的,岑师兄还是安心守在这儿便是,另外,请师兄快些将法器交与我吧,萧师兄还等着我回去呢!” 岑骏皱着眉,倒也没有怎么犹豫,手一伸,一柄长刀已嫌于掌中,他无声递了过去。 彭昌源接过后,冲他一点头,便是转身走了,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而岑骏的脸沉在山洞阴暗的一角,与那暗色融在了一处,难辨彼此。 “萧旭想要干什么?”闻歌皱紧眉,低声问道,有些不安。 顾轻涯也没有开口,攒着眉心,思虑了片刻,倒也没有怎么纠结,下巴往彭昌源离去的方向递了递,“要不……咱们跟上去看看?” 闻歌望了望山洞里面,想道阿冉在这儿,虽然被施了禁灵之术,但直到他们再见时,也还没有什么损伤,如今自然也不会有事,心也就沉定了下来,点了点头道,“走!” 他们二人随即无声地捻了个法诀,紧跟在那彭昌源的身后,悄悄离了山洞。 因为离开了,所以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岑骏在原处轻哼了两声,然后朝着彭昌源离开的方向轻啐了一口,冷冷哼道,“神气什么?” 而后,扭身进了他身后的那个山洞。 手中一个火折子,照亮了这一方阴洞,也照亮了岑骏脸上的阴狠。 “你以为萧旭有多么看重你?你不过就是萧旭跟前的一条狗而已。今日,萧旭可以随在乾帝身后,对韩定涛和虎威军痛下杀手,难道来日,便不会效仿乾帝,将你给算计了?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可不想做那把被折断的良弓。” 岑骏一边喃喃自语着,一边脸上现出两丝诡异的笑,手里的火折子已经点燃了山洞壁上的火把,一瞬间,懂内陡然一亮,可若是有人瞧见,只怕就要被吓死了。 因为,这个山洞里,堆满了白森森的头骨,映衬着岑骏脸上阴冷的笑,让人忍不住怵地打哆嗦。 “待得我练成神功,别说你彭昌源,就是萧旭,我又何惧?哈哈哈……” 阴测测的笑声响彻山洞,令人毛骨悚然。 241 是幻象 萧旭果然是在布阵,布的是什么阵,闻歌和顾轻涯还来不及看出个究竟,就已经被现了。 萧旭比起他那两位师弟来说,道行确实高深了不少,而且心机颇深,思虑周全,居然一早就在藏身之所外布下了阵法。 原本只有顾轻涯一人,尚可来去自如,可是还带着一个对阵法一窍不通的闻歌,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闻歌从来不是个怕事的主,遇事也从不会只躲在顾轻涯的身后。 害怕跟丢了彭昌源,闻歌度极快地往前冲,然后,便是悲剧。 “小心!”顾轻涯一声喊,连忙将她拉住,但已是来不及了。闻歌的一脚已经落了下去,顷刻间,眼前景物忽变。 “师兄?”彭昌源正在萧旭面前给岑骏上眼药呢,说什么岑师兄小气得很,一个法器而已,只是借用一下,又不是不还他了,居然也是臭着脸不肯借,而他自己又是如何低声下气,这才将萧旭要的法器给借了回来。 说得口水都干了,却也没有听见萧旭吭上一声,彭昌源有些不高兴,抬起眼来看去,却见原本轻合双眼,闭目调息的萧旭骤然睁开眼来,掉头往向窗外,一双眼中,顷刻风云已聚。 “怎么了?”直觉有事,彭昌源忙问道。 “有人闯阵!”萧旭淡淡道了一句,人已是从蒲团上站起,有些不悦地瞪他一眼道,“你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身后有尾巴跟着居然也不知道。” 彭昌源愣了愣,还不及开口为自己辩解,面前一道散影闪过,萧旭便已从他身边掠过,他定睛看去时,只瞧见一闪而没的衣角,带起了风。 “怎么……回事?”面前明明是草木郁郁葱葱,怎么一瞬间就变成了黄沙漠漠?闻歌直觉有些不妙,眨了眨眼,很是心虚地望了一眼身后。 顾轻涯看她这样,忍不住叹了一声,果然啊!云懋怀疑的不错,这位姑娘,到底是怎么平安长到这么大的?还能尽往那些危险的地方闯?这阵法何止是她的短板啊!根本就是要她命的软肋!不行!以后得将她更看紧些才是,什么地方也敢这样横冲直撞的,他在她身边还好,若是他不在,看她怎么办。 同时,心里又是腹诽起来,她那位爹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怎么说也是郇山堂堂掌门,要说阵法,也应该是个中高手才是,怎么就能一点儿都不教给自己女儿呢? “走!”拉了闻歌的手,顾轻涯小心地探出了步子。 “我们又闯进别人的阵法了,是不是?”闻歌一边小心地踩着顾轻涯的脚印走,一边很有自知之明地问道,哎!怎一个羞愧了得。同时,再一次佩服了自己的先见之明,她怎么就想到要找顾五这么一个精通阵法的高手当小弟的?难不成早就预见了今日之境况?不管怎么说,聪明!真是太聪明了。 顾轻涯没有应她的话,反而是停下了步子,皱起眉头,四处张望着,脸色有些难看。 “怎么了?”闻歌见他这样,有些不安。 “有些不对劲。”顾轻涯一边应道,一边目光不减警戒地四处逡巡。而就在他话落的刹那,两人脚下的地突然颠簸了一下,闻歌险些没有站稳,连忙便是伸手挽住了顾轻涯的胳膊。 然后,脚下的黄沙开始往下陷落,闻歌惊得变了脸色,抬眼间,却见方才荒漠之上高挂的太阳竟一分为二,而且,染上了血般的艳红。 黄沙,已经没过了脚踝,即便闻歌外胆大,这会儿也不由地怕了,“怎么回事?” “有人在变阵!”顾轻涯咬着牙,脸色也是难看得很。 “那现在怎么办啊?”在这阵法中,闻歌是半点儿法子也没有。 顾轻涯一时间也是没有办法,若是早前的阵法,要安然走出,他还有点儿把握,可是现在,有人变了阵,而且,阵法还在变,他俄顷间也是无计可施。 脚下的黄沙一泻,两人重心一个偏倒,往下栽去。 “顾五!”闻歌大叫一声,伸出手朝他探去。 不需她多言,顾轻涯已是反身过来,将她密密实实环在了怀里。黄沙不在,只听“扑通”一声,两人这回却是落进了水里。 闻歌在明白过来的同时,脸色陡然一变,水!慌忙睁开眼来往顾轻涯望去,他面色也有些惊惶,可是,很快镇定了下来,甚至松开了密密搂住她的手,双脚用力往水面上蹬。 他居然没有了早前在水中那样痛到痉挛的模样。 闻歌心中也是惊疑不定,但现在显然也不是询问的时机,她也连忙同他一般,双脚踢踏着往水面上挣。 终于,“哗啦”一声,两人破水而出。 顾轻涯先上了岸,拉了闻歌一把,将她也一并拉上了岸。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闻歌以为自己死定了,或者说,入水的刹那,她以为,她跟顾五都死定了,所以,这会儿,还真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 所以,一上了岸,登时便觉得腿脚软,浑身都没了力气,便是仰倒在了岸上。 待得缓过了一口气,闻歌的好奇心来了,撑起身子问道,“怎么回事?你居然不怕水了?难不成,你那怪毛病不知不觉竟好了?” 顾轻涯却正忙着四处查看,闻言,也来不及回头来看她,只是皱着一双眉,沉声答道,“因为都是幻象,并不是真正的水。” 不是真正的水,便对他造不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不过是想让他们害怕罢了。 只是,这样一来,倒是让他心中略有些隐忧。 上一次,加上这一回,萧旭明明是已经知道了他的短板。可是,已经知道了,会只做这么一个幻象,将他轻轻放过吗? 相反,闻歌就没那么多思虑了,顾轻涯一句话,轻易便解除了她心中满满的疑虑,也顺便满足了她的好奇心,挥了挥手,“原来是这样啊!” “咦?”下一刻,却是惊疑地瞥向自己身上干爽的丝和衣裙。 “都说了,是幻象啊!”顾轻涯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蹲下,望着她那大惊小怪的模样,很有些无奈,抬起手,指了指她身后,“看看你后面!” 闻歌狐疑地回过头去,眉再惊得挑起,她身后,刚刚才爬上来的深潭此时已经是乱石一堆了。 242 耳刮子 “呵!”闻歌被惊得抽了一口气,回过头,对上顾轻涯好笑的眼神,她连忙干笑一声道,“这幻象……幻得委实有些太真。” “你该庆幸方才那是幻象,否则……”顾轻涯哼了一声,话语未尽,但闻歌也明白,若不是幻象,他们此时也不会这么轻松了。 眼珠子一转,闻歌四处看了看,“方才你四处查看,可看出个名堂来了?” 她对这阵法什么的,可是十窍通了九窍,还有一窍不通,除了靠他,没辙了。 顾轻涯皱起眉来,“差不多有些眉目了!来!跟我走!” 闻歌听罢,倒是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惹得顾轻涯眉心几乎打起结来。 “做什么这样盯着我?” “没什么。”闻歌摇了摇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你吧!虽然不像云二那般臭屁,但有的时候吧,也挺自大……呃……是挺自信的,尤其是对阵法这一类你在行的东西,好像你就从来没有怕过,任何阵法也难不倒你似的。倒是难得听你说话这么没有底气,怎么?是不怎么有把握吗?萧旭就这么强?” 顾轻涯轻睐她一眼,没好气道,“原来我在你眼里是这样的?自信是有的,但自大……你会错意了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个理我可是懂得。至于你说萧旭有多强,强到让我害怕的地步,那倒也不至于。这个阵法我已经看出了门路,要找到破解之法,倒也不难,只是……”话说到这儿,顾轻涯却是又停顿了下来。 “只是什么?”闻歌正在心里腹诽着,还说不是自大呢!分明就是自大得不行了!谁知,便见他欲言又止了,不由挑眉问道。 顾轻涯却是目光微闪,“没什么。”眼看着闻歌张嘴还要追问,他连忙一抬手道,“别问了啊!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啊!告诉了你,你也不懂!” 闻歌气结,好吧!忘了此人不只自大,有些时候,还异常毒舌。 “走不走?再在这儿待下去,松陵城那边……不想去看啦?”斜睨了她一眼,顾轻涯已经迈开了步子。 闻歌冲着他的背影扮了一个鬼脸。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不就是仗着已经在这阵法里,她只能靠着他么?只是,想到这里,闻歌的双肩泄气地一垮,撇撇嘴,垂头丧气地拖着步子跟在了他身后,好吧!她就是这么没有骨气,因为啊,她确实……只能靠他! 一路跟着顾轻涯,这变幻无穷的法阵却也变得如履平地起来,不得不说,人家自大也有自大的本钱啊! 闻歌正决定收起对某人的腹诽时,却见他猝然停下了脚步,若非她现及时,也连忙停了下来,只怕就要撞上他的背了。 想起某人后背的坚实,闻歌都忍不住想要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好险好险! 将手从鼻子上挪开时,却见面前杵着的人,还是像根木头一般地杵着。 闻歌狐疑地蹙了蹙眉,抬起头,踮了踮脚尖,从他肩膀后望了过去,“怎么了?” 顾轻涯的脸色倒还算沉定,只是语调淡淡道,“前面就是生门了。” “哪里?”闻歌兴奋了,那是自然了!就算是闻歌与阵法什么的再不熟,与顾轻涯他们在一道,什么太极两仪四象八卦,生门死门,巽离坎兑的,也听了不少,听到生门自然就高兴了,因为出了生门,他们就可以出去了。 顾轻涯抬手指了指前方一泓清泉。 闻歌抬眼看了去,“是这里啊!那太好了!走啊!你愣着干什么?”闻歌拍了拍手,走上前,却不见顾轻涯有什么反应,她不由扭头狐疑地望向他,随即恍然道,“哦?你怕这水?” 顾轻涯目下闪了闪,没有说话,而后,扯了扯嘴角走上前道,“走吧!” 看着他越过自己,率先走到了那泓清泉前,闻歌有些疑虑地皱紧了眉心,瞄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有些奇怪。 只是,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甩了甩头,也跟着走了上前。 因为顾轻涯背对着她,因而,她没有瞧见他连连深呼吸,直到她走到他身边时,他却是毫无预警地就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 “你干什么?”闻歌狐疑地望向他,难不成又想占她的便宜了? 顾轻涯却是冲她一笑,在闻歌目眩神迷时,便被他拉着,纵身一跃。 “扑通”两声,两人一道落入了水中,然后,就是那顷刻之间,闻歌明白了。 明白了他刚才为什么有些奇怪。 与不久之前一般,两人破水而出。 多么类似的情况,却是全然不同的情景。 闻歌浑身湿淋淋不说,就是脸色,也惨白至极。而顾轻涯,就更不用说了,竟好似一具死尸一般,几乎是被闻歌半拖半抱着从水中拖到了岸上。 而且,一到了岸上,闻歌便是用力拍打起了他的脸,一边拍,一边迭声喊道,“顾五!顾五!醒醒!你醒醒!顾五!” 天,不知在何时已经黑尽了。如练般的清冷月光下,顾轻涯惨白的脸被月光映得更是一片白惨惨。湿透的丝贴在他的脸上,被闻歌拍了那么半天,那紧合的双眼却还是没有半点儿要睁开的迹象。 闻歌急得都红了眼眶,“顾五……”这一声唤里,已经带了一丝哭腔,然后,更加用力地下死手拍他。 在入水的那一刻,闻歌瞧见他痛得痉挛的模样,闻歌便慌了,不是什么幻象,这一次,是真的,是真的水。 而这,于他而言,便形如灾难。 果然,他在水中便痛得失去了意识,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从水里带到岸上,可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日,将他从冰冻的浦月河里捞起的情形,闻歌不由怕了,很怕。 怕他一睡又要像上次一样,睡好久。更怕他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强烈的惧怕促使闻歌再也顾不得其他了,用力地扬起手,朝着顾轻涯似是半点儿感觉也没有的脸颊用力刮了下去。 “啪”一声脆响,他脸颊之上,登时多了个清晰的五指印,呃……有些太用力了。 “咳!” 可是,事实证明,用力些,还是有用的。 一声咳,听在闻歌耳里,却是恍若天籁。 “顾五?”低唤一声,她连忙望去,眼里的泪却已纷纷而落。 243 我饿了 “要不要这么用力啊?没死都被你打死了。”顾轻涯还没有睁眼,捂着胸口,一边咳嗽着,一边低声调侃道,只那嗓音即便强撑着,也能听出两分有气无力。 一边说罢,他终于是在闻歌连眼也不敢眨地屏息等待着,缓缓睁开眼来,映入眼帘的,却是闻歌一双红湿的眼,这让他一愕,继而目光轻闪,不过聪明如顾轻涯,是不会自讨苦吃地问什么“你哭了”之类的蠢话的,他也无需太过掩饰。 闻歌在与他视线对上的刹那,松了一口气,便已是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你醒了?” “唔。”顾轻涯轻轻点了点头,刚才的事,还是当作没看到的为妙,只需心里偷着乐一回,也就是了。 松了一口气,闻歌开始秋后算账了,俏脸一板,数落道,“你刚才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水是真的,不是什么幻象?”他知不知道,她刚才差点儿被他给吓死了? 顾轻涯却是捂着胸口低低笑了两声,不以为然得很,“告诉你又能怎么样?是真是假有什么区别?那里都是生门。”而他们想要出来,就只能从那儿出来。 “可是……你至少可以让我有个心理准备。”想起方才的事,闻歌还是心有余悸得很。 这是生气了。顾轻涯想,姑娘生气了,怎么也得开口哄哄,尤其是她刚才还为他哭了呢! 只是,哪晓得一张口,却觉得胸口一闷,一口血竟是就这么吐了出来。 “你怎么了?”这下,闻歌也顾不得生气了,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又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好在,血,就只吐了那么一口。 “你怎么样了?”闻歌小心问道。 顾轻涯摇了摇头,“不怎么好!”眼看着姑娘眼里又蓄了泪,他连忙道,“但也不那么坏!你放心!没有上次严重!只是,咱们得尽快离开那里。”否则,若是萧旭这个时候追来了,那就麻烦了。 闻歌也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便将胳膊从顾轻涯腋下伸出,一边用力将他撑起,一边捻了一个诀,腾上了一朵云。 只是,刚从那里离开不远,顾轻涯就捂着胸口,眉心紧皱。 “你怎么样了?”闻歌问得很急。 “不碍事。”顾轻涯摇了摇头,但紧皱的眉心,却是没有半点儿松开的迹象。 闻歌很快有了决定,当即便是按下了云头,打消了在这时赶回松陵的念头。 “回了松陵,你哪里能好好疗伤?咱们先寻个地方好生调息了再说。”她对他一点儿了解还是有的,若不是实在忍不住了,他那眉心也不会皱上一皱。 “可是韩铮,还有葛大娘、虎妞他们……”顾轻涯望了她一眼,语带踌躇。 “那都是旁人。”闻歌脸色很臭地道了一句,说完之后,才恍然过来这一句是不是容易旁人误会,你看看,顾五那望着她的眼神不是刹那间就热切起来了么?闻歌心里有些不自在,又补了一句道,“你管旁人那么多做什么?先管好你自己吧!” 顾轻涯笑了笑,倒是听话得很,“好。”但那热切的眼神却没有半点儿收敛,仍然热切得很就是了。 闻歌不知为何,耳根子有些烧,别过了头,不理他,专心地撑起他沉重的身躯,在他们落下的这座无名山间寻起一个栖身之所。 一簇火光在轻轻地跳跃,闻歌托着腮,扭过头,隔着火光看着对面盘膝而坐,闭目调息的顾轻涯。 两日前,他们趁着夜色找到了这个山洞,为怕萧旭寻来,顾轻涯还勉力布下了一道结界,这才放心地开始调息。 可是,到现在为止,已经过去两日两夜了,他却半点儿动静也没有,虽然他的脸色是越来越好看了,但闻歌想到的却是,那时,他的脸色也是越来越好看了,结果,还不是躺了一个多月不省人事,怎么叫都叫不醒的? 这回……不会也是一样吧? 这么一想,闻歌就有些坐不住了,可是,好像除了干着急,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你再看下去,我可就要不好意思了,闻歌姑娘!”突来的笑嗓响起,闻歌陡然醒过神来,这才瞧见顾轻涯已经睁开眼来,一双眼正笑眯眯,却好似别有深意地看着她。 “你可别想歪了啊!我只是……我只是有些饿了!”闻歌这才觉自己刚才看着他,竟是看走了神,本来只是随口掰出来的一句谎话,哪里晓得一开口,肚子就应景地响起一串空鸣,及时得……让人很是尴尬。 不过,闻歌也就只是尴尬了一瞬而已,很快便清了清喉咙,抬起头来,这回底气足了,而且,理直气壮,“看吧!你再不醒,我就要饿扁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这什么阵法结界,根本没有办法,这出也出不去,就这么干耗在这洞里等着,想饥不择食抓只老鼠来吃吧,别说老鼠了,连只苍蝇也没有。”越说到后来,闻歌越是理直气壮,本来嘛,她又不是他们修仙门派的,时不时还要辟一下谷,饮风餐露,吸收一下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姑娘她可自来就是个大大的俗人,无美食不欢啊!连着饿了两日两夜的肚子,能不闹革命么? 看姑娘扬高了下巴的模样,顾轻涯嘴角轻牵,一抹纵容的笑跃上唇瓣,抬起手,轻轻一挥,一道剑气从他捻起法诀的指尖朝着洞口疾射而去。 他这是在撤除结界呢!闻歌高兴地笑了,当然不只因为可以出去了,要有好吃的了,更因为他既然有力气能够撤结界,想来,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了吧? 可是,到了下一刻,闻歌才明白,她是高兴得太早了。 洞口处,那道无形的网撞上顾轻涯指尖射出的那道剑气,登时光芒大现了一瞬,而后,便是无声而没,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结界撤了,闻歌还来不及先出来,顾轻涯将法诀一撤,却是捂着胸口,便是弯下了腰去。 “你怎么了?”闻歌大惊失色,连忙奔上前去。 顾轻涯却是轻轻抬手,将她挡在了一臂之外,抬起脸来,闻歌惊得瞠大了眸子,因为他嘴角,一缕艳红的血丝正顺着嘴角蜿蜒而下,映衬着他方才明明已经好看了许多,现在又再度惨白的脸色,突兀得刺眼。 244 俭与奢 “肚子饿了,你就出去找些吃的吧!因为抱歉……我可能暂时还没有办法给你做吃的了。”顾轻涯捂着胸口,嘴角却是轻轻牵起,冲着闻歌微微一笑。 闻歌却被那一笑,笑得心口一闷道,“既然还没有好,做什么要逞强?现在好了,功亏一篑了吧?” 顾轻涯眨了眨眼,还是无所谓的笑,“没有那么严重!不过就是再多调息一会儿的工夫罢了。可你饿了,不是吗?” 可你饿了,不是吗?这么一句轻飘飘,平淡淡,好似说的是今天天气不错的话,却像是带着莫名的力量,让闻歌的心,蓦然震颤。 顾轻涯却在这时轻轻挥手道,“趁着天还没黑,快些出去找些吃的吧!只是……记得多找一些,咱们只怕还得在这儿多待几日了,另外……千万注意安全。” 闻歌沉默着,目光幽深而复杂地看他,而他,却并未如早前那样出言逗她,反而是轻轻闭着眼,倚着岩壁。 “嗯。”闻歌目中光芒几转,终究是站起了身,然后,快步出了山洞。 直到脚步声远了,顾轻涯陡然睁开眼,却是急急一个俯身,“噗”一声便将一口隐忍多时的血吐了出来。 看着地面上绽开的那一朵硕大的、血色的花,顾轻涯眼中似有什么灰飞烟灭,但很快,就归于了一片沉寂,他的双手有些不受控制地着颤,但却很是镇定地抬手抓过早前闻歌寻来垫在身下坐卧的干草,将那血迹,轻轻掩住了。 再抬眼时,眼中已又是沉定一片,重新盘腿坐起,他又开始专心地闭目调息起来,好似方才的一切,都没有生一般。 而闻歌,在出了山洞之后,却是站在树林里起了呆。 夕阳,将整个天地都镀上了一层温馨的橘色,这个时候的山林间很是安谧,鸟儿轻脆的鸣叫,虫儿唧唧的声响,越衬出了两分祥和。 闻歌四处看了看,肚子是饿了,其实早该饿了,却是在刚刚,就在顾轻涯醒来的那一刻,才感觉到。 这个时候……闻歌狐疑地按了按胃的方向,皱起眉来,真是奇怪。刚才不还觉得饿地不行么?怎么才不过一会儿,就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了呢? 也许是饿过头了吧! 最后,闻歌很快就找到了解释的理由,因而,原本皱起的眉,也舒展了开来,再抬头看着这片山林,闻歌便觉得很是可爱亲切了。山林里,有不少可以入口的东西呢! 感觉不到饿,食物也是要找回去的啊! 闻歌脚步极快地走进了林子里,得快些。虽然连着两日都是相安无事,但难保萧旭会不会今天又突然冒出来。顾五那样,她不能走开太久。就算萧旭不来,她也得守着他,才能安心呐。 这么一想,她的脚步更是急切了些,目光四处逡巡。 很快,她便找到了一种野菜,很是高兴地快步走了过去。蹲下身,就要伸手去将那野菜拔起时,却不知为何,将手停顿在了半空中,而面上刚刚牵起的笑,也缓缓消散了。 这个,她从前是不认识的。是那一次,为了躲萧旭,她与顾轻涯在山里待了些时日。 那些日子里,顾轻涯总是变着法儿地给她做好吃的。什么野菜、菌子,经了他的手,都能变得异常鲜美。 这野菜就是当中的一种。 方式炖在野鸡汤里,让那汤鲜美非常,闻歌直到现在,偶尔想起,嘴里也直泛口水。 可是如今有了野菜,这野鸡于闻歌而言,倒也并不难寻,问题就是,没了顾轻涯,又哪里还有那味道鲜美的汤呢? 闻歌突然失了兴致,一屁股,就坐在了那野菜旁边的青草地上,望着这处在顾轻涯口中处处是宝,一叶一花一草皆可入菜的山林,突然变得有些意兴阑珊起来。 闻歌突然有些记不起还没有遇见顾轻涯的日子,自己都是怎么过的了。 在城镇时,当然就是各家酒楼或是味道好的小食摊子打转,可是,也曾有如现在这般,流落山林荒野的时候,有的时候,还是一连好些日子。 那个时候,不也是随便摘几个果子果腹,饿不着就是了么?如今,却是一想起那些口子,闻歌便觉得嘴里淡到苦,甚至不自觉就泛起满嘴的口水来。 “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真是可怕的习惯!”闻歌叹息一声,但终究还是站了起来,然后再度朝着林子里走去,再不想吃,也得吃啊!不想饿着肚子的话。 到得夜色降临时,闻歌抱着一堆果子回了栖身的山洞。 看顾轻涯正在专注地调息,她不敢打扰了他,悄悄放轻了脚步,走到山洞一角铺好的干草之上坐下,将一颗红艳的果子放进嘴里,咀嚼了两下,酸中带着甜,微微着涩,但闻歌却小声笑道,“还不错!今日运气还算好!” 就这样,闻歌就着一堆果子,日日在山洞里陪着顾轻涯,哪怕他再没有布下结界,她也没有出去过一步。 这样,不知道过了几日。 这天清早,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闻歌正将身子半掩在洞口,仰头看着雨水从洞口山崖上垂挂下来的藤蔓上滴落,一滴一滴,渐渐连成了一线,认真地着呆时,身后山洞内,突然响起了衣衫摩擦的窸窣声。 闻歌心头一动,连忙回过头去,黑金色的眼瞳便是一亮,“你醒了?” 山洞里,已经数日没有睁过眼的顾轻涯此时正睁着一双黑得纯粹的眼,笑望着她,很是专注。 “你居然没有出去?”他问,语调里有丝淡淡的惊奇。 闻歌奇怪地瞅他一眼,“外面下着雨呢,出去做什么。” 顾轻涯目下闪了闪,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牵着嘴角,安静地笑。 须臾间,闻歌已经从洞口爬起,凑到他跟前,瞪大一双眼瞅着他。 倒是弄得顾轻涯有些不自在,往后缩了缩身子,好笑道,“你在干嘛?” 闻歌却没有移开视线,仍然是认认真真将他打量了个遍,这才觉得够了似的将目光挪开了。 “没什么。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是不是又在逞强了。” 顾轻涯听罢一愣,片刻后,却是失笑道,“放心吧!你不饿,不闹,我也用不着逞强不是。” 闻歌噘了噘嘴,说得好像都是为了她似的。 可这心里不以为然中隐隐掺杂的甜又是几个意思? 245 不瞑目 见姑娘已经撅起了嘴,顾轻涯懂得见好就收得很,“放心吧!这次,是彻底无碍了。” “当真?”闻歌却很是怀疑地瞄他。 “当真。”顾轻涯哭笑不得,就差没有指天誓了,但为了取信闻歌,语调却是再认真不过了。 “好吧!”闻歌又上上下下,用充满疑虑的目光将顾轻涯看了个透,这才勉为其难地点了个头。 倒是让顾轻涯越生出一种不被信任的感觉。 不过,话到了嘴边,他却转了话锋,抬起眼望了望洞外落雨的天,轻攒眉心道,“今日该是八月初三了吧?” 闻歌奇怪地瞅他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是啊!八月初三?”他这打坐调息的,一直闭着眼睛,难不成还算着时辰的?再说了,他突然说起这个做甚? “唉!”一声叹,顾轻涯抖抖他的衣袍,站起身来,“走吧?好歹去送韩铮最后一程。” 闻歌默然,原来是为了这个。目光一转,黑金色眼瞳微黯,这些日子,她倒是将这事,忘在了脑后。 “走吧!”顾轻涯将手递到她跟前。 闻歌低头看了他的手一眼,眸底种种思绪纠结成一团,光影明灭,而后,却是抬手,就将他的手拍开了,“走吧!你刚恢复,就别御剑了,由我驾云便是。” 一路驾云往松陵城方向而去,远远地,便已瞧见松陵城南,阴云笼罩,不见天日。闻歌只觉异常,但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边上顾轻涯却已经皱眉道,“驾云怕是过不去了,咱们且先下去吧?” 闻歌扭头看他一眼,无声点了点头,然后按下了云头。 不远处,距离松陵城南门不远处,数万南夏军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漫天黑雾所遮蔽了去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而明明不久之前,松陵城南门已是近在咫尺,攻进城去,那便是大功告成,谁料到,突然便生了这样的变故? 黑雾之中,隐约可闻武帝不甘的咆哮之声,但是,凡人之力却又如何奈何得了法阵,武帝再强,如今却也只剩了咆哮以泄心中不甘了。怎么能不甘,眼看着松陵城已经唾手可得,如今,可真是眼睁睁看着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了,这怎不叫武帝捶胸顿足啊? “看来……这便是萧旭布下的法阵了。”见到这样的情形,闻歌倒也明白了。起初,为了找武帝合作,那叫一个低声下气,如今,将人利用完了,翻起脸来,也是又快又彻底,真是……好不要脸!“按理说,都是修行之人,怎么就好意思一再用法术来为难普通人?”闻歌对这萧旭真是看不起得很。 “据我所知,从前,郇山剑派是有不得插手俗务的规矩得很。郇山的执法院向来执法严明,但若是萧旭此举是得了他哪位师尊或是长老,甚至是掌门的许可……那就不好说了。”顾忌着面前这位姑娘与郇山说到底有些解不开的渊源,所以,顾轻涯的这番话说得还算客气婉转。其实,无需求证,顾轻涯知道,若是没有得到许可,萧旭师兄弟几个,只怕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只是,郇山剑派,如今到底是已经堕落到与萧旭他们一丘之貉的地步,还是有些人被蒙在鼓里,现下,就有些不好说了。 而且,说起来,与他们也没有多大的干系,顾轻涯也不是那么在意就是了。 世间凡尘,哪里都一样,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纷争。而一旦有了利益纠葛,人就会生出贪欲,即便是清修之所的郇山,又哪里会有什么不同呢? “现在萧旭就开启了阵法,难道是城里……”闻歌突然脸色一变,掉头看向松陵城的方向,眸色复杂难辨。 这几日,因为担心顾轻涯,一个是实在没有心思去想,其实也是不敢让自己去想,闻歌虽然嘴硬,但是她又如何不知自己,就是现在,扭头看向前方那座不知在何时熟悉起来的城池时,她也不敢去想象会看见什么样的情景,因为,光是想象,她就已经觉得难受到无法呼吸了。 但不管怎么难受,该面对的,还得去面对。 顾轻涯的目光不知在什么时候,也转向了松陵城,眸色轻敛,点了点头,“嗯。应该是现在……已经不需要南夏军了。” 不需要南夏军的意思就是,虎威军已经不足为虑了,或者说,虎威军……怕是已经不存了,所以,这个时候,要避免的,就是引狼入室,这才是萧旭费尽心思布下法阵,又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开启法阵,将南夏军拦在松陵城南门外的用意。 “走吧!”顾轻涯再度朝着闻歌递出手去,与方才在山洞时一般无二,这个当作的深意,亦然。 他懂,闻歌也懂。 伸出手,他就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这一次,闻歌是依赖他一回,牵住他的手,或是,还是如之前那一次一般,拍开他的手。 闻歌倒也如之前在山洞时那般,低头看着递到自己眼前的,属于顾轻涯的那只手,眉眼轻敛,神色复杂。 顾轻涯却是微微笑着,还是那副从容清雅的模样,递出的手却是很稳很坚定。 过了好一会儿,闻歌终于有了动作,这回,却是与在山洞时,不一样的选择,因为她,选择将手送进了顾轻涯摊开的掌心。 顾轻涯自然也不会客气,当下,大掌一收,便已经将闻歌的手牢牢握在了掌心,然后,脸上的笑容便是控制不住地展开。 闻歌却是扭过了头去,不看他脸上的笑,“快点儿走吧!”说着,便是扯着他朝松陵城的方向而去。 即便心里已经有了准备,可是,真正看到的那一个刹那,才恍惚明白,原来,再多的准备都是不够的。 城楼顶上,有一把椅子,一面虎威军的军旗已经是千疮百孔,但还是高高地竖起,在带着硝烟的风中猎猎飞舞,松陵原上的风,带着它极为熟悉与亲切的味道,将榻包围,轻裹…… 军旗下,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影。 瘦削的身形上罩着沉重的甲胄,空荡荡,他的脸色已是青白,在斜风细雨中,更显出两分萧瑟之感。 不用去细看,闻歌与顾轻涯也知,人,已是死了。 可他的一双眼,却是没能闭上,死死瞪着北方,竟是……死不瞑目。那双眼,似是穿透了这遥远的距离,看向了烨京城那座最为华丽的宫殿深处,眼中有深浓的痛与控诉,他想要问的,是那座宫殿的主人。为何……竟这样狠心!可惜……穷其一声,他也再听不到那个答案了。 246 太狠心 那不是别人,正是韩定涛。 闻歌连忙捂住了嘴,黑金色的眼瞳里,却已经有泪花在打转。她想,即便是看戏的人,也会因为台上角色的悲欢离合而情绪起伏的吧?就像她看那些话本时,也是一样。 顾轻涯自始至终,都紧牵着她的手,目光幽深,而后,朝着韩定涛的方向,深深一揖。 闻歌也跟着深深鞠了个躬。 “还要继续走吗?”顾轻涯扭头看向她,她要知道,接下来的画面也未必美好。 闻歌却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自然要继续,她知道,该面对的,都得面对,她只是一个旁观者,这点儿勇气还是有的。 顾轻涯目下轻闪,因为南城门还未洞开,刚才,他才会拉着闻歌索性一纵上了城楼,这才瞧见了城楼之上的韩定涛。 这会儿,便也再度拉着闻歌从城楼之上再一跃而下,进了城。 一扭头,又是震撼。 城门边上,虎威军的尸身堆成了山,但即便如此,临死之前,他们也用自己的身躯,与袍泽兄弟们一道,筑成了最后一道防线,将城门牢牢抵住了。 若是南夏军最终破门而入,他们的身躯必将被践踏成肉泥,可是,他们却没有半分的犹豫。 两人沉默地,一步步走过这尸山血海。一路所见,皆是惨烈。 处处,都是尸体,他们熟知的那些人,冯子霖也好,韩铮也罢,也许就是这些尸体当中的一个,尸体,一个叠着一个,兑成了山,有穿着甲胄的士兵,也有布衣的百姓。 但,当中最多的,却是穿着虎威军服制的士兵。可是,分明……南夏军还被阻在城外,这些城里的虎威军,又是被谁所杀? 顾轻涯和闻歌心中都有答案,只是,不敢置信。 “为什么?”最终,闻歌还是问了,那语调里,带着浓浓的悲凉。“为什么,虎威军大都聚集在了南城?” 按理说,南城门未破,看这情形,反倒是北城门破了,这些虎威军,多半都是惨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可是,为什么,尸体堆积如山的地方,却不是北城,而多是南城。 难道是从北城逃跑来的? 闻歌刚起了这个念头,就是用力摇了摇头,这不可能!看他们前仆后继的姿态,分明是视死如归,哪里是逃跑? 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就因为这个猜测,闻歌的心里却开始凉,如果是那样的话,如果是那样的话……让这些搭上性命的虎威军情何以堪?而烨京城中那一位,还有奉他命来到这里的人,无论是握刀的手,还是旁人手里的刀,都是罪不可赦。 闻歌的手,不自觉地因为那个猜测,而着颤,其实,她心里清楚,那不仅仅是她的猜测…… 一只手,携着让人莫名安定与温暖的力量,将她的手,轻轻包裹。 她愣愣抬起头来,黑金色的眼瞳中映出两个小小的他,淡定的,从容的,好像生了任何的事,哪怕山河异变,他还是会在那里,在身边,不会走,不会倒的他。 “无论这是谁的决定,韩铮也好,韩定涛也罢,他们……都是真正的英雄,值得我们最深的尊敬。” 显然,闻歌想到的,顾轻涯也想到了。不同于闻歌将那一切归于猜测,他的话语,却是笃定的。笃定闻歌猜测的一切,是事实真相,残酷的,但却真实的真相。 闻歌陡然鼻间酸,扭头扫视着周遭堆积如山的虎威军将士的尸体,眼里聚了泪。 这些虎威军将士,哪怕是遭受了无数的背叛,到了最后,到了他们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是选择了作为一个军人保家卫国的责任,却将他们毫无所备,或者有所备,却无力抵挡的背,应上自己人的刀锋。 这一刻,闻歌恍惚明白,四十年后的那个松陵鬼域因何而就。 “有人。”突然之间,空气里细微的变化让顾轻涯眸底一暗,下一刻,便已携了闻歌的手,两人一道躲到了一旁的暗巷之中,同时,另一手,捻起一个诀,在两人面前布下了一道镜墙。 几乎是在这一切刚刚做完时,一对人马,就出现在了这条面目全非的长街尽头。 看清这队人马的第一眼,闻歌与顾轻涯两人都不由皱眉,因为那一对人马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把握刀的手,或者更准确的是,烨京城那座华丽宫城中的乾帝手里握着的刀,韩定涛的老对手,兵部尚书魏长亭是也。 与韩定涛斗了一辈子,总算是赢了一回,而且赢得漂亮,赢得彻底,也难怪他意气风得很,那眉眼间的欢悦即便是行走在这样的尸山血海中,也没有半点儿的收敛,却是看得闻歌义愤填膺,真是个心黑心狠的。 而更让顾轻涯在意的,却是正缓步走在魏长亭身边,落后了半步的萧旭,毕竟,他们刚刚才算在萧旭手底下吃了一回亏,这亏还吃得不小。 幸好,刚才为了以防万一,布下了结界,否则,若是被萧旭现了,只怕就不妙了。 而且……萧旭还不只一人。 顾轻涯望了望萧旭和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彭昌源,又一次庆幸起刚才的先见之明。 可是,下一刻,却又突然紧了心。 就是闻歌也突然紧张得一把掐住了顾轻涯的手背。 因为,魏长亭在走到他们藏身的这条暗巷前时,突然,便是停了步子,一双眉,轻皱了起来。 顾轻涯与闻歌屏住呼吸,有一瞬间,几乎以为魏长亭是现了他们,直到魏长亭开了口,才知道,他们是多虑了。 “冯肇庆人呢?这进城也大半日的工夫了,怎么就没有瞧见他的人影?” 原来是为了冯肇庆啊! 顾轻涯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就说嘛,他的结界,刚才他着意看过萧旭的反应,就是萧旭,也没有察觉,何况是魏长亭呢? 都是他们一时紧张过头了。魏长亭,一介凡胎,他能靠着心机,赢过韩定涛,却哪里能奈何得了他们呢? 这样一来,不管是顾轻涯也好,闻歌也罢,倒是都将心踏踏实实地揣回了肚子里。 “回大人,冯大人自进了城,便与末将等分开了,末将以为,他是得了大人的命令,有其他的事情要办,所以,没敢多问。”回应的,正是那位禁卫军的朱统领。 247 屠杀令 很显然,魏长亭根本没有给冯肇庆什么命令,让他单独行动的话,所以,听了朱统领的回话,他的眉心反倒皱得更紧,隐隐现出不悦之色。 “魏大人息怒,这松陵城,毕竟是冯大人的故里,也许总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吧!”对于那位冯大人故宅里的故事,萧旭也是略知一二的,只是,开口却不是为了给冯肇庆求情,实在是因为共事了数日,萧旭对面前这位兵部尚书算得有些了解,还真怕因着一个冯肇庆,惹恼了他,届时,冯肇庆没在跟前也就罢了,反倒是他们这些跟在身边的,要受无妄之灾。 魏长亭哼了一声,一时没有说话。 萧旭正盘算着要如何让这位魏大人彻底熄了怒火时,一对人马从长街的另一头快步而来。 萧旭见了,不由轻轻松了一口气,来得正是时候。 “大人。”来的人,是来向魏长亭复命的。“末将已是将城里大小巷弄都转了个遍,应该已经没有虎威军余孽了。” “应该?”魏长亭却对这个说法不满意得很,当下便是冷冷哼道,“我可不想听什么应该的话,只是搜了街头巷弄,那那些民居呢?你就确保一定没有漏网之鱼?千万清仔细些了,若是有个纰漏,你我在陛下面前,可都担不起这个责。” 这话,可谓是极重,那身穿甲胄的将领,本来笔挺的身形硬生生便是被这话压得弯了几寸,连忙拱手道,“大人教训的是,末将这就再去仔细搜上一回。”说着,举步就是要走。 “慢着!”魏长亭却是将他喊住了。 不只那将领,在场的其他人也都转头望向了魏长亭。 魏长亭脸上显出一丝有些古怪的笑,“何必这么麻烦?有些事情,原本可以简单些办,且一劳永逸。” “大人的意思是……”那将领满脸的疑虑,小心翼翼问道。 “我的意思?”魏长亭脸上的笑容更是古怪了,“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我们星夜行军而来,虽然是一场误会,但好歹解开了,虎威军还是忠心耿耿。可,我们却终究晚了一步,虎威军为护卫松陵城,已尽数惨死南夏军刀下,南夏军残暴不仁,竟是将二十万松陵百姓尽数屠尽,罪大恶极……” 那将领原本听得云里雾里,到后来,脸色惊变。 魏长亭见他没有动作,却是神色俱厉,“怎么?还没有听明白?可是要我再说得清楚一些?” 那将领浑身一颤,双腿打着颤,险些跪倒了下去。 魏长亭冷冷的眼神已经瞥了过来,“你要知道,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陛下的意思,是天意。”目光轻轻瞥过这满地堆积如山的虎威军尸体,“违背天意是个什么下场,你应该清楚。” 那将领低下头,眸中种种思绪纠结在一处,终于,他咬牙道,“大人放心!末将这就去办。”话落,他扭头大踏步走了,身上沉重的甲胄,让他每走一步,都是卡啦作响。 望着他的背影,魏长亭却好像还是不够放心一般,扭头对身后的朱统领道,“你跟上去,仔细点儿,可别留下什么活口。” 既然是要做这么一个局,便要让南夏军百口莫辩,这才能让东离日后出兵,天经地义,而且,哀兵必胜。松陵原近四十万军民的性命,足以让东离众将士杀红了眼。 “是。”朱统领垂眼应了一声,就挥手招了一队禁卫军,跟在方才那将领身后快步而去。 “贤侄为何笑?”魏长亭这才舒展了眉宇,回过头来,却见萧旭嘴角半勾,不由挑眉问道。 “萧某只是觉得大人杀伐决断,令人敬佩得很。”萧旭却是拱手,语带恭维。 魏长亭哈哈一笑,显然很是开怀,“贤侄真会玩笑,无论如何,还要多多仰仗贤侄之能呢!” “一定一定。”萧旭也是应得爽快。 两人都是笑,看上去和乐融融,当中有多少真情,多少实意,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这些人……这些人真是……”边上的闻歌却是听得怒了一双眸,却已经辞穷到找不出词语来形容了,只是,一双眼已经恨到了血红。 顾轻涯抬手将她的手轻轻握住,为了这样的人生气,不值当。 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明了的眼神,然后,同时开始拔腿往一个方向跑去。 “冯肇庆如果一早就去了小院,会是去干什么了?”闻歌有些担心,脚下迈得更快。 “你不是说了,他该去忏悔么?也许,他是去找冯娘子忏悔的呢?”顾轻涯笑眯眯地道,话是这么说,他脚下的度丝毫不落于闻歌。 而闻歌也半点儿没有被他的话语宽慰道,轻哼一声,她对冯肇庆可半点儿好感没有,忏悔?要有丁点儿的话,早就该有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闻歌与顾轻涯自觉已经赶得够快,无论如何也该赶在那些人之前了,应该来得及的。可是,进了通往他们租赁那个小院的巷子口时,两人的脚步便是不约而同惊得煞住脚步。 血、尸体……与之前走过的每一条街,都一般无二。 不同的是,这里明明远离主街,这样的巷弄,在松陵城中,有千千万万条,半点儿也不起眼。不管是虎威军也好,还是其他人也罢,这里都不该引人注意才是,可是……而且,这里的尸与其他地方的有些不同。 其他地方的尸体大多都是虎威军和其他身穿甲胄的士兵,间或掺杂着几个百姓,可是,这里却是只有百姓。 闻歌匆匆看过去,心下,便是一咯噔。 当中有几个,有些眼熟。 虽然并无深的交集,但毕竟住在这里有些时日,有些人,不说熟识,但至少认得。 都是这里的左领右舍。 虽然早早就说,这松陵城,并整个松陵原,有朝一日,都会成为修罗鬼域,每一个松陵城的人,只怕都会难逃劫难。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哪怕并不是熟识之人,闻歌看着,也觉得满心的难受。 而蓦然抬眼,再看向前方不远处,熟悉的小院,并隔壁葛家的院子时,闻歌只觉得,满心的情怯,明明该迈开步子,却是无论如何,也迈动不了分毫。 在闻歌愣的时候,顾轻涯已经蹲下身,一个个查看过了,甚至是近旁那些洞开的院门,他都进去过了,末了,到闻歌面前,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248 恨纠缠 没有活口! 闻歌知道顾轻涯摇头的意思。 而且……低头往脚下的尸体望去,一刀毙命,死不瞑目,刀口齐整。每一具尸体身上的都是致命伤,而且,匀称一致得好像一件艺术品。 这很显然,这些杀人的,都是些训练有素的,至少,挥刀的力道与度,都是训练过的。 可是,这样训练有素的人,却对一些平头百姓出手,这还真是大材小用。 闻歌嗤笑一声,眸中阴冷,这是屠杀,毫无反手之力的屠杀。 “啊!”一声尖叫,突然从巷弄中传来,不!更准确地说,是从他们租赁的那方小院中传来。 顾轻涯与闻歌皆是神色一凛,对望一眼,这会儿,也再顾不得什么情怯了,两人都是抬脚,便三两步,冲进了小院中去。 那院子里的景象,并不比巷子里好多少。或者更准确地说,于顾轻涯与闻歌而言,小院里的景象,要比巷子里更加的惨烈。 一进门的石阶上,趴伏着一人,一手朝门外疾伸,手上青筋暴露,脸上残存着惊恐,张嘴似要喊叫求救,可背上直直插入的一柄钢刀阻止了他,身下一滩殷红的血仍然汪着,却将他的生命尽数带走了。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虎妞的爷爷,葛大叔。 而天井里,还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葛大哥、葛大嫂,还有爱笑圆润的葛大娘……一个不少。 越是往里走,越是让人心惊,死不瞑目的眼,脸上一般无二的惊恐与哀求,还有,满地的血……都让闻歌的心,抽了又抽,这当中,有不忍,还有内疚。若不是她不小心闯到了萧旭的法阵之中,若不是顾五因此受了伤,他们若能早些回来,也许……也许就来得及阻止那些人,也许就来得及救他们了吧?也许…… 满院子浓浓的血腥味中,突然响起一丝细若蚊呐的低泣声。 闻歌眼中精光一掠,快步朝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快步而去。转过院子里那棵入春之后就显得郁郁葱葱的木槿,一抬眼,便瞧见了她往日里,最喜欢的那架忍冬藤。 可是……那片浓郁的绿色下面,此时却是一片扎眼的血红。 一个人躺卧在血泊之中,一双眼死死瞪着头顶上的忍冬藤,有惊恐,更有不敢置信,似是不相信,自己就这样死了,或者是不相信,自己会死。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冯肇庆。 而他身边,还蹲着一个人影,浑身湿淋淋,湿上缠着绿油油的青苔,还在滴着水,正是冯娘子。 她双手环膝,蹲在那里,头深埋在手臂间,那声低泣却就是由她出的。 闻歌目光一凛,转而却是注意到了她颤抖的手掌间,不住滴落的血,还有她指缝间的血迹,让他黑金色的眼瞳中泛起惊色,转头与顾轻涯对望一眼,后者眼中亦是惊。 冯娘子是怨鬼一只,因着死前心中难散的怨气而在此徘徊不去,因着对这处院子有些特殊的感情,所以,便滞留在了这里。可是,她一直没有什么道行,甚至连这方院子也出不去,更是连操纵实物的能力也没有,彼时,闻歌便觉得,这一位,活着时,温吞良善,死了,也还是一样的没用。 可是……面前的情形很明显。 冯肇庆,应该就是死在她的手里。说来说去,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 可是,她是怎么突然就能触碰到实物,而且,还能亲手杀人的?难道真的是因为见到了她一直怨着恨着的人,所以,才有了今日之果? 不管是因为什么,之前种下的因,今日得了果,总算有个了局。 似是听到了脚步声,冯娘子从双臂间抬起头来,一双红肿的眼抬起,对上闻歌俯瞰她的眼,然后,瞄向了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冯肇庆,轻勾唇角道,“今日,我总算为自己报了仇,他还真是狠心。为了他的荣华富贵,竟是不只要杀了我,还要将这些知道他过往的人,一并杀了。可惜……我早前,却是别无他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杀。可是……他居然连小虎妞也不肯放过。” 冯娘子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痕,闻歌却是听到虎妞的名字,心房不由一紧,是啊!虎妞!她抬起眼仓皇地四处逡巡时,一道人影从眼前闪过,却是顾轻涯,已经奔进了屋去,想必是去寻虎妞的下落了。 “……你不知道,我在他面前出现的时候,他脸色震惊得很,似是没有料到这一辈子还能再见我。,可那时,他并不害怕,即便我是鬼,他也不害怕,他以为,我还跟从前一样无用。但他我将他带来的那些兵一个个掐死时,他才知道怕了,居然吓得腿软,跌在了地上。”冯娘子说着,望了望地上死状惨烈,与这巷子里其他人一般无二,不!甚至比那些人,更要森然可怖的冯肇庆,嘴角勾起了一丝恍惚而古怪的笑。 闻歌抬眼,这才在忍冬藤后的水井边上,现了几具身穿甲胄的尸体。 “我要杀他时,他在我跟前跪地求饶,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什么,他后悔了,他有多想好……嗬!”冯娘子嗤笑一声,“他以为我还是如从前那般蠢,会相信他这些鬼话,会心软……若是他不下令将这个巷子的人一并杀了,那我……”冯娘子话到此处,却又没有说出。 但即便她话语未尽,闻歌也知道。早前的几次相劝,闻歌便知,冯娘子放不下这一切,不让自己解脱,是因为深深地恨着、怨着冯肇庆,可是,如顾轻涯所言,没有爱,又何处来的恨呢?所以,那恨有多浓,爱就有多深。 即便是冯肇庆再出现在她面前,她也不一定能下得了那个狠心,要了冯肇庆的命。她不是冯肇庆,做不来那样薄情寡义的事。 若不是冯肇庆为了掩盖他那些罪行,将这些左邻右舍一并残忍的杀害,刺激到了冯娘子,或许今日……定是另一番全然不同的局面。 冯娘子最是个心善的,她连亲手杀她的负心汉都还念念不忘,眼见这些无辜的左邻右舍,因她与冯肇庆之故,死于非命,怎么能不内疚?而这些内疚,才是促使她有了力量,亲手杀死那些杀人凶手和更加可恶的冯肇庆的原因。 249 终了局 冯肇庆怎么也没有想到,来到松陵,竟会将他的命,一并送掉。 “当初……未成亲时,他花言巧语,说什么生则同衾死同穴,我信了,他却未必放在心上。可惜,说过的话,哪里能说不做数就不做数的?他不记得,老天爷帮他记着呢!如今好了,欠着的,终究要还……这样,倒也算是兑现他的承诺了……” 冯娘子一边说着,面上显出些解脱的笑,而随着那笑,她的全身却开始慢慢透明起来。 闻歌目光微黯,在她面前轻轻蹲了下来,“是啊!都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因为之前种下的前因,才有今日的后果。佛家讲因果,道家讲法道自然,都是这个道理,所以,今日的事,是命盘里早就写定了的,无关你,如今,已有了了局,所以……放开些,不要心存内疚,放过你自己,忘了这一切,重新开始吧!” 冯娘子勾起嘴角,笑,笑中带了泪,渐渐,涤净了心底太多的晦涩、内疚、怨恨,还有其他种种。如同闻歌所言,也许,她终究可以释然,终至可以放下。 望着冯娘子一点点透明,但终究褪成一片洁白的灵魂,和眼底点点清明,闻歌也笑了,欣慰的,祝福的。 “去吧!安心跟着鬼差走,饮下孟婆汤,去往轮回道,来世,定是一个清明人生。” “承你吉言。”冯娘子冲着闻歌微微一笑,这一回,这一笑,舒朗若初云破晓,竟是闻歌所见过的,冯娘子最美的笑容。 “我听你话,放下,便自在。但也望着你,也是如此。莫要内疚,如你所言,都是因果。”冯娘子抬起手,看了看自己在半空中变得透明的手,大抵也知道自己在这世间的时候到了,只是真到了这一刻,所有该了结的,已经了结,她心中所有的执念都已释然,是真正顿悟了,放下了,心中清明,所以,一眼间,便也看清了闻歌,这一句劝,也是全了她们相识一场的缘分。 其实,说到底,闻歌与冯娘子是一类人,哦!不!闻歌是与死去后,满怀怨念的冯娘子很相似,就像是一只浑身是刺的刺猬,用浑身的刺,遮掩起了柔软的内在。所或许,就是因为相似吧!所以,才这样了解。 闻歌能够看穿她,她也能看穿闻歌。 闻歌被她这话说得略微愣神,抬眼间,便间光影纷乱,冯娘子等不到闻歌的答案,一瞬间,便已消失在了眼前。 两缕潮湿的青苔,从她的间坠落,缓缓飘在了闻歌的脚下。 闻歌低头望着那缕潮湿的青绿,微微笑,“多谢!”谢每一次经历,谢这些经历中,每一次收获的酸甜苦辣,谢,生命中每一个经过,或驻足的人。 抬眼间,一道人影已经快步从屋内出来了,正是方才急急冲进了屋里的顾轻涯,此时,他出来了,可手里却还横抱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虎妞!闻歌心一紧,快步上前,一边已经促声问道,“怎么样了?”低头看顾轻涯怀里的孩子,脸色死白,便已是觉得周身一冷。 顾轻涯皱着眉轻轻摇了摇头,“被撞到了头,虽然没有立时毙命,但失血过多……我到的时候,便已经是这样了。只是……最后一丝神识还未抽离。” 闻歌闻言,也是狠狠皱眉,只是,低头看着虎妞的小脸,轻轻拨开虎妞额前的碎,露出她额角那个狰狞的伤口,眼中的不忍渐浓,渐渐被一缕坚定所取代。 “不行。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 “那你打算怎么办?”顾轻涯抬起眼看她,目中深沉。虎妞如今虽然还残存着一缕神识,但若是放任不管,只怕也就是一会儿的工夫,人就过去了。 如同闻歌所言,一切都是命盘一早写就的,他们若是执意插手,有违天道。因为,若是命中注定要死的人,若是强留,那是会受到天罚的,要付出的代价,极大。 闻歌却是咬了牙,铁了心,“虎妞现在不是还有一丝神魂未灭么?这孩子既然能够得见凡人难见之物,难保没有什么因缘。你们修道之人善观面相,善排命格,你如今看虎妞,可是已经救无可救了?” 顾轻涯皱眉,倒是果真认认真真观了一回虎妞的面相,片刻以后,面色惊疑风抬起头道,“真是奇怪。按理说,魂魄已经四散,就这残存的一缕神识怕也支撑不了多久,可是……居然面无死气,这种情况,还真是闻所未闻。” 顾轻涯的语调难得失了一贯的平稳,透进了一丝丝的新奇。 顾轻涯知道的东西远比闻歌知道得要多,闻歌本就有自知之明,而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她倒不觉得这就比顾轻涯少了多少,所以,承认起来,也爽快得很。 而顾轻涯都闻所未闻的东西,闻歌自然更是不可能听说过,可就是因为这样,闻歌那双黑金色的眼瞳反倒是亮了起来。 “这么说来,就更可行了,不是吗?”顾轻涯的这一席话,反倒是让闻歌更是下定了决心。如冯娘子所言,她对这一整条巷子的人,都有愧。她洗碗就知道他们可能面临什么命运,今天,哪怕不是冯肇庆,也还有可能是其他人。松陵城的厄运与他们紧紧相连。 而闻歌……明明都知道,她本来有千百种方法帮助这些平头百姓躲过这一劫,可是,因为私心,她选择了袖手旁观,选择了沉默,连一句语焉不详的提醒也不曾有过。 这不是简单的一句,命中注定,有此一劫,避无可避,就能让她的心情轻松一些的。 而这整条巷子的人,如今,就只幸存了一个虎妞,还是与他们牵连最深,最放不下,最心疼的那一个,闻歌方才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救虎妞,何况是现在?顾轻涯的话给了她希望,虎妞……或许根本命不该绝。而他们的出现,就是为了救她呢?真正的命中注定,或许就是这一茬。 望着闻歌眼中的亮光与坚定,顾轻涯恍惚明白过来,姑娘已经打定了主意,而这位姑娘,一旦决定了要做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 走转头看了看怀里的小虎妞,略略沉吟了片刻,顾轻涯轻轻叹息一声,“你打算怎么做?” 250 竟焚城 “我会一种结魄之术。只要魂魄尚未散尽,我就有办法将之收集起来,就像织布一样,将破碎的魂魄一块块拼起来。” 闻歌说得轻松,顾轻涯却是听地皱眉,类似的结魄之术,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付出的代价都是极大,且不说要多少的灵力,只怕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我们可没有多少时间。”顾轻涯不得不提醒她。 “唔。”闻歌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若是他们所猜的不差,离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不远了,虎妞,却是属于这个时空的,他们没有办法带走。而他们何时走,何时留,都不是他们能够决定的。那结魄之术一经起,那便是要七七四十九日,不能停歇,若是中途中断,那无论是施术者,还是受术者,那都会受到灵力的反噬,后果不堪设想。 方才,闻歌一时头脑热,倒是没有想这么多,此时,经由顾轻涯提醒,便不由犹豫了。 闻歌的犹豫与挣扎,顾轻涯都看在眼里,他知道,她是真的很想倾尽全力来救虎妞。此时,她有法子能够救,若是不救,只怕,她的余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顾轻涯目下轻闪,沉吟片刻后,终是叹息道,“我幼年时,亦是魂魄不稳,所以,我师父给我寻了一个宝物,名唤镇魂珠。” 顾轻涯一边说,一边已是将虎妞轻轻放在了一旁的躺椅之上,摊开的手掌中光影一掠,一抹柔和的淡紫光晕现于掌间,光晕包裹中,是一颗比拇指肚略大了一点儿的珠子。 “镇魂珠?”闻歌望着他掌心那颗珠子,轻轻皱起眉来。 “嗯。”顾轻涯轻轻点头,“此珠名镇魂,是上古时期神器棕越神鼎上剥落下来的,后来,几经周转,才被我师父寻到。据说,除了安心定魂,还有收敛魂魄之效。总在虎妞身上,比起你的结魄之术,未必就差了多少。只是,却得随身佩戴,而且需要满足几个条件,一是要随在身上佩戴,二,便是不可离魂散之地过远,否则,它便鞭长莫及。所以……” 所以,即便用此镇魂珠替代闻歌的结魄之术,虎妞也得留在这里,而且,这镇魂珠哪怕真有收敛魂魄的神力,也远远不能与轩辕神珠之一的聚魄相提并论,虎妞的大多数魂魄已经四散,等到敛齐再修复,说是需时,却不知得需要多久了。 不过……目前看来,这却已是他们最好的选择了,但闻歌,却仍还有所顾虑。 “这镇魂珠,你既然随身佩戴,想必极是要紧,若是离了身……”这疑虑,却在顾轻涯身上,他说他幼时魂魄不稳,闻歌不知怎的就想到了他在水里时那骇人的模样。还有,每次从水里出来时,那副元气大伤的德性,心中,更是忧虑。 没想到,顾轻涯却是笑得很是自负,“一颗珠子而已,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堂堂男儿,若是非要依靠一颗小小的珠子才能保命,岂非太无用了?你放心!这颗珠子,对虎妞有用,是救命的良药,但对我而言,却不是那么重要的,即便没有了它,我也会活得好好的。”见闻歌面上还有疑虑,顾轻涯目光一闪,笑道,“闻歌!我顾五是个什么人,你也应该有所了解了。在你看来,我是会为了救别人,便不顾自己安危的人?” 闻歌目光轻闪,是不会!对别人不会!可是,对她……他却已是数次舍命相救了。 只是,对虎妞……就未必会了。他说得对,她了解他,至少这点儿了解还是有的。她认识的顾五,看似温文尔雅,对谁都温煦有礼,可是,骨子里,却最是个凉薄的性子,顺手的替天行道,他可以做,但前提是不会危及他自身,要救虎妞,如果只是顺手人情,他一定不会犹豫,但若是要以他的安危做注,那自然……不会。 这么一想,闻歌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原本深敛的眉心也轻轻舒展了开来。 见她的表情,顾轻涯便知道她是同意了。“那便快些吧!也不知道,我们还有多久时间。” 闻歌点了点头,“我先将虎妞的最后一缕神识先封印住。”以防万一,可别等不到其他的魂魄聚齐,这原本还残存在体内的一缕就消散了,那可不就白忙活一场了? 说罢,闻歌轻轻捻起一个诀,闭上眼,嘴里默默地念起什么,不一会儿后,安静地躺卧在椅子上的虎妞,却是缓缓浮到了半空中。 在闻歌手势放下,再睁开眼来时,虎妞便已轻轻落回椅子上,一道光芒,隐没在了虎妞颈间,然后,她白净的耳后,便悄悄开出了一朵花。有些像是曼珠沙华,瑰丽的红色,但却不是,而更类似一朵火焰。 她这手封印之法,是学自凤拾遗。虽然不是丹朱停焰,但毕竟都出自凤凰阙,所以隶属火系法术,留下些许印记,也是正常。 所以,闻歌不过轻轻瞥过那抹似花似火的印记,便挪开了视线,并无半点儿觉得异样。 而顾轻涯已经轻轻俯身,用法术幻化出了一根银色的链子,将那枚镇魂珠穿起,小心地挂在了虎妞胸前。 做完这些,抬起头来,顾轻涯的神色却是一凛。 闻歌看他脸色不对,抬起头来,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这么一看,也是眸中泛惊,原本半蹲着在观看虎妞脸色的身子,不由缓缓站直了,过了半晌,才讷讷道,“天呐!这些人……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而就是因为这样的暗,在那样一束冲天的火光亮起时,才显得更是触目惊心。 何况,眨眼间,其他不同的地方也接二连三亮起了火光,好似,整个松陵城,都被火光笼罩了一般。 天色更暗,然后,那四处而起的火光便好似将夜空也烧成了火红。 他们要做什么,已是不言而喻。 顾轻涯神色凝重,转头看向椅子上沉睡的虎妞。“我们现在怎么办?”虎妞不能走,只能留下,可若是松陵城被焚尽,成为一片焦土,虎妞又哪里能幸免于难? “将虎妞封印了吧!”闻歌皱着眉,思虑了片刻,然后咬着牙,做下了决定。 却是惊得顾轻涯眉眼骤抬。 251 修罗现 “你当真想好了?”顾轻涯还是问道,有些事情,她一定得想清楚,免得日后后悔不是? “我们没有时间了,不是吗?”闻歌显然是想清楚,哪怕只是短短的顷刻间,就是双眸也坚定如斯,顾轻涯便知,她是决定了,不会后悔。“就这样吧!我们目前也只能保得她一时无虞,日后如何,端看她自己造化了。” 以她与顾轻涯之力,要用一个封印将虎妞护住,倒也不是难事。难就难在,这封印封住了,但是,能不能解开,什么时候解开,就不好说了。但如今,闻歌实在考虑不了那么许多了,到最后,确实只能看虎妞的造化了。 顾轻涯点了点头,倒是没有话说了。两人很快将虎妞安置好,用法术将这巷子里的尸,尤其是葛家人都妥善安葬了,两人这才快步从那小院里出来。 这才觉之前所料竟是半点儿不差。 整个松陵城的民居,四处都着了火,冲天的火光几乎将整个天都烧燃了。 可火光里,却几乎听不见什么高呼救命的声响,更遑论救火和奔走了。 这就好似已经成了一座空城、死城。那火,燃得极快,空气里隐约有浓浓的火油味,而再过去,四方城门已经有三方被封死,唯独剩下的北门,是为有些人特意留下的逃生之路。只是,对于旁人来说,却可能是送死之路。 因为,北门有重兵把守,而且,手里的钢刀已经磨快,只要不是他们的人,别管你是不是百姓,一句奸细,不给你一声辩白的机会,便是一刀挥来结果了你。 不一会儿,北门边已经堆了成堆的尸,无一例外,皆是百姓。偶尔有漏网之鱼的虎威军,对这些本该是自己人的宁阳关守军已经不抱有任何希望了,就算是城里火光四起,百姓们仓皇逃命的时候,也不曾想过要随波逐流,去往北门。 “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关闭城门?”这些宁阳关守军留下来执行这些秘密任务的,都是些上官的心腹,但即便是心腹,手里的钢刀不是对着敌人,而是挥向了无辜的百姓,也会有不忍,也会心有抵触,便有人小声问起上官。 那上官正是早前被魏长亭呵斥过一回的那个将领,此时面无表情面对着城内的方向,这座经营了数百年的城池,在今日,就要焚为一片焦土,与这数十万军民,一起付之一炬,沦为孤魂野鬼。 每每一想到自己也是当中的一柄刀,手里沾满了鲜血,他便觉得难以呼吸。索性甩了甩头,硬起心肠,不让自己再去想。“总要等魏大人他们尽数退出,然后下令了才行。” 正说着话,两人抬起头来,却是蓦然一怔。 边上,先前问话的士兵到底要胆小些,绷不住,很是害怕地问道,“大……大人!那……那是什么东西?” 目光所及处,本来已经被满城的火都给烧红了的天空上莫名飘来一朵厚重的阴云,云层里裹着张牙舞爪的黑影,很快,便遮蔽了半边天空,然后,朝着北门的方向快地席卷而来。 那将领不敢说话,也没有办法回答,那是什么东西……还真不好说,但显然,不是什么好的东西。 他们虽然都是军人,但毕竟不是边疆,宁阳关外尚有松陵原,松陵原上又有虎威军镇守,这十来年,虽然大战小仗不断,但宁阳关从来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他早先十几年杀的人,也比不上今天一日杀的多,杀的,还多是往日里敬若神明的虎威军和无辜的松陵城百姓,他心中本就不安,如今,再看到这么诡异的景象,不知怎么便想起从前听过的一些传言,人死后,若是怨气不散,便会结为怨鬼。 今日这松陵城中的冤死鬼岂止万千,若是结成了怨鬼,又有何稀奇? “韩铮醒了?”不远处,顾轻涯与闻歌也是抬眼看到了那团越聚越大,越逼越近的阴云,面上都是肃穆。 用的这一个“醒”字,他们彼此之间都再明白不过。 方才,他们一路从南门进来,踏着尸山血海走到这里,一路上,处处所见皆是尸体,虽然没有真正瞧见属于韩铮的那一具,但他们都毫不怀疑韩铮已死。否则以他的心气,若是还活着,哪怕只剩一口气,也绝不会苟且偷生。 而且,如今抬眼看头顶上飘来的那朵阴云,与早前他们在猛鬼陵与韩铮遇上时,他的千鬼兵团也没什不同,所以,他们确信,韩铮已经醒了,那个他们初见时,就力量强大到能让他们数人联手都奈何不得的韩铮,醒了。 两人话声刚落,便见着前方街尾上,正惊慌失措地跑来一群人,与早前的神气全然不同的狼狈,丢盔弃甲、屁滚尿流,不过如是。正是魏长亭一行人,包括萧旭也在其中。 跑着跑着,不住往后张望的魏长亭竟是“砰”一声摔在了地上,他边上的萧旭顿了顿脚步,似是犹豫了一刻,终究还是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魏长亭一把抓住他,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萧贤侄,你快些想想办法啊!你不是郇山道长的高徒吗?你不是就擅长降妖伏魔吗?” 萧旭却是摇了摇头,他能怎么办?他也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会展成这样。刚才,魏长亭不也看见了吗?他那彭师弟眨眼便被那些恶鬼撕了个粉碎,他即便比彭昌源的道行高深那么一些,但也对上这么多怨力极强的恶鬼,能够自保已经是不错了,哪里还能奈何得了他们呢? 何况……还有韩铮!想起韩铮,萧旭眸色一黯,目中难掩惊骇。没有想到,成了鬼的韩铮竟这般厉害,如今想起来,萧旭还是心有余悸。何况,韩铮有多恨他,萧旭能够想象得到,若是他与韩铮对上,还不知道韩铮会多可怕,光是想象,萧旭都忍不住想要打哆嗦。 这里才想到韩铮,那边,突然便听得身边士兵的一声惊喊,众人扭过头去,便见得如墨般的黑从街道的尽头涌了过来,黑暗中,似有无数的鬼影张牙舞爪聚拢而来,当前一道身影,如同浴血的修罗,手里有一枚东西出诡异的亮光,周遭聚起了诡异的气流漩涡,将其包裹其中,亮光中,映出韩铮的脸,狰狞扭曲,双目血红,那是真正,浴血的修罗,遇神杀神,遇佛弑佛。 252 胆儿肥 “那是……”顾轻涯的视线定格在韩铮手里那枚能够光,还能制造出诡异气流,一看便知力量强大的诡异的物件之上。 “虎威军的虎符。”闻歌也认出来了,眉心一蹙。 顾轻涯扭头看她,眉心也是一攒,“到底是什么人托你找这样的东西?”那东西早在之前便怀疑有些不寻常,如今看来,却是肯定非比寻常了。 闻歌摇头,也是面色凝重而复杂,“我不知道。” 顾轻涯深深凝住她片刻,终究是移开了视线,他了解她,即便如此,为了她想要换得的那个消息,她还是会不惜一切代价,取得这东西,然后交给那些人。 两人之间的气氛莫名地有些凝滞。 “现在怎么办?”过了片刻,闻歌终究还是受不住顾轻涯这样的沉默,轻咳一声道。 那边,千鬼兵团已经在韩铮的号令之下,朝着魏长亭和萧旭等人进攻了。 这两人倒是又一次刷新了闻歌对人性本恶,人性自私的体悟。 本以为这次,他们是在劫难逃了,毕竟,韩铮千鬼兵团的实力,甚至是他本身的可怕,闻歌他们都是领教过了的,只是,不知是因为如今道行还远远比不上四十多年后,还是那些士兵被魏长亭命令死守,用身体筑起了一方肉盾,即便是眨眼间便被撕了个粉碎,还是为魏长亭和萧旭他们几个争取了一息的时间,就这么一息的时间,就足够了,萧旭为了自保,得以布下一道结界,城门得以关闭。 韩铮祭出了那枚虎符,漂浮在半空中,卷起疯狂的漩涡,朝着那道结界撞去。 “砰!砰!砰!”地动山摇。 有那么一瞬间,闻歌几乎已经听到了结界碎裂的声响,但却没有听到顾轻涯的回答,她扭头往他看去,却见他神色沉凝望着某一处。 她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只见那虎符出一道刺目的光,闻歌埋头抬手,去遮那道光,另外一只手,却被一只温暖、熟悉的手掌包裹,紧牵。 刹那间,世界陡然安静,方才的喊杀喧嚣之声消失了,闻歌蓦然抬头,却是惊得骤然瞠大了黑金色的双瞳。 “我们……出来了?” 虽然刚才,也是黑,可这会儿的黑,却与方才截然不同。带着腥味儿的风轻轻拂过鼻端,那是经年累月的腐朽的气味,感觉不到半点儿生命的气息,四周聚拢而来的黑,像是一只无边无际,没有出口的大袋子,将他们笼在其中,这一切,都似曾相识,闻歌有那么一瞬间,心脏紧缩,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明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却又是不怎么敢确定。 好像,自己一直努力而不得的东西,突然就落在了自己手里,那种天上掉馅儿饼的不真实感盈得一心满满。 顾轻涯点了点头,神色凝重望着某一处,“应该是没错!” 闻歌跟着抬起眼,便瞧见了前方不远处卷来的一团黑暴,那些黑云之中狰狞扭曲的鬼影太过真实,只是这回,却是冲着他们而来。 他们从一开始就紧牵的手一直未曾松开过,这下倒是方便了许多,顾轻涯一把拽起闻歌,便使出沧溟飞渡开始逃命。 好不容易,总算是将那些追击他们的鬼兵躲开了,还是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又借用了岑骏布下的结界,这才躲过了一劫,可,即便如此,两人也是累得气喘吁吁。 “我们现在怎么办?”闻歌一边弯着腰喘气,一边抬头看顾轻涯。 还真是没有想到,他们起初以为找到了那对铜铃,就可以回来,结果等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铜铃出现,却是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反倒是韩铮一变成了他们初见时的那个模样,一祭出那枚虎符,他们反倒是毫无征兆地就出来了,还真是……去与来都是上天决定的,都是天意,半点儿由不得他们啊! “也不知道阿懋他们还在不在?还有……” “岑骏!”两人异口同声道。 这阵法,毕竟是岑骏所布,若是他还在此处,他们得万事小心才是。 两人交换了一个彼此明了的眼神,然后各自点了点头。他们离开这里这么久,不知道情况,还真得事事谨慎。 按理,已经过去一年多的时间了,云懋他们应该早已不在此处了,可是,谁知,两人才不过走了几步,顾轻涯便是神色一凛,一边用食指抵住薄唇,比了个禁声的动作,一边用嘴唇无声说了两个字,“有人!” 然后,便已是拉了她,两人迅疾一闪,躲到了一旁。 “我说你们怎么回事?当真是怕那些鬼了?你们郇山不是标榜什么天下正道之,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么?不管怎么说,我家小五和闻歌与你们也算相识一场,他们若是落在了那些鬼兵手里,你们却救也不救一下吗?”来人的语调有些急,有些怒,听在闻歌和顾轻涯耳里,却是惊喜非常。 云懋? 云二? 他居然还在? “你!闭嘴!”这一回开口的,却是把冷到了极致的女嗓,偏偏,那声音却好似从紧咬的齿缝间蹦出来的,有些走了调,冷里掺着隐隐的火,是曲未浓。 她心里的火气,岂止是这两三个字能表达完的。这货这会儿倒是好意思叽里呱啦地抱怨,怕鬼?也不知道是谁才怕鬼呢!刚才半点儿忙帮不上不说,还一见到鬼就吓得腿软的一个大累赘。这会儿倒好了,又有力气大放厥词了。 说他们郇山如何如何,却也不想想,这些年,哪一回的试剑大会少了他们沧溟岛的云家弟子? 远离红尘?淡泊名利?哈! “我说,曲女侠!你还真别让我闭嘴了,你看吧,你与这位叶兄,本来就很是惜字如金了,这走来走去,这猛鬼陵伸手不见五指,本就只有我们几个活人,若是连我也再不说话,我都要怀疑我们根本就是住在坟墓里了,或许跟这猛鬼陵里的猛鬼也没啥区别了。” 吧啦吧啦,云懋非但没闭嘴,反而长篇大论起来,闻歌一听,却是不由莞尔,与顾轻涯挤了挤眼睛,心想道,他这下该放心了吧?看来,这些日子,云二货过得很是不错,精力好得很,而且,胆儿也养肥了,闻歌可是记得很是清楚,不久前,云懋对着曲未浓可是噤若寒蝉的模样,如今,居然也有胆子顶嘴了,这胆儿不是养肥了,是什么? 253 再重逢 然而,他这么一胆儿肥的吧啦吧啦,却是让本来耐性就已经不多的曲未浓彻底耐性告罄了。 “你闭不闭嘴?在不闭嘴,是不是要让我抓只鬼来让你闭嘴?” “叮”一声响,那是手里长剑被轻弹出鞘的声音,配合着曲未浓听上去满是威胁的话语,对胆小的人,还真很有些震慑的作用。 而云懋,很不幸的,正好是那胆小的人中,又比较胆小的那一个,所以,他立刻不敢吭声了,就只是偷偷瞄身后一眼,打个哆嗦,想说一声,鬼嘛,有什么稀奇的?在这猛鬼陵中,那可是一抓一大把,走哪儿遇一群的。而且……他们身后可不就跟着一只吗?哪里用得着去抓这么费劲?可惜,这些话,他也只敢在心里腹诽罢了,若是他真敢说出口,曲未浓那把只是稍稍弹开一点儿的长剑搞不好就要彻底出鞘,出鞘不只,只怕还要沾一回血,他的血。 所以,云懋很是识时务地闭嘴了。 耳根子清净了,叶空蝉往后瞥了一眼,这才慢吞吞道,“好了师妹!少说两句!” 少说两句?怎么不见你早说?云懋在叶空蝉身后翻了个白眼,不过,在叶空蝉回头望过来时,却是连忙挤出一个笑来,不管怎么说,他们沧溟云家和郇山剑派在人前,那可是道友啊,平日里师兄姐弟妹得喊得亲热得很,今日,他跟小五虽然没有自报家门,但来日到了试剑大会,终究会遇上的,所以,不能闹僵了,到时,面上不好看。何况,目前这个状况,自己还得靠着他们呢,所以,不可得罪啊不可得罪,忍啊,好好忍。 “抱歉了,云兄,我家师妹一向心直口快,又自来在山上长大,对人情世故不怎么在行,若有失言得罪之处,还希望云兄多多海涵,不要与她计较了。” “是是是!曲女侠与我有救命之恩,她又是个姑娘家,我哪里能与她计较?”好男不跟女斗,跟她计较?能计较得完么? “我们不在的时候,你们就是这样欺负我们云二的?”突来的女嗓在这空寂的暗夜里响起,三人皆是一怔,继而,叶空蝉和曲未浓蹙了蹙眉心,云懋却是脸泛喜色。 手中的炼魔灯散出的莹莹蓝光外,缓缓踱来两道身影,男的挺拔清雅,女的俏丽大方,不是顾轻涯与闻歌又是谁? “小五!闻歌!真的是你们啊!我就说嘛,你们哪里会那么容易就被抓了?”云懋高兴得很,音调都比方才高了八度。 闻歌却是没理他,转而望向叶空蝉与曲未浓,眉儿轻轻挑起,“叶少侠与曲姑娘居然还在?” 这话里的意味,有些道不明,但直觉有些不好,但哪里不好,叶空蝉和曲未浓也说不出来,只是对望了一眼,叶空蝉便拱手道,“二位平安无事就好了。” 他们又哪里知道,闻歌到那四十年前的时空走了一遭,亲身经历了四十年前那场大战,亲眼见了郇山弟子的卑鄙龌蹉,如今是对郇山充满了嫌恶,半点儿不因她爹曾经是郇山的掌门而有丝毫的改变,闻言,也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没好气道,“让你们失望了,真抱歉!” 叶空蝉与曲未浓眉心皱得更紧。 而那边顾轻涯已经轻拉了闻歌一下,两人对望了一眼,闻歌本来还有满心的不平,却最终只是哼了一声,硬是吞了下去,只是扭头看咯一边。 而顾轻涯已经当先一步,朝着几人拱手笑道,“叶兄与曲姑娘别来无恙?这些日子,劳二位帮我照顾云懋。大恩不言谢。” “顾少侠这还像些话,帮你们护着这个怕鬼的软脚虾,我们还真对你们有恩,虽然不想居功,但一上来就阴阳怪气的,也委实让人心寒。”曲未浓却是个受不得气的,还计较着方才闻歌的态度,不顾叶空蝉的阻拦,一番话便是堵了回去,一双眼更是睨着闻歌。 闻歌也瞪了回来,若不是顾轻涯回将她的手握在了掌心,握得有些紧,她就要不顾一切呛回去了。 但因着有顾轻涯的提醒,她这口气,也只得生生咽下了。罢了罢了!她大人不记小人过,长着年纪,长着辈分,何必跟个小姑娘计较。一边在心里默念着,闻歌一边在用力深呼吸,好一会儿,这才将胸口的恼火压下去了。 见闻歌没有回嘴,而顾轻涯姿态端方真诚得很,再多说什么,反倒显得他们气量狭小了,叶空蝉给曲未浓使了个眼色,曲未浓不甘不愿闭了嘴,却还是撇了撇嘴角。 叶空蝉这才笑着朝顾轻涯一拱手道,“顾兄哪里话,怎么说,都是同道中人,能护自然得护,倒是这几日,两位去了哪里?可是让我们好找!” 这几日?顾轻涯目光微闪,回过头,与闻歌对望了一眼,眸中都是惊怔。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云懋却是等不及了,一个跨步上前,道,“是啊!那日,你们先背了韩夫人的尸骨出去,我们后来摆脱了他们那位师叔去追你们,却刚好瞧见韩夫人的尸骨被弃在路边,你们却不见了踪影。还好这位叶少侠反应快,将韩夫人的尸骨抢了过来,这才没让她落在韩铮手里。可这几天,我们到处找你们,也没有点儿消息,我还当你们被韩铮抓去了,正跟他们商量着去救你们呢,可这位曲女侠却是怎么也不肯,说什么情况未明,不可妄动……” 云懋果然不负他话唠的本质,一开口,便是一长串的叽里呱啦,说到后来,倒也不掩饰对曲未浓的不满,轻轻撇了撇唇角。 但也拜他话唠所致,顾轻涯和闻歌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只是……有些不敢置信罢了。 “我跟闻歌那日被韩铮追杀,一时不敌,这才没有法子,只得暂且将韩夫人的尸骨弃置路旁,还有劳叶兄帮忙,这才力挽狂澜。”顾轻涯目光微闪,好话不要钱似的一箩筐一箩筐地送给叶空蝉。 “哪里。既然我们答应了韩夫人,自然就要做到。”叶空蝉也是回以君子端方。 这位表面看来,倒是谦谦君子得很,就是不知,这位名门正派,究竟是表里如一,还是如同他们遇到的他的那几位师叔伯辈分的那样道貌岸然了。 闻歌撇了撇嘴角。 254 夜相谈 闻歌抬起的眼,望见了静静站在他们身后,也不说话,如同一道影子的淳于冉,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 从前不知,但如今,亲身经历了那些,闻歌即便是对韩铮,也生不出半点儿的怨恨了,遑论淳于冉? 只是,一时间,心绪复杂罢了,闻歌对淳于冉,心中有愧,因为总觉得那日,自己没能救下她。即便,顾轻涯说,不怪她,命运使然,她已经尽力了,可她,还是觉得内疚。 这些人当中,没有人知道闻歌的表情为什么变得有些奇怪,那样专注而复杂地望着淳于冉的眼神也是,让人不解得很。 唯独顾轻涯,很是了解。轻轻掐了她手背一下,她才低下了头去。 而顾轻涯已经笑道,“我们这几日也是过得很是狼狈,到处躲到处藏的,这里又是不见天日,没有日升月落,也不知过了几日。”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彻底瞒下他们这些日子的经历了。 眨了眨眼,闻歌倒是半点儿不介意瞒着这两位,只是,想想还是不可思议。他们在那个时空,可是过了一年还多的时间,谁知这里,却是才不过过了数日,这还真是…… “我们也不知道几日,只能估摸着,大约也就过了七八十个时辰吧!”云懋应道,说着,又免不了抱怨,“你们也是。就算是只能藏着躲着,好歹也想个法子跟我说一声,害我好一顿担心。” 原来,才不过七八日的工夫。闻歌目下闪了闪,与顾轻涯对望了一眼。 后者已经不慌不忙笑道,“因为怕泄露形迹,也不敢使用法术,让你担心了,抱歉。” 要装真诚,顾五认了第二,怕是还无人敢称第一,何况,这一番话,在情在理,又表达了歉意,还真让人寻不到半分错漏,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嘛。 而闻歌眼珠子一转,也是笑道,“对不住了,几位。我这几日担惊受怕的,有些神经质了,你们莫要与我计较。”然后,对着愣神的云懋一招手,岔开了话题道,“云二,我这些日子可想你了,快些,将你乾坤百宝袋里的好东西拿出来,我都快要饿死了。” 云懋见她那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嘴里嘟囔了一句,面上有些不甘不愿,但倒很是配合地从百宝袋里取了一些不用烹煮,但闻歌往日就很是喜欢的点心,递给了她。 闻歌抬起手,便是拍小狗般拍了拍云懋的脑袋,笑得弯起一双黑金色的眼瞳,“哎呀!还是云二可人疼!” 这一番姿态,莫说云懋恶寒地打了个哆嗦,就是曲未浓也奇怪地看了闻歌一眼,怎么突然这么腻歪了?倒好似生离死别过后,偶然重逢了一般,往日里,也没觉得闻歌与云懋有多好啊? “看来……顾兄与闻歌姑娘这几日的经历果真很是深刻。”叶空蝉别有深意的目光从已经大快朵颐起来的闻歌身上挪开,转而望向了身旁的顾轻涯,若有所思。 可惜,顾轻涯是什么人?他若是果真要藏匿起什么心思,又哪里是能轻易让人看穿的? 所以,似是半点儿没有听出叶空蝉话语里的深意,他微微笑,带着苦涩,半真半假回道,“可不是么?这些日子,委实是委屈了闻歌,叶兄莫见笑。” 自然不能见笑。叶空蝉将复杂的心绪尽数掩外眸底,扯了扯唇,沉默。 等到闻歌吃了几块儿点心,表情餍足了,顾轻涯轻轻笑道,“走吧!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我和闻歌很累了,想要歇歇!” 这话是真,不只身累,心又何尝轻松。 这里的黑,从来没有昼夜之分,睁眼、闭眼,都是浓如墨色。 闻歌睡了一会儿,就再睡不着,睁开眼来,借着炼魔灯的幽幽蓝光,望着黑沉的夜色起呆来,吞吐间,尽是猛鬼陵独有的,带着腥味儿的腐朽气息,闻歌突然强烈地怀念起了松陵原上的风,那些风里夹带着的味道,春日时的蔓蔓青草,盛夏时一场大雨过后的泥土腥味儿,秋日时阳光的爽冽,还有冬日时冰雪的味道,同样的地方,却已是截然不同的气息,因为见过,所以才更知面前这腐朽曾经的美好,所以怀念。 “不过才几日的工夫,你好像变了许多。”耳畔,响起一声轻语,闻歌扭头,看见了坐在身畔不远处一块儿青石上,也是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的淳于冉,这还是他们重逢以来,她头一回开口说话呢! 闻歌侧了侧身子,眨了眨眼,有些好奇地挑起眉来,“哦?哪里变了?” 淳于冉扭头过来看她,那目光很是专注,似是要看透闻歌的心,这让闻歌有些不自在。 可是,片刻后,淳于冉却挪开了视线,然后,轻轻摇了摇头,“说不上来。只是觉得,你的眼睛里多了许多东西,那是经历过的人,才会一点点积淀下来的东西,可是……”她摇头失笑,“怎么可能呢?你们不过才离开了几日而已。” 闻歌目光轻闪,不自觉坐起了身子,心想道,这阿冉,不愧能以一人之力,并两千多老弱残兵,拖住南夏十万精兵强将的女诸葛,够敏锐。可惜……她与顾五已经达成了共识,有些事情,还是成为他们共同的秘密就好。 “你呢?那日可曾见到韩铮?”目光轻闪,闻歌淡淡带开了话题。 那日,他们离开时,韩铮的千鬼兵团已经近在咫尺,若是说叶空蝉能将淳于冉的尸骨抢到的话,他们很有可能与韩铮打过照面了才是。 谁知,淳于冉却是轻轻摇了摇头,“不曾。我们到时,韩铮已经带着一部分人马走了,我猜,他应该是去追你们了。” 闻歌先是一愣,继而想想也是,若是韩铮在的话,叶空蝉想要将淳于冉的尸骨抢回来怕也不那么容易的。毕竟,韩铮成为鬼之后的力量,强大到可怕。 淳于冉沉默了片刻,嘴角牵起一丝微苦的笑痕,“其实,那日我也以为,我就要见到他的。可是……没有见到,我心里有些失望,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也松了一口气。”对上闻歌奇怪的目光,她又是一笑,“很奇怪吧?我也觉得很奇怪!不过……我后来倒是有些明白了,原来,我是想见到他,却又有些怕见到他的……” 255 良药否 “为何?”闻歌是真不明白这些婉转旖旎到纠结的心思,想见就见,不想见那就不见,哪里来的想见,却又怕见,不敢见呢? 赫连小白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闻歌了,今日再见她,就一直很是激动,而且粘人得不行,就是睡觉也不肯离了闻歌,就蜷缩成一团,偎在她身边。 如今,闻歌醒了,它也懒洋洋地转醒,撒娇似的轻叫了一声,用它朱红的喙讨好地轻啄了闻歌的手心好几下,然后,便将它的脑袋歪在了闻歌的臂弯里。 闻歌很没好气地伸出食指轻点了一下它的脑袋,倒也没有将它推开,不过一会儿,赫连小白便又在闻歌的臂弯里睡熟了。 闻歌哼了一声,抬起眼来,却看见淳于冉正望着他们,微微笑,不由皱了眉道,“你为何笑?” 淳于冉还是笑,“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何吗?你看!”抬手指了指闻歌臂弯里的赫连小白,“若是人可以像它们一样,简单直接,想念了就坦白,见到了就亲近,那什么事情都要简单许多了,不是吗?可惜……人啊!有的时候,这世间最最复杂的,就是人心。” 闻歌听罢,轻敛眸色,这一番话,很是耳熟,倒是与那时在松陵原上,与顾轻涯说起冯肇庆和冯娘子时,顾轻涯的说法挺相似。 那时,顾轻涯也说什么爱恨两难,可最后冯肇庆和冯娘子终是一场孽缘,各自死在彼此的手里,究竟是爱,还是恨,或果真爱恨两难,就不好说了,也没有必要再说。 “想见,因为我心里有他,即便过了这么久,还是放不下,自然想见。可却又不敢见,因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淳于冉站起身来,望着夜色,脸上是疏淡的笑。 闻歌了解地点了点头,却是念了一句酸诗,“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你现在的心情跟那个酸儒应该有些相似吧!虽然……我还是不怎么理解,不过……阿冉,你看看这里。”闻歌一手撑在地上,轻一用力,身子便已轻盈地从地面上一跃而起,三两步就走到了淳于冉身边,与她一同眺望着这无边无际,无论如何也看不穿的夜色。 淳于冉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点点看了过去,四野,除了黑还是黑,她不由皱了眉,疑虑地望向闻歌,不知道她想要自己看的是什么? 闻歌放下手,笑望她,“这里,是你从前最熟悉的地方。可是如今,你看看……你还记得它当初的模样吗?” 淳于冉一怔,掉头往四野深浓的如墨夜色看去,大抵有些明白了闻歌的意思,一双眉若有所思地轻轻敛起。 “要说物是人非,要说近乡情怯,要说想见,却又不敢见的,不该是你,而恰恰还是韩铮。我可以理解,他经过了那些种种,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情非得已,可是……他却忘了他的初衷,也忘了他的初心。他当初,将你葬在了这片土地上,是因为,这是你最爱的地方,是生你育你,你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决心守护的地方,而亦是他,一肩挑起的责任。可你看看,你曾经最爱的松陵原,哪里又还是从前的模样?” 淳于冉望着闻歌,目光几闪,当中复杂纠结,有惊有骇,有不敢置信,片刻之后,才一点点归于沉寂,“姑娘,果真非寻常人。” 那几句话,轻描淡写,但若非知她与韩铮甚深之人,又哪里能够说出?可是……他们不过萍水相逢,又哪里来的知之甚深?而且,方才那些话,绝非一个对她与韩铮过去一无所知的人能够说出的。 “阿冉用不着揣度我。我有目的,但应该不会与你相悖。”注意到淳于冉面色有异,闻歌却是不慌不忙,轻轻笑道,“松陵原这个地方,对你而言,有太多难舍,对于我而言,也有一些美好的回忆,我希望它回到最初的样子,我相信,你也一样。而韩铮,我理解他之所以走到如斯境地的情非得已,可是,一直困守在这里,不过是不放过他自己,还有这数十万军民冤魂罢了。只有真正放下了,才得自在。” “放下?”淳于冉却是勾了勾唇角,隐现一丝讥嘲,“姑娘若是果真对韩铮之所以走到这个地步有所了解的话,便该知道,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对于韩铮来说,有多么难为了。放下……谈何容易?” “韩铮执念太深,放下难为,为难的,却是他自己。说到底,他这是心病,都说心病还须心药医,阿冉……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不会是治愈他的那剂良药呢?” 闻歌这一席话,似是给了淳于冉极大的冲击,她神色一震,继而便是低下头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闻歌说完了想说和该说的话,反倒是轻松得很,轻轻笑道,“今日我说得委实有点儿多,你别见怪啊!你好好想想吧!若是你实在不愿见他,那也没有关系,我们之前的约定,你便当不做数就是了。不过你放心,即便你不去见韩铮,你我相识一场也是缘分,我答应了将你的尸骨寻到,如今已是允诺,至于为你解除禁灵之术,我也必然会尽我所能。” 话落,她脚步轻快地越过前方怔立的淳于冉,下了他们暂且栖身的这处矮坡。 “你慢慢在这儿想着,我随便走走!” 不过随便走走也能碰见人,这难道真的是缘分? “这么晚了,你还不睡?”闻歌一瞬间收敛起眸中的思绪,悄悄站直了身子,望向面前抱臂而立的人,即便入目所及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但他那一身白还是扎眼得很,想当作没看见都不行。 “这么早,你要出去?”顾轻涯挑眉,抬起头望了望天,这样的天色,不分昼夜,他们还能在这里讨论一番早晚得问题,委实也算是苦中作乐了,闻歌与他相处日久,这豁达之道,倒是深得精髓。 闻歌皱眉看他,而他,却只是神色淡淡,带着笑回望她,片刻后,闻歌叹息了一声,“你特意在这里等我的?”语调有些无奈,又很是懊恼。 她当然也可以搬出对淳于冉说得那套随便走走的说辞,可是,对着这只狐狸,他会相信吗?自然不信。 256 前路难 “你特意在这里等我的?”闻歌问出这话时,便不是很抱希望。 “是啊!”顾轻涯应得爽快,将闻歌那仅剩的一缕微乎其微的希望,尽数掐灭。 闻歌泄气地垮下双肩,叹息,“你知道我要去哪儿?”问罢,又觉得自己实在是问了个蠢问题,若是不知道,他哪里会一早就守株待兔?她就是那只笨兔子。 眼见闻歌的腮帮子鼓囊了起来,顾轻涯柔下眸色,伸出修长的食指,将她的腮帮子戳得凹了下去,在闻歌黑金色的双瞳不满地瞪过来时,他微微笑道,“好了!走吧!再啰嗦,一会儿被那位叶少侠或是曲女侠现了,恐生周折。” 闻歌瞪他一眼,倒也知道他的顾虑是对的,一言不越过他,便往前路走。没有捧着炼魔灯出来,闻歌又没有顾轻涯那么好的眼力,走着走着,便是一个趔趄,顾轻涯箍住她的胳膊,将她轻轻一提,便锁在了身边。 一边拉着她的手走,一边轻声道,“不要不高兴了。你一个人去,我如何能放心?” 闻歌抬起眼,瞪着他宽厚的背脊,心里想得却是,他之前受的伤也不知好全了没有,她不也是担心他跟着有危险么?可这话,却是不那么好说出口的,所以,闻歌也只能瞪着了。 只是,心里那股恼火,却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熄灭得半点儿火星子也不剩了。 两人没有再说话,牵着手,一前一后走在这似没有尽头的黑暗里,但气氛却比方才柔和了好多。 他们谁也没有察觉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几道刻意掩藏了行踪的身影正缀在他们身后,悄悄跟着。 “他们这是要往哪里去?”曲未浓皱眉问道。 “跟上去就知道了。”这黑灯瞎火的,他们又对这松陵原不熟,哪里知道他们要去哪里?可是,与他们不同的是,前面那两人好像对松陵原的地形很熟似的。 曲未浓也现了这一点,扭头往身后被她用法力锁着的人望去道,“你们早前装出一副对松陵原很是陌生的样子,到底是何居心?” 云懋的嘴被人用法力封住了,半点儿声音也不出,憋得泪眼汪汪,心里很是委屈啊!哪里就是装了?他们根本就是头一回来这鬼地方,不陌生,难道还熟悉吗? 云懋眼里那泪光闪闪看得曲未浓默了默,“你个大男人哭什么哭?莫不是觉得你那两个同伴将你丢下了,所以伤心?” 云懋眼里的泪光更闪烁了,这位曲女侠的脑回路还真是与她的人一致得很,一样的奇特。 “好了!师妹!”叶空蝉皱眉打断这两人的神交流,目光如箭,扫了云懋一眼,“真是不明白你!我们跟着他们已是吃力,一会儿会如何现在还不好说,你却非要将这么个累赘带上。” 云懋泪目,不出声音的双唇抖颤着,他怎么又成累赘了?这师兄妹俩不由分说将他锁了不说,还用法力封了他的嘴,让他如今被人说成了累赘也只能受着,无法辩驳。还这么悄悄跟在小五和闻歌身后,明显就是怀疑他们,欺人太甚,实在是欺人太甚。 曲未浓瞄了云懋一眼,皱眉,一个大男人这般泫然欲泣的,他也好意思?不过思及这一位怕鬼也晕血,大抵只是生了一副男儿的皮囊,却是一腔实打实的女儿心肠,曲未浓便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师兄也说了,待会儿会生什么,现在还不好说。把这个人捏在手里,到时哪怕是动起手来,那两位也会投鼠忌器一番吧!” “他们不都将他丢下了,又哪里还会为他投鼠忌器?”叶空蝉斜睨了云懋一眼。只是,望向曲未浓时,却又不得不叹息着道,“罢了,人带都带来了,如今倒也不必多说什么。”其实,叶空蝉对自己师妹还是了解的,外表再冷若冰霜不过,可这心地却是软着呢,她不就是知道面前这个软脚虾是个怕鬼的,把他一个人扔那儿,就算是不被鬼吃了,遇上个一两只的,吓也能把他给吓死。明明是想做好事,却偏要说出这么一番不讨好的理由,自己这师妹也真是……摇了摇头,叶空蝉也不再多说了。 几人沉默地跟着前方的顾轻涯和闻歌,在黑暗中穿梭,直到前方不远处一座城郭隐隐现于眼前,曲未浓皱起了眉来,“这是?” “松陵城。”叶空蝉沉声应道。 “他们来这儿做什么?”曲未浓问道,叶空蝉自然不知,两人有志一同地转头往云懋望去。 后者口不能言,拼命地摇头,他也不知道啊! “跟上去看看吧!”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曲未浓点点头。一边藏起行踪,一边运起身法跟在那两人身后。 很快,他们便知道了,顾轻涯与闻歌此行,是一早就有目的的,不但一路未停留地来了松陵城,甚至进了城,也并未他顾,而是径自来了城里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 闻歌来松陵城当然是有目的,方才与淳于冉的一番谈话,倒是也让她忆起了之前在四十年前那个时空生活的岁月。对于云懋他们而言,她与顾五不过离开了数日,可是她与顾五在那个时空,即便是抛开在百花幽谷的那两日,也是真真切切,日升月落地度过了大半年的时光,而那些时光,那些经历,还是在她的生命中刻下了难以忘怀的铭记。 记忆,呼啸而来时,她便想起了一件事。 那时,他们情非得已,只得暂且将虎妞封印起来,如今时过境迁,他们既然回来了,倒是可以去将虎妞给救出来。只是不知当时留下的那枚镇魂珠的功效到底如何。若是她还没有醒,倒也不妨碍他们将她带走,用结魄之术将她的魂魄结好,将她救醒。 可是,松陵原都是韩铮的地盘,而当时,大多数的虎威军是在松陵城中战死的,而且是死在自己的人的手中。彼时,韩铮怨气旺盛,死不瞑目,这才以虎符为令,聚集起虎威军的强大怨力,将这百里松陵原变成了如今的修罗鬼域。 他们先是夺了韩铮的铜铃,后又携着淳于冉的尸骨,只怕,已是彻底惹恼了韩铮,这一趟松陵之行,一定得小心了又小心,若是撞上了韩铮,那就不妙了。 这就是之前,闻歌想要独自前往,但顾轻涯又要执意跟随的原因。此行,若是运气好,那当然平安无事,若是运气不好,那就是前路凶险,九死一生。 257 谈生意 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走进城门的那一刻,闻歌心房还是抽了两抽,昔日,这座城池的热闹繁华,好像已经成了幻梦一场。面前的,只是断壁残垣,焦土一片,白骨森森。 而她熟悉的这条巷子,这个院子,更是面目全非。 就连那一架即便是在冬日里也还是郁郁葱葱的忍冬藤也彻底干枯,再也没有半点儿的生气了。 站在门口,闻歌略略感伤了一会儿,便是直直朝着忍冬藤后的那口水井而去。 当日,他们匆忙之下,只得将虎妞封印在了这口水井之中,结界水火不侵,可护她周全,然后,又在井口之上设下一道障眼法,让这口水井看上去,并没有半点儿异常。 按理说,以彼时松陵城的兵荒马乱,虎妞应该很是安全,而那些凡人,自然是奈何不了顾轻涯布下的结界的。 可是,这回,两人奔到井边,不及探头去看,顾轻涯已经神色大变,“我临走前布下的阵法,已是不在了。” 当时,为了以策万全,顾轻涯还在水井四周布下了迷惑人眼的阵法,可是他现在却说,阵法已经不在了。 闻歌心下亦是一“咯噔”,快步奔上前去,手里捻着一个诀,探头往井里一看,抬起脸时,亦是面沉如水,“虎妞也不见了。” 两人面面相觑,脸色都不太好,虎妞或许已经醒了,可是,她一个寻常的小女孩儿,又哪里来的力量破开封印,甚至捣毁了顾轻涯的阵法,平安出来。 那么……便只剩一种可能了。 有人闯进了这个院子,带走了虎妞。 可是,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好人,还是坏人?如今,虎妞又在哪里?可安然否?那人带走虎妞,有没有别的什么目的? “别多想了。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一定是好心人路过,将虎妞救走了。只要她平安,日后见与不见,倒是没那么重要了,你说呢?”顾轻涯见闻歌神情有些不对,目下轻闪,连忙出言宽慰。 “但愿如此吧!”闻歌叹,不管怎么说,能将虎妞带走的人,必然不是寻常人,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带走了虎妞,天大地大,他们也许,还真没有再见的那一天了吧?可是,她这颗心,不等到再见,确认虎妞平安无事的那一天,又如何能够安定下来呢? “闻歌。”顾轻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那时,你已经放了手,如今,便也放过自己吧!是你说的,各人有各人的机缘,说不定,这便是虎妞命中注定的机缘呢!” 闻歌扭头,看着他那双沉定的黑眸,本来还有些惶惶无依的心倒是安定了不少。 “哈哈哈?果然是你们。”就在这时,院外突然响起了一串笑声。 这笑声很是突兀,让顾轻涯与闻歌皆是一惊,对望一眼,蓦然转头,手已各自按在了袖口。 一道身影缓缓从院门外踱了进来,灰白道袍,满脸胡茬,遮不住脸上有些诡异的笑。 顾轻涯和闻歌同时皱起眉来,居然是岑骏。或者说……果然是岑骏! 彼时,他们没能看到最后,萧旭和魏长亭有没有死在韩铮手里,他们不知道,彭昌源当时没有出现,后来,顾轻涯与闻歌也猜测过,怕是已经罪有应得死了,却不想,岑骏居然躲过了一劫,而且,还就一直留在了松陵原,一待就是四十年。不只如此,他居然还利用松陵原这尸横遍野的特殊境况,使用禁灵之术,修习起了邪魔外道。 早前不知,但如今想来,他的道行确实要比四十年前高深了许多。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日撞上,怕是不能善了了。 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明了的眼神,看似没有什么变化地从容站着,手里却已隐隐有光影飞掠。 须臾间,岑骏已经走到了两人跟前站定,“那日便觉得有些眼熟,但始终不敢认,今日才确定,果真是故人重逢啊!两位真是驻颜有方,竟是与四十年前一般无二啊!” 闻歌嘴角嘲讽地轻扯,“这样的故人重逢,想必岑道长也并不觉得开心吧!”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闻歌倒也没有再狡辩,心知肚明之事,承认又何妨? “若是井水不犯河水,故人重逢也算一桩美事。”岑骏话中有话。 只是话里的言外之意,并不很深,所以大家都能听得明白,“岑道长难道就甘心一辈子都困在这猛鬼陵中?岑道长一心修炼禁术,即便天下无敌,又有什么用呢?”顾轻涯当先一步,微微笑道。 岑骏脸上笑容一顿,继而消失,冷冷哼道,“本可相安无事,他偏生还是不肯放过,找了两个小娃娃来,以为就能奈何得了我?”语调愤愤。 顾轻涯听得目下一闪,两个小娃娃?自然指的不是他们,那便是叶空蝉和曲未浓了,那两位郇山弟子身上除了师命,还带着皇命,那岑骏口中这个“他”便显得有些耐人寻味了。 “当日,我们等到松陵大战开始,不想卷进战火之中,所以便提早离开了,倒是不知究竟生了何事,岑道长竟一直被困在这里么?那与你同行的那几位道长……难不成也还在这里?” 岑骏却是目光一利,眯眼道,“老友你是要套我的话?问他们作甚?莫非你还想与他们叙叙旧不成?” 老友?闻歌恶寒地打了个哆嗦。 顾轻涯笑容不变,“道长说笑了,不过随口一问,道长不愿说,那便罢了。只是这小院终究也算是我们的地盘,道长不请自来,我们怎么好不尽尽地主之谊呢?总得与你聊些话题,相谈甚欢才好,你说呢?岑道长?” 岑骏皮笑肉不笑,“刷嘴皮子,我不是你的对手。今日我来,也是碰碰运气,你我三人,谈笔交易如何?” 事情急转直下,倒是很有些出乎意料。 顾轻涯与闻歌对望了一眼,然后,高高挑起一道眉来,似是极感兴趣道,“哦?不知道长所言何意?” 岑骏狠狠皱眉,“我不想与你拐弯抹角。这么说吧!你们想要韩铮夫人的尸骨,你们已经夺去了,那便罢了,我也不再与你们争夺,你们要做什么,我也不与你们使绊子,不过一句话,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258 敌非友 “不知道长,想要怎么个方便法?”顾轻涯果然是感兴趣极了,不但挑着眉,就是语调里都带了笑。 岑骏一听,有戏!眼睛亮了亮,“倒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举手之劳。一是这松陵原里的人都是些死人了,他们的尸骨放在那儿,还不是腐烂浪费了,你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用来练功就是。二是,莫要帮着郇山那两个小娃娃来对付我,这就是了。” 这就是了?岑骏倒是说得轻巧得很,好像是他们占了莫大的便宜,可是……闻歌却是听得笑起来了,“这我听来听去,好处只有你的,我们的方便却在何处?阿冉的尸骨已经在我们手里,你要来抢夺,也要抢夺得回去才是,难不成就只是换了一个你不会插手阻挠我们?说实在的,姑娘我,还真是半点儿也不怕你来阻挠的。” 闻歌这番话说得极不客气,本来还满心欢喜的岑骏被气了个倒仰,“你……”扭头往顾轻涯望去,想着,他方才那个态度,倒是极赞成的,女人嘛,头长见识短的,还得让男人拿主意。 谁知,顾轻涯却是看也没有看他,只是望着闻歌笑,纵容而宠溺的笑,好似她说任何的会,做任何的决定,他都会无条件遵从一般,于是,岑骏皱起了眉,现自己好似被人愚弄了。 “看来……两位根本没有诚意。” “诚意?你要什么样的诚意?”闻歌讥嘲地一勾唇角,“你一上来就说什么故人重逢的套近乎,我都说了,这样的故人重逢可不见得让人高兴啦!阁下贵人多忘事,莫不是忘了当初,你们师兄弟几个是如何对付我们的?那时,我们可没有招你们惹你们。可惜,姑娘我记性却是好得很,当初的事,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历历在目呢,我们尚未找你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闻歌手一伸,袖中红线便已在掌中现出,姑娘她不只记性好,还很记仇。当日,因着他们师兄弟几人的算计,顾五在床上昏迷了整整一个月,这个账还没有算过呢!而且,后来,他们又陷在萧旭阵中,顾五险些因此又出了大事,此时萧旭不在,这笔账,便也一并算到岑骏头上,师兄弟嘛,没差,谁也不比谁无辜。 “哈哈哈!”岑骏大笑几声,然后,沉凝下课眸色,“既然这生意谈不成了,不是朋友,自然便是敌人了。本想给你们留条活路,也免得我自己麻烦,谁知,你们却是自寻死路,如此,便怪不得我了,受死吧!”话落的同时,他眼神陡然一厉,手中拂尘一抖,竟是已朝着闻歌面门扫去。 闻歌早有所备,脚下一跺,身子已往后一撤,身后,斜刺里冲出一道身影,顾轻涯手中流空剑化为一道虹影,直接迎上岑骏手中本该柔软,如今却硬如钢针的拂尘。 “道长这般急不可耐,莫非就不怕此举会引来了韩铮?” 顾轻涯皱眉,他知,没有答应岑骏,闻歌的话又说得极不客气,以岑骏之老谋深算,此时,就只他们两人,如此好的机会,定然不会放过他们。 流空剑与拂尘缠绕在一处,岑骏听罢,却是狂妄笑道,“怕什么?在他来之前,解决了你们就是。” “好大的口气。”红线从顾轻涯头顶飞射而出,却是朝着岑骏面门急射而去。 岑骏就势将拂尘一撤,身子腾空而起,穿过兜绕的红线圈圈,那红线“啪啪”两声,没入他方才所站之处的墙根。 “口气大是不大,稍后,你便知道了。”一边说着,岑骏将拂尘一甩,另一手扣起一个诀,然后,默念着什么口诀,便见着他周身竟是气流涌动,缓缓汇集成一道黑色的漩涡,充满了暗黑的煞气,竟是与韩铮以虎符聚起的那漩涡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这便是你以禁灵之术,献祭魂魄,修炼的邪术?”顾轻涯眉峰一凛,身子一侧,不动声色将闻歌掩在身后,握着流空剑剑柄的右手一个紧提,眼中已有了警戒,看来,岑骏确实不可同日而语,今日,怕是一场硬仗了。 “我这功法自练成起,还未曾试验过,如今正好,拿你二人来试试手。”话落,他拂尘一指,那漩涡便如得了指令一般,朝着闻歌和顾轻涯兜绕而来。 “小心!”顾轻涯对着闻歌沉声道,同时,将体内真气提升而起,转眼间,流空剑化为一道绚烂的金光,将两人周身环绕,可顷刻间,视线所及,皆被那道暗黑的气流所遮蔽,他们已被困在了那道漩涡之中,隐隐可闻漩涡外岑骏张狂的笑声。 “现在怎么办?”院门之外,曲未浓扭头问身后面沉如水的叶空蝉,眉心轻攒。 他们与岑骏几乎同时抵达,最初,他们以为顾轻涯二人与岑骏是约好的,所以,决定先藏起来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些什么鬼。 没有想到,这几人说了几句话,就动起了手来,目前,只能确定的是,顾轻涯与闻歌二人果真有不少秘密,而且,只怕还与岑骏早就相识,这本身就引人疑窦,毕竟,岑骏已失踪四十余年,如今看来,只怕一直都在这猛鬼陵中,却又如何与顾轻涯和闻歌二人相识? 而且,顾、闻二人对这松陵原委实过于熟悉,也是引人疑虑。 恐怕,这诸多疑虑,只有一个解释了。那就是顾、闻二人根本就不是头一回来到猛鬼陵,可是,他们却隐瞒了这一点,这是为了什么? 叶空蝉与曲未浓心中不得不怀疑。 可是,他们与岑骏动起了手来,却又说明,这两人与岑骏并非一伙的,到底是友是敌,曲未浓一时间也是难以分辨了。 叶空蝉目光沉凝望着院内在黑色漩涡中时而隐现的流空剑的金光,与不时飞出的红线,眸色复杂,却是沉默着,半晌没有言语。 反倒是他身边的云懋沉不住气了,用力地摇着头,却只得出“唔唔唔”的声响,别说旁人听不听得懂了,那两个旁人根本就当没有听见似的,各自他们各自的呆,连眼皮也没朝云懋的方向撩上一下。 这两人!欺人太甚!云懋口不能言,但眼里却已是冒起了火花,若是目光可以杀人,只怕此时,他那两只眼已经幻化为两把扎人的小刀,转眼便将叶空蝉与曲未浓师兄妹二人都刺个对穿了。 259 四联手 这师兄妹二人怀疑闻歌和小五,跟踪他们,将他当成了人质,现在,居然眼看闻歌与小五有危险,却是按兵不动,迟迟不肯援手,莫不是打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主意? 云懋不得不多想,望着那是师兄妹二人的目光越像是淬了毒的小刀,嗖嗖地直往两人身上扎,奈何,被扎的人,半点儿感觉也没有啊! “师兄?”见叶空蝉只是敛目沉默着,并不言语,曲未浓不由低声催促道。 叶空蝉垂下眼,眼中的挣扎,终于一点点沉淀下来。 “走吧!不管怎么说,岑师叔我们是一定要带回郇山的。”而顾轻涯与闻歌,不管他们有多少的秘密,但至少目前看来,他们的大方向是一致的,既是如此,便暂且帮上一帮吧! 曲未浓无声点了点头,而云懋则稍稍松了一口气。 曲未浓持笛,叶空蝉仗剑,两人一跃进了小院。一个直奔岑骏跟前,手中长剑一划,岑骏慌忙往后一个急退,这样一来,他口中默念的口诀,倒是略略停滞。为被困的顾轻涯和闻歌赢得了一丝间隙。 “又是你们!”岑骏脸上的表情扭曲至极。 “岑师叔,回头是岸。”曲未浓的玉笛斜刺而来,伴随着淡淡的冷声。 “岑师叔,莫要一错再错。快些停手,待此间事了,随我们一道回郇山,向掌门请罪!”叶空蝉的长剑被岑骏的拂尘架住,一时间,竟是动弹不得,但嘴还很是利索。 “哈!”岑骏一边挥袖,轻松地挡开曲未浓的玉笛,一边嗤笑了一声,满是嘲讽,“请罪?我何罪之有?若说罪,郇山才是那天下间最为藏污纳垢之地,掌门、长老,哪一个敢说自己是干净的?要问罪于我?先好好看看自己身上的罪孽再说!” 叶空蝉狠狠皱眉,曲未浓却已是气得拧眉道,“休得胡说八道。本来念着同门一场,又是长辈,这才与你几分体面,没想到,你却在此大放厥词不说,还死不悔改。我与师兄便也顾不得许多了,将你拿下,回了郇山,自有执法院落。”说罢,手中玉笛的攻势陡然凌厉起来,倒是因此让岑骏一时松了对叶空蝉的钳制,长剑急抽而出。 一笛一剑,一左一右,配合无间地朝岑骏攻去。岑骏却应付得游刃有余,不见半分败势,嘴里还能笑道,“两个小娃娃,也不知是谁教得你们这般天真?你们当真以为,凭你二人之力,能将我拿下?呵!别做梦了!” 这话里的轻视,太明显。叶空蝉与曲未浓自来便以身为郇山高足而骄傲,又都是心气儿高的清高性子,听了这话,哪能不气?当下,招势越凌厉起来,只是这样一来,反倒是流于焦躁,配合反倒不若早前那般无间,几个回合间,曲未浓的玉笛被扫开,胸前被那拂尘一扫,竟是被推后了数步之远,胸口一闷间,便是喷出一口血来。 “师妹!”叶空蝉回眸间,满目惊骇。奈何,那边岑骏的拂尘又往他胸口扫来,他连忙挥剑来挡。 突然间,一道金光从身后急射而来,携着雷霆万钧之势,正一手架开叶空蝉长剑,另一手朝他胸口急拍的岑骏扬目一惊,蓦地往后一退,松开了对叶空蝉的钳制,而他方才所站之处,一支泛着金光的长剑没入地上,顷刻间,竟是那地面上铺设的青石板碎了个干净,而那支箭,眨眼便是化为一道青烟消失不见,竟是以灵力所化。 叶空蝉惊疑的回眸,撞见半空中,挽弓凝箭再射的闻歌,心中震惊莫名。 又一道金光往他身后岑骏身上劈将过去,这一回,却是流空剑的剑气。 原来,方才,叶空蝉与曲未浓的这一打岔,倒是为顾轻涯和闻歌创造了机会,两人闯出了方才岑骏以禁灵之术操纵的暗鬼血杀之阵,这会儿,才能救叶空蝉于危。 岑骏有些狼狈地躲开顾轻涯的剑气和闻歌擎月弓射来的灵力之箭,回头见叶空蝉与曲未浓也重新提起手中法器站起,一咬牙,便是急急拍出两掌,将地面积了多少年的灰扬起,迷乱人眼之间,他已是足下一点,便翻身出了小院,这是要逃! 叶空蝉和曲未浓想也没想,就要举步去追,就是闻歌亦是挽起了擎月弓,快走两步,却不想,顾轻涯三两步上前,却是长臂一伸,将几人挡住,沉声道,“别追了!” “顾兄?!”叶空蝉狠狠皱眉,显见不解。 虽然岑骏的道行比他们高深了许多,又修习了些旁门左道,出手狠辣,若论单打独斗,他们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就是刚才他们两两联合,也奈何他不得,还一再落败。 但他们两个人不行,四个人联手,却未必不可。 早前,那岑骏敢如此明目张胆的出手,就是以为这里只有闻歌和顾轻涯两个人,这才不想失了机会,先将他们两人拿下。不就是怕他们四人都在时,他讨不了便宜么?他要逃,自然便是不敌,现在为何不追? 顾轻涯却是抬手,指向了小院外,“看那里!” 叶空蝉不解,曲未浓和闻歌亦然。纷纷抬头顺着他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却是个个脸色惊变。 不远处,一朵黑沉的云已经翻滚着,张牙舞爪朝这边移来。 原来,这才是岑骏真正仓皇而逃的原因。不只是因为不敌他们四人联手,更是因为韩铮来了。 是了!方才,那岑骏就说了,他要在韩铮来之前将他们拿下。 在松陵原中,动用法术,必然会惊动鬼兵,何况他们方才,那般大动干戈,惊动韩铮那是必然的。 岑骏也知道,所以,他打的主意是战决,在韩铮来之前,就将顾轻涯和闻歌办了,可是,事与愿违,叶空蝉和曲未浓却在这时横插了一杠子。他们四人联手,岑骏即便一时不会落败,但想要将他们一一拿下,却也很是艰难,可是,这样一来,却必定会陷入胶着,而不能战决的结果就是,他没有办法在韩铮来之前将一切结束。那他也不能在韩铮来时,还被他们缠在此处,因为他清楚韩铮的可怕,这才抽身离开。 可是他们……想要逃,怕已是来不及了。 看着越来越近,眨眼间,已是逼到了巷中的那团黑云,几人背抵背而站,皆是面色如土。 260 终对上 “我们现在怎么办?”曲未浓今天第二次问出这句话,只是,这一回,脸色要比刚才在院子外问叶空蝉时,不知难看上了多少倍。 众人皆是沉默。 叶空蝉垂着头,半晌不语。 而闻歌,却是没有犹豫地就看向了顾轻涯。 “早晚都要面对的,择日倒不如撞日。”顾轻涯的语调一贯的平静从容,却是语出惊人。 至少是惊得叶空蝉、曲未浓皆是骤然转眸望向他,眼中尽皆是藏也藏不住的惊骇与疑虑,就连闻歌也是看着他,挑了挑眉。 他却是神色不变,反而冲着叶空蝉微微勾起唇角,“你说呢?叶兄?” 厚重暗黑的阴云就停在了小院门口,虎符荡起的漩涡之中,韩铮从那张牙舞爪,恨不得马上就要扑过来,将他们撕碎,吞吃入腹的怨鬼之中走出,眉心轻颦,血红的双目中有惊疑。 不是头一回打照面,却是这几个人,头一回没有张皇而逃,反倒是就站定在院中,虽然背抵着背,摆出了一种警戒之态,这显然却是在等他,这不得不让韩铮惊疑。 “几位造访松陵原,到底所为何来?今日……如何却不逃了?”韩铮沉声问道。 “韩都尉没有一来就挥刀来砍,倒也是难得。”顾轻涯勾唇轻应。 “听上去,阁下好像很是遗憾?”韩铮也淡挑起一道眉,语带嘲弄。 “韩都尉说笑了,怎么会遗憾?能这样好好说说话,将误会解开,再好没有了。”顾轻涯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不愠不恼。 “误会?”韩铮唇角一翘,被煞气染得血红的眼,却冷冷盯视了过来,锐利似刀,捧着炼魔灯,站在几人中间的云懋便被吓得手一抖,悄悄往顾轻涯身后瑟缩了一下。 “你们……”目光刻意在叶空蝉身上停顿了一下,“你们身上带着皇命,难道是误会?还有……你们拿了我的东西,难道也是误会?你们本就身份不明,审问之际,却想伺机逃走,误会?我可不觉得有什么误会!” “韩都尉先别忙着下定论。当日,确实有不得已之处,都尉与麾下将士,时而当自己还活着,将我们当成奸细来审讯,一遇上皇命,或是我们施用法术,你与你麾下将士便立马变了模样,说不清道理,我们为求自保,自然只得逃走。”顾轻涯还是语调淡淡的解释,“只是不知……韩都尉这番变化,究竟是你手中那枚虎符作祟,还是你心魔作祟。韩都尉,要知道,执念太过,最终,只会害人害己罢了。” 顾轻涯这番话,听得闻歌几人都是心惊胆战,落在韩铮耳里,只怕更是不中听,他这是在故意惹怒韩铮不成?眼前这一位面前,本就没什么道理可讲,若是再惹怒了他,登时,他祭出虎符,他身后早就张牙舞爪的万千怨鬼,还不顷刻间就扑上来将他们撕个粉碎。那时,他们可未必有机会,能够逃出生天啊! 就连闻歌心里也是疑虑重重,顾五究竟在想什么啊? 顾轻涯却是目光沉定,即便是韩铮眯起了眼,冷光从眼缝中射出,如小刀一般往他身上扎来,他仍是微微笑着,不见半分张皇。 可惜,这样的沉定,韩铮却没有半分欣赏,手一挥,却是脸色冷沉,朝着几人摊开手道,“废话少说,先将我的东西还来。” 这是向他们索要铜铃的意思了。 顾轻涯与闻歌对望一眼,抬手虚空一抓,光影横掠间,一对铜铃已是现于掌中,“物归原主!” 闻歌本以为,这对铜铃在他们被吸进四十年前那个时空时,已经遗失了。因为,那串铜铃并未随着他们进到那个时空,谁知,后来,才从收起淳于冉尸骨的云懋处寻得,今日,这对铜铃重新回到了它主人的手中,可不就是物归原主么? 那场因这对铜铃而起的梦境,也该在今日终了了。 闻歌轻轻吸了一口气。 韩铮的目光落在顾轻涯摊开的手掌上,那一对纠缠在一处的铜铃铛时,那双血红的双眼里,却是种种思绪翻腾,眼中煞气褪去不少,但却多了许多震惊与不敢置信。 待得反应过来时,他劈手将那串铜铃夺了过去,扣在掌间,细细看过,眼中却已是惊涛骇浪,“这一串……怎么也会在你们手中?”他咬着牙,目光危险地睨着顾轻涯一行人,想必,是终于确认,那另外一串铜铃,是属于淳于冉的那一串。 这话,倒是让顾轻涯与闻歌惊疑了一回。 两人匆匆对望了一眼。 本以为,韩铮那日既然见到了淳于冉的尸身,只怕将这一桩也算到了他们的头上,这才穷追不舍,难道,竟不是么? 这么说……那日,韩铮可能根本就没有见到淳于冉的尸骨。 是了!当时,闻歌便觉得奇怪。以韩铮对淳于冉的重视,又怎么可能丢下淳于冉的尸骨,转而去追击顾五与自己呢?原来,他当时根本没有看到。 也是庆幸于此,叶空蝉他们才能轻易将淳于冉的尸骨夺回,他们今日,才能有筹码,安然地站在此处与韩铮对谈。 两人目光对望间,却是还没有想好应对之策,故而皆是沉默。 奈何,韩铮此时已经是心绪翻腾,却哪里还能容得他们的沉默。 “阿冉在何处?”这铜铃,他当日将她下葬之前,是亲手为她挂上了,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想到某种可能,他抬起眼,血红的双目中已经因为杀气腾起了黑雾。 顾轻涯一见不妙,连忙道,“韩都尉莫要激动。” “阿冉在哪里?当日,你亲手将她葬在的雪山之下,葬在她最爱的松陵原上,你会不知?”几乎同时,闻歌也是脱口而出。 然而,这话,却是惊得顾轻涯蓦然扭头看她。 顷刻间,黑雾涌动,韩铮已是化为一道黑烟,急涌上前,顾轻涯连忙一个跨步将闻歌挡在身后,举剑来挡,却被那黑雾迫得往后趔趄了一步,胸口一闷,侧头便是一口血喷了出来。 “顾五!”闻歌急得大叫,回头间,韩铮已经逼到近前,闻歌不顾一切吼道,“韩铮!枉我从前觉得你是条令人敬重的汉子,没想到,却是个恩将仇报之人!” 一只鬼爪从黑雾中急伸而出,却是蓦然锁住了闻歌的喉咙。 261 激将法 一  “呃。”闻歌只觉得呼吸一窒,命门便已被掐在了人家掌中。 “韩都尉,手下留情。”顾轻涯的从容不迫终于被撕裂,脸色惊变,仓皇叫道。 “闻歌!”云懋也是忘了怕,促声喊道。 就是叶空蝉和曲未浓师兄妹俩也是面色微变。 韩铮的目光轻轻从几人身上掠过,转而挪回闻歌脸上,嘴角轻轻勾起,“那日,便是你从我身上偷走了铜铃吧?他们让我手下留情,可就凭这一点,我就是不留情了,那又如何?” 这一句话,轻飘飘,闻歌脸上倒是没有现出什么惧色,但顾轻涯却是忙道,“韩都尉!那日,我们私自拿了你的铜铃,是我们不对,可我们已经物归原主,还请你大人大量,原谅一回。闻歌说话没有轻重,但她只是心直口快,并无坏心,还请你莫要与她计较。”顾轻涯说着,竟是卸下了骄傲,朝着韩铮躬身深拜。 闻歌见状,却是面色大变,“顾五,你不要拜他!我又没有说错,他本来就是个恩将仇报之人。是我们错看了他!他从前,为了护得袭阳关的百姓,可惜不惜一切代价,可是如今,却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就草菅人命,如今的韩铮,已不是从前的韩铮了,你与他,哪里讲得通道理?” 黑金色的双瞳迎视着韩铮血红的眼,无惧无畏。 她是无惧无畏了,却是听得叶空蝉与曲未浓对望了一眼,心想,这闻歌,平日里看着挺精明一个人,今日是怎么了?莫不是疯了? 云懋更是听得心中惊骇不已,若说方才小五是故意惹怒韩铮,闻歌此时无疑是在找死了,她的小命如今可就攥在人家的手里呢! 反倒是顾轻涯,起初是有些乱了方寸,如今,见闻歌这般,他反而沉静了下来,恢复了往日的镇定自若,沉默着,若有所思望着闻歌。 韩铮一双血红的眼死死盯着闻歌,后者毫无畏惧地回视于他,片刻之后,韩铮突然诘笑了两声,“还真有不怕死的。” “你当初被围困在松陵城的时候,可曾怕过死?”闻歌又是反唇相讥。 韩铮的笑声一止,血红的双瞳中腾起黑雾,锁在闻歌喉间的手又是一紧。 “闻歌!”云懋又是惊唤了一声,叶空蝉和曲未浓手中的法器已经在掌中隐现,唯独顾轻涯,本来就要迈出的步子却在那一刻,急急刹住,而只是捂着闷疼的胸口,死死盯在那一处,眼中风起云涌,却终究在俄顷间,便归于一片沉寂。 叶空蝉轻轻瞥了一眼顾轻涯,皱眉,若有所思。 而韩铮却是盯着在他掌下,因为被钳制侧呼吸,面容终于不复平静,抬手拼命拉扯他手的闻歌,嘴角勾起一丝冷凛的笑痕,“我不知道,那些事情你是从何得知,可是,你太自以为是了。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我再问一遍,你……”他略略顿了顿话锋,然后,目光冷凛地一一从神色各异的其他人身上掠过,“还有你们,最好老实跟我说,阿冉……究竟在何处?” “你现在知道问了?”闻歌勉强在他的掌下还能呼吸,却是半点儿示弱的姿态也无,反倒是嘲弄地勾起唇角,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曾去她坟前走过?若是去过,哪怕一回,你会到现在才知道,她根本未曾入土为安?” 韩铮显见是被闻歌话中的深意所震慑,原本紧锁在她喉间,只需再加一点,就能轻易掐断闻歌喉咙的手掌,不经意松开了一些。 紧绷着心弦看着这儿的几人都是轻轻松了一口气,心中仍是惊疑,难不成,这激将法竟是奏效了? 韩铮脸色复杂,一双血瞳怀疑地望向闻歌,“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闻歌别唇,“韩都尉这般聪明之人,难道竟没有听明白么?好!那我便再讲明白一些!阿冉的尸骨早在你死之前,就被人从土里刨了出来,为的,便是有个万一的时候,用来钳制你。你可知,她被人施以禁灵之术,魂魄不全,被困在松陵原上,四十年之久?她只怕日日夜夜盼着你去救她,可是你呢?却从不曾到她坟前去看过一眼,哪怕是一回。你这时装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样给谁看?这么多年,你都不去看她,为什么?是忘了,还是根本就不敢去?” 韩铮脚步趔趄了一下,血红双瞳中的杀气有一瞬间的崩裂,但显然,他终究是听明白了闻歌话中之语,锁在闻歌喉间的手掌,又是松开了些许。 就在众人以为,他终于被闻歌的反其道而行之打败,不会再下杀手的时候,他血瞳却是一厉,原本已经松开了许多的手掌又重新紧锁在了她喉间,不!比刚才更紧!从闻歌一瞬间痛苦扭曲的脸容,便可得知。 “即便如此,那也不是你们郇山弟子所为吗?萧旭真是卑鄙,算计活人且不说,就连一个已死之人,他也不肯放过,我现在便是杀了你,让你祭奠这松陵数十万冤魂,那又如何?” 提到萧旭的名字,叶空蝉与曲未浓皆是一怔,两人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 云懋却是忙道,“韩都尉,你误会了,闻歌她不是郇山弟子。”显见,这一位,与郇山剑派结怨颇深,若是因此,闻歌丧命,那未免太冤枉了。 韩铮却仍然不为所动,也不知,究竟有没有将云懋的话听在耳中,就算听见了,也未必相信罢了。 “韩都尉!”沉默了良久,顾轻涯终于是开了口,“韩都尉堂堂男儿,难道当真要做忘恩负义之人?” “你们口口声声言我忘恩负义,我却是不明白了。要说怨,我是清清楚楚,倒是先说说,这恩在何处?”韩铮双眸陡厉。 顾轻涯目光从闻歌脸上匆匆掠过,目下轻闪道,“韩都尉未曾救尊夫人于水火,但我们却是救了。韩都尉与夫人伉俪情深,难道这……还算不得恩?” “你们救了阿冉?却不知证据在何处?我一再追问阿冉在何处,却又为何避而不答?”韩铮仍然没有半点儿释疑。 “韩夫人在这里。”云懋听罢,连忙道。 韩铮扭头看去时,他已是顾不得害怕,慌忙从腰间取下乾坤百宝袋,将收在当中的淳于冉尸骨取出。 262 该醒了 一  在韩铮目光灼灼中,一团光晕包裹着一具尸骨轻轻落于地面。 身上的甲胄已经破烂不堪,隐隐露出森森白骨。 韩铮说不出此时是什么样的感觉,彼时,那种痛彻心扉的绝望,已经不知不觉,被麻木所取代,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冉从未入他梦中,他渐渐地,竟连她的样子,都淡忘了。 起初,他以为,他还在这里,她必然也在。情深几何,她怎么可能轻易舍弃他,独自离开? 这些年,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的时候,清楚地记得之后生的那一切,他怨,他怒,为此,想要毁掉一切。可他还残存着一丝希望,他能够留下来,说不定,阿冉、三哥、父亲,也都还在。这些年,除了那个郇山道人布下的阵法之中,他去不了之外,他找遍了松陵原的其他任何地方,却是一无所得。 他也想过,是不是刚好就是在那个郇山道人布下的阵法之中,父亲、三哥还有阿冉,都被困在那里,可那个郇山道人却是龟缩不出。 随着时间一点点地流逝,他又怀疑了,怀疑着父亲也好,三哥也罢,就是阿冉,也早已撇下他,离开了,这怀疑,便像是毒药,一日日啮噬着他的心肺,起初,还觉得疼,慢慢地,也不知是习惯了,还是麻木了,却是再感觉不到了。 即便是今日,见到了这具尸骨,他也只是略略沉凝了眸色,甚至是有些疑惑地偏头,只是看了一眼,面上并无什么大的波动。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顾轻涯却是皱了皱眉。他相信这世间有情深不悔,即便是沧海桑田,世事变迁,哪怕是生生世世,轮回经年,也不会变。一如他们早前见过的,楼湛与舒窈那般。 韩铮与淳于冉之间的一切,是顾轻涯亲眼见证的,他看得见,也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他亲眼见过淳于冉死去时,韩铮的痛不欲生,所以,瞧见他如今的模样,才会让顾轻涯皱起眉来。 看来……那虎符果然已经不是从前的虎符了,被这松陵原数十万军民冤魂的怨气沾染、淬炼,已是成了不折不扣的邪物,韩铮半点儿不知,自己正一点点被它影响。所有美好的、正面的回忆、情感,都被它一点点地淡化,而相反的却是,所有丑陋的、不好的记忆,还有情感都被它一点点放大,并且加深,这样的邪物,若是佐以法力,足以让人入了魔障。而且……韩铮的力量那般可怕,只怕也不无这个东西的功劳。 顾轻涯此时眉心的皱起,不只为了眼前韩铮的情状,还因为,他突然想起了那个让闻歌来找这样东西的人,还是一早的那个困惑,他们到底要找这个东西做什么呢?如今,疑惑,倒是慢慢解开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满心的不安。 韩铮的表情太过淡然了,让闻歌也是诧异不已。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是她眼里的疑惑太过明显,韩铮将目光从那句尸骨上挪回,重新落在了闻歌脸上,却是一勾唇,嘲弄笑道,“真是可笑!你们随意弄来一具尸骨,告诉我说,这是阿冉,我便要信了?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这是阿冉?还有……即便这是阿冉,我又哪里晓得是不是根本就是你们扰了她的安宁,只为了用她来掣肘我?” “你……”闻歌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看来……你们没有别的理由阻止我杀你了。”韩铮低低笑,那笑声莫名的让人毛骨悚然。 闻歌心头一颤,看来,刚才她那句话是对的!如今的韩铮,与从前的韩铮已是判若两人。自己错了吗?错了吧!竟想自他身上寻找残存的人性与温情。 他箍在她颈间的手,轻轻一个用力,再需一点就要掐断她的喉咙。 这一刻,闻歌在韩铮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就像是一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徒剩无力的挣扎。 呼吸困难的当下,她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怎么就想了这么一个以身犯险的笨法子?真是笨呐,赫连闻歌! 一边却是迷迷糊糊想道,这顾五是死人啊?都不知道救她的?难不成真要看她死了,他才高兴? 顾轻涯自然不会真的无动于衷。 即便方才他是因为猜到了闻歌故意这般为之的用意,所以选择了观望,到了这一刻,生死攸关之际,也顾不上会不会让闻歌之前的努力,都白费了。他这个时候,所思所想,只有救下她,不能让她有事。 可是,顾轻涯清楚,韩铮的力量有多么强大。刚才,那一瞬间的交手,韩铮尚未使出全力,他的胸口到现在还闷疼着,真气难聚。若用普通的法子,根本是半点儿用处也没有。唯一…… 一股水柱从院子里那口水井之中冲天而起,凝为一柄水剑,变韩铮背脊刺去。 同时,伺机而动的叶空蝉和曲未浓二人同时拔地而起,一人持笛,一人挥剑,一左一右攻击韩铮侧方。 韩铮双眸一眯,左手一挥,祭出了那枚虎符。转眼,狂风大作,黑云翻动,院门外的千鬼似是得了号令,疯狂地涌了进来。 转瞬便将他们淹没在了一片黑雾中。 顷刻间,几人皆是面色大变,完了!看来这次,他们是在劫难逃了。 “韩铮!快住手!” 一把清亮的女嗓在这时骤然破开重重黑雾,进到了众人耳中。 韩铮一手回转,挥出一股暗黑的气流,与顾轻涯的水剑相抵,扣在闻歌喉间的那一致手未松动分毫,只需再多用上一分力,顷刻就要断了闻歌的先机。 听得这一声时,他却是动作一顿,脸上的神情有些茫然,但是,却不自觉地,放松了对闻歌喉咙的紧锁。 就在那一瞬间,顾轻涯抓紧机会,从他掌下将闻歌救了下来,一刻不停地脚下飞转,离开韩铮数步之遥。 韩铮没有追,他甚至或许根本忘了他正在做什么,也没有现他扣在掌下,掌控生死的猎物已经逃脱,他只是茫然地、恍惚地转过了眼,望向方才那一声呼唤传来的方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可是……这些年,他就是连一次这样的幻听,也不曾遇上过啊! 慢慢地,他终于确定,方才那一声,不是幻觉,眼神,慢慢地,热切起来。 263 她信他 一  “怎么样?”将闻歌带离了韩铮身边,顾轻涯便是促声问道,一双眼,更是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却还是不放心。 闻歌弯着腰咳嗽着,摇了摇头,“刚才真以为死定了。还好!还好!我就知道,阿冉没那么狠心,眼睁睁看着我死,也不救的。” 淳于冉没有想好,见还是不见韩铮,闻歌起先是不想逼她,让她自己想清楚。哪里料到事情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再让她慢慢想清楚是不行了。所以,闻歌这才想了这么一个法子,刻意激怒韩铮,以性命相逼。顾轻涯方才就是猜到了这一点,这才按兵不动,随着她的意。却不想,淳于冉也真是沉得住气,非到这紧要关头,竟是一直不为所动。 方才,可不就是好险? 好在……一切总算是遂了闻歌的愿,也难怪她虽然脖子上一圈儿触目惊心的红痕,拼命地咳嗽着,脸上,却还是笑靥如花。 顾轻涯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你可真是大胆!居然拿自己的性命做赌!你就没有想过,若是到了最后,韩夫人还是不为所动的话,那该怎么办?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啊?”闻歌却是当真无畏无惧得很,“不是还有你在么?你在,我怕什么?”他又不会让她出事。这一点,闻歌倒是确信得很,半点儿不曾怀疑。 顾轻涯目光微黯,望着她,并不言语。 闻歌被他看得有些惴惴,“你这么看着我作甚?难道我说错了?你竟会见死不救么?” 顾轻涯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移开了目光,“凡事总有万一,往后行事,莫要再这么莽撞了。若是方才韩夫人未曾出声,我未必就能救下你。”他说完这一句,身子,便已是佝偻下去。 “你怎么了?”闻歌吓得脸色大变,连忙伸手就要扶起他,却连他无力地抬起手摆了摆,却是不要她动。 闻歌低头看他脸色扭曲,浑身痉挛,这样子,太过熟悉,不由惊疑道,“你方才,又碰了水?”只有这个原因。 顾轻涯却是强撑到此时,再也撑不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闻歌没法,却也不好碰他,知他作之时,必然是轻轻的触碰也禁不得,所以,只得耐着性子等。 抬起眼,见前方韩铮仍是神色怔忪,显见今日这事,对他冲击之大,尚没有醒过神来。不过,也幸好如此,否则,哪里来的这空子给他们喘息? 闻歌轻轻松了一口气,扭头看向顾轻涯,瞧见他额角沁出的冷汗,方才,得逞的得意在瞬间灰飞烟灭,还真有些后悔起今日的莽撞来。 黑金色的双瞳深处有些懊恼,还有些更多更深更复杂的心绪纠缠,这是第几回了,他因为她,痛成了这般? 韩铮热切的目光在重重的黑雾之中逡巡,然后,终于,定格在了某一处。 一道身影,破开浓浓黑雾,像是从时空的那一头,从他已经淡忘了的经年的回忆之中,缓缓踱出。 韩铮望定了那道身影,再挪不开视线。 悬浮在他头顶的虎符出炫目的光亮,他却一无所觉,只是定定地望着从浓雾当中走出的淳于冉,一步一步,终于近了。 随着她一步步走近,一些本来已经淡忘了的回忆突然一点点涌进了脑海,回忆,争先恐后,如潮水一般,呼啸而来。 终于,在她的脸容再次清晰地映入他眼中之时,与他脑海中乍然浮现的那张脸,完全契合。 是了!这是他的阿冉! 一瞬间,他心中四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柔和,嘴角轻牵,笑,自内心,不带半分嘲弄。 他头顶的虎符似是有些不甘心地又大亮了一回,然后,便似失了生命力一般,“啪”一声,掉落在了地面,落进了韩铮脚下的尘土之中。 韩铮却是半点儿没有察觉,甚至没有往脚下看去一眼。 他只是瞬也不瞬凝着淳于冉,然后,朝着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真是奇怪!闻歌,你看!”方才,云懋便已捧了炼魔灯走到了闻歌身边,与她一道查看着顾轻涯的状况。回过头来时,刚好看到了这一幕,连忙指着那一处,对闻歌道。 闻歌扭头看了过去,刚好瞧见那虎符敛了光芒,跌落尘土的瞬间,韩铮眼里的血红居然慢慢地褪去了。而黑雾之中,正张牙舞爪,与叶空蝉和曲未浓师兄妹俩纠缠的万千恶鬼神色一怔,继而便是停了手,神色茫然四顾,却半点儿不见方才的狠厉。 闻歌见状,不由轻轻拧了眉。 云懋却是目光复杂看了她一眼,道,“这虎符,看来,很有些邪气,竟是个让人堕入魔障的东西。” 闻歌沉凝着一张脸,并不言语。 “阿懋!趁着韩铮这会儿不备,你先去将那虎符偷偷收了。” 两人正沉默间,身后突然响起一把清雅的嗓音。 两人扭头望去,顾轻涯不知何时站直了身子,就站在两人身后,与他们目光,所望同一处。 “顾五!你怎么样?”闻歌却是急问道,仔细看他,只觉脸色苍白,满头的冷汗,但好歹,却没有再那样痛得扭曲了。 顾轻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目光沉定,望向云懋,又道,“去吧!只是小心些,那东西有些邪乎,别被它影响了。” 云懋见他这会儿还能站立,总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你放心!我知道的!”说罢,便是小心瞄着韩铮的动向,一步一挪,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 闻歌这才小心翼翼伸出手,搀扶住顾轻涯,道,“我扶你到边上坐坐吧?”他每回碰了水,都是元气大伤。哪里是能这么一会儿就能恢复的?闻歌心里有数,他不过是怕他们担心,所以强撑着呢! 顾轻涯转头,见她眉间紧锁,显见忧虑,目下轻闪,便转移了话题道,“你放心!我让阿懋去将东西收起,一是这东西在韩铮手里,一会儿若是还要动手,对我们未免不利。二是,这东西有些邪乎,我们沧溟岛有一种封印之术,可以暂且将它隔绝,不用怕被它邪气侵体,进而被它影响,等到此间事了,我们出去后,我自然会让阿懋将东西还给你。” “我并不担心。”闻歌却是答得很是干脆,她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她就是信任了顾五,如同信任自己一般。也许是这一次次的生死依托吧!总之,她信他就是。 264 梦醒时 一  反倒是顾轻涯,没有料到闻歌会答得这般毫不犹豫,反而愣了愣,目下轻闪间,有些复杂地望向她,“当真?” 闻歌奇怪地瞅他,这有什么好怀疑的?难不成在他心里,她竟是个只会说话哄人的?“自然当真!” 顾轻涯又望了她两眼,这回,倒是没什么疑虑了。其实,本也没什么疑虑。眼前这位姑娘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他再清楚不过。方才那一句问,不过是因为心下有些不敢置信,所以,索要的一句确定罢了。 如今,确定了,他虽没有言语,挑起眉来,眉眼间,却染上了显而易见的轻快与欢悦。 他没了疑虑,闻歌却是有,“倒是你,我原本以为,你不乐见我将这东西交出去。”顾轻涯已经问过几次关于虎符之事,又说了此物邪乎,言谈间不无忧虑。她知道,他是担心让她找这样东西的人不怀好意,别有所图,其实,闻歌也不是没有想过。本以为他站在除魔卫道的大义之上,是一定会阻止她的,可是,他却为了让她安心,这时便做了承诺,会在事情了结之后,便将虎符归还,而他向来是个一诺千金之人,至少,他答应过她的事,便从未食言过。 “为何不乐见?这本身就是我们来此的目的,不是吗?亲疏远近,我最是分得清,这东西再邪乎,找你来寻这东西的人再怎么不怀好意,对我来说,都及不上你重要。这东西能换得对于你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你无论如何也会去换,对我来说,便也是一样。”至于其他的,还没有生,便留待日后再去操心吧!而且,也未必就轮得到他们来操心。 闻歌倒是没有料到顾轻涯会说了这么一句,心里莫名的有些泛甜,可是,在顾轻涯微笑地注视下,她却又觉得有些不自在,匆匆垂下眼去,不一言,避开了。 顾轻涯却也并不相逼,转而望向了韩铮他们那一处。 韩铮果真眼底心里只有淳于冉一人,云懋如愿地将虎符收起,悄悄给顾轻涯比了个手势。如此,顾轻涯的心,倒是放下了一半。 无论今日这事能不能善了,韩铮手中没了虎符,若是动起手来,他们这方的胜算就要大了许多。而且,他们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届时,若是实在不敌,大可寻个空子,逃了便是。 韩铮与淳于冉中间隔着一个身长的距离站定,相对而立。 闻歌从前听过凡间一个书生写的酸词,说什么“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彼时,只觉得牙都要酸倒了,如今,再看韩铮与淳于冉,经历过生离死别,又经过漫长的四十年,思念也好,麻木也罢,跨越了生与死的距离,此刻相对,还真有些那词里的味道,不由啧啧了两声。这会儿也记不得方才差点儿韩铮掐死,脖子上还残存着一道醒目的红痕了,倒是又悠哉悠哉,饶有兴致地看起了戏来。 韩铮似是有些不敢置信还能再见到淳于冉,所以,只是瞬也不瞬,近乎贪婪地将目光牢牢地锁在她身上,目光热切而专注。 淳于冉不一样,她有心理准备,只是,心中有所忐忑,但她的性子自来也不是那种扭捏的,既然做了决定,眼下便不会后悔,自会坦然面对。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如今,望着韩铮,一时间,她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可是,却终究被韩铮那热切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韩铮?”轻轻唤了一声。 一如记忆当中的那一声呼唤,终于将韩铮的神魂唤了回来。 “阿冉?”他亦唤她,只是,那嗓音放得很是轻柔,似是怕稍稍大声了些,就会惊醒这个美梦一般,语调亦带着两分处于幻梦之中的不敢置信。“真的……是你?” “是我!”目光轻闪,淳于冉轻轻点了头。 她话音刚落,下一瞬,便是被韩铮展开双臂,紧紧拥住了。“你这些年都去了哪儿?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四处找你?我还以为……你已经丢下我一个人离开了。” 她眨了眨眼,愣了愣,但这久违的拥抱,倒是让她方才一直惶惶不安的心,安定了不少。 她听出韩铮的话音里隐隐的颤抖,目光微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未曾真正说出过口,可是……她哪里舍得丢下他,独自离去呢?她也想一直陪在他身边啊,可惜……身不由己。可是,这些话,淳于冉却是说不出口,沉默片刻后,只是哑声道,“对不起。” 闻歌却是听不下去了,“你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你是被人施了禁灵之术好吧?被困在这里,四十年不得解脱,他是自己的选择,而你,却是别人踢你做的选择。” 这位,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云懋看着无惧无畏走上前去的闻歌,朝着黑洞洞的天翻了个白眼,然后,朝身侧的顾轻涯使了个眼色,他是不敢拦,怎么小五也不拦一拦她? 顾轻涯勾了勾唇角,笑而不语,拦什么呢?有些事,终该了结了。 闻歌突如其来的插嘴,可得不到韩铮的半点儿感激,反倒是让他眼中的温情瞬间褪去,将淳于冉轻轻从怀中推开,却是轻侧了一步,将她掩在身后,这才望了过来,面沉如水,目泛杀气。 “那什么禁灵之术,还不是你们捣的鬼?我还未曾找你们算账呢!” “韩铮!你误会了!”淳于冉在他身后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淡淡开口道,“若非闻歌他们救我出来,我还不知道要到何时,或是还能不能见到你呢!” 闻歌他们的话,韩铮不信,但淳于冉亲口说的,他自然不会不信了。再扭头望向闻歌他们时,目中的杀气总算稍稍收敛了些。 顾轻涯缓步走上前来,就停在闻歌身边,与她比肩而立,倒是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以沉寂的目光回望韩铮还是有些锐利的盯视,表明了他是闻歌坚强后盾的决心。 韩铮知道,这个男人是提防着他突然出手呢!只是,就算他真要出手,他们,又哪里是对手?再提防,又有何用? 两个男人,哦!不!一个男人,一只男鬼默然对视间,已是看不见的刀光剑影,好几个来回了。 265 该结束 一  两个男人之间的无声对峙,闻歌却是半点儿未曾察觉,听了淳于冉的话,她心里略有些得意,就说嘛,阿冉可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今日,自己以身犯险一回,到目前看来,总算没有白费。 清了清喉咙,她朝着韩铮抬了抬下巴,“你听!我早先便告诉你了,我们于你有恩,你偏生不听。现在误会解开了,韩都尉总不该再做忘恩负义之人,行那忘恩负义之事了吧?” “是啊!韩都尉!我看你如今的样子,应该是清醒着,便也该明白,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奸细,当日,从暗河之中进到松陵原,实在是无奈之举,如今,误会解开,还请你见谅!”云懋也凑上前,虽然躲在顾轻涯的身后,但好歹能够大着胆子与韩铮说了一回话,虽然声音略有些抖,但总算有些长进了。 却不想,韩铮却是不领情,“你们说,你们不是奸细,那你们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难不成,就只是路过,看这儿风景不错,所以进来一游?”韩铮的语调充满了嘲弄,目光中的锐利亦是半点儿不减。 顾轻涯几人对望一眼,一时,还真是不好开口说,他们是冲着他的虎符来的,何况,那虎符此时,已经躺在云懋的乾坤百宝袋里了。毕竟,说到底,那是人家的东西。 他们几人对望间,神情的闪烁,落在韩铮眼里,就成了心虚。就说这几人心里有鬼,是友非敌吗?还真不好说!何况……韩铮抬眼间,见到失了虎符控制,终于得以从千鬼之中脱身而出的叶空蝉和曲未浓师兄妹二人,一双眸子危险地轻轻眯起,至少与他们同行的人当中,有两个,明明白白,是他的敌人无疑。 郇山弟子,而且身负皇命?呵! 顾轻涯几人顺着韩铮陡然变了的目光望过去,见到正朝着这里走来的那两人,对望一眼,心中都是暗叫了一声“糟”! 这两个人,无论是郇山弟子的身份,还是身上背负的皇命,那都是韩铮心中大忌,因着这两点,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 但无论如何,今日,这师兄妹二人关键时刻,都与他们站在了一处,就冲着这一点,他们也不能丢下他二人不管。 “方才,你们说,你们不是郇山弟子?”韩铮开了口,目光转了回来,落在闻歌三人身上,问的,自然也是他们。 “是!我们不是!”顾轻涯几人对望一眼,终究是答道。 韩铮点了点头,表示了解了,然后,目光又挪回终于走到此处的叶空蝉与曲未浓身上,目光中的杀气又浓了两分,“那么二位呢?二位可是郇山弟子?” 叶空蝉又不是傻子,哪里看不出韩铮对郇山积怨颇深,但他还是没有半点儿犹豫地承认了,“是!” 韩铮目中幽深,“二位来松陵原,所为何事?是奉的师命,还是皇命?” 叶空蝉皱了皱眉,似在思索,与曲未浓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还是答道,“既是奉师命,亦是奉皇命。松陵大战过后,我师门曾派遣了几位师叔伯往松陵原来度亡魂,帮着处理一些善后事宜。可不曾想,松陵原却是从那时起,便成了生人勿近的修罗鬼域,而那几位师叔伯也就此杳无音讯,我们此次来……” 叶空蝉思量了一会儿,还是选择坦言相告,哪里知道,话还未说话,却是被韩铮的一声嗤笑给打断了。“度亡魂?收拾善后?这是你们师门的说辞?真是好冠冕堂皇啊!你们来,怕就是为了来灭口的吧?” 叶空蝉皱眉,“韩都尉这是何意?在下委实不明白!” “你装什么糊涂?这松陵原如今是这副模样,还少不了你们郇山的功劳。只是,为何萧旭不来,却派来了你们这么两个小娃娃?他可是不敢来么?”韩铮说着,眼里已是杀气毕露。 叶空蝉起先还以为韩铮所言,是因着岑骏以禁灵之术修炼邪功,才会如此,却不想,韩铮突然提到了萧旭,他扬眸一惊,才隐隐察觉出事情只怕没有他以为的那样简单。 “不过,就你们来了也好。郇山的小娃娃,又身负皇命,正好,拿你们的血,来祭奠我松陵数十万冤魂!”韩铮说着,手里,便已团了一掌黑烟。 顾轻涯与闻歌对望一眼,不好!韩铮果是动了杀心。 作为见证了一切的旁观者,顾轻涯与闻歌再了解不过韩铮对郇山,对皇家的恨,而这样的恨,其实也算得理所应当的,坏就坏在,若是韩铮要拿叶空蝉和曲未浓来泄他的恨,他们却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算了!韩铮!”出乎意料的,就在情势陡转,眼看着,一场战,又是一触即的时候,淳于冉却是淡淡开了口。 顾轻涯几人皆是一怔,原本已经紧提在手中的法器又松了松,也许……一切还有转机呢!暂且观望吧! 韩铮也是先一愣,继而,却是回过头,不敢置信地望向淳于冉道,“算了?怎么能算了?阿冉……你不知道之后生了什么事情吗?你不知道,他们这些郇山弟子,是怎么用他们的能力,帮着乾帝助纣为虐,将这松陵原数十万百姓葬送,将这松陵原变成死地的吗?” “我知道!”淳于冉双目赤红,眼中已是含了泪,促声打断了韩铮,深吸一口气,平缓了一下急促起伏的胸口,这才勉强平静地望向韩铮道,“哪怕是我死后,我也一直没有离开,一直陪在你身边,所以……我都知道。虽然没有看到最后,但我也能猜得到。” “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说算了?这样的血海深仇,如何能算?”韩铮没有办法理解。 “我不是不恨,韩铮!我也恨!我也怨!可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再说了,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即便郇山对我们不住,那也是他们的前辈,却又与他们何干?这些日子,我与他们一处,我知道的,他们与萧旭不一样。”争执。淳于冉早料到会有的争执,韩铮的执念太深,哪里是能轻易扭转的,可是,哪怕再难,她也得试,也得尽力。 如闻歌所言,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直这样下去,一直为难自己,一直困守,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该结束了。 266 放下吧 “过去了?”韩铮听罢,却是冷冷地勾起了唇角,“不!过不去!在我心里,永远也过不去!你没有看到最后,没有经历过,所以,才可以说得这般轻松。” 韩铮的眼,似是含着些许失望,从淳于冉身上轻轻滑过,明明,只是这样一记轻飘飘的眼神,却是让淳于冉瞬间似是落入了冰窖一般,浑身冷寒。 淳于冉心里有些受伤,但她本就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既决定了要做一件事,便绝不会被眼前的艰难险阻给吓退。就如当初,她可以仅用两千多老弱残兵,就硬是将南夏十万大军拖住三日之久一样。当中,到底将多少不可能变为了可能,将多少困难踩在了脚底,只有她自己知道。 “是!或许确实因为如此,我没有你那样深浓的恨意,也做不来真正的感同身受。可是……韩铮!你的坚持,又换来了什么呢?” 淳于冉的语调很是清淡,但韩铮听了却是暗暗后悔,他也知,自己方才那席话,委实是有些伤人了。毕竟,阿冉是在虎威军中长大的,要论感情,她绝对不比他淡上分毫,虎威军走到如斯境地,即便她没有看到最后,以她的聪慧,又如何猜不出事情的始末?她的痛苦,哪里会比他少?自己方才实在不该一时激愤,就说了那样的话。 一时间,韩铮懊悔至极,经历了生离死别,他都已经绝望了,以为,直到时间的尽头,他也再见不到阿冉,幸而老天垂怜,让他们再见了,他知她,懂她,又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来伤她的心呢! 韩铮一时心中自责,所以,听课淳于冉的话,也没有马上生气,反倒是愣了一愣。 “这些年,你一直困守这里,却是出不了松陵原,你即便今日果真杀了他们两人泄恨,那又如何?罪魁祸,不还是逍遥法外?萧旭一直龟缩不出,郇山只派出两个对当年之事一无所知的年轻弟子,而乾帝……乾帝只怕是早已不在世上了……”说到这儿,淳于冉询问似的望向了闻歌几人。 当年,乾帝便已是四十而不惑的年纪了,如今,又四十年过去,乾帝即便活着,也是垂垂老矣了,何况,彼时,能活过古稀之年的人少之又少,淳于冉几乎已经认定乾帝已不在世上,望向闻歌几人,不过是为了寻一个确定罢了。 但这事,闻歌委实不知,于是,转头看向了顾轻涯和云懋两人。 “乾帝已是在三年前,便已龙御归天了。”不等顾轻涯师兄弟二人回答,叶空蝉便已率先答道。 “听到了吧?乾帝已经死了。而到他死,他是解脱了,你却不得解脱,到底你的复仇,你的执念,有何意义?”淳于冉抓紧了机会,想要一举击溃韩铮的心防。 果然,韩铮似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目光有些茫然。 淳于冉咬了咬唇,不让自己心软,“他们的日子照过,四十年,你却让自己,还有这数十万军民,困守这里,不得解脱。你看看!”淳于冉走上前,拉了韩铮,让他看不远处那些神色茫然的将士,还有这满目的沉黑,问了韩铮之前闻歌问过她的那一句话,“你看看,如今的松陵原,还有这些虎威军的将士们?你可还记得,他们从前是什么样子?” 韩铮默然,眼中似有什么灰飞烟灭,整个人,意气消沉了不少,但看这个样子,却是有戏啊!闻歌双眸一亮,连忙给淳于冉使了个眼色,趁热打铁啊! 淳于冉却哪里用得着她提醒?她对韩铮的了解,自然比闻歌要深得多,见他有所松动,连忙道,“韩铮!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放不开,也是因为这些无辜的将士和百姓,可是,你看看,因为你的执念,他们都不得解脱。四十年了,世事轮回,他们本来已经可以开始另一段人生。来世,他们说不定无需征战沙场,更不用如现在这般,身无归处,死不安宁。他们可以娶妻生子,平平淡淡,寿终正寝……” “你别说了!”淳于冉描绘的这些,却是让韩铮的脸色难看至极,显然是受了极大的刺激。 可是,事到临头了,淳于冉却不能就此住口,“可是,因为你一个人的原因,他们只能被困在这里。要说恨怨,他们哪一个会比你少上分毫?比起你,他们才是真正的无辜,不是吗?还有三哥、冯将军、义父他们与你有什么不一样?可是这里……为什么却见不到他们的踪迹?不是因为他们不恨,不怨,而是因为,他们懂得放下。韩铮……你执念太过,困在自己的心魔里,无法自拔。”淳于冉缓下语气,略有些不忍,抬起手,轻轻握住他垂在身侧,不受控制着颤的手,抬起眼望着他,殷殷切切,“韩铮!算了,好不好?放过自己,也放过这些将士们!什么恩啊,怨啊,恨啊,生死便该作为了结了。放下吧!放下,方得自在啊!” 韩铮望着她,清晰地看见她眼底倒映出的两个自己,有那么一瞬间,他已经心软了,几乎,就要被说服了。可是……目光不经意瞥过边上站着的叶空蝉与曲未浓二人,这心中累积了数十年的怨恨又盈上心间。 “对!你说得都对!可是,在那之前,我还得问问。”韩铮神色莫测道。 “问?你还要问什么?”淳于冉不解。 “问问萧旭,他一届修道之人,插手这些红尘中事,也就罢了。因他之过,松陵原死了这么多人,他如何能心安?还有,要问一问乾帝,他处心积虑,除去我们父子,并以松陵百姓为借口,出兵南夏,为此,不惜将数十万无辜百姓尽数屠杀,他可觉得心满意足了?”韩铮说罢,扭头看向淳于冉,缓下语气,但话语却还是坚定,“阿冉!我等在这里这么多年,即便当真报仇无望,起码……让我问个清楚,求个明白。” 闻歌皱眉,这韩铮,虽然态度比方才和缓了不少,但怎么到了最后的关口,就是执迷不悟呢? 回头想要问顾轻涯的意见,却见他抬头望着天空,神色莫名。 闻歌不由也跟着抬起头来,这一仰望间,却是双眸一惊,这天色,竟怎么不若方才那般浓烈的黑,好似夜色,正在缓缓转淡,这……是怎么一回事? 267 动以情 这难道是……闻歌心头一动,心中掠过一种想法,有些不敢置信望向顾轻涯。 后者也正在看她。 回到四十年前那大半年朝夕相处的时光,一次次生死交托之间淬炼而出的信任与默契,让她不过眼神间,便看明白了顾轻涯的所思所想,心中却更是惊骇。 顾五……居然也是跟她想的一样么? “你想怎么问?”知韩铮甚深的淳于冉望着执迷不悟的韩铮,眉心深攒。“且不说萧旭现在在哪里,我们根本找不到他,他如果有哪怕一丁点儿的悔过之心,也不会四十来年,都未曾来过一次松陵原了。就是乾帝,也不在世上了,我倒是要问你,你想怎么问?”她知道韩铮倔,可是,这件事,他再这么倔下去,不过是害人害己罢了。 “问他们不就是了?”韩铮却是扭头,目光灼灼,别有深意,望向叶空蝉与曲未浓。 “他们?”淳于冉也随之望过去,一时间,却是不解,继而不安。 “他们是郇山弟子,拿下他们,他们未必没有办法可以联络上萧旭,而乾帝……他们郇山弟子修的不是大道么?可通鬼神,哪怕是乾帝已经下了额鼻地狱,也该有法子帮我问上一问的,不是吗?”韩铮嘴角勾起一丝冷凛的笑痕,下一刻,身影如梭,便朝着叶空蝉与曲未浓扑了过去。 “师妹,小心!”叶空蝉见韩铮一记锁喉,卷着黑烟,扑了过来,见识过韩铮的可怕,叶空蝉吓得肝胆俱裂,连忙将曲未浓往后一攘,硬着头皮举起长剑格挡。 哪里晓得,下一刻,事情的展却是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急转直下。 韩铮眼看着就要扑到叶空蝉眼前,却没想到,胸口突然一窒,反应过来之前,身子便已从半空中坠落了下来。 事情生得太快,大家都是愣着神,反应不及。 作为当事人的韩铮更是有些蒙,低头看着自己陡然变得无力的手掌,神色莫名。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的力量,大多来自于虎符,如今,虎符被封印之术隔绝,没有办法给予你力量,你也不过比一般的怨鬼强上那么丁点儿罢了,却再不是我们几人的对手。”顾轻涯一边轻声缓语,一边闲庭信步一般,慢慢走到了韩铮身边,居高临下望着他。 韩铮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便伸手摸向腰间,却是摸了个空,惊怒地抬头瞪向顾轻涯,“你们?”原来是着了他们的道,莫怪他方才会半途就觉得气力不继。一时间,韩铮懊恼至极,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愤怒,怎么就这么大意,如今好了,虎符已失,习惯了数十年,越来越强大,并且用起来越来越得心应手的力量突然消失了,韩铮不只不习惯,更有滔天的愤怒,无处泄。 居高临下望着他,将他眼中的怒火洞悉分明,顾轻涯却是语调淡淡道,“不要对那个东西心存留恋。那东西,虽然给了你强大的力量,也让你和你身边的人,将怨恨无限地放大。你们和松陵原变成今天,那东西……功不可没。” 顾轻涯语带保留,事实上,那个东西邪乎得紧,只怕远比他所能想象的,还要可怕。 韩铮听得重点却不在这里,“原来……你们来此的目的便是为了我的虎符。”嘴角轻勾,不无嘲弄。 闻歌两手背在身后,缓缓踱上前,倒是承认得很是爽快,“没错!” 这回,倒是不只韩铮,就是叶空蝉师兄妹二人,还有淳于冉都神色莫名地看了过来。 闻歌倒是好似半点儿没有看明白这些人目光里的惊疑,仍然坦然得很。 韩铮冷冷笑道,“既然如此,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也无需再在这里假仁假义了。”韩铮早就对人性失望,所以,习惯了一来便将人想到最坏处。 顾轻涯和闻歌对望一眼,却是对他的态度半点儿不在意,一左一右,在他跟前蹲了下来。 “韩铮……”沉默了片刻,顾轻涯开了口,却是压低了嗓音,以只有几人能听见的音调轻声道,“我与闻歌说对你有恩,并不仅仅只因为尊夫人。” 韩铮抬起眼来,狐疑地皱眉。而走到这边来蹲下,想要扶起韩铮的淳于冉也是投来怪异的一眼。 “韩都尉贵人多忘事,不知可还记得,当年被萧旭诱出袭阳关,他以阵法将你困住,想要拿你作为诚意来取信南夏军,危难之际,有一男一女出现,救了你?”闻歌亦是轻声道。 韩铮的目光便陡然变了,只是望着两人,还是没有半点儿的释疑。 “我知道,韩都尉觉得匪夷所思,只怕,也怀疑我们是有什么阴谋。但,事实如此。我与闻歌,机缘巧合,回到了四十年前,见证了那场大战的始末,并且,因为看不过眼,从萧旭手下救过你。不只,还有……当日,韩夫人身死之际,亦是我们出手,你才得以将韩夫人的尸身抢出,并且,从南夏军的围剿中全身而退。”顾轻涯即便看清了韩铮眼中的不敢置信和戒备,但有些话,既然决定了和盘托出,就不能半途而废。 韩铮虽然有意惊异,这些久远的旧事居然有人知晓,还能娓娓道来,但却不代表,他就能轻易信了顾轻涯他们的话。机缘巧合到了四十年前?如今,又出现在这里?他们真当他是傻子,说什么他都信呢? “韩铮,你这是不信呢?还是打定了主意想要忘恩负义呢?你可别忘了,当日,你可是在阿冉坟前过誓的。说什么大恩不言谢,来日若是有机会,一定尽力报我们的大恩。你不会忘了吧?”闻歌眯起黑金色的双瞳,怀疑地瞄着韩铮。 其他几人远远看着他们几人窃窃私语,云懋还好,叶空蝉和曲未浓怀疑地对望了一眼,但好在心中疑虑,倒是没有直接走上前去,问个究竟,看个究竟。 韩铮这回又是一怔,这些事,桩桩,一件件,头一件,萧旭知道,第二件,南夏军那么多人,难保没有一两个深藏不露,能看出点儿风的,但最后那一件,却不该有人知道才是。而这三件都凑到了一切,太多的巧合……真的还是巧合吗? 不期然的,韩铮开始怀疑了,真的,还可以笃定地认为,这两个人是骗人的吗? 268 掐软肋 韩铮神色间有松动,顾轻涯看在眼里,目光轻闪,道,“韩铮,你不要以为我们是骗你,试问,事到如今,我们还有什么理由要骗你呢?” 怕他想不明白,顾轻涯的手指甚至抬起,指了指天空。 韩铮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仰头望去,瞧见原本一片浓黑的天空,那深浓的墨色正在慢慢转淡,而四周人的面目,已在夜色之下渐清,松陵原的永夜,正在走向尽头。 说不清此时心里是恐慌还是解脱,韩铮最后一丝支撑自己的力气乍然被抽离,撑着身子的手臂一软,身子便倒在了地上,幽幽苦笑。 是啊!事到如今,他们哪里还需要煞费苦心地编造这样一个谎言来骗他?可是…… “既是如此,两位告诉我,又是何意?难不成,竟还指望着我能报恩么?”韩铮勾起唇角,笑,却是嘲弄的,对顾轻涯与闻歌,亦是对自己。 顾轻涯皱了皱眉,“我们将此事告知,并不是为了挟恩求报,而是想告诉你,四十年前的一切,尊夫人未能看到最后,我与闻歌却是再清楚不过的见证者。我们清楚你心中怨恨由何而来,也理解你不能释怀的理由。可是,韩铮……不管你承认还是不承认,对于我与闻歌而言,与你有一种难言的缘分,而就是因为这种缘分,所以,我们今日才要再劝你一劝。如尊夫人所言,令尊与姚劲松他们,心中何尝不怨,可是,却只有你留了下来,为什么?一是你性子执拗,自袭阳关一役后,你心中便存了怨愤,日积月累,一日比一日重,尊夫人故去,你更是将满心的悲痛亦是化成了恨,自此后,便再听不进任何人的劝,入了魔障。执念太过,于人于己,没有好处。这些将士,未尝没有怨恨,但你看看他们此时神情……” 顾轻涯让他看看周遭,那些将士们,在失去了虎符控制之后,神情是恍惚的,茫然的,他们甚至不知自己因何而在,为何而战。 韩铮亦看见了,一瞬间,神态怔忪,面容惊变。 “你自来将虎威军的责任扛在肩上,如今,又怎么忍心让他们永世不得生。”见他神情动容,顾轻涯目光一黯,再下一记猛锤。 永世不得生!这一句,如同一记惊雷炸响在了耳畔,韩铮惊得眸子一抬,“这话何意?” “你不知死后世界,即便是生前所犯罪业,亦是不能全部归零,何况是死后执迷不悔?终有所报。” “终有所报?”韩铮讽笑,“那你告诉我,那些害了这么多人性命的罪魁祸,他们的报,又在何处?” 韩铮神色激动,顾轻涯却仍是平淡从容,“我说了,终有所报。” 恍然明了顾轻涯言下之意,韩铮目光转缓,神色略有动容。 “韩都尉,这松陵原与虎威军的未来,都拿捏在你手里。韩铮,回头是岸。”顾轻涯语重心长。 “还请韩都尉三思。至少,多为阿冉想想。”闻歌适时走上前,挽住淳于冉,再添一把火。是人,都有软肋,韩铮的这一根,他们恰好都清楚,一掐一个准。 在韩铮抬眼看来时,淳于冉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许多事,无声胜有声。 他们都清楚,若是韩铮一心钻进他的执念里出不来,以淳于冉对他情深,自然不会丢下他一人,陪着他,伴着他,即便最后万劫不复。 即便魂飞魄散,再无来世,想必,韩铮也无所惧怕,但唯独淳于冉……那是他心上唯一的软肋,他又怎么忍心,她与他一起万劫不复?何况……若说之前,他或许已经心灰意冷,如今再见,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想他们之间落到再无来世可期的下场。 于是,韩铮犹豫了。 顾轻涯与闻歌对望一眼,知道韩铮已然是不坚定了,他唯一还在犹豫的理由,便是因为心底那腔始终未散的怨愤与不甘了。 目下轻闪,顾轻涯转头望向叶空蝉,道,“叶兄,不知,你们往松陵原来,到底领的是什么皇命?若是我猜测不差,不知可与虎威军有关?” 顾轻涯此话一出,其他几人的目光纷纷回转,心思各异,却都是往叶空蝉望去。 除了方才讲他们与韩铮有恩一事之外,其余的话,顾轻涯与闻歌都并未刻意将音调压低,所以叶空蝉他们也听得清楚,知道他们是在劝说韩铮,便也一直未曾打扰。见韩铮犹豫,也猜到了大概,师兄妹二人对望一眼,本就心头已动,如今,再听顾轻涯这一问,更是没了犹豫。 略一沉吟,叶空蝉便已大步流星,一边走上前,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道,“这东西,便是我们领的皇命。至于是什么东西,我与师妹却是不知,只是说,待我们到了松陵原,再见机行事。我们只知,陛下自继任以来,便一直想要还松陵原清明安泰。起初我们不知,但经过这种种,我私下也与师妹商议过。或许这东西,便是该交与韩都尉才是。” 说罢,叶空蝉已是将那卷明黄横握手中,朝着韩铮递出。 韩铮望着那卷明黄,愣了愣,心下有些说不出来的复杂,但他自来习惯了杀伐果断,绝不是那拖泥带水的性子,何况,到了现在,他还有什么好惧怕的? 所以,也不过是略一踌躇,便从叶空蝉手中取了那卷明黄,展开一阅。 只是,没想到,这一看,韩铮的表情却是变得异常奇怪。 旁人不知那卷明黄当中的内容,但也知道,明黄,并不是一般人家能用,那定是皇家之物。 而韩铮,起初有些震惊,继而便是低低笑了起来,笑声一串串,越来越大声,直至疯狂地笑出了泪花。 这样子,委实有人让人震惊。 “韩铮?”可惜,在场,唯一敢上前的,也就只有淳于冉了。“韩铮,你怎么了?” 韩铮抬起笑得满是泪花的眼,望着淳于冉,道,“阿冉!你看看,你看看这是什么!” 将手里那卷明黄就是毫不吝惜地递给了淳于冉。 淳于冉心中狐疑,接过之后,展开一阅。看罢之后,神色亦是从起初的惊疑慢慢转变为难言的沉寂。 闻歌实在是被逗得好奇心起,心里有只小猫的爪子一直挠啊挠的,痒不可耐。 “到底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给我看看!” 269 终自在 “到底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给我看看!” 都说好奇心可以杀死猫。闻歌自来就是个将八卦当成终生事业来坚持的,如今,好奇心起,更是再顾不得稍早对韩铮的忌惮,一把将淳于冉手中那卷明黄夺了过来。 淳于冉倒也没有硬是不让她看,所以,她很轻易就夺了过去。 闻歌起先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东西呢,哪知一看,却是…… “哈!”一声嗤笑了出来,“罪己诏啊?”闻歌还真是没想到。 那卷明黄不是什么,正是乾帝弥留之际,留下的罪己诏,当中一字不落地阐述了松陵大战的始末,虽然不无对自己的狡辩之意,但好歹没有不要脸地将一切遮掩。 这一纸罪己诏,对于帝王而言,也许,已经是最大的让步,可是,听在韩铮他们耳里,却好似笑话一场。 给忠心护国的将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数十万的人命呐!最终,却只得了他轻飘飘的一纸罪己诏。 可是……除此之外,他们又还能得到什么呢? 很多事情,已经既定。无论怎样做,哪怕是韩铮如愿,将萧旭,甚至是乾帝都斩杀当前,除了泄一时之愤,又能如何呢?这数十万军民的性命都再已换不回了。 如今,乾帝承认了他的错误。这数十万军民的牺牲得到了正名,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韩铮本来想问的,就是一句为什么,还有,可曾安心。 而这一纸罪己诏,便已说明,乾帝即便是贵为帝王,彼时,做下这个决定时,或许并无犹豫,但这些年,却是未必好过。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至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也还了世间,一个真相。 韩铮显然也是明白,笑着,笑着,那疯狂的笑声终于是趋于平静,却已笑到泪流满面。 淳于冉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走上前,在他身边蹲下,抬起手,将他牢牢环在了怀中。 两人就这样相依着,一个无声的哭,一个无声的抚慰,两心契合。 天空,慢慢地褪去了黑色,转为纯粹的天青色。 原来正是夜晚,一抬眼,便能见漫天星辰。 也许是因为沉浸在那样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里太久了,也许是见惯了昼夜不分的松陵原,头一回见到松陵原的夜色与天空,众人皆是惊为天人。 深蓝近黑的天幕,好似柔滑到极致的上品丝绸,璀璨的星辰点缀其间,晶亮恍若宝石。闪烁间,熠熠生辉,美得耀眼,却美得出尘。 “松陵原的夜色……就该是这样的美!”还是这样的美!她记忆当中的美!闻歌抬眼望着星空,嘴角勾起了浅浅的笑痕。 再望向那对在星空之下相拥的人影时,敛下眸色,微黯。 “顾兄?”叶空蝉却是没有欣赏美景的闲情逸致,自问尽了人情,所以,举步朝着相拥的韩铮与淳于冉走去,谁知,半道却被顾轻涯给拦住了,所以,他低头看了看挡在他身前的那只手臂,再抬眼望向顾轻涯,皱眉,不解,询问。顾轻涯总该解释一下他此举何意吧! 顾轻涯神色仍是淡淡,“叶兄稍安勿躁,且先再等等吧!” 等?等什么?叶空蝉心中疑虑更深。 “松陵原成了猛鬼陵,这桩事,叶兄或许当真不知,但这里,确实有不少贵派的手笔,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如今也不好说。但韩都尉与韩夫人结缘于战火离分之中,新婚燕尔便是生离死别,这一别,便是数十年,历经磨难方得再见,韩都尉与夫人曾有过日出之约,可因为种种缘由,一直未曾允诺……”顾轻涯说罢,已是抬头看了看天,“我看这天色,离天亮怕也是不远了,左右叶兄再急,也不差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何不成人之美?” 叶空蝉听得皱眉,心中有些五味杂陈,奈何,顾轻涯这一番话,他若是不允,好似真有些不近人情,没了法子,他只得扭过头,走开了,眼不见为净。反正离天亮确也不远了。 理是这么一个理,说是这么说,但叶空蝉心底到底是憋了一口气,虽然不一言就扭头走了,但那步子却委实迈得有些重。 闻歌看在眼里,挑了眉,“这位叶少侠心火旺着呢!你何苦去触他霉头?要我说啊,他们与萧旭同出一脉,即便让他们给韩铮、阿冉他们下跪也不为过,如今不过是让他们等上一等,就这般受不住了,这郇山还真是天下第一修仙大派,这门下弟子的气量也是一等一的。” 闻歌语调里的嘲弄可是半点儿没有隐藏,倒是让顾轻涯听得眉眼弯弯,敢情这一位是完全忘了她父亲与她嘲弄的这些人也是同出一脉呢!不过这般敢爱敢恨的性子啊……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好了!稍安勿躁!咱们一会儿还要仰仗叶兄他们相帮呢!”这松陵原多少孤魂怨鬼,都还等着度呢!还这里一方清明安泰,总不能只是嘴上说说,半分力气不使吧? 闻歌耸肩,她不是没有当面呛过去么?已经算很给面子了吧? 天际,一线鱼肚白慢慢地扩大,天幕的天青色一点点转淡,一缕红光破云而出,天边的云彩尽皆被染成了绚丽的霞色。紧接着,一轮火红的圆日从地平面缓缓升了起来,将光与热,尽数倾洒在这片已经被遮蔽了太久的土地之上。 风儿轻拂,处处可见,皆是一片凋敝。 风里,没有闻歌想念的蔓蔓青草的芳香,但她相信,终有一日,松陵原,会变回她记忆当中最美的样子。 破晓时分,韩铮与淳于冉便相携站了起来,面向些东方,相偎望着那轮红日,冉冉升起。 日光的力量太强大,眨眼间,他们的躯体就被蒸腾得透明。 但日光里,他们都露出了笑容。释然的、轻松的,韩铮终于想通,终于放下,终于,自在。 “多谢!”韩铮朝着顾轻涯与闻歌的方向拱手作揖。 这一句谢,有太多层的涵。义甚至不是一个简单的“谢”字就能囊括的,但除了这一个“谢”字,韩铮又不知,还能用什么样的话语来表达。 无论如何,他知,顾轻涯与闻歌也知,这便够了。 “保重!”淳于冉的话语还是与人一般简练,但最后消失前,她的眉眼间,平和而柔美,是闻歌从未见过的瑰丽之态。 这便是幸福了吧! 270 终须别 阳光遍洒松陵原的那一刻,韩铮与淳于冉离开了。 明明该为他们的解脱而开心的。但一瞬间,闻歌却还是觉得心口有些涩。她从来不喜欢价格,从来都是。只是,她习惯了用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来假装。 “你说……他们会去哪里?”闻歌眨了眨眼,问道。 “不管是哪里,终究是个好地方。得以解脱,得以自在,还可以期盼来生,你该为他们高兴才是。”顾轻涯低低语,语调含着笑,抬手朝旁边悄悄指了指,闻歌顺着他指尖看过去,瞧见了正默默双手合十,闭目念着往生咒的叶空蝉。 闻歌淡淡一笑,心想,这位叶少侠倒也算不得太讨厌,至少为人比岑骏和萧旭他们正派,也许……郇山到了这一代,还有救。 笑了一回,心情倒是轻松了许多。 只是低头看向掌间时,又是皱了眉。 “你说,这韩铮也忒是小气。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他与阿冉的救命恩人吧?这临走了,要赠个临别礼物,却就拿这么一个破铜铃凑数了,有点儿缺少诚意啊!”让闻歌皱眉和抱怨的,不是别的东西,正是方才韩铮与淳于冉离开时,赠送给她与顾轻涯的临别礼物,不是旁的东西,正是那一对他们定情的铜铃铛。 闻歌委实有些不明白这个礼物的意义,寒酸且不说,这怎么说,也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吧?而且还是一对的,就这么送给她和顾五了,而且还是一人一只,这……有些说不过去吧? 顾轻涯却好似极是喜欢这礼物,一边将之妥帖地挂在腰带上,一边笑道,“这东西,韩铮和韩夫人也带不走,终究是要留下来的。但这东西对他们二人而言,意义非凡,对于我们来说,也有着特别的回忆,交由我们保管却也合适。再说了,你可别小看了这对铜铃铛。即便它们四十年前是再普通不过的物件,但这松陵原上不比其他地方,你看那虎符也成了如此邪乎的东西,便知道松陵原上磁场非其他地方可比了,这对铜铃又带着韩铮与韩夫人心中情深浸染数十年,已不可同日而语。这灵性是少不了的,别的且不说,这相互之间却是有感应的。” 闻歌听他这么一说,倒是想起了那日,在岑骏存放淳于冉尸骨的山洞中,这两串铜铃相互吸引,互相飞去,并且纠缠在一处的事,知道他说的不错,看来,韩铮送的这个礼物,却也不是那么敷衍了事,只是……这说到底,还是一对啊!她跟顾五一人一只,她怎么就觉得有些别扭? 奈何,顾轻涯却不等她别扭完,便是轻飘飘岔开了话题,“走吧!我们还有不少事完做呢!” 闻歌甩甩头,也顾不得去别扭了。可不是么?这松陵原上,他们还有不少事要做呢! 那么多孤魂野鬼等着他们去度,岑骏还在逍遥法外,还有,他洞中那些禁灵……想想,闻歌已经觉得头疼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铜铃,什么一对,什么别扭的? 与叶空蝉他们商议了一回,几人都一致决定,先去岑骏那边看看,毕竟,清理松陵原,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光是这数十万的亡魂度起来,便已不是一桩易事。叶空蝉也立马传信回了郇山,想必是要寻人来帮忙。 本来,闻歌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剩下的,与他们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但一来,早前危机之际,叶空蝉和曲未浓并未置之不理,而是选择了站在他们这一边,所以,这个人情,即便顾轻涯、闻歌,还有云懋他们几个并没有商量,但也有志一同觉得应该还上。二来,撇开云懋不谈,顾轻涯与闻歌对松陵原是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在的,所以,留下来尽一份力,倒是自本心。 去山洞之前,顾轻涯便说岑骏只怕不会留在那里坐以待毙。彼时,叶空蝉沉默着没有言语,但心中也明白,顾轻涯所言是有理的,只是,这一趟,却是无论如何也要去的。 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想着可能要与岑骏决一死战,却不想,到了山洞,却已是人去楼空,倒果真是不出顾狐狸所料。 那时,顾轻涯便是轻轻松了一口气,说实在的,岑骏的道行高深,又有那邪术护体,即便是他们几人联手,哪怕是能拿下他,也要费好一番周折,何况他现在…… 与顾轻涯不同的是,叶空蝉当下便是面沉如水。看他那模样,若非这松陵原还有那么多亡魂等着他度,只怕他当即就要追去。毕竟,他这一趟来松陵原,身上领着皇命,还领着师命。皇命吧,眼下看来,最要紧的部分已经完成,最后的收尾工作已是没了什么危险,至多不过多耗费一些灵力罢了,但师命嘛……显然就是岑骏了。 不管韩铮他们口里所谓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将郇山弟子说得那般不堪,叶空蝉信不信且两说,岑骏却是一定要带回去的。 如今,岑骏逃了,也难怪他脸色这般难看了。 不过,闻歌却也顾不得他脸色难看不难看了,走上前,便是道,“既然人已经不见了,叶少侠与曲姑娘身为郇山弟子,最是悲天悯人,又是艺高之人,而且,也传信回了师门,请求援手。这松陵原虽大,亡魂虽多,但有郇山众多高足度,可以脱离苦海,早登极乐,想来也是他们的福分。我们三人却是还有要事在身,便不留下来碍事了,先行一步,我们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有缘再见了!” 谁也没有料到闻歌竟突然走上前,说了这样一番不留情面的话。 叶空蝉与曲未浓同时皱紧了眉头,云懋也是有些不赞同地望了闻歌一眼,就是顾轻涯也是讶然地挑起一道剑眉,若有所思瞄了闻歌挺得笔直的背影一眼,只是,不管心中作何想,他们几人却是没有一人做声就是了。 既然沉默,闻歌便也当他们都答应了。 朝着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的叶空蝉和曲未浓点了点头,回身挽了顾轻涯的手臂,就要走。 顾轻涯倒也配合,拱起手冲着两人道了一句,“告辞!”便是由着闻歌将他拉走了。 倒是云懋觉得有些不妥,留在原地,面色尴尬地朝着叶空蝉师兄妹道,“二位莫要介意,闻歌她……性子耿介,确实还有要事,我们只有失礼了……” 271 事有因 说了半天,却见叶空蝉和曲未浓两个脸色还是没有好转,也没有说上一句话,气氛尴尬得云懋都说不下去了。 只得匆匆沉默下来,而后道一声,“告辞”,便是匆匆跟在闻歌与顾轻涯身后,快步而去。 他身后,曲未浓的脸色更是难看了。 “师兄,这个闻歌太不识好歹了。她这不是过河拆桥吗?”在曲未浓看来,方才若非他们出手,说不定顾轻涯和闻歌已经交代在岑骏手里了,哪里还来得后话? 可是,他们明明知道现在需要人手来帮着度亡魂,却是不由分说就丢下他们,可不就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么? “他们走了也好,免得到时别没帮上忙,反而碍手碍脚的。”叶空蝉的脸色也不怎么好,但却是与曲未浓不一样的想法。 “师兄?”曲未浓不解。 “你别忘了,初见时,他们对我们度亡魂的做法就很是不以为然。”叶空蝉道。 经由师兄一提醒,曲未浓倒也记起这一桩来了,只是,脸色却仍没有好转。 “再说了,那个云懋,可是个怕鬼的。他到时别软脚昏倒让我们分神照顾他就是了,指望他帮着度亡魂?呵!”叶空蝉见师妹愣着,目下一闪道,“算了,师妹!本就是萍水相逢,何必计较太多?不过是为难自己罢了。走吧!咱们的事儿还多着呢,哪里有这许多工夫想这些?趁着师兄弟们来之前,多做一些是一些。” “是,师兄!” 闻歌驾了云,由赫连小白在前带路,一路出了松陵原,不见半点儿流连,亦是未曾回头。 云懋就是不满了,“我说闻歌,怎么说,叶兄和曲姑娘也帮了我们不少,我们这个时候走了,是不是不太仗义?” 闻歌却是理也没有理他,反倒是沉着嗓音,冷声道了一句,“闭嘴。” 云懋一噎,刚想开口,却见闻歌已经是脸色微变,趋身向前,凑近顾轻涯,低声问道,“你怎么样?可还撑得住?” 云懋这才后知后觉现顾轻涯竟是一脸的惨白,冷汗涔涔。陡然现事情有些不对,他好像忽略了一些事情,云懋脸色微变,连忙也是凑上前道,“小五,你怎么了?” 顾轻涯轻轻摇了摇头,想说自己没事,可一张脸,却苍白得没有半点儿说服力,豆大的汗珠从鬓角一滴滴滚落。 “你就死撑着吧!若不是我现,你还要撑到什么时候?装得若无其事,再在那儿待下去,届时还要耗费灵力度亡魂,难不成,你非要等到昏倒了才肯罢休么?”闻歌臭着一张脸,黑金色的双瞳底隐约跳跃着两簇怒火。 顾轻涯却半点儿没被姑娘的怒火吓到,反倒是扯开一抹虚弱无力的笑容道,“我再能装,不也被你现了么?” “都多少回了?我若是还现不了,那才是蠢了吧?”闻歌翻了个白眼,但原本满心的火气却是被他这么一闹,便消散了不少。闻歌缓下了语气,抬眼见顾轻涯说话间,鬓角又冒起一层的冷汗,不由忧虑地攒起眉梢,扭头对看两人看得有些愣神地云懋,道,“不行了,云二。我们得尽快找个地方,让顾五调息修养才是。” “哦哦哦。”云懋似是才醒过神来,迭声应了好几句“哦”,听得闻歌直皱眉。他这回倒是乖觉,一看闻歌皱起了眉头,便已连忙往云头下看去,道,“这里离松岳城已是不远了,索性咱们便到城中找连客栈先暂且安顿下来?” 这话里略有的丁点儿犹豫,却是冲着闻歌去的。 毕竟,对于云懋而言,什么事情都及不上小五的身体重要,但对于其他人而言,就不一定了。 毕竟,这位姑娘当时那般急切地赶去松陵原,如今东西到了手,只怕更是要迫不及待地去“交货”咳吧?可若是小五要在松岳城调息修养的话,就必然会耽搁了行程…… 出乎云懋意料的,却是闻歌想也没想,便是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甚至是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离松岳城比较近。”说着,便是弯起尾指,放进唇中,用力一吹。 顶上盘旋的赫连小白出一声响亮的鸣叫,然后,朝着云下俯冲而去。 闻歌捻起诀,按下了云头,紧随其后。 到了松岳城,两人很快扶着顾轻涯找了一家客栈,租赁了一个客院住了下来。 顾轻涯终于不用强撑着了,一被安置到了房里,便是盘腿开始调息起来。 这是要闭关的姿态了。 而闻歌却也是见怪不怪。只烧好了水,备妥了一些方便的吃食,就放在顾轻涯触手可及的身侧,然后,悄无声息出了房门。临去前,甚至很是体贴地关上了房门。 出了门,一抬眼,却就对上了云懋打量的目光。 “看来,你有话要说?”闻歌半点儿不惧云懋眼中那些狐疑之色,高高扬起下巴,道,“正好!我也有话要问你!” 这租赁的客院里亦有一方小亭子,虽然景致不怎么样,沏上一壶茶,倒也是个说话的好去处。 茶烟腾袅上来,倒也有两分飘飘欲仙。可这样的仙气持续不上一刻,顷刻间,便被闻歌打破了。 “你先问,还是我先问?” 云懋一噎,真是够直接的,思虑了一瞬,云懋刚一张口,还不及将话说出,闻歌却已经道,“我自来是个憋不住话的性子,所以,还是我先问吧!” 云懋又被噎得瞪圆了眼,有这一说,你刚才又何必多此一问呐! 闻歌却是半点儿没有看懂他乍然的沉默,敛眉问道,“顾五到底是个什么毛病?我如今已是知道,他进到水里,和驭水之后,都会成方才那般模样,这自然不是简单的怕水与不怕水了,可是……怎么会这样呢?他不是镜海神族的人吗?”即便闻歌对镜海一族所知不深,但怎么想,就从镜海的族名来看,也该与水息息相关才是,而且,顾轻涯确实有驭水之能,怪的,却是他碰水之后的反应。 “没想到,小五居然连这个也告诉你了?”云懋很是诧异,望着闻歌的表情中,疑虑更深。 闻歌皱眉,他这听话听得重点在哪里。 云懋却是双目一亮,凑上前道,“我方才就现了。你们两个如今可是默契得很,总觉得你们之间有些过于熟稔了,你们单独相处的那几天,莫不是生了什么事?” 272 什么人 云懋眨巴着眼,双目亮的样子,这是八卦上头了。 若是平日里,闻歌只怕也与他是同道中人,但今日,却委实提不起什么兴致。 眼看着他的头都已经凑到了跟前来,闻歌心里有些恼火,抬起手便照着他的额头用力往后一推。 “现在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惦记这些个琐事?我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往日里,瞧你与顾五倒是好得很,怎么?难不成什么兄弟情深,都是骗人的?” 这说得够严重啊! 这个时候了?什么时候? 对上闻歌气怒的眼,云懋若有所思看了一眼不远处属于顾轻涯的那间厢房紧闭的房门,突然有所领悟了。 不过……看了看闻歌,这位姑娘却是比他激动了不少啊! “我说云二,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啊?”看他一直心不在焉,却对她的问题置若罔闻,本就没什么耐性的闻歌,耿直地将心中的不满尽数宣泄了出来。什么好兄弟?她看顾五那样,云二却是半点儿也没放在心上的啊! 被闻歌那双眼盯得头皮麻,云懋清了清喉咙,回过神来,“那个……小五既然将他的身世之谜都已经告知于你了,其他的事,你也大可以直接问他就是了。毕竟,这是小五的事,没有得到他的允许,我也不能随便告诉别人,你说是吧?” “你……”闻歌还真没料到,云懋非但拒绝了回答她的问题,还搬出了这么一个合情合理,让她没有办法反驳的理由。 心里有些恼火,但对上云懋清亮的眼睛,闻歌便知道,他是说真的,看来,他不想说的事,便是不会说了。 略一沉吟,闻歌压下了心底的恼火,点了点头,话锋一转,道,“好!你要替你的兄弟保密,我尊重你,也敬佩你,顾五若是知道,也必然为她有你这样一个好兄弟而高兴。不过……事实就是,顾五已经因为这件事好几次元气大伤,我相信,你一定跟我一样,都很想帮帮他。你可以不告诉我他为什么会这样,那至少……我们可以一起想想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治好他这个毛病吧?” 闻歌的反应反倒让云懋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他的双眼便是亮了起来,“你是想要帮小五治好他的怪病?” “是。”闻歌咬着牙,错了错,她方才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吧?用得着再确定? 云懋还真是需要再确定。听闻歌又重复了一遍,虽然只是简简单单、轻轻浅浅一个“是”字,但云懋眼底乍起的亮光更是瞬间点亮了两只眼。“若是闻歌姑娘果真要帮小五的话,那还真是敢情好。我们不就是因为这个来找姑娘你帮忙的吗?” “什么意思?”闻歌心中略有所感,皱了皱眉。 这位姑娘明明已经听明白了,却要作出这样一副糊涂的样子,是要他将话说得更清楚些么?云懋倒也不介意再费会儿唇舌。 “我们为什么找的姑娘,姑娘可还记得?” “你说的……是轩辕神珠?”闻歌的眉心攒得更紧。 “没错。”云懋点头,“我爹这些年为了小五的病没有少操心,后来终于寻到了一个法子,或可帮他,但却需寻到轩辕神珠。” 闻歌听罢,眉心几乎打了结。看来,顾五的毛病可不小,这轩辕神珠一共三颗,从她爹他们那个时代聚齐过一次之外,便不知所踪了。数百年不曾现过世,要找齐,谈何容易? 闻歌皱着眉坐在原处了会儿呆,然后,便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却是扭头便径自迈开了步子,却是朝着院门的方向。 云懋看得一愣,惊问道,“你要去哪儿?”该不会是觉得东西难找,不帮他们了吧? 闻歌没有回头,只是道了一句,“照顾好他!我出去一趟。” 云懋不敢拦,但也是提心吊胆,直到夜里,闻歌回来了,这才放下了一颗心。 闻歌不仅回来了,还带回了一根百年灵参。这客院中,本就设有厨房,云懋见闻歌很是熟稔地点起了火,已经很是惊奇了。到得闻歌将灵参熬成了参汤,云懋已经是见惯不怪了。 一颗心,倒是彻底揣回了肚子里,原来,是去给小五捕参去了。让云懋更为惊讶的是,他家那么挑食,并且,每回喝药都要找尽各种理由,以期躲过的小五,却是一声不吭,咕噜噜便将那碗一看上去就不怎么好喝的灵参汤一饮而尽,连眉头都没有皱上一下。 小五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云懋不得不惊疑。 一连数日,闻歌都是早出晚归。回来时,手里必然会拎着一支有些年成,滋补灵力的灵参,而每一支灵参都毫无意外地被炖成了参汤,然后,进了顾轻涯的嘴里。 起先,云懋还觉得惊疑,到了后来,也习惯到成自然了。对于闻歌的出门与否,是半点儿也不关注了,倒是看着顾轻涯的脸色一日好过一日,原本还悬吊吊的心,又安定了不少。 这一日,同往常一样,闻歌回到松岳城时,已是天色擦黑了。 他们所租赁的那个客院,在客栈的后巷,与客栈隔着一条巷子。虽然只是一巷之隔,但是却好似将前街的喧嚣都远远隔开了,一转进巷子,天色便更暗了一些,而且很是平静,前街的热闹好似隔着一层雾,让人听不真切。 闻歌却已走惯了这段路,转过了弯,快步就要走进院里。 哪里知道,暗巷的转角处,突然便是冲出了一个黑影。 闻歌算是反应快的,察觉到夜风里细微的变化时,人便已迅捷地往边上一侧,一道剑光便是贴着闻歌的脸颊掠过,冰寒刺骨。即便闻歌已算躲得快了,但也还是被削去了两缕丝。 紧接着,一道黑影便已裹着凉风,化掌而来。 闻歌脚下一跺,身子一展时,便已往后飘去,同时,单手化圆,一道无形的屏障布下,顷刻间,挡去了数枚飞钉,屏障与那数枚飞钉同时化为几道黑烟消失。 而那黑影却是一分为二,二分为三,三分为四,从四方一同朝闻歌举掌袭来。 光影飞掠中,闻歌袖间红线已是飞出,将她层层圈绕,一时,倒是将那四方攻击阻绝在外。 “什么人?”院内,骤然响起一声喝。 273 起了疑 “什么人?”一声喝问从院内传来,紧接着,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院内冲了出来。 前者动作敏捷,是云懋。此时因为那四道黑影并非他所惧怕的鬼,所以,半点儿没有犹豫,就是冲上前,与他们缠斗在了一处。 后者动作也不慢,脚步间,略有些急切,却是直直冲到了闻歌身边,一只手很快便握在了她的手臂之上,一边促声问道,“你没事吧?”一边已是目光焦灼地将她周身打量了个遍。 闻歌见到他,却是喜形于色,“你出关啦?” 来的人,不是别人,自然就是顾轻涯了。见她那眉飞色舞的模样,他一颗心反倒是放回了肚子,看来是没事了。随即,却又有些哭笑不得道,“这么大的动静,我哪里还待得住?” “这么大的动静,可是怪不着我。”闻歌眨了眨眼,撇得干净。 自然怪不着她。 顾轻涯嘴角的笑痕疏冷了好些,转过头,望向那缠斗在了一处的几道人影。 闻歌倒是头一回见到云懋不怕鬼时候的样子,倒也是飒爽英姿,出招之间,干净利落,即便是一对四,也不见半点儿颓势。虽然比起顾五来说,还是差了那么一咪咪,但总算有点儿名门弟子的派头了,不至于丢了沧溟岛的门面。 可是,那几个身份不明的不之客许是在云懋手底下没有讨着便宜,而且见到边上还有观望的顾轻涯和闻歌,知道不敌,所以一声轻哨起,几人身形同时往后一闪,眼看就是要逃。 云懋起身便追。 “阿懋!”顾轻涯却是开口唤住了他。“穷寇莫追。” 他身形迟滞的一瞬,那四道身影在半空中化为一道黑烟遁去。 顾轻涯与闻歌一前一后走到云懋身边,几人抬头望着已是不见半个人影的空中,皆是神色沉凝。 鱼贯回了小院,顾轻涯眸色柔和地笑问闻歌道,“方才是些什么人?你可有头绪?” 闻歌摇头摇得很是干脆,“我不知道。不过想想,我既没有结仇,除了那样东西,想来,也没什么可让人觊觎之处了。”闻歌说的,正是他们从松陵原里带出来,起先由云懋收着,前几日,已是交还给她保管的虎威军兵符了。 “没关系。反正你现在也出关了,想来也没什么大碍,我们尽快将东西交出去就是了。”闻歌摆了摆手,心情半点儿没受方才那段插曲的影响。 顾轻涯笑望着她,眸色微黯,一时没有言语。 闻歌摊开手掌,掌中光影一闪,已现出一株灵参,“这灵参既然已经捕了来,就别浪费了。反正你的情况,多补点儿灵力没有坏处的,我这就去将参汤给你煮来。” 顾轻涯自然是点头,笑望着闻歌快步走进厨房忙活去了,他面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沉冷了下来。 “小五。”云懋落在最后,见闻歌已经走了,这才走上前。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这小院里,很是安谧,一弯峨眉月被半笼在云里,月光绰约,并不明朗,院里没有亮灯,只厨房里透出些许光亮,照得面前一棵正开着花的桂花树投下沉沉暗影,顾轻涯和云懋正好被笼在其中,面色难辨。 “你看这个!”云懋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顾轻涯接过之后,放在手心里端详。 顾轻涯的眼力极好,哪怕是在松陵原那样的环境中,他也能视物,何况是在这里了。 所以,只一眼,他便将手里的东西看了个清楚。 那是一棵很平常的野草,处处都可见,他们租赁的这个客院外就有一丛,长得很是郁郁葱葱。 云懋给的这一棵,应该就是从院子外摘来的。只是,这株野草却已经与平常所见不太一样了,而是已经枯萎变黑,被顾轻涯捏在手中,不过片刻,便化为一道黑烟,变成了一堆黑色的粉末。 望着手心里那堆粉末,顾轻涯的脸色也是沉黑一片,眼中似是覆了厚厚的一层冰,冷寒刺骨。 云懋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脸色,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已经熟悉到顾轻涯的一个沉默间,他便已经读懂了他。焦虑、愤怒!云懋叹息,“闻歌这傻姑娘,怎么就半点儿没有察觉到?这可不是要夺她手里东西的意思,是要她的命啊!不过……她是如何招惹上了岩目山的人?” 岩目山!群魔聚集之地。 自一百年前,魔血胎动,魔尊重生之后,便一举摧毁了镇魔塔。封印在地底的群魔倾巢而出,虽然各派修真人士,都纷纷围捕,但群魔势众,加之妖族亦是蠢蠢欲动,即便是惊动了神界,亦未能力挽狂澜。 魔尊万劫携群魔据守岩目山,并广收门徒,一时间,竟声势渐威。与神界经过数次大战,双方皆有损伤,到近二十年,才慢慢消停下来。但岩目山,却是与三十三重天分庭抗礼,如今,也算得这世间的一大势力。 方才,云懋在与之交手之时,就已经起了疑心,等到那些人逃了之后,他着意查看了一下,这才寻到了这株被魔气所伤的野草,也才确定了那几个夜袭闻歌的不之客来自于魔族。只是…… “只是,看方才闻歌的样子,却好像一无所知似的……”云懋望着一直沉寂的顾轻涯背影,欲言又止。他这几日也算是看出来了,小五与闻歌之间的关系,已不若他想象的那般简单,所以,他说这番话,才会斟酌了又斟酌,小心翼翼,甚至藏起了心里的怀疑。 他是怀疑。怀疑闻歌,怀疑她方才的不知,究竟是不是假装。 话到此处,略顿了顿,以他与小五的默契,即便他没将话说完,小五也定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等了片刻,却见顾轻涯还是沉默着,没有回应,甚至没有回头,背对着云懋的背影僵硬笔直,如同一把绷到了极致的弓。 云懋目下轻闪,话到嘴边,凝为了一声叹息,轻飘飘,转了方向。“……我只是有些担心,闻歌她会不会惹了些什么麻烦,自己还自知。而且……你也知道,她的身世只怕很是不简单呐!” 这又是云懋心中另一个怀疑。从见识到闻歌居然会用传说中的溯术开始。 毕竟,要使用溯术的条件太过严苛,光是那心脉反噬就已够让人费解了,还有那施术之人,不在三界之内的血脉之赋,便让云懋不得不怀疑。 274 为寻谁 云懋这些话里,不无提醒与警告的意思。 若是闻歌只是他们请来帮忙的人,即便还是有这些怀疑,云懋也不会说出来。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看得出,小五对闻歌有些不一样。这就不同了。一个来历不明,处处是谜的人,若是小五这样毫无保留地将心交出去,若是来日……只怕会受伤。 可是,顾轻涯却还是沉默着,没有反应。 这回,云懋却是淡定不了了,皱起了眉来,“小五?” 顾轻涯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沉默,算作他的回答。可云懋,却一定要一个明确。 “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放心,闻歌虽然心里有些秘密,但是,也仅止于此,她对我们,不会有坏心。” “可是……”云懋眉心深攒,还是疑虑。 顾轻涯却是抬手“嘘”了一声,目光凝着前方人影晃动的厨房,压低嗓音,道,“此事就此打住,莫要再提起了。” 云懋张了张口,还想说话。哪里料到,还不及说出口,便见着前方厨房的帘子轻轻晃动,一道身影已经端着一个碗,娉娉婷婷走了出来。云懋目光轻闪,瞧见顾轻涯一瞬间敛尽了面上的阴沉,轻轻笑了开来,云开雾散般的明媚。 云懋嘴角一抿,纵有千言万语,到这一刻,却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喏!”闻歌将还热气腾腾着的碗递给了顾轻涯,下巴轻轻一扬道,“这可是最后一碗灵参汤了。你下回若是还逞强让自己元气大伤,我可不管是不是为了我,都不会再自讨苦吃去给你捕参了。” 顾轻涯目光轻闪,却已很是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手腕上的一道伤痕。灵参灵气充沛,却也很是机灵,年成越久的越是奸滑难捕,闻歌偏偏每日都能捕回一支,日日不辍,她不言当中的辛苦,顾轻涯却也只能故作不知。 当下,已经不捉痕迹移开目光,笑道,“那可谢天谢地了,你要知道,你做的这参汤啊,味道……”顾轻涯皱眉撇嘴,一副很是一言难尽地表情,“委实不怎么样。” “美得你呢!你要知道,这世间,还没几个人吃过姑娘我做的东西,你还嫌呢!”闻歌瞪他一眼,倒是瞪得顾轻涯哈哈笑了起来。 闻歌便也在他的笑容里莞尔,气不起来。 “好了!快些趁热喝吧!今晚好好休息,我们明日便去将那祸害给交了,也能落个清静。” 顾轻涯嘴角的笑微凝,敛下眸子,遮掩了眸中的波动,轻轻“嗯”咳一声,然后,仰头,将碗中参汤,一饮而尽。 第二日清早,闻歌果真退了客院,收拾好东西,领着顾轻涯和云懋驾云出了松岳城,一路北行。 云懋坐在云头,往下望了望之后,目光,还是落在了闻歌身上,略一沉吟,便已笑问道,“闻歌,我倒很是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要让你寻这么一个邪乎的玩意儿?” “他们是什么人,我也不知道。不过看样子,不怎么像是好人就是了。”闻歌一摇头,一皱眉间,倒是直言干脆。 “那东西看着就很邪乎,可你还是打算交给他们么?哪怕你自己都觉得他们不是好人?”云懋又问了,不像是好奇,语气很是认真。 闻歌一愣,继而皱着眉,却是沉默了。 气氛陡然有些沉凝,顾轻涯也是皱眉瞪了云懋一眼,“阿懋!这是闻歌自己的事,你就不要多话了。” “我只是很好奇嘛。闻歌这么不顾危险,煞费苦心要寻得那东西,到底能得到什么样的报酬。难不成是什么稀世珍宝?价值连城的那种?”云懋眨了眨眼,果真是露出了好不好奇的表情。 那表情与他平日里八卦时没什么两样,但顾轻涯见了,眉心却攒得更紧。 闻歌略略沉吟了一会儿,这回,却没有继续沉默,“恐怕要让云二失望了,我的报酬可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而只是一个人的消息罢了。” 云懋的好奇心却丝毫没有被掐灭,反而有越燃越旺之势,“你这般煞费苦心,不顾危险地寻到这个东西,竟然只是为了一个人的消息么?那这个人必然对你很重要了,莫非……”云懋双目着亮,不顾顾轻涯已然黑沉一片的脸色,凑近闻歌跟前,一脸八卦地坏笑道,“莫非那个人……是你的情郎不成?” “云懋!”此话一出,顾轻涯登时扬起了眉,冷冷一声唤,却是唤得云懋的全名。 旁人不知,云懋却是知道,小五生气了。可是,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假装没有听懂顾轻涯语气里的警告,仍然端着那副八卦上头的姿态。 顾轻涯双眸黑沉成一片,起身就要将他拽起,“别太过分了。” 一拉,没有起。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无声对峙,没有人退缩与让步,各有各的坚持。 “不是什么情郎!是我外公!”就在他们两人对望间,闻歌却已经笑笑宣布道。 此言一出,顾轻涯惊得挑起一道眉来。 云懋更是瞠大了眼,“外……外公?”甚至都结巴了。 “是啊!”闻歌既然选择了坦白,就没有再遮遮掩掩,“他三年前,突然失踪了。我这些年,行走各处就是为了找他,不过一直没有消息就是了。这回,是那些人主动找上的我,说我只要帮他们寻得了虎威军的虎符,那么,他们就会告知我,我外公的消息。所以……抱歉了,云二,无论那些人是不是坏人,拿虎符又想要做什么坏事,我都不得不将这虎符交给他们。我外公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顾轻涯敛眉沉默,心中还是惊,不只有惊,还有忧。这惊,是因为他比云懋清楚闻歌的身世,所以,知道闻歌口中的外公是何许人也。所以,才会更加的忧。 三十三重天上,战无不胜的战神,该有多么强大的战力,可是,他却失踪了?而且,还是一失踪便是整整三年,说明他定然遭遇了难以预估的危机。闻歌要找到他,又谈何容易?否则也不会一寻三年都一无所获了。 可是,不知道敌人是谁,却是必然强大,前路危机重重,注定不好走。可是,谁都劝不了闻歌,让她放弃,毕竟,她也说了,寒朔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 275 更难过 “闻歌……对……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云懋神色纠结了片刻,终究是憋不住了,尴尬地致歉,却很是吞吐。 闻歌却是半点儿不在意,仍旧眉宇舒朗,淡淡带笑,“没关系。不是你们说的么?既然是同伴,便要互相信任。你我随我一道出生入死,总不能连为什么都不让你们知道吧?” 这样的坦诚却是让云懋心中愈的不自在,他本来也不是讨厌闻歌,这一日的咄咄逼人,也不过是因为……瞥了一眼敛眉沉默,不一言的顾轻涯,他叹息了一声,眸中思虑万千,终究归于沉寂,眉宇间倒平和了许多,“你说得都对,我们是该互相信任才是。”罢了,他也无需做那根棒打鸳鸯的棒子,一切事,都顺其自然吧! “闻歌,你就没有想过,为何你寻了三年,都一无所获,那些人,却有你想要的消息?而且,你不也说了,那些人,看起来不太像好人。”顾轻涯沉默了良久,终究是开了口,抬起眼来,目中深沉。 “你想说,他们会不会是骗我?或者说,我外公根本就在那些人的手里?”真真切切、朝夕相处的那大半年的时光可不是白费的,几遭出生入死,闻歌如今对顾轻涯不只是信任与亲近,还有不知何时而起的默契,他即便没有将话讲明,她也清楚明白。 顾轻涯眉心轻轻一蹙,他确实是这个意思,闻歌能听明白,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可是……她脸上那副无所谓的表情,又是怎么一回事?她既然明白他的意思,想必她自己也想过,却又为何还这么无所谓? “顾五!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他们是我唯一的希望,哪怕是与虎谋皮,我也得试,龙潭虎穴,我亦得闯。”闻歌黑金色的双瞳中,满是坚定。 顾轻涯望着她,便蓦然沉默了。 而闻歌却是笑道,“好在,我如今身旁多了两个身手绝伦的护卫,就算是龙潭虎穴,又有何惧?只是……二位仁兄可莫要怪我自私,舍不得将你们打走,非要将你们拉入这危境之中才好。” “起初便说好了的,要此间事了,你才会答应考虑帮是不帮我们,就算想走,也得等事情彻底完结了才是。”想通了,云懋便也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说起话来,也顾不上什么婉转。而且……云懋看闻歌如今与小五相处的情形,又已经知道他们要找的东西跟小五的身子息息相关,不出意外的话,闻歌是不会不答应的。这样一来,他们更是要将闻歌护好了才是,所以,到目前为止,云懋对前路之行,已是没有半点儿的抗拒。 云懋尚且如此,何况顾轻涯呢,自然是生死相随了。 不过,他面上只是淡淡一笑道,“你知道的,我对于未知之事……” “不会忧虑嘛。”闻歌接过他的话,笑着眨眼,而后,站起身来,清了清喉咙,正色朝着两人一拱手,道,“如此,便先谢过二位仁兄啦!” 那模样,逗得顾轻涯和云懋皆是莞尔,倒是将方才那莫名沉凝的气氛完全打破了,一番谈话,也一并摧毁了心上的一些藩篱,这个时候的他们,或许更像伙伴了。 闻歌的目的地,是一处山间的庄园,从云上俯瞰下去,只能看见云雾深深,透着一点点蓝。 “我曾听闻,从前魔界少主梵夙被破日神君打下三十三重天,重伤之下,所以只得寄元魂于狼族少主身上,化身为狼夜,便是藏匿于一处名为桃雾潭的地方。那里,终年都笼罩在桃色瘴雾之中,远远望去,便如同是大片桃林,瑰丽无比,美不胜收。走在当中的人,常被雾色所迷,乐不思蜀。”云懋又开始有了讲古的兴致。 可惜,这回闻歌不买他的账了,“笨!以讹传讹,不可信!什么乐不思蜀?那桃雾潭的桃花瘴可是有剧毒的,那些个乐不思蜀的人,可是早就被雾色吞噬,在剧毒之下,肉身慢慢腐烂,变成了那桃雾当中的一缕了。” “你怎么就知道我说的是以讹传讹呢?你听来的,却也未必作准。” 说话间,闻歌已是按下了云头,云懋一边迈开步子,一边很是不服气地道。 “我……”闻歌起了个头,却又说不出口,她能说,梵夙也好,狼夜也罢,她娘都要唤一声“舅舅”么?她是没有见过她这位舅公,毕竟在她出世之前,她这位舅公便已在两百多年前的那场劫难中,为了护住镇元之气,与寒朔一道以血相祭,元气大伤之下,又为了救他的恋人,舍弃了一身修为,最终只能化为狼身,与他的恋人如此相守了。但即便没见过,但他的事情,却是闻歌儿时的床头故事,听过无数遍。闻歌虽然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在回忆房储存的记忆当中,也听过无数遍梵夙的故事。 无论是他作为魔界少主时,还是他作为他外婆兄长时的故事。她娘讲得最多的,却还是他化身为狼夜时,与她爹的师姐,郇山挽花仙白茉舞的那一段故事。 不怎么害臊的说,闻歌听过那一段时,便是觉得,她日后,若是要动心,怕也要狼夜那样的男子,才能打动她。即便,狼夜算不上传统道德中认知的好人,但对于他爱上的女人来说,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好男人,值得托付己身,甚至是独一无二的真心。 只是,可惜,那个故事终究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因为云懋提起桃雾潭,倒是让闻歌又忆及了这一桩,闻歌一时,心中感慨,叹息一声,有些话,却是说不出口,哪怕是云懋得意地瞅着她,好似他胜了一般,她也只能如此,扭头沉默了。 把闻歌的沉默当成了认输,云懋可是更得意了。 只是,这得意很快就被顾轻涯语调轻飘地打碎了。 “那桃雾潭的雾色奇特瑰丽,这里的雾,也不见得寻常,有空显摆你的八卦,倒还不若放小心些,可别真当了滋养这雾的肥料了。” “我这哪里是八卦了?我这是博学!博学知道吗?”云懋却是炸了毛。 心里有些委屈,小五如今可是彻底偏向闻歌了,他还没怎么她呢,小五就开始帮腔了,与他们两一道,这日子越难过了。 276 美娇娥 云懋委屈的小眼神一个劲儿地飘过来,顾轻涯却好似根本没有瞧见,目光专注而戒慎地望向前方雾中越来越浓的蓝色。 “别过去了。”一支手从身后伸出,将他拉住,却是闻歌。 顾轻涯停住步子,闻歌却是越过他走上前,手往虚空一抓,手中登时多了一只玉哨,闻歌将那玉哨放进唇中,轻轻一吹,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瞬间便穿透了重重灰蓝色的浓雾。 闻歌放下玉哨,顾轻涯与云懋也没有急着开口,一左一右走到了闻歌身边,与她一同默默凝视着遮蔽了前路的浓雾。 过了一会儿,浓雾中,也响起了一声哨响,与方才闻歌吹出的那一记听上去并没有什么差别。 哨声方落,面前遮蔽的浓雾便慢慢往两侧散开,露出一条一人身长的木制曲桥来。 脚步声响,一个青衣老者,头微苍,面带微笑缓缓而来,“今日早起,便闻喜鹊鸣枝,老夫还道为何,没成想,居然是有贵客到了。” “庄主!”闻歌低头,轻声应道,嘴角笑容轻牵,不多不少,恰恰好。 顾轻涯与云懋对望一眼,这位老者,竟就是此间主人? 凝目望去,却一时看不出什么究竟,本来,人外有人,这世间能够有本事藏匿自己身份的人多不胜数,他们看不出来,也是正常。 “今次姑娘居然还带了两位同伴来么?正好,老夫这山庄寂冷,今日正好热闹热闹。亭内已是煮好了待客的清茶,几位请吧!”说着,手已是往后一摆,指向身后的曲桥。 闻歌微微一笑,率先迈开了步伐,顾轻涯与云懋紧随其后,都没有半点儿犹豫,从容若斯。 既来了,前面纵是龙潭虎穴,也要闯上一闯,无惧哉! 前面,还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走了一段曲桥,那灰蓝的浓雾登时好像便消散了去,面前登时豁然开朗。 远山青黛,秋菊正灿。 一方匠心独具的花园尽现眼前,一路走来,倒也处处是赏心悦目之姿。 “姑娘此来,看来是马到功成了。”一边走,那庄主便已一边笑着谈话道。 闻歌垂头,语言简练得很,“幸不辱命。” 抬眼间,曲桥换成了石子路。 一条山溪从涧间欢快地崩腾而来,叮咚歌唱。到了矮处,一个回湾,聚成了一汪浅塘,塘中有荷,却已枯萎,叶黄半卷。 塘边有亭,四角垂帘,半卷,轻纱在微风中轻拂。 铮铮琴声和着这山溪叮咚,格外的轻快悦耳。轻纱飞扬中,隐约可见亭内有人,正焚香奏琴,微风将轻纱轻拂而起,偶然轻瞥间,可以看出奏琴的是个女子,着一身蓝裳,怕是个无双丽人。 闻歌轻轻皱眉,停步望向那青衣老者,面上笑容已是彻底消失了,“庄主这是何意?” 青衣老者却是笑容未变道,“姑娘勿要作恼。实在是老夫也只是能做这一庄的主,姑娘的事情太大,若换了平日,老夫还能斗胆做做主,但既然真正能做主的人来了,还是请姑娘当面说为好。” 闻歌挑眉,转眸望向亭中那若隐若现的身影,这么说,这一位,才是真正能够做主的? 许是察觉到了闻歌的目光,或是因为要等的人已经来了,已是无需再故作高深,所以,亭里那人轻一抬手间,琴弦颤动,声碎了些,再放下手,将琴弦紧紧压住了那破碎的琴音也彻底散在了风中。 闻歌几人倒是不约而同地都沉默了下来,只是静静望着,静静等着。 亭内的女子轻轻动了,站起身,轻轻掀开了飘飞的纱帘,“几位来,是来交东西的?” 帘子后,探出一张姣美的脸,细长的峨眉丹凤,火艳的红唇轻弯,含着笑,似是风情万种,但眼里,却是沉冷一片。 好美好媚一朵娇花!闻歌一向喜欢美的事物,虽然更喜欢美男,但也不妨碍她欣赏欣赏美女,至少赏心悦目啊! 这么想着,她下意识回头往身后望去,却见顾轻涯竟是惊愣似的望着那女子,好似丢了魂儿一般,以他一贯的敏锐警觉,竟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她在看他。闻歌嘴角的笑容,便就这样僵在了唇边。 同样现顾轻涯异常的,还有云懋,可他却是从一开始就看着,没有错过那女子掀帘而出的瞬间,小五神色间的怔忪,甚至连双瞳也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那是见到了没有预期会见到的人才会有的反应。难道小五与这个女子认识? 云懋狐疑地又转头看了过去,这女子很美,绝不是那种见了,能够让人轻易忘怀的人。 云懋暗地里摇了摇头,不!不该认识!不可能认识! 闻歌拧着眉,回过了头,着意盯了那女子两眼,她倒是没有刻意地多看顾五,难不成,顾五这是在沧溟岛上待久了,见得世面太少,随便一个美人儿便能让他看傻了眼?虽然这么想,但闻歌心里还是有些闷,连带着语气也不怎么好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叫我焉若便是,肖夫人!”自称焉若的女子冲着闻歌欠了欠身,低头道,只是语调有丝难解的起伏。 这话一出,四周却是陡地一寂。 顾轻涯终于因着这一声“肖夫人”回过了神,神色难辨,盯着闻歌。 而云懋却是惊得瞠大了眸子,张口结舌地望着闻歌,张了几回口,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肖夫人?唤得是闻歌?她竟……嫁人了么? 同样疑虑重重的,还有闻歌,她黑金色的眼瞳轻眯,眸中沉淀成一片暗黢,锐利如刀般紧锁焉若,“你叫我什么?” “肖夫人啊!难不成我竟是唤错了?”焉若一双丹凤眼极是讶然地望向闻歌,但她装得再像,闻歌还是从她眼中洞悉了一丝藏也藏不住的挑衅与恶意。 女人的直觉,她与面前这位焉若美人儿,合不来。 “你认识肖雁迟?”沉默了又沉默,纠结了又纠结,终究,闻歌还是问出了这一句,道出了那个,即便忘却了所有,说出时,心弦还会颤动疼的名字。 闻歌……闻歌真的嫁人了?或者说,嫁过人?云懋瞠目结舌,望着闻歌的后脑勺,震惊难言。 回过头望去,见顾轻涯也是惊抬双目,瞪着闻歌的后脑勺,云懋登时心中一片凄凉。 可怜的小五,好不容易春心萌动一回,竟摊上一个有夫之妇了么?他得多受伤? 277 兑承诺 云懋望着顾轻涯,都替他难过,看!小五都伤心得白了脸了,一双眸子木呆呆的,好似没了反应,云懋看着,都想替他哭上一场。 只是,他不及哭出声来,满腔悲苦的情绪便是被骤然响起的,一串银铃似的笑声所打破。 云懋转头望向抬起手,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的焉若,轻轻皱起眉来,这女人美则美矣,怎么行事却如此的怪异?闻歌的话,怎么听也不好笑吧?她却突然笑,是几个意思? 那边,焉若好似终于笑够了,蓝色宽袖如水丝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漾开,露出了她含笑的红唇。 “肖夫人这话问得有些奇怪,为何不是问我是否与你相识,却是要问我,认不认识尊夫呢?”说着,已是眸光轻睐,却是瞥了闻歌身后神色怔忪的顾轻涯一眼,“看来,肖夫人与尊夫感情是真好,即便是旁的女子提起一句,也要吃醋么?” 闻歌轻轻一哼,没有再多问,翘了翘唇角,看来,有些话,也无需再问,这里,确实是醋味扑鼻,可惜,却非源于她。 “肖雁迟人呢?”闻歌又问了,却是换了一个问题,已是笃定焉若不只认识肖雁迟,只怕还关系匪浅,女人的直觉啊,真可怕,即便对于闻歌来说,那一切,已经是可怕的,早该抛却,早已抛却的前世,却还是可以引来有些人的无端恶意,还是为了那样一个伤她害她的男人,这才是真正的可笑吧? 低低的笑声又起,这回,焉若索性连抬袖遮遮也省了,就这般弯起红唇,笑得恣意,“肖夫人这话问得更是奇怪了,你自己的夫君,却要问我,他在何处?”眸光轻睐间,还真有挑衅。 闻歌却毫不受影响,反倒是皱紧了眉心,“不要一口一个肖夫人地唤我,从前的事,我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嫁过肖雁迟,我不知道。即便是当真嫁过,那又如何?我们早已恩断义绝,他如今躲着不肯见我,或是不敢见我,都无妨。终有一日,有些事情,我会找他,一一讨回。” 眼看着焉若张嘴还要说话,闻歌却是一抬手,道,“好了!焉若姑娘,我今日来,可不是来与你讨论一个不相干的人的。” “哦……肖夫人……好吧!闻歌姑娘,不曾想,竟是个绝情冷心之人。”弯起红唇,别有深意的笑,眸色飞转间,又望了一眼闻歌身后,已经回过神来,却是沉敛着眸色,面沉如水的顾轻涯。焉若的丹凤眼轻轻一个回转,“也罢。今日,闻歌姑娘前来,既然是为我带来了好消息,我自然也不会说些不讨喜的话。” 不讨喜的话?闻歌冷笑,说得可还少么? 焉若手掌一个上翻,已是递到了闻歌跟前,“先让我验验货,闻歌姑娘不会介意吧?” 闻歌手中光影一掠,被封印之术,包裹在一团光晕中的虎威军虎符已是凭空现于她掌心。 焉若眸光一亮,下意识地便是伸手往闻歌掌中探去。 闻歌却是将东西一握,继而极快地收回了手。 焉若眯眼,脸上的表情收了收,“闻歌姑娘,这是何意?” “既是银货两讫,总该也让我验验你们给我的报酬,这才公平吧?”闻歌亦是弯唇笑。 焉若脸上的笑容彻底淡去,狠狠瞪了闻歌一眼,似是极力地强忍着,没有火,但语气却是不怎么好,“余叔,将东西取了来,给闻歌姑娘过过目。” “是的,姑娘。”将几人领到此处后,就退到一边,恍若影子一般的青衣老者恭敬地应了一声。 闻歌目光轻闪,一庄之主,却是对面前这个女子言听计从,恭敬有加,看来,焉若才能做主之言,诚不欺她。 虽然面上镇定,但闻歌的目光却还是不时地扫向方才那青衣老者离开的方向,直到那老者又重新出现在她视线之中时,她却是挑眉一惊,“朝天戟?” 朝天戟!寒朔的随身法器,居然会在这些人手里?闻歌心中一时惊疑不定,目光便是扫向焉若,目含警戒。 “闻歌姑娘千万不要误会了,破日神君可不在我们手里,这朝天戟,不过是我们门下弟子,偶然寻得罢了。至于,其他的,怎么也得先让我验验货再说吧!毕竟,闻歌姑娘应该也想验验,这朝天戟,是真,还是假?不是?” 闻歌自然不会不同意,如焉若所言,她确实要笑验验朝天戟的真假。 这回,没有犹豫的,闻歌将手里的虎符朝着焉若掷了过去。焉若将之接在手里的同时,那捧着朝天戟的青衣老者不用她吩咐,便已将朝天戟捧到了闻歌跟前。 手放在上面,不用怎么去验,仅凭第一感觉,闻歌便知,这是真的。而就因为是真的,她的心就一路堕进了深渊。连随身法器都丢了,那寒朔的情况只怕并不乐观。可是,换一个角度来看,闻歌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高兴,毕竟三年来,一直了无音讯,到了如今,总算有了丁点儿的消息。无论如何,这总算一个好消息。 这么一想,闻歌的心情总算好了许多,强捺住心底的激动,她整了神色,望向焉若,淡淡道,“看来,焉若姑娘也已经验过货了,如今,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 那边,焉若果然已经将虎符细细看过,面露满意之色,看来,已经是确定了东西的真伪,将虎符转手递给身后的青衣老者,意味深长地抬眼望向闻歌,“闻歌姑娘果真名不虚传。” 闻歌皱眉,没有回应,她要的,可不是这样的夸词。 焉若这回倒是难得识趣,知道闻歌想知道什么,并没有顾左右而言他,“三年前,碧波海蛟族叛乱,破日神君奉天君之命,往碧波海收服,至此,却是不知所踪。据我们所知,当日,破日神君已是将蛟族收服,是在返回三十三重天的路上才出的事,这朝天戟是在长离山附近拾得,姑娘若是要找人,不妨从长离山着手。” 闻歌却是皱紧了眉心,“就这些?” “姑娘莫要太贪心了。”焉若凉凉勾起唇角,“姑娘苦寻三年不得,我们给了你线索,将朝天戟交还,便已是费了不少的气力。至于神君的下落,三十三重天都遍寻不果,我们何德何能竟能知晓?” 278 去抓奸 闻歌皱紧了眉,沉默片刻。 说实在的,她起初甚至想过,这些人根本就是骗她的。毕竟,寒朔失踪这么久,三十三重天上派了不少的人四处寻找,就是寒朔座下的沉雨、眠月几个都是遍寻未果。更别提自己,几乎将各处的秘境都闯了个遍,别说找到寒朔了,就是蛛丝马迹也没有半点儿。 就好像寒朔这个人,人间蒸了一般。 可是,这些人,却拿出了朝天戟。 这让她不得不心生希望。只是,这希望,很快便又被掐灭了。 长离山?她在心里默默咀嚼着这三个字,而后,便是不一言,扭头就走。焉若不喜欢她,她又何尝喜欢焉若?与她多待一刻,都让她念及肖雁迟此人,心中已是难受无比。强压着心绪在此耗着,不过就是为了今日来此的目的罢了,既然竟达成了目的,闻歌自然不想,也不用再委屈自己。 “这就走了?不再坐坐么?我可是已经让余叔备了茶点,闻歌姑娘不若再多坐一会儿?”焉若在闻歌身后笑嘻嘻地道。 闻歌自然是头也不回,顾轻涯和云懋紧随其后,转身之前,顾轻涯冷如刀子的眸光朝着焉若射了过去,许是怕了,焉若脸色微变,虽然还有些不甘愿,但还是乖乖闭了闭嘴。 “闻歌这么急,就不等我们了么?”从那浓雾中刚刚走出,顾轻涯和云懋便见闻歌驾起了云,腾空而去,云懋便是忙道,看闻歌那样子,竟是急匆匆要往什么地方去,刚才,焉若提到了长离山,难道,她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赶去长离山么? 回过头,却见顾轻涯也是祭出了流空剑,捻诀间,那长剑已是放大了数倍。 云懋一愣,连忙拉住顾轻涯道,“你这是干嘛?” “自然是追上去啊!闻歌心绪不稳,我怕她出事。”顾轻涯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不由分说,拽了云懋,一跃便上了流空剑。 流空剑临空飞起,朝着闻歌离开的方向飞追去时,云懋还在心里叹息,看来,他家小五用情至深啊,明知道闻歌已经是个有夫之妇,也不放弃不说,现在还在担心着她会出事。他以前怎么就没有现,他家小五原来还是一颗百年难见的痴情种子呢? 闻歌驾云的度极快,顾轻涯担心她,追赶的度也是半点儿不慢,所以,等云懋感叹完之后,抬起头来时,他们已经离方才那个山间的庄子很远了,而且……“咦?这不是去长离山的方向啊!闻歌这是要去哪儿?” 没有得到回答,顾轻涯沉着一张脸,御剑紧跟闻歌。 云懋自讨没趣地摸了摸鼻头,抬眼见顾轻涯黑沉的脸色,他默默地抬头望天,这御剑时,往天上看,这风景也格外的好啊!蓝天可望,这云……被风卷得有点儿快,头丝被吹得打在脸上,整个一风中凌乱啊! “这里是什么地方?”眼见闻歌按下了云头,想是到了目的地了,顾轻涯也随之御剑而下,落地之后,云懋转头望着这处竹林清幽之处,却是又好奇了,眼看着闻歌就在前方,云懋就想问个究竟,“闻歌……” 一声唤,还没有完全喊出,手便被人往后一拽,他回过头,奇怪地望向拉住他的顾轻涯。 “别喊!跟上去看看就是了!”顾轻涯正望着闻歌的背影,神色复杂,淡淡道了一句,然后,才松开钳住云懋手臂的手,静静跟了上去。 顺着竹林走了一段路,不远处,突然便有一间雅致的竹楼在视野中若隐若现,曲径通幽处,原来如是。 闻歌径自敛裙上了竹楼,不见有半分的犹豫,可见对此处很是熟悉。 可是,待她到了二楼,要推门而入的刹那,却是顿了顿动作。 而已经跟到楼下的顾轻涯和云懋却已猜到了原因。 楼内已经依稀传来了男女的调笑之声,即便是不用开门去看,也能猜到屋里香艳的画面。 “这……闻歌该不会是来抓奸的吧?”云懋语调里有些兴奋,联想起不久之前才得知,闻歌居然是有夫之妇,这会儿就有一出好戏看,云懋怎么能不兴奋?“难不成闻歌运气不好,竟是嫁了个浪荡子?” 话刚落,便觉得背脊凉嗖嗖,一抬眼,便见他家小五正以眼刀子剜他呢!云懋本来还因为八卦而沸腾不已的心登时以极,堕入了冰潭。 直到顾轻涯转过了头去,云懋才有些蒙地想道,不对啊!小五瞪他做什么?若果真闻歌嫁的是个浪荡子,那不是表明小五有机会了?他该高兴才是啊!只要小五不要嫌弃闻歌已经嫁过人就好。 这边,两人的小小插曲没人觉,那边,闻歌站在门边,犹豫了片刻,再抬手时,却是毫不犹豫地将门,一推而开,然后,便是大踏步进了房门。 屋内,隐约响起女子的尖叫声,顾轻涯皱眉沉吟片刻,然后,便是悄无声息上了竹阶。 云懋眼眸一亮,连忙跟上,有戏不看,是傻子。 屋内,倒是没有他们想象当中那般不堪的画面。 不过是一屋子的女人穿红着绿,围着一个男人,有的在弹琴,有的在跳舞,有的在劝酒,有的在喂食,场面虽有些热闹,但倒还不至于香艳。 哪怕是歪坐在榻上的男人轻袍缓带,但也还是衣冠齐整,倒是让本以为能看到什么香艳场面的云懋很是扼腕了一回。 增肥突然闯入,让门边的一个女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尖叫了起来,一屋子的女人,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便是将目光一同望向了榻上的男人。或是委屈,或是询问。 榻上的男人却只是在起初目光闪了两闪,倒是镇定得很,仍然兀自歪在榻上,手把着一只酒壶,正就着那弯弯的壶嘴喝酒呢! 闻歌站在门边,也很是从容,并未开口,只是将目光静静落在了榻上的男人身上。 目光灼灼,饶是男人再镇定,也有些坐不住了,缓缓坐直了身子,一边理着身上衣袍,一边抬起手轻轻一挥道,“你们先出去吧?” 说的,自然是她们了,一屋子的女子面面相觑,望了望男人,又是望了望闻歌,都是目露惊疑,但终究不敢犟嘴,乖乖应了一声,“是”,便是鱼贯出了房门,临去前,虽有些故作磨蹭,想看个究竟的,却又奈何那两人都不想表演给她们,只得遗憾地走了。 279 嫁过吗 一扇门,轻轻合上。 屋内,便只剩了闻歌与那男子二人。 那男子却是从那卧榻之上一跃而起,画风突变,一瞬间,从方才的慵懒贵公子,变成了一个逗逼。 “闻歌,你怎么来了?” 闻歌自然没有理他,皱着眉,很是嫌弃地望着他咧嘴傻笑的模样,方才,身处花丛中,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闻歌皱眉不语,非但没有惊到他,反而是让他双眸一亮,一个箭步上前,双手便已是扣上了闻歌的肩头,很是兴奋地问道,“看你脸色不好?难不成……你是生气了?看我和别的姑娘一起玩儿,吃醋了吗?”一边问着,一边已是双目灼灼地紧盯着闻歌,不愿错过她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闻歌的眉,皱得更紧,被他气的。然后,便是抬起手,朝他的手背用力地拍了过去。 “啪”一声响,清脆得很,光是听,也觉得疼,果真,那男子便是痛得叫了一声,还不及抱怨,闻歌便已冷冷道,“凤拾遗,你正经一点儿行不行?我来,是有话问你。” 凤拾遗捧着被拍红的手背,嘴角一牵,有些嘲讽地笑道,“见到自己的未婚夫跟一堆女人厮混在一处,不恼不怒不吃醋,还能这么冷静镇定的,这世间,怕也只有你了。” 未婚夫?云懋在屋外偷听得险些惊掉了下巴!凤拾遗?这个名字,好像跟刚才那个不是一个人啊!这……闻歌可以啊,先有一个夫君,再有一个未婚夫,桃花旺得哟!只是,可怜了他家小五,这就是备胎,也得备胎到第几个去了?望着面沉如水的顾轻涯,云懋眼里全是同情的泪光。 “你一年到头,有哪天是不厮混的?你倒是说说,若是我真要醋,那是不是得一天到晚都泡在醋坛子里才够啊!”闻歌却是嗤之以鼻。 “可你好歹醋一回给我看啊!你若是醋了一回,说不准我便收心了呢?”凤拾遗邪邪一笑,半真半假地道。 闻歌的回应是不耐烦地一蹙眉心,“收心?你若能收心,天都要下红雨了。好了,你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没听到吗?我来,是有事要问你的。” 凤拾遗眼中似有什么东西灰飞烟灭,眨眼便消失在眼底,他似是牵了牵唇,然后便是背转过身去,几步走回卧榻边,将方才随手丢在矮几上的酒壶拎起,就着壶嘴又是猛灌了一口,这才道,“想问什么了不得的事儿?竟让你大半年了,头一回来找我?” 闻歌皱了皱眉,心想,这凤拾遗,这些年是一年比一年古怪了,算了!不与他计较。 默默为大人大量的自己点了个赞,闻歌深吸了一口气,将要进入此次来的正题,她的心绪,不免还是有些不稳,“我想问你肖雁迟的事儿。” 原本背对着她,正在低头摆弄手里那只精巧酒壶的凤拾遗浑身一僵,低垂的眼,骤然惊抬,没有焦距地定在半空中片刻,这才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眼定定望着闻歌,牵起嘴角,道,“什么?” 闻歌倒不意外他的态度。那时,寒朔与他既是背着她谈论此事,便是不愿让她知道的意思,何况,她什么都不记得了,站在他们的立场,要保护她,自然也不愿让她知道。 “别装傻了。你听得很清楚,我,说的是肖雁迟,这个名字,你不陌生吧?” 凤拾遗的唇角终于一点点抿直,“你是如何知道肖雁迟的?我以为,以前的事情,你早就忘光了。” 闻歌目光闪了闪,是啊!她也以为忘光了。彼时,听到凤拾遗与寒朔的谈话,她脑中响起的,就是那么一把嗓音,带着笑,飘忽如幻梦,“在下肖雁迟,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过往的那么多事,那么多人,她最想忘得一干二净的,就是这一桩,偏偏……想来,有些事,有些人,却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只是,闻歌却没有和盘托出,只是撇撇嘴角道,“你们不想我记起,但总有人想让我知道。” 凤拾遗皱眉,目中已多了两分警惕,“什么人?” “自然是些不怀好意的人。”闻歌对焉若是半点儿好感也无,“今日,我偶然得知一事,我不想听那些人的,所以,才特意赶来问你。” “好吧!你问!”凤拾遗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松了口,或许是想通了,从他这里听到的,至少是真话,不至于让闻歌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给误导了。 “今日……有人唤我肖夫人。”闻歌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凤拾遗的脸色,果然瞧见他神色变了两变,她心中略有所动,但还是想要求一个确定的答案,“我……当真嫁过肖雁迟吗?” 凤拾遗,又是沉默,只此刻,已是面沉如水。 闻歌这会儿倒也并不催他可,只是,默默地等着,静静地望着。 片刻之后,一声叹息声起,凤拾遗缓缓闭上眼睛,将头,微乎其微地点了下去。 闻歌在他点头的瞬间,一颗心,确实一路沉入了谷底。原来……竟是真的么?“你为什么……不拦着我?”她嫁了别人,而且遇人不淑,他这个未婚夫,又在做什么呢? “怎么没有拦?”凤拾遗牵起嘴角讽笑,“你要嫁他之前,来寻我解除婚约,可笑的是,那时,我才知,你竟与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好上了。我拦了又拦,可你却是铁了心,是你说的,非他不嫁,无怨无悔。我能怎么办?你自小的性子有多执拗,你自己知道!你认定了的事情,我能怎么办?” 显然,那一段,对于凤拾遗而言,也绝非是美好的回忆,他的语调一点点失了稳,额角的青筋暴起。 闻歌敛下眉眼,沉默了。她知道,凤拾遗不会骗她,所以,那些都是真话。彼时,她若果真鬼迷了心窍,确实谁也拦不住她。 可是,什么无怨无悔?到头来,却是万劫不复。闻歌嘴角轻牵,嘲弄的笑,对自己,原来,她也曾这么任性,然后,也曾为这样的任性,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想到此处,她抬起手来,轻抚着胸口,掌心下,却感受不到半点儿正常人该有的跳动。一场飞蛾扑火,她被焚烧成灰烬的,是一颗心。 “这件事,说到底,我也有责任。” 280 解婚约 闻歌突然觉得有些冷,便是环抱着自己蹲了下去。 凤拾遗望着她,眸光微黯,方才一瞬间冒起的火气,倒是被她此时的模样,尽数浇熄,再开口时,语调便平缓了许多。 “这件事,说到底,我也有责任。”凤拾遗深吸一口气,“那时,我对你关心太少,才会让人有机可乘,你本就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又涉世未深,遇到一个刻意要骗你之人,又如何躲得开?” 凤拾遗说着,已是缓缓蹲下,与闻歌平视,“闻歌……还是那句话。你我自幼便定了娃娃亲,从前我不懂事,可是,这十几年来,我每年见你,总是要问你,我们何时成亲?” 闻歌目光轻闪,抬头望他,“说得你好像如今多懂事似的。” 凤拾遗眼中,一瞬间,云翻雨覆,“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不要再拿什么寒朔如今下落不明,你没有心情想其他的,来搪塞我。过去的十几年,没有寒朔之事,你不也从未吐过口?过去我不知为何,可如今想来,只怕你一早便知从前的事,不过是还惦记着那个人罢了。” “凤十一。”闻歌怒了,肖雁迟,是她心底的一根刺,他若是一再触碰,她可不会管他们有多少年的交情。 “你看!过去的十几年,不!从你回来之后,二十余年,我们之间,从来只有我生气,我怒,可你呢?不管说起什么,不管我再过分,你从来都是不愠不怒,一笑置之,可是今天为什么不行了?”凤拾遗眸光陡然一厉,眼底燃起了两簇火。 闻歌却是弯起唇,笑了,“你这脾气确实是一年不如一年。愈的急躁易怒了。” “那都是为了谁?”凤拾遗拔高了音量,“不要再顾左右而言他,今日,你无论如何,要给我一个准话。” “你今日情绪有些激动,我看,还是等过几日你冷静些了,我们再谈!”说罢,闻歌便已是站起身来,越活他,便要离开。 “等?要等到什么时候?还是,你今日要来问的话,已是问到了,所以,便与我无话可说了?”凤拾遗亦是站起了身,在她走出房门之前,便是这般促声道。 闻歌皱眉,今日这人怎么就还不依不饶了? “我今日,要你一个准话,我便立马回去告知母亲,让她准备婚事,你允,还是不允?”凤拾遗一步步走到闻歌跟前,目光灼灼,紧紧逼视她。 “这是要逼婚啊!”藏身屋外,听墙角听得正欢畅的云懋冲着顾轻涯比了比口型,心里又是激动又是心塞。激动,自然是因为没有看到香艳的画面,却遇上了这么一出好戏,也算是幸甚。心塞,是为了他家小五心塞。这心上人不只有过夫君,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如今还正被这未婚夫逼婚,若是闻歌扛不住,答应了,那他家小五……岂不悲剧了? 好在,闻歌一时间,倒没有松口。 她只是,目光沉寂地回视着凤拾遗,黑金色的双瞳沉敛着,眸中种种思绪飞转,然后,慢慢地,沉淀成一片寂然。 “算了吧!凤十一……我们!”沉凝了片刻,闻歌终于开了口,却是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皆是心头震颤的话。 “你……什么意思?”凤拾遗的眸光彻底冷沉了下来。 闻歌缓缓抬起眸子,正如凤拾遗所言,她一旦决定了的事,就不会因为任何人、事而改变。所以,她神色坚定地望着凤拾遗,缓缓吸了一口气,慢慢道,“我说,我们算了,我们的婚约,便到此为止吧!从前,我没觉得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我们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成不成亲,好像也没差。成了亲,照样是各过各的日子。可是刚刚……我就突然明白了。你说得对!我瞧见你跟别的姑娘在一处,我……我没有感觉,没有吃醋,没有妒忌,没有不舒服……十一,我们这样,要怎么成亲?” 这一句,是问凤拾遗,也是问自己。 闻歌也是刚刚那一刹那,在陡然明白过来。她方才在瞧见顾轻涯看着焉若愣时,心里蓦然地紧缩和窒闷,却是在看到凤拾遗与别的女子共处一室,甚至更加亲密时,完全没有的。 她便陡然醍醐灌顶,明白了什么。 虽然,并不在她预期当中,但有些事生了,她没有办法自欺欺人。正好,凤拾遗逼问到此处,那便算了吧!在这里戛然止步,未尝不好。至少,不要再彼此辜误了。 凤拾遗咬着牙,死死盯着她。 她却也是无惧无畏地迎着他的盯视,神色不见半点儿的软弱与退缩。 凤拾遗看着看着便是笑了,有些悲凉,充满了嘲弄,“你知道吗?你现在的神情,跟那天一模一样。” 闻歌皱眉,倒没有追问,他口中的那天,是哪一天。 这话一出后,两人又是沉默。 这沉默,太过憋人,尤其是等着看戏的人,如何能憋的住? 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也没有听见屋里有什么动静,云懋有些急了,步子一动,没料到,却是撞到了墙角里堆放的一些杂物,一阵窸窣声响传来,顾轻涯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自己也被吓得不敢动弹。 但终究……是晚了。 屋里的人,已经听见了动静。 “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凤拾遗问她,神色略凛,她一贯独来独往惯了,什么时候,竟会与人同行了? 闻歌正皱着眉扭头看向窗外,虽然没有看见人影,但心中也明白,外面只怕是有人,而且,确实也是与她同路的,一时,却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的默认,凤拾遗自然明白,嘴角的笑,凉薄了两分,“难得你竟有朋友同路,倒不如请了进来,一道坐坐?正好,我这里好酒好菜都备着,用来待客,也并不失礼。”说着,举步就要往外走。 谁知,他刚一动,闻歌便已伸出手,挡住了他。 低头望着挡在胸前的,属于闻歌的那支手臂,凤拾遗抬起头,神色莫名望向她。 “不用了。我们本就还有事在身,以后有机会再聚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让你不快,你大可以生我的气,但希望你明白,我是认真的。” 此话的言下之意是什么,她懂,凤拾遗亦懂。 281 宠一天 “恰恰相反。我觉得,你今日不怎么清醒,所以,你说的话,我不会当真。”凤拾遗却是轻轻笑道。 闻歌皱眉,扭头看他。 他却仍是笑。 闻歌看了他片刻,知道,他一时间怕是不会松口了,而她,没有那个耐性和时间与他耗。 “我很清醒,也很认真。如果你一定不将我的话当真的话……也随你吧!总之,在我这里,我们的婚约已经不做数了,要怎么想,是你的事。”话落,闻歌便是放下了挡在凤拾遗面前的手臂,然后扭身,便是出了房门。 在她转身的顷刻间,凤拾遗敛下了眸子,眸底一片阴翳。 闻歌三两步出了房门,果然一抬眼,便瞧见了站在墙角处的顾轻涯和云懋。 顾轻涯还好,一贯的从容镇定,即便是听人墙角被抓了个正着,也没有半点儿的不自在,反倒是云懋,迎着闻歌的目光,笑得一脸尴尬和讨好。 闻歌半句话没有说,只是轻声道了一句,“走吧!”便是率先迈开了步伐。 顾轻涯和云懋对望一眼,后者很是惊异闻歌居然没有刺上两句,不由瞠大了一双眼。而顾轻涯也是轻轻挑起了一道眉,心中犹有叹息,今日的闻歌,经受的事太多,哎!也难怪有些反常了。 举步要追上去时,顾轻涯略有所感,转过头去,刚好与半敞的床后,一双打量的眼睛对上,不由怔了怔。 那双眼睛的主人,除了凤拾遗,自然不做第二人想了。 顾轻涯略略沉吟了片刻,便是冲着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是随在闻歌身后,噔噔噔下楼去了。 凤拾遗站在窗后,目送着他们一步步下楼去,眸中一片寂黯,是一种难言的安静与无奈。 “阙主。”身后,一道翠影不知何时来的,躬身在凤拾遗身后跪下。 “去吧!”凤拾遗沉冷了眸色,淡淡吩咐道。“这回将人给我跟好了,若是再被她现,给躲开了,或是轰走,你知道我的性子,同样的错,绝不容许犯第二次。” “阙主放心,翠羽知道。一定小心跟紧了姑娘,绝不让她有事。”翠羽连忙应道。 凤拾遗淡淡哼了一声,又扭头看向窗外。 翠竹幽幽,秋风微凉,林中已空,不见了她。 “今晚……就要在这儿歇了?”离了凤拾遗的竹楼,闻歌没有驾云,就这么随意地走走停停。 云懋和顾轻涯没有叫住她,也没有追上去,不过就是隔着一段距离,跟着她。 就这么走着走着,到得黄昏时分,竟走到了涥水河畔,然后,闻歌也终于停下了。 然后,便是蹲坐在河边呆。 顾轻涯和云懋知道她今日心情不好,也不敢上前去劝,就这么由着她。 可是,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如今,天候已经入了秋,不比之前了,日头一落,便开始回凉。云懋这才伸出手指捅了捅边上的顾轻涯,下巴朝着蹲在那儿,已经是半天没有动过的闻歌递了递。 这风凉露寒的,有些人,未必舍得吧? 顾轻涯对云懋使了个眼色,然后,就是笑着走上前道,“阿懋在问了,你一直这儿坐着,难不成要饮风餐露,尚一尚辟谷之风?” 闻歌只是目光闪了闪,没有开口。 顾轻涯却也没将这沉默当成拒绝,径自在她身边坐下,然后弯腰凑近她,问道,“一天没吃东西,不饿么?想吃什么?跟我说,我给你做!” 闻歌眨了眨眼,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回头看他,“顾轻涯!”轻轻唤,是他的名。 顾轻涯目光轻闪,这还是她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他,“嗯?” 顾轻涯等着她的下文,哪里知道她望着他,却也只是定定地望着,半晌没有言语。 就在顾轻涯皱眉时,她却终于开了口,“给我烧鱼吧!我喜欢你做的鱼,我们在松陵原这么久,都没吃过鱼!” 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是一连串的要求。 顾轻涯看着她,微微笑,笑柔了双眸,只一声,“好。” “另外,帮我问问云二,可有酒么?我今日想喝酒。”闻歌也是转头看着他,又是要求。 顾轻涯还是只一句,“好。” “顾轻涯!”闻歌看着他,又是唤了一声。 “嗯?” “是不是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会说好?” “今天而已,可以无条件宠你。”顾轻涯笑应。 “为什么只是今天?”闻歌有些不满了。 “你的性子,若是天天宠,只怕就要宠上天了,不可取。”顾轻涯笑笑站起身,望着闻歌已是恢复了不少精神头,原本还有些担心,这会儿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怎么就不可取了?”闻歌还是觉得不服气,当下便是也跟着站起身,便是凑了上前。 谁知,顾轻涯却是将身子往回一拉,便凑到了她跟前,两人四目相对,闻歌蓦然便觉呼吸紧促,离得太近了,他的鼻尖几乎触到了她的,他灼热的鼻息,就喷吐在她脸上,气息交融。 闻歌下意识地往后一退,却是退得有些急,没有注意到脚下有一颗石头,一绊,就是往后栽倒。 腰间一紧,便已被人环住。 “小心些。”顾轻涯将她扶住,环在她腰间的手,却不曾移开,笑望着她道,“看吧!就是这样不可取。我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而你知道的……我从不是个自找麻烦之人。”话落,在闻歌怔神之时,他已经是骤然放开了她,然后,便是举步往不远处的云懋走去。 闻歌总觉得他那句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有些别有深意,但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她还在因为方才那个意外而晕乎乎的脑袋却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顾轻涯骤然抽身而去的背影,让她很快醒过神来,连忙撩起裙子就追了上去,一边追,还一边喊道。 “是你说的,今日,我做什么你都要宠着的。那我今日喝酒,你陪是不陪?” “怎么个陪法?”顾轻涯脚步不停,只是笑问。 “自然是不醉不归了。”闻歌想,以她的酒量,要把顾五灌醉,应该不难。美男醉酒,不知是不是秀色可餐啊?想想,闻歌已是心痒难耐了。 “有何不可?”顾轻涯回过头,笑着牵唇,应得格外爽快。 那一记笑容,杀伤力还是强大无比,闻歌还在晕陶陶时,已经听到顾轻涯扬声喊道,“阿懋!今晚吃鱼!还不抓鱼去?” 282 有消息 闻歌心中有事,想着一醉解千愁。 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本来是打着要灌醉顾轻涯的心思,哪里晓得,一碰到酒,便有些克制不住自己,一碗接一碗地灌下肚去。 而顾轻涯,果然信守承诺,即便看着她一个劲儿地灌酒,他的眉已经打成了死结,但还是由着她,强忍着没有拦。 而闻歌,本来觉得自己这些年陪着寒朔喝酒,这酒量不说千杯不醉,但也算海量了。 谁知道,今日云懋搬来的从沧溟岛上搬来的酒却异常霸道。 虽然入口甘甜,几乎察觉不到酒味,但却后劲十足。不一会儿,闻歌便觉得晕乎乎了,而她,本就为了求一醉,所以,也没有抵抗,当下,便是歪头就睡。 “呼!总算是倒下了。我特意拿的这甜菊酒可是入口绵软,可酒劲却是霸道。常人一坛就该倒了,没成想闻歌居然还是个酒中海量,这都三坛了,居然才倒?啧啧啧……真是厉害。” 闻歌觉得才没多大会儿自己就醉了,原来,是顾轻涯特意嘱咐了云懋,让他取了他们沧溟岛上独有的一种甜菊酒,既容易醉人,但酒气上头,却也并不过于难受,只会让人犯困想睡罢了。 他想着,闻歌今日,怕就是需要好生睡上一觉的。 可是,这会儿,望着醉倒在地上的闻歌,他却是拧紧了眉心。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头,将她移到了自己的腿上。 边上的顾轻涯看得连连咋舌,“说实在的,小五!我是真没想到,你有一天,既然也会对一个姑娘这般体贴爱护的。” 他家小五论长相,在沧溟岛上,除了比他差了那么一丢丢之外,就是与他大哥相比,也不差什么的。岛上虽然人比不上中原多,但怎么姑娘却也不少,对他青睐的更是不在少数。可什么时候见他对谁特别过?虽然不至于不假辞色,但小五对谁都是笑脸相迎,那笑容啊,一看都是一模一样,并不特别热情,也并不疏冷,说白了,小五看上去是一副谦和有礼的模样,但其实最是个凉薄的性子,闻歌还真是不知何德何能,竟能被他看进了眼里,装进了心里。不过…… “不过,小五!我挺好奇的,不过问了你可别生气啊!”说是这么说,云懋一边瞄着顾轻涯的脸色,一边已经是难掩好奇地问道,“闻歌这又是夫君,又是未婚夫的,早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了,你就当真……一点儿都不介意么?” “阿懋……你从来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所以……你不懂。终有一日,你会懂的。”顾轻涯目光焦灼在闻歌沉睡的容颜上,轻声道。 云懋难得识趣地闭了嘴,但却是暗地里撇了撇嘴角,他是没有喜欢过什么人,可是,即便如此,他好歹是个男人吧?这世间,真的有男人,会为了爱,不介意那样的事么?云懋无法想象。 闻歌是在阳光的亲吻中醒来的。 刚刚眯眼,便觉得刺目的阳光射进了眼帘,她连忙偏头,闭眼,躲过了。 阳光果真柔和了许多。 过了好一会儿,她适应了一下,这才缓缓睁开眼来。一看,不由笑了。 哪里是什么阳光柔和了些,分明是有人用手在她顶上搭了个棚子,给她挡去了刺目的亮光。 “不是说,只宠我一日么?”眯眼笑,这良药,究竟是酒,还是他?总之,昨日的满腹愁绪,过了一夜,果真已消散了大半,再睁眼,她又可以笑得春光明媚了。即便是反应过来,她怕是枕着他的膝头睡了一整夜,虽然有过一瞬间的羞囧,但也仅此而已了。 “只是给你挡挡日头罢了,这便是宠了么?看来……你的要求可真低。”顾轻涯说着,见她正撑地要站起来,连忙伸手撑住她的胳膊,助了她一臂之力。 闻歌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瘫在地上,还不肯起身的人,瞄见他一动不动的腿,眸中掠过一抹暗光,倒也并不说破,只是假装不知地小心挪了下步子,倒是让她投下的影子,刚好笼罩了他,不至让阳光刺了他的眼。 “你这么说,可是你的宠,不只这些?可我昨日,却为何没有感觉到呢?”语调有些故作不满,但隐隐透着的笑音出卖了她。 顾轻涯闲适地躺在地上,微微笑着,没有回她,反倒是话锋一转,转而问道,“接下来往哪儿去?长离山?”自从知道闻歌要找的是寒朔之后,顾轻涯便更是明白这件事对她的重要性,毕竟,寒朔,已经是她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了。所以,从焉若口中得知朝天戟是在长离山附近寻得时,他便料定了闻歌会赶往长离山。 事实上,昨日,他也与云懋一般,以为她从山庄离开,就要往长离山去呢,却不想,她竟去寻凤拾遗,就只为了去问从前的事儿。 只是,没有料到,这回,料事如神的顾狐狸也有料错的时候。 顾轻涯本来已经笃定了闻歌的答案,却是没有料到闻歌居然笑了起来,然后,摇了摇头。 顾轻涯反倒是惊得挑起眉来。这个时候,腿麻有所缓解,他轻轻抽动了一下长腿,然后,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双眼,微眯着望向闻歌,目中满是疑虑。 以他对她的了解,这三年来,四处寻找寒朔的下落,一无所获,如今,好不容易有点儿蛛丝马迹了,她还不立马追去长离山? “不了!长离山那里,也未必就有消息。我待会儿传个讯给沉雨……沉雨就是寒朔的亲随,这些年,也一直在四处寻他呢,那里,便让他去看看就是了。” “你……是不信那个焉若的话?”顾轻涯问。 闻歌点了点头,“这算是一个原因吧!” “只是一个原因?”顾轻涯现,他今日实在是有些猜不透闻歌的心思。 “对啊!你忘了一件事?”闻歌笑得一脸促狭,“你忘了,你是为了什么跟着我,连北羌皇陵和猛鬼陵那么危险的地方也跟着去了么?” 顾轻涯一愣,继而高高挑起眉来,她的意思是? 闻歌笑笑道,“你以为我前些天都闲着呢?出门也并不仅仅只是为了给你捕灵参啊!” “这么说,是轩辕神珠有消息了?” 283 正经事 “这么说,是轩辕神珠有消息了?”好不兴奋的话语出自两人身后。 顾轻涯与闻歌不约而同转头看了过去,便见着云懋双眼亮地蹦哒了过来。 被两人盯着,云懋不自觉放缓了脚步,连忙摇头摆手道,“我可不是故意偷听的。我这不是想来问问你们,早膳想吃什么么?结果不小心听到的……”解释完毕,又是憋不住地凑上前,舔着脸问道,“闻歌,是不是轩辕神珠有消息了?” 顾轻涯也是转过头来,望向闻歌。 闻歌点了点头,“是!前几日,刚探得一点儿消息,不过是因为虎符的事还未了结,所以,这才暂且搁下了,如今那边事情既然已经告一段落,也可以腾开手来,去看一看了。”转而望向顾轻涯,笑得眉眼弯弯。 “太好了。”云懋是真没料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当下,便是抚掌笑了起来。 而顾轻涯却是目光沉敛地望着闻歌,目中,种种思虑飞转。还在松岳城,闻歌出门去为他捕灵参的时候,云懋就跟他坦白过了,说是闻歌专门问过他,他一碰水就会元气大伤之事,因由,因为云懋自己也并不是很清楚,所以,就搪塞了过去。而闻歌问起解决之道时,因为正好与他们托她之事有关,所以,云懋就和盘托出了。 却不想,她竟因此,而将这事放在了心上。 那些日子,日日早出晚归,原来,不只是为了帮他捕灵参,还是为了帮他打探轩辕神珠的消息。 可是,这个时候,寒朔也有消息了啊! 却不想,她竟抛下了寒朔那一头,转而先要来帮他寻轩辕神珠?顾轻涯此刻的心里,是甜涩交织,五味杂陈,望着闻歌,却不知该作何反应。 “既然有了轩辕神珠的消息,那我们现在就走吧!”这回,急不可耐的人,变成了云懋。 “云二,你先别忙,听我说。只是有点儿消息而已,还不真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了。”闻歌必须有言在先,不然,怕云懋希望太大,到时会失望。 谁知道,这回云懋倒是想得很通透明白。“这个我知道。这轩辕神珠若是有那么好找,那才怪了呢!”他呀,可是早就有了百折不挠的打算了。不过这轩辕神珠关系到小五,做出一副好像一有了消息,就能手到擒来的样子,他也是为了让小五宽心罢了。 这下,闻歌才算松了口气,“如此,咱们便走吧!” 从涥水河畔离开之后,他们便随着闻歌一路到了近旁的沉龙镇。到时,天色尚早,闻歌说不急,他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因为某些关系,现在时机不对,还得再等等,让他们稍安勿躁。 这话,最主要是对云懋说的,因为作为当事人的顾轻涯,很是稍安勿躁,反倒是云懋,一直紧张催促,闻歌也看出来了,这轩辕神珠只怕对顾轻涯来说,果真很是要紧。这么一来,她倒是对自己的决定更是心安理得了起来。 因为时机未到,所以闻歌便提议他们四处逛逛。 这沉龙镇,闻歌想必不是头一回来了。居然对许多地方都很是熟悉,对于这里的美食更是如数家珍,带着他们去了一家酒楼,两家小吃铺子,吃了个肚子溜圆,然后,又到一家据说,算是沉龙镇一绝的酒楼喝了一回茶,听了一回书。 说书先生一副好钢口,而且言谈很是风趣,讲的便是这沉龙镇中沉龙潭的传说。 碧海苍龙痛失爱妻,哭出的眼泪漫成了沉龙潭的传说,对于沉龙镇的人来说,已是耳熟能详,即便是三岁的娃儿也能说个囫囵。这个说书先生,更是不知已经说过多少遍了,却每每说的,都别有新意,难怪每日,这茶楼都是爆满。 直到听到“请听下回分解”时,云懋还是意犹未尽。 但人家既然已经收工了,自然没有强拉着不让的道理。 云懋只得一脸可惜地跟着人潮一道出了酒楼,一抬头,这才瞧见快乐不知时日过,竟不知何时,天色就已暗了下来。 正是华灯初上时,镇上的灯渐次亮起。 而闻歌笑笑宣布道,“好了!时候差不多了,咱们走吧!” 那时,云懋便觉得奇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要到了晚上,才是时机到。 直到终于看见了闻歌口中的那个地方,云懋才知,诚不欺他啊!只是…… “你说的消息……就在这里?”云懋欲言又止地指了指前方那人来人往之地,表情很有些耐人寻味。 就是顾轻涯也是望着闻歌,皱紧了眉头。 闻歌连忙摆手,一脸无辜道,“你们可别误会啊!我可不是专程请你们来这儿玩儿的。” 前方,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楼上张灯结彩,脂粉飘香。楼后,是一大片的花园楼阁,依稀可见彩灯四设,丝竹飘香。 楼前有穿着清凉的姑娘与年龄不一的男子调笑,拉扯间,便进了楼里。 这显然,是一间花楼。 而闻歌姑娘,居然带他们两人,来了一间花楼。 “咳……闻歌!这个地方吧……”瞄了瞄顾轻涯已经是黑沉的脸色,云懋轻咳了一声,给闻歌使了个眼色。 他们沧溟岛上虽没这样的花楼,但沧溟岛上藏书丰富,包罗万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嘛……云懋不是不懂他们来了什么地方,这个地方,他与小五也就罢了,闻歌一个女子……也难怪小五脸色难看成那样了。 闻歌自然不会看不懂云懋的眼色,何况,某人虎视眈眈的目光太过锐利,想当作不知道都不可能。 可是……闻歌举起双手,表示自己很冤枉。她是对这类地方有些好奇没错,甚至之前在松陵原时,想听韩铮和淳于冉的洞房墙角,也没错,可最后,不是被他拎走了,没有听成么?至于,这回嘛……闻歌还真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 “哎!都说了,让你们不要误会了,我来这儿,可是有正经事的。” 虽然,来的是个不太正经的地方吧,但为的,还真是正经事,所以说,顾轻涯再瞪又能怎么样?姑娘她的腰板儿仍然挺得直直的,没在怕啊! “哦?”顾轻涯一双黑眸仍然定定注视着她,意味深长地拉长了尾音,挑起眉,甚至弯起唇角,笑了,“说说看,什么正经事?” 284 逛花楼 呃……云懋一看这笑,便是打了个哆嗦。阿弥陀佛,他家小五是动气了,闻歌可千万保重啊!若是闻歌的正经事不够正经的话……小五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云懋默默地双手合十,帮着闻歌祝祷了一回,让她自求多福,便是一缩脖子,躲到了一边。 闻歌却没有躲,自然有她不会躲的倚仗,她来这样不正经的地方,还真是为了正经事。 “这件事,说来也是巧。早前,月下族有人请我帮她寻一样东西,但因为,那时我正忙着要去寻别的物件儿,又想着,我没什么要从她们那儿去寻的,所以,便拒绝了。可是,哪里知道,我前几日四处去打探过,却得到消息说,聚魄最后一次出现,便是在月下谷。所以,这月下谷,我们怕是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才行了。” 这月下谷,正是闻歌口中月下一族的故地。月下族,也与凤族一般乃是非神非仙非妖,出三界之外的血脉之赋。 只是,与凤族不同的是,凤族乃是半神之尊,而且凤族女子个个尘脱俗,恍若谪仙,而月下族却是半妖。 而因为月下族的女子得靠男人精血,才能增进修为,铸保容颜,所以,很多月下族的女子,便都喜欢勾引男人,这当中,有一半是天性,另一半,则是被本能所迫。 但不管如何,这世间,对月下族的女子看法都不怎么好。 而且,常将半神凤族的女子,与半妖月下族女子放在一处比较,一纯净皎洁如白月光,一妖媚放浪如火娘子,一边赞许,一边不屑,高下立见。 所以,月下族一向甚为不喜凤族,哪怕如今凤族已是凋零到只剩凤拾遗母子二人,这状况仍未好转。 而不管如何,闻歌与凤族却始终有些关系,所以,当时,拒绝了此事,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可这一回,这些种种考量都因为顾轻涯,而一一打破了。 事关轩辕神珠,那就果真是正经事了。 云懋摩挲着下巴想到。 随即,却又有些不解道,“这个……跟这里又有什么关系?”抬手指了指前面那家花楼。 “月下谷不许外人擅入,而且,入口究竟在哪里,甚少有人得知。总得有人为我们带路。”这会儿,顾轻涯明白了闻歌来这里的因由,倒是,又恢复了平日里狐狸的水准。 闻歌弯唇笑,“不错!这里,刚好就有一个月下族的女子,我们想办法,让她为我们带路,或是带话,这才能如愿进得月下谷去。” 这下,云懋总算恍然大悟了,“原来如此。” “现在明白了吧?”闻歌斜眼看这两人,这心眼儿歪的,竟将人往斜处想,她就算有那么点儿歪心思,想要到这里面去开开眼界,那也只是顺便的事儿啊! 云懋很实诚,明白了,所以,点了点头。 闻歌便也是点头,“既然明白了。那就走吧!”说着,便已是当先迈开了脚步。谁知,才刚走,腕间却是一紧,已是被人从后拉住了。她回过头,皱眉道,“干嘛?” 顾轻涯的眉头皱得不比她的松,“我和阿懋去就行了,那种地方,你一个姑娘家进去做甚?” 闻歌却是嗤笑一声,“就是因为是那种地方,我才一定要跟进去看着你们呢!我们日日在沧溟岛上,哪里见识过这些?这里面可是有月下族的女子呢,若是你们被她所迷,到时将一身精血都用来更护花了,我可难辞其咎了。” “我与阿懋会小心的,你就放心在外面等我们就是。”顾轻涯却很是坚持,那样的地方,哪里是一个姑娘家该去的? “你一个劲儿想把我留在外面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怕我进去了,妨碍你们寻欢作乐?”闻歌狐疑地眯起一双黑金色的眼瞳,眯着眼缝盯着顾轻涯。 后者被这一句问到语塞,倒是难得的,没法反驳。他若坚持不让她进去,岂不是坐实了她的话,好像他进这里去真是有什么不良的企图,不让她跟着,只是为怕她碍事罢了。可若说不是,这一位,只怕就更肆无忌惮了。顾轻涯一时进退两难,只得沉默。 而闻歌已经一扭头,便是大踏步朝着那花楼走了过去,顾轻涯脸色难看着,却也只能看着。 云懋在边上看得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被顾轻涯皱眉看着,他也不怕,反倒是笑呵呵道,“我看啊!人说,一物降一物,原来没有错。我看你啊,是被闻歌吃得死死的。从前还好,我见你还常占上风,如今倒好,倒是愈拿她没有办法了。”说罢,云懋叹息一声,摇了摇头,背着手慢慢跟上了闻歌的脚步。 顾轻涯也是叹息一声,却不是云懋那样的装模作样,还确实是既无奈,又担心。罢了,既然拦不住她,他也只能看紧了她。这么一想,他也不敢耽搁了,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其实,这整条街都是花街。只怕是沉龙镇所有的花楼,都集中在了这里。而他们要去的这一家,便是当中最热闹的一处。 两层的小楼,修得很是别致,每一扇门窗上都雕镂着精致的图案,很是考究,进得正门,楼内摆设更是低调中见奢华,富贵中显典雅。若非那些悬挂的彩灯和满屋穿着清凉的姑娘和恩客们肆意调笑的话,云懋几乎要以为,他们来的,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大厅,而不是什么花楼了。 直到穿过小楼的大厅,来到当先一架紫檀底座彩绘牡丹富贵的屏风前。 “活色生香?”云懋望着那屏风上四个大字,暗暗咋舌,这花楼也忒是大胆。 “这是楼名。”闻歌轻应。 活色生香楼? 顾轻涯与云懋对望一眼,这个名字,对于沧溟岛来说,算不得陌生。 毕竟,在沧溟岛的藏书阁中,放着一卷云落骞尚未做家主,到中原历练时的手卷。 那是沧溟云家,只要受到重用的弟子便定要学习的东西。 当中便曾提到过这活色生香楼。 因为云落骞从前在这活色生香楼里,也很有一番故事。 云懋本就喜欢八卦,那故事虽然轻描淡写,但他却已经自动脑补成了香艳无比,自然记忆犹新,如今,一经闻歌提起,便难掩眸中惊疑。 顾轻涯印象深刻,却并不是因为这楼名本就不容易让人忘记,也不是因为与云懋一般喜爱八卦,而记忆犹新,实在是他这惊人的记忆力,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看过的东西,再被人提起,想不记起也有些难呐!每每想起,顾轻涯都忍不住想要叹息。 285 楼中魁 闻歌倒是不知这一些,她只是难得光明正大逛一回花楼,所以,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恨不得多看一些才好。 正好,厅内众人一声鼓噪,竟都有志一同朝着大厅中央走去,闻歌一见,自然便也忙不迭跟了上去,脸上还挂着兴奋不已的笑容,只怕有好戏看了。 她身后,云懋看着她那副急不可耐的模样,却是笑道,“看看闻歌,换了身装束,还真将自己当成大老爷们啦!看那副急色的模样。” 原来,闻歌进到活色生香楼之前,顾轻涯虽然没能拦住她,但却是用法术给她换了身男装,此时,她就是一个长相有些俊秀的小年轻,还是白白净净的弱鸡书生模样的那种。 至于云懋口中的急色,自然也有其出处。 闻歌方才忙着四处瞧热闹,没有听见,云懋和顾轻涯却是一直留着心眼儿,注意听着四下的动静,方才有两个男子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小声议论说,一会儿就是这楼中花魁的选宾宴。 这选的是什么宾,云懋即便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但听那两个人暧昧至极的笑声,作为一个男人,云懋也能猜个十之八九。 而那些人这会儿有志一同往大厅中央走,那里可是早就布好了桌椅,还能是为了什么?答案不言而喻,所以,云懋才会打趣了这么一句。 顾轻涯却已是顾不得瞪他,只是快步跟上了闻歌。 闻歌倒还记得给他们两人耗个位置,还在挺靠前的地方,一见他们两个,便是举高了手,兴奋地挥了又挥,还迭声喊道,“这里!这里!在这里!” 顾轻涯和闻歌靠过去,刚刚落座,闻歌便是凑了过来,一脸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嗓音道,“你们知道吗?我刚才偷偷跟旁边的人打听过了,这过一会儿便是这楼里花魁的一月一次的选宾宴了,听说……可是热闹了!” 闻歌的语调,那是兴奋得很,就是一双眼睛也是贼亮贼亮,只怕这会儿心里已经欢呼起自己运气好了,并没有特意挑这个日子来,怎么就还赶上了这么一场热闹,可不就是运气好么? 云懋也是心有戚戚焉,点了点头道,“是啊!不知道这选宾宴有什么名堂?” 顾轻涯看着这两个兴奋到忘乎所以,显然是将他们来此的目的也一并忘得一干二净的人,很有些头疼,皱眉道,“闻歌……我们要寻的人,在何处?” 闻歌被问得一愣,然后朝着他一撇嘴,真是扫兴。 还不及回答,周围的人突然便是鼓噪了起来。 “翩跹姑娘!翩跹姑娘!” 活色生香楼的这个大厅很宽敞,除了他们方才的站的那一隅,如今布置桌椅的地方,直摆了十张十人大桌不说,还空出了一丈见方的一块儿空地,早早便搭了一个两尺多高的台子,台子四周垂下了纱帘,帘下置灯,灯照帘来,帘映灯,影初现。此时,帘内隐约现出了一个人影,在纱帐之后若隐若现,身姿娉婷,倩影曼妙。 明明能够看得见,偏又隔了一层纱,看不真切,朦胧间,更多了些神秘感。 闻歌见了都不由感叹这活色生香楼的老板也实在是个妙人,居然能想出这么多主意,也难怪生意这般好了。 看得见,却摸不着,这可不就是更惹得那些个色欲熏心的男人心痒难耐么? 看看……周遭这些个急色鬼,都有不少在暗自吞口水了,那响动,听着闻歌都觉得恶心。 回过头,刻意想去看看顾轻涯,却不想,眸子一转,便对上一双清亮却看不透,反显深邃的眼睛。 四目相对,目光专注,他望的是她,倒是未曾往台上看去一眼。 闻歌心里略有些甜,翘起嘴角,只是,还不及弯成笑弧,便见他轻轻眯起了黑眸。 闻歌连忙识趣道,“哎哟!你别瞪我啦!我这就说。” “翩跹姑娘!翩跹姑娘!” 鼓噪声声越来越激动,周围的这些男人都是疯了吧?闻歌想,不过身边这一位,却半点儿不受影响,只是以一双沉定深邃的黑眸逼视她。 叹息一声,闻歌道,“这会儿不是我想凑热闹的事情,是这个热闹,我们不得不凑了。” 顾轻涯皱起眉心,若有所思。 云懋却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好奇,觉得奇怪,张口便问道,“为什么?” 闻歌抬起眼,指了指台上纱帘后,那道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影,神情很是无辜,语调更是无奈。“恐怕我们要找的人,很不幸的,就是这位翩跹姑娘了,月下翩跹。” 顾轻涯方才便有所猜测,如今,得到了闻歌的证实,当下,眉心,便打起了结。 云懋却是张口结舌,望了望闻歌,又望了望台上,如此,几个来回,那嘴始终半张着,却没能吐露一个字,好一会儿后,才道,“花魁……不怎么好见吧?” 云懋即便不是特别了解此间的规矩,但却知道物以稀为贵这个道理,看周遭这些个男人的疯狂模样,不过只是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而已,个个就是双眼冒光,恨不得就要扑过去的痴狂模样,若是日日能见到,哪里就会成了这般? 闻歌也不是很清楚,“我此前倒是不知她是什么花魁。不过……我估摸着,银子应该是少不了的。”闻歌毕竟是跑惯江湖的,没有吃过猪肉,还能没看过猪跑么?这些花楼本就是为了敛财,什么花魁的噱头,只是为了敛更多的财,所以,这银子,怕是少不得的。 “你带了银子?”云懋很怀疑地看向她。 “你那里没有么?”闻歌的目光却是瞄上了云懋腰间……的乾坤百宝袋。 云懋在她目光瞟过来的刹那,已是警觉地一抬手,便将那百宝袋给捂住了。 “我们沧溟岛上都是自给自足,可不用什么银子的,你早前又不说,否则,怎么也可以用别的宝贝换点儿来备着了,如今确是没有的,你可别打我百宝袋的主意了。”云懋一边说得真切,一边却是半点儿不敢松懈地盯紧了闻歌。 “这样啊!”闻歌轻一耸肩,很有些遗憾。她原本想着,以云二百宝袋的富足来说,没准儿他们今日就可以豪气一回,将这活色生香楼用银子给砸成了平地,届时,害怕见不着月下翩跹这么一个花魁? 286 翩跹舞 顾轻涯转头望向闻歌,很是无奈道,“敢问闻歌姑娘,早前可曾想过,要如何才能见到这位翩跹姑娘?” 闻歌奇怪地看向他,“不是说了,我早前不知她是这什么活色生香楼的花魁么?”所以,她哪里会知道她不好见? “就算是一般的姑娘,你也总该有个章程。”顾轻涯暗地咬牙了。 “章程?”闻歌挑眉,眼神很是无辜,好似在问,那是个什么东西?“这个我倒果真没有想过。总想着,先进来了再说,走一步看一步嘛!”闻歌答得那叫一个洒脱。 她是洒脱了,顾轻涯却有些头疼地扶额,这倒果真是她的行事作风,想想他们这一路,从北羌皇陵,再到松陵原,她几时有过什么计划?不过也是,计划哪里比得上变化快,早前那般凶险的情况,他们都安然度过了,哪里会怕眼下的状况。 这么一想,顾轻涯反倒又重新镇定了下来,左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哎哟!你们两个不要担心啦!即便她是花魁,我们又没有银子拿去砸,不怎么好见,但这里不是有什么选宾宴么?我们想法子赢了就是。再说了……”闻歌倒是没有什么担心的模样,不但信心十足,还伸手各自拍了拍顾轻涯和云懋的肩头,朝着两人挤挤眼睛,鼓励道,“顾五一向主意多着,云二又如此博学多才,都是本事大的,有你们二位在,还怕这花魁不手到擒来?” 云懋轻轻哼了一声,“你道撇得干净!” 闻歌呵呵一笑,压低嗓音道,“不是你们说的,让我进来了,且处处低调么?不过,放心!我会是你们的坚强后盾。”闻歌很有义气地拍了拍自己在众男子中看上去,还是显得单薄的胸膛,“三个臭皮匠,还抵不上一个诸葛亮么?车到山前必有路!” 顾轻涯轻瞄她一眼,她倒是对她自己有信心得很。不!是对他们有信心得很! “也不知……这选宾宴,要怎么个选法?”顾轻涯沉吟道,他很快分析了眼下的形势,便明白,闻歌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顺应而为,怕就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 “不知道。”闻歌与云懋面面相觑后,皆是耸肩摇头。 “要不……问问其他人?”闻歌提议道。 顾轻涯左右瞄瞄那些神色痴狂的各色男人,摇了摇头,“不用!看看再说。”想必,这选宾宴的规矩,一会儿定会有人说明的。 顾轻涯所料不差。 他话音刚落,一声琴音便已是划破了夜空,登时,厅内,台上台下,皆是一寂。 抬眼间,那若隐若现的纱帐之内,美人倚着一架箜篌,一边手拨琴弦,一边随乐起舞。舞姿曼妙,乐音渺渺,莫怪,能得这花魁之名了,再看这些个台下的男人,那副痴狂的模样,便也能寻到点儿因由。 “翩跹之名,倒是名副其实。”顾轻涯望着那纱帐之中翩跹的舞姿,忍不住道了一句,面泛欣赏。 话方落,两人,四道目光,便是灼灼往他身上盯了过来。 其中两道,自然是闻歌的。很是锐利,像是两把小刀子,嗖嗖地往他身上飞,似是恨不得将他凌迟处死。 可,真是奇了怪了,往日里,敏锐得不行的顾轻涯,今日却是半点儿反应没有。 闻歌眯起眼来,眼缝中射出危险的光,这是看人跳舞看得失了神,丢了魂吧? 属于云懋的那两道目光,却是震惊居多,他竟是不知,他家小五何时竟懂乐看舞了? 何况……偷偷瞄了一眼脸色已是不好看的闻歌,云懋叹息一声,小五这是怎么了?没有瞧见闻歌生气了么? 顾轻涯好像还真没有发现,目光胶着在纱帘内那道一边弹着箜篌,一边翩翩起舞的曼妙身影,那表情,竟是与周遭痴狂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了。 “小五。”眼瞅着闻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云懋连忙扯了扯顾轻涯的衣袖,眉心紧皱,心想道,难不成,这月下翩跹竟有蛊惑人心的本事,才这么一首曲子一支舞,竟将小五的魂儿也给勾了过去? 顾轻涯被扯得回过头来,回首间,却是神色清明,哪里有半分的迷乱之态,即便是对上闻歌冒火地双眸,他亦只是微微勾起唇角。 然而,那一笑,却好似别有深意一般,不自觉地,闻歌便是皱紧了眉,转过头去,不言语了。 顾轻涯这才转向扯着他袖子的云懋,语调凉凉道,“我这身衣裳可有些日子了,可不知禁不禁得起你这般拉扯?” 瞧见云懋瞪大了一双眼看着他,他不由勾唇笑道,“干嘛这样看着我?不认识么?” 云懋讷讷应了一声,若有所思看了一眼扭过头去生闷气,但显然脸色没有方才骇人的闻歌,云懋这才恍然大悟,小五果真是狡猾啊!方才那模样……竟是故意的么?不过……若有所思瞄了一眼闻歌,云懋心里仍是不减惊异,看来……小五也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啊!可以啊!做一回戏,就看清了一个人的心,难怪闻歌要叫他狐狸了。 而显然,闻歌怕是也明白了他方才的用意,这会儿才会生起闷气来。 顾轻涯倒也不急着哄,将眼里的得意掩在眸底,转而神色淡淡望向了台上,“来了。” 他语调淡淡,闻歌与云懋皆是抬头望去,便见着丝竹之声渐渐消弭,而纱帐之中那人已经站直了身子,纱帐被人轻轻撩开,一个黑纱裹身的美人娉娉婷婷站在台子中央,轻垂臻首,正屈膝朝着台下躬身谢礼。 一瞬间,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闻歌望向台上时,亦是轻一挑眉,一楼之魁,果真是名不虚传。 一张脸,那是月下族女子惯有的娇媚非常,艳丽无双,并没有月下族特有的紫色双眸,怕是因为身处人群之中,所以,特意以法术幻化了。而一身冰肌雪肤,恍似吹弹可破,大胆地选用了黑纱作为衣裙,若隐若现间,更显得一身雪肤白得无暇耀眼,在灯光烛火中,好似透明了一般。 月下翩跹,名不虚传。 要说自信,闻歌从来不输任何人,而且,她也从不认为,一个女子的价值,就只在容颜与青春。见过如月下翩跹这般绝色的女子,甚至是比她还要美的女子也不是没有,但她从未在意过,今日,却不知为何,看见月下翩跹的瞬间,心里就有了抵触,她不喜欢这个女人,就如之前的焉若一般。 也许,这就是天生的气场不和吧!闻歌想。 但她却清楚,不喜欢月下翩跹,怕是也与顾轻涯方才的那一番作态有关。 287 选宾宴 哪怕是闻歌此时已知顾轻涯方才的那一番作态都是故意的,有目的的,但闻歌还是介意,因为她知道,方才顾轻涯的那一句赞,确是真心实意。 闻歌很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太陌生,太让她无所适从。 要知道,这么多年来,凤拾遗身边来来去去多少女人?可她……却从未有过半点儿的情绪波动。 可那日顾轻涯看到焉若时呆了呆,今日赞了月下翩跹一句,闻歌都觉得心里不舒服,很不舒服。 还有,想到顾轻涯之前口中提到过的那一个,为了她,他可以洗手作羹汤,在他口中很好很好的姑娘,闻歌就觉得心里泛着酸,涌出涩,哪怕那个姑娘到现在连影儿也不见一个,但闻歌却还是介意。 这样的自己,让闻歌有些讨厌,更是有些害怕。怎么会这样?隐隐已经知道了原因,但就因为知道,才更是害怕。抛却那些她被刻意抹去了的过往,她从未尝过喜欢的滋味,这样的转变让她无所适从,也很是不安。难道……喜欢一个人,会让她变得不像自己吗?那最后,会不会失去自我? 然后……再重蹈覆辙?从前的飞蛾扑火,义无反顾,到最后,换来了什么? 闻歌抿紧了唇,望着台上,一双黑金色的眼瞳,复杂无比。 顾轻涯其实一直瞄着她,见她脸色几转,神色复杂,终究是忍不住,抬起手来,朝她探去,谁知,还没碰到她,她却已经是惊得将手一缩,然后,在与他对视的顷刻间,便已垂下了头去。 但即便再快,方才对视的那一刹那,顾轻涯还是洞悉了她眼中一瞬的仓皇,不由轻轻皱了眉,放低嗓音道,“你怎么了?” 闻歌没有做声。 顾轻涯的眉心攒得更紧,“还在生气?我方才是……” “我没有生气。”不等他说完,闻歌便已促声打断了她,音调急促,一双黑金色的眼瞳抬起,瞪大着与他回视,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然后,闻歌先行移开,却是弯起唇笑,“我为什么要生气?” 顾轻涯瞪着她,眼中风起云涌。 “好了!你们两个,快看看,开始了。”边上云懋见气氛有些不对,再看他家小五骤然沉凝的脸色,这是要火的征兆啊!连忙出声道。 闻歌的注意力果然马上被转移,很是配合地转而望向了台上。 而顾轻涯又眸色复杂地看了她不为所动的侧颜两眼,这才也跟着转头望向了台上。 台上,一袭黑裙,每美得魅惑的月下翩跹身边已是多了一个人影,微微富态的胖,一身艳丽媚俗的紫裙,满脸的胭脂,满脸堆笑,一看便知,就是这活色生香楼的老鸨了。 果真,她一上台,便是笑呵呵道,“抱歉了,各位客官,让你们久等。” “辛妈妈总算来了。”台下的恩客们果真是望眼欲穿。 那辛妈妈却笑得更是一脸褶子,“陈爷怕等得不是我吧?”说着,还是别有深意地瞄了一眼身边的月下翩跹,当下,满堂都是心知肚明的笑。 笑了一回,辛妈妈这才轻抬右手,笑声倏止。 “虽然让大家久等,但各位官人、公子,都是为了我们翩跹,想来,应该是甘之如饴吧?好了,闲话休提,各位既然都是为了我们翩跹而来的,咱们还是快些进入正题,这春宵一刻值千金呐!”辛妈妈暧昧一笑,满堂皆是笑。 只是那笑声,旁人不知,闻歌听来,却是不由皱了眉,反倒是被当成了货品一般的当事人月下翩跹像是没有半点儿感觉一般,兀自站在那儿笑着。 “大家都知,今日,是我们翩跹一月一度的选宾宴,在座的各位当中,今日必然只有一位能够成为翩跹的入幕之宾。” “辛妈妈都说了,闲话休提,还是快些说说,今日比什么,怎么比吧?”台下果真已是等不及了。 “是啊!是啊!难不成还是像上一次一般比作诗?或是像上上一次那般作画?还是比武?” 闻歌挑眉,看来,这花楼中的比试倒还很是附庸风雅,不过……却也没有什么新意。 台下大家都是讨论起来,很是热烈。 “大家稍安勿躁。”辛妈妈提高嗓音喊道,然后,两个龟公便已经很快将一个木架子抬了上来。 “今日还是老规矩,比试共计三轮,赢二轮便为胜者。”辛妈妈道,然后,抬手间,便从一个丫头手里捧着的托盘上,先是取出了一卷布帛,轻轻抖开,便是挂在了木架子上。 布帛之上有字,台下众人皆是迫不及待看了过去,闻歌亦然。 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今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鸡母,鸡雏各几何? 这是什么玩意儿?闻歌皱紧了眉。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心里的别扭了,往顾轻涯看了过去。 后者挑了挑眉,却是望向了云懋,闻歌便也跟着他,看了过去。 云懋心头一阵不安,身子一缩道,“你们都看着我干什么?” “云二不是最为博学多才么?想必,这应该难不住你。” “你刚才没有听见我?这入幕之宾只有一人。”顾轻涯心绪并不怎么好,语调也是有些凉意入骨。 云懋却是不怕他,也顾不得怕。“那为什么是我?” “各位只需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算出答案,将之写在纸上,与我们翩跹事先已经算得的答案,进行比对,若能对上,那便为胜。若答案都正确,快者为胜。”辛妈妈此时又在宣读规则,而台上候着的龟公便已经很是乖觉地搬上来一只香炉,置于矮几之上,然后,随即点燃了一炷香。 香烟袅袅,却皆为催促。 “快点儿!时间有限。”闻歌见其他人都衣领净此时冥思苦想起来,连忙抬脚便是从桌子底下轻踢了云懋一记。 谁知,顾轻涯却是凉凉地看了过来,“闻歌,你踢到的是我!” 闻歌“……”,脸儿微红。 顾轻涯轻轻瞥过她,又望向云懋道,“这题你又不是不会,作何在这儿磨蹭?” 云懋却是觉得不满得很,“为什么一定是我?这题你也会啊!闻歌……闻歌不会没有关系,左右我们算出来,让她写上去也是一样。” 288 答算题 “一样?”顾轻涯挑眉勾唇,莫名嘲弄,“能一样么?” 目光上上下下瞄着闻歌,话却是冲着云懋说的,“你别忘了,她只是穿了一身男装而已。”这花楼里的人,见惯了风月,都长了一双火眼金睛,哪里会辨不出雌雄?闻歌上阵,阿懋是不怕一会儿麻烦呢? “不还有你吗?”云懋还真是一时忘了,经由顾轻涯提醒,立刻打消了让闻歌上阵的想法,不过他也不是唯一的选择,何况,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小五的事儿来的,小五这么靠边儿站,却把他给推了出来?不干!不干!绝对不干! “我是给你这个机会。”顾轻涯仍然语调闲闲,别当他不知道,刚才,月下翩跹露出真容时,阿懋可也没有少双目放光。 “我可不需要什么机会。”某人涨红了一张脸,有恼羞成怒之嫌。“你刚才不还夸人家么?机会自个儿留着吧!” “可我不想去。”顾轻涯语调仍是疏淡得很。“你当真不去?” 云懋低下头,皱眉不语。 顾轻涯一拍桌,“好吧!左右大家都不愿去,咱们索性也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说着,竟是站起来要走的架势。 “等等!”云懋急了,连忙伸手拉住他,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消息,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这么说,你是改变主意了?”顾轻涯站着,居高临下挑眉看他。 云懋咬牙,什么不想去?明明就是怕闻歌生气罢了,就推了他出来做挡箭牌。 只是,哪怕明知顾轻涯是故意的,但云懋却心知此事重要,不得不妥协,于是,只能黑着一张脸,点了点头。 “好了,你们两个!再耽搁下去,只怕谁也去不成了。”闻歌却是瞧见已经有人写出答案,信心十足地递了上去,连忙皱眉催促道。 “真是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云懋不满地嘟囔道。 每张桌上都早就备好了笔墨纸砚,就是墨也是早就研好了的,云懋将纸铺好,取了一支小管狼毫,饱蘸了墨汁,刷刷刷,三两下便在上面写了些数字,都不带思考的。 闻歌错愕,“这就完了?你当真算过了?算对了么?”迭声问,语调中全是不信,既然拿出来考人,那这题目怎么也不会太简单才是,而且看方才那些人,就算是已经交了答案的,也都皱眉思考了良久,怎么到了云懋这里,却好像再简单不过,她甚至都没见他想和算,刷刷刷就将答案写上了,对这答案正确与否,闻歌很怀疑。 “这很简单的好吧?难不成还要冥思苦想?”云懋斜睨着闻歌,那语气大言不惭得哟,好像觉得这道题很难就不正常,像闻歌这样,问出这种问题的,更是蠢。“好了,拿去交吧!不然时间就到了。” 闻歌没好气地一把将那张纸夺过,递了上去。 一炷香的时间,说长也不长,不一会儿的工夫,那炷香便烧到了尽头。 “嘭”一声,有人敲响了铜锣。 “好了,时间到!”辛妈妈大声宣布道。 一瞬间,台上台下,众人众相。 那些没有答上的,垂头丧气。答上了,不确定的,神色忐忑。还有那些很有自信的,此时便是全然得意的表情。 “这些是诸位的答案,而这……”拿出另外一张布帛,“是翩跹一早就算好了的,一共是三组答案。因为诸位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所以,思虑并不周全也书正常,所以,翩跹的意思是,只需答对一组答案便算过关了,接下来,便是自快为胜了。” 说着,已命人抖开了那卷布帛,那布帛之上字迹娟秀,果真是三组答案。没想到,这月下翩跹居然还是个腹中有墨水的?闻歌轻哼一声。 那边,台上的龟公们已经在众目睽睽下,将那些答卷一一展开、评断。 “这些答卷当中,共有两位答对了,一位,是陈爷,另外一位,是这位云公子。” 云懋还真答对了。 闻歌挑眉看了一眼云懋,还真是不得不惊异啊,原来,云二货还真不是一无是处啊! 不过…… “不过,既然有两位答对了,我们早先便说过,只能以快为胜,所以,这一局,是陈爷胜出。” 台下众人有人欢呼,有人唏嘘,也不无喝倒彩的,但毕竟,结局已定,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 “看吧!本来唾手可得,却被你们两个给耽搁了。”闻歌心里遗憾得不行。 “无妨!还有两局。”顾轻涯神色淡淡,但眉宇间,恍若自然的自信却看得闻歌直翻白眼。 还有两局。只怕是一局比一局要难。而且,只有两局一并拿下,才能反败为胜,若有一点闪失,都是功败垂成,他们两人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 不管闻歌作何感想,这第二局,还是如约而至。 “李白街上走,提壶去买酒。遇店加一倍,见花饮一斗。三遇店和花,喝光壶中酒。请君猜一猜,壶中原有酒。” 闻歌见得那第二幅垂落下来的布帛,一边看,一边念着帛上字句,却是越念越是糊涂?这是诗吗?每一个字都认识,偏偏放在一起,闻歌就有些头疼了,这可不是简单的字面意思。 “看来,今日的题目,都是算题。”顾轻涯弯弯唇,笑了,“有点儿意思。”居然还有比试算题的,这翩跹姑娘可不是有点儿意思么? “这道题你来吧!我记得,七岁那年,大哥刚好出了一道类似的,你只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我要比你晚上两息。”云懋道。 闻歌恍然,敢情这两位在幼时便做过这类算题,难怪好像这些她读也读不懂的算题,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小菜一碟了。 顾轻涯这回倒是没有推辞,毕竟,就是闻歌也知道,他们若是想赢,剩下的两局,便不能再有疏漏,不只要对,而且要快。 “我算出答案,你来写,云公子。”顾轻涯一边说,一边已是很快演算起来。 没有笔纸,而是凝神在脑中思虑。 那一声“云公子”,却是对云懋的警告了。 让他算可以,但出头的,可还得是云懋。 头一轮,已经是云公子了,总不能中途换人的吧? “好了,可以写了。”顾轻涯轻声道,却是以传音入密之法,以眼神与云懋交谈,为掩人耳目,而云懋也是会意,很快拿出纸笔开始写了起来,他们作弊呢,总不好太过光明正大的。 289 入幕宾 第二炷香燃到一半,云懋搁下了笔,将答卷递上,看过了答案,月下翩跹眸底似有一丝波动,然后,目光便是往闻歌他们这一桌扫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闻歌注意到她的目光竟是特意在顾轻涯的身上停了停。 闻歌皱眉,怎么可能?自己一定是太敏感了,就算月下翩跹果真对解出这道算题的人另眼相看,那看的,也该是云懋,而不是顾轻涯才对。 “咚”又是一声铜锣响,第二局,终了。 云公子毫无争议的,以最准确,且最快完成,成为了第二哭的赢家。 第三局,不出顾轻涯所料,果真也是一道算题,只是,比前面两道要难得多。 布帛垂落的刹那间,满厅皆是寂然,即便是闻歌不懂,也从顾轻涯和云懋皱眉的神态间,窥得了一二。 然后,闻歌便又瞧见了,月下翩跹投过来的那一眼目光,似好奇,似探究,似期待,却又似挑衅。 看见的,自然不只闻歌一人,顾轻涯和云懋亦是对望一眼,挑起眉来,男人的骨子里,都有不服输的本性,哪里受得了一个女子的挑衅? 两个人当下便是拿了纸笔,开始埋头演算起来。 旁人不知,闻歌却是知道,他们只怕又会同上一局那般作弊,以神识探讨,然后通气。 可是,即便如此,这一题,却并未如之前那般轻易解开。 闻歌只是瞧见他们两人手中的笔在纸上飞快地刷刷刷,很快,便写满了不少的纸,可是,却一直没有结果。 两人的神态越来越沉凝,眉峰紧蹙,云懋的额角甚至沁出了密密的一层冷汗。 闻歌一看,心下便是一咯噔,看来,这一局,不乐观了。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了,就在闻歌都快要绝望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转机。 闻歌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是从顾轻涯神色间再细微不过的变化,便可以窥透他的心绪。但是,就在瞧见他眉间轻轻舒展睐来时,闻歌本已经快要沉到谷底的心,再度起死回生。 果然,下一刻,便见得云懋一把将手里歇到了一半的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了一边。然后,重新铺开了一张纸,又开始刷刷刷写了起来。 虽然已经隐约明白了什么,但闻歌一边瞄着越来越短的香,还有还在奋笔疾书的云懋,心里亦是紧张到了不行。 终于……“咚”,铜锣又是发出一声脆响,几乎是在同时,云懋搁下了笔,而此时,满厅还无人交付答卷。 辛妈妈轻抬手间,那些个龟公丫头的,便已经训练有素地从台上走到了台下,将各桌上的答卷都收了起来,再到台上汇总。 最后一道题,显然很难。 即便是闻歌知道的,顾五和云二这样的高手都花了不少工夫,最后才有了结果,那结果虽然不知是对是错,但无论如何,总比那些交白卷,或是抱着侥幸的心态,胡乱写了个数字上去交差的好。 不过,闻歌瞄了瞄顾轻涯那副清淡从容的表情,还有云懋眉宇间的放松,她倒还是很有些信心的。 等待的时间有些难熬,好在是,有身边这两位气定神闲的在,潜移默化,闻歌倒是比周遭那些神色浮躁的,要好上许多了。 但见到辛妈妈上前一步,走到台前时,闻歌还是不自觉悄悄坐直了身子,知道,这是有结果了。 辛妈妈还真就是来宣布结果的。 “今次这道算题比较难,大部分的人都没能算对。不过,我们翩跹说了,她做这道题时,也是画了接近一个时辰才得出答案,只给诸位一炷香的时间,确实算是难为。不过……我们选宾宴的规矩,既然出了题,便必然要觉出一个胜负,而且,好在,总算公平,所以,即便难为了大家,也只有对不住了。” 上来,便先是一番好话,不得不说,真是会做生意,会做人。只是不知,这会做人的,究竟是辛妈妈,还是另有其人? 闻歌的目光,便是若有所思往辛妈妈身后,只是那样静静站立着,微微笑着,便已好似敛尽了这厅内所有目光的月下翩跹。 “翩跹姑娘千万不要这么想,这选宾宴的规矩我们大家都懂,既然有了结果,自然是愿赌服输。” “是啊!辛妈妈!你别说这些了,还是快些将结果宣布了吧!大家都等心急了。” 辛妈妈搬出月下翩跹的这一番话后,果真,倒是让厅内众人都没有了半分的疑义,预期中的效果。 “大家莫急莫急,这不就是要宣布了么?”辛妈妈笑呵呵地道,清了清喉咙,这才道,“第三局这道题虽然有些难,但好在,咱们今日这选宾宴上,倒也不是没有人答出。方才第三局开始之前,翩跹还怕这题目太难,待会儿无人答出,未免觉得她这选宾宴办得没有诚意,直到有了结果,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满厅的宾客中,好歹,还有我们翩跹的知心人。” “辛妈妈就别在那儿婆婆妈妈风卖关子了,结果到底怎么样,倒是说啊!”有人开始不耐烦了。 辛妈妈却也不急,轻轻抖开了手里的一张答卷。 “玄字敢桌的云公子,这一局,是你胜出。” 边上,龟公也将月下翩跹事先便已写好的答案在众人面前展开,两相一对照,登时,满厅的唏嘘,没想到,还真是一模一样的。 再望向玄字号桌时,众人的目光就有些怪异了。 说实在的,今日这桌三人都是生面孔,只怕都不是他们沉龙镇的人,虽然年轻,却也不像是来活色生香楼这样烟花之地的富家纨绔子弟,身上自有一种遗世出尘之气度,还以为,总不过是来凑凑热闹的。却不想,竟还真参与到了这选宾宴中不说,居然还一举夺魁? 也难怪,这些人,一瞬间望向他们这一桌的目光,就成了羡慕嫉妒恨。 “今日,选宾宴三局已过,按照我们之前便定下的规矩,已是有了结果。”辛妈妈笑眯眯地道。 其实,即便辛妈妈什么都不说,这在场的众人也知道了结果,但辛妈妈按理,确是该宣布的。 “这头一局,是咱们陈爷拔得了头筹,这第二局和第三局,却都是咱们云公子迎头赶了上来。恭喜你了,云公子!今晚,翩跹的入幕之宾,便是云公子你了!” 290 意料外 这个结果,倒不怎么出乎意料,所以,除了闻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之外,顾轻涯和云懋倒都是神色淡淡,看在人眼里,倒是有些宠辱不惊的样子,但闻歌却是知道,哪里是什么宠辱不惊,分明是因为这两人其实自大到了极点,早在答卷交上去时,便已笃定了自己会赢,对于早就已经认定的答案,你能指望他再听见的时候有多么的兴奋欢喜呢? “云公子?”辛妈妈笑眯眯道,却是因为见这云公子居然半晌没有反应,有些奇怪!要知道,若是往日里,那些赢得选宾宴的,早就急不可耐了,毕竟……春宵一刻值千金呢! 这边,顾轻涯却是忙着在给云懋使眼色,后者嘛……不为所动。 “你们……哪一位是云公子?”辛妈妈还真是从未见过这般怪异的事情,心想,这莫不是欢喜过头了? 其实,这话问得委实有些多余,方才是谁答的题,大家都知道,而云懋这会儿,也不过是存着一口气,想着急一急顾轻涯罢了。 谁知道,顾轻涯给他使了一回眼色,见他不为所动,索性便也不理了,蓦地便是转头望向了别的地方,泰然自若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的着急?好像,今日这桩事便与他没有半分的干系。 恨得云懋直咬牙,却又没法狠下心。正要站起身时,小腿胫骨却是传来一阵疼,他一抬眼,便撞上了前方一双狠狠瞪着他的黑金色双瞳。 顾轻涯不急,可以闻歌急了。 云懋很想抱怨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但终究只是嘟囔了一句,没有真正说出口来。 有些不甘愿,但还是慢吞吞站起了身来,“我是。” 辛妈妈这才笑了,“云公子可是欢喜傻了?今夜,你便是我们翩跹的入幕之宾了。翩跹,你也别愣着了,快些请云公子上你房里去吧!”这云公子能答出这些题,看来倒是个聪明人,只是这性子委实有些木讷,若是不让翩跹主动着些,今日这桩事,怕是难得以圆满,这眼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可别闹了笑话。 辛妈妈一劲儿地给月下翩跹使眼色。 月下翩跹不是个蠢的,自然看得懂辛妈妈的眼色,所以,很是从善如流地走上前,微微笑着,当真是倾国倾城,辛妈妈见了,这才算是放心。 只是,到了下一刻,辛妈妈才知道,她放心得太早了。谁也没有料到,月下翩跹径自走到闻歌他们跟前,会说出那样的一句话。 “二位想来都是云公子的至交,既是如此,便也别忙着走了,不若都到奴家那小楼之中坐坐,用点儿茶点,如何?”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啊!翩跹姑娘亲口邀客,还一邀便是三人,这是要做什么? 就是辛妈妈也是不由皱眉,这个翩跹,要做什么? 一时间,满厅里,又是妒羡,又是猜疑的目光,纷纷朝着闻歌几人身上射来。 闻歌几人一时间也是面面相觑,拿不准这月下翩跹意欲何为,只是,这显然,有些不合常理就是了。若她会随意邀客,那这一月一次的选宾宴又怎会让这些寻芳客们趋之若鹜。 “我请这二位公子一并喝茶,云公子想必不会介意吧?”月下翩跹轻轻笑,目光如水,落在了云懋身上。 云懋“啊”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顾轻涯,然后,忙不迭笑道,“不介意,不介意。”这是瞌睡遇枕头啊,他正不知独自一人去了,会消受不了美人恩,要知道,他们是冲着这翩跹姑娘来的,但却不是冲着与她被翻红浪去的。 “既是如此,那便请吧!”月下翩跹说着,已是轻轻将手往大厅那架屏风的方向一摆,目光却是落在了顾轻涯的身上。 闻歌不由皱眉,不是错觉,这个月下翩跹,真正感兴趣的,居然是顾五? 闻歌心下有些不悦,她本就不擅长掩饰,面上便带出两分来,她亦不是那委屈自己之人,心有不忿,就憋不住。只是刚要开口,手背便被人轻轻掐了一记,她蓦然抬眼,望向已经微微笑着朝月下翩跹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翩跹姑娘先请。”的顾轻涯,眸色暗了暗,最终还是闭紧了嘴,没有说话,但脸色却是彻底沉了下来。 得了顾轻涯的准话,月下翩跹抿嘴笑了,这才心满意足一般转过了身,在前边儿带路。 云懋看了顾轻涯和闻歌两眼,便也随之跟上。 闻歌是当真不想去,可却是被顾轻涯紧紧拽住了手,她用力想要挣脱,却哪里挣得脱,反倒是被他箍得更紧,腕上那只手,就好似铁钳子一般,将她紧紧锁住。 连甩了两下,没有甩脱,闻歌怒了,“你……”一双黑金色的眼瞳抬起,怒瞪着他,眼里两簇怒火,几乎燃了起来。 顾轻涯却还是神色淡淡,压低嗓音轻声道,“别闹了!”然后,目光轻转,示意她看看周遭。 周遭这些人可都紧盯着他们呢!他们既然来了这选宾宴,又煞费苦心赢了比试,可不就是冲着翩跹姑娘来的么? 此时不去,岂不是惹人怀疑?再说了,人家将这么好的机会送到了面前,即便有些怪异,但她当真舍得放弃?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对峙,过了片刻之后,闻歌咬着牙,垂下了眼,但持力的手却松懈下来。 顾轻涯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拉着她,连忙跟上前面月下翩跹和云懋的脚步。 他们身后,大厅内,却是突然炸开了锅。 那架写着活色生香的富贵花开屏风之后,却是别有洞天。 活色生香楼的花园想来是专门请了能工巧匠来修建的,在满院花灯的映衬之下,处处皆景,美轮美奂。 月下翩跹倒是很识趣,没有没话找话地给他们介绍这些个景致,而是拎着不知从何处拿来的一盏很是小巧精致地八宝琉璃宫灯,安静地在前方带着路。 闻歌几个,各有各的心思,也都只是沉默地跟着,一时间,倒是将方才大厅内的喧嚣,尽数抛在了身后,恍若隔世。 月下翩跹口中的小楼,应是她的住处,但是,却委实有些远了。 从大厅进来,一路穿过了大半个花园,大厅的声息已经不可闻,而四下里,除了几人的呼吸与脚步声,已经听不到旁人的声息。 291 说亮话 越走越是偏僻,就在闻歌都要忍不住怀疑这月下翩跹是不是要将他们带去一个无人的地方,对他们不利时,转过一座假山,面前豁然开朗,一座小楼,透着温馨晕黄的光,在黑夜的尽头安静守望,一瞬间,心神安宁,终于是到了。 这便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吧? 小楼名为琴居,可能是出自月下翩跹擅谈的箜篌。闻歌他们不怎么感兴趣,没人追问,月下翩跹自然也不会多此一举地向他们解释,这楼名的由来。 小楼有两层,一楼进门便是会客的花厅,布置倒与月下翩跹经营出的这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模样甚为相称,低调而典雅,充满了书卷之气。虽然,那些个字画和古董什么的,闻歌是半点儿不懂,不过,打眼看去,倒很是顺眼舒服就是了。 小楼内有小婢,早早就烧好了热水,月下翩跹礼貌却不失周到地请了他们坐下。然后,将小婢遣走,自己亲自拎了茶壶,给几人泡茶。 “这是春上摘的茶,虽然算不得顶好,但奴家这水却是去年采的梅雪,还算有些新意,几位不要嫌弃粗陋,就当尝鲜了。” 说着,便已是为顾轻涯他们几个一一奉上了一盏茶。 只是,将茶碗盖轻轻揭开时,闻歌却是眉心一攒,这茶碗里哪里是什么今年春上新采的茶?淡淡的粉红色,中间一朵花在水中绽放,美不胜收。 转眼看了看顾轻涯和云懋的茶碗,碗中茶汤却是与自己的完全不同,闻歌的眉心不由打了个结。 闻歌的脸色很明显,所以,在场的其他三人都发现了,那月下翩跹便是坦然笑道,“这是奴家自己晒的花茶,最是清香好看,别的用处没有,不过倒是可以活血养颜,这位……姑娘,还请尝上一尝。” 闻歌挑眉,原来已经看出来了啊! 顾轻涯倒是没有多少意外,混迹风月场所,却哪里会辨不出什么雌雄?何况,闻歌也就换了一身衣裳,而已。 “翩跹姑娘真是好眼力。”既然已经是心知肚明之事,闻歌便也没有了遮遮掩掩的必要,只是,轻哼间,语调算不得好。“既是如此,我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翩跹姑娘将我们三人一并叫到这里来,是什么目的?” 顾轻涯轻挑了挑眉,倒没有阻止的意思,闻歌本就不是弯弯绕的人,她心里不痛快,还能忍到这个时候,说实在的……顾轻涯已经觉得很不容易了。 而月下翩跹竟也没有介意,反倒是轻轻笑了起来。 她捂嘴笑的姿态,很是美丽,比方才在台上的抿嘴轻笑,更多了些张狂的意味。可这样的意味,闻歌觉得不喜,但在男人眼里,只怕是更加致命的诱惑了。 闻歌不由眉心更是紧蹙,“你笑什么?” “没什么。奴家只是觉得,姑娘还真是个爽快人。不过……”月下翩跹也端了一杯茶,在那张八仙桌的空位上坐下,将手里的茶盏放在了桌上。虽然,用的力道算不上重,但也决计不轻就是了,至少,那一声“嘭”,几人都听得再清楚不过。 月下翩跹脸上的笑容,在那一声“嘭”之后,便倏而转淡,“不过……姑娘是不是有些本末倒置了?这话,应该是奴家问几位才对。且不说姑娘一介女儿身,竟换了装束,进了活色生香楼,两位公子一看,便不是混迹风月之人,却故作寻芳客之姿,来了奴家的选宾宴不说,还费尽了心机,赢得了比试,倒是该奴家问上一句,几位……意欲何为?”既然都说了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她这么问,也就不失礼了吧? 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闻歌便是开口,直接说出了来意,“我们是有事要找月下娉婷,但是却没有办法寻到她,这才想要请你搭个桥。” “找我阿姐?所为何事?”月下翩跹一瞬间,便是眸中狐疑,甚至,眸底还有一瞬闪没的暗影。 旁人或许未曾看见,但顾轻涯却是精锐地捕捉到了,只是沉凝着眸色,一言不发。 月下翩跹与月下娉婷居然是姐妹?这个闻歌早前倒是不知。 闻歌垂下眼,略略遮掩了眸中的思绪,这才又道,“没想到,你们居然是姐妹,这倒是更好了。” 月下翩跹这回倒是没有答话,半蹙着眉梢,眸底的狐疑未减分毫。 闻歌心知,她若不将事情说清楚,只怕这一位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帮他们忙的。 略一沉吟,闻歌道,“我叫赫连闻歌,不知,翩跹姑娘可曾听过?” 月下翩跹挑起眉来,“闻歌姑娘的大名倒是如雷贯耳,只是不知……这与我阿姐有何关系?我却是不知,闻歌姑娘是何时与我家阿姐有关系的?” 闻歌却是讶然,“你竟不知道么?”难道,这姐妹二人根本不亲近?只是,他们却是别无选择了,虽然,若是时间充裕,他们还能找到别的月下族人,但现实就是,这件事,宜早不宜迟。何况,就算是再找到一个月下族人,却未必就比月下翩跹好说话。再不亲近,总是亲姐妹吧? 闻歌略一沉吟后,觉得自己实在是问得有些多余,“是这样的,去年,令姐曾经来寻过我,要请我帮她做一回事。” 闻歌擅长什么,整个江湖都知道。她阿姐请她做一回事,做得还能是什么事?月下翩跹却是皱紧了眉。 见月下翩跹只是皱眉,却没有阻止她说下去,闻歌又继续道,“但是当年,因为我手里还有好几件事,暂时腾不出手来,便是回绝了她,如今,却是有空了,只是不知,她之前想要托我的那桩事,可是已经了了?” 这话,自然是半真半假,有些话,说明了,未免不美。可是,却未必能够瞒得住人。 果真,下一刻,月下翩跹便是勾唇笑道,“早前便听说,闻歌姑娘的生意,自来都是自己找上门的。早前,我阿姐寻到姑娘,姑娘未曾答应,只怕是她没有合了你的规矩。只是,此番姑娘为了寻我阿姐,竟是煞费苦心,寻到了这活色生香楼来,想必,我阿姐手中有姑娘想要,而且是势在必得的报酬,只是不知……这报酬却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翩跹姑娘又可知道令姐要寻的是什么么?” 292 心窝火 月下翩跹皱眉,她连她阿姐找了赫连闻歌的事尚且不知,又哪里会知道,她要寻的是什么? 只是,赫连闻歌此时对她说这番话的用意……不言自明。 “闻歌姑娘也实在是有意思。极想奴家帮忙,却又什么都不肯告诉奴家。”月下翩跹微微笑,语调软绵绵,能让男人听了,软掉骨头的语调。 可惜,闻歌是女子,不吃她这一套。也是扯扯唇,笑,“不是刻意要瞒翩跹姑娘,只是……做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规矩。有些事,令姐未曾告知你,我也不好越俎代庖。这样,待得翩跹姑娘帮我们寻到了令姐,届时,再亲自询问更好。而我想要的报酬,能不能给,只怕……也得与令姐亲自商议过,才能作准,此时问了翩跹姑娘,即便你知道了,却也未必能做令姐的主吧?” 月下翩跹皱眉,心里有些不得劲儿,但也知道,闻歌的话,确实是事实,人家话说得很清楚,找你,只是为了搭个桥罢了,其他的,自然由他们双方见面再谈,能不能成尚且两说,哪里就会这会儿,便对她一个局外之人和盘托出? 月下翩跹沉默着,其他几人便也不催她,只是由着她沉默。反正将话摊得明白,由她决定吧!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月下翩跹却是提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条件,“这位公子……我可以跟你单独谈谈吗?” 闻歌的眉高高挑起,眸中惊异,这位公子?哪位公子? 大踏步走出琴居,闻歌的脚步冲得又快又急。直到冲进了楼外的夜色之中,她才乍然刹住了脚步,将身子用力一个回扯,转头望向洞开的门内,灯光静谧安好,但看不见人影,闻歌的眼里却是几乎冒出火来。 “那个……闻歌!你也知道,我们方才也费了不少力,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总不能功亏一篑不是?这件事,对小五真的挺重要的,你不也是因为清楚,这才这么着急地帮他寻找线索吗?所以……那月下翩跹的要求,小五也没有办法直接拒绝,他也是不得已,你千万别生气……”云懋望着闻歌的脸色,硬着头皮道。 “我生气?”闻歌嗤笑,“我生什么气?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就是今晚就留在这儿,跟人家卿卿我我,也不关我的事。” 云懋却是一脸苦笑,都这样了,还说不生气呢!你就死鸭子嘴硬吧! 丝毫没有注意到云懋的沉默,闻歌沉着一张脸,双目仍在喷火,“你说他不得已?只怕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呢,多少人趋之若鹜的翩跹姑娘,居然对他另眼相看,这会儿指不定怎么心里偷着乐呢!我看啊,索性,我们也别在这儿干等着了,吹冷风不说,还被人当成碍事儿的。” 云懋却是不敢接话。 闻歌却已经是说着便已转了身,还回过头来瞪向云懋道,“你走是不走?” 问到了头上,云懋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呵呵干笑。 闻歌却是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们原本就是一路的,罢了!你不走!我走!”说着,便已是迈开了步子去。 “诶诶诶!”云懋一见,这还了得?哪里能真让她走啊?连忙快步绕到她身前,张开双臂挡住了她,“闻歌,你别急啊!早前是你说的,我们已经是伙伴啦!自然是共进退的。小五一会儿就出来了,我们怎么也得等着他吧?再说了,这事儿你可一直很上心的,到了现在,难道你不想知道结果如何?而且……你不是不生气吗?不生气,你做什么要走?”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云懋嬉皮笑脸使出了激将法。 “你……”闻歌被堵得没了话,脸色难看地纠结了半晌,也不知是不是云懋的激将法管用了,最终哼了一声,扭头走到了一边去,不再往屋里看,也不吭声,但好歹,是没有再提什么要走的事儿了,云懋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只是,转头望向那小楼之内,云懋却是忍不住快哭了。兄弟啊,能帮的,我都帮了,今日这事儿,某位姑娘可是生了不小的气儿,你啊,还是自求多福吧! 秋色渐浓,入了夜,凉风拂面,已有些冻人。 虽然有真气护体,闻歌并不觉得有多冷,何况,心里窝火得很,被这冷风吹着,反倒是舒坦了些。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凉风吹着非但不舒坦了,反倒是助长了心里的火势一般,让她心口几乎烧灼了起来。 扭头又看了一眼好似没什么动静的楼内,闻歌神色复杂地咬牙,是说些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要说这么久? 闻歌咬牙,等不了了,转头就要走时,楼内终于有了动静,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出了小楼来,不是旁人,正是顾轻涯与月下翩跹。 走出楼外时,顾轻涯停了步子,转而望向月下翩跹,神色温煦道,“翩跹姑娘请留步。” “如此,那几位便慢走了。”月下翩跹也不矫情,要演什么十八相送,反倒是从善如流地停了步子,末了,朝着云懋和闻歌各自点了点头,便是扭头回了小楼。 顾轻涯转过身来,抬头往闻歌看去,闻歌色是一扭头,便是看向了别的方向,他目光一黯,将眼儿低垂。 “谈完了?”见气氛有些尴尬,云懋连忙走到顾轻涯身边,轻声问道,一边下巴朝着闻歌的背影递了递,给顾轻涯连连使眼色,这位姑娘,怕是别扭上了,还是快些想法子哄哄吧! 不知道顾轻涯究竟有没有读懂云懋的眼色,他只是看了一眼闻歌的背影,便是收回了视线,神色有些淡冷,更别说什么去哄了,只是凉凉地点了点头,道,“嗯。她已经答应了,明日领我们去月下谷。” 这么一个好消息,惊得云懋喜道,“真的?” 闻歌也是骤然转过头来,刚好与顾轻涯的目光在半空中不期而遇,却是瞬间无言。 片刻后,她先移开了视线,却是先掉头,便是迈步走了。 “这虽然是个好消息,不过……刚才闻歌在,我忍着没有问,那月下翩跹到底为什么要单独留下你?还有……你到底跟她谈了什么?她怎么就这么轻易答应要带我们去月下谷呢?你该不会……答应了她什么条件吧?” 293 冷着战 难道……那月下翩跹还真是看上了他家小五不成?这样的话……小五该不会是答应了什么以身相许的条件吧?这么一想,云懋的脸色登时变得很是古怪,将顾轻涯浑身上下看了个遍,目光纠结。 顾轻涯却是理也没理他方才的喋喋不休,更是恍若没有看见他此时古怪的目光,而是直接大踏步朝前走了去。 云懋起先还当他是追上去哄闻歌去了,哪里晓得,两人却是一前一后回了落脚的客栈之后,便是各自回了各自的房,“嘭”,“嘭”,两声关门声,都有些重,中途,连半句交谈都不曾有过。 云懋刚走到那儿,便见到了一先一后关上的房门,被那关门声吓得心口跳了两跳。然后,便是皱起眉想道,他们可是就叫了两间房啊,看今天这模样,他住哪儿啊?他们闹别扭,受气的,却成了他,他怎么这么命苦啊? 第二日清晨,在极其压抑的氛围中用过了早膳,那两个互不理睬的人好像还安闲些,反倒是云懋已经快要受不了发疯了。 用过早膳,收拾好东西,出了客栈,却没有料到月下翩跹已经等在那儿了。她果真,已经依约而来。 几人一路出了沉龙镇,往西而去。 月下翩跹既然是带路的,自然是行在最前头,顾轻涯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是与他比肩而行。一路上,两人都在不时交谈,竟好似有说不完的话一般。 云懋在心里直叫苦,小五到底是怎么想的?不是早前还将闻歌当成了心头宝一般,怎么才这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好像全变了?反倒是跟这月下翩跹一时间就亲密了起来?他们昨夜到底单独谈了些什么? 云懋真是要好奇死了。但眼下的情况,却不是满足他好奇心的时候。害怕闻歌发飙,云懋可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不时引着她说话,绞尽脑汁地将他知道的八卦都拿出来讲,往日里,闻歌应该是很感兴趣的才是,今日,却只得了闻歌一两句敷衍的“嗯”。 得不到回应,自然就要冷场,云懋慢慢也就安静下来,找不到话说了。只是一颗心,却一直卡在喉咙口,悬吊吊的。 不过好在,他担心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 闻歌除了最开始瞧见月下翩跹时,脸色有些难看,然后,冲着小五他们二人的背影射了一回冷刀子之外,之后,居然便是扭过了头去看其他地方的风景去了,对前面那并肩而行的两人视而不见了。 出了沉龙镇,到了人烟稀少之地,他们便不想再徒步而行了。顾轻涯停下步子,还不及问如何走,闻歌便已驾了云,先是腾了空。 顾轻涯皱了皱眉,终究是没有开口,便是御了剑。月下翩跹倒是自觉得很,一跃上了放大数倍的流空剑,两只素白的小手已经是自动自发揪在了顾轻涯腰后的衣裳之上。 顾轻涯恍若没有感觉到,扭头皱眉望向云懋道,“你怎么走?” 云懋像是被夹在中间,苦哈哈。望了望都是看着他的顾轻涯和闻歌,很想说一句,他可不可以自个儿御剑?他平日里偷懒,不代表他不会啊!现在,还真是悔不当初。 因为,这两个人目光中都是逼视,显然,是非要逼他做个选择不可了。 最后,纠结了再纠结,云懋只得呵呵干笑道,“你载翩跹姑娘吧!我与闻歌一道,有个照应。” “随便你。”顾轻涯冷哼一声,便不再言语,捻起法诀间,流空剑便已平稳地冲入了云霄,闻歌驾的云,倒也不紧不慢,跟得恰恰好。 “我可不需要你照应。”闻歌斜睨着云懋,有些不领情。 “呵呵!我是贪图你这云上宽敞舒坦。”云懋也在意,呵呵笑着躺在了云端上,软绵绵的,倒是与床铺很是相似,舒服得让人想睡觉,闭了眼,风声呼呼,却是睡不着。 已经闭上的双眼又是骤然睁开,云懋蓦地弹坐起来,转头望向闻歌,笑容不在,神色难得的认真,“说实在的,闻歌!你跟小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别跟我说你没有生气什么的,你们不对劲,可就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你要说跟月下翩跹没有关系,我可不信。” 其实,最让云懋不解的,不是闻歌的死鸭子嘴硬,毕竟姑娘家嘛,面皮儿薄,不好意思承认也是有的。反倒是小五,那么聪明一个人,难道从这儿还看不清闻歌的心?非但不欢喜,想着法子去哄,反倒还变本加厉的冷战不说,中间还掺和进了一个月下翩跹。 云懋虽然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但也知道,这样下去,可不是个好事。 谁知,闻歌却只是敛下眸色,语调飘忽道,“我们没有怎么……只是,我们本就只是同伴而已,有些事,却没有办法强求。” 没有办法强求?怎么就强求了? 云懋一瞬间气得肺都疼了。难不成,闻歌还要狡辩她对小五没有意思么?还是因为顾忌她的未婚夫?不对啊!她早前不就已经与她那未婚夫解除了婚约么?难道……是因为她的过去? 云懋一时间有些头疼,思绪纷乱,偏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也等不到理不出一个头绪,情况,突变。 “怎么回事?”原本行得平稳的云,陡然一个倾斜,云懋身子一滑,险些就叽里咕噜滚了下去,直坠云霄。 千钧一发之际,闻歌勉力稳住了云头,一抬眼间,才发觉,他们所处之境,竟是不知何时被深浓的黑雾所笼罩了,风,从轻柔变得狂肆,卷着黑雾扑面而来,似是要将人整个刮起。 至于行在他们之前,不足百里的顾轻涯与月下翩跹,却是早已不见了踪迹。 闻歌摇了摇头,没有办法回答云懋。但也知道,他们现下的情形,只怕有异,难不成,又是无意中闯进了别人的法阵之中?不对啊!这里可是半空之中,什么人会有这样大的能耐,能在这里布下法阵? 何况,他们一直跟着顾轻涯,以他之力,若是果真有人在此处布了阵,他会半点儿没有察觉么? “小心!”闻歌正在胡思乱想时,却是听得云懋一声利喝,乍然回眸间,便已见得一道黑影裹挟着黑雾朝她扑面而来,手里一柄似刀似剑的兵刃泛着妖异的红光,杀气逼人。 294 生死际 这哪里是闯进了什么法阵?分明就是有人要取他们的性命。 闻歌扬眸一惊般,腰一扭,身子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下去,那泛着红光的兵刃从她耳边擦了过去,带走了两缕丝。 那人本以为是一击即中,结果没想到,却是扑了个空,还在怔间,身后,一缕红线已是急射而来,眨眼,便在他挥动手里兵刃时,将他的刀柄与握着刀柄的手一层层缠了起来。 那黑影才反应过来,劲力一吐,想要将那红线给挣断,却不想,那红线却蓦地一收,重新缩短到了闻歌的掌中。 “什么人?来都来了,又何需藏头露尾的?”闻歌黑金色双眸中厉色隐现,一边质问间,身形已是拔起,手中红线又圈绕而去。 那黑影连忙挥起兵刃来挡,“铿”一声响,那兵刃撞上本来柔软的红线,却出了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惊眼望去,才现,那红线不知何时竟硬如钢针了。 刀剑碰撞之声又从不远处传来,闻歌悄悄循声望去,却是方才想要赶过来相帮的云懋被其他的黑影纠缠住了。 而且,就这么短短的一瞥间,闻歌更是心惊,因为,不一会儿,她与云懋身边,又已多了数道黑影,不敢再多想,闻歌手中红线飞绕,迎了上前,眨眼便已被数道黑影团团围在中间,红线左挡右格,没有丝毫的停歇。 也不知,究竟是何人的手笔,上一次只派了四人,今日却是多了一倍不止,还当真是看得起她。 闻歌心中不无嘲弄,双拳难敌众手,这些人,招招皆是毙命,而且,配合无间,这个刚刚攻来,另一个便已从另一侧截断了闻歌的退路,渐渐地,闻歌有些疲于应付起来,手中红线挥舞间一个迟滞,闻歌便觉右上臂一痛,却是被利刃割破了衣袖,虽然她本能地让了让,但终究还是没能完全避开,那刀尖划过了肌肤,留下了一道寸长的伤口。 闻歌却是顾不得疼,眼角余光瞥见一道黑影一跃而起,闻歌连忙举起了手中的红线,“铿”的一声响,剑刃与红线再度碰撞在一起,这一回,那人却是凌空而来,这一砍,用了十足的劲力。 闻歌被压得腿一弯,再腰一折,浑身的力气好像都用在了双手之上,即便如此,那刀锋还是一寸一寸地压了下来。 眼角余光恰好瞥见又一道黑影携着那把泛着红光的利刃从身侧袭来,腹背受敌,闻歌只得手势一撤,进而便是就地一滚,数道剑光皆是紧追而来,闻歌只能快地翻滚,眨眼便是到了那云边上,身子一倾,便要栽下云头去。 无路可退,电光火石间,闻歌只得弯起尾指吹出一声哨,赫连小白出一声高亢的鸣叫,奈何,凝目望去间,浓浓黑雾,却哪里能寻着赫连小白的身影? 顷刻间,那几道黑影再度攻至,纷乱的刀光从四面八方,或是劈,或是砍,或是刺了过来,闻歌黑金色眼瞳瞬间睁大,却已是避无可避。 吾命休矣。 闻歌绝望地想,只是,到死也不知死在何人手中,真是冤枉! 突然,一瞬间,金光大亮。一道金色的剑光携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外破开深浓的黑雾,朝着他们这一处,直劈而来。 那几个已经举着兵刃就要刺到闻歌身上的黑影,似是被这道金光所摄,竟是纷纷抽身而退。在顾轻涯的流空剑再次砍来时,便已退后两步,化为道道黑烟,消逝于空中。 生死一线间,闻歌一时间有些迷茫,睁着一双眼,却是背脊一软,就瘫在了地上。方才,以为死定了,突然这一刻,又劫后余生,她还真有些反应不过来。 一只手,突然递到了跟前。 她愣愣抬眼望着头顶上,俯望着她的顾轻涯,他的眼,沉定而深邃,似是深不见底的海,将望进去的人,深深沉溺。偏他又是那般耀眼,金色的阳光从他头顶之上倾泻下来,好似给他镀了金光一般,闪闪亮,耀眼,亦刺眼。 她望着递到眼前来的那一只手,略一沉吟,还是将手递了出去,哪里料到,她一时忘了右手臂有伤。方才情况紧急,一时忘了痛,现在松懈下来,一动,那痛便是不期而至。 她一皱眉间,便已是缩回了手,咬着牙,额上却已是一头的冷汗。 顾轻涯急急地蹲下,目光焦急地在她身上逡巡,这才现她右臂有伤,眸色不由一黯道,“你怎么就这么倔呢?这么危险,你就不会叫一声么?还有……”还有,他多难,才得到她的信任。可是,她的信任,却是那么的脆弱,方才,生死一线间,她宁可叫赫连小白,将她的性命寄托到一只畜生的身上,也不肯唤一唤他。 闻歌神色一怔,抬眼间,清晰地捕捉到顾轻涯眸中一闪而没的受伤,她不由神色怔忪,这两日来,憋在心头的一口气,不知为何,竟如汤沃雪一般,突然便消失不见了。 只是,一时间,两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般,俱是沉默。只是,这样的沉默,却是要比前两日,要平和了许多。 半晌之后,顾轻涯叹息了一声,低头往她右臂看去,皱眉问道,“怎么样?伤得重不重?” 闻歌摇了摇头,“皮外伤而已。” 顾轻涯皱紧的眉头却没有半点儿放松,也不伸手拉她了,转而扶住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将她半拉半抱地拽了起来。 “闻歌,你怎么样?”那边,那些围攻云懋的黑影也是尽数退走了,云懋连忙奔了过来。 闻歌摇了摇头,目光抬起,越过云懋的肩头,望见了他身后,亦是急匆匆赶至的月下翩跹,眸色不由一黯,下意识地便是要挣开顾轻涯扶在她臂上的手。 却是不想,顾轻涯却是没有让她挣脱不说,反倒是索性将她往怀里拉了拉,将她紧紧锁住了。 “闻歌姑娘没事吧?”月下翩跹走上前,没了幻化之术遮掩的紫色双眸流转之间,似是含着数不尽的魅惑,望在闻歌身上,却一脸的关切。 闻歌摇了摇头,垂下眸子,“我没事。多谢翩跹姑娘关心。” “没事就好。方才真是挺吓人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人,竟是一出手,就是杀招,若不是顾公子救了奴家,方才奴家只怕就……”月下翩跹说着,一双盈情的眸子便是胶着在了顾轻涯脸上。 柔情似水,含情脉脉,不过如是。 295 脱不脱 闻歌冷冷哼道,敢情,刚才竟错过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现在是要怎么样?接着演以身相许了么? 闻歌只觉得刚刚平和下来的心房,又有一股邪火窜起,她暗暗用力,想要挣开顾轻涯的怀抱,却不想,根本无济于事。 顾轻涯好似早料到了她会挣扎一般,将她的肩头牢牢扣着,而她的力气,在他面前,还真是不堪一击。 将她牢牢锁抱住,让她根本动弹不得,闻歌心里一时不忿,抬起头来,狠狠瞪他,双眸几乎冒起火来。 昨日不是还不理不问的么?就是刚才,不也还忙着跟人家翩跹姑娘相谈甚欢?怎么这么一会儿工夫,又变了? 顾轻涯却是没有理会她,抬起眼,望向月下翩跹时,略略皱了皱眉,“大家都没事就好。只是闻歌受了些轻伤,我们怕是要暂且歇上一两日,耽搁了行程,翩跹姑娘不会介意吧?” “闻歌姑娘受了伤,自然要先休整一番,奴家哪里会介意呢?”月下翩跹笑得更灿烂了些,只是,紫眸却是一个回转,望了一眼闻歌受伤的手臂,然后,半垂下,掩去了眸中的思虑。 而顾轻涯淡淡哼了一声,一手紧搂着闻歌不放,另一手已经捻起一个诀,将云头按了下去。 自始至终的强势。 月下翩跹还得了他一句询问,介不介意,闻歌却是反驳不得,反抗不得。 落地之后,周遭并无城镇,总算是寻了一处落脚的地方,云懋收在乾坤百宝袋里的那栋房子实在太过华丽巨大,在这山林之间,还当真寻不到安放的地方。 不得已,只好又祭出了早前闻歌已经住过的那叶小舟。 小舟一幻化出来,就泊在了这山林之中,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边上。 闻歌便已是双脚离了地,竟是顾轻涯将她索性横抱了起来。 她吓了一跳,愣了愣之后,便是惊喊道,“你干什么呢?顾轻涯!放我下来!”这个姿势……闻歌可不习惯!很不习惯! 顾轻涯却是理也不理她,抱了她,便径自钻进了小舟之中。 小舟之外,月下翩跹望着两人背影,紫眸之中,思绪翻腾,过了好一会儿,才沉淀下来,却是让那双紫眸深了几分,她抿了抿唇,正要弯腰跟着钻进小舟之中,却不想被身后的云懋笑笑拦住了。 “翩跹姑娘,方才经了一番折腾,此时有些饿了。山林之间,倒也有不少东西可食,还要请翩跹姑娘帮忙,与我一道去寻一些,真是有劳了。”笑话!这一路上,云懋可是受够了赌气那两人的阴阳怪气,如今,好不容易又了破冰之象,可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这一位去掺和了。 月下翩跹又哪里不知云懋这是在故意支开她呢?不过……深吸了一口气,她却是扯了扯嘴角笑了,答得很是大方道,“正好。奴家倒是喜欢下厨,不妨一路去寻寻看,若是有些难得的珍品,倒是可以露一手,请几位尝尝奴家的手艺。” 还要做饭给他们吃?云懋目光闪了闪,这一位,可是与在活色生香楼中初见时,那副高冷之姿全然不同了啊!笑了笑,云懋露出一脸期待的神情,“翩跹姑娘的手艺,届时可得好好品品。如此,我们便快些去吧!” 既然做了决定,月下翩跹倒也没有再矫情,随着云懋转了身,往深林中走去,只是,临去前,却是神色莫名地深深望了那小舟的方向一眼。 小舟内,自然还是如上一次那般宽敞,布置亦是雅致舒适,考究得很。来过一回,在这里香香甜甜地睡过一觉,闻歌那时便对这小舟喜爱得很,今日,却是委实生不出什么故地重游的欢喜来,她正忙着翘腿扭腰,“你把我放下来!快点儿!” “吵死了!你闭嘴!”谁知,顾轻涯却是不理她不说,甚至抬起手,便冲着她翘挺的小屁股,轻轻拍了一下。 那一声“啪”并不很大声,却是清脆得很,一巴掌下去,果然是安静了。 闻歌却是瞪大了一双黑金色的眼瞳,他……他居然打她屁股? 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她的小屁股已经陷进了柔软的被褥之中,回过神来,才觉顾轻涯竟是已经将她放到了床上。 他居高临下站在床边看她,“是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闻歌愣了,讷讷抬起头来,像个傻子一般问道,“什么?” 顾轻涯却已没有那个耐性再与她慢慢解释,慢慢说,直接下了决定,一弯腰,便是凑近她,手直接抬起,目标,她的衣襟。 “喂!你干什么?”闻歌连忙抬起手来捂住自己衣襟,一边叫道,已是一边往床里缩去。 顾轻涯皱眉,“你受伤了。不将衣裳脱下来,我如何帮你上药?”抬起头,见闻歌瞪大着一双眼,像是看色狼一般看着他的表情,他不由被气得笑了,“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闻歌被问得愣住,垂下眼,不敢再看他,难得的,失了一贯的气势,气短了几分,嗫嚅道,“我……我没想你干什么呀……”一抬起头来,却被他骤然已经凑到眼前来的脸吓得往后一缩,受伤失血,这脸色非但没有白,反倒是红得快要滴血了,“你干什么?” 顾轻涯嘴角轻轻一翘,眼中掠过一丝促狭,却是做出一脸认真之态,紧盯闻歌道,“我只是觉得吧,要让我干些你那脑袋瓜里想的事情,也不是不可以……” “我……我哪有想什么事情?你别过来啊!”闻歌连忙道,一边说着,还一边往后缩去,却又是忘了自己臂上的伤口,下一瞬,便是疼得抽气。 顾轻涯脸上的笑容登变,连忙伸出手稳住她,“你慢点儿!身上有伤呢!” 闻歌抬起新疼痛而瑟缩的双眸,眸色有些无辜。 顾轻涯叹息一声,“罢了!这伤口总得上药吧?这衣裳……你不脱,莫不是心中很是介意这男女之防?” 闻歌却是听得一愣,“那个……我也不是……”她又不是那些扭扭捏捏的小女子,平日里最是个不拘小节的,脱个衣裳而已,只是露手臂,又不是赤身露体,她有什么好介意的,刚刚她只是…… 还没有思虑个明白,她的思路,便是被骤然响起的一声“刺啦”声给打断了。 296 问想法 “你干什么?”闻歌瞠目结舌看着自己光溜溜的手臂和他手中那只支离破碎,成了一堆破布的衣袖,只觉得脑门有些发疼。 顾轻涯却是将那只破袖子一扔,没有半点儿的可惜之色,当然,也没有半点儿的羞愧之态,好似他所做的事,再正常不过了一般。 “既然不好脱,便索性把它撕了。左右这里就我们两个,那时,我昏迷不醒的时候,你也没有少占了便宜去,如今不过让你露了个胳膊,还是你赚了。” “你……”闻歌是真没料到,某人居然无耻成了这般,而且还扯到了之前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她占他便宜?说笑话呢吧,他! “你放心,回头,我陪你一身衣裙就是。”顾轻涯还是那副淡然的姿态,在闻歌气得鼻孔冒烟儿之前,他却是冲着她咧嘴一笑,笑得再灿烂不过,一口整齐的牙白晃晃,亮灿灿,“保证比你这一身好看!” 他这是说她这身衣裙不好看啊?闻歌一愣,继而便是有些恼。 “诶!别动!小心伤口!”还来不及发火,便是被他小心地掌住了胳膊。他一边说话逗她生气的同时,一边已是低头查看起了她的伤口。 “没什么事儿,只是一点儿皮外伤而已,伤口又不深……”闻歌见他望着那伤口,皱着眉,脸色有些凝重,忙道。 顾轻涯目下闪了闪,勾起唇道,“你呀,怎么说也是个女孩子,这还好是伤口不深,否则怕是就要留疤了。”一边说着,已经是一边摊开了手,金光一闪间,他手心里已经多了两个瓶瓶罐罐,打开当中一个,是膏状的金疮药。 闻歌不敢吭声了,扭过头,由着他给她上药。 在闻歌看来,这么点儿小伤,顾轻涯实在是有些小题大做。她这些年,处处都是从艰险之中走过来的,即便未曾如今日这般遭遇截杀,但受伤的时候却也不少。若只是这样的伤,她根本是不看在眼里的,过些时日自然会好,她很多时候连药也不上。 她也知道,顾轻涯此举是关心她。她心里不是不动容,微微泛着甜暖,虽然觉得不必要,但还是由着他去了。 只是,最要紧的是,上完了药还不算完,顾轻涯还从另外一个瓶子里倒出了一粒丸药,递给闻歌道,“这是我们沧溟岛的疗伤药,内服的,对身子有好处。” 闻歌却是惊得挑眉道,“不用了吧?” 顾轻涯却是神色淡淡,目中坚定,就这么凝着她,递出那粒丸药的手,却没有半点儿收回的打算。 看来,她不吃下这粒丸药,有人是不会罢休的了。闻歌没了办法,只得接过那粒丸药,乖乖吞了下去。完了,却很是无奈地笑道,“顾五!我真的没事儿,一点儿小伤而已,你别太紧张了。” “换做了别人,我就不紧张了。”顾轻涯低垂下头,一边收起那两只瓶罐,一边便是冷不丁说起了动人的情话。 闻歌“……” 顾轻涯已经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看她,“我们这一路走来,今日还是头一回,我让你受伤了。” 闻歌被说得眉心一攒,目中有惊色,仔细这么一回想,可不是么?自从遇到他,别说是这样的皮外伤了,就是不小心挂破了皮肉也是不曾有过的。反倒是他,就是元气大伤,也是好多回了。他是当真将她护得极好,可是,此番听他这一番话,竟是很有些自责之意。 闻歌连忙道,“这又不关你的事,当时的情况,我现在能够保下命来,还只是受了这么一点儿小伤,已经是老天保佑了。若不是你,我只怕就不是受点儿小伤这么简单了。” 顾轻涯敛下眸光,也不知有没有因为闻歌这句宽慰的话而少了两分自责,他只是倏忽便就着闻歌的话,转了话题,“说起今天的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闻歌轻蹙了一下眉心,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只是,她轻轻摇了摇头,“那些人,一上来,便是杀招。当初在松岳时,我以为他们是冲着我们手里的虎符来的。但今天……按理说,虎符我们已经交出去了,这些人既然能够对我们的行踪了若指掌,埋伏在半途截杀,那想必不会不知道,那我之前的猜测必然就不能作准了。”略略停顿了一下,闻歌又道,“我方才回来的路上,也很是回想了一番刚才的的情形,我估摸着看这些人的身手,只怕是与岩目山脱不了干系。” “岩目山?”顾轻涯惊抬眉眼,目光惊疑地望向闻歌。 他的惊疑,闻歌倒很能理解,就是方才,自己不也是对自己的推测难以置信么?“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印象里,应该不曾得罪过岩目山才是。”在她心里,什么神啊,魔啊,都是没有差别的。毕竟,说来,两方都与她有些关系,又都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他们一上来就是杀招,显然是要置我于死地。若是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那便必然是有其他的因由。我左思右想,只怕是与寒朔有关。” 顾轻涯没有吭声,但心里却是想道,他就知道,她平日里虽是一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样子,却绝不是因为笨,她只是骨子里很是骄傲,从来不屑于心机罢了。“那你的想法是……” 闻歌叹息一声,“我哪里有什么想法。不管这些人是什么人,我们的日子总得照常的过,不能因为有强敌窥伺在侧,我就索性怕得藏起来过日子吧?该去哪儿就去哪儿,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 这个决定倒是符合闻歌的性子,顾轻涯即便有些担心,也知道不可能为了安全,将她困起来的,因噎废食! 所以,虽然眉间的褶皱,一重在一重,几乎成了千山万壑,但他却还是叹息着点了点头,“只是……那些人既然要对你下手,只怕不会因为这次无功而返就罢手,所以……咱们往后行事,更是要千万小心才是。” “嗯。”闻歌点了点头。 两人刚说罢话,小舟外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微的响动,窸窣声起,便见得月下翩跹已是从小舟外钻了进来,正撩起纱帘,一双紫眸盈盈望了进来。 297 理还乱 月下翩跹满面的笑容进来,直到撩开帘子,见得顾轻涯与闻歌都是转头看着她,双双都是不发一言,她这才觉得有些不对般,敛了笑容道,“对不住啊……奴家是不是进来的不是时候?打扰到你们了?” 还是没有人言语,顾轻涯和闻歌本就都不是会委屈自己,迁就旁人的人,尤其是这个旁人,其实与他们没有多少相干。 顾轻涯便是拍了拍衣袖站起身来,却是答非所问道,“翩跹姑娘急着进来,不知是有何要事?” 这也便是委婉地表示,她确实是打扰到他们了,若是有什么要事,那还好说,若是没有,那…… 月下翩跹紫眸忽转,黯了下去,神色再是尴尬不过,“真是对不住……我……我也没什么要事。我只是想起,闻歌姑娘受了伤,得上药,她是姑娘家,顾公子总归有些不方便,兴许……我能帮上忙……”她的话音一点点低落了下去,目光在闻歌被扯裂了的衣袖和光溜溜的手臂上停顿得久了久了一些,然后这才垂下眼去。 闻歌没说什么,只是扯了扯唇道,这会儿倒不说什么奴家了。 顾轻涯却是已经从床边站了起来,语调平淡中,带着一丝丝疏冷道,“闻歌的伤,我已上过药了,倒是无需翩跹姑娘再帮忙。”而后,再扭头看向闻歌时,眸色却要柔和了许多,“你饿了吧?也不知道阿懋寻了些什么东西,我这就出去看看,给你做些好吃的!” 闻歌点了点头。 顾轻涯再转过脸时,眸光又是沉淀成一片暗色,“请吧!翩跹姑娘。” 月下翩跹恍若未曾察觉那当中的不同,笑着冲闻歌点了点头,然后,便是随在顾轻涯身后,一前一后地出了小舟。 闻歌望着两人背影片刻,收回目光,不小心瞄到自己光溜溜的手臂,便不由皱了一下眉心。这下好了,她真正衣衫不整了,她就算个人不拘小节,也怕旁人说她伤风败俗呢! 只能说,闻歌确实有些杞人忧天了。 顾轻涯出了小舟,便是大踏步上了近旁的河岸,直直朝正忙着在处理食材的云懋走去。 “闻歌的伤怎么样?”云懋一见顾轻涯来,连忙便是将手里摘到一半的野菜扔下,转而难掩关切地问道。 顾轻涯轻轻“嗯”了一声,“已是上过药了,没什么大碍!” “那就好。”云懋松了一口气。细碎脚步声响,随后出了小舟来的月下翩跹姿态婀娜地缓缓踱到了顾轻涯身后,一双含情脉脉的紫眸带着两丝哀怨,那么直直得瞅着顾轻涯的背影,双眸泛湿,好像眨眼便是能够挤出泪来,当真是我见犹怜得很。 云懋却是看得尴尬无比,连忙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给顾轻涯使了个眼色,这才呵呵道,“小五,你快些来看看。方才,我与翩跹姑娘一道入了林中,收获颇丰,咱们今晚运气不错,可以吃顿好的。”说着,便引着顾轻涯往他脚边那一堆食材看去。 野味、野菜、蘑菇,还有两条尚在活蹦乱跳的鲜鱼,当真是应有尽有。 顾轻涯点了点头,“辛苦了。”然后,便是抬起头望向云懋道,“这些交给我来处理。方才给闻歌上药,毁了她身上的衣裙。你找找看,你那处可还有能将就的衣裳,给她送一身去,暂且将就一下。” 云懋神色一僵,眸色复杂地望向顾轻涯,小五是干了什么啊?上个药也能毁了人家姑娘的衣裙? 许是他目光中的质询太过明显了,顾轻涯警告似的眸光便是扫了过来。 云懋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连忙道,“诶!我这就去!”说罢,便是急急地跑进了小舟。 而顾轻涯却已经在面前那小堆的食材面前蹲了下来。 “顾公子还是歇着吧!看你这样谪仙一般的人物,哪里能让你做这些事呢?都说君子远庖厨,今日,便请顾公子边上歇着,或是四处转转,让奴家来大显身手一回,让你们尝尝奴家的手艺?”月下翩跹笑意盈盈地凑上前来道。 顾轻涯却是连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一边动作优雅,却很是慢条斯理地将衣袖卷了上去,露出小麦色的结实胳臂,一边语调淡淡道,“不用了。闻歌被我宠坏了,怕是吃不惯旁人的手艺。翩跹姑娘今日便请屈就一回,尝尝在下的手艺吧!” “是这样啊!”月下翩跹脸上灿烂的笑,收了收,紫眸略略发黯,“闻歌姑娘得顾公子这般倾心相待,全心呵护,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顾轻涯扯了扯唇角,并未回应,只是专心地处理起了那两条鲜鱼来,心里盘算起,上次给闻歌做了个鱼汤,她挺喜欢喝的,在松陵原时,还给她做过烤鱼,她也吃得不住嘴,今日这两条鱼都挺大的,索性用鱼头做个汤,其余的,仿着叫花鸡的做法给烤了吧,这个新鲜,未曾吃过,想必闻歌应该喜欢。 “顾公子!”月下翩跹亦是沉默了片刻,这回却是拔高了嗓音喊道,似是有些忍不住了一般。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不说,她还索性直接走到了顾轻涯跟前,不由分说在他面前蹲了下来,一双紫眸幽幽,却是定定望在了顾轻涯的身上。 “奴家以为……昨夜已是与顾公子达成共识了。奴家倒是愿意倾尽所有来帮助顾公子,可是,这前提却是,顾公子要配合奴家。昨日,顾公子应该已经看到了效果,想必,只要再加把劲,便定可马到功成,相反,才过了一夜,若是顾公子就此心软了的话,只怕就要功亏一篑了。” 月下翩跹语重心长,只是,一边说着,一边瞄着顾轻涯的反应,在瞧见他好似没有听见一般,仍然没有停顿地忙着将那两条鲜鱼开膛破肚,月下翩跹的自若终于有了一丝裂缝,不由皱紧了眉,“顾公子?”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她说话? 顾轻涯终于是抬起了眼来,望向她,沉定、深邃,平静得不见一丝波澜,便是暗夜中的深海一般,不可测,窥不透。 “昨夜……我除了请翩跹姑娘为我们带路之外,好像并没有答应姑娘别的什么事情。” “你?”月下翩跹锁紧眉心,紫眸之中终于是冒起了火。 298 心惴惴 “当然……若是我的态度,让翩跹姑娘有所误会的话,我在这里,向你道歉。”说着,顾轻涯便已放下手中剖到一半的鱼,站起身来,朝着月下翩跹的方向,弯腰躬身,深深一拜。 这世间,若是顾轻涯愿意扮出一副诚意的模样,怕是还没有人能挑出他半点儿错来。哪怕这个时候,他挽着袖子不说,手上甚至还沾染着来不及擦拭洗净的鱼血,但他那一深拜间,月下翩跹的心即便是已经被怒火反复煎烤,亦是发作不得。 “小五。”两人正僵持间,云懋钻出了小舟,一边笑着唤道,一边已是大步走了过来,“闻歌运气好啊!我这里居然还收着一套你几年前穿的衣裳,倒还可以勉强凑合。” 他过来之时,那月下翩跹却是深深看了一眼顾轻涯,紫眸之中已是蓄了泪,那模样说有多我见犹怜,就有多我见犹怜,正是一枝梨花春带雨,美得惊人。 奈何,面前之人却是不解风情。不!不是什么不解风情,而是郎心如铁,说完后,便又复蹲了下去,继续处理起了那两条鲜鱼,看亦不曾,再看她一眼。 月下翩跹咬了牙,在眼泪滑落下来时,便是扭身就走了。 不一会儿,云懋便已走到了顾轻涯身边,望着月下翩跹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收了收,“与她说些什么呢?” “没什么。”顾轻涯语调淡淡地回道,仍然专注地埋头于手中之事。 云懋却是皱眉道,“我方才看闻歌的神态平和了不少,你可别再搞砸了。”心里却在叹道,按说,小五是好,但怎么也还比他差了那么一丢丢,怎么小五这桃花眨眼就开得绚烂成了这样,自己却是乏人问津?只能说,这些个姑娘眼光委实差了些。 “嗯。”知道云懋的意思,顾轻涯轻轻哼了一声。 但这一声“哼”,哪里能够满足云懋那颗早就因为八卦而沸腾的心,从昨夜起,就一直憋在心口的那个问题,这会儿是再也憋不住了。他跟着在顾轻涯身边蹲下道,“昨夜,你与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顾轻涯手下的动作略略顿了顿,片刻后,才低声道,“不过是自作聪明的女子罢了。”说什么,男女之情,多发于素日,因太过自然而不自知。这醋意却是再好不过的发酵剂,倒还不若与她做一回戏,酿上一坛好酒。 云懋瞠目结舌了,“你相信她了?”他家小五这么精明的一个人,会没有听出这当中的问题?那月下翩跹当真有这么好心么?这当中,更多的,怕是私心才是吧?可是……若是他家小五存了疑,那早前那些表现…… 顾轻涯亦是眸色微敛,黯了黯,“我只是……想着试试亦无妨。却没有料到闻歌会受伤……”月下翩跹的心思,又哪里能够瞒过顾轻涯的眼睛?他昨夜,不过是因为本已经由她,小小地测试了一回闻歌的心,本以为就要水到渠成,却不想,闻歌却又乍然缩回了自己的壳里,本就心头郁闷,被月下翩跹那么一说,心中不由一动。想着,试试亦无妨,说不定会有些别样的收获。 可是,这短短几个时辰的虚情假意,于他而言,未必不是煎熬。何况,更没有想到,闻歌会受伤,眼下,顾轻涯已经是后悔得不行了,一向精明的自己,怎么就做了这么一桩蠢事呢? 不得不说,这还真是蠢。 但是,这话看着顾轻涯有些暗淡的脸色,云懋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末了,只能叹息道,“你也别太自责了,闻歌受伤也不关你的事,谁也没有料到会有人在中途伏杀不是?大家都不想的。只是……你既然明白月下翩跹的心思,这样……就不怕得罪了她?”要知道,他们此行,关乎轩辕神珠之一的聚魄,很是紧要,否则,他们早前也不会为了让月下翩跹带路,就这般煞费苦心了。可别到了这个时候,出什么岔子。 “在你看来,这月下翩跹会是这样半途而废之人?”顾轻涯嘴角轻牵一缕嘲弄的笑痕。 “什么意思?你是说,她不会中途撩挑子不干?”云懋蹙眉。 言语间,顾轻涯已是将那两条鲜鱼处理完毕了,用两片宽大的树叶裹了,“我的意思是,你放心就是。”那个女人,是被男人的迷恋宠坏了,偏偏骨子里,却极是骄傲,他这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难得的挫败感,只怕非但不会让她知难而退,反倒会让她生出求胜之心。 只是这样一来,必然还会惹来纠缠。就顾轻涯自己来说,倒还巴不得月下翩跹能够就此死心,哪怕是将答应他们的事,一并反悔都没什么。但是,只怕到了那时,闻歌和阿懋又会因为怎样去月下谷而忧心如焚了。罢了,如今,就暂且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且看月下翩跹如何想了。 若是她能够当真带他们进了月下谷还好说,若是因为这桩事,她故意百般阻挠,到那时……到那时,且再说那时的话吧! 顾轻涯虽喜欢未雨绸缪,但却不爱杞人忧天,所以,那眉心不过蹙了片刻,便是舒展开来,然后,他便是站起身,往河边去净手去了。满手的血污,可是不怎么好受。 云懋望着呼死你也的背影,却是皱了眉,小五怎么就那么笃定月下翩跹不会出尔反尔?要知道,她若是此时不干了,他们可就要头疼啦!虽然,他不怎么赞成小五早前为了刺激闻歌,跟月下翩跹故作亲呢,但此时得罪了她,却也是不智啊。 云懋一直悬着一颗心,直到顾轻涯将晚饭做好,让他去小舟内将闻歌唤了出来时,他终于见到月下翩跹神色平静地回来了。 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面上仍是挂着温婉从容的笑,柔和了一双紫眸。 即便是看着闻歌,那目光亦是亲切温柔,看得倒是让云懋心里直犯起了嘀咕,难不成早先的事,都是他误会了不成? 不得不说,月下翩跹的反应完全出乎了几人的意料,不只是云懋,就是闻歌与顾轻涯,亦是心头惴惴。 顾轻涯偶尔望向她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探究与戒备。 但月下翩跹却好似完全不知道一般,还是故我的自若。 299 跳崖吧 这样的自若,若不是确实神经太过大条,后知后觉,那便是城府之深了。 而月下翩跹此人,顾轻涯虽然才不过认识了两日,而且还是个女子,但顾轻涯却打心底里不敢轻视她。 虽然月下族女子自来擅长魅惑人心,但她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在活色生香楼站稳脚跟,而且能够成为花魁不说,还能按照她的意愿,设什么一月一次的选宾宴,以她的方式择选入幕之宾,要知道,花街柳巷之地,即便是花魁,又有几个能真正自己做主? 可月下翩跹却做到了。这便说明了她绝不寻常。 就是今日,她说要与他们一道离开,也是说走就走,没有半分的阻滞,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神经大条,后知后觉? 那么,便只能是因为后一种原因。 这般深的城府,顾轻涯怎能不防?偏偏,他们却还有求于她。 顾轻涯思虑的须臾间,月下翩跹已是吃罢了饭,动作优雅地拭净了嘴,笑道,“顾公子的手艺果真了得,竟是每一样都让人喜欢得紧。只是,却是让奴家一不留神就吃多了。奴家想去四处走走,消消食,几位可有要同行的?” 那一双紫眸亲切平和,倒是没有半分的恶意,但是……几个人都是不约而同摇了头。 月下翩跹也没有半点儿强求的意思,翩翩站起身道,“如此……奴家便独自去了。”说着,便已是转身走进了暮色轻染的山林之中。 望着她的背影,席间有一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后,云懋才难掩担忧地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别管她什么意思,我们各自警醒着些,万事小心就是。”顾轻涯道。 闻歌和云懋都是点头。 几人心里皆是惴惴与防备,就怕这月下翩跹中途会出什么幺蛾子,来为难他们,或是索性撩挑子不干了。毕竟,他们想去月下谷,便要有赖她帮忙,她若是拿捏住了些这一点来作妖,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却没料到,他们这回,还真是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第二日清早,月下翩跹没有半点儿耽搁地收拾好后,便领着他们再度上路了。一路上,都是顺风顺水,月下翩跹亦没有半分异常的动作,就是昨日与顾轻涯之间,刻意的亲呢也尽数收拾了起来,当然,也有顾轻涯不肯再配合的因由在里头。 总之,不管那几人心里作何想,月下翩跹倒是出乎意料的磊落。只是,一路上的话,比昨日少了许多。 也没有再遇到什么伏杀,几人在日正当中时,到了一处山崖之上,“这里,便是月下谷了。” “你说……这就是月下谷了?”刚还觉得自己是不是错怪了好人的云懋倏地瞪大了一双眼,她在耍他们呢!这里,除了一处绝崖,哪里有什么山谷? “嗯。”月下翩跹点头,神色平和而认真,没有半分玩笑之色。 云懋眼中的惊疑却是更甚,左右看看,脸色更难看了两分,“在哪儿?” 月下翩跹临风站在山崖边上,那崖上的风恣意得很,吹得她的衣裙猎猎飞舞。她抬起右手,缓缓竖起了食指,然后,将之翻转,朝着脚下——山崖底下指了指。 虽然,顾轻涯早先便有所猜测,但真见到她的动作时,他还是不由变了脸色。 闻歌倒是没有说话,但是却是不自觉地上前一步,揪住了顾轻涯的袖子,低下眼望了望脚下被云雾覆盖,似是看不见底的深谷。 好吧,那底下,倒是个“谷”了。 月下翩跹倒是半点儿不意外几人的反应,知道能够做主的人是顾轻涯,遂抬起紫眸,望向了他。 “我们月下族,没有男子当家,谷中皆是些弱女子,这世间腌臜之事、腌臜之人比比皆是,若是我们无所凭恃,别说在这世间安身立命了,就是护得自己周全也是成了笑话。”月下翩跹嘴角轻扯,是嘲弄的笑。 顾轻涯目下轻闪,知道这一番话,倒是不假。 月下谷的月下花妖,因着其半妖身份,不被妖族所接受。而她们生来便是妖媚入骨的气质,更是让这世间之人,尤其是那些自诩正派的,对她们多有不屑。 虽然不屑,但月下族女子的美貌人尽皆知,难免引人觊觎。若是没有点儿手段自保,那美貌,便成了祸己祸族之源。 而联想到月下谷一直都算是一处神秘所在,只闻其名,不知其所在,顾轻涯倒是对月下翩跹的话信了八九分。 沉吟了片刻,顾轻涯终于是打破了沉默,“如何进?” 闻歌与云懋皆是惊望他,他信了? 听到顾轻涯这句话,月下翩跹虽然什么都没有说,但那双紫眸却是亮了亮,弯起红唇笑道,“跟我来便是。”话落,她竟是二话不说,便是纵身朝着崖下一跃。 闻歌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叫起来。虽然他们都是有法术傍身的人,但是这样深不见底的地方,说跳就跳,这也不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吧? “走吧!”闻歌还在惊悸之时,便听得顾轻涯在她耳边说了这么一句。 “走去哪里?”闻歌愣愣抬起头来,明明知道他的意思,只是……不敢置信。“你该不会当真信她吧!” “信一信,也无妨。”顾轻涯冲着她,勾了勾唇,那抹笑不知为何,有些邪魅,但倒与早前一般无二,让闻歌看得有些脑袋发蒙。 他的手,不知何时牢牢握在了她的手腕之上。他掌心的温暖让她回过神来,却又望见了他那让她目眩神迷的笑,可是……“你该不会当真……啊!” 然而,话尚未说完,便已是被一声尖叫所取代。方才,月下翩跹纵身一跃时,便已卡在了喉咙口的那声惊喊终于是冲口而出,在山崖上空盘旋,一路从崖顶,往云海层绕的深谷底传去,声声回响,久久不绝…… 闻歌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面前的美景当中回过神来。 方才,她话还没有说完,便被顾轻涯拽了,不由分说就是纵身一跳。 脚下一空时,她本能的害怕,虽然那声尖叫在她后来想起时,总觉得丢人不是丁点儿半点儿,但当时,她就是毫不犹豫地叫了,应该是根本来不及犹豫。 脑子一片空白,闻歌事后想起,那时,关于什么法术,她是半点儿想法也没有,当时,若不是有顾轻涯在身边,她还真搞不好要成为这世间头一个身怀法术,却能因为忘了使用法术,而将自己给摔成了肉泥的天下第一人。 300 目的地 当时,闻歌只觉得风呼呼地从耳畔刮过,吹得她脸都有些变形了,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飞速地穿过层层云雾。 只有顾轻涯握在她腕间的手,自始至终,未曾松动过分毫,温暖坚定,始终如是。 倏而,顾轻涯将她往怀中一拉,紧紧抱住,然后,闻歌便感觉到他们下坠的速度倏然便是一止。 闻歌过了半晌,才缓缓从他怀中睁开眼来,便瞧见面前一条以花瓣结起的虹桥,浮在半空之中。顾轻涯抱着她,撤了脚下的云,缓缓降落在那虹桥的一端,抬眼间,见月下翩跹翩翩立在虹桥的另一端。 闻歌还在发蒙,便突然听着头顶上一串哇啦哇啦的鬼叫声,抬起头来,便见着一道黑影穿云过雾地从上空……砸了下来。 顾轻涯手一扬,一道疾风射出,将那道黑影托住,而后轻飘飘,送到了虹桥之上。 哇啦哇啦鬼叫的人,自然不是别人,就是云懋了。 那一串鬼叫之声,倒是彻底让闻歌醒过了神来,陡然忆及自己方才自己也是同他这般,闻歌登时觉得很是丢脸,垂了头,不想说话了。 顾轻涯倒很有些理解,瞄了两眼都蔫了似的闻歌与云懋,嘴角忍不住翘了翘。 月下翩跹却是已经从虹桥那一端走了过来,“好了,既然人到齐了,咱们就走吧!” 他们现在都还浮在半空之中,这道花瓣所结的虹桥乃是月下翩跹的法术所凝,他们尚未真正到达月下谷。 没有摔死,这回,闻歌与云懋也都勉强认同了顾轻涯的选择,没有异议地跟随着月下翩跹轻跃而下,只是,这回,比起方才的惊慌失措,倒是从容了不只一点儿半点儿。 翩若惊鸿一般自虹桥之上一跃而下,那道花瓣所结的虹桥登时无声四散在云雾之中。 脚下,是一片平平无奇的树林,奇怪的是,眼看着就要碰上树冠了,月下翩跹却没有半点儿的缓速。正在惊疑不定之时,突然见她捻起一个诀,口中默念了一句什么,然后,一束紫光从她指尖急射而出。 闻歌便惊见脚下的那片树林突然化作一道青烟,在眼底消逝于无形,取而代之的,竟是一片剑光。 闻歌暗地里出了一身的冷汗,原来,方才那片平平无奇的树林,不然只是一幕障眼之法,只是,也不知是哪位高人布下的。 一般的障眼法,只能障不会法术的凡人之眼,可刚刚那片树林,闻歌可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出不妥。 何况,这万剑之阵,气势非凡,一入阵,只怕非得见血方可罢休。 方才,若是没有月下翩跹领路,他们不察,一脚踏进去的话……闻歌不由打了个哆嗦。 再不敢有半点儿的分神,闻歌与顾轻涯和云懋三人都是脸色凝重,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紧跟在月下翩跹之后,在万剑剑光之中穿梭,居然每每都是有惊无险。 这样的阵法,若是没有极其熟知之人带领,只要稍有不慎,都是非死即伤。即便顾轻涯这样熟知各种阵法之人,一时进了这阵中,只怕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毕竟,这阵法变化之快,之奇,根本没有多少给人反应的时间。 好在……他们有月下翩跹领路。 片刻后,终于将那片剑光抛在了身后,月下翩跹的黑裙在半空中荡起一道漂亮的圆弧,裙下双腿踢踏翻转,终于,落了地。 转过头,冲着好不容易,终于脚踏实地,正在暗自感叹劫后余生的闻歌几人,弯起红唇,微微笑,“几位!欢迎来到我们月下谷做客。” 当然,不是过了这道万剑之阵,就如愿到了月下谷。 只是,有月下翩跹在,那万剑之阵尚且阻不住他们,何况是其他的阻碍?自然都不会成为阻碍了。 所以,一刻钟之后,几人在月下翩跹的带领之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进了月下谷谷口。 “也难怪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这月下谷究竟在哪里了。”闻歌起初不是没有想过直接找到月下谷进来,可是,左打听右打听,她自认还算擅长找东西,可是一连数日过去,却是半点儿消息也没有打听到。 她那时本就对顾轻涯的身体很是着紧,她又从不是那种耐得住性子的人,当然,也好在她不是个因循守旧,只知在一棵树上吊死的人,所以,很快便想了一个迂回的对策。她找不到月下谷没有关系,总有人能找到。没有人知道月下谷在哪里也没有关系,总有人知道。比如月下谷里出来的自己人,总不能找不到自己的家吧?而要找到月下谷的人,那就不怎么难了。 只是,从方才的山崖,到现在,闻歌终于承认,幸好,他们找到了月下翩跹带路,否则……闻歌想想,便是不自觉又想打哆嗦。 月下翩跹倒只是笑了笑,并不把这话当成恭维。“若是有法自保,我们也不愿将自己的家弄成这般的龙潭虎穴。但事实证明,我们月下族的先祖很有先见之明,至少,她们留下的这一切,护了我们不少的姐妹。一代又一代,我们月下族才能得以延续下来。” 云懋却是很好奇,“这么多年,当真没有外人进过月下谷么?”云懋觉得,就算是这世间再艰险之境,也有人进过,譬如神族用于囚禁死囚,号称三界炼狱的荆棘海,当年,郇山的鬼刃不也来去自如么?这月下谷险归险,但多也只占了一个想旁人所不敢想罢了,那些阵法奇归奇,却也就未必无人可破,所以,对于这个说法,云懋是持怀疑态度的。 月下翩跹闻言,也只是勾起唇,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耐人寻味。“自然是有人进过的。” “咦?”云懋眼神亮了,原来,他还猜对了啊? 闻歌和顾轻涯却是皱了皱眉。 前者,是觉得奇怪。这世间,从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有人进过这月下谷,无论如何都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可是她确信,她没有遗漏任何的信息,但这月下谷就是一个只闻其名,不知其所在的神秘之所。 至于顾轻涯,那皱眉间,却略有些忧虑。 心中各有所思,但几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了月下翩跹身上,静待她的下文,哪里料到,等了半天,她都是沉默着前行,哪里有什么下文? 301 月下香 云懋本就好奇心旺盛得很,竖起耳朵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月下翩跹的下文,不由大失所望道,“翩跹姑娘好没意思,勾起了旁人的好奇心,却任由这颗心吊着,不上不下的,未免太喜欢吊人胃口了。” “云公子当真希望奴家满足你的好奇心?”月下翩跹停下步子,紫眸回转间,似是别有深意一般凝住云懋,那嘴角浅勾的笑痕,不知为何,总让人看着有些不得劲儿。 “我……”云懋张了张嘴,可是,还不及说话,却被身后的顾轻涯轻喝了一声,“云懋!” 顾轻涯很少叫云懋全名,所以,云懋轻蹙了一下眉,没有说出口,反倒是狐疑地蹙眉望了过去。 顾轻涯却是没有理他,目光直直落在月下翩跹身上,目光有些疏离,“我们早前一直心切,倒是忘了问过翩跹姑娘,将我们几个外人领进这月下谷,不知可否会触犯你们的族规,给姑娘带来麻烦?” 月下翩跹紫眸幽转,目光轻飘飘从云懋身上带开,转而落在了顾轻涯身上,又是一番欲语还休、含情脉脉,看得闻歌不自觉皱眉的姿态。 闻歌轻哼一声,扭开头去,刚刚才对月下翩跹改观的一点点,又再度崩毁。 “顾公子……竟是在关心奴家么?”好受宠若惊的语气。 顾轻涯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沉,定在月下翩跹面容之上,目中有坚定,显然,是不等到月下翩跹的回答,誓不罢休了。 月下翩跹打了一回哈哈,见他不为所动,便也不再将话题带歪,脸上的笑容倒也没有刻意收起,语调亦是平常轻松得很,“我们月下谷确实是有不带外人入谷的规矩,但是,凡事总有例外的。我既然带了几位入谷,便自然有我的应对之策,顾公子尽管放心就是。” 顾轻涯却放心不了,“什么样的例外?”这回,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换成了顾轻涯,当然,他不是因为好奇。 月下翩跹挑眉,还不及开口。边上,突然便有人喊道,“翩跹!” 月下谷中的景致,在这深秋的层林尽染中,倒是与一般风景优美的山谷并无二致。 要说唯一有什么不同的,自然便是这满谷的花了。 紫红色的花朵遍布山间,每一朵都是硕大无比,花蕊呈妖异的紫黑色,这不是别的什么花,正是月下香。 月下谷中月下花妖,每一朵,皆是由这月下香所化。 要知道,草木要修炼成精,本就不易。而这月下香,更是世间异数。 月下香并不是完全的草木,而是半人半妖。 每一个月下花妖在成年之后,都会与男子交配,才能产下后代,这便是月下族半妖之由来。 闻歌她们几人,早前虽然没有见过月下香,但早就知道要来月下谷,所以,看见这奇花,也就在起先惊疑了一会儿,但也就一会儿,便没再另眼相看了。 哪怕是这一路走来,只觉山林幽静,不闻人声,但几人也没觉得奇怪。 反倒是此时,早就料到来了月下谷,自然会见到不少的月下花妖,只是,当真被一窝蜂,不知从何处涌了出来的妖娆美人儿给团团围住时,闻歌是不知顾轻涯和云懋这二位作为男子是什么样的感觉,反正闻歌自己是觉得错愕与惶然并存,眨眼,便被扑鼻的花香给脑子淹成了一片空白。 “翩跹,你回来了啊?”那些个穿着各色衣裙,但都一色妖娆妩媚,有着一双紫眸的月下花妖不知从何处冒了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了不说,话虽然是冲着月下翩跹说的,但那一双双的眼睛,却是控制不住地直往他们身上瞟,尤其是看在闻歌身上的目光,总觉得怪异得很,让她浑身不自在。 “是啊!回来了。”月下翩跹微微笑,早前在外面还觉得殊丽艳极的美貌到了这里,反倒是平常得很了。 “翩跹倒是我们谷里少见的厉害角色,这一带,就带回来了一双。你一个人若是用不完,不若……分一个给姐妹们使使可好?” 如果说,这些个月下花妖看闻歌的目光是怪异的话,那看顾轻涯和云懋的眼神那就直白得很了,眼神热切的,就差没有当众扑上来,将他们生吞活剐了。 只是,离生吞活剐却也不远了。 因为,当中一个,站在最前面,目光亦是火热得很的,便是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地伸出了手,趁着云懋愣神的时候,便是轻掐了云懋翘挺的小屁股一下。 云懋登时像被烫到了一般,连忙跳了起来,神色仓皇地往顾轻涯身后跳了过去。 他那模样反倒是惹得众女皆是咯咯笑了起来,“居然还是个纯情得很的,看来……翩跹你还没有得手啊!” 云懋听到这话,再蠢也明白她们究竟在说什么了。只是,听明白了,却有些不能确定。天呐!他到底是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听到的是什么样的话,经历的是什么样的事? 云懋瞪大了眼,站着也好似如坐针毡的慌张模样却又是逗得众女大笑,当中更有甚者,笑得那叫花枝乱颤,前仰后合。 正是方才话那位,一边笑着,便已是又一边朝着云懋探出了手去,“居然还是个可爱的……”谁知,手伸到一半,却被人半路拦了下来。 那只花妖眯了眯紫色双眸,嘴角的笑痕抿直了两分,“月下翩跹,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不过是想提醒倾城你……不要坏了规矩。”月下翩跹还是淡淡笑着,握在月下倾城腕上的那只手,却很稳。 “规矩?”月下倾城冷冷一哼,“要说规矩……我倒是想去问问长老与族长,却是不知,我们族中何时有了带这么几个外人一道入谷的规矩了。” “这个事情,我一会儿自然会向长老与族长禀明,就不劳烦倾城你了。”月下翩跹轻轻挑起一道眉来,不是没听懂对方话里的威胁,却是没有半分惧色。 月下倾城紫眸深处,思绪几转,终究是狠狠一咬牙,便是将手从月下翩跹手中用力抽回。 月下翩跹倒也并未阻拦,只是轻轻松开了些,由着她去。 只是,方才还叽叽喳喳的月下花妖们却有志一同地沉默了下来。 只当这是一个插曲,月下翩跹扭过身对顾轻涯几人道,“走吧!” 302 话中话 “且慢!”月下倾城却是不甘心地一咬牙,便是在几人迈步而走的前一刻,猝然道。 月下翩跹脸上虽有一闪而没的无奈,却没有多少意外。回过头去,望向月下倾城,倒也没有多此一举地发问。 确实,也用不着去问。 “月下翩跹,这两个男人当中,到底哪一个是你的?你总不能多吃多占地两个一起齐齐霸着吧?这姐妹们旷了这么久,你总得舍了一个,让姐妹们解解馋吧?再说了,我们这么多人,若是这两位公子相中了我们其他姐妹中的哪一个,你也不能强压着不让啊!你说呢?”月下倾城一边说着,还一边寻求支持一般望向了她身边其他的月下花妖们,“你们说对不对啊?姐妹们!” “对啊!对啊!倾城说得也对!翩跹你该不会只顾着自个儿快活,就不管姐妹们了吧!” 云懋已经被吓得面如土色,缩在顾轻涯身后,连头也不敢抬了。天啊!神啊!这月下谷怎么会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他们进了这里,还能囫囵着出去么?不会被这群月下花妖分食了,连骨头渣也不剩了吧? 闻歌亦是听得连连咋舌,早先,见月下翩跹望着顾轻涯时,那副眼里都能滴出水来的含情脉脉的模样,闻歌便已忍不住在心里骂了无数遍不要脸了,到了此时才知道,月下翩跹那根本都算是矜持的了,好吧?这月下谷满谷的月下花妖,这都是欲女,个个欲求不满啊! 瞄了一眼顾轻涯和云懋,闻歌都替他们担心。这世间,哪个男人不喜飞来艳遇?可这艳遇一下子来得太多太重,不知……瞄了瞄这两人的身板儿,闻歌叹息一声,也不知撑是撑不住啊? 唯独顾轻涯,却还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不变的清雅从容。 “倾城……说起规矩,我也是不知,我们族中什么时候有抢姐妹男人的规矩了。”月下翩跹将皮笑肉不笑演绎得那叫活灵活现啊。 闻歌看得啧啧称奇,果然,这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三个女人就可以唱一台戏了,何况是月下谷这样的女儿国,满坑满谷的女人,不闹出点儿事儿来,都对不住这得天独厚的环境。 “我可没说要抢姐妹的男人。这可是有两个呢,是你男人的那一个我们自是不会抢。” 意思就是,不是的那一个,就不好说了。 月下倾城说着,那双眼睛已经饱含深意将顾轻涯和云懋皆是上上下下扫视了个遍,那样子,竟跟那日在活色生香楼逛窑子的恩客没什么两样,好像,顾五和云二已经是光着身子一般了。 云懋又吓得往顾轻涯身后缩了缩,这群女人,是饥渴太久了么?这目光,跟要将人吞了似的,忒吓人。 “翩跹,你就不要两个都霸着了。你早前出谷时便说过,定然要找一个天下第一聪明的男人,我看啊,这两个当中怕也就是那一位公子了。至于这一位,看上去就有些笨笨的,怎么看,也不像是合翩跹你的口味。倒不若……便全了姐妹们的心愿?”另外便有人附和起了月下倾城,说着,目光便是直勾勾地往顾轻涯身后的云懋身上挖。 云懋本来还在愤愤不平的腹诽,笨?你丫的才笨呢!便见得那目光直勾勾往自己身上来,吓得又是脸色一变。唉呀妈呀!这是要干嘛啊? 月下翩跹却是半点儿不让,“便是两个都是我的,那又如何?”眼看着月下倾城她们几个脸色都变了变,月下翩跹嘴角的笑痕更是张狂得艳烈。 “咱们得族规里,可也没有哪一条写明只能有一个男人吧?男人不只一个,那是我有本事,你行的话,你也自个儿出谷去寻就是,做什么要眼红别人的?” “你……”不管是其他人,还是月下倾城,都是被气得脸儿通红,怒瞪着月下翩跹,偏生却是说不出话来。 月下翩跹的神色却是一沉,冷声道,“月下倾城……还有你们……”紫眸幽冷,从她们的身上一寸寸滑过,带着莫名的威势,让那些个月下花妖都是噤若寒蝉,就是方才还趾高气昂的月下倾城亦是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 “你们谁都莫要再与我说什么族规了。族规……我比你们谁都清楚。”话落,转而望向顾轻涯几人道,“走吧!” 这回,无人再敢出声阻拦。 眼睁睁看着那几人走了,月下倾城望着他们的背影,一双紫眸里就差没有冒起火来,虽然没有说话,但却是错着牙,望着月下翩跹的目光恨不得能将她整个撕碎了。 边上,与她一道的几人面面相觑,当中一个便被推了上来,硬着头皮道,“倾城……那个你也别生气了。这月下翩跹出谷之前便是那副不讨喜的性子,如今出去了一趟,却更是讨人厌了,你莫要与她一般见识就是。” “她从来就是与我过不去,她不就是仗着有长老给她撑腰吗?我还就不信了,会拿她没辙。”月下倾城狠狠一跺脚。 “是啊!是啊!倾城哪里比她差了?再怎么说,你也是咱们族长的女儿,日后,便是要成为月下谷之主的,还怕她不成?”其他几人连忙附和道。 月下倾城轻哼一声,眸中掠过一抹得意,继而沉敛下紫眸,冷笑道,“她们一家掌管着香阁便了不起了吗?不是说比谁都清楚族规吗?居然带了个女人回来,我倒是要看看……你有个什么说法。就算是掌管香阁,有长老护着,那又如何?” “原来,翩跹姑娘也不是人见人爱啊!”将那群找茬的月下花妖抛在了身后,闻歌便是笑睨着月下翩跹道。 “闻歌姑娘难不成就是人见人爱么?”月下翩跹淡笑,“这世间,有哪里有人当真是能得所有人喜爱的,你说是吧?顾公子?”紫眸轻睐,将皮球踢给了顾轻涯。 “这个自然。”顾轻涯淡扯唇角,“不过翩跹姑娘在活色生香楼过得是众星捧月的生活,只怕已经习惯了旁人的追捧,再回来面对这些,只怕……是有些不习惯吧!心里不甘,倒也平常得很。” 这话,闻歌与云懋听得有些莫名,但月下翩跹却是明白顾轻涯这是话里有话的,紫眸微闪,便是笑道,“顾公子说笑了。这是我自小长大的地方,哪里有什么不习惯。若是因为旁人的不喜,我就要不甘,那是为难自己。翩跹虽然是小小的一只月下花妖,又自来不得世人喜欢,若是次次都要不甘,那只怕早就郁卒至死了吧!” 303 有蹊跷 几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一间草屋之前。 月下谷中,倒是修建得与寻常凡间的村落一般无二。他们方才走过时,便曾见过,各式各样的草屋散布在山林之中。 不过想想,还真是有些奇怪。满坑满谷的花妖,累了困了,便化为真身到土里栽着就是,何苦还要学人一般修建个屋子来住? 只是,想必这是人家的习俗,看着是新奇,却没有问的必要。 而面前这一间,却是他们进谷以后,见过的比较大的一间草屋了。 见着月下翩跹也在草屋前停了步子,顾轻涯几人便都心有所感,猜到他们的目的地,总算是到了。 果真,便见得月下翩跹转头朝他们看来,微微笑道,“这就是我家了。几位先请进。” 不约而同的,顾轻涯几人都是松了一口气,不管中间有多少艰险,他们总算要见到月下娉婷了,这,应该算是一个好的开始吧?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这偌大的草屋内,却没有半个人影,哪里有什么月下娉婷啊? 只是,推开门,进得屋内,便是安静得没有半点儿人息。若不是那屋子还算得干净,没有积起寸厚的灰,闻歌只怕都要当这里根本没有住,而月下翩跹是在耍他们的呢。 怕是猜到几人的想法,月下翩跹倒是很快解释道,“这里确实是我家没错。只是,我们家,从我祖母那一代,便掌管族中香阁。我阿姐每日晨起便要到香阁之中,夜至三更才会返家。这期间,却是不能有人去打扰的,几位只怕要在这儿等上一会儿了。” 讲明了缘由,闻歌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白跑一趟就好。 “几位先请在这厅中稍坐,家中少有客来,我去看看,可有什么茶点用于招待。”月下翩跹引了几人在厅中的椅凳上坐了,然后,朝着他们欠了欠身,出去了。 等她一走,云懋就是双腿一软,瘫在椅子里,一边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一边道,“小五!那月下娉婷若是要到三更方回,我们岂不是要在这儿过夜了?”说着,云懋表情已是有些怯怯了。 闻歌见了,却是笑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不就是过个夜么?这里又不是猛鬼陵,你怕什么?难不成……是怕睡到半夜,被那些个月下花妖闯了进来,将你给吞吃入腹?” “你莫笑!你是女子,当然用不着担心,可别站着说话不腰疼。那些个女子,可不见得比那些恶鬼可怕。”这还是头一回,云懋觉得,比起这些饥渴的月下花妖来说,猛鬼陵的恶鬼还要来得可爱一些。 “哪里可怕了?那些个月下族的女子可是个个妖娆美丽得很,飞来艳福,你们啊,若是不好好把握,可是要遭天谴的,你说是吧?顾五!”闻歌笑笑地调侃,还转过头,望向了身侧,只是,这么一看,脸上的笑容却是一收,轻轻蹙起了眉心,“你这是怎么了?” 从进了这草屋,顾轻涯就一直未曾开过口。不!事实上,从进了月下谷来,他的话,便很少,除了刚才追问月下翩跹那个例外的时候,而仔细看他的神色,眉心轻敛间,尽显忧虑。 闻歌眉心不由攒得更紧了,尤其是在现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她在叫他之时,“顾五!”她拔高嗓音又喊了一声。 顾轻涯目下轻闪,终于回过神来,抬起头望向闻歌,“嗯”了一声,双目却哪里有往日的神采? 闻歌眉心又是一紧,“你在想什么?不!你在担心些什么?” 顾轻涯时惯于隐藏,但这么久的时间,多少次生死交托,闻歌又岂会连他在担心也看不出? 顾轻涯倒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抬起眼,往四周一看,确定这里就只有他们几人,还算安全,他神色略略一整,靠近闻歌与云懋两人,压低嗓音轻声道,“我只是担心,我们此回……怕是进了虎穴。” 闻歌一愣,继而便是哈哈笑了起来,“虎穴?你该不会也是跟云懋一般,害怕被那些个月下族女子吞吃入腹吧?”那些月下族女子看上去是有些饥渴,看着顾轻涯和云懋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两块儿肥肉一般,不过将这里说成虎穴,将那些个妖娆入骨的女子说成是老虎,这……会不会太夸张了些? 顾轻涯却还是一脸正色,闻歌见了,笑声渐歇,“你是说真的?” 顾轻涯有些无奈,他的样子,像是在说笑吗?叹息一声,他又重申了一遍,“我是认真的。” 这么一来,云懋与闻歌都不由正襟危坐了,能让顾轻涯这么认真,看来,事情当真有些严重了?可是……两人面面相觑,除了那群饥渴到不行的月下族女子之外,他们俩是都没有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 他们两个的表情,顾轻涯哪里有看不明白的?这叹息,便又不由重了两分,“你们想想,早前月下翩跹为什么要回避回答我的问题?你们不觉得,她刚才说的那些话,有些奇怪吗?既然有外人进过谷,为什么以闻歌之力,却没有查到半点儿关于月下谷的蛛丝马迹?还有,云懋问的时候,月下翩跹就已经转了话题,不肯吐露?”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闻歌突然听得有些心头毛,她当时也奇怪过这一点,只是,没有想通,便也按她的习惯,抛在了脑后,如今被顾轻涯一提起,这种奇怪的感觉更甚,反而让心底起了一种莫名的寒颤。 “这世间,可有永久的秘密?”顾轻涯问了,语带保留,相信闻歌与云懋都能听得明白。 果然,闻歌脸色一瞬间便是惨白,而闻歌在愣了半天之后,突然便是从椅子上一弹,站直身子,一出声便是道,“咱们不能在这儿待了。”说虎穴还是轻了,他们进的根本就是坟墓才是。 “不行!不能走。”闻歌的脸色也是变了又变,但却是在瞧见云懋果真掉头要走时,连忙促声喊道。 “不走?不走留在这里等死吗?”云懋却是难得的,除了鬼叫,还能大声一回。“你到底有没有听明白小五的意思?这月下谷里有蹊跷!来了这里的人,只怕都再也说不出话了,所以,这月下谷才能成了永远的秘密。” 304 三更会 “我知道。”闻歌敛下眸子,轻声应道。 顾轻涯只是沉敛下眸子,不发一言。 “你知道?”云懋却没有办法冷静,“你什么都不知道。这里那么缺男人,月下族为了繁衍生息,兴许暂且还不会要了我与小五的命。可是,你一个女人,她们拿来有什么用?说不准,一会儿就将你做了,拿来当花肥。”说到此处,云懋脸色一变,惊恐地望向顾轻涯,快要哭出来了,惨兮兮道,“小五!那些来了这儿的人半点儿消息都没有,该不会当真都被做成花肥了吧?” 顾轻涯没有应他,而是转而望向闻歌,道,“闻歌,阿懋说得对!在这里,你比我们要危险。倒还不若趁着她们不备,先行离开得好。” 闻歌却没有半点儿惧色,轻缓但却坚定地摇头,“我不走!” “闻歌!”云懋急得跳了脚,这姑娘怎么就说不通呢?都说可能被做成花肥了,她怎么就一点儿怕忌也没有? “就算这里是虎穴,不也还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说吗?你们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何而来。”闻歌神色淡淡。 此话一出,刚刚还急得快要跳脚的云懋一愣,继而神色缓缓沉凝了下来,垂头不语了。 “闻歌!”顾轻涯的这一声很是沉抑,语调中的情绪,与他的眸色一般复杂难辨。 “我们是费了多大的劲儿才到了这里,若是连月下娉婷的面儿也没能见着,岂不是太冤枉了吗?再说了,有你们两位少侠在这儿,难不成,竟怕了这月下谷的女人不成?”闻歌神色从容得很,云懋沉默着,不再言语了,闻歌扭头见顾轻涯皱紧了眉头的样子,不由笑道,“好了!事情不是还没有发生么?我们只要提高警觉就是了。有你在,我怕什么?难不成,你会让我出事?” 自然不会让她有事。可是……顾轻涯喉间泛苦,却又透着隐隐的甜,这般为他,值不值得且不说,为何却又不敢承认,正视自己的心呢? 轻巧的脚步声传进耳中,短短的顷刻间,云懋显然也是打定了主意,方才的惧意尽数被压了下去,眼中一片沉寂中隐隐透着戒备,抬起手便是比了个禁声的动作,“别说了。” 话音刚落,足音便是清晰地传进了耳内,月下翩跹端着托盘,款款走了进来。“谷中粗陋,招待不周,几位见谅。” 闻歌眯眼望着眼前笑得热情亲切的女子,心中暗忖,这一位,这般毫不犹豫将他们领来这月下谷,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既然拿定了主意,顾轻涯几人便也面上放松,摆出了一副安心做客的姿态。由着月下翩跹招待着喝茶、闲谈、用膳,末了,便是被引着去了客房稍适休息,静静等着,夜至三更,月下娉婷的归来。 到得三更,竹屋外果然传来了轻悄的足音,只是躺在床上,闭目假寐,根本未曾睡着的顾轻涯蓦地便从床上弹坐而起,与云懋一前一后起了身,拉开房门,便瞧见隔壁屋的闻歌也正好开了门出来,两人对望一眼,已听到那足音一路进了厅内,随后,便响起了月下翩跹的声音,“阿姐,你回来了?” “翩跹,你怎么回来了?”随即响起的那副嗓音亦是带着月下族女子的妖娆入骨,只是好似要生硬了些,并且略带两分惊疑。 顾轻涯与闻歌又是对望一眼,果真是月下娉婷,回来了。 “我此次回来,是受人所托,带了几位客人,来见过阿姐。” “客人?” 厅内,灯火下,两个女子对立而站,皆是一身的黑衣黑裙,但看上去,却是那般的不同。 月下翩跹一身黑衣,将她显得更加的神秘,衬得一身冰肌雪骨,白得透明,吹弹可破。 反观她对面那一人,身高与月下翩跹没什么区别,可是却瘦得很是厉害,一身宽大的黑袍罩在她身上,愈发显得空空荡荡,袍子里灌满了夜风,偶尔,被吹得啪啪作响。 闻歌几人走进厅里时,她许是听到了声音,蓦地扭头看了过来,闻歌却是瞬间倒抽了一口冷气,更别提她身后的云懋,险些吓得软了脚,跌在地上了。 那烛火晕黄的灯光中,朝着他们看过来的那张脸,惨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瘦得颧骨高凸,唯独一张唇,红艳艳,一双紫眸却是深深凹陷进了眼窝,望着人的目光,显得很是阴森,被她盯着,竟好似被蛇盯着一般,很是不好受,不期然,便是浑身汗毛直立。 形销骨立,恍若地狱里重生的怨鬼,这……便是月下娉婷了么?娉婷!娉婷?闻歌起初以为,能衬得上这个名字的,定然是个翩翩佳人,不!月下族的女子自来貌美,从此时这张瘦削惨白的脸容之上,也依稀还可以看出,月下娉婷的五官是长得极好的,毕竟,同为月下族的女子,又有月下翩跹这么一个妹妹,做姐姐的,又能差到哪里去呢?可是……月下娉婷,怎么能是眼前这个样子呢? 胡思乱想间,几人已经在月下娉婷阴测测的目光中,走到了月下姐妹跟前。 月下娉婷的目光却是没有半点儿的收敛,反倒更是锐利地将几人从头打量到了脚,“这便是你说的客人?”这一声,要比刚才与月下翩跹说话时,要尖利了许多,好似刀锋擦过磨刀石时的声音,让人不自觉地后背发凉。 月下翩跹还不及说话,月下娉婷的目光便是落在了顾轻涯的身上,“翩跹……难不成,这是你带回来的男人?也是时候了,你出去了两年,也该带男人回来了。只是……翩跹,阿姐跟你说过的,这男人,可是不可靠,图他们的身子可以,可千万别图他们的什么真心,这些男人,可都没有心。”说着,月下娉婷便已伸出了手去,冲着顾轻涯的胸膛。 顾轻涯往后一缩,躲过了她那瘦得皮包骨头,愈发显得尖细的指尖。 月下娉婷紫眸一闪,目光从顾轻涯身上一挪,转而落在了他身边的闻歌身上,勾起红艳艳的唇,居然是诘诘怪笑了两声,“居然还带了一个女人进谷来!翩跹,你想干什么?你莫不是忘了咱们谷里的规矩?” 规矩?又是规矩?这一回,再听,却是没法置身事外了。闻歌虽然故作镇定,但,不是不怕,一只手,便是不自觉地,拽住了顾轻涯的袖子,身子往他身边,贴了贴。 305 生意经 似是察觉到了闻歌的害怕,顾轻涯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揪在他衣袖上的手。 闻歌虽然身形还算得高挑,但是,偎在挺拔的顾轻涯身边,倒是衬出了两分小鸟依人来。 何况……顾轻涯望着闻歌的眼神。专注而温柔,哪里能够瞒过月下娉婷的眼睛? 当下,月下娉婷紫眸轻闪间,便是沉冷如冰,“翩跹!还愣着做什么呢?这两位男客也就罢了。这位女客……你还不趁着族长与长老尚未知晓时处置了,还待何时?” 处置?怎么处置?几人皆是心中惊悸。 “且慢。这难道就是你们月下谷的待客之道吗?何况,我们只是请翩跹姑娘带个路而已,真正要找的正主就是娉婷姑娘你。你难道就不问问,我们不惜辛苦,不顾危险来这里找你,所为何事?”顾轻涯当先一步,将闻歌掩在身后,促声道。 月下娉婷闻声却是冷笑,语调更是阴测测道,“不用叫我什么姑娘,我现在这般尊容,也当不起你这姑娘二字。不管你们因何而来,这位女客,依照规矩,却是进不得我们月下谷。传承世代的规矩,我们还没有胆子打破。翩跹?”说着,便是一皱眉。 “等等。娉婷姑娘,还是先看看我手里这东西,你可还识得吧?”这个时候,闻歌的理智总算回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是抖开了手里的一纸素笺。 这些年,闻歌四处行走,既然闯出了一些名头,又从未刻意隐藏行踪,想找到她的人,自然就有办法。 这纸素笺,是由何人,怎么样送到手里的,闻歌未必清楚,但这素笺的主人却必定明白。 月下娉婷的目光定在那纸素笺上片刻,终于是变了变神色,紫眸含着难辨的复杂,重新投注在闻歌身上,但好歹不再是刚才那种看死人一般的眼神了,“你是赫连闻歌?” 闻歌悄悄松了一口气,随即点了点头,“正是。” “这么久没有回应,我以为……闻歌姑娘是已经回绝我了。却没有想到,闻歌姑娘居然不顾危险,自己找上门来,看来,是甚为看重我这笔生意了。”月下娉婷的态度果真变了。 闻歌这才算是松懈下来,嘴角勾笑,“生意能不能成,就要看看,娉婷姑娘,如今是否还需要我了。” “这世间,要说寻东西的行家,还真是非闻歌姑娘莫属。只是……这生意,自然还得看有没有赚头了,若是注定亏本的生意,怕是没人会做吧?”月下娉婷却是没有半点儿吐口的意思。 闻歌皱了皱眉,“早先,娉婷姑娘的帖子里可是说了,不计任何代价的。” “闻歌姑娘也说了,那是早先……”月下娉婷弯起红唇,微微笑,却是一个旋身,转而落座在了身畔的椅子上,然后,朝着闻歌他们几人一摆手道,“几位请坐!翩跹,奉茶。”摆出了待客的姿态,却是要与他们深谈的意思了。 不过……听她方才那意思,莫不是要坐地起价了?闻歌挑眉,与顾轻涯匆匆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有些无奈。正因为那张帖子上月下娉婷不计一切代价的说法,她这才觉得这一趟必然值得,可是如今看月下娉婷的态度,这一趟究竟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 顾轻涯却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这个时候反倒能平常心处之了。毕竟,轩辕神珠,那是何等难得的宝物?若是那么容易就能寻得,便也不会成为传说一般的世间瑰宝了。 起初,这便只是他接近闻歌的借口罢了,他自己,根本就没有想过会寻到轩辕神珠,不过是因为闻歌与云懋紧张他,这才将之看得太重而已。 叹息一声,顾轻涯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无论如何,尽力便好。 闻歌好似看懂了他的意思,神色稍稍一缓,轻轻落坐,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抬起头来道,“就说是早先,娉婷姑娘的帖子里,既然不计一切代价也要寻到的东西,想必在娉婷姑娘心里,必然也是无价的,那么,只怕不管什么样的报酬,娉婷姑娘都会欣然接受吧?” 这显然是个坑,但月下娉婷就不跳。“能不能欣然接受,那也得闻歌姑娘先将这报酬说来听听,我衡量过之后才知道,毕竟……闻歌姑娘若是因此漫天要价,我可真不敢欣然接受。” 闻歌脸上的笑,淡了又淡,险些有些挂不住,这月下娉婷居然也是一个厉害角色。 略一沉吟,闻歌知道,她今日若是不将话说明白,只怕是谈不下去的。究竟月下娉婷是因为她迟了这么久,所以不高兴了,还是见他们亲自寻上门来,料定他们亦是有所求,所以坐地起价? 闻歌还在思虑之时,月下娉婷的紫眸便是目光幽幽飘了过来,“怎么?看样子,闻歌姑娘竟是有难言之隐?” 这语调里,隐约有些嘲弄,难言之隐?换言之,可不就是难以启齿么? 闻歌四下看了看,月下翩跹听她姐姐的,怕是出去烧水沏茶了,并不在这里,厅内只有他们几人,闻歌咬了咬牙,便也不瞒了。 她与月下娉婷面前隔着一个矮几,便是伸手过去要拉月下娉婷的手。 哪里知道,月下娉婷的防备之心却是极重,下意识地便是往后一缩。 闻歌有些尴尬,但面上却是没有什么难堪,只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月下娉婷。 月下娉婷打量她片刻,许是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却还是又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将方才缩回去的那只手又缓缓伸了出来,然后,摊开放在了矮几之上,递到了闻歌的面前。 闻歌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是深吸了一口气,知道月下娉婷怕是不喜与人肢体接触,所以,闻歌很是小心,只是用了食指,在她掌心里,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两个字。 看清那两个字,月下娉婷的紫眸便是黯了两黯,将摊开的手掌缓缓地握成了拳头,然后,垂下眸子,似是沉思,却是半晌没有吭声。 闻歌见状,便不由有些急,毕竟,她的条件确实有些严苛。那东西,必然难寻,否则又哪里会是什么稀世珍宝?只是,她这样沉默,可是误会了她的意思? 306 负心汉 害怕月下娉婷误会了,闻歌连忙道,“娉婷姑娘,我知道,这东西很是难得,所以,自然不会强人所难。我只是查到,那东西早前曾在月下谷出现过,所以,我只要一点儿线索就好……” “好。”闻歌还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劝月下娉婷答应她的条件的时候,便突然听到月下娉婷轻飘飘道了这么一个字。 “呃?”闻歌一时没有料到,反倒是愣在了那儿。 就是云懋和顾轻涯也没有料到方才还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姿态的月下娉婷会这么轻易就答应了闻歌的条件,本以为,还有得磨呢!而且,就算磨,也未必就能磨出个好结果。 这事情的转折,还真是让人有些……不敢置信,所以,生不出多少欢喜的感觉。 这三人的沉默,反倒是让月下娉婷嘲弄地勾起嘴角道,“怎么?难不成几位不想我答应?” “不不不不!”闻歌连忙迭声道,“我只是没有料到,娉婷姑娘这般……爽快……” “是没有料到我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你的条件吧?”月下娉婷却是不改犀利,一针见血,就戳中了闻歌的心事,“你的条件,我是答应了,但也要你能先满足了我的条件再说的。” “这个自然。”闻歌也是爽快,“待得我寻到了娉婷姑娘要寻的东西,届时娉婷姑娘满意了,再允诺亦不迟。” “闻歌姑娘倒是有信心。要知道,若不是难寻,我亦不会找上你。”说到此处,月下娉婷沉下眼眸,紫眸幽幽,有些阴翳,“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苦寻未果,实在没了办法,才想借着闻歌姑娘的名头,碰碰运气。所以……闻歌姑娘,我要找的东西,亦不好寻,你要有心理准备得才好。” “多谢娉婷姑娘的提醒,我会尽力的。”闻歌笑道,眼中却满是坚定,为了换得月下娉婷手中的关于聚魄的消息,她一定会全力以赴,不管是多么难寻的东西,她都一定会替她寻到。“只是不知,娉婷姑娘要寻得,到底是何物?” 月下娉婷目光又是幽转,面上的笑容淡去,目光有一瞬的飘忽,片刻后,才是一咬牙道,“我要寻得,并非一物,乃是一人。” 人?这个倒是闻歌早前没有料到的。转头与顾轻涯对望了一眼,闻歌并非没有寻过人,只是,物乃是死物,人却不同,有脚,会走会藏,否则,月下娉婷也不会自己找了许久,也一无所获了。这想必,情况就要比找某样东西早复杂得多了。 见闻歌没有开口,反而是敛目沉思起来,面有难色,月下娉婷笑道,“闻歌姑娘若是觉得难,要反悔,也不是不可……” “不!我没有反悔!”闻歌连忙道,整了整神色,抬起头来,“还请娉婷姑娘将你要找什么人告知于我。”怕什么?不是说了,全力以赴么?哪里能因为一点儿难处就退缩了?再难找的东西她也不是没有找过,就是修罗鬼域般的猛鬼陵,她也不闯了一回么? 月下娉婷轻哼一声,紫眸却是一厉,语调亦是变得阴阳怪气起来,“我要找的,乃是个负心汉!” 这话,还真是语出惊人。 闻歌与顾轻涯、云懋三人皆是被惊住了,不由面面相觑。 月下娉婷却好似没有看到几人面上的惊色,继续道,“那负心汉名唤李崇明,我与他初识是在长离城,他说,他是背地永州人士。可是,我后来去找过,却没有半点儿消息,也不知他的话有几分真假,家乡,未必是真,这名讳,亦未必是真。原本,有些事,我若跟着,必然可以多与你交代,你行事起来也要方便许多。但我近年来,已是接手掌管了族里的香阁,却是不能轻易离谷的,所以,凡事还得闻歌姑娘自己看着办了。” 闻歌皱了皱眉,她真没有想到,月下娉婷居然要找的是这么一个人,信息这般有限不说,就是连这些事情是真是假亦不知,还真是棘手。不过既然打定了主意,闻歌倒也不会有这么点儿困难,就打起退堂鼓来。“娉婷姑娘可有个期限?” “这倒没有。那负心汉躲了我整整八年,我又哪里急于一时?倒是你们……不急就好。”紫眸幽转,带着扎人的刺,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别有深意。 闻歌默了默,这样看来,确实是他们比较急。 几人沉默的须臾间,轻巧的足音从厅外而来,却是月下翩跹已是给几人各自沏了一杯茶,各自端了上来。 这个时候,却是没有人有那个喝茶的兴致。月下娉婷的紫眸亦是定定落在闻歌面上,“我已是给过闻歌姑娘反悔的机会,可你放弃了。我月下娉婷可不是随便让人耍弄的,所以,即便闻歌姑娘此时还要反悔,我……却是再不会允了。” 月下娉婷先是语带威胁,闻歌却是听得笑了,丑话说在前头。这月下娉婷虽然性子有些乖戾,但,至少不用让人费心揣度,“娉婷姑娘放心,闻歌虽是一介女子,但向来答应了别人的事,也不会轻易反悔。 “有姑娘这句话,那我便信一回。”月下娉婷瘦削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但可能是她整个人消沉得久了的缘故,那个笑容,半点儿不让人觉得温暖。”闻歌姑娘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倒没有什么要问的了,只是,娉婷姑娘与那李崇明可有什么信物?或者说……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在与那李崇明相遇之时,便一直带在身上的?”听方才月下娉婷的寥寥数语,即便问了,只怕也没什么用,所以,闻歌也索性不再浪费时间了,倒还不若她自己看,来得快些。 没有料到闻歌会提出这么一个要求,月下娉婷皱着眉,一时倒是没有想起。 反倒是边上的月下翩跹提醒道,“应该是有的。”这话一出,众人皆是面露惊奇地看她,月下娉婷亦然。 她却是不慌不忙笑道,“阿姐真是健忘。我是不知什么李崇明,当然也不知你们有什么信物,可……我们姐妹身上自小便带有一枚母亲留下的玉环,那是从不离身的,只怕你遇上那人的时候,应该也是一直带在身上的才是。” 307 生气了? 经由月下翩跹提醒,月下娉婷这才想起来了,面上紧皱的眉一舒,“哦”了一声,便从衣襟里取出一枚系了紫穗的玉环来,果真是随身携带的。 月下娉婷将那玉环朝闻歌处递了过去,可是,却又在闻歌伸手来拿时,面露犹豫之色。 闻歌恍若不见,一边不动声色将那枚玉环接了过去,一边笑道,“知道这玉环对娉婷姑娘而言意义非凡,所以,必定会将它保管好,届时一定原物奉还,娉婷姑娘还请放心。” 月下娉婷的犹豫,又哪里是因为这个?真正的缘由,闻歌知道,只是故作不知罢了,而这一回,被闻歌这么一堵,她自己也不怎么问得出就是了。 但她问不出,却不代表别人问不出。 “闻歌姑娘!这问,我是代我阿姐问的。姑娘要帮我阿姐寻人,却拿了这么一枚玉环,是要作何用处?”这话,由月下翩跹代姐问出,听上去也并不突兀。 问都问了,闻歌也不惧答就是了,微微一笑,早有应对之言,且滴水不漏,“这个,我自有我的用处。若是两位执意要追问,那我……”闻歌欲言又止,做出了一脸为难的表情。 “罢了。”月下翩跹还想说什么,月下娉婷却是已经抬起了手来,阻止了她,“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既请了闻歌姑娘帮忙,其他的,便由着你做主就是,我再不过问。” “多谢娉婷姑娘。”闻歌欠身微笑。 “如此……我便就在谷中静候闻歌姑娘的佳音了。”月下娉婷也随之起身道,语调虽然平板了些,但却比方才那样阴测测的,让人听上去舒坦了许多。 “不过……我早前之言,并非危言耸听。我们族中有规矩,闻歌姑娘长留此处,怕是不妥。今日夜已深了,几位便暂且住下,明日清早,便不要耽搁了,我让翩跹尽早送你们出谷,免生波折。”月下娉婷道。 “如此甚好!多谢娉婷姑娘设想得周到。”闻歌与顾轻涯实则也在担心这一桩,听了这一说,倒是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阿姐!我想随他们一道去。”谁知,就在这时,月下翩跹却是突然道了这么一句。 闻歌一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顾轻涯,后者正在皱眉。 而月下翩跹却很是奇怪地望向自己的妹妹,“为何?” 月下翩跹却是很爽快地道,“我仰慕顾公子。虽然我知道,他与闻歌姑娘两心相许,彼此情深,但我却总不甘心,总想着要替自己争取一回。我并不觉得自己比闻歌姑娘差了些什么,不过是顾公子还未曾发现我的好罢了。相处一番后,顾公子若还是对我没有半点儿的想法,我便歇了这心思。若是,你们不让我为自己努力一回,没准儿,我就永远不能甘心了。”月下翩跹倒是坦白得很,全然不管其他人听了这话,心中作何反应。 月下娉婷望着自己的妹妹,皱了皱眉心。 而月下翩跹却没有看她阿姐,而是转而将眼转向了闻歌,道,“闻歌姑娘,你不会害怕我跟着吧?” 这话里,满是挑衅。 闻歌还没有怎么,顾轻涯的眉便更是深攒,上前一步,就要说话。却是不想,手,却被闻歌拉住。 闻歌上前一步,笑道,“我们此行,乃是为令姐办事,翩跹姑娘若是执意要跟,也不是不可。只是,我并不是因为你的激将法才同意,而是觉得,同为女子,翩跹姑娘这般坦诚自己的心意,率真得实在让人佩服。而这敢爱敢恨的性子,也委实让人讨厌不起来。你若果真要为了自己的心意努力一回,我们确实不该阻拦你。” 闻歌此话一出,厅内的气氛登时一寂,因为顾轻涯骤然冷沉下的表情,好似将整个厅里的温度都降了下来。 只有两人不受影响,一是欢喜的月下翩跹,已经顾不得去怕他了,“你答应的噢?那我现在就去收拾收拾,明日一早,我们就出发。”说罢,便是脚步轻快地走了。 另外一个不受影响的,便是造成这厅里温度骤降的闻歌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掉头往身后看去,嘴角,亦是微笑徐徐。 “我去看看翩跹。”月下娉婷也随之扭头就走。 “夜深了。我好累,先去歇了。”虽然喜欢看戏,但云懋滑溜得很,眼看这气氛有些不对,眼珠子一转,便是找了个借口开溜。 闻歌也随之转了个身,眉眼却是低垂着,并未抬起看他,“云二说得对,今日夜深了,早前又劳心劳力,明日还要赶路,就早些回房歇了吧!”说着,她便已是迈开了步子要走,哪里知道,手腕却是被人紧紧箍住,这一箍,箍得极紧,甚至让闻歌有些生了疼,她不由紧紧皱起了眉,抬头望向他道,“你做什么?” 顾轻涯却是咬牙看着她,双目已经充了血,素日的清雅彻底被扭曲变形,竟是一副恨不得将她撕碎了的表情,“你怎么敢?怎么就敢这么轻易的答应?你是太有自信,觉得我除了你,不会再移爱别人,还是……根本不曾将我放在心上?” 他问得极狠,将痛色尽数小心地藏在眼底,不愿将脆弱的那一面展现在她眼前。 闻歌抬眼看着他,黑金色的眼瞳清澈而明亮,就这么定定看着他,没有闪躲,更没有心虚,反倒是看得让顾轻涯有些恍惚起来,这般坦然的模样,倒好似他错怪她了一般。 “噗嗤”一声,闻歌突然便是笑了起来。 笑得顾轻涯皱了皱眉,目中狐惑,为了她不在预期中的表现。 闻歌笑得极是夸张,虽然捂了嘴,将笑声都堵在了嘴里,但却是笑得弯了腰,好一会儿后,再抬起头来时,眼里却已笑出了泪花。 好不容易,她终于歇了笑,才泪光闪闪望向他,“生气了?” 顾轻涯眉心一攒,废话!他能不生气吗? “所以啊!我往日说你小气,你还不肯承认呢!”闻歌说着,已是上前一步,斜斜倚进他的胸口,纤纤素指抬起,魅惑一般在他的胸口轻轻勾画,直画得你心尖酥痒,她却是翘起红唇道,“生气就对了!还就是要你生气。” 顾轻涯目光一黯,望向她时,她却已经是裙摆一荡,像只蝴蝶一般,从他的怀中飞走了。 308 瓮中鳖 顾轻涯此时若还察觉不出事情与他所想的不一样,那就真的是蠢了。 只是,他一时却有些搞不懂眼前这小女子的心思了,不由敛起眉心,目光幽深,带着警告似的睨着她。 闻歌倒是懂得见好就收,一撇红唇道,“这是给你的惩罚!谁让你之前故意和那月下翩跹那么亲密来气我的?我没有特意去找个男人来气你,就已经是不错啦!怎么样?胡思乱想的滋味如何?”说着,闻歌扬起了下巴,斜睨着顾轻涯,小眼神间,有些藏不住的得意。 到了这会儿,顾轻涯自然是明白了,原来……竟是被她耍弄了不成?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因为这耍弄而生气,反倒是方才还憋在心窝处的一口闷气,顷刻间,就是入汤沃雪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他突然,便是低低笑了起来,“原来你是故意的?就只是为了气我?” “那倒也不全然是。”闻歌这会儿倒是坦诚得很,“我早前说的,也并非假话。我确实对月下翩跹很是佩服,她清楚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还勇于去追求,我虽对她喜欢不起来,但也讨厌不了她。而她想要一个机会,我能给她,为何不给?” 抬起头,见顾轻涯本来已经好转起来的脸色又因她这一番话,沉了两沉。 闻歌见到了,却并没有忙着解释,而是继续道,“我挺羡慕她的,因为,她能够看清自己的心。而我……有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看清了,但却又对自己看到的东西害怕……” 她絮絮道,而顾轻涯听着,方才还有些难看的脸色渐渐又恢复了常态,只是一双狭长的黑眸轻轻眯起,望着她,若有所思。 “所以,月下翩跹想要的机会,何尝不是我的机会?或许……我可以借由她,真正看清楚我自己的心。你那么聪明,这样说,你可明白?”到了这会儿,闻歌才有些忐忑地望向顾轻涯。她哪里又真的不怕他生气呢? 倒不是她害怕他冲她发火,而是,她其实挺害怕他再向之前与月下翩跹做戏时那般,对她不管不问,那样……她真的挺难受了,不想再经历一回。 顾轻涯双手背负身后,就这样,沉定着黑眸,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却是久久不发一言。 看得闻歌都有些不安了,心想,难不成,他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或者是,他明白了,却还是决定生她的气? “你……”她张了张口,想道,怎么也得再说些什么才是。哪怕他真要生气,骂她都好,可千万别再学昨日那般了。 谁知,她才刚开了个头,却是被顾轻涯出声打断道,“不是困了么?那还不回房去睡?” 话落,惊就是这样利落地转过了身去。 闻歌望着他的背影,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却是终于松了一口气,然后,翘起红唇,笑了。 一夜无话,心中的事,都已放下,闻歌一枕黑甜,睡得很是美。 可是,却突然被一阵越来越高的吵嚷声扰了清梦。 不堪其扰地皱紧了眉头,又挨了片刻,终究是熬不住,坐起身来,竖耳倾听了片刻,她的眉间笼上了一层阴郁,却是再也坐不住了。 穿好衣裳,出了房门,刚好撞见从隔壁屋出来的顾轻涯和云懋二人,几人目光一对,面上皆是凝重。 而因为出了房门,那屋外的吵嚷声便是越发清晰地传进了耳中。 “……月下翩跹坏了族里的规矩,带回了一个女子,这可是我们许多人都看见的,现在想狡辩,怕也是狡辩不得吧?”这一把嗓音乍一听去,便觉有些耳熟,可不就是昨日拦着他们找茬,还肖想了云二许久的那位月下倾城了么? 几人面面相觑,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 正在腹诽间,便见得月下翩跹匆匆而至,“阿姐说了,她会想法子将她们拖住,我们快些从屋后的小路离开。” 顾轻涯却并不那么乐观,“我方才听到响动时,已经瞄过屋后一眼,那里也有人守着。”他与云懋住的那间房后也开了窗,只需一条缝,就可以窥见月下翩跹口中的那条屋后小路,而月下倾城虽然性子有些张扬,但却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的。这月下娉婷说她掌管中月下谷中的香阁,顾轻涯虽然不是很了解这香阁在月下谷中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但看昨日月下倾城她们对月下翩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只怕,这香阁对于月下族来说,是挺高权利的象征。那么,月下倾城今日上门来,既然是打着闻歌是女子,月下翩跹将她带进谷来,坏了规矩的旗号,那便一定要捉贼拿赃,这才证据确凿,好说话的,哪里会让闻歌轻易溜掉? 顾轻涯叹息一声,虽然屋后那些人,对于他们来说,并算不得什么难事,难就难在,要不惊动屋外的人。否则,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儿,届时要走,更是不易。月下娉婷打的主意,是让月下翩跹带着他们偷偷地走,可是眼下看来,那条悄悄走的后路已经被人家悄无声息地堵死了。 何况……此时,他们只怕想走,也已是来不及了。 吵嚷声由远及近,然后,顷刻间,便是响在了厅内,一群人眨眼间,便从屋外涌进了屋内,闻歌几人对望一眼,现在好了,瓮中捉鳖,无路可逃了。 “母亲,你看!我没有说错吧!月下翩跹果真是好大的胆子,竟不顾租规带了个女人回来,她这是根本没将咱们月下谷的规矩放在眼里呀!”一进了门,月下倾城便是四处逡巡,待得见到闻歌时,紫眸一亮,便已是扬手朝着闻歌这里指了过来,神色间,是藏也藏不住的得意。 被她称作母亲的,是个身穿暗红色衣裙,虽然丝毫不减月下族女子与生俱来的娇媚,但可能是因为年龄、历练,而显得要比围绕在她周围那群同月下倾城一般大的女孩子要稳重端庄了许多的女子。也正是这月下族现任的族长。 她的目光缓缓望了过来,紫眸幽深,从顾轻涯和云懋身上一一掠过,进而,才望定在了闻歌身上。又是那样毫无情绪波动,像是看着死人一般的表情,与昨夜,月下娉婷初见她时的目光,一般无二。 而这样的目光,闻歌不喜欢,很不喜欢。 309 剑弩张 “翩跹,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月下族族长的眼直接掠过闻歌,落在了月下翩跹的身上。 “族长,这事是我一时不察。翩跹她久在谷外,有些事情就疏忽了,这位姑娘是我的客人,只是因为我掌管香阁,没有办法抽身,这才让翩跹将人领了进来。不过,他们今日就会离开。还请族长看在我们是初犯的份儿上,从轻发落。便请饶了他们吧!若是果真要罚,族长罚我便是。”月下娉婷却在这时挺身而出,不管是为了护妹心切,还是为了闻歌他们尚未找到她要找的人,她都必然会护住他们。 “罚你?”族长却是幽幽冷笑,“娉婷,你掌管香阁,责任重大。你们姐妹二人,都是长老最为倚重的弟子,若是罚了你,我可对长老没法交代啊!”族长说着,目中带刺,便是往月下娉婷身上扎。 什么稳重,都是骗人的啊!难怪能够养出月下倾城那样张扬跋扈的女儿来了。 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看来,这月下谷中亦是逃不开那些个争名夺利。这位族长大人分明是对月下娉婷姐妹二人有心结,果真,更甚者,是对她们二人背后那位长老心有不满,所以,好不容易拿住了她们的错处,哪里会轻轻放过?看来今日这桩事,果真是不能善了了。 好在……他们也从未想过将自己的性命交托给月下娉婷姐妹二人,关键时候,还得靠自己才是。 月下族长的目光又轻飘飘朝闻歌扫了过来,“好了!废话少说。你们姐妹二人,我是得罪不起。可这位姑娘,我却是得带走了,按照族里的规矩办事,就算是长老来了,也说不了我半句不是。” “这不行。”月下翩跹却是促声道。 “哦?”月下族长高高挑起一道眉来,“如何不行?你阿姐说,你常年在外,难免疏忽,可是,谷中的规矩,你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你若是果真紧张这位姑娘的性命,起初便也不该忘,一时疏忽带她进了谷来。规矩不能废!这位姑娘若是到了阴曹地府,也会记得,是拜谁所赐。” “我……”月下翩跹一瞬间脸色涨红,嗫嚅着不敢言语,一双眼,却是有些心虚地往顾轻涯和闻歌的方向瞟,却哪里料到这两人根本就看也未曾看她。 其实,早在顾轻涯猜到此行对闻歌尤为凶险时,便已猜到了月下翩跹的小心思,未曾与她计较,不过是因为闻歌并没有真正出事罢了。但就冲着月下翩跹曾生了借这月下谷的规矩之手,除了闻歌的心思,他便对此人生不出半分好感来。不管此时她因何改变了主意,也不会让他有半分的改观。 闻歌不是傻子,自然也是在昨日,被顾轻涯点醒此行凶险时,便已明白了,这当中,月下翩跹的心思。只是,此时,却委实没有心思先去找她算账,而是,很不耐烦地看向那位族长道,“什么阴曹地府?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要去你自个儿去!想送本姑娘去,你们可曾问过本姑娘愿不愿意啊?”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么跟我母亲说话?” 闻歌这话可谓说得极不客气,旁人还好,只是暗地里想到此女也是个不怕死的,就是那月下族长也只是皱了皱眉,只是,望向闻歌的目光一瞬间便更是锐利,但月下倾城却是如何受得了这口气?当下,便是喊了起来。 那些与她们母女二人一道前来的,自然都是与她们一个鼻孔出气的,听得月下倾城这一喊,便是立时动了起来顷刻间,便是将闻歌几人团团围在了中间。 顾轻涯几人早有所备,也是立马背抵着背而站,兵刃已在掌中隐现,眼看就成剑拔弩张之势。 “看来,你们是打定了主意要以多欺少了?没想到,这便是月下谷的待客之道,真是领教了。”闻歌冷哼道,要说多怕?还真没有。即便她们人多势众,但一群看上去娇滴滴的女人,还能比韩铮所率的万鬼兵团还可怕?不见得吧?姑娘她可是见过世面的人,这点儿小阵仗就想吓住她?痴人说梦呐? “客?”月下倾城亦是随之冷哼,“我们月下谷从不待客。男人来了,留下种子,女人来了,那便做了花肥!” 嗬!闻歌想道,还真是与顾五这只狐狸所料半点儿不差啊!斜眼瞄了一眼顾轻涯,行啊!这都能料到!干脆去凡间摆个算卦的摊儿得了,就他这料事如神的本事,那肯定是客似云来,财源广进啊! 轻轻睐过顾轻涯一眼,目光再落在月下倾城身上时,却又是满心的不耐烦,“原来你们月下谷还有这么变态的规矩呢!这事儿,我来前可是没有听说过!”目光别有深意一般瞄向此时突然失了声的月下翩跹,这会儿不出头了?想看着她死啊? “那可跟我们不相干了。要算账,等你下了阴曹地府,成了厉鬼,再去找坑了你的人算账吧!”月下倾城说着,便是得意地笑了,好像闻歌的性命已是被她拿捏在了手中一般。 “都说了,什么阴曹地府,要去你们自个儿去!姑娘我,不敢兴趣!”闻歌却是没有半点儿怕忌,仍是不怕死地反唇相讥。 “还有工夫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你,扒了你的皮,将你做了花肥,你这张嘴还利不利索了。”这会儿,完全是月下倾城在发号施令了,反观她那位族长母亲,却是自始至终的沉默,但想必,她女儿的所作所为若是不合她心意的话,只怕她早就出声阻止了。现下看来,只能认为,她与她女儿的想法完全一致。 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闻歌冷哼一声,心中满是不屑。 而那边,月下倾城已经是一挥手道,“来啊!将他们给我拿下。男的,留活口。女的,死活不论!” 闻歌一边将红线隐伏在袖口,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哼道,这满谷的女人还真是想男人想疯了啊,居然这般差别待遇的? 眼看着那些人都蓄势待发,转眼就要攻了上来,闻歌几人亦是摆开了迎战的阵势,月下娉婷却是急了,连忙喊道,“族长!这几位是我请来的客人,你当真就要如此不顾情面?” 310 长不老 闻歌觉得吧,月下娉婷这句话,问得委实有些多余,毕竟,人家若是要顾及什么情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哪里会一大清早的,便带了这么多人堵上门来。 但是,也觉得若换了她时月下娉婷,在这样的情势下,只怕也说不出什么更有意义的话来缓和形势,没话找话也得说啊! 虽然这事,说到底,是她妹妹一手弄出来的,她要擦屁股也是应当,只是,闻歌也觉得,月下娉婷也确实摊了个难为的差事。 果然,觉得此话多余的,不只闻歌一人,那月下族长冷冷扯了扯嘴角,连话都懒得回月下娉婷的。 人多的一方,本就气势要足一些,又看月下族长如今是这个态度,登时个个鼻孔都要翘上天,然后,一步步朝着闻歌几人紧逼,这包围圈是越来越小了。 “住手!”眼看着双方就要打起来,突然响起了这么一声。 因为方才双方都在戒备,四下里很是安静,静到沉寂,所以,这一声响起时,很是突兀。 众人皆是一愣,继而转头望了过去。 “都聚在这儿是想要做什么?”视线尽头处,一个纤细的身影立在极致的风口,秋色晕染给她做了一幅背景,她穿一身暗色的衣裳,却是银发披肩,一双月下族女子传承的紫眸似是两弯紫月,嵌在她不怒而威的脸容之上。 “长老?!”月下族长先是回身,冲着来人恭敬地行了一个礼,然后,其余的月下族人纷纷朝着那处行礼,然后,自动自发往两侧退开,为来人让睐一条道来。 闻歌却是看得有些愣神,这……便是月下族的长老了? 月下族毕竟也不是凡人,这人除了一头银发披肩,还真是看不出半分老态,也不知到底年龄几何。但看这些人恭敬的姿态,即便是方才有些跋扈的族长与月下倾城母女二人也是瞬间收敛了许多,便是知道,这位长老在月下族中积威已久。 闻歌与顾轻涯匆匆对望一眼,也许,事情还有所转机? 须臾间,那长老已走到了闻歌他们近前。 这满谷的月下花妖,就他们几个外人,因此很是打眼,那长老一眼便瞧见了他们。但是,目光也只是若有所思般,在他们身上略作停留,便是转而落在了月下族长与月下娉婷几人身上,“出了何事?” “长老……”月下娉婷见到长老来了,脸上一瞬而逝的是欣喜,便是忙不迭要开口。 谁料,那族长却是抢先一步道,“长老!我知娉婷乃是你最为倚重的弟子,自来得你看重,可是今回,却是翩跹先行犯了族规,竟是将女子带进了谷来。这事儿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若是不依着族规处置,怕是难以服众吧?”月下族长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看向了长老。 长老皱了皱眉,目光又转而望向了闻歌几人,“带进谷来的外人,便是他们了?” “是的,长老。”月下娉婷连忙欠身道,然后,又是拿出了早前的那一番说辞,“这几位是弟子请来的客人,只因弟子看守香阁,不能轻易离谷,这才让翩跹将人带进谷中一见。可翩跹常年在外,一时疏忽了,才将一位女客给带进了谷来。不过,经了弟子的提醒,翩跹已是知道犯下大错,弟子已是责令他们今日一早就离开了。却没想到,族长消息灵通,竟是天未亮就带了这么多人,堵在了弟子家门前。” “你少话里带刺儿,我母亲是族长,知道了你们违反族规,带人来看个究竟,才好处置,有什么不对?”月下倾城却是立马就是扬手,指向月下娉婷,不忿道。 “倾城,住口!长老面前,哪里容得你造次?”月下族长却是声色俱厉地喝住自己女儿。 月下倾城面有不甘,但却还是乖乖住了嘴,退后了一步。 那月下族长却是扯开了一抹笑,望向长老,笑得意味深长道,“是非曲直,想必长老心中自有论断。” 竟是对月下娉婷的说辞,连解释也不曾,更遑论反驳了。 只是……高明!这一招,实是高明!闻歌在边上看得很是分明,旁观者清,更是看出了族长使的乃是一招以退为进。 本来嘛,众目睽睽之下,月下翩跹带了女客进谷,乃是不争的事实,不管是什么原因,违反了族规,便自然该罚。月下娉婷说什么,都有狡辩的嫌疑,而此时,族长什么都不说,只将事情交由长老处置,反倒让她显得大度了许多。 回头看看周围窃窃私语的月下花妖们,不时都是望着族长暗自点头,这可不就是赚尽了人心? 这一局,月下娉婷已是注定落了下乘。 只是……未必没有转机。 闻歌的目光,悄悄转向了那位长老。说到底,月下娉婷或是月下翩跹,之所以被这般针对,都只是因为,她们的背后站着的是这位长老。这件事,只是一个幌子,幌子背后,事实的真相就是,长老与族长的权利博弈。谁赢谁输,闻歌其实不怎么在意,只要,不再将他们当作棋子,她可以立马离了这处处变态的月下谷。 那月下长老却是敛目沉思着,目光与月下族长无声对峙,片刻以后,她沉冷下眸色,道,“霜华,娉婷,还有翩跹,你们几人随我进来。”说着,便已是迈开了步子,越活几人,先行进了月下娉婷家的一间厢房之中。 那霜华,便必然是族长之名了。她虽然心中对长老不满,但面上,却还算恭敬,听了这一声,先是与月下众妖们先是躬身送了长老进屋,这才直起身,与月下娉婷和月下翩跹姐妹俩,先后进了屋去。 房门,轻轻合上,也将屋外一众好奇的目光,阻隔在了外。 闻歌甩了甩腿,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一屁股墩儿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还顺便捶了捶腿,不满道,“站了这么一会儿,腿都酸了。”然后,又压了压扁扁的肚皮,可怜兮兮抬起头对顾轻涯道,“肚子也饿了!”然后,便是老实不客气地往云懋一伸手道,“云二,给点儿吃的。” 云懋有些没好气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吃呢?”说是这么说,但还是乖乖地掏出一盒点心递了过去。 311 峰回转 闻歌却是已经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一边吃,倒也一边不忘回答云懋道,“现在的情况怎么了?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饿着肚子,若是一会儿要打架,没了力气岂不吃亏?再说了,你看看……”下巴朝着紧合的那道房门一递,“这也不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难道她们一日不出来,我们就什么事也不做了么?所以啊,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这还是顾五的至理名言,既来之,则安之,对吧?”末了,还睨了顾轻涯一眼。 顾轻涯又好气又好笑,应了一声,“对!”然后,竟也是一撩袍子,跟着在闻歌身畔坐了,而且老实不客气地朝着闻歌一伸手,“给我一块儿!我也有些饿了。” 闻歌笑呵呵给了他一块儿,然后抬起头望向瞪着一双眼瞅着他们的云懋,挑眉笑道,“你呢?要饿着肚子担心,还是也要来一块儿?” 云懋自然不是傻子,被她这么一说,也明白了过来,自然是从善如流,“傻子才饿着肚子呢!” 月下族的女子们看着这几个人旁若无人地坐在一处,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间或还笑上两声,真是看得瞠目结舌。 有些人的牙根便咬得有些发酸了,“倾城,这几个人也实在太目中无人了。难道就由着他们这般?”月下倾城身边,便有人小声地咬起了耳朵。 月下倾城何尝不是恨得牙根痒痒?但她目光一闪,却是硬生生忍住了,只紫眸深处,怒火已是狂燃,“不急。此时长老在里面,若是咱们先动起手来,说不定还会落了下乘。且先耐心等等,一会儿再好好收拾他们。” 那人将惊讶掩在眸底,低声奉承道,“还是倾城你设想得周到。”心里却在暗暗纳罕,这月下倾城平日里,可是最受不得气的性子,而且,一旦气起来,就什么都不顾了。今日却是怎么了?居然也懂得稍安勿躁,大局为重了? 她却哪里知道,月下倾城亦是忍得异常辛苦。若是换了往日,她只怕早就忍不住动手了,可是,今日,她娘跟随长老进屋之前,特意嘱咐过她,知女莫若母,旁人都知她的性子,她娘又如何不知,有言在先,她可不敢忤逆了她娘,如今,除了等着忍着,又还能如何呢? 吃罢了一回点心,又喝了一盏茶,这会儿,肚子不饿了,然后,口也不渴了。等着等着,闻歌就开始不耐烦了,刚才那些个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的话,都见鬼去吧! 看她慢慢不耐烦地皱紧了眉心,目光一再往那扇紧合的房门上瞟,顾轻涯便知道,有些人怕是要忍不住了。什么既来之,则安之,那是他的人生信条,可不是她赫连闻歌的。 果然,下一刻,闻歌便是一蹭,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正要喊一声,“不等了。” 却听着那房门“吱呀”一声,竟是被人从里面拉开了,闻歌的话,便也顺势吞回了肚子里。 先走出来的,正是那位月下霜华,月下族长。 她的一双紫眸幽幽,一打出了屋子,便是往闻歌几人身上瞟来,很是复杂的眸色,却也很是专注。 专注到闻歌都以为她下一刻是不是就要下令她的徒子徒孙们群起而攻之,他们几个是不是要提早防范时,她的目光却已经移开了。 然后,出乎意料的,开口,却是说出了一句更是出乎意料的话,“今日的事,只是误会一场。大家都散了吧!”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意外。就是闻歌几人也是面面相觑,本来以为今日已是不得不战上一回,哪里料到此时却是出现了变化,这转机还是出在敌人那一方,这算不算是峰回路转? 惊讶的还不只闻歌他们,月下倾城愣了片刻之后,不满了,“母亲……”她还等着母亲出来之后,能够名正言顺地收拾这几个目中无人的人呢,当然,男的可以放过,女的,非要将她扒皮抽筋才能以消她心头之恨。 她一直都是以这一点来勉励她自己忍了又忍的,才能忍到现在,哪里知道,她母亲是出来了,却跟她说,她方才都是白忍了。这让月下倾城如何能够接受? 只是,刚冒了一句话,却见她娘的目光便已经冷如冰刀朝她扫了过来,警告似的盯了她一眼。登时,月下倾城便是浑身被瞪住,纵有再多的不甘与不满也不敢说了,一跺脚,一扭头,生起了闷气,但也只敢生闷气了。 将女儿收拾完毕,月下霜华的紫眸又是抬起,幽幽望向众人,“今日辛苦大家了。此事,既然是误会,就此罢了,大家就都先散了吧!” 月下霜华这个族长看来也还算有些威势,哪怕闻歌这个女客被带进谷来,违反族规是大家都看见的,不争的事实,而且,方才这样大张旗鼓地来,如今却是轻轻放下,以一句“误会”作结,要说哪一个心里不犯嘀咕?只是,听了月下霜华这一句,那些个月下族人就是有再多的嘀咕,也都烂在了肚子里,半个字不敢吐露。然后,便是要作势散去。 “霜华,先让大家等等吧!索性大家都在这里,便也将我们早前商量的几件事也一并向大家宣布了。”这时,屋内却是响起了这么一声,紧接着,那白发的长老与月下娉婷和月下翩跹姐妹俩前后从屋内走了出来。 只是,走在最后面的月下翩跹低垂着一张脸,偶尔轻扫间,便发觉她紫眸红湿,竟是哭过的样子。 须臾间,几人已经走了出来,那月下长老走至月下霜华身侧,与她并肩而立,望下听了她的话后,暂且停步的月下族人们,清了清喉咙道,“今日,大家都在这儿,我有几个决定要向大家宣布,都是早前与族长一并商议好的,只是,毕竟乃是族中内务,所以还得让大家知道才是。”然后,便是转头看向月下霜华,神色淡淡道,“霜华,由你来宣布。” 月下霜华垂了垂眼,然后点头,姿态很是恭敬。而后,这才抬头望向众人,道,“今日这桩事,虽然只是一个误会,但是,翩跹违反了族规,这是不争的事实,虽然这位姑娘是不知者不罪,尚可免除罪责,但翩跹,却是不能不罚。” 312 日如年 闻歌挑眉,这倒是喜闻乐见啊! 闻歌来了兴致,眼儿一挑,瞟向月下翩跹,觉得她那红肿的双眼极是顺眼,好奇地想道,不知道会是怎么个罚法? 月下翩跹显然已经知道这罚究竟要如何罚了,一提起,眼圈儿又是委屈地泛红。 闻歌哼了一声,委屈?她还好意思委屈?是不是若是她合了她的心意,被做成了花肥,她便不委屈了? “不知是怎么个罚法?”显然,对这个好奇的,也不知闻歌一人,方才还在生闷气的月下倾城立刻因为这个,又双目闪亮,战力满满起来。 她娘轻飘飘望她一眼,这回,倒是未曾斥责她了,而是顺势答道,“不准翩跹再随意出谷,让她替代娉婷,看守香阁,闭门思过三年整。” 月下倾城皱眉,“这算什么惩罚?”这香阁,本就是她们月下谷中,极为神圣的所在,能够侍奉香阁,那是至高的荣誉,在谷中便算有了权利,这根本是奖赏吧?哪里是什么惩罚?唯独,除了不能出谷这一件,不过,三年而已,于她们漫长的寿命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罢了,所以这让想看着月下翩跹倒大霉的月下倾城觉得不满,很不满。 “另外,此事是因娉婷而起,所以,即日起,娉婷失去侍奉香阁的资格,被驱逐出谷。”没想到,月下霜华尚未说完。 月下倾城眨眨眼,神色稍缓,没想到,月下娉婷居然被罚得比月下翩跹要重,想必是月下娉婷护妹心切,所以担下了大部分的罪责。月下倾城自以为了解地想道,然后便是忍不住笑了,虽然不是月下翩跹,但看着她姐姐受罚,却也不错啊! 而下一刻,她的笑容更是肆意放大起来,喜不自胜。是为了什么呢?自然是因为月下霜华接下来说的那句话。 “长老身边惯常都是娉婷这个弟子在服侍,而现在娉婷被驱逐出谷,翩跹又是戴罪之身,长老身边不能无人服侍,所以,长老方才已是选中了倾城作为她的入室弟子,自即日起,便与翩跹一道,进入香阁侍奉。” 这话,还真是有些出乎意料。众人皆是一惊,而月下倾城反应过来之后,便是欢喜非常,要知道,在月下谷,能够入住香阁,那便意味着前途无量,月下倾城从前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成为长老的入室弟子,都没能让长老松口,她这才对月下娉婷和月下翩跹两个嫉妒得很,处处看不顺眼,处处找她们麻烦。如今,骤然得偿夙愿,她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而其他众人在反应过来之后,便忙不迭向月下倾城道恭喜,月下倾城满脸的笑容,哪里还记得不久前的方才还在生闷气呢? 闻歌却是抿嘴笑了,原来如此。看来,这长老是做了些牺牲,而族长得了利益交换,这件事,才算是轻轻放了过去。 对于月下翩跹被禁足谷中,闻歌倒是乐见其成,虽然方才答应了她,但她自己出不去,也怪不着自己,何况,说到底,月下翩跹是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 而月下娉婷被逐出谷,倒是对于他们的事,更有利一些。 至于月下倾城和这月下谷中的其他繁杂事,闻歌却没有半点儿的兴趣,本就不关她的事,谁上位,谁落败,与她有何干?他们能全身而退,那便好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唯独那位银发披肩的长老,满腔的情绪尽数被掩盖在一片沉寂的表象之下,到底是喜是忧,闻歌却是半点儿也看不出来。 只是听月下霜华宣布了这几桩事,她便是语调淡淡地道,“好了!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大家便各自散了吧!” 目光轻轻在闻歌几人身上掠过,看不出情绪,但隐约有些探究。闻歌以为,她怕是有什么话要与她们说时,她却是转身走了,临去前,招了招手,却是叫走了月下翩跹。 月下翩跹目光哀怨地朝着顾轻涯这处扫了过来,转眼又是泫然欲泣,泪光闪闪,顾轻涯却是视而不见,月下翩跹纵是有满心的哀怨也没了发挥的余地,只得跟着长老走了。 而其余的月下族人也被族长挥着手散了。月下霜华和月下倾城母女俩虽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但最后的结果对于她们来说,不可谓不好,所以,母女二人神色都算欣然,只是,当娘的毕竟是一族之长,年龄阅历又在那里,所以毕竟要沉得住气一些,但做女儿的却是半点儿遮掩也没有,欢喜得很是张扬,只是,这个时候,也没人与她去计较就是了。 “几位,今日,闹得有些不愉快了。虽然只是误会一场,说什么不知者不罪,但我还是希望,你们往后行事再谨慎一些。别的地方我不管,但我却是不希望有朝一日再在月下谷见到几位了。”月下霜华一番话说得极不客气,然后,也不等闻歌几人有所反应,便是招呼了女儿一声,“倾城!我们走了!” 月下倾城高兴得有些晕陶陶的,甚至都来不及对闻歌几人扫去几个不满的眼神,便是乖乖跟在她娘身后走了。 闻歌在她们身后翻了翻白眼,“这么变态的地方,我也不想外来第二次,更不想再遇见你这么无礼的族长好吗?”要讲不客气,闻歌可不会输给其他人。 “几位!虽然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但为防节外生枝,我们还是快些出谷才是。”月下娉婷走上前道。 闻歌几人回头看向她,闻歌挑起眉道,“我们要走随时可以。倒是娉婷姑娘,既然是被驱逐出谷,短时间内怕是回不来了,不知可要收拾些什么?” “本就是孑然一身,何需收拾?”月下娉婷却是潇洒得很,说罢,便已是迈开步子,越过闻歌几人便是向前走去,当真洒脱得好似身后没有半点儿的牵绊。 来时有月下翩跹带路,出去时又有月下娉婷在,所以,虽然月下谷的阵法确实是处处凶险,但对于闻歌他们几人来说,还都是有惊无险。 待得重新站在山崖之上,望着脚下云海翻腾时,云懋忍不住松了一口气,生出几分劫后余生的感慨来,“总算是出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觉得有些脱力,从昨日到今天,不过是短短一日的工夫,他却觉得过了好久一般,这就是度日如年的感觉了吧? 313 初雪时 闻歌今日倒是难得的,没有趁机损他两句,很是厚道地放过了,却是转而望向了月下娉婷道,“你呢?可是要与我们同行?”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闻歌其实已经笃定了月下娉婷的答案。毕竟,月下娉婷要让她找的那个人,对月下娉婷而言,必然是极为重要,她早前是因为脱不了身,所以没有办法跟着,但现在不一样了。 在月下族其他人看来,月下娉婷是被逐出了谷,这是惩罚,但对于她自己而言,却未必就是如此。人说,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便是这个意思了。 可是,闻歌却没有料到,月下娉婷却是摇了头。“不了。事情交给你们就是,我们只需约定个时间地点,届时再见就是。” 闻歌挑眉,心中只觉惊疑,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月下娉婷又是丝毫不给他们喘息机会地道,“这眼看着天就要冷了,我估摸着你们就算能有个消息,只怕也要等到年后去了。这样吧,我们就等到来年开春儿时,二月初于永州再见。”话落,竟就是朝着闻歌几人利落地一点头,然后,已经转过了身,要走的架势。 闻歌完全愣住了,抬起手指,指着她的背影,张着嘴,却是半晌没有吐出半个音来。闻歌自认自己已经是个干脆的人了,但这一位……干脆得已经很是诡异了,难不成,她对那事那人的着紧,不过都是他们看错了的?果真是月下谷那个变态的地方养育出来的人,实在让人猜不透,看不懂,奇也怪哉。这桩生意,还真是……一言难尽得很呐!若不是有求于她,闻歌还真想做一回背信弃义的人,反悔不干了。 罢了,闻歌想。这有的时候,做生意做人吧,都决定不了会遇见什么样的人,但这生意,还得继续做的,就当自己倒霉吧!闻歌很是洒脱得想,回过头,正想宽慰两句,在她看来,小肚鸡肠得很,很是记仇,远不如他他来得洒脱的不三不四二人组,谁知,她的宽慰之词还在酝酿之中,身后,却又响起了去而复返的月下娉婷的声音。 “对了。怕你们误会,我这才来说一声。今日之事,虽有翩跹之过,但与你们也并不是没有半点儿干系。作为男人,既然心有所属了,便不要再随意牵扯别的女人心,而女人家……看不好自己的男人,届时,就不要怪别的女人。”丢下这么一席别有深意的话,外加各自望了顾轻涯与闻歌一眼,然后,在两人,尤其是闻歌还在瞠目结舌的时候,她又潇潇洒洒地转身走了。 “她……她有病吧?”闻歌指着她背影的手指都气得打着颤儿了,脸色微变地张着口过了半晌,才骂出了这么一句。随随便便就将别人的情绪搅成了风暴,她自己倒好,半点儿不受影响不说,抽身更是抽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 “她可不就是有病吗?”顾轻涯倒是淡定得很,从一开始,这月下娉婷就没有正常过吧? 云懋和闻歌两个脸色俱是难看,一时间,气氛便有些沉凝了。 过片刻后,云懋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闻歌黑沉如墨的脸色,然后,又轻轻用眼角挑了一下神色淡然,却一直没有半句劝的顾轻涯,咳咳了两声,“我们现在怎么办?” “慢慢查着,然后找个地方好好过个年。”顾轻涯答得很是顺口,在云懋与闻歌几乎不约而同往他看来时,他轻轻挑起眉梢,笑得有些意外,“你们不同意?还是……有更好的主意?” 这几日,北风都刮得很紧,今早起,天色便黑沉沉的,厚重的铅云一层层往下压着,好似就压在人的心口之上。到了午后,终于开始有细碎的雪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上飘霰而下,像是细盐轻洒,却是越下越大,渐渐地,便如鹅毛之态,扯絮之势了。那风卷着雪,打着旋儿,好似能迷乱视野,很快,天地间,便只剩下了一个颜色。 这场酝酿了多时多日的雪,总算是如期而至。 房内燃着一个烧得很是旺盛的火盆,本来应该是暖和的,可这温暖,却被敞开的窗户里卷进的一股冷风给吹散了。 顾轻涯推门而入时,便是皱了皱眉,然后,快步走了过去,便是抖落开了手里的斗篷,轻轻罩上了她的肩头,一边已是将她往后一拉,道,“做什么站比窗边吹冷风?若是着凉了,到时熬了苦药,可有得你受。” 窗边站着的人,自然除了闻歌,不做第二人想了。 被顾轻涯从窗边拉开,她也不恼,一双黑金色的眼瞳仍然是亮晶晶的笑意,“哎哟!我只是一时贪看这雪,所以忘了啦!不过还好,我没有觉得冷啊!”话是这么说,被顾轻涯从窗边拉着到桌旁坐下时,倒也是乖得很。 顾轻涯沉凝的黑眸深处闪过一缕柔色,但却终究是没有坚持将那扇半敞的窗给关上,只是将她带离了窗边,便是作罢。“就算要看,也得离着那窗户远着些。风口上可是凉得很。” “知道啦!我最近这身子确实是有些不中用,但还不至于连这点儿冷风也扛不住的,你呀,就踏踏实实地将你的心揣回肚子里,啊!”闻歌应得爽快,还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顾轻涯抿着嘴,一时没有言语,却是快手快脚,从暖壶里倒了一杯热茶递了过去。 闻歌连忙将那茶杯握在了手里,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僵冷的手指慢慢有了知觉,轻吐一口气,才道,“今年这天儿怎么格外的冷?我记得,我去年就是到了滴水成冰的时候,也只一件单衣就过来了。今日……这才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我怎的就已经裹成了熊一般,而且,还时时刻刻都觉得不暖和似的?难不成我这是又老了一岁,所以越不中用了?” 闻歌这话,虽然有埋汰自己的意思,但话音里一直带着笑,语调更是轻松,很明显的,就是玩笑。 顾轻涯目下闪了闪,道,“这天儿冷不冷的,有什么打紧?觉得冷那表多穿些就是,又不妨碍什么。” 闻歌嘻嘻笑,“也是。”而后,想起了什么,便是转了话题,“对了,这雪下得这般大,也不知云二有没有往回赶?” 314 起争执 正说着云懋,房门便突然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一个雪人就冲了进来,一边脱去了身上落满了的外裳,一边抖落着头上的落雪,道,“这雪一会儿的工夫就下得这样大,从前听大哥说起时,我只觉得新奇,等到真见到了,才知道啊,那些什么美啊的,都是那些闲着没事儿干的人才能写得出来的,这出行的人啊,却是巴不得它别下呢,忒不方便。” 一进门就是喋喋不休,除了闻歌刚刚提起的云懋,还能是谁?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沧溟岛位于东边海上,常年都是温暖如春,几乎没有四季之分,云懋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下雪呢,起初只觉得兴奋,没过多大会儿,便只觉得不便了。 “先过来喝杯热茶暖暖吧!”闻歌指了指桌上的暖壶道。 顾轻涯也是已经抬起暖壶倒了杯茶,云懋走到桌边的空位上坐下,嘻嘻笑道,“冷倒不是多冷,只是这雪有的时候飘到眼睛里,很有些不舒坦。”说是这么说,云懋还是乖乖地捧起那杯热茶,喝了一口。 闻歌抬眼看着他身上薄薄的一层衣料,眉毛上的落雪尚未抖落完,却不见他走半分的瑟缩,还真是半分抖没有觉得冷的样子,略略笑了笑,有些感伤一般,“这年轻啊,真是好!” 云懋有些奇怪,最近闻歌怎么常说些这种摸头不着脑的话? 顾轻涯却是轻皱了一下眉头,回头望了望闻歌,她却已经笑着带开了话题,“怎么样?你这几日忙活下来,可有什么收获吗?” 说到这个,云懋也是面色一整,神色间却是有些肃然。不需他再说什么,从他这个表情当中,闻歌与顾轻涯都猜到,必然又是没有什么好结果。 果然,云懋便道,“这几日,我算是跑遍了长离城,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李崇明,与之前在永州和临海郡时一样,倒是有人记得月下娉婷,毕竟,那时的月下娉婷很是貌美,见过的人,都不该轻易忘了才是,何况,才不过屈屈十年的光景。可是,那些人的印象里,却都是月下娉婷独自一人,她身边,根本就不曾出现什么男子。” 这两个月的时间,从秋至冬,他们从月下谷离开后,可一直没有闲着。 从李崇明的家乡永州开始,再到从那枚玉环上看出的,李崇明与月下娉婷初遇的临海郡,他们都走了个遍。 每个地方也都停留了不短的时间,由闻歌借由溯术,感应到他们所去过的地方,而后,由顾轻涯和云懋想尽各种办法细细查验,却没有料到,结果都是一样。 那就是,闻歌借由玉环,通过溯术所感应到的,他们所经过的所有地方,那些对月下娉婷有印象的人,都只记得她,并且认为她自始至终都是只身一人,不存在什么相伴身侧的男人,那个月下娉婷口中,和闻歌所感应到的,那个名为李崇明的男子,好像是她们臆想出来的一般,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你们觉得,这李崇明其人,当真存在吗?”云懋原本是没有怀疑过的,但是这一路走来,一路查过,他却不得不怀疑。“会不会……根本就没有这个人?一切,都只是月下娉婷给杜撰出来的?你们知道的,她这里……”云懋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头,“有些不太正常。” 闻歌却是摇了摇头道,“这不可能。”闻歌的语调很是斩钉截铁,“就算月下娉婷说的话,不能当真。可我们是根据我所感应到的为线索去找的,这不该有错啊?” 云懋咳咳了两声,欲言又止,好一会儿后,才有些尴尬地笑道,“闻歌,有句话,我说了你别生气啊!你这个溯术……是借由物品来感应回忆,称为‘溯’,早前我们虽然一路过来的,我也见识过你溯术的厉害之处,可是,这东西毕竟很是虚无缥缈,难道就不会有出错的时候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闻歌越听越不是滋味,眉头皱了起来,“你这是在怀疑我啊?”口气已经有些不好了,她本来就不喜欢遮掩自己的情绪,心里不高兴,自然就在脸上表现了出来。 云懋连忙摆手道,“看吧!你又想歪了吧?我都说了,我怕说了你又不高兴吧?我不是怀疑你,或是怀疑你溯术的意思,只是吧……凡事总有个万一吧?” “什么叫万一?说得好听,你不就是怀疑我吗?”闻歌眼里燃起了火。“我的溯术效果怎么样,我比你清楚,它不可能出错。” “哈!怎么就不可能出错了?若是没有出错,那你倒是说说看,这李崇明人在何处?难不成竟是人间蒸了?”云懋也是有些火了,当下便是嗤笑着反驳道。 “你……”闻歌怒极,脸色便是一沉。 “好了,你们两个。”边上一直作壁上观的顾轻涯终于开了口,却是一边给了一棒,毫不偏颇的样子,“闻歌,阿懋他也是就事论事,并不是针对你的意思,你不用多想。阿懋,这件事,未必就是闻歌的溯术出了错。” 可惜,他这一番看似不偏不倚的话,那两人却都是不服气。 “小五,你也太偏着她了吧?今日这事儿,我也没说是她的错啊!这世间,再厉害的法术也有失灵的时候,她的溯术怎么就可能是万无一失了?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得想办法弥补,而不是一味地一条路走到黑吧?若是她果真这般刚愎自用,若是就是她的溯术出了错呢?要是我们一早的方向就错了,那这些日子岂不是都在做白日功?但若是之前错了,也不打紧,咱们现在纠正了不也还来得及吗?只要不一错再错就好了,不是吗?”云懋的口才不得不说,还是极佳的,即便处于怒火之中,一番话说来也是有理有据,丝丝入扣得很。 但闻歌却是听得很是不以为然,她怎么就刚愎自用了?还有,顾五怎么就是偏着她了?她怎么就不觉得了呢?她还觉得,顾五是偏着云二货呢?说他什么也是就事论事,不是针对她,她看啊,这云二就是看她不顺眼呢!就是针对她呢!于是闻歌轻轻哼一声,语调还是坚持得很,“别的法术会不会失灵我不知道,但我的溯术,绝对不会。” 315 步步难 “小五,你看她的态度。”云懋更是不满。 “我怎么了?”闻歌亦是半点儿不肯认输。 眼看着两人又是谁也不肯让谁,互相梗着脖子的样子,顾轻涯也觉得有些头疼,不由皱紧了眉心,压低嗓音沉声道,“都给我闭嘴!” 你还真别说!顾轻涯这一声虽然不是特别大声,但却很是管用,云懋是立刻住了嘴,就是闻歌,表面不肯服软,但也是哼了一声后,便是扭过头去,不理人了。 顾轻涯神色亦是沉肃,见两人都沉默下来,这才道,“这件事,确实有些蹊跷,但问题,却未必是出在这里。” 这话一出,云懋也好,闻歌也好,都俱是神色一敛。一个若有所思地皱眉沉吟,另一个,便是直截了当问道,“小五,你有什么看法?” “闻歌对她溯术高兴到的东西很有信心,这必然是一次次事实得到应证的结果。所以,我也相信她。” 云懋听罢,皱了皱眉,虽然他觉得这样的信任,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觉得,这样的信任怕是建立在小五对闻歌的喜欢之上的。但是,事到如今,他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沉默。 当然,云懋是不知道,顾轻涯与闻歌一起经历了什么,如果他知道的话,或许,就不会再对这样的信任感到奇怪了。毕竟,数次的生死交托,他们之间,经历了这么多的事,那些事的重量,足以承载起这样的信任。 顾轻涯这番话,让云懋皱了眉,却也同时,让闻歌的眉心舒展了些。原来,被人怀疑,与被人信任的感觉,还真是不一样的。她如今,果真是不同了。从前的闻歌,独来独往惯了,几时起,居然也对旁人的看法,这般在意了? “那你认为,这蹊跷,应是在何处?”眉宇舒展了,闻歌的心境亦是随之平和,再没了方才与云懋斗气时的浓重火药味儿。 “不知。”顾轻涯轻轻摇了摇头,眉宇间亦是含着淡淡忧虑,“你借由溯术感知与我们查到的事实不能吻合,那这两处,便必然有一处是做了假。” “那必然是玉环做了假啊!”云懋答得理所当然,他们查验的法子要经由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这哪里是能轻易做得了假的?既然,闻歌那么肯定她的溯术不会有问题,那若是一早就有人在玉环之上动了手脚呢。 “玉环是死物,要动手脚,自然有办法。可是……又是什么人呢?何况……就是月下娉婷和月下翩跹姐妹俩,亦是不知,我们拿这玉环所为何用。我懂溯术之事,世上知晓之人本就甚少,她们又怎么会事先便做了手脚呢?”闻歌却是全然不一样的看法。 “那照你这么说,你是觉得,有人在我们经过的这一路上都做了手脚?这怎么可能?”云懋嗤笑。 “不!也不是不可能。”一直沉凝着眸色,并未言语的顾轻涯却是突然黑眸一沉,道。 “这……怎么可能?”云懋不信。 “若是有人,事先便刻意抹去了李崇明此人存在的所有痕迹呢?”顾轻涯抬起一双黑眸,眸色已是全然的沉定。 “这是为什么?不想让人找到他?那会是什么人?他自己?还是……他为之负了月下娉婷的那个人?”因为是顾轻涯说的,所以云懋即便觉得不怎么可能,还是顺着他的思路往下想道,说罢,抬起头,却是见顾轻涯与闻歌皆是神色莫名地望定他,看得他心头一阵惴惴道,“你们这么看着我作甚?” “是谁告诉你,李崇明是因为什么人才负了月下娉婷?”闻歌眉心紧蹙。 “没有谁告诉我啊!我猜的嘛!男人嘛,除了见异思迁,还能因为什么负了自己的恋人?而且,这月下娉婷虽然脾性是古怪了一些,但长得,那真是没话说的。再说了,你不也说了,你感应到的,这李崇明对月下娉婷是真心的么?那他后来,负了月下娉婷,除了这个原因,还能是什么原因?”云懋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 “原来是猜的。”闻歌轻轻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她当真遗漏了什么地方呢?心房一松,她随即又是道,“在我看来,李崇明要因为别的女人,见异思迁的可能性,不怎么大。这个你们相信我,月下娉婷与李崇明的过去,是我感应到,这点儿作为一个女子的感觉,我敢确定。” 云懋这回是连问什么叫女人的感觉都懒得再问了,反正,都是闻歌有理,而他们三人当中另一人,必然是站在她那一边的。所以,云懋很识时务地闭了嘴。 云懋没挑事儿,顾轻涯也不用当和事老,所以,点了点头,便将这事儿带过了,转而道,“不管这李崇明到底对月下娉婷是不是真心的,又是因何成了负心人,但看月下娉婷的样子,我觉得,李崇明若果真是她臆想出来的,那她果真是病得太不轻。但我宁愿相信闻歌,因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再难找,也还有希望。但若是一个臆想中的人,那便只有绝望了。” 云懋打了个哆嗦,是啊!他方才没有想到这一层。若是果真没有李崇明此人,他们要拿什么来与月下娉婷交换他们想要的消息?云懋才现自己竟一时想岔了,这样的大雪天儿里,居然顷刻间就出了一头的冷汗。 “若是李崇明真有其人,那便是阿懋方才想不通的那点了。难道真的有人在这一路上都动了手脚,或是对月下娉婷与李崇明的过去动了手脚。这个人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目的,都还两说。要全然抹去一个人存在的痕迹,这可不是普通力量能够办到的。” 顾轻涯这话里的深意,闻歌与云懋都明白,当下,都不由正襟危坐起来。 若是这背后果真是有人特意抹去了李崇明的存在,便必然不是普通人。而这个人,很显然,不想任何人找到李崇明的踪迹,那么,他们行事定然便是阻碍重重,若是再一不小心惊动了那个人,只怕……就更是难办了。 虽然,这一切都还只是他们的猜想,但哪怕光是猜想,云懋便已觉得通体凉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难不成要在这里知难而退? 316 问期限 顾轻涯摇了摇头,也是面有难色。“我也不知道。按理说,只要施用法术,必然都会留下痕迹。但我们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而且,这样的法术,绝不是普通力量能够办到的,若是惊动了这人,只怕就有更大的麻烦。”连那人的法术出处都一无所知,要查出什么痕迹,又谈何容易? “可是事到如今,难道我们要放弃,不查了吗?”云懋眉心狠皱。 顾轻涯张嘴,想说,放弃,也不是不行。 谁知道,闻歌却是先于他道,“不行!自然不能就这么放弃了。” 云懋听罢,也是点了点头,“是啊!好不容易能有聚魄的消息,不能轻易放弃了。” 顾轻涯见状,幽幽叹了一声,而后,扭头看向闻歌,“你早前通过玉环,能感应到多么清楚?那个李崇明……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就是一个落魄江湖的剑客罢了。”闻歌应道,抬起头见顾轻涯眉头紧锁着,好似沉思的模样,她心头一动道,“你莫不是在怀疑,他不是普通人么?” “此事……我不怎么敢断定。”顾轻涯倒是并不意外闻歌能看穿他的心思,若是果真能够心意相通,他才是求之不得。 “其实,我也一直觉得奇怪,刚才,听你们一说,我就觉得更奇怪了。如果,是有人用法术抹去了李崇明存在的痕迹,那么,为什么却又独独漏掉了月下娉婷这里?还有……除了月下娉婷的这块玉环,别的任何地方,我都再感应不到任何的东西?这个总有些说不通啊!”若不是从玉环上感应到的回忆太过真实,情感太过强烈,只怕就连闻歌也要怀疑,那些事情,都是月下娉婷臆想出来,根本不曾发生过的事情了。 “这玉环是死物,它的记忆,可会受主人的影响?”顾轻涯眸中一闪而没,尽是精光。 闻歌摇了摇头,“按理是不会的。人的记忆,可能会因某些事情而扭曲,美好与否有太多主观的感受,但是,这玉环却不会。” “可是……你之前不也说,你能感受到的,这玉环的记忆就只到长离城了。难道,这长离城就是他们之间的结束?” 闻歌摇头,“我不知道……虽然记忆很散碎,可是那时看上去,他们之间没有问题啊……除非,出了什么事,否则怎么会突然就……” 几人皆是沉默,问题又回到了最初,个个一筹莫展。 “难道……就没有什么法子么?”云懋问得有些绝望。 “若是月下娉婷在这里,我们还可以暗地里查验一下,她的记忆是否有被人施法的痕迹。这些普通人,却只怕是承受不起。”虽然有能够探查是否被人施法的法子,但却亦要动用法术才行,而且,极是霸道,这些普通人根本就承受不住。 “若是月下娉婷在这里,那倒要好说许多。我的溯术当中,有一种溯梦之法,倒是可为一用。只是可惜了……”可惜了说再多亦无用,因为月下娉婷不在此处。 “既然暂时没有法子,那就别多想了。”反倒是顾轻涯最为洒脱,明明与他切身相关,但他那般淡然洒脱的姿态,反倒好像没什么大不了似的。“既然来了长离城,倒不若去看看,能不能寻到你外公的踪迹。”抬头见闻歌也好,云懋也罢,都是紧锁着眉心,一筹莫展的样子,他不由笑道,“好了!你们!担心那么多做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倒还不如吃好睡好,天塌下来当被盖,有什么大不了的?这会儿也晌午了,你们该饿了吧?先等一会儿,我去弄些吃的来。”说罢,便是起了身,快步出了房门去。 房门轻轻合上,听得顾轻涯的脚步在廊上远离了,云懋才是双肩一垮,抬起手,很是疲惫地抹了一把脸,神色有些颓败地道,“对不住了,闻歌。我方才……我只是有些急,并不是特意针对你的意思。” 闻歌此时还真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了,“云二,你告诉我,若是找不到轩辕神珠,顾五会怎么样?”闻歌有些不太好的预感,若非如此,云二也不会这般急。 云懋神色略黯,而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小五本是镜海神族,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自出生起,他只要沾水,便会痛不欲生。小五的父亲,是镜海神族的族长,与我父亲很有些交情。小五出生后不久,他到沧溟岛上,与我父亲闭门密谈许久,谈得是什么,旁人一概不知。但大抵怕就是与小五有关,因为不久之后,小五便被送上了岛,成了我父亲的入室弟子。他还没有开始认字,便被我父亲教着洗髓修行,吐纳打坐。他到底是什么毛病,我是不知,但我曾偷听到父亲与母亲的谈话,小五这毛病怕是只余易骨换血一途了。” “易骨换血?”闻歌惊呼,她是当真不知,顾五的那个毛病,竟是严重到了这个地步。这易骨换血之说,闻歌虽不甚明了,但光听这个字眼,便也知当中凶险。 云懋点了点头,神色有些黯然,“想来,小五的毛病多半是与他的血脉有关。这当中的细节,我却不甚分明,但这毛病也不知该说是福是祸,至少因为这个,小五到沧溟岛拜师学艺,反倒是躲过了一劫。” “你说的,是镜海神族的灭族之劫?”这个闻歌倒还不至于孤陋寡闻到全然不知。 云懋点了点头,带着一丝叹息,“我虽然庆幸小五躲过了那一劫,却是不知,对于他而言,旦夕之间,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从此在这世上,成了一个孤儿,虽然活着,却要这样活着,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不管怎么说,他还活着,对于我们来说,是幸事。而且,我们也要想尽一切办法,让他继续活下去,不是吗?”闻歌黑金色的双瞳沉淀成了一片坚定。 云懋点了点头,是啊!得让他继续活下去。 “要找到轩辕神珠……可有期限?”闻歌深吸了一口气,闻歌已大抵猜到,那轩辕神珠便是为了给顾轻涯易骨换血所备的东西,毕竟,骨血天生,要易骨换血,谈何容易?而且,易骨换血,还要保证他的安全,那必然要有强大的力量作为支撑,如今,闻歌对为何要找轩辕神珠,并且一定要找到轩辕神珠,突然有了更深切的体悟。 如今,只在于这个期限。 317 病了吗 云懋又是摇头,“我父亲倒并未说过明确的期限,不过,我觉得还是越快越好。小五发作时的样子,你也见过。早日找到轩辕神珠,早日易骨换血,他或许就能早日少受些苦楚了。” 没有期限,这总算是个好消息。闻歌轻轻松了一口气,随即点了点头,“你说得对,是得尽早。” “你……左右暂时也没了法子,这几日便也闲着没事,咱们既然已经到了长离,你便寻空去找找看,没准儿真能找到什么线索呢?”云懋神色有些不自在地道。这话题,却已经是转到闻歌的那一桩事上去了。想起得知闻歌苦寻的外公居然是三界闻名的战神,破日神君寒朔时,自己那险些下巴都要掉了的蠢样儿,云懋还是觉得丢脸至极。 好在,闻歌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尴尬的神色,敛下了眸子,没有应上一声,只眼底,有些情绪,刹那间,灰飞烟灭。 这一场雪,直下了几日才歇住。彼时,整个长离都成了一片雪白。 而自入冬以来,闻歌便格外地怕冷。所以,这样的天气,哪里敢出门?便是一直窝在客栈里,好在,有顾轻涯在,每日里变着花样儿地给她做好吃的,光是猜测和盼望着今日又会吃什么,便已耗去了闻歌不少时间,即便出不得门去,而这雪,除了头一天尚觉新奇之外,如今,却是已经没了看的兴致了,就算是这样,一时倒也不曾觉得无聊。 直到过了几日,雪停了,日头出来了,又一连放晴了几日,化雪的风也不再刺骨了,闻歌这才与顾轻涯一道出了门,但也穿了厚实的棉袄褥子还不够,外面还裹了厚厚的皮毛大氅,即便是这样,她还是没一会儿,就被冻红了鼻尖。 好在,雪已化得差不多了,走在这山道之上,倒是不至于深一脚浅一脚,只是,走了几步,闻歌就停了步子。 “这日头暖着,景色也不错,可惜啊,是我这身子愈发的不争气了,才走了这么几步,竟就喘上了。哎呀!不走了,咱们还是回吧!”闻歌甩了甩手,语调倒是洒脱得很。 顾轻涯倒也没有拦她,只是神色沉定地跟着她转了身,走了几步,这才道,“好不容易来了这长离山,虽说是机缘巧合,但也算是天意吧?你当真就不再四处看看,万一真能寻到什么线索呢?” 闻歌停下步子,脸上刻意的笑容收了收,轻缓但却坚定地摇了头,“不了。”顿了顿,她才又道,“前日,沉雨来时,你也在场,他说的话,你也都听到了。从得到消息到现在,整整两个多月的时间,沉雨就差没有将整个长离山都给翻个底朝天了,可是,还是半点儿蛛丝马迹也没有。沉雨办事,我是知道的,他跟了我外公数千年,最是稳妥细心,若是连他都一无所获,我又哪里有本事,或者是有那个运气,刚好撞见什么线索呢?” 闻歌说着,嘴角半弯,已是泛了苦。 早先,从焉若那里拿回朝天戟,得到长离山那个线索时,因为轩辕神珠那里也有了消息,那时,闻歌便先去了那一方,但却也并没有放弃这里,而是将消息传去了这三年来,也一直都在下界,四处找寻寒朔踪迹的他座下神将沉雨处。 这两个月来,闻歌为了轩辕神珠之事忙前忙后,那沉雨也没有闲着。 将长离山方圆几十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就差没有掘地三尺了,可是,别说什么寒朔神君了,就是半点儿有关寒朔的线索亦是没有寻到。 寒朔座下四大神将,倒是对他忠心耿耿得很,即便是对着闻歌这个已经隔了一代的寒朔外孙女,亦是当成了小主人一般,恭敬有加。 前日,沉雨传递消息来时,才偶然得知闻歌居然也在长离城中,便亲自赶来与闻歌回禀了此事。 闻歌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但真正等到那丁点儿的希望也破灭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打心底里的失望。 苦寻三年,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丁点儿的线索,却又就这么断了,好似顷刻间,便被这场一连数日的大雪给湮灭了所有的痕迹,再无迹可寻。 有那么一瞬间,闻歌几乎以为,焉若是骗她的。可是……为什么呢?她与焉若素不相识,她有什么理由要骗她?还有……那把朝天戟,是确确实实,骗不了人的。 前日,说实在的,闻歌确实心绪不佳。但,她从来就是不让自己心绪不佳超过三日的人,所以,今日,顾轻涯特意带她出来转这一圈儿,不管是为了让她散心也好,还是为了别的,都委实有些多余,不过他的这番心意,她领了就是。 “好了,咱们回吧!这长离城、长离山……这名字,取得便委实不太吉利。” 这回,顾轻涯没有拦,更再没有说话,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回了城中,他们所居的那家客栈。 进了房门,顾轻涯却是拦住了闻歌,然后,递给了她一个瓷瓶,“还是跟之前的一样,每三日一粒,千万别忘了。” 闻歌这回,却没有马上接过,而是神色莫名地低头望着那只瓷瓶,眸色微敛,过了好一会儿,她眼中的神色一点点坚定,她抬起头来,望向顾轻涯道,“我一直想问你,我自问自己没有病,可你为什么……一直给我吃药?这是什么药?而且……为什么,就是从吃这个药开始,我的身子就大不如前了?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这到底是怎么了?难不成……我当真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闻歌的语调仍然是玩笑一般的轻松自在,但眸色却是深沉,定定望在顾轻涯面上。 顾轻涯握住那只瓷瓶的手一顿,但神情却是没有半点儿闪烁,轻声问道,“你可是担心,我在这药里动了手脚,害了你么?” 闻歌听罢,低低笑,“怎么可能?若是我果真怀疑你,哪里会乖乖吃下你给我的药?在你眼里,难不成我竟蠢成了这样?” 顾轻涯不语,却是将那瓷瓶又往闻歌跟前递了递,用意,不言而明。 闻歌望着那只瓷瓶,目光黯了黯,“看来……你是不打算回答我了?”闻歌目光轻闪,不等顾轻涯回答,她便是劈手夺过了那只瓷瓶。 318 魔魇毒 “算了,你若实在不想说,那也没关系。若是实在病得厉害,那也没关系,左右我也活了这么长时间了,虽然还没有找到寒朔,还没有嫁人,确实挺可惜的,不过……生死有命嘛……我挺看得开的。”将那瓷瓶握在手里,闻歌垂着眼,开始喋喋不休。 “哎哟!”下一刻,脑袋便是挨了一记脑瓜崩,她哎哟了一声,抬起头来,瞪大着一双黑金色的眼瞳,指控似的望着他,“你干什么?” 顾轻涯弯弯嘴角笑,“谁让你这小脑袋瓜成日里不知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自然该打!” 闻歌不服气,张了嘴还想反驳,唇才半张,便被他伸出的食指压住,抬起眼,见他双眸幽深,神色带着笑,但却坚定而认真,“好了!再不要说些不讨喜的话了。有我在,自然不会让你觉得可惜。即便是阎王爷,也别想跟我抢人!” 他这一句,音调并未刻意地拔高,甚至语调清幽而飘忽,但每一个字,却又好似含着力拔山兮之势,掷地有声,霸气十足。 闻歌原本内心还有一丝隐隐的惶然,到这一刻,全是彻底消失不见了。弯弯唇角笑,罢了,不管这背后的真相是什么,信他,也就是了。生生死死,交托了这么多回,若是果真在劫难逃,也不过是这次运气不好,赌输了罢了。 见她笑了,顾轻涯也是弯了弯嘴角,两人相视而笑,顾轻涯放缓了嗓音,压在她唇上的手改而抬起,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好了,刚才不是喊着累了么?累了便去歇着吧!” “嗯。”闻歌点了点头,将他给的那只瓷瓶握在手里,转身进了她的房。进了房后,倒了一杯水,从瓷瓶里取出一颗药要吃时,一股有些刺鼻的血腥味冲鼻而入,她皱了皱眉,想着该问一问他的,这药到底是用什么药材制的,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儿? 回过头,要待出门时,才听见隔壁的房门开了又关的声音,闻歌耸了耸肩,算了,也不是多么要紧的事,明日再问就是。然后,便是就着热水,将手里那颗药丸给吞了。 她哪里知道,在她房门刚刚合上的刹那,顾轻涯的脸色便是一变,他咬了咬牙,忍住了,僵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艰难地以平日里的沉稳,走到了隔壁房门前,轻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然后,反手关上了房门。 就在房门关上,室内光线暗下来的一瞬间,他却是再也忍不住了,脚下一个趔趄,便险些栽倒在地,他险险地以手撑地,才没有扑倒在地,而是跪在了地上,“噗”一声,一口隐忍多时的血,便是化为一道血箭,喷吐而出。 “原来……竟是这样。”一道轻飘的女声突然飘过耳畔。 顾轻涯神色一凛,“什么人?”目光同时冷锐如剑般往房间一隅扫去。 因为外边儿天冷,所以窗户半合,加上没有点灯,屋内很暗,一时间,没有瞧见什么身影,但顾轻涯的目光却就是一瞬不瞬,紧盯着那一处。 终于,低垂的帐幔无风而动,一道幽梦般的蓝影缓缓从暗处踱了出来,“今日见她居然还能安然无恙地站着,我便觉得奇怪。原来……竟是因为你,用心头之血为引,缓解了我的魔魇之毒。” 屋顶上的残雪被阳光映照着,从半开的那道窗缝处投射进来,刚好映在来人的脸容之上,映出一张艳丽无双的脸,丹凤眼似含着无限风情,红唇妖艳,竟是他们早前在那山庄之中有过一面之缘的焉若。 顾轻涯缓缓从地上站直了身子,抬起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血痕,一双黑眸冷沉似冰,“我早料到是你。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放过她。”那日,闻歌的手臂被那些偷袭之人的法器所伤,旁人或许看不出,他却瞧见伤口处,有一缕蓝烟漫过,那是魔魇之毒特有的表象,他当时便是心头一紧,虽然很快给闻歌喂下了一颗解毒药丸,但他深知魔魇之毒霸道至极,一般的解毒药丸根本奈何不得它。他只得想法子,每月一瓶以心头血为引炼制的药丸,但也只能勉强压制住毒性,闻歌体内的毒素还是渐深,所用的心头血分量,只能一月多过一月。如今,才会虚弱至此,方才,竟连有人藏匿屋中,也未曾发现。 焉若红唇弯起,低笑两声道,“哪里是我不放过她?分明就是你不放过她。她身上的东西,我们已经拿到了,本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生死互不相干。可你……却不肯放过她。今次的命令,是尊主亲自下达的……少主很清楚,若不是因为你不肯放过她,她哪里还用经历这些?尊主的手段你清楚,他若决定了的事,谁也阻止不了。这回,你用心头血延缓了她体内的魔魇之毒,倒未必能救得了她。我倒要看看,这回,是你死,还是她死。” 话方落,喉间却是一紧,被人紧紧锁扣住。顾轻涯身如鬼魅一般,化为一道黑烟便已飘至她身前,手一伸,便是毫不犹豫地锁在了她咽喉之处,钳制了她的呼吸,只需再用力一点,就能轻易夺去她的命。 顾轻涯一双黑眸,冷锐如冰地看着她,咬牙道,“焉若……你不要以为,我不会杀你。” 哪怕被人箍住喉咙的滋味绝不好受,何况,是被人拿捏住了性命,可即便如此,焉若却是半点儿惧意也没有,在顾轻涯掌下,她甚至是低低笑了起来,笑到眼中泛了泪光,笑到浑身发颤,好一会儿,才歇住,“我自然知道,你不会不杀我。你恨我,早就恨不得杀了我,在你眼里,赫连闻歌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又算得了什么?你早就抛弃了,抛弃得一干二净,你自然会杀我,毫不犹豫。”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顾轻涯嘲讽的笑,眼重沉冷一片,“何尝不是被你亲手掐灭?今回,既然是他的意思,我便不怪你,但你回去告诉他,不要再试图对闻歌下手,他若是再动闻歌一根毫毛,我便永远不会回去。”说着,手狠狠往回撤,却是将焉若甩到了一边。 捂着红肿的脖子,焉若大大喘了两口气,便是顾不得其他的大声冲着顾轻涯的背影道,“即便是不动赫连闻歌,你就会回去吗?” 319 太了解 “你不要把我当傻子。”焉若一寸寸站直了身子,望着顾轻涯的背影,红唇讥诮地翘起,“你们煞费苦心寻那轩辕神珠是为了什么?易骨换血?你想干什么?”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为好。你若闭紧了嘴,才算得聪明。”顾轻涯眉心轻颦,眼角余光冷冷地扫向她。 焉若又是张狂地大笑了两声,“原来……你也会怕啊。你也怕,这事若是被尊主知道,他若怒了,你身边的人,赫连闻歌也好,那个姓云的小子也罢,甚至是整个沧溟岛,都别想逃过。就像……当初的镜海一族……一样。” 对上顾轻涯一瞬间如刀般射来的目光,她却是没有半点儿的怕忌,面上张狂的笑,非但没有收敛,反倒是愈发的狂肆了,“少主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我们没有血海深仇,若不是当日你一意孤行,又如何会给镜海一族惹来灭族之祸?说到底,害了镜海一族的,是你啊!少主……你斗不过尊主的,因为,你没有他狠。何况……少主莫不是披着别人的皮囊久了,就真将自己当成别人了?或许……只有你碰到水时,痛得不能自已,恨不得就这样死了的时候,才会记得,自己……究竟是谁吧?” 顾轻涯扭过头去,没有说话,但背影却已然僵直。 焉若的丹凤眼轻闪,望着他的背影片刻,这才道,“容焉若提醒你一句。神族的心头血,虽然可以暂时缓解魔魇之毒,可是,长此以往,你这副躯壳怕是会承受不住的。从前也是这样,这般为了赫连闻歌,当真值得吗?若是……她知晓你是谁,又想起你们从前发生过的一切,你猜……她会如何?她那般刚烈的性子……不知是会毁了你,还是毁了她自己?就跟当初一样。” “你闭嘴!”顾轻涯终于是回过头,嘶声吼道,一瞬间的面容扭曲狰狞,眼中惯常的冷静自持被彻底撕裂,他死死盯着焉若,眼里几乎射出了淬毒的刀。 “我可以不说,可是就算我不说,这些事……就不存在了吗?终有一日,你得面对的。”焉若淡淡说完,然后,在顾轻涯再度发飙之前她很是识时务地告起辞来,“本以为你们一早就会来长离山,却没想到,事关寒朔,她居然也能耐得住性子,等到现在才来。一直等着她,倒是耗了我不少时间,虽然又一次功败垂成,但好歹有了结果,我得回去向尊主复命去了。尊主之后会做什么安排,我是不知,但还请少主小心着些,还有……万望珍重。”说着,便是朝着顾轻涯屈膝行了个礼,单手一挥,笼罩在这间屋子半空中的一道无形的屏障化为一道黑烟,散于空中,原来,此处她早已布下了禁制,难怪方才大笑大叫皆是那般肆无忌惮,而且没有惊动旁人了。 撤去了禁制,焉若神色莫名地深深看了顾轻涯一眼,继而,便是身形一展,便已从屋中消失。 而顾轻涯下一刻便是身形一顿,捂着胸口便跪倒了下去,嘴角又有艳红的血蜿蜒淌下。 这月月都要取心头血,自然会受不住,他不想一日比一日虚弱,终究藏不住,或是终究倒下,便必然要想别的法子。 好在……顾轻涯抬起手,现出掌中一只妖艳的红漆木瓶,焉若了解他,他亦一样的了解焉若。她自来狂妄,她擅使毒药,自认她的毒,天下间,除了她自己,无人可解。所以,她每每制毒的同时,也会制下一瓶解药,随身收藏,直到她的毒药完成了使命,这瓶解药再无用处,她才会将之束之高阁,收藏起来。 方才,那一瞬间的锁喉,可并不只是为了想杀她而已。 顾轻涯望着手里的红瓶,嘴角微微弯起,今日这一遭,总算也并非都是坏人心情之事,好歹有一桩,是好的。 只是,嘴角的笑弧来不及扩大,胸口便是又一阵闷痛,顾轻涯便是捂紧了胸口,皱紧了眉头。不行,再这样下去,他迟早瞒不住。好在,如今解药在手,他无需再用取心头血为闻歌压制毒性,倒是可以腾出手来,好生调息一番,恢复元气了。 “这雪还下得没完没了了,这日日下,夜夜下的,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停。”云懋托着腮,望着窗外不时飘落的雪花,眉心几乎打成了死结。 “这个时候不喜欢啦?前几日,刚下雪时,你那股兴奋劲儿往哪儿去啦?”闻歌毫不留情地怼他,一边怼,还一边继续手里的动作,看在云懋眼里,便是刻意在敷衍他的感觉。 “这能一样吗?那时我哪儿知道,它这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啊?这出又出不去,又没事儿干,天天在这客栈里待着,真是要闷死人了。” “闷啊?要不然,我去抓两只小鬼跟你玩儿?”闻歌坏坏地笑道。 云懋皱眉,专戳人短处,还能不能好好玩耍了? “你一直拿着那块儿破玉环看个什么劲儿?难不成,还能看出朵花儿来?”无聊透顶,又被戳了短处的云小爷不爽了,语言攻击不算,还上了手……要去夺闻歌拿在手里一直端详的玉环。 “哎!你干嘛!”闻歌自然是不让,扭身便是躲开了。 “你们干什么呢?这么热闹?”一进门便见这两人抢做了一团,醋味嘛,倒是没有,看不上有一堆,两个小孩子。 “你不闭关啦?”闻歌听到他的声音,却是立马不跟云懋抢了,即便玉环被云懋夺了去也半点儿没有夺回来的打算,而是笑眯眯回过了头。然后,便是连蹦带跳地跑到了顾轻涯身前,却又急急刹住了步子,小心翼翼地没有撞到他,一双眼,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看了几遍,才不确定地问道,“你当真没有偷偷去碰水?”否则,怎么就需要去闭关了呢? 那一日,顾轻涯给了闻歌另外一瓶药,嘱咐她每日按时服用之后,便告知了她与云懋,他要闭关几日的打算,那时,闻歌和云懋还真是心中不安得很,但如今上上下下看他,脸色倒还好,闻歌的心,也放下了不少。 “你看我这样子像吗?”顾轻涯淡淡笑道,打量的目光反倒落在了闻歌身上,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看来有按时吃药。” 320 有猜测 “那是自然的。”闻歌抬了抬小下巴。 顾轻涯看她面色红润,而且今日只穿了一件夹袄,不由挑了挑眉,“今日,不觉得冷了?” “是啊!说来也奇怪。这几日便不觉得那么冷了。”闻歌动了动身子,穿着轻便了,动起来很是灵活,也比往日有劲儿了。 云懋翻了个白眼,“真正奇怪的是你吧?分明这几日比前些日子冷多了好吧?你偏偏那几日裹成了个熊。” “看来,是我的药有效了。”顾轻涯笑着眯眯眼,心情很好。 “是啊!这回的药比之前的可有用多了,而且啊,也没有之前药里那股血腥味儿。”闻歌笑呵呵,也是心情很好,抬起手,便是拍了拍顾轻涯的肩头,“不管怎么样,为了调理我的身体,辛苦你了,顾五!” “只要你无恙,那边不辛苦。”顾轻涯语调平平淡淡,却是猝不及防一口狗粮。 云懋恶寒地打了个哆嗦,然后,慢吞吞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诶?你要去哪儿啊?”正因为顾轻涯突如其来的情话而有些不自在的闻歌眼珠子乱瞟间,捕捉到了云懋想要逃之夭夭的背影,连忙出声喊道。 “我出去一会儿。”云懋没有回头,没有停步,只是潇洒地冲着后脑勺方向的两位挥了挥手,“我午膳在外边儿解决,你们不用等我啊!” “你不是刚还嫌冷么?怎么这会儿就又要出去了?不嫌冷啦?” 云懋没有应声,已是大踏步出了房门去,出去受冻,也好过在这儿看你们两个腻歪。 云懋走了,屋内登时便只剩下闻歌与顾轻涯二人。 屋外,雪渐渐又下得大了起来。 虽然,闻歌已经没有前些日子怕冷了,可这样的天气,怎么也不可能越来越热才是,可是,她还是觉得,一股奇异的热,蔓延了四肢百骸,直窜耳根,她看不见,但眨眼间,她映在顾轻涯眼中的面容,已是一片潮红。 顾轻涯将笑意压在眸底,轻咳了一声,在闻歌更尴尬之前,已经笑着带开了话题,“我进来之前,你跟阿懋在抢什么呢?” 这种尴尬时分的岔开话题,闻歌简直是不胜欢迎,所以,连忙从善如流地跟着将话题彻底带偏。 “我呀,就在看这个啊!”视线一转,瞧见方才与云懋争抢的玉环就被他放在桌上,闻歌便将之拾起,然后,递给了顾轻涯。 “有什么不对吗?”顾轻涯一边接了过去,一边问道,若不是有什么,她也不会看得那般仔细吧! “其实也没什么,因为,一切都只是猜测,还没有办法确定。你先看这里。”闻歌靠近顾轻涯身边,将那枚玉环迎着光举起,光线透了过来,玉质变得透明,很多之前忽略了的细节,便变得清晰可见起来。那玉环中央有一道丝线般粗细的裂纹,若不是这样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顾轻涯挑起了眉,“这道裂纹……可是有什么说法?” “我也不太确定,因为之前并未遇到过这一类的事。但是,如果我的猜测为真,那么,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玉环的记忆就只到这长离城就戛然而止了。” “这玉环乃是月下娉婷的母亲所赠,说是可以护身。月下娉婷的母亲毕竟不是一般的凡人,她的女儿们亦不是,她应该不会赠与普通的护身符给两个女儿。毕竟……那根本就是无用。”顾轻涯眯眼间,便已明白了闻歌的想法。 闻歌点了点头,如今也就他了,眨眼间,便能明白她的心思。“不错。这东西若是本身就有力量赋予其上,便不是能够轻易损坏的。若是我们的猜测为真,只怕,果真是有人施用法术时,也一并伤及了这玉环,这才让它如今看来平平无奇。” “施法之人只怕也没有料到会有人借由玉环来查李崇明的下落,这玉环怕只是被殃及的池鱼罢了。”否则,按那人能够抹去李崇明所有存在痕迹的手段,又怎么可能让一枚玉环成了漏网之鱼?虽然玉环的记忆是残缺的,但他们毕竟,还是寻到了这里。 闻歌黑金色得眼瞳一敛,“漏网之鱼,可不只这枚玉环。”自然,还有玉环的主人。 两人对望一眼。 片刻后,顾轻涯叹息,抬起头拍了拍闻歌的头,“不要操之过急。既然如今事情没有办法进展,咱们也只能耐着性子等,不是?” 事情又绕回了原点,很多设想,都得等到月下娉婷在场,方可实施。何况,一切仅是猜测,都还有待证实。 闻歌不甘,但也知道别无他法,只能咬着唇,点了点头。 见她心绪不佳,顾轻涯目光轻闪,便已笑着转移了她的注意力。“这几日我闭关,想必你未曾吃好。今日我出关了,你可有什么想要吃的吗?” 闻歌登时双目一亮,要说闻歌确实是不折不扣吃货一只,尤其是遇上顾轻涯这个行动的美食库之后,更是晋升为了超级吃货,一听顾轻涯这话,立刻将方才的满腔愁绪尽皆抛在了脑后,用力点头道,“好啊!好啊!这几天下雪,我们不若吃暖锅吧!” 顾轻涯笑得宠溺,抬起手,又是揉了揉她的发顶,“好!如你所愿。” 暖锅刚备好,还不及开吃,某个说了要在外面用午膳的人却是闻着香味回来了。 “哇!你们太不仗义了。居然趁着我不在的时候吃暖锅?”云懋一进门便是哇哇大叫,然后也不等人招呼,便很是自觉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你这不就回来了吗?真是馋猫鼻子尖啊!”闻歌冲着已经自动自发开始拿起筷子吃起来的云懋轻轻一哼,然后,赶忙也是操起筷子,两人你一筷,我一筷地抢吃起来。没有办法,这个天气,吃暖锅,简直是绝配。何况,顾轻涯的手艺委实是好,这一吃,便是停不住筷,闻歌与云懋对彼此的吃货本质都是再了解不过,先下手为强,后出手就只有扼腕了。 顾轻涯看着两人争先恐后的模样,不由无奈地摇头失笑,但知道哪怕说了东西还多着,尽够他们吃的,这两人也会依然故我,索性便也不浪费那个唇舌了,一边坐下,一边也是拿起筷子,却是夹了满满一箸的羊肚放进了闻歌的碗里,那是她最爱吃的。 321 去抓鬼 闻歌冲他笑得甜,云懋却是不高兴地指控道,“小五,你偏心。” 顾轻涯目光淡淡睐他,语调更是凉得厉害,“不是你说的,不回来用午膳的吗?这些可都是我与闻歌两人得,能匀给你吃就不错了,你还敢有意见啊?” 云懋被噎住,哼了一声,不敢再揪着不放了,但心情却不见得美丽。 “别提了,今日出门,委实有些晦气。” “这一直下着雪,出个门确实有些不便,怎么就晦气了?难不成你大白天遇鬼了?”闻歌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笑着戳起某人的短处。 如今,云懋也是被戳着戳着戳习惯了,不再动不动就炸毛,只是撇了撇唇,皱眉道,“鬼倒是没遇着。但今天这日子不好,我本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索性到你最后感应到的西郊去逛逛。哪里知道,出了城门不远,就撞上了送葬的,而且还不只一拨。你们说晦气不晦气?”云懋说着,便更是飞快地夹起烫好的肉片儿往嘴里放,不行!遇着了这么晦气的事儿,他可得多吃点儿好吃的,去去霉运不可。 “这样的天气,有些年老体弱的,挨不住也是难免。”顾轻涯淡淡应道,自己时不时地夹点儿东西来吃,倒是一直忙着照顾闻歌,闻歌的碗里就一直堆得半满,还竟是些她爱吃的。 真是偏心!云懋见了撇撇嘴,倒难得识相地没有开口损尚两句,只是哼了一声道,“若是些年老体弱得便好了,我也不至于说晦气。问题是,尽是些青壮年。” “尽是青壮年?”顾轻涯这回惊得挑起眉来,“你一共遇上了几拨?” “三拨。”云懋眉头紧皱,“而且,我听旁边人说,这几日,每日里,都要埋三个,都是家里青壮年的男子。我就觉得奇怪了啊,这么一打听,那些个人便是一脸害怕的表情。原来啊,这些年来,这西郊每年到了这样的天气,都要死上一大拨的青壮年,起初就只是风寒,但是怎么吃药都不好,后来,便是越来越严重,最后,便是不治身亡了。那些个老人都说,这是时疫,与十年前的那个冬天时,一模一样。只是那时,有两个村子,都是因那时疫,举村而亡,成了坟冢,第二年也是差不多时候,时疫又是爆发,那时没有准备,也是死了一大拨的人。后来,便有准备了,可即便如此,每年都还是要死上十几二十个的,而且俱是些年轻男子。原本,西郊有不少的村落,后来,却是慢慢搬走了,留下的,多是些没有别的出路的人。只是,这时疫再这么爆发下去,这西郊只怕迟早无人敢住了。” “若是时疫,为何死的,不是老弱妇孺,反倒是应该身子壮实的青少年?”闻歌突然没了胃口,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转头看向顾轻涯,目中有彼此都明了的深思,“而且……怎么那么凑巧,又是十年前?我记得,我感应到的,月下娉婷与李崇明去往西郊之时,亦是下着雪,应该也就是这个时候?” 而且,别管那玉环上的裂纹是不是与玉环之上残存的记忆戛然而止有关,既然玉环的记忆只到这处,那必然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转变,那……会是什么样的转变?闻歌起初实在想不出,可是云懋出外一趟,这晦气的相撞送葬,反倒给这眼前一片浓雾戳破了一个口子,时疫?会不会…… 她抬起眼往顾轻涯看去,后者自然明白她的心思,只是,此时也还没法确定,所以只是皱着眉,沉思不语。 “我起先也觉得有些蹊跷,所以准备去看看的,可是谁知,到了那西郊,才发现那西郊哪里还是人能住的地方,已经处处是坟茔了,所以我吧……”云懋想起来,还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所以你就害怕,逃回来了?”闻歌笑笑地戳破他。 “谁说我害怕了?不过是些坟茔罢了,青天白日的,又没有鬼,我……我怕什么呀?”云懋反驳道,但怎么看,那模样都有些色厉内荏的感觉。 “若是有鬼倒还好,可以捉一只来盘问盘问。”闻歌笑呵呵地接嘴,然后,双眸随之一亮,笑望顾轻涯道,“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我们……还真可以去捉一只鬼来问问。” 顾轻涯明白她的意思,笑了笑,又给她夹了一筷子的肉菜,“要去抓鬼来盘问,也得先吃饱了,有力气再说。” 闻歌呵呵笑,心情极好地又恢复了良好的食欲,又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而云懋,却是白着一张脸,看着面前吃得很是欢快的两人。抓鬼来问话?他们不是在开玩笑吧? 过了半个时辰,云懋便知道,这两人,还真不是开玩笑的。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呀?抓只鬼来问话?它们能知道什么?再说了,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鬼?”云懋一边白嘴白脸地道,一边却是将一只手拽紧了顾轻涯的衣袖,缩在他身后,一双眼,却是惊惶地四处看着。 雪,已经停了。四野里,只余北风在呼呼地吹,走在一片坟冢之中,那北风的呼啸,不经意,便会被听成哭声,呜呜呜,配合着前方不远处还在北风里飘摇的白幡,怎么看,怎么让云懋背脊发寒,恨不得将顾轻涯和闻歌两个拽了就往回走。 可是,那两人却没有半点儿后退的迹象,仍然毫不迟疑地往前迈着步子,一边走,还一边四处查看着,想看到什么,云懋不知,难不成,当真是要抓鬼?这么一想,云懋便是狠狠闭了眼,想来个眼不见为净。 “你也说了,这青天白日的,你怕什么?”闻歌一边往前走,一边还能抽空回头看云懋,见他揪紧了顾轻涯的衣袖,缩在他身后,闭紧了眼,还在控制不住的哆嗦的样子,在心里啐了一声,真有出息,便是忍不住开口怼他了。 这遍地是鬼的猛鬼陵都闯过来了,真不知他怎么就半点儿长进也没有。 “云少侠,你若是怕了的话,大可以回去。”一声云少侠,云懋不是傻子,自然听出了赤裸裸的嘲讽意味。 “谁说我怕了。”用力挺起背脊,但揪紧了顾轻涯的手和浑身哆嗦,双目游移的样子,却是让那气势短了不少。 322 验尸体 那明明怕得要命,偏还死要面子,硬要说自己不怕的样子,看得闻歌忍俊不禁,翘了翘嘴角,想笑。 顾轻涯无奈而又纵容地瞟她一眼,“好了,别逗他了。” “我这也没时间逗他了。这不快到了吗?”闻歌笑着撇了撇唇,然后转过了身去,不再逗云懋,专心地走起路来。 云懋揪紧了顾轻涯的衣袖,被他半拖着往前走,有些茫然地想到,快到了?什么地方快到了?难不成,他们一开始就是有目的地的? 云懋茫茫然抬起头来,刚好瞧见闻歌笔直地朝着那新挂的白幡走了过去,站定在了那座刚垒起的新坟前时,云懋突然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你们……想要做什么?” 闻歌转过头,冲着他,笑得好不灿烂,“云少侠,你真不知道我们想做什么吗?” 云懋白了嘴脸,想要用力摇头,想说他不知道,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顾轻涯没被他揪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挥,一道金光闪过,却是流空剑出了鞘,面前那座新垒起的坟茔登时往两侧垮去,剑光所过处,土分石落,一具黑漆的棺木裸露在了泥土之中。 闻歌起身,朝着棺木恭敬地躬身行礼,“对不住了。只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能得罪了。你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不是?帮你查清楚死因,也算我们偿了今日叨扰之罪了。” 到此时,云懋若是还不知他们想干什么,他就是真的傻了。只是,愣着一双眼,他还有些不敢置信罢了。这两个人的脑子到底是怎么想的?从刚才到现在,他们可是半个字没有说过,怎么就能想到,要来……开棺验尸的? 云懋还在愣神的时候,“啪”一声,那棺木的盖子被掀开了,云懋下意识地看了过去。长离一带的习俗,入殓时会将人的一张脸抹得白惨惨,嘴涂得红艳艳,云懋猝不及防与这样一张脸对上,登时便是……“哇”地一声,扭过头去,便是干呕。那模样,竟是恨不得将他午膳时吃了多少,就一点儿不剩的全吐出来一般。 闻歌嫌弃地瞥了他一眼,然后,很是淡定地用不知何时备好的帕子,捂住了口鼻,然后,与顾轻涯一人一边,蹲在棺木边上,往棺木中望去。 “好像……不怎么像是疫症吧?”看了片刻,闻歌皱眉,有些不太确定地道。 她并不擅长医道,眼前这具尸首虽然很是瘦弱,看上去,挺像久病不治的,但……不知为什么,闻歌就是觉得有些说不出来的奇怪。 “你什么时候也懂这些了?”云懋从她身后探出一张惨白白的脸来,这回有了心理准备,倒是没有再被那张脸给吓吐。 “你吐完了?”闻歌挑眉斜睨他,“说实在的,这天气冷,还没有什么味道呢,若说有味道,你吐了还情有可原,这位仁兄也就面色白了些……”瞄了他一眼,又瞄了棺木里一眼,“跟你现在也没差多少,你怎么就吐了呢?难不成,你不只怕鬼,连死人也怕了?” “谁……谁说我怕了?”云懋想要反驳,但语调却不由气弱,回过头一看,却是惊叫道,“小五,你干什么啊?” 却是顾轻涯居然毫不顾忌,只是用一张帕子包住了手,便开始翻捡起了棺木里的那具尸首。 听了云懋那一声叫,他只是轻轻抬起了空着的那只手,另外一只手却还是忙活着,意思再明显不过。 云懋僵着脸色闭了嘴,可一颗心却因着顾轻涯的动作而悬吊吊的,几乎跳到了喉咙口。 他与闻歌皆是沉默地看着顾轻涯动作,直到他停下了动作,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却发觉,方才居然过于紧张,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导致这会儿胸口居然都有些闷得发疼了。 可是下一刻,就是更疼了。 因为顾轻涯竟是一言不发,就又去了另外两座今天刚垒的新坟,如法炮制,破了墓,开了棺,验了尸。 云懋惊得不行,却不敢开口,只得闭嘴看着。 直到顾轻涯结束这一切,他们知道,他这,是有了结论。 “闻歌说得对,这些人,并非死于疫症。”顾轻涯一边用帕子擦拭着手,一边语调凉凉地道。 “何以见得?”云懋皱眉,这小五宠着闻歌宠得真是没边儿了,该不会只要是她说的,他就都藏着说对吧? 顾轻涯睨他一眼,又是伸手进了棺木,“你们看!”拉开那人的衣裳,露出了颈子,因为天气的原因,那尸身尚算完好,但尸斑已经冒了出来,但尸斑闻歌还是识得的,顾轻涯显然也不是给他们看什么尸斑,而是指了指他颈子上两块儿紫红的印记,也就是比指甲盖大一些。 “这是什么?”闻歌不解地皱眉。 云懋也是狐疑地蹙紧了眉心。 顾轻涯亦是皱眉,却有些无奈,然后,便是又一把那已经松散了的衣襟又往下拉了拉,露出了尸首瘦弱的胸膛,胸口上,还有背上,几道红紫的痕迹很是清晰。 “这是指甲划拉的吧?”闻歌仔细看了一眼,便是道。“这人难不成死前还跟人家打架了?”抬起头,却见云懋与顾轻涯对望一眼,不敢看她,扭过头去,喉咙痒得很似的,直咳嗽,那模样,怎一个尴尬了得? 闻歌张了张嘴,看了看两人的神色,又瞄了瞄棺木里的尸身,突然明白了什么,然后,便是说不出话来了。这……这是个什么事儿啊? 几人皆是沉默,尴尬到风都凝滞了。 云懋才咳咳了两声,打破沉寂道,“这个年纪……该娶妻生子了。” “哪个病人,会在病入膏肓的时候,还忙着跟妻子亲热的?而且……你看看……”顾轻涯指了指那人身上那指甲划拉的痕迹,“你见过哪个在家做活儿的农妇会留这么长的指甲?” 闻歌哼了一声,面露不屑,“这人怕是跟什么不正经的女人搅和在一起呢!这长离城里,花楼可也不少。” “若只是惯常的寻花问柳,或是与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不可能都说的是疫症,而没有半点儿其他的说法。而且……难道这西郊的青年男子都喜欢寻花问柳吗?就算都是好了,他们又怎么可能同一时间,一死,便死几个?而且,个个都是精尽而亡。” 顾轻涯语调淡淡,却是语出惊人。 323 小夫妻 “精……精尽而亡?”云懋与闻歌面面相觑,都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那……是像那时楼湛为了维持彼岸花开的法术一样,所以……吸尽了他们的精气?”闻歌蹙起额心问道,问完才觉得自己问得委实有些蠢了。 果真,云懋便是用一种看笨蛋的眼神瞄了她一眼,这才转向顾轻涯道,“看来,这些壮年男子都是被美色所迷,这才丢了性命,是不是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这世间,从不乏采阳补阴的山精鬼怪。只是……十年前那场疫症却是有些不同。”顾轻涯仍然心有疑虑。 “不管是不是同一人所为,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线索,总得试试。何况,不管是什么妖精,她既然是从那场疫症的翌年就开始做这件事,与十年前,相隔并不久,或许……她恰好知道些什么呢?”闻歌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不管怎么样,这桩闲事他们得管,而那只妖撞上了他们,只能自认倒霉。 顾轻涯与云懋对望一眼,事关轩辕神珠,云懋自然是没有二话。顾轻涯也只得叹息,这二人的执着,他无需多费唇舌。 既然做了决定,接下来,便是商量对策了。 “问题是……咱们连她是何方神圣都不知道,如何问?”既然是抓妖问话,不是鬼,云懋便也少了些怕忌。 “她不是喜欢壮年男子的阳气吗?那咱们给她备着就是了,她馋了,我就不信,她不来。”闻歌说着,已是坏坏的笑,目光在顾轻涯与云懋身上慢吞吞地滑过。 云懋立刻毛骨悚然,“果真是最毒妇人心!你这是又要舍我和小五去作饵啊?”上一次引楼湛现身也是一样。“为什么每次都是我和小五?”云懋不满得很。 “我倒是愿意作饵,可人家喜欢的是阳气,我去作了饵,你猜她会上当吗?”闻歌翻了个白眼。 云懋听得咬牙,但却是被堵得哑口无言。 闻歌这才走到他身边,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很是温情地道,“云二放心!有我在,一定会保护好你的,无论如何,也绝不会让你被采阳补阴的,放心啊!”坏坏笑着,用力拍了拍云懋的肩头,将他拍得肩头一歪,龇牙咧嘴地瞪她,她却没有看见一般,兀自笑得更欢了。 头一回住农家小院儿,闻歌挺是新奇的,左瞅瞅,右瞧瞧的,似在参观,不得不承认,这要比他们在松陵城时,租住的冯娘子的那个小院子要简陋了许多,这些村民的生活果真过得很是拮据,他们用银子将这处小院买下,又特意多给了一些银两,但愿那家人的生活能够有所改观吧! 顾轻涯推门而入时,闻歌正望着小小的窗户外沉思,骤然抬起头来,四目相对,顾轻涯难得有些不自在地咳咳了两声,道,“那个……我们两个怕是得住一屋。” 他们寻了许久,这才找到了这一户农家。有两个儿子,大的一个,刚刚娶亲不久,算是还没有被那采阳补阴的妖所害了的。一家子都很是害怕厄运降临在他们的身上,可是偏偏,他们家里实在是穷,若是搬去了别的地方,没地没钱没房,那一样是个死。所以,只得忐忑不安地继续在这里待着。 闻歌他们找来时,给了一笔银两买下了这个院子。这家人倒还算得良善,看了他们是外地人,虽然看着银两心动,但还是支支吾吾将疫症之事说了,闻歌他们这才决定多给了些银子,执意买下这院子。 那家人见已经告知了情况,他们还是执意要买下院子,不好问原因,也不好再劝。取了银子,两个儿子和儿媳,便是连夜赶去了长离城南十里之外的小县城去投奔他们姑妈去了。只怕日后就是要在那里安家了。 但老两口心有不安,却是暂且留了下来,只怕是怕他们替自己家遭了厄运,要看过了才会安心离开。 一家子便商量了,等到儿子们在那小县城里安置好了,天气暖和了,这才再来接二老。 起初,闻歌几人也是不愿受了这番好意,后来,转念一想,他们假扮这家的儿子媳妇儿,若是老两口也走了,动静未免过大,怕是会惊动了那只妖,到时,她心生警觉,不肯上当就不好了。而且,那妖既然只动青壮年,想必老两口不会有事,何况,还有他们在了,这二老留下,也无碍,这才同意了。 顾轻涯和闻歌扮演的便是这老两口刚成亲不久的大儿子和大儿媳了。云懋,自然扮演的是弟弟。 他们将一切办妥时,天色便已经暗了下来,这家人实在是太穷了,就是煤油灯也只有一盏。那老两口早就回房歇着了,而顾轻涯磨蹭了又磨蹭,这才在云懋戏谑的目光中,从云懋的房里磨蹭到了这儿,一进门,便是不自在。 相比于他的尴尬,闻歌却是要大方了许多,干脆地一点头,“我知道啊!”他们既然假扮夫妻,还是新婚夫妻,哪里有分房睡的道理?早前都做了那么多了,可不能因为这个,被那妖看出了破绽。 闻歌说话间,已是脱了鞋,翻身便是上了炕,还半点儿顾忌也没有地问道,“你是要睡里面,还是外面?” 在闻歌看来,这委实没有什么好尴尬别扭的。毕竟,他们早前在松陵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孤男寡女在一处,在野外,在山洞里,也没有少独处一室,现在才尴尬,会不会晚了些?何况,现在是情势所逼,不得不如此,有任务在身,闻歌也顾不得尴尬别扭了。 她是不尴尬,不别扭了,顾轻涯却是一口闷气憋在了心口。 也不应什么他睡外面,还是睡里面的话,竟是跟着一个翻身便是上了炕,迅疾地一个俯身便朝着闻歌压去。 闻歌猝不及防被压倒在炕上,望着他俯低的脸容,还在愣神,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顾轻涯却是咬牙道,“你还真是不把我当男人啊!” 闻歌疑惑地眨了眨眼,她哪里没把他当男人了? 顾轻涯瞪着她,看她一脸无辜的样子,即便是这样四肢交缠地被他压在炕上,神色亦是没有半点儿的异样,登时觉得有些无力,自己还真是自找的,不是?这姑娘看着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对于有些事啊,却是单纯得白纸一张,他好像……操之过急了。 324 共枕眠 这么一想,顾轻涯登时觉得憋在胸口的那一团闷气,骤然一瘪,他一个翻身,放松了对闻歌的压制,转而与她并肩平躺比了炕上,然后,抬手一挥,炕几上的油灯登时一灭,本来就昏暗的房内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中。“好了!睡觉!” 闻歌被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弄得那叫一个云里雾里,刚才,他好像有些生气了?可是,怎么突然事情就急转直下,他就要睡觉了?还有……“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给我闭嘴!睡觉了!”顾轻涯却是抬手,毫不犹豫地捂了她的嘴,咬着牙在她耳边低声道。 他的手很热,紧紧贴在她的唇瓣上,而他的呼吸灼热,就喷吐在闻歌的耳畔,将她的耳根烫热。 闻歌的脑袋骤然有些发蒙,在顾轻涯掌下僵了身子,却是再不敢开口,再不敢乱动。恍然间,她今夜,头一次觉得,有些别扭了,不!不是有些!是很,很别扭。 许是见她老实了下来,顾轻涯拿开了捂在她唇上的手,身子不再紧挨着她,往外侧挪了挪,低声道,“睡觉。”那一声,闷声闷气,而且,压得极低,低得有些哑。 闻歌再不敢言语,一床被子兜头罩了下来,她不敢动,只是双手揪在胸前,瞪大着一双眼,死死盯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顶,哪里有半分的睡意。 “记得呼吸啊!笨蛋!”突然,顾轻涯好气又好笑的嗓音再度响起。 闻歌骤然心口一松,这才发觉自己居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这会儿胸口疼得那叫一个厉害噢。 顾轻涯低低笑,笑声朗朗,反倒是冲破了这一室的尴尬,“还真是个笨蛋。”这一声里,带着笑,无奈的,纵容的,拿她没辙的。 闻歌有些不满了,她怎么就笨了?老说她笨,不笨的,都被他叫笨了。 “好了,睡吧!”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语调轻柔,带着微微笑,是她习惯的,喜欢的音调,她能从这语调中听出他的放松与自在。 这下好了,他自在了,她自然也就可以自在了。 只是,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睡意,闻歌在黑暗里,低声叫道,“喂!” “嗯?”不用唤名字,这屋里只有他们两人,顾轻涯轻轻应了一声。 “你说……她今晚会来吗?”她是谁,不言而喻。 “来便来,不来,也迟早会来,耐心等着就是。”回答倒是顾轻涯一贯的风格。 “问题是,我倒希望她快些来,咱们总不能一直在这儿等着她,不是?你不是挺能掐会算的吗?不如你算算看,她什么时候会来?” 能掐会算?她还真当他是街上那些招摇逛骗的半仙儿呢? 顾轻涯的额角青筋蹦了两蹦,他的目力极佳,何况,这里还不是猛鬼陵,这样的黑暗,他很快适应,便清晰地瞧见了这姑娘双目闪烁,满眼兴味的模样,登时有些无语,看来,果真是宠不得,这一宠,就上了他的头顶,可别真宠上了天。 “你闭不闭嘴睡觉?你不闭,我再帮你闭一回如何?”说着,便已是高高举起了手。 闻歌的目力虽然比不上顾轻涯,但适应了这个光线的双眼也瞧见一道黑影就要朝着自己袭来,已经有过经验的她自然不会错认顾五的手,吓得连忙道,“好好好?闭嘴!闭嘴!这就闭嘴啊!”刚才被他捂住嘴的滋味可不见得好受,她可不想再受一遍。 只是妥协了,却还是心有不甘,便是嘟囔了两句,道,“真是……这么霸道,连说话和睡觉也要管的。”说完,又怕某人听见了会恼羞成怒,连忙翻了个身,面朝里,紧紧闭了眼,假装她已经睡着了。 弄得顾轻涯气也不是,笑也不是的,最后,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声,然后,将她的被褥掖合了之后,亦是跟着躺了下来。 见他没有骂人,闻歌心房一松,接着,便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说实话,虽然他们之前的独处一室的时候亦不少,但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并肩躺在一张床上,还是头一回。 方才,是有些不自在的,可是这会儿,闻歌却觉得,也挺不错的。 嘴角挂着轻松的笑意,不一会儿,睡意翻涌上来,闻歌便沉入了甜美的梦乡之中。 顾轻涯单手为枕,枕在脑后,瞪着头顶上的夜色,听着枕畔闻歌轻浅均匀的呼吸声,却是半点儿睡意也无。 这天气冷了,这家人又穷,就是柴火也是省着用,多余的,都背到城里卖了,所以,这炕便不够暖,刚睡时还好,到了夜半,地上的寒意窜了上来,闻歌便睡得有些不安。 身子自动自发地往温暖处钻,直到被一种厚实的温暖包裹住,她才舒展了眉宇,又睡熟了。 顾轻涯却是看着自动滚到他怀里来的某人,哭笑不得。 她就躺在他身边,他都已经睡不着了,何况是现在,她就在他怀里,这不是故意折磨他么?顾轻涯皱眉,抬起手,想要将她推出去,可是,目光触及她香甜的睡颜,半抬起的手,又垂落了下去,转而,轻轻环在了她的腰上,终究是舍不得。 这样甜蜜而又煎熬的折磨。 他的目光深深,凝望在她睡颜之上,片刻后,叹息一声,将唇凑上前,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吻。 “睡吧!好好睡!我惟愿你每日梦中,皆是美好欢畅。” 阳光透过窗纸轻吻肌肤,闻歌觉得有些刺眼,终究是缓缓睁开眼来。惺忪的睡眼却是在瞧见眼前的境况时,瞬间瞠大,睡意尽消。 她与顾轻涯真真是一双鸳鸯,交颈而眠啊!四肢缠半在一处不说,他的脸就埋在她颈边,唇甚至就贴吻在她颈上肌肤上。 意识到这点,闻歌登时浑身一僵,反应过来之后,便是将他用力一推。 这么用力,顾轻涯自然不可能没有反应,迷迷糊糊睁开眼来,就见着她见鬼似的表情,只一张脸,潮红着,指着他,支支吾吾道,“你……你……我……我……” 她这样你你我我,语焉不详的,但顾轻涯却是听懂了,瞄她一眼,已是从炕上翻坐了起来,“你可别一副看登徒子的表情了。我可没有占你的便宜。是你自己睡觉不老实,半夜里滚了过来,将我死死抱住,怎么推也推不开的,那劲儿大得哟。” 325 闹一场 “你……你胡说!”闻歌涨红了一张脸,才不承认,“我……我睡觉老实得很,才不会那样呢!” “你确定?”顾轻涯挑眉看她。 闻歌扬起下巴,“这是自然。” “哦……”顾轻涯点了点头,将尾音拉长,然后朝着她迅疾地一个俯身,将她抵向墙壁,须臾间,两人已是挨得极近,近到了鼻息交融。他低头望着她,将她面上似乎能烫熟的红热看在眼里,瓷沉的嗓音似是含着无尽的魅惑,低低道,“我倒是很好奇,你是如何知道自己睡觉时老实的。在我看来,却是半点儿不老实。” 那把瓷沉的嗓音,似是带着莫名的电流,隔着身体,窜进了闻歌心间,让她的心尖奇怪的酥麻,她轻咬唇瓣,一时间,脑袋中一片空白。 “我请陈大娘帮我们找了几身衣裳,你们两个起来没有?起来了就来试试看,这衣裳合不合……”房门骤然被人推开,云懋拿着两件粗布衣裳僵立在门口,风大眼睛望着屋里方才几乎贴成了一个人,如今骤然弹开的两个人,最后那个“身”字悄无声息隐在了唇齿之间。天呐!这两个人刚刚是在……干嘛? 闻歌的脸烫得几乎要爆炸了,抱紧手里的棉被,恨不得将脸儿整个塞进棉被里去,方才那般景状,居然被云二撞破了,真是……真是丢死个人了。 顾轻涯咳咳了两声,“你倒是想得周到,是该换换装束。”既然假扮了,总该扮得像些。“把我的给我吧!”顾轻涯伸出手去。 云懋这才醒过神来,讷讷了两声,将手里的衣服递了过去。 顾轻涯见了却是狠皱眉,“我说,把我的给我。”拿条裙子给他,是几个意思? 云懋一看,这才反应过来拿错了,连忙干笑了两声,“这是闻歌的。”说着,便是将顾轻涯手里那条蓝底白花的粗布裙子一把夺了过去,然后把手上那件男式的短打塞到了顾轻涯的手里,“这才是你的。” 顾轻涯蹙眉看了她一眼,然后,从他手里将闻歌的那身衣裳也夺了过去,放到炕上,这才对闻歌道,“你也试试看,合不合身。我……我去隔壁阿懋房里换。”说着,便是转过身走了,临去前,还顺便拎着云懋的后衣领,将他也给拽走了。直拽到云懋的房里,这才将他松了开来。 “你干什么拉我?叫我走不会好好说啊?”云懋抖抖衣领,很是不满。一抬头,却见顾轻涯眯眼看着他,黑眸深处闪烁着一缕幽光,云懋直觉地危险,往后一缩道,“你要干嘛?”一边问着,一边用力想,他今天是做了什么事么?惹得小五生了气?他今天也才刚起来啊,就想起换装束的事,一早便去找了陈大娘帮忙,刚才小五还夸了他设想周到,所以,应该不是为了这个。 那还能是为了什么?他今天早上除了这件事……啊!对了?还有,就是他闯进他们房里的事儿,难道……是为了这一桩?云懋有些恍然。 果然,顾轻涯下一刻便是沉着嗓,道,“你下次进别人房门之前能不能先敲门?”这是起码的礼貌好吧? “我这不是习惯了吗?”云懋觉得很无辜,他们在岛上时,从来都是不分你我的,小五的房间跟他的从没有区别,事先敲门?从没有过。不过……看来,以后得改改才是。但是吧……“我哪儿知道你这么猴急?这才睡到一起头一晚上呢,而且这也都天亮了,你也不觉得害臊?再说了,我们沧溟岛虽然不比他们郇山的道士,修行便不准沾染红尘俗事,但你若果真喜欢闻歌,你就得尊重她啊!再怎么情不自禁你也得忍着,等到明媒正娶了不是?再不济,你也该记得先把门给插上吧?这让我这撞见的人,多尴尬,你说?” 一开口便是碎碎念似的,喋喋不休。而且,还是倒打了一钯,到了后来,云懋反倒觉得理直气壮了,下巴扬起了不说,就是腰板儿也硬生生挺直了两寸不只。 顾轻涯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想说,他的忍耐力好,这也是有原因的,遇上云懋和闻歌这么两个,他的忍耐力不好点儿能行吗?若不是足够忍耐,气也能被他们给气死了。 不过,他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所以,还是在气死之前,先让耳根子清静下来再说。 “你给我闭嘴。”一边沉声道了一句,一边将人往屋外一推,“你先出去,我要换衣裳了。”然后,便是毫不犹豫地关门上栓。 “诶!”云懋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已经被人赏了一记闭门羹,“我也要换啊!这小五……难不成你还害羞了?”转念一想,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光腚撒尿也不是没有见过,哪里需要害羞? “诶!不对啊!这好像是我的房间吧?”云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然后便是反身用力擂起了那扇关紧的房门。“小五,你给我开门,这是我的房间好吧?你凭什么将我关在外面?” 门内,安静如斯。 鸠占鹊巢的某人一贯的淡定,不为外界所嚷。翁嗡嗡,只是苍蝇叫,心静,则不扰。 早上,因为换装束这一件事,好不闹腾了一通。 好在,闻歌从来都是不拘小节的性子,早前有些不自在,过了这么一会儿,倒也压下去了,对着顾轻涯与云懋,倒也算看不出什么异样了。 只是,几人身上都换了寻常农家人的妆扮,彼此都觉得新鲜,引着各自取笑了一通,反倒是将还残存的那么一丁点儿尴尬也彻底挥散了。 笑笑闹闹地出了房门,已是日头高挂,时辰不早了。 今日这天色,看上去,至少白日是不会下雪了,倒是适合他们四处去走走,顺便查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那个采阳补阴的妖精的踪迹。 出了房门,却是见这处农舍的老两口,正在屋檐下忙活。大娘稳着一个木梯,而那大叔却是颤巍巍地正往梯上爬。 这可了不得,几人见了,连忙上前道,“陈大叔,陈大娘,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呢?” 一边问着,一边已是招呼梯子上已是爬了两格的陈大叔道,“大叔,你快些下来,你也上了年纪了,这样的高处可是挺危险的,你要做什么,就让我们来帮你就是了。” 326 有发现 “是啊!陈大叔,你先下来吧!有什么事,你吩咐我们年轻人做就是了。”云懋和顾轻涯亦是帮腔道。 然后,更是上前去,不由分说直接将陈大叔从那梯子上搀扶了下来。“这样爬高下低的事儿,你们年纪大了,太不安全,就不要做了。” “哎!哎!就怕太麻烦你们。”那老两口也是客气人,只是不会说话,只是忙不迭地满嘴麻烦。 “不麻烦。”顾轻涯笑道,抬起手指了指头顶上的灯笼,道,“可是要将那两只灯笼给取下来?” 老两口点了点头,“是呀!” 顾轻涯三两步跳上梯子,将那灯笼取了下来,灯笼挂在屋檐下,怕是已许久的时间,满是灰尘。 “咦?这灯笼有些特别呀!”云懋见了,便是好奇地凑上前来。 一般的灯笼,为了喜庆,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再配上讨喜的形状或是图案,而且,挂在门前时,通常是左右各一个。 可这陈家的灯笼却是两个串成一串,就挂在屋檐之下,形状倒是与一般灯笼无异,也是圆乎乎,取其喜庆团圆的涵义,可是,灯笼上没有画画,却写着一个字,不是什么喜庆的字眼,而是一个“璋”字,这还是云懋从未见过的,所以才会觉得好奇。 陈大叔已经从顾轻涯手中将那两只灯笼接了过去,与陈大娘笑了笑,道,“你们是外乡人,自然不知道这是我们长离一带的风俗。只要家里有儿子的,都得挂上这灯笼。” 闻歌几人对望一眼,都来了兴致。各方各俗,还真是没有错,没想到,这长离一带居然还有这么有趣的风俗呢? 左右无事,几人索性端了板凳,在屋檐下坐了,围着陈大叔老两口听他们讲话。 “你们有所不知,这长离之所以叫长离,还是有一番典故的。”那陈大叔喝了个热茶,润了润喉,这才娓娓道来,“那个时候,还没有如今的东离、西朔、北羌与南夏,但却也是战乱不断。长离,也还不叫长离。一打仗,就要死人,兵丁不够了,便到处抓壮丁。可是,一上了战场,便是九死一生,多少白发送青丝,多少妻子没了丈夫。孩子没了父亲,生死离别的哭声充斥在这片土地之上。前方不远的长离山,因为是方圆百里之内最高的山,所以,便有不少亲人被抓了壮丁的,都常去那里相送,离别累洒,这才得了个长离之名,后来,这里的城池也依着山名,唤了长离。” 闻歌心想,原来是这样,那时便觉得长离这个名字真不吉利,原来,这当中,还真是有些悲伤的故事。 “那时,战乱,家家户户被抓了壮丁的,大多都死在了战场上,或是生死不知,只有一个老妇,她有三个儿子被抓了壮丁,可最后,却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不只回来了,当中还有两个都做了军中的将领,可谓是荣归故里,光耀门楣。别的家里,都是哭声震天,只有他们家里,虽然也是哭,却是劫后余生,重逢团圆的欢喜。大家都觉得奇怪,怎么家家都被抓了壮丁,就只有她家的儿子,一个不落,全都回来了。后来,便有人传说,这老妇自她儿子离家之日起,便在屋檐下挂起了灯笼,一个儿子一盏,面朝长离山的方向,诚心祈求长离山神的庇护。大家这才恍然大悟,长离山坐落此处上千年,山神如何不会庇护我们这些子民?所以,后来,家中再有人出征,家里人便会依着人数,朝着长离山的方向,点上一盏灯笼祈福。有没有用不知道,但这到了后来,却渐渐演变成了长离一带的习俗了。家中有儿子的,自他出生起,便会为他点起一盏灯,面朝长离山,以此祈福他一生平安。” 闻歌扭头看了过去,果然,陈大叔家屋檐所对的方向确实就是长离山。不过,时人还真是重男轻女,难道就只有儿子才宝贝么?她日后若是生了个女儿,必然会将她捧在掌心,当成明珠一般养大,就如她爹娘待她那般。想罢,闻歌才觉得有些害臊,呸呸呸,这还没嫁人呢,从前嫁过的,不记得了,未婚夫也被她弄没了,男人都还没有,哪儿来的女儿? 闻歌的心理活动,旁人自然不知,顾轻涯的心思却是全然在了这灯笼之上。“既然是为祈福平安所用,那陈大叔今日将这灯笼取下,是因为……” “这院子不是卖给你们了么?我们老两口商量着,我们家的灯笼不适宜再挂在这儿,要祈福,也该是挂两位公子的灯笼才是。” 顾轻涯目下一闪,“昨日天色暗时,从院子里经过,好像未曾见到这灯笼亮起。” 陈大叔与陈大娘对望一眼,面露尴尬,叹息道,“公子有所不知,家中实在拮据,春上,为了给大郎取娶媳妇儿,几乎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哪里还有钱买这蜡烛?我家这灯笼……已是许久不曾亮起,我跟我家老婆子,还日日担心着,没了山神的庇佑,我们家大郎和二郎……现在好了,有几位贵人相助,我们一家能离了这里,便也不怕什么疫症了。说起来,还得多谢各位。”那陈大叔说着,便已是与陈大娘站起,双双朝着闻歌几人拜倒。 闻歌几人哪里能受长者之拜?连忙将人搀扶起来,几人目光相对间,已是交换了彼此都明了的心思。 顾轻涯便是笑道,“我听陈大叔言谈间,对家乡感情颇深。毕竟故地难舍。此回,卖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其实,我们几人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雪大难行,这才生了在此暂住的心思,但过后,却是会离开的。届时,这房子空置,怕就是不好了。与大叔一家相遇,也算是一场缘分,既是如此,之前的银子便算作我们租赁这屋子数月的租金,待得我们离开以后,这房子,还是交还给大叔一家吧!你们想住,随时都可以回来。” 陈大叔和陈大娘都是老实人,乍然闻此一言,不是不喜,但更多的却是惶惶不安,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这如何使得?” “大叔,大娘,都说了是缘分使然,还请您二位,莫要再推辞了。” 327 一场空 “还有……这灯笼既然是祈福的,如今,二老家两位大哥都尚安好,但如今在外,更是需要长离山神庇佑,轻易熄了不好,我们既然住在这里,也希望能沾沾你们家的光,这蜡烛的钱,便由我们出了。阿懋,你还不快些跑一趟,去买些蜡烛回来?”顾轻涯又道。 “诶!”陈大叔老两口是真没想到,天上怎么就有掉馅儿饼的事情,这好人都被他们遇上,好事都被他们家撞上了呢? 还在愣神的时候,云懋却已经干脆地“诶”了一声,然后,便是跳了起来,三两步就已经冲出了院门去。 陈大叔老两口拦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懋跑走了。又是顾轻涯和闻歌一再说缘分使然,老两口虽然不再多说什么,但心中还是难安,硬是要担起做饭的琐事。 顾轻涯和闻歌见他们坚持,知道若是不让他们做些什么事,他们只怕更是不自在,便也只得由着他们去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房门,门一关上,两人的脸色都是沉凝了下来。 “这陈大叔和陈大娘还担心这没了蜡烛点燃这灯笼,怕这长离山神没法庇佑他们家的两个儿子,会祸事临头,我看啊……要不是他们家这个冬天刚好连买蜡烛的钱也没有了,这祸事只怕早就落在他们家头上了,说不准,这喜事办了没多久,就该办丧事了。”闻歌脸色很是不好。 顾轻涯敛下眸子,知道闻歌与他,是一样的想法。“昨夜之所以一夜无事,怕也正是因为这灯笼没有亮起之过。” 家中有男者,便挂起灯笼祈福这个习俗,倒是方便那妖精行事得很。 “你在这儿好生待着,我出去查查看,是不是与我们猜测一样。”所有的一切都来源于他们的推测,虽然顾轻涯对自己的推测很有自信,应该与事实出入不大,但究竟如何,还得查实之后才能确定。 闻歌也是这个意思,遂点了点头。 顾轻涯便是又出了门去,出门前,还拎了把锄头,背了个背篓,加上那一身粗布短打,光看背影,还真有几分农家小伙儿的模样。 等到陈大叔和陈大娘做好了饭,顾轻涯与云懋也是一前一后回来了。因为还有老两口在,闻歌即便心急如焚,也不好当面就问。 好歹耐着性子将饭吃完了,几人推说出去转转,便一同从院子里出来,寻了个背人之处,四下无人,闻歌便是再也忍不住了,促声便是问道,“怎么样了?” 顾轻涯沉凝着脸色,点了点头,“陈大叔说的是真的。这里各家各户,只要是家里有儿子的,面向长离山的屋檐下都挂了灯笼祈福,一个儿子一盏,无一例外。而这西郊剩下的人,虽然多是穷苦人家,但像陈大叔他们家拮据成这般,连蜡烛也买不起的,很少。所以,到目前为止,像陈大叔家,两个儿子都还没有害上疫症的,几乎没有。” “嗬!”闻歌嗤笑,“什么祈福灯笼?这福祈没有祈到不好说,催命符倒是真的。” 云懋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小五,还有没有别的?”最要紧,是有没有什么可以用的信息。 顾轻涯果真点了头,“村东头有两家人的儿子,都染上了疫症,只是,刚开始发作,只是风寒的样子。” 云懋和闻歌听罢皆是明白了,“那今夜,我们便去守株待兔,小爷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何方妖精这般作妖。” “嗯。”顾轻涯亦是点头,表示同意,只是还是有些不放心地叮咛道,“不过,还不是时候,看看就好,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见这两人自顾自商量起来,却是全然将她撇在了一边,闻歌不干了,“我也要去。” “你就别去了。”他们今晚去,可是可能有活春宫看的,哪里能让她去?不过实话不能说,好在顾轻涯哄起闻歌来,已经是驾轻就熟,“有两户人家,我和阿懋一人一户守着便是足矣。昨夜,因为没有点灯笼,所以一夜无事,却是难保今夜她不会再来。你留下,好歹不能让她察觉没有人,若是瞧出了破绽,那就糟了!” 三两句话,委以闻歌重任。闻歌皱着眉,很是矛盾,思索片刻后,不得不承认,顾轻涯的话,确实有道理。虽然,她是很想跟着去,可是,目前看来,却是不得不留下了,只是,还是略有些不甘就是了。 “那……你们行事千万小心。” 无视于云懋悄悄冲着他竖起的大拇指,顾轻涯神色仍然平淡稳重得很,点了点头道,“放心吧!你也是。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立刻让赫连小白来报信。” “嗯。知道了。” 这夜没有下雪,但毕竟日头短了,才用过了晚饭,天便已是黑了。又过了一会儿,云懋和顾轻涯才趁夜摸出了门去。 闻歌留在屋里,一边注意着周遭的动静,一边等着他们。 直到夜半,也没有半点儿动静,闻歌知道,她今夜怕是白等了,早知如此,还不如跟着他们一并去看看热闹呢!也不知道,顾五和云二两个有没有守株待到那只兔。 就在闻歌等得抓心挠肺的时候,房门被人轻轻推开,却是顾轻涯和云懋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闻歌双眼一亮,连忙迎上前去,“怎么样?”闻歌本来满腔八卦的热血已经在沸腾,等着听顾轻涯和云懋讲些好听的八卦,哪里料到顾轻涯却是轻轻摇了摇头。 闻歌满腔得热血被浇熄,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没有来。”云懋很没好气,大冷天儿的,在墙根底下蹲着吹了半夜的冷风,结果,却是毫无所获,他心情美丽得起来才怪呢! “怎么会这样?”闻歌眉心皱得更紧,倒是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有这样的发展。她本来以为,今日必然会有些进展的,却没有想到,居然到处都没有动静。“该不会……她察觉到了?” “应该不会。”顾轻涯轻轻摇了摇头,对这个,他倒是自信得很。他们特意这般低调,早前又没有打过照面,应该不会的。 “那是因为什么呢?”闻歌百思不得其解。 “也别想太多了,我觉着吧,只是运气不好罢了。这房事儿吧,适当为之,对彼此都有好处,过度了那就……” 328 终有获 云懋话还没有说完,顾轻涯便是拼命咳咳了两声,云懋一顿,往他看来,却是被他狠狠瞪住了。 云懋吞了下口水,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了,讪讪地住了嘴,不敢再言语了。 谁知,闻歌听罢,却是双目一亮,“对啊!云二说得对!这人总不能夜夜与人被翻红浪吧?她再怎么采阳补阴,自个儿的身子也会受不住得吧?所以……今夜必定只是运气不好,刚好赶上她休息了。要不……咱们明日再去?”说着,又询问似的望向顾轻涯道,“明日……还去吧?” 顾轻涯正为闻歌方才那番话而额角青筋抽抽,听得这话,木着一张脸点了点头,“我和阿懋去,你……继续待在这儿。” 又不让她去?闻歌很是不满。 可是……撅了噘嘴,想起方才他让她留下的那番因由,虽然有些不高兴,但她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一连三日,顾轻涯和云懋都出去蹲点儿,守株待兔,都没有等到那只兔子。而留下的闻歌这里,亦是没有半点儿动静,闻歌几乎都要以为他们是不是猜错了?难道那些人当真都是死于疫症,根本没有什么采阳补阴,害死人命的妖精? 这一夜,又下起了雪。闻歌透过窗户,看着屋外飘洒的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不由皱眉道,“这样的天气,要不,今夜便不去了?”一连几日都是一无所获,闻歌是当真没有信心了。何况,这样的天气,何苦为了这么一个看上去已经无望的猜测,再去受这个苦呢? 顾轻涯蹙眉思虑了片刻,却是摇了摇头,“再耐心等上几日看吧!” 直到他决定了的事,就是不会改变了,闻歌皱了皱眉,也只得点了头。 夜半时分,闻歌这里,还是半点儿动静都没有。她心里有些无奈,又有些泄气,看吧!果真又是一个毫无所获的晚上。 谁知,等到顾轻涯和云懋两个人,与前几日一般,从外面悄悄回来,推开门进得屋来时,云懋虽然顶着一头一身的雪花,一张脸上却是兴奋难耐,“居然是只雪妖,也难怪了……一连几日都没有逮到她。而且……这‘疫症’,就只有在隆冬时候才会有了。” 雪妖?“撞见了?”闻歌亦是跟着兴奋起来。 顾轻涯点头,吹了这么几日的冷风,总算是没有白费。 “不过真奇怪!怎么会是雪妖呢?雪妖也会吸食人的精气吗?我本以为,应该是只狐狸精的。”闻歌一扫这几日的闷气,双眼闪闪亮,又有了八卦的兴致。 “这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谁知道呢?不过,已经坐实了就是这只雪妖采阳补阴,吸人精气,残害了不少无辜百姓。我们既然碰到了,不管她到底知不知道我们要查的事情,到了这一步,总得将她收了,替天行道一回才是。”云懋还记得闻歌不喜欢多管闲事,所以,有言在先。 这回,闻歌倒是没有马上反驳他。其实,这一路走来,他们增长的,除了彼此的了解,还有信任之外,也各自学会了许多东西,成长了许多。 譬如,理解,与尊重。 “但是,我们一早便是奔着她可能知晓十年前之事去的,要收她可以,但得先活捉了她,问一问话才行,切莫一来便伤了她的性命。”闻歌亦是有言在先。 如今,他们三人皆在,一只雪妖,他们还不看在眼里。 就是怕,若是一时不慎,直接将她打得灰飞烟灭了,那他们岂不是功亏一篑? 顾轻涯与云懋皆是沉默,但却是默认闻歌话语的意思。 “她离去之前,曾在村落里转悠了一回,我估摸着,她是在寻找新的目标了,也许……要不了多久,她便会找上门来了。”顾轻涯沉敛下一双黑眸。 闻歌勾起唇角,微微笑,“来便来吧!我们求之不得不是?做好了准备,随时恭候她大驾。” 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猜测没有错,也知道了雪妖的身份,并且料定了她迟早会找上门来,几人便都沉下了心,耐着性子,慢慢地等着,就连最没有耐性的闻歌这回亦是不骄不躁起来。 这一夜,本又是半夜的无事,闻歌本以为,又是白等了一夜。本来睡在外侧的顾轻涯突然往她靠近,转瞬,热烫的身子便已是紧紧贴在了她身侧。 闻歌吓了一跳,脸色瞬间绯红,“你干嘛?” 这几日,耐着性子等那只雪妖上门,顾轻涯和云懋白日闲着没事做,便是山上打了不少的柴火,每日里,这热炕都是烧得暖暖的,只需穿一件单衣,再盖上棉被,睡起觉来,那便美得很了。 所以,这会儿,他们两人身躯紧贴,就只隔着两层薄薄的布料罢了。 这几日,他们同榻而卧,顾轻涯除了最初那一日,逗了她一回,故作暧昧之外,这几日,一直很是规矩,谨守着分寸,一直乖乖睡在外侧,从不乱动,与闻歌之间,必然会保持着一个身子的距离。 所以,闻歌从一开始的不自在,到现在,与他这样躺在同一张炕上,亦是觉得有了两分自然,习惯,虽然可怕,但却让闻歌很是心中安然,她便也再未曾多想。 可是,谁料到,今夜,顾轻涯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怎么不让她又惊又羞?她下意识地便是想要推开他。 谁知,伸出的手,却是被他单手轻轻松松擒住,按压在了他的胸前。他胸前的衣襟已经略微松散,她的手尖不经意,便是触碰到了他胸口热烫赤裸的肌肤,闻歌不由更是恼羞,一双黑金色的眼瞳冒着火,瞪着他,正要怒,“你……” 唇上,却已是被他修长的食指,紧紧压住。 “嘘!”他轻轻嘘了一声,然后,凑近她耳畔,低声道,“她来了。” 闻歌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也顾不得恼羞了,顺着的他的目光,转头看向窗外。 透过窗纸,隐约可见窗外的雪,被北风卷着,狂肆的飞舞,雪片飞着飞着,却是缓缓在他们窗前,凝成了一道人影,长发披肩,身姿窈窕,果然……是那只雪妖来了。 闻歌登时兴奋得不行,心想着,这么几日的等待,只怕终于要有结果了。 329 情动时 可是,谁知道,闻歌提了心,一瞬不瞬盯着窗前那道人影,就等着她破窗而入,然后,落尽他们一早就布下的阵法,将她一举擒下时,那雪妖,却就只是这么站在那儿,一动亦是不动。 闻歌眉心紧皱,心中狐疑,但是,还记得这雪妖就在窗外,回过头去,以嘴型无声地问顾轻涯道,“她怎么了?”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难不成,是看出了什么破绽? 回过头,却是倏然便是撞进了一双深邃的黑眸之中,他在看着她,专注而幽深,那两汪目光便好似雨夜里翻滚的暗海,暗涌滔滔,有些东西,就好似即将挣脱囚笼的困兽,转眼便要将她吞没,心跳,便是漏跳了一拍。 四目相对,闻歌感觉到,有些事情将要发生,可是那一刻,她只能沉溺在他的目光当中,动不了,或者是……不想动。 他压在她唇上的手指轻轻挪开,转而轻轻捧住她的脸,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他的唇就贴靠在闻歌耳畔,低低语,呼吸喷吐在她耳廓,一种烫热的酥麻便是由耳廓,直接窜到了四肢百骸。 “她就在外面守着,怕是来查看的。若是我们什么都不做……怕是会惹她怀疑。总得做些什么……”他靠在她耳边低语,嗓音低哑瓷沉,带着无言的魅惑,这是勾引,闻歌知道。 他望着她,眼眸深深,一时间,两人四目相对,他没有动作。 她知道,他这是在试探,等着她同意,或是阻止。 可是,望着他的眼,闻歌却是半晌都没有动作。她明白他的意思,可是,那一刻,她真的没有动。 一声低低的叹息,唇上一热,他的唇微凉,贴靠上她的,就只是贴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摩挲着,然后,轻轻咬了咬她的下唇。 闻歌眨了眨眼,似是终于醒过神来,原本被他按在胸口的手早因为他的情动而被松开了,他吻着她,很专注,两只手已经滑到她的腰上,将她细细的腰肢轻轻掐住,但就只是掐在哪儿,好歹规矩,并没有滑向别的地方,或者是不敢滑过去。 别人不知,顾轻涯自己却是再明白不过闻歌对他的影响力。夜夜同床共枕,他都不敢靠近她,对于什么事,他都自信自己有自制力可以冷静,唯独她,他的自制力全然没有作用。 不碰她时,他尚且还能勉强忍住,现在,已是这样的情况,再放任自己,只怕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了。 而闻歌,明明已经自由的双手,抬起,放在他的肩上,在要作势将他往外推的时候,却顿住,然后,满满拽成了拳头,然后,便只是在他的肩上,安静地搁着。 片刻后,她又眨了眨眼,然后,轻轻闭上了。 呼吸里,全是他的气息,那床被子是什么时候罩住他们的,闻歌不知道,窗外一直驻足,果真是来查看的雪妖是何时不见的,闻歌也不知道。 待得他终于将新鲜的空气重新还给她时,她只是近乎本能地拼命深呼吸着,然后,虚脱似的,睁开了一双眼。 那双眼,不知何时雾湿了,连带着映入眼帘的,他的影子,也柔和了好多。但是……天呐!闻歌有些不敢置信,她刚才……做了什么事? 顾轻涯俯在她身上,只是俯着,没敢压着她,手臂撑在她身侧,支撑着身体的重量,另外一只手,轻轻拂过她汗湿的发,“为什么?”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以为,你该打我一巴掌。”在吻下去的那一个刹那,顾轻涯其实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可是,直到这一刻,闻歌的目光已经由刚刚睁眼时的迷离,变得清明,顾轻涯确定她已经清醒了,可是,她却还只是静静地躺着,躺在他身下,望着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愤怒,这让顾轻涯不知是该觉得奇怪,还是无措。 “你呢?为什么?”闻歌反问,语调果真平稳,“因为要做戏给那只雪妖看?” 顾轻涯一怔,而后,又伸出手轻轻将她的发丝勾到了耳后,低低笑道,“如果我说不是……你这个时候可会乎我巴掌?” 闻歌黑金色双瞳沉敛着,仍然定定看他,“那是为什么?因为……你有需要?我们孤男寡女,夜夜同处一室,干柴烈火,你一时没有忍住?” 闻歌就是闻歌,她会害羞,但需要问个究竟的时候,再不矜持的话,她也可以说得理所当然,毫不遮掩。 顾轻涯却没有半点儿的诧异,仍是笑,无奈的,纵容的,拿她没辙的。 “闻歌……沧溟岛二十余年,我虽不至于清心寡欲,但……若非情之所至,我也不是对着谁都能做个登徒子的。这样说……你可明白了?或者……你还需要我再说得再清楚明白一些?”顾轻涯一双狐狸眼半眯着,深深望着闻歌,嘴角半勾,最是闻歌无法招架的那种笑。 “不用了。”闻歌扭过头去,不想被他的笑容迷惑了,却是腹诽道,这只狐狸果真是狡猾得很,倒是对她使起美男计来了。偏偏……她还就吃他这一套啊!闻歌对自己不齿得很,却是偏偏没有办法,深知这人若是认真说起情话来的威力惊人,所以,闻歌很是识时务地就在此喊停了,至少不用败得太难看,否则,要真是一败涂地,那他就该得意了。 可是,闻歌在这里喊停了,顾轻涯却不见得见好就收,既然有些事,已经做了,便该打铁趁热,趁胜追击才是。 “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呢?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一双眼,深幽,将她牢牢困在他的目光之中。“为什么?我这般轻薄你。为什么当时你没有将我推开?难道也是为了做戏给那雪妖看?或是怕将我推开了,会惹她疑心,所以,这才从大局出发,忍着我?” 目光灼灼,将她牢牢锁住,不放过她面上的任何一丁点儿情绪的转变。 “就算果真如此……那么现在呢?现在为什么不乎我一巴掌?” 闻歌勾起唇,亦是轻轻笑,“你是个登徒子,也确实是轻薄了我,按理,我是该揍你一顿才算解气,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这事,我也得担责任吧!那时,我明明可以推开你,可是我没有……” 330 夜遇妖 “为什么?”顾轻涯又问,暗夜深海般的双眸中,有隐隐的火焰在跳动,有些期待,却又有些不安地将闻歌望住。 闻歌面上终于有了一丝不自在,咳咳了两声道,“一来,确实是因为那只雪妖在,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到了此时,再功亏一篑。二来……我想借由这个,确定一些事情。” 顾轻涯目光一黯,继而笑了,“早前,你答应让月下翩跹跟着我们时,也是说,要借由她,来确定一些事情。可惜,天不遂人愿,她被困在了月下谷,没能跟着。而现在,你又要经由刚刚的事,来确定一些事情,就是不知……你要确定的,究竟是什么事?又确定了没有?” 顾轻涯脸上的笑,乍看之下,与平时一般无二,清雅从容,可是,只要真正熟悉他的人,便可以看出,还是有些不同。那就是,平日里,他在这样笑着时,目光亦是全然的放松,可是,这会儿,他却是一瞬不瞬,死死地盯住了闻歌,就怕错过了她脸上丁点儿的变化。他在紧张,闻歌知不知道,他不清楚,他自己却是再明白不过,即便不愿承认,手心里沁出的一掌冷汗,也由不得他抵赖。 闻歌也不知看穿了他的故作镇定没有,只是半点儿没有退缩地迎视他的目光,好一会儿后,才翘起嘴角,轻轻笑了。 “你那么聪明,我想确定什么,又确定了没有,你不妨……”闻歌倏地靠近他,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原本搁在他肩上的手,一个下滑,指尖,刚好轻触他微敞的衣襟内,厚实的胸膛。 手,骤然被人抓住,顾轻涯双目中跳跃着两簇火,咬着牙望着她,“不要玩火儿。” 闻歌却是扬了扬下巴,眸子近乎挑衅地望定他,咯咯笑,好似在说,她就玩火儿了,看他怎么着? 顾轻涯死死瞪着她,牙根都咬得有些发酸了,恨不得将她办了,可是……不行。 倏地抽身,他松开了她,人已从炕上一跃而起,跳了下去,眨眼便离了闻歌三丈远,“你先睡吧!”丢下这么一句,他便已是大踏步出了屋子。 要去做什么,闻歌不知,只是,大抵也逃不开淋桶冷水,吹吹冷风之类的,闻歌黑金色得眼瞳忽闪着,在他身后,恣意地弯起红唇笑,要你有事没事就撩我,真当我是死人呐?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顾轻涯再回来时,果然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只是,这会儿只怕已是想明白了,望着还没有睡着,睁着一双眼,带着笑意看他的闻歌,没有半点儿的恼与火,真正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从容,掀开被子上了炕,这回,倒是没有靠近她了,与她隔着一个身宽的距离,抬手便是将被子兜头将她罩住,将她那笑得格外不怀好意的眼遮住,再抬起头轻轻压了压她的脑袋,沉声道,“天色晚了,快些睡!”这个小妖精,真是个坏心眼儿的,方才的事,若是再来一回,他可吃不消了,只盼着她赶紧睡着,他就阿弥陀佛了。 闻歌在被子底下咯咯笑,被他的反应逗乐了,从被子底下将头蹭了出来,笑眯眯望着他,但好歹,是乖乖地没有动。而今夜,委实是有些累了,不一会儿,两人总算是一前一后坠入了梦乡。一夜无话不提。 第二日,两人倒是有志一同地平常相处,好似昨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昨夜到了半夜才睡,没有睡好,到了夜里,闻歌便打了个呵欠,就上了炕,裹着被子,眯了眼。 至于,晚上那雪妖来是不来,她倒是不怎么关心,反正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又有顾五和云二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却有人见不得她心安理得地要睡觉,连人带被就把她抱在了怀里。 这样一来,闻歌哪里还睡得着? “你干嘛?”瞪着一双黑金色的眼瞳,闻歌觉得这个人最近有些举动还真是越发奇怪了。 顾轻涯危险地眯起一双黑眸,“还是昨夜那个问题。” 昨夜的问题?还能是什么?自然就是那个关于确定什么,确定没有的问题了。不过……闻歌好笑地道,“你什么时候这么着急了?不是说,耐心等着,总有答案的么?你那么能掐会算,倒是算算我心里的答案啊!”她并未刻意去隐藏,其实,昨夜,她没有推开他,事后没有乎他巴掌,以他的聪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为什么就非要让她明明白白说出来呢? 她却是哪里知道,顾轻涯再聪明,遇上关于她的事情,都会变得愚笨起来,即便有所猜测,但是没有听到她亲口承认,他这心,就落不到实处。 居然让他算?顾轻涯真是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就在他想着,这姑娘果然是宠不得的,这不,就宠得踩到他头上来了?得想个法子,让她长长教训的时候。突然,他神色一凛,“她来了。” 闻歌一愣,今夜居然来得这样早?扭头看去,果然瞧见雪花在他们窗前凝成了一道人影,真是那雪妖来了。 闻歌瞠大黑金色的眼瞳,心想,这么早就来了,看来,今天是要办事了? 幸灾乐祸地上下瞄着顾轻涯,那完完全全是看好戏的眼神。 奈何,不等她看到好意,一股银色如雪的轻烟从窗缝里飘了进来,无声地钻进了顾轻涯和闻歌的鼻端。 在莫名但却深浓到难以抵抗的睡意涌了上来,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坠时,闻歌惊恐地睁大眼,太大意了,居然会着了一只雪妖的道。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间,是顾轻涯张着嘴,似是喊她名字的焦急模样,却是听不到半点儿的声音。 炕上的两个人,就此睡了过去。那紧合的窗户被风吹开了一条缝,一股银烟卷着雪片,从那条窗缝之中丝丝缕缕飘了进来,然后,就在炕前,凝聚成了一道人形。 那是个身形高挑的绝美女子。穿一身银色的衣裙,一头雪色长发直垂腰际,一身雪肤吹弹可破,就连一双眸子,亦是淡到几近透明的眸色,果真是个冰雪雕铸的人儿。 她这会儿很是兴味地歪头打量着炕上沉睡过去的一男一女,目光在顾轻涯身上停驻了。 331 嫌命长 “居然还是个俊俏小哥儿!”雪妖望着顾轻涯的睡颜,语调竟是惊讶的,末了,却又转而惊喜,“倒果真是让姐姐捡了个便宜啊!” 目光忽而一转,又落在了边上沉睡的闻歌脸上,定定看了片刻,“这小媳妇儿居然也还长得不错。不过……哪里比得上姐姐风情万种?小哥儿,且等等!不要着急!今夜,姐姐便代替你的小媳妇儿,来让你好好快活快活!”说着,便是咯咯笑了两声,眸光轻睐间,却是抬手,从指尖幻化出一朵雪花,那朵雪花飘起,她指尖又开出另一朵。 一朵又一朵的雪花从她指尖飞起,渐渐笼罩住她的周身,待得那些雪花消失时,这屋里哪里还有什么雪妖的身影?那炕前亭亭而立的,穿着与闻歌一般无二的衣裙,那张脸,居然也与闻歌如出一辙。这雪妖,原来擅长幻化之术,眨眼间,竟是便将自己幻化成了闻歌的模样。 嘴角轻扯间,她勾着笑,一步一挪,走到了炕边,俯下身,伸出手指,轻轻勾画着顾轻涯的轮廓,看着看着,竟是让她看得微眯了眼,“真是一副好皮相,倒是让姐姐有些舍不得了。只是,舍不得又能怎么办呢?这样的好皮相……反倒是看得姐姐更是心痒难耐了。要舍不得,也要等到尝过你的味道在说,若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那到时便怪不得姐姐狠心咯……”说着,她的手指已经是从顾轻涯的脸上一滑而下,指尖贪婪地朝着顾轻涯半敞的衣襟里滑去,谁知道,还没有触及他的肌肤,手,便在半空中被人截住了。 雪妖一震,惊抬双眼,她进来时,闻歌已经被她施法弄睡了,所以,她不知闻歌的眸色有异,只是幻化成了一般的黑色眸子,此时,那双黑色的眸子抬起,惊讶地对上了冷沉如冰的眼。 雪妖此时已经不只是惊讶了,简直是惊得瞠目结舌了,“你……”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人逃开她的法术,保持清醒呢? 还处在惊疑之中,她瞧见方才她还在感叹,生得极是好看的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字眼却比冰还要冷,“别拿你的脏手碰我!” 说着,顾轻涯便是将截住的那只手用力一挥,连带着雪妖亦是站立不稳地被攘到了一边,她才觉得不对,一般的人不可能逃过她的法术,除非,这不是一般人。雪妖心中登时有了警觉,被甩开的同时,便已扣了一个诀,袖手便是冲着顾轻涯的方向用力一挥。 屋内,登时卷起一股飓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朝着顾轻涯的方向卷去。 雪妖既然猜到顾轻涯不是一般人,所以,这一下,便是用了十成之力,不曾留手,是势在必得。雪妖虽然擅长幻化之能,可是武力值并不怎么高,能不受她眠咒影响的人,她可是半点儿不敢小觑。她只是想着能够速战速决,能够脱身逃走也就是了。 可是,哪里料到,她用了十成之功的奋力一击,却是根本未曾到得炕前,便被一层无形的屏障给挡住了。 一瞬间,屋内光芒大盛,雪妖脚下的地面剧烈地一颤,她脚下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堪堪稳住身子,抬起眼,却是目中惊骇。 她不知为何,竟是被困在了一处金光大盛的法阵之中,光芒流转间,那些无形的屏障已成了毫无缝隙。 雪妖又惊又骇,这才知道自己一时大意,竟是着了道,伸手一碰四周,登时觉得那些无形的镜墙发起烫来,她痛呼一声,往后一缩,再不敢轻易尝试。 “不要再白费功夫了。此阵专门为你而设,阵源处特意加入了真元之火,你若是要执意破阵,也不是不可以,但这真元之火对别的妖或许也就造成一时之伤,可你偏偏是雪妖,你觉得……你就算拼尽法力逃出了这法阵,最后却又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顾轻涯已经从炕上起了身,一边慢条斯理,但却动作优雅地合拢衣襟,一边语调凉凉地好意提醒道。 那雪妖恨得咬牙切齿,却是再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恨自己瞎了眼,怎么会认为这样的人,会是普通的农家小伙儿呢?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这般陷害我?” 顾轻涯理也没有理她,手中扣起一个诀,默念了几句咒语,雪妖便惊见炕上在她的眠咒之下,睡得不省人事的闻歌突然皱了皱眉,然后,跟着四肢亦是开始轻轻动了起来,竟是要醒的迹象。 这下,雪妖望向顾轻涯的目光更是如同看怪物一般,“你究竟是什么人?”她的这道眠咒的法术,是许多年前,因缘际会,同一个高人学会的,这些年来,拜这道眠咒所赐,她一直是无往不利,就算是从前遇到过一些修行之人,也是从来未曾失过手,哪里料到,面前这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非但没有被她的眠咒放倒,居然还能轻易解了她的眠咒,这让雪妖如何能不惊疑? 然而,顾轻涯却是理也不曾理她,只是目光专注而温柔地望定炕上。 “顾五!”炕上,闻歌终于是醒了过来,睁开眼,意识回笼的刹那,就是从炕上一弹而起,张口便是急唤道。 目光便已焦急地四处张望,见到顾轻涯的刹那,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是促声问道,“你怎么样?没事吧?”她显然,还记得昏睡之前是着了人的道,所以,挂心着他的安危,一开口,便是问的他。 顾轻涯眸中略有动容,望着她的目光柔和但亦深幽,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那便好。”闻歌一颗悬吊吊的心得以全然放下,这才有了心思去看屋里其他的地方,一眼便是瞧见了那被困在法阵之中的人影。那人影,毕竟有些太过熟悉,闻歌望见的一刹那,愣了一愣,继而,便是狠狠皱眉。 “你这只雪妖,是真嫌命太长了是不是?你居然敢变成姑娘我的样子?你问过姑娘我同意了没有?”闻歌本就记恨着方才这雪妖居然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将她迷晕了过去,如今再看她居然变成了自己的模样,打的是什么主意,就不用多说了,闻歌想想就觉得恶心,若不是他们早有准备,这只雪妖顶着她的这张脸,想做些什么?闻歌真是想不上火都难。 332 生疑窦 一股心头火起,闻歌当下便是要下炕,趿拉些鞋子就要冲过去教训这只嫌命太长,迫不及待想来找死的雪妖。 那雪妖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又被闻歌的气势汹汹吓得更是白惨惨,甚至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身子,这女子,生了这么一副好相貌,怎么居然是个这般暴躁的性子?实在是……实在是暴殄天物啊! 闻歌不知此时雪妖心里的腹诽,否则只怕当下就要扒了她的皮了事。 那雪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就要了结在气势汹汹朝她冲过来的姑娘手里,毕竟,她现在被困在法阵之中,虽有心不顾生死冲出去,但却对那阵网之上的真元之火委实心有忌惮,所以,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的。而那显然是做主之人的男子,他对眼前这姑娘是什么心思,雪妖是男女之事的行家,哪里有看不出来的? 情深到极处,便是毫无原则的宠溺与纵容,只怕,这姑娘要当场将她大卸八块,这位爷也不会说一个不字。 只是……雪妖目下轻闪,若是这样一来,说不定是她的一个机会。面前这个男人思维之缜密,手段之高超,她根本不是其对手。但,他有一个软肋,那就是朝自己冲过来的这个姑娘。 这个姑娘要教训她,那必然会开启法阵,届时,她抓住机会,若是破阵而出,未必不可逃出生天。再不济,她可以想法子拿住这姑娘,那男子必然会投鼠忌器,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 这么一想,雪妖登时反倒期待起了闻歌冲过来。眼看着她就要走到法阵边缘了,但顾轻涯都没有出声制止,雪妖低垂下头,掩去了唇角一缕笑痕。看来……关心则乱,那么聪明的人遇上自己的软肋,也终究会被蒙蔽了理智。 可是,这回,雪妖却是料错了。 “闻歌。”在闻歌就要冲到法阵边上时,顾轻涯轻轻唤住了她的名。 而本来气势汹汹的闻歌,却也因着这一声轻飘飘的呼唤,刹住了脚步,转头往顾轻涯看去,目带询问。 “这么半天了,阿懋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你去看看,他有没有事。” 闻歌皱了皱眉,有一瞬的犹豫,但终究是点了点头,然后冲着雪妖轻轻哼了一声,便是掉转脚步,转而出了房门。 雪妖瞪着闻歌的背影,所有美好的设想在这一刻骤然夭折,她死死咬着唇瓣亦克制不住心中的绝望与扼腕。 “怎么?很失望吧?”凉凉的话语飘进耳畔,她猝然回过头,撞进顾轻涯深邃到好似没有半点儿情绪,但却锐利得仿佛可以洞穿这世间一切伪装的双眼之中,雪妖登时便是打了个哆嗦。 好可怕的眼神!好可怕的人! “这处法阵,是我说了算。若我不开口,你别想逃出生天。”怕她不明白似的,顾轻涯又道。 雪妖垂下头去,半声亦不吭,本来就不多的希望,眨眼灰飞烟灭了。 “不过……若是我开了口,那就另当别论了。” 雪妖骤然抬起头来,望向顾轻涯,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轻涯不知何时走到了法阵边缘,与那雪妖隔着一道阵网相对,他的眼,比起雪妖,反倒更加的冰冷难测,淡漠如斯,勾起唇瓣,轻轻笑,却让看到这笑的人,感觉不到半点儿温暖。 “我们……来谈笔交易吧!” “我就说嘛,明明刚刚才提醒了自己不能睡着,怎么转眼就睡成了死猪一般,原来,是着了别人的道了。没想到,我们还真是小看了这只雪妖啊!”一阵谈话声从隔壁房间一直传到了这里,满腹的不高兴,自然非云懋莫属了。 “那还不是你自己不济事?我也就罢了,反正你不都说了,我能平安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上苍护佑,走了狗屎运了。可你云少侠怎么能一样呢?你可是堂堂沧溟岛的高足啊!怎么一只小小的雪妖就能让你栽了个大跟头?这次要不是顾五警醒,我们几个只怕都要交代在这儿了。”这般反唇相讥的,自然除了闻歌,不做第二人想。 云懋脸上有些挂不住,“这雪妖别的不说,这眠咒确实有些能耐,你不懂,但我却是晓得的,否则也不会轻易着了道。小五别的都不比我差,可唯独这识咒辨咒解咒之能,他回回都要输我一截,今日,就是我也着了那雪妖的道,他哪里就能轻易逃过了?”云懋的语调里充满了怀疑。 “那你自个儿睁大眼睛看看,他不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了吗?”说话间,两人已经走进了房,闻歌指着屋内站着的顾轻涯和被困住的雪妖,扭头见云懋一张脸上神色精彩纷呈,不由站得有两分小得意,“看吧!云少侠下回还是别将话说得太满了,否则会让人觉得你有妒贤嫉能之嫌,会以为你小心眼儿的。” 云懋难得地没有回嘴,只是目光略有些狐疑地落在顾轻涯身上。 后者却已经不慌不忙笑道,“阿懋,你别听闻歌瞎说。若不是因为这只雪妖大意,解了我的眠咒,改而想要控制我,与她行那男女之事,只怕我也逮不着机会清醒过来。” 闻歌挑眉,居然是这样? 原来如此。云懋恍然大悟,眉宇间的疑云瞬间尽皆消去,他就说嘛,小五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再清楚彼此不过。往日里,他爹考他们咒术一道时,小五从来不是他的对手,不!小五就咒术一道来说,在所有师兄弟中都算下乘,因为咒术多与污浊之气相关,他还私下里觉得,那是因为这当中有小五身为神族的原因,否则以他那般聪明的心性,怎么可能会单单咒术一道,总是剩着一窍未通?今日这雪妖的眠咒即便是他到了此时,亦是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若是小五能够躲过,他就真觉得有几分百思不得其解了。 “方才我让闻歌去找你,这只雪妖便透出话来,说是也将你与陈大叔和陈大娘一并施了咒术,我这才逼着她将你们的咒术一并解了,不过答应了她一个条件。若是她将知道的,我们要查的事尽数告知,又立下誓约再不随意残害人命,我们便饶过她一回,只需将她的修为限制,让她不得再随意害人就是。你也知道,我对咒术实在是不在行,救人心切,我便答应了。” 333 撞大运 云懋起初听说答应了这雪妖什么条件时,还皱起眉忧虑了片刻,再听到后面时,这才舒展了眉宇,“只要不有违道义,倒是算不得什么大事。” “你们答应便好。”顾轻涯几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背负在身后,握成拳头的一只手,悄悄松了开来。 云懋都没有意见,闻歌自然更不可能有意见了。 转而望向法阵之中,那只雪妖大抵是知道逃出生天无望,这会儿便是失了精气神,萎顿于地,眉眼低垂在那儿。 闻歌上上下下打量她,虽然说,她变成自己的样子,让闻歌很有些不爽,但却不得不承认,她这幻化之术已臻化境,就连闻歌乍一看去时,亦要恍惚,真是不知顾轻涯当时是怎么认出来的。不过…… “难怪你这些年害死了不少人,却没有惹人怀疑。原来,是你擅长幻化之术,只怕都是幻化成了那人的妻子,再与之亲热,这才没有露出破绽。” 闻歌他们起初就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死的,大多都是已经成了亲的成年男子,而许多未曾成亲的,反倒逃过了一劫,原来,这当中还有这么一个关节。 那雪妖勾起唇角,笑,恢复了她淡如琉璃,几近透明的眸色,眸中一闪而没一缕嘲弄。 那缕笑痕未能逃过闻歌的眼睛,她不由皱眉不悦道,“你什么意思啊?” “我只是想说……这世间总有些人自以为是得很,喜欢将自己的猜测当成真相,自命不凡。”那雪妖低低笑道。 “你……”闻歌怒了,她一个阶下之囚,得意什么? “算了,闻歌!”顾轻涯从身后轻轻拉住了她,“正事要紧。” 闻歌倒是听他的话,虽然心里还是不快活,但好歹只是哼了一声,没有再开口。 顾轻涯又扭头对法阵内的雪妖道,“雪姬,你也少说两句。别忘了,你如今困在法阵之中,生死皆由我们说了算。”这话里,不无威胁,那雪妖面上闪过一丝挣扎,但终究还是乖乖闭了嘴。 “雪姬?”闻歌关心的侧重点却在这里,“才多大点儿工夫,你居然就跟人家熟悉到互报家门了?”这话里不无嘲讽与怀疑。 “一个名字而已。”顾轻涯语调淡淡,没有半分的波动,目光忽转,落在雪姬身上,不再赘言,直切主题道,“这些年的所谓‘疫症’,不用说,都是你的手笔了。只是不知,十年前的那场疫症,却与你相不相干?” 雪姬皱了皱眉,似是没有料到这几个人居然是冲着十年前的事来了,心里不由觉得奇怪,这几个人按说要是抓她只为替天行道,她还能够想得通些,但他们却问的是十年前的事情。而且,有言在先,她若对他们所问之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他们会考虑放了她。这便说明十年前的事对于他们而言,至关重要,可是为了什么? 眼前这几人,看上去都很是年轻,莫不是都是当年那场疫症的幸存者? 心中种种思虑闪过,但雪姬在顾轻涯面前却是不敢有半点儿造次,被他盯着,便是一点儿也不敢耽搁地忙回道,“我需要人的精气来修炼,所以,是偶尔会吸食人的精气,但十年前那场疫症,可是两个村子都举村覆灭,男女老少不拘,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这都一连死了几个了?你还偶尔呢?”闻歌从鼻间哼了一声。 雪姬扭过头,没有理她。 顾轻涯蹙眉沉凝了片刻,“你的意思是,十年前,确实是疫症?” 雪姬点了点头。 她这一点头,却是将闻歌他们几人的心都一路点到了谷底。他们本来以为,找到了与十年前李崇明和月下娉婷相关的线索,却是没有想到,到头来,还是白忙了一场么? “她说的这些对我们一点儿用处也没有。既然无用,她手上又有这么多条人命,我们不若收了她,也算为民除害了。”闻歌便是咬牙道,本来满心的希望,瞬间便被掐灭了,闻歌急需一个地方发泄,雪姬很不幸的,便被选中了。 “你们……你们言而无信。”本来就因为她的话之后,这几人骤然沉凝了脸色,而不安着的雪姬听了这话更是脸色惨白,惶急间便是张嘴喊道。 闻歌却是冷哼道,“我们言而无信了?你不要忘了,我们答应你的事,可是有条件的。是你对我们要查的事尽数告知,可是,你的话对我们半点儿用处也没有。” 这下,雪姬急了,转头往顾轻涯望去,语带哀求,“顾公子……” 这一声,还真是叫得凄婉哀怨,闻歌哼了一声,扭头看向顾轻涯,倒要看看,他要作何反应。 顾轻涯略一拧眉,沉吟了片刻,抬手轻拍了一下闻歌的手背,“闻歌,稍安勿躁。咱们这不是还没有问清楚么?” 闻歌却是被气得笑了,“怎么就没有问清楚了?十年前的那场疫症确实为真,不是她的手笔,那还需要问什么?难不成问她,她认不认识李崇明,有用吗?”闻歌语调里不无嘲讽,她就不明白了,顾五这是怎么了?一只雪妖,他要这样护着? “李崇明?”雪姬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音调间充满了惊疑,“你们……居然是为他来的?” 顾轻涯与闻歌登时脸色一变,包括云懋,都是回头惊望向雪姬。 最后,是顾轻涯眯起眼问道,“你认识李崇明?” 雪姬脸上的表情登时变得异常复杂,那双浅淡到几近透明的眼睛里流露出悲与怨交加的情绪,“怎么不认得?我落到如今这般田地,都是拜他所赐。”说到最后,雪姬已经是咬了牙,眼里的情绪成了恨。 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这看上去是有故事啊!本来以为已经无望了,却没有想到居然峰回路转?若是雪姬果真认识李崇明,他们这一回算不算撞了大运了? 不过……闻歌心里却还是有疑虑。 “你说你认识李崇明,口说无凭,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雪姬的情绪也因着提到了李崇明而变得有些不稳,听了闻歌的质问,更是嗤笑道,“我有什么理由要骗你们?” “理由?我们已经觉得你说的话对我们毫无用处了,方才我们正在争执如何处置你,你怕了,刚好听见这么一个名字,所以就动了心思,这个理由,够不够?” 334 歪打着 “哈!”雪姬咯咯笑了两声,“我不得不说,这位姑娘真是想象力丰富。”话落,她脸上的笑容却是一收,几近面无表情地望向闻歌道,“不知姑娘想要我如何证明?” 闻歌本也只是因着这雪妖变成了她的模样有些不喜,然后,又别扭着顾轻涯方才对这雪妖的维护,但她只是不喜欢遮遮掩掩,不喜欢就明明白白表示出来就是了,却不是那种真正不明事理的姑娘。这个时候表情便不由有些讪讪,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唇道,“你既然识得李崇明,必然也应该识得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月下娉婷才是,你不是最擅长幻化之术么?便变成月下娉婷的样子给我们看看,如何?” 其实,闻歌心里还是有些怀疑的。毕竟,这一路上,李崇明存在的痕迹都被人刻意抹去了,不可能独留雪姬这一个意外。她又是如何记得李崇明的呢?她倒是觉得她方才说的,雪姬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心理,随口诌来的那个猜测还可信一些。所以,这个提议,是雪姬证明自己的机会,但同时,亦是闻歌的一个试炼。 顾轻涯敛了敛眉心,但是没有开口制止,却是默许了闻歌的意思,云懋更是点头如捣蒜道,“这个是个好办法。” 几人的目光或是猜疑,或是沉寂,尽数归到了雪姬身上。 雪姬略一勾唇笑了,面上有一丝挣扎,眼中有一瞬复杂的翻涌,但终究是被她咬着牙压了下去。然后,她双手为诀,便有一朵又一朵的雪花从她指尖绽放,无风飘飞而起,兜绕她的周身,将她一寸寸遮蔽,而当那些雪花再一朵朵飘开时,闻歌几人都是不敢置信地瞪大了一双眼。 法阵之中,已经不再是幻化成闻歌模样的雪姬了,此时的她,一身紫色衫裙,一头青丝半挽,一双含情的眼眸半睐,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万种,千般娇媚。 他们见到的月下娉婷,已经是形容枯槁,脾性古怪的模样,却哪里与眼前这千娇百媚的人儿有半分的相似呢?倒是与月下翩跹很有两分神似。 但闻歌不同,闻歌是从那玉环之中感应到过属于月下娉婷过去的人,她见过月下娉婷过去的模样,与面前这个人一般无二,若不是他们都知道法阵里的那一个,绝对不可能是月下娉婷本人,闻歌都要恍惚以为他们又是一个不慎,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时空,见到了被留在了遥远的时空尽头,尘封成了永久记忆的,花朵般盛放的月下娉婷。 “怎么样?姑娘可满意了么?”法阵之内的月下娉婷唇角轻勾,妩媚笑道。 顾轻涯亦是扭头望向闻歌,其实方才看闻歌的表情,他便已知道,雪姬幻化成的模样果然是月下娉婷无疑。不过,此事既然是闻歌提及,他便亦交由她来决定。 闻歌望着法阵之内的人,神色复杂,面前这人若不是用了什么秘法窥探到了月下娉婷的长相,或是恰好识得月下娉婷,便是当真如她所言,果真识得李崇明了,虽然有些不喜欢面前这只雪妖,但闻歌不得不承认,这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个好消息。 所以,闻歌很快整理了一下情绪,“看来,你果真识得李崇明。我们这一路行来,你是唯一一个记得他的,也不知是何原因。”望着雪姬,闻歌仍是心存疑虑。 “所有人都不记得他?这是什么意思?”雪姬却是全然不知,皱眉狐疑道。 “雪姬还是先说说,你与李崇明有何渊源吧!或者说……直接告诉我们,他身在何处,也是可以。”顾轻涯却是没有想与她多言的意思,直接便是入了主题,他们本来就是为了寻李崇明踪迹而来,没有必要绕弯子。 雪姬的表情却是一瞬间复杂的扭曲,片刻后,低低笑了出来,笑罢,抬手揩去眼角一缕晶莹,这才道,“李崇明在何处……我自然知晓。而且,现在就可以带你们去。” 闻歌与顾轻涯和云懋惊得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早前为了找一个证明李崇明存在的人,都要这般煞费周折,转眼就有人告诉他们,能够带他们找到李崇明,这不得不让他们惊疑万分的同时,感到不可置信。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所以,反倒没了真实感。 “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闻歌望着雪姬,目中泛了警戒。 雪姬嘲弄地笑,“姑娘又说笑了。我被几位困在这法阵之中,几位又都是高手,随便使个什么法子,禁制住我,我连法术都使不出,能耍什么花样。只是,几位既然有言在先,只要我带你们寻到了李崇明,那你们……就要放了我。” “这是自然。”这个倒是无需商量,闻歌便可以做主,李崇明本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若是果真寻到了他,自然一切好商量。 “自是如此,那这便走吧!我可不想一直被困着。”那雪姬手中雪花一幻化间,变成了她自己的模样,银裙逶地,雪发垂腰,琉璃眸浅。 这个模样,反倒让闻歌看得顺眼了不少,雪姬显然也觉得舒坦了一些,她似乎……不太喜欢披着月下娉婷的皮囊,是不喜欢披着旁人的皮囊吗?不!刚才,看着她披着自己的皮囊时,她可没有露出半点儿的不自在。所以……是独独对月下娉婷如此?可是……为什么呢?闻歌望着雪姬,陷入了沉思。 “现在?”云懋却是惊呼道,一边已是扭头看向了窗外,夜色正浓啊! “就是现在,此事于你们,于我,都是宜早不宜迟。”似是知道云懋的疑虑是什么,雪姬不慌不忙道,“放心!李崇明离这里不远,来回不过两柱香的工夫。” 什么,这么近?闻歌几人心中又是一惊,同时,亦是泛喜,若是真的,那……他们当真很快就要找到李崇明了? 只是,这样的喜,不过维持了一炷香不到,就被满腹的疑虑所取代了。 “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一路走来,越走越是荒僻,这会儿,还直接走到乱葬岗来了,左看右看,皆是无名坟冢,闻歌再也忍不住了,只得问了。 雪姬停下脚步,扭头看她,“若是姑娘心存疑虑,我们可以不再上前,只是,便也必然寻不到李崇明了。” 335 又十年 这话说得倒是容易,但只怕这雪妖已是看出李崇明对他们的重要性了,所以料定了他们不会在此时打退堂鼓,才说得这般轻巧吧?闻歌轻哼一声。 “算了,闻歌!来都来了,总要看个究竟的。”云懋哆嗦着揪着闻歌的衣袖,走在闻歌与顾轻涯中间,抖颤着嗓音道。 闻歌的目光与雪姬在半空中对峙,片刻后,哼了一声,便是道,“你的法术被禁制,如今不过与一般凡间女子无异,要取你性命,不过是顷刻之间,谅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样。好了!走吧!” 雪姬弯起唇微微一笑,倒是未曾反驳,继续迈开了步子。 “这一带,好似已经没有人家居住了。雪姬究竟要带我们去何处?”这一回,发问地变成了顾轻涯,开口间,语调平稳清淡。 但那雪姬却再不敢与对闻歌反唇相讥那般,只略一沉吟,便是答道,“这里从前还是人丁兴旺,但如今,确实已经是人迹罕至了。你们不是知道十年前,长离城西郊爆发过疫症么?” “你的意思是这里就是……”顾轻涯几人都不是傻子,立刻明白了过来。 雪姬点了点头,“不错。这里就是当年举村死于疫症的那两个村落所在,这里,原本从前都是大片的山地,如今,却已成了一片荒芜,坟冢处处了。”甚至连个上香烧纸钱的后人也没有。 雪姬这话只是平铺直诉地告知,不带半点儿情绪,也没有感慨。 “李崇明在这里?”顾轻涯皱眉,蓦然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走在最前方带路的雪姬顿了顿步子,闷声道,“就在前面了。”然后,又再度迈开了脚步。 顾轻涯方才的那一问,还有雪姬的反应,让闻歌与云懋亦是心有所感,几人都是停下步子,面面相觑,不会吧?找了这么久,难道说…… “走吧!”顾轻涯叹息,不管如何,到了这一步,他们终究要去确认。 一路无话,又走了几息的工夫,雪姬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这是要到了。 闻歌起先还抱着一丝侥幸,可是四处看了看,除了坟茔,还是坟茔,闻歌那一丝丝侥幸也在刹那间破灭,再无迹可寻了。 而雪姬果真,不出他们所料地站定在了一座孤坟之前,那坟还算得完好,与周围那些残破的全然不同,甚至周围也没有野草藤蔓,可知定然有人常常打扫,而且坟前有碑,只是碑上却无字。 闻歌可不想接受他们找了半天,居然找到了一座孤坟的事实,哼一声便道,“这碑上连个字也没有,你说这是李崇明就是李崇明了?谁知道,你是不是随意捡了一座无主孤坟就来糊弄我们?” “你……”雪姬浅淡的琉璃眸中闪过一缕怒火,但却又隐而不发,深吸一口气道,“我真的没有骗你们,李崇明真的已经死了。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了。” “十年?”顾轻涯一皱眉,这个时间点,很有些敏感,“你说这是李崇明,并且已经死了十年了,又是葬在此处,难道……李崇明是死在了十年前的那场疫症之中?” 雪姬点了点头,“不错。” “可是,据我所知,李崇明并非当地人,却又如何能葬在此处?”顾轻涯目中亦有疑虑,无论什么地方的人,对外来人都是心有抵触的,何况是死后入土为安之地,哪里容得下旁人侵占? “若是换了寻常时候,自然是不能。可是,那个时候,人心惶惶,每日里都要死不少人,这些因疫症而死的人,都是被烧了,草草安葬,哪里还顾得上是本地人,还是外地人?何况……李崇明那时已经在这葫芦村里落脚了两年之久,亦也算半个本地人了,那些村民待他,倒也算得亲厚。” “在这葫芦村里落脚了两年?”顾轻涯不得不惊疑,他们这一路走来,因为时间久远,有些人的记忆都不清楚了,但对于月下娉婷还有那个十年前,却是记得很是清楚。如果,月下娉婷果真是十年前才来的这长离城,她又怎么可能会与李崇明同行?难道……月下娉婷果真在说谎?可是……闻歌从玉环里所感应到的那一切又是怎么回事呢? “你认识李崇明,也见过月下娉婷,那你可知……他们是如何认识的?”顾轻涯转而目光灼灼,样向了雪姬。 闻歌却是惊得回头瞪他,“你干嘛问她这些?难不成你信她说的这些鬼话,不信我?”她早将她感应到的一切,与他和云懋都说了,月下娉婷和李崇明的相遇,并没有什么特别,就是花楼里,被友人硬拉着去喝花酒的落魄剑客和一个刻意敛去了绝色容貌,栖身花楼之中,扮成一个丫鬟,刚刚才从月下谷中出来,还在悄然学习如何融入凡人生活的月下花妖因为一个寻芳客的滋事,而英雄救美,就此看对了眼的故事。 那个落魄剑客满楼的姑娘没有相中,却看中了一个又黄又瘦,一看就营养不良的小丫头,但他没有银子为她赎身,正在烦恼的时候,那个小丫头却自己找到了他,问他,愿不愿意带她走。 他以为她是逃出来的,知道花楼的规矩,知道她若是被抓了回去,必然会被打死,慌忙带了她就逃走了,他们初遇时,正是临海郡。 出了临海郡,因为没有银子,一路都是穷困潦倒,但一路上,李崇明哪怕是只有半个馍馍,也会先喂饱了小丫头,用尽了一切办法不让她饿着、冻着。 起先,闻歌有些不明白,月下娉婷明明有能力让他们过得好些,有能力不让李崇明那般辛苦,但她却没有,而是选择了袖手旁观,当真只将自己当成了一个无能为力的小丫头。 但闻歌后来却慢慢明白了,想必,月下娉婷是在考验李崇明吧,想看看,这个她一眼就相中的男人,到底值不值得她付出真心,或者说,她其实是在享受李崇明对她的好,那种,即便在逆境之中,还是尽其所能地将她捧在手心之中呵疼若宝的珍视。 他们一路走,终于到了某一日,月下娉婷将她黄黑的皮肤揭去,李崇明才知道,原来貌不惊人的小丫头,居然是个绝色佳人,只是,她除了一副好皮相,还有一副好心性,哪怕身处花楼,亦不愿自甘堕落,而且还那么聪明,知道遮掩起令人觊觎的容貌,保护自己,一瞬间,李崇明喜获至宝。 336 激将法 其实闻歌知道,月下娉婷虽然没有告知李崇明她月下花妖的真实身份,但自从她卸下伪装,用她的真容面对李崇明的那一刻起,她便是放下了一切的戒备,将真心,捧到了李崇明的面前。 之后,他们果然便是郎情妾意,即便生活凄苦,但一路行来,却终是和风暖日,两心相契。 直到不知不觉,来到了这里。 长离,长离。这个地名果真是一处不祥之地。若是这座孤坟里躺着的果真就是李崇明,那他与月下娉婷到了这里之后,居然不是生离,而是死别么? 而最让闻歌无法接受的,是顾轻涯这一句问里的意思,他竟是在怀疑,她所感应到的那一切,都是虚妄?可是……怎么可能? “闻歌,你先别忙着激动,一切都只是猜测。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一切猜想都有可能,不是吗?”顾轻涯扭头看着她,眉心轻皱。 “猜想?什么样的猜想,就因为这只雪妖说,李崇明死前已在这里住了两年,你便以为,之前我所感应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闻歌眯眼,他的心思,她不是不知,可是,就如同云懋之前质疑她时一样,她不也证明了李崇明确有此人么?而且,雪姬也证明了李崇明与月下娉婷确实相识,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她所感应到的,都是真的?而且……他忘了,他说过的,他信她。 闻歌眼里一闪而没的受伤被顾轻涯收入眼底,他略略一怔,恍然明白过来她的心思,连忙伸手抓住她的,“闻歌,你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说。”闻歌一抬手,便是挣开了他的轻握,“躺在这里的人,是不是李崇明尚且两说,你便开始怀疑。若是李崇明已经死了,一直与他在一处的月下娉婷会不知道?还要让我们来找他?” “哈!”闻歌这一声质问起,顾轻涯皱眉,还不及回应,边上,却是已经传来了一声嗤笑。 “你笑什么?”闻歌扭头看向雪姬,轻皱眉间黑金色的眼瞳已是危险地半眯起。 “我是不知,李崇明与月下娉婷是如何认识的。但是……你要说,月下娉婷不知李崇明已死,却是万分可笑,这才一时没能忍住。”雪姬脸上的笑未曾渗进眼底,只眼底的悲凉与嘲弄一并漫溢而出。 “什么意思?”闻歌惊得回眸。 顾轻涯心中亦是惊骇,“李崇明之死,莫不是与月下娉婷有关?” 雪姬目下轻闪,“李崇明确实是死于疫症,可是他的尸身却是月下娉婷亲手安埋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死了?所以……不过是在做戏罢了。” 雪姬这话,可谓是语出惊人,闻歌几人皆是被震得半晌无言。但,这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加起来,都太过奇怪,究竟谁说的是真话,谁又在说谎? “其实,闻歌说得也不无道理,你说,这坟里,是李崇明,说,李崇明死了,而且是月下娉婷亲手安葬,可是,我们知道的,却是月下娉婷根本不知李崇明已死,她甚至专门找了我们来找李崇明,如果,她知道李崇明已死,又何故如此?而且……除了你能幻化出月下娉婷的模样,证实你确实认识月下娉婷之外,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在说,可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吗?”云懋这回,却是选择站在了闻歌这一边。 顾轻涯皱着眉,思虑片刻后,仍是道,“是啊!你说的,可有办法证明?” 闻歌已经踱到了那座孤坟之前,将手轻轻搭了上去,可是……她睁开眼,对着顾轻涯摇了摇头,真是奇怪!不管这坟里的,究竟是不是李崇明,哪怕是一座空坟都好,都该是有记忆的,可是,她的溯术,却是感应不到任何的东西。这是从未有过的事,难不成,是她的溯术失灵了? “死无对证。你们要让我如何证明?你们要问的,我已经说了,可你们不信,我能怎么办?”雪姬亦是有些恼火。“或者说……你们既然是月下娉婷找来的,那我可以与她当面对质。” 这边,尚无人回应雪姬的提议,那边,一声惊喊起。 “诶!你干什么呀!”云懋却是慌忙甩开闻歌抓住他的手,一边心虚地偷瞄顾轻涯,闻歌这是想干嘛啊?一会儿,小五不会宰了他吧? 闻歌也不过是将他的手抓了一刻,他一甩,她便也就势放开了云懋的手,目光轻闪间,她转头,神色自若地迎上顾轻涯和雪姬皆是狐疑的目光,微微勾起唇角,笑道,“莫说月下娉婷不在此处,即便能够联系上她,也不知要等到几时,我们却没有那个耐性等下去。” “那你们想要怎么样?我说的都是真话,可你们偏偏不信,除了与月下娉婷对质,我也别无他法,我又不能让李崇明从地底下爬起来为我作证。”雪姬亦是耐性告罄,并且,很是无奈。 “你若是果真想要证明,我倒是有个办法。”闻歌沉吟片刻之后,突然道。 几人皆是扭头看向她。 闻歌深吸一口气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你入梦。一个人,可以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谎,但是,一旦入了我的梦中,她便只能说实话。” 雪姬却是不解,“就算是我入了梦,你又如何知道我有没有说谎。” “那是我的梦,自然由我说了算,至于我如何知晓,这个你就用不着管了。你只说,你敢还是不敢就是了。”闻歌却是对多余的事情,半点儿不肯吐口。 雪姬皱了皱眉,“这个有什么敢还是不敢的?我说的,都是真话,我自然敢。只是……听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这当中有什么风险不成?” 雪姬那般坦然到半点儿不见心虚的模样,让闻歌皱了皱眉,这个雪姬,看上去,说的好像是真话。因为,她如果是在说谎的话,这般沉得住气,不显半点儿心虚之色,那就城府深得太过可怕了。 “这个你自然不用担心,我造的梦,只要我不死,你便可安然。你只想想,你敢不敢入我梦中,那就是了。” 雪姬皱着眉沉默了片刻,而后,一咬牙道,“左右我的小命也是拿捏在你们手中,如今看来,若是无法取信你们,只怕你们是不肯放过我了,既是如此,我赌上一把,亦未尝不可,反正我说的都是真话,不怕什么。” 337 溯梦术 闻歌并不意外雪姬做出这个决定,毕竟,雪姬并没有太多的选择,若是她聪明的话,便该知道,这是她的机会,当然,这有一个前提就是,她自信可以证明自己,也就势说,她没有说谎。 想到这里,闻歌又不由皱了皱眉,但不管如何,这值得松上一口气。 “既然你想好了。那我们现在便回小院去,做好准备,便可以行事了。” 从闻歌提及这个建议开始,云懋和顾轻涯就都没有开口。 云懋是震惊于闻歌居然还有造梦之梦,而顾轻涯却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皱着眉,若有所思,只是神色间一直略有些忧虑就是了。 待得回了小院,顾轻涯却是将闻歌拦在了外面,“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闻歌失笑,他怎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没想干什么。我只是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至少,弄明白雪姬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你果真有法子?”顾轻涯很是狐疑,“就是你方才说的那个造梦之术?”顾轻涯倒是知道,上古时,有一种华胥梦天之术,可以编织梦境,难道,闻歌竟也会这个? “我只有法子让雪姬入梦,至于造梦,我还真没有那个能耐。”闻歌做下了决定,这会儿反倒轻松了不少,眉宇舒展,神态安然,倒是看起来,比顾轻涯这个一贯淡定从容的,还要沉稳了那么几分。 “那你刚才说什么造梦……你是故意骗雪姬的?”顾轻涯黑眸一闪。 “也说不上骗不骗,故意倒是真的。”能让雪姬觉得他们高深莫测,心里生了忌惮,若是生出蒙骗的心思,自己便先怯懦上了两分,于他们攻破心防,只有好处。“我虽不会造梦,但你忘了,我前几日与你说过,我的溯术当中,有一种溯梦之术。” “溯梦?”顾轻涯皱眉,这倒只是之前听闻歌提过那么一嘴,但其中内情,顾轻涯却是不那么清楚。 “溯术乃是溯洄之法,只对过往发生过的事有用,溯梦是溯术当中较为难以施展的上乘之术。不同于任何的物件,或是人,我只要触碰,就可以感应到属于他们的回忆。这溯梦之术,要施展,便需满足许多条件。一是,这法术,有一定的反噬作用,被施此术的人,若只是一般的凡人,那必然是承受不住的。这也是之前,我提起这溯梦之术,却言明,只有月下娉婷在,才可一试的缘由。一来,月下娉婷并非凡人,这法术反噬,她应能承受,二来,对于旁人而言,这李崇明不过只是一个过客,哪里有在月下娉婷心目当中来得重要?这溯梦之术用在他们身上,要找寻关于李崇明的蛛丝马迹,只怕也是不易,所以,用处不大。” “我明白了。这溯梦与造梦是两回事,上古之术,华胥梦天可以根据施术之人的修为造出华胥之域,是梦境,也是幻境。华胥之域中的一切人事物,未必是真实存在,都是由施术之人创造出来的,但是溯梦之术不同,它只能追溯发生过的事情,也就是……真相。”顾轻涯本就不是笨人,经由闻歌这么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而且,他能触类旁通,有些闻歌尚未说破的,眨眼之间,他便也明白了个大概。“这溯梦之术,只怕只能对人内心深处极为重要的记忆才有用吧?所以,你今日,才想着要在雪姬身上试上一试。” 闻歌笑着点头,“不错。”他果真懂她。“早前我便发现,提起李崇明时,雪姬的反应很不正常,而且,她对幻化成月下娉婷的模样亦是心有抵触,我当时便已经有了猜测。而雪姬带我们去李崇明坟前,如果说,那真是李崇明的坟的话,雪姬必然常去。” “是。她太熟悉了。”那么多的坟墓,都是无名,她怎么就能那么轻易而准确地找到属于李崇明的那一座?而且,她的步伐从未有过犹豫,那是一种已成自然的熟悉。“而且……李崇明的坟前太干净,一看便是常有人打扫的。可是,李崇明并不是本地人,在这里并无亲友,而月下娉婷又远在千里之外,这些年,又因掌管月下谷香阁之责,而被困守谷中,足不出户,自然不可能是她。”不只如此,那坟前那般干净,定是有人时常打扫,若不是这墓中之人对此人极为重要,怎么可能做到如此? 闻歌嘴角得笑弧扩大,点了点头,“如果起先只算得女人的直觉的话,等到了那墓前,我却找到了让这感觉得以实质化的证据,而正好,我们都对月下娉婷和雪姬究竟谁在说谎心存疑虑,所以,我决定试一试。”雪姬与月下娉婷一样,满足了所有条件,溯梦之术,能够用在月下娉婷身上,自然,便也能用在雪姬身上。 闻歌是有这个自信的,而且,与顾轻涯这番谈话,想必他也明白了她之所以要这般做的目的,闻歌笃定他明白她,会同意她,可谁知,抬起头来,却见他皱着眉,还是一脸忧虑的样子,闻歌面上的笑容也随之转淡了两分,“你怎么了?还在担心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施这溯梦之术,你会付出什么代价?”这世间,上乘的法术要修成本已不易,何况施展?闻歌方才也提到了,法术反噬。这样的反噬,难道只在被施术者身上,而对施法者无碍吗?顾轻涯有些不相信。 闻歌愣了一愣,反应过来之后,却是心口泛了一回甜,黑金色的双瞳闪了闪,便是道,“我若告诉你,半点儿代价也没有,只怕你也不会相信。不过你放心,不会有什么大事的,一点儿法术反噬,雪姬她们能承受得住,没道理,我承受不住。” “此话当真?”顾轻涯皱紧了眉,总觉得难以真正放心。 “自然当真。”闻歌呵呵一笑,“我可还没有为了你,搭上自己性命的打算,所以,赌命的事情我可不会干。我会活着,而且……”她略略顿住话尾,抬起了手,却是轻轻握住了顾轻涯的手,惊得顾轻涯眉眼惊抬,有些不敢置信地望她,她略有些赧颜,但握着他的手,却始终坚定,与他四目相对,“我要与你一起……好好活着。” 338 妥协了 顾轻涯深觉自己等这一刻等了这么久,心里欢喜,自然是欢喜的。可是,这欢喜里,却是渗进了一丝隐隐的不安。 只是,这回,他还不及开口,那边,云懋便已快步跑来道,“都准备好了,可以开始了。” “陈大叔和陈大娘呢?”他们早前暂且留下老两口,最主要便是怕让雪姬看出破绽,如今,既然已经将雪姬拿捏住了,他们又要做一些事,那老两口再留在这里,却是不合适了。 “放心吧!我已经安置妥当了。只说,这眼看着要年关了,所以,要让他们一家团圆,我雇了一辆马车,让车夫务必将他们安全送去那个小县城与他们儿子团聚。”方才云懋便是去办这件事了,如今看来,办得还算不错。 至少,闻歌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是快步走进了里屋。陈大叔和陈大娘不在,那么,他们行事起来,倒是要方便了许多。 房中的法阵还在,雪姬自然还是被困在其中。在一切没有弄清楚之前,他们是不会轻易将雪姬放开的。 不过,这会儿雪姬倒是比早前安然了许多,独自一人坐于法阵中央,却是安之若素,眉眼平和,见得闻歌进来,也不过只是轻轻抬起了一道眉,并未多言。 闻歌也只是匆匆瞥过她一眼,便是道,“既然一切就绪,那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开始吧!”说着,又是扭头看向雪姬道,“你可准备好了?” “嗯。”雪姬点了点头,便见得闻歌指尖射出一道红光,直击她灵台之处,下意识地想躲,但困守法阵之中,她已避无可避,恍惚间想到,闻歌若是果真要伤她性命,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一念闪过,待那道红光真击中她灵台之处时,反倒没了稍早那一瞬间的惊惶。等到睡意一点点涌了上来,她才恍然,原来,这便是闻歌口中能让她入梦之术,既然答应了,雪姬便也没了顾虑,不再挣扎,心安理得地随着翻涌的睡意,沉入了梦乡。 眼见雪姬已经睡了过去,云懋很是好奇地追问道,“这可就是成了?” 稍早的溯梦之说,闻歌与顾轻涯言谈之时,云懋并未在场,自然不知。其实,就是顾轻涯也并不十分清楚,闻歌的溯梦之法究竟是要如何施展。 闻歌显然是要避开雪姬的,这会儿见她已是沉睡,这才对他们二人道,“等一下,我会用溯术打开她梦境的通道,我的神识会跟着进入她的梦境,一探究竟。可是,溯梦之术一经开起,中途便不能打断,否则,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入梦之人的神识可能就只能永远留在梦中,再也回不来了。另外,我的肉身在外,也需要有人为我护法,你们擅长布阵结界之术,便只能请你们在外帮我护法了。” 这个倒是情理之中,云懋点头,应得很是干脆,“你尽管放心。” 顾轻涯却是皱眉道,“只能你一人入内吗?将我也一并带去,否则,我无法安心。”既然可能存在神识无法回归的状况,那就危险大了,顾轻涯突然怀疑起闻歌方才对他轻描淡写的话,皆是骗他心安而已。 眼见闻歌转过头来看他,神色有些无奈,正要张口说些什么,想来,便也就是些劝阻之言,顾轻涯便是抬起手阻止她道,“早前我不知你是要用这神识离体之法,才答应了你,如今既然是要冒这么大的险,我便不可能让你独去。若是不能带我一并去的话,那便索性你也不用去了。”顾轻涯的神色很是淡然,但却异常坚持。 “顾五!”闻歌头疼地皱紧眉心。 “不用多说。此事本就是为了我,没有道理,你可以冒险,我却不能冒险。还是那句话,若是你坚持要去的话,便一定要带上我,否则……我宁愿此事到此为止。” 望着他的眼睛,闻歌便知道,他说的都是认真的。可是……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他们怎么可能在这里说停?半途而废,功亏一篑,他可以,她却做不到。 思虑片刻,闻歌只得咬牙道,“好!你随我一道去。”知道说服不了他,阻止不了他,闻歌只能妥协。 双双盘腿,与雪姬一般坐进了法阵之中,闻歌单手捻了一个诀,然后,握住了顾轻涯的手,不过顷刻之间,云懋便瞧见他们二人睁开的眼中陡然失了光彩,不一会儿,便是轻轻合上,便知晓,他们的神识已是入了梦中。 “小心。”因为早有准备,所以,这一回,顾轻涯和闻歌都不若之前陡然经由铜铃回到四十年前的松陵原时,那样的惊慌失措。 但是,神识从空中降落到地面的刹那间,闻歌还是一时没有站稳,幸而顾轻涯扶了她一把。 堪堪站稳,便被骤然刮起的冷风吹得迷了眼,不!迷了眼的,不只是什么冷风,还有漫天的雪片,鹅毛般大小,下得铺天盖地,北风呼号,举目望去,只觉得,整个天地间,除了雪,还是雪,一片白,就是脚下,也深陷进了厚厚的积雪之中,直没脚踝。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们好像深处某座山的山腰之上,但至于是在何处,顾轻涯却一时拿不准,风狂雪骤,他几乎是凑在闻歌的耳边,又用了很大的音量,这才让闻歌听见了他的声音。 闻歌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就是长离附近。这里……应该是长离山了。”他们既然是溯梦而来,这里,便是雪姬记忆深处印象深刻的地方,而雪姬是雪妖,这类妖,不比其他妖类自由,既要受季节所限,也要受地域制约,除非,妖修成了仙,或堕为魔,修为到了一定的程度,这才能够摆脱这些束缚。而雪姬显然没有到这个地步,所以,她必然是不能轻易离了长离的。而长离附近一带,也就长离山这么一座高山。 顾轻涯亦是点了点头,赞同了闻歌的想法。剩下的,便是等了。 好在,也无需等上太久。这里本就是溯梦而来,闻歌说了,便是冲着雪姬记忆最深之处,或是最痛,或是最甜,总之,是她最难以忘怀的过去。 所以,很快,漫天的大雪中,两人同时发觉了那些铺天盖地的白中,多了一点儿黑影。 339 初见时 那个小小的黑点,是个人,一个即便在这样大的风雪当中,仍然顽强地顶着风雪一步步往上爬的人。 顾轻涯和闻歌看着他一次次跌倒,又一次次爬了起来,一步步,艰难,但却坚持地往山上攀爬。这样的天气,居然还上山来,这不只是顽强,根本就是不要命了。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人,顾轻涯和闻歌两人心中都是有所感。 果然,待得那个黑影到了眼前,虽然已经差不多成了个雪人,但闻歌定睛一看,还是看清楚了那人的面容。 “如何?”顾轻涯扭头望向她,虽然是语焉不详,但默契使然,闻歌明白他问的是什么。 点了点头,道,“不错。是他。”只是,眉宇轻敛间,却是满满的疑虑,李崇明果真是真实存在的。这让闻歌松了一口气,只是这样的天气,他上山来做什么? “你看那里。”顾轻涯抬手指了指某一处,挑眉间,目泛惊色。 闻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亦是挑了挑眉。 视线所及之处,风雪漫天。那铺天盖地的白中,却立着一道人影,银裙白发,琉璃眸浅,正是雪姬。 她目光专注地凝视着某一处,正是李崇明的方向,浅淡的眸子中有隐隐的波动。 “看来,这雪姬对李崇明果真有情。”经过了这么多事,闻歌自认还能辨别出那样专注微动的目光。 闻歌说话间,李崇明又跌进了积雪之中,雪姬神色一紧,却是再克制不住了,银光轻闪间,方才她所立的地方,已经没了人影,而李崇明身前却已多了一道身影。是幻化成普通人模样的雪姬,只是敛去了那身奇异的模样,穿了一身普通凡人的衣裙,黑发墨眼,然后弯腰朝着李崇明伸出了手去。 李崇明跌落在雪堆里,这回,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摔的,并没有像之前一样,立刻爬起来,而是躺在雪堆上喘着粗气,但这显然是很危险地,这样的天气,可是千万不能停下来的。一旦停下来,就很可能再也爬不起来了。 李崇明显然也知道,所以,之前的每一次跌倒,都是立刻就爬了起来。可是,这一次,许是真的再也没有力气了,可就在这时,却有一只手,被递到了眼前。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的,是漫天的风雪中,低头望着他,微微笑的绝色女子。 闻歌的心“咯噔”往下一沉,虽然她不是男子,可是不得不说,在这样的绝境之下,骤然遇上这么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若是这姑娘恰好还对他心存好感的话,一个男人,真的不会动心吗? 闻歌想起早前月下娉婷的所谓负心之说,突然有些惶惶然。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李崇明却是并未理那只递到眼前来的手,而是撑着雪堆,费了半天的劲,才从雪地里爬了起来。 雪姬似是有些诧异,脸上的笑容收了收,有些悻悻然地将手收了回去,可能是觉得有些尴尬,所以,那手转而落在腮边,将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往耳后拨了拨,“这位大哥,这样的天气,你怎么进了山?莫不是迷路了吗?” “我倒是不曾迷路,我就住在这山脚下的葫芦村,进山是为了挖雪参。”李崇明算不上长得好看,他是一个落魄的剑客,长久的江湖飘零和生活窘迫,让他眉宇间染上了风霜,眉很粗,好似刀刻一般,轮廓更是斧凿一般的,即便是对着雪姬这样的大美人,仍然是淡漠到有些生硬的语气。 “大哥要寻雪参,可以等到雪停了再来呀!这雪这么大,贸然进山,太危险了。我看这天色也晚了,我家就住在前面的树林里,大哥若是不嫌弃的话,不若到我家里稍作歇息,待得风雪小了,你再上路?”只怕也只有雪姬这样不受凡间伦理所约束的妖精,才能在头一回见面时,就这般大胆地邀请男人回家了。 可是,李崇明却恰恰是个很守规矩的人。 他与月下娉婷之间,之所以能够开始,也是始于月下娉婷即使是身处花楼那样的环境中,还是洁身自好的原因,这会儿听了这萍水相逢的姑娘这一席话,虽然,她是好心,但李崇明还是皱了皱眉。 “多谢姑娘好心。只是,我进山是为了给我家娘子挖根雪参补补身子,我家娘子还在家等着呢,我却是不好久留的,所以,多谢了。”这一席话,虽然听似客气,但其实话里却是藏了骨头。这李崇明乍一看去,好似有些淡漠到生硬木讷,却哪里是真的木讷?他分明是明白了这姑娘在勾引他,而他,却明明白白告诉了家有妻室,并且他冒着这么大的风雪上山,也是为了自己的妻子,足见情深意重,若是有点儿自尊心的姑娘,只怕也该知难而退了。既表明了自己的心迹,又给人留了余地,不得不说,李崇明也有其过人之处。 对于这样的李崇明,倒是让闻歌觉得有几分欣赏。至少,闻歌想,若换了她是月下娉婷,自己的男人被别的女子觊觎,若是,男人能够摆出这样的态度,好歹,能让她心安许多吧? 不过……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两人眼中都是疑虑,娘子?是月下娉婷?还是……另有其人? 同样心有疑虑的,还不只他们两人。雪姬在听到李崇明这番话时,亦是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目光一黯,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一丝牵强,“大哥……家里已经有妻室了啊?冒着这么大的风雪来采雪参,大哥的妻子……还真是幸福啊!” 这话里的倾羡不容错辨,那双含情的眼直勾勾地往李崇明身上瞟,雪姬本就长得美,虽然月下娉婷也不遑多让,可是,男人嘛,大多都是喜新厌旧的,有这么一个大美人对自己献殷勤,能不心里痒痒的吗?俗话说得好,没有不偷腥的猫,何况,这冰天雪地的,即便他果真偷了一回腥,那也是天知地知,害怕被家里人察觉了么? 可是,出乎闻歌意料的是李崇明并未对雪姬的这句话做出回应,他甚至是皱了皱眉,然后,便是低头从他方才跌倒的地方,将他的背篓并一把小锄头一起拎起,甩在了肩上,竟是一言不发就要掠过雪姬继续往前走去。 340 郎与妾 勾引不成,还被一个男人这样对待,想必是雪姬始料未及的。她既靠吸食男人的精气来修炼,只怕,早已是男女之事的个中高手,这才在方才一瞬间,便对李崇明使出了魅惑之术,却没想到,他这样的绝世容貌,却是没有被另眼相待,而且,从前对别的男人都是信手拈来的种种手段,到了这个男人面前,半点儿不奏效不说,还被这般冷待。 可想而知,雪姬这个时候的心情,有多么的难堪了,也难怪在李崇明转身之际,她的脸色会是这般难看了。 “咦?”事情的发展完全与闻歌料想的不同,反倒是让她忍不住惊地咦了一声。抬眼间,瞧见顾轻涯狐疑望着她的眼,她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方才还以为……” “以为李崇明会受不住雪姬的诱惑,转而移情别恋?”顾轻涯果真知她懂她,早已看穿了她,轻飘飘帮她补充道。 闻歌倒也不觉得难堪,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个心思被顾轻涯看破了,竟让她有一丝莫名的心虚,她垂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眼,只是嗫嚅道,“我只是想着,这世间,见异思迁的事儿从不新鲜,男人嘛……大多都喜欢新鲜的。而且,月下娉婷不也说了,这李崇明是个负心人。” “可你之前不是很有信心地说,你从玉环之上感应到的李崇明,对月下娉婷是一片真心,既是一片真心,为何,又会觉得他会轻易被美色所惑,背叛自己的心呢?”顾轻涯轻轻眯起眼,盯着她,目中隐现锐利。 闻歌这回很是理直气壮,“人总是会变的嘛!这世间,那些个负心汉,有几个从前不是对着原先的女子山盟海誓的?否则,又哪里能够诱骗到女子的一颗真心?只是,却又得陇望蜀,不懂珍惜,这才将原本捧在手里的心,给摔得粉碎了?” 顾轻涯神色微敛,“是吗?那是他们,我绝不会如此。” “什么?”闻歌一时没有转过弯来,讷讷问道。 顾轻涯抬眼看她,目光灼灼而专注,“我是说,我若心里有一个人,纵然沧海桑田,亦不会变。何况,只是区区诱惑?” 闻歌眨了眨眼,这个人可是在借机跟她表白呢?这猝不及防的情话还真是让人……心生欢喜。心里泛着甜,闻歌忍不住弯起唇,微微笑,扭过头去,目光不经意一扫,眉头却是皱起,“她想要干什么?” 闻歌的这话,其实问得有些多余。 就看雪姬面露不甘之色地瞪着李崇明的背影,双手已经曲握成爪,掌心中隐现一抹光团,便也能猜到她想要做些什么,毕竟,如果,雪姬想要用什么法术将李崇明这个凡人迷惑住,也不是不可能的。 闻歌与顾轻涯二人虽然是以神识存在于雪姬梦境之中,这神识亦有一定的力量,但是,这与他们当时身处松陵原时不同,如今,他们根本连插手亦是不能,因为,一旦有了什么差池,梦境崩悔,他们的神识就永远回不到肉身了,何况,这种事,远无关生死,对于李崇明此人,闻歌虽然欣赏,但的远没有到,想要救他的地步,所以,顾轻涯和闻歌两人都只是袖手旁观,若是雪姬果真用法术迷惑了他,那李崇明一介凡人必然无法抵抗,负心之说,倒有了解释。 可是,谁知道,雪姬望着李崇明的背影,神色复杂而纠结,手里的那个光团却是自始至终未曾朝李崇明击去,片刻之后,她一咬牙,收了掌势,身形一展,化作一道血风紧跟在了李崇明的身后。 “走!”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后,亦是紧跟在了两人的身后。 这风雪忒大,可谓是举步难行,但李崇明却是没有半点儿的退缩,仍然一往向前。 李崇明怕也不是头一回来采雪参了,进了林子,便是熟练地四处翻找,雪参虽然比不得灵参有灵性,但却稀少,并不好采。李崇明在林子里忙活了半晌,就在天色彻底暗下来时,他终于采到了一支不过跟筷子一般粗细的雪参,但却显然很是心满意足,脸上的笑容几乎将所有的疲惫尽数扫去。 采到了雪参,他很快收拾好东西,赶着下山去了。也幸亏李崇明落魄归落魄,但好歹是个剑客,体魄尚算强健,这风雪冻人才未能阻滞他的步伐。 好在,越往山下走,雪便下得越小,这路便也走得更是顺畅了,到得山脚下时,只剩零星的几朵雪花偶尔飘坠,有时尚不及落到头顶,便已是融化了。 村落里已经亮起了灯,只是,家家户户用的都是煤油灯,所以,并不特别亮,但这一带,都有点燃灯笼祈福的习俗,远远望去,还是觉得安谧宁静。 冬日里天气短,所以虽然天色已经近黑,其实时辰尚早,才到晚膳时候,一进了村子,便觉得炊烟袅袅,饭香菜香扑鼻,引得人饥肠辘辘。 李崇明进了村子,就是加快了步伐,面色急切地冲进了一间寻常的农舍之内,而且,便是扯开嗓子喊道,“娘子,我回来了。” 矮小的瓦房内透出淡淡晕黄的光,紧接着,一声“吱呀”声后,房门从里被拉开,“李郎,你回来了?” 那是一把极尽柔媚的嗓音,顾轻涯与闻歌对望一眼,心中已有所猜测。 果真,下一刻,灯下影动,一道身影缓缓现于灯下,步履款款迎到了门前,即便是荆钗布裙亦是遮掩不住的丽色,刻意抹去了妖异紫色的眸子更容易让人洞悉当中的欢喜与深情。她是当真欢喜李崇明的归来,亦是当真将他放在心上的全心恋慕。 果真是你,月下娉婷。 到此,闻歌已可以确定,雪姬确实没有说谎,她果真识得李崇明,也识得月下娉婷。可是,这样一来,是不是代表她其他的事,她也没有说谎? 看样子,李崇明与月下娉婷果真是在这个村庄里落脚了不短的时间,是不是两年且不说,但月下娉婷口中的十年,与雪姬口中的十年,是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了。 李崇明唤月下娉婷“娘子”,这么说,他们必然是成了亲的,因为看得出,李崇明是个讲规矩的,即便是一路与月下娉婷走来,心之所系,却也以礼相待,可现在,瞧他大步而去,便是自然而然抓了月下娉婷的手,握在掌中,闻歌便知,他们定然是成了亲了。 341 有内情 可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闻歌皱了皱眉,反正,她不曾在玉环的记忆当中感应到过就是了,那么,定然就是来到长离以后的事了。 闻歌思虑之间,李崇明已经是环着月下娉婷的肩头,两人一同进了屋内。 望向前方暗影处,再度显形的雪姬,她一双浅淡的琉璃色眸子透过窗户望着矮小瓦房内,相携着坐在了屋内唯一的一张桌子边上,桌上已经摆了饭菜,并不丰盛,有两碗米饭,一个菜汤,一个素菜,这便是晚膳的全部了,真正算得上粗茶淡饭。 可是,坐在桌子边上的两人,一人捧了一碗米饭,你给我夹,我给你夹,一边闲话家常,脸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心满意足得就好似他们吃得是什么山珍海味一般。 雪姬看得定住了目光,起先,她是有些惊诧李崇明的娘子居然是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后来,只怕,就是被他们两人的相处模式给惊住了吧? 其实,惊住的,又何尝只是她一人呢?就是闻歌亦是没有想到,这样穷困的生活,他们怎么就能过得这般知足?而且……月下花妖不都是水性杨花的吗?月下娉婷怎么就甘心只守着这样一个人?而且,还将自己定位在了贤妻良母的角色之上? 那顿饭吃了没多大时候,吃完了,李崇明便是自然地收拾起了碗筷,到灶房里清洗干净了,然后,再出来时,手里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来!娘子,快些趁热喝了。” 月下娉婷正坐在灯下,就着灯光缝补衣裳,看着他端了汤来,不由一皱眉道,“我就说你又上哪儿去了,结果是又上山采雪参去了?我都跟你说了,不用再费心给我采什么雪参,这样的天气,山上的雪不知大成什么样,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才是当真活不成了。” “说什么呢,不过是上个山采个参罢了,哪里会出什么事?你呀,就把心揣回肚子里,别胡思乱想了。”李崇明一边笑言,一边将那碗参汤端到了月下娉婷眼前,“你身子骨弱,今年入冬以来,常感染风寒,看了大夫都说是体虚,需要多进补。可是你也知道,我本就无用,挣不了什么银钱,哪里买得起补品?好在咱们守着这长离山,偶尔上山能去给你采支雪参熬汤喝,你跟了我,我不能给你锦衣玉食,已是过意不去了,你若是还不让我去,可是要让我坐立不安么?” 月下娉婷无奈地笑着接过了那碗参汤,“好好好!我喝了就是,每次一说,你总有话等着我。” “自然要说。你呀,少些思虑,这雪参什么的,自然有我操心,你只需好好将养自己的身子就是。你可记得答应过我的,我们可是要白头到老的。”李崇明拉住月下娉婷的手,轻笑着道,目光如星,月下娉婷望着他的眼,微笑着点了点头,但眼底却已泛了泪光。 “这月下娉婷是怎么一回事?那身子看上去好像还真有些虚的样子。”闻歌皱眉看着月下娉婷有些苍白的脸,心中满腹狐疑。 顾轻涯摇了摇头,“不知道。许是这当中出了什么变故也说不定。” 到了夜里,顾轻涯与闻歌总算明白,这变故出在了何处。 “原来如此。”顾轻涯叹道,“没想到,这月下娉婷对李崇明倒也果真是一片真心。” “为何?”闻歌有些不明白,起因自然是因为方才人家夫妻俩个亲热,这家伙居然又跟那时韩铮和淳于冉洞房花烛夜时一般,如法炮制,竟是蒙了她的眼,不让她看,捂了她的耳,不让她听,以至于他这会儿倒是恍然大悟了,而闻歌自己却还是一头雾水呢。 倒了此时,顾轻涯也没了卖关子的兴致,大方地抬手一指道,“喏!你自己看!” 他们此时就坐在月下娉婷家的一张条桌之上,与月下娉婷和李崇明所处的内室隔着一道房门,只是,门在顾轻涯的指力之下,无声翕开了一条门缝,闻歌的目光刚好可以从这条缝里看进屋内,看清了屋里的情景,却是不由狐疑地一蹙眉,“她在做什么?” 本来应该已是夜深人静的时刻,月下娉婷却并未熟睡,反倒是披衣而起,盘腿坐在了床沿,将手抵在熟睡的李崇明的胸口,然后,便见着一缕缕一般人瞧不见的热力从她掌间丝丝缕缕涌进李崇明的胸口,而随着那些热力的涌出,月下娉婷本来稍稍回转的脸色又再度变得苍白起来。 寻常人即便瞧见这一幕,只怕的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对于闻歌他们,却是一眼便知,这是月下娉婷再将自己体内的灵力输入李崇明体内,可是,闻歌却是有些不懂,李崇明一介凡躯,哪里需要什么灵力啊?难不成,月下娉婷是觉得与他相守百年太短,所以,想要将他的性命延长? 顾轻涯叹息一声,有些无奈,“你难道不知,月下花妖这一族,因何繁衍?” 闻歌觉出这话里有质疑的意味,不由一皱眉道,“我自然知道。不就是花妖与人类欢好,这才能产下下一代么?”所以,头一代的月下花妖从何而来已不可考,但后来,代代月下花妖都是妖与人的孩子,这也是月下花妖之所以称为半妖,连妖的血统亦不纯粹的缘由。 “那你可曾听说过这些月下花妖的父亲在何处?” 闻歌皱眉,父亲?闻歌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被顾轻涯一问,倒是愣了一愣,不由想起他们到月下谷时,亦是满坑满谷的女妖,男人……却是没有看到半只,偏偏,这个族类很是特别,没有男人,她们是没有办法繁衍后代的。 虽然,顾轻涯当时猜测,入个谷的外人,尤其是女人大抵都被做成了花肥,可是男人呢?特别是那些,与月下花妖一起繁衍了后代,是下一代月下花妖的父亲的男人们呢? 陡然有些明白了顾轻涯的意思,可是明白了,却是不敢置信,同时,觉得背脊有些生寒,不是吧? “月下花妖代代与凡人通婚,这血脉之赋本该越冲越淡才是,可是,到了现在,这一族却半点儿也没有消失的迹象,甚至比起半神凤族来说,她们可谓是人丁兴旺,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342 明始末 闻歌听得有些发蒙,她木呆呆地转头看向顾轻涯,其实,她不是不明白顾轻涯话中所指,只是,一时不敢相信罢了。 “我起初,也想不明白。方才,才是醍醐灌顶。”顾轻涯望着内室里的月下娉婷与李崇明,轻声道,“月下花妖与一般的妖一样,都会吸取与她们欢好的男人精气,不同的是,旁的妖大多是将这精气用于修炼,而她们……却是为了孕育后代。父亲的精血孕育了胎儿,而母亲的力量才能一点儿不失地传承下去。这是月下花妖的秘密,亦是她们的宿命。从前听人说过,螳螂孕子的故事,母螳螂孕育子嗣,便会将公螳螂吃了,用以续养腹中胎儿,这月下一族怕也如是。” 顾轻涯说得直白,闻歌果真是听得打了个寒颤,真不知道,这世间居然有这样残忍的事。虽然,多的是妖吸食男子精气,但这个男人,不只是自己的枕边人,还是自己孩子的父亲,怎么能明知是个死,还是下了手? 扭头朝内室看去,月下娉婷已经收起了掌势,那只手,轻轻一挪,转而覆在了他胸口处,感受着掌下人心房有力的跳动,骤失了太多的灵力,她一个灵力不稳,身子往前一倾,一双妖异的紫眸再无法遮掩。只是顷刻间,那眸中便已是含了泪,“对不起。”她低低语,略略哽咽,“我知道,你有多想要一个孩子。可是……李郎,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可以不要孩子,只要我们……能够长相厮守,这便够了。” 闻歌心中恍然,带了一丝隐隐的涩,原来是这样,这就是月下娉婷之所以这样虚弱的原因。她与李崇明情深,又已结为夫妻,自然不会拒绝与他亲热。可是,与他亲热,李崇明身上的精气就会流失到她的身体里,她只得不断地为他输送灵力,以求他的康泰。而也借此阻止了孩子的降临,毕竟,以月下花妖的体质,要孕育一个孩子,必然是要消耗许多精血的,这样一来,她虽然虚弱了些,但他们二人,好歹就可长相厮守。 唯独,没有孩子的遗憾,李崇明可能要一直饱尝了,偏偏这当中真正的秘密,月下娉婷却不能告诉他,她只能一个人守着。 他们所处的梦境,是属于雪姬的,自然不会像他们身处松陵原时那样一天天的过,很多事情,都如浮光掠影一般一一闪现。 雪姬最开始,对李崇明可能与一般男子无异,只是想要勾引他,以获得他的精气罢了。可是……李崇明对她的勾引却是不为所动,反倒是让她心里升起了一丝不甘,以及想要征服的欲望。 然后,从那天开始,雪姬便养成了躲在暗处偷看李崇明和月下娉婷的习惯,每一日都是如此,日日不落。 李崇明待月下娉婷是真正的好,虽然他没有能力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都毫不吝惜,毫无保留地尽数给了月下娉婷。 就是闻歌亦是不得不羡慕月下娉婷,居然果真碰上了这样一个情深意重之人。 这样以为的,显然不只闻歌一人。闻歌便是注意到,一天天过去,雪姬看着李崇明和月下娉婷的目光,一点点地变了。 而,终于在有一天,李崇明再度上山采雪参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决定,将自己幻化成了月下娉婷的模样,那样子,说实在的,确实是与月下娉婷别无二致。而且,难得的是,雪姬躲在暗处看了李崇明与月下娉婷这么久,竟事将月下娉婷的一颦一笑,与李崇明相处的方式,都是学地惟妙惟肖。 按理说,李崇明是不该认出来的。起初,李崇明也确实是没有认出来,只当月下娉婷是担心他,所以出来寻他。 他担心月下娉婷身子弱,不能在雪山上久待,所以放弃了上山采参的打算,拉了她就往下山路上走。 雪姬倒也配合,只是,却悄悄布了迷瘴,以至于下山的路变得格外漫长起来,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也不知是在何处露出了破绽,总之,李崇明感觉出了身边的这一个人,不是真的。一番质问冷待之后,雪姬几乎是落荒而逃。 闻歌见罢,有些明白雪姬后来那么偏激,之所以专挑成了亲的男子下手,而且还要幻化成他们娘子模样的原因了。 别的且不说,从雪姬看李崇明的眼神,闻歌可以确定,她是真正恋上了李崇明,那么,这一回,必然是伤她极深,无论是自尊,还是心。 只是,到底雪姬没有再做出什么介入的举动,或许,也是因为来不及做出。 因为很快,那场骇人的疫症,便是爆发了。 像是命定的劫数,平日里,身强体健的李崇明亦是感染了,然后,很快就走向了生命的终结。 从李崇明生病,到他死,不过短短的几日,月下娉婷都很冷静,就算是流泪,也只是默然无声的,她没有歇斯底里,亦没有哭喊怨天,她甚至比雪姬还要冷静,冷静到有些冷漠了。可是,她本就有些羸弱的身子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在李崇明弥留之际,她握着他的手,头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他看了她的真容,不再遮掩的妖异紫眸,告诉了李崇明,她真正的身份,李崇明来不及诧异,也没有机会想能不能接受,就这样,撒手而去。 如同雪姬所言,李崇明确实是月下娉婷亲手所葬,徒手挖的坑,直挖到十指指尖都鲜血淋漓,白骨隐现…… “我们走吧……”闻歌望着坟前呆坐着,好似痴傻了的月下娉婷,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看下去了。 顾轻涯亦是点了点头,两人十指交握,闻歌一手捻诀,信手一挥,顷刻间,便已消失在白雪茫茫和天地素缟的一片凄茫之中。 他们入梦,见证了雪姬的一段情路,由始至终,亦是旁观了,属于月下娉婷与李崇明的一番故事,虽然以悲剧结尾,但仍不乏美好。 可外界,不过才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云懋在院子内外都是布了结界,自己守在结界与结界中间,眼也不眨地盯着法阵之内的顾轻涯和闻歌,时时注意着他们的面色,就怕他们在梦境之中遭遇什么不测。 哪里料到,还不及眨眼,一道刺眼的亮光就是闪过了眼前。 343 低气压 云懋被那道亮光刺得下意识转了头,但担心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所以很快看了回来,却是眼前一亮。 “你们回来了?这么快?” 快不快的,闻歌和顾轻涯两人已是没有多大感觉了,两人点了点头,云懋刚刚要撤除法阵,闻歌却是蓦地一个弯腰,一口殷红的血便是喷吐出来。 “闻歌!”顾轻涯与云懋二人皆是惊叫,一个手忙脚乱地赶紧撤了法阵,另一个则心慌意乱地连忙扶住她,一手更是已经搭上了她的腕脉。 闻歌依在顾轻涯肩上,轻轻摇了摇头,“没事。不过是一时走岔了真气,休息一会儿便无碍了。” 顾轻涯却是早已不由分说探起了她的脉,只觉她脉相紊乱,这哪里只是一时走岔了真气?分明是被法术反噬了。 顾轻涯面沉如水,真是后悔自己当时怎么就轻易相信了她?说什么不过是点儿法术反噬罢了,她承受得住。还说她自来是个惜命的人,不会为了他,赌上自己的命。她说得那样轻描淡写,倒是让他一时也轻信了她。 他若是早知会有这样严重,他说什么也不会答应她冒这个险的。 这么一想,顾轻涯心里又是自责,又是懊悔,反复煎熬。一边已是将手掌抵进了闻歌腹间,源源不断的真气便已涌进了闻歌体内。 闻歌见他脸色难看成那样,倒是难得的没有推拒,只是乖乖地由着他为她输送真气,末了,被他抱起时,她也是半点儿不敢吭声,乖喵得都有些不像是她了。 而云懋更是自始至终不敢吭声,哪怕是看着顾轻涯将闻歌打横抱起,直接走了出去,他也只是敢在他身后张了张嘴,直到他们都出了房门,这才将话出说了口,“那个……你们走了,她要怎么办?”往后指了指法阵里,显然还陷在梦境之中的雪姬,但是却哪里还能听到顾轻涯的答案呢?或许,他们根本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也说不定呢。 云懋叹息一声,扭头看了一眼雪姬,罢了,闻歌现在这样,只怕小五也是没有心思管其他许多,只能暂且加持法阵,等闻歌稍好些再行安排了。 闻歌果真是因为法术反噬而震伤了肺腑,是伤得不轻,但是,除了静养,也没有别的办法。所以,虽然顾轻涯黑着一张脸,却为无计可施,只是,让这阴云笼罩在了整个小院。 起初,云懋和闻歌都还有所顾忌,过了两日,对着他那张冷脸,也习以为常了,便也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云懋甚至不怕死地找闻歌聊起了天,一解他心中憋了几日,险些憋死了他的好奇,“快些说说,那日你们在梦中,究竟看见了什么?到底是谁在说谎?” 闻歌这几日其实也是憋的慌,一听云懋的问话,正中下怀,哪里还顾得上顾轻涯的冷脸,连忙便是道,“雪姬没有说谎。她带我们去看的,确实就是李崇明的墓,而且,也果真是月下娉婷亲手葬了李崇明。” “可是……既然真是月下娉婷葬了李崇明,她又为何一副不知他已死的模样,还要大费周章让我们找一个已死之人?看她的样子,也不像是说谎啊!”云懋皱起眉,又是满腹狐疑。 闻歌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这桩买卖,从一开始便是扑朔迷离,到了今日,总算窥斑见豹,略有些进展了,只是,真正的谜底尚未彻底解开。“不过……我觉得,若是月下娉婷因为李崇明之死伤心过度,以致精神混乱,记忆似是而非,也是可能的。” 云懋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是。”转过头,却是见顾轻涯皱着眉,脸色凝重,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不由一挑眉道,“小五,你在想什么?该不会是不赞同闻歌的想法吧?” 闻歌也是扭头朝他看了过去,难不成他竟跟她的想法不一致?闻歌不由有些惊讶。他们倒是还没有就这个问题探讨过,闻歌只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他应该跟她是一样的想法,却没有想到,他居然不赞同她的观点么?闻歌的心情瞬间有些难言的微妙。 “不是不赞同。如果,雪姬和月下娉婷都没有说谎,那么,自然这就是最好的解释了。可是……如果,他们都没有说谎,那这一路上,特意抹去李崇明存在痕迹的人,又是谁,究竟有什么目的?”顾轻涯沉下眸子,他并非不赞同闻歌的观点,他只是心中尚有隐忧,这种种看似都已经有了答案,可是,他却总觉得,他们虽然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很多事情就要呼之欲出了,可是,他们却缺了最重要的一环,那一环究竟是什么,他却是半点儿头绪也没有。 顾轻涯这一席话听得闻歌与云懋皆是不约而同地皱眉沉默,他们倒是一时间将这事给忘了。是啊!这还是有说不通的地方啊! “这件事……怕是还得等到月下娉婷在场时才能弄个清楚。”沉默许久后,闻歌沉声道。 顾轻涯听罢却是狠狠皱眉,“月下娉婷在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对着她外施一次溯梦之术?” 闻歌很想说是,可是看看顾轻涯此时的脸色,再回想一下他这几日浑身的低气压,她聪明地低咳了两声,狡辩道,“也不是……但总归可以让她与雪姬对质吧!若是她在说谎,自然心虚。若是,她与我们猜测一样,是因为承受不住李崇明骤然离世的打击,所以记忆错乱的话,说不定经由雪姬的刺激,她可能会想起什么呢?” 虽然是狡辩,但是说得却也不无道理。 顾轻涯瞥过她一眼,总算没有再揪着不放,闻歌不由悄悄松了一口气,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是皱眉,对自己满心的不满,自己这是怎么了?居然会怕他?怕他作甚? “我虽然知道你说的都是些鬼话,不过……见到月下娉婷,将事情交接了也不错。左右,我们只答应了她要找到李崇明,如今找到了,便是银货两讫就是。至于所谓的真相,跟我们本就没有关系,也没有必要深究。”顾轻涯语调淡淡,倒是他一贯待人处事的凉薄之态,闻歌和云懋都习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 云懋叹息的,另有他事,“可惜……我们与月下娉婷约定的,乃是二月初在永州见,如今,还有些日子呢!” 344 你来了 “其实,让月下娉婷来这里,或许更好一些吧!毕竟……李崇明在这里。”闻歌目光闪闪道。 云懋点头,“倒也不错。只是,我们一早就约定好了在永州碰面,她又不知去了何处,咱们如何通知她呢。” “这个……我倒是有办法。”闻歌笑着,有些神秘。 “没想到,闻歌这么会找东西,小白也会找人啊!这可不就是有其主必有其鸟了?”望着赫连小白带着月下娉婷的玉环和闻歌的一封书信扑棱着翅膀飞出窗外,渐渐变成了天边的一个小黑点儿,云懋不由笑着道,那话语里倒满是善意的调侃,并无取笑的意思。 “只是……要等她来,就不知要等到哪日去了。”闻歌亦是望着远去的赫连小白轻声叹息。 “左右也无事,等着就是了,正好好好修养你的身子,急什么?”顾轻涯插进话来,一边说,一边已是将闻歌扶离了窗边,押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闻歌又想叹息了,她虽然受了点儿伤,但也用不着这样吧?时时刻刻地让休息,她这背都躺得痛了。抬起头,眼角余光瞥见云懋忍笑的表情,她亦是无奈得很,连忙岔开话题道,“我是没什么事,可是你们呢?这转眼就到年关了,若是那月下娉婷迟迟不至,耽搁了你们上郇山可怎么好?” 三月初的郇山试剑大会,可也就在眼前了。 “眼下急也急不来,倒是你也说了,快到年关了,咱们怕是要在这里过年了,倒是想想看,要添置些什么东西。”顾轻涯还是神色淡淡,语调淡淡。 云懋却是双眼一亮,拍手就叫好,“好啊好啊!我和小五还是头一回在岛外过年呢,也不知道这里是个什么规矩,有没有什么好玩儿的,好吃的。” 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云二是头一回没错,可是顾五嘛……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偷偷过了一回年了,吃的,玩儿的,守岁,发压岁钱,可是一样没有落下。说起发压岁钱,闻歌骤然又想起了如今尚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虎妞,眸色又是微微一黯。 这边,闻歌心情略有些低落,云懋却已经是兴奋难耐了,说着便是坐不住地站了起来,“我去问问看,咱们得添置些什么东西啊,等到天气好了,咱们好去城里逛逛。”话音未落,人已在门外一射之地了。 “诶!”闻歌想要喊住他,却已是来不及了,只是……做什么要多此一举去问外人,要添置些什么,她和顾五都清楚着呢!毕竟置办过一次,已经有经验了。 “由他去吧!他就是个小孩子的脾性,耐不住性子的。”顾轻涯轻飘飘道。 “说得这般老气横秋。我怎么记得,你还得唤他一声师兄呢?”闻歌斜睨他。 顾轻涯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他不过仗着地利之便罢了,若非他是师父之子,自出生起就是师父的弟子,哪里能当什么二师兄?你看他那样子,哪里像个师兄了?” 闻歌点点头,“说得也是。” 冲出小院子的云懋突然觉得鼻头发痒,“阿嚏”一声就是打了个喷嚏,还没有反应过来,又是接着连连打了三个喷嚏这才收住。他有些奇怪地揉了揉鼻子,心想,这突然间是怎么了?莫不是受了风寒了? 这一日,天气晴好,闻歌的伤势也见好转,总算是不用再被顾轻涯强押着在床上躺着了,便是迫不及待拉了云懋往城里去置办年货。 其实吧,置办年货只是一个借口,闻歌姑娘最主要是奔着透气来的。毕竟,有一个自己没法反驳的牢头守着,虽然每日里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但却是像个废人一般只能躺在床上,闻歌能忍这么久,连她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 顾轻涯显然也明白,所以,闻歌拉着云懋要进城,他也没有阻止,只是静静跟上就是了。 闻歌起先还担心牢头突然反悔,又把她抓回去,小心观看了半晌,见他只是跟着,便放下心来开始撒欢,一撒欢,就有些收不住,不一会儿,就是买了一堆的东西。 不过女人嘛,对于购物,总有一种偏执的狂热,顾轻涯见识过,所以安之若素。云懋瞠目结舌,开始还担心过他的荷包,后来发现都是小五自动自发付账时,便也由着闻歌去了。 不过,隔了一会儿,云懋又开始叫苦了,谁能告诉他,这明明不是他买的东西,为什么最后都要他来搬? 找了个没人的地儿,悄悄将那大包小包的尽数收进了他的乾坤百宝袋中,云懋才松了一口气,便听着身边闻歌惊喊了一声,“你们看!” 云懋有些头疼,这姑娘,难不成又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然后又要买买买了吧? 抬起头来,云懋却是惊得“咦”了一声,这次,竟是他猜错了。 “她怎么在这里?难道是小白找到她了?” 闻歌手指所指的方向正是大街。因为快要过年了,城内都是置办年货的人,来来往往,摩肩擦踵,很是热闹。而且,人人脸上皆是喜气洋洋的笑容。 因此,便也显得一身黑衣,形容枯槁的月下娉婷很是突兀。她像个游魂一般在人群里穿梭,而周围的人,都纷纷闪让,巴不得离她八丈远。 “小白还没有回来跟我报信,应该不是吧?”闻歌狐疑地蹙起眉来。“而且,就算小白找到了她,她也不该来得这么快,除非她本身就在这附近吧?” 刚说完,听得头顶一声鸣叫,闻歌抬起头来,果真便瞧见了盘旋在天空的一点黑影,不是赫连小白又是哪个?看来,小白果然寻到了她,一直跟着她。 “别管她怎么来得这么快,她来了,我们不用多等,这不是好事么?”顾轻涯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径自朝着月下娉婷走去。 闻歌与云懋对望一眼,亦是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月下娉婷如今的模样,委实有些骇人,闻歌起先还觉得奇怪,但从雪姬的梦境当中看清事情的始末之后,便有些明白了,知道些月下娉婷怕是因着这一个情字,因着李崇明之死而心灰意冷,这才有了今日之情状。 但即便闻歌知道,亦是觉得月下娉婷的模样委实有些让人害怕,何况这些普通人?她所过之处,个个避让不说,还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方才还是人潮汹涌,走起路来都是拥挤的街道一瞬间,好像变得宽敞了许多,方才的喧嚷声刹那间消失了,只余一街的空寂。 闻歌他们几人很是轻易地就走到了月下娉婷跟前,“你来了?” 345 竟使诈 “你来了?”须臾间,闻歌几人已是走到了月下娉婷跟前,闻歌想着,总得打个招呼才入正题,便是这般道。 月下娉婷也是驻足了下来,想是听到了。可是哪里知道,她却就只是停了下来,除此之外,竟是没有往他们看来。 闻歌皱起眉头,见着她四处张望了一下,竟是又再度迈开了步伐,全然没将他们放在眼里,闻歌不满了,怎么说,也是她请他们来帮忙的吧?见到了人,连正眼都不看,是几个意思,“喂!你……” 闻歌就要冲过去理论,谁知道,刚迈开步子,手便被人往后扯住,她回过头,皱眉看向顾轻涯,“你干嘛?” “你看看她!”顾轻涯朝着月下娉婷处递了递下巴,闻歌不解,跟着望了过去,这回着意看得仔细了些,这么一看,还真就看出了两分异样。 那月下娉婷还果真是如同游魂一般,双目无神,难怪闻歌叫她,她也没有半点儿反应了。 “她果真有些不正常。”云懋也是看出了些名堂。 “现在怎么办?”闻歌皱眉问道。 “先跟着她吧!我看她只怕真的因为李崇明之死,受了太大的打击,精神有些失常。不过……我看她也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这样,总有清醒的时候。”在月下谷时,月下娉婷虽然性子偏激了些,但至少理智还在,所以顾轻涯倒是乐观得很。 云懋和闻歌亦是点头,毕竟,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好在,也没有跟上多久。 月下娉婷游魂似的走,但闻歌却是注意到,她这一路,正是往西郊而去的方向。 西郊,那便是从前,她与李崇明厮守的葫芦村所在,原来……她都还记得。可是,为何却记不得李崇明已死?是果真记不得了?还是不愿记得?还有……那个负心之说,又是怎么回事? 顾五果然说得对,这件事里,还缺了要紧的一环,否则,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 闻歌正在沉思间,前面的月下娉婷却是停下了脚步。闻歌几人皆是停下了步子,奇怪地看着前方神色一瞬间变得慌乱纠结的月下娉婷。 “她怎么了?”闻歌皱眉问道。 顾轻涯摇了摇头。 他们一路跟着月下娉婷出了城,越往城外走,行人便是越少,如今的西郊,已是被视为不祥之地,更是人迹罕至,这会儿放眼望去,竟只有他们几人。 “李郎……”一声破碎泣喊从月下娉婷口中迸出,闻歌几人皆是精神一震,纷纷往她看去。却惊见她不知何时,已是满面泪痕,一脸的凄惶无措,“李郎,你在哪儿?” 她在这里喊李崇明?闻歌挑眉,看来,月下娉婷果真有些精神失常了。 “李郎,你好狠的心呐!为什么……为什么要丢下我?我们说好的一生一世,白头到老呢?你怎么能忘得一干二净?这般负我?”月下娉婷越是哭喊,越是哀伤,脸上已是带了绝望之色。 “这个精神失常的月下娉婷会不会清楚李崇明已死,她所谓的负心,就是因为李崇明先她撒手而去,所以,她心中有怨?”云懋实在是不能理解,只能作此猜测。 闻歌摇了摇头,是真不清楚。 几人都在各有猜测的时候,前面,哭得正欢的月下娉婷突然哭声一止,她似有些发愣,茫然四顾,然后,原本无神的眼竟是缓缓恢复了清明,她抬起手擦了擦眼里的泪,然后抬手染上指尖的泪珠儿,眼中有些困惑,似是在奇怪她自己怎么哭了。 “现在可以去问问了。”顾轻涯道,看月下娉婷的眼神,她显然已经清醒了,几人心中会意,一道朝着她走了过去。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月下娉婷骤然回过头来,见到闻歌几人,也不过是头一刹,有一丝惊讶,片刻之后,便是恢复了平静,以一贯的尖利嗓音道,“本来以为要到二月初才在永州相见了,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再见了,还真是巧。” 闻歌挑眉,看来,她不是见到她的信才来的。 “巧吗?”顾轻涯轻扯唇,嘲弄的笑,一双眼中,却是洞悉一切的犀利,“娉婷姑娘自从出了月下谷,便推说有事,与我们分开行走,其实却一直就跟在我们身后,如今在此重逢,哪里算得上巧?” 闻歌和云懋皆是惊愣,什么?月下娉婷居然一直跟着他们?为什么? 月下娉婷亦是一愣,愣过之后,却是没有半点儿心虚之色,抬手抹尽了脸上残余的泪痕,站起身,淡淡道,“你是如何发现的?” “娉婷姑娘将行踪隐藏得极好,又从没有靠我们太近,原本,我也是没有发现的。不!我并没有发现,而是刚刚,娉婷姑娘告诉我的,你亲口承认了不是吗?” 在场的几人皆是一怔,月下娉婷亦然,怔愣过后,继而便是一笑,“你诈我?” 顾轻涯没有回答,双手背负身后,一副老神在在的姿态,却也恰好默认了,他果真是诈月下娉婷的。 只是,若非他使诈,月下娉婷只怕也不承认她一直跟着他们,可是……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不相信我们?”闻歌皱眉问道。 “我看,娉婷姑娘应该不是不相信我们,她既然专门找到你,让你帮她找人,还许诺事成之后告知我们聚魄的消息,自然是笃定若是我们也找不到,她这辈子,也别想再找到那个人了。她跟着我们……只怕是另有用意。”顾轻涯还是一副淡然的语气。 月下娉婷似是觉得有趣一般,笑着挑起一道眉来,“哦?你倒是说说看,我用意何在?” 闻歌与云懋亦是一同望向顾轻涯。 后者被这么几双眼睛盯着,却还是一贯的清雅从容,“娉婷姑娘说过,自己曾亲自寻找过,却一无所获。你说,最近几年,因为掌管你们谷中的香阁,所以,足不出户,那这找寻,定然是数年以前的事情。你自认之所以找不到李崇明,是因为他有负于你,心中有愧,所以,不敢见你。你让闻歌来帮你找人,其实一早就打定了主意,哪怕是叛出月下谷,你也要跟着,因为,李崇明对你极其重要。但他执意躲着你,你出面,怕是找不到的,但暗中跟着,说不定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只是,没有想到,因为月下翩跹的自作聪明,反倒是让你捡了一个现成的理由,既当了维护妹妹的好姐姐,又不用背叛自己的族人,光明正大地就可以出了谷。然后,寻一个理由与我们分开,悄悄跟着我们,若是我们果真寻到了李崇明,届时你在暗处,亦不怕他会再一次跑了。” 346 见情敌 顾轻涯将他的猜测娓娓道来,说得那叫一个轻描淡写啊,闻歌却是听得暗暗心惊,这月下娉婷没有精神失常的时候,也是有这般缜密到可怕的心思啊? 月下娉婷却是听得笑了起来,“你倒果真聪明,也难怪了,我家翩跹竟对你动了心。她一向就想找一个与她旗鼓相当的男人,居然就果真遇见了你,我该夸她眼光好呢,还是替她叹一句遇人不淑?” 月下翩跹的事,顾轻涯可不接招,与他有何关系?“娉婷姑娘多虑了。这翩跹姑娘日后定然有好前程,却是与我,没有半点儿干系的。” “果真性子凉薄,也不枉我费尽心思将翩跹留下,不让她与你多有交集,也免得日后误己伤心。”月下娉婷哼道。 顾轻涯却是再不想听有关月下翩跹的任何话题,他可不想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在与闻歌渐入佳境的这个时候,又起了什么波澜。要知道,他心上的这位姑娘可是个小心眼儿的。 “娉婷姑娘一路跟着我们,如今既然遇上了,难道就不关心我们找人的进展?”顾轻涯不动声色地带开了话题。 有关李崇明,原本精明的月下娉婷也是中了招,乖乖被牵着鼻子走了,“我一路跟着你们,看你们一路碰钉子,进展?你们只怕如今也当我是个疯子,竟是让你们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吧?”月下娉婷嘴角勾笑,满满皆是嘲。 “不!相反,我们相信你!”这回,回答的人,变成了闻歌。 这个答案,大大出乎了月下娉婷的意料,她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你们相信我?” 闻歌几人没有说话,但神色间,都是沉稳坚定,她便知道,他们并不是说假话哄她,可是,她还是不敢置信。 “可是……为什么?”这些年,所有的人,都当她是想男人想疯了,自己杜撰了一段与男人的风花雪月不说,还在自己臆想的这段感情中不得善终。若非,那些记忆,无论是甜也好,苦也罢,还是痛,都太过深刻,她只怕也要当自己是疯了,经历过的一切,爱过的人,碎过的心,都只是一场幻梦了。可是……她知道不是,不是梦!心那么痛,又怎么可能是梦呢? 可是,她知道没有用,一直没有人相信她,就算是她自己的亲妹妹,亦是当她疯了,今天,却突然有人说,他们相信她?这一刻,月下娉婷反倒是觉得,自己身处梦中。 “自然是因为……你要找的人,我们已经找到了。”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后,再度语出惊人,呃!不!是语出惊妖!一只为爱痴迷的月下花妖! “你们找到他了?”月下娉婷是真没有想到,彻底被这个消息惊得愣住,然后,脸上先是一喜,继而又是一怔,再又是悲,种种情绪纠结,复杂莫名。 好一会儿后,她将这些种种情绪沉淀过后,连连深呼吸了好几下,这才得以平静地开口问道,“他在何处?” 闻歌又是与顾轻涯对望了一眼,叹息,“你随我们来吧!” “他……在这里?”月下娉婷望着眼前的小小农家院落,轻声问道。 他们这一路,都是无话而来,这还是月下娉婷头一句言语,只是……闻歌几人面面相觑,却是不知该如何作答。 好在,月下娉婷也是无需他们作答,问完之后,在门口站了片刻,便是举步推开了柴扉。 “你们回来了?”屋内的人听到动静,推门而出,正好与踏进院门的月下娉婷四目相对,一瞬间,皆是无言。 那出门来的,不是旁人,正是被闻歌他们禁制了法术,如今,与一个平凡弱女子无异,无处可逃,亦是不敢逃的雪姬。 闻歌既然带了月下娉婷来这儿,便是要让她与雪姬相见的。 而雪姬,其实也知道,早晚有一天会见到月下娉婷,只是没有料到会那么快就是了。所以,虽然刚刚开始的时候,略有些诧异,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只是沉敛下了眸色,并不言语。 而月下娉婷却是先愣了愣,继而,眼中便是风起云涌,心绪不稳,波动大到竟是连幻化的法术亦无法维持,顷刻间,便没了遮掩,露出一双妖异紫眸。 闻歌几人正觉得诧异,为何月下娉婷突然有这般大的情绪波动? 还不及理出个头绪,便听到月下娉婷咬牙问道,“是你?” 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眼中不约而同都是惊疑,月下娉婷居然认识雪姬,这……不可能啊! 就是雪姬,亦是疑虑地蹙了蹙眉心。 可是再看月下娉婷的神色,本就形容枯槁的月下娉婷,这会儿面色扭曲,一双紫眸因着恨意而充血,咬着牙,切着齿,望着雪姬的眼神好像恨不得立马扑上前去,将雪姬撕个粉碎。 “你认识我?”似是被那样的眼神惊到,雪姬愣了一愣,才是回应道。 “哈?”月下娉婷却是嗤笑了一声,“居然问我认不认识你?难不成……你不认识我么?” 雪姬皱了皱眉,沉默。她自然认识月下娉婷,可是,她从未在月下娉婷面前现过身,月下娉婷却不该认得她才对啊! 雪姬的沉默,看在月下娉婷眼里,却被当作了心虚,冷冷哼了一声,眼中的恨意再不遮掩,丝丝缕缕流泻而出,化作寸寸锉骨枕,恨不得将雪姬给刺个对穿。 “看来,你认识我了。是啊!怎么可能不认识?就像我也不可能不认识你一样!即便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狐狸精!” 狐狸精?这一声,让院内众人又是一惊,不约而同都是将目光转向了雪姬。 雪姬亦是愕然,过了片刻,才皱眉道,“我不是什么狐狸精。” 云懋憋笑憋得辛苦,自然不是什么狐狸精,而是雪妖一只。 月下娉婷扯唇笑,笑意未及眼底,眸色反倒冷得厉害,望定了雪姬,然后,一步步走上前去。 “啪”地一声脆响,引得院内诡异地一寂。 “你做什么打我?”雪姬没了法术护身,眼看着月下娉婷的巴掌挥下来,躲亦没法躲,只得硬生生挨了下来。 眨眼间,那雪白的脸颊上便是一个鲜红的巴掌印,痛,自然痛,更多的是惊怒,于是,雪姬扭头便是狠狠瞪着月下娉婷,质问道。 云懋见了啧啧两声,这还真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啊! 347 别装傻 “打的就是你这个抢人男人的狐狸精。”月下娉婷手指着雪姬鼻尖,又是冷冷一哼。 雪姬这回不干了,嗷”地一声就扑了过去,一把便是揪住了月下娉婷的头发,“你才是迷惑男人的狐狸精。你倒跟老娘说个明白,老娘何时抢过你的男人了?”她倒是想抢,可是没抢着啊!这已经够憋屈了,如今居然还要扣顶帽子下来。而且,为了这只月下花妖和她那已经死了十年的死鬼男人,她如今法力尽失,生死被人拿捏在手里,她还憋着一肚子火没地儿撒呢,想让她当出气筒,没门儿。这么一想,雪姬手下更是下了死手,将月下娉婷的头皮都险些扯了起来。 偏偏月下娉婷也好似全然忘了她有法力护体,也是直接上了手,对着雪姬又抓又挠,云懋瞠目结舌地看着两个人,哦,不,是两只妖像是凡间普通的泼妇一般厮打在了一处。 “你个狐狸精,敢做不敢当。你既然认得我,会不知我说的是谁?你在这儿,李崇明那个负心汉在何处?是躲着不敢出来见我不成?”月下娉婷一边吼着,一边手下乱抓。 雪姬的脸颊上眨眼又被划拉开一道血口子,这会儿却是已顾不得痛,便是冷哼道,“你装什么装?李崇明在哪儿,你会不知道?他死了,早就死了十年了,只怕尸骨都化成灰,化成土了,你自己亲手葬下的,你要找他,可以啊!自个儿往阴曹地府找去。” “你说什么?”月下娉婷却是彻底怔住,一双紫眸瞬间沉抑。 “我说,李崇明已经死了。是你自己亲手下葬的,你现在装什么装?”雪姬忍无可忍,狠狠皱眉,这只月下花妖是怎么回事?装成这样是想要做什么?博取同情吗? 抬起眼再望向月下娉婷时,却见她似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一双紫眸瞠得老大,恨不得吃人一般死死盯住雪姬,“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装得还真像是那么回事。”雪姬嗤哼一声,早前就从闻歌他们口中得知月下娉婷忘了李崇明已死的事实,居然还特意请了他们来寻李崇明的踪迹,雪姬本还将信将疑,如今看月下娉婷这个样子……嗬!还真挺能装啊! “你干什么?”月下娉婷的神色有些茫然,一时间,竟是失了神魂的状态,自然不会去反驳雪姬,可是待手腕被雪姬一把箍住时,她却是惊得变了颜色,神色慌乱道,竟是全然忘了她自己有法术护体了。 反倒是雪姬,一双眼定定逼视她,明明被人禁制了法力,可却有一种难言的威势,“你不是忘了吗?这么急着找他,想必你是想念他想念得紧了,我这便带你亲眼去看看。” 说罢,也不管月下娉婷神色凄惶,下意识地就是要挣脱推拒,硬是将她牢牢抓住,连拖带拽地拉出了院子。 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将月下娉婷带来此处,本来就是存的让她与雪姬当面对峙的心思。 之前的发展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终归是朝着他们期望的方向发展,他们自然乐见其成,连忙跟了上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你放开!我不去!放开!”月下娉婷果然是彻底忘记了她有法术护体这件事,居然被法术完全被禁制的雪姬牵着鼻子走,即便是不想去那个地方,亦只能一边叫,一边拼力挣扎,却始终未果,一路被拉着走过了好似看不到尽头的乱葬岗,经过一个个甚至已经塌陷,裸露出白骨的坟冢,终于,一步步靠近了那个地方。 “不!不!”月下娉婷用力地摇着头,死死拖住了步伐,不肯靠近,一张脸,已是惨白若雪。 雪姬却是半点儿未曾心软,拉了她,直直走到了李崇明的墓前,才停了下来,扬手一指哪无字的墓碑,道,“你不是一直要找李崇明吗?他就在这儿,有什么话,你直接与他说啊!千万不要装什么不记得了,你记得李崇明这个人,却不记得他已经死了?而且还是你亲手葬下的?” “你……你胡说八道!”月下娉婷尖利着嗓音吼道,尾音打着颤,发了叉,闻歌几人觉得有些不对劲,走上前来,却见月下娉婷捧住了头,一脸痛苦的表情。 “你怎么了?”闻歌见她面色扭曲,苍白而扭曲,就是额角的青筋亦是一根根不受控制地暴起,不像是装的。不!这个样子,哪里像是装的? 可是,月下娉婷却也没有办法回答她,不过是睁开一双眼来,瞄了闻歌一眼,那一眼,没有着点,虚脱般的空洞。 闻歌这才瞧见她不知何时,竟已是满头大汗,正在心头惊憾之际,却是什么都还来不及问,便见着月下娉婷竟是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月下娉婷。”几人不约而同,皆是惊喊。 而在离长离城千里之遥的月下谷内,原本正双手捻诀,盘腿坐于榻上,神色安定,已是入了入定之态的月下族长老却是骤然睁开眼来,目光如电,便是往当前的矮几上看了过去。 矮几上,摆放着一只精致的琉璃瓶,晶莹剔透的彩虹色泽,流转着美妙绝伦的光晕,却是在没有外力的作用下,“啪啪啪”几声脆响,那好看的瓶子上便已多了几条裂口,条条皆是从瓶子底,就窜到了瓶子口,而瓶子里,那些流转的光晕似是知道禁锢它们的东西出现了裂缝,便是疯狂地攒动了起来。 那长老一双紫眸沉定,静静望着那裂口的琉璃瓶内光晕的流转,神色沉寂而复杂,良久之后,她沉沉叹了一声,“哎!” “长老,可是有什么吩咐吗?”这一声叹息却是惊动了外面,一直守在外间的月下翩跹快步走了进来,一直束手低头,姿态恭敬,问,亦然。 月下长老方才神色间还见挣扎,如今倒是一点点沉淀了下来,倒是恍若古井无波一般,让人看不出半点儿波澜来了,她只是神色淡淡,语调亦是淡淡道,“翩跹,去收拾一下,我们……怕是要出谷一趟了。” “我能出谷?”月下翩跹是真没有想到,一时之间,喜出望外,竟是忘了收敛,心中又惊又喜,没有忍住,便是脱口而出。 348 逆鳞生 直到月下长老的目光淡淡扫了过来,月下翩跹唇角尚未展开的笑痕便是被冻结在了唇畔。 将笑容小心地收敛了些,月下翩跹努力让自己正了神色,语调平稳地道,“长老恕罪。弟子久居谷外,一时忘了规矩。弟子这就去收拾。”说罢,扭身便是走了。 月下谷的规矩,自来都是严苛,长老的吩咐,哪里容得她多嘴?平日里,月下翩跹也不是这般不懂分寸之人,今日……委实是关心则乱了。 有那么一瞬间,月下翩跹真是恨不得甩自己一巴掌。能够出谷去,她自然高兴,可是若是因为一时没有忍住心里这欢喜劲儿,在长老面前露出端倪来,长老最是个喜怒无常的,若是因此改了主意,那她才是要真正悔不当初了。 不过,心里却是不得不欢喜,本来,已经做好最近几年都要禁足香阁,足不出户的准备了,却没有想到,竟还有了这么一个意外之喜。虽然不知道长老因何要出谷,但只要能够出谷,她就还有机会能够看到顾轻涯,能够看到他,她就还有机会。 这么一想月下翩跹又忍不住勾了勾嘴角,连带着脚步亦是轻快了好些。 她浑然不知,她身后有一人,以目光追随着她,许久之后,才叹息着收回,重新落在了又“啪啪啪”裂开了一条缝的琉璃瓶上,“娉婷啊娉婷,究竟是要情深几何,才能让你挣脱留梦瓶的桎梏?记起来有什么好?无非是让自己更痛苦罢了,真是痴儿一个。可是……你一心想要护住的翩跹,也正要义无反顾走上你的老路,只希望这一回,她的结局,能够美好一些吧!” “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是病了吗?”望着自那日在李崇明坟前昏死过去,已经一连三日,都是不省人事的月下娉婷,雪姬有些不安地问道。 说起来,她虽对月下娉婷有怨气在,但到了这一刻,真要见她这般,雪姬心中还是略有些不安。 闻歌摇了摇头,低头看着床榻之上似是陷入了噩梦,一直辗转反侧,呓语不断,却是一直语焉不详,满头大汗,即便在梦中,亦是神色愁苦张皇,偏偏却自始至终未曾醒来的月下娉婷,亦是心中烦闷。 他们虽然找到了李崇明,但月下娉婷若是不承认,那她许诺给他们的报酬,便必然是不会兑现了。而且,月下娉婷这样一直昏迷不醒,他们哪里还能奢望什么报酬? “她一直这样……要不,我们还是去请个大夫回来瞧瞧?”心中烦闷的,也不只闻歌一人,云懋这话其实已经憋在心里好几天了,虽然也知道月下娉婷不是普通人,她这样子,他们不还无计可施了么?一般的大夫对她更是无用,不过不是还有一句话,叫做死马当作活马医吗? “不用了,她的病……老身能看。”就在这时,农家小院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有些苍老冷锐的话语,几人皆是转头看过去,便见得那一身黑衣,银发垂肩的月下长老面无表情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低眉顺眼的月下翩跹,但那位低眉顺眼的美人儿,却是在瞧见顾轻涯的瞬间,还是没有忍住地亮了亮双眸。 闻歌有些惊讶地挑起了眉梢,“远在千里之外,长老居然也知娉婷姑娘病了,真是耳聪目明,让人不得不敬服。” “你用不着说话阴阳怪气,老身能来,自然有老身的道理,这娉婷更是老身的弟子,用不着与谁交代。”月下长老冷哼一声,一双紫眸凝着冰,含着锐,朝闻歌射了过来。 闻歌咬了咬牙,没有言语。好吧!至少,这老太婆应该会想法子将月下娉婷救醒吧?这才是最要紧的。至于话不好听,闻歌倒是不那么在意,不相干的人说话再难听又怎么了?也未必就能伤到她分毫。何况……月下谷的人,还真就没两个说话中听的,闻歌倒是也习惯了。 便是鼻间哼了哼,扭头过去不搭理也就是了。 好在,那月下长老也不过就是刺了闻歌一句,便也不再理她了。 而月下翩跹在头一眼望过顾轻涯之后,总算是瞧见了床榻之上昏睡不醒,而且脸色惨白,神色张皇,满头大汗,似是陷在噩梦里醒不过来的月下娉婷,心中一惊,目光总算是从顾轻涯身上移开,转而望向了她的姐姐,“阿姐!”惊唤一声,她不等旁人唤,便已是快步越过月下长老,走到了床边,拉起月下娉婷的手,这才觉得她的手冷得厉害,手心都被冷汗浸湿了,“阿姐这是怎么了?” 这问是问,却是质问,一双紫眸还抬起,利箭一般朝闻歌刺了过来,好似,她姐姐这般模样,都是拜闻歌所赐一般。 哈!这是什么眼神,闻歌真是快被气笑了。不过闻歌不傻,知道此时开口,那就是越描越黑,虽然心里有些不忿,便也索性忍着不开口就是。 顾轻涯亦是没有开口,倒是要看个究竟,这位据说可以治月下娉婷病的月下长老要将这个病,怎么个治法。 “顾公子这般看着老身,可是在好奇老身要怎么治病?”月下长老却是目光精锐地朝着顾轻涯瞪了过来。 “长老这是什么意思?”闻歌却是被碰着了逆鳞,忍也不忍了,说她,她尚且可忍,可说到顾轻涯,抱歉!显见她不能忍!反正百忍亦是成不了金。 顾轻涯却是从身后拉住了她的手,安抚性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两拍,然后将她一扯,拉到了身后,这才迎向月下长老那双紫眸锐利到有些刺人地目光,不闪不避,不卑亦不亢,道,“长老既然没有让我们回避,想必也不介意我们看。至于我们,对长老如何救人未必感兴趣,倒是很想知道娉婷姑娘的病因,毕竟……这也与娉婷姑娘托我们办的事情息息相关。既然相关,长老自然不会吝惜让我们知晓,不是吗?” “好一个巧舌如簧。”那月下长老盯了顾轻涯一眼,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言语。 闻歌有些诧异,转过头,对顾轻涯悄悄竖起了大拇指,还是他有办法!不过……这个老妖婆不愧是月下娉婷的师父,与她一般古里古怪,还难缠得很。 349 瓶留梦 月下长老怼了顾轻涯一句后,被不动声色堵了回来,倒只是哼了哼,没再多说什么。再转头看向床榻之上的月下娉婷时,却是不由皱着眉,叹息了一声。 这一叹,反倒是稍稍柔和了她面上的神色。 叹罢,她手中光晕一闪,摊开的掌心之中现出一只琉璃瓶,彩色光晕流转,却是裂纹条条,被关在瓶子当中的那些彩色光晕疯了似的在瓶子里打转,像是要将那瓶子撞碎,从拘禁它们的牢笼当中挣脱出来一般。 “咦?这是什么东西?”一直注视着月下长老的闻歌自然不会错过这个东西,当下便是奇怪地道,拿出一个瓶子,难道就能救月下娉婷了?闻歌不解,下意识地转头看向了身后的顾轻涯,顾轻涯亦是轻皱着眉,目泛疑虑,对上她投来的询问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这难道……是留梦瓶吗?”这个时候,突然用这般惊疑到不敢置信的语气说话的人,自然就是那位博学无双的云懋无疑了。 云懋居然认识这只瓶子?闻歌与顾轻涯皆是惊疑地掉头望向他。 就连月下长老也觉得有些惊叹,“没想到,你这小子倒是个识货的。” 闻歌好奇了,“这瓶子居然还有名字啊?这留梦瓶……是个什么东西?很出名吗?” “留梦瓶,是上古神器,据说乃是天族王后所有,可容纳山川河海,世间万物,瓶中世界瑰丽无双,若是入了瓶中,便恍似留住了美梦,因而得名。可是,留梦之名虽美,说到底,却不过是个华丽的牢笼罢了。”这回回答的,却不是云懋,而是顾轻涯,闻歌便知了,这留梦瓶果然是有些名的。 闻歌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哦”一声表示了解了,只是眨了眨眼,黑金色双瞳中,却还是一片疑虑。 “那拿这瓶子……能帮到月下娉婷?而且你们看,这瓶子都破成那样了,能有什么用?”凑近顾轻涯和云懋身边,闻歌压低的嗓音里,充满了怀疑。 “只怕……能帮月下娉婷的,正是关在这瓶子里的东西呢!”顾轻涯黯下双眸道。 “什么意思?”闻歌不解,扭头朝月下长老,和她手中那只光晕流转的瓶子看了过去。 而月下长老正好将那只瓶子扣在掌间,双手捏在瓶上,闭了眼,嘴唇轻轻张合,似在无声念着什么咒语,闻歌便是惊讶地看着那些瓶子里原本疯狂乱撞的彩色光晕缓缓安静了下来,然后,似是有序一般,丝丝缕缕从瓶子细小的瓶口涌了出来,然后,一点点朝床榻飘了过去,钻进了沉睡的,月下娉婷的眉心。 然后……月下娉婷一直不安地睡容慢慢安定了下来。 闻歌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切,甚至控制不住地半开了嘴,讷讷无言,原来……这只瓶子,哦!不!如顾轻涯所言,是这只瓶子里的东西,真的能够帮到月下娉婷啊!只是……那瓶子里,究竟是什么东西? 闻歌没有看出个究竟来,却不代表别人也没有。 云懋看到这里,便是不由冷冷哼道,“原来如此……难怪月下娉婷记忆不全,而且混乱,竟是因为你们将她的记忆抽离出来,关在了这留梦瓶中。” 闻歌愕然,不敢置信转头看向好似松了一口气的月下长老,居然……是这样? “想必,这一路上,也是月下长老施法抹去了李崇明的痕迹。只是……我倒有些不明白了,长老做这些,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觉得月下娉婷与李崇明的相遇本身就是个错误,所以想要纠正吗?”云懋皱紧了眉心,亦是不解。 月下长老倒是没有觉得被冒犯,反倒是弯起唇,低低笑了两声,“这位少侠倒是个爽快之人,倒是与你家先祖有几分相似,只是,比起云落骞来,倒是要蠢了许多。” 这话,很明显不是夸奖。云懋皱了皱眉,却是被她话里另外的意思所震慑,“你……认识我家先祖?” “有过几面之缘。”月下长老语调淡淡道。 云懋倒也释然,他家先祖那时随着那个沉睡在龙穴之中的凤族之女来到这里,经过了多少的事?认识些人,倒也不足为奇。 而顾轻涯关注的,却显然不在这个点上,“可是云懋的猜测有何不对之处,引得前辈有此一言?”既然这位月下长老与他们沧溟岛的云家先祖有救,那么这一声“前辈”倒也当之无愧了。只是,若非如此,这位前辈又怎么评价云懋要比他先祖蠢呢? “你倒是个聪明了。可惜……聪明过余了。”月下长老紫眸淡淡,从顾轻涯身上一掠而过,这一句,显然也不是夸奖,顾轻涯亦是皱了皱眉。 而月下长老却当作没有看见,转而望了望床榻之上,已是睡得安稳的月下娉婷,叹息道,“你们既然知道这留梦瓶乃是上古神器,如今见它在老身手里,你们便不觉奇怪么?” 顾轻涯几人对望一眼,皱了皱眉,倒是都没有言语,只是静待下文。 月下长老既然开了口,便也没有卖关子的意思,他们不问,她倒也继续往下说道,“当然。既然是上古神器,沧海桑田,世事变更,若是要落在我们月下族手中,亦不是不可能。可是,你们要觉得,上古神器随便什么人都能操控,而老身,要将记忆从娉婷脑中抽离出来,再关在这留梦瓶中,并且,彻底抹去一个人存在的痕迹,你们就有些太看得起老身了。” “什么意思?”闻歌其实已经明白了月下长老的言下之意,只是,却有些头疼罢了,这当中,难道还牵扯进了别的人? “意思就是……你们的指控,老身担不起。老身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暂且保管这只瓶子,还有瓶子里,娉婷的记忆罢了。其他的事,非老身所能为,老身自然不能认。” “你的意思是……抽取月下娉婷的记忆,然后,将她的记忆锁在这留梦瓶中,甚至,还不惜抹去李崇明存在的痕迹,不让月下娉婷找到李崇明的……另有其人?”闻歌实在是不能想象,究竟是什么人会做这样变态的事情。“是什么人要这样做?难不成,他是与月下娉婷有仇么?” 350 意外客 “怎么?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发现自己表达了意见之后,月下长老也好,顾轻涯也罢,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瞄着她,闻歌才觉出有些不妥。 月下长老笑笑,没有言语。 顾轻涯却是定定望着她,语调淡淡道,“未必是有仇吧?” 闻歌皱眉,“怎么会没有仇?对于月下娉婷而言,李崇明有多么重要?你和我可是亲眼所见的,那个时候,我都害怕她会随着李崇明一道去了。可是,这个不知是何方神圣的人呢?他却剥夺了她那么重要的记忆,若是月下娉婷能够选择,她怎么可能会忘记李崇明呢?否则,为什么记忆明明已经被抽取了,她却还是记得?只怕,就是因为这样,那人才又想出了抹去李崇明存在痕迹的法子,为的,就是防止月下娉婷找到李崇明。这样,还不是有仇,那是因为什么?”闻歌愤愤不平道。 顾轻涯听得目光微黯,“闻歌,这个世间,最难解的,就是人心,也许……换一个角度去想,或是去看一个问题,会得到全然不同的答案呢?” 闻歌挑起一道眉来,“看来,你得到的答案与我不同了?那我倒是想听听,你觉得,那个人,为什么想要这么做?” “或许……”顾轻涯目光轻闪,“那人恰恰不是为了什么报仇,反倒是为了保护月下娉婷呢?你不也说了,我们都知道,李崇明对月下娉婷有多重要,失去了他,月下娉婷又有多么痛苦,既然已经失去了,有的时候,忘却,未必不是一件仁慈,不是吗?”说罢,目光灼灼,已是望定在闻歌脸上,不愿错过她脸上哪怕丁点儿的神色变化。 “哈!”闻歌却是嗤笑了一声,“那人又不是月下娉婷,凭什么替她做决定?凭什么认为,忘却对她是好,便以对她好为名,将她的记忆剥夺了?你们也看到了,月下娉婷找李崇明找得有多么艰难,可是她一直没有放弃,便也知道,她是不想忘,不愿忘的,如你所言,那个人真的是想为月下娉婷好,却是好心办了坏事,她自己根本不觉得那是好。” 闻歌理直气壮地振振有词,说到后来,甚至因为想起了什么,而神色略有些愤恨。 顾轻涯看在眼里,目光轻轻一闪,“罢了,大抵……是每个人爱的方式不同而已。”抬起头,见闻歌张嘴还想反驳,他的目光却是透过她的肩膀看向了敞开的房门,视线微微一顿,似是闪过一缕惊疑,稍纵即逝,片刻后,他却是勾起唇笑了,意味深长,“不过……这些说到底都是我们的猜测罢了。真相究竟如何……倒不若问问当事人。” 当事人?闻歌皱眉,看了眼床榻上还在沉睡着没有反应的月下娉婷,挑起眉来,这要怎么问? 正在疑虑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的云懋似是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闻歌不由更是疑惑,皱了皱眉,转头看了过去。 谁知,这么一看,闻歌亦是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一双黑金色的眼瞳更是瞠得老大,眼底尽是不敢置信。 洞开的房门处,正有一道人影缓步踏进房内,他身后刹那间,有耀眼的光芒闪现,几乎让人睁不开眼来,偏偏,那逆光的容颜却是半点儿未曾失色地清晰倒映在闻歌眼底,这张脸,虽算不上特别熟悉,但绝对不会认错,可是……怎么可能? “李崇明?”一个名字,带着满满的惊疑脱口而出,唤出之后,闻歌才又觉得不对,眉心轻敛间,已是恍然,“不!你不是李崇明。”虽然,还是一般无二的容颜,可是眼前这人的气度,却已远非平凡实诚的李崇明可比,何况,闻歌方才一瞬间被惊疑蒙蔽了双眼,但此时再想起他方才身后那一瞬间的耀眼光芒,已是不会错认,眼前的这人……怎么可能还是李崇明? 来人虽然进了门,但也只是进了门。跨进门槛之后,便定在了那里,脚下便似生了根,没有多迈一步,一双眼,却是透过面前横着的众人,直直望向了床榻之上,还是没有反应的月下娉婷,然后便是胶着着,移不开视线。 如今,听得闻歌这一言,这才轻轻挪开目光,平静无波地迎向闻歌陡然犀利的黑金色眼瞳,淡淡点头道,“自然不是。李崇明早已死了,在十年前。”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到这里?当年,又是以什么身份替月下娉婷做了决定?”到了现在,闻歌若是还想不明白事情的始末,便是当真是蠢到底了,所以,闻歌一开口,虽然没有义愤填膺,但语气也绝对称不上好罢了。 边上云懋又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扯了扯闻歌的衣袖,这姑娘莫不是疯了吧?她难道看不出眼前这人可不是个普通人,至少不是李崇明那样可以不放在眼里的凡夫俗子吧?她这样口无遮拦,就不怕惹了大祸? 可惜……闻歌从出生以来,还真就显少怕过什么人,不是不明白云懋扯她袖子的意思,可是,无论他怎么扯,她的神色都没有半分松动,仍然从容不迫地迎视那人的目光,没有半分的怯懦与退缩。 云懋没法,转而给顾轻涯使了个眼色。谁料,后者明明是看见了,却是目光淡淡掠过他,转而专注地落在闻歌身上,安静而纵容,却是没有半点儿要喝止她的意思。 云懋气结。得了!都是他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结果人家根本是没有放在心上嘛!这算什么?他可不就成了那皇帝不急,急死自己的太监了么?这么一想,云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哼了一声,便是扭过头去,他小爷还不乐意管了。 “姑娘刚才想问的,便是这些了?”那人目光静静,古井无波一般与闻歌对望了片刻,还是语调平淡地问道。 闻歌挑眉,还不及回答,那人又再度道,“这按理来说,算是我的私事,与姑娘本是全不相干的,我可以什么也不说。” “怎么就与我不相干了?我受了月下娉婷所托来找人,如今找到了,有些话,自然可以替她问上一问。”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答应要替她寻的人,乃是李崇明吧?”那人却还是滴水不漏。 351 一世劫 闻歌皱紧了眉,却是有些不乐意了,她最是讨厌这些弯弯绕了,爱说不说,扭头抓了顾轻涯便要走,反正她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与她有交易的人是月下娉婷,大可等她醒了,再来要报酬,她才懒得花费时间在此处与这人打机锋,反正,顾轻涯早前就说得对,事情的真相原也与他们不相干就是了。 只是,面前这人还真是个渣到底的,真枉费她之前还对李崇明有些好感,如今真是想想,也恶心自己。 “姑娘且留步。”可是,她想走了,旁人却未必想让她走。“姑娘问了,还未曾听到我的答案,当真就甘心这样走了?” 闻歌朝天翻了个白眼,真是啰嗦。“是你说的,你可以不说,那我何必还在这儿自讨没趣儿呢?何况……我后来想了想,你也说得对,你与月下娉婷的事,确实与我没什么相干,我不该对旁人的隐私感兴趣。正好,我看看,天色也不晚了,你们大老远地来一趟虽然也不容易,可没法子,我们这小院儿就这么大,统共也就这么三间房。月下娉婷还欠着我报酬没给,如今又病着,这唯一腾出来的空房间只能给她了,至于你们,若是要挤在一处也没有关系,自便吧!”说罢,拉了顾轻涯转身就走,当真是对其他的事都不感兴趣的模样了。 “姑娘真是个心急的,分明心中有惑,为何却不解上一解?”那人又在她身后道。 真是烦死了。闻歌猝然一停步伐,转过头道,“说实在的,不就是你想说么?想说你便说就是了,摆什么谱?还是你觉得,是我们坏了你的布局,所以在特意找茬啊?” “说实在的,我确实有些介意几位坏了我的布局。”那人的目光随之转冷了几分,居然是接着闻歌的话道了这么一句。 反倒是让闻歌听得一愣,左边看看顾轻涯,右边又看看云懋,闻歌的心总算是有了一丝惴惴不安,不是吧?这么不大度?那么……他介意了,不会找他们麻烦吧? 云懋哼了一声,现在才反应过来啊?会不会太晚了?她刚刚还对着人家口无遮拦呢? 不过,闻歌毕竟是闻歌,就算有些惴惴,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转而望向那人道,“虽然说不知者不罪,我自认我们没有做错事。你若是一定要怪到我们头上,我也是无可奈何,有什么火,只管光明正大地冲着我们来就是,只别在背后玩儿阴的。” 语调坦率得紧,顾轻涯目光闪闪,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无奈而纵容。 云懋一张脸绷到僵硬,已经无力言语,见过犟牛筋的,没有见过犟成这样的。 那人却是听得呵呵一笑,“寒朔的外孙女……倒是与他没有一处相似,也不知,他平日是如何教你的。” 闻歌哼了一声,看来,应还与她外公有些交情,否则也不该一眼就认出她的身份才是,这样一来,闻歌更是有恃无恐了。 而那人脸上的笑容一收,也没有再与几人纠缠在此事上的心思,语调淡淡道,“你们确实坏了我的事,不过一句不知者不罪倒是让我怪你们反倒成了不近人情,加上我与你外公偶尔也会相约斗盘棋,勉强算得棋友,他这些日子不在,倒是让我好生无聊,我便给他这个面子,饶了你们这一回。” “此处是你的私事,若是被透了出去,却是轮不上你饶不饶我们了,自身且难保了吧?你们那里可不是三十三重天,清心寡欲是基本,若是被人知道你如此贪恋红尘,只怕你和月下娉婷都讨不了好去吧?”闻歌却是半点儿不领他的情。 “若非你们搅和,一切都已结束,又如何还会再起风波?”那人皱了皱眉心,一向平淡到无情的语调终于有了一丝丝不稳的波动。 “原来……你也会生气啊!”闻歌很是惊奇,“可千万别气,你很清楚,我说的是事实。至于结束……也改结束在李崇明死的时候,你又何苦还要多此一举?月下娉婷与你,谁是度谁的劫,不好说。但你劫数既然已过,又何苦还要多生情惹?她记得不记得你,找不找得到你,你又何必多挂心?” 那人叹息一声,继而幽幽苦笑,无欲的佛终于从高高在上的云端落入了凡尘,目光如眷,轻轻落在床榻之上沉睡的人上。 “我又何尝想要如此?死去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过来,作为李崇明的一世,不过只是我一世的劫。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生活上的困苦与磨难,不过都是旁枝末节,上苍真正予我的,不过是一世情劫。爱别离,生死隔。本来……只是度了一回劫,劫数已过,便该抛却一切情惹,归于沉寂,谁料……” 那人深吸了一口气,停顿了片刻,才让语气再度平静下来,“姑娘方才只当娉婷也要跟着李崇明去了,却不知道,她是真的那般做了,而且……不止一次。” 闻歌听得心头一悸,他的意思是……?黑金色的双瞳惊抬起,目光所及处,那人脸上的苦笑更甚。 “我本是西天佛祖座下佛陀。因为一时不慎,我看管的一件宝物被人盗走,彼时,又正逢我天劫日近,佛祖便索性将我罚往下界,历劫一世,谁也没有料到,居然会是一世情劫。”那人顿了顿,又继续道,“本来,无论是三十三重天上的众神,还是我们西天的佛陀下凡历劫都是常有的事,历劫完毕,劫数中所经历的一切人事物,亦就这样抛却在那一世就是。不用忘,也无需忘。可是……我想起一切的时候,却也正好看见娉婷日日夜夜,不吃不睡地就这么守在我坟前,我没有办法不管她。总想着,再看看她,等她走出来了,我就离开。可是……我哪里料到,等到的,不是她的看开,而是……” “而是她的自寻短见。”那人语带艰涩,有些难以说出,闻歌便索性接过他的话道,话到此处,事实的真相已是不难猜出。事到如今,闻歌还真不能所他太错,可是,对于他的决定,仍是不能赞同,只得付诸一声叹息。 “那时……我才知道,我这一世情劫哪里是结束了?分明还深陷其中,只怕,终将万劫不复。” 352 宿命然 闻歌叹息一声,到此,还有什么是猜不出的? “你见到月下娉婷自寻短见,救下了她,却不敢让她知道真相。若她知晓,与她的一段,不过是度你的劫,只怕,她更会难以承受,而为了她能够继续活下去,所以你选择了洗去她的记忆?” 这话,闻歌虽是询问,但语气几乎已经是笃定的。 那人点了点头,略有些迷茫,只怕事到如今,他亦不知自己当初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了。 “不错。在她第二次自寻短见,我险些将她救不回来时,我便做出了选择,哪怕要让她忘了我,也好过她日日生活在绝望之中,不想再活下去。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连着两次,我明明已经洗清了她对我的记忆,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居然又能想起来。”这一刻,那人的语气真是说不出是喜还是悲,他的计划因为这个,而被彻底打乱,他本来该心中烦闷,可是,只怕心里,却又是不由自主地欢喜吧?真是矛盾。 “那是因为,你对她而言,是想忘亦忘不了的存在吧?”闻歌转头望向床榻之上的月下娉婷,语气带着叹息,目光一闪,注意到了月下娉婷紧闭的眼角,一缕闪烁的晶莹。 “据我所知,这留梦瓶虽然能拘禁世间万物,却是不能混乱人的记忆吧?月下娉婷如今虽然没有忘了你,可是从长离城的记忆开始,却是混乱无序,甚至有些记忆,根本就不属于她,难道……是她思念成狂,所以胡思乱想了不成?”顾轻涯目光精锐,还记得月下娉婷口中的负心之说,还有她见到雪姬时,那激动的反应。 那人的目光第一次,转向了顾轻涯,眼中思虑纷纷,闪婚的情绪亦是复杂。“不!这一切,都是我所为。我看,洗去她的记忆一途醒不通,只好另寻他法。娉婷的性子我知晓,爱恨分明,因为爱,她失去了我,可以生死相随。可因为恨,她却可以坚强地让自己活下去,哪怕那会让她很痛苦。而我……为了让她能够活下去,哪怕让她恨我,让她痛苦,我也顾不上了。所以,我先是寻睐了留梦瓶,将她从长离之后的记忆就抽取,拘禁起来。然后,用上古弥天之术,为她制造了一个假的记忆……”用李崇明的负心篡改了李崇明的死,让月下娉婷恨他,但至少,不会丧失生念,还能活下去。 到这一刻,闻歌也知道了,制造这一切的人,并非为仇,而是为爱,可是……她却仍然没有办法认同。在她看来,月下娉婷这般活着,却还不如一早就死了的,来得痛快。 虽然,等到她死了,才会发现,三途河边,她等不到那个她生死相随的人,知道了真相,她会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傻,可是值不值得,后不后悔,却又只有真正经历过,只有她自己,才会知晓了。 “上古弥天之术,我是知道的。它其实也就是一个阵法,既然是阵法,便必然会留有阵眼,这阵眼……”云懋目光一转,然后定格在了那人身后,一张脸,比她身上银裙,垂肩雪发还要苍白的雪姬身上,有些不忍,有些叹息,“想必就是雪姬了吧!” 既然,要制造李崇明负心的假象,自然便要有让他负了月下娉婷的对象,雪姬便成了最好的选择。这也是,为什么李崇明与月下娉婷经过的一路都被抹去了李崇明存在的踪迹,却独独留下雪姬,将这个人记得分明的原因。不是因为她与月下娉婷一般,对李崇明情根深种,忘不了,不能忘,而是因为那人根本未曾将她放在心上,将她作为阵眼,为的,只是守护他心上的那人。 至于,为什么要抹去一路上李崇明存在的痕迹,只怕就是因为他再了解不过月下娉婷的执着,爱也好,恨也罢,因为忘记他已身死,她必然都会寻到他。 若是让她寻着痕迹,找到长离,进而找到雪姬这个阵眼,难免会出现波折,所以,干脆便抹去了李崇明这个人的存在,让月下娉婷遍寻不得,说不定,还会怀疑自己的记忆,若是时间长了,所有的爱恨都淡了,终有一日,月下娉婷能够看但了,放开了,重新好好生活也说不定。 原本,一切的设想都很好,也说不定一直这样下去,有朝一日,那人的所有期盼都会成为现实,哪怕,在自己最爱并且执意守护的那人心里,自己是个负心人,他们所有的一切,最终走向的结局都只有他知道,他清楚,他记得,但他,只要她活着,只要她幸福就好。 可是,他却漏算了月下娉婷执着若此,十年,整整十年的光阴都未曾将她心中的爱恨磨淡,她还是执着地要去找寻那个负心人的痕迹。甚至,她自己找不着没有关系,她就找最擅长找东西的人帮忙。 闻歌的出现,完全是在那人的计划之外。甚至……他也不知道闻歌刚好会溯术,刚好可以通过那枚他施法时,月下娉婷一直随身佩戴,进而受到了影响的玉环一路找到了长离,并且机缘巧合找到了雪姬这个阵眼。更没有想到,雪姬强硬地将月下娉婷带到李崇明的坟前,强烈的爱恨冲击力量竟会强大到这般,让月下娉婷被抽取然后拘禁在留梦瓶中的记忆,不受控制地冲破了上古神器留梦瓶的束缚,让他设计的一切……就此失控。 要说怨,他曾有过。甚至是在来的一路上,他心中的愤怒都已偏执成了杀意,他险些入了魔障。可是,再见月下娉婷的那一刻,他突然又平静了下来。 这些年,他不敢见她。因为对自己没有信心,他害怕控制不住强烈的思念,不顾一切地站到她的面前。 再相见,恍如隔世。可她,却还是他心底,最柔软,最甜蜜,亦是最最疼痛的所在。 平静过后,他突然只想叹息,何必怨,何必怒?也许……这终究只是命运使然罢了。 一如他遇见她,她遇见他,他们相恋,相爱,走向最终的生死离别。他的不舍守护,她的不悔追随。 谁是谁的劫,谁又是谁的执念,还重要吗?他们,不过都是对方的宿命,罢了。 353 大惊喜 小小屋子里,登时沉寂下来,各人有各人的思虑,片刻后,顾轻涯沉沉叹息一声道,“弥天之术,逆天之举。何况,你身为西天佛陀,居然贪恋凡尘世俗,只怕此事若是被上界知晓,你这渡的劫,怕是也要白渡了。” 渡劫是为飞升,看他刚才进来时,那耀眼佛光,只怕日后前途无量,只是,到了现在,却算是自毁前程了。顾轻涯叹息,却未曾问他值不值得,因为他自己再清楚不过,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如果是换成了他,哪怕是永堕魔障,仍是义无反顾吧? 那人显然与顾轻涯的心思差不多,要说清楚这些事的后果,谁能清楚过他?有没有衡量过,犹豫过,没有人知道,不过,他最后还是做了。哪怕是现在,有人提醒了他,后果可能很严重,他脸上却是没见半点儿惧色,反倒是低低笑了起来,“你说的这些,对于我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 什么重要呢?没有人问他,因为无需问。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定在某一处,专注而温柔,这一刻,他的目光更是怔了怔,众人心中皆是有所感,不约而同,皆是回过头去,见到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从床榻之上爬起,半坐着,一双紫眸蕴着满满的泪,亦是一瞬不瞬望着那人的月下娉婷,几人皆是默默无言。 月下娉婷没有张口,泪便已经成串地滑落,那两人,就这样对望着,眼里已是没有旁人。其他的人,根本就是多余。 “我们出去吧!”闻歌是个识趣的,虽然她再喜欢八卦,但也知道目前这样的状况,他们是不该打扰的。所以,拉了拉顾轻涯的袖子,低声提议道。 顾轻涯自然同意,笑着点了点头,两人便是携手一道出了屋子。 他们一走,其他人哪里又能待得住,倒是都是识趣地鱼贯从屋里里退了出来。 当中最为狼狈的,要数雪姬了。一出房门,眼里的泪便是哗哗而下。她极为要强,便是扭过头去,跑远了。 闻歌知道,她此番是又伤心,又伤自尊,想找个没人的地儿,好好哭一场,倒是可以理解,便也由着她去就是了。 月下长老的目光却是从神色怔忪的月下翩跹身上挪开,转而望向那边正低声说着话,面上都是带着笑,一看便是甜蜜幸福的顾轻涯与闻歌,叹息一声,意有所指道,“翩跹,你觉得,你阿姐苦还是不苦?” 月下翩跹的目光亦是与月下长老望着同一处,与月下长老的全然旁观所不同的是,她看着那两人旁若无人的甜蜜,她心中像是扎了一根刺,隐隐的痛。 听得月下长老的问话,她轻轻摇了摇头,“阿姐能得她心上那人这般真心相待,再苦亦是值得。” 月下长老听罢,却是笑,带着一丝苦涩,目光幽怨而空洞,好似穿透了面前的顾轻涯与闻歌,穿透了漫长久远的时空,不知望向了何处,望见了何人。 “是啊!若能得心上之人这般相待,自然是再苦亦是值得。可是……翩跹,月下族的女子都是被上天诅咒的,从古至今,真正能得人真心相待的,又有几人呐?” “长老?”这话中悲凉,听得月下翩跹心头一恸,不由张口唤道,唤出声,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是吗?”月下长老抬手,极快地在眼角抹了一下,然后,才神色平静地扭头看向月下翩跹,“前车之鉴太多,翩跹……有些人,不值得你义无反顾。男人若是对你无心,那哪怕千好万好,也是入不得他的眼。你说什么,都是不对,做什么,都是错。翩跹,你如今尚且陷得不深,还能悬崖勒马,否则,我的昨日,便是你的明日。”话落,她也不管她的话对月下翩跹有多大的冲击,说完,便是扭身离开了。 独留月下翩跹怔立原处,望着正低头望着闻歌微笑,眼里的深情与温柔遮掩不住,漫溢而出的顾轻涯,月下长老方才的一字一句,在她脑中一再地回响,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那位翩跹姑娘难道是对你死心了?”眼角余光瞥见一直怔立在不远处,用一种复杂到了极点的目光凝望着他们的月下翩跹终于转身,毅然决然地走开了,闻歌不由挑起眉,戏谑地望向没有朝那一处看过哪怕一眼的顾轻涯。闻歌刚才都以为月下翩跹会忍不住冲过来,就像那日月下娉婷见到雪姬时一样,甩她一巴掌,然后骂她一句“贱人”呢,却是没想到,她最后却是一言不发扭头就走了,反倒是让闻歌觉得有些奇怪了。 不过,某人倒是表现良好得很,非但没有看过去一眼,如今,听了闻歌这一问,仍是连眼皮也没有撩上一下道,“那是她的事。” 语调凉薄得闻歌都有些替月下翩跹不忍,这男人呐,若是无情起来,还真是那无论如何也捂不热的臭石头一块儿啊!不过……闻歌倒是挺欢喜他对别的女人是这样的态度,尤其是对他还别有企图的女人。 所以,闻歌心情极好地笑弯了眉眼,挽了顾轻涯的手,笑呵呵道,“早前我还当这事儿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了,就算了了,也未必能够得着月下娉婷许诺给我们的报酬。现在好了,这算不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自然是。”她心情好,顾轻涯自然也是,他喜欢看她的笑。 “我们起初还担心时间拖得太长,这下好了,等到过完年,我们得了聚魄的消息,还能有时间去寻上一寻。”闻歌见他赞同了她的想法,自然更是高兴,索性说起了之后的打算,却是将顾轻涯与云懋他们三月初上郇山参加试剑大会的时间也都考虑到了。 “嗯。”顾轻涯亦是点头。 两人总觉得,事情到现在的发展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了,却没有料到,稍晚时,还有一个大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们。 “这是什么?”闻歌看着递到眼前的东西,很是自然地问道,本来嘛,她可不想某些人那般博学,她不懂,自然就是要问,没什么好丢人的,姑娘她坦然得很。 事情是这样的。 到了夜幕降临时,那人与月下娉婷久别重逢,中间经历了种种生离死别,到如今,自然是要诉一番衷肠,相对无言也好,你侬我侬也罢,闻歌倒是不怎么感兴趣,她感兴趣的,唯有她的报酬。 354 太贵重 所以,耐着性子等那两人在屋里磨蹭了许久,直等到夜深,顾轻涯都说那两人今夜怕是都不会再出来,催促着闻歌回房歇了时,闻歌却还是坚持着要多等一会儿。 而事实证明,闻歌的坚持还是有用的。 在顾轻涯又一次催促她,闻歌答应再等上一炷香的时间,若是还没有人出来,或是等到屋里的灯熄了,还是没有等到,她就乖乖回房睡觉的时候,那扇安安静静合上半夜的房门,终于是“咿呀”一声,轻轻开启,而那人轻袍缓带,就站在门内,烛火晕黄的光萦绕他周身,安谧祥和,倒也丝毫不比方才的佛光耀眼逊色。 此时,闻歌一时看得啧啧了两声,自己从前怎么就会觉得李崇明长得没有多么出众的?不过……多多少少也是因为李崇明的性子太过憨厚了,闻歌可以欣赏,却是着实喜欢不起来。如今,还是同一张脸,却是换了一身气度,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看得闻歌都一时有些晃眼。 不得不感叹一声,这月下娉婷性子古怪归古怪,可这慧眼识英雄的本领,却是无人能出其右啊!彼时,她是怎么就看中了这么一支了不得的潜力股的? 只是,欣赏了一回,感叹了一回,闻歌却也没有忘了正事,双眼一亮时,人便忙不迭地冲到了那人跟前。 那人似是也知道她为何而来,在她开口前,便已是抬手制止了她开口,目光轻轻往身后一瞥,压低嗓音道,“娉婷已是睡下了,别吵醒了她。二位请随我来。”然后,还反身体贴地关上了房门,这才领了两人,往院子外走。 闻歌啧啧两声,这虽然气度已是不凡,可待月下娉婷这无微不至,却是半点儿没变啊! 有顾轻涯陪着,闻歌倒是不怕这位突然想起来找她算账,心安理得地跟着他,一路出了农家小院,到了屋后背风的一棵还挂着几颗红柿子的树下。 然后,这人便是冷不丁拿出了一颗珠子,于是,闻歌便是疑惑了,好奇了,自然而然地问了。 “我方才听娉婷说,她答应了你们,只要你们帮她寻到我,便会告诉你们,关于聚魄的消息。”那人轻轻笑道。 闻歌黑金色的双眸不由一亮,望向那人手心里那颗看上去,既不明亮,也不好看,看上去很是平平无奇的珠子,“难道……这就是聚魄吗?” “这倒不是。”那人慢吞吞道。 “不是?”闻歌满心得热切登时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了下来,那叫一个透心凉啊!瞬间,闻歌的表情都不好了,有些凶狠地看向某人,他这是耍她呢?若是果真耍她,她可不管它有多么了不得,不能得罪,先揍他一顿解气再说。 “娉婷……她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聚魄的消息,当时……不过是为了让你们答应帮她找人,这才答应了你们……”那人的神色略略有些尴尬,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这才硬着头皮道。 “什么?”闻歌的嗓音高了八度,“她根本不知道聚魄的消息?从始至终,她都是在诓我们?”晴天霹雳啊!方才还觉得美好的一切,瞬间在眼前龟裂、粉碎。闻歌只觉得刹那间,她的心肺已经是被怒火灼成了焦炭,咬着牙,错着齿,握成拳头的手捏得咯咯作响,若是月下娉婷就在眼前,她真可能马上就将拳头挥出去了。 那人的神色更是尴尬了,“如今……她也很是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过意不去能抵个屁用?难不成,我将她胖揍一顿,再跟她说对不起,她就可以全然不在意了吗?”闻歌果然是气急了,言谈间,已是没了遮拦。 “虽然骗了你们,娉婷也好,我也好,都很是过意不去,不过,闻歌姑娘也不必太过着急上火,因为正好,这个娉婷不知道的消息,我却恰恰好知道,我相信,闻歌姑娘应该不会介意是由谁来兑现这个报酬吧?”虽然闻歌的话说得很不客气,但那人却还是不愠不火。 反倒是闻歌没有料到事情会转眼间峰回路转,险些被自己已经涌到了喉咙口的怒火给呛死,咳咳了两声,表情很有两分纠结地道,“你知道聚魄的消息?” 那人微笑着点点头。 闻歌却还是不相信,又确定了一次,“真的?” 那人有些哭笑不得了,“千真万确。” 闻歌总算稍稍松了一口气,不过转眼,却又狐疑地皱起眉心道,“那你拿这颗珠子是做什么?你不也说了,这不是聚魄?难不成,这颗珠子跟聚魄有关?” “可以这么说。”那人淡淡笑道,“不管怎么说,娉婷骗了你们,是事实。她心里过意不去,我亦然。所以,便想着好歹补偿一二,正好,你们在找聚魄,我又有这颗珠子,想必对你们也该有用才是,所以,便将它带了来,赠与你们,也算聊表歉意。”说着,他袖手一挥,便见得原本还平平无奇的珠子一瞬间闪亮起来,那竟然是一颗雪白到透明的珠子,而且,流转间的光晕柔和,竟好似有莫名让人安定人心的力量。让人一看,便觉得心境都平和了许多。 闻歌双眼亮了一亮,原来还是一颗蒙尘的明珠啊! 顾轻涯的目光却是一闪,“前辈……这难道是……” 那人点了点头,“不错!我虽没有聚魄,却恰好有镇元,我猜……你们也正好需要它吧?” “这……这……这是镇元?”闻歌兴奋得连话也说不全乎了。她就是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镇元是他们要寻找的三大轩辕神珠之一的名字。 就在刚刚不久前,闻歌还在生气他们可能连聚魄的消息也一无所得,这转眼,居然就寻到了镇元,这可不就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么?这让闻歌如何不欣喜若狂呢? 闻歌的反应倒是不难理解,所以,那人笑着点了点头,再一次确认了这颗珠子的身份,并未觉得厌烦。 闻歌乐得想要大笑,一双黑金色的眼瞳眯成了月牙儿的形状,望着顾轻涯,眼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与她的欣喜若狂不同的是,顾轻涯非但没有喜形于色,反倒是蹙起眉心,神色略有些不安,“这轩辕神珠过于贵重了,前辈这般慷慨馈赠,晚辈却怕是承受不起。” 355 两全法 顾轻涯的这话倒是也提醒了闻歌,她笑容不由随之一敛。 “你倒是个敏锐的。”那人望向顾轻涯,淡淡笑,笑容中却多了两分欣慰的意味。 闻歌亦是恍然,这轩辕神珠可是世间难寻的宝物,而且力量极大,即便眼前这人是西天佛陀,怕也不可能轻易拥有,再思及他早前说,是因为看管的一样宝物不慎遗失,这才被罚下凡历劫,闻歌突然醍醐灌顶一般,恍然大悟。 因为明白了,所以,不管闻歌有多么想要这颗镇元,这一刻,她都开不了这个口。 气氛,陡然变得有些沉寂。 那人却是与顾轻涯和闻歌的忧虑截然不同的开怀,甚至哈哈笑了起来,“你之蜜糖,我之砒霜,给你们,你们接着便是。不用摆出一副欠了我天大人情的意思,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罢了,我不亏。”话落,便是不由分说将那珠子往顾轻涯的方向一推。 顾轻涯似是犹豫了一刻,敛目不知思索些什么,但终究还是在展眉间,将那颗珠子接了过来,“既然如此,晚辈便却之不恭了。只是,前辈虽然说不用谢,但这珠子对于晚辈们而言,确实珍贵,晚辈还是要道一声谢。” 与顾轻涯犹豫过后,选择了接受一般,那人亦是抿了抿嘴,没有再坚持谢绝顾轻涯的道谢,只是对此未置一词,过了片刻后,才道,“至于聚魄……据我所知,那时,寒朔往碧波海平定蛟族叛乱,便还领了另一个任务。那时。天帝已经得到消息,聚魄便在碧波海,所以,寒朔身上便还多了寻回聚魄的任务,我有消息来源,据说那时寒朔已经拿到了聚魄,却是在回三十三重天的半路上失了踪,一起失踪的,还有聚魄,所以说……” “所以说,找到了破日神君,便也是找到了聚魄。”顾轻涯接过话道,然后,与闻歌对望之间,尽是惊奇,没有想到,他们要寻找的,到最后,竟是殊途同归么? 那人点了点头,然后便不再说话,大抵是觉得事情已经了了,便是一言不发转了身往回走。 望着他的背影,闻歌却是轻轻叹一声道,“他们之后……会怎么样?” “谁知道呢?不过……大抵逃不开天谴吧!”越界之恋,向来难有好结果,他与闻歌见到的前车之鉴难道还少吗?何况,那人还是西天佛陀,那个地方,可是讲究六根清净的,遑论谈情? 闻歌不说话了,半敛下黑金色的眼瞳。 顾轻涯见了,抬手轻轻环住她的肩,“别难过。不管怎么说,他们不用分开了,这一回,哪怕千难万险,他们也会携手面对,于他们而言,只怕也就是求仁得仁罢了。” “我没有难过,我只是觉得有些感慨,从前听说过那句话,不觉有什么,如今才知,是真实写照。” “什么?” “世间安有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闻歌娓娓道来,语调叹息。 顾轻涯眸光一黯,将她拥得更紧了些,“这世间自然没有两全法,不过舍得罢了!舍什么,得什么,不过个人选择不同,罢了。” 闻歌将脸埋在他的胸口,点了点头,今日不知为何,心境有些不稳,许是被月下娉婷他们的事影响了,总觉得心头有些隐隐的不安,唯有在他怀中,感觉到他的心跳与气息,才得安宁。 确定月下娉婷的状况安稳下来之后,月下长老带着月下翩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月下翩跹许是当真想通了,放下了,自始至终都未曾往顾轻涯跟前凑过,闻歌虽然不惧她,但这般省心,她还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而那人与月下娉婷在这小院中,又住了数日,在年关将近,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某一天,不告而别。 闻歌稍稍黯然了一瞬,也就不瞬,便又与头一回在这里过年的云懋撒起欢来了。 顾轻涯见她那样,不由无奈地笑,这姑娘的性子,委实也是好,但愿她能一直这般心宽心大,永生欢喜。 转眼,便到了年前,闻歌与顾轻涯在云懋不知道的时候,可是已经潇洒地过过一回年了,所以,这一回,很是驾轻就熟,带着云懋好吃好玩儿,乐不思蜀。 就连赫连小白也是吃得圆了一圈儿。 闻歌经常见它懒洋洋风翻着肚皮在炕头上烤太阳,悠闲到不行。 这一日不是一样么?闻歌找了一圈儿,终于在云懋的炕尾找到了它。它拱起了铺垫的被褥,做了一个自己的窝,这会儿正窝在里头,暖和着呢! 闻歌没好气地拎着它的尾巴,将它从窝里拖了出来,“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你真当自己是猪啦?再这么几日,你只怕就圆得飞不起来了。” 赫连小白一双眼望着她,唧唧叫了两声,又是委屈,又是抗议。 却是被闻歌毫不留情地敲了一记脑瓜崩,“别给我装可怜,你要再将自己当猪,信不信我削你!”比出一记手刀,搭配上闻歌恶狠狠得表情,硬是让赫连小白怕怕地缩了缩脖子。 见它这样,闻歌反倒得意地笑了,目光不经意一瞥,瞧见它爪子处有一丝亮眼的黄,“这是什么?”闻歌一边问,一边伸手将那东西拿了过来,打眼一看,却是奇怪地蹙了蹙眉,那好像是张纸,上面,还有些朱砂的痕迹,也不知赫连小白是从哪里寻来的符纸,它自来喜欢颜色艳丽的东西,只怕将它当成了玩具,已经撕了个粉碎了。 不过,闻歌已是习以为常,拍了拍赫连小白的脑袋,便将这事彻底抛诸脑后了,却不想,这一桩她完全未放在眼底的小事,却只是几日后的一场小小序曲。 这一日,已是正月十几,长离城内上元灯节已经预备起来,几人突发奇想,想着自己做几盏花灯来玩儿,想了就做,寻竹竿的寻竹竿,买纸的买纸,买画笔颜料的买画笔颜料,将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被派出去找竹竿的云懋却是迟迟不回,闻歌皱眉道,“这云二该不会是往天边去寻竹竿了吧?村东头不就有一片竹林么?难不成……他迷路了?”这话里不无戏谑,说着,她还朝顾轻涯眨了眨眼。 顾轻涯扭头看她那副俏皮的模样,抬手轻轻敲了她脑门一下,“顽皮!”这么点儿路,云懋怎么可能迷路? 356 见家长 闻歌捂着连红也没有红上一下的额头,却是撅了噘嘴,有些委屈。还不许她编排云二货了? “你偏心!”闻歌瞪他一眼,指控道。 顾轻涯哭笑不得,这一坛醋吃得,虽然觉得很是莫名其妙,但同时,心里却是有一种甜到发齁的感觉在悄悄发酵。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她没有躲开,却是哼了一声。 “好了,他回来了。”顾轻涯轻声笑道。 闻歌倒也不是真的生气,所以,很快便被转移了注意力,越过他的肩头往他身后看去,却没有瞧见云懋的身影,想到顾轻涯一贯耳聪目明,云懋只怕还在离得远呢,但他却是已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不过,闻歌惦记着云懋找到的竹竿劈了好做花灯,有些等不及了,便是快步出了农家小院的院门,沿着那条小路迎了出去。 顾轻涯无奈地笑了笑,也是跟着走了出去。 只是,刚走了两步,他的却是顿了顿步子,耳根一动,然后,有些狐疑地蹙起了眉心。 闻歌走了十几步,果真听见那头拐弯处隐约传来了脚步声,她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顾狐狸的耳力,云二货还真回来了。 “你再不回来,我和顾五都要当你到三十三重天上去偷人家的竹竿去了,你怎么……”话未落,她人已转过了那道弯,自然看见了云懋,但同时,也是看见了云懋身边的其他人,未尽的话语便是自动消音在了喉咙口,眉心狐疑地一蹙。 云懋是回来的,但出去时,是孤身一人,回来时,却不是。 云懋身后还跟了一男一女,女的,闻歌认识。一身白中加紫的衣裙,箭袖窄裤,墨发高束,英气勃发,正以一贯清淡的表情望着闻歌,不是别人,正是早前在猛鬼陵时,有过些许交集的郇山高足,曲未浓,曲女侠是也。 而站在她身边的男人,也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袭白衫,面如冠玉,却很是沉稳,一看,便也是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闻歌便是一挑眉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曲姑娘,没有想到居然在这里也能碰到,不过,这回,与你一道的,却不是叶少侠了,不知你这位师兄如何称呼啊?” 对于美男,闻歌天生没有免疫力,这一点,丝毫不因为有没有顾五而有所改变。纯欣赏嘛,又不意淫,有什么? 闻歌心怀坦荡得很,于是,更是光明正大地欣赏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再给她使眼色,使到快要眼睛抽筋的云懋。 曲未浓没有回答她,只是神色有些莫名地望了她一眼,反倒是看得闻歌有些莫名其妙,这是几个意思? 好在,很快便有人来为她解惑了。 “大师兄!你来了?”这一声,出自闻歌身后,她异常熟悉的嗓音,清雅从容,说起情话来异常动听,能让她一路从心尖颤麻到四肢百骸,总让她难以招架。 顾轻涯的声音,可是顾轻涯口中的大师兄……大师兄? 闻歌先是疑惑,继而是震惊地瞠大了一双黑金色的眼瞳,目光一寸寸挪回方才她欣赏了半天的美男身上,“大……大……大师兄?”不由自主地结巴了,可见她有多震惊了。顾五叫的大师兄,自然不可能是曲未浓的某位大师兄了,所以,这位大师兄是……闻歌瞪大了眼,终于绝望地发现,那人沉稳的气度让她不小心忽略了长相上与云懋的极为相似,想想刚才自己那个欣赏的眼神,这位大师兄应该……不会误会吧? 顾轻涯口中的大师兄自然不是旁人。正是沧溟云家家主的长子加首徒,云懋的大哥,云珏。 不管闻歌此时郁卒到想死的心情,顾轻涯将云珏和曲未浓一并迎进了农家小院,几人在屋内唯一的一张木桌上坐了下来,闻歌很是乖巧地端了一壶热茶上来,然后束手站在了顾轻涯身后,一双眼却是趁着其他人没有注意时,狠狠剜了今日恍若成了锯嘴的葫芦一般的云懋一眼,这个二货,明明知道那是他大哥,是顾五很是崇敬的大师兄,他怎么也不提醒她一下?就算没能好好表现,至少别留下什么坏印象吧?这下好了,若是这位大师兄一会儿反对她与顾五来往,可如何是好? 闻歌心里头一回生出见家长的忐忑来,尤其是眼角余光瞄见云珏神色淡淡看了她一眼,闻歌登时一个激灵,不自觉挺直了背脊,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 被瞪得云懋却是无辜得想哭,他怎么没有提醒她?他使眼色使到眼睛都快抽筋了,是这位姑娘自己粗枝大叶的没有发现好吧?这会儿倒是又怪到他的头上来了?云懋表示,自己真是无辜又冤枉。 云珏却只是淡淡望了一眼闻歌,并未发表什么言论,便是望向了顾轻涯端到他面前的茶碗之上。 “大师兄是何时来的?怎么也不与我们说一声?”顾轻涯一边沏茶,一边问道。起初这试剑大会便是派了他与云懋代表,是存的历练他们的心思。至于大师兄,早在数年前便已通过了试炼,如今已是师父的左膀右臂,可谓是日理万机,若非要紧的事,哪里会轻易离开沧溟岛? 方才,他在听见除了云懋之外,还有其他人的足音时本就有的疑虑,再见到大师兄之后,更是转为了不安。 大师兄为什么会突然离开沧溟岛,亲自来找他们不说,还与郇山的曲未浓在一处? 不知有没有听懂顾轻涯的言外之意,云珏却是淡淡回答,“我如何没有通知你们?我与父亲自上岸之日起便放出了符鸟来寻你们报信,让你们与我们一道上郇山,结果放出了多少只符鸟都是石沉大海,我与父亲还以为你们出了什么事,吓得不行,正好遇上郇山派去接应我们的曲师妹一行,说起此事,才知,你们竟与她相识,我这才托了曲师妹,让她与我一道出来寻你们,好在……你们尚算平安,只是,为何符鸟来报信,你们却不往郇山与我们汇合,反倒是滞留此处?” “符鸟?”云懋疑惑地皱眉,询问似的看了顾轻涯一眼,后者亦是摇了摇头,云懋便是更加笃定了,“我们根本未曾见到符鸟啊!” “” 357 上郇山 符鸟?闻歌是不知那是什么东西,不过不知为何,陡然想起那日在赫连小白爪子下捡到的那被撕得粉碎的符纸,莫名地,有些心虚。偷偷瞄了众人一眼,好在,他们各有各的心事,没有人发觉她的心虚,闻歌不由偷偷地、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顾轻涯却没有如她那般松上一口气,对这不知所踪的符鸟不怎么感兴趣,反倒是捕捉到了另外一处了不得的讯息,足以让他大皱眉头的讯息。“师父也来了?” 是什么样的情况,不只大师兄,居然连师父也离开了沧溟岛?而且,试剑大会明明是三月初才会在郇山举行,如今不过是正月间,就算师父师兄因为联络不上他们,担心他们出事来寻,可是,方才,大师兄明明说,让符鸟来寻他们,是要让他们上郇山汇合的,现在……会不会太早了些? 这当中必然有蹊跷之处,顾轻涯轻敛了眉心。 云珏怕是也猜到了顾轻涯的言外之意,但他却并未作答,只是别有深意般撇了顾轻涯一眼,“符鸟许是在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就暂且不管它了。出发之前,父亲特意嘱咐过,找到了你们,便立马带你们上郇山去。如今既然找到了你们,明日,便随我一道上郇山吧!” “为什么?现在可才正月呢?”有此疑惑的,可不只顾轻涯一人,还没有玩儿够的云懋一听不能玩儿了,立刻便是急了。竟是忘了胆怯,锯嘴的葫芦也是开了口。 云珏的回应却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怎么?你还不想走?” 就这么一眼,立刻让云懋挺直了背脊,将头摆成了拨浪鼓,“不不不!我只是好奇,就只是好奇!” 云懋的态度还算诚恳,云珏便也没有揪着不放,“今夜天色已晚,便先暂且歇一歇,明日一早就上路。父亲很是担心你们,他先上了郇山,只怕没见到你们安然无恙,心是不会放下的。” 这回,云懋不敢吭声了,顾轻涯却已很快转过了思绪,点头道,“好!我们明日便上郇山,总不能让师父他老人家一直挂心我们。” 这还像点儿弟子样,云珏点了点头,嘴角轻勾,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模样,显见对顾轻涯的话很是欣慰。 闻歌却是有些急了,这些人说了半天,可没有提到她啊!“我也要去的啊!” 这话一出,众人皆是扭头看向了她,这一刻,哪怕是迎上云珏明显写着探究的目光,她也不怕不躲了,嘻嘻一笑,尽量让自己笑得温婉无害,然后,便是一个跨步,走到顾轻涯身边,不由分说便是挽了他的手,紧紧挽着,道,“我不管啊!我说什么也不要跟你分开,你上郇山,我便跟着你去。总之,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话是这么说,神色间,却难得的有些忐忑,果真是怕顾轻涯就此将她丢下的。 顾轻涯望着她,无奈,却纵容的笑,抬起手,用修长的食指轻戳了一下她的脑门,“傻瓜!我什么时候说过要丢下你了?” 闻歌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立刻展颐而笑,笑得一双黑金色的眼瞳似荡起流年的星空,璀璨耀眼。 安抚完了这边,顾轻涯又转头,请求地望向云珏,“大师兄?” 云珏的目光从闻歌紧挽在顾轻涯臂上的手上移开,慢慢挪上顾轻涯的脸,看清了他面上眸中,不容错辨的请求,片刻之后,只能叹息一声。 “喂!云二!”闻歌扯了扯云懋的衣袖,并且特意压低了嗓音,压低了嗓音不说,说话间,还瞄了瞄前面。 走在前面的,曲未浓,虽然一张冰块儿脸,不过她不怕。顾轻涯嘛,她也没有怕过,若是在他面前还不能想什么说什么,何苦来哉?所以瞄的,自然是走个路,腰板儿亦是挺得笔直笔直的大师兄云珏是也了。当然,也不是怕,是敬,人家毕竟是家长嘛家长。 “怎么了?”云懋果真是有些对他大哥敬而远之,一道走,亦是远远缀在后头,巴不得离他大哥越远越好。但他偏偏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正在觉得无聊呢,听得闻歌这一声唤,自然是瞌睡遇枕头,很是配合地将耳朵递了过去。 “我说,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怎么都喜欢穿一身白啊?而且,不是试剑大会么?这样穿,一眼看去都一样,哪里分得出是哪个门派的?”闻歌扯了扯身上的衣裳,很是不满地问道。 云懋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位姑娘这样神秘兮兮地叫住他,居然只是因为身上衣服的颜色。但是,相处这么久,云懋却是知道的,若是不好好回答她,这位可是会不依不饶的。所以,云懋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努力扯开嘴角笑道,“其实,也并不是很一样的。不信,你仔细看看。”说着,抬起手,指了指前面的曲未浓。 闻歌看了看,眉心还是没有舒展,“也没多少不同,不过是郇山的夹带了紫色,你们沧溟岛的夹带的是蓝色,这乍一看去,还都是一片白啊!什么试剑大会,到时一眼望去,白惨惨的一片,不是很像在办丧事么?” 云懋“……” 过了片刻,云懋才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地问道,“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没那么严重吧?” 闻歌却是不赞同,“怎么不严重?这很丑的,好吧?” “你嫌丑你可以不穿啊!我们可没有强求你要当我们的师妹,你大可以到山下去等着就是了。”云懋毕竟不是顾轻涯,对闻歌还真是没法子,哪怕是一再地深呼吸,也终究是被惹得炸了毛。 “我还就要去了,所以……二师兄,你得日日见着我,先有心理准备哟!”见到云懋炸了毛,闻歌的心情登时有些舒爽,就连身上这件白惨惨的衣服也不再那么不堪入目了。冲着云懋扮了个鬼脸,特意加重了那个“二”字,她在云懋鼻孔都要冒烟之前,脚步轻快地溜之大吉了。 顾轻涯耳聪目明,即便他们落后了,又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对他们两人之间的动静也是听得分明得很,这个闻歌,就是喜欢戏弄阿懋。顾轻涯又是无奈,又是纵容地笑了笑,抬起头来,却刚好对上云珏瞥来的眼神。 358 小师妹 顾轻涯耳聪目明,身为沧溟云家首徒的云珏耳力也差不到哪儿去,顾轻涯能听到的,他自然也能听到,所以,那个眼神,虽然清淡,顾轻涯却是立刻正了神色。 果真,下一刻,便是听得云珏的嗓音低低响起道,“小五……上了郇山,你可得交代好‘小师妹’,谨言慎行。” 顾轻涯尴尬地咳了一声,然后点了点头,“大师兄放心。” 至于这位“小师妹”何许人也,自然便是闻歌无疑了。 闻歌彼时黏在顾轻涯身上,坚持不与他分开,又有顾轻涯请求,云珏左思右想下,只得妥协。但毕竟是试剑大会,是整个修仙界的大事,届时,各大门派齐聚,带着一个外人算怎么回事?所以,闻歌便得了一个小师妹的身份,然后穿上了她嫌丑得很的这一身白衣裳。 这会儿,这位小师妹显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口无遮拦。她穿上了沧溟云家的弟子服,一举一动便代表着沧溟岛的颜面,不教育教育,届时到了山上,丢脸是小事,若是得罪了人,可就不好了。 顾轻涯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所以,虽然有些尴尬,却是应得干脆,暗下决心,一会儿上山安顿好后,一定得将某人好好教育一番才是。 闻歌还不知道已经有人将自己惦记上了,还在兀自饶有兴致地四处看着风景。 转过一个山口,他们开始登梯了,闻歌仰起脖子望了望头顶直直深入云端的阶梯,暗暗咋舌道,这么高? 她倒是没有什么敬畏之感,只是想到,这么高,还不让用法术,非要让人这样一阶一阶地往上爬,等到真爬上去了,这腿只怕也软了,这郇山剑派,还真是够装逼的。 赫连阙在世时,甚少提起郇山的事,所以闻歌也不慎了解,只是,随着曲未浓一步步往上走时,闻歌心里都忍不住想要骂娘了。只是,想起在猛鬼陵时,不过随意说了句郇山,曲女侠都是那副与有荣焉的样子,闻歌想想还是算了,爬这么高的阶梯,已经让人腿软了,若是再打一架,岂不更费力气?若是打了,还得爬上去,那更是得不偿失,所以,心有不满,也只是哼了哼,还是乖乖地往上爬。 只是,心里却是想道,这么变态的门派,难怪她爹做掌门也不过一年的工夫就待不住了,她这一辈子,也就只来这一回了,往后啊,打死她也不再来第二回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闻歌的目光开始四处逡巡起来。郇山剑派本就建在群峰之中,这一百零八阶石梯却只是能通到山门,再往上,每隔七十七阶才有一殿,而指星楼就位于郇山绝顶的入口处,坐守北斗星位,遥看脚下红尘。 那是郇山剑派权力顶峰所在,不过闻歌只要想到他们还不知要走多少阶才能走到指星楼前,腿肚子就已经开始打颤,恨不得当下就坐地上去,不走了。连带着身处的绿水青山,云雾里传来的晨钟声声亦是没能涤净她心里的不满。 “怎么了?不想走?还是走不动了?”耳边响起一声轻问,闻歌回过头,发现本来走在前面的顾轻涯不知何时缓下了脚步,竟是与她并肩而行了,此时,没有望她,四处看着风景,神情很是惬意。 闻歌却是因着他这一声问,刚才还有些烦躁的心瞬时便是安宁下来,抿嘴笑道,“五师兄倒是了解小师妹得很,只是……我若是此时耍性子不走了,五师兄怕也不会背我了吧?”她眨了眨黑金色的双瞳,笑道,“而且……只怕大师兄会反悔,不带我上山了也说不定。他会不会直接将我丢下山去?”闻歌可不是傻子,方才云珏虽然没有开口,但暗自里扫了她好几眼,闻歌那般我行我素的人,但因着要光明正大跟着顾轻涯上山,只有这个法子,这才忍着没有耍性子。 她进入角色倒是快。一口一个师兄的,叫得煞有介事。顾轻涯望着她,嘴角控制不住地上牵,“大师兄一言九鼎,答应了的事,是不会反悔的。他不会将你丢下山去,倒是已经嘱咐了我,要嘱咐你,上了山,千万谨言慎行。” “不要丢了你们沧溟岛的脸嘛,我知道的。”闻歌大道理什么不懂,闻弦歌便已知了雅意,只是,还是略有些气闷罢了。 顾轻涯目光闪闪,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明明闻歌那般高挑的女子,在他面前,虽然矮了半个头,但也不至于小鸟依人的样子。何况,闻歌自觉自己长着岁数,可是,顾轻涯的举止间,却总是将她宠得恍惚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小妹妹,不过……这种感觉甜甜的,还不赖就是了。 望着他的眼,闻歌心里那一丝气闷顷刻间如汤沃雪一般,消失不见了。 “为了我,委屈你了。”他的嗓音瓷沉好听,如风过箜篌一般,轻轻颤动了她的心弦,于是,她笑着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不委屈,我不委屈。”只要他知道她的委屈,心疼她的委屈,那她还委屈什么呢? 顾轻涯嘴角上翘,拉大了笑弧,“哪里还用得着嘱咐?我家闻歌最是识大体,顾全大局的。” 闻歌却是不吃这一套,眯眼看他,道,“你也用不着给我戴什么高帽子,你知道的,姑娘我的性子,若是真正受不来的,我可不会委屈了自己。” “你为了我,我也必然为了你,我哪里会舍得真正委屈了你?”顾轻涯淡淡笑,借着宽袖的阻挡,悄悄将闻歌的手,握在了掌心。 十指紧扣,闻歌亦是垂下眼,甜甜笑。 两人牵着手,连着心,方才还觉得漫长无比的石阶转眼就走到了尽头。云海翻腾中,已隐约可见恢宏的殿宇一角,风声猎猎,当中隐约可听衣袂飘动的声响,果然,再抬眼间,已见一座巍峨的山门耸立当前,石雕牌坊之上,郇山剑派四个大字笔走龙蛇,跃然石上。 再走几步,却是平整的石台,石台之上,牌坊之下,已站了十几个郇山弟子。与曲未浓一般无二的白中带紫的弟子服,一字排开,倒还果真有两分……呃……肃然之势。 却是郇山弟子已经奉了师命亲迎到了山门之前。 359 冰美人 云珏又走两步,脚步却是一点点慢了下来,就在闻歌以为他就要停下来的时候,他的步履间,似是有些犹豫的停顿,然后,又恢复了早前的平稳,朝着牌坊之下,一步步挪了过去。 闻歌总觉得,方才云珏的行为有些奇怪,不由蹙了蹙眉。 那边,云珏已经走到了那群郇山弟子跟前,朝着打头的那两人拱手道,“萧师兄!”然后,略转了个身,转向那位萧师兄身边的女弟子时,略略顿了顿,这才道,“方师妹!” 居然都是认识的?闻歌站在云珏身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是眼睛一亮,若有所思地盯了一眼那位冷若冰霜,在云珏拱手之时,便已经极不给面子地侧头过去,躲过了的“方师妹”,闻歌心中八卦的小手正在挠啊挠,她差不多已经猜到云珏举动有些奇怪的原因了。这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事,有故事! “云师兄到了。”那位萧师兄亦是朝着云珏拱了拱手,只是,脸上的笑容在闻歌看来,实在有些飘忽,而且,闻歌还瞧见他不经意用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方师妹”,只怕是在观察她再见到云珏的反应吧?闻歌更是兴奋了,没有想到,上了郇山,还有八卦可看,妙哉妙哉! 紧接着,云懋、顾轻涯和闻歌他们几个亦是被唤着上前向这两位问好。 “沧溟岛居然还有女弟子?”那位一直冷若冰霜的“方师妹”却是淡淡道了一句,一双清凌凌,却好似覆盖了冰雪的眼,却是朝着闻歌扫了过来。 闻歌正沉浸在为了八卦而沸腾不已的情绪中,一双眼睛正直勾勾盯着对方看,只觉得吧,这确实也是个美人儿。身材高挑,五官精致立体,唯独就是冷了些,只是,这冷倒也有冷的味道,左看一眼云珏,右看一眼“萧师兄”,只是,可惜了,这云珏也是个沉冷的性子,与他在一处,怕是会被闷死吧?反倒是那“萧师兄”,谦谦君子的模样,看上去,性格便很是温和,这倒还算是个良人。 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便见着她还在直勾勾看着欣赏,顺带操心起了人家终身大事的美人儿一双冷冷的妙目居然朝她瞥了过来。 闻歌一时愣住,没有反应。紧接着,眼前一黑,却是多了一道山一般的背脊。 “方师姐见谅,小师妹头一回出岛,没有见过世面,礼数不周,还请师姐见谅。” 瓷沉好听,能让闻歌安定得嗓音,闻歌眨了眨眼,回过神来,才察觉,竟是顾轻涯横跨了一步,挡在了她的面前。 傻瓜!一记冷眼而已,无关痛痒,哪里就用得着他这样忙不迭来护了?他这是在兑现他的承诺,当真舍不得她受委屈么?闻歌这么一想,心里,却像是喝了蜜一样的甜。 “用不着这样护,我们郇山……不吃人。”那“方师妹”却是这般道了一句。 这话里,带了刺,云懋与顾轻涯皆是蹙了蹙眉,但是闻歌心中猜想,应该不是针对他们,心中倒是没有多么愤怒。 而那“方师妹”说完这一句,却是没有管他们有什么反应,而是扭头对“萧师兄”道,“萧师兄,既然人已经接到了,咱们就赶紧些去指星楼吧!掌门还等着呢!” “师妹说得是,是我一时疏忽了。”那“萧师兄”谦和一笑,然后,转而朝着云珏几人道,“诸位请随我来,掌门与云家主已是在指星楼等候多时了。” 云珏半垂下眼,“萧师兄请!” 那“方师妹”已经不等几人说完话,便已是一扭头就率先迈开了步子。 闻歌一边随在云珏和云懋身后迈开了步子,一边扯了扯顾轻涯的衣袖,下巴朝着已经大踏步而去的“方师妹”递了递,压低嗓音道,“还说我不懂礼数,你瞅瞅,真正不懂礼数的,是谁?” 顾轻涯笑着望她,“你可别跟她一般见识了。要论起辈分,她只怕都得叫你一声师叔祖了。” “可别。”闻歌一脸恶寒地打了个哆嗦,“我爹可没有收什么弟子,再说了,我爹早就离了郇山,我与郇山更是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你可别瞎说啊!郇山可是最守清规戒律的,要是让他们知道,我爹不但成了婚,还生了个女儿,他们只怕就要将我爹的灵位都从指星楼扔出去了。” “我以为……你不是那么在意郇山如何对待你们。”顾轻涯意味深长地望定她。 闻歌默了默,黑金色眼瞳略略黯下,“我是不怎么在意,甚至……我是有些恨这个地方的。当年,我爹为了郇山,让我娘吃了多少的苦?可是……我不在意,我爹却是在意的。那么多年了,他虽然从未提起过,但我娘说了,他虽对郇山又爱又恨,却不能不惦记,因为……那里毕竟是他的根。” 这是第一次,闻歌在顾轻涯面前坦露她对郇山的感情,其实,一早顾轻涯便发现,她对待郇山的感情很是复杂,如今,听来,果真是复杂。 叹息一声,顾轻涯不知从何劝起,目光闪了闪,便转了话题,“这下好了,有机会上了郇山,你倒是可以好生游览一番,看看赫连前辈从小长大的地方。” 闻歌却是傲娇地哼了一声,“一个破山头罢了,谁稀罕看呐?若不是要陪着你,我可是不愿来的。” “知道知道,都是为了我,让你委屈了。”顾轻涯又故技重施,借着宽袖的遮掩,拉了拉她的手,只是,到底不敢如在山下时那般明目张胆,不过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了一回,便将手挪了开来。 闻歌睨他一眼,轻轻一哼,“知道就好。”却是没有绷住,露出了一丝笑影。 谁知,眸光回转间,不经意一瞥,却撞上了一双瞬间便闪躲开来的眸子,闻歌不由皱了皱眉,抬起头见顾轻涯也是面露疑惑地望着那一处,便知道,她耳聪目明,她都能瞧见的事儿,哪里又能逃过他的眼睛? 便是扯了扯他的衣袖,有些狐疑地道,“这个曲姑娘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还在记恨当日我们匆匆离开,将猛鬼陵那个烂摊子尽数丢给他们的事儿?”否则,怎么会一直用一种莫名的目光在偷看他们?这已经是这两日来的第几回了? 360 指星楼 顾轻涯却是转瞬便舒展开了眉宇,“放心吧!我估摸着,她就算有原因,也不会有什么坏心。” 闻歌狐疑地瞟他,“你又知道了?” 顾轻涯翘了翘嘴角,“你不也知道么?”否则,以她的性子,还不闹翻了天? 闻歌不自在地扭过头去哼了一声,“我只是觉得到底是相识一场,彼时,在猛鬼陵时,又共同进退过,那时,因为你的身子不适,我没有法子,将烂摊子丢给他们,委实有些不仗义,我这心里也一直有愧,看一个小姑娘罢了,我又何必与她斤斤计较?还有……那日,说起当你们的小师妹,她明明知道我不是,也没有拆穿,我这才忍了口。” 闻歌也不是没有细想过这些种种,只是,她虽也相信曲未浓没什么坏心,可是,却始终放不下那始终偷偷观望他们的眼神,“你说……她该不会又是你的烂桃花吧?”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闻歌转眼便怀疑起了别的可能。 顾轻涯真没料到,这火会莫名其妙就烧到自己的身上,很有些苦笑不得,“冤枉!我可没有招惹过她。” 却见闻歌还是用怀疑的眼神望着他,反倒是越看越怀疑的模样,顾轻涯连忙换了策略,“你若委实觉得不放心,索性直接点儿,我们一会儿就直接问她去好了?” “你们两个,能不能注意下场合,少秀点儿恩爱,知不知道大哥已经瞪了你们好几眼了?”云懋突然凑到两人跟前来,低声道。 顾轻涯与闻歌一怔,不约而同抬眼看去,果然撞上了云珏朝两人看过来的眼神,对望一眼,闻歌悄悄吐了吐舌头,倒是乖乖地与顾轻涯一道闭了嘴,低眉垂首地紧跟上去,安静地又开始了攀爬那好似看不到尽头的石阶了。 郇山剑派的指星楼,果真高得让人生出手可摘星辰的感觉来。郇山本就灵气充沛,指星楼又位于绝顶之前,算是整座郇山众峰间灵气最为充沛之处,闻歌虽然对这个门派,乃至这个地方都没有什么好感,但却是不得不承认,越往指星楼走,就越感觉神清气爽,闻歌反倒觉得这个地方要顺眼了许多。 众人跟着那位“萧师兄”一路进了大殿,跨过门槛,便觉得光线一暗,但光可鉴人的地板上,却是倒映出了众人的身影,一道道,交汇一处。 闻歌这回决定低调行事,所以,一直低眉垂眼,只是悄悄从眼角下瞟了一眼,因为那几人就坐在大殿当中,倒是一眼便瞧到了。果真都是些白袍子,匆匆一眼间,虽然都是些修仙之人,但毕竟辈分在那儿比着呢,倒是都不若顾轻涯他们年轻貌美,闻歌一时便也没了兴趣,只乖巧地垂下眼,跟着云珏他们停了步子。 “见过师父,还有众位前辈。”不约而同地拱手行礼,闻歌亦是跟着做就是了。 “你们几人……真是贪玩,还累得曲姑娘跟着你们大师兄也跑了一趟才将你们寻回,若是在岛上,为师必然会罚你们。”开口的,自然便是云珏和云懋他们老爹,顾轻涯的师父,沧溟云家现任家主,云萧然。 闻歌偷偷从眼底瞄了一眼,果真是与顾轻涯他们身上白底带蓝的衣袍很是相似,只是还在衣襟和袖口上以金线绣制了一些流云的式样,要比他们身上的华丽许多,倒是符合他家主的身份。 至于五官嘛,因为板着脸的缘故,闻歌倒是没觉得与云懋有多像,倒是云珏更像他一些。不!云珏简直是与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区别只在于,云珏是稳重沉敛的有为青年,而这一位,却是多了两撇美髯的美大叔罢了。 正瞄得开心,一双眼又朝她扫来,又被逮个正着,不过,这回,闻歌虽然心头震颤,倒早就有了准备,当下,便是朝着人甜甜一笑。本来嘛,见家长,总要留个好印象的。 好在,闻歌知道,出发之前,云珏已经用符鸟给这位云家家主传过讯了,他这会儿没有拆穿她的身份,应该是暂且对她没有恶感吧? “云兄,年轻人嘛,总是性子还有些浮躁,多多磨练也就好了。你看看云珏,五年前不也与他们差不了多少?如今却也可以独当一面了。”坐在云萧然旁边的,是个一身银袍,白须垂颚,看上去很有些仙风道骨的老者,闻歌瞧他坐于首座,他的身份便也不难猜了。 郇山掌门,虚阳子。 除了这两人,其他几个椅子上都坐了人,只怕不是郇山的各院长老,就是其他门派的掌门人了。 而虚阳子开口打了圆场,云萧然自然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便是顺势改了口,不再训诫几个弟子。 那虚阳子便又是笑道,“你们师父也是担心你们。毕竟,如今的大陆已经比不得从前安宁了,我们几大门派的青年才俊又是岩目山的眼中钉,联络不上你们,作为师长,怎能不急?所以,你们要理解你们师父。不过,眼下,你们都平安无事地到了,这便好了。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是累了,允儿,你带你沧溟的几位师兄弟妹,先去安置吧!养足了精神,等到后日,玄墓与空山两派一到,就该忙起来了。” 这虚阳子比起面色肃冷的云萧然来说,要显得和蔼可亲了许多,对着顾轻涯几人,也是慈眉善目,温言婉语,倒果真像透了一个爱护晚辈的师长。 “既然如此,便有劳萧贤侄了。”云萧然朝着那位“萧师兄”一抬手,云珏师兄弟三人并闻歌亦是连忙朝着他拱手,他连忙回礼,连称不敢,然后,几人这才又辞别了殿内诸位长辈,随在那位萧师兄,也就是虚阳子座下首徒,萧允身后,出了指星楼,一路西行而去。 “这规矩真多。”闻歌出了殿门,便小心地嘀咕了一声,这左也行礼,右也行礼的,因为有早前顾轻涯嘱托的谨言慎行,所以,她一直低调行事,这脖子一直垂着,不敢到处乱看,这会儿都有些疼了。 顾轻涯在旁人瞧不见地时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等到了暂居之处,你就可以好好休息了。” 闻歌也不过随口一声,倒没有多少抱怨的意思在里头,听顾轻涯这么忙不迭地就安抚起来,她心头倒是受用得很,不过轻颦的眉心,瞬间便是舒展开来。 361 逛郇山 出了指星楼,离了长辈们的视线,闻歌几人都是随意了许多,闻歌开始抬起头,四处观看起来。 郇山很大,座座山峰高耸而立,他们所处的这指星楼所在,便是郇山的主峰。 主峰与其他几峰之间,皆有浮桥相连,而这个时候,萧允带他们西行而去,便是上了一座浮桥。 萧允与他师父倒是有些像,一副温和待人的样子,一路走,一路为闻歌几人介绍着郇山的景致。 不得不说,郇山身为修仙门派之首的郇山剑派所在地,别的不说,这灵气倒是果真充沛。只怕郇山绝顶之上,怕是更要灵气旺盛了,否则,她那无缘的祖母分明只是凡间一枝普通的桃花,被鬼刃随手摘下,带回了郇山,种在绝顶之上,就能幻化成桃花妖了。 想起这个,不由想起郇山绝顶那在她父亲口中美得凄绝的桃林,也不知如今还是不是郇山剑派的禁地,若是可以参观,她倒是想要一看她祖父和祖母相识相恋之地。 只是,转眼,闻歌心情又莫名的有些低落。她那么地讨厌这个地方,可是,现在才发现,她与这个地方,确实是处处都有牵连。只是,这样的牵连,哪怕是她爹娘,也未必乐见,今次,她为了一己私情陪着顾轻涯上了郇山,别的且不说,她是赫连阙之女的事情,却一定不能让旁人知晓了才是。她别的不怕,就怕与这群迂腐的道士牵扯上关系,日后,麻烦不断。要知道,她可就怕麻烦。 就在闻歌胡思乱想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完了浮桥。再度脚踏实地时,眼前的景致却已与方才所在的主峰截然不同。 漫山的红叶映得人双目都好似着了火。闻歌虽然也不是那没有见过世面的,却还是不得不叹一句奇。这郇山,果真是灵气所在。 山下,虽然已经过了年关,但尚未开春,处处都是冰天雪地,一片荒凉,可是,这郇山之上,却是截然不同的景致。 他们方才所在的主峰茂林修竹,恢宏大气,而这会儿来的这处,却好似身处深秋,红叶似火,一眼看不到边。 “几位这边请。”萧允轻一摆手,闻歌顺着他手的方向看去,这才瞧见那红枫林中,有一条弯曲的小径,用大小颜色皆均匀的雪白鹅卵石铺就,衬着这满目耀眼的红,美得扎眼。 几人随在他身后,走上了小径,那本来长得密密实实的红枫树却是随着他的脚步临近,在他身前左右挪开,本来还逼仄的小径登时便是变得宽敞了起来。 几人倒是都是见惯了阵法的,倒是不觉有多稀奇。随着那些红枫树的让道,本来还满眼的红里,终于有了其他的颜色。 闻歌先是瞧见了一角蓝天,蓝得纯粹,上面漂浮着絮薄的浮云,视线往下一滑,便已瞧见了一角屋檐,青砖黛瓦,很有些江南水乡的意味,走近一看,流水小桥,衬着水墨画般的黑白建筑,明明是那般的南辕北辙,却又矛盾而奇异地融在了一处,不得不叹一句,匠心独具。 郇山剑派经营上千年,修仙界第一派,果真名不虚传。只是……闻歌黑金色的眼瞳轻轻一敛。她爹虽不常在她与她娘面前提起郇山,但每年的某个时候,他都要偷偷出了百花幽谷,往神魔境去。 她娘知道,却从不拦他,不问,也不跟。 她后来好奇问起,她娘却总是抱着她,目光有些幽远地望着远处,轻轻叹息道,她爹心中有一处角落,是为了他的从前而空出的,她们母女二人,无法触及。 那时,她总觉得好奇又不甘,为什么,爹是娘的全部,为何,她与娘,却不是爹的全部? 有一次,她终于忍不住悄悄跟在赫连阙的身后出了谷,随着他一路到了神魔境的相思湖畔。那里……什么都没有。 她爹站在湖边望着湖水发了一会儿呆,便是轻轻叫了一声“师姐”,然后,便是开始对着湖水自言自语起来。说的,尽是郇山的种种,那个时候,赫连阙的世界里,没有她娘回澜,也没有她这个女儿。 她曾经一度怀疑过,她爹对他那位师姐的感情,不小心在她娘面前露了口风,却将她娘弄得哭笑不得。也是从那时开始,她娘开始给她讲故事,讲的,都是关于那个郇山少年跟着从小将他带大,如母如姐的师姐下山历练后,发生的种种。 于是,后来,闻歌知道了,她爹的师姐和她娘的舅舅,才是一对,只是如今……他们已是不在了。她也知道了,她爹每年都会去的相思湖畔,其实,是白茉舞与狼夜头一回遇见的地方,虽然,那并不是一次美好的遇见。但……他们之间的一切,若是连白茉舞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亦是都无法铭记的话,也再没有任何人记得了。 闻歌一天天在这些故事中长大,不再去介怀她爹对白茉舞,或是郇山的感情,但却对郇山这个地方,从来敬而远之。 今日,她居然已经身处郇山了。 而且,现在的郇山,与她爹口中所说过的那个地方,好像已经相去甚远了。 不过……也是啊!如今的郇山,与东离朝廷那般亲近,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又哪里还是她爹记忆中那处他的家,他的根? 闻歌又胡思乱想了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几人已经走到了那处水墨院子的院门当前。 抬头见门下悬匾,匾上三个笔走龙蛇的大字——“落霞坞”。字,是好字,只是,却不如山门前“郇山剑派”四个大字来得舒朗大气。 不过,闻歌转念一想,也是。这山门前的字,闻歌也是听说过的,出自郇山剑派开山之祖的手笔,这院子却是后来才建的,自然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落霞坞。”闻歌轻轻默念了一句,她虽然自来不是喜欢伤春悲秋念酸词的,但也不是胸无点墨的人,暗地里倒是觉得这名字与这院落倒还算得相称。 这漫山满眼的红枫可不就红得好似漫天落霞么,下一瞬,便要燃起来似的。 前方,萧允已是停了步子,回头对几人道,“试剑大会期间,各方门派云集,若是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几位师兄弟妹多多担待。” 362 落霞坞 “有劳萧师兄了。”云珏作为大师兄,这会儿自然要当代表,客套上一回的。 萧允还是回以温和的笑,“云师兄客气了。只是,我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做,就不带诸位进去了。这落霞坞,云师兄也是熟的,里面还有些伺候的人,诸位自便就是。” “萧师兄尽管去忙你的,多谢。”云珏拱手道。 萧允亦是拱了拱手,又与云懋、顾轻涯还有闻歌都是各自点了点头,这才转身离去。 闻歌看了,不由心生疑惑。难不成,她刚才的想法都是错的?这两人若是果真是情敌,是怎么做出这副宾客相敬的模样来的? “走了。”她发愣的时候,顾轻涯拉了她一把,她乖乖地随着迈开步伐,跨进了门槛,进了院门。 一抬头间,这才明白,这院子,为何不叫落霞阁,落霞院什么的,而偏偏要叫落霞坞了。 因为,一进门,便是跨上了一座白玉曲桥,桥下,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湖上,与这满目红枫极为突兀的,却是开了一湖的荷花。真真叫做清窈脱俗。莲叶下,隐约可以见到嬉戏的锦鲤,极为灵性,见了人来,亦是不惊不扰。 而那间水墨丹青一般的房屋就在曲桥的尽头,凌于水上,屋子被一片红艳艳,看不到尽头的红枫所包裹,脚下,却是水动莲香。 啧啧啧,闻歌又一次叹了一回郇山剑派这修仙第一大派的气派,真是够财大气粗的啊! “大哥!”正在闻歌感叹的时候,却突然响起了云懋这一声喊。 要知道,这一路上,闻歌是看出来了。这云懋啊,是真正害怕他大哥,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巴不得有多远就躲多远。他平日里,是多么话唠的一个人,这几日,只要是有云珏在场,他就成了一只锯了嘴的葫芦。 可是,今日,居然会主动开口叫云珏,怎么能让闻歌不好奇呐? 可是,回过头去,却是见云懋一脸纠结的模样,闻歌狐疑地挑了挑眉,正想问道,云二,你是不是内急,所以,脸色憋得这般难看? 便见云懋一瞬间弯腰,捂了肚子,然后,一脸急切地道,“别的先不管。你先告诉我,茅厕在哪儿?” 咦?果然是内急了。闻歌眨了眨眼,难不成是她与顾轻涯待在一起久了,居然也能料事如神了? 云珏皱眉看了他一眼,但许是也知道他果真很急,否则也不会主动开口问他了,所以,倒是难得地没有刁难他,很快道,“茅厕在那边。”抬起手朝某个方向指了指,却又放下道,“算了!还是我领你过去吧!你们两个先到处逛逛。”话落,便已是去追一看云珏指方向就已经迫不及待拔腿朝着那一处狂奔的云懋去了。 “噗嗤”一声,闻歌忍不住笑出声来。云懋还真有些狼狈,不过狼狈得很可乐。 闻歌一双黑金色的眼瞳闪闪发着亮,“果真很急。果真兄弟情深。”闻歌用了两句果真来感慨了一回,回过头,对上顾轻涯微笑望着她的眼,她轻轻一挑眉道,“看来……大师兄对这落霞坞还果真挺熟的。” 或者说,不只是落霞坞,对这郇山,还有郇山上的人,都挺熟。 顾轻涯知道闻歌问的是什么,这倒没什么值得隐瞒的,所以,他很是爽快地道,“大师兄十八岁那年便被师父派了出来历练,据说,曾与郇山弟子一道出过任务,还在郇山上住过一段时间,想必,那时便是住在这落霞坞吧!” 闻歌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只怕……与那“方师妹”的故事也就是发生在那个时候吧? 看她那闪闪发亮的眼,顾轻涯便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了,叹息一声,伸出食指轻戳了她脑门一下,“当年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知道。可大师兄自打回去后,却像是变了一个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师兄不想说,自然有他的道理。闻歌……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吧?” 闻歌翻了翻白眼,明白!能不明白吗?不就是告诫她,好奇可以,但不准打探人家的隐私么?看来,顾五对他大师兄还真挺是信服的。“好啦!我知道啦!”闻歌允诺,让他放心。她是喜欢八卦,但她也知道分寸的,好吧?若是知道这好奇心会害人伤心,她自然不会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去随意伤害别人,何况,这个别人还是对他重要的人呢? 闻歌叹息一声,自己还真是个没出息的,这么快,就爱屋及乌起来了。是……爱屋及乌吧? 见她虽然答应了,却是蹙着眉,有些兴致不高的样子,顾轻涯目下闪了闪,道,“这屋子看着还不错,要不,咱们四处转转,先去挑间房?” “好啊!走吧!”闻歌本就是个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何况,她本身也就没有生气,只是见顾轻涯为云珏这个师兄这般着想,还专门来告诫她,她心里有些不痛快罢了。 如今听顾轻涯这一个提议,立马将那一丝丝不痛快尽数抛到了九霄云外去,又是兴致高昂地道,甚至是一伸手,就拉了顾轻涯,两人手牵着手,步履轻快地沿着曲桥,朝湖上的房屋而去,“快点儿!咱们去挑两间好的,一会儿让云二羡慕死,谁让他内急得不是时候呢?” 那落霞坞建在湖上,正对着曲桥,开了一道五扇门,门上雕花镂空,房门半启,正中便是花厅,左右皆是厢房,每间都算不上很大,但用品一应俱全,而且,每一间都差不多,一推窗,便可观湖光山色,两侧各四间,共有八间,对他们来说,倒是充裕得很,哪怕是云萧然要与他们同住也不会打挤。 虽然,闻歌是不希望那位“师父”来与他们一起住的。毕竟,闻歌可不怎么耐烦一直在这些所谓的长辈眼皮子底下受约束。 闻歌一间间绕了个遍,倒是分不出哪间不好,哪间又更好呢,住哪一间倒是无所谓,唯独有一点。 她捏了捏顾轻涯的手,道,“要不,我们住那边的两间,挨得近。”她唯独在意的,就只有这点了,希望离他近些。 顾轻涯微微笑,自然是没有异议,却是没有想到,立马有人发出了反对之声,“这可不行。” 363 是情敌 提出反对意见的,不是别人,正是陪着云懋解决了内急问题,也跟着进了屋子来的云珏。 闻歌不满了,“为什么?” 云珏神色还是肃冷,连眉也没有挑动一下,“男女授受不亲。小师妹与我们三个师兄住在一个院子里,更要谨言慎行,以免惹人闲话。幸好这落霞坞的房间也挺多,又分东西两头,所以,我们三个住东边,你住西边,既避了嫌,又能照应到,再好不过。” 这还真是在沧溟岛当家做主惯了的人,这一开口,就已经是决定的口吻。 闻歌却有些不想遵从,最终,却是顾轻涯拉了她一把,她这才生生忍住了,只是,还是有些不高兴就是了,还是等到顾轻涯将她领出去,红枫林里玩儿了好一会儿,又下软话哄了半晌,她这才又再度开怀。 两人在红枫林捡了几张漂亮的红枫叶,说说笑笑地往回走。谁知道,还没到院门口,便瞧见了正在院门处,不知在说些什么的云懋和曲未浓,两人脸色乍一看去,还都有些不太好的样子。 闻歌挑眉看了顾轻涯一眼,他方才还说既然心有疑虑,就索性当面问清楚,人家这就上门来了? 顾轻涯倒是翘了翘嘴角,没什么想法,反正他行得正,怕什么? 闻歌哼了一声,既然人都上门来了,此时不问,更待何时。这么一想,闻歌便是笑着上前道,“曲姑娘来了?来了怎么也不进去坐坐?说来,我们也是老相识了,不该见外才是。” 闻歌乍然来到,显然让曲未浓有些措手不及,她面色一僵,竟是不复之前那冷若冰霜的模样,有些不自在地避开闻歌的视线,然后,有些讷讷地道,“不……不了!萧师兄知道我与你们相识,所以让我多照看你们一些,我就是过来看看,你们安置好了没有,可还缺了什么不曾。” 这个倒是个合情合理的好理由,闻歌点了点头,笑得那叫一个和蔼可亲啊!“曲姑娘既然是为了我们专程跑这一趟,自然更是要进去坐一坐了。虽然吧,这落霞坞是曲姑娘自己的地儿,但好歹让我们借花献佛一回。二师兄也是的,怎的不请了曲姑娘进去坐坐呢?”横了云懋一眼,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在猛鬼陵的时候,云懋还总是一副被曲未浓拿捏住了短处,英雄气短的模样,这会儿,怎么倒敢对着曲未浓摆起脸色来了? 云懋的脸色还真不是那么好看,“我哪里没有请?不过……我看曲女侠是有些瞧不上我们,宁可在院门外探头探脑的,也不愿光明正大地进去喝杯茶。” 这话里带着火气啊!闻歌暗暗纳罕,目光悄悄在云懋和曲未浓之间转了转,闻歌黑金色的眼瞳闪闪发亮,八卦何需死守一处?处处都是啊! 云懋的语调里有火气,曲未浓一皱眉,语气也没有多好,“什么探头探脑,别说得我好像鬼鬼祟祟,想干什么坏事似的。” 云懋一皱眉,“你别说,还真有些像。”看曲未浓一张嘴,还想反驳,云懋却是先发制人道,“你可别再狡辩了。你这几天都是第几回了?总是偷偷摸摸的……我看你,莫不是看上我家小五了?” 闻歌双眼一亮,看吧!居然不是她一个人这样怀疑。 “你少胡说八道!”曲未浓显然有些错愕,被云懋问得一愣,而后,便是一板脸,怒斥道。 “那你是为了什么?一直偷偷摸摸瞄着小五和闻歌两个?你要说什么都没有,谁会信?”不在猛鬼陵,没有了他最怕的群规环伺,云懋这回爷们了一回。 “看来……曲姑娘的心思有点儿明显啊!大家都看在眼里……”闻歌眯了眯眼道。 “我有什么心思?”曲未浓显然也是生了气,本就淡冷的语气这会儿更是沉到了冰潭里。 “是啊!”闻歌仍是眯眼笑,“曲姑娘不如说说看,你是个什么心思?”是顾轻涯说的,既然心有疑虑,那便直接问,她这问,还算得直接吧? 闻歌自认已是问得直接,曲未浓却是根本不接招,“我不过就是来看看你们有什么需要没有,能有什么心思?结果被你们当成了居心叵测不说,还这样审犯人一般的审,真是莫名其妙。”话落,曲未浓扭过身便是走。 “她这分明是做贼心虚吧?”云懋在她身后,对着她的背影瞪了瞪眼,回过头来,却见闻歌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他,云懋不由神情一缩,惴惴道,“你这么看着我作甚?” “没什么。我只是奇怪。云二,你早前不是觉得曲姑娘是你的救命恩人,对她都很是言听计从……呃……不!很是尊敬的吗?”摩挲着下巴,闻歌黑金色的眼瞳盯紧了云懋,那目光,哪里是奇怪,分明是八卦。 云懋被那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恩是恩,但却不能是非不明吧?倒是闻歌,别怪我没提醒你啊,她一路上,一直偷偷瞄着你和小五,你别粗心大意的,到时若是出了什么事,自己再来哭鼻子那可就晚了啊!” 闻歌点了点头,“你的好意,我心领。” 他们身后的顾轻涯却是连翻白眼的力气也没有了,这两人自说自话的,难道就没有想过,他也算得今天这事得当事人之一,怎么就没有人想过来问问他的意见呢? “不过云二……我好奇的是,你是怎么发现她一直在偷瞄我跟顾五的呢?”闻歌眨了眨眼,凑近云懋,很是不耻下问的模样,“难不成,是你一直在偷瞄她?否则怎么那么刚好,她一偷瞄我与顾五,就被你发现了呢?” 云懋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奇怪至极,“谁说我一直偷瞄她了?我不过……不过是凑巧发现的。” “哦。还真是巧。”闻歌点头道。 “你别这样一副不信的表情。闻歌……我可是为你好!”云懋有些恼羞成怒。 “云二啊……我只是想说,这世间吧,事情可能有千千万万种可能,并不一定只有你以为的那一种……”闻歌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云懋被她唬得一愣,顾轻涯却是看得摇头失笑,这姑娘还真是……云懋哪里是她的对手? 这不?转眼就被她牵着鼻子走了。“你什么意思?” 364 一虚惊 “我是想说,这曲姑娘虽然是偷瞄着我跟顾五,她却未必就是看上了顾五,说不定她看上的是我呢?”闻歌语出惊人,这回,不只云懋被唬得一愣,就是顾轻涯也被自己的口水呛得连连咳了好几声,震惊地抬眼看向神色淡定的闻歌,这姑娘……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你?”云懋的一张脸已经彻底扭曲了,半张的嘴能够塞进一个鸡蛋。 “当然了,也有可能她看上的是你。”闻歌不负责任地又转了话锋。 云懋的一张脸青一阵,白一阵,而后,如同煮熟的鸭子一般,瞬间爆红,“你……你少胡说八道。” “好吧!”闻歌耸肩,“我确实是在胡说八道。” “你!”云懋咬牙切齿看她,偏生却反驳不得,只觉一口闷气被堵在胸口,下不去,上不来,憋得自己难受至极,一张脸,再度恢复了调色盘一般的精彩。 “你们都在啊?那倒不错,也省得我一个一个去寻了。”闻歌正在欣赏着云懋精彩的脸色,暗自得意的时候,方才被云萧然找人叫了去的云珏却是回来了,一开口,就是这么一句话。 闻歌朝着顾轻涯一挑眉,这可不是好的开场白啊! 果真,下一刻,云珏便是目光淡淡一一掠过他们几人,特别是在闻歌身上多停留了一刻,这才道,“方才父亲找我过去,专门嘱咐过了。今次,试剑大会突然提前,这当中的深意,他尚未明确,不过,让我们行事切莫大意。今日天色已晚,便先歇了,明日,他会抽空来一趟落霞坞,与我们好生说说。我想着,既然搞不懂这当中深意,咱们行事自然要多多小心,这郇山,毕竟是别人的地方,能够少出去走动,就不要去了。” 闻歌敢打赌,这话,是对她说的,她刚刚不就自己出去了不说,还将云珏的好师弟顾五也给一并拐了出去么? 不过……闻歌心思打了个转儿,倒是乖乖地没有说话。眼看,确实已是暮色四合的时候了,就待在这院子里,一夜不出去也没有什么。 几人进了院门,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已经准备好了晚膳。虽然,修仙之人多习辟谷之术,但这郇山身为东道,总要设想周到。而这样的设想,对于闻歌来说,是真正周到。虽然,有顾轻涯在,闻歌倒是不担心会饿肚子,但是一进屋,就见到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闻歌心里自然也是欢喜。 好在,云珏也不是个餐风饮露的,而顾轻涯和云懋又是同闻歌一道吃惯的,虽然三人都吃得不若闻歌那般欢快,但一顿饭,好歹还吃得都很尽兴。 吃罢了饭,就在院子里走了走,消了消食。闻歌便被送回房歇了。 闻歌本就是个心大的,这些年,四处游走,早就没有从前被父母捧在手心中的娇气了,什么样的地方,只要安全,哪怕是露宿荒野,或是柴垛草堆,她都能倒头就睡。 一夜好眠。第二日晨起,又是高高兴兴用了膳,托着腮坐在廊檐下,看顾轻涯师兄弟三人在屋后唯一的一块空地上练了会儿剑。 其实,那是云珏这个大师兄数月不见自己两个师弟,所以特意考校了他们一番罢了。末了,很是意味深长地与两个师兄弟提点了一番,什么真气走的路子容易出岔,后继不力,方才若是换了另外一个招式,便是更好之类的……闻歌倒是有听没有懂,只是觉得,好歹三个白衣俊男,在一片红如火的枫林之中舞剑,那画面,至少很是养眼,美不胜收就是了。 只是,等到了日头高升,那个据说今日会抽空过来说说话,闻歌暗地觉得,怕是说成训诫更是合适一些的云萧然却还是没有露面。 起初,云珏还能耐着性子等着,后来,师兄弟三人一商量,闻歌才听明白。原来,这位沧溟云家如今的家主最是个一诺千金,行为周正之人,他既然说了要抽空过来,便必然是会过来。到了现在还不见人影,怕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云珏最为熟悉郇山,所以,最后便由他走了一趟。 谁知道,他这一去,也是一去不复返。 这下不用说,大家也都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了。只是,云珏走之前,又特意交代过顾轻涯和云懋,乖乖待在落霞坞等消息,不要轻举妄动,所以,顾轻涯和云懋即便心中忧虑,但最终,也只是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时抬眼瞪着一直没有人来的院门外,只差没有望眼欲穿了。 许是没有关心则乱的缘故,闻歌虽然知道,云萧然与云珏都迟迟不归,定然是出了事,但只怕他们的安全却是不用担忧的。只是,这话即便说出去,对于顾轻涯和云懋而言,只怕也没有多少意义。 闻歌便也索性没说,只是,午膳和晚膳到底都是被影响了心情。毕竟,云懋索性不吃了,顾轻涯也就匆匆刨了几口了事,闻歌纵然有再好的胃口,到了这会儿,也好不起来了。 等到夜幕降临时,云珏总算是回来了。 在瞧见洞开的院门外,披着月色走进来的那道身影时,闻歌亦是忍不住大大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再对着两张臭脸,听他们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了。 “大哥……” “大师兄……” 云懋与顾轻涯亦是双双迎了上去。 云珏轻抬手,知道两人心里担忧,便是不等两人发问,便是答道,“放心吧!父亲没事。只是,刚才玄墓与空山两派都到了,老友见面,虚阳子前辈索性留了父亲一道作陪罢了。几位前辈一直在指星楼中畅谈,这才忘了时间。”他到时,也是被拦在了指星楼外,起先,还暗自担心,但因为云萧然就在里面,哪怕真有大事发生,他也不能轻易离了那里,自然也不能将消息传回,连带着顾轻涯和云懋两个也跟着操心。 好在,云萧然总算是平安无事地从指星楼出来了。 云珏这会儿虽然看上去,沉稳一如早前,只有他自己知道,等在指星楼外的半日,于他而言,有多么难熬。他根本不敢想,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但即便那样,他还是出了一头一背的冷汗。好在,终归是他多想了。 “父亲让你们放心。只是……他今日怕是过不来了。” 365 开场白 过不过来倒是其次,只要没事就好。 顾轻涯也好,云懋也罢,都是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 到得第二日,却也用不着云萧然过来了。 昨日,最后到的玄墓与空山两派都已来了,也就是说,参加试剑大会的所有修仙门派都已齐聚,闻歌几人刚刚才用过早膳,曲未浓便来了。 这回来,却是没有如云懋所说地在门口探头探脑,而是正大光明地进得院门来,而后,还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开口便是传的虚阳子的话,请他们师兄妹四人一道去往指星楼。 前日,在指星楼时,虚阳子便说了,等到玄墓、空山两派一到,便开始试剑大会,看来,这是果真的了。 随着曲未浓一并出了落霞坞,往主峰所在的指星楼而去时,闻歌便是难掩好奇地轻声问顾轻涯道,“这试剑大会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试剑大会每隔五年举行一次,虽名为‘试剑’,却不过是各修仙门派齐聚一堂,门派的掌门人相互沟通,而弟子们相互切磋,一较高下罢了。”顾轻涯语调淡淡,对这试剑大会显然没有多大的好感。 闻歌却是听得双眼一亮,“所以……有热闹看了?” 顾轻涯看她一眼,无奈地笑,“是!” 闻歌抚掌而笑,“好了,这下不用怕无聊了。” 顾轻涯挑眉,“只怕不知不无聊这么简单呢!” 闻歌皱眉,莫名有些不安,“什么意思?” 顾轻涯这回却没有回答她,只是意味深长的笑笑。那笑,还是一样的好看魅惑,这回,却是让闻歌更有些心生忐忑,因为,顾轻涯的这个笑容像极了他要算计别人的时候时的狐狸笑,只是,这回,被算计的,闻歌恍惚觉得,正好就是她自己? 闻歌心里犯着嘀咕,看着顾轻涯的笑,都觉得充满了奸诈。 闻歌一路犯着嘀咕,不觉时间流逝,竟好似眨眼间就过了浮桥,到了主峰,指星楼前的那块铺了白玉石,一看上去,就觉得华贵非常,大气得很的空地上。抬眼一看,却是……嗬!便是猝不及防倒抽了一口冷气,好多人。不只好多人,还个个都如同她之前预测的那般,都穿着一身白袍。 远远看过去,白中带紫,白中夹蓝,白中透金,白中镶银,总之……那是白惨惨一片啊!闻歌一看,只觉得头晕,这可不就是治丧么?真是不明白这些所谓名门正派,怎么就对这白色情有独钟成了这般?难不成穿了一身白,便表示他们为人清正了么?不明白啊,不明白。 闻歌还在被那一片白惨惨晃得头晕的时候,手被人拉了一下,她回过神来,这才瞧见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各门派弟子,居然都不约而同肃静起来,而且各门派已经自发地站成了一排。 闻歌抬眼,果然瞧见以虚阳子为首的郇山各院长老并各派掌门人一并从指星楼内鱼贯而出,然后,在指星楼前的白玉高台上一字排开,正好面对着闻歌他们与这些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各派弟子。 虚阳子抬手向众人示意了一番,嗓音极富穿透力地道,“诸位……又是五载,今日,我们再度聚首郇山,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闻歌低下头,在旁人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悄悄掩嘴打了个呵欠。这虚阳子身为郇山掌门,泰山北斗,郇山又是试剑大会的组织者,自然要开始说一些大话。涌不过什么除魔卫道,同气连枝之类的,闻歌虽然是头一回参加这什么试剑大会,光听一个开头,便也能猜到结尾,果真,字字句句都是冠冕堂皇的套话,听得闻歌直想打瞌睡。 好在,套话毕竟不是今日的主题,而虚阳子身为一派掌门,虽然乍一看去,像是个温和的长辈,但闻歌却是知道,郇山剑派的掌门,在郇山弟子眼中,那可是肥肉一片,人人都想要咬上一口。 闻歌她爹那时哪怕是上任掌门亲自选定的掌门人选,也是经过了种种阴谋诡计,这才登上了掌门之位。闻歌可不相信这位虚阳子,就能轻而易举地坐上这个位子,并且一坐就坐稳了,还一坐就这么多年。 他自然不可能是表面那般温和无害,自然,也不可能连个重点也抓不好。 所以,很快,他的套话告一段落,转而说向了正题。 “各位都是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咱们其他的话也就不多说了。这次,试剑大会突然提前的原因,我已告知了各派掌门人,实在是因为从年前入冬以来,郇山上下屡次被岩目山造访,我郇山虽不才,但不管岩目山有什么目的,也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就是了。只是,近来岩目山动作频频,厉兵秣马,魔尊万劫的野心已然昭然若揭。若是不剑指三十三重天,很有可能就有染指人界之心,届时,咱们人界又将是腥风血雨。我与云家主往来书信商议,这才决定将试剑大会提前。试剑大会本就是我们修仙界的盛世,既可选拔人才,又可历练各派弟子,还可增进你们之间的情谊与默契,如今,正值用人之际,还希望各派弟子都拿出真才实学来,促一场盛会。” 虚阳子一番话,激得全场一片热血沸腾。 谁也没有料到,试剑大会突然提前的背后,还有这么一番因由。要知道,在场的都是自诩名门正派,以除魔卫道为己任,自然是与魔尊万劫聚众之处的岩目山不共戴天。如今听说岩目山居然屡屡来犯,怎能不义愤填膺。不管怎么说,这斗志是被虚阳子几句话就给激了起来。 至于闻歌,从前对什么人啊神啊魔啊的,没什么概念,当然,这可能与她的出身特殊有关。毕竟,她与哪一个族别都有些关联,却又都不见容于任何一族。但是,从前没有关系,现在却有些关系了。 谁让那个岩目山居然来找她的麻烦,虽然也不知自己是在何时得罪了他们,但就冲着他们屡屡想要自己的性命,闻歌就已将他们归作敌人了。 如今看这些除魔卫道之士齐聚此处,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就此冲上岩目山,斩杀群魔,闻歌虽觉得有些太过愤青,但还是乐见其成的,哪怕是给岩目山找点儿不痛快,那也不错啊! 366 改赛制 只是闻歌也知道,年轻的这些弟子,年少轻狂,自然是做事就凭一股子冲劲儿,全然不顾后果。但只要有白玉高台上那些老谋深算的各派掌门和长辈们在,想现在就杀上岩目山,那是万万不可能的,闻歌想看热闹,也只得可惜地叹息一声了。 果真,下一刻,便见得虚阳子轻轻抬起了手。也就是这么一个轻之又轻的动作,整个空地上,被激得热血沸腾的众家弟子便是安静了下来,别的且不说,就说这虚阳子的威信,闻歌也是不得不叹一声服。 “好了。接下来,便要请漱清长老说一说此次试剑大会的规则。” 这回,不只是那些个弟子了,就是闻歌也是悄悄竖起了耳朵。 要看热闹,若是连规则都不知道,那还看个什么呀? 闻歌抬眼,见得虚阳子身边一个身穿郇山道服的女子缓步而出,长得倒是挺漂亮,但居然又是个冷若冰霜的。 从前,郇山的女弟子那是寥寥可数,前日,从主峰到落霞坞的一路上,闻歌倒是瞧见了不少的女弟子,如今,居然还有个长老级别的。不过……闻歌就觉得奇怪了,难不成,郇山有什么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女弟子都得板着脸,不苟言笑?否则,她见过的曲未浓,还有那位“方师妹”,包括这位漱清长老,都是一般冷若冰霜的模样? 在闻歌暗自腹诽时,那漱清长老清越的嗓音已经冷冰冰地响了起来,“诸位在场的,从前有些已经参加过试剑大会,就算没有参加过,想必也从师长处听说过,想必对试剑大会的规矩都是清楚。只是……今年因为本着要历练大家的原因,试剑大会的规则有所改变。”说到此处,那漱清长老顿了顿话锋,果然,便听得底下众家弟子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毕竟……改变,对于这些有备而来,想在试剑大会中有所斩获,甚至是拔得头筹的众家弟子而言,都是期待,但却忐忑。 漱清长老也不着急,待得他们讨论了片刻,这才略略拔高了嗓音,继续道,“从前,试剑大会就是层层比武,层层淘汰,到最后再决出前三甲就是。但那耗时过长,今回情况特殊,却是容不下这般的。所以,诸位掌门商议过后,决定今年更改赛制。还是同之前一般,每个门派派五名弟子参赛……” 听到此处,闻歌已经明白顾轻涯方才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所为哪般了。闻歌不由眯眼瞪了他一记,他却是无关痛痒,仍是笑,还笑着朝她眨了眨眼。 闻歌没好气,有一种误上贼船的感觉。不过……闻歌左右瞄了瞄,就算加上她这个“小师妹”,沧溟岛的弟子也不过才四个,这“五”却是无论如何也凑不齐的了。 “……为了节省时间,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层层比试,层层淘汰了。而是就按着上一次试剑大会的成绩,能力相当者,两两对决,用时最少者为胜。但这并不是最终的比试,这次比试的胜负,只关乎哪一派,先进入蜃楼秘境。” 蜃楼秘境?闻歌目光一闪,其他人亦是一片唏嘘。 蜃楼秘境,那可是郇山机密之所在,据说,是囊括了郇山所有的机关阵法,以及各类秘术,深入当中,自然可以见识不少。但同时,蜃楼秘境,亦是关押了不少郇山弟子捕获的凶兽,当中亦是凶险非常。 闻歌知道,郇山历来有将犯错的弟子,当然,是经由执法院判定罪责之后,便扔进蜃楼当中去惩罚的惯例,若是能活着出来,这惩罚自然也就平安度过了,过往不再多言。当年,白茉舞与狼夜的关系被爆出来时,就险些被扔进了蜃楼秘境。若不是那时已经当任掌门的她爹想了个法子,将人救走,以白茉舞的身手,哪怕也算是郇山剑派彼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只怕也要折在里面。 可是,这个时候,却说,要让他们这些弟子,都进到蜃楼秘境里,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磨练呐!也难怪纵观各家弟子,脸色都是奇怪而惊疑,窃窃私语自然免不了,不过,白玉高台上,那些个掌门人的脸色都淡定得很,闻歌便是翘了翘嘴角,是了,若是果真有什么危险,这些掌门人又怎么可能眼看着自己的弟子身犯仙境?毕竟,此回能够代表师门来参加试剑大会的,只怕都是各派的得意弟子,精英中的精英了,哪里能够轻易舍弃? 闻歌想通了,当中不少人也都想通了,于是,大家也都再度安静了下来。 而等到大家安静了下来,那漱清又继续道,“大家不必担心,蜃楼秘境之中,困难自然是有的,至于凶兽,以及致命的阵法都已经被关闭,大家在秘境之中的安全,我们必然会保证。” 这事,其实大多数已经猜到了,不过,如今听漱清这一言,总算是放下心来,果真如此。 “至于进了秘境,大家自然还有任务。秘境之中虽然没有绝对的危险,但考验却还是有的。大家进了秘境,各凭本事,哪一队先找到彩头,哪一队便为胜。唯独有一点,点到即止,不可伤及彼此性命。” 到此,这所谓试剑大会的赛制,闻歌与其他大多人一般,都差不多弄明白了,只剩下…… “不知漱清长老口中的彩头……是何物?”闻歌刚想到,便已经有人先耐不住性子问了,闻歌闻声望了过去,却是轻轻敛起了眉心。 “伏魔剑。”漱清眼皮也没有撩上一下,便是猝不及防,又给了一记重锤。 这轻飘飘三个字一出,场面登时一寂,继而便是沸腾了起来,不难看出那些人神色间的激动之色。 唯独闻歌尚在云里雾里,“伏魔剑是个什么东西?难不成竟是个不世出的宝物不成?”否则,怎么看那些人激动得摩拳擦掌的样子,竟是将不久之前还恨不得冲去岩目山,斩杀群魔的义愤填膺尽数抛在了脑后。 顾轻涯点了点头,“差不多吧!世间万物,相生相克,这伏魔剑,既然名为‘伏魔’,便是上古之时与魔尊共生的克魔之物,算是众魔的克星。”顾轻涯为闻歌解释了一番,一双眉,却是紧颦起来。 367 幸不幸 “这伏魔剑既然是众魔的克星,甚至是魔尊的克星,魔尊……难道会放任它存在?并且还是在郇山剑派手中?”闻歌总觉得奇怪,像是想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闻歌“啊”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顾轻涯道,“难不成,近来那些从岩目山来拜访郇山的,就是为了这伏魔剑不成?” 顾轻涯没有回答她,甚至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见她说话,他皱着眉,不知在想些什么,眉宇间笼着阴郁。 闻歌亦是随之皱眉,抬起手,一扯他的衣袖,在他恍惚回过神,四目相对的时候,她才问道,“你在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顾轻涯扯了扯嘴角,想笑,但有些牵强,“没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些放心不下。”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这伏魔剑有多么重要,居然被当成了此次试剑大会的彩头?”云懋亦是疑虑地蹙起眉头,而后,便是转头望向云珏道,“大哥!这伏魔剑彼时是你一道寻回的,你看呢?” 闻歌有些惊疑地挑眉看向云珏,看来,这伏魔剑也是近年才出世的,难怪,她从没有从她爹口中听到过,而寒朔,是从不与她说道这些的。只是,没有想到,这寻回伏魔剑,居然云珏也有份儿。 如果是的话,闻歌倒觉得云懋这一问极是理所当然,可是,没有料到的是云珏的反应,他先是沉默,目光闪烁了两下,继而,在云懋不解地再度张嘴想要发问时,他终于开了口。 “好了,你们!”却是没有想到,云珏开口,却是拿出大师兄的威严喝止了他们,“俗话说得好,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原不是该我们担心的事,就算这当中有什么别的深意在,那也是各派掌门共同商议,并且同意了的,父亲并未告知我们有什么不妥,那我们便从善如流就是。只是,进了蜃楼秘境之后,万事小心了再小心,那便不会有错。” 云珏的训诫自然不是没有道理,何况,他们在这儿胡思乱想,也对事情没有半点儿的帮助。所以,不约而同地,闻歌、云懋和顾轻涯三人皆是点了点头,不管心里是不是真的放下了,释疑了,至少表面上,都将此事暂且压下了。 只是闻歌很有些狐疑地瞥了一眼扭过头去的云珏,难道,只有她一个人觉得方才云珏的表现有些奇怪么?就好似被突然碰到了伤处的刺猬,一瞬间,便竖起了周身的刺,虽然,并未扎人,但已明显是防备的姿态。 那边,漱清又清了清喉咙,成功地再次让各自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各派弟子再度安静了下来。 “想必……诸位已经了解此次试剑大会的事宜了。接下来,便要开始比试了,眼下,各峰已经搭好擂台。诸位先请下去用过午膳,休憩片刻,午时过后,开始比试。” 这便相当于是宣布试剑大会就此开始了。居然这么快。 闻歌轻笑着道,“都说此次比试是以上一回试剑大会的成绩为准,能力相当者两两对决,不知,我们的对手,是哪一派的?” “头一回……我们沧溟云家侥幸略胜一筹,郇山剑派屈居第二。”在这里的几人当中,只有云珏一人参加了上一次的试剑大会,虽然,这个结果,顾轻涯和云懋不会不知,但都没有他有发言权。 其实,闻歌早先便也猜到了,只是……一来,便对上了郇山,还真是有些……猝不及防啊! 而且……“不是说五人参赛么?我们如今,满打满算,也就四个人。” “无妨。我多比一场便是。”云珏倒是没觉得这是个大问题,而且,很是有大师兄的担当,语调轻飘间,便将此事做了个结。 顾轻涯和云懋没有意见,闻歌自然更没有意见,嘻嘻笑,奉上一记马屁,“那便辛苦大师兄了。” 云珏轻“唔”了一声,不置可否,倒是吩咐起几人道,“比试之时,尽力便可,切勿受伤。” 几人皆是点了点头,领了他的情,闻歌更是直言不讳道,“这比试倒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先进与后进,都各凭本事,找到伏魔剑才为胜。若是我们当中有人受伤了,进了秘境,后力不继,那才糟糕。所以……大师兄说得对,悠着点儿,没错!” 闻歌的话,倒是无人置喙,只是,这话虽然不好听,理儿却确实就是这么个理儿。 “而且……我们只有四个人,人数上已经比人家吃亏了,你看郇山,就是东道,这么多弟子里选五个,啧啧啧……这先说了尽力就好也不错。”闻歌呵呵笑,先是拆起了己方的台。 云懋不满了,怼她道,“人在精,不在多,上一次,不还是在郇山比试的么?我们不也赢了?这还没有开始比试呢,你就开始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你要知道,你如今也是沧溟岛的一员呢,小师妹!” 用力咬了咬最后的那个“小师妹”的称呼,云懋的不满溢于言表。 闻歌倒不在意,还是呵呵笑,反倒好奇道,“好吧!如你所言,我不再说就是了。只是……不知道我们的对手是何许人也?” “那边……不就是了?”沉默了良久的顾轻涯抬手指向了不远处。 闻歌和云懋便也不吵了,连忙望了过去。 果然瞧见,有穿着郇山那白中带紫道袍的几道身影围绕在虚阳子身边,虚阳子和几个郇山的长老正在絮叨着什么,显然正是在交代比试的事宜,闻歌悄悄数了过去,一、二、三、四、五,没有错!恰恰好五只! 再仔细看了看脸,闻歌登时挑起眉,嗤笑了一声,“这还真是缘分呐!”为什么?因为五个里面,居然就有不少熟人。 一个这两天还闹过不愉快的曲未浓,曲姑娘。另外一个,是自从猛鬼陵一别之后,上了郇山,也直到今日才见着的叶空蝉,叶少侠。另外两个,算不上特别熟,但也有过一面之缘。一个是虚阳子首徒,那个看上去与他师父一般温和无害,还给他们带过路的萧允。再来,便是那个闻歌认定与云珏有些故事的“方师妹”了。唯独只有一个男青,不认识。 不过,这五个里面就认识四个,可惜却是要对决擂台的,也不知是该幸,还是不幸。 368 算机巧 “另外那个,大哥可认识?”显然,云懋也发现了尽是熟人,所以,注意力便放在了那个唯一不熟的上面。 云珏点了点头,“那是甄信长老的关门弟子,名唤楚阳,五年前,他还小,但都说他有鬼刃之才。” “这么说,又是个厉害的了。”闻歌目光闪闪,言罢,又觉得自己这话委实有些多余,郇山剑派自认是修仙第一大派,泰山北斗,上一次的试剑大会,他们就输了,一次还可以说是偶然,但若是再输一回,岂不是昭告世人,他们郇山剑派不如人家沧溟云家么? 郇山剑派的掌权人,哪里会容得下一再地输给沧溟云家?所以,这一次,派出的弟子必然都是厉害的。 “我们现在怎么办?虽然说是尽力就好,但也不能输得太难看了吧?”云懋目光闪闪,便是问道,其实,年轻人嘛,哪有不好战的?何况,云懋对他的师门,那可是推崇备至。能为他的师门争取荣誉,他又哪里会轻易放弃呢?只要是不受伤不就行了么?却不代表一定得输吧? 然后,几人的目光,都是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云珏身上。毕竟,都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要说他们当中,谁对郇山最为了解,自然是非云珏莫属了。 “大师兄对这些人都很是了解,看看,我们应该怎么对阵,才有胜算?”顾轻涯显然也明白云懋的心思,难得的,居然也是赞同。 郇山剑派摆出这个阵势,摆明了就是要与他们沧溟云家一争高下,虽然要赢到最后才是真的胜者,不要计较一时的输赢,但也不能一来,就一败涂地吧? 云珏望了望那边,目光幽深,片刻后,才低声道,“我对他们的了解,也仅限于五年前了,如今怕是做不得准。” “总比一无所知的好。”闻歌心境好得很,换句话,聊胜于无嘛。 云珏看看这几人的表情,便已知道他们心中的打算,本来,他也说了,尽力一试,并不是让他们上来就直接认输。 所以,云珏略一沉吟之后,便是道,“萧师兄、叶师弟和曲师妹三人乃是虚阳子掌门的入室弟子,要论实力,萧师兄应该略胜一筹,叶师弟次之,曲师妹的话,擅长于驱术与幻术,她的幻蝶术,算得上是郇山上数一数二的,攻击上,要弱了许多,按理,她的法术算不上厉害,我也不知,郇山为何会派上她。至于,方师妹……她的剑术,在五年前便已是上乘,即便是我和萧师兄,也不过与她堪堪打个平手。最后这个楚师弟,我就不怎么了解了。” “也就是说,曲未浓最弱?”闻歌目光闪闪,笑了,“那小曲就交给我啦!”闻歌很是爽快地道,说罢,还拍了拍胸脯,那叫一个担当啊!谁知,抬起头来,却见三个男的,都是一脸莫名地望着她,她一皱眉道,“你们这么看着我作甚?我的武力值是我们当中最差的,由我对付小曲那不是最好的么?我可是为了我们能赢啊!” 在闻歌看来,她的想法实在是理所当然得很,这几人这样看着她是几个意思?难不成以为她是害怕,所以才挑了一个最弱的曲未浓么?笑话!她赫连闻歌哪里会怕?不过是为了他们考虑好吧? “那倒未必。”顾轻涯却是突然笑道。 “什么未必?”闻歌皱眉。 “我是说,要赢,倒未必要照你说的那样。”顾轻涯的笑,很是意味深长。 闻歌更是狐疑,“不照我说的那样,那要哪样?” “闻歌可听说过田忌赛马?”顾轻涯随即问了一个在闻歌看来,很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当然,只是她看来罢了,云懋和云珏兄弟俩一个听得双眼一亮,另外一个却是垂下眉眼,若有所思。 “田忌赛马?这个我当然知道啊,不就是那个下马对上马,上马对中马,中马对下马的故事么?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闻歌起初还觉得奇怪,但她毕竟不是蠢的,话说到一半,突然,便是一蹙眉心双目冒火地瞪向顾轻涯道,“我说你什么意思?你说谁是下马呢?” 顾轻涯连忙笑笑,抬起手,搂了搂她的肩,“别气别气!我这不是就那么一比喻么?我也是希望咱们能赢不是?” 闻歌哼一声,“那也得你的法子有用才是。” “一定一定。”顾轻涯忙不迭保证,然后,才望向云珏道,“在大师兄看来,郇山参加笔试的五人中,哪一个是最强的?” “萧允吧!”沉吟片刻后,云珏道,只是,答案并不那么肯定。毕竟,已经五年的时间,人人都在进步,何况,那当中,还有一个楚阳,是他全然不了解的。 “大师兄五年前与他相比如何?”顾轻涯又问。 “伯仲之间。”云珏其实已经明白了顾轻涯的打算。 “那也就是说,即便大师兄对上萧允,也不一定有全然的把握能够胜他?”何况,他与云懋了。 云珏点头,微敛眉心。 “郇山身为东道,第一局,必然会先让。也就是说,我们至少有一局可以指定对手。” “而萧允身为郇山首徒,必然是会打头阵的。”云懋亦是双目发亮。 “届时,便让闻歌应战。”顾轻涯道。 闻歌也不是不明白他们的意思,但却仍有些不满地噘嘴道,“萧允那么厉害,你就不怕他伤了我?” 顾轻涯笑笑,搂了她的肩,“放心吧!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伤不着你的。” 用过了午膳,午时一过,群山之间,便响起了钟声,悠远空灵。 郇山剑派与沧溟云家的擂台,就设在主峰,指星楼前。 闻歌他们到时,擂台四周已经是人山人海。毕竟,这里是人家郇山的主场,弟子们自然都关心自家的战况,所以,早早就来守着等看一会儿的比试了。 闻歌一眼看去,密密麻麻的人,不由啧啧了两声。这么多人,都是盼着他们输的呢!这在台上,只怕会压力山大啊!不过……那个压力不包括她就是了。这会儿,她可是轻松得很。 擂台面对指星楼的一面,放置了桌椅板凳,虚阳子、云萧然,还有几位郇山的长老都赫然在列,这些既是看客,也是评判。 一个身穿白灰道袍的中年人上了擂台,举起手中的令旗,本来还热闹无比的场面登时一寂。 369 当下马 为了以示公允,主判并不是两派中人,看那道服,便知是其他派别的,而且,必然也是德高望重之辈。 那人令旗一举,场面一寂,比试,便是要开始了。 “一炷香的时间,先将对方打下擂台者,为胜!” 宣布完了规则,只见对面坐席之上身影一闪,已有人化为一道流光,先行跃上了擂台,正抱拳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拱手行礼。 闻歌一看,双目一亮,转头睨了顾轻涯一眼,高高挑起一道眉来,不错嘛!又料事如神了一回。 因为台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顾轻涯料定了会打头阵的萧允。而郇山剑派,果真为了这个东道的面子,将自主权交到了他们手里。 “这一局,郇山剑派派出的乃是掌门首徒萧允,不知,沧溟岛何人应战?”主判的前辈一张弥勒佛似的笑脸转向闻歌他们所在的坐席。 闻歌几人对望一眼,既然顾狐狸都一酸一个准儿了,不照着他的剧本往下演,都对不起人家郇山的配合了,不是? 所以,闻歌没有犹豫,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轻一拍扶手,人便已借力弹起,朝着擂台之上飞去,一个好看地旋身,身上的道服旋起一道缘故,她已稳稳落地,抱拳回敬萧允,清了清喉咙道,“沧溟岛闻歌,应战!” 显然,郇山剑派,谁也没有料到沧溟岛出来应战的,居然是个姑娘家。郇山剑派众人皆是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心,下意识地往云萧然望过去,要知道,萧允可算得他们噻来参加比试的五个弟子当中身手最好的一个了,而且,五个弟子当中还有两个女弟子,怎么算,这沧溟岛的女弟子也不该是来对阵萧允的啊!难不成,这姑娘,竟是个高手。众人不由心中疑虑,就希望能从云萧然脸上看出个端倪来。 但云萧然本人也没比他们好上多少,亦是狐疑地蹙起眉梢。就是萧允,也是一时间没有反应,愣愣看着站在面前,朝他拱手的姑娘。 但不管心中作何想法,如今,人已站在面前了,便已成定局。 萧允回过神,连忙亦是朝着闻歌回礼道,“闻师妹,请!” 闻歌也是笑笑拱手,“萧师兄,请!”话落,闻歌掌中银光一闪,便已多了一柄短剑。既然要当沧溟岛的小师妹,她的红线和擎月弓都得暂且收起了,所以,顾轻涯才特意给她寻来这样一柄短剑。别的且不说,闻歌昨夜专门拿来与云懋一道试过,至少,切水果是挺好使的,锋利。 双眼一眯,她手中的短剑已经急刺出去。 萧允连忙举剑来挡,两人你来我往,便在擂台中央对起招来,一会儿腾起,一会儿降落,短兵交接之声,不绝。 闻歌一边闪躲萧允虽凌厉,但却明显还未使出全力的剑光,一边回想起方才顾轻涯告知她的,他的法子,“萧允此人极其爱惜羽毛,他既然在人前摆出一副宽和大度的模样,不管真假,他与你对招,绝对不会一来便下狠手,以你的身手,要与他缠斗一时,不是问题。待得他摸清了你的路数,而且,觉得他的温和大度已经装得差不多了,该分出输赢的时候,你就……” 闻歌在萧允越来越凌厉的剑光中,从回忆中抽身而出,一边暗忖道,这顾五果真是属狐狸的,要说揣度人心,还真没有人能算得过他啊! 这么一想,她亦是乖乖地照着他早前便为她想好的法子做,脚下一点,在萧允的长剑急刺而来的闪一刹那,她身形往后一展,凌空飞起,却是一个旋身……出了擂台。 众人皆是瞠目结舌地看着她翩翩落在了地上,将手中剑隐没在袖中,冲着萧允一拱手道,“萧师兄身手了得,我不是对手,所以,不用打了,我认输。”竟是干净利落地认输了事。 郇山众人皆是脸色莫名,但都不太好看。 至于对手对手突然抽身不见,而且轻易认输的萧允,这会儿更是木然着一张脸,即便是回过神来的主判赶忙宣布这一局,是他胜时,萧允亦是没有半点儿的高兴。 气氛,有些莫名的沉凝,除了闻歌自觉完成了任务,很是轻松自在地回了座位,一屁股往椅子上坐下之后,便是老实不客气地朝着云懋一伸手道,“打了这么一会儿,我都饿了,把你方才藏的橘子分我一个。” 因为气氛委实有些不好,那主判连忙清了清喉咙,让开始第二局比试,但方才虽然赢了,但却明显吃了一回暗亏的郇山剑派这会儿却是没了声息。 郇山剑派的人,想必也是明白了方才闻歌他们搞得什么鬼了,一时,心中,皆是愤愤不平。 云萧然转头朝着虚阳子一拱手道,“我这几个徒儿,除了云珏五年前参加过试剑大会之外,其他的,都是头一回出岛。我们沧溟岛偏安一隅,孩子们没有见过世面,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要不……方才那一局,便不做数了?让他们抽签决定对手,然后重新比过就是了。” 闻歌正高高兴兴吃着橘子呢,一听险些被呛到。这还了得?她费了半天劲儿,才完成的任务,怎么能说不算数,就不算数了?那些郇山的人有什么好不满的?这不是让他们轻轻松松赢了一局吗? 闻歌有些坐不住,手撑了扶手,就要蹭起来。她的手背却被人轻轻按住,她转过头,瞧见顾轻涯朝着她轻轻摇了摇头。“放心吧!师父自有他的用意,这个比试结果,也不会轻易就变了。” 闻歌不解地皱眉,他怎么知道? 下一刻,便听得虚阳子笑道,“这也怪我们之前没有考虑周全。这比都比了,再比过就没必要,这局就这样了,只是,倒是让你们吃亏了。” “哪里吃亏了?分明是他们不懂规矩。”云萧然回道。 “不过……我觉得你方才那提议倒也不错,剩下的四局,如何对阵,便让他们抽签决定吧,这样也公平,你说呢?”虚阳子笑着将话锋一转。 “我自然是没有意见。”本就是云萧然提议的,他又如何会有意见。 这样一来,郇山众人的脸色都随之好转,但虚阳子还有疑虑,“你们只有四个人,只怕要有人多比一场了,不知是谁?” 370 内外行 “云珏身为大师兄,这事儿,自然是他当仁不让了。不过……若是觉得贵派觉得不妥,我们本就少了一个人,少比一场,也没有什么。”云萧然淡淡回道。 闻歌却听得很是不淡定,这是什么意思?不比,就是直接弃权,或是认输的意思? 扭头看向顾轻涯,闻歌的眼里蕴着火,想问他师父是不是脑子缺根弦儿,他们费尽了心思谋算的事情,他三言两语就要尽数毁尽? 谁知,却见顾轻涯一脸神色从容的模样,与往常并没有什么区别,就是云珏、云懋兄弟俩,也是一副半点儿不担心的样儿,闻歌从鼻间轻轻哼出一声,罢了,她还真成了太监,皇帝不急,她那儿急。一个不小心,入戏太深,还真当自己是沧溟岛的人啊?他们都能淡定,她还淡定不来啊? 这么一想,她也扭过头去,不理人了。 片刻过后,闻歌便知自己果真是白担心了,云萧然的话一出,郇山剑派的人脸色又和缓了好些,那虚阳子更是忙不迭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比试,自然是要比试的,只是要问清楚是谁比两场,抽签时才好准备。” 闻歌有些讶然地挑起眉来,倒是没有想到郇山剑派的人,居然还吃这一套?云萧然这叫什么?以退为进,打得一回好太极啊?只能说,他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的弯弯绕,太多,太复杂,还真不是闻歌这样直爽性子的人能够看明白的。罢了,多想就头疼,闻歌一皱眉,不想了。 而那边,主判已经准备妥当,从云珏开始,他们师兄弟三人一一站起,鱼贯朝着擂台走去,抽签去了,倒是也没有闻歌什么事儿。她又心安理得地开始剥起橘子来,只是,说是不管了,但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往着那边看过去。 待得瞧见顾轻涯他们几人回来了,忍了忍,没有忍住,还是关心地问道,“怎么样了?” “我对楚阳。”顾轻涯的表情平淡得很,这若不是果真半点儿都没有将输赢放在心上,便是胸有成竹了,但那楚阳,却是他们最不了解的,哪怕是对上叶空蝉也好啊! “你呢?”闻歌又转头看向云懋,他的脸色委实有些纠结,难不成,竟是抽到了个厉害的?是谁?方师妹?还是叶空蝉?即便是厉害的,也用不着这样吧! 云懋扭过头去,没有言语。 “小曲!”顾轻涯意味深长的笑,说出了闻歌方才才发明的称呼。 闻歌默了,对云懋脸上的纠结,秒懂。原来如此。 另外,这两个人的对手都知道了,所以说……闻歌挑眉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云珏,神色莫名,大师兄的对手便是叶空蝉和方师妹了?这叶空蝉还好说,听顾轻涯他们几人的言语,这大师兄的身手应该是在他与云懋之上,叶空蝉不过与顾轻涯伯仲之间,大师兄对上他,胜算应该挺大的。可是这方师妹……不知道大师兄有没有信心,反正闻歌吧,是觉得有点儿悬! 说一千道一万,末了,闻歌只能叹息着拍了拍云懋的肩头,“少年,加油!小曲嘛,不过一匹下马,你能行的!”闻歌朝着云懋握了握拳头,一脸的鼓励,然后不顾云懋满头的黑线,抬头无语望天。大师兄对方师妹,云二对小曲,这命运的安排,嗬!还真是奇妙啊。 铜锣声响,第二场比试,云珏对叶空蝉。 相比于第一场,闻歌只知道躲,而萧允隐忍不发,最后,闻歌还直接认输的闹剧一般的比试,这一场,对于这些观战的人来说,可谓是一次视觉的盛宴。 许是叶空蝉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云珏的对手,所以,干脆真正放了开来,不论输赢,只当成一场切磋,出招之间,反倒带了一种难言的洒脱。 虽然都是修仙门派,但两派的功法却大不相同,沧溟云家乃是化外海岛,又自来淡泊名利,所以,出招之间多了些缥缈,加之云珏本就长得好看,一身白衫,如今看来,反倒很是好看。而叶空蝉却也不差,只是,招式之间,更多了些干净利落,一时间,倒是旗鼓相当。 两人都使剑,白衫腾挪间,时而剑影交错,时而又飞纵而起,每每以为这方要胜时,另一方,却又出其不意,峰回路转。 “数年不见,云珏的功力倒又精进了,沧溟岛后继有人,云兄真是好福气。”虚阳子看着,便是捻须笑道。 “这哪里算得后继有人?我沧溟岛不比郇山,我们可是身处红尘之中的,云珏哪儿哪儿都好,就是一样,一提成亲,他就成了个闷葫芦。这一身的功法精进,可都是他闷着练就的。比起他这功力精进,我与夫人倒更盼着他早日娶妻生子,为我云家开枝散叶才是正事。反倒是我要羡慕掌门,无需担心这些。再说了,要说后继有人,郇山门下才是人才济济,萧允是没能与云珏对阵,否则,只怕,云珏也不是对手啊!总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云萧然这会儿还真不像是一派掌门,而只是一个为儿子操心的普通父亲罢了。 虚阳子听罢,低低笑了两声。 他们身后,漱清却是别过头,看了一眼边上的“方师妹”,也就是她自己的弟子方琴曳。 方琴曳好似没有听到两位掌门的对话,只是很是专注地望着擂台之上,但只有甚为了解她的漱清低头看了一眼她紧扣在椅子扶手之上,因为用力过度,而已是指节泛白的手,双目随之一暗。 台上打得激烈,台下,也是暗涌重重。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闻歌自认自己只是一个外行,但光看那腾挪之间的英姿飒爽,也够她大饱眼福了。参加这个试剑大会别的好处她暂且还没有发现,不过,就这热闹和美男倒是可以看个够啦!不错!不错! 她心底两个“不错”堪堪说完,台上,情势一转,云珏手中长剑化为一道诡异的圆弧银光,叶空蝉急急往后退让,却是退到了擂台边缘,他身子往后一倾,眼看着就要栽倒,被他自己险险拉扯了回来,好歹是没有直接栽下擂台。可是,刚刚将身子拉扯回来,颈间便是一凉,一柄长剑便已抵在了它喉咙口,胜负,已定。 371 太敢想 “我输了。”叶空蝉认得干脆。 云珏收回剑,朝着他一拱手,“承让。” 云珏不负众望赢了第二局,到现在,双方战成了平手。 下一局,便是云懋和曲未浓了。 看着云懋足下一点,身姿还算得潇洒地飞纵上了擂台,闻歌却是对着他的背影叹息着摇了摇头。 “为何摇头?你对阿懋没有信心?”她的举动自然是落在顾轻涯的眼底,不由很是奇怪地挑眉问道。 闻歌回头看他,“若我说是,你会不会觉得我杞人忧天?” “那倒不至于。我只是觉得奇怪,要说身手,曲姑娘我们是熟的,她还不是阿懋的对手。”何况,那时在猛鬼陵时,云懋的那个怕鬼晕血,胆小如鼠的怂样,可都是落在曲未浓眼里的,只怕早就先入为主的轻敌了,这反倒是让云懋占了起手。 闻歌却远没有顾轻涯那样的自信,“我不是说云二不行,而是……对手太强。” 这话一出,顾轻涯眉心一蹙,就是云珏亦是回过头,狐疑地望向她。都说了曲未浓不是云懋的对手,在云珏看来,这一局的输赢才是最没有悬念的,怎么闻歌却又说什么对手太强?强在哪里?他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 似是感觉到了云珏的目光,闻歌黑金色地眼瞳一个回转,无畏地迎上了他目光中的审视与疑虑。 “有句话大师兄应该听说过,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并不在于云懋的身手好不好,小曲有多强,而在于,云懋的对手不是别人,偏偏是小曲。” 闻歌这一句话,引得云珏一震,继而脸色大变,竟是头一回失了一贯的沉稳,压低嗓音斥责了一句,“休得胡说。” 闻歌笑笑,对他的斥责半点儿也未放在心上,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日久见人心,有些事,时间会证明给你看。 扭头看向擂台,台上两人已经开始打,云懋的身手,确实应该远在曲未浓之上,可是…… 片刻后,云珏扭过头往闻歌看来,眉心紧颦,眼中黑沉一片。 “咚”一声响,比试结束。云懋,输了。 如同闻歌所言,不是云懋不够强,而是他的对手,偏偏是曲未浓。 这一场,又是一个出乎意料,别说输的这一方,面沉如水,就是赢的那一方,亦是不敢置信。甚至曲未浓自己,在下了擂台之后,也是扭过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云懋一眼。 而云懋,对上他大哥面沉如水的脸色,却是紧咬下唇,半个字也不敢吭,近乎僵硬地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唯独闻歌,悄悄朝他竖起了大拇指。闻歌倒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相反,她觉得吧,会因着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才是真英雄。 她可不稀罕她的男人,有一颗铁石心肠,面对她,也不会有半点儿气短的时候。 第四场,顾轻涯对楚阳。 顾轻涯提气,上了擂台。那楚阳,是个奇怪的少年郎,看上去,也就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郇山剑派的人,多使长剑,当然,也有如曲未浓这般,法器是玉笛,或是别的东西的,但他,却有些奇怪。 明明是个瘦到乍一看去,有些纤弱地少年,而且,五官精致犹如闻歌曾经见过的瓷娃娃,柳叶细眉弯弯眼,玲珑小鼻樱桃唇。这分明就是一张姑娘家的脸,却长在了一个男人的身上,真是可惜了。 男生女相,虽然少见,但也并非没有。可是,更奇怪的是,这么纤弱的小身板儿,他的法器,却偏偏是一把玄铁沉刀,足有一尺宽,三寸厚,只怕重逾几十斤,如今,就被他轻轻松松扛在肩上,而且,他双腿叉开,站得那叫一个粗犷豪迈。明明外表看上去是个纤弱的少年行止间,却是这般粗鲁,也不知是到底是外表突兀,还是行止突兀了。 “请。”干净利落地冲着顾轻涯一个拱手,他扛在肩上的大刀便已是舞起了一阵狂风朝着顾轻涯当胸砍去。 顾轻涯身姿轻盈,一侧,便是躲过了。手中光影一掠,流空剑现于掌间,他在剑光裹挟中,迎着楚阳的刀锋扑身而上。 大刀舞起来,虎虎生威,每一下,都能裹起强风,撞上顾轻涯的剑气,便是一阵地动山摇。 一瞬间,擂台之上刀光剑影,飞沙走石。方才的春风和丽,舞蹈般的视觉盛宴不复存在,这一场比试,简单而粗暴,若是一个不小心,粗暴便会成为血腥。 “真没想到,郇山居然也会有这样的弟子。”如今看来,真正突兀的,就是楚阳这个人,与这处地方都是格格不入。 “郇山门派传承少年,别的且不说,海纳百川的胸襟,还是有的。”云珏这一句赞,倒很是中肯。 闻歌看他一眼,倒是没有反驳,郇山是不是海纳百川,楚阳是不是格格不入,她并不是很关心,她只是关心当下,还有关心她心里的人。 “此人这般纤弱的身躯,偏偏力气极大……”而且不只力气大,他身形本就纤弱,腾挪间,灵巧至极。 “你错了,这不是力气。而是灵力……他这样的年纪,看来,果真是天纵奇才。” “难不成,郇山又要再出一个鬼刃?”闻歌挑眉,纯属好奇。 云珏没有办法回答。 而闻歌呢,她担心的,只有顾轻涯的安危。不得不说,这个楚阳,真的很强,既是如此,尽力便好,输赢什么的,闻歌还真没放在心上,顾轻涯哪怕认输,又能如何?只要毫发无损,那便已是胜利了。 可惜,顾轻涯显然不这么想,而且,他好似察觉了楚阳的短板,开始扬长避短。 “顾五这是要……”闻歌见他开始胡乱地四处乱窜,当然,从前的她,或许会觉得他是在全无章法地乱窜,但毕竟跟顾轻涯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自然见过了不少,顾轻涯这分明是在布阵。 “他想用阵法困住楚阳吗?难道……这法阵就是楚阳的弱点?”闻歌看出了些门道,可有些不敢置信。 云珏也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小五想干什么。”郇山的人,怎么可能对阵法不熟?小五到底在想什么? 而一切的逆转,只在一瞬间。 待得云珏中午弄明白顾轻涯在想什么,并且震慑于他居然敢想,敢做时,比试,已经结束。 372 我输了 楚阳身为郇山弟子,自然不可能如闻歌那般,对阵法一窍不通,甚至还很是擅长。 所以,他早就发现了顾轻涯看似胡乱走步间的用意,在他法阵未成之前,便奋力一击。 却没有料到,顾轻涯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的走步,本就是一个障眼法,他布的,乃是一个阵中阵。 楚阳的灵力与刀风太强,他近不得身,只能狼狈逃窜。所以,只得用智取。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用作诱饵的那个法阵刻意留了一个缺口,被楚阳轻易看破,他的刀风由此而进,却是不知,顾轻涯在缺口上还另布了一个收敛之阵,成口袋状,将他的刀风兜在其中,而就在楚阳攻破作为诱饵的那个法阵之时,顾轻涯已将敛好的刀风顺势推出,楚阳这才知道上当,但被兜住的刀风,从口袋阵的细小袋口处涌出,竟是比他方才扫出之时,还要强上数倍,他根本没有办法抵抗,只得往后闪躲,这一闪躲,他脚下一空,虽然反应极快地双脚一个踢踏,但劲风扑面而来,他没了法子,只得硬生生转了方向,而后,脚踏实地。 “咚”一声铜锣响,比试,胜负已分。 他在地上抬起头,望着擂台之上,朝着他抱拳道“承让”的顾轻涯,脸色有些阴晴不定,而后,便是一扭身,便走了。 闻歌正高兴着顾轻涯赢了,便见得楚阳这副做派,登时怒了,冲着他的背影用力挥了两下拳头,心想道,这郇山的人,还都是些气量狭小的。 “这下好了,又打平了呢!这最后一局,看来就是决胜局了。大师兄……责任重大啊!”闻歌双目深处敛着彼此都明了的深意,朝着云珏挤了挤眼睛,后者却已经面无表情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顾轻涯扯了扯闻歌的衣袖,“适可而止啊!” 闻歌朝着顾轻涯和云懋挤了挤眼睛,“你们猜猜,这回对于大师兄来说,方……呃……方师姐这个对手,是强,还是不强?” 话中有话,大家都听得明白。 云懋瞪她,只是因为方才输了比试,有些底气不足。 而顾轻涯则是叹息一声,满腹无奈,拿她……实在没辙啊! 须臾间,擂台上已经是动起手来。 云珏与方琴曳,这已经是今日两派之间第三局男对女了,与闻歌对萧允是的过家家,与云懋和曲未浓之间实力碾压,但最后莫名奇妙反转不同,这两人一上来,那便是拿出了真本事,过招之间,当真是刀光剑影,生死……一瞬。 “这方师姐是怎么回事?出招这么狠?这可是比试,又不是你死我活的拼杀,她这是恨不得杀了我大哥啊?他们又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云懋看着看着,便是紧蹙眉梢。 “你怎么就知道他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呢?说不准,还真就有呢?”闻歌却是全然不同的观点,如今看这架势,这两人之间何止是有故事啊?只怕还是一段听者伤心、闻者落泪、如泣如诉、荡气回肠、感人肺腑的爱恨情仇啊! 闻歌正在感叹时,便被云懋瞪住了,闻歌叹息,有些无奈,“你别瞪我啊!我说得对不对,你倒是问问大师兄怎么就只守不攻啊?”闻歌虽然算不得个真正的内行,但这点儿还能看不出来么?不是说,这方师姐虽然强,但也就与大师兄伯仲之间了,可是,从这局开打到现在,他们大师兄虽然也没有落败的迹象,但都只限于招架,招式亦是只守不攻,这若不是有心相让,又是什么?所以,生死一瞬的,自然只有云珏了。 闻歌说的,云懋哪里又看不出?转过头去,闷声不吭了。 可是,云珏的刻意相让却好像是刺激到了方琴曳一般,他越是相让,她攻得越猛,招式之间,更是杀气腾腾。 时间一点点过去,台下再无人说话,都是紧张地看着台上的两人,方琴曳好似失了理智一般,出招之间也没了章法,全凭一股怨念,砍砍砍,杀杀杀,云珏只能躲,拼命地躲,使出浑身解数地躲,两人的长剑剑光几乎将整个擂台都罩成了一个紧实的茧,旁人无法靠近。 闻歌扭头看向云萧然和虚阳子他们所坐的地方,却见两个掌门都是紧抿了唇,死死盯着台上,却是没有一个人开口,闻歌不由哼了一声,面子啊! “漱清!”终于,虚阳子还是没能绷住,冷冷哼了一声,毕竟,他们郇山可是东道,而且,台上,杀得红了眼的,也好似是他们郇山弟子,而另外一个,不只是沧溟岛的首徒,那还是云萧然的亲生儿子,最为看重的长子,若是有了个闪失…… 漱清在台下何尝不是看得胆战心惊?她心下也知不妥,不过是碍于没有掌门的吩咐,不敢有所行动罢了,但手心却已是盈了一掌的冷汗。如今,一听虚阳子这话,哪里还敢耽搁,立刻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擂台近前,扬声喊道,“比试之前便已说了,点到即止。琴曳,还不住手?” “嗤啦”一声,随着师父那一声“住手”一并传进方琴曳耳中的,还有这一声明明很是轻微,但却又很是突兀地声响,她眉眼惊抬,瞪大的眼睛里,刚好瞧见自己的剑尖划破了云珏的衣袖,划开了他的皮肉,在他的右臂上划拉开一道深长的血痕,艳红的血被她的剑尖带起来,溅在他被划开的雪白衣袖上,红得刺目。 那一切,明明只是一瞬间就发生的事情,但不知为何,落在她眼里,却像是放慢了无数倍,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她甚至瞧见了每一滴血飞起与溅落的过程,然后,抬起眼间,撞进云珏飞凤般的双眸中,四目相对,有一瞬,时空交错的恍惚。 这一双眼,好似与记忆中有些不同,那时,他是爱笑的,飞扬跳脱,像是敛尽了这世间所有灿烂的阳光。不似如今,好似沉黢成了古井无澜。但,却又是那么相似,他望着她的眼神,竟好似,从未变过。她的脸,便是瞬时白了。 不!方琴曳在心底用力地反驳自己,怎么能一样? 就在方琴曳失神的瞬间,云珏已经站直了身子,朝着她一拱手道,“多谢方师妹剑下留情。我输了。” 373 贪吃鬼 云珏认输认得很是干脆,即便,众人都看出来,这场比试当中有他刻意相让的成分,但是,瞄见两派掌门都是拧着眉,面沉如水的模样,没有人敢多说一句。 直到云萧然敛着衣襟站了起来,神色亦是恢复了平淡,朝着虚阳子拱手道,“如此,明日便请贵派先入蜃楼秘境吧!” 虚阳子须臾间,也是收拾好了情绪,站起身,拱手回道,“承让。” 至此,这场比试便算结束了。云珏一下了擂台,云懋和顾轻涯他们便都簇拥上前,担心问道,“大师兄,怎么样?” 云珏轻轻摇了摇头,扯唇笑道,“没事。”目光,却是往后一瞥。 方琴曳也是下了擂台,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神色莫名地望着这里,谁知,就在云珏望过去的刹那,她便是匆匆垂下眼去,咬住下唇,转身,便是走了,脚步亦是匆匆。 她伤了云珏,不管是为了什么,总该过来过问一二,可是,她却是扭头就走了,问也没有问上一声,这不得不说,是极其失礼的一件事情。 “这个女人真是……”于是,云懋怒了,不只伤了人不说,虽然是擂台比试,在所难免,但问一声,就很难嘛! 只是,他刚开口,不好听的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出,衣袖便是被顾轻涯一扯,抬起头,便见顾轻涯神色近乎严厉地盯着他,与他几不可见地轻轻摇了摇头,“先扶大师兄回去上药。” 云懋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手背却是被闻歌毫不留情地掐了一记,他吃痛,抬起头来,瞧见闻歌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抬头望云珏瞥去,见他低垂着头,神色略有些黯然,本来满腔的抱怨登时堵在了喉咙口,云懋一个字也说不出了,点了点头,与顾轻涯一道,扶了云珏,往落霞坞去了。 将云珏的伤口处理好,闻歌与顾轻涯从他房中出来时,天色已暗,正是金乌西坠的时候,抬眼间,便见得漫天的霞光,映着这漫山遍野,似是看不到边的红枫,只觉得就要烧起来,却是美得艳烈。 闻歌轻吁了一口气,将手背在身后,倚在廊间的柱上。 “怎么?累了?”顾轻涯轻声问道,这漫天的霞光掩映着红枫,那般灿烈的红,反倒更衬得他眉眼清冽,望着她的眼,倒是浸染了这醉人的霞光一般,又是让闻歌为之眩晕。 她有些晃了神,用力摇了摇头,摇到一半,又觉得不对,然后,又是用力点了点头。 顾轻涯被她逗笑了,“你这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所以……到底是累还是不累。” “我是有点儿累了,今天忙了一天,哪儿有不累的啊?可我所说累了,你只怕就要让我去歇着了。可是,我肚子饿了呀,你也知道,我不像你们,我一顿不吃那就饿的慌的,而且啊……”闻歌伸出手,老实不客气地挽了顾轻涯的手臂,抬起头望着他,甜甜笑,“我也不想这么快就回房,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在此之前,闻歌从不知道自己是个这么腻歪的人。不过,她也不是个矫情的人,既然心里是这样感受的,那便坦率说出来就是,遮遮掩掩,不是她的风格嘛,只要某个人,不要觉得她太离不开他,所以,就恃宠生娇了就行。 这么一想,她眯了眯黑金色的眼瞳,有些戒备地看向某人。 谁知,却撞进了顾轻涯明明刚刚还是彩霞漫天,转眼却又成了星光醉人的眼,闻歌只觉得,自己真眼被那双眼给彻底醉了。 倏忽间,顾轻涯牵起嘴角一笑,然后,在闻歌恍惚的时候,他抬起手将她额前的乱发轻轻往后一拨,指尖轻轻划过闻歌额前的肌肤,闻歌眨眨眼,还没有回神时,却见他轻轻一个倾身,就在她额上一触,印下了一记吻。 然后,他的手往下一滑,牵住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叹息一声,很是无奈地笑道,“走吧!” “去哪儿?”闻歌还在被他的笑容醉得晕乎乎的时候,又被他那一吻给乱了心跳,还没有反应过来,人便已经被他拉起往外走了,不由傻乎乎地问道。 “先去将你的小肚子给填饱啊!贪吃鬼!”顾轻涯回过头,宠溺地抬手点了点闻歌的鼻头。 “现在?出去吃?”闻歌今日的脑袋委实有些不够用了。他们这几日可都是在落霞坞用得膳啊! “傻姑娘!跟着我,到哪儿都有得吃。”顾轻涯笑笑,不再让闻歌话多,拉着她,索性拔腿便是跑了起来,转眼,便跑进了漫天的红叶之中。 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发现就在落霞坞的院门外,有一道人影伫立着目送着两人跑远。 “师妹。”察觉到身后的足音,方琴曳目光一闪,回过神来,却是下意识地将手里的一个瓷瓶藏进袖中,目光轻闪之下,并未回头。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萧允。缓步走到了方琴曳身边,与她一同望着已经渐渐淹没在一片烂漫红色中的顾轻涯与闻歌两人,并未言语。 方琴曳却已经轻声道,“师兄……这事若是换了在我们郇山,只怕早就惊动执法院了吧?多亏他们身在沧溟岛,还容得下他们你情我愿,两心相契,若是身在郇山……呵呵!”方琴曳低笑两声,虽言语未尽,但意思,却已分明。 “师妹,师门清规戒律如此,终容不得你我置喙。”萧允淡淡道,语带安抚。 方琴曳嘴角一牵,嘲弄一笑,不再说什么,转而道,“师兄怎么来了这里?” “我是来探望云师兄的。”萧允道,一双眼,却是定定望在方琴曳面上,“你呢?你不进去看看他?” 方琴曳藏在袖中,握紧那只瓷瓶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她却是倨傲地抬起脸道,“我为什么要去?” “师妹……”萧允蹙起眉心,话语间,已显无奈。 “师兄是不是想说,是我伤了他,于情于理,都该去探望?”方琴曳嗤笑,双目已是充血,“可是,我为什么要去?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别人不知,师兄还不知吗?他欠我的,伤我的,又哪里是这一剑,就能还清的?”方琴曳咬牙说完,充血的眼中已有些泛潮,她抬步便是跑走了。 萧允在她身后幽幽叹息,“师妹,你又何需嘴硬。若不是心里挂牵他,你又来这落霞坞作何?” 374 被撞见 顾轻涯和闻歌回来的时候,夜已经深了,两人手拉着手,踏着夜色徐步而来。不时低声说着话,一路进了落霞坞,过了曲桥,进了屋子,终于是走到了闻歌的房门前。 两人停下步子,顾轻涯笑望她,“进去吧!” 闻歌却是有些泄气地一撇嘴角道,“真不想进去。” 顾轻涯的眼在夜色中闪着耀眼的光,像是一汪深海荡进了漫天星光,“不想进去,你想做什么?难不成,咱们在山下的时候,同床共枕的,你习惯了,没有我,你睡不好?”这话里,带着满满调侃的意味。 谁知,闻歌却是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回了一句,“是!” 反倒是顾轻涯被她这一声“是”给惊住了。 然而,闻歌本就不是矫情的人,虽然一开始,她也被自己对顾轻涯的依赖和热情给吓到了,但既然心之所向,那便向心而为吧!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氛围委实有些暧昧。 顾轻涯清了清喉咙,干笑了两声,“你在……邀我进去?”狐狸眼抬起,瞄了瞄她身后那扇紧合的房门。 他自来做什么事,都是一副沉稳从容的模样,倒是很少见过他这般,虽然极力掩饰,但闻歌还是看出来了,他眼底不自在的闪烁,喉间有些酥痒,想笑,原来……他也会尴尬的啊!“如果我说是呢?” 顾轻涯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闻歌,别开玩笑。” 闻歌眉心一蹙,谁说她在开玩笑了?她很认真的,好不好? 闻歌眸中幽光一闪,下一刻,索性便是踮起脚尖,手臂抬起往他颈后一环,将他拉下来的时候,她自己也凑可过去,唇,近乎蛮横地贴了上去,她倒要让他看看,她是不是开玩笑的。 猝不及防被偷袭,顾轻涯是当真愣了好一会儿神,待得反应过来时,嘴角却是不由一翘,而后,便是反客为主,开始攻城略地,大加挞伐…… 这才叫真正的相濡以沫吧?过了良久之后,闻歌心里甜甜地想道。他们额抵着额,用力地喘息着,嘴角却都是忍不住翘着,若能相濡以沫,谁他娘的愿意相忘江湖啊?闻歌终于明白,那些为了情,宁愿飞蛾扑火,所为哪般了?虽然傻,却又怎知是不是乐在其中呢? 过了许久,两人的呼吸终于是平稳了下来,顾轻涯声音沙哑带笑道,“好了,回房歇着吧!” 闻歌却是诧异地瞪大一双眼看着他。 顾轻涯失笑,抬起头,无奈地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傻姑娘!我不是不想……可是,绝对不是这个时候,也绝对不是在这个地方!” 闻歌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顾轻涯却已是越过她,将房门一推,然后,将她推进了屋内,“好了,什么都别多想了。乖乖睡觉,明日,我们可就是要进蜃楼秘境了啊!” 在闻歌望着他愣神的时候,他已经朝着她一笑,然后,便已经将房门关了起来。 “晚安。”站在门外片刻,顾轻涯倏忽一笑,低声道了一句,这才转身走开了。 门内的闻歌,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望着已经合上的房门,听着从房门口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她脸上神色纠结了片刻,然后便是低低骂道,“胆小鬼!”骂完,嘴角却是不受控制地翘了起来。 顾轻涯的嘴角亦是一直向上弯着,只觉得胸口被喜悦暖涨着,脚步里,都不由自主带了轻快。 只是,这样欢悦的心情却在推门而入的瞬间便被粉碎成了灰烬。 “谁?”几乎是在进门的第一瞬间,他便已敏锐地察觉到室内有旁人的气息,双眸一厉,便是沉声喝道。 闻歌背对着房门,轻轻咬着唇,回忆着方才唇齿相依的亲密,脸有些发烧,心里的甜却是从眼角眉梢漫溢而出。“呀!”她低低叫了一声,抬手轻捶了自己的脑袋一下,“怎么忘了跟顾五说那件事了。”一边说着,她已经是一边拉开房门,话音方落时,人已在门外了。 “你?”顾轻涯房内,他却是紧蹙了眉心,目光近乎锐利地盯视着面前的人,“这里可是郇山!你来做什么?”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那焉若。闻言,却是低低笑出声来,笑声妩媚,似是带着未尽的婉转,欲语还羞的暧昧,让人一听,便有一种桃色氤氲之感。“郇山怎么了?这世间,何处我不能来去自如?怎么?你担心我?”说着,她的手已朝着顾轻涯的胸口探去。 刚探到一半,却是被人一把截住。 焉若蹙了蹙眉心,“你做什么?你弄疼我了。” “我倒是想问你要做什么。说话就说话,莫要动手动脚的。”顾轻涯冷冷一言,便是将她的手用力挥开。 “你还真是无情……”焉若皱紧眉,一脸的哀怨,“从前,你为了我,可是什么都可以做,如今……莫不是心里有了别人,便对我弃之如敝履了?” 顾轻涯皱紧眉,没有言语。焉若便又是上前,凑近他,低声道,“我是为什么而来的,你还不知道吗?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数不清自己午夜梦回时,后悔过多少次。可是我知道,再多的后悔,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实了,可是……你能原谅我吗?”说着,她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而后,又是再度朝着顾轻涯探出手去。 “焉若!”顾轻涯再次截住她的手,厉喝一声,也就是在同时,一门之隔处传来的声响,让他神色一凛,想也来不及多想,他迅疾地将房门拉开,便是陡然撞进闻歌那双有些无措地黑金色眼瞳中。 “闻歌?”他唤,而后,便是扭头朝焉若狠狠瞪去。她自然是故意的。上一次在客栈,她可以布下结界,不让人发现她的行踪,也不让人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没道理到了郇山这么危险的地方,她会忘了。而且,刚刚他没有听见闻歌的脚步声,只怕……也是她搞得鬼。再加上她那些语焉不详的话,她怎么可能不是故意的? 只是,这会儿,除了瞪她一眼,顾轻涯还真不知道该拿焉若怎么办?自然……又望了闻歌一眼,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跟闻歌解释。 剪不断,理还乱。 顾轻涯那颗聪明的脑袋头一回一片空白,再没了主意,倒是痛得厉害。 375 有三问 焉若到了这时似才觉出不妥来,匆匆垂下红肿的眼,垂的时机很是恰到好处,刚好便有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话落,看得闻歌叹为观止。 “对不住……我……我不知道……我……我先走了!”这几句话,说得也很是艺术。什么不知道,什么对不住的,好似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每个字都饱含深意一般,值得人推敲琢磨,而且,越是琢磨,只怕越是觉得别有深意。 这焉若委实也是个有才的。不但这表情很到位,时间掐得准,最要紧,人家知道见好就收啊!一看站在门口的闻歌皱着眉,一脸纠结的模样,就是顾轻涯也皱紧了眉,人家立马就要撤了。 她要撤,自然也没有人要留她,所以,她撤得很是顺畅。 待得她一走,闻歌便是挑起一道眉来,“你与那焉若果然认识。”她那时便觉得顾轻涯看着焉若的表情有些奇怪,那时便怀疑过,如今,不过是证实了。 “闻歌……”顾轻涯却是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 “诶!你先别说!我来问!”闻歌抬起手,不让顾轻涯说话了。 “好!你问!”顾轻涯心里不是不忐忑,但到底他心中坦荡,而且,闻歌还能心平气和地与他说话,便已是不错了,所以,他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闻歌对他的态度还算满意,点了点头,这才问道,“今天这事儿,是那个焉若故意的吧?” 咦?顾轻涯挑起一道眉来,很是诧异地望向闻歌,她居然知道? 他这个眼神闻歌是看懂了,嗤哼一声道,“她把我当傻子,你也把我当傻子呢?哪儿有那么巧的事儿?而且……你若是刚跟我亲热了,回来就能私会老情人,那我也便是看错你了。我就是再眼瞎,也不至于将一头畜生看成一个人,你说呢?” 这话还真不好听,不过顾轻涯却是听得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闻歌可是最慧眼独具之人,那些个粗鄙的伎俩哪里能够蒙蔽你的慧眼呐?”因为闻歌的话,顾轻涯的心里松了一松,语调里带了笑,也添了讨好。 “别忙着给我戴高帽子,我的话还没问完呢!”闻歌却是不领情。 “你问,在下一定对闻歌姑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顾轻涯的态度那叫一个好啊! 闻歌清了清喉咙,这才又道,“她刚才的话,只怕也全不是假吧?你从前……喜欢过她?” 顾轻涯神色一敛,沉默了片刻,这才道,“算不上喜欢吧!从前以为是的,但直到后来,真正遇到了喜欢的人,我才知道,那些以为是喜欢的感情不过就还停留在少年懵懂的好感上罢了,远没有刻骨铭心。” 闻歌信他说得是真话,好吧,这个问题算得过关了。“第二个问题,她是你曾经说得那个为了她学厨的女孩儿吗?” 顾轻涯愣了愣,继而笑着摇了摇头,“不是。” “哦。”闻歌呆呆地应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些空白,实在是她不知自己是该松上一口气,还是该紧紧心,焉若不是那个人,她该感到庆幸的,可是一个焉若,她虽然理智知道那个女人是故意的,可这心里还是或多或少有些不好受,结果,还不只她一个,闻歌心里能好受得了,那才叫怪了。 “你……还有要问的吗?”顾轻涯见闻歌问完这个问题,便是沉默地杵在一边,脸上有些阴晴不定,不由有些迟疑地问道。闻歌这是不高兴了? “有,还有最后一个。”闻歌沉吟着道。 “那好,你问。”顾轻涯自始至终都是配合的态度。 “你刚才拒绝我,是为了焉若,或是为了那个你为了她学厨的那个姑娘吗?”这一问,闻歌有些忐忑,下意识地咬了咬唇角。 顾轻涯却是瞠目结舌,须臾间,他想过她会问各种各样的问题,但那当中却绝对没有这一个。 震惊过后,他却有些哭笑不得,“自然不是。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现在时间地点都不对,我想给你所有最好的,我知道,你或许并不在意这些外在的形式,可是我在意,我要娶你,便是明媒正娶才算。” 他说得很是认真,其实,对于他这个时候口中所说的一切,刚才闻歌便已猜想过,自然也不曾怀疑过,当然,到了现在,她也还是信他。所以,她点了点头,“好了,知道了。那我回去睡了。” 咦?顾轻涯又是眨了眨眼,今天,这姑娘的反应还真是每每出人意表啊!竟是连他也有些无所适从了,她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释怀还是没释怀啊! “闻歌!”她这样子让顾轻涯心里没底,总觉得还不如大哭大闹来得简单一些,这样让他心里很是没有着落啊! 闻歌却有些不耐烦地皱眉,“我想问的已经问完啦,既然没有我担心的那些问题存在,那就没有问题啦!至于你和焉若之间,既然没有什么事,我干嘛要在意?那不是庸人自扰么?好了!我是真的没事,而不是故作若无其事,我保证。” 闻歌郑重其事地道,语气很认真,表情很无奈,只差没有抬起手,指天发誓了。 顾轻涯仔细端详了她片刻,在她脸上确实没有找到任何一丝牵强的洒脱,这才终于是信了,今日的事,她是真的没有误会。顾轻涯这才轻轻松了一口气,“你没有误会就好。” “那么……我可以回去歇了么?反正你也没有打算要跟我一床歇,不是?”闻歌翻了个白眼,反怼道。 “咳。”顾轻涯被她一句话惊得险些被口水呛到,咳咳了几声,脸色有些尴尬。 “我早就想睡了,结果拖到现在。”闻歌掩嘴打了个哈欠,然后这回也不等顾轻涯批准了,便已迈开步子走了。 顾轻涯站在门口目送着她穿过走道,转过屏风看不见了,这才回了屋子,叹息一声,眉宇间亦是染上了几分倦色。他又何尝不累啊?今日这一天,发生了好多事,特别是焉若这一桩,真是乌七八糟,主要是心累。 抬手揉了揉额角,顾轻涯却是骤然目光狐疑地转头望向已经被他关上的房门。闻歌明明已经回房了,突然又来他这儿,是为了什么? 走回自己房里的闻歌也才想起自己出去走了一趟,好像是白走了。她出去是为了跟顾轻涯说那件事的,可是却被焉若的事儿给一打岔,她居然全给忘记了,这会儿才想起来,总不能再去说一回吧? 罢了!闻歌想,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说也没什么。 376 乱投医 第二日清早,便是开启蜃楼秘境的时候。 沧溟云家虽然是落败的一方,要和其他组的落败者一起,比郇山剑派他们这些在擂台比试中的胜者要晚上两个时辰才能进入蜃楼秘境,但却还是早早地便一起到了郇山那处名为“清风明月”的瀑布面前。 “你昨天晚上做贼去啦?”云懋回头一瞅闻歌,便是抽了一口冷气。 闻歌那精神萎靡得哟,而且,眼下明显的黑影,都在明明白白地昭告她昨夜未能睡好的事实。 闻歌正掩唇打着呵欠,闻言很是哀怨地瞅了一眼被云萧然叫去训话的顾轻涯背影一眼,“我昨夜倒是想去做一回贼,可惜……什么也没能偷着,还平白惹了一身骚。” “什么意思?”云懋听得云里雾里,但八卦的神经却是自动开启,告诉他,这当中,必然有故事,还是精彩至极的故事,所以,双目闪着亮,便是凑上前来。 闻歌瞅他一眼,而后,便也是跟着亮了亮双目,也是神秘兮兮地凑上前,犹豫了片刻后,才低声道,“我问你啊,云二……你吧!好歹也是个男的,对于男人的心思,应该是能理解那么两分的。你说……如果一个女子,主动向你示好,而且,还恰好就是你喜欢的女子,你会拒绝她吗?”这话,问得有那么两分忐忑。 云懋却是眨了眨眼,半晌没有言语。 闻歌却是不耐烦了,“没有听懂是吧?那我再问得明白一些,就是如果小曲来跟你表白,甚至要给你献身,你会拒绝吗?” 这话一出,云懋却是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跳了起来,“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那一声,响亮得很,立刻引得众人皆是朝他看了过来。 云懋这才觉得不妥,尤其是被他爹狠狠瞪了一眼,他脖子一缩,将闻歌一扯,压低嗓音在闻歌耳畔低声道,“你……你怎么说这样的话,这样的话,若是被人听去了,那可是会有辱曲姑娘清誉,落人口实的,你知不知道?” 那话里的谴责意味明显得闻歌想当作没有听懂都显得太蠢。 “你前两日在落霞坞门口,不还与人争辩来着吗?今日,却又帮着她说话了?这都说,女人善变,我看你们男人也不遑多让啊!尤其是云二你!”话落,才想起自己居然问了他这个问题,云二和顾五……他如何能理解顾五的想法。“算了!”闻歌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 云懋想说,她还真当他是傻子啦?不就是她昨夜想勾引他家小五,又失败了么?可是,张了张嘴,却是见她这么一个态度,摆明了是看不起他嘛。那算了!云懋傲娇地想,她既然这么看不起他,他也才不多管闲事宽她的心呢!如果一个男子,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不懂得珍惜,那说明,他也没有多么爱你。若是昨夜闻歌那么一勾引,小五心头一热,就被上钩了,那闻歌今日必然就高兴了,但过不了多久,就该哭了吧? 不过,她这么看不起他,他才不告诉她呢,就让她难受好了,云懋轻轻一哼。 而正好,那边,被云萧然叫去说话的云珏和顾轻涯相携回来了。 “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呢?”顾轻涯笑着问,目光却是悄悄往闻歌瞥去,见到她眼下的黑影,轻轻叹了一声。 “没什么,就闲着没事,随便聊了聊。”闻歌说着,回头瞪了云懋一眼,然后悄悄比了比拳头,让他闭紧了嘴,敢乱说,她要他好看。 云懋哼了一声,别过头,他可不是被威胁的,不过是……不想说罢了。 “对了,美大叔找你们做什么呢?”威胁完了云懋,闻歌很快转了话题。 美大叔?顾轻涯、云珏和云懋都是一怔,继而脸色奇怪地纠结了一下,若是师父知道她这么叫他,只怕得疯吧? 顾轻涯以手作拳,挡在嘴上,忍住了喉咙里酥痒的笑意,却是引得几声轻咳,这才道,“师父叫我和大师兄去,就是吩咐我们,早前擂台比试的差错不可再犯。” 这是警告他们不能再存心相让了?闻歌高高挑起一道眉,不过吧,这跟她倒是没多大关系,这分明,是在敲打他那两个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儿子呢!闻歌有些幸灾乐祸地瞥了一眼云懋和云珏。 云珏自然知道闻歌那一眼的含义,咳咳了两声,强摆出大师兄的派头,一贯沉稳地道,“蜃楼秘境之中危机重重,我们一定得小心行事,切莫大意。” “是!大师兄!”闻歌立正站好,小腰板儿挺得笔直笔直,端得是那个英姿飒爽,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啊! 顾轻涯和云懋已经见惯不惊了,云珏嘛,练就了一副八风不动的性子,即便是额角蹦了两蹦,但面上却是没有显出分毫来。 “瞧瞧!这小姑娘,真是一副精神样儿!你们沧溟岛自来女弟子很少,看来,是当作宝了?”虚阳子领着他门下几个参加试剑大会的弟子走了过来,正好瞧见了这一幕,遂笑嘻嘻地对云萧然道。 “哪里哪里,孩子们不懂规矩,让你见笑了。”云萧然心里作何想,闻歌是不知,不过,至少表面上看来,他还真就是个为了徒儿而赧颜的普通师父而已。 闻歌见状,总算是明白了顾轻涯的肚里黑是怎么来的了,这有其师必有其徒啊! 虚阳子听罢,也只能呵呵笑了,何况,昨日的擂台比试,他们郇山赢了,他心情正开怀些呢,倒是没必要这会儿再给姓云的老家伙找不痛快了,未免有失风度。 至于他身后的那几个弟子,往这里看来时,神色皆是各有所思。 清风明月前,各派弟子都已齐聚,热闹非凡。不过……闻歌四处看了看,也不知这蜃楼秘境在何处呢? 虚阳子清了清喉咙,这是要做最后的宣言了,“大家安静一下。等到辰时一到,蜃楼秘境便会开启,届时,昨日比试的胜者便可先于进入秘境。但为了以示公平,每人只能带两件法器入内,现在,还有时间,先请大家挑选一下。另外,秘境内是个独立的空间,为了实现真正的历练,一切衣食住行,都要全靠大家自行解决了。” 377 真头疼 这些要求倒也算不得过分,所以,大家都很是配合,挑选自己想要带进去的法器。 不一会儿,便已是准备妥当了,而一早说好的辰时也差不多到了。 虚阳子与几位长老点了个头,便见得那位叫做甄信的花白胡子老头儿,也正是昨日与顾轻涯比试的那个楚阳的师父便上了前来,手中拂尘朝着瀑布处轻轻一挥,便听得瀑布内一声野兽的嚎叫,一只长了翅膀的白虎便从瀑布内飞了出来,而瀑布中央,随着它的飞出,起了一个漩涡,漩涡中,隐隐是一个通道。 那甄信拂尘又是朝着那处一甩,朝着众人一垂首,道,“诸位,请!” 闻歌看得有些兴味索然,原来,这就是蜃楼秘境的入口啊!也没什么特别的啊!至于郇山那手召唤猛禽凶兽,甚至化为石象镇守的本事,她从前便听过,在猛鬼陵时,也见识过,倒是没觉得有多么了不起就是了。 那些昨日在擂台比试中得胜的,便个个使出了各家的本事,或祭出法器,或召唤坐骑,或御剑而行,各显神通飞过面前深不见底的峡谷,朝着那位于瀑布中央的漩涡飞了过去。 人一个个隐没在了漩涡之中,然后,那甄信便是一边默念着咒语,一边挥动着拂尘,那漩涡便是越缩越小,终究是消弭于无形了,而那瀑布又恢复了早前的模样,那只长了翅膀的猛虎本来懒洋洋地趴在甄信脚边舔着自己的皮毛呢,见状,又是仰脖嚎叫一声,而后,又朝着瀑布处飞奔而去,它没入瀑布的刹那,那瀑布没有半点儿的异样闪现,就好似这白虎,只是一抹错觉一般。 但是闻歌知道不是,那白虎,既然是镇守蜃楼秘境的凶兽,必然并不简单,而哪怕此时有人闯进那瀑布之后,只怕也寻不见那蜃楼秘境的入口了吧? “蜃楼秘境再一次开启还要再等两个时辰,大家可以先回去歇一会儿。”虚阳子说罢,倒是先行与一众掌门和长老们离开了。至于下一拨进蜃楼秘境的各派弟子,自然有跟着回去的,也有些选择留下的,左右这附近的风景倒也不错,四处看看,两个时辰,也并不难熬。 至于闻歌嘛,还有更重要的事想要讨论。 “都说每个人只能带两件法器,不知道,云二的乾坤百宝袋能不能带进去啊?” “想得美啊!你想作弊不成?”顾轻涯笑笑敲了一下闻歌的脑门,“像阿懋的百宝袋这类收纳法器,是禁止佩戴的。” 闻歌“哦”了一声,倒是不那么在意,“不带就不带吧!反正顾五在,咱们也饿不着就是了。” “弄了半天,你就只为了吃啊!”云懋哀叹道。 “对啊!怎么了?某人可是说了,我是贪吃鬼。我可不能辜负这个称呼吧?”闻歌坦然得很,顺便还睨了某人一眼。 某人倒是没有半点儿的不乐意,反倒是笑着抬手揉了揉她的发,“这就对了,我跟你说过的,跟着我,到哪儿也不会饿肚子。” 闻歌自然是笑,一笑间,倒是恍惚真将昨夜发生的一切尽数释怀了。 “这话说得还真是豪气。闻歌的肚子那可就是个无底洞,现在什么都有还好说,若是有朝一日,穷困潦倒,你可会后悔今日这般豪气的话么?”突然,两人身后却是骤然响起了一记男嗓,似是带着笑,漫不经心,吊儿郎当,语调里偏偏却又带着嘲弄。 顾轻涯与闻歌皆是扭头往身后看去,这一看,两人不约而同蹙起了眉心。只是有些不同的是,顾轻涯的神情里有些惊疑,而闻歌,却并没有,皱眉,只是因为单纯不喜欢这话里的意思罢了,当然,对于不见得多么喜欢见到此人出现在这里,他们两人倒是一致的。 来人自然是闻歌和顾轻涯都认识的,跟闻歌要熟悉些,因为,不是旁人,正是她不久前刚刚单方面解除了婚约的前未婚夫,凤凰阙的少主,半神凤族唯一仅剩的继承人,凤拾遗是也。 只是,没有再穿得如同孔雀一般,他今日只穿了一身白袍,白袍之外又罩了一层灰纱,去掉了那些浮华的色调,他的人倒是难得的显出两分清雅来,只是,那微微敞开的衣襟却又透着两丝不羁。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顾轻涯瞄了瞄他身上的衣裳,若是没有看错的话,他穿的衣袍,应该是玄墓派的吧?可是他怎么可能是玄墓派的弟子呢? 他的目光有些明显,而凤拾遗显然也没有装傻的打算,所以,不等顾轻涯问,他已经很自觉地回答了顾轻涯心里,还不及问出的疑惑,“别这么看着我,闻歌能当一回沧溟云家的弟子,我怎么就不能做做玄墓派的弟子了?” “说实话。”闻歌却是一拧眉道。 “好好好!我说实话,你别生气啊!”凤拾遗连忙道,在闻歌挑眉的注视下,他有些不甘心地扯了扯唇,然后才慢吞吞道,“玄墓派的掌门欠过我一个人情,所以,要这样一身衣服,甚至是参加这劳什子的试剑大会,对我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你昨天明明已经瞧见我了,我以为你昨天晚上就会来找我的。”这话是对着闻歌说的,那眼神和表情都叫一个哀怨哟! 这话一出,顾轻涯却也是一拧眉,狐疑地望向闻歌,她昨日……便已瞧见凤拾遗了,可是为什么……她一个字也未曾与他提过? 他本就拧着眉,所以,那深深一拧,并未有人察觉。 闻歌则有些头疼地抬手按了按额角,“你来这儿做什么?”昨日,那个在台下问漱清长老彩头为何物的,便是眼前这个家伙。昨日,闻歌也是听见这个声音,觉得异常熟悉,所以才看了过去,结果却瞧见这家伙隔着重重人墙,竟是对着她连连眨眼。 事后,闻歌想过这家伙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不管是哪一种猜测,都不怎么好就是了。 她昨夜之所以回了房,又想起忘了跟顾轻涯说的,便是这一桩事。结果,没有想到……闻歌甩了甩头,不想再去想昨夜那些糟心的事。只是,目光再回到凤拾遗脸上时,又是头疼。尤其是再听到他回了她一句话时,她的头,更疼了,头疼欲裂啊! 378 被求婚 凤拾遗对着闻歌,笑得倒很是灿烂,“闻歌,你真爱说笑,这郇山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若不是为了你,我哪里会来?我自然是为你来的。” 闻歌却是嗤哼一声,“得了你,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我是不知道你究竟为什么来,总之……你在这儿,我觉得不方便,不自在,所以……哪怕是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面儿上,都拜托你,去别处找乐子吧!” 凤拾遗眼底闪过一抹阴翳,面上的笑却是又灿烂了几分,“闻歌,你这话却是让我伤心了。看来……你是觉得我这些年冷落你了吧?可分明是你,总拒人于千里之外……好吧!说这些话,都无济于事,无论如何,我现在知道错了,我这不是开始改了吗?总之,我的未婚妻在这里,我自然也该在这里。” 未婚妻?云懋是早前就知道的,还好说,云珏却是剑眉一蹙,扭头往顾轻涯看去。 顾轻涯亦是眸光一厉。 就是闻歌,也是脸色一变,下意识地便略带仓皇地往顾轻涯望去,而后,便是促声道,“你胡说什么呢?我们是曾经有婚约,不过,我不是已经与你解除婚约了么?我如今,可不是你的未婚妻。” “解除婚约?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凤拾遗语调淡淡,却是摆明了要装傻到底了。 “你……”闻歌气结,咬牙从齿缝间挤出一个字,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了一口气,才又能平缓地开口道,“你的记性可没那么差,我知道你是在故意装傻呢,不过,装傻也没用。我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你若不记得没关系,我不介意,好好提醒你一下。” “哦……”凤拾遗拉长尾音,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说的,是你那日说的气话啊?我说闻歌,我怎么可能将你的气话当真了呢?你我青梅竹马,我们的婚约,是家里长辈亲自定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哪里是你一句气话就能轻易解除的?我可不承认。” “你……”闻歌脸色几变,瞪着他,瞪得眼角发酸,但凤拾遗都只是神情不动地笑望着她,闻歌便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目光一转,闻歌则不再与他纠缠,“我懒得再与你多费口舌,总之,在我这里,我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你与我,除了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已经再没有其他任何关系。至于你要如何想,如何做,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只一点,不要影响我,否则,便别怪我不念旧情。”话落,她扯了顾轻涯,转身便走。 凤拾遗倒也未追,只是目送着闻歌拉着顾轻涯气冲冲地走远了,他回过头来,重瞪着一双眼看着他的云家兄弟,笑着一掀唇道,“还未正式打招呼呢!在下凤拾遗,两位云兄如何称呼?” 闻歌拉着顾轻涯一路疾走,直到远远地躲开了凤拾遗他们,闻歌这才缓下了步子,只是,却是急切地望向顾轻涯道,“顾五!你别听凤拾遗瞎说,我们的婚约当真已经是不算数了。我做了的决定,就算是寒朔在这儿,也没有办法改变的。而且,哪怕是寒朔在这儿,他也会支持我的。不!就算是我爹娘在世,在这件事上,也绝对不会逼迫我。”对于这点,闻歌很有信心。 可是,说了半天,却见顾轻涯只是沉定着一双眸子,静静看着她,却是不置一词,那双眼睛深幽得,看得闻歌忍不住心慌。 她急得都快要跳脚了。“你怎么不说话啊?难道你还是不信我么?” “好了!好了,闻歌!我没说不信你!”顾轻涯终于开了口,抬起手来,轻轻握住了闻歌的肩头,就是这轻轻一下,闻歌的情绪悄然平复下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他望着她,沉静,但却从容,眼里的神色一如从前,闻歌这才确定,他说的是真话。 “闻歌,我们既然决定了要彼此携手,我便是想要与你长长久久,一起走下去的,走上一辈子。一辈子那么长,我们会遇到多少的难事?艰难险阻,生死离别,这些,我觉得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携手度过。我最怕的,还是那些可能会有的误会,与争吵。所以,闻歌……”他扣在她肩头的双手,又紧了紧,目光幽深,但却专注地胶着在她脸上,直直望进她的眼中,“你答应我!无论什么时候,我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都要说出来,都要及时的沟通,不要让误会,毁了我们的一辈子。” 顾轻涯的郑重其事,闻歌明白了。所以,她亦是望着他,认真,但也坚定地点了点头。 顾轻涯沉肃的脸上这才展出一缕笑,扣在她肩上的手转而将她往自己这方一拉,已是牢牢锁抱住,“所以……昨夜的事,我都与你解释清楚了,往后,绝不可因为这个再与我别扭,更不能存了心结。等到此间事了,我禀明了师父,我们便成亲吧!” 闻歌一愣,有些不明白事情怎么突然就转到了这里?从他怀里抬起头,瞠大了一双黑金色的眼瞳看着他。 顾轻涯低头望着她,眼里带着无奈的笑意,然后,倾身,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吻。 闻歌怔怔抬起头来,刚好瞧见阳光从他头顶倾洒下来,落在他眼中,熠熠生辉。 “傻姑娘。”顾轻涯又是低声这般唤她,“你若是再如昨夜那般,多邀请我几回,我可不敢保证,还能回回都拒绝你。所以……还是早些成亲的好。” 他的嗓音瓷沉中似是带了无限的魅惑,让闻歌的心尖一阵颤麻,她恍恍惚惚间,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上却是瞬时飞下了两朵红云,不好意思地躲开他有些热烈的目光,低声道,“但……我成亲,必须得先找到寒朔再说……” 顾轻涯怔了怔,他方才倒是将这事儿给忘了,“这是自然的。所以……你得答应我,等到找到了破日神君,你便嫁给我,好吗?” 闻歌望着他,嘴角轻轻牵起,而后,点了点头,许下承诺,“好。” 被凤拾遗这么一打岔,两个时辰,倏忽便过。 等到顾轻涯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拉着闻歌回到清风明月瀑布前时,蜃楼秘境的入口,刚刚被打开,几人收拾好了要带去的法器,随着其他参加比试的人,一同,进入了那道漩涡之中。 379 听我的 “这里……就是蜃楼秘境了?也太普通了吧?”穿过瀑布中那个漩涡的同时,面前的景象已经随之一变。 待得再度脚踏实地时,闻歌四处看了看,只觉得身处一片极为普通的山林之中,倒是让以为会看见什么不同寻常的闻歌略有些失望。 “蜃楼秘境既然是郇山数代人的心血,便必然不会如表面所想那么简单,即便那些凶险的阵法和凶兽都被关闭了起来,我们也千万不要大意。”云珏作为大师兄,自然又是免不了训诫。 闻歌撇了撇唇,顾轻涯和云懋却都是点头,“大师兄说得是。” “只是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进了蜃楼秘境之后,自然就是各派的弟子聚在一处,不过一会儿,便已各自走开了,这里,居然只有他们几人在了。 “大哥,找伏魔剑和护送伏魔剑时,你都是有参加过的。我们当中可就只有你最了解伏魔剑了,这蜃楼秘境我们却是从未来过的,只能从伏魔剑入手了,你看……我们该从何找起?”既然他们的目的本就是伏魔剑,这也算是去繁存简了。 “是啊!至少得决定往哪边走吧?”闻歌亦是望了望四周皆是普通到看不出什么区别的山林道。 “伏魔剑之所以名为‘伏魔’,便是因为它正气清明,能可魔心,就算是魔尚且怕它,一般的山精妖怪自然更不敢随意靠近它。”云珏淡淡道。 “这么说,只要顺着那些山精妖怪都避开的方向去,那便不会错了?”闻歌双眼一亮,顿悟得极快。 “可是你们别忘了,这里毕竟是蜃楼秘境,这是人创造出来的世界,这里的规则未必同外界一样。是不是有一般的山精妖怪且不知,就是有,也难保没有被关起来了。”顾轻涯却是没有他们那么乐观。何况,他们能想到的,别人自然也能想到,若是这伏魔剑要找起来这般容易,那这试剑大会,又还有什么意义?还说要历练他们呢! “那怎么办?”闻歌本来以为他们已经找到方向了,哪里晓得被顾轻涯三言两语又打回了原处。 “谋定而后动吧!这样,小师妹和阿懋暂且留在此处,我与小五先四处看看情况再说。”云珏很快有了决定。 几人皆是点头,既然决定了,那便事不宜迟,顾轻涯和云珏便是一同进了山林之中。 待得两人一走,云懋便双眼发亮地朝着闻歌招手道,“闻歌快来!” 闻歌翻了个白眼,“知道啦!用不着你催!”话是这么说,闻歌脚下却是不停地快步走到了云懋身边,黑金色的双瞳一厉,道,“帮我护法。” “知道啦!若不是你坚持不想将你会溯术的事告诉我大哥和父亲,哪里会用得着这样麻烦?”云懋抱怨道,却原来是顾轻涯和云懋、闻歌三人一早就商量好的事情。 他们此次进蜃楼秘境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找伏魔剑么?这伏魔剑也是东西,而找东西最在行的是谁?不就是闻歌么? 所以,何必舍近求远? 要帮顾轻涯找东西,闻歌自然是没有二话,只是,她唯一的要求便是,她不想太多人知道她会溯术之事。 其实,云懋也知道,那是因为她并不信任云萧然和云珏的缘故。其实,云懋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他与小五,跟闻歌是经历了多少的生死一刻,才换来了闻歌的信任?闻歌,本就是一个看上去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实则戒心极重之人,她看上去与你嘻嘻哈哈,其实,与你中间,却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她若不愿意,你自然看不清她。 只是,云懋虽然能够理解,但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得劲儿,毕竟,感觉闻歌是在防着云萧然和云珏,而且毕竟,他们,是他的父兄。 云懋这才有了方才的那一句抱怨。 不过,正如云懋能够理解闻歌一般,闻歌也能理解他的表现。 所以,闻歌没有放在心上,甚至好像根本没有将他方才那句话听在耳里一般,已经盘腿坐下,深吸一口气,宁心静气了。 只怕顾轻涯和云懋方才还在想着怎么支开云珏呢,结果他便自己提议走开了,这倒是瞌睡遇枕头,敢情好。 闻歌一边想着,一边已是将手贴向了旁边的一棵树干。 这里,既然是入口处,虽然那漩涡已经消失不见,但只要从这儿路过的人,都必然会在此处留下痕迹,所以……她与顾轻涯一早便决定,从这里入手。 云懋见闻歌已经入定,亦是提高了警戒,四处查看着。一是怕有什么突发状况,二,更是怕小五没能拖住大哥,在关键的时候回来了,若是刚好撞见闻歌在施溯术,那么,不只他们答应了闻歌的事要食言,就是要如何向他大哥交代这些种种也就够让他们头疼了。 所以,云懋很是尽心,不得不尽心。 这一尽心,他便不由紧绷了心弦,额角便是沁出了冷汗,渐渐凝结成珠,好在,还没有滚落的时候,闻歌便已睁开眼来了。 云懋轻吐一口气,心弦一松,凑上前问道,“怎么样了?” 闻歌一边起身,一边抬手指了右前方的一条小径道,“朝那个方向。”这树干虽然伫立在此处必经之路,但来往路过的,它也只能见到罢了,哪里有多么深刻的记忆?它的记忆并不深刻,闻歌又哪里能借由它,感受得多么真切?能够确定一个方向,已经是不错了。 云懋显然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并未对这个差强人意的结果觉得有什么不满,反倒是点了点头道,“有了方向就好。等到大哥和小五回来,我们就过去……” 话还未说完,已经有脚步声渐行渐近,两人扭头看了过去,果然瞧见云珏与顾轻涯联袂而来,两人匆匆对望一眼后,便是忙迎上去道,“如何?” 云珏摇了摇头,一筹莫展,“大家各自为政,一时间,朝各个方向去的,都有。”所以说,要随大流,也是随不了的,这四面八方,他们总得择一个方向,至于择哪里,却是至关重要了。 “既然大师兄也没有个定向,那咱们这回就听云二的吧!”闻歌宣布。 “听阿懋的?” “听我的?” 诧异的,不只云珏,就是云懋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380 示警声 闻歌却是哈哈一笑道,“对啊!云二说,走这边。”闻歌抬手指了指方才她已经指给云懋看过的那条小径。 顾轻涯见状,轻一挑眉,看来,他们已经做到了。 云珏却还心有疑虑,“为何要走这个方向?可是有什么依据么?”他问,这回,目光却是落在了云懋的身上。 云懋的额角绷得死紧,依据?他也想要问问是什么依据呢?想到此处,目光已经是朝闻歌扫了过去,他倒是不稀罕领她的功,只是想看看,她要如何圆这个话。 却没有想到,他完全是为闻歌多虑了,闻歌既然敢这么说,自然便已有了应对之策,这不,不慌不忙便是替云懋答道,“大师兄快别追问了,二师兄只怕是不好意思答的。我早前也是不知道,二师兄居然对小曲这般用情至深,竟连小曲身上的味道都记得一清二楚,他很确定,郇山的人,是从这个方向去的。”纤纤素指复又指向方才的那个方向,闻歌的谎话那是信手拈来,熟练得让人听不出半点儿破绽,倒是听出了满腔的尴尬。 莫名其妙被深情了的云懋很尴尬,才知道自己弟弟居然情根深种至此的云珏也是尴尬了,咳咳了两声,却是道,“如此,我们便走这个方向吧!” 这一句话,倒是让云懋和顾轻涯都是震惊了一回。他……怎么这么轻而易举就答应了?难不成……闻歌胡诌的那番话,他竟信了? 只有闻歌,并不意外,并且得意地挑眉笑了。 “好了,走吧!”不管几人心中作何想,云珏也是个雷厉风行的,加之,他们此行,本就是要比谁先寻得伏魔剑,他们早前已经比不少人晚了两个时辰,已是耽搁不起了,必须迎头赶上。 话落,他已是迈开了步子,朝着闻歌指得那条小径,大步流星走了过去。 云懋望着他的背影,仍觉难以置信,“大哥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大师兄对方师姐情深意重,也是能够闻到方师姐的味道,就是往这边去的,只是他不好意思说,如今不过是顺势而为呢?”闻歌耸肩笑道。 惹得云懋瞪她一眼,她却是毫不在意地呵呵笑。 “好了,闻歌,别说笑了。”顾轻涯沉声打断两人眼神的交战,“不管怎么说,大师兄没有多问,而且朝着我们指得方向去了,这便没有错,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也没有必要多想,走就是了。” 往前走了没多远,便听得一声欢快的呼唤,“闻歌!”凤拾遗笑得像个白痴,朝着闻歌用力地挥手,“嗨!好巧!居然遇到了!” 都在蜃楼秘境,要遇上,也很容易吧?算不得巧,闻歌想。 想是这么想,闻歌却是直接没有理他,便是转过了头去,她是不知道凤拾遗的想法,不过在她看来,既然都已经决定解除婚约了,那么,不该有的纠缠,还是尽早结束的好,否则,累人累己。 凤拾遗倒是半点儿没有被闻歌的态度打击到,仍然笑得灿烂无比,而且,也就是打个招呼,便算完了,并没有凑上前来,仍然是乖乖地与其他四个玄墓派弟子一道,不一会儿,过了一个岔道,玄墓派向左,他们向右,分道扬镳。 又走了半个时辰,又遇上了另外一个叫做“灵桑”的门派,都是道友,平日里也都是师兄师弟的叫着,进了这蜃楼秘境,虽然是心照不宣的竞争对手,但该有的面子工夫还是要做的,拱手问好,而后,各有各的,互不搅扰。 如此,又走了约莫两刻,身后某一处突然传来一声不太明显地鸟雀鸣叫之声,闻歌便是一停脚步,猝然回头往后看去。 可是身后,除了好似看不到尽头的密林在渐渐暗下的天色中愈发显得诡谲之外,她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了?”时时刻刻关注着她的顾轻涯自然最早发现了她的举动,走上前轻声问道。 “没什么。”闻歌愣了愣,然后摇了摇头,“走吧!”回过头来,走了两步,她神色间却还是有些怔忪,又再度停下了步子。 顾轻涯似是看出她有些不对劲,跟着停下步子,而云珏和云懋兄弟俩见他们没有跟上来,也跟着回转了过来。 闻歌敛着眉,似在思索,片刻后,才有些踌躇地道,“方才那一声……是凤拾遗在跟我示警。” 示警?三个男子皆是一怔,继而面面相觑,目中皆是惊色。 “可是……不是说,这蜃楼秘境之中虽然会有些刻意布置的阻碍,但危险的阵法和凶兽都已关闭了吗?那点儿阻碍应该不至于让他示警吧?”闻歌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凤拾遗的能耐,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清楚吗?他可是上古天族与半神凤族的骨血,这世间,能奈何得了他的人,少之又少吧?这么一想,闻歌对自己的猜测又坚定了两分。 “我知道了。凤拾遗这个人最无聊了,他一定是故意的。我刚才没理他,所以,他便特意用这示警引了我们前去,好出一口气。他最幼稚了,以前也没少干这种事儿。好了,别管他了,我们继续走吧!可别因为他,耽搁了脚程。”说着,却是迈开了步子,但唇角,却不自觉地抿紧了。 “等等。”经过顾轻涯身边时,却是被顾轻涯一把拉住了手。 顾轻涯与云珏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明白的眼神,这才望向闻歌道,“你的意思是,凤拾遗常用这示警声与你玩笑?” 闻歌皱眉,“这倒没有,只是,他自来是个没正经的,玩儿心又重,倒是常出些类似的幺蛾子,只是,往常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我便也从未与他计较过……这示警声,却还是头一回。”说到这里,闻歌陡然咬唇,方才就一直盘旋在心里挥之不去的不安又兜绕了上来,像是一只怪爪,陡然便是掐住了她的心,让她难以呼吸。 她抬起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了顾轻涯的手,“你说……凤拾遗不会真遇上什么危险了吧?” 顾轻涯目光微黯,抬起手安抚似的拍了拍闻歌的手背,“现在还不知道,不过,我听你的描述,还有我自己的观察,凤拾遗看上去不是一个不顾大局的人,所以……我们还是去看看才好,你说呢?大师兄?” 381 遭变故 “是该回去看看!走吧!”闻歌本以为云珏不会轻易同意的,至少,不该如同现在这般,连犹豫也不曾,就应得这般干脆。 毕竟,对于云珏而言,无论凤拾遗也好,甚至是她赫连闻歌也罢,都是毫不相干的人,而他现在身上背负着任务,承载着师门的荣辱,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可是,云珏的反应却是全然出乎了闻歌的意料,在被顾轻涯拉着疾走几步之后,闻歌才堪堪回过神来,她想,她有些明白顾轻涯这么敬重他大师兄的原因了。 怀着有些莫名不安的心绪,几人沉默而快速地走起了回头路,不一会儿,便到了早前与玄墓派弟子分道扬镳的岔路口,毫不犹豫地朝着左边的岔道快步而去。 “等等!”走了约莫两刻钟的光景,天色已经是彻底暗了下来,密林内的光线已是晦暗不明。闻歌的眼力没有那么好,不过她的手被顾轻涯紧牵着,所以,没有半点儿的畏惧。 却没有想到,走在最前方的云珏却是突然刹住了脚步,并且伸长手臂挡住了他们。 “怎么了?”闻歌心系凤拾遗的安危,难免有些急切。 “血腥味。”顾轻涯皱着眉,沉声宣布。 闻歌的心,却是为之一沉。 略停了停,云珏也好,其他人也罢,因为骤然闻见的血腥味儿,所以都提高了警戒,将法器紧提手中,小心地探出了步子。 走了没几步,便见得地上一滩血迹,并且有拖曳的痕迹。 顺着那拖曳的痕迹,几人一路寻到了草丛里,果然寻到了一具尸体,穿的是白袍灰纱。果真是玄墓派的弟子,倒是不是凤拾遗。 闻歌几不可见地轻轻松了一口气。 那边,云珏已经蹲下查看起来,那人已是断了气,再无生机了。 “大哥,你看!”云懋眼尖,指着那人的袖子道。 因为穿的是白袍,所以,很是清晰,那袖子上有一道爪子的痕迹,四趾,长而尖利。 “难不成……是什么凶兽攻击了他们?不是说,这蜃楼秘境中所有的凶兽都已经被关起来了吗?”闻歌一脸得狐疑,下意识地便是抬头望向顾轻涯。 后者却是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并不一定就是凶兽,也有可能是像凶兽爪子的利器,现在还没有办法下结论。但不管是什么,我们显然,已经处在危境之中了。”顾轻涯说着,望向了云珏。 云珏已经站起了身,他自然明白顾轻涯的意思,若只是寻常的比试,要寻到一件东西,如同早前所说,也不过论个输赢罢了,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现在……死人了。不管杀人的,是兽,还是人……这蜃楼秘境,都已经不再安全了。 “还有……其他的玄墓派弟子呢?去了哪儿?”是生,还是死?因为顾及闻歌的情绪,所以云懋的话语未尽,但意思,谁都能听得明白。 “这就是当务之急了。只有找到其他的玄墓派弟子,我们才能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云珏抬手将那玄墓派弟子未来得及合上,死不瞑目的双眼轻轻合上,缓缓站直了身子。 “你可能与凤拾遗联系上?”顾轻涯扭头问闻歌。 闻歌摇了摇头,恍惚间,她才想到,她与凤拾遗之间,从来都是凤拾遗找她,她偶尔一次找他,去了上次那个竹楼,总能找到他,而她不管在什么地方,他总能找到她。 “这里有打斗过的痕迹,但却只有这么一具尸首。想必他们应该是逃了。不过……我们还得找到其他人,还有,切记从现在开始,我们都不可以单独行动,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云珏沉声吩咐道。 几人皆是点头,闻歌上前,在那个怀揣着为师门争光来参加试剑大会,却顷刻间便丢了性命的玄墓派弟子身前蹲下,轻轻为他理平了他胸口有些凌乱的衣襟,并且,擦拭去了他手上、脸上的血迹……做完这一切,她才缓缓站直了身子,“走吧!” 顾轻涯却是若有所思望了一眼她眼底的暗影。 几人还不及迈开步子,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那里是……”几人皆是扭头,满目惊色地望向被深浓的夜色笼罩的山林。 “正是方才灵桑派去的方向。”云珏脸上神色凝重,话落,几人便不用多说,皆是不约而同拔腿朝着尖叫声传来的地方奔去。 闻歌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顾轻涯他们也一样,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准备,可是真到了地方,瞧见眼前的情景,几人还是惊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血,又是遍地的血,在清冷的月光下,想是在泥土地上绽放了一丛血色的花,几具尸首横卧当中……云珏早和顾轻涯蹲下查看了起来,片刻之后,朝着对方摇了摇头。皆已是断了生机的。 事情的急转直下让他们几人都有意心力交瘁,说实在的,刚进来,就发生了这样的变故,别说云懋和闻歌了,就是沉稳如云珏,机警若顾轻涯,都还有些发蒙呢,横别说理出个什么头绪了。 “四处看看有什么发现,别走远了。”云珏道。 顾轻涯和云懋点头,而后,各自择了个方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顾轻涯已经迈开了步子,却又停了下来,沉吟了一瞬,转过头来,朝着发愣的闻歌招了招手,“过来。” 闻歌怔了怔,但还算听话,小跑步到了他身边,他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然后牵起她,继续迈开了步子。 “那里……有人。”走了几步,闻歌指着草丛中某一处道,一双黑金色的眼瞳略略瞠大了些。 顾轻涯也瞧见了,草丛里的,确实是道人影。 他挑了挑眉,牵着闻歌一步步挪了过去。 走得近了,便瞧清楚了,那蹲在草丛中的,是个姑娘,身上的道服虽然已经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但还是可以勉强辨认出,那就是灵桑派的道服。 顾轻涯与闻歌对望一眼,这么说,这个姑娘就是这场屠杀当中的幸存者了? 只是……那姑娘好似吓得不轻,双手环抱着膝头,不自觉地浑身打着颤,一张脸上半点儿血色也没有,白卡卡的,在这样充满血腥的夜色里,显得有些瘆人。还有她那双眼,没有焦距地落在某一处,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些什么,居然是一副惊吓过度,到有些精神失常的模样。 382 快疯了 顾轻涯与闻歌对望了一眼,交换了一个彼此都明了的眼神,闻歌点了点头,然后,缓缓走上前。 那姑娘也是一直木呆呆的,除了神神叨叨地说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好似根本没有察觉到闻歌的靠近一般。 直到闻歌小心翼翼在她旁边蹲了下来,然后,轻轻唤了一声“姑娘”,并且朝她探出了手去,那姑娘却像是被惊到了一般,蓦地停止了一切神叨的举动,骤然转过头来,那双黑洞洞的眼猝不及防的对视间,看得闻歌心头一颤。 她努力扯开一抹笑,放柔嗓音道,“姑娘,你别怕,我们……” 谁知,闻歌话还没有说完,那姑娘却是“啊”地一声尖叫起来,那尖叫声在这诡谲的暗夜里听上去很是瘆人,而且,突兀至极。 “姑娘,你别这样,我们不是坏人……”闻歌反应过来,连忙一边探出手去,一边忙道,顾轻涯也是连忙赶了过来。 那姑娘却是疯狂地往后退,嘴里嚷嚷道,“别过来,你别过来!别杀我,我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姑娘……我们是来救你的,你不要太激动。”云珏和云懋亦是听到了动静,赶了过来,瞧见这姑娘的样子,皆是惊得一愣,而后,云珏便是忙道。 可是,他的话,却是半点儿用处没有,反倒因为他跟云懋的到来,让那姑娘眼中的兢惧之色更重了,她甚至是双手捂紧了耳朵,“你们饶了我吧!不要杀我!我保证……我不会说出去,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 她语无伦次,说得是什么,云珏他们根本听不明白,而且,她手里有剑,一把滴着血的剑,这会儿被她拿在手里乱挥乱砍,已经是几近疯狂的举动了,这样,随时可能伤到别人和她自己。 一束银光从顾轻涯指尖射出,没入那姑娘的额间,她尖利的嗓音陡然一寂,因为惊恐而瞪得老大,越发显得黑洞洞,瘆人得厉害的眼睛慢慢平和下来,然后,她手里的剑一松,跌落脚下的泥土之中,眼皮随即耷拉下来,身子亦是跟着一软…… 边上的闻歌在察觉到顾轻涯的举动时,便已心有所感,如今,一见这般情形,连忙上前扶住姑娘昏睡过去,而软塌塌的身子。 尖利的喊叫沉寂了下来,顾轻涯轻轻舒了一口气,转头对云珏道,“我看她是受惊过度了,人也不清醒,现在问什么只怕也是问不出来的,倒还不如让她先冷静冷静。” 云珏点了点头,“你处置得对。她怎么样?”后面这一句却是问正在帮着那姑娘把脉的闻歌的。 那姑娘的半个身子都倚在闻歌身上,而闻歌的手却搭在她的腕脉之上,正低垂着眼,在全神贯注地为那姑娘把脉。 听到云珏的问话,闻歌抬起头来,轻轻摇了摇头,“脉相有些紊乱,不过好在,并无性命之忧,休养些时日便可痊愈了。”身体上的伤倒是容易痊愈,可是,这亲眼瞧见同门惨死眼前的心病,却只怕难以治愈了。 但云珏还是舒了一口气,“那就好。这会儿天色已晚了,咱们先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吧!” 几人点了点头,目前,也只能这样了。 找了个避风的山坳,云珏和顾轻涯仔细地布好了结界,将那昏睡的姑娘安置好后,顾轻涯却提出要去寻些吃的。 云珏并不是很赞同,毕竟,这儿一连死了几个人,他们却连头绪都没有摸着,现在还去找什么吃的? 云珏虽然没有说话,但他敛起眉心的表情落在顾轻涯眼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顾轻涯也有他的坚持。 “大师兄,今日从早上吃了早膳出门到现在,我们都是水米未进,阿懋我们几个大老爷们还好说,可两个姑娘呢?闻歌可是饿不得肚子的,还有……那姑娘的伤,也需要采些草药。” 云珏目下微闪,沉凝着双目若有所思,片刻后,终于是点了点头,“好吧!我随你一道去。” 顾轻涯倒是没有为难,大师兄能够同意,已经很不错了,跟着,也不过是担心他的安危了。 交代好云懋和闻歌千万小心,两人便走了,临去前,又加了一道隐形屏障,将闻歌他们,隐没在了这暗夜深林之中。 顾轻涯和云珏一路都是谨慎,只是,却出乎意料的,一路太平,并未遇到他们以为会遭遇的危险。很快,便寻到了能够暂且填饱肚子的食物和止血疗伤的草药。 回程的路上,两人都要放松了许多,就连步履间,也不若早前的沉重。 “方才……谢谢你了,大师兄!”眼看着他们歇脚的山坳处,就要到了,顾轻涯对着走在身边的云珏,轻声道。 云珏挑眉,停下步子,转头望向顾轻涯道,“谢我什么?” “谢大师兄方才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问,便同意我们回去一探究竟。”顾轻涯眼神清明,那个时候,他们明明可以不走回头路的,毕竟,对于旁人的安危,他们没有太多的义务,何况,本就是竞争对手,其他人出事了,对于他们来说,未必就是坏事,不是吗?可是,他知道,闻歌心系凤拾遗的安危,这与她心里是谁没有干系。 她与凤拾遗从小一起长大,就算没有了那一纸婚约,还有那么多年的情谊在,她怎么可能不顾凤拾遗的生死? 她那个时候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说服自己罢了。可是……顾轻涯了解她,知道她心里放心不下,若是凤拾遗果真出了什么事,她只怕就要愧疚一辈子,而那,决计不是顾轻涯愿意看到的。 所以,他那个时候,当机立断便决定回去。电光火石间,他想了很多理由来说服大师兄,却没有想到,那些理由都没有用上,大师兄便答应了他们。 云珏显然没有料到顾轻涯谢他的是这件事,愣了愣之后,倏忽扯了扯嘴角,“小五,我可不是为了你,才决定回去的。而是我确实觉得当时的情况,我们需要回去,事实证明,我们也确实回去对了,不是吗?” 顾轻涯恍然,都是选择回去,可他与大师兄是截然不同的原因吧?大师兄是为了正义,为了大局,而他,不过是为了他的私心,为了他的小情,只是为了他的心上人。 383 你不醋 见顾轻涯沉默着,眉宇轻敛,云珏目下轻闪,抬手拍了拍顾轻涯的肩头道,“小五,别想那么多!你不是我,用不着背负那么许多。人生本来到处都是岔路,处处皆需取舍,端看你舍什么,得什么罢了。只是,割舍总免不了会痛,我痛过,所以,总想着,能够让你们少痛些,那便少痛些,没什么不好。” 云珏说着,嘴角略带了一丝苦涩。 而顾轻涯敛下眸子,望着云珏,遮掩了眸中的异色,只淡淡一笑道,“多谢大师兄。” 云珏笑笑,没有说话,男人之间,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彼此明了,那便够了。 回了落脚的山坳处,草草吃了些野果子,勉强果了腹,今日发生的事委实让人心头轻松不起来,几人谁都没有闲谈的兴致,也不知明日还要遇上什么事,所以,云珏宣布让大家养精蓄锐,也是没有人有异议,各自偎着火堆捡了个地儿,闭目休憩。 四野里,很安静。静到整个山林间好似都听不到半点儿虫鸣鸟叫之声,只隐约能听见风吹叶动的声响,还有火堆里偶尔爆出火星的“噼啪”声。 “怎么?睡不着吗?”顾轻涯扭头看着倚在他肩头,却似没有半点儿睡意,仍然圆睁着一双眼,望着火堆发呆的闻歌。 “嗯。”闻歌轻轻点了点头,神情恹恹的,倚在他肩头,没有动弹的意思。 “在担心凤拾遗?”顾轻涯轻声问道。 “是啊!”闻歌应得干脆,“他这个人虽然爱显摆,话又多,比个女人都要爱漂亮,又总是喜欢穿得孔雀似的不说,还总爱像只公孔雀似的到处开屏惹桃花,身上毛病一大堆,但是吧……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他分得清楚轻重,他知道我会担心的,所以,就像那时会给我示警一样,他也会想办法联系我的,可是……到现在也没有消息。”闻歌虽不是那杞人忧天的性子,到了如今,也不得不多想一二。 “也许……是有什么难处,一时联络不上也是有的。你就不要多想了,以他的灵力,这世间能奈何得了他的,屈指可数吧?所以,他一定没事的,别担心。”顾轻涯轻声缓语地劝慰道。 “这世间哪里有绝对之事啊?我从前也一直以为寒朔天下无敌呢!可你看看,他这一失踪就是整整三年,我虽总不愿往坏处想,但有的时候也怕他已经……”摇了摇头,闻歌知道顾轻涯是故意宽慰她来着,但心里的担忧,却是没有办法放下。 只是,说着说着,她陡然想起了什么,蓦然抬起头望向顾轻涯,急急地道,“你别误会啊!我担心凤拾遗可不是因为还挂念着与他的婚约,我只是……” 见她那怕他误会的着急的小模样,顾轻涯心中欢喜,不由弯唇笑了,到底舍不得她忧急,不等她说完,便是笑着打断她道,“你只是放不下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担心他罢了,我都知道的。”对上闻歌的目光,他还是笑得眼眸如星,“闻歌,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清楚你对我的心,所以,我不会胡乱误会的。” 闻歌心里舒了一口气,嘴角控制不住地弯起,本来一直沉甸甸的心因而放松了不少,小声嗫嚅道,“还以为你会吃醋呢,居然这么大度……”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蓦然警觉地抬起头来,黑金色双瞳怀疑地瞅着他,“你方才的话里,该不是话里有话吧?你可有那青梅竹马呢!” 顾轻涯一愣,继而哭笑不得,抬起手指轻戳了一下闻歌的脑门,“好了你!赶紧睡吧!你看,脑子都不清醒了。” 闻歌张嘴,还想说什么,嘴唇却已被他修长的手指压住,他眯着眼,威胁她,“你再开口,我有的是办法让你闭嘴!” 闻歌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下意识地连忙瞥向不远处合着眼,好似已经睡着的云珏和云懋兄弟俩,“你疯啦?”她小声道,但耳根与脸颊却已经爆红,那热度,怕是都能将鸡蛋给烫熟了。 顾轻涯一双眼被笑意染得晶晶亮,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好了,睡吧!” 被他这么一通闹,闻歌的心情松快了许多。这心情一松快,倦意便是涌了上来,她掩唇打了个哈欠,重新乖乖倚回他的肩头,睡意翻涌上来,眼皮发重,她倒也没有强撑着,顺势耷拉下眼皮,没一会的工夫,意识便已被浓浓的睡意淹没,混沌过后,已是沉入梦乡。 听见肩头传来的轻浅均匀的呼吸声,顾轻涯扭过头去,瞧见她睡得香甜,他双眸微微一黯,抬起手,轻轻笼了笼她腮边的发丝,几近自语一般轻声道一句,“睡吧!好好睡!” 轻柔,但却灼热的吻轻轻印在她额头,睡梦中的闻歌也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竟是弯起了唇角,笑如上弦月。 这一觉,也确实睡得好,只是,有个好的开始,却没能有个好的结局。 美梦,终结在一声尖叫之中。 “啊——”凄厉的尖叫声划破耳际,闻歌迷迷糊糊睁开眼来,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顾轻涯从肩上推开,而他,已经拔腿往身后跑了去。 闻歌也瞬间清醒过来,连忙跟着望了过去。 “你别激动,先将剑放下,别伤了你自己。” 入目所及的画面有些奇特,昨夜那个灵桑派的姑娘已经清醒了过来,可是,这会儿手里却拿着一把剑,剑尖直指着正在她面前劝诫的云珏与云懋兄弟俩。 方才,说那话的,就是云珏。只怕,他们觉得这姑娘是被吓得失心疯了吧? 可是……闻歌的睡意顷刻间跑光光,望着那女子盛满兢惧,甚至因愤恨而充血的双眼,却是清明一片,闻歌便知道,这一刻,她是清醒的,至少,比昨晚清醒了不知多少,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甚至,闻歌也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歌叹息一声,站起身来,这件事,她还没有跟顾五说,也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解决,可眼下的情况,不解决是不行的了…… “这位师妹,你先别激动。都过去了,你不必害怕,你现在安全了,来!先把剑放下,小心伤了你自己……” 384 无对证 云懋与云珏和顾轻涯交换了一个眼神,取得了共识,由看上去最是可亲的云懋笑嘻嘻,放柔了嗓音,说着哄人的话,吸引那姑娘的注意,而云珏和顾轻涯,则悄悄地绕道两边,想要趁机将那个姑娘手中的长剑给取下。 谁知道,那姑娘半点儿没有被哄住,反倒是低低笑了起来,笑得眼中红湿一片,“你们在我面前演什么戏呢?你们以为,你们现在装作一副好人的样子,就能骗了我?你们当我是什么人?别在我面前演戏了!不管你们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都不会让你们如愿!我虽不见得能杀了你们,为我的师兄师姐们报仇,但我也绝不会与仇人为伍。” 这姑娘所说的话,完全不在顾轻涯几人的意料之中,对望一眼,神色间皆是茫然与疑虑。只是……姑娘话里的意思,他们也不是听不明白,只是觉得有些天方夜谭罢了。 最后,云懋两手一摊,笑道,“这位师妹……那个……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这姑娘是眼神儿不好,还是当真被吓得失心疯了?这是真将他们当成了残害她同门师兄师姐的仇人了不成? “师妹,你看清楚了!我们不是坏人!哦!你可能不认识我们,我们是沧溟云家的弟子……” “我当然认识你们!化成灰我也认识!”那姑娘咬着牙,眼里的愤恨化为刀剑,从眼中射出,嗖嗖地,想将他们几个一并射个对穿。 “认识啊?认识那就更好说了。都是自己人嘛,有什么误会可以先说清楚,对不对?”云懋一边说着,一边迈开步子,试图靠近。 “你别过来!”那姑娘厉喝一声,同时,已是将长剑举起,不由分说,紧抵在了颈间。 “诶!你干什么!”云懋吓得连忙止了步子,“你别冲动啊!我不过来就是了!” 那姑娘眼里的泪淌成了串儿,神情绝望而倔强,“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我活着,不是为了苟且偷生,只是想要揭穿你们的罪行!可是……你们显然不会让我如愿!既是如此……”姑娘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神情温软了一些,喃喃道,“师兄,师姐……你们原谅青青,青青没法替你们报仇了!但青青绝不会苟且偷生!”话落,在抬头望向云懋时,眼中的恨,已是化为了利箭,直射而来,她咬着牙道,“我杀不了你们,至少……我可以杀了自己!” 说罢,她手中一用力,那锋利的剑刃便已抵进了她的皮肉,一霎血红…… “住手!”云懋吓得心胆俱裂,下意识地狰狞喊道,一时间,却是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作何反应。 电光火石间,近旁一道白光射了过来,撞偏了姑娘手里的剑,她晃神时,一道身影已经欺到她身边,抬手便是照着她颈后一砍,姑娘眼前一黑,身子便已软倒,被云珏扶住,然后,轻轻放在了草地上。 而刚才那一束白光,却是顾轻涯的杰作。 在云懋还在想着能够劝阻那姑娘的时候,顾轻涯和云珏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强硬的手段,直接将她打晕了了事,只怕,也是看出来了,这姑娘眼神清明,就连恨也分明,而并非什么被吓得神志不清,失心疯之类的了。 闻歌缓缓走近的时候,心里也是暗暗忖道。 大大松了一口气的,却是云懋。“天呐!真是吓死个人了!”松了一口气不说,还夸张地拍了拍胸口,继而,又是疑惑地一皱眉,抬手指着草地上不省人事的姑娘道,“她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竟将我们当成杀人凶手了不成?她是不是疯了?” 顾轻涯和云珏皆是沉敛着眸色,若有所思。 云懋却是沉不住气,“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我看她没有疯!”顾轻涯沉吟片刻后,终于开了口,却是语焉不详的这么一句。 “哈?没有疯?没有疯她说我们是杀人凶手?我看……那些人没准儿就是她杀的,只是我们倒霉刚好撞见了,她便索性将罪名推到我们头上,让我们帮她背锅才是真的。”云懋嗤笑一声,总觉得事情的发展很不好。 顾轻涯却是悄悄望了闻歌一眼,但现下,云珏在场,顾轻涯纵有满腹的疑问,却也问不出口,只能压在心底。 云懋见几人都是沉默着不开口,他就受不了了,“现在到底怎么办,你们倒是说话啊?这人总不能一直让她昏睡着吧?她一旦清醒,在旁人跟前那么一乱说,死无对证的,我们就是跳到黄河,那也洗不清了。”云懋真是不明白,都现在这个节骨眼儿了,他们一个个的,怎么就还能这么冷静呢? “暂且让她昏着吧!我们……还是先找到玄墓派的其他弟子再说!”云珏是真正的冷静,很快,便已决定了该走的路。 云懋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但事到如今,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了。同样遇袭的,还有玄墓派,与灵桑派不同,他们只找到一具尸首,剩下的,还有四个人生死不知,若是他们都还活着,找到他们,他们就还可以证明清白,否则,就真是有口说不清了。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闻歌笑呵呵地提议道。 “什么法子?”云懋双眼一亮,若是闻歌没有那么被动的法子,那不是更好么? 闻歌眼中闪着光,“杀了她啊!不让她乱说话就是!那才叫真正的死无对证!”一摊手,说得那叫一个轻松自在。 却是听得云懋一张脸瞬间扭曲,“我真是……我真是……”握了握拳,但顾轻涯山一般杵在闻歌身边,他的拳头怕是比不上小五的硬,所以,握了握拳头,云懋终究是没能挥出去,只是恨恨地挥了一下空气,咬牙道,“我真是蠢,怎么就信了你?” 闻歌吐了吐舌头,你可不就是蠢么? 云珏蹙了蹙眉心,“好了!别闹了!我们得立马出发去找玄墓派的人了。只是……”瞄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姑娘,云珏面有难色,然后,很快就有了决定,“这样,阿懋和小师妹留在这里,看着这个姑娘,小五,你先与我去探探路。”在找到玄墓派弟子之前,他们先确保的,应该是自己的安全。 385 是陷阱 “大师兄!”顾轻涯这回却没有像之前那般对云珏的决定全无异议地听命行事,而是道,“我和阿懋交换吧!他与你一道去探路,我留下。”说着还看了闻歌一眼,倒是半点儿没有遮掩自己的心意,“把她一个人留下,我不放心!” “她怎么就是一个人了?不还有我吗?小五,你在无视我啊?”云懋不高兴了。 可闻歌高兴啊,她甚至控制不住地弯起唇笑,将心里的甜蜜从眼角眉梢漫溢而出。 云珏倒也不含糊,沉吟了一瞬,便痛快地点了头,“好!那你们万事小心!” “嗯。你们也是。” “诶!你们……”云懋见他们商量起事情来,完全撇开了他,这是几个意思?他可是二师兄啊二师兄,可比小五排行在前呢?他们也太不尊重他了吧?不行!他得找回他的发言权!云懋刚打定了主意,清了清喉咙,刚开口说了两个字,还没有摆出阵势,后领一紧,却是直接被云珏揪着,往后拖了去。 “诶!大哥!你做什么呀?快些放开我!大哥……我的好大哥!你放开我吧!我自己知道走的!大哥……” 瞧见云懋一路鬼哭狼嚎地被拖走了,那模样,说有多狼狈可笑,就有多狼狈可笑,就刚刚,他还想摆出他二师兄的架势来呢!这叫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吧? 闻歌一时忍俊不禁,“噗嗤”笑了一声,抬起头来,却对上顾轻涯深幽的凝视,她笑容微敛,叹息一声道,“你有话想问我吧?” “我们的默契真是越来越好了。这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顾轻涯还有心情说笑,顺便调笑了闻歌了闻歌两句。 可惜,闻歌朝着他撇了撇唇,不觉得好笑,也没有心情笑。 顾轻涯也随之敛起了笑意,正了神色道,“你看见了什么?”她早前为那个死了的玄墓派弟子整理仪容,还有昨夜为那姑娘把脉,他可不信,她什么都没做。不过,是因为她会用溯术的事,想对大师兄保密,她又没有说,他这才没有问罢了。但现在显然,不问却是不行的了。 闻歌自然知道瞒不过他,也没有想过要瞒他,所以,他一问起,她便爽快地点了点头,“没错!我是看到了,只是……我还没有想好怎么跟你说。” 顾轻涯眉心一攒,“你看到的……难道也是我们?” “没错!”闻歌叹息一声,“我还以为是我疯了。”而事实证明,她没有疯。 只是,当时从那具尸身和那位姑娘身上感应到的记忆太清楚明显,杀人凶手,确实是披着他们四人的皮囊,若不是闻歌确定他们没有杀人,只怕她自己都要怀疑是不是魔怔了。 顾轻涯得到了答案,垂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沉默不语。 闻歌小心望着他,却也不敢打扰了他,他自然心焦。若是按着大师兄他们的想法,只要等到找到玄墓派幸存的那几个弟子,就能够证明清白,可是……若是找到了他们,他们也说,是他们杀的人呢?那到了那个时候,就不是清白,而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看来……是有人针对沧溟云家布的局啊!你们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人家要这样煞费苦心置你们于死地?”闻歌摘了根草叶子,放在嘴里,无聊地咬啊咬! “他们的目的只怕没有那么简单吧!”沉吟了片刻,顾轻涯眉间的忧虑越聚越浓,那些人,既然能够跟着进到蜃楼秘境,在这里杀人,若是要将他们赶尽杀绝,只怕都不是难事,又何苦要扮成他们几人的样子,将这黑锅,栽到沧溟云家的头上? “不过……他们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当真是扮得惟妙惟肖,就是我自己,若不是我知道我们根本没有干过那些事,只怕我都要认错了。难不成,那些人都和雪姬一般,擅长幻化之术?”闻歌双目闪亮,好奇地道。 顾轻涯轻轻摇了摇头,“幻化之术说来简单,但真正精通之人,并不多。何况还一来就是四个?” “那……”闻歌更没有头绪了。 顾轻涯却是目下轻闪,不知想到了什么,却是匆匆打断闻歌道,“这世间法术千千万,说不定那些人就有什么我不晓得的法子也说不定。且不管他们是如何做到的,又是为何这么做,我们现下的处境,并不见得好。” “那我们怎么办?”闻歌知道他的意思,也懂他的担忧。 “现在……蜃楼秘境已经不安全了,也不知道师父他们,还有郇山的人是否察觉了这里已经混进了别的人。若是他们察觉了,却到了现在,也迟迟没有应对,那只怕是出了什么变故。若是没有察觉。那就更糟糕了。我们得想办法通知他们才行。”顾轻涯可不会觉得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只是试炼。若是拿人命来试炼,还有谁愿意参加什么试剑大会呢? “这个蜃楼秘境,是不是只能从外边打开?”闻歌对这些秘境,法阵之类的,还真是一窍不通。 顾轻涯摇了摇头,“据说,当年鬼刃曾只身入蜃楼秘境,用了不过三日的工夫,便破了当中所有的机关法阵,安然无恙地出去了,所以说,这秘境之中,一定有出去的通道。当务之急,我们得想法子脱困。”如今的蜃楼秘境,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试炼,而成了事关生死的囚笼,成了事关一派清明的陷阱,他们要挣脱这个困境,并不容易,但只能迎难而上。 “或许……我们可以多管齐下。玄墓派弟子、伏魔剑、那些假扮我们的人,甚至是郇山和其他门派的弟子,还有你口中,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当真存在,虚无缥缈的出口……我们都可以寻找……”闻歌触类旁通,一双黑金色的眼瞳闪闪发亮。 顾轻涯亦是惊怔,对啊!郇山弟子!“你说得对!这蜃楼秘境毕竟是郇山的地盘。他们说不定知道出口的事儿,就算不知,也应该知道如何联系外面才是。” 而且,一早放他们进来时,郇山剑派应该做好了应对突发状况的准备,而那个准备到底是什么,应该没有人比郇山弟子更清楚了吧? 这么一想,顾轻涯方才还觉得一片黑的眼前路,突然被扯开了一道口子,光亮,泄了进来。 386 救美人 “真是聪明的姑娘!”顾轻涯笑得开怀,将闻歌一拉,“啵”地一声,在她的额头上印了一记响亮的吻。 闻歌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弄得一愣,继而心里却是欢喜,只是,面上却是别扭着,没有露出来,反倒哼了一声道,“还是头一回听你夸我聪明,怎么听着就这么新鲜啦?”他往常可是最喜欢傻姑娘傻姑娘的叫她的,虽然,他唤她傻姑娘的时候,闻歌没有半点儿的生气,因为她感觉得出来,顾轻涯在唤她傻姑娘的时候,是满满的无奈与宠溺的,所以,那个傻姑娘的称呼,她反倒偷偷将它当成了他们两人之间亲密的昵称,这会儿,不过是别扭着,不愿承认因为他的一句夸奖,她心里便是不争气的,甜得软腻成了一团罢了。 她那副模样,惹得顾轻涯的心软乎成一团,低头又是在她额头啵了一记,“不管是傻姑娘也好,聪明的姑娘也罢,你……都是我的!”他的眼,一瞬不瞬专注地凝着她,手轻轻一个下滑,与她十指交扣。 这情话又是来得猝不及防,偏偏……她就吃这一套啊!闻歌的心又甜又软,再绷不住地笑了起来。 顾轻涯亦是跟着牵起唇角,“走吧!我们先去找到大师兄他们再说。” “诶!”闻歌连忙往身后一指,“那姑娘怎么办?”总不能将人扔在这儿吧? 顾轻涯一愕,停下脚步,继而抬手一拍脑门,对着闻歌笑得很是无奈,“忘了。” 这回愕然的,变成了闻歌,忘了?聪明绝顶,像只狐狸一般的顾五也会忘了这么要紧的事?思及他方才是因何而忘,闻歌心里登时如同灌了蜜一般的甜。 “好了!咱们只能在这儿等了!”顾轻涯说罢,已经是一屁股在近旁的草地上坐下,然后一拍身边的空位,“过来!” 闻歌抿嘴笑,倒是乖乖地走了过去。刚到他身边,便已被他一拉,拉到那空位上坐了不说,还将她整个人牢牢搂在了怀里,而某人还在一本正经地说,“这蜃楼秘境清早的景致倒也不错,你说呢?” 闻歌在他怀里仰着头看他,笑着点了点头,其实,哪里却在看什么风景?她满心满眼里,只有一个他而已。 两人就这么相互依偎着,什么也不用说,自然,也没有多么美丽的景致,但却觉得岁月静好,若是能够长长久久,永生永世这样下去,他们也是甘之如饴。 只是……这样的美好,往往也是脆弱的,毕竟,真正的岁月静好,于大多数人而言,都只是一种幻梦般的奢求,现实很快便将这种梦境一击而碎。 纷乱的脚步声带着惶急,由远及近。 顾轻涯眸中锐利与担忧一闪而没,与闻歌对望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站起身来,都是望着那条通往这个山坳的小径尽头,两人的手,倒是自始至终紧紧牵在一处,没有松动分毫。 两道身影随着脚步声的渐近终于出现在了小径尽头,是云珏和云懋兄弟俩。 顾轻涯和闻歌都是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只是,心房来不及松懈,却又紧提起来。 因为两人的脸色都很是凝重不说,云懋背上好似还背着一个人影。 “小五!闻歌!快来帮忙!”云懋仰头看见两人,便是扯开嗓子喊道,眼里的焦灼漫溢而出。 顾轻涯和闻歌连忙迎了上去,往云懋背上的人看去,不由又是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云懋背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曲未浓,也难怪云懋居然急成了那样了。看曲未浓昏迷着,脸色苍白中透着一缕青色,嘴角还残存着血迹,显然是受了重伤。又是在如今这样的境况之下,怎不能让闻歌和顾轻涯心惊? 几人忙着将曲未浓安置着躺下,云珏这才轻吁一口气道,“我们是在半路发现的曲师妹,当时她便已是昏迷不醒了,至于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也不知道。”云珏抬手抹了一把脸,神色间难掩焦灼。 “只有她一个人吗?”顾轻涯忙问道。 云珏点了点头,这一点头,便也将顾轻涯的心直点到了谷底。 郇山剑派比他们早了两个时辰进到蜃楼秘境,但他们想必不会分开活动,可现下只有曲未浓一人,而且是身受重伤,昏迷不醒,那么只能说明他们一定遭遇了什么。想想不知所踪的玄墓派,还有几乎全军覆没的灵桑派,顾轻涯还真是乐观不起来。 而那边,云懋正忙着为曲未浓看伤,可是看他双手抖颤得厉害,闻歌这才想起这厮晕血呢,将他往旁边一推道,“你起开!我来!” 云懋却是不肯,白着一张脸,却是坚持道,“我来!”对上闻歌皱眉看他的眼,他死咬着唇,倔强道,“我可以的。” 闻歌看他半晌,终究是退了步,让开,将空间予以他。 云懋蹲在曲未浓身边,惨白着一张脸,抖颤着双手,一头一脸的冷汗,看上去,没有比曲未浓好上多少。 他用力地深呼吸,再深呼吸,试了好几次,终于,才将手搭上了曲未浓的脉门,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松了一口气道,“还好没有伤及肺腑,只要好生休养,便无大碍。” 说罢,他的手从曲未浓脉门之上挪开,却是身形一软,便已跌坐在了地上。 “出息。”闻歌斜睨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眼中,却没有半点儿嘲弄。看来……小曲不知什么时候,在云懋的心里生了根了,才能助他,打破了一个心结。 弯起嘴角微微笑,闻歌跟着在曲未浓身边蹲了下来。她嘴角,还有残留的血渍,闻歌从腰间取了帕子轻轻为她拭去。 顾轻涯见状便知,她心里是有了打算。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子,堪堪挡住了云珏的视线。 其实,他这动作,委实有些多余了。云珏此时心乱如麻,根本就失了平日里的冷静,哪里还能察觉到闻歌的动作? 闻歌为曲未浓拭净了血痕,手便自然而然地滑落在了她手腕之上,扣在她脉门,好似专心地为她把起了脉。 知道她这看似寻常的动作里包含着什么,只有云懋和顾轻涯,两人都不由屏住了呼吸,一瞬不瞬地凝着闻歌,到底出了什么事?难不成,郇山弟子也遇到了截杀? 387 失复得 闻歌闭了眼,顷刻间,却又骤然睁开,眼中,难掩惊异。 她这表情,让顾轻涯和云懋皆是有些不安。 可下一刻,却见到闻歌居然转而拉开了曲未浓的衣领,拨开了她颈边厚软的发丝,往她耳后看了过去。 然后,这一看,她便是怔在了这里,神色乍喜乍悲,眼里,居然顷刻间,便红湿带了泪。 “怎么了?”不管是闻歌的举动也好,表情也好,都说明有事,顾轻涯再也顾不得是不是会惹云珏怀疑,连忙快步上前问道。 走到近旁,他探身去看,看的,自然便是惹得闻歌这般失常的地方。 这么一看,顾轻涯亦是随之一怔。 只见曲未浓白净的耳后,静静开着一朵花,灿艳的红色,乍一看去,好似一朵曼珠沙华,再仔细一瞧,才更像一朵火焰。 闻歌抬起头,目光怔忪,与顾轻涯四目相对,两人心中皆是震撼,淡淡的喜,淡淡的不敢置信,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那种感觉,只有他们彼此才会明了。 “怎么了?你们在看什么呢?”两人的表情实在是有些奇怪,云懋即便是再迟钝,那也发觉了。一边狐疑地问着,一边也是探头来看。 “没什么。”闻歌目光一闪,回过神来,瞬间便已松开了勾着曲未浓发丝的手,发丝垂落回去,将那耳后的一寸肌肤遮挡得严实,抬起头来,见云懋还在那儿狐疑地探看,闻歌不由哼一声,冷笑道,“人家姑娘昏迷着,你在那儿看什么看?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还是你想趁机占便宜呢?说!你对小曲有什么企图?” 转眼便被扣了这么一顶大帽子,云懋往后一缩,脸却是瞬间胀红了,语无伦次道,“你……你别乱说啊!我不过是关心罢了,哪有什么企图?” “没有企图,就别在那儿探头探脑了,人家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家,就算昏迷着,也不是你能随意亵渎的。”闻歌朝着云懋重重一哼,转身拉了顾轻涯道,“昨日你们寻回来的草药怕是不够用了,咱们再去找一些。”话落时,两人已朝着那条小径快步而去。 云懋在两人身后嘟囔一声,“闻歌怎么突然那么凶了?不知道的人,还当她才是曲姑娘的师姐呢!”回转过头,望向躺卧在草地之上,仍然昏迷不醒的曲未浓,云懋略有些忧虑地敛起眉心,你会没事的吧? 闻歌走得有些快,拉着顾轻涯头也不回。顾轻涯被她拖着走,倒也没有叫她,只是由着她,直到两人离那处歇脚的山坳远了,闻歌猝然停下步子,却未曾回头。顾轻涯望着她抖动的双肩,叹息一声,抬起手,从身后,将她紧紧环在了胸口。 “傻姑娘!想哭,那便哭吧!在我面前,你的喜怒哀乐,都不用强忍着,自然有我,与你同担。”他的嗓音低沉中带着微微的沙哑,在她耳畔轻柔地响起,却好似带着莫名的重量,顷刻间压在闻歌心头已经聚拢的,那团沉甸甸的乌云之上,刹那间,那乌云便是承受不住这个重量,挤出了当中的水分,强忍多时的眼泪,哗啦啦,便是决堤而下。 顾轻涯只是抱着她,由着她在怀里哭,只一只手,轻轻**着她的发,一下再一下。 许久之后,许是闻歌终于哭够了,哭声渐渐缓了下来。“顾五……”她在他怀里,低低唤着他的名。 “嗯?”他轻声应,悄悄松了一口气,虽然说,让她想哭便哭,可是,终究还是不哭的好啊!她不知道,听她哭着,每一声,他心里就是一揪,别提多难受了。 “我……没有看错对不对?是……是她,对不对?”闻歌一向活得自我,并且自信,倒是难得有这样不确定的时候。 可她这样,却看得顾轻涯心里揪得一疼。抬手将她不住淌泪的双眼遮住,顾轻涯感觉到她的眼泪不时打湿他的手,温度烫得他手上皮肤生疼,但他嘴角却是牵起一丝笑,嗓音放低放柔,像是怕吓着她一般,在她耳畔轻声道,“你没有看错,我也没有看错,我们都看得真真儿的。是她没错。” 闻歌沉默了,没有说话,可顾轻涯却觉得他的手湿得更是厉害了。 叹息一声,他将哭得浑然忘我的姑娘紧紧拉进怀里,轻轻吻在她的眼角,道,“哭什么呀?这明明是件该高兴的事,不是吗?她还活着,还好好地活着。不只活着,我们还见到了她,这下,你可以放心了。” 顾轻涯知道,闻歌虽然从未说过,但其实她心里一直介意,一直在自责。她觉得,是因为她当时为了明哲保身,这才没能救了葛大娘一家,而更是因为她将虎妞封印的决定,才害得虎妞没了踪迹,生死不知。可是如今,这颗一直悬在心里的大石,是不是终于可以放下?而心里的内疚与自责,是不是终于可以少一些,轻一些了?因为,虎妞回来了!活生生地在他们眼前,而且,已经从小豆芽般的模样,长成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闻歌咧开嘴,又哭又笑,是啊!这自然是该高兴的事。不过……闻歌抬手抹了抹满脸的泪,撇嘴道,“不过……你说她是怎么长的?这都四十多年了,她如今看上去才不过十七八的年龄?” 对于这个,顾轻涯倒没有多年纠结,“她的魂魄也不知是何时才结好的,封印也不知何时才解除,她如今这样,也正常。而且,这样不是正好么?还能瞧见她长成大姑娘的模样。”顾轻涯可怕再将她逗哭了,所以,尽捡着好话说,语调也是轻快非常,何况,他也是当真不介意。 闻歌却还是纠结,“你说,她怎么就被郇山的人给捡去了?郇山那地方,真是个磨折人的。她小时候多可爱的性子,可你看看如今呢?怎么就长成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终日里板着一张脸,这谁瞧了会喜欢?她还嫁不嫁人了?”说到嫁人,闻歌陡然想起什么,脸色随之一变道,“那个……郇山弟子是不是不能嫁娶的?” 顾轻涯点了点头,“好像是吧?”不过,闻歌这位从前郇山掌门之女,应该比他更清楚才是,怎么会想起来问他? 388 被质问 “不行!好好的姑娘家,哪里就能孤独终老?我们这就回去,让她不要待在那个变态郇山了。”闻歌脸色凝重地拉着顾轻涯就是急行,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对了!我们得先去找点儿草药才是。”说罢,便又拉着顾轻涯往深林里走去。 顾轻涯自始至终都未曾言语,只是笑望着她说一出,是一出,风风火火为曲未浓忙碌的模样,嘴角噙着笑,纵容宠溺。看来……找到了虎妞,闻歌是真正高兴啊!这样……挺好! 等到采好了草药,回到他们暂时歇脚的山坳时,却见云珏和云懋都是盘膝而坐,平伸双臂,而曲未浓面如死灰坐于两人当中,两人掌间的灵力则源源不断地输入了她的体内。 闻歌和顾轻涯一看,都是脸色大变,他们这才走了多大点儿工夫,怎么就出了变故?方才,小曲不还没有大碍么?若不是情况恶化,哪里就需要这兄弟俩一同为她输送灵力了? 因为确定了曲未浓就是虎妞,闻歌心里是藏不住的担忧,下意识地就要冲上前去,却是被顾轻涯一把拉住,朝着她摇了摇头。 她一跺脚,纵使是心急如焚,如今也只能忍着,若是上前搅扰了他们,让他们走火入魔了怎么办? 闻歌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只能强耐着性子等着。 但直到云珏和云懋收了掌势,她却是再忍不住了。 快步冲上前,却是直接就冲到了曲未浓身前,见她脸色惨白,但好歹呼吸平顺,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顾轻涯亦是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云珏轻吁一口气,抬手抹了一把脸,“你们走后,她突然魂魄不稳,不过好在……如今是稳下来了。” 顾轻涯和闻歌匆匆对望一眼,倒是没有去问为什么明明云懋早前已经把过脉,说是没有大碍的,怎么就突然魂魄不稳了。毕竟,没有谁比他们更清楚曲未浓的情况,曲未浓是虎妞,虎妞幼时遭受重创,虽然,因为她与生俱来的一些力量,得以保有了最后一丝神识,最后又被闻歌封印,用以顾轻涯的镇魂珠来结魄,但就好比一块已经破碎的镜子,就算勉强拼了回去,外表看来,也与完好无异,但只要被外力一击,就可能顷刻间崩塌。看来……即便是有镇魂珠在身,小曲的魂魄还是太脆弱了。 “小五!”云懋一直在边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有些莫名地沉郁,沉郁得都有些不像他了。 他终于开了口,唤了顾轻涯一声,只是,望着顾轻涯的目光,在闻歌看来,委实有些奇怪,似是怀疑,似是探究,闻歌摇了摇头,自己一定是看错了。那可是云懋啊!跟顾五好得能穿一条裤裆的云懋,就算全世界都会怀疑顾五,他也会坚定地站在他那一边吧? 在闻歌胡思乱想的时候,云懋已经走到了顾轻涯的身边,然后,将手里的一个物件递到了顾轻涯的跟前,“你能不能告诉我和大哥,你的镇魂珠……怎么会在曲师妹的身上?” 闻歌瞧见云懋手里的东西居然是镇魂珠时,心下便是一“咯噔”,再听云懋问了这么一句,心里更是不安。 举步要走,但曲未浓软塌塌地倚在她身上,抬起眼,见云懋和顾轻涯二人目光无声地对峙着,虽未见刀光剑影,但却弥漫着紧绷的气息。 片刻后,顾轻涯勾起嘴角笑了,“若我说,是我不小心遗失,被曲师妹拾去了,你会信吗?” 云懋敛下眸子,将那镇魂珠扣在掌心,淡淡应道,“你说的,我自然信。” 顾轻涯嘴角的笑痕渗进一丝嘲弄,“阿懋是在骗我,还是骗你自己?你根本就不信,又何苦言不由衷?” 云懋蓦然抬起头,眼里的火,腾烧而出,“要我信你,那就说真话啊!” 顾轻涯相比他,要冷静得多,同样的,看上去,亦要凉薄了许多,他定定看了云懋几眼,嘴角抿直,沉声道,“我无话可说。” “你……”方才,云懋虽然恼火,但眼中隐隐透着一缕期待,虽然在惊见小五的镇魂珠居然贴身挂在曲未浓身上时,他震惊、疑虑,听小五随口敷衍时,他愤怒、伤心,但他还是寄望着小五能对他说实话。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小五还有什么秘密,是一定不能对他说的呢?可是……顾轻涯的表现,却还是让他失望了。看来……他是执意要瞒他了。究竟是什么事?难道是他与曲未浓…… 云懋没有办法不多想,而这么一想,更好似将他的心放在了热锅上煎熬一般,难受至极。 “好了!阿懋!这镇魂珠,本就是小五之物,至于为何在曲师妹身上,自然有缘由,小五不愿说,你便不要再多问了。”云珏见这平日里亲密得可以穿同一条裤裆的两个人各自扭过头去,谁也不理谁,连忙清了清喉咙,打起了圆场。只是……他的想法,也自然而然,与云懋想到一处去了,唯独让他奇怪的,只有小五对闻歌又算什么?明明在他看来,小五对闻歌才叫上心啊!这当中却又有曲师妹什么事? 云珏只觉得头疼,这男女之间的事,果真是这世间最复杂的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 “这事,还是问我来得妥当!” 正在几个男人都纠结莫名的时候,突然听得闻歌这般说道,扭头看去,她已将曲未浓轻轻放在了地上,自己正缓步朝他们走来。 “闻歌!”顾轻涯皱眉,似是有些不赞同。 闻歌却是笑着朝他摇了摇头,告诉他,无碍。 “你知道?”云懋的语气是不敢置信的。要他说,闻歌可是不一般的小气,小五的贴身之物给了别的姑娘,她知道的话,那还不得跳起来? “是啊!我知道。”闻歌笑笑应。 “当真?”云懋不是那么相信,心想,莫不是闻歌在帮着小五圆谎呢? “你能不能不要一有了怀疑,见人就咬?”闻歌对他不客气,“你还记得,在松陵原的时候,我与顾五失踪了几日的事情?” 云懋狐疑地蹙着眉点了点头,“记得。”那时,他们找了不少地方,都没有找到他们,他一度以为他们是不是被韩铮抓去了,可是,后来,他们又出现了,说是躲了起来。可是……这跟镇魂珠有什么关系?那几日,他可是一直与曲未浓寸步不离好吧? 389 信不信 闻歌既然开了口,就没有想过还要隐瞒。只是说,怎么说,说到一个什么程度,闻歌心里也是有数的。 “那时,我们带着阿冉的尸骨逃出山洞,却刚好撞见了韩铮和他的千鬼兵团,我和顾五不小心触碰到他们的那对铜铃,当时只觉得眼前一花,我们便到了四十年前的松陵原。” “什么?”云懋讷讷应道,甚至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的。 云珏虽然大部分的状况不怎么清楚,但光听闻歌的话,亦是觉得惊心无比,下意识地扭头往顾轻涯望去,却见他神色如常,云珏一怔,继而便是沉敛下眸色,若有所思。 看也没看几人的脸色,闻歌继续道,“我们到的那天,刚好是韩铮第一天到虎威军的松陵大营,直到那场大战结束,松陵城付之一炬,我们在那里,待了一年半的时间。回来时,才知你们不过度过了堪堪数日。” 云懋脸色已是怔忪,想要指责闻歌说谎,可是,对上闻歌的眼,他嘴唇翕翕,却是吐不出一个字。 “我与顾五商量了,这段经历太过匪夷所思,哪怕告诉了你们,你们只怕也会当我们是疯了,所以,索性,便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好了,可是……事到如今,不说,却又不行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说出来了,你们……会不会相信。” 不过,闻歌倒不是那么在意他们信还是不信,反正她说的,就是事实。他们若还是不信,她也没办法,但至少问心无愧吧! “那……这跟曲师妹有什么关系?”过了片刻,云懋总算是开了口,神情略有些扭捏,倒是没有说他信还是不信,但闻歌却是听得双眼一亮。只要肯开口问,就是好事,这态度,至少说明,他开始动摇了。 不过,闻歌倒是没有直接回答他,反倒是不答反问道,“你说呢?” 云懋眉心一蹙,盯了闻歌一眼,知道她是不会直接告诉他了,再看看顾轻涯,他正低头专注地研究着他袖口上的绣花,显然也是指望不上,云懋心里有气,却也不得不低下头认真思忖起来。 只一刻,他便惊得骤抬双目道,“难道……曲师妹她……” 话未尽,闻歌却是听得灿笑如花,云懋本就不是个笨的,有她铺垫了那么半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趁着他愣神的时候,闻歌劈手夺过他手心里的那颗镇魂珠,走回还在昏睡的曲未浓身边,俯身为她戴在了胸口。 抬起头,却是瞪了云懋一眼,“明明知道她魂魄不稳,你还敢将这镇魂珠从她身上取下来?” 云懋没有反应,呆愣愣的,好似还没有回过神来。 闻歌看得有趣,跳将过去,用力一拍他胸口,“喂!”了一声,吓得云懋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看她,好歹是回过神来。 闻歌乐得咯咯笑了两声,在瞄见顾轻涯无奈地望着她笑时,她才正了正神色,清清喉咙道,“不像你以为的,那枚镇魂珠是顾五和小曲的定情信物,你是不是很失望啊?” 云懋本来还有些气,被这一句揶揄噎得一口口水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的,拼命咳嗽了好几声,脸已胀得通红,但却是半点儿也不敢言语了,想起自己方才质问的姿态,他甚至垂了头,都不敢去看顾轻涯的。 好在,顾轻涯却没有与他计较的心思,反倒是抬手拍了拍边上云珏的肩头,道,“大师兄不要过分忧心,能够进到蜃楼秘境的,都是有自己本事的。方师姐……她剑法超群,不会有事的。” 云珏目下一闪,小五真是愈发观人入微了,他分明什么都未曾表露出来,还是被他察觉了。但此时也不是矫情的时候,云珏也没有那个精力,再分神来粉饰太平,所以,便是扯扯唇,有些牵强地道,“承你吉言吧!到底如何,好歹要等曲师妹清醒了才能知晓。” 曲未浓的伤并算不得重,按理也不该这样昏迷不醒,起初,他们就觉得有些奇怪,后来见她魂魄不稳,这才寻到了根由。只怕,就是因着魂魄不稳的缘故,这才一点儿小伤,就让她成了这般。 不过,好在,有云珏、云懋兄弟二人发现及时,用灵力为她加持,稳住了魂魄,又有顾轻涯和闻歌寻来了固本培元的草药,煎好后,好歹给她灌了下去,这般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守在她身边的云懋便发现她的眼珠子动了一下,起先,还以为是眼花了,定神又看了两眼,这才确定,登时便是欢天喜地地喊了起来,“醒了!醒了!” 这一喊,云珏也好,顾轻涯和闻歌也罢,都是聚拢了过来。 刚好瞧见曲未浓缓缓睁开了眼。 一睁眼,便瞧见眼前挤挤挨挨的,全是人脸,曲未浓都算是镇定的了,瞳孔也是缩了两缩,才算镇定了下来。 “总算是醒了。”闻歌大大松了一口气。 其他几人的神情也是松缓下来。 眼见着曲未浓要撑坐起来,闻歌连忙靠过去,扶了她一把。 曲未浓望向她时,神色有些莫名的别扭,垂了下眼,低声道,“多谢!” 闻歌挑了挑眉,倒是没有多说,不过,心里恍惚有些明白前些日子,这姑娘之所以一直偷偷看她与顾五的原因了。会是她猜的那样吗? 但显然,现在并不是讨论这些的好时机。至少,他们的大师兄便耐不住性子了。 “曲师妹,到底出了什么事?琴曳……其他人呢?” 闻歌冲着顾轻涯一撇嘴,大师兄,何苦绷着呢?大家都知道你的心思了呢! 不过,这种情境下,闻歌也是厚道地阴着,没有开口就是了。 而经由云珏这么一问,曲未浓才像是蓦地记忆回笼一般,神色一慌,忙道,“云师兄!请你快些去救我师兄师姐。” 救?曲未浓居然用了这个字眼?闻歌高高挑起了眉梢。 听了这话,心一路沉到谷底的,还有云珏,只是,他到底是历练过的人,即便此刻心焦得很,但面上却是半点儿未露,只是面沉如水道,“曲师妹不要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先说清楚了再说。” 许是云珏的沉稳感染了曲未浓,她深吸了一口气,好歹冷静了下来,这才开口,娓娓道来。 390 被抛下 曲未浓的脸色有些发白,“我们被一群黑衣人偷袭,他们早有准备,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因为我身手最差,留下非但不能帮忙,反而会拖累师兄师姐们,所以,他们合力送了我突围,让我尽快想办法通知师父和众位前辈,有外人闯入蜃楼秘境,请他们支援。可是……我自己没用,勉力跑了出来,却支持不住晕倒了,幸而得几位师兄师姐相救,还未谢过。”曲未浓说着,便想撑起身子向他们道谢,自然是被闻歌轻轻压了回去。 “曲师妹客气了。郇山剑派与沧溟云家同气连枝,都是应该的,不必言谢。”云珏轻轻抬手,眉宇间的忧虑却是未曾散去。 合力送曲未浓突围,只怕是萧允看出他们不敌那群偷袭之人,那既是不敌,也不知他们现下如何了?可安然脱险? 闻歌却是新奇道,“我以为你醒了,也会对我们拔剑相向呢!”转头见几人皆神色莫名地瞧着她,她一耸肩道,“不是么?这回居然没有以我们的模样去杀人,我都觉得奇怪了。” 顾轻涯叹息,“只能说明,这背后策划之人,心思缜密。要知道,郇山剑派比我们早了两个时辰进到蜃楼秘境,他们遇袭之时,只怕,我们还没有进来吧!”若是幻化成了他们的模样,反倒是露了痕迹。 “哦。”闻歌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啊! “你师兄师姐让你想办法通知外面的人,这么说……你有可以与外界联络的法子?”顾轻涯转头,这话却是问的曲未浓。 曲未浓一愣,继而点了点头道,“进蜃楼秘境之前,师父怕有什么突发状况,所以,特意给了萧师兄一支特制的响竹,若是遇到什么突发状况,只需放出响竹,师父他们在外自然能感应到。” “那响竹你可曾放了?”闻歌问道。 曲未浓点了点头,“我放了响竹之后,人便晕倒了。”说着,她低垂下眼,神色略有些黯然,忧虑,像是浓而厚重的阴云,笼在她的眉间,挥之不去。 顾轻涯与云珏对望一眼,毫不意外地在彼此眼中看见了相同的忧虑。 算算时辰,从曲未浓放出响竹到现在,已经挺长时间了,外面的人要赶来也该到了,可现在,他们早先为预防万一,放出去打探消息的符鸟半点儿消息也未曾带回……看来……他们还是不能寄希望于旁人来救,最终,还是得靠他们自己啊! 而当中,最心急如焚的,却要当属云珏了。 他沉敛着眸色,先是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有了动作,却是提了剑,一言不发地举步便走。 好在,顾轻涯一早便留意着他,见他一走,便是忙出声唤道,“大师兄!” 云珏回过头来,一双眼赤红充血,眼中阴郁恍若困兽,竟是顾轻涯和云懋从未见过的模样。 只是,顾轻涯却能够理解。试想,若是此时深陷危境,生死未卜的人换做了闻歌,他只怕比云珏还要急怒吧? 他能够理解,所以,他从没有想过要拦他,也知道拦不住。而他,叫住他,也不是为了拦他。 “大师兄,我不是拦你!但你不能一个人去!”郇山剑派那几个,撇开曲未浓不谈,其他哪一个不是个中高手?不说一定比云珏强,但也是与他伯仲之间,不分上下,可他们四人联手,尚且不是对手,而要想办法让曲未浓突围求救,云珏一人去,那不是送死吗?顾轻涯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独自前去的。 “是啊!大哥!你先冷静一下,咱们商量之后再说。”云懋也是帮腔道。 云珏神色几转,不再那么紧绷,但目光却还是坚定如昔,“无论如何,哪怕送死,我也得去!我已经放开过她一回,那一回,有多痛,我知道,那时,我便告诉自己,若是上苍怜惜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哪怕是万劫不复,我也再不会松开她的手。” 云珏的嗓音沉郁,闻歌还不觉有什么,这一路走来,她见过负心人,也见过痴情汉,这些个痴嗔爱怨的,闻歌都见惯了,所以没觉得怎样。 可云懋和顾轻涯就不一样了。在他们心里,云珏一向是冷静到几乎连七情六欲都没有的木头人,或者是石头人,可今日……却好像从那石头缝里,蹦出了岩浆,如何让他们不惊讶? 惊讶的同时,便也明白,他们今日无论如何是拦不下他的。 曲未浓则是张了张嘴,眼中满是惊疑与茫然,刚才云师兄的话,她怎么听着好像…… 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反应,顾轻涯和云懋都因为云珏的反应而敛眉,沉吟片刻后,顾轻涯当机立断道,“我和大师兄一道去。” “我自然是要跟着的。”并不意外顾轻涯的决定,闻歌只是很理所当然地道。 可是她这话一出,却是惹得顾轻涯皱眉看她,她不等顾轻涯说出话来,便是笑呵呵拿话将他那些劝阻之言尽数堵住道,“我本来就是为了你才上的郇山,参加的这个试剑大会,你这个时候想要甩开我,休想!而且……找人嘛,怎么能够少了我,你说呢?” 看她故作俏皮地朝着自己眨了眨眼,顾轻涯只觉得沉甸甸的心像是骤然透进了一丝的光亮,只是心里除了跳之外,还有一丝丝的涩,最多的,自然是拿她没辙的无奈。 他了解闻歌,即便此刻他为了她的安危,不让她跟着去,等他一走,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跟着的,既然如此,那还不如让她跟着呢! 所以,顾轻涯只得沉默着点了点头。 云懋却是不干了,“你们说了半天,可别撇下我。” 还真得撇下他。闻歌很不负责任地想道,不等云珏和顾轻涯发话,她便扭头对云懋道,“你自然不能跟着,你跟着了,她们怎么办?”下巴往被他们放倒,如今还在昏迷不醒的灵桑派那个姑娘,和脸色苍白,显然也不适合辛苦跋涉,并且还要救人的曲未浓递了两递,闻歌满意地瞧见云懋方才还笃定的神色,眨眼间便松动了。 本来嘛,灵桑派那姑娘你能不放在心上,还有一个小曲啊,你也能随意放下? 于是,云懋犹豫了。 而他这一犹豫,云珏自然就明白了,他也没有那个耐性再多思虑,当下便有了决定。 391 独相处 “既然这样,那阿懋你就留下吧!两位师妹的安全就交给你了。”云珏一副托付重任的口吻。 这一下,云懋不只私心得到了满足,还有一种肩负重任的使命感,当下站直了身子,郑重承诺道,“大哥放心!” 云珏点了点头,到现在,不放心,也只能放心了。不过,逆境使人成长,也许,这一次,对于阿懋而言,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吧!云珏的心未能完全放下,可如今,他却已是顾不上其他许多了。 “那事不宜迟,咱们这就走吧!”后面这句话,却是对着顾轻涯和闻歌说的。 闻歌笑着凑上前,拍了拍云懋的肩头,表情暧昧地朝着他挤了挤眼睛,在他耳边低声道,“把握机会,好好表现啊!”话落,便是跟在顾轻涯身后,走了。 云懋的脸却是瞬间爆红,蓦然回过头来,却见曲未浓一脸惊疑地看着他。云懋只觉得一股子烫热直窜到了耳根子,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此刻他的脸色绝对堪比那煮熟的虾子,也难怪曲师妹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了。 一时间,云懋只觉得又气又恼,在心里骂了闻歌一回,都怪她,什么话都敢说。 可是,眼下闻歌已经走了,再骂也无济于事。 云懋觉得,不能这样下去,否则岂不是要尴尬死?可是……对着曲未浓冰雪轻覆一般清凌凌的眼,他的脑中却是一片空白,片刻之后,他鬼使神差一般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锡盒,往曲未浓眼前一递道,“你要不要吃糖?” 曲未浓也莫名觉得有些尴尬,低垂下头去,有些不自在地想道,难道是因为她和云懋孤男寡女的缘故?不!那里还躺着一个灵桑派的师妹呢,虽然还昏迷不醒着,但她与云懋也算不得孤男寡女吧?再说了,她以往同师兄他们一起出门办事的时候,几天几夜孤男寡女待在一处也不是没有过的事儿,一直都是安之若素的,几时有过这般的不自在?从前,她与云懋也这样独处过,在猛鬼陵的时候,她只觉得他没用又麻烦,简直就是丢了沧溟云家的脸,是个甩也甩不掉的大累赘。 偏偏他一看见她,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她只觉得有趣,至少,这人还挺好欺负的。 等到再重逢,试剑大会,初上郇山的时候,他也不知怎么看她不顺眼,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说话间总是阴阳怪气,她便觉得有些气。那时,在落霞坞门口,一时没有忍住,便与他争执了起来,那时,曲未浓已经拿定了主意,再也不理这个软脚虾了。可是……命运弄人,他们这会儿却要待在一处,还要守望相助,生死依托。 可是……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对着云懋就不自在的呢?哦!她知道了,就是从擂台比试之后开始的。 起初,抽签抽到对手是云懋的时候,她高兴坏了,信心十足,自己一定会赢。毕竟,在猛鬼陵时,云懋的那副窝囊样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即便师兄师姐他们都告诫她,云懋身为云家家主的次子,又能代表沧溟岛参加这次试剑大会,必然是个高手,但她却对他那副只知道躲在她身后,怕得腿软,浑身颤抖的模样记得根深蒂固,所以,认定了他绝不是她的对手。 哪里知道,真正动起手来,她才明白,自己看错了人。 云懋,他是真的很强。 哪怕是最后,她果真赢了,她也知道,他很强。 而自己之所以胜了,不过是因为他一直地刻意相让罢了。 那一天晚上,她一夜辗转,想了一宿,问了自己无数遍,他为何要让她。 最后,只能归因为云懋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在猛鬼陵时,自己曾经救过他,所以,他记着这个情,想要还她,或者说……他觉得好男不与女斗,那就是看不起她了? 因为这么一想,曲未浓后面甚至有些生气了。 等到第二日在清风明月前再见时,她却躲开了视线,然后,便到了此时的独处,曲未浓不由想,自己也难怪不自在。这回,是他们救了她,不遗余力,或许……是她误会云懋了吧? 再看见云懋递到她眼前的那只精致小巧的锡盒时,便有些愣神。 见她只是瞪着她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望着自己手上的锡盒,却是半点儿动作也没有,云懋以为她没有听清楚自己的话,索性将那锡盒给打了开来,然后,再递到了她眼前去,“吃一颗吧!” 那小巧的锡盒里装满了各色的糖果,一般大小,指甲盖大小的圆滚滚,都裹着一层薄薄的糖霜,有浅黄色,有莹白色,有茜红色,有淡绿色……颗颗都是晶莹剔透,可爱得紧。这颜色不同,只怕是味道也不同吧? 曲未浓总算是回过神来,那糖果散发出的甜味诱得她嘴角上弯不自觉便是伸手过去,捻了一颗喂进嘴里,甜腻的滋味在唇齿间蔓延,她幸福地眯起眼来,还要伸手去再拿一颗时,云懋却是已经将手往后一缩,将那糖盒收了起来。 曲未浓一愣,眼儿一瞪看他,他这是什么意思?舍不得啊?舍不得方才就别故作大方请她吃糖啊?她今天可没有管他要过糖吃。 被她瞪得头皮有些发麻,云懋却是连忙道,“只能吃一颗解解馋,你身上还有伤呢,这糖吃多了,对你的伤没有好处。你且忍忍!等你伤好了,我这一匣子糖都给你。” 曲未浓还真没有想到,他突然小气的理由居然是因为这个。一时间,只觉得今日嘴里这颗糖也不知是什么制的,居然甜成了这般,只是,心里却是有些不自在,连忙垂下眼去,“哦”了一声,一双手却是背到了身后,脚尖则不自觉地在地上画着圈儿,一圈儿,又一圈儿。 她的不自在,自然也感染了云懋,他也不知为何,有些面皮泛热,轻咳了两声道,“你饿不饿?要不……我去找些吃的?” 曲未浓摇了摇头,“时辰还早呢,再等一会儿吧!”然后,又是没话找话道,“你怎么还随身带着糖啊?哦……我是说,你那个乾坤百宝袋应该是不能带进来的吧?还随身带着一盒糖,多麻烦?” 392 够福气 云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听曲未浓这么问,就觉得心里羞臊得不行,没过脑子地便是嚷了一句,“那不是闻歌爱吃吗?不给她带着,她要吃的时候,又要找我麻烦。” 话一出口,云懋就恨不得捶自己两记。闻歌都让他把握机会,好好表现了,结果……他就是这么表现的?真是笨死了! 曲未浓虽然没有说什么,还是只“哦”了一声,便垂下了头去,从云懋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瞧见她半垂的眼睫毛,好似敛翅的蝶儿一般,栖息于叶下,没了半点儿的波动。不知为何,那模样,看得云懋有些心慌。 “其实……我其实是给你带的。我想着,你那么喜欢吃甜食,若是我们碰到了,你来向我讨,我没有,你该不高兴了……”一心慌,云懋开始语无伦次,却是将心里的话,一一吐露。 曲未浓听得一愣,眨了眨长长的眼睫毛,终究是抬起眼来,有些神色莫名地望向云懋。 那清凌凌,如冰雪轻覆的眼看得云懋更是心慌,可这会儿的心慌,却又与方才的有些不同,但究竟是哪里不同,云懋又说不出个究竟来,他只是觉得,她的眼好像带着热度,将他的面皮都看得发起热来了。 匆匆垂下眼,他躲开了她的视线,“那个……我去布个结界。”然后,不等曲未浓反应过来,他表示脚底抹油,一溜烟儿……逃了。 曲未浓一愣,而后愣愣看着他有两分狼狈的背影,低低笑了一声,若是云懋还在这里,只怕就要看惊了,要知道,这位冰霜美人,自他们相识以来,可是从未笑过,如今,这一笑,竟是冰雪消融,大地回春之态,若是云懋在此处,只怕就要移不开眼了呀! 云珏一心挂记着方琴曳的安危,自从山坳出来,便是埋头赶路,直往曲未浓所指的方向去。 不过,这路是死的,人是活的,闻歌可不认为方琴曳会乖乖地在原地等着云珏找过去,当然,前提是,她还能跑能跳能逃的话。给顾轻涯使了个眼色,抬手指了指前面闷声走路的云珏,顾轻涯却是叹息着冲她摇了摇头,他也没办法。 没办法?闻歌挑起眉来,没办法难道就由着他? 好在,很快,云珏就遇到了难题。一个岔路口,三条道,正北,偏西,偏南,他停了步子,站在路口,踌躇不决。 闻歌与顾轻涯交换了一个眼色,闻歌的手很快抚过近旁的一棵树干,然后,抬手指向了最左边的那条岔道,“那边!” 对上云珏转过头来,看着她,狐疑探究的眼神,她笑得没心没肺,且极不负责任,“直觉!女人的直觉!”眼看着云大师兄的眉心越发皱得紧了,闻歌赶忙补充道,“不过,我的直觉一向很准!尤其是在找人这方面!大师兄若是不信的话,可以问问五师兄!”手指往后一折,指向身后那人的鼻尖。 云珏质询的目光又望向了闻歌身后。 顾轻涯有些无奈,伸手将闻歌的手包住,然后,神色认真地点了点头。 云珏站在原处,望着那三条岔道又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终于咬牙,毅然决然走上了最左边的一条。 顾轻涯和闻歌互相给对方竖了竖大拇指,然后,也连忙跟了上去。 走了两三个时辰,眼看着都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别说找到方琴曳他们了,就是半个鬼影子都没有瞧见。 可是明明昨日有那么多各派弟子一起进到这蜃楼秘境的,如今,却弄得好像除了他们,就没有别的活人似的了。 云珏虽然心里急,但到底是历练过的人,理智尚存,倒没有强撑着继续走,而是停了下来,寻了个地方,稍适休息。 闻歌便兴高采烈地拉了顾轻涯去挖野菜,说是对顾轻涯什么时候做的野味汤很是想念,顾轻涯如今早就习惯了地宠着她,如今也顾不得那只宠一天的宣告了,百依百顺地被她拉着走了。 云珏正寻了枯枝来升火,抬头见着两人说说笑笑的背影,瞧见顾轻涯虽然是被拉着走,却是自觉配合着闻歌速度和频率的步伐,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便略有些黯然,就连眼神也带了两丝飘忽。 入夜时分,三人偎着火堆而坐,云珏好歹是尝到了那道让闻歌想念非常的野味汤。 “怎么样?怎么样?好喝吧?”闻歌一脸期待地看着他,眼里闪着光,像是巴不得他立马夸上两句,当然,夸得不是她,而是要让他夸顾轻涯呢! 云珏也不知是不是闻歌眼神里的意思太过明显的缘故,自己居然读懂了。但莫名的,云珏却并不是那么想要顺着她的意思,所以吧,一副平平淡淡的表情,勉为其难地点了个头,“还行吧!” 闻歌的满怀期待登时就是一蔫,“这嘴也忒刁了!”嘟囔一声,闻歌干脆抱了竹筒,躲得远了些,“是你自己觉得不好喝的啊!那就别怪我喝完了!”话是这么说,但躲那么远不说,还不时抬头,戒备地瞄着云珏的方向,就好似在随时防备着云珏会扑上去跟她抢吃食一般。 那护食的模样惹得此刻心绪不佳的云珏也忍不住莞尔。 眼角余光瞄见顾轻涯坐到了他身边,云珏笑道,“难不成你看上的就是这副护食的小野猫样儿?” 这还是自从重逢以来,云珏第一次正儿八经地与顾轻涯讨论起闻歌的事,早前他虽然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接受,那样的态度在顾轻涯看来,便不太妙。如今这样,他看倒好,看来,闻歌这般死乞白赖地跟着,也不是没有好处啊!至少,让大师兄是慢慢瞧清楚她的本性了。 “挺可爱的吧?大师兄看,我的眼光还不错吧?”下巴朝着闻歌的方向递了递,顾轻涯献宝一般的表情,透着隐隐的得意。 云珏却并不怎么想让他嘚瑟,“马马虎虎吧!就这吃相,至少看上去够福气。” 顾轻涯乐呵呵一笑,将这话当成夸闻歌的了,“谢谢大师兄。” 云珏笑着摇了摇头,懒得与他较真儿,他可没觉得说了什么值得小五道谢的话,小五这在给他挖坑呢!他还就不跳了。 毕竟,小五想让他表态,但他们之间的事,又哪里是他表态就能左右的? 两人之间的事,最重也就在两人。 393 别碰我 “小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目光幽幽望着远处被夜色笼罩着,而显得愈发深寂的树林,云珏轻声道。 顾轻涯若有所思,瞥过他沉寂的侧颜,应道,“大师兄请问。” 云珏垂下眼,似在思索,片刻后,才问道,“方才你分明是不愿闻歌随我们一道来得,可是因为知道此行凶险,为了她的安全,所以想将她留下?” 顾轻涯低低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大师兄的眼睛。” “那……你后来为何又改了主意?只是因为她说她要跟来?”云珏显然对他之前的决定很是理解,不能理解的,不过是他后来为何又改了主意罢了。 “是!”顾轻涯承认得爽快,瞧见云珏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他轻轻笑道,“最要紧的是,我了解闻歌。她说了要与我一起,我当然也可以决意不答应她。可是,我知道,等到我们一走,她也会想尽一切办法追着出来,那个时候,她孤身一人,岂不是更加的危险?而什么地方,又还能比我身边更加安全的呢?” 顾轻涯的回答,完全出乎了云珏意料之外,他沉默了下来,久久不语,好一会儿后,他才语调飘忽地道,“小五……你比我勇敢!也比我通透!若是那时我也如你一般,兴许……就不会走到这样的地步了……” 顾轻涯没有办法搭话,他知道,大师兄有感而发的,是他的过去,属于他和方琴曳的过去,而那些过去,若非到了必要的时候,谁又愿意去揭那个现在显然还在隐隐作痛的伤疤? 两人俱是沉默下来,若有所思。 突然,一阵隐隐的刀剑相交之声传进耳内,师兄弟二人皆是眉眼惊抬,闻歌后知后觉地抬眼,却见得一道身影如风一般卷过眼前,却是云珏已心急如焚地赶了过去。 顾轻涯和闻歌自然也是不敢耽搁,赶忙就追着去了。 这一路本来就是闻歌借着林间那些树木零散的记忆追着方琴曳而来,虽然还没有真正见到方琴曳的人,但闻歌却是确定了,她就在周围,只要不出差错,早晚都会寻到。 所以,在见到刀光剑影之中挥舞手中长剑,虽然略显狼狈,但却不减英姿的方琴曳时,闻歌倒是没有多少诧异,只是,心里却还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好歹是寻到了。 只是没有料到的是,她居然是孤身一身,难道是也和曲未浓一样,和其他郇山弟子失散了么? 云珏一来,瞧见了方琴曳,自然是连犹豫也不曾,便拔剑冲了上去。 顾轻涯和闻歌落后了一步,赶到时已是瞧见他们二人与那五六个黑衣蒙面的人缠斗在了一处。 黑衣蒙面?闻歌蹙了蹙眉心,往那些人身上盯了一盯,总觉得这副打扮有些眼熟。只是末了,却又一摇头,觉着自己是有些多心了,这世间,那些做坏事,又不愿让旁人知晓的,不大都是一样的打扮么?没什么稀奇的。 “你乖乖待在这儿等着。”顾轻涯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但他还记得先交代了闻歌一番,见她乖巧地点头,他这才现出掌中流空剑。 说来也奇怪,许是那些人觉得云珏和方琴曳已是厉害,如今再有一个顾轻涯加入战局,他们胜算不大,在顾轻涯冲进去的刹那,他们身形一顿,紧接着,便见得当中一个人挥了个手势,那些人,居然就是毫不恋战地撤进了密林之中。 被刀剑碰撞声弄得有些生疼的耳心骤然安静下来,闻歌反倒有那么一些不习惯了。 顾轻涯显然也觉得有些奇怪,持着长剑,愣愣站在原处,望着那些黑衣人隐遁的方向,似是发起了呆。 闻歌黑金色的双瞳闪了两闪,走上前去,抬起手,轻拍了一下顾轻涯的肩头。 顾轻涯却好似没了平日里的耳聪目明,竟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她的靠近,反倒是因着她的这一拍,吓了一跳般往旁边小跳了一步。 闻歌一愣,扯开嘴笑道,“行啊!顾少侠,让敌人望风而逃的感觉怎么样?很威风吧?” 顾轻涯敛下眸子,扯了扯嘴角,“还行。”淡淡回着的同时,他掌中光影一掠,已是将流空剑收起了。 闻歌的半张脸沉溺在暗夜之中,晦暗不明,刚才若是没有感觉错误的话,她在拍顾五肩膀的瞬间,他身上弥漫起的,那是深浓的杀气。虽然他在察觉到是她之后,那股子杀气便瞬间收敛了,可是……为什么会是杀气呢?那些人,分明已经走了。他在担心什么? “琴曳!”一声呼唤,拉回了闻歌飘远的思绪。 回过头去,便见得方琴曳趔趄了一下,以手撑地,才免了栽倒在地。 他们当中会这般亲呢地唤方师姐闺名,并且这么担忧的,除了云珏不做第二人想了。 并且不只喊了,他的人已经先于他的声音冲了过去,伸手便是要将人扶起。 却是没有想到,方琴曳往旁边一侧,躲开了,并且冷冷哼道,“别碰我!”冷若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 一身雪白夹紫的衣裙已经有些脏了,原本束好的发也有些凌乱,脸色也算不上好,左上臂的衣袖甚至被利刃刮破了,有隐隐的血迹渗出来,也难怪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原来不只是一路逃亡、缠斗给累的,而是根本就已经有伤在身了。虽然看上去有些狼狈,但方琴曳一横眉,一怒眼间,仍然美得让人心惊,但却自带有一股气势,闻歌都忍不住想要拍掌为她叫好了,真不愧是郇山女弟子中的第一人,也难怪事个多年,仍令云珏念念不忘了。 只是,云珏的脸色就不那么好了。急急伸出去想要扶起方琴曳的手,尴尬地僵在半空中,他脸上的急切一点点收敛好,被冷冻成冰,僵直的手指一点点曲握成了拳,他半弯的身子一点点站直,又恢复了往日里,沧溟大弟子的沉稳骄矜,“方师妹没事吧?伤可有大碍?” 方琴曳却是骤然抬起眸,眼里,似是冰里裹着一团火,瞪着云珏,像是两把刀,嗖嗖往云珏身上飞。 云珏有些愣住,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么?他依着她的意思,将过往尽数抛开,只亦一般的礼数相待,怎么,她又不高兴了? 394 很反常 对于姑娘家的心思,云珏是真不清楚,不知方琴曳是为什么不高兴,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高兴。云珏一时有些无所适从,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闻歌看了,却是暗自扶额,这云大师兄,平日里看着也是个沉稳精明有主意的,怎么对女孩子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么下去,别说赔罪了,要把人得罪死了!真不知道当初云大师兄是怎么骗到方琴曳的,如今两人弄成这样,看样子也也不亏。 不过,眼看着这样下去是不行,闻歌扭头往顾轻涯看去,想着平日里这人主意多,谁知,他却不知在想些什么,沉敛着眉眼,完全没有注意到边上的插曲,也没有察觉到闻歌的目光。 闻歌收回目光,笑了笑,上前打圆场道,“大师兄!此地不宜久留,我看,我们还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行叙话吧?”然后,又转向方琴曳道,“方师姐的伤不碍事吧?谢天谢地,总算是找到了方师姐,这下,好歹能跟曲师妹交代了。” 提到曲未浓,方琴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也顾不得与云珏别扭了,顺着闻歌的话问道,“你们遇上未浓了么?她现在何处?” “是啊!我们正是受了曲师妹所托来寻师姐你们的。不过此事说来话长,我看师姐这一路也是奔波,要不,我们先去歇脚处,再慢慢道来?” 方琴曳自然没有异议,哼了一声,挺直腰板,随着闻歌迈开了步子,只连个眼角也不再施舍给云珏就是了。 云珏若有所失,神色亦是黯然。 “走了。”闻歌扭过头,招呼他们,顾轻涯也好,云珏也罢,皆是一副神魂俱失的模样,云珏还好,心照不宣。 顾轻涯却是陡然醒过神来,对上闻歌黑金色的双瞳,蓦然,便是有些不安地蹙紧眉心。 回他们方才歇脚处的路上,闻歌简明扼要地将云珏和云懋救了曲未浓,从她口中得知郇山众人遇险,他们又如何来寻的事交代了,方琴曳虽然还是那样一副冷若冰霜的脸,但闻歌却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态度要和软了些。 只是,却没有料到她马上就要求去与曲未浓汇合,云珏自然是不赞同,不说眼下已经夜深了,就是他们奔波了一日,他与方琴曳都有伤在身,虽然算不得什么大伤,但若是真遇到了敌人,怕是就要坏事了。只是,他张口便是生硬的两字,“不行。” 方琴曳听了自然又是不乐意,两人之间的气氛便又是僵凝。 不得已,闻歌又忙打起圆场。 好说歹说,总算是说定了明日天亮才去寻云懋与曲未浓。 只是,这一晚上,闻歌却听着那几人都明显辗转反侧的声息,亦是睁眼到天明。 云珏和方琴曳之间的爱恨情仇,怎么耍花枪,她倒是都不关心。倒是顾五明显有心事,云珏这会儿满腹的心思都在方琴曳身上,一时没有察觉到他的反常,可是却瞒不过自己。可是……为什么? 各有各的心事,就这样,直到天亮,又是各自沉默着走路,闻歌叹息着觉得这接下来这两三个时辰的路,也是难挨了。 闻歌却没有料到,这一路上,还真不无聊,非但不无聊,还热闹非常呢! 他们走了没多久,密林里就又冲出了十来个蒙面黑衣人,将他们团团围住。 自然免不了一场恶战,只是,今天这些黑衣人却委实有些奇怪,打了没多大一会儿,居然就一声“撤”,便纷纷退避而去。 “哪里走?”顾轻涯一声厉喝,便是提剑追了上去。 “小五!穷寇莫追!”云珏还在为这些黑衣人的异常举动而晃神的时候,顾轻涯却已经动作极快地窜了过去,他一声喊,已是来不及。 云珏眉心一拧,正要追上去。 “大师兄——”却是闻歌急唤了一声。 云珏脚步猝然一停,回过头去,却见得方琴曳委顿在地,脸色苍白不说,嘴角还有一丝艳红的血痕蜿蜒着淌了下来。 云珏心一紧,再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忙奔上前道,“琴曳,你怎么了?” “方师姐怕是有内伤在身,早前是忍着没说,这会儿动了真气,怕是伤上加伤了,如今只怕莫要再妄动了。我看,大师兄最好帮着她输点儿灵力,那是最好了。”闻歌扶着方琴曳道。 云珏自然是关心方琴曳,没有二话,只是往身后看了看,仍有些犹豫,“可是,小五他……” “大师兄放心照顾方师姐就是。我去追五师兄!”闻歌脆声应着,人已是站起身,不等云珏回应,她便已是快步朝着方才顾轻涯追着那些黑衣人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顾轻涯一路追着那些黑衣人到了密林深处,那些黑衣人却是四散开来,唯独只剩着那领头的那一个,却是慢慢停下了脚步,竟好似在等着顾轻涯一般。 顾轻涯也缓下了步子,目中泛着警戒,手中的流空剑泛着烁烁金光。 在他终于靠近,站定在那人身后时,那黑衣人抬手一挥,一缕黑雾从他身前漫过,眨眼间,面前所立的,却哪里还是什么黑衣蒙面人,而是一个身穿蓝裙的姑娘。 清晨的阳光破云而出,从树叶的间隙间筛落下来,投射在蓝裙姑娘姣好的容颜之上,丹凤眼中似也含进了阳光,灿耀仙美。可嘴角轻勾间,却渗着一丝莫名的邪魅,美人是美人,却不是纯良如仙之辈。 顾轻涯停下步子,流空剑隐没在掌间,他目中警戒丁点儿未少,双目却是冷了下来,“果然是你。” “有什么好奇怪的呢?难不成你真以为我千辛万苦上一趟郇山,就是为了见你一面,与你互诉一番衷肠?”那蓝裙美人不是别人,正是焉若,丹凤眼轻睐间,目泛嘲弄。 “是我大意了。你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上郇山一趟,只怕蜃楼秘境……不!伏魔剑才是你的目的吧?”顾轻涯冷冷勾唇道,就连之前刻意让闻歌误会的那一出,没准儿也只是临时起意吧?是他大意了。一时没有深想,他早该怀疑的。 “果然是知子莫若父。尊主说,此事定然瞒不过少主,起先我还不信,如今看来,倒还是尊主更了解少主一些。尊主说了,若是少主问起,属下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而且,有少主坐镇指挥,我们自然更容易得手。” 395 没错吧 焉若这话却是没有半点儿遮掩地承认了顾轻涯的猜测是对的,可顾轻涯的心却是半点儿轻松不起来。 “你们的目的果真是伏魔剑?” “有什么好奇怪的吗?多伏魔剑可是我们的克星,落在郇山剑派手中,早晚是个祸害,自然该早早握在我们手中才是正理。不过……你们?少主难不成还真想将自己与我们撇清不成?那可不行!此次……怕是还要有赖少主多多相助我们成事呢!”焉若笑着弯起丹凤眼。 顾轻涯却是不接她的话茬,而是拧眉道,“你们找伏魔剑便找伏魔剑,做什么却要大开杀戒?” “哈!”焉若嗤笑一声,“少主这话问得委实有些奇怪。我们与这些所谓正道人士本就不共戴天,这次这么好的机会,可以大挫他们的锐气,削减他们的实力,何乐而不为?不过……少主大可放心,看在你的面子上,沧溟岛我可是半点儿没碰,我的好意,少主当明白!” “好意?”顾轻涯眉宇间亦是染上了戾气,“你所谓的好意便是将杀人的罪名尽数推到我们的头上?” “少主果真心明眼亮,什么事……都不能瞒过你。此事……属下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少主莫要怪罪。”焉若抱拳道,一脸请罪的姿态。 “奉命行事?奉得谁的命?”顾轻涯双目如箭,直刺焉若。 后者却半点儿惧色也无,“少主觉得呢?这世间,能让焉若从命的,也不过尊主与少主罢了。此事……自然是尊主的命令。不过……少主也莫要怪罪,毕竟,尊主也是个普通的父亲,日日盼着久别的儿子能够归家,可盼来盼去,总是一场空,该回的人,却迟迟不归。他总归有些迁怒地,觉得,这会不会是有人在牵绊着他儿子归家的脚步,自然会想个法子斩断这些牵绊。换了少主,只怕也会如此的吧?” 顾轻涯眸色沉敛,看不出当中的神色,他只是目光近乎锐利地盯视着焉若,后者却无畏无惧,亦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顾五!”两人之间的氛围,沉默得有些诡异,却是骤然被这一声所打破。 顾轻涯惊得骤然回头,往后看去,果然瞧见了不远处的密林间,已经隐现一抹白中带蓝的裙踞,自然是闻歌追来了。 焉若勾起红唇,微微笑,“看来,为了不引起少主心上人的误会,我们是没有办法再互诉衷肠了。如此……属下便先告辞了,伏魔剑的事,还有赖少主多多帮忙,属下自然会看着情况,再与少主联系的。” 不等顾轻涯有所反应,焉若已经是笑着笃定道。谁知,这回,她却是料错了。 她将时间掐得刚刚后,等到闻歌转过了那一排浓密的灌木丛,她正好要抽身而去,那么……只怕闻歌姑娘心里多多少少会有些疙瘩吧?就跟上回一样,那才是真正地恰到好处。 她眼角余光一直瞄着,看清闻歌身影的刹那,她正要抽身而去,喉间,却是骤然一紧。 顾轻涯与那日一般,毫不留情的,以手锁喉,钳制了她的呼吸,甚至,半点儿不惧被闻歌看见了,他要如何向她解释,他们之间的牵扯。 “你疯了?”指甲紧紧陷入他箍在她喉间的手掌之上,焉若有恃无恐的面具终于有了裂缝,尤其是她亲眼瞧见闻歌怔在了那灌木丛边上,正向他们这边看过来,神情有些惊讶,看来,是已经瞧清楚顾轻涯的动作了,焉若不由更慌,眼底便是略略有些闪烁。 闻歌怔了一瞬,便是举步朝着他们这里走了过来,焉若更慌了,“你……你快放开我!”这个男人骨子里,是凉薄的,他对于他不在乎的人,要轻易夺去性命,只怕连眼也不会眨上一下。从前,她不怕他杀她,因为,她笃定自己在他心中,尚有一席之地。 可是……经过了那么多事情,尤其是上一次,他也能反间她一道,从她那儿盗取了魔魇之毒的解药,焉若便知道,他对她所有的心软,只怕都已经消耗殆尽了。倘若他连闻歌的目光亦是不惧,不惧向她解释,不惧她误会,那么……焉若不怀疑,他真的可能杀了自己。所以……她如何不怕? 顾轻涯眯眼看着她,眼中沉黢的,尽是狠色,“焉若,你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已经被你越磨越薄,我如今,不过是看在他的面上,才一再容忍你。可我的容忍也是有限度的,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莫要妄图动我身边的人,否则……我一定会亲手将你碎尸万段。”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里,好像都渗进了严酷的冰寒,能够冻彻人心。 焉若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要发抖,但还是不由自主白了嘴脸。 “我今天所说的每一句话,你最好都记清楚了,当然!我也不介意你一字不差地帮我带回去给他!你知道我的,我一向说到做到!” 将话说完,顾轻涯将手一松,焉若吓得面如死白地抬手急急捂住被箍红的颈项,惊惶地看了一眼顾轻涯,甚至都不敢瞄向已经走到顾轻涯身后的闻歌,便是蓦然抽身而去。 而顾轻涯冷冷盯视着她走远,这才回过头去,顷刻间,已经收拾好了面上的冷厉之色,有些无奈地看向身后的人,“你怎么来了?不知道危险吗?” “有你在,能有什么危险?”闻歌回得理所当然,然后,眯起一双黑金色的眼瞳,有些怀疑地看着顾轻涯,“你就不准备解释些什么么?我可是又瞧见你与那焉若单独见面了。” 顾轻涯被她那小模样逗得莞尔,“那又如何?你总不能以为我们是在私会吧?”他刚才的手可就箍在焉若颈子上呢,威胁得,是她的性命。闻歌就算再小心眼儿,瞧见了这样的画面,也不该再误会了才是。 “我是不会觉得你们在私会。不过……你总该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故意追着她过来吧?你昨日,便已经猜到了那些黑衣人的身份,不是吗?还有……你之前只承认了与焉若是旧识,可是……却没有告诉我,她居然是岩目山的人。哦!对了,我没有猜错吧?她确实是岩目山的人,没错吧?” 396 剑弩张 闻歌确实没有误会他和焉若私会,可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却是针针见血,问得顾轻涯冷汗直冒,脸上的笑容渐渐便有些挂不住了。 可是,闻歌还未问完。 “我之前一直觉得奇怪,我们怎么就莫名其妙惹上岩目山,让他们对我杀之而后快了。我还以为是寒朔的缘故,没有想到……该不会就是这个焉若要杀我吧?为了什么?嫉妒?可是……起先的时候,我也没与你在一起啊!难不成……她早就看出你对我的心思了不成?” 好吧!这心思是很敏锐地!但这脸皮,也确实是够厚的。 顾轻涯起初听得有些惊骇,而且有些心虚,听到后来,便是哭笑不得,最后,索性无奈地将闻歌往怀里一拉道,“总之……我与焉若没有私情,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也绝不会让她伤了你,这便够了吧?”低头见怀里的人张了张嘴,还想说话,他却是当机立断道,“好了!我们再不回去,大师兄该着急了,有什么话,咱们有空再慢慢聊。”说罢,便已是将闻歌往腋下一夹,半拖半抱地往来时路上带走了。 到了方才与云珏他们分手之处,云珏果然已经在翘首以盼,见到他们两人平安归来,悄悄松了一口气。 “方师姐没事吧?”闻歌却是越过云珏的肩膀,望向了不远处一块大石上在盘腿调息的方琴曳,关心地问道。问的虽是方琴曳,一双眼瘸是贼亮贼亮地在云珏身上扫过,这么好的机会,难不成云大师兄也没有把握?那还真就是个木头了! “我没事。”不等云珏回答,方琴曳却已经睁开眼,一贯淡漠的语气答道。“此地不宜久留,唯恐那些人去而复返,我看……我们还是快些走!先与未浓他们汇合了再说!”说着,人已从大石上站起,就要一跃而下。 闻歌只觉得身畔好似卷过了一阵风,然后,云珏便已从眼前消失了,转而落在了那大石之上,定定望了方琴曳一眼之后,然后转过身,单膝一屈,便是在方琴曳面前半跪下来,“上来!我背你!” 方琴曳自然是不愿,冷着脸拒绝道,“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 闻歌眨了眨眼,看来,他们走开的这么一会儿工夫,这两人之间还真有可能发生了什么呢!这方师姐对着云大师兄的态度,有那么一丁点儿变了,虽然微乎其微,不太明显,但如何能瞒过闻歌一双因八卦而雪亮的眼睛? 当下,闻歌更是双目发亮地紧紧盯住他们,不愿错过了任何的细节。 “如果你想要今天就见到曲师妹的话,你就乖乖听话上来,我背你去!否则……我们就在附近找个地方歇脚,等你伤好些再走!你知道我的,我从不说笑!”云珏的语调一如既往地沉稳,但语气里的坚决却听得闻歌暗暗咋舌,这些男人,就没有当真没脾气的啊! “你……”你在威胁我?方琴曳气得咬牙,瞪着云珏,眼里几乎冒出火来,云珏却是由着她瞪,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的不痛不痒,方琴曳便知道,他是果真打定了主意要这般威胁她,而偏偏,自己却又不得不受他威胁? 短短的一息之间,方琴曳心中种种思虑闪过,最后,终于是不得不妥协,俯身趴上了云珏宽厚平整的背。 云珏将她稳稳托起,迈开了步子。 闻歌无声吹了个口哨,朝着顾轻涯轻一眨眼,好了!这下,用不着担心无聊了。 等到了他们昨日歇脚的那处山坳,闻歌才知道,今日这一整天,都是与无聊无缘啊! 小小的山坳处,剑拔弩张。 七八个人手里都是拔剑相向,将云懋团团围在中间,而曲未浓却是张开双臂,挡在云懋的面前,她的神色很是坚定,而云懋望着她的后脑勺,神情有些莫名。 而其他围着云懋的人,却是脸色铁青。 “阿懋!”云珏一看这情形,大叫一声,他背上的方琴曳便已是从他背上跃了下来。 那些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望来时,云珏、顾轻涯和闻歌三人已经是快步冲了过去,三两下突破了包围圈,便是赶到了云懋身边,却是先仔细查看了一回云懋周身上下,确定他没有受伤,云珏也好,顾轻涯也罢,紧绷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了些。 只是,再抬起头,云珏脸色沉凝地望向当前之人道,“萧师兄!这般对我二弟刀剑相向,所为何意?” “对啊!难不成是想要以多欺少啊?”闻歌亦是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闻歌!闻歌!”一串好不欢天喜地的叫唤,又有一个人,挤过那重重包围冲了进来,满脸兴奋的笑容,不是凤拾遗又是哪一个呢? 闻歌瞧见他,亦是一惊,继而又是喜,“凤十一!真的是你啊!我就说嘛……都说祸害遗千年,你哪里会那么容易就出事了呢?” 早先,闻歌虽然没说,但心里不是不担心,这会儿见到凤拾遗平安无事,自然免不了开心。 两人不像只有两日没见,反倒是像两辈子没见了一般,笑得那叫一个开怀,还是顾轻涯实在看不过去了,从喉咙里重重哼了两声,闻歌陡然惊醒过来,这才讪讪地收敛了一些。 凤拾遗却是朝着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亦是回以了重重一哼。 与他们这边的欢快重逢和醋意浓浓不同的是,另外一边却是气氛僵滞不说,还隐隐有剑拔弩张之势。 萧允望见方琴曳的那一刻,眼中一闪而没的,是不容错辨的欢喜,只是,继而反应过来方琴曳是与云珏他们一路时,神色就变得有些奇怪的纠结。 但他很快便将这种种情绪压在了眸底,只神色略有些怔忪,听得云珏那声不掩锋利的质问时,他一拧眉道,“云师兄来得正好!你是沧溟云家的大弟子,这事也绕不开你去,我才正要向你,讨个说法。” 云珏狐疑地一蹙眉,起先,还有些莫名其妙,他们拿剑对着云懋,倒是要让他给个说法,只是……望了望周遭拿着剑的人,除了郇山的那几个人,还有三个,穿着的是白袍灰纱的道服,可不就是他们之前一直想着要寻到的玄墓派弟子么?再看他们脸上藏也藏不住的愤恨,还有那个他们救了的,这会儿也清醒过来,就躲在这些人身后探头探脑,他目光一过去,她就像是受惊的兔子一般缩了回去的灵桑派姑娘,云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397 并不难 云珏想明白了,就有些忍不住想要叹息。问题在于,他这会儿就算是明白了,也得装作不明白。 于是,他很是疑惑地皱眉道,“萧师兄此话何意?恕在下实在是听不明白。” “事到如今,你们还装什么傻?”这般不客气的,正是那个顾轻涯也是用了计,才勉强避重就轻胜了他的,天才少年,楚阳。 “不是都说了,是个误会吗?为何你们说话非要这般阴阳怪气?”云懋自觉已经受够了气,如今见云珏他们回来了,许是觉得有了底气,便也不想再一味忍气吞声了。 “误会?”楚阳却是嗤笑道,“难不成这么多的人,都是我们买通了来诬陷你们的?甚至为了诬陷你们,不惜搭上了那么多人命吗?你们会不会太看得起自己了?何况……这些都是受害者,难道,他们会放着真正的凶手不指认,串通一气来诬陷你们?” 这话说得够明了,云珏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所以,他顷刻间,就是明白了。“明白”了,但眉心却是深攒了起来,“萧师兄!”他这一声,特意拔高了音量,配合着他肃然的神色,更显得郑重其事,“我没有听错吧?我怎么就不知道,我们沧溟云家何时就成了杀人凶手了?还是百口莫辩的那种?” 他一字一句咬得极重,一种难言的威势从字里行间迫出,让萧允不由得神色一整,就是方才还一脸义愤填膺的楚阳也气弱了好些。 闻歌见了,便不由抿嘴在心里赞道,云大师兄好样儿的,他们就算目前真有些百口莫辩,这气势上,总不能输了人,否则还真当他们是做贼心虚了呢! 想必,这么想的,不只她一个。所以,顾轻涯和云懋也是悄悄挺直了背脊。 “师兄!怎么回事?”在边上,听得足够久的方琴曳也沉默不下去了,略一沉吟,走到萧允身边,轻声问道,目光则若有所思瞄向了面沉如水的云珏。 萧允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心里暗暗有些后悔,虽然听了玄墓派弟子的说法,但他实在不该纵容楚师弟他们一来,就摆出一副兴师问罪的姿态,沧溟云家虽然在中原的名头不如郇山剑派响亮,要说分庭抗礼,也算不上,可是……谁也不能否认沧溟云家在修仙界的影响力,何况……沧溟云家历代家主都是护短之人,今日这事……他确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这么一想,萧允连忙整了整神色,一脸正义凛然道,“云师兄稍安勿躁,今日这桩事,事关重大,自然不可能绕开贵派自行处置。至于方才……云师兄最是明理之人,想必也能理解诸位师兄弟们一时激愤,失礼之处。萧某约束不力,也请云师兄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认错的姿态摆出了,但也把事情摆到了它该有的高度,云珏默了片刻,他从来不敢小看郇山剑派的任何人,尤其是萧允,他们五年前就曾打过交道,云珏从来不敢真正将他当成他表面看去的那般温煦无害。 将种种思绪压在心底,云珏小心地藏起眼底的戒备,淡淡回道,“激愤自然是激愤,但激愤的,却也不只痛失同门的诸位,我们这些含冤莫白的,就未必心平气和。”眼看着他这话一出,以楚阳为首的那几人又激愤起来,云珏淡淡抬手道,“几位就是再激愤,也先且忍着,就算真要将我们大卸八块儿,也是先彻底定了我们的罪再说吧!现在……就算是虚阳子掌门在这里,也别想动我们几人分毫。” 云珏的语调铿锵坚决,竟是与平日里习惯退让,以和为贵的行事大相径庭,摆出一副不卑不亢,但却要求个清楚明白的姿态,让郇山剑派,以及玄墓派的弟子皆是面色紧绷得有些难看。 闻歌却暗地里想要拍掌叫好,大师兄今日还真是有些让他刮目相看啊! 气氛有些僵滞,方琴曳的目光从云珏沉肃的侧颜之上移开,转而望向萧允道,“萧师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萧允的目光亦是方从云珏身上挪开,沉敛着眸色,缓缓道,“昨日我们失散之后,我与叶师弟和楚师弟摆脱了那些黑衣人的追杀,便顺着原路想要回去找你,却没有想到一直没有发现你的踪迹。我们没了法子,便朝着我们之前商量好的方向寻去,想着你一旦脱险,寻我们不着,也许会先去前路等我们。谁知道,一路寻去,没有遇见你,反倒是撞上了玄墓派的师兄弟们。” 说到这里,萧允略作停顿,目光有些踌躇地望了望云珏几个,这才幽幽道,“玄墓派的师兄弟们说,他们……路上遇到了人偷袭,已经有一个师弟惨遭毒手,他们也是几经生死,才逃过一劫。他们说……偷袭他们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沧溟云家的四位……楚师弟他们一听,气愤填膺,这才与玄墓派的师兄弟们一道,来寻云师兄他们讨个说法。” 这话一出,即便是冷若冰霜如方琴曳,也是惊得眉眼骤抬,神色莫名地望向云珏。 后者却是低低笑了两声,那笑意里,却是带了不容错辨的嘲弄,“听了这样没有根据的话,楚师弟他们也就罢了,毕竟还年轻,设想不周全也是有的。可萧师兄呢?这些年,你帮着虚阳子掌门管理贵派事务,难道就没有觉得,这当中会有什么蹊跷?甚至没有问话,没有给我们申辩的机会,便将刀剑,对准了我二弟?看来……我们沧溟云家数年不来中原,竟是不知,如今,已是成了郇山剑派的一言堂了!” 云珏的态度,异常的强硬。 萧允连忙道,“云师兄,你先别激动。此事是我疏忽了,自然要问过你们的。只是……毕竟是这么几位玄墓派的师兄弟一并看到的,而且,后来这位灵桑派的师妹也指认了你们,你要我们如何相信你们无辜呢?要说是误会……只怕也难以服众吧?”虽然云珏的态度引得萧允脸色几变,但他终究还是如此坚持。 “那我倒要问问萧师兄和在场的的各位了。倘若……当真是我们沧溟云家行的凶,别的且不说,又为何要独独留下活口,指认自己?灵桑派的师妹可是与我们独处了不短的时间,要杀了她灭口,并不难吧?” 398 杀人心 众人被云珏诘问得一寂,却又是楚阳道,“谁知道你们打的什么主意?也许,你们就是想要剑走偏锋,就是为了留下这么一个疑点,好让大家心存疑虑,不能定了你们的罪,好可以让你们侥幸逃过呢?” 云珏嗤笑一声,“不得不说,楚师弟的想象力与你的力量一般丰富。”这句话,听上去,可并不怎么像是夸奖。 “是啊!楚师弟!我就奇了怪了,明明疑点已经摆在眼前,这么不合常理的事,楚师弟也要往我们头上栽,一心想要定了我们的罪,是为了什么?我们也不曾与你结怨啊!难不成……是因为擂台比试,输给了我们的缘故?”见云珏这般强硬,云懋也有了底气,揪住这点就不放,反唇相讥。 这就是说楚阳输不起,挟怨报复了。 楚阳当下脸色就变了,“你……” 萧允面沉如水,抬起手将楚阳已经握成了拳头,紧紧抬起的手轻轻压了下去,这才面色沉定迎上云珏半点儿没有避让的目光,沉声道,“大家各持己见,这样争论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我们虽然进到蜃楼秘境,还有别的目的,但如今,出了人命,这件事,便不能这样轻易放过。何况……若是我们当中当真有那包藏祸心之人,也一定要揪出来,否则如何对死者交代?而且……与这样的人为伍,岂不是将我们大家都置于险境么?” 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其他人都是听得暗自点头,心想,这郇山不愧为修仙界的泰山北斗,看人家大弟子说话站的高度,就是不一样。 云珏却是听得低笑了两声,“萧师兄这番话,倒是不错。但,易地处之,若是今日郇山如同我们一般蒙受不白之冤,萧师兄怕是也不会轻易就算了。这样吧,确实是事关重大,我们不若禀了外面的各派掌门,先从这蜃楼秘境中出去再行查清,如何?” 云珏这话按理说没有错,可萧允的脸色却一瞬间变得异常奇怪,纠结着,微妙着。 云珏便不由狐疑地挑了挑眉。 方琴曳却是问道,“师兄已经联系过掌门了?” 萧允沉着脸点了点头,脸色果真不好看,“联系不上。” 方琴曳眉心一皱。 云珏却是挑起眉梢,恍然大悟,原来是已经联系过了,却没有联系上啊!云珏心里却更忧虑了,这蜃楼秘境如今果真是不安全了。 “既然联系不上,萧师兄如今是打算如何处置我们?”云珏转念间,心下已经有了计较,却是不动声色问道。 萧允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云师兄心里不服,自觉无辜。可是,这么多双眼睛亲眼看到是你们沧溟弟子行的凶,云师兄若是觉得我们冤枉了你们,不知可能拿出什么证据来,否则,云师兄自来明理,想来,也该了解我的难处。各派掌门都不在这里,萧某少不得越俎代庖,处置一番,届时若有得罪之处,先在这里给云师兄告罪了。” 这话便是挑明他们若是拿不出所谓的证据自证清白,就要对他们不客气的意思了。可是……云珏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证据?我却是没有的。不过,萧师兄与诸位都是见多识广之人,难道不曾怀疑过,这是旁人的离间之计吗?要幻化成我们四人模样行凶的法子不是没有,可萧师兄在这儿揪着我们不放,难道就不怕当真中了别有用心之人的计,反倒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还躲在一边,看我们内讧的笑话吗?” 云珏这话一出,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就是楚阳,亦是皱眉沉思起来。 “萧师兄!”方琴曳沉默片刻之后,再度开了口,“这话不是没有道理。师兄还得多多谨慎为好。” 萧允面上却是有些为难,“我其实也是相信云师兄为人的,可是……他们拿不出证据自证清白……”萧允略略一顿,意有所指般瞄了一眼身后的三个玄墓派弟子,还有灵桑派那唯一一个被云珏他们所救的灵桑派活口,面上更是为难了,“但无论如何……我们总得给玄墓派和灵桑派一个交代。” 这便不是轻易放下的意思了。毕竟,事关人命,方琴曳点了点头,“师兄的为难我知晓。不过,这证据……” “证据?我有证据啊!”就在一众人皆是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欢脱的声音,好不欢快地响起,在这个时候,显得异常突兀。 众人惊得一一回眸,望向那兴奋地举着手,双眼晶晶亮的某人,一时间,惊得无语。 闻歌望着身边高举着双手,兴奋不能自已的凤拾遗,额角的青筋蹦了两蹦,咬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警告道,“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别乱说话。”这可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看他那兴奋莫名的样子,闻歌便觉得心惊肉跳,证据?有证据的话,他怎么不早说?刚才那些人拿剑指着云懋的时候,可是只有一个小曲,展臂挡在云二面前,他可是一直站在一边冷眼旁观啊! 像是听见了闻歌的腹诽,凤拾遗瞅着她,干干地赔笑了两声道,“我这不是方才没瞧见你,担心你出事么?你若是出了事,可都是他们害的,那我凭什么要帮他们呀?”他的下巴朝着顾轻涯的方向一递,又傲娇了。在他看来,闻歌会来郇山,参加这个什么试剑大会,身陷蜃楼秘境这个险境,可都是被顾轻涯这厮所骗的,若是闻歌果真出了事,他不生吃了他们都是好的,怎么还会帮他们?做梦呢? 所以,方才郇山和玄墓派的人找云懋麻烦的时候,他一直冷着脸站在边上旁观,那时,心里已经是亮了刀,他只是看着,没有自己冲上去,已经算是不错了。 所以,即便是对上闻歌此时冒火的双眼,他也是心安理得得很。 闻歌默了默,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从本质上来讲,她与凤拾遗算是同一类人,爱恨分明,但也睚眦必报。 顾轻涯亦是若有所思看了一眼凤拾遗。沧溟云家如今是走入了一个困境,若是拿不出所谓的证据,如今长辈们又不在,萧允的态度已经很分明,届时是一定会处置他们的。如何处置且不说,这个罪名再想洗清,却是不易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顾轻涯不得不多想,这一刻,他连杀人的心思也有,真不该……轻轻放过焉若。 399 难上难 可是……不放过,那又如何呢?顾轻涯垂下眼,藏起眼底的黯然,说到底,焉若不过是别人手中的一把刀罢了,折损了一把,还有另一把,只要操刀之人的心不死,手不抖,那利刃,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劈头砍下来。 能躲过一回,未必能躲过下一回。 “这位师弟,有何证据?”凤拾遗的一句话,已是引得众人的目光皆是落在了他的身上,萧允便是皱眉问道。 “是啊!冯……师兄,我们可是一直都在一起,你有什么证据,怎么没有告诉我们?我们科都是亲眼看到他们利刃逞凶的!”玄墓派的一个弟子亦是追问道。 冯……师兄啊?闻歌戏谑地笑望凤拾遗。 后者朝着她挤了挤眼睛,就差没有拱着手,给她道一句“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了。 凤拾遗清了清喉咙道,“那四个人自然都是假扮的。”凤拾遗却是一开口,就是笃定。 萧允皱眉,“冯师弟如何确定?” 凤拾遗皱了皱眉,这“师兄”一称呼吧,还算差强人意,可这“师弟”嘛,平白就有了矮人一截的感觉,不怎么中听啊!这个郇山虚阳子老儿的首徒,不怎么会做人啊! 萧允不知道,他一声“师弟”已是得罪了小心眼儿的凤拾遗,后者已默默在心里给他记下了一笔,还在静静等着“冯师弟”的下文,可是等了半天,“冯师弟”只是皱着眉,若有所思的模样,却是没有吭声,萧允不由低声催促道,“冯师弟?” 得了!又是一声师弟!凤拾遗面无表情,心里已经默默将萧允凌迟了数回,然后,冷着脸回道,“那些人扮得确实很像,可是,却留下了一个破绽。” 破绽?众人皆是惊疑,目光纷纷落在凤拾遗身上。 凤拾遗很是享受这种被人关注的感觉,当下,下巴都要扬高了两寸,“你们也看见了,我与沧溟云家这位闻师妹相识,哦!不只相识,我们很是相熟,关系密切,只是,这件事情因是从未对外宣扬过,所以,没有旁人知晓。恰恰好,假扮的那几人,也不知道。” 在场的,还真没有哪个蠢到凤拾遗都将话讲得这么明了,还听不明白的。 只是,却还是有人不会就此释疑就是了,“就算如此,她也可以装作不认识你啊!”那个时候,那个女人可是真不认识冯师兄的,举剑就砍,招招狠厉,半点儿情也不留,是当真要置人于死地的。 彼时,若不是冯师兄冒死相救,他们几个只怕也与赵师兄一般枉死了,哪里还有命在这里理论,凶手是不是沧溟弟子? 所以,话虽说了,但那个玄墓派弟子的口吻里,却已有了一丝丝松动。若是旁人说了这话,他当然不可以理会,可是,这个人却是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的冯师兄。这个冯师兄是何许人也,玄墓派的弟子都是不知,但他却是掌门亲自领来的,并且,就是掌门对着他,亦是恭敬有加,而且,他能从那几个人手底下救下他们,这样的人,自然不可能只是一个凡人。这样的人,有必要说谎吗? 心里犹豫的,也不只这一人,其他人,也都是尽皆沉默下来。 萧允沉吟片刻后,望向凤拾遗道,“这些……都只是冯师弟的一面之词,我虽然很愿意相信你,也确实说明这当中有些疑点,可是……却不能将你的话,当成了证据。” 又来一个冯师弟,凤拾遗心里默默地磨着小刀,脸色亦是随之沉下,“这么明显的疑点在这儿,萧师兄却是视而不见,是当真心存公正,还是要借此机会,公报私仇?” 公报私仇?什么私仇?闻歌双眼一亮,八卦的目光在萧允、云珏,还有方琴曳身上来回打转。凤拾遗的话……很有道理哟!萧允还真有动机,公报私仇呢! 萧允一瞬间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但他强忍着没有开呛,边上方琴曳却是打起了圆场,“这位冯师兄的话虽然算作一个疑点,但当真是不能算作证据,证明沧溟云家果真清白。只是……这样一来,也就无法证明逞凶的,一定就是沧溟云家,所以……萧师兄,这件事,就算要处置,也得慎之又慎啊!” 方琴曳话里的意思,大家都明白。就算人果真是沧溟弟子杀的,萧允也无权处置,否则,只怕会引起两派纷争,何况,这里面还有两个云萧然的儿子,若是出了什么事,以云萧然护短的性子,只怕就要与郇山剑派不死不休了,届时,修仙界长久以来勉强维持的和平就要被打破,势必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两大门派之间的纷争,又如何不会波及其他门派?谁能独善其身?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目中都有了忧虑,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于是,这问题,便又回到了萧允身上,众人询问的目光纷纷投往他。 萧允这会儿也委实有些头疼,这事吧,处置不行,不处置也不行,处置轻了,怕难以服众,处置终了,沧溟云家怕是不服,还真是一个字,难。 沉默良久之后,萧允道,“这样吧!现在不能确定你们是凶手,但你们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为了保险起见,我只得禁锢了你们的法力,待得我们寻到伏魔剑,打开了此间通道,到了外面,再交由各派掌门一同解决此事,不知各位,觉得可否?” 玄墓派的人对望一眼,觉得事到如今,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了,对望一眼后,便点了头,“一切听从萧师兄的安排。” 云珏却是目光一闪道,“萧师兄这个法子是好,但没了法术护体,我们沧溟云家岂不是相当于就退出了此次比试?若是日后证明了我们的清白,那此次试剑大会未免对我们太过不公了吧?” 萧允眉心紧攒,“那云师兄觉得应该怎么办?”萧允从不知,云珏是这般难缠之人,萧允自觉自己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可是云珏却还是咄咄逼人。 云珏淡淡笑,从容不迫,“我无意让萧师兄为难,也觉得你的法子,在现下来说,对大家都是最好的选择,不过,是想折中一下罢了,免得日后真相大白,反倒是让郇山剑派落下不仁的名头,以为你们是借机不让我们参加比试,怕输给我们。” 400 肚里黑 云珏笑着说的这一番话,却是惹得郇山几人皆是脸色大变。 萧允更是觉得嘴里泛苦,明明知道云珏是在给他乱扣帽子,但这帽子若是不慎,还真有可能扣结实了。所以,即便满嘴的苦,满心的不愿,但萧允还是不得不顺着云珏的话问道,“不知云师兄所谓的折中,是如何折中?” 云珏等的,就是这一句话。他抿直了嘴唇,眼中一点点透出沉冷坚定的光芒,“我与云懋留下,你们要禁制我们的法力,悉听尊便,这……是我沧溟云家的诚意。” 换言之,他们也要拿出他们的诚意。萧允悄悄挺直了背脊,背在身后的手,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着,其实大抵已经猜到了云珏的意思。 果真,下一刻,便听得云珏道,“我的要求是,让我五师弟和小师妹继续代表我们沧溟云家参加试剑大会,寻找伏魔剑。” 这话,萧允在听见云珏方才地铺垫时,便已猜到,其他人,也或多或少有所猜测,可以说是并未在这些人意料之外。 云珏和云懋都是云家家主云萧然的亲生儿子,分量自然要比一般的弟子来得重,萧允不是害怕不做处置没法交代吗?他们兄弟二人自觉作为人质一般留下来,于他们而言乃是保证。 而为了证明他们不是私心想借此机会不让沧溟云家参加试剑大会,萧允便必然地答应这个条件。 事实上,如今蜃楼秘境已被关闭,他们与外界联系不上,也不怕顾轻涯和闻歌两个出什么幺蛾子,反倒这样一来,堵了沧溟云家的嘴,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何况,方才云珏态度那样的强硬,如今这个所谓折中的法子,他是做了让步的,若是自己不同意,难保还要整出什么波折来。而他们现在,显然都不是将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事上头的时候。 短短的几息之间,萧允心中已经闪过种种念头,然后,很快便有了决断。 “可以。”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其他人也都沉默,并未异议,就是对沧溟云家最为不善的楚阳亦然。 在旁人看不见的时候,云珏悄悄松了一口气,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这已经是他能争取到了,最好的结果了。 这般想着,他已快步朝顾轻涯和闻歌走了过去。 这两人,还在愣神。 闻歌是不知道自己一个冒牌货,怎么眨眼间就被赋予重任了? 而顾轻涯却是敛着眉心,不知在想些什么,眸中深沉一片。 “小五!”云珏两手重重拍在顾轻涯臂上,换得他回过神来。 四目相对,俱是个中深意都在其中。 “伏魔剑,就交给你了。尽早找到伏魔剑,打开与外界的通道,还有……小心那些人,我们才能洗刷我们身上的冤屈。我和阿懋都相信你,你一定能做到的。” 要留下,只有他和云懋,才足够分量,才能让萧允他们那些人放心,只是,这样一来,重担反倒就落在了小五的身上,只是,云珏也是没了法子,现下,于他们而言,已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点,云珏清楚,顾轻涯也再明白不过。 所以,他沉定眸色,回望着云珏目中的嘱托,应得慎重而铿锵,“大师兄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辱没我们沧溟云家的名声!” 云珏欣慰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的是,顾轻涯心里还有难言的愧疚,一点点,像是浸了水的棉团,压在他心头,沉甸甸,容不得半点儿轻松的喘息。 云珏只是听得顾轻涯这一句承诺,便放心了大半,对于顾轻涯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只要是顾轻涯应允的事,无论有多难,他都会想办法做到。 但他还有些不放心,而这个不放心,需要另外一个人来帮忙。 “小师妹……”这个称呼倒是越来越顺口了,不只顺口了,连带着信任也变得容易起来,“他……小五就交给你了。”很是慎重的托付,当中深意,他懂,想必闻歌也懂得。 闻歌点了点头,“大师兄放心。”亦是应得慎重。 云珏叹息一声,抬起手递了一个物件给顾轻涯道,“拿着!走吧!” 顾轻涯将那东西拿在手中,目光轻闪下,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却是直直望向萧允道,“萧师兄!我大师兄和二师兄被禁制了法力,这安危可就交给你们了。若是在出蜃楼秘境之前,他们少了一根头发,我沧溟岛虽比不得郇山剑派修仙至尊,一呼百应,可也不是任人欺辱之辈……” “顾师弟言重了。萧某定会护得两位云师兄周全。”萧允连忙允诺。 顾轻涯却还是沉冷着一双眸子,脸色并未因着萧允的这句允诺而有所和缓,他只是想了想,没理萧允,反倒是拱起手,朝着方琴曳和曲未浓的方向各自深深一揖。 众人都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就是身为当事人的方琴曳和曲未浓也先是不明所以,片刻之后,隐约明白过来,还不及求证,顾轻涯却已是各自与云珏和云懋点了个头后,拉了闻歌,便已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允神色莫名地目送着两人的背影被淹没在青青草色之中,这才收回视线道,“事不宜迟,我们这也收拾好上路吧!” “大师兄这都是算好了的吧?他与云二留在那儿,难不成是想近水楼台先得月,好泡方师姐和小曲来着?啧啧啧!咱们大师兄表面上看来是端方君子,原来,你们沧溟岛都是一脉相承的肚里黑啊!”一边跟上顾轻涯的脚步,闻歌一边道。 引得顾轻涯猝然停下步子,神色莫名地瞅着她。 闻歌很有些奇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还是……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好吧!虽然大师兄肚里挺黑,但就冲着他也想了法子让我们孤男寡女独处了一回,他就还算够意思,我也就大人大量,不与他多计较了。”一挥手间,闻歌当真是一副好不豁达的表情。 顾轻涯却是望着她,哭笑不得,抬起食指轻戳了她脑门一下,“你这姑娘……还真是什么话都敢想敢说的,也不怕别人听见了,会笑话!” “笑话便笑话呗!我呀!只要看你笑了,那便好。”闻歌抬起眼,望着他笑。 401 留音珠 顾轻涯一愣,半晌后才反应过来,原来,她都是故意的。一时间,心里有些百味杂陈,可刚刚勾起的唇角,却又不自觉地抿紧了。 闻歌一看,这还得了?连忙道,“好了!好了!好不容易被我逗得笑了一回,怎么转眼又将脸绷着了?你这样,我方才耍宝耍了半天,岂不是白费了?” 眼看着顾轻涯一张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眉心亦是皱得死紧,闻歌手痒,忍不住。抬起手便是将他的眉头揉了揉,又将他的嘴角往上扯,“我不喜欢你愁眉苦脸的,难看!” 顾轻涯望着她,眼中深幽一片,一把拉下她在他脸上作怪的手,终究是冲着她扯了扯嘴角,笑了,眉宇也随之舒展开来,“可不能让你觉得难看了!往后,在你面前,我再不愁眉苦脸,可好?”只要有她在身边,他只怕也愁眉苦脸不了啊! 闻歌这才满意了,“这还差不多!”将这事说完,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对了,方才大师兄拿给你的,是个什么东西?”方才,她没有瞧清楚,时机又不对,不好发问,但早就开始好奇了。 顾轻涯摊开手掌,掌心中一团光晕,却是一只拳头大小,会发光的珠子。 “这是夜明珠吗?”闻歌眨眨眼问道。 顾轻涯抬手指了指天,“天还亮着呢!” 闻歌倒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呵呵一笑道,“那这是什么东西?”这个时候,她想着,云珏不会随便给他们些无用的宝物吧?这个东西应该对他们找到伏魔剑有些用处才是。 “这是留音珠。”顾轻涯淡淡答道。 “留音珠?”闻歌觉得吧,自从与顾五和云二他们一道之后,自己简直就成了孤陋寡闻的代名词,不过,她自己半点儿不觉得尴尬,不懂,不懂问就好啦有什么大不了的? “嗯。其实就是一颗水晶珠子,可以储存声音。”顾轻涯倒也是不厌其烦地给她解释道。 闻歌这下恍然大悟了,这下她知道了,水晶这种晶体有很强的储存功能,她娘不也是借着这点,给她留下了满满一屋的回忆么? “所以……这珠子里是大师兄留给你的话?”闻歌指着那颗珠子道,可是,什么话不能当着那些人说,要用这样的方式?难道……与伏魔剑有关?闻歌突然兴奋起来,不过……大师兄是什么时候留下这个的?难道他与顾五一般,也是个能未卜先知的半仙儿,早就料到他们会走到这一步? “这不是大师兄留给我的。而是进蜃楼秘境之前,师父交给大师兄的。不过他交代了,若非遇到难解的困境,便不要用这留音珠。”顾轻涯望着那颗珠子,眉心轻攒。 闻歌恍然,原来,未卜先知的不是大师兄,而是云萧然啊!“也就是说,你也好,大师兄也罢,都不知道你师父在这珠子里留了什么话?不过……大师兄现在将这珠子交给了你,意思可是要你听听你师父有什么吩咐?”只是,也不知道这珠子里,云萧然的话,到底对现下的情况有用没用。只怕……顾轻涯顾虑的,也是这个。 “别管了!先听听再说。”他们现在,也确实是处于危境之中,听了这留音珠里的话,也算不得顾五违背师命了。 顾轻涯本来就不是那墨守成规,不知变通的,听闻歌这一言,当下,便是点了点头。摊开另一只手掌,光晕流转中,他另一只掌心却是现出了一只大大的海螺,形状优美,颜色靓丽。 闻歌又好奇了,“这又是什么啊?” “传声螺。”顾轻涯应道。 这回闻歌没有再多问,目光闪了闪,“哦”了一声。有了前面那个留音珠,这传声螺的名字,听了也大概知道了是做什么用的了。 果然,便瞧着顾轻涯对着那留音珠施起了法,那留音珠中光晕丝丝缕缕,自有牵引一般涌进了那传声螺中。直到那些光晕都涌尽了,闻歌便见得那留音珠成了一颗普通的水晶珠子,转眼隐没在顾轻涯掌中。 而顾轻涯则将那只传声螺拿起,放在了耳边。 闻歌屏住呼吸,直到他这是在借由传声螺听云萧然留在留音珠中的话,所以,不敢出声打扰,只是缺是密切关注着顾轻涯的脸色。 “怎么样了?”待得顾轻涯将传声螺从耳边拿开,她这才忍不住问道,方才见顾轻涯的脸色有些奇怪,她便直觉这当中有事,自然是要问个明白的。 顾轻涯神色莫名地望向她,语调有些飘忽地道,“师父说,伏魔剑确实是在蜃楼秘境之中,也让我们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寻到伏魔剑,可是……郇山剑派早前的话,却是不尽详实。” “什么意思?”闻歌不解地蹙眉。 “那伏魔剑根本不是郇山剑派为了试剑大会才特意放进蜃楼秘境的彩头。而是,早前被派去看守伏魔剑的戴罪弟子监守自盗,将那伏魔剑盗走了,被追击之时,慌不择路,这才逃进了蜃楼秘境。那弟子,从前便是因与魔族勾结才获罪,今回盗剑之举怕也是受魔族指使。此事,各派掌门都已知晓,但郇山掌权人却是坚持不可告知各派弟子,只让我们进蜃楼秘境寻剑。本以为,这秘境之中,只有那个郇山与魔族勾结的戴罪弟子,我们这么多人一起,不足为虑,却没有想到,被魔族有机可趁。师父起先虽然也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以防万一,这才给我们留了这个留音珠,便是让我们一定要寻到伏魔剑。” 魔族那么想得到伏魔剑,自然是因为伏魔剑乃是魔族克星,落在正派手中,始终是个隐患。而同样的,这伏魔剑对于正派而言,也就至关重要。如今,岩目山动作频频,只怕早晚有一日,要与正派正面冲突,若是有三十三重天插手,那还好,但正派却无论如何,也要有自保的能力,这伏魔剑就一定得握在手中。 闻歌想得透这当中关节,却不由得咬牙,这虚阳子,还有郇山那么多长老也都是糊涂的,就为了那么一个虚无缥缈的面子,竟不将这么重要的消息告知。哪怕是大家只以为这秘境之中有那个与魔族勾结的郇山弟子,也不会半点儿防备没有,那么容易就着了道,转眼间,便已死伤数人。 402 是贱呢 闻歌突然想起,从前他爹叹息的那句,郇山如今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从前闻歌不懂,也不在意,如今再想起,才知道他爹这话中的深意。 如今的郇山,忙着与朝廷打交道,本该超出红尘之外,却偏偏已经沾染了这世俗红尘之气,见识了世俗的繁华,又哪里还能心无旁骛地只除魔卫道呢? “我之前还在想,这蜃楼秘境不是郇山的秘密所在么?这岩目山的人是怎么进来的。原来……郇山早就出了叛徒啊!”闻歌哼了一声,抬起眼来,却见顾轻涯又是皱着眉,面色凝重的样子,不由也是跟着蹙眉道,“你在担心什么?” 顾轻涯被她的声音唤回神来,想起方才在她面前允诺过的事情,恁是强车了扯嘴角,这才道,“我只是在想,这蜃楼秘境不只是郇山的秘密,只怕不到一定的身份地位,连如何开启也是不知的,那个与岩目山魔族勾结的郇山弟子,是如何慌不择路,这才能带着伏魔剑逃到这里来?只怕……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吧?” 这话里有话,闻歌是听明白了,顾五是怀疑,那个郇山弟子只怕不好对付,说不定,从前,他与岩目山的关系未曾曝光时,在郇山还很有些身份地位,否则,他哪里能够轻易逃开追捕,还能打开蜃楼秘境的入口,逃到这里面来呢? 不过,这些都只是他们的猜测,做不得准,倒也无需作准,只要他们要找伏魔剑,与那个人,迟早都会对上。 “不知道……这件事,萧允他们是知,还是不知。”闻歌抬起头,将话题转到了此处。 顾轻涯神色亦是一凛,“总不可能如我们早前一般,一无所知。” “所以……”闻歌目色一厉,“我们的动作得快些了!”既然要寻到伏魔剑才能打开通往外界的通道,那伏魔剑,他们是势在必得,而且,取得了伏魔剑,他们说话也就要有分量些了,云珏和云懋还在萧允他们手中,哪怕不是为了赢得这个试剑大会,他们先找到伏魔剑,也是好处多多。 这个道理,闻歌明白,顾轻涯自然不可能不懂。 绝不能让郇山的人捷足先登。 “我们这就走!”顾轻涯当机立断,拉起了闻歌便是迈开步子。 闻歌却是忙道,“往哪里走?”他好歹放开她,让她触摸一下周围的这些林木,说不定可以确定出一个大概的方向。 “多亏你提醒,我知道如何寻那伏魔剑了。”顾轻涯却是脚步不停道。 只是,这话却是弄得闻歌一阵迷糊,她的提醒?她提醒他什么了?她怎么不知道呢? 闻歌脑袋还在一团浆糊呢,却又被顾轻涯骤然停下脚步惊得一愣,“怎么了?”难不成他想通了,要让她用溯术,哪怕是感应一个大概得方向都好? 只是,这一回,她却又是猜错了。 “什么人?”顾轻涯停下了脚步,却是骤然回眸盯向了他们身后的深林,目中满是戒备,甚至透着淡淡的杀气。 闻歌亦是跟着回过头去,有人跟着他们吗? 可是,等了半晌,却是半点儿动静也没有,闻歌想说,是不是他听错了,回头却见顾轻涯掌中已经握了流空剑,然后,冲着那看似平静的深林便是毫不留情地劈将过去。 一道金色的剑光破空而去,刷拉拉,枝断叶落,直直劈开一条道,朝着深林深处蔓延。 “哎哎哎!别激动!别激动啊!这样不分敌我的动手,很容易误伤人的啊!你好歹看清楚是谁了再动手也不迟啊!是不是?”一阵哇啦啦的鬼叫声从那深林中传来。 这个声音闻歌认得,“凤十一!你找死啊!”她气地开口就是一声怒骂。 那缓缓从深林中踱出来的,可不就是凤拾遗么?他一露脸,便先是冲着顾轻涯重重哼了一声,然后便是掉头对着闻歌呵呵赔笑道,“现在这蜃楼秘境里可是不安全,我不跟着你,不放心啊!我得保护你!” 可惜,闻歌却是不领他的情,“我跟顾五在一起,他自然会保护我的,用不着你!”既然已经决定要与凤拾遗解除婚约了,有些事,闻歌便不想不清不楚,这样,对谁都不好。 闻歌心里有些气,这凤十一也是个奇怪的,他们从前有婚约在身的时候,她怎么就不见他这么关心自己呢?如今,她都决定要与它分道扬镳了,他却开始关心起她来了,你说,这是贱呢?是贱呢?还是贱呢? “那哪能一样呢?这位顾少侠要找那伏魔剑,便是要往危险之处去,若是遇见了那拨不怀好意的人,他自顾且不暇呢,哪里还能分神照看你?我还是跟着你,我才能真正放心!”凤拾遗笑得那叫一个温柔哦,顺便还踩了顾轻涯一脚。 闻歌可不认为顾轻涯想跟凤拾遗一路,“我自己会照顾我自己,再说了,顾五比你想象得厉害多了,我们用不着你!”想着,便是扭头望向顾轻涯,她对没脸没皮的凤拾遗是没什么办法,可是顾五不一样,顾五一定有法子把凤十一赶走的。 谁知道,顾轻涯却是沉敛着眸色,若有所思地定定看了凤拾遗两眼,然后,出乎闻歌意料之外地点了点头,“算了!闻歌!凤兄也是一片好意,他想要跟着,便让他跟着吧!”说着,便已是转过身,朝着他们方才要去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顾轻涯的这个反应,全然不在闻歌的预想之内,让她怔了一怔,半晌过后才反应过来,却是连忙快步追上前道,“你怎么想的?我可不认为你喜欢与他同行!”这个人,表面上看来温和大度,只有闻歌知道,他其实有多小心眼儿。他会不介意一个与她有过婚约的男子与她同行,而且时时刻刻将不放心她,要保护她之类的话放在嘴边?她才不信呢! 顾轻涯却是笑得毫不在意,“此去必然是危机重重,我们就两个人,多一个人帮忙,何乐而不为呢?”而且……他相信凤拾遗上郇山也好,进蜃楼秘境也罢,初衷都是为了护闻歌周全,有他跟着,若是到时果真有什么危险的状况,他在闻歌身边,自己也可以免除了后顾之忧,不用再时时分神照看闻歌,所以,这个决定,虽然只是短短的顷刻之间下的,但未必不是顾轻涯深思熟虑的结果。 403 男女男 “可是……”话虽这么说,闻歌也是看出顾轻涯是当真不在意,但她却还是心有疑虑。 “好了!别可是了!”顾轻涯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发,“我知道,你自己并不介意他跟着,你只是害怕我介意罢了。我知道,你们就算没有了那一纸婚约,对于你来说,他也是你重要的朋友,甚至是亲人,既然如此,我便与他多相处些时候,又如何呢?” “你说真的?”闻歌的表情松和了些。 顾轻涯哭笑不得,“真的!” “蒸什么?好吃吗?”一颗头从两人中间探了出来,眨巴着眼,一脸兴奋。 顾轻涯与闻歌皆是一愣,面面相觑片刻后,闻歌伸出手,将那颗头用力往后一推,“吃你喝头啊!” 顾轻涯却是摇头失笑,有些哭笑不得,就这吃货的本质而言,这对前未婚夫妻,倒是难得的合拍啊! “他们怎么不跟着我们了?”一路走了两天,起先就是闻歌也能隐约感觉到有人远远缀在他们身后跟着,行事很不光明正大,正是岩目山的那伙人,可是从今日开始,那些人却好像突然消失了一般。最开始,闻歌还不敢确定,如今,到了晚上歇脚时,闻歌这才确定了那些人确实没再跟着了,所以,这满心的怀疑便再压不住了,闻歌连忙拉住顾轻涯问道。 顾轻涯坐在火堆边,好容易才将火烧了起来,见状,却是拉了闻歌到他身边坐下,拉了她的手,到火堆上烘着,将她的手握在手中,哈了两口热气,又搓了两搓,皱着眉,却好似半点儿没有听到她的问句,反倒是道,“这手怎么这么冰,难不成是穿少了?”外界虽然也是深冬时节了,但这蜃楼秘境之中,却只是初秋的天气,早晚都会凉,闻歌的手,便一到了早晚,就是沁凉的,顾轻涯一到日头偏西,就要生起火来,拉了闻歌的手烘暖。 闻歌望着专注地给她烘手的人,眉眼俱是柔和,心里也好似被火堆烘着一样的暖,“不是啦!我一直都是这样的,没有着凉,不碍事……” 边上的凤拾遗看着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却是有些看不下去了,咳咳了两声,将不高兴压在眸底,道,“看来……我们是离伏魔剑越来越近了。” 话题突然转到这儿来,顾轻涯双手合十,将闻歌的手包裹其中,半垂下眼,看不清眸中神色,只嘴角微微上牵着,看不出喜怒。 闻歌却很是惊奇地转头看向他,“你怎么知道?” “不是你问的么?那些人为何没有再跟着我们了。”凤拾遗答道,一边还看了老神在在的顾轻涯一眼,“那伏魔剑之所以叫伏魔剑,就是因为它是魔族的克星,天生便可克制魔气。这些神兵利器都有自己的气在,而离伏魔剑越近,这股气便越是强大,我们或许感受不到,但魔族的魔气却是会被压制,离得越近,他们只会越难受,所以……他们既然目的就在伏魔剑,却又在这个时候抽身离开,不再跟着我们,只能说明,他们已经受不了这伏魔剑的压制,所以躲起来了。” 闻歌恍然,原来……竟是这样么? “我的猜测……没错吧?顾兄?”凤拾遗嘴角轻轻一勾,将话问到了顾轻涯的面上。 顾轻涯淡淡笑,没有言语。 闻歌却已经难掩兴奋道,“这么说,我们就快找到伏魔剑了?” 凤拾遗却是嗤笑了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瞪了闻歌一眼,要说闻歌这姑娘吧,也不是那蠢笨的,怎么听话,却是就抓不到重点呢?凤拾遗语气便有些不好了,“说找到还为时尚早吧!而且,据我所知,郇山剑派怕也就是落后我们不过半日的路程,不远处还有空山派,就算找到了这伏魔剑,究竟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凤拾遗身为百鸟之王,自然有他的消息渠道,即便是在这蜃楼秘境之中,百鸟亦是供他驱使,所以,他知道其他门派的行踪,无论是闻歌也好,顾轻涯也罢,都没有人觉得奇怪。 但闻歌却有些生气了,“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凤拾遗很想反问一句,找不找得到伏魔剑,由谁找到,跟他有什么关系?可是,瞄了一眼脸色难看的闻歌,他只是动了动嘴,到底没敢将那句话说出来,否则,闻歌真有可能将他给撵走。 目下轻闪了两下,凤拾遗笑眯眯转了话题,“我只是有些好奇啊……顾兄,究竟是如何一路准确无误地找到这伏魔剑所在的?” 顾轻涯亦是笑,却是不答反问道,“凤兄不如帮我回头去问问郇山的人,他们又是如何找过来的?” 两人皆是笑着对望,但目光却皆是凉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闻歌就知道,不该让这两人凑在一起,他们这样,很容易让她生出一种红颜祸水的自觉。 咳咳了两声,她连忙出声打断两人的对视,道,“那伏魔剑果然就在附近吗?既然是那个与岩目山勾结的郇山叛徒带进来的,只怕他也守着这伏魔剑呢!他若是带着剑躲了起来,那我们怎么办?” 闻歌这话,虽然是为了打圆场,但也确实存在这个问题。 顾轻涯目下轻闪道,“这个问题,我已有了良策。今日,先好好休息,明日天亮,我自然会告诉你们如何做。” 顾轻涯淡淡笑着,然后,拉了闻歌的手,与她相依而坐,甚至拍了拍自己的肩头。 闻歌明白他的意思,她如今也巴不得时时刻刻腻着他呢,当下,便也是不矫情地甜甜一笑,然后,便是靠到了他的肩头。 “睡吧!”顾轻涯的嗓音很低,带着微微的哑,像是晨风轻过的钟响,让闻歌心尖颤麻。 “嗯。”甜甜地应了一声,闻歌便是乖乖闭了眼。 走了一天的路,闻歌是真有些累了,而且,她如今已经越发习惯在顾轻涯身边入睡,嗅闻着他的气息,她只觉得异常的安心,才不过一会儿的工夫,便传出了均匀轻浅的呼吸声,已是睡着了。 顾轻涯望着她,神情柔和的笑,双眸像是倒映进了漫天星海,可抬起头,对上凤拾遗充满防备与探究的双眼,这汪星海,却是眨眼便沉溺进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404 心没底 “应该就在这附近了。”第二日清早,顾轻涯领着闻歌和凤拾遗又向西北方向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转而望着山腰处,薄薄一层,恍若绡纱一般的山岚,轻声道。 闻歌虽然感觉不到什么属于伏魔剑的气,不过,她方才偷偷感觉过了,确实有人带着一把剑,在附近经过。而且,她相信顾轻涯的判断,毕竟,这几日,他从未出过错。 于是,闻歌点了点头,“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若换了她是那个郇山的叛徒,只怕也不会轻易出来吧?只要伏魔剑在手,他就是安全的,一旦出来,双拳难敌众手,只怕就不好说了。 “你和凤兄就躲在此处,不要轻易现身,我自有办法引他出来。”顾轻涯微微一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闻歌攒了攒眉心,目泛狐疑。只是转头看着顾轻涯比往日要苍白了许多的脸色,张了张嘴,终究是什么也没有问出口,只是点了点头,而后,便是拽了凤拾遗,寻了个较为隐蔽的树影草丛处,躲了起来。 顾轻涯回头,确认两人已经藏好了行踪,这才沿着他们方才所在的那条芒草丛中,不过半臂之宽的小径朝前走去。 闻歌虽然躲在草丛中,但一颗心如何能放下,频频拨开草丛往外看去。 凤拾遗见了却是不高兴地一撇唇道,“不过些许日子不见,如今的你,我都快要不认识了。” “不认识?不认识,那就别再跟着我了。”闻歌头也不回,有些敷衍地答道。 这么一来,凤拾遗眼中更是怒火腾腾,便是咬牙道,“我认识的赫连闻歌可不是个会装傻的人。” 闻歌目下一闪,神色有一瞬的僵凝,但她仍然没有回头,只是木着嗓音问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凤拾遗嘲弄的一笑,看吧?说着,又开始装傻了。“你别告诉我,你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过。你虽然性子大大咧咧,可不是个没脑子的,这一路上,他是如何准确无误地找到这里来的?他可没有你的溯术。就算是你会溯术,也只能借由草木,辨认出一个模糊大概的方向,而他,可是连犹豫都不曾,就一路这么过来的,你就当真没有半点儿的怀疑?他是什么人?他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离伏魔剑越近,他的脸色就越来越难看?我都发现了,你时时刻刻的,目光都胶着在他身上,你会没有发现?” “你住口!”闻歌沉下双目,低声道。 凤拾遗却半点儿没有住口的想法,兀自继续道,“你不开口,不问,是因为你自己心里也没有底,有些事,不问,你还可以装傻,一旦问了,便是覆水难收,再也回不去了。闻歌……我真是不明白,你明明那么洒脱一个人,为什么一涉及到情爱之事,便变得这般怯懦?举棋不定?这不像你!” “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闻歌骤然回过头,黑金色的双瞳深处燃着火,死死盯着凤拾遗,“你没有爱过人,你不懂!” 凤拾遗眼中暗影几掠,眸色却是一点点沉溺了光芒,“你又怎知我没有爱过?怎知我不懂?” “你那不叫爱,你那叫滥情,好不好?从前我娘还在时便说,你们凤族的男人,只怕天生都缺少一根情根,看似多情,实则才是真正的无情。”闻歌神色淡淡道。 凤拾遗面色离变,一张脸却已彻底沉了下去,“你娘知道的,那是我舅舅,他是天生如此。怪不得他。可他何尝不想爱呢?至于旁人……我外祖父,我……你们又怎知我们无情?”说到后来,凤拾遗有些激动,语调已是接近诘问了。 闻歌此时也稍稍冷静下来,抬手轻轻挥了挥,有些意兴阑珊,“算了!这些没有根据的话,说了又有何意义?至于你,既然要跟着,便也别再在我耳边说顾五的不是。他是我心上的人,我自然信他,不管他做什么,我都信他!” 闻歌的语调铿锵坚决,抬眼见凤拾遗嘴唇翕翕,显然还想再说什么,她忙道,“顾五他很聪明,他远比你想象的聪明。有些事,你想不通,但未必就可以怀疑他,他想做到,自然有他的办法。就像他说,他有法子能把那人引出来,我便也信他,一定能做到。” 两人四目相对,闻歌的眼一瞬不瞬地迎视顾轻涯眼中的锐利,顾轻涯却是低低笑道,“你知道吗?闻歌!你想让别人相信你的时候,总是这样,眼也不眨的,死死盯着对方,其实,你比谁心里都没底。”抬手阻止了闻歌张嘴要来的反驳,“你不用与我争辩,我了解你,远比你自己知道的,还要了解。你总是这样……那时,也是这样。” 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话,惹得闻歌皱紧了眉心,他却是扭过头去,再不言语。 不欢而散,气氛有些怪异的凝滞,沉默,就在两人之间,无休无止的蔓延。直到…… 一串脚步声缓缓近了,闻歌惊得抬眼间,骤然便瞧见了一串白惨惨的身影,将头往下一缩,是萧允他们,居然这么快就追来了。 不行!顾五现在去引那人出来,他们人多势众,可不能让他们平白捡了便宜。 短短一息的工夫,闻歌心中已经闪过种种念头,然后,轻轻扯了扯凤拾遗的衣袖,压低嗓音道,“喂!你得帮我一个忙了。” “应该就在这附近了。”萧允手中拿着一只罗盘,望了望盘上的指针,然后,抬起头,望了望前方不远处,目中泛着精光。 “大师兄……那现在?”叶空蝉走上前,轻声问道。 萧允目下几闪,很快做了决定,“你们先在这儿稍适休息,叶师弟与我一起,先去前面探探路。” 众人皆是点头,萧允和叶空蝉便很快一道走了。 云珏如今被禁制了法力,走了这么远的路,比不上有法力护体的轻快,既然能够休息,便很快寻了快路边的草地坐了下来。 一只水袋便被递到了他眼前,他抬起头,望着方琴曳冷若冰霜的脸,有一瞬的晃神,片刻后,才伸手接过了那只水袋,声音低沉而有些暗哑地低声道,“多谢!” “用不着谢我!总不能让你现在就渴死了!”方琴曳的语调却是没有半点儿缓和。 405 是魔气 许是已经习惯了方琴曳对着他,恨到拔剑相向的时候,如今,虽然方琴曳对着他,还是没有个好脸色,甚至也没有一句好话,但是云珏却已经觉得要好了很多,甚至是那只水袋里的水喝起来,也是甚为甘甜。 “你不担心吗?”方琴曳看了他半晌,却是有些不解他嘴角轻勾起的笑容,忍不住问道。 “担心什么?”挑起眉头,云珏反倒是不解了。 “担心的事情应该挺多吧?担心能不能洗刷你们身上的罪名,担心影响了你们沧溟岛的清誉,担心会让你父亲失望,还有,担心会输给我们,拿不到伏魔剑。”方琴曳说着,嘴角半牵,已现嘲弄。 云珏皱了皱眉,张口才要说话,方琴曳却竟先于他开了口。 “命运真是惊人的相似,不是吗?你曾经,已经因为伏魔剑,做出过一次抉择,而今日,我们又要因这伏魔剑分出一个高低。” 云珏眸光一暗,握着那只水袋的手下意识地收紧,那水袋不堪他的力道,倏地,便是爆裂开来,里面的清水汩汩地淌了出来,湿了他身上的衣袍,他却是毫无所觉一般,只是沉敛着一双眸子,压住眸底的痛色。 伏魔剑,是他与方琴曳的心结,是他们彼此心上,拔也拔不掉的一根刺。 他的沉默,似乎是在方琴曳的意料之中,她并未对此多说什么,只是垂眼看着他被清水湿透的衣袍,从他袍摆一路滑落的水,一滴滴没入了他脚下的泥土之中,两人便就这样一坐一立,无声地沉默着。 直到一声“谁”,楚阳一声喝令,然后,已是拔剑顺着他方才听到声音的方向追了过去。 而方琴曳亦是不敢大意,叫了几个玄墓派弟子,让曲未浓和那个叫岳青青的灵桑派弟子守着云珏、云懋兄弟,便也追了上去。 一番忙乱,谁也没有瞧见一道身影极快地掠过面前的草丛,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朝着方才顾轻涯走去的那个方向而去。 将一无所知的云珏、云懋,最要紧是曲未浓和岳青青抛在身后,闻歌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动作这才稍稍大了一些,一边拨开与比她还要高些的草丛,一边往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远远瞧见两道白影,都穿着白中带紫的衣袍,闻歌连忙蹲了下去,借着那草丛遮掩住自己的身形。待得他们走得近了,闻歌悄悄一看,果真是方才说要去探路的萧允和叶空蝉,看他们脚步的方向,正是他们刚才的落脚处。 看来,他们没有撞见顾轻涯,也没有找到伏魔剑。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回去,与曲未浓他们一碰面,事情只怕又要起变化了,他们的时间不多。 闻歌心思电转,好不容易耐着性子等到那两人走远了,她连忙直起身,便是快步朝前狂奔。 只是,那些草实在长得太过茂盛,处处阻碍她的步伐,哪怕是她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但实际上,也不怎么快得起来。 她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凤拾遗靠谱一些,将方琴曳他们引得远一些,而萧允他们蠢一些,晚点儿再看穿她这拙劣的调虎离山之计,为她和顾五夺剑多争取些时间。 闻歌一路胡思乱想着,因为有些急,加上这路确实不怎么好走,不一会儿,便已是一身的汗。 好在,她很快眼睛便亮了起来,因为,一抬眼,便从草丛的缝隙间,瞧见了她熟悉无比的背影。 前面不远处,是一个小小的湖,其实,说是一个湖,倒不如说是一个深潭,因为远远看去,也能发现那潭水颜色深幽,只怕是不浅。 不过那些都不在闻歌眼里,顾轻涯就站在那儿,在闻歌眼里,这便足以让其他所有的景致都点点褪色。 不过……他好像还没有将人引出来。 闻歌想到,然后举步,正要开口唤他的名字,然后,举步靠近他…… 下一刻,却是动作也好,笑容也罢,都是瞬间僵凝。 那……那是什么? 闻歌神情有些木木的,近乎呆滞地看着前面不远处顾轻涯两手平伸,然后,一股黑烟便从他指掌间,丝丝缕缕飘了出来,墨色越来越浓,那些黑烟渐渐笼成了一个袋子,将他周身如同茧缚一般层层包裹了起来。 刹那间,闻歌都已经看不见他了,而那深潭边,却好似卷起了黑色的飓风。 顾轻涯平伸的手掌用力往天上一击,那层层将他裹缚的黑烟便化为一道冲天的飓风,呼啸着刮过深潭。 风,好大,刹那间,飞沙走石。 闻歌下意识地回头闭眼,被风吹得睁不开眼来,但心底,亦是刮起了飓风。 风沙太大了,进了她的眼,眼睛生疼,便有些热烫的液体从眼里疯狂地涌了出来。 有些话,像是魔咒一般,在她耳畔回响。 “……你想没想过……他是什么人……” “我出身镜海神族……” “你那怕水的毛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有一天,我有事瞒了你呢?你会不会原谅我?” 风卷过湖岸,朝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 闻歌蹲在草丛里,环抱着自己,明明风沙已经平息,她的眼却是睁不开,只有眼泪不停地从她紧闭的眼帘下涌出来,一滴滴,蜿蜒成溪,湿了面。 前面,飓风的源头处,顾轻涯将高举的双手缓缓放了下来,然后,一点点背在了身后,将眼睁开,身姿如松地站在那个深潭边上,面上的神色比他惯常的清雅从容要冷肃了许多,眼里,尖锐如冰。 那是,静静等待的姿态。 而不远处,正在追着一道不远不近,好似在逗着他们玩儿,每每就要抓住,他又跑远几步身影的方琴曳和几个玄墓派弟子,还有,正在与曲未浓谈话,询问其他人干什么去了,而面沉如水的萧允几人,同时感觉到了这股强烈的波动,骤然回头望向不远处,瞧见那随风四散开来的黑烟,个个皆是面色铁青。 就是被禁制了法术的云珏和云懋兄弟俩亦是抬眼望着那黑烟四散之处,面色凝重。 “这是……”曲未浓白了嘴脸,不敢说破。 “是魔气。”萧允沉声道,那几个字,是从他紧腰的齿缝之间一点点蹦了出来。 “这么强大的魔气,难道……这蜃楼秘境中,还混进了魔族的什么大人物来了?” 406 逢故人 “难不成……是魔尊万劫亲自来了?”叶空蝉的脸色亦是难看至极。 这话一出,萧允也好,曲未浓也罢,都是闻之色变。 就是云珏与云懋对望一眼,也都在各自眼中找到了几许惊骇。 要知道,他们所在的地方,离伏魔剑已经很近了。而在伏魔剑的压制之下,还能有这么强的魔气,只怕就算不是魔尊亲来,也是他座下极为厉害的人物。 与萧允他们不同的是,云珏和云懋心中还更多了一层担忧。 也不知道小五和闻歌在何处?若是他们也寻来了,而且,在他们之前,那岂不是要与那人碰上? “萧师兄,现在,我们怎么办?”叶空蝉面色凝重地望向萧允。萧允既然是郇山首徒,她们自然是唯他马首是瞻。这样的情况,自然得由他开拿主意,他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 萧允抬眼望着方才那股魔气冲天而起的地方,面色几变,然后终究是咬牙道,“无论如何,咱们总得去看看。” 叶空蝉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他们哪里能够回头?也不知外面出了什么变故,他们送出的求救信号,没有半点儿回应。他们唯一的出路,也许就只有伏魔剑了。何况,现在,他们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自然只能靠自己,再难又如何?亦只能迎难而上。 萧允却是转头对曲未浓和岳青青道,“你们留下。一来,看管他们二人,二来,等到方师妹他们回来,与他们见机行事。若是……便不要管我们,自行先逃命去吧!” 萧允望向云珏兄弟二人时,神色略有些复杂。这蜃楼秘境内突然涌现这么强大的魔气,难道说……之前的事,果真都是他们错怪了沧溟云家不成? 曲未浓有些不愿看两个师兄去冒险,而自己却留在这儿,何况,萧允那最后一句话,让她觉得有些不安。可是,她自来就是小师妹,最习惯的,就是听师父和师兄师姐他们的话,何况……扭头看了一眼各自沉溺着眸色,若有所思的云家兄弟,还有神色惶惶无依的岳青青,曲未浓只能咬着牙,点了头,“两位师兄千万当心!” “走吧!”萧允点了点头,与叶空蝉使了个眼色,两人将剑紧提手中,然后,带着视死如归般的心情朝着方才那股魔气所来的方向走去。 而就在已经恢复了平静的深潭边上,顾轻涯耳根一动,听到一瞬异常的风息,他便知道,他要等的人,终于等到了。 只是,猝然回过头去,一道黑影翻腾了一个跟头,从天而降,站定在他面前时,饶是一贯沉稳如他,亦是惊得变了脸色,“是你?”这一声惊疑未定,在他察觉到不对之前,已是脱口而出。 来人的惊讶,不比他少伤丁点儿,望着他,眸色几转后,居然倏而笑了起来,“真没有想到,居然还能再见故人!一别经年,阁下可别来无恙。哦!看阁下的样子,半点儿未见霜华,自然是过得极好的,只是,我不知,阁下居然身怀这般强大的魔气,从前……是在下走了眼了,不知顾公子,该如何称呼?” 那人一身普通的灰布衣裳,许是因为戴罪的缘故,并未穿萧允他们那般的郇山道服,已上了些年岁。躲在这蜃楼秘境之中,日子未必好过,脸色蜡黄,略有些憔悴瘦削不说,还不修边幅,唯独一双眼睛,阴测测的,让人看了便觉有些发怵。那是狼的眼睛,被心里的阴毒淬炼成了狠光。 草丛里,终于睁开眼来的闻歌亦是看清了那人的面容,惊得轻抽了一口气。因为,那居然是个熟人,他们在猛鬼陵时,打过交道的,萧旭。 原来,他就是那个郇山的叛徒。 想起这个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毒,对于他的背叛,甚至与魔族都勾结在了一起,闻歌也好,顾轻涯的罢,半点儿都不觉得诧异。 只是,对于萧旭而言,已经过了四十年,而面前的顾轻涯却仍是四十年前一般的模样,没有半点儿改变,这让他眼中多了两分审思,再加上刚才那一股来得莫名的,强大的魔气,让他眸色又是暗了暗,探究猜度的目光凝在顾轻涯身上。 “顾公子为何不开口?你既用魔气引了我来,却又为何连个称呼也不肯坦然相告?”一边说着,萧旭望着顾轻涯的目光已经多了两分戒备。 面前的这个人,曾与他作过对,但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可这个人,四十年的光阴却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半点儿痕迹,这已是让人觉得奇怪了。再看这人身上的衣袍……萧旭眯了眯眼,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沧溟云家的道服,他是沧溟云家的弟子?那就更奇怪了!这人身上看不出半点儿异于常人的气息,那股魔气从何而来?难道那股魔气,是做的假?可是,如何做得假? 顾轻涯却半点儿不管他的想法,他本也只是为了将人引出来,虽然引出来的人有点儿出乎意料之外,但是,无关大局。 所以,顾轻涯眉心一蹙,并未遮掩满心的不耐烦,手掌朝着萧旭的方向向上一翻道,“废话少说!我们托你寻的东西,交给我!” 萧旭眸中精光一敛,嘴角半牵道,“我们?不知顾公子说的是何人?” “你装什么傻?自然是焉若托你寻的东西。你快点儿拿出来,交给我。郇山的人可是马上就到了,到时候,再起什么波折,我可顾不上了。难不成,你还没在这鬼地方待够?”顾轻涯不再遮掩眸中的厉光,一股威势迫面而来。 萧旭目光轻闪,恭敬地拱手道,“原来……顾公子是替焉若姑娘来的,恕在下眼拙,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顾轻涯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赔罪,手又是往上一翻道,“东西呢?” 萧旭点头哈腰道,“顾公子稍等!”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将手伸到了身后,光影闪掠间,一柄看上去很是朴实无华的,三指宽的长剑已现于萧旭掌中。 顾轻涯目下几闪,目光凝着那长剑,这便是那伏魔剑了。往前一步,果然感到胸口一阵窒闷,他连忙沉气,悄悄平复了一下呼吸,胸口不适,但心里却是松了一口气,看来,果然是伏魔剑无疑了。 407 必须死 “如此,那便多谢了!”确定了那是伏魔剑,顾轻涯便也不再赘言,伸手便要去接那柄剑。 闻歌都知,他们时间有限,得速战速决,顾轻涯如何不知?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突变,就在此时悄然而生。 “小心!”闻歌发觉不对时,也顾不得其他了,只来得及出声提醒道。 顾轻涯听得闻歌的声音,先是一悸,电光火石间,来不及回头,便已瞧见萧旭方才还笑着的脸,不知何时已是狰狞扭曲,而本来被那朴实无华的剑鞘罩着的伏魔剑不知何时已是出了鞘,在萧旭手中发出刺眼的银光。 顾轻涯刹那间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还不及多多思索,一道剑光已是迎面劈来,他只得急急往后一退,躲开了那道剑光,促声道,“你疯了吗?” 不是说得好好的?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萧旭却是呵呵冷笑道,“早前,托我寻剑的人可是说了,这柄剑,只能由我亲手交给魔尊!即便是他们知道我被困蜃楼秘境,前来解救我,也会先与我一道从这里出去,见到魔尊之后,才会让我交剑,你却一来便只让我将剑交与你,你真当我是傻子么?” 顾轻涯心里一咯噔,倒是未曾想,这当中居然还有这么一个细节。 “好了!废话少说!看招!”萧旭低吼一声,手中伏魔剑当地一划,一道剑光破地而来,顾轻涯又是飞身往后避开,那剑光在地面划开了一道深沟,而顾轻涯直到数步开外,才堪堪站稳。 脸色却是苍白的厉害,只觉得胸口的气血翻涌得更加厉害,喉间一腥,他连忙舌抵下颚,硬生生忍住了没有吐血,但还是没能阻止一缕殷红的血丝顺着他的嘴角蜿蜒着淌了下来。 “你?”萧旭望着他,是惊奇,又是不敢置信,眼里的神采便有些不一样了。 耳边一动,一支灵力之箭破空而来,萧旭连忙偏头躲过,那箭贴着他的耳边飞过,带去了他的两缕发丝,他还没有站稳,下一支箭,再度迎面射来,他又是连忙在半空中翻腾两下,闪躲开来。 一道红光划过眼前,却是闻歌携了擎月弓,三两步冲到顾轻涯身边,将他扶住,促声问道,“你没事吧?” 顾轻涯转头望向她,见她双目尚有些红湿,心头一窒,闷闷的痛,一时间,千言万语,就只能梗在喉咙口,一字难吐。 两人四目相对,短短一息的工夫,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太多的难言。 闻歌扭过头去,望向萧旭,咬牙从齿缝间低低挤出几个字道,“得杀了他!” 杀了他,夺取伏魔剑!最要紧,杀了他,不能让他开口乱说话! 闻歌的眼中迸射出浓浓的杀气,顾轻涯一怔之间,闻歌已与擎月弓一道,朝着萧旭的方向冲了过去。 顾轻涯回过神来,亦是咬牙,连忙跟了上去。 闻歌说得对,萧旭不死,他就再无安宁。 两人一人持剑,一人挽弓,灵力之箭与剑光齐飞,左右兜绕,配合无间,让萧旭左右支绌,一时间,只能狼狈躲闪。 这两人皆是杀招,这是摆明了要取他的命,而且,如同拼命间,惊竟是非杀他不可的架势。 萧旭一边勉强闪躲,一边心念电转,忙道,“两位用不着这般着急要置我于死地吧?说到底,我们也算有些缘分,故人重逢,何必这般刀光剑影?方才是有些误会,如今既然证明是自己人,我们正该好好相商,共同进退才是。” 可是,他这一句话,却是惹得闻歌眼中杀意更甚,“谁与你是自己人?”单手一抓,三支灵力之箭已经现于掌间,齐齐飞出,却是直取萧旭上中下三路,顾轻涯的流空剑横劈而来,萧旭瞳孔一缩,电光火石间,只能勉强避开要害,硬生生挨了闻歌一箭。 臂上一痛,血渗出来的顷刻,萧旭便知,谈判是行不通的了,但他还是只能绵力一试。“你们不认,我却是要认的。两位放心,萧某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必然会保密的。” “你倒是个聪明的!太聪明了!”闻歌一边又是射出一箭,一边冷冷笑道,“你那么聪明,才能覆手间颠覆乾坤,断送了松陵原数十万军民的性命。今日……正好,了却我们一番孽缘,也算替天行道。而且,你既这般聪明,便该知道,真正能保密的,只有死人!” 听到这里,萧旭的心登时凉透,右臂上又是一痛,手臂又被顾轻涯的剑光划拉开了两道深长的口子,血汩汩地淌出来,转眼就浸湿了他碎裂的衣袖,伤口火辣辣的疼。 萧旭咬着牙,一边奋力闪躲两人越发强烈的攻势,一边恨恨道,“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你们要杀我,不过是为了让我闭嘴,不要说出他的秘密罢了!”说话间,一支灵力之箭又迎面而来,他连忙偏头想要闪过。 可这回,另一侧,却又有顾轻涯的剑光迫来,他再无上一回的幸运,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他只得硬生生挨下,那箭从脸颊之上擦过,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你果真聪明!那便该知道,今日……你非死不可!”这回答话的,成了顾轻涯。他方才一直紧抿着唇,不曾吭声,但绷着的一张脸,黑沉若锅底,出手全是杀招,萧旭知道,从前在猛鬼陵交手之时,这人怕被人看出端倪,所以,还留了手,未尽全力。今日,却是果真动了杀他之心,若非他手中有伏魔剑,能够压制此人身上那股强大到可怕的魔气,自己早就惨死他剑下了。 但即便如此,以一敌二,今日这两人又是铁了心要取他性命,招小皆是狠手,他现下能够勉强闪躲,不过也只是强弩之末罢了,败,甚至死,只是迟早的事。 思虑之间,萧旭脚步一个迟滞,他腹部便已是一阵剧痛,一支灵力之箭已深深没入他腹间。 这样下去,唯有一个死。 思绪电转间,他玉石俱焚一般以掌为喙,扑向顾轻涯,却是在迎向顾轻涯剑光的刹那,将手中的伏魔剑用力掷出,却是朝着他们不远处的那汪深潭掷去…… 同时,他的身体已被那流空剑的剑光切入,入骨三分…… 408 谈交易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顾轻涯也好,闻歌也罢,都是一时怔住,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萧旭低低笑了起来,笑得满口的血喷,两人才骤然回过神来。 “真没想到……我萧旭自诩精明一世,到最后却落得一个这般的下场,怪只怪,时不与我。不过……”他骤然回过头来,一双狼般阴测测的眼望着顾轻涯,诘诘怪笑两声,“你们害我性命,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你们好过。你们不是要伏魔剑吗?就在那潭里,去拿啊!” 顾轻涯一怔,原来如此。他一时竟忘了,萧旭是知道他的弱点的,他认定了自己没有活路,所以,采用了玉石俱焚的法子,将伏魔剑丢到那深潭里,也是故意为之。 “闻歌!”顾轻涯正在愣神的时候,突然瞧见闻歌将擎月弓收了起来,目光望定那汪深潭,沉敛着眸色,不知在想些什么,可那眼神却看得顾轻涯一阵心悸。 心头一动,他隐约猜到她想要做些什么,连忙出声喊道,但却已是来不及了。 “噗通”一声,闻歌已经在顾轻涯阻止之前,就已经义无反顾地一跃进了那深潭之中。 顾轻涯眨眼间,便觉得浑身凉透,再听得萧旭的诘诘怪笑时,一种控制不住的杀意直冲胸臆,他将流空剑一抽,萧旭的笑声骤然一止,一股血箭从他身体内喷射而出,然后,人便已从半空中跌落下来,重重地落在地上,然后,他便又是一口血,喷吐而出,人委顿在黄土之中,抽搐了两下,就好像没有反应了。 只是,顾轻涯却已经连一眼也懒得施舍给他,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深潭边上,可那深潭水深,却哪里还能看见闻歌的身影。 顾轻涯眼中的急色,一重再一重,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也跟着跃进水中,但终究,还是生生忍住了。 不是因为那水让他想起曾经经历过的那种恍若天罚一般的痛,连布料的轻微摩擦,亦是受不住,恍若扒皮抽筋一般的疼痛,让他望而却步,而是因为,他的理智告诉他,他即便不顾一切跟着跃进水中,却不会对闻歌有半点儿的帮助。不!非但没有帮助,他还会拖累她。 “叶师弟!伏魔剑在水中!”突然,一记有些熟悉的嗓音在近旁响起。 顾轻涯猝然回过头来,这才惊见叶空蝉与萧允二人不知何时也来了这儿,叶空蝉正俯身查看地上已经没有知觉的萧旭,而萧允的目光却是深幽难辨地望着那汪深潭。 他们二人不知是何时来的,但至少,刚才萧旭将伏魔剑掷入深潭,并且闻歌跃入深潭,他们是看见了的。 顾轻涯心念电转,瞧见叶空蝉直起身,对着萧允点了点头,顾轻涯便知,他们只怕也就要跟着跃进那深潭之中,一探究竟。 可是……他们有两个人,到时,闻歌如何与他们相争? 顾轻涯这么一想,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悄悄曲握成爪,爪中一团黑浓的魔气隐现。若是必要,到了这个时候,他已不介意再开杀戒。 只是,这回,不等他出手,事情又再度有了转变。 “拦住他们!”十数道黑影从天而降,为首的焉若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轻睐间风情万种的眼,却是如同看死人一般瞄着已经走到深潭边上,正准备也跃进潭水之中去寻找伏魔剑的叶空蝉与萧允二人,素手轻轻一挥,那十数道黑影,便是掉头将萧允和叶空蝉团团围了起来。 只静了一瞬,下一瞬,短兵交接之声,刹那间响在了耳畔。 焉若却是回头看了顾轻涯一眼,便是脚下一点,凌空横掠过潭面,到了潭中央一棵从水里长出的曲柳树上,脚尖不过轻点着树梢,身姿却是轻盈稳当地立着,半垂着头,望着平静的水面。 “哗啦”一声响,一颗湿淋淋的头冒出水面,闻歌抬起眼,一眼便瞧见了正俯视着她的焉若。四目相对,闻歌想藏起右手中已经露出了剑柄,却发现无处可藏,索性便也不藏了,回头,瞧见不远处的岸边正朝着她这处看来,面色有些紧张地顾轻涯,自然也瞧见了打得如火如荼的叶空蝉、萧允和那一众黑衣蒙面人。 闻歌挑起眉来,很热闹嘛!不过这样看来,这东西,他们是十拿九稳了。这么一想,闻歌便转了个身,划拉着水,拖着那柄伏魔剑,想要朝岸边,顾轻涯的所在处游去。 “你确定要就这么拿着伏魔剑回去?”焉若却是在她身后笑问道。 “不然呢?”闻歌笑着回头反问她。虽然是在笑着,可是闻歌黑金色双瞳中却藏着隐隐的戒备,焉若他们就是冲着伏魔剑来的,她可没有忘记。 “你与那位顾公子可商量过了?他也同意这伏魔剑就这般带回去?闻歌姑娘可是个聪明人,难道真没有看出些道道来?这剑一旦交出去,可是就没有回头路了。”焉若却是半点儿未受闻歌那恍若看穿一切的目光所影响,仍然按着她的步调将话一点点引上她要去的方向。 闻歌目光闪了闪,却有些不耐烦。“焉若姑娘,说实在的,这潭水有些凉,我在这几年泡的时间也不短了,泡得脑袋都有些发胀了,你若还是要这样九曲十八弯的说话,我这发胀的脑袋只怕就要成浆糊了。所以……要么有话直说,要么,恕我不奉陪了。” 焉若嘴角冷冷一勾,“闻歌姑娘倒果真是个爽快的性子。” 闻歌抬了抬手,恭维的话少说,谈正事。 焉若眸光轻闪道,“好吧!既然闻歌姑娘都摆出态度来了,那我就不再浪费时间,与你绕弯子了。我的意思是,我想与闻歌姑娘谈笔交易。” “哦?”闻歌高高挑起一道眉来,是当真觉得有趣,“焉若姑娘想要的,自然是我手里这把伏魔剑,你就这么来夺,我未必是你的对手。却要正儿八经与我谈交易?恕我直言,焉若姑娘手里的筹码,最好是有足够的分量,能够动摇我。” 伏魔剑,关乎着顾轻涯所在乎的一切,师门清誉,亲如手足的云珏和云懋兄弟二人,所以,无论如何能够拿回去。这是闻歌从未动摇过的信念,哪怕,窥见了顾轻涯的秘密,她也从未怀疑过顾轻涯心里关于伏魔剑的坚定,那这焉若凭什么,又以为,她能动摇自己? 409 太突然 “我的条件,自然会让闻歌姑娘无法拒绝。”焉若嘴角勾起一丝深意的笑痕,手一晃,掌中一缕光影闪掠间,闻歌已对她手里的物件惊鸿一瞥。 闻歌眼中腾起一缕惊疑,然后,便是倏然从水中一跃而起,也是顾不得浑身湿淋淋,便与焉若一般,站立在那曲柳树枝之上。 不远处的岸边,顾轻涯见得闻歌的突然动作,眸中一闪而没一缕暗光。 “闻歌在跟那个女人说些什么?有什么好说的?”突如其来的问话,却是出自云珏口中。 他们在原地等到方琴曳他们之后,便一路寻了过来,刚好瞧见萧允、叶空蝉他们与那一众黑衣人缠斗在一处,方琴曳他们便都拔剑冲上去帮忙了。而云珏和云懋两个被禁制了法力,忙是帮不上的,所以,就退到了一边,至少别去拖后腿,更别自己去找死吧? 刚好瞧见顾轻涯怔立在那深潭边上,一瞬不瞬望着深潭中央的某一处,云珏便也顺着望了过去。 这么一看,便瞧见了那立在水中央,那棵曲柳树上,一身黑纱的神秘女子,那打扮太打眼,想不将她与这群黑衣蒙面人联系在一起都不行。 然后,视线往下移,便瞧见了水中的闻歌,自然,也瞧见了闻歌手中隐隐现出的剑柄,云珏暗猜,那便是伏魔剑了。心想着,闻歌寻到了伏魔剑,真是太好了,如今只要想办法用伏魔剑劈开蜃楼秘境通往外界的通道,他们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谁知道,闻歌却是迟迟不过来不说,如今甚至从水中一跃而起,也跟着上了那棵曲柳树,与那个黑纱女子面对面站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这个景象,让云珏不得不心存狐疑。 云珏的这一句话,亦是让顾轻涯陡然一阵激灵,“我过去看看!”说着,已是足下一点,便是提气腾空而起,凌空掠过已恢复平静的潭面,朝着那水中央飞掠而去。 还未到那曲柳树上,顾轻涯便瞧见焉若与闻歌似是达成了什么协议焉若拿出一个物件,递给了闻歌,闻歌略一踌躇,便将那物件袖在了手中。 因为隔着一段距离,顾轻涯如今又被骂伏魔剑压制着体内的力量,一时间,胸臆间气血翻涌,竟连视线也有些模糊起来。 平日里耳聪目明得很,今日却是半点儿没有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妥,胸臆间的翻搅愈发的厉害,他张口便是喊道,“闻歌!你别信她说的话!她都是骗你的!” 闻歌听见了,亦是回过了头来,只是,望着顾轻涯的目光,却充满了一种难言的哀伤。 顾轻涯直觉得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张了嘴,想要说些什么,谁知道,闻歌却是突然反手就朝着他胸口拍来一掌。 他没有躲,来不及,不相信,忘了躲。所以,在胸口传来一阵闷痛,他张口便是吐出一口血来,身子往下倾倒,眼看着就要栽进水里时,他却半点儿没有在意这些,他的目光,只是近乎偏执地凝望着闻歌所在的方向,却是瞧见她咬着牙,转过了头,不再看他。 短短的一瞬,于顾轻涯而言,却恍若是漫长的一世,胸口撕裂的痛,将这一世,划上了终点。 腰间一紧,在他就要跌进水里的刹那,腰上适时被一根素绸缠住,他身不由己地被拉离水面,朝着岸边而去,离闻歌越来越远。 可他的目光却半点儿未曾从它身上离开,哪怕是被曲未浓适时甩出的素绸带回了岸上,哪怕是云珏在他耳边着急地喊着他的名字,查验着他的伤,他却都好似未曾听到。 “闻歌是疯了吗?” “快!快拦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 隐隐约约的,这些不明所以的话,喧嚣在耳畔。 “嘭”一声巨响,天地好像都在颤动,他入目所及的天空好似裂开了一道口子,他瞧见焉若他们,并闻歌一道,从那道口子处消失。 只在转身之前,闻歌最后看了他一眼,眼中有泪,似含了千言万语,却又好似什么也没有,虚无一片。 他想睁大眼,再看得清楚一些时,胸口的闷痛渐行剧烈,本就模糊的视线,越来越暗淡,终于成了一片黑。 “小五——”沉入黑暗之前,隐约听到了云珏和云懋的失声惊喊,他却已再无力回应。 指星楼内的气氛委实有些凝重。各派掌门人各自坐在椅子上,不是沉默不言,就是暗自叹气。 在他们面前,萧允、云珏他们一字排开,个个跪地,皆是面色沉肃。 过了许久,云萧然才沉凝着脸色开了口,“那个闻歌……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这话,问得自然是云珏和云懋两兄弟。 云珏是不知道的,转头便是看向了云懋。云珏起初不过是爱屋及乌的心理,因为顾轻涯喜欢,因为云懋信任,这才什么都没多问,就理所当然的全然信任。说实在的 云懋这会儿的脸色亦是难看得紧,从事情发生到现在,他一直沉着脸,一言不发。那个样子,竟是与他平常那副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模样大相径庭,就是曲未浓,亦是对他连连侧目,都以为身边跪着的这一个根本就是她全不认识的人呢! 不是没有感觉到云珏目光中的询问,其他人的目光亦是随之落到咯他身上。 但云懋的脸色却还是一直沉凝着,片刻后,终究还是避重就轻道,“萍水相逢,我们对她的身份并无多的了解。倒是玄墓派那位冯师弟,据说与她是青梅竹马。” 有些话,云懋很想说,但是……云懋想起方才来之前,顾轻涯紧紧扯着他,连话也说不全乎,但眼里满满的哀求,云懋最终还是选择了隐瞒。赫连闻歌的身世,她会溯术的事,他们为何找她帮忙……这些种种,小五顾虑的对,这都不是能随意坦然相告的事,只会牵扯出更多得麻烦。 可是……小五这样,还是有回护闻歌的意思吧?事到如今,小五……还是要护着他。 可是……云懋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到了现在,云懋也还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一般。在进到蜃楼秘境之前,不!就是在可怕的那一幕发生之前,一切都还好好的,闻歌为何会突然那么做?她不是比谁都宝贝小五吗?怎么会对他动手? 410 谁负责 “原来……那个闻歌,居然不是你沧溟云家弟子?”说到这里,还有谁不明白?虚阳子转眼便将话问到了云萧然脸上,从前,脸上惯常挂着的温和慈爱的笑容早已消失无踪。 云萧然倒是并不吝惜承认,“我只因为,是我徒儿心仪的姑娘!识人不清!是云某之错。”这个时候,大方地承认确实说了谎,让一个来历不明得姑娘假扮成了沧溟岛的弟子,并且参加了试剑大会,从而引狼入室,都要好过闻歌确实是沧溟云家的弟子。 云萧然很是诚恳,甚至站起身来,朝着众位掌门,都是深深一揖,赔罪的姿态放得极真。 这么一来,其他地位比不上沧溟云家的各派掌门人便有些坐立难安。就是虚阳子,一时之间也有些不自在了。 要知道,云萧然此人,其实极是高傲,目下无尘。他几时这般低声下气过?至少,虚阳子与他相识了半辈子,这还是头一回看到。 虚阳子轻咳了一声,转而望向脸色也不太好看的玄墓派掌门道,“易掌门,不知道可否传唤贵派那位姓冯的弟子?” 既然那位姓冯的弟子当众承认过,自己与那位盗走伏魔剑的闻歌关系匪浅,云懋又说,他们乃是青梅竹马,虚阳子在云氏兄弟这儿什么也问不出来,这会儿自然便将主意打到了玄墓派这里来了。 说着,虚阳子不等回答,目光已经是热切地在跪在当前的各派弟子当中逡巡了起来,“不知哪一位是玄墓派的冯世侄?请上前一步回话。” 谁知,等了半天,那些个弟子面面相觑,却是没有一个人上前来。 虚阳子不由狐疑地蹙紧眉心,转头望向玄墓派掌门,无声询问。 这么一看,玄墓派掌门的脸色也是难看得紧,“他……已是不在郇山了。” “什么意思?”除了云懋知晓凤拾遗并非什么玄墓派的弟子,其他的人皆是莫名所以。蜃楼秘境里出了那么大的事,虽然伏魔剑找到了,也确实是用伏魔剑劈开了已经被人逆转了阵法的蜃楼秘境通往外界的通道。除了一早已经丢了性命的玄墓派弟子和灵桑派弟子之外,其他的人,都也都安全地从蜃楼秘境内出来了。 只是,各派掌门还没有来得及松上一口气,便被告知伏魔剑确实是寻到了,却是被一早就潜伏在沧溟云家弟子中的岩目山内应盗走了。 此事事关重大,所有涉事弟子都跪在这大殿之中,结果玄墓派的老头却说那个姓冯的弟子不在,不只不在这大殿之中,说的是,已不在郇山,这如何不能让众人多想,且心中隐隐已有了不怎么好的预感。 被大家用狐疑的目光盯着,玄墓派掌门很是尴尬,咳咳了两声道,“那什么……其实,实不相瞒。他根本不是我们玄墓派的弟子。” 此话一出,满殿皆惊。 既然已经说出了口,玄墓派掌门便也不再多想此事的后果,也顾不得去看各人的反应,趁着还有勇气之前,一鼓作气道,“其实,他对我派有大恩。他来找到我说,他……”偷偷瞄了一眼众人,尤其是望了望云家父子三人,这才欲言又止道,“他说……他的未婚妻不谙世事,被人拐走了,他得想了法子来郇山参加试剑大会,将人带回去。他对我们有大恩,我实在没有办法拒绝,这才想了法子,让他充作我派弟子,带来了郇山。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会闹腾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他这人我是知道的。不羁一些是有的,但要说他与岩目山勾结,那却是万万不能的。而他的未婚妻……呃……也就是那位姑娘的人品,我不认识,却是不好说,但能让他这般上心的,想来也不该是那样的人才对,说不定,这当中有什么误会吧……” 这玄墓派掌门说了一会儿,居然话锋一转,有了为闻歌和凤拾遗说情脱罪之嫌。 虚阳子的脸色却已经是难看至极,抬手便是打断了他道,“众目睽睽之下,哪里来的误会?”而后,便又是强自缓和下神色,耐着性子又问道,“既然他有恩于贵派,你又对他人品这般信得过,想来……应该知晓他的来历吧?” 玄墓派掌门一脸难色道,“知道是知道,可……他于我派有恩,未得他的允许,我总也不能随意往外说吧?” 他这话一出,虚阳子的脸色自然更是不好,漱清却更是哼道,“如今,咱们人坐在这儿,却是人心不齐。这一个个的,引狼入室不说,如今,居然还要包庇。我看,掌门也别再多想了,这伏魔剑要想寻回,怕是痴心妄想了。” 玄墓派掌门的脸色登时一变,却是讪讪不敢言语。 云萧然却没有他诸多顾忌,更没有他心里那般或多或少,有一丝丝难言的心虚,所以,他当下便是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道,“漱清长老是什么意思?云某听着怎么像是话中有话?漱清长老有话还是直说得好,用不着这样九曲十八弯地阴阳怪气,听着不得劲儿。” “这可是云家主开的口,那漱清便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漱清眼中闪过一缕恼色,却被她压在了眼底,反倒是笑了起来,只是,那笑意未及眼中就是了。 “漱清长老请言。”云萧然不是猜不到漱清想要说些什么,可这世道就是如此,有些时候,哪怕是表面的工夫,哪怕彼此都心知肚明,也不得不做。 “这伏魔剑落入魔族手中,可不是件小事,总得有人负责吧?”漱清眸光一睐,总算说到了正题。 云萧然点头点得那叫一个毫不含糊,“漱清长老说得句句在理,这么大的事,自然该有人负责。” 他这样的态度反倒是让漱清也好,虚阳子和其他郇山的长老也罢,都是皱了皱眉,云萧然这般精明之人,会听不明白漱清的言下之意?他这个态度,可不太妙啊? “那……云家主觉得,应该由谁负责?”漱清脸上的笑容已是有些挂不住,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问道。 可惜……她敢继续,云萧然就敢装傻,“漱清长老觉得,该谁负责?” “你们引狼入室自然该你们负责!”漱清再也忍不住了。 411 撕破脸 “要说我们引狼入室未免夸张了一些,不过识人不明罢了。倒是这伏魔剑,起先便是我们两派弟子一同寻回的,放在郇山,不过是我信任郇山罢了,但却没有想到,你们郇山弟子居然会监守自盗,与岩目山魔族勾结。要说负责……这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先弄丢了伏魔剑,才有后来这诸多波折吧?” 云萧然毫不留情地便是将帽子又扣了回去。 “你……”郇山众人皆是变了脸色。 漱清却是哼道,“云家主果真是个护短的性子。我们郇山是有责任,不过,那名叛徒已然身死。可你们沧溟云家就半点儿责任也没有吗?若不是你那个弟子色迷心窍,引狼入室,伏魔剑如何会落入魔族手中?而且,玄墓派和灵桑派弟子又如何会落难?如今还未说如何处置,云家主便已胡搅蛮缠,乱扣起了屎盆子,我倒是要问问,依云家主看,该如何向玄墓派和灵桑派交代?又该谁人对伏魔剑落入魔族之手,和那些死难的弟子负责?” 这却是要撕破脸的节奏了,而且还抬出了玄墓派和灵桑派两派,这是想要将水搅浑的意思了。 云萧然瞄了瞄虚阳子,却见他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只是兀自沉凝着脸色,坐在那儿。云萧然便知,漱清不过是把刺人的刀,背后的操手就在那儿呢,这根本,就是虚阳子那老家伙的意思! 所以,云萧然也很不客气地冷哼一声道,“蜃楼秘境是郇山的圣地,如何进,我们这些人尚且不知,如何能引了魔族人进去?倒是贵派,若是我没记错,那位已然身死的郇山叛徒,可是掌门的师弟,当年只差一步就成为了继任掌门,若非,他犯了贵派的大忌,如今的掌门,只怕也不是现在的掌门了吧?”撕破脸便撕破脸,最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郇山都不怕,他怕什么? 云萧然此话一出,郇山众人神色巨变,要知道,云萧然话里,带着隐隐的威胁,他们郇山秘而不宣的往事,一旦被揭破,郇山的清誉还有威势…… 其他各派掌门人皆是咳咳两声,面色尴尬。这世间,很多事,就是这样,虽然各自心知肚明,但只要那层遮羞布不曾取下,大家为了各自的面子,便权作不知,但并非真的不知。 只是碍于郇山的威势,当作不知罢了。 从前,云萧然为了修仙界的太平,也愿意装回聋子哑巴,可既然郇山一再咄咄相逼,却也怪不得他了。他与他背后的沧溟岛,可从来都不是怕事的。 “方才我也说了,伏魔剑的事,我们有责任,贵派责任只怕更大。至于玄墓派与灵桑派弟子被杀一事,归根结底,乃是魔族所为,可是魔族为何能进得了蜃楼秘境,这个……只怕还要漱清长老,或者虚阳子掌门好生解释解释才是。” 此话说得郇山众人皆是一脸菜色。既然试剑大会是在郇山举行,作为东道,本就有义务确保参加比试的弟子的安全。 何况,开放蜃楼秘境,让弟子到其中去寻找伏魔剑,本就是为了郇山剑派的错误而寻求解决之道,一开始,他们也是一再保证蜃楼秘境一定安全,各派掌门这才答应了放弟子入内。 结果呢?才不过第一日,秘境的阵法便被人逆转,他们在外面根本就是无计可施。 这说来说去,郇山都脱不开关系,可他们这会儿却将矛头对准了沧溟云家,可不就是想将罪责尽数推到沧溟云家的头上,他们真当他云萧然是吃素的不成? 虚阳子咧开嘴,连忙笑着打起圆场道,“云兄莫急。我漱清师妹是个耿直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她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了。”说着,已是悄悄瞪了漱清与甄信一眼,就跟他们说了行不通的,云萧然那是个什么脾气?平日里看起来随和好说话,但虚阳子与他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还能不知道他么?非但护短不说,一旦横起来,那与泼皮无赖也没有什么差别,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主,若是到时果真与他们撕破了脸,这厮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动静来呢! 何况,这些年,沧溟云家的名头虽不若郇山剑派响亮,但他们韬光养晦,就是自己,亦是不知他们的深浅,若是动起手来,落人话柄不说,就怕还要输了阵,到时郇山可是面子里子全都干干净净了。 所以,虚阳子一看情势不对,这才连忙出声打起了圆场。 虚阳子开了口,加上那一眼瞪,漱清即便满心的不甘愿,到了这会儿,也只得闭嘴了。 而云萧然却是哼了一声,斜睨了一眼赔笑的虚阳子,这老家伙果真最是狡猾。 云萧然一掀袍子,重新坐回了椅子上,这才弹了弹看不出半点儿灰尘的衣袖,“那依阁下来看,今日这桩事,究竟要如何问责?” 这桩事,说到底,就是郇山与沧溟岛之间的对峙,其他的门派一来要比他们弱些,话语权便少了,二来,也多是事不关己,只是做个见证罢了。 是以,没有人插嘴,只是看他们你来我这,唇枪舌战。 云萧然便也索性直接问到虚阳子面儿上,郇山真正能做主的,就是这一位了。 虚阳子心念电转,一咬牙道,“如同云兄所言,此事,要论责任,你我两家都脱不得干系,至于玄墓派与灵桑派的弟子之死,说到底,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魔族。而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最要紧的,不是在这里问责,而是我们应该同仇敌忾,想想如何解决才是。” 云萧然深深看了虚阳子一眼,虽然知道他这是退而求其次的表现,不过,他这席话还算合他的心意,所以,云萧然的脸色头一回得以和缓。“阁下不愧是一派之首,这考虑起问题来,就是比旁人周全。” 云萧然是个记仇的,所以,顺便再踩上了一脚。 漱清也好,甄信也罢,皆是气得脸色乍青乍白,偏偏却不好开口,毕竟,人家可没有指名道姓啊,没有上赶着对号入座的。 虚阳子却是默默地汗了,云萧然这是在不动声色地挑拨离间啊!看来……他们还是将人给得罪了。 “不知阁下可有了解决之道?” “弟子自愿潜入岩目山,戴罪立功,带回伏魔剑。” 412 揽重责 天刚亮,山间薄岚如绡纱,轻轻兜绕过山腰,然后,飘向了薄雪半积的山顶,最终隐没在压低的浓云之中。 悠远空灵的晨钟声在山间回荡,顾轻涯的脚步没有半点儿的迟滞,轻巧地往山下而去。 这样的清晨,与他们初上郇山的那个早晨,是多么的相似啊? 可惜,心态却已截然不同了。这便是所谓的物是人非了吧? 走到山门前时,顾轻涯的脚步却是一顿,不怎么意外地看着一左一右,倚在山门的石柱上,抱剑等着他的云珏和云懋,只能无声,却又无奈地轻轻叹息。 “我跟大哥早就料到你一定会趁着天色未明的时候,一个人偷偷下山,所以,便在这儿等着你。果然……你还真想抛下我们,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走啊?”云懋望着顾轻涯,好不委屈地抱怨道,那模样,倒是让顾轻涯也恍惚觉得,自己是不是那始乱终弃的负心人了。 只是,顾轻涯一双唇,始终抿得死紧,如今,也不知开口该说何话,索性,还是沉默。 云珏走上前,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父亲让我告诉你!不是你的错,你不要太自责了!有些事情,尽力就好,若是取不回那伏魔剑,我们兄弟三个有脚,逃总是会的。回了沧溟岛,不怕他们想如何。” “大师兄!”顾轻涯抬头,看着云珏脸上宽慰的笑容,却是一时难言。云珏说得轻松,但顾轻涯却是知道,他们当初是付出了多少代价,才寻到了伏魔剑,一路被岩目山魔族追击,九死一生才将伏魔剑护送回了郇山。为此,他甚至失去了方琴曳,两人从两心相契的眷侣成了如今生死不复相见的仇敌。这话,由别的任何人说来,顾轻涯的心可能都会松快些,但由云珏嘴里说出来,顾轻涯只觉得心里酸啾啾的,难受得紧。 他的感受,云珏未必不懂,所以,他很快便是转了话题道,“好了!咱们往岩目山去,这一路上有的是机会摆谈,有什么话,不如留着路上说吧!”说着,云珏甚至先于顾轻涯迈开了步子,往下山的路上走去。 顾轻涯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云懋却已是重重地拍上他的肩道,“你呀!趁早打消想要撇开我和大哥,一个人偷偷去岩目山的打算!我和大哥无论如何都会跟着你的!还有……别惹大哥生气,你知道的,他生起气来,咿……”云懋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抱着自己打了个寒颤,一脸怕怕地道,“很可怕的!” 语毕,便是不等顾轻涯有何反应,越过他,追着云珏去了,“大哥!等等我啊!” 顾轻涯望着两人的背影,嘴角终于微微弯起,却是苦涩难当,但这苦中,却又隐隐渗进了一丝暖,感谢,生命里,还有他们存在! 深吸一口气,顾轻涯跟上两人的步伐,嘴唇总算放开了些,不再抿紧成一条直线了。 晨钟声中,几人渐渐走下了没在山岚之中的石阶,只隐隐听到云懋的笑声,“小五!你快点儿!” 笑声,在山间回荡,很快,便被淹没在山雾之中。 而郇山,渐渐沉寂成了他们身后一幅画卷,如同过往的数千年一般,屹立在那里,看世事变换,沧海桑田,亘古不变。 再说那一日,云萧然顺着虚阳子的话,问出他有何解决之道时,顾轻涯人未到,声已先到的,将事情尽数揽在了自己肩上。 “弟子自愿潜入岩目山,戴罪立功,带回伏魔剑。” 彼时,大殿之内众人皆是扭头看向了声源处。 那一天,正好是金乌西坠之时。 顾轻涯一身轻袍缓带,长身玉立地自殿门外逆光走来,橘色的霞光在他身后铺展蔓延,将他周身轮廓都镀上了一层金边,恍若谪仙。那一瞬间,即便是虚阳子、漱清这一类见惯了风云的人亦是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哪怕是顾轻涯终于缓缓走进了大殿,“扑通”一声,毫不含糊地在他们面前跪下,又重复了一遍他方才的话,虚阳子几人这才回过神来,只是,虚阳子那会儿望着顾轻涯还有些苍白的脸色,却是讷讷了两声,没有吐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反倒是云萧然铁青着脸色,便是训道,“你身上还有伤,来凑什么热闹?还不回去歇着?” 顾轻涯却是置若罔闻,一个重重的响头磕在地上,一开口,又是重复了一遍他在殿外时便说的那一句话。 那时,虚阳子正苦于此事无人接应,一听,当下便是双目一亮,迭声叫好。 但云萧然却不干啊!黑着脸说他徒儿还伤着呢,去了只怕非但伏魔剑没有着落,还得平白丢了性命。 虚阳子便做出一脸为难的模样,说顾轻涯只怕也是为了自己心安,云萧然这个做人师父的,也别太大包大揽了,有些事,还得让徒弟自己拿主意。 云萧然自然顺着话,问起顾轻涯的伤势。 以顾轻涯的聪明,哪里会听不明白云萧然的言下之意,只需顺着他的话,说两句伤势严重,难堪大任的话,这事。云萧然自然有办法赖到底,谁知道顾轻涯却是铁了心,半点儿没有顺着云萧然的意思,反倒是又表了一番决心。 说是今回他识人不清之事,原是他一人的错,与师门和师兄弟们无关。伏魔剑落入魔族手中,事关重大,既然是他有错在先,这回便要将功折罪,一定想办法将伏魔剑带回来。 虚阳子自然顺着话,赶紧表扬了顾轻涯一番,说什么敢作敢当,年少英雄,顺便将云萧然这个教导有方的师父捧了捧。 只是,却未能将云萧然捧高兴了。知道到了此时,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云萧然当时便是黑了一张脸,哼了一声,便是拂袖而去。 直到顾轻涯专门到他暂居的厢房前,跪请谢罪,云萧然也未曾搭理过他。 顾轻涯知道,他拂逆了师父对他的一番拳拳爱护之心。还以为,师父是当真生了他的气,所以,不愿理他了。 却没有想到,云珏兄弟二人居然一早便候在了山门处,要与他一道。 其实,云家兄弟二人的秉性,顾轻涯还是了解的,所以,并不觉得多么意外。 他意外的,只是云珏居然还带来了云萧然的这么一句话。这倒确实是像他师父的口吻和行事做派,所以……应该不是他大师兄为了宽慰他,所以编造的吧? 413 原如此 顾轻涯患得患失了一回,倒是宁愿相信,他师父并没有放弃他。 却哪里知道,云萧然这个当师父的,护短,也不是浪得虚名。 为了顾轻涯操的心,可也不只这一桩。至于其他的,顾轻涯几人也很快就会知道,此处就暂且不表了。 “那是什么东西?”方才只是惊鸿一瞥,但因为有所猜测,所以,闻歌才一时没法淡定,顾不得浑身湿淋淋,从水中拔身而起,亦是一跃上了那棵曲柳树,与焉若相对而站,开口便是问道。 焉若嘴角挂着神秘的笑,带着两分得逞,“你们手中已有一颗镇元,这颗……你当认得出才对。” 闻歌的目下轻轻一闪,“这是聚魄?” “居然一口就咬定了是聚魄,却没有错认成还魂,看来,闻歌姑娘怕是对轩辕神珠甚是了解,或者说……你见过还魂,知道还魂在何处?”焉若一脸好奇的模样,但哪一个字也不算是随意说出的。 闻歌却没有那个心情与她弯弯绕,“寒朔在哪里?” 李崇明说过,寒朔是与聚魄一道消失的,如今,聚魄在焉若手里,联想到早前从他们手中取得的朝天戟,闻歌想不多想都难。看来……寒朔果真落入了魔族手中。 只是……因为这个认知,闻歌心中又是满腹的不安翻搅,寒朔一向被魔族视为眼中钉,如今,落在他们手中,如何有活路?难道他已经……闻歌用力甩了甩头,不敢想,可一双眼,却已沉冷一片,望定焉若,恨不得扑过去,立时便杀了她。 可是,却不能杀她。还指望着从她嘴里套出话来呢! 所以,闻歌勒令自己冷静下来,垂在身侧,另一只没有握住伏魔剑的手,紧紧拽成了拳头,尖利的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闻歌姑娘,原来还记得破日神君呐?我当你,女生外向,如今,满心满眼里,早已只有你的情郎,哪里还记得生死不明的破日神君啊?”焉若仪态万千地轻轻偏首,黑纱下,红唇半弯。 “废话少说!”闻歌本就不是那耐得住性子的,当下便是毫不客气地斥道,“焉若姑娘的条件,是这颗聚魄,还是寒朔的消息?”她可没工夫在这儿与她弯弯绕。 “闻歌姑娘与栖凤山凤凰阙的少主是青梅竹马吧?他为了你,居然特意去引开了郇山和玄墓派的那帮人,如此深情,倒是让人羡慕得很。”焉若却没有回答闻歌的问题,反倒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玉手翻腾间,隐约看见鲜红的蔻丹,恍若血的颜色。“闻歌姑娘可知,我与你的情郎,也是青梅竹马?”黑纱下的一双美目似是含着挑衅,轻瞥闻歌。 闻歌现在却委实没有那个争风吃醋的心境,“是吗?一般重要的事,他都会告诉我,这件事,我倒确实未曾听说。”换言之,这件事,只怕于顾轻涯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吧? 焉若眼中极快地掠过一抹恼色,而后,轻哼道,“闻歌姑娘倒是对自己的情郎有信心得很。不过……你确定他当真什么事都告诉你,对你毫不隐瞒么?” “你到底想说什么?”闻歌的耐性已经到了告罄的边缘。 “闻歌姑娘这么聪明的人,会不知道我想说什么么?”焉若可不相信。“你就没有想过,我们如何会是青梅竹马?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他身上为何会有那么强的……魔气?”眼看着闻歌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焉若反倒是觉得心情极好似的,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你告诉我这些……目的就是为了我手里的伏魔剑?”沉默了良久,闻歌终于开了口问道,嗓音略有些沉凝。 焉若嘴角的笑痕一抿,正色道,“我这么告诉你吧!顾轻涯的身体,与他体内的力量相克,两股力量都很强,在他体内一直像是打架一般,长久下去,即便他不妄动真气,也早晚有一日会血脉暴涨而亡。你与他这般亲近,难道就从未见过他不适的模样?” 焉若一边问着,一边仔细观察着闻歌的面部表情。瞧见她脸色比方才苍白一些,焉若眼中便是掠过了一抹得意的笑。 “果然……你见过。” 闻歌没有反驳,她确实是见过。 “既然你见过,便该看到他有多痛苦了吧?他多妄动一回灵力,无论是他身体与生俱来的那一部分,还是他体内隐藏起来的那一部分,这痛苦便都会加重一分。这样下去,不需多少时日,他自然会血脉爆裂而亡。”抬头见闻歌的脸色已是惨白,焉若这才叹息着,一脸意味深长地道,“这轩辕神珠应该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吧?” “我凭什么相信你?”闻歌的脸上几无血色,这一句,亦是有些强撑地意味。 焉若反倒是气定神闲了,“你可以选择不信。当然,你可以现在回头去让他们一哄而上,抢了我手里这颗聚魄再说。可是,我也可以先毁了它。毁了它,对于我来说,可没有太大的损失。你也看到了,你的情郎对我那是不假辞色。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在乎他的生死?我得不到的,毁了便是,旁人也得不到,岂不更好?” 闻歌没有料到焉若居然看破了她的想法,并且就这么道破了。要说,她也可以赌一回。可是如今,郇山的人,正与焉若的手下缠斗在一处,分身乏术,就算他们能腾开手来,只怕也未必与他们齐心。 而云珏和云懋皆是被禁制了法力,已是帮不上忙,而顾轻涯……他虽然一声不吭,但闻歌知道,他必然已是灵力紊乱,如今,若是还要他来相帮,只怕于他的身体而言,那是雪上加霜。 而她自己,要想在焉若手下,又护得伏魔剑,又抢下聚魄,只怕是千万个不易。 焉若也在赌,赌的是她赌不起。 而这一遭,她只能认输,因为,她确实赌不起。也不敢赌。 顷刻间,闻歌心念电转,脸色倒是愈发的难看起来了。 焉若却还嫌她的心不够乱似的,语调轻飘飘地补充道,“你大抵知道了你那情郎的身份有些问题,只怕却还没能猜个准吧?不如……我告诉你?” 闻歌猝然抬起头来,望见焉若嘴角的笑,带着两分恶意的挑衅,闻歌想开口说,她不想知道,不想听,可那一瞬间,双唇却好似有千斤重,紧紧黏在一处,张合不得。 414 又做梦 “我们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当然……不是与他如今的这个身子。不过,也没有差什么,过往的一切,包括他与生俱来的强大力量,都没有因为他换了一个身子,就此消失。相反,反而更强大了,而且……他如今的这副皮囊倒也不错,所以,在我眼里,他还是他,半点儿没有变过。身子、容貌、名字……这些都不过是外在的东西,我是真不在乎。可你呢?你可在乎?” “对了,说了半天,你还不知道吧?我呀!不!是我们!我们……都唤他少主!” “所以,这伏魔剑你今日是交给我也好,交给他也罢,结果都是一样。你倒不如趁它还在手里,作为筹码与我谈成这笔交易。一旦成了,这颗聚魄且不说,我若是一时高兴了,说不定便将破日神君的下落也一并告诉你可了呢!那样,岂不是太划算了?” 焉若的嘴一张一合,一字一句,都好似敲在闻歌的心上,其实,说了这么多,不是焉若口吐莲花,而是她其实,已是别无选择。 “闻歌姑娘,要决定,怕是得快些了。”闻歌晃神的时候,便听得焉若状似好心的提醒。 闻歌恍惚间若有所觉,回过头顺着焉若的目光看了过去,不过一眼间,便已瞧见了正脚尖轻点潭面,朝着她们这处飞纵而来的顾轻涯。 他张着嘴,喊着她的名字。表情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凝重。 闻歌想着,今天过后,她也许再也听不到他那样关切地唤她的名字,再也看不到他为她而着急的样子了吧? 他说过,想一辈子做菜给她吃。所以,她哪怕有再刁的一根舌头那也没有关系,他都会满足她。可是,一辈子那么长,他做的菜,她还没有吃够呢!难道就要走到尽头了吗? 他说过,他只宠她一天,免得将她宠坏了,最后吃亏受罪的,还是他自己。可是每一日,他都宠着她,日复一日,倒是果真让她在他面前恃宠生娇起来。他是故意的吧?她这样的脾气,若换了别人,谁受得了?谁会喜欢? 所以,他都是故意的,故意让她离不开他! 只是……闻歌心里似是下起了雨,多么离不开都好,却终究是到了离别的时候吧! 今日过后,他或许会恨她,但是,她不悔今日的选择。 挥出那一掌的时候,闻歌不敢去看他的眼睛,扭过头去,眼睛和耳朵却在关切着周边的动静。 她知道,曲未浓甩出素绸,适时救了他,没让他跌进水里去。 她悄悄松了一口气,垂下眼,微弯红唇,心想,虎妞还真是长大了。从前只知道跟在他们身后打转儿的跟屁虫,也可以保护顾叔叔了。 她听到云懋气急败坏地朝着她怒吼,可是,她却心平如镜,并无半点儿的不悦。 她听到焉若催促她用伏魔剑劈开通往外界的通道,她想着,他的伤得快些治才是。所以,没有多想,便抡起了手中那柄伏魔剑,朝着天空用力一劈。 伏魔剑果真不愧是上古神兵,力量强大,不过顷刻间,那天空便是裂开了一道口子,地动山摇。 然后,她便被焉若拽起,从那道口子中飞离。 她自始至终,都不曾听到他的声音,哪怕是一句质问。 最后那一刻,她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却只恍惚看见他的眼,沉寂的,漫溢着安静的哀伤。 她心痛如绞,却又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他该怪她,该恨她才是,可他的眼神,除了哀伤,还有一丝隐隐的痛,心痛她。可是……这怎么可能?他就算一直聪明到料事如神,她总是调侃他是半仙儿,能掐会算,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未卜先知。 都说人心隔肚皮,他又怎知她心中所想? 那不过,是她自己不甘心,所以在脑中臆想出来的解读罢了。 只是,那天起,他的那个眼神,却是成了她的梦魇,夜夜在她梦中重现。 又做梦了! 闻歌被那双她铭刻到骨子里的眼中的哀伤与心疼如骤然而临的倾盆大雨般扑来,风和着雨,让迎面的她,几乎难以呼吸。 她骤然睁开眼来,愣愣望着晕黄的烛火跳跃中,光影斑驳的屋顶,出了一会儿神。 直到门外的走廊尽头有一串轻巧地脚步声由远及近,她黑金色的眼瞳中已是极快地闪过一丝精光,下一瞬,已是抬手,极为熟练而轻快地揩去了眼角一滴还来不及坠落的泪珠。 真是讽刺啊! 她现实中,是多么的冷血无情,哪怕是心痛到了麻木,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反倒要到了梦中,才能放任自己这般脆弱。 望着被沾湿的指尖,闻歌的眸光略略一顿。但也只是略略罢了,当脚步声更加清晰时,她人已收拾好了所有的情绪,从床上一跃而起,然后,一把抓起了她枕在脑下,如今被那柄朴实无华的剑鞘所包裹,安静沉寂,丝毫不似上古神兵的伏魔剑。 几乎是在同时,房门被人从外面一推而开,闻歌正低头整理着腰间的束带,头也不抬地便是讽刺道,“本以为焉若姑娘是个懂礼之人,却没想到,竟是连敲门也是不会了么?” 焉若皱了皱眉,这女人,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起先,焉若很得意,觉得自己几句话,便哄住了这个女的,让她不惜背叛了顾轻涯,背叛了整个修仙正道,想来,这也是个蠢的。那顾轻涯大抵也只是被美色所迷,只瞧见她的容貌,却没料到她是个草包,眼光委实不怎么样。 可没有想到,随着她回了岩目山,她便将这女人扔在一边,没有交代一句,只派了一个哑了嗓的粗使婆子照看她的起居,然后就这么晾着她。 却是叫了人,偷偷躲在暗处监视着她的。 结果没有想到,她半点儿焦躁也没有,该吃时吃,该睡时睡,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日子居然过得挺不错。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在焉若看来这赫连闻歌本身就是个沉不住气的,几时起,却是转了性子? 焉若心中怀疑,而且是一日见闻歌仍然如此故我,她心中的怀疑便比前一日要更深一些。 而直到了今日,这深深的怀疑终于让沉不住气的,变成了她,走了这么一趟。 却没想到,一进门便得了她这么一句话。 415 想不到 焉若被噎得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不过她总觉得再不高兴也不能在闻歌的面前露出端倪来,否则,那便是输了。 所以,在闻歌整理好衣裳,抬起头来时,她已经面色一整,神色淡淡道,“走吧!尊主要见你!”她来这儿的目的,自然也不只亲眼确认她是不是当真如表面上那般安之若素。 闻歌黑金色的双瞳闪了两闪,终于来了。 抱了伏魔剑,闻歌安静地跟在焉若的后面,出了她这几日暂居的院子。 岩目山下了雪,这座庄院就坐落在山腰上,四处皆可见雪景。 庄内多种竹,有高大的,有细弱的,各有各的风骨,映衬着积雪,倒果真有些铮铮清傲。 这庄院,与闻歌从前想象的,很有些差别。不似什么魔窟,倒只像是一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别院。而且,这主人还是个附庸文雅的,这才在整个院子里都种了竹,以彰风骨。 渐渐地,越走越暖和,四周早已没了冰雪,反倒是鸟语花香,花木扶疏,一副春上正好的光景。 然后焉若在一道垂满了凌霄花的花墙面前停下了步子,对着闻歌轻一欠身道,“尊主在里面等着,闻歌姑娘请!” 既然敢来,闻歌也不会到了这时,才临阵退缩。 所以,半点儿犹豫都不曾,她便举步。跨过了花墙正中,那道半掩的月洞门。 门内更是与方才所见的冰天雪地大相径庭。 迎面一大块的油菜花田黄得璀璨,闪耀人眼。 蜂蝶在花间殷勤地采蜜。 不远处,隐隐可见一两间农舍。农舍前,一条清澈的小溪逶迤而过,两棵垂柳依依,弯腰照妆,枝叶轻垂水面,两只鸭子悠闲地在水面游着。若是再多两缕炊烟,闻歌只怕都要以为自己不是身处岩目山,而是在哪一处不知名的小山村了。 但闻歌知道不是。 抬起眼看了看,没有瞧见人影。闻歌略一踌躇,还是举步沿着油菜花田边的田埂,朝着那处农舍走了过去。 “有人吗?”到了农舍前,她透过攀爬着牵牛花藤的篱笆往里面看去,空地上有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刚孵化不久,绒毛还是黄软的小鸡,咯咯咯地跑过,她喊了一声,却只听见鸡叫,不闻人声。 皱了皱眉,闻歌看那篱笆门半敞着,这显然是迎客的姿态啊!她也老实不客气得推门走了进去。 不过两三间土胚房,屋里摆设屋与闻歌所想无二,果真像是普通的农家。闻歌暗自腹诽了一回,心想,莫不是这魔尊万劫,其实心里还怀揣着一个农夫梦?可是不能啊,这些年,闻歌可只听说了他与他所率的魔族如何如何野心勃勃,如何如何蠢蠢欲动,那样的魔尊,怎么可能是一个安于田园,淡泊名利之人呢? 不过这世间的人,多的是戴着面具生活的,那面具戴得久了,只怕连他自己也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样子了,何况旁人? 魔尊究竟是个怎样的人,闻歌并不怎么在意,因为,能统帅一族,与三十三重天抗衡的,怎么可能是个简单的人物?而这样的人,与她,却多半已是站在了敌对的位置。 在屋里转了一圈儿,并没有看见什么人。 站在堂屋门口时,闻歌在鸡粪与泥土味混杂的味道中突然嗅到了一种清幽沉静的香气,不由心头一动。 顺着那缕香气,她转而绕过了农舍,到了屋后。 那香气越发的清晰了。 抬眼看,只见屋后种着一棵优昙,正在花开的时候,难怪佛香悠远。 只是,魔尊的老巢里,却种着一棵佛香优昙,这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有些奇怪。 一个穿着普通的灰布短褐人戴着一顶斗笠,背对着她,手里拿着一把条剪,正在为那株优昙修剪着枝叶。 闻歌挑眉注意到那人的手,修长素洁,一看,便是保养得宜。 闻歌心头一动,不出声,就这么站在原处观望着。 “姑娘所为何来?找人?还是办事?”那斗笠下传来一声问,嗓音低沉清越,很好听的一把男嗓,又是与闻歌设想的不同。 看来,这位魔尊今日要带给她许多意想不到啊! 不过闻歌面上却是半点儿不显,反倒不答反问道,“这个得问问阁下吧?不是你请我来的么?”从进了那扇月洞门,一路走来,便只瞧见了这么一个人。这月洞门内,就是焉若亦要退避,哪里是随意什么人就能出入的,何况,有那样一双手的,又岂会只是一个农夫?一个农夫,自然也问不出方才的那一句话。所以,闻歌虽是猜测,话出口,却是笃定。 那戴着斗笠的人拿着条剪的手微不可见地顿了顿,然后,又继续修剪起了多余的枝叶,没有回头,便是问道,“姑娘觉得,我这株花如何?” 闻歌最讨厌这些故作高深,她又不是他家的什么晚辈,凭什么要由着他来考校?所以,闻歌眉心一皱,便是道,“什么花呀草的,我可不懂,不过阁下比花朵盛放时修剪枝叶,却可见,并非什么爱花之人。至少,这株花,不是你的心头所爱。” 她就说嘛,一个大魔头喜欢什么佛香?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斗笠下来传出低低的笑,“赫连闻歌……口齿伶俐是真,不过这性子,我看,却不若传闻中耿直。你自幼长在百花幽谷中,见惯三界奇花,三十三重天上司花神脉苏,乃破日神君亲妹,从前对你母亲最为疼爱,对你自是爱屋及乌,这世间,谁说不懂花草都可是真话,可是谦辞,可从你嘴里说出来,便不是简单的谦逊,反倒成了敷衍的虚话了。” 闻歌目下轻闪,倒是并不奇怪这人对她了若指掌。焉若费尽心思,利诱她来到岩目山,自然不是她的意思。在闻歌看来,焉若对自己讨厌着呢,若是可以,只怕她都不愿与自己在一处待着。 而且,到了岩目山之后,她手里明明有伏魔剑,却也不见有人来逼她交出,反倒就像是招待客人一般,好吃好喝地供养着,只不理她。 那时,闻歌便已隐隐猜到,她来岩目山,不是魔尊万劫的意思,也是魔族当中,比焉若地位来得要高的人的意思。而让她来这儿,自然有其目的,又怎么可能不将她身后的一切,查得清楚明白呢? 416 嚼牡丹 所以,闻歌很能理解,也很是安之若素,撇嘴便道,“是啊!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只要不是那愚钝不堪的,都该对这世间花草了若指掌吧?可惜啊!我偏偏就是那愚钝的,烂泥扶不上墙,让阁下失望了,抱歉抱歉。” 那道歉声声,却没多少诚意就是了。还就敷衍你了,你待如何? 闻歌一畏死,二不求人,她有何惧哉? 斗笠下那人低低笑了两声,“好吧!如今,我算是信了你性子果真耿直。都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这性子说好听点儿叫耿直,说得不好听,怕就是蠢了吧?” 那人说罢,已是转过了身来,没有拿着条剪的手抬起,揭去了头顶上的斗篷。 闻歌眨了眨眼,好吧!魔尊万劫的样子,亦是她意想不到的。 他没有半分的霸气,反而是一副文质彬彬,书卷气浓厚的模样。而且,长得挺俊,人看上去,也不老,不过就是左右鬓角各有两缕白发飘在鬓边,虽然给他平添了两分霜色,但却并不觉得沧桑,反倒有一种历经世事的飘然。 那模样,倒与寒朔有些相似。 不!下一刻,闻歌便在心里摇头,收回了方才的想法。 他们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们都是历经了世事,光是站在那儿,便让人觉得,他们身上充满了故事。 可是寒朔丧妻失女,饱尝了太多的苦痛,但仍然心系苍生,他望着闻歌的时候,哪怕还是不喜欢说话,可眸子是暖的。 但面前这人呢?明明笑着,那笑意却未及眼底。轻轻一瞥他的眸子,闻歌便是轻打了一个哆嗦,回过了头,再不敢去看第二眼。 闻歌不是个胆小的人,可是,那双眼,却让她看得有些害怕。 无底的幽黑,满眼的冰雪。这样的人,哪怕是笑着,也不会让人感觉丝毫的暖,他的心底,也许早就连一丝温情也没有了。 闻歌知道,方才的那些,果然都是面具,真正的这个人,或许比她想象当中的,魔尊万劫的样子,还要可怕。 似是没有将闻歌的沉默看在眼里,万劫将手里的斗笠与条剪都随手丢在了一旁,然后,走到了边上一跳长凳边。那里,早就放置着一盆清水,他将手放进盆里浸了,搓了搓,然后拿起搭在盆边的干布巾慢条斯理地拭干了手上的水。 做这些的时候,他旁若无人一般的自在。直到做完了这些,他才抬起头望向闻歌道,“屋里坐吧!我烧了水,咱们泡壶茶,我请你品一品?” 闻歌木木地点了点头,虽然,她刚才一整个屋子都转遍了,也没有瞧见炉子和水。 可是,他说有,就是有的。 两人绕到前屋,进了门,闻歌果然便瞧见堂屋正中摆放的桌子上一只红泥小火炉正烧得火红,炉上一壶水咕噜噜正翻滚得欢快。 “坐。”万劫抬手指了指桌边的一根板凳,然后自己便先走到另外一根面前坐了下来。 他倒没有特意的附庸文雅,只是,一举一动,却都是恰到好处的自然,自然到了骨子里的优雅。 闻歌看着他烧水,烫壶,沏茶,不一会儿,一杯汤色澄亮的茶水被推到了面前。 闻歌抬起眼,从腾袅的白烟中看向对面。 万劫却是轻一抬手,道,“尝一尝。” 尝就尝吧!他总不能煞费周折让自己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毒死自己吧?闻歌有些有恃无恐地想,然后,端起那茶碗便是一饮而尽。 好在,那茶水已是温过的,否则,这会儿只怕就要烫得她直吐舌头了。 但是,万劫却是毫不留情地斥道,“牛嚼牡丹!浪费了我的一碗好茶了。” 闻歌半点儿没有气恼,反倒破罐子破摔的心态道,“好了!这花也赏了,茶也喝了。阁下总该说说,请我来的用意了吧?” “用意?”万劫轻啜了一口茶水,含在嘴里细细品了一会儿才咽下,眉宇舒展开来,话语中已是带了笑意。“闻歌姑娘觉得我请你来,有何用意?” 闻歌皱眉,不解。她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如何能猜到他的想法?这人还真是讨厌!拐弯抹角的,有意思吗?有什么话,直说行不行? 万劫低低笑道,“要说你们女人家,就是心思多。我请你来的用意,便是如此了啊!难不成,闻歌姑娘还等着我与你深谈一二?” 闻歌皱眉,更是狐疑,“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请你来,就是请你赏花,品茶,顺道见见你,如此而已。” 闻歌“……” 不信,可不信,能有什么办法? 人家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她又没有法子将葫芦敲碎了来看个究竟。 不过……闻歌暗暗告诫自己不要急躁。反正,那药究竟是什么,迟早要露出端倪来的。 这么一想,闻歌便心安理得又要了一杯茶水喝。 这回倒是细细品了一回,只是,委实她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除了觉得还算好喝,也品不出究竟哪里好来。 只是,等到她真正喝完了茶,万劫告诉她,他还有一株兰花,不久就要开了,到时再约她一道观赏,委婉地送客时,闻歌也没有瞧出他除了请她赏花品茶,还有些什么别的目的。 闻歌不是不识趣的人,人家既然都摆明送客了,她也没有赖着不走的道理。 何况,与这人待在一处,闻歌可没觉出半点儿的自在。能走?求之不得。 所以,她从土胚房里出来,脚步比来时要快了两分。 待得跨出了那道被凌霄花藤垂掩的月洞门,甚至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抬起眼,却瞧见焉若居然一直没走,就守在门口,正略踮着脚尖,越过她的肩膀往她身后看,那姿态,分明有些望眼欲穿的架势。继而,可能没有瞧见她想瞧见的,她拉回了视线,只眼底,一缕失望和黯然匆匆暗闪而过。 稍纵即逝。旁人或许无从察觉,可闻歌方才便觉得有些奇怪,所以,一直定定注视着她,那一瞬眸色的变化,并未瞒过她的眼睛。 许是察觉到了闻歌的注视,焉若皱起眉来,瞪了闻歌一眼,却被她嘴角那抹好似含了深意的笑,看得心里有些发毛,眉头皱得更是紧了。 “议事厅那边还有事等着我处理,你送闻歌姑娘回房吧!” 417 又是他 这话却是对着她身边的一个侍婢说的。 那侍婢屈膝,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焉若皱着眉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便是背着手,脚步匆匆地走了,自始至终,都未曾与闻歌说过一句话。 看上去,还真是挺急的样子。既然有急事等着她处理,她又何苦就这样等在这儿。难不成,只是为了确认她是不是完好地从那头沉睡狮子慵懒的逗弄下毫发无损地逃出来? 闻歌刚想到这一层,自己都觉得恶寒地打了个哆嗦。她与焉若的关系,可没有那么要好。 不过……想起方才所见的魔尊万劫,居然是一副俊朗无双的模样,虽然差着辈分,但挡不住人家容颜不老啊! 反而是那种冷淡超尘的气质,这算是那种禁欲系的美男子吧?她自己虽然不好这一口,但难保其他美少女不趋之若鹜,暗地里看着流口水啊! 想起方才焉若那副望眼欲穿,然后,又失望的表情,闻歌嘴角的笑痕中的深意又深了两分。她好像……不小心,发现了一个挺好玩儿的秘密啊!焉若的秘密! 闻歌笑着,觉得心情好了许多,迈开步子,谁知,额头却是陡然发烫,她脑袋一个晕眩,有些支持不住地跪坐到地上。 一个声音忽远忽近的响起,伴随着似是笼在雾中的画面,一同在她脑海之中闪现。 “……这么说,她喜欢的是你父亲?你……当真不是为了哄我开心,所以编来骗我的?”那个声音,是她,即便忽远忽近,即便似真似幻,但闻歌还是能一下便认出。虽然,那声音,明显要比她现在年轻了许多,婉转清脆,带着不容错辨的天真烂漫。虽然,语调里还有怀疑,却分明已经是信了,带着绷不住的笑意。 “我骗你做什么?”这把嗓音很有些无奈,闷闷的,对于闻歌来说,也很是熟悉了。 一瞬间,眼里有些酸涩。 是他!又是他!肖雁迟! 他明明已经抹去了她所有关于他的记忆,她明明已经忘了他,不是吗?为什么现在她还会记得?还是时不时会想起? 那些对于她来说,没有经历的,陌生的记忆,好似被硬塞进她的脑子里一般。 她以为,若是她如月下娉婷一般,还是忘不了,那便必然是对肖雁迟的爱恨都太过深刻,所以才无法忘怀。 可是……她不过是之前有过一两次模糊的记忆碎片罢了,自从她与顾五互诉衷肠之后,便再未有过。 可是,现在,又再突然想起? 为什么? 为什么? 难道在她潜意识里,她对于那个她连面容也记不起来的男人,还有感情存在吗? 无论是爱,还是恨? 可是,怎么可能呢?一个人,只有一颗心,她确定自己对顾五是真的,她爱他。 既是如此,为什么又还能同时对另外一个男人也有感情存在?难道……因为她的心,不同于常人,她才可以这般三心二意吗? 闻歌不自觉地抬起手,捂在了胸口。 掌下,没有正常人该有的规律跃动。她是个没有心的人!她的心,早被掏空了。 而这一切,都是拜肖雁迟所赐,她自然……该恨他! “姑娘……你……你没事吧?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奴婢去禀报焉若姑娘?” 被焉若塞来送她回住处的那个侍婢靠近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闻歌这才恍惚回过神来。 抬起眼,望向她,却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一抬手,却触及了一掌的湿润。 她竟是不知在何时泪流满面了。 闻歌方寸处一涩,而后,抬起手,用衣袖胡乱地将脸上的泪抹了个干净,然后,手撑着地面,缓缓站直了身子。 “我没事。”语调木木地丢下这一句,她目不斜视,便是举步朝着方才跟随焉若到这儿的来时路,大踏步而去。 她身后那侍婢望着她,却是一脸的狐疑。 这姑娘也太奇怪了,方才还在笑着,突然像是身体不适似的跌了下去,然后,紧接着就哭了起来。 哭得好伤心,眼泪像是不要钱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外流。不一会儿,就湿了一张脸。 这会儿却又说没事了,只是,那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不过,奇怪归奇怪,这些却不是她该管的事。 侍婢很快收拾好了情绪,快步跟上了闻歌,与她不远不近,隔着一个身长的距离,跟在后面。 闻歌的背影挺得笔直,却好似一把绷到了极致的弓,好像只要再施一点儿力,就会断裂成两半。 她轻咬着唇,努力地说服自己。是的!没错!她没有办法忘记过去,不是因为她心里还有肖雁迟!她只是恨他,理所当然该恨他! 恨!很恨! 这般强烈的情感自然也是让她记忆翻腾的原因。 一再迭声地在心里重复着,闻歌原本惶然的脸色,总算,慢慢被坚定所取代。 这一夜,北风至,岩目山,又飘起了大雪。 风卷着鹅毛般的雪片,扯絮一般在天地间肆虐,转眼,积雪已没过了脚背。 山脚一道僻静的小路前,站立着三道颀长的身影,都是一身素色长袍,即便在这样的天气中,都还穿得单薄,而且不见半分瑟缩之态,仍然身姿如松,长身玉立。 不是旁人,正是三日前刚从郇山下来,然后,马不停蹄御剑赶到了岩目山下的顾轻涯和云珏、云懋两兄弟。 他们在入夜时便来了岩目山,可是探了几回路,都是无功而返。方才,云珏抱着试试的态度放出了符鸟,然后,不出所料,此时,符鸟回来了,却是一一撞上了无形的镜墙,被挡了回来。 这岩目山,早被人以极为强大的灵力做了一个巨大的结界,将之笼罩了起来。 他们站在外面,虽能得见其全态,却是不得其门而入。 一团蓝光闪灭,云珏摊开的掌间,扑腾着双翅的符鸟随之隐没。 云珏随之回过头,望向身畔的顾轻涯,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 云懋却是没有那么多的顾忌,直言不讳道,“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可是再着急也没用啊!咱们根本就进不去!” 顾轻涯仍然抿紧了唇,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目光沉寂地盯视着面前的岩目山,似是恨不得要将它吃了一般。 云懋皱了皱眉,上前一步道,“小五!你别这样好吗?你这样,我和大哥都很担心。” 418 大惊喜 “小五!”云懋见顾轻涯还是一声不吭,眼睛也没有挪动过半分,好似长在那一片暗夜雪舞的岩目山上,再分不开了一般。云懋不由有些恼了,大吼了一声,“你已经连着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了,你身上可是还带着伤呢!你是想没有见到闻歌之前,就先将自己给折腾死吗?” “阿懋!”在云懋更加激动之前,云珏上前一步,拉住他,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说到底,阅历不同。 虽然,云懋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心上人,但他与曲未浓如今还处在懵懂暧昧的时期,如何能够理解顾轻涯此时的心境? 反倒是有过类似经历的云珏要了解两分,所以,在云珏看来,如今无论云懋说什么,还不如让顾轻涯自己好好静静。只是……小五那么聪明,有些事,总能想通的,但他与阿懋真正担心,也是事实。有些话,云珏也不能不说。 “小五!”在云懋恨铁不成钢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赌气不说话的时候,云珏抬手轻轻拍了拍顾轻涯的肩。 “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不管闻歌是不是有苦衷,你起码要先保重自己,才能如愿见到她吧?如阿懋所言,你这样不吃不喝不休息的,三天三夜,或许还能熬得住。可再继续这样下去,不等见到闻歌,你就已经先垮了。你还如何见她,又如何向她问个明白呢?” 云珏并未如同云懋那般提高音量,气急败坏地大吼大叫,而是如同他一贯与他们讲道理时那般,低声沉语。 可是,顾轻涯却是听得目下闪了两闪,云珏的话,后知后觉地在脑内回响。 原来……他竟然已经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休息了么? 眨了眨眼,他有些恍惚。他怎么觉得眼下这个情况,有些熟悉呢? 略一沉吟,他想起来了。 哦!是的!可不就是那时淳于冉没了,韩铮的状态么?那是淳于冉死了啊,韩铮那样理所当然。可是他呢?闻歌还活得好好的,他凭什么这样?他用不着这样! 再眨眨眼,顾轻涯眼里的神色一点点清明了起来。 “大师兄!阿懋!”他突然开了口,这几日,若非必要,他几乎没有开过口,嗓音都有些沙哑了。“只怕我们暂且是进不去了,不如我们先去山下的镇子落脚,再慢慢想办法吧!” 云珏和云懋倒是怔了怔,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后,却是云懋喜得忙不迭道,“好好好!我们这就去!”然后,笑着拉了顾轻涯就走,像是怕他反悔似的。 云珏望着顾轻涯被拉走,亦是扯起嘴角笑了笑,跟了上去。 风雪很大,不一会儿,便将他们三人的身影隐没在暗夜雪舞之中。 山下向东五里之处,有个小镇。但因为临近岩目山,算不得热闹,镇上只有唯一一家客栈,不大,就屈指可数的几间房,好在那家客栈的客人也不多。 顾轻涯他们几人进去的时候,掌柜的正手杵在柜台上,撑着下巴打盹儿。 被云懋敲响柜台清醒过后,听说他们要吃的,还要三间上房,笑得那叫一个见牙不见眼。忙不迭叫了客栈里除了他之外的唯一一个店小二,让他忙着烧热水,引客人上客房去。 然后,自己则陀螺一般卷去厨房,叫他灶上正在做晚饭的婆姨多做些吃食。 这客栈看来客人是当真不多,那些铺陈都散发着一丝丝霉味,吃食也很是普通。 但他们三人都来不及嫌弃,特别是顾轻涯。 三两下刨完了饭,洗漱都不曾,倒头便是睡,不过一息的工夫,便已响起了轻微的鼾声。 时到此时,云珏和云懋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云珏一拍云懋的肩头道,“好了!咱们也快些睡了吧!”这几日,顾轻涯不吃不睡不休息,他们二人又何尝休息好了,即便是身体再好,如今,也是疲倦不堪。 但云懋望着床上睡得沉的顾轻涯,即便在梦中,他的眉心仍是紧攒着,未曾舒展,便还是有些不放心地摇头道,“大哥去隔壁睡吧!我还是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就是。” 云珏皱了皱眉,知道云懋这是放心不下顾轻涯,略一沉吟,也是点了头,却是道,“上半夜我去睡,下半夜我来换你。” 云懋点了点头,云珏这才扭身走了。 而云懋则左右看了看,搬了两根长凳横在床前,跃了上去,抱臂,堪堪躺得下他,却不能翻身,否则,就要跌了下去。 却是只是一直闭目假寐,不敢真的睡着。直到下半夜,云珏果然来替换了他,才睡了个憨甜,第二日一睁眼,却是连忙就冲来了隔壁,见到顾轻涯好端端坐在床沿,正在穿鞋时,他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顾轻涯穿鞋的动作略略一顿,然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穿了起来。 云珏与云懋的举动他不是不知,他们不是就怕他只是为了安抚他们,半夜里偷偷走掉么? 顾轻涯眼中幽光一片。 云珏和云懋二人却是去了一块心病一般,眉宇舒展,气色和悦,“走吧!下楼用早膳去,然后,咱们再来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云懋和顾轻涯自然是没有异议地点头。 却没有料到,下了楼,却有一个惊喜在等着他们。 “店家,我向你打听一个事儿。” “姑娘只管问。” “不知你这店里,可曾见过三个结伴而行的年轻男子?都长得很是俊朗不凡的?”站在柜台前,问着掌柜的女子一身紫裙,可不就是在郇山上一别,云懋还郁闷良久,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曲未浓么? “原来……我在你眼里是俊朗不凡的啊?”云懋开口,很是欢喜。 方才刚刚走出房间,便听到楼下的这把女嗓,清脆却淡然,很有些耳熟,彼时,云懋心中便是一动,下意识加快步伐往楼下走的时候,听见她的问话,云懋便更是肯定了,如今果真见她站在面前,云懋的心里那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欢喜啊! 曲未浓回过头来,瞧见他们三人,还不及欢喜,却是被云懋那一句话惹得红了耳根,垂下头去,不肯说话了。 云懋身后,有人咳咳了两声。 “叶师弟嗓子不舒服?” 云懋眼里只有曲未浓,其他的所有都视而不见,但不代表云珏和顾轻涯也一样。 419 聚一堂 来的,可并不只曲未浓一个。 客栈不大的大堂内,唯二的两张桌子,当中一张,已是坐了几个人,还都是熟人。 除了作为掌门首徒的萧允,要帮着虚阳子管理派中诸多事务之外,参加试剑大会的郇山弟子,尽数到齐了。 方才咳咳的,便是叶空蝉。 所以,云珏回头便是淡淡笑道,虽然……瞄了一眼自家弟弟望着曲未浓笑得满心欢悦的样儿,他眼底亦是闪过了一丝阴霾,不过……最后也只能叹息一声。 这世间,最不能受控的,便是人的情感。 云懋年少,慕少艾,若是告诉他,他与曲未浓并无未来,难道……他就能够轻易管住自己的心,收回已然投注的感情吗? 云珏自己试过,所以,知道有多难。 罢了,就顺其自然吧!能开心一时,便是一时,真的到了那时,至少,云懋曾经开心过,日后回忆起来,便也不只是遗憾了。 这么一想,他再望向坐在桌边,一直不发一言的方琴曳时,目中便带出了些许。 方琴曳心有所觉,亦是骤然抬起头来,刚好捕捉到他来不及退避的目光,四目相对,只剩脉脉无语。 “几位怎么来了?”他们这边,唯一不为情所累,还算清醒的,便只有顾轻涯了,所以,由他来发问,郇山的几人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本来嘛,这岩目山又不是什么风景名胜,他们总不会是来观光游览的。而且那么巧,就在这里碰到了吧? 郇山几人对望一眼,最终由叶空蝉垂下眼,沉声答道,“家师觉得,既然此次事情也与郇山有关,便不该让沧溟云家独揽重责。何况,伏魔剑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在魔族手中,所以,特意派了我们几人前来相助,无论如何也要夺回伏魔剑。” 顾轻涯点了点头,却是与云珏对望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见了一缕审思。 何况,郇山众人那不太自在的表情太明显了,除了能瞒过如今只顾着拿糖给曲未浓献殷勤的云懋,还能瞒过谁的眼睛? 本来嘛,虚阳子若是有这个打算,便该一早就提出来,如何在他们走了之后,才又派了弟子前来? 叶空蝉却是与方琴曳对望一眼,苦苦一笑。 “那先一道用过早膳吧!其他的事,一会儿再说。”云珏很快下了决定,招呼掌柜道,“店家!你们这儿有什么吃的?” 而顾轻涯也是沉默地在另外一张空桌上坐了下来。 叶空蝉见两人没有追问,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怕这师兄弟几人打破砂锅问到底,到时还真是不好说实话。毕竟,云萧然在他们走后跑去指星楼缠着掌门一通胡搅蛮缠,掌门这才黑着脸答应了让他们来帮衬一二。这事情说出去,他们沧溟云家固然丢脸,但依云萧然的行事做派,这几人都是他的弟子,云珏、云懋且不说,就是顾轻涯据说亦是被他从小带到大的,难免受他影响,未必就会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反倒是他们郇山,此事他们一劲儿推到沧溟云家身上,本就有失公道,还是人家不甘心,闹了一通,才让弟子来帮忙,这说出去,只怕也是没脸。 所以,云珏和顾轻涯没有追问,叶空蝉也好,方琴曳也罢,心上都是一松。 一行人用过了早膳,便回了楼上的客房。 在几人都进了屋之后,云珏谨慎地布下了一道结界,这才回了桌边坐下。 其他几人见状,心中亦是紧了紧,不过转念一想,这里离岩目山不过五里,已算作魔尊万劫的地盘,难保隔墙有耳,小心点儿,总是没错的。 这么一来,也算是提了个醒,众人心中都各自警醒不提。 “我们昨夜已经去过岩目山,不过,被人布了结界,整个山脚,都寻不到不惊动人的入口,就是我的符鸟亦是没有办法进入。” 既然是要商量,所以,云珏一开口,便是直切主题。 能够在整座岩目山都布下这么合丝严缝的结界,需要有强大的灵力做后盾,魔族之中,有此能力的,只怕也只有魔尊万劫一人了。 几人对望一眼,虽然一早便隐约明白他们与魔尊万劫的差距,却没有想到这样的差距,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看来,要想不惊动人进去,不可能。可是一旦惊动了人,别说是惊动魔尊万劫了,就是有丁点儿的动静,群魔围剿而来,他们双拳难敌众手,别伏魔剑没有找到,人便已被啃得渣都不剩了。 何况,魔族必然也料到了他们不会轻易放弃伏魔剑。说不定,早就在岩目山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自己送上门呢!此事,不可不慎。 一时之间,屋内的气氛都有些沉凝。 好一会儿后,叶空蝉才皱眉道,“我们进不去,不知……有没有办法让闻歌姑娘自己出来?”叶空蝉的提议引得众人皆是目泛惊色地望他。 别人还好,楚阳却是嗤笑着拔高嗓音道,“叶师兄这是打的什么主意?那个女人盗走伏魔剑,摆明了是与魔族一伙的,让她出来寻我们?是让她带着人上门来,直接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叶空蝉蹙了蹙眉心,但还是有他的坚持,“我总觉得,这当中有什么误会。闻歌姑娘……说不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吧!”在他看来,那个姑娘看似大大咧咧,心里也并无什么神魔之分,但善恶却是分明,而且行事总有她的原则在,即便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数日,即便那时是亲眼所见,但叶空蝉却还是觉得有些不愿意相信,她当真是魔族派来的内应。如果是的话,那她也太会演戏了些。 “误会?那时,我们大家可都是亲眼所见的。她夺了伏魔剑,打伤这位顾师兄,用伏魔剑劈开了蜃楼秘境通往外界的通道,带着那些魔族绝尘而去,这些种种,可都还历历在目,叶师兄说,有误会?什么误会?至于你所说的苦衷,我看,也不见得吧?倒是叶师兄,你难不成与那位闻歌姑娘有旧,所以,才在这确凿的证据面前,还想要为她开脱?”反应最剧烈的,当属楚阳了,他对沧溟岛的人,本就没什么好感,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这是他年少气傲,觉得输了擂台比试,下不来台的缘故。 420 再等等 “你认识她吗?你知道她的为人吗?怎么就认定了你看到的,一定是事实?”谁也没有料到曲未浓突然插了口,而且语气似是淬了火,直直朝着楚阳喷了过去。 楚阳一愕,自然是对曲未浓居然会出声维护闻歌感到很奇怪。不过……楚阳又想起,这个小师妹,自来是面冷心善的,她与那闻歌有旧,也难怪听不得这些。 楚阳心高气傲,但与曲未浓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对她自来包容,本还有满腹的气,如今,被她这么一说,便似那被针扎破嗯囊袋,瞬间便是瘪了,摸了摸鼻头,咳咳两声不说话了。 方琴曳连忙打起圆场道,“好了!大家都少说两句。说到底,都是为了能尽快达成目的,又何需因为这个置气?不过……且不管闻歌姑娘究竟是不是与魔族沆瀣一气,我们如今却是与她联系都联系不上,又如何相见呢?” “其实,倒不是没有办法。”顾轻涯突然道。 众人皆是扭头看向他,他掩去眸中异光,沉声道,“岩目山的结界并非牢不可破,只是,通过结界时,必然会惊动他人罢了。若是有人刻意吸引了那些人的注意,掩护一个人悄悄潜进岩目山,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他这话一出,其他人面上倒是都没什么惊色,顾轻涯便知,在座的,都是些聪明人。他的法子,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谋略,他们谁想不到,谁都不曾说破,不过是知道此计虽好,要成也不难,但偷偷潜进岩目山的那个人却是深入虎穴,极其危险,而他们,谁都不若他迫切罢了。 叶空蝉、方琴曳与叶空蝉互望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神色。 最后,便是由叶空蝉出言拒绝道,“这法子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我们才刚来岩目山,还是先摸清楚形势再行谋划。昨夜既然三位已经去查看过了,叶某便不再邀你们了,我们却是还要再去查看一番的,说不定能想出什么更好的法子。” 一边说着,叶空蝉一边已是顺势转了话题,站起身来,便是这般道。 这本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虽是来相帮的,但毕竟是两派人马。郇山的人,虽然相信他们所言,但只怕更相信他们自己的眼睛。 所以,这一趟,是必然要去的。 说话间,郇山的四人都已一一站起,朝着云珏几个抱拳告了一声辞,几人便是鱼贯出了门去。 直到他们走了,云珏这才叹息一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脸色沉凝下来,显然心绪不佳的顾轻涯肩头道,“远还没有到穷途末路的时候,先耐着性子再等等吧!” 这句话,没头没脑,顾轻涯却是听得明白。 大师兄早知道,若是答应了他所提的那个法子,那么,那个潜入岩目山的人,他必然会毛遂自荐。或许,猜到的人,还不只大师兄一个,所以,他们才不用商量,便一致同意否决了他的法子。 是怕他有危险?还是觉得这个法子过于冒险?不管是为了哪一种,但顾轻涯这一刻心里为之一暖,却是真的。 只是……他双眸微暗。他们不知,他既然敢提出这个法子,便是有能成的自信。 到了下晌,郇山的几人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那岩目山的结界,果真如云珏他们所言,严丝合缝,找不到半点儿的破绽。 他们要想不惊动人就进去,还真是有些异想天开了。 只是,没有人敢在这时旧事重提,再言及顾轻涯所提的那个法子。 “没关系。咱们再等等吧!我就不信,那岩目山的人,不会进出了。”云珏道。 他的话,倒是让几人的士气为之一振。 “对啊!”经他提醒,云懋便是笑道,“我怎么忘了,这可就是机会了。” 叶空蝉亦是笑着点了点头,“这样!我们人多,干脆分开行动,昼夜不分地在岩目山守着,总能守到他们自己人进出的。” 众人皆是应好,便挑了灯,细细商量起了具体如何行事。 闻歌又在做梦。 零碎的片段,她不曾经历过的曾经,她的脑子里,何尝没有一只留梦瓶呢?被关在瓶子里的那些过去,不知出了什么差错,那只瓶子便是有了裂缝,然后……那些被关在瓶子里的东西,便关不住了,丝丝缕缕的窜了出来。 忽而,闻歌瞧见一室的红彤,她坐在那也是红得像火的喜床上,那人亦是一身的红,进来后,弯腰便是将她抱了起来。 “拜了天地,饮了合卺,入了洞房,你如今,可是真真切切是我的人了。你可欢喜?” 闻歌心里欢不欢喜,她问不了那个还稚嫩天真的自己,可是,他语调里的欢喜,却是真真切切,若果真是做戏,他是否也是入戏太深了? 闻歌没有听清那个被人抱在怀里的自己小声说了句什么,唇,便已被人一口含住,呼吸交融之间,是满嘴的酒气。从他口,窜到了她的口里,渐渐,难分彼此,皆被酒气熏得晕陶陶,忘乎所以。 忽而,却又是自己满脸是泪地冲进了一间房,用力扯下那满屋的红绫,亲手用剪子,一寸寸,将它们绞得零碎,残红,撒了一地。 忽而,她居然瞧见了焉若。 那时的她,还不若现在这般,总是穿一身蓝裙,而是穿一身粉嫩嫩的颜色,望着她,嘴角含笑,话语却含着冰,带着刺。 “你真以为,他将你捧在手心,爱你入骨呢?若不是因为你这颗流着这世间最奇异之血的心,他会多看你一眼?” 焉若的指尖似是淬着毒,一寸寸隔着衣衫滑过闻歌的胸口,让她如同被蛇腹贴肤而过一般,令人战栗的触感。 “你胡说!”她拍开焉若的手,声嘶力竭地吼道,那嗓音发着颤,很大声,却有些色厉内荏。 焉若便是笑了,笑得挑衅而张狂,“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信了,你为何不敢当面质问他?为何自己躲到这里来?那是因为你再清楚不过,我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真的。只是,你不敢相信,不敢面对罢了。你害怕,他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别有用心。你害怕,你以为的幸福,其实都是你自以为是的虚幻,他要的,是你的心,是将你的心,活生生地从你的胸口,剜出来。” 421 稳一稳 “大红的嫁衣,并蒂莲的花色,没有半只我讨厌的鸳鸯,这全是他曾许诺给我的。因为我明明确确拒绝了他,不嫁他,所以,他便将这一切给了你。你说……他是真的想娶你,还是求而不得的将就?” 不是,不是这样的。 别说了,她不想听,一句也不想听。 她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拼命摇着头,可焉若那些扎人的话,却还是窜进了耳里,一字一句,皆化为刺,扎疼了心,嵌在血肉里,再拔不出来了。 “他从一开始接近你,便是为了你的心,因为,你的心可以助他父亲打通凝滞的血脉,他父亲可是他唯一的至亲,你猜猜,在你和他父亲之间,他会怎么选?” “住口!住口!住口!”闻歌与梦中的自己一并朝着焉若用力地嘶吼道,眼里的泪随着吼声疯狂地坠落,转眼间便是湿了整张面容。 如果此时有人经过闻歌的房间外,定然会被惊到。因为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黑雾,有耀眼的金光在闪烁,明明灭灭。 闻歌陷于梦魇之中,无法自拔。 她的床前,浓郁的黑雾当中,却立着两道人影。 “怎么会这样?”焉若低头望着挣扎在梦魇之中的闻歌,望见她额间那缕墨色的花,被额头内渗出的金光挤压得变了形,在她额间一会儿浓,一会儿淡,那些被挤出的墨色围绕在闻歌周遭,渐渐弥漫了整个房间。 旁人或许不知,焉若却是再清楚明白不过闻歌那朵额间花的由来。 那是穷尽一人心血下的封印,那人的力量,焉若清楚,可是,这会儿,那道封印却是已然不稳。 万劫嘴角半勾,那笑容透着几许残戾,“你以为,本尊为何在知道赫连闻歌也去了郇山试剑大会时,便改了主意?” 焉若皱眉,她不知,眼前这个人的心,藏得太深,她从来都看不清。 “赫连闻歌害本尊父子失和,如今本尊自然不会眼睁睁再看着事情重蹈覆辙。只是,此前本尊不知她竟因着之前的事,机缘巧合会了那上古失传的溯术,如果只是杀了她,取出还魂,未免太可惜了。本尊留着她,还有用。”万劫嘴角勾起的笑,残冷无比。 明知不该,焉若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尊主想要怎么做?”话刚问出口,焉若抬眼便瞧见万劫一双毫无温度的眸子盯紧了她,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补救道,“属下是想问,如今,赫连闻歌额间的封印不稳,若是她想起从前的一切,不知可会阻碍尊主的计划?” 万劫深深盯她一眼,然后,终于是转开了视线。焉若的那点儿小心思,如何能瞒过他?不过是它不想揭穿,这才放过她一回罢了。 他目光移开的刹那间,焉若才觉得能够喘气,可是心弦一松,她才察觉自己方才竟是不小心屏住了呼吸,不只胸口闷得有些发痛不说,就是后背亦是沁出了一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放心吧!本尊既然知道她要去蜃楼秘境寻找伏魔剑,便早已料到会有今日。她的记忆是被我魔族灵力所封印,那伏魔剑可以压制魔气,乃我魔族克星,她靠近那伏魔剑,自然会令封印不稳,何况,她还怕我们偷了空子,日日夜夜与这伏魔剑形影不离,就是睡觉也是枕着剑睡,这封印迟早会出事。” 万劫今日没有穿那一身粗布短褐,反倒是一身紫红的长袍,腰束金线所绣腾龙图案的腰带,外罩黑色金线绣盘龙的外裳,一张面若冠玉,不见半分老态的脸在黑雾缭绕中,莫名便透出两分魔魅来,尤其是他此时笑着,低头望着枕在那伏魔剑上,睡梦中亦是不安稳,辗转呓语不说,还是满脸泪的闻歌,嘴角半勾的弧度加大,可那笑意却半点儿未渗进他漆黑一片的眸底。 随在他身边多年的焉若望了一眼闻歌,虽然她也不怎么喜欢这个女人,但这一刻,却还是不得不为她感到悲哀。惹上了尊主的人,几时有过好下场?就如她当年一样! 尊主不愿与少主再重蹈覆辙,就只怕,赫连闻歌的结局,却要比多年前,惨上千百倍了。 万劫站在那儿默默看了闻歌良久,然后,轻轻抬起手,一缕灵力所化的黑烟从他指尖漫出,一点点飘过去,渗进了闻歌的额间。 然后,便见着闻歌额间已经变形了的额间花,又一点点恢复了原样。 那些闪烁的金光恢复了平静,就是原本弥漫在房间内的黑烟亦是被拉扯回了闻歌体内,而闻歌,不再呓语,不在痛哭,带着一脸残留的泪痕,沉入了梦乡。 “尊主?”焉若惊骇而又不解,不是说,早料到她会如此么?而且,她方才看尊主神色,没有半点儿担忧,她暗地里猜测,尊主便是要引得赫连闻歌自己想起从前的一切,以她的性子,到时定是会与少主不死不休。 到了那时,若是她再出了何事,那少主也怪不到尊主头上了。可是……尊主却又为何在这个时候,耗费灵力稳住已然不稳的封印? 扭头看着身边这个男人,焉若觉得有些泄气,自己是不是永远都看不懂他? “本尊虽然不惧她想起一切,不过,如今还不到时候。”万劫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他的举动,似是半点儿没有察觉到焉若失落到有些黯然的心绪,扭头问道,“你山下的探子可是来报过了?他如今已到山下了?” 焉若却是再清楚不过,他口中的“他”所为何人,轻应一声道,“尊主果真神机妙算。昨日,少主便已到了岩目山下,并且,已经探过了路,只是无奈被尊主事先设下的结界所阻,这才无可奈何暂且离去了。如今,便是宿在山下小镇的那家客栈里。” “看来……历练一场也不是半点儿好处也无,至少如今,哪怕是关乎赫连闻歌,他也还没有理智全无,行事倒要沉稳了许多。”万劫淡淡道,眸色轻转间,冰冷的双眸总算有了一丝丝的温度,但也只是顷刻间,便幻灭在满满的淡冷之中,“只是,经了今日这一桩事,他怕是再沉不住气了。本尊估摸着,不出明夜,他必然会孤身而来,届时……你去迎迎他。” 422 遇禁地 “……届时,你去迎他一迎,我们父子,多年未见,也该见见了!”万劫一边道,一边将似是无意识一般将手指与拇指轻轻摩挲着。 “是。”焉若将所有的情绪尽数压在眸底,恭敬地应道。 床上折腾了大半夜的闻歌终于安静了下来,得以一夜安枕。 可,在暗夜的另一头。 那家小镇里唯一一家客栈的客房内,原本沉睡的顾轻涯却是骤然大睁开双目,从枕上弹坐而起,捂着胸口,似是疼得厉害,面容扭曲间,一双黑沉的双目似是坠进了无边的冰潭。 第二日清早起来,闻歌抬起手抹了抹脸,倒是什么都没有摸到,昨夜的泪,早已干透了,只是脸上有些绷绷地。而脑子里,什么都记不起来,但总觉得昨夜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很奇怪的感觉,但为何奇怪,她却又说不清。 以至于到了洗漱用膳的时候,她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洛娘是焉若派来照看闻歌的一个仆妇,是一只道行微末,机缘巧合才修炼成了人形的鲤鱼精。 虽然与闻歌并不同道,但好在心地还算良善,这些日子以来,与闻歌相处起来,倒还算相安无事。 她看闻歌一脸恹恹的模样,便是状似不经意地道,“今日天气晴好,难得没有下雪,姑娘不若到园子里随处转转,也好舒泛一下心绪?”她说这话的时候,着意看了两眼闻歌的双眼,心里叹了一声。这姑娘昨夜显见是哭过了,一双眼红肿得厉害,竟好似两颗核桃了。 也不知这姑娘究竟是什么人,难不成还真如那些人所说,这是被尊主抓了回来,预备在今年夫人祭礼时当作祭品的? 洛娘想了想,便是摇了摇头,不管如何,这姑娘看上去还真是可怜。只是,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尽一点儿心力,哄着闻歌,想让她开心一点儿。 闻歌抬起头,透过半敞的窗户,看了看外面,积雪压竹,倒是显得那翠竹越发的身姿挺拔,青翠可人。果然有一缕阳光照耀在那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但光看着,也让人觉出两分温暖来。 闻歌镇日里有些无所事事,虽然对于洛娘出去转转的提议也算不上热衷,不过想着,出去走走也好,总好过在这里发呆吧!至少,可以换换眼前的景色,说不定,还真可以换换心情也说不定呐! 所以,略一沉吟,闻歌便是点头应下了,“好。” 洛娘自然是欢喜,连忙收拾了桌上的碗筷,又给闻歌拿了件厚实的斗篷披上了,这才随着闻歌出了她暂居的这间厢房。 闻歌望了望肩上的斗篷,倒是未曾扫兴地说她不冷不需要,而是领情地由着她披了,毕竟是洛娘的一片好心。 只是……闻歌有些恍惚地想起,就在不久前,他们才刚到长离不久的时候,她怕冷得不行,后来,虽然是怎么好的,闻歌没有问过顾轻涯,但也差不多能够猜到。 没多久,他们离开长离,上了郇山,这才多久呢?一眨眼,当真已是沧海桑田。 走出房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闻歌倒还真觉得有些冷,拢了拢斗篷,她眨了眨眼,拉回有些低落的情绪。够了!赫连闻歌,你从不是那自怨自艾的女人,可别变得连你自己也讨厌了。 闻歌连着深呼吸了几下,一边沿着竹林之间,由大小均匀的鹅卵石铺就的小径,随意走着,一边看着四处之景。 雪后初晴,世间的一切,好似都被这场夜雪洗涤得干净明澈,雪的洁,竹的幽与劲,看着看着,还真让人心也变得澄澈起来,闻歌的心绪果然变得好了许多。 抬起头来,透过雪压的翠竹,从缝隙里,隐约瞧见了不远处一截红墙黄瓦,一抹与这院子的清幽淡雅突兀到格格不入的浓墨重彩。 闻歌不由好奇了,抬起手便指向了那处,“那里是什么地方?” 洛娘一看,却是吓得脸色大白,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了,上前一步,一把便拍下了闻歌的手,然后,一边四处看着周围有没有旁人,一边反手拉了闻歌就往回走。 闻歌被她这一番举动弄得莫名其妙,但她不蠢,不至于连洛娘那么明显的惧怕也瞧不明白,“你怎么了?”难不成,她随意走走,一个不小心,就走到了岩目山的什么禁地来了? 洛娘在确定了她们运气还算好,没有旁人注意到时,悄悄松了一口气,但却还是不由有些懊悔道,“都怪我,方才见姑娘好不容易高兴了些,一时也没有注意到竟然走来了此处。” “此处有什么不妥吗?”闻歌黑金色的双瞳闪了两闪,还真是来不得的地方么?那敢情好!越是来不得的地方,越是藏着不能示人的秘密。如今,她虽与魔尊万劫暂且相安无事,不过,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他们是对手。而对手的秘密,她挺乐于知晓。 “倒是没什么不妥。不过……这里是少主的住处!尊主不太喜欢旁人来这里,被人瞧见了难免横生枝节。” 少主?闻歌眸中闪过一缕愕然,原来……万劫那样的人,竟然还有子女么?不过……只是他的子女住处罢了,却又为何不喜欢人来这里?闻歌想到万劫的模样,想到昨日焉若那望眼欲穿的模样,心头一动,便是忍不住笑道,“你们少主是男是女?难不成……是个绝世的美男子,常引来狂蜂浪蝶?你们尊主为了怕惹出事端,这才将他藏了起来?” 洛娘却是又吓得面如土色,就差没有伸出手去将闻歌的嘴给捂住了,但却是神色惶然地迭声道,“姑娘还请慎言。我虽是后来来的,但专门得人交代过,这少主……是尊主心里的一根刺,是岩目山上,提也不能提的禁忌。姑娘虽是尊主请来的客人,但有些事,还是多避着些的好。” 这却是一番好意了,闻歌自然要承她的情,很是爽快地应了。至于心里作何想,却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洛娘见她答应,悄悄松了一口气,携了闻歌的手,拉着她,快步走离了这里,脚步急切中透着两分仓皇,好像身后有鬼在追似的。 只是,离去前,闻歌却是掉头望了一眼那色彩浓艳的院落,黑金色双瞳中闪过了一抹异光。 423 越空钮 离岩目山五里之外的小镇,刚与叶空蝉和楚阳交班回来的云懋一边捶着酸痛的腰背,一边走进了小镇上这家唯一的客栈。 “连只苍蝇都没有飞出来!他们岩目山是已经自给自足了,还是这一山的人……哦!不!是魔,连同魔尊都是可以不吃不喝,只吸收日月精华的?就算别人不吃,闻歌可是个一顿不吃就饿的慌的,他们若是让她饿了肚子,她保管能将整个岩目山都闹得翻个个儿。” 一边往里走,云懋便是一边抱怨道。 毫无疑问,这又是毫无所获的一天。 除了两个姑娘家,他们剩下的五人,分成了两组,交替在岩目山蹲点,就想等着魔族的人,自己进去或是出来时,动了结界,他们就可以趁机跟着通过,不惊动他人了。 结果,守了一天,却是半点儿动静也没有,云懋想想就觉得烦躁,因此,那腰背的酸疼便越发难以忍受起来。 “好了!这本来就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自然没有那么赶巧的事儿,还得耐着性子,慢慢等着才是。今日也是累了,先回去歇了吧!”云珏却是连忙打断了云懋可能会有的喋喋不休。 云懋和顾轻涯皆是点了点头。 “大师兄,我先回房了。”这些日子,顾轻涯一直少话,而且表情沉郁,云珏和云懋都能理解,倒也不觉有什么,见他笼在眉间的郁色重重,衬着眼底下的青色,云珏连忙点了点头,“别多想了,好好休息。” 顾轻涯点了头,走到走廊尽头的那间房,轻轻将房门推开,进去了。 看着合上的房门,云懋却是面露犹豫道,“大哥,我们今日可还要悄悄守在小五房门外?”因为了解小五的性子,他们都害怕小五会孤身一人去岩目山犯险,所以,这几夜,他与大哥都是偷偷守着顾轻涯,所以,亦是精疲力尽。 云珏略一沉吟,他与云懋亦是几日不曾好睡,也不知何时会与魔族的人对上,这样下去也不是那长久之计。 何况……云珏望了望顾轻涯的房门,小五这两日好像是想通了,冷静了,恢复成了从前的样子,他很清楚若是惊动了旁人,哪怕是潜进岩目山亦是九死一生,何况是还想带回伏魔剑和闻歌了,所以……他应该不会乱来吧? 云珏很快有了决定,“今日就不用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吧!” 云懋点头,其实他也觉得,这两夜,小五都没有什么出格之举,他一向比自己冷静,也比自己聪明,自然知道,他们现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不会去送死的。 云懋理所当然地想道,兄弟二人这便都放心了些,各自回房,倒头酣睡不提。 却哪里知道,顾轻涯一直掩了声息,就悄悄躲在那房门外,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亦是听到了他们回房的动静。 直到左右两扇房门都“吱呀”一声关上了,他却是一刻也不容耽搁地先是挥手布下一道结界,将整个房间罩住。而后,从手袖里掏出了一件小巧的法器,扣在指间,捻起一个诀,无声蠕动嘴唇念了个咒语,便见得有丝丝缕缕的蓝光从那个不知名的法器当中涌了出来,飘向顾轻涯的方向,将他如同蚕茧一般包裹了起来,越裹越厚。 “遁!”顾轻涯骤然睁开眼,轻喝一声,蓝光一盛,继而一灭,室内恢复黄昏时的正常天色时,顾轻涯所站的位置,已经不见了他的踪迹。 夜空中,一道蓝光闪过,极快的速度,肉眼几乎难见。 岩目山下,那道蓝光落处,却是骤然多了一道人影,仔细看去,居然就是方才从那客栈房间中凭空消失了的顾轻涯。 只是,刚一落地,他紧扣手中的那个法器却是突然便从他掌中消失了。 然后,下一刻,他胸口一窒,捂胸闷疼之际,一缕腥甜便已直涌上喉间,即便他连忙咬紧了牙关,但一线殷红还是顺着他的嘴角蜿蜒淌了下来。 他方才用的那个法器,乃是他偶然所得,乃是修罗界的东西,名唤‘越空钮’,顾名思义,是可以瞬间穿越空间,移形换影的宝物。只是,这东西顾轻涯自得到以后,便一直只是珍藏,并未用过,就连云珏他们亦是不知他身上还有这样的东西。 不用,倒不是因为顾轻涯不会用,而是因为,这越空钮,只能用一次,而且,使用之人都要付出代价,被它所反噬。用完一次后,它就会携着这反噬得来的灵力,瞬间消逝于天地间,蛰伏起来,再等待下一个有缘人。 而顾轻涯方才吐的那口血便是遭到了反噬,不过,他既然会用这东西,便也知道他会付出的代价,所以,虽然痛了一回,吐了小口血,他倒是自始至终沉静得很,毕竟,早有所备。 只是……抬手捂住还在隐隐作痛的胸口,顾轻涯的眉心轻轻一攒,因为他之前的伤尚未好全,这反噬之伤,倒是比他设想中的,要严重了两分。 “谁?”蹙眉间,骤然听到身后有轻悄的脚步声,顾轻涯星眸骤睁,厉喝一声,便是猝然回过头去。 他使用越空钮,已是计算好了确切的方位。这个地方,是岩目山的绝壁断崖,崖壁光滑不说,还被布下了阵法,轻易不会有人上得去。 他之所以选这里,是因为这里,必然不会是岩目山中的魔族日常出入的地方,他要躲开的,只是这会儿在这山脚下守株待兔的叶空蝉与楚阳二人。 他倒是不怕与他们对上,他只是不想再给大师兄,师父,还有师门再带去什么麻烦了。 只是,他怎么也没有料到,这里居然还有人。 目中含着警戒,他回过头去,在看清来人时,他的双眸却是惊疑地眯了起来。 夜,如期而至。 岩目山间的庄园,一点点静谧下来。 一盏盏灯笼渐次亮起,妆点着这个寂寥的冬夜。 闻歌暂居的厢房里,她正坐在妆台前用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她披散在肩上的发丝,目光却是透过面前的铜镜,不时从镜中窥视着她身后,正在床前帮她铺床的洛娘。 略一沉吟后,闻歌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然后,一点点沉淀成坚定,她终于是下定了决心道,“洛娘!你过来一下!” 424 另一面 “姑娘有什么吩咐?”洛娘听到闻歌的叫唤,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了过来。 闻歌目光轻闪道,“是这样……我方才突然间想起,有点儿事想与焉若姑娘说,你帮我走一趟,去请了她来吧?” 洛娘倒是不疑有他,恭敬地应了一声“是”,便出了门寻焉若去了。 闻歌扭头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手指在妆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胡乱敲着,她方才无意间听见摆饭的那两个仆妇私下低语,说是焉若好像得了万劫的什么吩咐,入夜后,便出去办事去了,也不知……回来了没有。 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洛娘回来了,带来的消息,果真是闻歌想听到的。 “焉若姑娘不在,说是得了尊主的吩咐,出门办事去了。” 闻歌强捺下满心的欢喜,很是遗憾地叹了一声,“真是不赶巧。说到底,我与焉若姑娘总差了那么一丁点儿缘分。” 这话里,似有感叹。却不是洛娘能够插嘴的。她连忙低垂下手,束手恭立。 这几日,洛娘对她还算友善,闻歌也无意为难她。 所以,目光一转,已是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道,“我困了。既然焉若姑娘不在,那便改日再见吧!我想睡了。” 洛娘是个识趣的,闻言,连忙给闻歌将灯拨暗了些,然后,躬身退了下去。 等到房门一合上,本来已经上了床,一脸困意闭了眼,好像很快就能睡过去的闻歌,却是骤然在帐子里睁开了双眸,那双黑金色的眼瞳在烛火跳跃之下,熠熠生辉。 真是天助她。 她暗地里观察过,这处庄园很大,而万劫,显然是个知道知人善用的主子,否则,这么大的庄园,魔族这么多人,若是事事都要他这个魔尊亲力亲为,也不需什么三十三重天和修仙正道了,万劫自己就能把自己给累死。 既为一族尊长,而且是连三十三重天也要忌惮的那种,万劫手底下必然是能人众多。许多事,都是他手底下的人代办的。 像闻歌所居的这一部分庄园,很明显,都是在焉若的辖下,万劫几乎从未出现过,也好似没有见过其他地位与焉若等同的人。如今,焉若不在,岂不是上天助她么? 虽然焉若也好,万劫也罢,对她都应该会有所防备。 但这么好的机会,闻歌不愿意试都不试就浪费了。 所以,她很快做了决定。 收拾好后,便是偷偷出了房门。 这回,还真是天都助她。 今夜无月,光线不明,就是院子里的灯笼也暗淡了许多。一路行来,倒是让她遇上了好几拨巡逻的护卫,但都让她有惊无险地躲过了。 看来,这庄园里,果真是戒备森严。 闻歌小心翼翼,又躲过一队巡逻的护卫,抬起头来,望着前方不远处,那一截在夜色中仍显得浓墨重彩的矮墙,悄悄松了一口气,终于是到了。 与此同时,夜色的另一头,岩目山的山脚下,顾轻涯却是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皱紧了眉心,“你来做什么?” 来人一身蓝裙,白纱遮面,只露出一双盈盈丹凤眼,眸色轻睐间,风情万种,不是那个据说得了吩咐,出来办事的焉若,又是哪一个? “尊主料定了你不出今晚,必然会回来,所以,特意派了我,来迎迎你。” 早在转身之前,顾轻涯便已迅疾地抬手,涌衣袖拭去了嘴角残存的血痕。他早已习惯了,不将自己的脆弱示于人前。 所以,焉若并没有察觉到他有什么异样,倒是觉得,他一双眸子如寒星,清湛到有些疏冷,竟是像透了万劫,被他这样盯着,焉若浑身不自在不说,不过一会儿,就汗透衣背了。 直到顾轻涯将目光稍稍移开,她才觉得能够自由的呼吸了。 “走吧!”顾轻涯轻声应道,“正好!我们也该见见了。” 竟然也是与尊主一般的说辞。 焉若低垂下眼眸,悄悄遮掩了眸底的惊骇,向后一扬手。 顾轻涯越过她,大步流星走在了前面,而焉若则是落后了一步,束手垂眼,跟在了他的身后。 一路进了岩目山庄园,那些人皆对走在焉若身前的顾轻涯好奇不已,这个他们不认识的人,怎么能得焉若姑娘这般的恭敬以待。 但无论心中作何想,他们却都只敢压在心间,远远地退到路边,垂首而立,直到那两人走远了,这才敢抬起头来,顺畅的呼吸。 顾轻涯却是走了几步之后,停下了脚步,“闻歌呢?”他一开口,便是问道。 焉若却好像早有所备一般,“还请莫要为难焉若。” “我只是问一句,你何必这般紧张?”顾轻涯勾了勾唇角,嘲弄的笑。 焉若却不如之前在山下时,那般与顾轻涯针锋相对,说完那一句之后,便抿了嘴角,只是垂眼束手立在顾轻涯的面前,那模样,就与那些远远退到一边的仆妇杂役们,一般无二。 顾轻涯嘴角一扯,“焉若,知道吗?你就是这么没有意思!不!是这个山庄里的人,都没意思。你看看,你们都怕他,惧他,在这山庄里,所有的人,都是一个样。你不是很能说嘛,口吐莲花,能够诱得闻歌听了你的,做出那样的蠢事,这会儿怎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了?” 焉若还是低首不语。 顾轻涯见了,是真觉得没意思了,也知道从焉若嘴里是别想问出什么了,索性,也不再浪费唇舌,直截了当道,“他呢?还在老地方?”既然问什么,焉若爷不敢说,那他直接去找敢说,能说的人问去。 “是。”焉若略一沉吟后,低低应道。 顾轻涯一双黑眸中掠过一丝异光,“这么多年了,他这副情深不悔的模样,做给谁看?他不恶心,我都恶心了。” 若是闻歌和云懋他们在此处,必然会被顾轻涯此时的表情惊到。另一面的顾轻涯。他们全然陌生的顾轻涯。 顾轻涯虽然性子有些凉薄,而且素日里都是一副清淡从容的样子,却几时有过这般说话句句带刺的时候?而且,那字句里的厌烦是半点儿不曾遮掩地透露了出来。 焉若却是恨不得缩起肩膀,就能让自己钻进了地缝里。这些话,他为何非要当着自己的面儿说?若是尊主知道,自己听到了这样的话,那……焉若光是想,便不由白了嘴脸。 425 双雄会 好在,顾轻涯也不指望焉若能回应他什么,扭过头便是大踏步朝着某个方向而去。 焉若连忙跟上。 还是那条路,还是那道在垂满凌霄花藤,光影半掩的月洞门,还是那条弯曲的田埂,油菜花田,茅舍粗陋,顾轻涯却好似已来过千百遍了一般,连脚步都未曾停顿片刻,便是一分犹豫也没有的,径自便走进了那茅舍之内。 茅舍之内,红泥小火炉上茶壶里的水已经咕噜噜冒得欢快了。 顾轻涯走到堂屋门口时,却是猝然脚步一停,望着那坐于桌子旁的身影时,神色间,终于有了一丝难言的复杂。 能坐在这茅舍里的,自然除了万劫,不做其他人想。 以他的修为,怎么可能不知有人来了?何况,焉若本就是他派去迎顾轻涯的。 只是,他却一直只是沉默地看着那茶壶嘴里,袅袅冒起的白烟发愣。 顾轻涯和万劫皆是各自发着各自的愣。 焉若却是偷偷看了一眼,却只敢含胸低头,差不多要将头都给埋进胸口去了。这件事,毕竟不是她能插手,也不是她插手得了的事儿。 而万劫许是觉得半晌没有动静,这样各自发愣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所以,终于是转过了头来,只是,目光触及顾轻涯的双眸时,他却是怔了怔,但只一瞬,他表示若无其事道,“既然来了,你是打算就这么一直站在门口不成?” 顾轻涯目下轻闪,醒过神来,自然不是。他今日来的目的,可不是愣在这门口就能达成的。 所以,人家都递了梯子过来了,顾轻涯也不会死绷着不下来。 轻垂下眼,举步走进了堂屋,然后,在万劫的对面坐了下来。 而焉若则是在屋外屈膝行了个礼,便是无声退了下去。 一瞬间,整个茅舍,乃至整个夜色,好像都沉寂了下来。 顾轻涯只能听见水沸了,翻滚的咕噜声。 万劫将茶壶从炉子上拎起,开始沏茶,不一会儿,便将一只盛着茶汤的茶碗推到了顾轻涯的跟前。 “怎么?换了一身皮囊,便连一声‘父亲’也吝于称呼了?” 顾轻涯目光轻闪,将那只茶碗扣在掌心,茶水的温度透壁而来,有些烫,他却好似没有察觉,“我如今这身皮囊,确实不怎么好称呼您‘父亲’了吧?否则,举族被灭的镜海一族族长,我这具皮囊真正的父亲,只怕九泉之下,亦是难得以安息了。” 顾轻涯的语调很是平稳,话里的字字句句却是都带着旁人看不见的刺,扎得即便睥睨天下的魔尊万劫亦是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好大的怨气。”万劫轻轻哼道,一双眼眸登时化为利箭,朝顾轻涯射了过去。 顾轻涯却好似一无所觉,只是半垂了眼,轻轻转动着手里那只茶碗,百无聊赖之感。 万劫胸口一窒,深吸一口气,才缓和了心里的气恼,得以冷静下来。 “你难不成还真将自己当成镜海城的儿子了?”这一声,似是含着雷霆万钧之势,强压而来。 若是顾轻涯敢说一句“是”,只怕,那雷霆就要劈头而下了。 但顾轻涯自来识时务,所以,只是沉默。 万劫沉默片刻,这才又道,“你这心里的怨,过了这么久,还没有散么?不过,不管你如何想,当年的事,我问心无愧。即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话,听在顾轻涯耳里,却好似威胁一般,让他觉得刺耳至极,他瞬间骤态双目,双眸如箭,亦是锐利地迎视上万劫的双眼,没有半点儿的退缩与示弱。 恍惚间,好似旗鼓相当。 “尊主,当年的事,谁对谁错,已是多说无意。至于再重来一次,我却绝对不会任由事情,再如从前那般无可挽回。” “哦?”万劫笑了,将面前的茶碗捧起,凑至唇边轻啜了一口,“我倒是迫不及待,想看看,这一回,你想怎么做了。” 那笑容,在顾轻涯看来,充满了挑衅。 他幽暗的双眸中,似是骤然狂风骤雨的海面,惊涛骇浪。 “我们不必在这里多说些什么。有些事情,等到发生时,我们自会明白。我为何而来,尊主应该很清楚,便别再绕弯子了。” “我原以为,你要比从前沉稳了许多。看来……还是我想错了。一旦涉及到赫连闻歌,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都是理智全失,你知道吗?你这个样子,让我很失望。”所以,才觉得能左右你情绪,让你理智全失的那个人,不该存在于世上。 后面这一句话,万劫并未说出,可他眼底沉冷一片中,已隐隐透出两分杀意。 顾轻涯并未被他的失望所触动,而是隐隐对他的眼神戒备起来,以至于有些不安,再也没有心思与他在这儿弯弯绕了,促声问道,“闻歌在哪里?” 万劫望着他,低低笑,笑意却被眼里的寒冰转瞬便冻结,“你猜猜看,她会在何处?” 万劫的表情让顾轻涯心里的不安沸腾到了极点,“焉若呢?” 焉若自然是不在。她方才退下去了,顾轻涯理所当然地以为,她应该退避,让他们单独说话。 可是……如果不是呢?如果,她是得了别的吩咐,去办别的,要紧的事了呢? 面前这人……顾轻涯瞄着正慢条斯理地品茗,一脸享受的万劫,心中思绪翻腾。 闻歌总说他算无遗漏,料事如神,像是那能掐会算的半仙儿,可是,她哪里知道,他那点儿本事,都是师承面前这人,若论谋算人心,谁能比得过眼前这人? 不过……顾轻涯咬着牙,站起身时,眼中已是慢慢坚定了起来。他不会认输的,他倒是想要,与面前这人堂堂正正地较量一回。这一回,他未必输。 想到此处,他神色复杂地看了万劫一眼,人便已化作一道疾风,卷出了茅舍。 万劫半点儿影响也未受,仍然慢条斯理地喝着他手里那盏茶,动作闲适而优雅,美得,就好似一幅画。 低头看着桌子对面,那张方才顾轻涯所坐的位置前的桌面上,被拍在桌上,碎成了一堆齑粉的茶碗,他微微眯着眼,笑了。 “果真是长大了,居然将我当成了对手。也罢!就让我好好看看,你如今,是否已经足够强大到,可以守护你想守护的东西了。” 426 入君瓮 今天还真是顺利。 闻歌在走进那红墙黄瓦围绕的院子时,嘴角轻轻一勾,一丝嘲弄的笑痕。 若到了此时,闻歌还不知这是刻意有人请君入瓮的话,那闻歌就是真的蠢了。 不过……事到如今,闻歌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只怕是万劫也好,焉若也罢,都同她一般,厌倦了这样的虚以委蛇。 正好,闻歌也厌倦了这样的虚伪,明明彼此都恨不得对方去死,偏要装出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样子来,真是恶心。 这么一想,闻歌倒是半点儿畏惧也没有,黑金色的双瞳一边四处看着,一边已是抖了抖袖子,一缕银光乍现,却是伏魔剑已是现于她掌中。 想来,这也算是这几日当中,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了。 许是进了这群魔云集的岩目山,伏魔剑兴奋得很,每每都在鞘中铮鸣。 奈何闻歌自觉她对这神啊,魔的,没有什么区分的能耐,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同。但她却识时务得很。 身处魔窟之中,双拳难敌众手,倒还不如先示弱,再走一步看一步。 所以,每每伏魔剑不甘地在鞘中铮鸣时,她便抱了剑,与它轻声婉语一番,让它稍安勿躁。闻歌自觉她与伏魔剑说话的语气是哪怕与顾轻涯说话,也从未有过的轻柔,而伏魔剑许是被她的温柔所感染,居然慢慢安静了许多。 这上古神兵,果真是有灵性得很,如今,居然也知道收敛自身的气息,藏在闻歌袖中了,如今,改它现身时,无需闻歌召唤,它便已现在闻歌掌中,令闻歌不夸它一番都显得不怎么厚道。 “你还真是体贴入微。不过……姑娘我欣赏你,但也仅限于欣赏,姑娘我可是心有所属的,你呀,再献殷勤也没用。不过……如若我们能闯过这一关,姑娘我许诺你,来日啊,定给你寻个貌美如花的剑灵作伴,如何?” 这还是闻歌从前听寒朔说的。万物皆有灵。 这些神兵,多有自己的守护灵体。 这伏魔剑既然是上古神兵,又战力非凡,即便是魔尊万劫亦是对它忌惮得很,可见,这附于其上的剑灵更是厉害得很,闻歌私以为那剑灵,定然是个英武不凡,性别为男的,而它如今之所以这般听自己的话,必然是被她的美貌与温柔所折服,这让闻歌甚是为难。为难归为难,这该说清楚的,却得趁早,否则,越往后,越是伤人伤己。 这么一想,闻歌有些遗憾地叹息一声,抬手轻轻拍了拍那朴实无华的剑鞘。 那伏魔剑却是陡地往边上一偏,躲开了闻歌再次拍下来的手。 闻歌“咦”了一声,很是稀奇,“你还会害羞么?” 伏魔剑“……” 这个女人,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情形么?居然还有那个心思在这儿调戏它一个从未在她面前现过身的剑灵,她脑子清醒么? 它却哪里知道,闻歌有个毛病,自从遇见顾轻涯和云懋之后,已经不知不觉改了,谁知道,如今,顾五和云二不在身边,这毛病又犯了。 那就是她越紧张的时候,越喜欢对着赫连小白说话。 只是,她当时从郇山离开时,没有带走赫连小白,如今也不知它身在何处。 而闻歌自觉与这伏魔剑很是相熟,所以,这说话的对象,就自然而然变成它了。 好在,闻歌并不是当真分不清轻重。 说了一会儿话,她紧绷的情绪慢慢平缓下来,她黑金色的眼瞳里闪烁着斗志昂扬,很是霸气地握紧伏魔剑道,“好吧!我们就去看看,他们到底给我们设了个多么了不得的陷阱吧!” 闻歌本以为,就算没有千军万马在等着她,也必然是有那么一两个高手等着抢剑的。虽然,闻歌之前也私下里奇怪过,万劫为何没有从她手中夺剑,不过想到那一位,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儿,闻歌便觉得头疼。她可猜度不透他的想法,既是猜度不透,那便索性不去猜了,免得为难自己。 确定今日这是一出请君入瓮之后,闻歌私下里想过,若不是万劫突然想要抢她的剑了,便是焉若终于忍不住,想要杀她了。 可是,无论是这当中哪一种,一路走来,都不该这般的安静。 这还真只是个寻常,又不寻常的院落。 与万劫那个好似山村农家的地方截然不同的华丽。 雕梁画栋,廊桥亭阁,满园春色,百花盛放,便是那富贵人家,花了大价钱,收拾得齐整精致的花园,如果,这里果真是万劫所谓儿子的住处,那想必,这位岩目山的少主,应该很是得万劫看重喜欢才是。 可是,这些年,岩目山动作频频,行走江湖时,常听旁人谈起他们又如何如何了,闻歌却是从未从中听说过,岩目山少主的名头。 而且,若说这院子华丽精致得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花园,若要说这不寻常之处…… 这院子里很干净,看得出来,是有人常打扫的,就是这些花木亦是被修剪、照看得极好。可是,这院子里却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过分了,竟是半点儿人息也不闻。 厢房一间间看了过去,都只是寻常的布置,并无半点儿异常。 就在闻歌想着,自己今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定自己白来了一趟,准备撤了的时候,终于有了发现。 有发现的,倒不是闻歌,而是伏魔剑,突然便是不受控制地开始铮鸣起来,然后,便是自己动了起来,剑指某个方向,竟好似给闻歌指路一般。 闻歌一时惊疑,还未及反应,伏魔剑又动了起来。却是直接便拉扯着闻歌朝着它方才所指的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那显然是这处院子的正房,还未走近,闻歌便已察觉到,这一处的地气,与其他地方的有些不同。 而伏魔剑也终于再度安静了下来。 闻歌四处看着,“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干嘛拉我来这里?” 伏魔剑自然不会回答她。 闻歌便更加狐疑,但想了想,还是咬着牙迈开了步子。 刚走到了那正厅门口,一股冷意便已扑面而来。 再仔细一看,满室的冰晶被悬在半空中,一颗散发着幽紫色光芒的珠子映射得满室华辉,但也让这间屋子看上去更是寂冷,闻歌蹙了蹙眉,还是走了进去。 427 魔克星 冰棺? 那东西太打眼了,所以,闻歌一走进厅内,一眼便瞧见了。 它就放在那厅堂中央,那颗散发着幽紫光芒的珠子就悬在它的正中,散发出的光芒反射在四周的冰晶之内,又刚好一一投射在了冰棺之内。 闻歌攒了攒眉心,不知是不是被这满室的冰晶所影响,心里像是漏了一个洞一般,凉风幽幽地往心底吹,让她莫名的,便是一个寒颤。 这里……据洛娘所说,是万劫之子的住处。 可是,这正房正厅,却放了一具冰棺?棺内是何人? 答案,几乎已经是呼之欲出。 若是如此,便也难怪,这些年,闻歌从未听过岩目山少主的名头了。 只是……到底是不是有人故意为之,引她来这儿? 若是的话,目的又是什么? 是不是,当真是焉若忍不住想要杀了她,但是万劫因为某些原因,却要留着她的命,所以,焉若才设计了这一切?想让自己不小心碰触到万劫的逆鳞,再要杀她,便是名正言顺了? 闻歌想着,脸色有些发白。 但事已至此,也不是她想逃就来得及的。 所以,略一思忖,她咬了咬下唇,便是举步,朝着那冰棺走了过去。 冰棺内,腾腾白烟缭绕,闻歌过了一会儿,视线才清晰起来。 棺内人的面容,映入她眸中的刹那,闻歌不知为何,骤然脑中,便是一片空白。 棺中人,一身黑袍,袍上用紫色丝线绣着不知名的花朵,双手交叠放在腹间,手指白净而修长。像是睡着了一般,面容沉寂而安详,一张脸,倒是果真与万劫有五分相似,美男子,好看。 较之万劫不经意间的邪魅,棺内这人很安静,安静得不像是真的。 闻歌望了望那双紧闭的眼,这一望,双眼便有些离不开了。 恍惚间,面前又是一幕幻象。 她见过的,她分明见过的。 见过这双眼睁开时的样子。 如同黑曜石一般墨色的纯粹,每每笑着时,才会悠荡出幽紫色的暗光,好看得总让人移不开眼去。 恍惚间,闻歌便见到了那张带笑的脸,太好看,好看到耀眼,让闻歌觉得刺眼的,不自觉地,便是侧过了头去,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双眼,刹那间,便已感觉到了指掌间的湿意。 闻歌诧异而茫然,这是怎么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身后,骤然响起一把女嗓,高傲的、清冷的、质问的,正是焉若。 闻歌下意识地回头看过去,焉若不知何时来的,就站在她身后,一双丹凤眼探究到有些锐利地盯视着她。 闻歌不知该如何作答,即便有些事,她与焉若都该心知肚明才是。 可是,这一会儿,闻歌却觉得恹恹的,连嘴也不愿张。 焉若却是一眯眼,眼中一闪而没是惊疑,“你哭了?”她注意到的是闻歌尚红湿的双眼。 闻歌却是一愕,下意识地摇头。不!她怎么会哭?她本来就不爱哭,何况……她为什么要哭? 然而,不等她出声反驳,焉若便已是讽笑,“这几日,装着什么都不记得了,还真是辛苦啊!我还以为,你当真是铁石心肠呢!没有想到,你还会掉两滴马尿,也不枉我家少主为了你,将命搭上。” 闻歌起先听得心里奇怪,到了后来,却是眉心深攒,双目陡然一锐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焉若嗤笑一声,“闻歌姑娘以为,我为何知道唤你肖夫人?” 闻歌一愕,脑中似有一只蚊虫在飞,嗡嗡作响。 焉若却已走到了那冰棺前,亦是低头望着棺内人,目光柔和,轻声道,“或许,我说得更清楚些吧!这些年,闻歌姑娘虽然表面上装作不知,行走江湖,也是为了寻找破日神君的踪迹,但是……背地里,却也在找一个名为肖雁迟的人,可是,这个人,却好像是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了无踪迹,是也不是?” 闻歌白着嘴脸,已经懒得去回应焉若,反正,她想要说给她听的,她自然会说,她听着就是。即便心里隐隐不安,也听着就是。 焉若转头望着她,笑了,只那笑意,在闻歌眼中看来,充满了恶意的挑衅,让她不舒服极了。 “对了!我还没有告诉过闻歌姑娘吧?我家少主的名讳更是,焰迟。” 最后两个字,被焉若咬在齿间,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重,瞧见闻歌瞬间变得惨白的脸色,焉若极是满意地弯起唇笑了,“我就说嘛,有些事,哪里是说忘,就能忘的?” 闻歌的脸色更是白,但她却是匆匆别过眼,避开了焉若的视线,“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说罢,闻歌扭身便是想走,那一刻,她倒是没有多想,只是直觉地,并不想再待在这里,哪怕只是多一刻。 只是,焉若却哪里会容得她好过,一边说道,“当真不懂么?那我便再讲得清楚明白些。”一边已是快步上前,要去锁拿闻歌的手臂。 哪里料到还不曾碰到闻歌,方才没有察觉到的那股力量突然朝胸口迫来。 焉若脚步一滞,捂着闷痛的胸口,几近恐惧地望了一眼闻歌手中的伏魔剑。 这柄剑自从到了岩目山,便成了与它外表一般的平平无奇,就连对他们的魔气压制也消失不见了。害得她一度以为是不是在她不注意的时候,闻歌将其掉了包,可是,后来经由万劫证实,这是真的伏魔剑,焉若一颗悬在半空中的心,这才落到了实处。 只是,为何这伏魔剑压制魔气的力量突然消失不见,就连万劫亦是不明所以。不过,他们夺取伏魔剑,本就只是忌惮这股力量若是落在那些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所谓名门正派的人手中,日后会是个麻烦。 现在,这股力量消失了,不管为何消失,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所以,那剑在他们手中,还是在闻歌手中,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差别,倒懒得多此一举了。 如果闻歌知道,这是他们一直以来,没有从她手中夺剑的原因,只怕不被气得吐血,也要内伤一回。 而这回,快要被气得内伤的,却是焉若了。 不是说,这股力量已经消失了么?怎么又在这关键时刻突然出现了? 焉若抬起眼,恶狠狠地瞪向伏魔剑,但却又遮掩不住那凶恶的眼神遮掩下的忌惮与恐惧。 428 棺里人 焉若的目光落在闻歌眼里,她登时恍然,一把举起伏魔剑,直指焉若道,“你可别再过来了!否则,我可就不客气了。” 不客气?焉若嘴角勾起一丝笑痕,她也不知寒朔与赫连阙是怎么样教导赫连闻歌的,生在那样的家庭,除了与生俱来的力量,他们几乎就没有教导过她什么法术。即便自保,也不过是在二十多年前,出了那桩事之后,寒朔才教与她的。就连她的两件惯用的法器,也是那时,寒朔才为她寻来的。 但寒朔教给她的,也只够她自保。倒是这几年,她行走江湖,多长了些本事。但那也是在寻找寒朔踪迹时,逼不得已,快速成长的结果。 说实在的,焉若还真不看在眼里。可是……她手里那把伏魔剑,焉若目光微闪,她却是不得不顾忌。 不过……焉若抬眼看到闻歌额间那朵花亦开始在伏魔剑的压制下,开始扭曲时,便是笑了,需要顾忌伏魔剑的,又何止她一人? 闻歌只是突然觉得,额头一阵发烫,烫得她有些受不了。那烫,好似透过体肤,直接蔓延到了头骨,然后,再一路窜到了脑子里,刹那间,头,便开始疼了起来。 然后,她脑子里那个独属于她的留梦瓶,被这烫热给烧融了一般,那些表面已经有了的裂痕,突然便破碎了开来,那瓶子崩裂开来,那些她不曾经历过的记忆,却像是潮水一般,蜂拥而至,汹涌地挤进她的脑子里,她似是要被那些记忆淹没一般,觉得头痛欲裂,觉得几欲窒息。 她承受不住地佝偻着身子,弯下腰去,只握着伏魔剑的那只手,不敢有半点儿的松开,熟料,她越是不放松,她的脑袋疼得越是厉害,然后,那些恍若碎片一般的记忆,零零散散的,却在这疼痛中,好似慢慢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然后,渐渐变得有序起来,然后……很多,闻歌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再记起的事情,有甜蜜的,有痛苦的,全都不管她愿意与否,再不容她逃避的,站到了她只能直面的位置。 “在下肖雁迟。不知姑娘如何称呼?”初见时,他一身白衫,温润如玉,站在一棵新绽枝叶的垂柳下,朝着她拱手,微微笑间,一双眼眸如星,似是醉了一池的星海,而那一口白晃晃的牙,更是让她迷了眼。 闻歌后来才记起,自己也许就是在那时,便中了他的美男计。 她本就喜欢美男,而他,恰恰就是她最无法抗拒的那一种类型。 所以,他死皮赖脸地跟着,而自己却是半推半就。 那个时候的她,真的是不谙世事,单纯得如同白纸一张,如何能够抵挡得了,他刻意为她编织的一张情网? 那些经历的一切,有美好的,有为难的,每一次经历,都成了情感累积的悸动。那些情话绵绵,让闻歌很快坠了入了情网,自此,飞蛾扑火,无法自拔。 “我说了,有我在的时候,你便不用多备着一件衣裳,你冷的时候,我自然会抱抱你,你也便不会冷了。” “我说了,为了填饱我的小馋猫的肚子,往后,我一定找个好师父,跟着他学厨艺……什么?君子远庖厨?闻歌真是说笑了,我可不是君子。我只想做闻歌一人的厨子。” “闻歌……天地为媒,日月为聘,你嫁我可好?从今往后,你必成我心上最重,哪怕是死,我也会死在你的前头。”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双眸总是直视着她,眼眸深幽,但却认真,所以,闻歌从未怀疑过,那些话的真假,怀疑过他说这些话时,会不是真心。却哪里知道,这世间有些人,原本靠近你时,便是别有用心,又哪里会有真心? 那时,她只以为,嫁给他,是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事。 顾不得去禀报家里的尊长,因为,她潜意识里,或许知道,寒朔是不会同意这桩婚事的。 而是径自找到了凤拾遗,要与他解除婚约。 那个时候,她是真正孤注一掷,是认定了自己,嫁对了人,并且,一定会幸福。 那一天,红绸遍屋,虽然没有高堂在坐,没有满院宾朋,可他却给了她认为最好最温馨的婚礼,让她成了肖夫人。 她本以为,这一切美好,不过只是开端而已。 却没有想到,她憧憬中的幸福还未开始,便已戛然而止。 焉若的到来,让第二日的新婚燕尔,你侬我侬,就此成了噩梦的开始。 焉若起初是以肖雁迟青梅竹马的身份出现的,三天两头的,就会来一回。 她一来,肖雁迟的脸色就变得很是奇怪,过后,便总会寻个借口,与焉若独自说会儿话。 而且,焉若对着她的态度,一直很奇怪。肖雁迟在时,她总是笑语相应,背着肖雁迟,她总会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让闻歌心里总是不舒服。 闻歌介意焉若,而且,也从未在肖雁迟面前隐藏过这样的介意。 肖雁迟起初很是欢喜她的介意,哄了她一回,告诉她,焉若喜欢的,是他的父亲。 那时,闻歌觉得很是不可思议,但又觉得肖雁迟没有理由骗她,后来,便觉得焉若有些可怜。 因为,从肖雁迟口中,她隐约听说了,关于他父母的故事。若他父亲对他母亲果真情深不渝,那不管焉若做什么,只怕这段恋慕都不会有好的结果,焉若注定情伤。 只是,那时的闻歌虽然单纯,却不代表她是个傻子。 她慢慢地察觉出焉若对肖雁迟,或许……并不是如肖雁迟所说的那般,只是青梅竹马的两小无猜,或许,还有一些,连她自己亦不曾察觉到的在意。 只是,闻歌自然没有大度到去提醒肖雁迟或是连对自己的心,也看得并不是很清楚的焉若。 所以,她更是介意肖雁迟与焉若的单独相处。 她很明确地将她的醋意告知了肖雁迟,肖雁迟却只是告诉她不要胡思乱想,下一次,焉若来,他还是故我,好似并不怎么在意她的心情。 加上焉若有意无意的挑衅,闻歌的心绪越来越不稳,两人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多是闻歌吵,他却从来一言不发,只是搂紧了她,任由她哭闹,哪怕是拳脚相加也不曾解释上半句。 429 你走开 闻歌慢慢地,觉得心灰意冷。 她不是看不出他的痛苦,他的隐忍,她并不曾怀疑过他对焉若有什么,她也知道,他心里有苦衷。 可是,她却倦了,厌了,伤了。为什么……他有苦衷,却不肯告诉她?宁愿她误会,宁愿她伤心至此,他也不肯吐露分毫? 他们之间,到底还有没有比情感更为重要的信任? 信任在崩塌,情感却被一重重的误会越磨越僵,原本的两心相许,眨眼间成了渐行渐远。 然后,闻歌从日常里发现的端倪,在焉若一些有意无意的引导下,慢慢地猜到了一些什么。 然而,猜到的这些,却更是让她心头不安,终日惶惶。 然后,终于,走到了尽头。 眼前好似乍然腾起了一片血雾,不!那分明就是从她胸口处喷溅出来的血。 闻歌蓦地紧闭了双眼,可眼里的泪,却还是不要命地从紧闭的眼帘下蜂拥而下。她抖颤着双手,好一会儿才能抬起,捂住胸口,好似还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刻,短剑入胸,剖心剜骨之痛。 焉若看着她的模样,嘴角却是勾起了一缕笑,得意的,快意的。尊主说的果真不错,只是杀了赫连闻歌,未免太便宜她了,如今看她这样,才算真正大快人心。 望着闻歌蜷缩着身子倒在地上,痛得瑟瑟发抖的模样,望着她惨白得不见半分血色的脸容,望着她满脸的泪,藏也藏不住的痛苦,有那么一瞬间,焉若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倒是想再多看一会儿这样的好戏,只是……焉若偏头看了一眼厅堂一角的沙漏,眉心,轻轻一颦。 要说料事如神,这世间,除了尊主,还有谁? 尊主说,赫连闻歌今夜必来探这院子,让她撤去一切守卫,尽管让她长驱直入。他还说,今夜那个所谓的时候,就到了,若是赫连闻歌恰逢在今夜,想起一切,那便是天时地利人和,连老天爷,亦是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他所说的每一桩,每一件,到现在为止,都一一应验了。 那么,方才尊主与他暗示的时辰,差不多了,那个人……也该到了吧? 焉若这边刚刚思忖道,那边廊下便传来了一串急促到有两分仓皇的脚步声。 焉若丹凤眼一亮,来了! “闻歌!”人未至,声先到,顾轻涯身形如风,已是从门外,快如闪电地冲了进来。 一眼便瞧见了蜷缩在地上,浑身痉挛的闻歌,他不由大惊失色,连忙上前,伸手便是要扶起她。 谁知,听到了他的声音,闻歌却是虚脱一般睁开眼来,那双黑金色的双瞳失了往日的光彩,却被泪水充盈得发红,望了他一眼,也不只望真切没有,却是抬起手,便是挡开了他伸来搀扶她的手,“你走开!” 顾轻涯却是心里着急,以至于平日里的敏锐到了这一刻,却变成了迟钝,丝毫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又是伸出手去,“闻歌,你怎么了?可是受伤了?我先扶你起来再说!” 他的手,再度伸了过去,这回,闻歌却是反应异常激烈地抬起手,用力拍开他伸出来的手,声嘶力竭地喊道,“我说了,让你走开!别碰我!别碰我!” 顾轻涯一愕,望着拍开他后,便是缩成了一团,离他离得远远的闻歌,他愣了一愣,只觉得喉间有些泛苦。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眼来,继而,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却是两眼一空。 他知道自己来了何处,也料到了万劫和焉若必然是受了一个局在这里等着闻歌。可是,他却还是没有料到,居然会是以这样残忍的方式…… 他方才满心满眼里,只看得见闻歌,担心她是不是受了什么伤,一时间,所有其他的一切,都自动在他眼中褪色。 直到这一刻,看清了,看懂了,他才知道,自己方才没有看错。 闻歌是受伤了,而且,伤得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重。伤在心上,难以愈合。 就好似一道已经愈合了,甚至被遗忘了的伤疤,又被人残忍地重新剖开了,伤上加伤。 一瞬间,顾轻涯觉得自己的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给钳住了,好一会儿后,才得以开口,只那嗓音却艰涩到沙哑,“闻歌!你看清楚……我是顾五!”他放低了声音,放柔了音调,似是怕将她吓到。 闻歌没有理他,像是没有听见。只是环抱住自己,在那地上蜷缩着,颤抖着,无声地啜泣着,看得顾轻涯的心,疼得揪成了一团。 他忍不了那疼,小心翼翼地又朝着闻歌悄悄探出了手去。 “你走开!”谁知,他的手,刚刚伸出,离触及闻歌,还有不远的距离,闻歌却像是察觉到了一般,身子往边上一缩不说,甚至张口便是一声歇斯底里,一双黑金色的眼瞳更是骤然睁开,血红着,死死盯视着顾轻涯,眼里的排斥与恨意,明显到不容错辨。 她看清楚了,看得清清楚楚,她不是傻子!也别将她当成傻子! 四目相对,刹那无言。 顾轻涯在她那样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伸在半空中的手,不受控制地打起了颤,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缓缓将它握成了拳头,低垂下眼去,不敢看她。 而闻歌却好似在那一眼中,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顾轻涯的目光一移开,她的精气神也好似在一刹那间没了,先是双目中的光亮一殒,继而,便是不受控制地发直。 “闻歌……”察觉到她有些不对劲时,顾轻涯刚刚抬起头,却见她眼一闭,头一耷拉,竟是晕了过去。 顾轻涯只来得及惊唤一声,连忙伸出手去,这一回,倒是如愿触碰到了她,可他心里却没有半点儿的欢喜。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拒绝他的靠近。 “她应该只是情绪大起大落,有些承受不住罢了,倒是没什么大碍,用不着过分担心。”焉若在边上见了,便是语调徐徐道。 顾轻涯却是骤然抬起头,目光恍似两柄利箭,直直刺向焉若。 焉若被刺得一个瑟缩,那一瞬间,她毫不怀疑自己看见了顾轻涯眼底的杀意,他想杀她,他是真的想杀了她。 这一幕,与二十年前那一幕陡然重叠在一处,多么的相似啊!那时,也是这样。那时,他也想杀了她。那时,也是为了他怀里的那个女人。 430 拦路狗 焉若被顾轻涯的目光吓得冻住了笑容,冻住了脚步,不敢动弹,即便看着顾轻涯将昏迷的闻歌抱了起来,举步朝外走,她也不敢拦,不敢吭声。 瞧见顾轻涯抱着人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之中,她安慰自己道,尊主未曾吩咐要拦下他们,而且,她也未必拦得住啊! 小镇里,那家客栈内,云珏等人骤然发现顾轻涯不在屋内,急得团团转。 云懋的嗓门又不小,因而惊动了方琴曳和曲未浓,几人正商量着该怎么办时,叶空蝉与楚阳也回来了。 问了情况,众人都猜到顾轻涯怕是不顾危险,自己只身闯进岩目山去了。毕竟,他对闻歌的心思大家都清楚,加上,伏魔剑是他戴罪立功的机会,是他洗刷师门清誉的契机,他有理由,也动机这样不顾一切。 只是,楚阳免不了要说些酸话,好在,叶空蝉是个明理的,看着云珏两兄弟,尤其是云懋骤然黑沉如锅底的脸色,连忙制止了楚阳,并道了歉。 否则,云懋这人,叶空蝉是接触过的。不比云珏的沉稳,他行事要自我得多,他又与顾轻涯情同亲兄弟,他这个时候本就因顾轻涯的安危而忧心忡忡,又听楚阳这样阴阳怪气地,说话若是自己不拦着,他只怕一火起来,便要不管不顾地跳起来揍楚阳。 楚阳自然不会乖乖挨打,一会儿扭打起来……叶空蝉光是想,已经觉得头皮涨得发疼了。 好在,少年心性的,也就楚阳和云懋两个。两个姑娘家且不说,叶空蝉和云珏都是能稳事儿的,各自安抚了各自的人,好歹是相安无事地坐了下来,商议究竟该如何办。 云珏和云懋挂心顾轻涯的安危,自然是想着虽然是下下之策,但如今也顾不得许多了,只怕还要冲进岩目山去,他们不可能任由着顾轻涯出事。 而叶空蝉他们,却是犹豫。毕竟,他们的目的,只是拿回伏魔剑,至于其他,自然是要量力而行。 郇山等人的心思虽然不难理解,但云懋看了还是心里窝火,什么携手共事,真正到了关键时候,还是自己人,才靠谱。 就是云珏,眼神亦是随之凉了凉。 厢房内的气氛便是陡然有些僵窒。 就在云珏想着,罢了!大不了,他与云懋两个人去便是了,本来,小五是他们的人,他们自己救,无需假手他人。 方琴曳沉默不语,曲未浓为难地看看这边,又瞅瞅那边,几度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圆场,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在这时,屋外却是骤然响起了一声喊,“大师兄!阿懋!”伴随着这一声喊,木质的楼梯已经被脚步声叩响,咚咚咚,急促如鼓点。 屋内之人一惊,反应过来的云珏和云懋却是面泛喜色,“是小五!小五回来了!” 云懋一边喜道,一边已是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然后,三两步冲到了房门口,将那房门一拉,却是瞧见顾轻涯亦是刚走到门口。 只是,云懋脸上欢喜的笑容还来不及扩大,甚至来不及问出什么,便已被顾轻涯脸上凝重的表情给吓到。 目光继而一个往下,便是瞧见被顾轻涯抱在怀中,脸色惨白,一头冷汗,双目紧闭,显然已是失去了意识,昏迷不醒的闻歌时,吓了一跳,失声便是惊喊道,“闻歌这是怎么了?” “晕过去了。上次我们抓的灵参好像还有些,被你收起来了,你快些去请店小二帮忙熬一碗参汤来。”顾轻涯一边说道,一边已是抱了闻歌进屋。 云懋“哦”了一声,反应过来,连忙转过身,噔噔噔下楼去了。 而顾轻涯的去路,却是被不知死活的楚阳挡住了。 “顾轻涯!”楚阳确实不怕死的很,或许是对自己的神力很是自信,所以,脚步一跨,便挡在了顾轻涯面前,丝毫未顾事态紧急,也未将顾轻涯不太好看的脸色放在眼底。 “让开。”顾轻涯眼也未抬,只是平视着楚阳的胸口,冷冷道了这么一句,音调压得极低。但就是这么一声,却是让室内登时一冷。 就好似窗纸骤然破了一个洞,冷风嗖嗖从那个洞里吹了进来,一径钻进了脖子里,让人忍不住便是打了个哆嗦。 云珏愣了愣,连忙上前一步道,“楚师弟,现在救人要紧,有什么事,还是等下再说吧!你至少……也让小五先将人放下再说。你说呢?叶师弟?”说到最后,甚至将话问到了叶空蝉的身上。 楚阳这个人,他也略有些了解了。人家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那他便找个能说清的人就是了。 叶空蝉“哦”了一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自然知道云珏的意思,所以,也是连忙上前道,“是啊!楚师弟!有什么事,稍后再说。”一边说着,还一边小心看了一眼顾轻涯,叶空蝉总觉得,今日的顾轻涯,有些不同于寻常,他们最好还是不要轻易招惹得好。 顾轻涯那一声,还真有些吓人。 方琴曳和曲未浓双双怔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打圆场。 就是楚阳自己,亦是吓住了,只是不想丢脸,这才强撑着没有让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腿已经有些发软了。 如今听叶空蝉发了话,他却像是找到了凭恃一般,清了清喉咙,色厉内荏道,“叶师兄!这话就不对了。救人,那也得看救的是什么人吧?别的人都还好说。可你们看看,他带回来的这个女人可是魔族的内应,你们莫不是忘了,当日可是她盗走了伏魔剑,我们不杀她已是不错,凭什么还要久她?” 他话方落,便感觉到一道黑影兜头罩了过来。他下意识地回头,伸手去接,然后,下一刻,便是抱着怀里的那把朴实无华到乍一看去平平无奇的长剑发起了愣。 “如今,物归原主。这伏魔剑,可是闻歌冒死带回来的。现在,你可以让开了吗?”顾轻涯双眸抬起,冷冷盯视着楚阳,那双眼里,隐隐燃着的火,让他的双眼秘密成了两把冰刃,恨不得一寸寸将楚阳凌迟。 楚阳被冻得双脚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而叶空蝉却是震惊莫名地望了望楚阳怀里的长剑,伏魔剑,居然回来得这般轻易? 431 忽忆及 叶空蝉心中思虑种种,再抬起眼来,撞上顾轻涯那双沉冷的黑眸时,登时心中一凛,抬起手,便已是将还在发蒙的楚阳给揪到了一边。 顾轻涯冷冷盯看他一眼,然后,便是抱起人,大步流星越过他们,直朝床铺走去,动作轻柔地将人放到了床上安睡。 “她怎么了?可是受伤了?”曲未浓连忙上前帮着给闻歌盖被褥,望着她惨白的脸色,便是不由神色担忧地问道。 顾轻涯心头一动,抬起头来望着曲未浓,略一沉吟后,才哑声道,“你若是方便,帮我多照看些她。” 曲未浓怔怔抬起头,心中思虑纷纷,片刻后,才是讷讷点了点头。 旁人或许没有察觉到什么,方琴曳却是奇怪地看了一眼顾轻涯。 这回,顾轻涯回来,整个人好似都变了。 就像是一只刺猬,对周边的所有人都竖起了防卫的刺,他不轻易相信任何人。 云珏、云懋也就罢了,曲师妹……却是为何得了他的信任? 不过转念一想,方琴曳倒是觉得这件事与她没有多少相干,转瞬便是将这疑虑尽数抛到了脑后。 曲未浓却觉得脑袋有些发蒙。 她早前在松陵原时,是没有认出他们的。 她的魂魄本来就是被勉强拼凑起来的,何况,中间经过了这么多年。 她再度醒来时,便已是在郇山。 是谁救了她,她不知道。 只是,从那时起,她便已得了个曲未浓的名字,成了郇山掌门虚阳子的入室弟子。 反倒是过往的一切,好似成了一场幻梦一般,变得有些不真切起来,似是而非。 从松陵原回到郇山之后,她无意中翻到了幼时画的一幅画作那时,她总害怕有一日,她会将从前的一切忘个干净,所以,便将那些对于她而言,很是重要的人,涂鸦在了纸上。 笔法拙劣,可却让她想起了两个人。 顾叔叔。 闻歌姐姐。 那是她生命中最瑰丽的颜色,最精彩的存在。 可是,她竟已有些记不清他们是什么样子了,只心里模糊的,残存的影子,却是与她在松陵原邂逅的那两个人,是那么的相似。 而且,更巧的是,那两个人,恰好便是一个姓顾,一个名唤闻歌。 这世间,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她那时,便是心跳如擂鼓。 好不容易,才压制住马上去寻找他们,问个究竟的冲动。 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自己是多想了,毕竟,那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他们若果真是她的顾叔叔和闻歌姐姐,又怎么可能半点儿变化都没有? 理智的一面,被她说服了。 可是,情感的一面,直觉的一面,却不肯轻易认输。 当天晚上,她便做了一个梦。 梦里便是那时过完年,顾叔叔和闻歌姐姐带着她到处去疯玩的回忆,他们去凿冰钓鱼…… 她这些年,也不是没有梦到过从前的事,只是,梦里的人,却已经褪色成了一道看不清面容的模糊影子,可那一晚,她的梦,却是清晰无比。清晰得她清楚地瞧见了梦里顾叔叔和闻歌姐姐的面容,便是她邂逅的,顾轻涯与闻歌。 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这当中,真有她想不明白的关节? 那些日子,她一直心绪难平,辗转反复。 很快,便到了试剑大会。 沧溟云家的人到了,云家主却说有两个弟子还没有音讯,从他口中得知,竟就是那云懋和顾轻涯。 云珏要去寻找他们时,她便自告奋勇,要与他同路。 找到他们,回郇山的一路上,她却是忍不住,一再地观察他们,心里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了人? 其实,她还确定自己认错了的。但却又忍不住一再地观望,也忍不住关心,忍不住信任。 可是……方才,顾轻涯交代她多照看闻歌。 这话里的交托与信任,曲未浓不会错认。 可是……凭什么?他凭什么信任她? 有些答案,呼之欲出。 曲未浓再次心跳如擂鼓。 目光近乎热切地望向床上昏睡不醒的闻歌,然后,又追逐着顾轻涯的背影而去。 只是,现下显然不是追问的时机。 沉默的当下,云懋已经咚咚咚上楼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灵参汤。 顾轻涯赶忙将闻歌扶坐了起来,好歹是将参汤给她喂了下去。 叶空蝉目下轻闪,寻了个借口,领了师弟师妹们,先行离开了。 云懋倒是有满肚子的疑问,可是,不及他开口,却是被云珏往门外一扯,还朝着他摇了摇头。 云懋转头看了一眼将闻歌抱在怀里,满心满眼里,只有闻歌,好似他们不存在的顾轻涯。 不知为何,今日小五回来,总觉得有些不同。 找回了闻歌和伏魔剑,应该是好事才对。为什么,这一刻,小五的背影却好像写满了难言的哀伤。 可是……为什么? 难道是因为闻歌现在这样? 可是,方才大哥把过脉,不是已经说了没大碍么? 云懋想不通,不过,想想也对,这个时候,还是不要打扰的好,遂安静地跟着云珏离开了。离去前,倒还记得体贴地帮他们将门关上了。 房内,顾轻涯望着怀中沉睡的人儿,眼看着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脸色一点点好转,他一直紧悬的心,总算慢慢放了下来。 可继而,却又是幽幽苦笑。 他早知道的,她不会有事。 可是,等到她醒了,也许,也就是他永远失去她的时候了吧? 光是想到这个可能,顾轻涯便觉得心痛如绞。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贪心啊! 最开始的时候,他觉得,只要她能平安,他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几时起,却又多了许多别的奢念来了? 望着闻歌,顾轻涯嘴里泛苦,只希望时间,若是能够永远停滞在这一刻,那该多好啊? 可是,不管如何,时光却是不会因为任何事,任何人停下它习惯匆匆的脚步的。 即便顾轻涯连眼也不敢闭的一直睁着,望着闻歌,但天色,却还是一点点亮了起来。 在眼看着她紧闭的眼睑慢慢睁开的时候,顾轻涯便已收拾好了脸上所有的情绪。 闻歌缓缓睁开眼来,阳光射入眼中的刹那,她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一时,脑中一片空白,竟是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 “醒了?”耳畔响起一把醉人的嗓,让人心悸的动听与熟悉。 432 两清了 闻歌转过头去,瞧见他在晨光和煦中,弯着眼,温润地笑,刹那间,闻歌恍惚以为,之前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她的一场噩梦而已。他们还是跟从前一般无二,还是两心相契,还是信任对方如同信任自己,在一起时,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这样坐在一处,望着彼此,微微笑,便已是岁月静好。 可是……闻歌黑金色的眼瞳一缩,她从不是习惯逃避的人,有些事情,若是从未发生,自然是好。可有些发生了的事情,终究就是发生了,只能面对。 于是,她缓缓从他的怀抱处坐直了身子,然后伸出手,轻,却坚决地推开了顾轻涯扶在她臂上的手。 顾轻涯眸色一黯,但却没有强行环住她,只是任由着她,将自己握在她臂上的手推了开来,但嘴角的笑容,却终究是再挂不住,缓缓消失在了唇畔。 闻歌扭过头去,不看他,而是望向了窗外。 晨光破晓,新的一天,来临了。 两人之间,令人窒息的沉默,无声蔓延,却没有一个人先开口,打破这沉默。 “闻歌……从前的事……”但是,顾轻涯知道,一直的沉默,于事无补,有些事,说开了反倒好,也许,他至少该再努力一回,所以,他声音沙哑,但却终究是开了口。 “从前的事,我忘了!”谁知,没等他将话说完,闻歌已是猝然打断了他的话语,然后,终于转头看向了他,一双黑金色的眼瞳已是沉敛下来,不见情绪,望着他,平静得好似他们已全不相干。而就是这样一个眼神,却看得顾轻涯心下一“咯噔”,最后的那一丁点儿奢求,刹那间,灰飞烟灭。 他了解闻歌,正因为,了解她,甚至甚过了解自己,所以,他知道,闻歌已经做下了决定。而她一旦下了决定,即便前路并非坦途,荆棘丛生,她哪怕撞到头破血流,也绝不会回头。而这回,她选择并肩的人,却绝不会再是他了吧? 顾轻涯敛下眸子,因而错过闻歌眼中一闪而没的挣扎,她咬了咬唇,不让自己动摇,悄悄深吸一口气道,“我曾经忘了。忘了的这些年,我其实过得挺好,若是能够一直忘下去,其实未尝不好。可是偏偏……我却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便不能当作没有那回事。你知道我的,我的心眼儿很小。” 说到这儿,闻歌甚至语调里带了隐隐的笑,似是调侃自己,顾轻涯的心,却是半点儿也轻松不起来。 “从前的事……”闻歌略略顿了顿,“便算了吧!” 顾轻涯惊得骤抬双眸看她。 可她已经转过了头去,又恢复了稍早的姿态,扬高了下颚,望着窗外。顾轻涯堪堪只能瞧见她的侧颜,清早的阳光破云而出,倾洒在她面容之上,她虽然比昨夜要有血色了许多,但看上去,却还是有些苍白的脸容,被阳光照耀着,好似泛出了柔和的光晕,静谧安好。 顾轻涯的心,却被这样的安好,却好似远到了天边,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所刺痛了。 疼得他一个瑟缩,再听她开口,那一字一句,好似隔着一层膜,听不真切,但却字字成伤。 “是非对错,如今再去论断,都已无济于事了。何况,感情的事,本也不是简单的对错能够说清的。你我,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再抱着过去纠缠不清,却也没有必要了,就当……两清了吧?” 两清了?或是……一刀两断了?望着她的侧颜,顾轻涯心痛如绞,这句话,却是无论如何问不出口,哪怕是自欺欺人都好,他宁愿,给自己保存着一丝希望,至少这样,他还知道为何而活,还能,活下去。 这一番话后,两人又沉默了片刻。 顾轻涯才嘶哑着嗓音开口,“两清了?你说的两清,是已经死过一回的人。对于你来说,在你面前的我,究竟是肖雁迟,还是顾轻涯?” 有些事,他们彼此心知肚明,可是,都没有挑明,可这会儿,却是被顾轻涯亲自说破。 闻歌垂下眼,未答。 顾轻涯既然开了口,便是一定要得到答案。他咬了咬牙,绕到她跟前,挡住了那扇透进阳光开的格窗,投下一道暗沉的影,将她密密罩住,“回答我。” 他了解她的执拗,她自然也了解他的坚持。 她知道,她是非答不可。 抬起头来,她平静到淡漠地望进他的眼底,“有区别吗?” 顾轻涯瞳孔陡然一个瑟缩,定定望着她,好似要将她看穿,闻歌不躲亦不藏,由着他看个清楚明白。 好一会儿后,顾轻涯败下阵来,嘴角的苦涩无边无际蔓延,“对你而言……没区别吗?” 闻歌却是再忍不住了,知晓这一切真相,骤然从幸福甜蜜中坠落到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之间,到底谁更痛苦?他现在却做出这样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给谁看?给她吗?她以为,她还是从前的那个傻子,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 “你想做顾轻涯,只想做顾轻涯。所以,你抛开了肖雁迟……不!这世间,根本就没有肖雁迟这个人!是焰迟!是岩目山魔族少主,是魔尊万劫唯一的儿子,是那个不惜杜撰了一个这世间根本不曾存在的人,刻意接近我,只为了取我心的人。”闻歌抬手拍了拍胸口的方向,嘴角牵起笑痕,笑意却丝毫未及眼底,“为了这颗心,你要假装爱一个人,情话绵绵,山盟海誓,还得娶她,真是难为你了。” 说是难为,可她的语调里,却是充满了怨气。 这是她二十年前,来不及吐露的怨气。 顾轻涯听了,心里难受,但却也欢喜。 这样充满了怨气的她,至少比方才那般冷静淡漠的她,要让他踏实许多。还会怨,还会有情绪,至少说明,她还在乎。 “是啊!你为何不想想,若只是想要你的心,你是我的对手吗?我直接下手剖就是了,又何需那般难为自己?” 闻歌目光闪了闪,却是再不想提从前的那些糟心事。 她想起来,已经够难受了,为什么还要一再提起,一再磋磨自己的心? 她骤然抬起头看他,“你不是问我,在我眼里,你究竟是肖雁迟,还是顾轻涯吗?” 433 太残忍 闻歌突然开口,让顾轻涯刚刚欢喜了一丢丢的心,又是骤然不安。 只是,他却开不了口,让她不要说。 闻歌勾起一抹笑,有些恶意的,甚至是挑衅的,“其实有什么区别呢?不管是从前的肖雁迟也好,还是现在的顾轻涯也罢,都是一样,都是骗子,自然没有什么区别。” 骗子?顾轻涯的心,疼得抽搐。原来……所有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成了欺骗,转眼,便可全部抹杀。 原来,人说,一子错,满盘皆落索,竟是真的啊! “难道不是吗?从前的事,我不记得,可你难道不记得吗?你为什么要刻意接近我?摆出一副对我情真意切的样子来,还有你口中那个愿意为了她学习厨艺,给她做一辈子的饭的姑娘,你知道吗?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暗地里吃她的醋,总想着,你的心上居然还有一个能让你那般付出的人。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料到,那个人居然会是我?是不是很可笑?” 闻歌一边嗤笑着问,一边眼里,便已滑出了一滴泪。她抬起手,好似满不在乎地抹去,一双眼,被泪水洗涤得晶晶亮。 “而更可笑的是,什么情深不悔?自始至终,不过一场骗局罢了。而你……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救我时,你不曾问我,还要不要活着。擅自主张抹去我的记忆时,你没有问过我的意愿。这么多年之后,你披着另一个人的皮囊,再一次靠近我的时候,难道就不曾想过,如果这一切,如同今日一般被揭穿,我该怎么办?”闻歌声声责问,几近咄咄逼人,每问一句,顾轻涯的脸色便是白上一分,她别过头去,不想再看。 她又是抬手抹了一把脸,“其实,说到底,你与你父亲骨子里,真是像。从来都自私,从来只想到自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如同这一回,你父亲在布局这一切的时候,怕是也从未问过我们这两个当事人,是不是还想记起从前的一切吧?” 顾轻涯一句话也说不出,其实,这个结果,是在昨夜……不!或者在很早很早以前,他便已经隐约料到的结果,她的性子,他最是了解不过,执拗倔强,且爱恨分明。她不是总说他料事如神么?又怎么会料错了她? 不过是自欺欺人,将所有的不安都压在心底罢了。 他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不过,是存了侥幸的心理,想着,他们经过了这么多,就算有什么错,如同闻歌所言,他们都用命来偿还过了,这一次,好歹请上苍怜悯他们一回,允他们一个幸福的可能。 当年,他抹去闻歌的记忆,不过是为了让她活着,好好活着。而如今,却是又给了他一丝念想。 若是闻歌能够一直不再记起,若是,他这一生,都可以抛开已经恍如隔世的前事种种,只做一个普通平凡的顾轻涯,那么,他一定会竭尽所有,只让她做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过最平淡,但也最幸福的生活。 可是……上苍却是对他这么的残忍。 给了他一个美梦,却又亲手打碎了它。 可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打碎这一切的那个人,是他的父亲。 哪怕不是这具皮囊的父亲,但也是这个灵魂记忆中的父亲,他又如何反驳闻歌,如何为自己正名? 父债子还。 这世间,从来如是。 闻歌抬手,轻轻揩去眼角的泪,她并没有矫情地到了这个时候,还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她为什么不哭?伤心了,难过了,自然该哭出来。 她娘说过,哭过了,反而好了。终会好的。 只要不死,时间,便是治愈一切的良药。 “我不想再说了。我累了。”但要治愈这一切,至少,得先让她的伤口结疤吧?闻歌想,未来如何,她如今看不到,可至少,现在,她很清楚,自己不愿看见他。 顾轻涯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不管他多么不情愿都好,终于,是到了他们分别的时候。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的分别,顾轻涯苦笑地想,至少,这一次,没有那回的痛彻心扉吧?还算好的。 只是,想到这里,顾轻涯蓦然有些不安,犹豫地望向了闻歌。 “你放心。如今的我,不会像那时一样傻了,我会活着,好好活着。” 不等他问,闻歌却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当下便是开口道。 言毕,她才是一愣,继而又是无奈地想道,这可悲可叹可笑的默契啊! 然而,她这句话,却是让顾轻涯稍稍放心了些,点了点头,沉吟了片刻后,才又道,“既然你不愿意看到我,那我走便是。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话落,他深深看了闻歌一眼。 却自始至终没有等到闻歌转过头来看他,哪怕是一眼。 她只是仰着头,专注到近乎痴迷地注视着窗外的阳光。 顾轻涯垂下眸子,掩去神色中的黯然,但终究还是咬着牙回了头,迈开步子,怕是自己会反悔一般,大踏步朝着门口而去。 门,“吱呀”一声开启,门外的云懋愣愣抬起头,讷讷唤道,“小五……” 顾轻涯却是一言不发,越过他,便是大踏步而去,像是身后有鬼在追他一般。 “小五这是怎么了?他怎么哭了?”云懋便是急壤道,问的自然是屋里的闻歌,转头看去,却见闻歌仰着头,阳光将她的脸照得清楚,那满脸的泪也是一眼便望得清清楚楚,云懋一噎,“你……你怎么也哭了?你们吵架了啊?”他一边走进屋里,一边轻声问道。 闻歌没有回应他,只是哭得愈发的恣意和放肆。 甚至不顾形象地嚎啕大哭起来,直哭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哭得云懋想捂着耳朵逃走,又觉得有些不厚道,只得强忍住捂耳朵的冲动,想劝,却又不知从何劝起,只得皱着眉站在原处,忍耐着。 直到闻歌打了个嗝,终于只是小声抽噎着,不再哭得云懋耳心发疼,云懋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好歹是不哭了。 “云二!”闻歌低低唤他的名,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哭泣而显得有些暗哑。 “嗯?”云懋却是悄悄挺直了背脊,他家小五有多在乎闻歌,他可是知道的,虽然也不知今天怎么回事,他往日里,可都是最让着闻歌的,今回却让她哭得这么惨了。可怕就怕他这会儿在气头上,过后了,又心疼,所以,云懋想着,他得想办法帮着小五将闻歌哄高兴些才是。 434 心黯然 闻歌以往总觉得云二这蠢样最是好笑,今日,却是委实笑不出来。 只是……这样的事情,她如今,竟然也只放心他一人去办。 “你帮我一个忙吧!”她低低道。 云懋正想着讨好她,自然连忙挺了挺胸膛,应得很是干脆。 哪里知道,下一刻,他却是望着手里的那封信笺,惆怅了,他可不可以反悔啊? “你为什么要送信去给凤拾遗啊?”煎熬了半晌,云懋还是问了。他以为,闻歌与凤拾遗已经解除婚约了,这样藕断丝连的,真的好吗?怪只怪他自己方才都要没问清楚闻歌让他帮的是什么忙就答应了,刚才倒是答应得爽快,这会儿……若是小五知道他帮闻歌送了一封信给他的情敌,而且是在他与闻歌闹别扭的时候,若是再因此出了什么岔子,小五只怕生吃了他,都是可能的。 丝毫没将云懋的为难与踌躇看在眼里,因为哭了的太久,闻歌的眼有些涩,她闭了闭眼睛,淡淡答道,“我总要找个人来接我……小白不在,我只能借助于你们家的符鸟了。你我相交一场,你不会吝啬于帮我这个小忙吧?” 若不是这里还是岩目山的地盘,她害怕万劫不肯放过她,她一个人走便是,倒也用不着叫凤拾遗。 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求助于他了。 虽然欠了人情。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除了那纸婚约,倒也用不着这般见外。 云懋却是被她说要让人来接她的话,惊了一惊,目光一转,将思虑尽数藏在眼里,应了一声,“你放心吧!我这就去办!”说着,便已是快步出了房门。 闻歌睁开眼,觉得窗外的阳光刺目得很,本来已经干了的双目,竟又被这阳光刺得生了疼,转眼湿润起来。 她抬手揩去眼角的泪,望着沾染上指尖的湿意,蓦然恍惚。 一切……真的已经结束了吗?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真的……可以各生欢喜吗? 云懋出了房门,琢磨着这事还得赶紧将小五找回来再说,这吵架便吵架,这姑娘家不哄哄可不行,若是闻歌真的在气头上跑去了凤拾遗的地头,往后可就难办了。 谁知,出了房门,却见着方琴曳和曲未浓两个站在客栈门口往外张望,不由问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方琴曳的脸色登时有些不自在,扭过头来,快步走进客栈。 云懋有些莫名其妙,看吧!这些女子的心思,真是难以琢磨,难不成他问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吗?这边还在疑惑,那边抬起头来,却是被曲未浓狠狠一瞪,云懋更是莫名其妙了。 曲未浓没好气地叹息一声,“方才,顾师兄不知出了何事,脸色不太好地冲出了客栈,云师兄叫他也不理,云师兄许是担心他,所以追着他出去了,到现在也还没回来呢!” 云懋听罢,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方才方师姐的脸色那般奇怪了。不过……云懋目下一闪,看来,这方师姐也是嘴硬心软的,明明还关心他家大哥不是,这么说,一切都还有转机呢。 不过,大哥追小五去了,他想商量也没个地儿,倒是不若再等等,等大哥将小五追了回来,那就一切好办了。 至于这封信……云懋捏了捏手里的信笺,暂且拖了拖吧! 这件事一放下,云懋抬眼见着身边的曲未浓,心里一热,正想开口与她亲近两句,哪里晓得曲未浓却已经目不斜视地越过他,返回了客栈。 云懋在她身后扼腕地一跺脚,方才多好的机会啊?怎么就又白白错过了呢! 曲未浓快步上了楼梯,却撞见了楼梯口的方琴曳,她正低着头看着客栈门口表情纠结的云懋。 曲未浓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眉心轻轻一攒,耳根,却蓦然有些发烧。 方琴曳却是收回视线,淡淡望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曲师妹,莫要做那扑火的飞蛾。这些男人……未必值得。”话落,她便是扭身进了不远处的厢房。 独留曲未浓站在原地,望着楼下的云懋,脸色却一点一点地转白,轻咬着下唇,一脸的挣扎。 云懋总想着,有他大哥出马,小五自然是寻得回来的。 没有想到,直等到日正当中,云珏终于回来了,但却是只身一人,并未见得小五的踪迹。 云懋不及问,便已瞧见云珏的脸色,满布阴云一般的凝重,云懋的心,登时“咯噔”往下一沉,看来,是有事!只怕还是了不得的大事。 一时间,云懋脑中嗡嗡作响,思绪纷乱。 云珏深深看他一眼,有些乏力似的叹息了一声,“你与我进来。” “哦。”云懋应了一声,心里的不安,沸腾到了极致。 一刻钟之后,在云珏的房内,兄弟二人相对而坐,却都是半晌无言,而云懋心中的不安得到了应证,原来……果真是有事啊! 云懋的双目有些泛红,死死哟住拳头,直到感觉到指甲嵌进掌心的痛,他这才不得不相信,这不是噩梦,而是事实。 “大哥……”他哑着嗓唤,有些无助,“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云珏叹息一声,眉宇间无法遮掩的深深疲惫,“伏魔剑既然已经寻回,那我们便回郇山复命吧!父亲还在郇山等着我们,这些事……该告知父亲知晓。” 云懋点了点头,心里空荡荡的,似被冷风嗖嗖吹得凉透了,“大哥……”他又喊了一声,抬起红彤彤的眼,眼里有着卑微的希冀与伤怀,“小五他……真的不能随我们回去了吗?” 云珏望着他,半晌无言,然后,别过头去,仰起了颈子,眼角隐隐有一丝晶莹闪烁。 兄弟二人相对无言,好一会儿后,云珏的目光挪下,落到了云懋手中,那纸已经被他捏得发了皱的信笺,“这是何物?” 云懋这才反应过来,“哦!这是闻歌让我帮她送给凤拾遗的……”语调略略踌躇,“她是让凤拾遗来接她……”起先,云懋还以为只是单纯的吵架,闹别扭,还想着,要帮着小五将人留下,可是现在…… 小五都不回来了,闻歌又岂会留下? 想起这些,免不了都是黯然。 在刚从沧溟岛出来的时候,云懋是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的一天。 “帮她送去吧!”云珏沉沉叹息一声。 云懋点头,有些事,他们已无能为力。 435 说秘辛 凤拾遗来得很快,来得太快了。 云懋的符鸟放出去不过一炷香不到的时间,凤拾遗就已经风尘仆仆地赶了来,快得云懋以为他一直就躲在这附近,一看顾轻涯和闻歌之间出了问题,便立马出来趁人之危了。 不过不管云懋心中如何腹诽,人家来了就是来了,而且闻歌听到了动静,也很快整理好出来了。 只是,见到凤拾遗的时候,闻歌也是愣了一愣,虽然她不知道云懋还故意拖延了一会儿才送的信,但也没有料到凤拾遗居然来得这么快。 大抵是一收到符鸟送的信,他便放下手里所有的事情来了。 闻歌倒是利索,也不用收拾了,跟了凤拾遗便要走。这个地方,她真不想再待下去了。 心空落落的,她想,都是不习惯,只要离开,就好了。 面对云懋和曲未浓,她眼眸深深,最后也只得两字,“保重。”便是扭身而去。 云懋心里也是不好受,眼睁睁看着她转了身,好似就此诀别了一般。那些曾经生死交托的情谊,难道,就要全部抹杀了吗? 身边身影一晃,却是楚阳,他不甘心让闻歌就这么走了,今日,没有顾轻涯护着,那个假扮玄墓派弟子的人也来了,正好一并拿了,问个明白。 前路,却是骤然被人伸臂一挡,他皱眉看着手臂的主人,很是不满,“云懋!你干什么?”难不成,他也想拦他? 云懋这才回过头来,却是横跨一步,挡在了他的身前,一双眼,沉冷地望定楚阳,“楚师弟,伏魔剑已经寻回。你又何苦还要纠缠不休?” 楚阳快要气死了,今日顾轻涯不在,云懋居然也要护着那个妖女吗?“伏魔剑寻回是一回事。那个女人可是魔族的奸细,怎么可以放虎归山?” “她不是魔族的奸细。”云懋本就心绪不佳,闻言,便是拔高了音量,吼了回去,一双眼,死死盯着楚阳,他一字一顿道,“虽然她不怎么喜欢郇山,但以她与郇山的渊源,却也绝不可能与郇山为敌。” 渊源?她与郇山有什么渊源? 除了云懋,其他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惊疑。 这目光,转而又落在了云懋身上。 他叹息一声,略一沉吟后,还是说了出来,“闻歌,她姓赫连。她父亲,便是你们郇山第十七代掌门,赫连阙。” 起先保密,是怕给闻歌惹了麻烦,既然,她如今已是走了,云懋却是不愿她身上再背负着罪名。云懋自认对闻歌的性子还是有些了解的,方才的那声“保重”,便是割舍与诀别。就是出生入死过的他,还有她救过的曲未浓,她尚且能够诀别不见,她日后再与郇山交集的可能性,也很小了。 然而,云懋这一句话,却不得不说,是语出惊人。 赫连阙的女儿? 云珏还好。赫连阙的事,他从前隐约听说过,毕竟他们云家先主与赫连阙也颇有些渊源。 可郇山几人的脸色却有些精彩了。 毕竟,赫连阙已经是两百年前的先人了,可他的女儿如今看上去,也就与他们一般的年纪。 不过……这世间无奇不有,这还得看看闻歌母亲的血缘。 可是……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就是,他们郇山清规戒律很是森严,怎么可能容得下掌门娶妻生子之事?虽然,赫连阙这个掌门不过当了短短不到一年的光景。 可是,他在任时,正好赶上那场震惊三界的浩劫,赫连阙带领郇山弟子救死扶伤,也就是在那时受了重伤,力竭早衰,匆匆退下掌门之位,继而便是消失不见了的。 所以,赫连阙虽然在任时间不长,但他的功勋却还是卓著的,指星楼上供奉的神位亦有他的一席之地。 虽然,并未寻到他坐化的遗体,但都知道,以他当时的伤势,就算能活着,也不过苟延残喘数年罢了,可是,如今,却突然爆出这位掌门居然偷偷娶妻生子了,还有闻歌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不让他们震惊莫名呐? 何况……方琴曳目光轻闪下,忍不住喃喃问出了心中所想,“我们郇山弟子,而且还是掌门……如何能够娶妻生子?” 云懋嗤笑道,“如何不能?你们郇山弟子难道便不是人了?是人便有七情六欲,要我说,你们郇山的清规戒律才是灭绝人性呢!我们沧溟岛也修仙,可也娶妻生子啊,那也没见耽误我们的修为啊!”云懋今日提起这个话题,自然也是有他的私心在的。 他一边说着,已是一边偷偷瞄着曲未浓,意思再明显不过。 “够了!阿懋!慎言!”云珏却是一皱眉,厉声喝断了云懋的滔滔不绝。 云懋却是不服气,“我哪里说得不对?若是他们郇山的清规戒律果真都是对的,又怎么会接二连三有人触犯他们的门规?别的且不说,就是我知道的,鬼刃、赫连阙,郇山两代掌门,哪一个不是为情所困?鬼刃继任掌门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够早登仙门,才可与他的心上人双宿双飞么?还有挽花仙白茉舞,她的名字如今已经成了郇山的禁忌。郇山为何不让人提,不也就是怕她这个曾经是郇山骄傲的人的事迹,若是透露了出来。那些女弟子知道她不只动了凡心,还因为那个狼族少主叛出郇山,会有样学样么?” 这些日子,云懋可没有白跟着闻歌混,他们两人就八卦一道上,确实是志同道合得很,一讲起这些事,便是不知疲倦。 从闻歌口中,他听说了很多的故事。而以闻歌与这些人的关系,云懋便知道,这些故事,绝不只是闻歌幼时,她娘给她讲的枕边故事那么简单。 就是赫连阙,不也是郇山弟子与桃花妖的儿子么?清规戒律森严的郇山,被掩埋起来,不为人知的秘密,又有多少? 云懋显然知道不少他们郇山的秘辛,这些人的名字,他们都听过,可是云懋口里的那些事情,他们……还真没听过。 郇山几人或面面相觑,或沉凝不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都没有人出声反驳云懋。 反倒是云珏看不下去了,“阿懋!我让你别说了!这是郇山的事,你知道外人,多嘴什么?” 云懋张嘴,还想说,却是被云珏狠狠一瞪。 436 快春天 云懋纵然有些不甘愿,但被自家大哥这样瞪着,也只得住了嘴,只是低下头去,最是哼了一声,在心里腹诽道,大哥也真是的。他说这些,何尝不是为了帮大哥啊?大哥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他对方师姐尚余情未了么? 云珏何尝不知云懋的心思,只是……略带两分苦涩地瞄了一眼方琴曳,他与琴曳之间,又哪里只是一个郇山的清规戒律这么简单? 郇山几人,都各自沉凝着没有出声,好似是没将云懋的话放在心上似的,但云懋的话,究竟有没有在他们的心上卷起飓风,引起动摇,便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 离小镇不远的一条山路上,凤拾遗与闻歌并未驾云而行,而是选择了踽踽而行。 当然,这不是凤拾遗的选择。 闻歌想要走走,静静。 他便无条件地跟着,守着,难得的安静着。 今日的凤拾遗,在闻歌看来,真是格外的贴心。他好似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知道她需要时间放空一般,难得的,没有如往常那般絮叨,反倒是安静得有些不像他了。 只是,闻歌今日委实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去关注他,不过只想了一刹,便将这些疑虑抛开了。 要说她在专心地走路,她的脑子一直没有真正放空过,要说她在想事情,她的脑袋里,却早已乱成了一团麻,哪里理得出一个头绪? 突然,走得好好的闻歌,骤然停下了步伐。 “怎么了?”默默走在她身后的凤拾遗蓦然心头一悸,连忙走上前问道。 闻歌没有理他,而是猝然回过了头,目光如电一般,带着两分锐利,或许还有她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一丝期盼,望向了某一处。 凤拾遗心头又是一阵狂跳,抬眼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风吹枝摇,树枝上的残雪簌簌而落,那所望的那一处,却没有半点儿的异常。 凤拾遗悄悄松了一口气,又是问道,“你在看什么?” 闻歌收回视线,低垂下眼,好似蝴蝶敛翅的眼睫毛遮住了眼底一闪而逝的失落,她低低道一声,“没什么。”然后,转过了头,又迈开步伐来。 凤拾遗亦是深深盯了那处一眼,然后,才转过身去,紧跟闻歌的身后。 “闻歌,你接下来想去哪儿?我想好了,我这回不偷懒了,你去哪儿,我便去哪儿,跟着你就是。”他又聒噪了起来。 闻歌眼皮也没撩上一下,径自走她的路,“我哪儿也不去了。我有些累了,只想回家。” 回家?凤拾遗愣了一愣,片刻后,却又觉得理所当然了。这人啊,与鸟都一样,一旦受了伤,便想回到自己的巢里,舔舐伤口,理解理解。 “回百花幽谷啊?那好啊,我也陪你在那儿住一阵儿好了,过一阵儿,我娘过生辰,我再与你一道回栖凤山好了。” 闻歌有些气不打一处来,“我可没有邀请你去我家。” “可我怕你寂寞啊!你看……如今寒朔也不在,那百花幽谷里,虽都是些花精花妖的,但你也与他们说不到一块儿去不是?总不能还是天天有事没事逮着赫连小白絮叨吧?我在,你好歹也有个说话的人不是?否则,那多寂寞啊?” 闻歌脚步猝然一停,抬起头,狠狠地瞪他。有他在,倒是果真不会寂寞。这般叽叽喳喳的,他真的是只凤鸟,而不是麻雀吗? 凤拾遗却被她瞪得嘻嘻笑,抬头指天道,“闻歌!你快看!下雪了!” 闻歌愣了愣,察觉到脸颊有一丝冰凉,抬起头来,果然瞧见灰彤的天空下开始霰落起了细碎的雪花。 细细的,恍若盐撒。 闻歌伸出手来,堪堪接住一朵,还不及看,便已经被掌心的温热融化了。 “又下雪了。”闻歌低声道,语调有些飘忽,“这个冬天,可真长……” 凤拾遗目下闪了闪,呵呵笑道,“再长又如何?再长不也就要走到尽头了?” 这个时候,与凤拾遗这般乐天知命的人在一处,还真是挺好的。 闻歌觉得心上压着的石头稍稍移开了一些,哪怕是一些,也让她终于不再那么难以呼吸了。 “是啊!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场雪了吧?待雪融化,春天也该来了。” 凤拾遗看着她仰着头,伸着手,看着天空,接着雪的恬静侧颜,目光一黯,便是哎呀呀叫道,“哎呀!雪下大了!咱们快些走!一会儿可别被埋成雪人儿了!”然后,不由分手拉起闻歌,两人索性在山路上小跑了起来。 雪,果真渐渐下得大了起来。 不过顷刻间的工夫,便从细盐般的碎粒变成了鹅毛般的雪片,扯絮一般在天地间飘洒,渐渐地,便已是迷乱了人眼。 而刚才,闻歌所看的那个地方,却悄无声息,多了一道人影。 一身蓝天白云色的衣袍还是如从前一般的长身玉立,身姿如松,可气质,好似一夜之间,却已是天差地别。从前的清雅从容已被沉郁冷漠所取代,唯独透过那渐浓的雪幕,望着闻歌渐行渐远的背影时,黑眸深处闪过一刹那的温暖。但那样的温暖,又透着几许难言的苦涩与哀伤,安静而无奈。 直到闻歌与凤拾遗的背影再看不见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却是不想,呛到一口冷风,他便开始咳嗽起来,越咳越大声,伴随着胸口的阵阵裂痛,他喉间一腥,一口血,便是喷了出来,溅在他脚下新积的那一层薄薄的雪上,绽开一朵暗色的花。 天在旋,地在转,他脚下一个趔趄,人,便已栽倒在了地上。 仰躺在冰冷的雪地上,他睁眼看着不断霰雪的天空,看着那越来越大的雪片密密匝匝地砸下来,眼神渐渐地失了焦距。 四周黑暗聚拢而来时,他嘴角甚至忍不住勾了起来,笑了。若是就这样结束了,倒也不错。 这雪,真是这天地间最好的东西,可以用最洁白无垢的表象掩埋掉一切的罪恶与丑陋。 闻歌累了,他又何尝不是。 只是,若当真这样结束了,不知……闻歌知道了,可会伤心? 他想到此处,有些不忍,拼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抵抗不住那深浓的黑暗,眼皮子一耷拉,终究是无能为力地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因而错过了在他睡过去的刹那,他面前那块染血的雪地上,一缕蓝色的裙琚轻轻飘荡…… 437 好消息 闻歌料对了,那果真是那一年的最后一场雪。 下得很大,不一会儿,天地间,便已是厚厚的一层雪白。 夜半时,雪停了,月亮居然就破云而出了。 而到得第二日,天放晴了。 连着十来日的大太阳。很快,雪便化了个干净,而天气,也一日日暖和了起来。 不过,对于闻歌而言,倒也没什么差别。 毕竟,她身处百花幽谷,本就没有四季之分,日日皆是春风和煦,提鼻可嗅百花芳香。 而且,她也许是真的累了。回了百花幽谷之后,人便始终恹恹的,终日里,多是捧了一杯百花酿,便是躺在醉花坞的那一室栀子冷香中,不是在睡觉,便是在发呆。 无论凤拾遗多么的聒噪,她哪怕是不胜其烦,也只是皱了皱眉,连撵他也懒得动弹。 起先,凤拾遗还总会变着法儿地闹腾她,后来见她这样,许是觉得无趣,慢慢地,便也会自己找乐子了。只夜里,却是无论如何都会回来陪着她就是了。 其实,闻歌也并不需要他陪,不过,他若是觉得这样安心些,闻歌便也由着他去就是了。 只是,他这样白日里自己出去,不在她跟前晃,闻歌倒是乐得清闲自在。 这一日,闻歌正蜷缩着身子躺卧在醉花坞中,望着窗外发呆时,骤然便感觉到了百花幽谷的结界动荡了一下。 她从自己的冥想中回过神来,抬眼看了看窗外,离天黑还早着呢!不由挑起眉想到,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但也只是挑了挑眉,她懒得动弹,反正不管为了什么早回来了,一会儿人自然会到这儿来,用不着她问,某人便会像倒豆子似的全数倒给她听,所以,她也懒得去动脑筋。 果然,下一刻,咚咚咚,急促的脚步声便已敲响了醉花坞外的竹阶,又恢复了他那骚包穿着,一身大红金绣的凤拾遗一脸兴奋地冲了进来,脸上的笑容不受控制地灿烂,“闻歌!闻歌!有好消息!有好消息!” 说到此处,他略顿了一顿,似是等着闻歌问。 谁知道,闻歌却像是没有听见一般,半点儿反应也没有,甚至觉得很是无聊似的抬手掩唇打了个呵欠,眼里瞬间便蒙上了一层薄雾。 凤拾遗登时有些气愤,“你都不问上一问的吗?” 闻歌愣了愣,瞧见凤拾遗眼中已是隐隐有些恼了,从来哄他,那是手到擒来,虽然,这些日子,她是懒了些,叹息一声,她点了点头,从善如流道,“说吧!什么好消息?”问是问了,不过,要让她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她却委实是没有力气了。 凤拾遗撇了撇嘴,好吧!对于她的态度,虽然不是那么满意,但也算将就了。而且……凤拾遗心想,看她这会儿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一会儿等她听了他带来的消息,指不定要怎么高兴兴奋呢! 这么一想,凤拾遗也不卖关子了,清了清喉咙道,“我方才得到了消息,寒朔的下落已是探听到了。” 绕是闻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想着若是从凤拾遗口中听说,哪家花楼的头牌姑娘肚子里揣了他的种,也不会有半点儿惊讶的闻歌,听得这句话,却是彻彻底底怔住了。 好一会儿后,她才眨了眨眼,转过头望向凤拾遗,木呆呆地问道,“你说什么?”她刚才,好像听见他说……这不是她在做梦吧? 凤拾遗看她这样,不由咧嘴笑了,看吧?高兴傻了吧?清了清喉咙,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闻歌的肩头,怕把她吓到一般,语调轻柔,但却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清晰地又重复了一遍道,“你没有听错。我已经探听到了寒朔的下落,我们马上就可以找到寒朔了。” 听清了。没有听错。这一回,闻歌终于是确认。可是,眨眼间,鼻头一酸,她眼里的泪滚滚落了下来。 将就四年的找寻,她虽然不敢多想,但心里不是没有做过最坏的打算。她曾一度以为,这一生,她都再见不到寒朔了,可是……找到了?闻歌心里五味杂陈,还是欢喜的,但还有许多的酸楚,掺杂着那泪,甜苦掺半,却是落得酣畅淋漓。 闻歌很少哭,所以,吓得凤拾遗有些手足无措,迭声喊道,“诶!诶!你别哭啊!有了消息,这是好事啊!你做什么哭啊?你这样……若是被寒朔瞧见了,他只怕要当我欺负你了,他还不把我给劈了啊?”凤拾遗几乎急得跳脚了。 闻歌被他逗得破涕为笑,心里的酸楚总算是被泪水冲淡了许多,反倒是纯粹的欢喜了起来,抬手将眼泪潇潇洒洒地抹了个干净,干脆地一拍凤拾遗肩头道,“确实是个好消息!我们这就收拾收拾,上路吧!”说着,也不等凤拾遗回答,人便已从卧榻上一跃而起,连蹦带跳地冲进了内室,“我得去收拾行李了,咱们争取今天上路……” 凤拾遗望着她骤然一扫这一个多月的沉郁,突然变回从前那般活泼活力的背影,目光一黯,嘴角勾起一缕笑痕。 这一个多月,他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可是,却一直没有改变。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找到寒朔的下落,这些日子,他白日里出去,也并不是找什么乐子,而正是在寻找寒朔的下落。 只是,他并不是很迫切。 因为,他总觉得,他还有漫长的来日方长。 找不到寒朔不要紧,她现在没能振作起来,也不要紧,他可以等,慢慢等。时间,是一剂良药。它可以治愈一切的伤,淡化一切的伤疤,终有一日,闻歌会恢复到她最初的样子。 可是今日,这样一个消息,却让她转眼便抛开了之前那副郁郁寡欢,好似生无可恋的模样,重新燃起了斗志,变回了他记忆当中,那个熟悉的,从不认输的赫连闻歌。 看来,最了解她的人,果然不是自己啊!或者说,她真正需要的,本来就不是自己? 凤拾遗微微笑,眼底略有些苦涩,又多了一丝隐隐的释然。 闻歌果真是迫不及待,很快便收拾好了行装,拉了凤拾遗便往外走,到了半路上,才有工夫一边赶路,一边细问凤拾遗,“你得到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样的?” 438 熟面孔 “哦。”听到闻歌的问,凤拾遗略顿了顿,似在思索,然后,这才道,“我们之前不是聊过嘛……朝天戟,你是从岩目山的人手中拿到的,聚魄也在他们手里,那寒朔的失踪多半也与他们脱不了干系,所以啊……我就想着从岩目山着手啊,倒还果真让我发现了一点儿蛛丝马迹……” 闻歌似是很感兴趣,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盯得凤拾遗很不自在似的,不自然地避开她的视线,咳咳了两声,这才又继续道,“我……我的人沿着这线索往下查,便查到了寒朔最后失踪的地方虽然是在长离山,可是,那个时候,万劫手下有一个唤作幻姬的,也在那个时候奉命出了岩目山,并且在寒朔失踪前后,亦是在长离附近出现过……” 听到这里,闻歌也算大致了解了,“也就是说,寒朔的失踪大抵就是这个幻姬搞的鬼了。不过……”闻歌狐疑地攒起眉心,寒朔可是三界战神,就算是魔尊万劫出手,也未必可以将他悄无声息的拿下,一个小小的幻姬,哪里来的能耐? 似是明白闻歌未问出口的疑虑,凤拾遗忙道,“这幻姬的名字由来便是因她极擅幻术。而且,据说她这幻术不同于一般,能够直切人内心深处……总之,若是果真是她所为,万劫能派她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自然有其因由。” 闻歌沉敛下眸色,心下反而定了下来,若是这样一个人,那还真有可能恰恰是寒朔的克星。战无不胜的天界战神,却有满腔说不出的愁苦,只有靠喝酒,喝醉了,才能入睡,他心里的脆弱之处又怎会少?而这些,却恰恰成了击败他的利器。 “如此说来……寒朔八九不离十,是果真困在这幻姬手里了。”闻歌黑金色的双瞳为之一厉。 “呃……嗯。”凤拾遗含糊地应了一声,他如何告诉闻歌,这不是什么八九不离十,而是确确实实,只是,这样一来,闻歌只怕又会起疑心了,凤拾遗一时间进退两难,既怕闻歌觉得有万一,不走这一趟,错失良机,更怕若是他说了,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在,他这次委实是多虑了,事关寒朔,闻歌哪怕是一丁点儿的机会也不会放弃,何况已经是八九不离十了。“那个幻姬现在何处?” “嗯?”凤拾遗还在苦恼究竟怎么办,却乍听闻歌已是决定了的架势,一时间愣住。 他这副表情落在闻歌眼里却被解读成了为难,黑金色的双瞳一黯,她又低低问道,“是在岩目山么?” 凤拾遗这下醒过神来,望着闻歌低垂的眼,倒是后知后觉地为难了起来,点了点头,讷讷道,“是在岩目山没错。我没有告诉你,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不过……你如果不想去岩目山也没有关系。寒朔的事情,你就放心交给我好了。我替你走一趟岩目山,只要寒朔确实是在那里,我一定将他给你安全地带回来。” “不。”闻歌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见凤拾遗张了张嘴还要说话,她一抬手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你放心,我赫连闻歌可不是那种只知道逃避的人。既然寒朔可能就在岩目山,那这岩目山我便必然是要走一趟的。”黑金色的双瞳中泛起坚定。 凤拾遗便知道,她已经是打定主意了。 只是……凤拾遗不得不多想,闻歌,你这样,哪怕明知是岩目山,还是执意要去,真的只是因为你迫切地想要救回寒朔吗?还是……还有别的,你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原因? 只是,到了岩目山,所见景象,不只闻歌惊疑了,就是凤拾遗也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怎么回事?”凤拾遗疑虑地皱了皱眉,对上闻歌询问的眼神,他也只能无奈地苦笑,他也不知道啊! 闻歌倒也没有为难他,既然他不知道,找一个知道的人问上一问就是了。 好在虽然人山人海,但闻歌运气好,还是很快瞧见了一张熟面孔。 “云二!”云懋正蹲在草地上,无聊地拔着新生的草叶,可怜的小草,才刚刚在春风轻拂中获得新生,转眼就被人辣手摧叶,再继续,便成秃头了。 好在,一声天籁似的呼唤,解救了它免于秃头的危难。 云懋却是被骤然从天而降的两人下得一颗小心脏险些从喉咙口跳了出来。 一边拍着胸口,一边瞪大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从了一开始眸中一闪而过一抹惊疑之外,很快便是镇定下来,很是不高兴地道,“闻歌!你这么突然冒出来是想怎么样?不知道人吓人会吓死人的吗?” 那抱怨的语气熟悉得很,自然得就好似他们还是如同之前那般日日在一处,并未发生之后那些事时,他们还是那样的亲密无间一般。 闻歌心里一暖,呵呵笑,“我哪里知道,今年的你还是同去年的你一般,那样无用?就没想着法子将你的胆子练大一些,你就不怕小曲嫌弃你?” 云懋被噎得胸口一堵,哼了一声,“要你管!”但这两句玩笑话下来,两人却都觉得轻松了许多。还能玩笑,真好。 笑过了一回,闻歌沉敛下了眸色,“云二!好久不见!”其实,在告别时,她以为,他们终其一生,都不会再见了。却没有想到,重逢,来得这样快。 只是,再见时,虽然心里有些涩,因着物是人非,因着看见云懋,便总能让她想起一些别的什么人,别的什么事,心里难免不好受,但却比她想象当中的,要轻松了许多。 也许……她真的已经慢慢放下了?释然了? “是啊!好久不见。”云懋也正色起来,他的语调里,多了两分感慨,“不过……我就料到,一定会在这里看到你。”所以,他方才瞧见她,除了最初果真被吓到的惊魂未定之外,并未流露出多少意外之色。 “哦?”闻歌觉得有趣地挑起眉梢,“你怎么会料到我会来?” “是啊!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方才看了一圈儿,难不成……修仙界各派弟子都齐聚岩目山了?”接话的是一直没有吭声的凤拾遗。 事实上,他们方才瞧见的熟面孔绝不仅仅只有云懋一个,毕竟,都是参加过试剑大会的人,有些人,就算叫不出名字,但好歹,也混了个眼熟。 439 不重要 听到闻歌和凤拾遗这么一问,奇怪的人,反而变成了云懋,“你们难道不是听到了消息,这才来的岩目山吗?” 闻歌与凤拾遗对望一眼,“消息?什么消息?” 云懋望了他们二人一眼,倒也没有隐瞒,“破日神君被困在岩目山的消息。” 居然是这个?闻歌下意识地望向凤拾遗,她以为,这个消息应该很是隐秘才是。毕竟,岩目山不会不知晓利害,这件事若是透露了出去,三十三重天上不可能毫无反应,毕竟,寒朔已经失踪四载,到处找他的,可不止闻歌一人。 三十三重天亦在到处寻找他的下落。毕竟,就算天帝早对这个儿子心生忌惮,但却又要仰仗他为天界而战,无论如何,是要找回他的。 所以,这个消息一旦透露出来,岩目山必然就要面对天界围剿,如果这个消息是岩目山特意放出来的……难道是,他们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是要反上三十三重天上去了? 神魔大战,那必然是三界浩劫啊! 即便是闻歌这个一向不喜欢管闲事,心中更是没什么神魔之分的,脸色都不由凝重了起来。 他们要怎么勾心斗角,那是他们的事,她不感兴趣,也绝不会参与。可是,若此事祸及了三界众生,那又另当别论了。 “就是因为这个消息,我才料定了你一定会来岩目山。”云懋见闻歌与凤拾遗都是脸色变幻不定,倒也能理解。他知道闻歌与破日神君的关系,这些年,她一直在寻找破日神君的踪迹,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她怎么可能不来?哪怕……这里是岩目山,哪怕这里,有她不愿意面对的人与事,他认识的闻歌,也绝不会因此退缩的。 “可你们为什么在这里?”闻歌不解了,就算是寒朔被困在岩目山的消息,不知道被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透露了出去,但那也是神魔之争,这些修仙门派的弟子却为何齐聚在这里?要知道,他们的力量,在神魔这些绝对的力量面前,根本就是不堪一击,他们来,岂不是送死? 云懋却是无畏得很,“魔族这些年蠢蠢欲动,染指三界的野心昭然若揭。这次,破日神君被困岩目山的消息透露出去后,三十三重天上便派了几位神君带领神兵神将岩目山重重包围了。如今,司花神正在与魔尊万劫交涉,若是双方达不成共识,只怕就要开战了。而若是魔族占先,届时,只怕人界也难以幸免。与其到了那个时候,再被动迎战,倒还不如这个时候便倾其全力,与三十三重天上众神守望相助,为打败魔族尽一份绵薄之力。” 闻歌听罢,倒也是点了点头,虽然在她看来,人的力量,在神魔之力前确实有些太过渺小,若真到了打起来的时候,这些修仙门派的弟子对上魔尊,和他手下的高手,那都是以卵击石。 不过,闻歌虽然不赞同,但也不得不承认,云懋的话也不无道理。 至少,他们将魔族的染指三界的野心看得很透,没有抱持什么侥幸的心理。虽然闻歌觉得,神族与魔族斗了这么多年,即便是一千年多前的那场神魔大战,也未能分出什么胜负,不过两败俱伤罢了,如今,只怕,也不会轻易论出输赢。 但一旦魔族获胜,以他们族群骨子里的嗜血残暴,若是神族自顾不暇,只怕那时万妖之变的历史又要重演,人界又要不得安宁。 与其到了那时腥风血雨,倒还不如现在便拼力一搏。至少,他们对付那些一般的小妖小魔的,还是不成问题。哪怕有个万一,日后,神族看在他们曾经相帮的情谊上,也不会对人界置之不理。 毕竟,闻歌可比谁都明白,三十三重天上的那些神仙,比谁都要面子。 于是,闻歌点了点头,“那到时,你自己千万当心些,自己的小命要紧。”很是实诚的嘱托,说罢,闻歌又觉得自己多虑了。云二可是有晕血的毛病的,届时若是果真打起来,能抵什么事儿?云萧然和云珏只怕也知道,会不会让他上阵尚且两说呢,倒是用不着她太过担心的。 既然该问的已经问了,闻歌也无意再与这些修仙门派的弟子再有什么交集,所以,便想着要走。 哪里知道,回过头去想叫凤拾遗,却见他皱着眉,沉凝着脸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竟是闻歌从未见过的苦大仇深。 凤十一这是怎么了?闻歌刚觉得奇怪,只是,还没有问出口,凤拾遗却像是感觉到了闻歌的目光一般,反应过来却是道了一句,“闻歌,你先且在这儿等我一等,我先去办点儿事儿。” 说罢,也不等闻歌回答,转身便是急匆匆走了,那模样,还真像是有急事。 闻歌在他身后,便是皱起了眉心。 回过头来,却见云懋神色莫名地望着她,她不由好笑道,“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云懋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视线,挠了挠后脑勺道,“我只是以为……你大概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我们……哦……不!我了。”这话转得有些生硬,但却不乏真诚。 云懋自认对闻歌的这点儿了解还是有的,特别是在他从大哥口中得知小五的真实身份之后,他便知道,那一日,闻歌的转身,便是诀别。 就算这一次,他虽然料到事关破日神君,闻歌一定会来岩目山,但却不是那么笃定一定会见到闻歌。毕竟,她若是要躲着不见他们的话,就算她人在岩目山,他们也是见不了面的。 就像刚刚,若不是闻歌他们先出现,他哪里知道,她已经到了岩目山呢? 闻歌轻闪,不是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嘴角的笑容略略一顿,然后,才淡淡应道,“这世间,哪里有什么绝对之事呢?”不过就在一个多月前,她才暗地里起誓,这一辈子,有些人,也不会再见了,甚至是这个地方,终其一生,她也不会再踏进一步,可是呢?不过才一个月的光景,她便打破了自己的誓言。 扯了扯嘴角,她微微笑,“现在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寒朔,其他的事……都不重要。”她的话有些轻飘,说话时,垂下了眼去,眼睫毛投下的暗影刚好遮去了她眼底的情绪。 440 起疑心 “不重要?”云懋狠狠皱眉,觉得闻歌委实有些凉薄,不由为了顾轻涯而多了两分怨气,“当真不重要吗?那若是一会儿果真碰上了,你会怎么办?拔剑相向吗?” 女人为何如此善变。早前,不还为了寻找到轩辕神珠,为小五治好他的怪病而不顾一切吗?怎么转眼间,就绝情至此了?吐出的话,一字一句,都像冰珠一样冷,云懋听了,都替顾轻涯觉得疼。 “你呢?”闻歌对云懋的诘问没有生气,却也不想作答,反倒是反问他道,“若是真碰上了,你又会怎么办呢?你们如今,也算是仇敌了吧?不是说,人魔不两立吗?他如今,可已不是那个同你一起长大的顾小五了,而是岩目山的少主。” “不!你错了!”云懋却是想也没想地就反驳了闻歌,语调铿锵,眼神坚定,“对于我们而言,不管小五还有什么别的身份,他都是小五,只是小五,所以,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我都不会对他拔剑相向的。”事实上,刚开始的时候,云懋不是没有纠结过,但却是他的父兄打开了他的心结。他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二十年,总不是假的,他认识的小五,那些经历过的,那些相处过的,那些情谊,他自己知道,也绝不会是假的。何况…… “何况,我父亲跟我说过,镜海一族的族长,哦,也就是小五的父亲,对此事也并不是一无所知,但他还是想要救小五,他是当真将小五当成了他的亲生儿子的!不!小五本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在云懋看来,镜海族长都能做到,他们这些与小五朝夕相处的人,又如何做不到呢?所以,他很不能理解,不过因为一个身份,闻歌怎么就可以绝情至斯?她不是从来便不分什么神魔的吗?难道……是因为她一早就怀疑破日神君的失踪与岩目山魔族有关,所以,在知道小五的真实身份之后,便将此事一并怪到了小五的头上?那这样的话,小五岂不是太冤了?云懋张了张口,还想说话。但终究觉得,这本是他们两人的事,他今日开口相劝,已是不妥,再多言,只怕更是不妥。因而,便是踌躇了。 他却哪里知道顾轻涯与闻歌之间的爱恨嗔痴? 闻歌听到他的话,敛下眸子,黑金色双瞳中,一抹幽光暗闪,她嘴角却是勾起一丝嘲弄的笑痕,“就是因为他的一时不忍,这才搭上了他们一族人的性命。” “你什么意思?”云懋神色一凛。 闻歌挑了挑眉,笑而不语,她可不信,几日不见,博学的云二就变傻了,他是有些二,但可不是真的傻,闻歌可不信他没有听懂他的意思。 或许,正如云懋所言,镜海族长确实发现了顾轻涯有些不妥,但那具皮囊确实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不忍,想要救他,是真。或许,顾轻涯也真的是想抛开过往焰迟的一切,只做顾轻涯,可这恰恰却是魔尊万劫绝对容忍不下的。 不论是什么样的皮囊包裹,那是他的儿子,怎么可以有人胆大包天到,想给他的儿子做父亲?那这样的人,岂不是该死?不只他该死,就是他身边所有的人,都该死。 而且,光看他将焰迟的尸身保存得那般完好,闻歌便已能隐约猜到他的打算。无论如何,顾轻涯的这副皮囊他还是看不惯的,他真正想的,是如何将顾轻涯这具皮囊里的灵魂抽取出来,重新送回焰迟的体内,让真正属于他一人的儿子,复活。 不过这些,她倒是不怎么想与云懋说,站在云懋的立场,他在意的,却是如今顾轻涯的这副皮囊。 若是听了这话,他急了,不顾自己的生死,以卵击石的话,那就糟了。 何况……“所以……云二!你若是为了你沧溟岛上下着想的话,即便是遇见了顾五,也别与他太过亲近得好。”万劫容不下镜海一族,若是察觉到沧溟岛上下与顾轻涯的亲密,察觉到云萧然与顾轻涯亲若父子,察觉到云珏和云懋与顾轻涯亲如兄弟,又岂会容得下?镜海一族身为神族尚且覆灭,沧溟岛更不可能是万劫的对手,一个不慎,便可能是灭顶之灾。所以,闻歌不得不提醒。 闻歌的话,虽未讲明,但云懋却是听清楚了,一张脸登时变得黑沉如铁,面色几变厚,他咬着牙,从唇畔处挤出几个字道,“这是什么样的父亲?难道是想要自己的儿子成为那孤家寡人吗?” 孤家寡人?云懋愤极的一吼,却是让闻歌心头一动。可不就是孤家寡人吗?既是如此,她呢?万劫最容不下的,应该是她才对啊!二十多年前,他不就是毫不犹豫地做了么?虽然,多花费了些心思,为的,只怕也是不父子生隙。只是,事与愿违。嫌隙已生,他如今行事,哪里还有必要遮掩?大可直截了当杀了她便是,一次是杀,两次亦是杀。反正,不管如何,他们终是父子,血浓于水。 只怕当时,他也是打的这个主意。否则,她怎么会三番两次,被岩目山的人暗中截杀?若说是焉若的主意,焉若虽讨厌她,只怕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擅做主张吧?可是……那时,她被困岩目山,顾轻涯又不在身边。他又为何没有动她? 闻歌当然不会以为他是好心,改了主意放过了她,这当中,必然有别的因由。他不杀她,暂且留着她,一定有他的目的,可是……什么目的?闻歌不由地,起了疑心。 “闻歌?”云懋见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似是走了神,可一张脸上,神色变幻不定,而且很是凝重,不由担心地唤了她一声。 谁知,闻歌目下一闪,醒过神来,对上他关切的注视,却是哼道,“你倒是对他情深意重,就是不知他值不值得你如此对待了。希望到时,若你们果真对上了,你不对他拔剑相向,他也能对你手下留情。”话落,闻歌也不等云懋有何反应,转头往身后张望,“奇怪!这个凤十一,究竟是跑哪里去了?”却是将话题就此打住的意思。 云懋则望着她的背影,额角青筋蹦了两蹦,最终却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明明就关心,非要说话不好听,引人心里不痛快。这个闻歌,性子越发地别扭了。 441 蓦重逢 “闻歌,你快看。”还没有等到凤拾遗回来,云懋突然指着岩目山山腰处,惊声喊道。 闻歌的目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叫山腰处不知何时聚起了一团云,却是紫色与黑色交杂,不时光晕流转。那团云越集越厚,转瞬竟是将整个山腰都笼罩了起来。 而,他们所处的山下,骤然起了风。 是飓风,卷着沙石,瞬间往他们身上扑打而来。 四下里,都听得各派弟子的惊呼声,连忙沉气定身,这才堪堪稳住脚步,不被飓风掀倒。 “怎么回事?刚才那团云是什么东西?”飓风中,云懋险些站不住脚,气急败坏地在闻歌耳边大声问道。他虽然博学,但大多数的东西,都只是从书中看来的,但年轻了,见识上,终究是差了一些。 闻歌即便身处飓风之中,却仍是面色沉定,只一双黑金色的双瞳中,风起云聚,“打起来了!”她轻声道,话落,她骤然一个晃身,竟是化为一道轻烟,从飓风处,穿越而过。 “闻歌!”云懋急唤,瞧见她去的方向,正是那山腰,浓云聚集之处。这会儿也明白了,她那句“打起来了”是什么意思,当下脸色大变,在飞沙走石中,勉强辨明了方向,便艰难地挪动着步子,朝某一处走去。不行!这件事得尽快告知父亲才是。若是果真要与魔族动手,便不要错失了良机。 闻歌到了山腰处,就是早前她被困时所在的那个庄园上空果然已被阴云笼盖。比方才在山脚下看到的还要恐怖,那云层翻滚中,却是神魔两族已经混战在了一处。从天上直站到地上,灵力混战而起的飓风将沙石卷起,在天地间肆虐,遮天蔽日一般。 闻歌刚刚落地,一个杀红了眼的小妖便已抡着手里的法器朝她砍了过来。 闻歌袖中红线急射而出,已是将她撂倒,可是这样一来,周遭那些魔族中的小妖便都认定她是神族这边的帮手,纷纷抡起法器,朝她围攻而来。 闻歌低咒了一声,连忙用红线抵挡,一边还要抽空四处逡巡。她不知那个幻姬所在何处,但看这情形,身为万劫座下大将,只怕不会独善其身,她就算不在这混战之中,也必然藏在暗处,手里掌握着寒朔这样重要的筹码,好在关键时刻,牵制神族。 电光火石间,闻歌已经瞧见了与万劫斗在一处的,正是她的姑祖母司花神脉苏,还有寒朔座下神将沉雨。 要从万劫口中得知幻姬的下落怕是不易。 闻歌心思电转,也算是天助她也,电光火石间,她蓦然发现了被寒朔座下仙婢眠月与听风逼到了死角的焉若。 闻歌嘴角轻牵间,已是有了决定。手下红线绕飞,攻势却是陡然凌厉起来,带起一阵灵力之风,瞬间,将近身的小妖们全部扫倒,而闻歌已瞬间拔起,直朝犹坠困局的焉若飞去。 “姑娘。”眠月与听风一见闻歌,皆是喜得叫道。 闻歌亦是欢喜,只是,就是几人这么一欢喜的当头,那焉若却好似寻到了机会,竟是趁着她们晃神的刹那间,钻了空子,逃窜而去。 闻歌既然将主意打到了焉若的身上,便不会让她轻易逃了。眼神一厉,喝道,“追!” 眠月和听风自然是没有异议,应一声“是”,二人便同时拔地而起,飞快朝着方才焉若逃窜的方向追去。 闻歌正要紧随其后。谁知,腕上却在这时一紧,竟是紧急之际,被人从身后拉住了。 闻歌骤然回头,便对上了顾轻涯一双幽深的眼。 “你……”本以为今生不会再见,可,重逢,来得这般快。本以为,即便再见,因为那些太过深浓的怨恨,不是一句两清了,就可了断。做不到心如止水,但至少,可以形同陌路。 可是,真到此时,彼此对望的双眸间,擦亮了仓促的重逢,闻歌才知道,自己,还是把一切想得太简单。 而且……从他的眸子一个下移,挪到他脸上,闻歌黑金色的双瞳中登时闪过一抹异色,下意识地便是惊咦出声。 只是,那声“你……”还未完全从口中说出,顾轻涯却已经匆匆垂开眼,避开她的目光,只是以沙哑无比的嗓音低声道,“别去。焉若怕是不怀好意,故意引你前去的。” 闻歌的眉心轻轻一颦,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用力一挣,挣脱他箍在她腕上的手,“不关你的事。”冷冷说完这一句,她用力挥开他再度开抓她的手,趁着他晃神之际,身形一展,已追着眠月和听风的方向而去。 顾轻涯低咒一声,“该死。”正要起步去追,面前人影晃动,一道身影却已挡在了他身前。 一身红衣金绣,招摇得厉害,不是说有要事要办,因而走开的凤拾遗,又是哪个?只是,此时,他一张俊逸超凡的脸却是铁青黑沉,一双眸子深处蕴着隐隐的火,瞬也不瞬盯着顾轻涯,从齿缝间蹦出一句冷冷的斥问,“顾轻涯!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顾轻涯眉心一攒,知道在说服凤拾遗之前,是走不了的。而且,看凤拾遗那样子,他若是不能好好地说与他相信,只怕他就要倒戈相向了,到时,他更是又不了。 而偏偏……顾轻涯往凤拾遗身后望去,飞沙走石中,闻歌早已不见了踪迹。他没有多少时间了,再耽搁,只怕闻歌真有可能遭了焉若的道。 可是……再急,他也得耐着性子先将眼前这人安抚好再说。否则……他从未与凤拾遗交过手,胜负难料,但必然比唇舌花费更多时间。 电光火石间,顾轻涯已经有了取舍,“凤兄,稍安勿躁,且听我说……” 居然又是这里?闻歌望着这处已然成了她梦魇所在的院落,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焉若是慌不择路了,还是以为来了这儿,会让她心绪不稳,她自己便多了两分胜算? 她总不能是指望着,躺在冰棺里的焰迟会庇护她吧? 闻歌有些嘲弄地想道,走了两步,果然抬头便见两道灵力在半空中相撞,爆发出绚丽的彩光。当中一道灵力她识得,应该是眠月的,至于另外一道,带着魔气,怕就是焉若了。 闻歌这么一想,连忙快步朝那一处走去。 果然,是放置冰棺的那处正厅所在。 442 着急了 只是,待得看清那正厅时,闻歌却是怔在了原地。 这里,显然遭受过一场浩劫,房屋付之一炬,如今只剩了满目的断壁残垣。 闻歌的脸色一白,下意识地四处探看,这屋子已经成了这样,那屋里的东西……那具冰棺呢?还有冰棺里的人呢? 闻歌控制不住自己地,悬起了心。 “怎么?着急了?我就说嘛,什么爱啊恨啊,放下了,都是骗自己的。你看看你,脸都白了,要说你对他只有恨,谁信?” 身后,骤然响起一声诘问。 闻歌骤然回头,黑金色的双瞳却是蓦然一缩。 不远处,眠月与听风二人被困在一个无形的法阵之中,正在努力地想要冲破法阵,但看她二人动作间,那法阵却是纹丝不动,只怕一时半会儿,她们二人是无法脱困了。 而再看面前,方才还被眠月与听风二人逼得好似只是疲于招架,甚至是只得抱头鼠窜的焉若这会儿却是挺直了腰杆,一步一步,似是猫王在巡视她的领地一般,慢慢地朝着闻歌一点点逼近,脸上的笑容漫不经心,却更像是猫王正悄悄磨着利爪,用最后的耐性再撩拨着她的猎物。 闻歌恍然,“你是故意引我来此处的?”没有想到,他说的,居然是真的。 焉若耸了耸肩,“现在才反应过来,只怕已是有些晚了。我还一直担心你不来呢!你不来,我这煞费苦心布下的法阵,设下的局,就要白费了,那岂不可惜?” 焉若承认得这般痛快,看来,已当她成瓮中之鳖了。 “你想杀我?”闻歌挑起眉,问道。虽是问语,但语气已是笃定。 焉若倒也没有否认,“这好像从来不是秘密吧?” “你想杀我,可是我猜,你的尊主不想杀我吧?所以……你才煞费苦心布下这么一个局,引我来这里。在这样的混战当中,若我死了,届时,就算你的尊主觉得事情出了岔子,有什么蹊跷,哪怕是知道是你下的手,却也没有办法了。”闻歌倒也没有半点儿落入圈套的惶然,镇定得很,她的脑子半点儿没受影响地正常运转。 一席话,却是让焉若脸上的神色有了一丝僵硬。 闻歌却恍若不见她脸上的僵硬,兀自抬手摩挲着下巴,狐疑道,“可是为什么呢?你家尊主为什么要留我性命?你又为何突然这般积极想要杀我?即便可能因此被你的尊主怪罪也要如此行事?是不是……与你家尊主不杀我的原因乃是同一个?” 焉若的脸色几变,片刻后,却是嗤哼一声道,“别太自以为是了,你怎么就知道不是尊主派我来杀你的呢?你看看我身后……”焉若转身,指了指那如今只剩了断壁残垣的正厅,“看到这里,难道你还觉得尊主没有足够的理由杀你吗?” 闻歌的笑容微淡,眼神亦是疏冷下来,“这与我有什么干系?又不是我放火烧的。” “是不是你,不过那句话总听过吧?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焉若深意的笑,满意地瞧见闻歌的脸色一瞬间变了,她便知道,她的意思,闻歌听懂了。 闻歌自然听懂了,其实她一早便猜到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时恍惚,她竟将心中所想问出了口。 “为什么?”焉若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听的笑话一般,捂嘴笑得前仰后合,“许是帮着你报仇吧!你该高兴才是,你不是很恨冰棺里的人吗?如今好了,你这一辈子,都再不会看见他了,你应该……很高兴吧?” 闻歌的脸色却是瞬间惨白,哪里有半分高兴的样子。“他……竟毁了那具躯壳?” “是啊!许是想要向你证明,向尊主证明,他只想做顾轻涯吧!所以……你便该知道,尊主恨不得立时杀你而后快。”焉若一双丹凤眼晶晶亮,看着闻歌似是失了神一般,眼中便是得意得逞的笑。 为什么?闻歌心里的疑问,却还是未得到解答,她控制不了地惶惶不安。焰迟是因何而死,闻歌不知。但在她瞧见焰迟的尸身到如今尚且保存完整时,便知道了万劫的打算。只要顾轻涯身体里的魂魄被抽离出来,回到他原本的躯壳之内,那之前困扰他的一切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回到他原本的躯壳之中,他与生俱来的魔气就会与躯壳相合,而不是同现在一般,与出于神族的躯壳日日如同打架一般,互相排斥。若是没有聚齐轩辕神珠,终有一日,会如同焉若所言,血脉爆裂而亡。甚至是,哪怕当真寻到了轩辕神珠,是不是就一定能够帮到他呢?就算是云懋,也从未给过肯定的答案。他们都只知道,轩辕神珠是他唯一的希望。 而如今,他既然毁了焰迟的尸身,那么……轩辕神珠,不只是他唯一的希望,也成了最后的希望。 “你脸色不太好看。”焉若一脸关切地道,可眼里的幸灾乐祸,却太过明显,闻歌想当作没看见都不行,只是,却实在是没有心思搭理她就是了。 可看闻歌恹恹的,焉若反而更是来了劲,“你们不是恩断义绝了吗?我怎么看着,你还是关心他,担心他的?女人啊……就是口是心非的,你说呢?” “你也是女人,你说呢?”闻歌再也忍无可忍地反驳道,“你说是万劫让你来杀我的,我却觉得你是口是心非,否则,你大可不必如此偷偷摸摸。你从前便表现出一副对焰迟无意的样子,可在我看来,还是口是心非。你或许是当真心仪万劫,可你也习惯了焰迟对你的好。你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是他年少时光里最美好的存在,可你却辜负了他。他遇上我之后,你又开始妒忌,无休止地妒忌,因为,你害怕失去,即便,他一直心系于你,你也不会接受他,但你还是希望他一直对你求而不得,这会让你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所以,你见不得,见不得他开始新的生活,见不得他与我浓情蜜意,所以,那时,即便是没有万劫的授意,你也会来破坏我们。你背着肖雁迟,对我的态度,才是你最真实的想法。不管肖雁迟娶的是不是我,只要是另娶了他人,你都会如此吧?因为,你恨上的,就是他另外爱上的女人。” 443 成全你 闻歌的字字句句,不可谓不刺人,直刺得焉若脸色大变。方才好不容易觉得占了上风而转缓的脸色顷刻间又是铁青一片。 她一双丹凤眼里冒出不容错辨的杀意,冷冷盯视着闻歌,咬牙道,“你也用不着故意激怒我。今日,我极打定了主意要你的命,便不会让你逃脱。” “你想要我的命?也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吧?”闻歌嗤哼一声,虽然知道今日必然有一场恶战要打,但起先便不能输了阵势不是?而且,焉若还真说对了,她还就是故意激怒她了,怎么着?这种时候,谁暴躁了,谁就可能处于下风,不是? 于是,闻歌非但没有收敛,反倒又是笑道,“而且……杀了我,你就算不怕万劫怪罪于你,只怕……顾轻涯也是不会放过你的。你说呢?” “你这张嘴果真讨厌!还是永远闭上的好。”焉若果然脸色又阴鸷了两分,冷冷道完这一句,她手中光晕一闪,亮出了她的法器,竟是一双峨眉刺。 只那尖锐的刺尖上泛着森森黑气,可见是一直被魔气晕染,狠辣至极。 闻歌却是不惧,哼一声,红光一闪,擎月弓已现于掌中。“彼此彼此,我亦觉得你这张嘴臭不可闻。” 焉若眸中果现一缕戾色,双刺急挥,便已朝闻歌处攻来。 闻歌脚下一点,身子随之往后一窜,同时,伸手一抓,一支灵力之箭已搭在弦上,“嗖”一声,破空而去。 “铿”一声,与焉若的峨眉刺撞在一处,迸射出一瞬的亮光。 焉若再举刺挑来,闻歌横弓相挡,转眼间,两人已过了十来招,身法腾挪,缠斗到了一处。 等到凤拾遗和顾轻涯一前一后赶到时,便见得半空中灵力之光大盛,两人正斗得如火如荼,灵力之气四溢,虽然还比不上外面的暗无天日,飞沙走石,但还是等闲之辈都无法靠近。 但顾轻涯与凤拾遗都不是等闲之辈,倒是于他们无碍。 只是,抬起头来往上一看,凤拾遗却是骂道,“这个女人,居然趁小爷我不在,想要欺负我家闻歌,小爷看她是活腻歪了。小爷虽然从来不打女人,可总有例外的时候,小爷这就上去,给她点儿颜色瞧瞧。”凤拾遗一边说一边已是挽起了袖子,摆出一副想要大干一场的架势来。 “小心焉若手里的峨眉刺,那上面可是浸染了魔域的死亡沼泽之气,那可是剧毒,沾染上会很麻烦的。”顾轻涯提醒道。 凤拾遗却是半点儿没有放在心上,“她想伤到本小爷,还不容易。”话落,他脚下一跺,脚下的碎石登时飞起,便朝着焉若飞了过去。 焉若扬目一惊,连忙扬手挥开那些碎石,然后一个筋斗翻到身后,才躲过了闻歌的又一箭。虽是躲过了,但却躲闪得很有些狼狈。何况,方才那一眼间,她已经瞧见了凤拾遗和顾轻涯都来了,知道闻歌的帮手到了,眼中登时闪过一抹懊恼。 然而,就是她那一瞬眼神的变化,却是让顾轻涯心一紧,在心底暗叫了一声“糟糕”。 要说闻歌与焉若,都有强大的血脉之赋。按理来说,闻歌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那都是纯正的神魔血统,而且都是两族中最强大的那种,但偏偏,闻歌却是血统不纯正,当中混杂了太多其他的血脉,所以,才大大折损了她的血脉之赋。加上,寒朔也好,赫连阙也罢,有意无意,都并未教她什么法术,否则,如今的焉若,哪里是她的对手。 可要论单打独斗,焉若与闻歌实乃伯仲之间,一时间,胜负还难分。此时,他虽没有出手,但却多了一个凤拾遗,胜负本应是没有半点儿疑虑的。可是……焉若那一瞬眼神的变化,却是让顾轻涯莫名的有些不安。 而这不安,在焉若徒手往虚空一抓,掌中骤然多出一卷画轴时,沸腾到了极点。 焉若一边用灵力结起一面镜墙,暂时阻挡了凤拾遗的靠近,一边已是对着闻歌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找到破日神君么?今日,我便索性好心一回,送你去与他团聚吧?” 凤拾遗见眼前去路被镜墙阻挡,当下,便是运足灵力往镜墙用力撞去,那镜墙本就是焉若灵力所结,她的灵力虽与闻歌是伯仲之间,却哪里是凤拾遗的对手,立时便是被那股强大的力量冲击得胸口一阵闷痛,一丝艳红的血便从她的嘴角蜿蜒着淌了下来。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居然还在笑着,冲着闻歌笑着,闻歌便被笑得有些毛骨悚然,她一向信任自己的直觉,所以,立时便是戒备起来。 在瞧见焉若蓦然将手里的画轴抖落开来时,闻歌拔身而起,脚尖急点,身形一展,往后急退。 但即便如此,却还是来不及。 一股飓风骤然从那幅还看不清画的是什么的画卷中窜出,将整个画卷吹成了一个巨大的水墨漩涡。 闻歌被吹得睁不开眼来,陡然间,便瞧见那漩涡中好似伸出了一只手,紧紧揪住她的衣领,便将她往那画里拖。 闻歌自然不愿去,可是,自己好像陡然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毫无反抗的能力。电光火石间,她便被拖拽进了那水墨漩涡之中,没顶的刹那,腕间一紧。 她方才也是瞧见凤拾遗和顾轻涯的,她隐约猜到是谁,刚想到,这傻子,可不是又犯傻了?还不及深想,耳边已是一阵轰鸣,她眼前一黑,登时,便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闻歌在睡梦中不堪其扰地皱紧了眉,心想着,今日的鸟儿还真是讨厌,叫叫叫!叫什么叫?再叫,干脆将你们那二两肉给烤来吃了算了。 可是,不管闻歌在心里怎么威胁那些鸟儿,那些鸟儿还是半点儿不受威胁,仍然兀自叫得欢快。 闻歌受不了了,想着这些个小东西莫不是以为她是说说骗人的呢?不给它们点儿颜色瞧瞧,它们还真当她是只病猫呢! 想到这儿,闻歌蓦然将眼睛睁开。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她便察觉到了情况有些不对劲。 首先……今日身下的这床被褥,好像有些不太一样啊…… 她的手,不自觉地沿着“被褥”摸了摸…… 444 乃心魔 只摸了一瞬,意识陡然回笼,闻歌刹那间便忆起了昏迷前的事情,蓦然睁大眼不说,人也瞬间从某人的胸膛上弹身而起,俯视着平躺在地上给她当垫子的某人,与他一双幽深的黑眸大眼瞪小眼。 过了片刻后,她才有些恼怒地道,“谁让你又跟着来了?”这与他们那时一同回到四十多年前的松陵原是多么的相似? 顾轻涯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沉默地望着她。好似太久没有见到她的般,那目光显得过于专注,专注到有些贪婪。 闻歌觉得自己也算脸皮厚的了,但也有些招架不住他这样热切的眼神。 只是,现在他们的情况,可容不得她生出什么害羞的心境来。 当下,一蹙眉心道,“我们如今的关系,可用不着你生死相随吧?你这样,我可不会感激你。” 顾轻涯还是没有说话,甚至悠闲地将手臂枕到了脑后,好似在欣赏她的发脾气一般。 闻歌不知怎的,便想起了他们那时在松陵原的时候,他也总喜欢这样,仰躺在草地上,以臂当枕,嘴里再咬着一根草叶,笑望着她。那时,他们就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做,什么话也不说,也觉得岁月静好。闻歌甚至还清楚地记得他那时的眼神,眼眸如星,幽若星海。 可是,这些往常一想起,便让她觉得吃了蜜一般甜的记忆,如今再想起来,却发酵成了心里的一壶酒,酸中带着涩,不再只是美好。 有一瞬沉溺进了回忆中,闻歌一凛,回过神来,刚刚柔软些的眸色又恢复了一早的沉冷,她狐疑地瞅望着他,“你该不会……是在跟我使什么苦肉计吧?”若有所思盯了一眼他脸上交错的紫筋,再也不复清朗俊逸的面容,“你是想看我心软?” “那闻歌心软了吗?”顾轻涯一双眸子还是不变的温柔星海,望定她,终于是开了口,嗓子也不复当初的清朗,竟粗哑得好似沙石磨砺一般,听得闻歌心里蓦然有些不舒服。 她“腾”地一下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扭头不看他道,“如果你真的使的是苦肉计,那只怕你就要失算的。你知道的,我最是喜欢美色,你如今这副尊容,还拿什么让我心软?” “是吗?”顾轻涯低低笑,似是低语一般呢喃了一句,然后,拍了拍衣裳,从草地上站了起来,亦是与闻歌并肩而站。 闻歌四处望着,神色渐渐有些难以置信的沉凝,“这里……是什么地方?” 顾轻涯亦是抬眼望着不远处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城池轮廓,轻轻攒起眉,这里是什么地方?都再明显不过了,不是吗?闻歌问,不过是因着心底的不敢置信罢了。 顾轻涯的心,亦是不那么轻松,但他还是沉声答道,“松陵城。” “这里不是如今的松陵城吧?”闻歌木呆呆地问,不知道此情此景,自己该作何种表情。 “显然不是。”顾轻涯答,轻易便戳破她心里的最后一丝希望。 如今的松陵原,就算没了韩铮的千鬼兵团,被叶空蝉他们亮亡魂尽数超度了,但业已荒废了这么多年,哪里能轻易便恢复成从前的安静平和? “不会那么点儿背吧?”莫非,他们这又是不小心穿越时空,回到了从前的松陵城? “应该不是。”顾轻涯答,只是转头望着她,眼神深邃莫名。“方才,焉若拿出的那卷画轴,我若是没有猜错的话,必然便是与幻姬有关。我们现在……应该是在幻姬的画中世界。” 画中世界?闻歌挑眉,倒是想起方才从那画轴中骤然探出的一只手,揪住了她的衣领,将她拖拽进了那水墨漩涡之中。这么说,顾五所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他们如今,当真是在那画中? 闻歌同时记起来的,还有焉若拿出画轴时所说的那句话,黑金色的双瞳登时一亮,“焉若说,我要找寒朔,她便成全我,让我们团聚。这么说,寒朔也在这画中了?” “嗯。”顾轻涯点头,自然不会去破坏闻歌的好心情。 果然,听得他这一句“嗯”,闻歌便更觉得高兴了,笑得眯起了一双黑金色双眸,甚至觉得那些事情一一揭露后,顾五头一回,顺眼了许多。 只是……高兴了一瞬,她又不由疑虑了,“不过……为什么会是松陵城呢?难道,那幅画里,画的便是松陵城吗?可是……为什么会是松陵城?那幻姬,与这松陵城莫非也有渊源?”闻歌方才并未看清那幅画里画的究竟是什么,如今只能凭其所见,这般猜测道。 顾轻涯望着她,欲言又止。 那模样看得闻歌直皱眉,“有什么说就是了,吞吞吐吐做什么?”就算他们之间再多的爱恨情仇,如今,困在这里,除了同舟共济,还能如何?闻歌不是矫情的人,便也见不得别人矫情的样子。何况……顾五从前可从不这般扭捏作态啊? 她哪里知道顾轻涯如今对着她,患得患失的心情,他只想着能待在她身边就好,哪怕是做低伏小爷没有关系,说话间,自然便不如从前自若,害怕一个不小心便惹了她不痛快。 听她这么一说,顾轻涯连忙清了清喉咙道,“这里……只怕也不是真正的松陵城。” “什么意思?”闻歌不解,松陵城就在眼前,不是吗?毕竟是他们住了挺长时间的地方,怎么可能认错呢?哦!闻歌转念一想,想到顾五的意思许是说,这里是画中的世界,自然都是假的? 顾轻涯的意思,却还是与闻歌所想的,有些出入。 “幻姬这人,我没有见过。是他……近年来才招揽的。不过……这些日子,我也暗地里打探过了。她极擅幻术,而她的幻术绝妙在于她能读懂人心,人心里,最不舍的,最痛苦的,最柔软的……那些便是人的软肋,也正是她能加以利用之处。很多时候,与其说有人沉溺于她的幻术之中无法自拔,倒还不如说,是被自己的心魔所困。” 顾轻涯说得语焉不详,闻歌听得似是而非,嘴角轻勾,一抹嘲弄,“你的意思是,这里不是真正的松陵城,而是你我的心魔?什么心魔?”闻歌的笑容和语调都将她的心思表明的再清楚不过,她不认为,松陵城会是他们俩谁的心魔。 445 人自醉 “也许……是我们都难以割舍的东西吧!”顾轻涯深深望着闻歌,语调幽幽道。 闻歌目光轻闪,没有搭话。 沉默了良久,这才道,“不管怎么说,多谢你帮我打探到寒朔的下落。”到了如今,她若是还不明白凤拾遗的那些消息从何而来,她就真的是蠢了。 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只怕是消息也是他故意透露出去的吧?为的,便是为了让神族和修仙门派介入,将这趟水彻底搅浑了,他们才好浑水摸鱼,顺利救出寒朔。 他为她,倒也算是用心良苦。 甚至不惜与他父亲为敌。 只是,一码归一码,她除了感谢,却说不出原谅过往的话来。 “不用。”顾轻涯却是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的道谢。闻歌转头看向他时,他已举目远眺着不远处的城池了,“本也不是为了你的感谢,这才打探消息的。虽然你已经不愿意承认我们的过往,但对我而言,我却始终记得,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好了!走吧!进城里去看看。”话落,他不等闻歌开口,已是迈开步子,朝着不远处的松陵城大步流星而去。 一路进了城门,沿着他们都最是熟悉的路往前走,越走,却越是心惊。 这根本就是他们居住在城里时,松陵城的模样,半点儿未曾变过。 一路走过大街,拐向了狭窄的巷子。没有最后印象里的破败与血腥,这里,还是记忆深处的温暖与祥和。刚走到巷口,便已经听到了巷子里传来的孩童的嬉闹声。 两人对望一眼,终究没有退缩。 一步步走了进去,前面有人笑着朝他们打招呼,“回来了?” 巷子口买豆腐的余婆子,她家的豆腐最是白嫩好吃,清水煮着便也是清甜可口的,那时,闻歌可以不吃白饭,就吃清水煮豆腐就能管饱。 但顾轻涯说,豆腐吃多了怕不消化,所以,每次买时,总不肯多买,每次都只是堪堪够吃一顿,曾被闻歌私底下骂过无数回的吝啬小气。 余婆子与她的豆腐白嫩的模样全然不同,是个黑瘦干瘪的老妪,头发已经花白,只喜欢笑,一笑,便是一脸的褶子。 闻歌曾暗自可惜过,这一辈子都再吃不到余婆子做的豆腐了。 那夜触目惊心的画面便是从余婆子开始。 她就斜倒在她家的豆腐摊上,一双眼死瞪着,血淌了一地,有些就溅在洒在地上的豆腐之上,白嫩的豆腐被她的血染得猩红…… 可这会儿,她却一边煮着豆花,一边笑呵呵地朝着两人打招呼…… 前面,两个小孩儿滚着铁环,从巷子尾,一路跑过来,笑声伴随着铁环滚动的声响,欢快了一整条巷子。 巷子尾张家的大爷挑了一担粪,吆喝着两个小孩儿走开些,要去后巷的菜地施肥。 两个小孩儿怕臭味儿,连忙捏着鼻子躲到路边,将路让开。 冯家小院对门的陈家门口,两个年轻的小媳妇儿坐在门口的石墩儿上,正一边低声说笑着,一边做着针线。 太生动,太真实……这本就是他们记忆当中的样子。 顾轻涯与闻歌对望一眼,两人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呼吸。不知是怕被别人发现他们与众不同,还是怕惊扰着太过真实的一切。 两人便不由站定在了冯家小院儿的门口发起了愣。 房门被人从里拉开,一颗小脑袋从门缝里探了出来,一看他们两人,双眼便是一亮,一边乐呵呵地叫着,“爷!奶!顾叔叔和闻歌姐姐回来啦……”一边已是连蹦带跳地跑了进去。 顾轻涯和闻歌又是晃神,方才……那是虎妞? 两人还在愣怔,门内已经呼啦啦来了一群人。 “哎呀!她叔和大姑娘,你们咋才回来呢?这锅里的菜可都做好了,再晚回来,就凉了。我都预备着让虎妞去寻你们了呢!”爽利的笑容,连珠炮的话语,自然是出自葛大娘的口中。 她身后还跟着笑容可掬的葛大爷,还有葛大哥和葛大嫂。 “你们可别嫌我们不请自来啊!今个儿过年,你们两个小年轻怕是什么都不懂,叫你们上我们家,你们怕也是不自在。所以啊,我们一商量,索性便到你们家来过年。这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吃顿团圆饭,爷算是答谢你们救了我家虎妞了。”发话的,又是葛大娘,一边说着,一边已是乐呵呵地招呼着一家子的人,簇拥着顾轻涯和闻歌两个,进到了院子里。 院子,还是那个院子。 就连那架忍冬藤下的躺椅上,还搭着闻歌随手解下来扔在上面的一件外裳,旁边矮几上的茶盏里,茶饮了半盏,剩下的半盏茶水都有些冷得起了薄冰了…… 闻歌有些晃神,一时间,反倒分不清,到底眼下是真实,还是梦境了?或者说……之后的那些才是她的一场噩梦? 满满一桌热和的饭菜,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却透着浓浓的年味儿,两个人,再无法多想,被簇拥着到桌边坐了。 葛大爷和葛大哥甚至拿了一壶酒,招呼着顾轻涯推杯换盏起来。 而葛大娘则招呼着闻歌多吃菜。 红烧肉吃进嘴里,是肥而不腻的滋味,腊肉干香,饺子皮薄肉厚,就连葛大嫂腼腆的轻笑,虎妞撒娇地扯着她的袖子要糖吃的甜腻腻的嗓音,都真实得让人寻不到一点儿破绽。 闻歌没有喝酒,却觉得自己也醉了。 醉在这一切的美好里,直到新年来到,子夜时分,此起彼伏,响彻整个松陵城的炮仗声,亦是没能让她清醒过来。 又是一个欢快的年。 直到夜深人静,炮仗声渐渐平息,葛家的人亦是一同告辞,回了他们家的院子时,顾轻涯和闻歌却都了无睡意。各人捡了一张躺椅在堂屋里躺了,听着窗外夜阑人静,只有轻微的风声拍打着屋瓴。 顾轻涯也不知是真醉了,还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突然低喃了一句,“其实……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想过的。” 闻歌在黑暗中眨了眨眼,没有出声。 顾轻涯也不知是不是真知道她还醒着,略一停顿后,又继续道,“如果我们能够永远都在那个时空里,也不错。至少……我不用再担心,有朝一日,你想起了过去的一切,要离开我,要恨我,那怎么办。” 446 哭什么 “那个时候,我是真向上苍祈愿过的。若是我们当真能够一直留在这里,那该有多好?”顾轻涯可能真的醉了,话音多了两分沉入幻梦的缥缈,“虽然理智上知道,不可能。可情感上,却是真心那样期盼着。可我不敢让你知道,只是偷偷地期盼着……在这里的那些日子,虽然粗茶淡饭,简单质朴,但却是我最期盼,最幸福的日子,只是可惜……” “你的意思是……是你的心魔,让我们困在了此处?”闻歌不想自己再听下去,因为,会心软,她没有喝酒,没有醉,所以,理智还在,猝然便是出声打断了顾轻涯变得慢吞吞的絮叨。 顾轻涯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闻歌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他才幽幽开口道,“只我一人的心魔,如何能将你一并困住?你,又不是我心魔中的幻影!” 闻歌不说话了,好一会儿后,才从躺椅上“腾”地一下坐起身来,“就算……就算这是我们共同的心魔,那你现在告诉我,我们应该怎么办?你总不能永远困在这里吧?这跟那时不一样,这一切都是假的。”闻歌因为了解顾轻涯,知道他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加上他们现在这样的状况,她还真怕顾轻涯一时犯了浑,哪怕是明知道如何出去,他也因为执念,不肯出去。 相较于闻歌的激动,顾轻涯确实淡定得不行,仍然半闭着眼,悠闲地躺在躺椅上,答非所问道,“你猜……若是破日神君果真被困在这画中世界,他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样的?以破日神君的修为,会看不出这一切都是幻影么?可是,他的心魔,会造出什么样的世界,让他明知是假,也要沉溺其中?” 闻歌一窒。她当然知道。从知道幻姬开始,她便已经隐约猜到为何这么长时间,半点儿寒朔的消息也没有了。这个世间,能无声无息困住寒朔的,只有他自己。 寒朔这一生,太苦。他最大的遗憾,只怕就是她早逝的外婆和母亲了。丧妻丧女,若是可以给他一个世界,爱妻在怀,爱女在侧,他会不会明知是假,也宁愿欺骗自己? 闻歌不敢确定,但其实心底,已经隐约有了猜测。 沉默,无声在两人中间流淌。 闻歌的心,一点点低落下去,若是……她与顾轻涯只能一辈子困在这座松陵城中,他或许当真会甘愿吧?可是自己呢? 闻歌想问自己的心,可是……她的心却藏在浓浓的云雾里,连她自己亦是看不清。 对于这一切,她竟不排斥。而这,却恰恰让她心慌。不该如此,她该恨他,该怨他,而不是如同现在这样,想到与他可能要长长久久,永生永世地这样待在一处,她还没有半分的反感。 不!闻歌想,她只是被他传染了,早就习惯了既来之,则安之,她只是没有办法,只得与他同舟共济,并不是真正原谅了他。 闻歌的思绪纷乱不已,幸亏有暗夜的遮掩,否则,只怕顾轻涯一眼间,就能看见她脸上的复杂。 许是顾轻涯也知道,若给她太多的时间,她只会更胡思乱想,所以,顾轻涯只给了她适时的沉默,便是叹息一声道,“不过……我知道,你却是无论如何想要出去的。而你想要的,我自然都会想法子满足,就如从前一样。” 闻歌听得这话,一愣。不知怎的,便想起了从前种种,心里有些发涩,但却切切实实安定了下来。是了!当初他若是想个法子诓了她,离了松陵原,说不定,就算是松陵大战之后,他们也还是会留在那里,顺了他的心意,且不留痕迹。 可是,他没有。 那时都没有,何况是他将自己的心思毫无保留地袒露给她的现在? 闻歌相信了,相信了这个她曾骂过骗子的男人。 “我们现在怎么办?”闻歌喉间泛苦,但还是问道。 顾轻涯黑眸微闪,多了两分暖意,至少,闻歌没有又拒他于千里之外,这样,便不错了。 “既是心魔,唯有攻克。” 天很快亮了。 “顾叔叔,闻歌姐姐……”虎妞扎着小辫儿,欢天喜地地跑进了小院儿,却没有想到,顾轻涯与闻歌手中持剑,毫不犹豫地便冲她刺来。 小人儿避之不及,两柄长剑透胸而过,一张小脸扭曲着,望着两人,眼中,满是不敢置信,“顾叔叔,闻歌姐姐……”又是两声唤,直唤得闻歌心尖发颤。 哪怕明知是假的,她持剑的手,还是不自觉地发起抖来,脸上的血色也一点点消失。 然后,便见得面前虎妞的脸一点点扭曲、龟裂,碎裂成了粉末,眨眼间,便四散在了空气了。 随着虎妞的消失,闻歌只觉得眼前陡然一暗,紧接着,一股带着腥气的飓风扑面而来,吹得她不自觉地扭头避开了,待得身边的风息渐渐归于平静,她缓缓睁开眼来,却是惊得瞠大了眼。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刚刚不是还在那冯家小院里吗?怎么转眼就到了这样的一间屋子里? 她问的自然是顾轻涯,可是半晌却没有听到他回答,骤然回过头去看,身旁空无一人,却哪里还有顾轻涯的影子? 回过头来,再看这屋子,却是越看越心惊。 太眼熟了,自然眼熟。 闻歌想。 这里的一切,于她而言,都是如同小鸟衔枝一般,一点点制起来的。 她亲手布置起来的,她以为会成为她的家,她的儿女长大的地方。 屋里的红绸还未取下,可落在闻歌眼里,却觉得好似满室的血红,灼痛了她的眼。 眼里有泪淌下,她恍惚间,抬起手来,触碰到了眼角的湿。 “你哭了?”恶意的笑问在耳畔响起,闻歌惊得抬眼,蓦然变对上了焉若似是嘲弄的眼,带刺的笑。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焉若似是觉得她的眼神奇怪,皱起了眉,有些不悦。 闻歌垂首,望了望自己的指尖,望了望眼前的焉若,怔然无语。 她的沉默,却是惹得焉若更是不快。 “你不是不爱哭吗?他可说,你是这世间最坚强的女孩子,你善良,你勇敢,你美好得独一无二。既是如此……他骗了你,你也该毫不迟疑地选择原谅啊。你还哭什么哭?” 447 克心魔 “你还是快些省省你的眼泪吧!今日来的若是他,你的眼泪或许还有些用,对着我……却是未必了。你放心,他对你还是有些情意的,只怕也是下不了手。但如今嘛……他夹在你和他父亲之间,左右为难,也是难过,只怕却是不愿见你的。所以……才让我代他来看看你。” 闻歌恍惚,他们不是已经攻克心魔了吗?可是,眼下的情况又是怎么一回事? 或许……她要故技重施一回,杀了眼前的焉若? 闻歌这么一想,登时眼中泛起杀气,正待祭出法器攻焉若一个措手不及。 谁知……却陡然发现,自己根本不能随心所欲,别说召唤法器了,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嘴不受她控制地一张一合,说出了让她听了,直觉心头悸颤的话语。 “我的信……你带给他了?他当真……不肯见我一面?连一句解释也不曾吗?”她听到自己木然的语调,幽幽响起,似是心被掏空了一般的绝望。 然后……闻歌突然想起来,眼下是什么情况了。 是那一天……就是那一天。 闻歌突然急了,急着去控制自己的身体,却发现半点儿用也没有,她的意识,在这具躯体里,再清醒不过,可她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那身体自有它的意识一般,按着她记忆当中的轨迹,一步步往前走。 幻姬想要干什么? 难道是没能借由他们的心魔困住他们,所以,她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借着旧事重演,杀了她吗? 要知道,闻歌可是活生生的,她不是这个世界里的那些幻影,她一旦死了,便是真的死了。 不行!她可不想死!她不能死! 闻歌这么一想,更是急,可是不管怎么急,她都完全无法操控自己的身体,甚至是嘴,只急得眼里的泪啪啪掉。 偏偏她这副模样,却是取悦了焉若,让她笑得很是开心。 笑罢,她嘴角一抿,冷冷看着闻歌道,“他让我来了,你还要什么解释?” 就这么一句话,即便是听了第二次,即便已经时过境迁,即便这具躯壳里,意识清醒的,是多年后的赫连闻歌,闻歌还是听得心头刺痛,万念俱灰,刹那间,闻歌好似与多年前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时,自己心里的感觉。 慢慢地,闻歌竟从久远的回忆中,将那一日的细节都一一记了起来。 那一日,她从听了这一句话后,就觉得心被掏空了,那时,她的心里便已存了死志。连日来的精神折磨已经让她处于崩溃的边缘,今日,便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焉若还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之后,焉若走了,她便是鬼使神差掏了刀出来,想着他不是要她的心吗?他对她所有的好,那般处心积虑,都是为了她的心。那她便将她的心挖给他便是。挖给了他,他们便自此两不相干了。 想想,那个时候的她,还真是蠢啊!怎么就走了那样的一条路? 也是在她额间的封印因为伏魔剑消失之时,她才想起,事实原来与寒朔和凤拾遗猜测的有所出入,她的心,不是焰迟动的手,是她自己剖的。只是,闻歌心里的怨与恨没有因此少上半点儿,若不是因为他,她如何会剖心? 闻歌很快从过往的怨愤之中抽身出来,因为,焉若已经转身走了。 这也就意味着……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临了。 果然,她不受控制地从腰间掏出了一把短刀,拔刀出鞘,银亮的刀身反射着光线投罩在她眼上……不不不!不行!时到今日,她绝不会再如当日那般蠢。就算焰迟果真对不起她,就算万念俱灰,她好歹,该去问个明白。 而不是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她连焰迟一面也没见,被焉若那些似是而非的话随意误导着,便浮想联翩了。 是了!从事情发生到现在,焰迟从未出现过。 闻歌一怔,这是她从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那个时候,她整日里,都是浑浑噩噩,陷入低落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她的脑子整日都沉浸在负面的情绪之中,哪里还能理智地思考? 竟是从未想过,为什么到现在,焰迟都未出现过? 不!她想过的,还问过的。 不过,都被焉若似是而非地,故意诱导着让她坚信了他不想见她,不敢见她,可是……她认识的肖雁迟也好,顾轻涯也罢,都不是一个没有担当的人。 就算……就算他出于某些目的,刻意接近了她,也不可能在一切揭穿之后,避而不见的。这说不通啊! 闻歌恍然,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不!她得去找顾轻涯问清楚。 闻歌这么想着的同时,突然发现自己握住短刀的手,居然停在了半空中。 闻歌眨了眨眼,试着动了动手,居然……可以动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又试着将那短刀放回了鞘中,再眨了眨眼,终于确定,她可以操控自己的身体了,不由欣喜地笑了开来。 “你居然能够攻破自己的心魔……真是让人稀罕。” 一把笑嗓突然从半空中传来。 闻歌一愕,骤然抬头,“幻姬?” 那把柔媚的嗓音怔了怔,而后低低地笑,“聪明的小姑娘!我喜欢!” 闻歌却并不觉得让她喜欢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既然我攻破了心魔,你为何不让我出去?”她方才也算是想明白了,这画中世界,自然有其规则。 就像他们早前在冯家小院,过着他们或许都觉得最是简单快乐的生活时,是心魔。 是给了他们渴望的一切,让他们梦想成真,自愿陷在魔障之中,不愿清醒。 可他们醒过来了,却立马坠入了另一个魔障,可早先的那个幻境,却自动消失了。 可是……这会儿呢?既然说了,她已攻破了心魔,这会儿她应该不在此处了才是啊?闻歌不由生出两分警戒来,“幻姬!你仰仗这个画中世界而生,你若随意破坏规则,当心,你与画皆难存。” 这世间的一切,都有其规则,这是世间万物得以存在的基础。这画中,亦是一样。 幻姬又是咯咯笑,“小姑娘不只聪明,还长了一副牙尖嘴利的好钢口,你放心,你既破了心魔,我自会放你出去。暂且将你留下,不过是想着满足你一二罢了。你进到这里,并不只想出去那么简单吧?” 448 非真也 闻歌目下微闪,进来之前没有想那么多,毕竟,进来这里,并非她本意。但既然已经进来了宝山,又岂能空手而回? 特别是从焉若的话语间,推断出寒朔可能也在这画中世界的当下,她自然还有别的目的。但眼前这一位面前,却不见得要实话实说吧? 闻歌的沉默,却是在幻姬意料之中,她半点儿不在意,反倒道,“至少……你不能一个人出去吧?你的同伴可不见得能同你一般,攻克心魔吧?你就不担心?”幻姬的音调里充满了婉转的提醒。 闻歌的心房骤然一紧。 “什么意思?” “小姑娘……我这不是威胁。你也知道,我这画中世界自有其规则,进到这里的人,无论是谁,我幻姬都会一视同仁。你们在这当中的喜怒哀乐恐,便是我修炼的养料,但一旦攻破了心魔,我便也会遵守契约,送你们出去。之所以还留你在这儿,不过是想着,你与你那同伴关系匪浅,应该不会丢下他自己先行离开的吧?所以……这才来好意提醒一二。” 闻歌倒是不怎么相信她是好意。她也说了,自己能攻克心魔,很是稀罕。也就说,进到这画中世界来的人,能攻克心魔的,实在少数。 而既然,他们在这当中的喜怒哀乐惧,皆是幻姬修炼的养料,她又怎么肯轻易放他们出去?自然是要百般阻挠了。 而顾轻涯,便是幻姬搬出来,阻挠她的棋子。 偏偏……幻姬真是个谋算人心的好手。 即便明知是陷阱,闻歌也不得不跳。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不管爱也好,恨也罢,怨也好,余情未了也罢,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顾轻涯困在这里,出不去的。他要痛苦,也只能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她的心,才能松快吧? 不过……这陷阱,就是要跳,闻歌也不想让幻姬太过得意。 “我能攻克你的心魔,看来……你这心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顾五他一向比我强,没道理,我都能攻克心魔,他却不能。” “这个……就未必了吧?”幻姬深意地笑,“比他强的,我也不是没有见过。如今……不也还心甘情愿地困在这画中世界,与我作伴儿呢?” 闻歌心头一跳,怎么也不能把幻姬这句话当成是随口一说,这话里,必然是意有所指的。指的是什么?自然是那个比顾轻涯要强,到现在还留在这画中世界,与幻姬作伴儿的人。 那个人……会是谁?是寒朔吗? 闻歌心跳如擂鼓,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可那沉敛的神色落在幻姬眼里,却是被会错了意。 “怎么?你不信?”当然,也不知她是真看不出,还是假看不出,总之,幻姬就是这样道了一句,而且很是气氛一般,“既是如此,我便让你亲眼看看,看你信是不信。” 那话里,似是带着两分不被信任的恼怒。 闻歌听得那话,却是心中一喜。 只是很快,那喜,便又被眼前所见给冻结了。 又是那样铺天盖地,漫着血色的红。那片红里,闻歌瞧见自己一身红衣,逶迤在地,血在她身下,淌了一地。 将她的红裙尽数浸湿,而她两只手,比雪还要白。一只手里绞着那把短刀,另外一只手里,却捧着一颗血淋淋的……心。 她已没有力气说话,只是虚脱般睁着一双眼,望着怔愣在门口,瞪大着一双眼,望着她的男人。 她那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闻歌恍惚想道,是了!那个时候,她想着,他终究还是来见她了。看吧!她果然料对了,对于他来说,他最看重的,就是她那颗三界之内,独一无二的心脏。 他不是一直不肯见她么?现在,不也来见了? 只是,他为什么站在那里,脸色那般惨白,竟好似被剖心的,不是她,而是他一般? 他是被吓到了吧?他没有想到,她居然这么狠?哪怕是对自己? 但望着他这样,闻歌却只觉得快意,甚至忍不住,勾了勾唇角,然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捧着心脏的拿只手朝他那处递了递,你不是想要吗?喏!给你! 伸在半空中的手,颓然而落。 “闻歌……”沉入黑暗的刹那,她听到了他的嘶叫声,那便是闻歌关于二十多年前的那场纠缠,最后的记忆。 她当时恍惚想到,看吧!果然被吓着了!他几时说话这般大声过。只是可惜了,没有瞧见他被吓得脸色大变的样子。 可这个时候,闻歌作为旁观者,再看向那脚步踉跄地朝着地上的自己扑过去的人时,却是轻却坚决地对自己道,不!这绝不是害怕。 那是不敢置信与痛彻心扉的嘶叫,也有怕,却怕的不是闻歌。 他惊慌失措将闻歌抱了起来,顾不得那些血将他身上的白袍染得满是血印子,那颗本应该被珍视的心脏已经不小心被挥落在地上。 他探过她的伤口之后,才仓皇地想起那个东西,却是将它捧起,想要塞回她胸口的那个窟窿里。 可是,试了一次又一次,他的手上沾满了血,又怕用力捏坏了,小心翼翼地捧起,却又一次次地滑落,被剖出的心,又如何能够被塞回去。 在这过程中,他的眼中,有热烫的液体蜂拥而至,将他的脸打湿,他却是毫无所觉一般,只是迭声叫着她的名字,“闻歌……你醒醒!你别吓我!我知道你生气,可你可以打我,可以骂我,不管你想怎么打怎么骂,我都由着你,绝对不会躲,只求你能消消气……你别这样对我,闻歌……” 边上的闻歌看得心一抽又一抽,后知后觉想起来,有些不对啊!这应该是顾轻涯的心魔幻境吧?重演的,还是那时她剖心的场景,可是……这个时候,焰迟身体里的意识,却应该是属于现在的顾轻涯才对啊! 他怎么半点儿挣扎也没有?难道说……他与自己那时一样,虽然意识清醒,可是,却根本没有办法掌控住身体? 也就是说……闻歌神色复杂地望向将闻歌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孩子一般的焰迟,她剖心之后,他确实是这样的? 不!闻歌用力摇了摇头,就算那时真是如此,那也过去了。现在,他们身处幻境之中,这都不是真的。 449 心不安 不行!她得想办法让顾五清醒过来,攻克心魔才是。 这么一想,闻歌便是促声喊道,“顾五!快些醒醒!这是心魔!不是真的!” 可是,焰迟却好像半点儿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一般,甚至是刚刚走进屋子的焉若,被眼前所见惊了一下,但也没有往闻歌这一处看过一眼,闻歌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举步想要走过去,这才发现,面前竟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她与那处隔绝了起来。 闻歌抬起手,朝那屏障用力拍了过去,一下又一下,却是半点儿用也没有。 那屏障内的人,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存在,而她无论多么用力,那屏障别说裂痕了,竟是纹丝也不动。闻歌想着用法术,一提气,个才惊骇地发现,自己根本就聚集不了半点儿灵力。 在这画中世界,居然虚弱得一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一般,只能任人宰割。 “别白费力气了。”耳边传来一声柔媚的笑声,闻歌回过头,便瞧见自己身边,不知何时踱来了一个红衣女子。 她一身红衣,一双赤眸,就是一头及腰长发中亦是掺杂了火色的红,弯唇轻笑间,满满魅惑。 “幻姬……”闻歌轻声唤,头一回见面,但却没有半点儿不确定,何况……方才那把嗓音,闻歌识得。 幻姬点了点头,算是承认,倒是没有如之前那般夸一回闻歌聪明。而是缓步走到闻歌身边,与她一同隔着那道无形的屏障看着屏障内的戏。 “这是你那位同伴的心魔幻境,你我都只是看客,却是进不去的。” “是你不想让我进去吧!”闻歌冷静下来,勾唇冷冷笑。这个画中世界的主人就是幻姬,就算当中有些规则,但这些规则何尝不是她所创立。只是,从进到这个画中世界起,他们便与幻姬签订了契约。只是,这契约的实行与否中间的界限,却只能由得幻姬拿捏。 幻姬赤眸一眯,深深看了闻歌一眼,倒很是爽快地点了头,“没错。是我不愿放你进去。” “你?”虽然猜到了,但猜到是一回事,但被人这般毫不避讳地承认,又是另一回事。心中自然有火,闻歌狠狠皱起眉来。 “小姑娘莫要恼。我知道,你关心你的情郎,都说关心则乱,你这会儿心绪不稳我能理解,所以,我也很大度地不与你计较你对我无理,你看……姐姐对你多好?”幻姬笑呵呵伸出手,鲜红的蔻丹却让闻歌想起了焉若,往边上轻轻一侧身,躲开了些。 抿紧了唇,冷冷道,“他不是我的情郎!” 幻姬收回手,赤眸轻闪,不置可否笑道,“是吗?既是如此……他即便攻克不了心魔,也应该与你没什么干系了吧?” 闻歌一噎,在这画中世界,她觉得很不自在,就好像周身的衣服都被扒光了一般,赤身裸体地在幻姬面前,被她看了个光。哪怕是极力想要隐藏的一切秘密,到了这里,都是无所遁形。 幻姬虽然不是当事人,只是,经过这场心魔幻境,她还会不知闻歌与焰迟,不!甚至是闻歌与顾轻涯之间得爱恨纠缠吗?她故意这么一句,便好似在挑衅闻歌的言不由衷。 “你若是不在意……那自是很好。他若攻克不了心魔,正好留下来陪我。你这情郎……哦!不!你说了他不是。这少年郎虽然经脉逆行,容颜已不复俊美,但姐姐我常年在这画中世界,实在是寂寞得很,我看他是个痴情之人,正好对了姐姐我的胃口,留下来,与我日日相伴,倒也是一桩美事。”幻姬红唇微弯间,尽显魅惑。 那种已然将顾轻涯当作囊中之物般的笃定,让闻歌很是不舒服。 胃里像是吃坏了东西一般,翻搅起来。 “你就这般笃定……他攻克不了心魔?” “你说呢?你意识清醒,你都能知道这是幻境,他会不知吗?可你看看……”幻姬鲜红色的蔻丹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圆弧,抵着那无形的屏障,指向屏障内,焰迟的方向。 他好似傻了一般,抱着闻歌已然冷去的尸身,跪坐在地上。 无论焉若与他说什么,他都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傻了愣了木了。闻歌有些着急,看了看他的眼神,却见他目光居然也是发直的。 不对!不对!若是他意识清醒,便该知道这是幻境,他不该是这样的表现,起码要如她一般挣扎。 焉若瞧见了落在闻歌裙上那颗泛着异光的心脏,她丹凤眼闪了闪,便小心翼翼地朝那心脏探出手去,眼角余光却一直偷偷瞄着焰迟的反应。 看得出来,她还是有些怵焰迟的。 瞧见焰迟一直没有反应,她这才胆子大了些,手猝然一伸,眨眼间,指尖便已触碰到了那颗心脏。 “这心……”焰迟却在这时,冷冷开了口,刹那间,便将焉若的指尖冻结在了半空中,僵着神色,不敢有半点儿动弹。 焰迟却是连头也未抬,继续语调淡漠地道,“既是父亲想要的,你便拿去吧……” 这话一出,焉若面露喜色,闻歌却是眉心一蹙。本以为不在意的,这本也是早已知道的事实,如今,又何必心伤? “只是……”焉若的笑容未及展开,便又被焰迟的下文所截断,“这便当作吾妻替我还了父亲的生养之恩,从今往后,便请父亲,忘了我这不孝子吧!” “少主!”焉若觉得不对,连忙惊声喊道。 谁知,却见一团黑烟包裹住了焰迟与闻歌,两人眨眼间,便消失于眼前了。 “他要去哪儿?”闻歌亦是惊喊。 幻姬却是老神在在得很,“看下去不就知道了?” “哗啦”,屏障内的画面陡然一转,不再是闻歌亲手布置的新房,而是落在了海岸边上。 惊涛拍岸之声,不绝于耳。 闻歌想起了自己在岸边小渔村苏醒过来的那个早上。 蓦然,有些不安。 “他想干什么?”她从来不曾细想过,自己是为何而醒,只从寒朔口中知道,她胸口处,少了心脏,却多了一颗还魂。 可这还魂从何而来,还有……焰迟又是因何而死?闻歌骤然觉得灵光一闪,似是将这一切串联了起来。 可是,却是惊颤,不敢置信。 望向坐在海上云头,抱着她哭得像是个孩子的焰迟,陡然间,一颗心,便被不安所萦绕,心头阴云,便好似此时聚拢在海上的浓云一般,越集越厚,挥之不去。 450 请参详 “你觉得……他想干什么?”幻姬深意地笑,笑得闻歌心中惊颤更甚。“你说……他若是明知这是幻境,还是做了与从前一样的选择,那他是不是真的傻?上回是他运气好……他父亲及时赶到,用了秘术保全了他的魂魄,又刚好赶上镜海神族新生了一个孩子,趁着那孩子还未有自己的意识,便强行占据了那具躯壳。虽然也留下了不少的祸患,但好歹是没有魂飞魄散,这一回……你猜猜,他是不是还有这么好的运气?” 闻歌已是白嘴白脸,“你别以为我会相信你。他怎么说也是万劫的儿子,他若在你这里出了事,万劫会放过你?” “确切地说,他如今已不是魔尊之子了。而且,他一心只想做顾轻涯,为此,不惜烧毁了尊主千方百计才保存下来的尸身,放弃了重生为魔族少主的机会。姑娘也是与我家尊主接触过的,你猜……他是不是还会如同从前那般看重一个已经不在是他儿子,而且还总是与他作对的儿子?”幻姬一边说着,一边用一双赤眸瞄着闻歌的表情,眸色已然沉冷了下来。 闻歌明明想要反驳幻姬,可是不知怎的,她便想起了她与万劫屈指可数的几次碰面,她对这个人,并不了解。可是……在有限的接触里,闻歌是怕他的,因为那个人有一双冷冽如冰的眸子,没有半点儿的温情。这样的人,是不是真的心中还会保有一丝舐犊之情呢?闻歌还真不敢保证。而事关顾轻涯,闻歌也不敢赌。 她一双手用力握成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牙望向幻姬道,“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我还真没想要怎么样……就是这里太寂寞了,来了人,便总忍不住想多看看戏。”幻姬笑着,还真是一副看戏不怕台高的样子。 闻歌咬了咬牙,回过头去,果然瞧见焰迟将那把她用来剖心的短刀拿了起来,好似在仔细的端详,那目光太专注了,专注得让人害怕。 闻歌的心咚咚咚,跳得异常厉害,这会儿,她已是顾不得去想幻姬究竟有什么目的了,“你要怎么样才肯帮我们,说出你的条件。” “都说了,这是他自己的心魔,我能有什么办法?”幻姬闲闲得吹了吹手指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不同于闻歌的焦切,她倒是果真半点儿不在意的事不关己。 闻歌转头,看焰迟已是将那短刀举起,刀尖指向了他胸口的方向。生死一线,闻歌急得就要跳脚了。 “你至少可以让他听见我的声音,不是吗?”幻姬方才出现在自己的心魔幻境之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只怕也是如同她们现在这般,躲在一道无形的屏障之后,闲闲看戏吧?这处画中世界,幻姬是主人,她总有办法的。 “我就说了,你果真是个聪明的。”幻姬笑眯眯又夸了闻歌一句,“不过……就算我能帮你,那帮了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闻歌咬牙,扭头看了一眼焰迟的方向,就怕来不及,她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再与管理讨价还价,“你要什么好处?只管说,我都答应便是。” “爽快!”幻姬蓦地一拍掌,赤眸中已是迸射出晶亮的火花。 “顾轻涯!”半空中,突然传来闻歌的声音。 那柄尖刀便是停在了离焰迟胸口一寸之处。 “你别以为你使苦肉计我就会原谅你!我告诉你……你欠着我的,也不是死一回就能还清的,你要还,便得自己慢慢还。可别以为一死了之,就可以了结一切了……” “你这话的意思……可是说要让我在你身边,用一辈子来还?”笑呵呵的话,响在耳畔。 “你……”闻歌又惊又疑,被凑到眼前来的那张笑脸吓得往后一缩,回过头望去,却哪里还有什么海上云头,神鬼夜哭? 他们此刻,便是在一片玲玲花海之中,岁月静好。 闻歌抬头望着他那张虽然因着经脉逆行,而满布紫筋的脸,若是还猜不出这当中有什么问题,那她就是真的蠢了。 “你又骗我?”闻歌怒了,一双黑金色的双瞳冒着火,盯着他。 “我可没有骗你。若是你不出声……也许我还真陷在魔障里,出不来了。”顾轻涯却是忙道,他如今,可是听不得闻歌口中那一个“骗”字了,后果承担不起。 “即便出不来,我想,幻姬也不会由着你出事吧?”闻歌斜睐了幻姬一眼。 幻姬呵呵笑,“闻歌姑娘果真聪慧得紧。不过……我与顾公子可不是一早就串通好的。不过是因着顾公子先看破了心魔,并且应允了我一个条件,我才答应帮他一回。不过是想让姑娘看清自己的心罢了。说到底,幻姬也是功德一件,不是吗?” “那你诓着我答应你的条件,也在你的功德之内?”闻歌挑眉,斜睨着幻姬。 顾轻涯亦是一皱眉道,“幻姬?” 幻姬不知怎的,对顾轻涯好像有些怕忌,被他眼一楞,便忙道,“顾公子莫要太为难人了。这生意总得有来有往吧?何况,我也不会让闻歌姑娘做什么做不到的事。不过是听说闻歌姑娘通晓上古失传的溯术,所以,想着请闻歌姑娘帮个忙罢了。” 溯术?居然与她的去溯术有关? 闻歌与顾轻涯对望一眼,在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惊疑。 幻姬一笑,手中登时现出一卷竹简,“我从前偶然得到一卷上古遗卷,当中记载的,便是溯术残篇。我一向对这些神奇之术甚是喜欢,研究许久未曾得。偶然听说闻歌姑娘居然会溯术,当时便动了心思,想着无论如何,要请姑娘帮着参详一二。却没有想到,我还没有去寻姑娘,姑娘便被焉若送来了我这画中世界。说来,也算是缘分一桩吧?姑娘方才可是答应过我的,不管什么事,都会答应我,想来,你是不会食言的吧?再说了,只是参详一二,这东西,说到底,对姑娘也无碍,说不定,对姑娘还能有所帮助,助姑娘溯术精进也说不定呢!你说呢?” 闻歌目下轻闪,倒是颇为爽快的,将那竹简接了过来,“既答应了你,便自然不会食言。只是……这东西,要参详,还需时日。” 451 也无妨 “……而且,这东西我此前也未曾见过,我答应你,帮你参详,却也未必能够参详出一个结果来……”闻歌觉得吧,有些丑话,还得说在前头。 “那是当然。”幻姬应得很是爽快,好像闻歌能够答应,她就已经是喜不自胜了一般,其他的,倒都不愿强求了。 闻歌目下轻闪,“本来,我们破了你的心魔,按理,你应该送我们出你这画中世界了,但我既答应了帮你参详这东西,你又说这东西乃是上古遗卷,你必然很是爱惜。现在外面,神魔两族混战,我们现下出去,只怕是不妥,若是将你这遗卷落丢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我也不好与你交代不是?所以……” “如果二位不嫌弃,便请先在我这画中世界住下,爱住多久,便住多久。”幻姬听到这儿,哪儿还有不明白的,笑呵呵地便是忙道,“况且啊,我早先便说了,素日里寂寞,多了人相伴,求之不得呢!” “那便搅扰了。”闻歌笑笑,也是爽快。 幻姬赤眸微闪,笑望二人一眼。“想来……闻歌姑娘要参详这东西,必然需要安静思量。如此,我便不打扰二位了。二位自便。”说着,屈膝一福,便是毫不恋战地转身而去。 她一走,闻歌面上的笑容便是随之一敛道,“你说……她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应得这般爽快,可是我的话,正中了她的下怀么?” “你是怀疑,她是故意以此拖延,想要将我们困在此处?”顾轻涯上前一步,与闻歌并肩而立。 “你呢?你答应了她什么条件?”闻歌更在意的,是这点。这个幻姬,绝没有表面看来那般简单,她不希望,他与她有什么纠扯不清。 顾轻涯一双黑眸,似是无尽的星空,深邃幽静,似要将闻歌整个包裹其中一般。只是,这一回,他却并未再咄咄相逼,闻歌的这一问当中有多少在意,而是轻描淡写道,“没什么。不过是魔族众人,有些是心甘情愿效力,有些却是因着被人拿捏,而不得不为。这幻姬,应是后者,所以,我答应了她,日后有机会,便会替她解除了与魔尊的契约,放她自由罢了。” 闻歌点了点头,他们那里的事,她也不是很了解,他说没事,便应该是没事吧? 低下头望着手里的竹简,她的眉反倒轻轻皱了起来。 顾轻涯却是挑眉道,“我以为你答应了帮她参详这东西,不过是为了顺势留下,好在这儿找寻破日神君的踪迹罢了,怎么?你还真要帮她参详?” “她说与我的溯术有关,所以有些好奇罢了。看看倒也无妨不是?”闻歌笑笑,坦言道。 然后,似是打定了主意一般,将那竹简轻轻展开,眉心却是随之狐疑地蹙紧,“溯灵?” 画卷之外,却全然是闻歌与顾轻涯意料之外的另一番场景。 神魔两族的混战,不知何时悄然收了场,两方鸣金收兵,各自按兵不动。 早前,因为两族混战,被灵力所扰乱的风息,悄然平息下来。 没有了飞沙走石,春色正浓的岩目山恢复了浩劫之前的安谧静好。 但却只怕,这安谧静好,不过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稍纵,便要即逝。 “啪”一声响,焉若被毫不留情地一个巴掌掀倒在地,雪白的脸颊上眨眼便多了一个清晰的五指印。 “谁允许你自作主张的?谁给你的胆子?”坐在主位之上的万劫面上没有多大的表情,看不出明显的怒色,只是,一双眼瞪着地上的焉若,眼里隐燃的火,几乎要将焉若焚烧殆尽一般。 焉若低垂着眼,缓缓用手撑在地面,支撑起身子,淡淡反问道,“尊主为何发怒?将赫连闻歌收入画卷之中,本不是刻意为之,实在是为求自保,不得不为。至于少主……完全只是一个意外,属下也未曾料到他为了一个赫连闻歌,当真是不顾一切了。” 万劫望着她,却是冷冷一笑,“意外?你以为,你一句意外,就能够洗清所有的嫌疑了?我看你,怕是料到了本尊的用意,所以急着不想让本尊心想事成吧?” 焉若面色刹那间雪白,连忙伏地跪下道,“尊主明鉴,属下对尊主的忠心天地为证,属下绝对不会背叛尊主。” “是吗?”万劫却是表明不信地轻轻睐了她一眼,“焉若……你也算是在我身边长大的。说实在的,从前我不是没有想过,将你嫁与焰迟。焰迟年少时,对你,也是有意的,可是你却没能抓住他,反倒让他对赫连闻歌动了真情,平白多生了这许多波澜,本尊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 跪在地上的焉若脸色已然惨白,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以额抵地道,“焉若……担不得尊主的厚爱。” 万劫轻哼一声,眨眼,已从椅子上消失,到了焉若近前,伸手,便是毫不留情地捏住了焉若的下巴,将她的脸硬是抬了起来,一双冷冽如冰的眸子如刀似箭一般,锐利地透过焉若的眼,直刺她的心底。 “我不管你究竟有没有看穿本尊的意图,今日这桩事又是不是故意为之。你知道本尊最讨厌自己的计划被人破坏,何况,这计划对本尊而言,至关重要。所以……你最好祈祷焰迟和赫连闻歌都能从幻姬那儿平安无事地回来,若是他们睡有一个差池,那你就别怪本尊不念旧情,送你去与他们陪葬了。” 轻柔的话语里透出的却是毫不留情的狠辣。 焉若被那双似狼一般的眼,这样冷冰冰地盯着,登时便如赤身露体处于那冰天雪地当中一般,冻得险些颤抖起来。她死咬着牙,这才勉强撑着没有抖若筛糠,只一张脸,却是已毫无血色。 “尊主,且宽心。虽然那画中世界自有其规则。但说到底,幻姬终是尊主的属下,她应该不会伤害少主的。”边上有一个黑袍之人,想必应是万劫重用的手下之一,便是连忙出声打起了圆场。 万劫却是冷冷盯视着焉若片刻,这才轻勾唇角,似笑非笑,蓦地,将手一抽,焉若却好似失了支撑的力量一般,倏地便又跌回了地面。 万劫却是看也没看她一眼,便是直起了身子,慢条斯理地走回了方才所坐的椅子,稳坐泰山。 452 被支开 “苍翳有所不知。这画中世界虽然如今是幻姬的,但当中的规则却是一早便已定好,就是幻姬也无法改变。入了画中世界之人,必然要连闯两关心魔幻境,一为欲,一为魇,要双双看破,攻克心魔,才能安然出关。” 万劫嘴角勾着笑,但那笑意却是丝毫未入眼底。 与那名为“苍翳”的黑袍之人说完这一番话后,眸光忽而一转,又投注在了焉若身上,凉薄笑道,“焉若自作聪明,将赫连闻歌收入画中世界,却不料将焰迟也带了进去。一旦入了画中世界,能不能安然出来,只能靠他们自己了,就是幻姬,亦是无能为力。” 焉若听了,浑身一抖。心中却是半喜半忧。喜的是当时将赫连闻歌收进画中世界,实在是她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但如果能借此让赫连闻歌一直陷在那画中,何况是连尊主也没有办法将她捞出来的前提下,实在也是好事一桩。但忧的,却是没有料到少主会对那个女人生死相随,如果,少主也因此陷在那当中出不来,且不说尊主会不会因此迁怒于她,就是焉若自己,只要想到少主会困在那里,而且是与赫连闻歌一起,她便是抓心挠肺的,不得安宁。 “尊主放心,即便是如此,少主吉人天相,也定然是会化险为夷的。”那苍翳听罢,便是连忙转了话锋,但还是换着法儿地宽万劫的心,也实在是个七窍玲珑之人。 “但愿能承你吉言吧!”万劫淡淡应道,眉宇间的焦虑却并未松缓,“本尊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像本尊,他若是多像他母亲一些,那本尊便也省心了。而不是如同现在这般,性子执拗,偏又深情。都说知子莫若父,那时,他与赫连闻歌成亲,本尊便已觉出不妙,这才赶紧派了焉若去阻止,却不想,还是晚了一步。他后来,为了赫连闻歌,将自己体内用来保命的还魂掏出,本尊便知,这个女人,便是他这一生的祸害。若是一开始便罢了,总不过是多条软肋,无非英雄气短了些,要本尊接受赫连闻歌做本尊儿媳,也不是不可。但如今……她体内有还魂,又恰恰会那上古失传的溯术,本尊却是无论如何也放弃不得,只得再做一次那棒打鸳鸯的坏人,即便日后,焰迟定要恨本尊这父亲入骨,本尊也是顾不上了……” 苍翳听得暗自心惊,但这毕竟是人父子之间的事,并非容得下他人置喙。都说,伴君如伴虎,苍翳能在万劫身边多年,并得重用,自然有他的一套生存之道,闻言多的话一概不说,只一句,“尊主对少主的良苦用心,终有一日,他定会明白。” “但愿吧!”万劫轻轻叹息。 “尊主,幻姬求见。”正在这时,门外骤然响起这样一声,柔媚入骨的嗓音,不是幻姬,又是哪个? 万劫双目一亮,忙道,“进来。” 帘子被轻轻挑开,幻姬款步而进,在万劫跟前盈盈一拜道,“幻姬见过尊主。” 万劫连忙抬手,“幻姬不必多礼。”见得幻姬站起,他也不与她多言,幻姬这个时候求见,自然除了他心里这桩正忧心的事,再无其他。“少主与那赫连闻歌,如今在你那画中世界,可还安好?” 幻姬一双赤眸轻抬,“幻姬便知道,尊主必然会担心,所以,这便赶来给尊主吃上一颗定心丸了。” 万劫幽深的黑眸中,一缕亮光匆匆暗闪,“听你这话的意思,莫不是焰迟已闯过了欲、魇两重心魔幻境了?” “什么都瞒不过尊主,都说虎父无犬子,少主如尊主一般英明勇武,乃是我魔族子民之大幸。有尊主与少主带领,何愁我魔族不中兴?”幻姬笑眯眯奉上一记马屁。 “你倒是舍得夸他。”万劫语调淡淡,马屁受不受用暂且不知,至少,幻姬到来,为他带来的这个消息让他很是欢喜,就连眼角眉梢间,亦是带出了两分笑影儿来。 在场的几人都是跟在万劫身边不短时间的,自然看出他这是心中真正欢喜,暗自感叹,人说血浓于水果真不假,尊主最是个无情决断的性子,如少主这般,次次忤逆,与尊主作对,换成旁人,只怕早死了千次不只了,但因着是尊主唯一的儿子,一次次让尊主失望又如何?还不是一次又一次的原谅,事到如今,还为他担忧着了么? 这般一想,众人心中各有思量,日后待这位少主,还得多敬上两分才是。 几人心中如何思量暂且不提,万劫喜罢,疑虑却又转瞬布满了双眸,望向幻姬道,“既然已经闯过了欲、魇二重心魔幻境,却又如何还不从那画中世界出来?” “这便是幻姬匆匆赶来,要向尊主禀报的要事。”幻姬轻垂首道,红唇却是微微翘起。 万劫看罢,心头一动道,“焉若,你先下去吧!今日,焰迟虽洪福齐天,在画中世界得以安然,本尊便不狠罚你了。但你犯了错,这是事实,自个儿下去面壁思过吧!好好想想,日后究竟该如何行事。” 听幻姬报说,焰迟安然,焉若亦悄悄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算是侥幸躲过了这一劫,对于万劫的轻轻放过,倒也并不意外。 如今,他们与神族已经开战,正值用人之际,万劫是不会轻易处置于她的。当初,她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大胆行事。 只是,这个时候将她撵出去,又是幻姬报说有要事禀报的这个时候,就不得不让焉若多想一二了。 她的脸色一瞬间乍青乍白,但被万劫盯着,她纵有满腹不甘,又能奈何?只得死死咬了牙,低头恭声应道,“是。”然后,便是垂头退了下去。 眼看着焉若出去,幻姬眼中闪过一抹亮光。此消彼长,这些日子,焉若得尊主重用,不过,自从少主回来之后,她屡屡让尊主失望,如今这样,倒算得一个好消息。 于是,回过头,她便对着正等着她回话的万劫深深一揖,语调热切道,“属下先预祝尊主就快要梦想成真了。” “哦?”万劫高高挑起眉来,眼中一抹异光暗闪。 幻姬在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明明已经猜到了,却要她明明白白说出来。 453 神与魔 心里这般想,幻姬面上可不敢露出分毫来,反倒愈发的恭敬,面上露出不多不少,恰恰好恭维的笑,回道,“是啊!也算是天意,哦!当然!更是尊主料事如神。不等属下去寻那赫连闻歌,她便被焉若收进了画中世界,自己送到了属下的面前。属下见她既然来了,索性倒也不用特意再去寻她,落了刻意,所以,在她要属下助她帮少主攻克心魔幻境时,便斗胆自作主张,与她谈了一笔交易。” 虽然,幻姬自认自己的处理,在当时来说,是最好的,那么好的时机,若是错过了,只怕再难寻到。按理来说,尊主不该怪她,甚至该赏她。 可是,幻姬回话时,还是多了两分小心翼翼。那些都是按理说,要知道,他们这位尊主是最不按常理出牌之人,而且……他最最讨厌的,便是越过他,自作主张。 所以,待得听了她的话,万劫沉默下来时,幻姬便更是心中忐忑了。 还好,万劫沉默片刻后,终于开了口,“你……是将我交与你的任务,顺便达成了?” 幻姬的心弦还不敢放松,但听得万劫总算开口,她好歹偷偷松了一口气,只神色愈发恭谨,“是!只说是属下偶然所得,又醉心这些东西,无意中知晓她懂溯术,所以,便一直想请她帮忙。这回,便是想请她帮着参详一二。” “唔。这件事你做得不错。”万劫听罢,点了点头,竟是没有追究她的自作主张,反倒夸了一句。 幻姬这才算真正放下心来。 “不过……本尊猜想,留在画中世界,怕是她自己要求的吧?”只是,万劫轻飘飘一句话,又是让幻姬的心紧提了起来。 “是。虽然她说了诸多借口,但属下知道,她不过是借机留下,所以,想要找到破日神君的下落罢了。” “你这般爽快让她留下,看来……是对你的幻境颇有信心啊?”万劫笑道。 “尊主谬赞。这画中世界乃是上古遗物,其妙用属下虽日日身处其中,尚不能窥全。他们只在当中短短数日,哪里能够那么凑巧,就找到破日神君所在?就算找到了,也未必能助破日神君看破心魔并攻克,是以,属下才斗胆,让他们留下了。” 万劫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那处幻境,于寒朔而言,是他梦寐以求,是他欲望所在,美梦太美,只怕就是他们寻到他,他也未必肯醒啦!”说到此处,万劫又是不由地叹息道,“强如三界战神,也有如本尊一般的心之缺憾,求而不得。这世道……真是不公。” 这话,苍翳和幻姬却是都不好接的,于是,双双沉默。 “只是……如今神族暂且鸣金收兵,本尊估摸着,应该是与赫连闻歌被焉若收进画中世界有关。若是别的将领倒还好说,可这次三十三重天上派来的,恰恰是寒朔之妹,司花神脉苏与寒朔座下沉雨神将,这两人是绝不可能坐视赫连闻歌落在我们手里,而袖手旁观的。所以,眼下的相安无事,不过只是暂时,他们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届时……幻姬!”万劫转向幻姬的方向,沉声吩咐道,“你的画中世界困住的,可就是这场局中最重要的棋子,切莫有失啊!” 幻姬心中一紧,忙应道,“尊主放心。幻姬定当谨慎小心,看护住局中棋子,助尊主赢得这局。” 万劫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既是如此,你便快些回去守着吧!也好看住了赫连闻歌与焰迟,以防事情脱出我们的掌控。” “是。”幻姬轻应一声,旋身一晃,身子登时化为一道红烟,从半卷的竹帘下散去。 “苍翳,山下的情况如何?” “回尊主。如同尊主所猜测的那般,是因焉若将赫连闻歌收进画中世界之事,恰好被两名仙婢目睹,她们将此事告知到司花神那儿,司花神这才下令暂且收兵。如今,只怕正在商讨营救的对策。” 万劫点了点头,“那你安排好我们的人密切关注着。随时再战!” “是!” 岩目山下,已笼下巨大的结界,是神族为怕魔族偷袭,而事先布下的仙障。 仙障内,是一大片军帐,随行的,皆是破日神君麾下神将天兵。 只是,他们失了主帅,如今,已暂且由破日神君座下第一神将沉雨暂且统帅。 这会儿,那一大片军帐之中,最大的那一顶帅帐之内,司花神脉苏正来回踱着步,眉头紧锁。 而眠月与听风二人,跪在地上,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姑娘是在她们眼皮子弟子被人抓走的,她们难辞其咎,若是君上回来,她们还不知该如何跟君上交代呢! 这么一想,两人对望一眼,眠月还好,性子沉稳,听风素日里要娇气一些,当下,便是红了眼眶,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随之,这模样落在脉苏眼里,却又引得她更气,当下,便是怒道,“还不把你那眼泪给我收收?哭?哭有用吗?你们二人皆在场,居然还能轻易让人将闻歌给带走了?带去了哪里,也是一无所知,你们不知闻歌是我哥哥的命根子吗?她若是出了什么事,就算将我哥哥救出,他可还能活得下去?”脉苏如今的脾气却也比不得当初,许是觉得世事无常,她如今越来越不喜欢端着,从不委屈自己,不高兴了,便发火,反倒是比从前泼辣了十倍不只。 她这么一吼,反而惹得听风的眼泪更是啪啪地掉。 脉苏见了,就更是怒。 眠月一见,连忙一边扯了听风一下,给她使了个眼色,一边膝行向前,重重一个响头磕在地上道,“请司花神暂且息怒。此事,乃是婢子二人之错,婢子二人心知犯下大错,即便是君上回来,亦不会轻易饶过,但还请司花神给婢子二人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婢子二人一定想办法,将姑娘给寻回来。” “戴罪立功?你们不是都不知人被抓去何处了么?要怎么找?”脉苏咬牙。 “司花神,请听末将一言。”边上沉雨见脉苏又要怒,连忙道。 脉苏看向他,总算怒色稍敛,抬起手,示意他说。 沉雨这才道,“君上一直不愿让三十三重天的人察觉到姑娘的存在,此事……咱们得谨慎为之啊!” 454 千丝锁 沉雨的话提醒了脉苏,她登时神色一紧。 旁人不知,他们这些跟在寒朔身边的人,却哪里不知道,寒朔的心思? 说到底,当年寸心之事,早已让哥哥与父皇之间埋下了心结,哥哥根本不信父皇。他从以前瞒下回澜的存在,到现在瞒下闻歌的存在,不过都只是害怕父皇知晓之后,如同当年对待寸心一般,将她们当作牵制他的棋子。 说起这些,脉苏便觉得有些无奈又无力,有的时候,她真是不明白自己的父皇。 亲生父子,不过是因着哥哥太过强大罢了,他居然便开始怀疑起了自己的儿子,处处牵制,好在,他也并非全然不顾念父子之情,得到了哥哥的消息,还是让她带人来救。但却没有再多的话了,面上更没有显而易见的担忧,即便抛开与父皇之间的血脉亲情,就是一个普通的臣子落难,父皇也合该如此吧? 她至今还记得,儿时,父皇还未继任天帝之位时,对他们兄妹的疼爱。 而不是如同现在一般,儿女先是臣,再是子。父皇,先是君,才是父。 是不是这世间的帝王皆是如此,在那个至尊位置上坐得越久,疑心便越重,越害怕被人取代?什么人也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最终才成了他们口中自称的孤家寡人? 想到这些,脉苏不由心绪有些低落,但她经历过那一切,对于闻歌的安危,不敢掉以轻心。她对父皇,何尝不是已经失去了以往的信任? “沉雨提醒了我。”脉苏面沉如水,“此事还不能劳师动众,为了闻歌的安全,一切都得暗中行事。”说到此处,她已经冷静了许多,转而望向眠月与听风二人道,“你二人既然说了要戴罪立功,那我便再给你们一个机会。明日,我们会正面吸引魔族中人注意,你二人想办法潜入岩目山后方,设法查到闻歌下落,将她尽早救出。” “此事凶险。怕不是她二人能独立完成的。”沉雨却是心有隐忧。 “但现下能够怎么办?”脉苏也是愁得很,她何尝不知眠月二人未必能够成事,但眼下能全然信任的人不多,又要藏住闻歌的踪迹,这事,实在难办。 “早先姑娘在给我送朝天戟消息之时,曾提过她与两个沧溟弟子一道,对二人很是信任,若是他们知道姑娘陷入险境,应该不会袖手旁观。”沉雨道。 脉苏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那这件事便交由你去办。” “是。”沉雨抱拳领命,然后快步出了帅帐。 脉苏面沉如水,又冷冷望向眠月二人道,“明日,你们除了要设法救出闻歌之外,还要设法,探知我哥哥的下落……” 沉雨找到云懋,一说明缘由,云懋自然是二话没有,应得很是爽快,并马上去寻了自家父兄商议此事。 云萧然不在,说是与其他门派的掌门去商议正事去了,云珏却是在的。 云懋很快将来意说明,起先,云珏沉凝着脸色半晌不语,之后,倒是咬了咬牙,同意了。 却没有料到,他们两人的这番话,却恰恰被曲未浓听见。 曲未浓便打定了主意,悄悄跟在了云氏兄弟身后,而头一夜,曲未浓的心事重重又被方琴曳看在了眼里,当时便暗自留了心,第二日,更是跟紧了曲未浓,这蝉引螳螂,螳螂带雀的,提溜了一长串的人,也算蔚为壮观,当然,此乃后话了。 外界如何的折腾,画中世界的顾轻涯和闻歌却是全然不知。 他们又都并非矫情之人,幻姬一走,他们便抛开了那些儿女情长,复杂纠结的情绪,略商议了几番正事,便各自忙活开了。 听到那丝细微的风息变化,原本盘腿坐着,好似入定了一般的闻歌骤然睁开眼来,一道散影化为长身玉立站于面前的身影,她黑金色的双瞳一亮道,“如何?” 顾轻涯望着她眼中显而易见的期盼,虽然不忍让她失望,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方才,幻姬走后,他们两人简短地商议了几句,便决定分开行动。由顾轻涯四处去转转,看看能不能寻到点儿蛛丝马迹,找到寒朔所在,而闻歌则留下来,一是怕幻姬回来,二来,也可以参详一下现在摊开放在她面前的那卷竹简上,所谓的溯术遗卷。 只是,顾轻涯转了一圈儿,却是一无所获。 “我在这画中世界,好像所有的修为都被禁锢了,灵力施展不开。”这个闻歌一早便发现了,所以,并未觉得奇怪。“另外,这地方很奇怪,每走一步,便是一变,根本不知身处何处,我尝试了各种方法找到变化的规律,却是无迹可寻。见到这般情形,我便不敢再多走。就是回来,我亦寻了半晌的路。” 现下的情形,他更是无论如何不敢将闻歌单独留下,寻到寒朔重要,但护着闻歌周全,对于他而言,更重要。 这个倒是在闻歌意料之中。幻姬是不会让他们带走寒朔的,若是寒朔那么好寻到,只怕她也不会走得那么干脆了。 “那你能找回来,凭的,便是这千丝锁了?”闻歌晃了晃自己腕间,一缕若有似无的丝线隐现其中。 顾轻涯倒是认得爽快,“幸亏将这东西带着。”这画中世界,他们灵力被禁锢,与普通人无异,幸而有些法宝尚能使用,否则,还真就更麻烦了。 幸亏?闻歌笑而不语,闻歌可不信这是一个凑巧,眼前这个人心思细腻,可是最擅长未雨绸缪的。不过……这未雨绸缪对他们皆是有利,她也犯不着说些不中听的话引大家都是不快。 “幻姬走的时间可真长,你说……她不会是躲在暗处,如同之前那般,隔着一道屏障在偷偷窥视我们吧?”闻歌顺势转了话题。 顾轻涯四处看了看,眸中隐现一缕厉光,随即摇了摇头,“我估摸着,她这会儿应该是去向她的主子汇报你我二人的境况去了。说不定……根本未曾在这里。”顾轻涯虽然不了解幻姬,但对万劫却是足够了解的,他料定焉若将闻歌收进这画中世界,必然是自作主张,万劫自来最容不下属下自作主张,何况,此事,还将他也一并牵扯了进来,万劫不会坐视不理。 455 你笨啦 就算幻姬有私心,想将这些瞒住,也定然瞒不住。就算她不主动去向万劫禀报,万劫也必然会招她去问。 如果他是幻姬,够聪明的话,既然瞒不住,还不如索性自己主动些,去禀报,既可以不引得万劫起了疑心,而且,还能主动表一回忠心,赢得些信任。 而幻姬,在顾轻涯看来,可是个足够聪明的。 “看来……这个画中世界对于幻姬来说,可谓是坚不可摧的。”对于顾轻涯的推断,闻歌没有半点儿怀疑。这个时候,闻歌才悲哀地发现,自己以为已经粉碎了的信任居然也是坚不可摧的。经过了这么多事,她居然还是相信他,义无反顾。 不过,她本就不是矫情的人,既然心之所向,她便也懒得多想,作无谓的纠结与徘徊了。 信便信吧!不到生死攸关的时候,不与他的父亲作两难抉择的时候,他倒也是值得她信的。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顾轻涯无奈地扯了扯唇角,问道。 闻歌却似没有回答他的意思,然后,笑笑站起身来,晃了晃腕上的千丝锁道,“先把这个解开再说吧!” 顾轻涯挑眉看了她片刻,倒也配合,将自己腕上的千丝锁“喀啦”一声解开了,然后,也如法炮制将闻歌的手腕也从千丝锁的牵缚中解了出来。 闻歌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露出舒心的笑,问道,“这千丝锁最远可以牵到几里之外?” “按理,二三十里应不是问题,我并未试过。但这画中世界不比寻常,千丝锁既是法器,难免会有所影响,是以,我才不敢走远。不过,我估摸着也应该有好几里地了。回来的时候,我大抵算过,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 因为在这画中世界中,灵力被禁制,顾轻涯所谓的“回来”,自然便是寻常地走路了,顶多可以用些只靠内力的轻功身法。 只是,他算得脚程快的了,都还走了半个时辰的话,只怕,还真离开有好几里地了。 闻歌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后道,“这么说,我可以试着再走远点儿。” 顾轻涯蓦然不安,“你什么意思?”顾轻涯下意识地想朝她靠近,可是,却又不敢轻举妄动,如同他方才所言,这画中世界的时空很是奇怪,许是方才幻姬离开,为防他们有所动作,所以特意布下的后手。因为幻姬在时,还不是如此,一切,都是在她走后之后,才变成这般的。那空间,一步,便是一动,方才,他们几步变换间,身处的空间,已是变了几下。只是,方才,他们之间尚有千丝锁牵引,他一时倒还不怕会迷失彼此,故而还算不得紧张。 可是这会儿,他们腕间的千丝锁已是解开,一个不慎,便不是那么容易能找回彼此的了。 是以,自从解开了千丝锁,两人虽有所动作,但脚下的步履,都未曾移动分毫。 然而,就是他犹豫的这么一眨眼的工夫,闻歌倏而冲他一笑,他直觉不妙时,她蓦然便是一动,步子往身后一挪。 顾轻涯再顾不得其他,连忙举步想要追上闻歌,手同时伸出,想要拉回她。 谁知,伸出的手抓了一个空不说,身处的那青山绿林更是眨眼间便变成了流沙荒漠。而眼前,更是再无闻歌的身影了。 顾轻涯一瞬间,脸色沉凝,就是一双黑眸沉敛下来,亦是寒气森森,他眼中有怒,却是蓦地狠狠一闭眼,生生忍住了。 脚下如同生了根一般,就定定站在原处,再不敢动上分毫。 哪怕天上烈日高悬,哪怕飞沙走石,扑打在脸上,微微的疼,哪怕,脚下的沙丘随着风,在缓缓地流淌,他仍是没有动。 只是,不知怎的,便想起了他成为顾轻涯之后,与闻歌初遇,为了取得她的信任,随她一同去往北羌皇陵找寻凤衔珠的场景。 那时,也是这般的黄沙漫漫,荒野戈壁…… 顾轻涯的神色便是因着那些回忆一点点柔和了下来。只是,随着时间一点点地过去,他的脸色却又是沉下,眸中的怒气一点浓过一点,周身都流露出让人望而生畏的森森寒气,亦是一时甚过一时。 他在心里默默地数过,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再等上一刻钟,也就只有一刻钟,她再不能回来,那他便不等了。不管他有没有读懂她离去前那记笑容的意思,他都不等了,他会去找她,一定去找她。 顾轻涯在心里下定了决心,便闭了眼,默默数着时间。 就在顾轻涯在心底里给自己设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他甚至已经骤然睁开眼,下一瞬,就要身随心动,迈开步子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顾五!”一声呼唤,紧接着,一个人影窜到了他的面前。 唤他顾五的,自然除了闻歌,不作他人想。 她此时正在他面前夸张地弯着腰,“呼……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偏偏,一张脸上的笑容,却是灿烂无比。 “我跟你说,顾五……”闻歌抬起头来,这才看清他的脸色,登时一愣,继而惊道,“你怎么了?怎么晒成这样了?”说的却是他的嘴唇都已经干裂的模样。 抬头看了看,见一轮烈日高悬,闻歌方才只顾着见到顾五高兴了,这会儿才注意到他们这会儿居然身处于一片沙漠之中,再看顾轻涯的模样,登时忍不住有些心疼,忙道,“你笨啊!这么烈的日头,你就这么站着?不知道找个地方躲躲么?” 话落,这才想起他们身处的地方与众不同,哪里需要寻什么地方躲啊? “不对,你好歹挪个步子也就是了,做什么非得在这大毒日头底下晒着啊?看看,这才一会儿的工夫,人都晒脱形了。” 再一想,顾五有什么理由这样一直站在大毒日头底下啊?她嘴里骂着他笨,但闻歌心里却知道,顾五是这世间少有的聪明人,哪里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心下一“咯噔”,她登时心中一动,“你该不会……是在等我吧?” 顾轻涯没有回答。 事实上,他一直一言不发,一直都是闻歌在噼里啪啦的絮叨,从刚刚到现在,他甚至连半个字也未曾吭过。 只是,一直用一种深沉到难言的目光,静静地,专注地,瞬也不瞬地紧盯着闻歌。 456 溯灵术 这回,不用顾轻涯说什么,光看他这眼神,闻歌也明白了。 一瞬间,闻歌心里是有些甜,泛着暖的,可她没有忘记他们如今的境况,她心里的骄傲由不得她流露出丝毫软化的痕迹,于是,她哼了一声,硬是将这些甜与暖尽数压在了心底。 “谁让你笨了?我不是告诉你了,我会回来找你的吗?又没有让你只能站在原地,一点儿也不能动。” 话落,她的手却是已经被顾轻涯迅如闪电地箍握在了手里。 “你干什么?”他有些用力,箍得闻歌手腕略有些疼,不由皱眉道。 顾轻涯一双黑眸幽幽,定定望着她,眼里隐隐燃着两簇火,“我们如今是什么关系?闻歌姑娘怎么寄望我能与你心意相通?你一句话不说,我光看你一个眼神,就能读懂你的心思?闻歌姑娘会不会太过为难人了?” 他的嗓音极低极沉,伴随着他因为血脉逆行,而再不若从前那般清越,反倒是粗砺沙哑,好似极力压抑着什么样的情绪。 闻歌听得心头一颤,在他说完话,蓦然松开箍握在她腕上的手时,闻歌蓦然有些心慌道,“你生气了?” 顾轻涯扭过头去,没有言语。 闻歌一看,却更是心慌,连忙叫道,“你别生气啊!我这不是觉得那个溯灵之术有些意思,所以想试试么?方才,你说用了半个时辰才回到我在的地方吗?可是,我在半个时辰前,就感觉到了你的方位。所以……我便想着再试试。”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顾轻涯却是听懂了的。 只是,听懂了,理解了,却未必不气。 他终于扭过头来看她,可一双眼里的火却是再也无法抑制地燃烧了起来。 “就算是这样,走之前,你与我商量一下不可以吗?再不济,你好歹与我说一声,让我知道你的打算,也好过如方才那般。我本就已经告诉了你,这里的与众不同。你又让我解开了你腕上的千丝锁,若是你迷了途,回不来了,那怎么办?是!我是生气,我是担心,可是……你如今恨我,怨我,只想着与我撇清关系,两不相干。你怕是也不在乎我是不是担心,是不是生气吧?” “我当然在乎。”闻歌骤然开口道。 反倒是引得顾轻涯一愣。 含着两丝不敢置信与期盼转过头朝她看来。 闻歌先是有些不自在,继而便是幽幽苦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从前的孰是孰非,如今再来深究已经没有意义,虽然我做不到全然不介意,但我们的情谊还在。我也想将你当成陌生人,但我却做不到。别问我是不是原谅你了,可不可以原谅你,我也不知道,总之……我们目前,就先这样吧!” 说完,闻歌垂下头去,不敢去看顾轻涯的反应。 而顾轻涯却是也半晌没有动静。 闻歌为这样的沉默感到不安。就在纠结着,想到他这回看来是真生气了时,眼前的烈日高悬陡然转变,成了一片鸟语花香。 闻歌在鸟雀啁啾声中疑虑地抬起头来,还在发蒙的时候,手却被人拉起,腕间不由分说被拉扣上了千丝锁。 她愣愣抬起头,望向握着她手的那只手的主人,眨了眨眼,有些不解,他这是什么意思呢? 是生气,还是不生气? 顾轻涯望着她,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她这个样子,他若继续生气,才是与他自己过不去呢!何况……他哪里当真舍得生她的气呢? “再有下次,我就真的生气了。”但末了,他还是忍不住色厉内荏地警告了一声。 闻歌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终于反应过来时,才是点头如捣蒜,“不会有下次了。”识时务得很,是闻歌一贯的做派。 顾轻涯无力地摇了摇头,拉了她的手,两人就地坐了下来。“现在,你好好与我说说,你方才所说的那溯灵之术,感知我所在,是什么意思?” 闻歌也正想让他帮自己参详一二呢,闻言,正中下怀,连忙道,“那溯灵之术其实并不难,与溯梦之术有些想通,都需灵魂出窍。只不过,溯梦之术,需要进入他人的意识,潜入过去的记忆。可溯灵却是要让神识进入虚空。就好像身处高处,一切尽收眼底一般。”说了半天,闻歌都觉得自己有些词不达意,索性道,“哎呀!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怕你也听不懂。总之,这溯灵之术应是溯术当中的高层术法,因我会溯术,所以研习起来,并不难。方才你走后,我已掌握了大致的窍门,试着让神识进入了虚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感知到了你的存在。大抵是因为意念所致,因为那时心里挂念着你,所以便感知到了你吧!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确实感知到了你。但我还不敢确信,所以,便想着再试试。” “看来……你成功了?”顾轻涯认真地听着,想起她方才找到他时,虽然气喘吁吁,但却笑容灿烂的模样,便明白了。 闻歌登时双眸一亮,“嗯”了一声的同时,重重点了个头。 “所以……你想试着,用这溯灵之术寻一寻破日神君的踪迹?”顾轻涯又是问。 闻歌目下一闪,她就说啊,这世间,也只有他,能这般懂她了。 若是他们当中没有经历过那些种种,她此刻必然是高兴万分吧?而不是如同现在这般,心里莫名起了丝丝难言的悲凉。 闻歌将心里莫名低落的情绪压了下去,道,“嗯。我想试一试。如果寒朔真的在这里的话,我应该可以的。”因为找到了顾轻涯,所以,闻歌信心满满。 可顾轻涯却是皱着眉,心有疑虑,“你适才也说了,这溯灵之术与溯梦之术相通,但我听你说来,这溯灵之术,只怕比溯梦之术还要强大。可我记得,你使用溯梦之术时,便被术法反噬,受过重伤。那施用这溯灵之术,又岂会一点儿代价也没有呢?你方才已使用了两次溯灵之术,你现在……可有感觉不适?” 还是那句话,因为知道寒朔对闻歌意味着什么,所以,顾轻涯知道,找到寒朔很重要,甚至为此,他不惜亲自找到寒朔的下落,不惜背叛他的父亲,将这个消息放了出去,引得三界这场混战。 457 必须去 可,找到寒朔固然重要。但于顾轻涯而言,闻歌的安危更为重要。 如果找到闻歌,需要拿闻歌的安危作赌,他自然是千百个不愿意。 闻歌一愣,抬手捂了捂胸口道,“你不提我还不觉得,这倒是有些奇怪啊!不是说,这画中世界中,灵力无法施展吗?我又是如何能施用这溯灵之术呢?而且……我也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啊!” 顾轻涯眉宇间的褶皱深深,几乎能够夹死蚊子。 闻歌却是想了想,想不通,便是一挥手道,“哎!算了,想不通便别想了,这对我们而言,未尝不是好事。趁着幻姬未曾回来,我先抓紧时间试试好了。免得等她回来,便不便行事了。” 闻歌这么说着,人便已是连忙盘起腿,摆出了入定的姿势。倒是无需与顾轻涯多言一句,理所当然地坚信他必然会为她护法。 “你等等。”顾轻涯却是皱着眉阻止了她。 “怎么了?”闻歌亦是皱眉,却是不解。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顾轻涯语带踌躇。 “哪里不对劲?”闻歌听他这么一说,倒果真缓下了动作。 可是,顾轻涯想了半晌,却是一无所获,只是,面带愁容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但就是感觉,有些不对劲。” “感觉?”怎么眼眸一闪,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时糊弄云珏的话来,“难不成,你也有那特准的女人的直觉?” 顾轻涯却是半点儿也笑不出来。 闻歌见他不笑,便也将那刻意的笑容收起,正色安慰道,“好了,既然说不清楚,多想无益。不管是不是陷阱,我都是势在必行。我们时间不多,得抓紧才是。” 顾轻涯见她这般,便知她是已经决定了,他张了张口,终究是将劝阻的话,生生吞下,叹息道,“万事小心。” “嗯。”闻歌应了一声。 便是盘腿坐好,双手合十,闭了眼,不一会儿,便已是入了定。 顾轻涯望着她的侧颜,一颗心,却是无论如何也安宁不下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脸色一点点难看起来。 不对!还是不对! 幻姬已经走了好几个时辰了,照理来说,她若是去给那人回话,应该已经回来了才是。 而且,不管是那人也好,幻姬也罢,都不可能放心他们在这里,哪怕是他们对这画中世界再有信心,谁都难保有个万一。而那个他们会找到寒朔的万一,万劫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的。 所以,幻姬必然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的话,却没有在他们面前现身,难道……真如闻歌早前的戏言一般,她就躲在暗处窥视着他们?窥视他们做什么? 顾轻涯心底的怀疑,一层绕着一层,渐渐缠绕在一处,而不安,如同水沸时从壶底冒起的水泡,咕噜噜,此起彼伏。 顾轻涯很害怕闻歌此时的状态,什么神识游离于虚空?这个画中世界,本就为幻姬所有,那所谓得虚空未必不在她的管辖之内,若是幻姬此时对她不利,那…… 顾轻涯犹豫着,想要将她叫醒,但更害怕轻易动了她,会让她被术法反噬,或是出了什么岔子,让她神识无法归位,那就糟糕了。 伴随着他的胡思乱想,他眼也不敢眨地紧盯着闻歌,脸色沉凝得厉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就在这时,整个天地陡然一阵晃动,顾轻涯骤然抬起头来,神色间闪过一抹厉光。 紧接着,又是一阵明显的颤动。 顾轻涯知道,这必然是画中世界生了变故,只是不知,这变故,于他们而言,究竟是好,还是坏了。 只是这会儿,顾轻涯即便心里有再多的心思,也只能强自按捺住,他得守着闻歌,哪怕天塌下来,也要寸步不离。 天没有塌下来,但失踪良久的幻姬却是一脸焦灼地来了。 “顾公子!你们在这里,真是太好了。”见到顾轻涯和闻歌,幻姬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来,上前便是道,“两位快些随我来吧!” 可惜,顾轻涯也好,闻歌也罢,都是稳坐泰山。 一个是直接闭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另外一个睁着眼睛的,却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闭着眼睛的那一个,从头至尾,眼皮都没有撩上一下,更别说看她一眼了。 幻姬心里有些气闷,她自认自己还有那么两分姿色,怎么这顾公子就是一副她是路边野草,不值一看的模样? 而且,平常也就算了,她这么十万火急地找了来,他便是连好奇,也没有半分吗? 顾轻涯还真没有半分好奇。现在对于他来说,满心满眼里,都只剩了闻歌,其余的人和事,都占据不了他半分的心思。 幻姬深吸了一口气,正打算好好与他说道。 谁知,整个空间又颤动了一下。 这回,就是八风不动的顾轻涯也忍不住了。 连忙伸出一手,先稳住闻歌歪倒的身子,一边施舍似的抬眼望向幻姬道,“怎么回事?” 好在,那颤动只是一瞬间,幻姬很快站稳了身形,听得顾轻涯这一问,便道,“是有人闯了进来。” “哦?”顾轻涯挑起了眉,便也只“哦”了一声,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幻姬皱了皱眉,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却是忍住了。 抬起宽宽的赤袖轻轻一挥,面前骤然多了一面水镜,镜中显现出几人的影像。 顾轻涯不经意地一瞥,骤然眉心一攒,情不自禁惊唤出声道,“大师兄?阿懋?怎么会是他们?” 幻姬听罢,却是悄悄吐出了一口气,脸上终于现出两丝笑容来,“果然是顾公子的旧识。” 这边厢,顾轻涯望着幻姬脸上的笑容,皱起了眉心。 而那边厢,骤然进入这画中世界的几人却是处于一阵懵逼之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却是要从今早天刚蒙蒙亮,脉苏便与沉雨带领天兵神将到了岩目山上叫阵,然后,魔尊也很是爽快地应战,双方便毫不含糊地又斗成了一团开始说起。 沉雨头一日,去寻了云懋,请他帮忙。 因为事关闻歌,云懋答应得很是爽快,并将他大哥也一并拉了进来。他们兄弟二人,与眠月、听风二仙婢趁着神魔两族打得如火如荼,斗得难分难舍的时候,悄悄地绕道,潜进了岩目山中。 458 欲魇境 三十三重天的人一向标榜正义,做事自来喜欢光明正大那一套,倒是没有人料到他们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所以,他们很是顺利地潜了进去。 并且,也很是顺利地找到了焉若。 也算是天意。 他们本来只是进来设法探知闻歌的踪迹,而焉若,却是因为昨日的事,被万劫罚了面壁思过,并没有在外面,与神族缠斗。 见到她,眠月他们那个高兴啊!没有什么人,比眼前这一位,更清楚她们姑娘的踪迹了。 他们人多势众,焉若猝不及防,自然是毫无悬念地被他们拿下了。 在此过程中,免不了打斗,但外面打得实在太热闹了,他们这里打起来,不过就是一颗小石子儿入了水,只起了一丝涟漪,顷刻间,便被荡平了。 只是,瞧见打了起来,躲在暗处的曲未浓一个没忍住,便现了身,方琴曳便也顺势出来帮忙,后来,又来了个凤拾遗,端得热闹啊! 顾不得寒暄,几人押了焉若,便迫不及待审问起闻歌的下落。 眠月和凤拾遗他们是亲眼见到焉若将闻歌和顾轻涯收进了那卷奇怪的画卷之中的,自然便是问起那卷画卷此时在何处。 云珏和云懋兄弟二人直到此时方知,他家小五也与闻歌一道落了难,当下,更是多了两分急切。 焉若要抵死不认,他们也没有法子,可是……焉若眼珠子一转,不知怎的,便想起了昨日万劫让她出去,而却留下了幻姬说话的情形。 本就难平的心境这会儿又是翻腾起来,心下一想,你不是多得尊主信任吗?若是出了事,看你还怎么得他信任? 眼珠子一转,她心里便有了主意。 费了一番唇舌,这才与云懋他们达成协议。 她领他们去那寻那画卷,也承认了闻歌与顾轻涯如今还在那画卷之中,只是……他们却得放了她,而且不能将她供出来。 云珏他们想想,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闻歌与顾轻涯,所以倒是答应了。 只是,那画卷对于万劫而言,实在是关系重大。所以,很是妥善地收了起来。 就算是有焉若带路,他们寻起来亦是花了一番工夫。 而找到画卷之后,也不知万劫是不是防着焉若呢,竟在画卷之上加了禁制,焉若竟是打不开那画卷与外界相连的通道了。焉若当时的脸色便瞬间乍青乍白,难看至极起来。 云懋他们见画卷已近在咫尺,没有道理此时放弃。商量一番后,也顾不得会不会惊动万劫了,一边布下结界,一边试图解除禁制。 若是只有云珏他们几个,倒还不敢妄想。 想想,那可是魔尊万劫亲自下的禁制啊!他们哪里能够与之抗衡? 但有了凤拾遗,一切,却都成了可能。 毕竟,凤拾遗不只是半神凤族唯一的血脉,他体内,还流着上古天族血脉,继承了他父族强大的力量,这个小小的禁制,他还不看在眼里。 只是,即便如此,他还是试了好几回,这才解除了禁制。 这也就是方才顾轻涯他们在画中世界,之所以感觉到天地震动的原因。 在试第三回时,凤拾遗总算是成功了。而焉若倒是守信地打开通道,将他们放进了画卷之中。 为防万一,凤拾遗留了下来,看护画卷,并未跟着进去。 他倒也是投桃报李,果真放了焉若离开。 有人动他的禁制,万劫如何不知? 在第一次的时候,他已经发现了。 扬眸一惊间,正要抽身而去。脉苏与沉雨却像早有所备一般,一左一右缠了上来,让他不得脱身。 万劫一边与他们缠斗,一边惦记着画卷之处,感觉到禁制被解除,脸色便已彻底沉了下来。 望着将他缠住的脉苏与沉雨,一双眼里的杀气浓郁至极。看来,他们是早就算计好的。 万劫气得不行,偏偏,他一时间,还真是难以抽身。 “既然是顾公子的旧识,那便好办了。”画中,幻姬望着顾轻涯,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你也知道,我这画中不比其他地方,一旦进来,不管是谁,都得过了那欲、魇两重心魔幻境。公子是经过的人,应该知道,那欲境还好说,无论看破与否,都无性命之忧。可那魇境可是生死关呐!这些人既然是公子的旧识,我也没有要随意害人性命的意思,他们既是为公子而来,便请公子随我走一趟,去助他们攻克了这心魔幻境。对他们说清楚,我并没有强留二位在这里的意思,哪怕是现在,二位若是想走,也可以立马就走。若是二位还要多留些时候,那便请你那几位朋友先行离开,你觉得呢?顾公子?” 幻姬字字句句皆是好话,语气委婉,而且都是为他们着想,哪里能轻易让人拒绝。 谁知,顾轻涯却是略一踌躇之后,便是道,“闻歌正在入定替你参详那上古遗卷上的溯灵之术,我得为她护法,可是走不开的。” 幻姬赤眸轻闪,倒是没有不识相地说什么,既是为她参详那上古遗卷,她便该尽写绵薄之力,若是顾公子信得过她,便由她来为姑娘护法之类的话。要知道,信得过与信不过的,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罢了。 两人尽皆沉默,但顾轻涯的目光还是不自觉地往那水镜望了过去。 这么一看,却是不由皱紧了眉。 幻姬目下轻闪,赞道,“不愧是公子的朋友,这欲境居然都能轻易就攻克了。只是不知,这魇境是不是也能这么容易就攻破了。若是能攻克了,那还好说,我送他们出去便是,若是不能……那公子可也莫要怪我……” 幻姬语带保留,顾轻涯却是眉心深攒。 不为其他,便因幻姬口中那个已经攻破欲境的,不是别人,正是云懋。 而他,转眼,就已陷入了他的魇境之中。 云懋之魇,顾轻涯再清楚不过。他是否能攻克?顾轻涯不知,只心底的不安,已将心尖层层笼绕。他即便坐着半点儿未动,可垂在膝上的手,却已悄悄紧拽成了拳头。 幻姬赤眸忽闪,突然指着顾轻涯身侧惊呼道,“呀!闻歌姑娘这是要去往何处?” 顾轻涯惊得陡然将目光从水镜处抽离回来,一回头,却是惊见身边安然入定之人居然化为一道轻烟,陡然消失于眼前。 459 关则乱 顾轻涯的脸色一瞬间,面沉如水。 幻姬小心翼翼地瞄着他的脸色,犹豫道,“看来……闻歌姑娘倒是放心不下那几位旧识吧?”她话方落,便见得面前之人身形一展,竟已是运起轻功身法,快步而去。 “我有云雀,可为顾公子引路。”幻姬连忙扬声道,一边说着,一边反手捻起一个诀,果真有一只云雀从她赤红的宽袖之中飞出,朝着顾轻涯身后追去。 待得确定顾轻涯已经走远,幻姬几不可见地悄悄松了一口气。宽袖轻轻一挥,一缕轻烟从她袖中飘出,转瞬落于地面,幻化而出的,不是入定的闻歌,又是何人? 好险!幻姬抬起手抹去额角不自觉沁出的冷汗,再一次庆幸起他们身处这奇妙的画中世界。 除了她,不受这当中规则所缚之外,其余之人,尽皆失去了灵力。否则,以顾轻涯的修为,又哪里是她一个小小的障眼法就可以蒙蔽的? 何况,她这般行事,心中也实在是没有半分把握。她虽与顾轻涯接触不多,但就在这有限的几次接触中,她却发现,顾轻涯此人不只是继承了尊主强大的力量,而且,也继承了尊主睿智精明的心智,在他面前耍弄心眼儿,幻姬如何不心惊胆战? 她这回能占了上风,无非是因着此事关乎赫连闻歌,所以,顾轻涯关心则乱罢了。 一旦让他察觉到不对……幻姬光是想,都忍不住一个激灵。醒过神来时,望着即便经过了这么许多,却还是毫无所觉的闻歌,幻姬一双赤红的双目中神色有些复杂,“元神不在,只余躯壳。说是在帮我参详那遗卷之中的溯灵之术,也不知真假……这般模样……难不成竟是已大圆满了?” 这么猜测着,她望向闻歌的眼神,登时又惊又疑。 不过……当务之急,是得在顾轻涯反应过来,先走了才是。 幻姬这么一想,便也再顾不得其他,连忙如法炮制,如同方才那般,很快将闻歌的躯壳收进袖中,然后,化为一道红雾,便消失在了原地。 同时,指尖急射出一道赤光,却好似穿透了面前的无形屏障,通往了外界。 顾轻涯才走了不过两步,便已觉出不对劲,急急地刹住了脚步,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不顾一切就要转身往来回路去。 可就在回头的刹那间,他却是咬着牙,生生忍住了。 只眼里,却是满满的懊恼。对他自己的懊恼。 这么拙劣的计谋,他是怎么就这样连怀疑都没有的,就中计了呢? 可是,现在回去又能如何?只怕也是无济于事了。 换了他是幻姬,又怎么会傻到还留在原地,等着他发现不对劲,原路找回去呢? 她也好,闻歌也好,必然都不会在原地了。 顾轻涯抬起手,便照着自己的脸颊用力一掴,半点儿未曾留情,眨眼间,颊上便已多了一个鲜红的五指印。 他的双眼赤红,满布着杀气。若是幻姬此时就在他眼前的话,他一定毫不犹豫,立刻斩杀她。 可是现在,却不是时候。 顾轻涯将手紧紧握成拳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手轻颤着,这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可以肯定的是,闻歌暂时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不管他们究竟要做什么,只要他们危及闻歌,他发誓,无论是谁,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顾轻涯眼中寒光一片,似是一把出鞘的宝剑,锋利寒芒。 想到此处,他终于是冷静下来,抬头冷冷望了一眼在他头顶盘旋的云雀,大踏步朝前而去。 这卷画中,自成一个世界。 只要进到画中,无论是谁,都要先过心魔幻境,无一例外。 这是创造这个世界的第一任主人最初定下的规则。 这心魔幻境共分两重。一为欲,二为魇。 欲境是人心之所向,通常是人内心深处最为期盼,但在现实中,却难以得到圆满的想望。 有些,甚至是连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的想望,可以直切内心,瞧见连连自己也并不清楚的欲望。 顾轻涯脚下未停。方才从水镜之中已经看到云懋攻克了欲境,他本来就是个乐天知命的性子,他从来对名利都不看重。他所期盼的一切,无非是家人安康,世事太平,现在最多可能还加上一个曲未浓。这些,他总觉得能够轻易实现,并没有求而不得的遗憾,所以,一旦看破是幻境,他便能轻易攻克心魔。 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方才,从水镜之中,他自然是将一同闯进画中世界的人看了个遍。 除了云懋之外,居然还有昨日与闻歌一道追逐焉若的那两位仙婢,还有大师兄,曲师妹和方师姐。 那两位仙婢和曲未浓,顾轻涯倒都不怎么担心。 仙界之人大多无欲无求,这两位即便是入了欲境,想来也无大碍。 而曲未浓本质上其实是与云懋很是相似的人,简单、纯粹。 虽然,她幼时经历了那些种种,但时间久远,她连亲人的面孔也记不太清了,而那些伤痛,也渐渐被郇山之上的岁月一点点淡化、模糊了。她可能,记忆更深的,不是那些噩梦般的过去,而是这些年,师门中,师父的疼爱,师兄师姐们对她的关爱吧?就算偶尔忆及过去,可能想到更多的,也是从前美好的记忆,而不是死揪着噩梦不放。 是以,顾轻涯最为担心的,是云珏与方琴曳。 他们二人从前经历过的那些,在他们彼此心上,都是难以愈合的伤痕。而最要紧的是,现实中的求而不得,在那欲境之中,都会得到圆满。 若是云珏和方琴曳当真都被这求而不得的遗憾日日折磨着,那真的,难保会看不破,或者,不愿看破,情愿自欺欺人。 虽然,欲境心魔无法攻克,对性命无碍,但顾轻涯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大师兄被困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一辈子自欺欺人。 那只云雀果真是带路的,只需跟着它,顾轻涯一路行来,丝毫无需去在意周遭不断变化的景象,直到慢慢地,周遭的景象流动一点点缓慢下来,终至停滞,无论他迈几步,身处的环境都再无改变时,顾轻涯便知道,这是快到了。 身边的气流变化略有些不同,虽然他什么都看不见,可却与他之前在心魔幻境中感觉到的不差分毫。 460 那云雀果真不再往前飞,就在头顶盘旋不去。 顾轻涯从袖中掏出一支陶笛,凑至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此举,他并无十分的把握,但现在也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 一来,幻姬让他来救人,也不知出于几分真心,心魔幻境中的人,到底能不能听到这笛声,尚且两说。 二来,也不知大师兄和方师姐是不是如同他与闻歌那时一般,还是心意相通,坠入的,是同一个心魔幻境。 顾轻涯只能赌。 至于他现下吹奏的这首曲子,还是在这一切变化发生之前,闻歌告知他的。 灵歌。也算是溯术当中的一种术法。并无太多的用途,但可涤净人心中的种种不良心绪,助人心智清明。 顾轻涯记忆惊人,所以听闻歌吹奏过一回,便将音律记了下来。 现下勉力一试,不过也是仗着一种大胆的猜测罢了。 这画中世界很奇特,进来的人,除了幻姬,皆是灵力尽敛。可闻歌的溯术却能照常施展,而且,她早前施用溯灵之术,都没有受到半点儿的术法反噬,而且,她还那般快,便参悟透了那据说溯术中,最为高层的术法。 是以,顾轻涯猜想,这处空间,应该是与溯术相辅相成的。 溯术之所以失传,最大的原因便是因为,施用法术的条件极为严苛,一般的人无法施用,而施用者,会受到术法反噬,心脉受损。 如今,顾轻涯这具躯壳,属于镜海神族。可体内,却又暗藏着来自魔族的力量,他血脉逆行,如今,两种力量在他体内交缠,已勉强能够达到那严苛的施用溯术之人,血脉不在三道六界之中的条件。 而处于这处空间之中,他也不怕什么心脉被术法反噬,因而,才能斗胆一试。只盼着此举,能够将他们一举救出,那便不枉他冒险一遭。 不出所料,那一曲曲子吹奏到一半的时候,眠月、听风,还有曲未浓三人先后凭空而现,就出现在顾轻涯身边,显见已是闯过了两重幻境。 顾轻涯顾不上问她们,在幻境之中有否听到他的笛音,更无暇去细想她们安然攻克了心魔,是否与他的笛音有关。他只是继续吹奏着,盼望着下一刻,云珏也好,云懋也罢,都能够如同曲未浓她们一般,攻克心魔,凭空而现。 可是,一曲吹罢,又一曲。 无论是云懋也好,云珏也罢,还有方琴曳,都没有半点儿踪迹。 “云懋……还有方师姐他们怎么还不出来?”就是曲未浓也不安起来。 因为经过了那些,曲未浓隐约猜到他们会遇到什么,本来,她自己轻易地出来了,她以为旁人也该如此,可久久不见云懋他们出来,她心里自然不安。 顾轻涯亦是再冷静不了,蓦然将陶笛从唇边拿开,促声问道,“你们方才在里面,可能听到我的笛音?” 曲未浓愣了愣,虽然不知顾轻涯为何有此一问,但却连忙点头道,“自然是能听到的。” 看向眠月和听风,二人亦是点了点头。 顾轻涯却是忙道,“既然如此,阿懋在里面必然也能听到你的声音。快!与他说话!” 云珏和方琴曳尚陷在第一重的欲境之中,并无性命之忧,顾轻涯虽然担心,但还不至于心急如焚。 可云懋却不一样了,他陷在魇境之中,许久未曾出来,而云懋之魇,顾轻涯再清楚不过,几乎可以肯定他遇到了什么,以他的状态,若是一个不慎,那便当真要生死一线了。 虽然,云懋还得靠自己,但既然他们身处幻境,能听到外界的声音,那他们就可以以此相助。 可曲未浓却是有些愣神,“我说……我与他说什么?” 顾轻涯狠狠皱眉,“不拘什么,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总之,便是要想法子告诉他,他身处的那是幻境,那是他的心魔所结,唯有攻克,方能出关。” 他们时间不多了,有了他的笛音,云懋或许还可心智清明,此时没了他的笛音,云懋随时可能被心魔所迷。 可是,抬起眼,却见曲未浓还是怔在那儿,不知该做什么的模样,顾轻涯眉心几乎打成了死结,眼中闪过一缕怒色,恨铁不成钢道,“还在发什么愣呢?你想云懋死在这儿么?” 曲未浓陡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被顾轻涯的话吓得脸色白了两白,没有想到会这么严重。可看顾轻涯的脸色,曲未浓便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连忙清了清喉咙,扬声喊道,“云懋……你能听见我的声音吗?” 云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前一刹那,还在沧溟岛上,穿着一身喜服,正与曲未浓拜天地呢。 虽然有那么一瞬的恍惚,他有些不敢置信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抱得了美人归。 更是不明白坐于高堂的他爹娘笑得那般开心就是了,就是郇山的虚阳子那些个老头子居然也来参加了他与曲未浓的婚宴,一个个笑得那叫一个开心啊! 他大哥与方琴曳对视间,笑意满满。小五和闻歌之间的误会也解开了,相视一笑间,正是那种旁人也插不进去的亲呢。 这是他所设想过的,所有的美好。可是,他也只是恍惚了一瞬,便明白过来,那不是真的。 洞房花烛夜,倒是一个好大的诱惑,让他抵抗起来,有些割肉一般的疼。 但他好歹还是摔了那只杯子,没有和曲未浓喝成合卺酒。不过,他心里也没有多少遗憾就是了,合卺酒嘛,终有一日,他一定会与曲未浓喝的,而且,还是真真切切的现实中,而不是现在,在这虚幻的梦境里。 杯子落地摔了个粉碎的同时,他面前的洞房登时被割裂,那些刺眼炫目的红,眨眼间粉碎在眼前。 满眼的喜庆被一片阴沉的黑暗所替代。 他还未曾明白过来自己身处何地,然后,便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子居然瞬间缩小了一倍不只,从昂藏的七尺男儿,变成了一个小豆丁。 紧接着,他便知道,自己是跌进了噩梦之中。 一个,他永生永世,都不愿再想起来的噩梦。 沧溟岛的弟子虽不如郇山弟子,要求那么严苛,一定要清心寡欲,远离红尘。但毕竟沧溟云家也是修仙世家,对于训练自己的弟子,自然也有其一套做法。 461 有答案 特别是像云懋这样的弟子,资质上佳,又是家主之子,更是要重点培养。既然要重点培养,考验便必然严苛。 云懋七岁那年,接受了第一回试验。 被带往一座不知何原因,成了一片鬼域的小岛。 岛上全是无名的尸鬼。云懋起先并不害怕,他学过驱鬼,何况,他并非孤身一人,还有他的小叔叔,云萧然同父异母的幼弟同行。 起初,一切都很正常。只需合二人之力,将那岛上的尸鬼驱散干净,便算完成了任务。可是不知为何,那些尸鬼却像是失了控一般,见人就咬。 云懋亲眼见到自己的小叔叔被那些尸鬼撕咬,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东西,那个时候,他毕竟还小,自然就怕了。 没有人知道,在亲眼见到他小叔叔被那样撕咬至死之后的那几天,他一个人,在那小岛之上,是如何度过的。 只知道,在云萧然发现不对劲,带人上了那座小岛,找到云懋时,他整个人跟傻了似的。 那之后,他大病了一场,病好后,还是从前那副乐天知命,大大咧咧的样子,却是从此落下了一个怕鬼和晕血的毛病。 其实,那件事,实在是有些蹊跷。 沧溟岛虽然会试炼弟子,但不会让弟子去送死。所以,接受试炼的场所都是经过严格的评估的,任务是他们绝对能够胜任的。 是以,云萧然觉得岛上尸鬼突然失控很是奇怪,深入调查了一回。谁知道,这一查,还真查出了些名堂。 竟是那位小叔叔的阴谋,为的,便是能够借此挟持了云懋,好要挟云萧然。说白了,还是一些争权夺利的龌蹉事,却没有想到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弄巧成拙,反倒让自己成了那尸鬼的口中餐,不得善终。 只是,究竟真相如何,云懋却已是不在意了。 那段经历,已成了他的梦魇,他只愿,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再记起。 可是,谁能料到,今日,噩梦又再重演? 看着面前再度上演的那一幕,云懋只觉得双腿一软,便跌坐在了地上。 那群尸鬼的撕咬中,他小叔叔扭曲着脸容,朝他探出手来,“阿懋!阿懋救我!” 云懋看着他脸上被一只尸鬼撕咬下一团血肉,血淋淋的模样,看得他头晕,他苍白着脸色摇了摇头,蜷缩着身子往身后退去,对他小叔叔的求救,他只能,摇头,再摇头。 可那些尸鬼如何会放过他? 很快,他小叔叔便已经从挣扎,变成了抽搐。 那些尸鬼却并未满足,有些腾出手来,便扭头朝着云懋扑了过来。 云懋根本连挪动的力气都没有,眨眼就要被扑倒,重蹈他小叔叔的覆辙。 电光火石间,一道清冷但却隐隐透着急切的嗓音破开这重重的阴云到达了他的脑海。 “云懋……云懋,你能听见我说的话吗?” 这是谁?是谁?是……曲师妹? 云懋恍然间想了起来,可是……他现在不是才七岁吗?哪里来的曲师妹? 云懋有一瞬的愣怔,而就在那愣怔的当下,他抬起眼来,却是惊得瞳孔骤然一缩。 却是那些狰狞着面孔朝他扑过来的尸鬼竟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停顿在了半空中。 这……是怎么一回事? 云懋只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荒诞不经。 即便是博学如他,这个时候,都觉得被惊得脑袋成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了。 “云懋,你在听吗?”那个声音,却又从他的头顶传来,似是隔着重重浓雾,显得有些悠远,但好歹能够听清。 但这么一来,云懋确定自己不是幻听。 那确实,是曲未浓的声音。 “云懋,你听着,不管你看到了什么,正在经历什么,你一定要清楚,这些都不是真的。顾师兄说了,此乃心魔,唯有攻克,方能出关。” 心魔?云懋愣了一愣,然后,敛下眸子,若有所思。 同时,一阵清越的笛音破空而来。云懋只觉得耳目一清,他不由轻轻闭了眼。 处于心魔幻境之外的顾轻涯却有些不满了,眸中厉光闪现,横了曲未浓一眼。 曲未浓被横得有些手足无措,但却又觉得有些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不都照他说的做了吗? 眠月有些看不过去了,上前道,“这位姑娘!这心魔幻境视人而定。我们倒是安然无恙出来了,对那位云少侠而言,却未必如此。说不定是凶险非常,你好歹给他说两句他想听的话,鼓舞他的斗志才是。” 曲未浓听得一愣,继而有些不自在,原来竟是为了这个么?是嫌她的话,太过干瘪,不能鼓舞云懋的斗志? 只是……他想听的话?他想听的什么话?曲未浓思索起来,然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一张脸瞬间涨红,那红,一直窜到了耳根处。 她有些不自在地瞄了瞄眠月,又看了看顾轻涯,但他们都是没有关注她。 这让曲未浓稍稍松了一口气,只是,却一直纠结着,半晌没有开口。 直到眠月看不过去了,扯了她一下,“快别犹豫了,人命关天呐!”而后,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蓦地道,“哦!我们不听!”说着,已是抬起手捂住了耳朵,还顺道扯了扯听风。 听风有些后知后觉,不过倒也是“哦”了一声,也连忙照做了。 曲未浓看她们这样,反倒她好像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一般,登时又羞又气,但听了眠月那句人命关天的话,到底不敢这个时候撂挑子不干。略略沉吟了片刻,便是捂着一张能够烫熟鸡蛋的脸,道,“云懋!你早前不是问我的问题,我仔细考虑过了,已是有了答案。你若是想听那个答案的话,便好好地活着出来,听我亲口告诉你。” 幻境之内,云懋得了曲未浓提醒的那句话,知道了这是心魔所致,要攻克,他只能靠自己,战胜恐惧。 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然后,再听了顾轻涯的笛音,他的心境一点点沉静下来,再睁眼时,他袖手一挥,一股力量从他袖中射出,眨眼便将面前的两只尸鬼击成了齑粉,四散而去。 是啊!既然是幻境,都是假的,有何惧? 一边想着,他一边再度挥出一掌,又将两只尸鬼斩于掌下。 462 犹豫了 不! 云懋想,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害怕的。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从前那个怯弱的孩子了。彼时,还那般幼小的他都能从尸鬼的群伺中存活下来,何况是现在? 他已经长大了,有了更强大的力量。他不只可以保护自己,还可以守护他所看重、在乎的人。 云懋的目光一点点坚毅,望着前仆后继朝着他扑过来的尸鬼们,却再无了畏惧,他用力再一挥掌,惊喜地看着那些尸鬼在他面前纷纷龟裂、粉碎,化为齑粉四散开来,而他的手掌却瞬间变大,不再是那样的稚嫩弱小,而变成了修长有力,变成了他如今,本来该是的模样。 他不由惊喜地勾起嘴角,然后,发现面前的景象忽变,再瞧见顾轻涯与曲未浓之前,他便已先听到了曲未浓的声音。 她说,他早前问她的问题,她已经有答案了,还说,要让他好好活着,平安出来,听她亲口告诉他。 云懋当下更是惊喜,一个箭步便是冲上前,不由分说便是抓了曲未浓的手道,“你的答案是什么?现在便说与我听。” 顾轻涯也好,曲未浓也罢,见云懋突然凭空而现,便知他已闯过了心魔幻境,当下心中皆是欢喜。 只是,曲未浓心中的欢喜却很快被他的举动所打碎。 她又羞又气,只觉得被他抓在手里的手似是被放在了烈火上烹烤,烫得厉害,她抬起脚便是朝着云懋脚背用力一跺,趁着云懋吃痛松手时,她往后一退道,“没什么答案,你听错了。”然后,便是狠狠瞪了云懋一眼,转身便走了。 “哎!曲师妹!你别走啊,等等我!”云懋抱着脚跳了两下,见曲未浓扭头便走,他急了,连忙追了上去。 顾轻涯在他身后看得感叹,这阿懋,从头至尾,没看他一眼不说,居然也没有问起大师兄,还真是重色轻友啊! 末了,他垂下眸子,掩去眸中暗色,“你们是为了闻歌来的吧?”却是转头望向了眠月与听风。 云珏和方琴曳还没有出来,但在欲境之中,他们应是没有性命之忧。何况,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或许,对于他们而言,现实中的求而不得,太苦了。沉溺于幻境之中,哪怕只是虚幻的幸福,也是一件无法自拔的幸事吧!既是如此,索性让他们多幸福些时日,那又如何呢? 而他,现在该去面对他的现实了。 他的选择,不是虚幻,而是现实,不管有多么的残酷。 那是一座被漫天遍野的雪玲珑包裹起来的宅院,屋内种了几株高大的荼靡,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的笼罩在宅子上空。如今好似正是花期,那荼靡开得正好,远远望去,一整片的粉白祥云。 置身其中,微风轻徐,粉白如雪的花瓣翩跹飞舞,满鼻清香。 这里……果真与脉苏曾告诉过她的模样一般无二。 闻歌见到这处宅院的一瞬间,便是恍惚想到,与她猜测的几乎没有出入,这里……或是存在这里的人,果真就是寒朔心里的求而不得。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他的遗憾与执念。 也是在瞧见这所宅子的刹那间,闻歌便确信了,她没有找错,这里……便是寒朔的欲境所在。 即便心里早有准备,可是,在瞧见寒朔的那一个刹那,闻歌还是觉得惊喜莫名,眨眼间,却又成了酸楚。眼眶,瞬间便是湿了。 荼靡花树下,系着一架秋千,有穿着浅蓝衣裙的少女在秋千上快乐地荡高,银铃似的笑声流淌了一院,被荼靡花树笼在这院子中,真似仙境一般。 寒朔就含笑坐在屋檐下,一张长几,一把圈椅,桌上半盏茶,他手里的水墨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在胸口,笑望着荡秋千的少女,眼中的温柔几乎能将人溺毙其中。 一道身穿烟色衣裙的身影端着托盘从廊上走至,她一出现,寒朔的目光便自然而然地寻她而去,一直热切而专注地看着她,直到她翩翩走至他身边跪坐下来,嗔怒似的瞪了他一眼,他才干笑了两声,却是一把将她的手握在手心,望定她,有些傻,但却温暖、幸福的笑。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寒朔。 寒朔也会这般疼爱、温柔地看着她,可是,即便她将他逗得开心的时候,他的眼睛也好像是蒙上了一层薄雾,即便是快乐,也不那么纯粹,好似总透着一股淡淡的哀伤。而不是如同现在一般,那双眼睛真似淬了光的黑曜石,亮如星子。 闻歌知道,她与寒朔虽然血脉相连,寒朔疼她,惜她,可她,永远替代不了她娘的位置,自然,也替代不了她娘的娘的位置。 来之前,闻歌是没有半点儿犹豫的。不管困住寒朔的,是什么样的执念,那都是假的。堂堂三界战神,怎么能沉溺在虚幻之中?何况……还不知道万劫会打什么主意呢!若是会危及寒朔的性命呢? 她如何会放任不管,自然无论如何都要将寒朔带出这画中世界。 可是……这一刻,望着寒朔脸上的笑容,闪亮的双眸,闻歌却头一次犹豫了,前所未有的犹豫。 就算是虚幻的幸福,那也是幸福啊! 她真的可以这样毫无顾忌地打碎寒朔这求而不得的幸福吗? 闻歌看着寒朔,眼里的泪,便是滚落了下来。 只是奇怪。她抬手,揩去眼角的泪珠,她如今,不过一缕神识,居然还能哭的吗? “什么人?”却没想到,沉浸在这样幸福之中的寒朔,抹去了眼底的冷漠,却没有抹去骨子里的敏锐。 蓦然厉喝一声,一双眸子便已如利箭一般朝着闻歌这处射了过来。 闻歌一愣,一时间,还在茫然,她如今,不过一缕神识,寒朔身处这画中世界,灵力尽失,如何能够看到她? 可是,寒朔确实看到了。 与她四目相对的顷刻间,他的神色明显一震,语调很是惊疑地道,“闻歌?” 闻歌一愣,他居然……认得她? 不!他当然应该认得她。就如她与顾轻涯坠入欲境时,也认得那条巷子里的每个人,记得发生的每一件事一样。 这么说……寒朔也知道,这里本就是幻境? 闻歌心中登时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眼前一暗,她抬眼间,便撞进了寒朔沉寂的黑眸。 463 太累了 寒朔不知何时已经从那屋檐下站起,三两步走到了她跟前。 闻歌在女子里算是高挑的了,但在寒朔面前,还是矮了大半个头。 寒朔的辈分在那儿管着,即便是他拥有不老的容颜,但他鬓角却还是因那些伤痛而染上了霜华,显了两分老态。 而闻歌,在寒朔面前,是从幼小一点点长大的,如今,哪怕是身高上差距已经很小,但站在寒朔面前,她心理上便已处于劣势,觉得是被他居高临下地望着,何况,那双眼已失去了方才的温暖与欣悦望着她,带着锐利的探究与审视,让闻歌不由自主地,就是连忙垂下了头去。 寒朔望着她的头顶,眼中各种情绪飞转、纠结,片刻后,才归于沉寂,淡淡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而后,仔细看过之后,眸中泛起惊色,怕是已看出她不过是一缕神识了,“你……” 闻歌眼里登时冒出泪花来,“我自然是来寻你的。” 既然,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闻歌便也不想打什么马虎眼了。 “你失踪了整整四载,音讯全无。这四年来,我一直在四处寻找你的踪迹,却没有想到,你竟是心甘情愿,被困在了这幻境之中。” 扭头往他身后看了过去,见到了少女时候的母亲,闻歌即便明知那是假的,心里还是不由软着发涩,她尚且如此,也难怪寒朔心甘情愿沉溺其中了。 寒朔顺着她的目光往身后看去,娇妻爱女,这一幕,是在现实中,从未有过的温馨与幸福,即便被撕碎了,他的眼中,还是残留温软。 “你说的不错,我又何尝不知都是假的,可是……闻歌,这些年,喝醉了的时候,我不只一次地想过,若是当初,神魔两界没有大战,若是我没有接了天帝诏令返回三十三重天,而是隐姓埋名,与寸心就待在这相思湖畔,那你娘……回澜便会在这里出生,被我们捧在手心,如珠如宝地养大,而不是刚刚出世,便经历那般的磨难,一生命途多舛,到最后,还要背负上神魔之血的宿命,拿自己,去为这个天地献祭……” 说到后来,寒朔的嗓音已经沙哑,眼里隐隐含了泪,而闻歌,却已经听得泪流满面。 “我这一生……自认无愧于天地,可对寸心和回澜……我亏欠太多了。荆棘海的千年囚禁,我没法相救,只想着,再忍忍,再忍忍就好,我们终有相见之日。却不想,再相见,却成了永诀。她魂飞魄散那一日,我真盼着,自己也能随她一道去了。可偏偏,她却不允,让我好好活着,真是可笑……没了她,我如何还能好好活着?” 寒朔嗤笑一声,双目赤红。 这是头一回,寒朔在闻歌面前,袒露了他心里的痛苦与遗憾,这些,从前,对于闻歌而言,都是猜测,这一刻,真正直面,闻歌才知,她还是想得太简单。 只怪寒朔太习惯于隐忍,即便醉到不省人事,他的痛苦,也只是轻描淡写。 “然后……我想着。活着,便活着吧!我该活着!我还有女儿!我得活着,向她赔罪!可是老天爷是怎么对我的?”寒朔嘶吼起来,脸色有一瞬的扭曲。 “镇元之气流逝,三界浩劫,焚渊为了他的一己私心要倾覆三界,那又怎么了?那与我的女儿有何相干?可……她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身兼神魔之血的人,为了这三界苍生,为了这天下太平,我呀……”寒朔抬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又一下,重得砰砰作响,“我呀!只能舍了自己的女儿,眼睁睁看着她用自己的血恢复了大地之气。即便我最后救了她,保住了她最后一丝精血那又如何?不也只是多与了她十来年的性命么?还是苟延残喘,气若游丝的十几年。我这样的父亲……算什么?” 最后那一句,音量放得极轻,好似低语一般。 闻歌却已是听得泣不成声,寒朔哭不出来没关系,她代他哭。可是,哭了又如何,寒朔心里的绝望,丧妻失女之痛,便是穷尽一生,也再难抚平了吧? “闻歌……你知道吗?你娘……回澜去了的这几年,我夜夜都要喝得烂醉才能入睡。可你不让我喝酒,说什么堂堂三界战神,若是握着朝天戟的手都在发抖,还怎样让人闻风丧胆?可是闻歌……你又哪里知道,我只有喝醉了,才能在梦中看到寸心和回澜啊……说到底,她们心里都怪我,不肯来这梦中见我,我很怕……怕哪怕是我死了……亦是生死不复相见……” 闻歌想说,寒朔你糊涂了,我们都不是凡人,死了便是死了,入不了轮回,没有什么来世可期。寸心也好,娘亲也罢,死了,便是彻底消散于这天地之间了。哪怕是她们真还有灵,她们不入你的梦,也绝不是因为怪你,而是想让你放下,不再时时刻刻惦记着她们,放过你自己,好好生活…… 可是,望着寒朔,闻歌这些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些事,这些话,寒朔又如何不清楚,他只是自己……不愿放过自己罢了。 “我很累了……闻歌。即便明知道这里是假的,即便是骗自己,能在这儿,看见寸心,还有你娘……我都觉得很开心……”寒朔的语调低沉下去,似是带着隐隐的哀求。 闻歌听得心头一恸,片刻后,她却是抬起手来,胡乱抹去了脸上的泪,点点头道,“我知道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心里,还是有些发涩,但她却是抬起头来,努力朝着寒朔微笑道,“其实,一直找你,我只是害怕你有什么不测罢了,如今看你好好的,还过着你自己想要的生活,我便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虽然,还是有些失望。娘亲还活着时,对她说过,寒朔背负了那么多,隐忍了那么多,心里有多苦,有多痛,他们都不知道,可是,他却还是那样勇往直前,义无反顾,那是因为,他心里有所承担,他是真正将三界苍生放在自己之前的,他是这世间,真正受人敬仰的大英雄。 都说,英雄,都是在巨大的痛苦中,超脱出来的。 即便,因为成就这个英雄,世间,欠了她一个好父亲,她虽遗憾,却从未怨怼过。 464 元神归 可是这个英雄,毕竟也是凡人。闻歌想,寒朔太苦了,自己不该失望的。何况……这世间,又还有谁,比自己更该在乎寒朔的幸福呢。 既然他觉得这样幸福,那就这样吧! 想着,闻歌又是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到这一刻,竟是再说不出口了。 “既然……这样。那我走了。”神识离体太久,终归是不好,何况……她这么久没回去,守着她的那人,该着急了吧? 闻歌这么想着,归心似箭。 带着两分逃避的心情,急急地,就要转身离开。 “你如何进来的?又哪里能够轻易离开?”寒朔却是在她身后急急追问道。 闻歌刹住脚步,沉默了片刻,才回过头来,脸上带着一丝笑,粉饰太平,“进来,自然非我愿,但既然进来了,我便想着,也算是天赐良机,怎么都要寻着你再说。神识离体,不过是手段。如今既然见了你平安无恙,倒也无需如此了,回去之后,我便会想法子离开。你既然已经决定留下,我的事,便莫要再操心了。我已经长大了,自会自己照顾自己。” 寒朔张了张嘴,知道她是好心,可是……不见到也就罢了,见着了,血脉相连,又哪里是说不操心,便能不操心的呢? “你先告诉我,这神识离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闻歌半垂下眼,眸中幽光暗闪,她原本是不打算告诉寒朔的,但她了解他,若是不告诉他,只怕他是不会安生的。 略一沉吟,闻歌轻描淡写道,“没有什么。不过是万劫手下,那个掌管此处的幻姬给了我一卷竹简,说是什么上古遗卷,让我帮着参详。机缘巧合,我发觉那乃是溯术当中已然失传的溯灵之术,有赖它,我才能寻着你。” “溯灵之术?”寒朔却已是惊得敛起了眉心。 “嗯。”闻歌点了点头,大抵猜到他的心思,忙道,“没有关系的。我知道,幻姬和万劫不过是打着利用我的心思,这溯灵之术,一旦修成,他们必然有所企图。可当时的情况,我也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这溯灵之术,能助我寻到你,便已然是大善。至于往后,我会不会为万劫所用,却是我自己说了算的。” 她再轻描淡写,寒朔却是听得心头一揪。万劫此人,又哪里是能轻易糊弄的。闻歌的意思是,他们能利用她,她也能反过来利用,可是,这溯灵之术,天底下,或许只有闻歌一人能修习,这便也是万劫不得不挑中她的原因。 可这样一来,怀璧其罪。万劫便是必然不会放过她的,闻歌不会不知,但她还是这样做了,义无反顾,饮鸩止渴。说到底,都是为了他呀! 刹那间,寒朔心中,翻江倒海。 闻歌见得他张了张口,却是半点儿声音未曾听到,下一刻,便见得他惊恐地睁大眼望着她,撕心裂肺地在喊着什么,看那嘴型,喊的,好似是她的名字,但她却是半点儿也听不到了。 她的神识被什么莫名的力量拉扯着,不受她的控制往某个方向扯去,下一瞬,寒朔,连带着那些荼靡花树,那间雅致的宅子都在她面前如同漩涡一般扭曲起来,她眼前一黑,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她刹那间,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元神归位的刹那,她愣了两愣,一抬眼间,便撞见了万劫兴奋到有些扭曲的笑容,她不自觉皱起眉心,下意识往身侧一看。她还是盘腿坐在地上,可身边却只有万劫与幻姬,而顾轻涯却不见了踪影,闻歌的心,不由地一沉。 万劫却是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本尊原本想着,你就算天资聪颖,又有这画中世界相辅相成,要参透那溯灵之术只怕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却是没有想到……幻姬向本尊禀报时,本尊还将信将疑,抽身而退来一探究竟……好在没有让本尊失望。幻姬!今日这桩事,你做得很好,本尊定然是重重有赏。” 说的却是他方才在外界与脉苏、沉雨缠斗时,收到幻姬以云雀传递的消息,说是闻歌已然参透了溯灵之术。他震惊之余,却连忙使了个金蝉脱壳之计,从缠斗中抽身离开,便是来了这画中世界。 见闻歌元神出窍不说,居然还轻而易举寻到了寒朔,他便兴奋难耐,连忙将闻歌的元神给拉了回来。夸奖幻姬,那是必然的,知道什么于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看得懂形势的聪明人,他自然该夸。 幻姬却很是谦逊地屈膝道,“多谢尊主。” 回过头,见闻歌一双黑金色的眼瞳闪着亮光瞪着他,万劫却是半点儿不恼,反而笑眯眯地道,“你方才可是在寻那个不孝子?你放心,本尊这就让他来见你,有些事情,总要让他听明白了,才好办的。” 说着,已是朝身边的幻姬使了个眼色。 幻姬垂下眼,会意地轻轻点头,然后,眨眼间便是化为一道赤烟,消失在了眼前。 闻歌心里却蓦然不安,万劫……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只是,万劫却再不开口,只是用一双热切的眸子,一瞬不瞬的注视着她,好像她是什么稀世珍宝的样子。一直笑眯眯的,看来,他的心情果真是很好。 是因为……她已经参透了溯灵之术?闻歌垂敛下眸子,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一道红光闪现,却是幻姬携了顾轻涯,凭空而现。 “闻歌!”顾轻涯一见闻歌,立刻惊声喊道,然后,想也没想,便朝着闻歌迈步过来,却不想,幻姬却是一个跨步,挡在了他的面前。 若是从前,顾轻涯自然不惧一个幻姬,可身处这画中世界,幻姬是唯一不受规则所缚,尚存灵力之人,自己在她面前,不过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脆弱。 尽管不甘心,但顾轻涯还是不得不停下了脚步,转头望向幻姬,眼中有熊熊燃烧的怒火,咬牙道,“幻姬的调虎离山之计使得炉火纯青啊!” “多谢少主谬赞。”幻姬垂下眼,还是一脸的谦逊,却是不再唤什么顾公子,而是以属下自居,唤起了少主,顾轻涯想起她早前在自己面前装出的那一副极欲摆脱万劫控制的模样,便犹如吞了一只苍蝇那般恶心。 这般拙劣的演技,自己是如何就上了当的? 465 一语破 其实,他知道,是因为关心则乱。 他清楚,万劫、幻姬他们也清楚。 知子莫若父。万劫就是因为太过了解他,这才一早便针对他,针对闻歌设下这个局,不管多么愤怒都好,棋差一招,从下棋的手成了旁人棋盘上的棋子,他已然输了。 要论谋算人心,只怕,他永远也没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因为,他不若万劫心狠。 他眼中的愤怒,万劫并非看不懂,只是却是选择了视而不见。隔着幻姬,与他对视道,“换了具皮囊,你这脑子可没换,现下的情形,你应该看得明白。” “你想怎么样?”顾轻涯咬着牙,已是冷静了下来。 万劫勾起唇笑,“本尊想怎么样,你自己猜猜呢,若是猜准了,便说明你还没有蠢到底。” 顾轻涯没有被惹怒,沉敛着一双眸子,死死瞪着他。 万劫心情好,并未觉得被他冒犯了,反而觉得这样狼崽子般的目光,才该是他万劫的儿子。 “你让幻姬请闻歌帮着参详什么溯灵之术,究竟是想干什么?”顾轻涯沉声问道。 万劫却是笑道,“不是说了,别问本尊吗?你问了,本尊也不会告诉你。你还是自个儿好生猜猜,好生想想吧!赫连闻歌,本尊便先带走了,待得你想通了,带着本尊要的东西,你知道,到哪里来见本尊。” 顾轻涯扬眸一惊,却刚好见到幻姬抬手一挥,带着万劫和闻歌瞬时便消失在了眼前。 惊鸿一瞥间,他与闻歌目光匆匆相触,眨眼,便是失了人的芳踪,顾轻涯一瞬间,心扭绞成一团,酸疼得厉害。 “小五在这儿呢!”身后,响起云懋的欢叫声,脚步声近,却是云懋他们几人寻了过来。 顾轻涯没有回头,就那样如同木头一般杵着。 云懋皱了皱眉,绕到他跟前,抬眼一看,却被他的面色惊得一愣道,“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这般难看?”然后,想起了什么,四处一看,心下随之一沉,若有所动道,“闻歌呢?” 方才,那幻姬寻来时,不是说带小五来找闻歌么?现在,怎么就只有小五一人在这儿?闻歌呢?还有那个幻姬,为何也不见了踪影? 云懋心下其实是略有些猜测的,脸色也随之沉凝了下来。 顾轻涯面沉如水,一双眸子定定望着方才幻姬他们离开的方向,恨不得将那目光幻化为箭,将眼前所见,刺个粉碎。 听得云懋那一问,他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头,冷冷应道,“被他们带走了。” 他们?谁?云懋想问,可是抬眼见顾轻涯脸色,却是再问不出来,只心里,更是不安罢了。 “谁将她带走了?万劫?”可是,他不问,却不代表别人也不问。 这一声,便是响在他们身后。只是,声音,却不是云懋熟悉的。 云懋回过头去,便见得身后立着一道人影,一身黑袍银绣,长身玉立于眼前,一头发丝略有些凌乱,衣袖处有被利爪划破的痕迹,显然是经过些周折才来到此处的人,一时怔愣。 而顾轻涯抬眼望着面前之人,看着那张沉凝的脸容,在那双沉冷的眸子盯视下垂下眼来,上前一步,躬身一揖,道,“破日神君。” 破日神君?云懋惊得瞠大了一双眼。这便是三界战神,破日神君了?闻歌她外公? 那边,眠月和听风两个也是快步上前,屈膝行礼,语调里却是透着显而易见的欢快,“君上。” 寒朔此时却是顾不上他们,一双眼死死盯着顾轻涯道,“本君在问你话,闻歌……被谁带走了?带去了何处?” 寒朔的模样,略有些狼狈。顾轻涯估摸着他应该是才闯出了两重心魔幻境,只是,即便如此,他的问话,还是让顾轻涯心头一颤。 只是,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们都是闯出心魔幻境的人,按照画中世界的规则,随时可以离开。 只是,出了画中世界,顾轻涯却是小心地将那卷画收了起来,然后,递给云懋,交代他收好。毕竟……云珏和方琴曳还身处其中。 云懋点了点头,知晓其中的利害,将那画轴小心地收妥在自己的乾坤百宝袋中。 顾轻涯回过头来,便又撞上了寒朔一双沉冷但却锐利的眸子,现在,由不得他退缩了,他走上前,又是深深一揖道,“神君。” “找个地方,我们好好谈谈吧!”寒朔说罢,便是一扭身,迈开了步子,经过凤拾遗时,沉声吩咐道,“你也来。” 因为魔尊万劫的骤然抽身,魔族群魔无首,很快,便是如同一盘散沙,兵败如山倒。 加上寒朔被平安救出,神族这边更是气势高涨,很快,便是分出了胜负。 将残局留给脉苏他们收拾,寒朔脚步不停,径自引着顾轻涯和凤拾遗二人直直进了帅帐之中。 “你们谁能告诉本君,万劫将闻歌掳走,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她掳去了何处?”一走进帅帐,寒朔便是冷声问道,一边说着,一边已是大步流星走到了主位之上,一掀袍子,金刀大马地坐下,一双眼,便是锐利如刀,朝着两人射了过来。 凤拾遗到此时方知闻歌居然被万劫掳走了,当下是又急又气,扭头便是朝着顾轻涯质问道,“怎么回事?” 顾轻涯幽幽苦笑,不知该如何作答。 而寒朔锐利的目光便已朝他逼视而来,“是了,倒是本君糊涂了。魔尊打的什么主意,凤家小子未必清楚,魔尊却不会瞒着你才是,本君说得可对?魔族少主?或者……本君可以唤你一声,焰迟?” 对于寒朔一口便道破了他的真实身份,顾轻涯半点儿不觉诧异。从以前到现在,寒朔从未见过他,或许就是因为跳脱了表面皮相的限制,反而能让他一眼看出本质。 只是,这样一来,倒是更让顾轻涯对他多了两分认识,破日神君,三界战神,果真名不虚传。他倒也值得他父亲这般忌惮,专门设了一个局,将他困了起来。 只是,他父亲没有想到吧?他本以为既困住了破日神君,为他日后一统三界扫除了一个大障碍,并且一箭双雕,利用破日神君,设局让闻歌参破了那溯灵之术,却也没有想到,因此,反倒让已经执意隐退的破日神君又燃起了与他一战的斗志。 466 意外客 为了自己想要守护的人而战,顾轻涯想,至少就这一点上,他与破日神君目标一致,那就万事好商量。 这么一想,顾轻涯连忙躬身长揖道,“焰迟早已是一个死人,如今,在神君面前的,乃是小小的沧溟弟子,顾轻涯。” “顾轻涯?”寒朔沉吟,片刻后,却是一挥手道,“名字只是称呼罢了,你骨子里,传承着魔尊的力量,便是魔族的少主。至于你愿不愿意做,本君不怎么关心,本君只想知道,我家闻歌,如今身处何处,这个问题,想必你能给本尊答案吧?” 顾轻涯轻敛眉心,略一思虑后,却是幽幽苦笑道,“恐怕要让神君失望了。这事……我委实不知。” 寒朔和凤拾遗听罢,皆是眉心紧攒。 顾轻涯这才又忙道,“他掳走闻歌所为何事,又将闻歌掳去了何处,我真是一无所知。不过……他让我猜,猜到了,便知要带着他要的东西,去何处寻他了。” 他要的东西?寒朔与凤拾遗对望一眼,在各自的眼底都看见了疑虑。 顾轻涯恍若不见,仍是低声道,“不怕神君笑话。从方才到现在,我这脑子里是一刻不停地想着,却是半点儿头绪也没有,还正想着,要请神君与凤兄一道帮着参详参详。”说着,已是分别朝着寒朔和凤拾遗深深一揖,态度恭谦。 看来,这人为了闻歌,是真将姿态放得极低了。 寒朔暗地里满意地点了点头,凤拾遗望着他,神色却有些复杂。 “万劫不杀闻歌,便是因为闻歌身上还有他可利用之处。若是之前,本君可能还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是,适才遇见闻歌之时,听她说起,她帮万劫座下幻姬参详那溯灵之术,如今,已是参透了。本君估摸着,怕是就于此有关了吧……” 寒朔沉吟着道。万劫不喜欢闻歌,这是他们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否则,二十年前也不会特意使出那样的手段来离间他们了。虽然,他想要闻歌的心脏,来以禁术修复他的身体也是一个原因,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怕就是他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因着闻歌,英雄气短,失了斗志和野心了。 顾轻涯也是猜到与溯灵之术有关,但是他想不通,想不通他父亲到底要干什么。他点了点头,眉宇间仍是深深疑虑,“可是,这溯灵之术到底有什么用?” “溯灵之术,应该是溯术中的上乘术法。本君不知你们是否知道,闻歌会一种溯梦之术?”寒朔问,见凤拾遗皱着眉,一脸狐疑的模样,而顾轻涯却是点了点头,他不由敛下眸色,遮掩了眸底的情绪,续又道,“本君估摸着,这溯灵之术与溯梦之术,怕也类似。虽是与溯术一般,可以感知,但只怕还有其他的妙用。溯梦是回溯人的过往,这溯灵……所谓的‘灵’到底是为何物?” “早先……闻歌便用这溯灵之术,寻到了我所在。而且,看来,她也成功寻到了神君。”顾轻涯敛眉道。 寒朔点了点头,眸底隐现一缕忧虑,他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只是,他并不希望自己这猜测为真,“本君猜测,这溯灵是不是能感知灵体之类的……”万物皆有灵。而且,各自的灵体,皆是独一无二,若是真有这溯灵之术,能感知灵体所在,那即便你遁于三界红尘,也无所遁形。 顾轻涯的脸色登时便有些难看起来,沉吟道,“或许……有个人知道,他究竟想要干什么。”顾轻涯这个时候,光是想到闻歌在那人手里,他便已是心乱如麻了,他现在可不耐烦再去猜什么,既然不愿猜,便索性去问吧! 顾轻涯眼里,精光一片。 只是,他还不及有所动作,帐外,便突然响起眠月恭敬的禀报声,“君上,有人求见。” 眠月的音调有些奇怪,似是带着两分压抑的不满,却又不得不装出恭敬的样子,倒是让帐内的人都对谁人求见多了两分兴趣。 寒朔略一沉吟,才是应道,“请他进来吧!” 顾轻涯早前对来人的身份有千百种猜测,却没想到,见到来人时,他还是惊得一抬眉眼,“焉若?” 凤拾遗更是挑眉道,“不是已经遵守承诺放了你么?你现下再来,是自投罗网?” 焉若却是低垂着眉眼,并未理两人,而是径自走到寒朔身边,朝着他躬身行礼道,“魔尊座下焉若见过破日神君。” 寒朔虽对魔族之人向来没有好感,但也知道,现今两族交战,不斩来使之说,所以,神色还算得平淡地抬手道,“姑娘请起。” 焉若从善如流站起。 寒朔便是直切主题道,“不知姑娘所为何来?” 焉若的脸色略有些发白,一双丹凤眼抬起,目光幽静,望着寒朔,那幽洞洞的眼,看得寒朔有些不舒服,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我来……是有事想向神君禀告。” 寒朔觉得有些好笑,“万劫的人来向本君禀告事情?什么事?难不成……是来告密投诚的?”寒朔的语调里带着笑,可半垂的眼里,却含着两丝厉光。 “神君用不着言语相激。焉若是不会背叛尊主的,来这里,自然也不是告什么密,不过是觉得有件事,应该告知神君知道。”焉若虽然半垂着头,但那形容与语气,却是不卑不亢得很。 寒朔不由眯起了眼。 顾轻涯连忙上前道,“神君不妨听听她想说什么。”这话刚落,寒朔利箭般的眸光便朝着他射了过来,顾轻涯自觉这话有些求情的嫌疑,幽幽苦笑道,“方才……在下所说的,能问的人,便是焉若。” 即便是如今想来,那一日,焉若特意使计将闻歌引去后院,想要杀她的举动有些奇怪。毕竟,万劫如今是不想杀闻歌的。既然不是万劫下的令,那便是焉若的自作主张。可是,万劫最不能忍受的,便是手下人的自作主张。焉若自来,最是在意万劫对她的看法,又怎么可能赌上失去万劫信任的后果,只为了杀一个闻歌? 必然是因为,闻歌的存在,比她可能失去万劫的信任,还让她无法忍受,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她这才宁愿铤而走险,违背万劫之命,想置闻歌于死地。 467 我很忙 顾轻涯想知道的是,究竟是什么样的事,居然让焉若甘愿走出这一步。 这原因,便也就是万劫想要利用闻歌做的事。 听了这么一句,寒朔皱了皱眉,质询一般望向了顾轻涯。 后者苦笑着点了点头。 凤拾遗瞄了焉若一眼,有些怀疑,这个女人,那天可是要杀闻歌的。若不是他与顾轻涯及时赶到,她可不是只将闻歌收进画中那般简单。此时,他们要问闻歌的下落,她就算知道,又岂会告诉他们? 焉若却是目光轻闪道,“确实,若是神君不听完我的话,只怕会后悔。” “哦?”寒朔似笑非笑挑起一道眉,不知何时现于掌中的水墨折扇被展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打在胸前,“若是不说,只怕你会先后悔吧?” 凤拾遗将手握成拳头,放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掩饰了控制不住的笑痕。几年不见,寒朔说话,越发没了顾忌,但与闻歌越来越相似了。 焉若悄悄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顾轻涯,本来还希冀着他能为自己解围,却见顾轻涯好似什么都没有听见一般,皱着眉,自顾自想着他自己的心事。要指望他,怕是不成了。 焉若垂下眼,掩去眸中不悦的光,但评估眼下情势,她似乎确实没有太多的筹码讨价还价,略一思忖后,她心下已有了决定,不再卖关子,“神君的外孙女被尊主掳了去,想必神君定是担心她的安危吧?这才招了这两位公子在这帐中相商,焉若是来为神君分忧的,还请神君莫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既然事关闻歌,你直言便是,做什么拐弯抹角浪费时间?你说了,若是有用,本君自然不会亏待你。”寒朔一摆手,眼中冒出两分不耐烦来。 焉若强忍着受辱的感觉,强扯出一抹笑道,“我无需神君的不会亏待,不过是因着与你们目标一致,不想看着尊主被执念所缚,而你们,不愿看着赫连闻歌出事一样。” “所以……万劫将闻歌掳走,到底所为何事?”寒朔懒得再与她多说,直言问道。 “在神君看来,什么样的事,会成为我们尊主的执念?”焉若不答反问道,眉眼间,带着两分神秘。 凤拾遗皱眉,“我看万劫这些年率领魔族,蠢蠢欲动,处处与三十三重天对峙,其心思,已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吧?” 凤拾遗的话,直掀万劫欲染指三界之野心。 焉若听罢,却是半点儿没有生气,眉眼间,反倒与有荣焉一般飞扬起来,“建功立业,福荫后人,大丈夫当如是,这可算不得错。神魔两族争斗多年,千年前,神魔大战,我魔界落败,魔界子民尽数被封于镇魔塔底,不见天日,你们是觉得高枕无忧,可曾想过我们的感受?我们日日就盼着能有一个领袖,能重振我魔族声威,带我们冲出镇魔塔,重新站在阳光下。凭什么,你们神族就能高高在上,而我们就要被你们践踏如同脚底泥,这不公平。各为其主罢了,各位的姿态,不必摆得这么高。” 凤拾遗与寒朔皆是皱眉,却终究无法言语。 焉若倏而一笑道,“尊主就算想要逐鹿三界,我也必然生死相随,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也就是说,能让她违背万劫的意思,要杀闻歌的事,绝不可能是因为这一件?还是说,闻歌正好是挡了万劫霸业的拦路石? 不!这不可能!即便焉若未雨绸缪,觉得,闻歌是他们少主的软肋,想要除之而后快,但万劫却又为何不杀闻歌,想要利用闻歌做什么? 短短须臾间,寒朔心思飞转,疑虑却又绕回了最初,只得利着一双眼,重新向焉若投以质询的目光。 焉若既然开了口,便也没有再卖关子的打算,爽快道,“一个男人的执念,除了成就霸业的野心,还能有什么?”焉若嘴角漫起一丝苦涩。 凤拾遗还在狐疑,顾轻涯与寒朔却是不约而同地心头一动,双双惊得眉眼骤抬。 “尊主常觉得他与神君虽然份属不同阵营,生而为敌,却最是同病相怜……”焉若垂首道。 顾轻涯却已是脸色铁青,“看来,他的目的可不止溯灵之术……”他沉声说罢,与寒朔对视一眼,便是扭头,大步往帅帐外冲去。 “诶!”凤拾遗被弄得一头雾水,连忙扬声要喊住他问个究竟,却哪里能喊得住?顾轻涯的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十万火急一般。 而焉若却在顾轻涯走后,觉得自己已是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也顺势朝着寒朔一屈膝道,“既是如此,焉若也不便在此多留,告辞了。”说着,也不等寒朔回应,便是径自转身,跟在顾轻涯的身后,亦是出了帅帐。 凤拾遗还在云里雾里,他本来还准备着听一听魔尊万劫的秘辛呢,怎么这一转眼的,事情急转直下,这一个个的,都走了? “寒朔,这是怎么一回事?”凤拾遗自小便也随着闻歌一道唤寒朔的名字,好在,寒朔本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便也由着他们了。 凤拾遗是真的不明所以,可是回过头来,却见寒朔沉凝着脸色望着还在晃动的帘子,一双眼幽深不见底,看得凤拾遗莫名的,有些不安。 他们刚才打的哑谜,莫非……对闻歌很是不利? “少主?”焉若紧跟在顾轻涯身后,出了帅帐。 可顾轻涯心里有事,脚底如同生了风,即便焉若加紧了步子,还是落后了一大段的距离,没了法子,焉若只得扬声喊道。 顾轻涯听见了,脚步一顿,转过头来,望着焉若,一双眼,却如同利箭一般,朝着焉若直射而来,让她无处可躲,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毫不掩饰他心底的不悦。 焉若敛下眸子,走上前,在距他一步之遥处停下步子,苦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居然想杀赫连闻歌,可是……我不是圣人,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也有自己守护的底线,何况……你知道的,我讨厌她,杀了她,就能解决所有问题的话,我不会犹豫的。” 可惜,顾轻涯却并不想听这些,沉凝着脸色,便是猝然打断了她,“你叫住我做什么?有什么话,你最好快点儿说!我很忙。” 468 道猜测 焉若却是早料到他的态度不会好,所以,没有半点儿的异样,神色如常地道,“我知道你很忙,也不是故意在拖延时间,我叫住你,只是想请你,一会儿走时,也一并带上我……” 抬头,对上顾轻涯一瞬间半眯起,却更是锐利的眼睛,她不由苦笑道,“现今,只怕也只有你才能找到他了。我就算去了,他也未必肯见我,我只能与你同路。” “我不会带你去的,你死了这条心。”顾轻涯却是想也没想,便是拒绝了。 “为什么?”焉若不解,语调急切地道,“我去了,可以帮你们忙的。我也不想他做成这件事,我一定会阻止的,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从以前到现在……你已经不止一次想杀闻歌,我冒不起这个险。”顾轻涯沉声说罢,却是一扭头,便转身走了,再不去看焉若一眼,焉若在他身后,恨得一张姣美的容颜,亦是扭曲了。 劈手扯下近旁一棵树的树枝,扔在地上,狠狠一跺,抬眼望着顾轻涯的背影,眼底,几乎燃起淬了毒的火。 她来告知他们这些,可不是为了让他们抛下她不管的,她更不会放心将一切赌注,都只押在他们身上。 有些事,她必须亲自把关,什么情况,什么人,都别想阻止她!遇神杀神,遇佛弑佛。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顾轻涯又着急忙慌地干什么去了?寒朔,你倒是说话啊!你想急死我啊?”帅帐内,凤拾遗却快被寒朔的沉默急得跳脚了,连珠炮似的逼问道。 寒朔这才幽幽叹息了一声,这一声叹,却好歹是让凤拾遗安静了下来。 “凤小子,你有没有想过,这万劫,是从何而来?”寒朔终于开了口,却是丢给了凤拾遗一个问题。 凤拾遗一皱眉,那叫一个狐疑啊!“什么叫做从何而来的?万劫他……不就是魔尊吗?自然是镇魔塔倒后,与众魔一同从那封印的地底逃出来的。” “是吗?”寒朔的目光随之一厉,“可是你想过没有,前任魔尊在那场神魔大战之中伏诛,而少主梵夙自此消失无踪,我与魔族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何况,因为寸心的关系,我与魔族的关系很是微妙,但却终究比其他神族要与他们亲近许多。可我,却从未从寸心口中,听说过,万劫这个名字。何况……以万劫的修为,他不可能在魔族籍籍无名。” 寒朔这话里,不无对万劫的肯定,却是听得凤拾遗有些心底发寒。 “你的意思是……这万劫的修为尚在梵夙和他那已然伏诛的老爹之上?”凤拾遗吞了下口水,有些艰难地问道。 寒朔又是叹息了一声,“我并未与万劫交过手,但就他能利用我的弱点,将我困于一卷画轴之中近四载,此人修为如何不知,但这心计却是不容小觑。” “或许……万劫从前只是不想争名,这才刻意隐藏了自己的能力,深藏不露呢?”凤拾遗说罢,就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说蠢话。那万劫若果真是那韬光养晦,淡泊名利之人,如今却又为何要与三十三重天干上?他这般煞费苦心,将闻歌掳走,又是为了哪般? 想到这儿,凤拾遗立时闭了嘴,一张脸,亦是随之沉凝了下来,脸色有些不好。 “起先,万劫刚出现时,我们便已觉得有些不妥。我特意让人查过他,却是一无所获,就是魔族中人,亦是不知万劫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只知道,是他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以己之力,推倒了镇魔塔,将封印在地底的群魔放了出来。之后,又以绝对的武力征服了全族,成了众魔拱卫的新一任魔尊。”魔族是个以武力值为尊的族别,万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要能征服全族,那他的力量……何况,他能凭一己之力,推倒有镇元之力的镇魔塔,释放群魔…… 凤拾遗强忍着,才没有打起颤来,“那个襁褓中的婴儿,便是顾轻涯……不!便是焰迟了吧?” “嗯。”寒朔沉吟着点了点头。 “那……”凤拾遗有些不安地舔了舔下唇,“当真没有人知道万劫和焰迟是从何而来吗?总不能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自然是不能。何况……这么强大的力量,不可能无迹可寻。所以……在很多年前,我心底便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只是……一直未能加以证实,甚至是……我有些害怕去证实,所以,潜意识里的,将一切避开了。拖到现在……却是已经容不得我们逃避了。” “你……怎么猜测的?”凤拾遗有些不安地问道。 寒朔抬起眼,望向帐帘处,似是透过了帐帘,不知望向了遥远的何处所在,一双眼,幽深如不见底的暗海,语调幽幽道,“你可记得神魔之境雪玲珑的传说?” 凤拾遗有些奇怪,但还是答道,“自然记得。” 据说,上古之时,并无神魔之分。起先,是天、海、地三族。天族和海族天生力量强大,地族则要弱上许多,但地族相比其他两族,却是子嗣繁茂,而且,可能是为了弥补他们天生力量的不足,这一族别都有一颗很灵活的脑子,与天、海两族周旋起来,亦是不落下风。 长久以来,三族鼎足而立,偶有争端,但还算彼此掣肘,相安无事。 天、海两族那场大战之后,两族元气大伤。 地族渔翁得利,很快趁隙强大起来。 人心不足,便想要将天、海两族吞并,唯地族独大。 彼时,天、海两族人才凋零,但承继先天强大力量的人,不是没有。 地族之人擅长谋划,心计颇深。也不知他们使了什么计谋,海族人本就淡泊名利,渐渐地,便不再上陆了,大多时候,只在海中,偏安一隅。 可地族人的头顶,还有天族在居高临下,这是他们没有办法忍受的。 天族人子嗣不丰,尤其是承继绝对力量的皇族,更是如此。 那时,天族皇族便只剩了一对双生子。 兄弟二人都天生力量强大,真要联起手来,只怕是无敌天下。 只是,兄弟二人的性格,却是南辕北辙。 兄长沉稳内敛,循规蹈矩,弟弟却是个总喜欢剑走偏锋的。 这样的性格之差,难免会起分歧。 469 神魔花 这当中,有没有地族人的推波助澜,没有人知道。 只知道,天族渐渐分成了两个派别,分庭抗礼。 直到后来,因此,造成了天族内乱,继而影响了整个三界。 那时,三界几乎覆灭。 弟弟也是到了那时,才幡然醒悟,与哥哥一起,以己身为祭,血洒大地,两人的血融合在大地之上,血流之处,开遍了雪白花瓣,猩红花蕊的花朵,成片成片,美不胜收,唤作“雪玲珑”。 而那兄弟二人的手下,却是自此分裂为两派,一为神,一为魔。 而那兄弟二人,哥哥便是神祖,弟弟便是魔神。 说到底,神魔本为同宗。 这些,凤拾遗自然是知道的,他只是不知,这些与寒朔口中的猜测,有何干系? 寒朔却又是幽幽一叹。 那一叹,叹得凤拾遗心惊肉跳,心下一动,他灵明一清,却是为自己心中乍然闪现的念头而惊得脸色大变,“不会吧?难道你以为……”万劫会是魔神?“不会的……”凤拾遗强扯出一抹笑来,似是为了说服寒朔,更是为了安抚自己,“神祖也好,魔神也罢……都早已寂灭在天地间了,他怎么可能会是……” “谁知道呢!”寒朔叹息,“从前的那些事,都是传说,谁知道真假。我也希望自己是料错了,否则……” 寒朔隐去话尾。 凤拾遗亦是沉凝不语。 两人沉默了片刻,寒朔这才抬起头来道,“去吧!去准备一下!咱们待会儿只怕就要启程了。”不管他的猜测做不做准,闻歌……他们总是要去救的。“若是……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凤拾遗沉敛下眸色,点点头,“我去帮顾轻涯准备。”然后,便是脚步匆匆,亦是离了帐。 帅帐内,再度沉寂下来。 寒朔抬起头,将手中的水墨折扇用力一握,那水墨折扇登时化为一道青烟,消失在掌间。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手掌,目光如水。 焉若说,万劫觉得与他同病相怜,又暗示,万劫掳走闻歌乃是因心中执念,还有顾轻涯方才的脸色……难道真是他所想的那样?若果真如此……万劫,他是疯了吧? 魔族群龙无首,成了一盘散沙。脉苏带领着天兵神将与修仙门派的弟子清理战场,好容易才算是告一段落。 叶空蝉回到营帐之时,只觉得腰都快断了,呻吟着就要往床上躺。 谁知,屁股刚挨着床铺,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便已到了他帐前。 他吓得从床铺上弹了起来,堪堪站稳,一道身影便已是掀帘而入,逆着光,他还没有看清来人的面容,来人便已是张口便道,“叶兄,冒昧前来,借你的伏魔剑一用。” 叶空蝉愕了一愕,终于是看清了面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顾轻涯。 不过,印象里,这一位,从来都是清雅从容,沉稳内敛的,怎么今日…… 只是,顾轻涯却是等不得,“事急从权,先借剑一用,回头,自会上郇山,负荆请罪。”话落,他竟是趁着叶空蝉闪神之际,便劈手夺剑。 叶空蝉反应过来,直觉地出手护剑,才不过两招,叶空蝉便觉得掌中一轻,那伏魔剑便已不在掌中,眼前一花,顾轻涯竟已夺门而出。 叶空蝉又惊又气,大呼一声,“站住”,便起身追了出去。 追到帐外,他才又惊觉他与顾轻涯之间的差距,那人,竟已不见了踪影。 他早前,果真是刻意藏拙了。他们,哪里是伯仲之间?他们自诩是人中俊杰,可在那些天生绝对的力量面前,根本就是脆弱一如蝼蚁啊! 叶空蝉脸上,各种思绪闪掠,但无论如何,这伏魔剑,却不是能任由着他夺去的。 他跑了没关系,他总还是沧溟岛的弟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这么一想,叶空蝉脚跟一旋,便是毫不犹豫地往沧溟云家的营地走去。 谁知,才走了两步,前路便被人挡住。 竟是破日神君面前的仙婢。 叶空蝉连忙躬身行礼,来人正是眠月,却是轻轻笑道,“我家君上遣婢子来与少侠说一声,那伏魔剑,他要借走一用,只是事出紧急,来不及与少侠细说,不过,他已派了人,去告知贵派掌门了,得罪之处,还请少侠担待。”说着,便是深深一福。 叶空蝉连忙侧身躲过,心中登时翻江倒海般,五味杂陈。只是……这要去找沧溟云家的麻烦,却是不能了。 有破日神君挡在面前,说这剑是他借的,谁敢说个不字? 到了晚间,他见到愤愤不平,说着小五真不够意思,要去救闻歌也不带他一起的云懋时,叶空蝉才知道,顾轻涯已不在营地之中。 同时不见的,还有破日神君与那位栖凤山,凤凰阙的少主,凤拾遗。 “看看这花,真美,不是吗?神魔之花,果真不同凡响,我听说,你外祖母……哦!就是我从前我魔界的三公主是最爱这雪玲珑的,你呢?你可喜欢这花?”万劫一身宽袖的灰色长袍,在那百花丛中而站,竟真是一副赏花一般的闲适姿态,还能与闻歌闲话两句。 闻歌却委实生不出与他闲话的心情来,“你将我掳到此处到底想要做什么?是为了那溯灵之术?” 闻歌可也不傻。尤其是在想起从前那些事之后,她便知道,万劫不会喜欢她。可,他该如同二十多年前一般,想办法,算计她死才是。除非,他另有所图。 而她身上,能有什么让他图谋的?闻歌想来想去,便也只有她刚刚参透的这溯灵之术了。 万劫回头看她,一双狭长的星眸里闪烁着欣悦的光。 闻歌有些恍惚,想道,万劫开心的时候,才发觉,焰迟与他父子二人,是长得真相似。 只是如今,这世上,亦再无焰迟了。 闻歌望着这双眼,这个笑容,心,不由自主地,软了一软。 “你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本尊现在倒是越发明白,我那傻儿,怎么就非你不可了。等到一切结束,本尊倒也不是不可以成全你们……” 闻歌勾唇嗤笑,这是在利诱?可惜……她与不与谁在一处,还用不着旁人成全。 “你还是先说说,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吧?结束以后如何,我不感兴趣,我只想,早点儿把这一切结束了。” 470 试一试 “你倒是爽快。”万劫心情极好地笑,然后,也很是爽快地……将手递给了她。 闻歌望着眼前的手,愣了一愣,而后,便是鄙夷道,“你这人就是喜欢故弄玄虚,有什么不能直接说的吗?非要人猜猜猜的……”说的,却是昨日,他将自己掳走时,留给顾轻涯,让他猜的谜题,有些为他打抱不平的意思。 虽然如此,闻歌还是略一沉吟,便抬手,搭上了万劫的手。 只是,还不及感知什么,万劫便又一脸好奇地问道,“你这溯术是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那你早前,却又为何没能感知到属于你和焰迟的过去?” 万劫的话,让闻歌一愣,继而脸色有些爆红。 情之所致,她与顾轻涯之间,自然不可能一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她不是没有想过探知他的过去。 可是,亲热的时候,她脑子晕乎乎的,哪里记得这些?想起来的时候,倒也试过,只是奇怪的是,她的溯术,遇到了顾轻涯,却是半点儿作用也无。 或许,是因为他的过去,也与她自己息息相关的原因吧? 只是这些,闻歌却没有那个义务感知万劫,更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满足他的好奇心。 遂一板脸道,“你还让不让我施用溯术了?”她若此时抽身,可也没有人能逼得了她。 万劫道一句,“脾气真不好。”倒是没有再出声打扰她。 闻歌蹙了蹙眉心,这才扣住他的脉门,沉定下心神,缓缓闭上了眼…… 半个时辰后,闻歌再睁开眼来,却是难掩惊恐地望向万劫,手从他的腕上挪开不说,还在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更是一头的冷汗,“你……” 开口时,才发觉声音嘶哑,欲语难言。 万劫却是对她的反应半点儿不觉奇怪一般,只是以一双黑得纯粹的眼,沉寂地回望她,并不言语。 闻歌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得以平静下来,只是,再开口时,还是难免小心翼翼,“你……想让我帮你寻什么?”眼前这人的过去太过沉重,那不是闻歌所能承受的,即便旁观,但她心情还是不由沉重,再想到他要利用她做的事,一颗心更是如同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 万劫却还是不喜欢直说,又是勾唇轻笑,不答反问道,“你觉得呢?” 闻歌如何猜不到?只是,没有从万劫口中得到确切的答案,便想装一装傻罢了,但如今看来,这傻确是装不下去了。闻歌还未干的额头之上,又沁出了密密一层的冷汗,“尊夫人……并非凡人。你我都知,像我们这样的人,一旦死了,那便是形神俱灭,再无来世可期了。生于天地,散于天地,这桩忙,我怕是帮不上了。” “从前,我也不曾奢望过……”万劫摒弃了那个“本尊”的称呼,头一次在闻歌面前,以“我”自称,带着满满的缥缈与苦涩。“可是,你居然会那溯灵之术。天地间,万物皆有灵,你又何妨,帮我寻上一寻呢?若是寻不到,我绝不怪你,便请你尽力帮我一试吧!” 万劫态度之诚恳,望定闻歌,满满的,尽是哀求。 若是早前,闻歌知道此人心机深沉,或许还会怀疑他是不是故意做戏,引她上当。可是刚刚,经由溯术,探知到属于他的过去,闻歌别的不说,就他对于他夫人的深情,闻歌确是半点儿也不怀疑的。 她相信,他此时所说的每一句话为真,相信,他心中所求,为真。 只是,此事,闻歌一时,还是拿不定主意。 闻歌抿着嘴,一言不发,但万劫何许人也?他还是敏锐地从她的沉默中,看出了她的动摇,他连忙趁热打铁道,“你方才也看见了,我们是怎样分别的。那样的分别……在我心里,是怎样的深痛。我也没有太多的奢望,平生惟愿……还能再见她一面。还有焰迟……他想必应该已经猜到我要做什么了,他应该很快就能赶来。若是可以……他也可以有幸见一见自己从未谋面的母亲……闻歌……我也知道,我有些强人所难,不过……这溯灵之术能不能行,都只是我的猜测,你不妨一试,若是不成,也能让我就此死了这条心。若是能成……有了这次经验,你难道就不想再见见你的父母,你的外祖母,你的舅公……你那些逝去的亲人?” 万劫的声音放得极低极柔,但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直切心扉,充满了蛊惑。 闻歌本就已经动摇了的心,更是摇摆不定了。 万劫见她久没有答复,却是失望地黯然下眸色,牵强地笑道,“当然了,说了这么多,你若实在还是不愿意的话,我也不会勉强。不过……” 他那句“不过”之后的话语尚未说完,闻歌却是陡然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方才的气氛被这个人主导着,他那么和蔼可亲,就像是邻家的长辈,却是让闻歌一时恍惚忘记了,她面前的这个人,可绝不是什么普通人,更不可能有寻常人的温情。 此时,她对他有用,可若是她明明白白地拒绝了帮他的忙呢?那时,她便成了无用之人。无用,且能影响他儿子,他从来都喜欢的人,他会如何对付? 闻歌不愿深想,更不愿去以身试法,但脸色却已经不好看起来。 闻歌自来就是个识时务的,她想着,反正这溯灵之术有没有用还两说,他不也说了,让她试一试么?若是无用,他也不会怪她。 他会不会怪她,暂且两说,但闻歌还真被他勾起了兴趣,想试一试这溯灵之术到底能不能寻到亡者之灵,再不济,她暂且答应了,至少可以拖延一下时间不是?他不是说,顾五就快来了吗? 短短须臾间,闻歌心中思绪电转,已是很快拿定了主意,但面上却还是有些踌躇道,“那……好吧!我便试试吧!” 闻歌这话一出,万劫脸上登时显出欣喜若狂的笑来。 闻歌见状,连忙丑话说在前头道,“不过……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的好。毕竟这事情……闻所未闻,也不知究竟能不能成。我也只能尽力一试,若是不能……” “若是不能,我也绝不会怪你。”万劫接过她的话,给她吃了一颗定心丸。 471 话真相 “你尽管放宽心,尽力便是。”万劫再给了一句准话。 不管这是万劫说的肺腑之言,还是他为了哄她帮忙,所以随口说的好话,无论如何,闻歌听罢,这惶惶不安的心,总算是稍稍安定了些。 点了点头,闻歌蹙起眉心道,“此处于尊夫人而言,意义非凡,你选了此处,看来,是早有打算。” 万劫闻言亦是抬眼扫视着四周,眼眸沉寂下来,却荡漾着几许难言的缱绻,“是啊!这是她离开的地方,也是她产下焰迟,生命得以延续的地方,若是她还有一丝眷恋,便不会离开此地。” 闻歌见状,不由在心底叹息,这神魔之境,还真是不少人心中的难忘之地啊! “不过……还要请你,给我一件尊夫人的信物才好。” 这溯灵之术,她一共施用过两次,但对象,一次是顾轻涯,一次是寒朔。 这两个,于她而言,都是生命中至关重要之人,她能轻易寻到他们,也得益于此。 可是……这万劫的夫人,不只是素昧谋面,而且,还是已逝之人,闻歌实在是没有把握。 只能看看,是不是能与施行溯术时一般,借助于物,看看是否能够感应得到。 万劫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而且还是早有所备,听了闻歌这一言,他略一沉吟,便是从腰间掏出了一只小巧的玉哨,递了过去。 “这是我夫人身前最为珍爱之物,从未离过身,想必应是最好的选择了。” 闻歌将那玉哨接了过去,仔细一瞧,那玉哨想必是两人定情之物,哨中居然微刻了二人姓名,而且只怕是常被拿在手中把玩,那玉哨表面,已是被磨得光滑无比。 闻歌将之扣在掌中,暂且不敢运用灵力,也能猜到,这玉哨之上的情感,定然也是浓郁到常人难以承受。 慎重地将那玉哨握紧,她朝着万劫轻一颔首道,“请稍安勿躁。” 万劫点头,明白她的意思,“你放心,我亲自为你护法。” 对于这个,闻歌倒并不担心,她既然还有用,他便不会让她出事。 闻歌盘腿,在雪玲珑花丛中坐了下来,安心地,闭上了眼,入定,元神出窍。 “先歇歇吧!养足了精神,明日才有力气应对。”与他们不过数里之隔的一个小山坡上,寒朔他们三人刚刚从云端上下来,顾轻涯一直愁眉紧锁,心事重重的模样,寒朔忍不住低声劝慰了一句。 顾轻涯点了点头,强扯出一抹笑,“多谢神君关心。” 寒朔皱了皱眉,却是没有走开。 凤拾遗便知道,寒朔这是有话要跟顾轻涯说呢,虽然心里略有些不是滋味,但凤拾遗还是识相地走开了。 寒朔这才沉吟片刻后,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既然已经到了附近,便该直接找过去?”提议在这里歇脚,明日再到神魔之境的,正是寒朔。 顾轻涯摇了摇头,“神君多虑了,我知道,神君想救闻歌之心,并不亚于我。神君这么做,必然是有因由的。何况,若是……我们今夜养精蓄锐,明日胜算总要大些。” 不知道寒朔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并未多带人,而是决定孤身前往。至于凤拾遗,却是张狗皮膏药,自己黏上来的,撕也撕不掉。 但顾轻涯对于这样的安排,却是乐见的。这件事,人去多了,未必能够解决,若是果真……不过是平添伤亡罢了。 寒朔定定望他片刻,目光幽深,“不介意,与我谈谈你父亲吧?” 顾轻涯目光轻闪,嘴角勾起一丝隐隐的苦笑,其实,早在方才寒朔摆出一副要与他单独谈谈的架势时,他便已然猜到了寒朔的目的。也罢,既然躲不过,那便坦然面对就是。 “神君不是已然猜到了吗?” “但那始终不过是猜测。终没有得到证实,所以,本君想听你亲口说说。”寒朔目光沉冷,一瞬不瞬,望定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的变化。 顾轻涯深吸一口气,“那个时候的事,我还不记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并不是十分清楚。只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却是与外界的传言,不怎么一致。” “哦?”寒朔挑眉,心里的最后一丝希冀却已经破灭。顾轻涯的话,便是间接承认了他的猜测,都是对的,万劫……果真便是魔神。魔神……他们如何是他的对手? “我父亲……并未什么幡然醒悟,你看他如今……便也知道,这传言有误。据说……那时是我伯父使了手段,将他引到了神魔之境,他们身上被我伯父施了禁术,生死同命,我伯父定了同归于尽的打算,用自己的命,来换了我父亲的命。” 顾轻涯轻描淡写,寒朔却是听得心惊肉跳,相较于那些传言,他倒更宁愿相信顾轻涯口中的真相。 “那……神祖可也还活着?”既然是生死同命,如今魔神尚在,是不是神祖也还在?如果是这样的话,魔神未必就是不可战胜的,只需寻到神祖……寒朔不由埋怨起自己早先为什么不问过顾轻涯,若是知道这一层,他们大可以不着急,先将神祖寻到,也不必如同现在这般,打那无准备之仗。 顾轻涯却好似听懂了寒朔未尽之言,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父亲……又是我母亲用性命换回来的。”何况,就算神祖在世,他们却去哪里寻呢?闻歌在父亲手上,如果她达成了父亲的心愿,用溯灵之术帮他寻到了他要寻的东西,就算自己还没有到,还没有送去父亲想要的东西,他也可以先将闻歌傻了,将闻歌体内的还魂取出,再行等他。事关闻歌的性命,顾轻涯可赌不起。 寒朔听到此处,却又是一阵失望,活过来的……居然只有魔神么? “我母亲也是天族贵族,与我伯父和父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她用禁术救回我父亲,付出了极大的代价。那时,她已快要临盆,为此,我早产一月。她产下我后,来不及看上一眼,便是寂灭于天地间。而我母亲虽然用禁术救了父亲,但父亲精血丧尽,却是与我一并,沉睡了上万年,这才清醒过来。我被母亲用最后的灵力封印起来,还是一个婴儿的模样。不只如此,在母亲施行禁术之时,我尚且在她腹中,因而……也是受到了损伤。” 472 说当年 “我天生不足……我父亲为了替我续命,想尽了各种办法。加上他本来就受了重创,昏睡万年,元气也没有补足十之一二,但还是以他的灵力替我养着心脉。直到后来机缘巧合,得到了还魂,替我续了心脉,这才腾出手来,开始专心调养身体。但他多年来一直未能好好养护,所以,血脉不通。后来……只得剑走偏锋。” “那时,才打起了闻歌心脏的主意?”寒朔听到这里,便也明白了。 “是。”顾轻涯略有些赧颜,倒是没再遮掩地承认了。 “是以,有了闻歌的心脏,他如今的血脉应该已是打通了?” “也就是说,以他的修为,这世间,怕是难逢敌手。他若是有心,迟早会率领魔族,反上三十三重天上,称霸三界吧?”寒朔的脸色,凝重至极。曾想过自私一回,可到头来,却还是难逃这宿命。有些责任,一旦背负上了,又哪会如此容易就卸下呢? 顾轻涯点了点头,只是神色间仍有些疑虑。 “那位焉若姑娘早前说,万劫觉得与本君同病相怜……指的,便是他与本君一般,失了爱妻,一家离散么?他掳走闻歌,不只是为了用那溯灵之术寻到你母亲的灵体,再见她一面吧?他难不成……还想着打破三界规则,令你母亲重生不成?” 说到此处,寒朔的脸色已经是难看至极了,虽说是猜测,但寒朔心中已差不多笃定那万劫就是这么个心思。 顾轻涯敛下眸色,“不知神君可曾听过一个传闻?若是有人能一举齐聚轩辕神珠,便能打破三界约束,可借天地灵气,为他所用。活死人,肉白骨,逆转经脉,重塑躯壳?”说是传闻,但只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否则,他师父也不会在为了他的身体,寻遍典籍之后,将最终的希望,放在了轩辕神珠身上。 “你是说……”寒朔脸色骤然惊变。 顾轻涯沉凝着眸色,点了点头。 寒朔脸色几变,乍青乍白,好一会儿后,才咬着牙道,“他真是个疯子!”可这个疯子,说不定是三界无敌,他还真有那疯的本钱。 顾轻涯神色有些尴尬,但也只限于尴尬,他还真不好帮着说话,即便那人是生养他的父亲。毕竟那是事实,他确实是个疯子。他不只敢想,还敢做。他如今,只盼着他父亲一如他所了解的,那样骄傲自大,非要等到他去了,才会进行下一步,否则,他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恨不得立时便冲去神魔之境。 “寒朔!”两人堪堪沉默下来,便听得一声惊呼,却是凤拾遗大惊失色地从夜色的另一头冲了过来。 “怎么了?”寒朔此时也是犹如惊弓之鸟,一听这动静,便连忙迎了上前。 “你看!”凤拾遗示意他看自己手中。他手中正捧着顾轻涯从叶空蝉那处“借”来的伏魔剑,只是,此时的伏魔剑却有些异状,却是剑尖翘起,直直指某个方向,还将凤拾遗朝着那个方向拽,竟好似指路的模样。 若不是凤拾遗沉心定气,只怕就要被那力道给拉扯着朝那个方向飞奔而去了。 若是闻歌在此处,只怕是要惊讶不已了,因为,这伏魔剑竟是与那日带领她去寻到焰迟尸身时的异状是一模一样。 可惜,寒朔几人却是没有见过这阵仗,但寒朔毕竟是见多识广之人,神色略略一变之后,便知这伏魔剑果真是灵性非常,只是不知,它指的这方向,与他们的去处可有相干。 寒朔心中有些拿不定主意,下意识地扭头向后望去,想跟顾轻涯讨个主意。 哪里知道,这么一看,却又是惊得脸色大变。 “你怎么了?”却是顾轻涯整个人僵直地倒在地上,浑身痉挛,痛苦非常的模样。 寒朔一边快步上前,一边低眼查看他的脸色,见他面上那些紫筋竟是暴起,衬着惨白带青的脸色,看上去更是森然可怖,触目惊心。 寒朔心下一“咯噔”,似有所感地看了一眼被凤拾遗捧在手中的伏魔剑,低喝了一声,“别过来。” 凤拾遗连忙刹住脚步,亦是望了望手中的伏魔剑,恍然大悟。 过了一会儿,顾轻涯总算是稍稍平息了,整个人却如同大病了一场般。那浑身的冷汗,早就浸透了衣裳和发丝,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起来的一般,湿淋淋的。一张脸,更是惨白透着青,那些面上的紫筋虽然不再若之前那样暴起,但却要比起初要粗了许多。 寒朔伸出手,将他扶坐起来。 顾轻涯轻敛下眸色,低低道一句,“多谢。” 寒朔却是一皱眉,不由分说伸手去探顾轻涯的脉门。 顾轻涯下意识地想躲,但他经了这么一番折腾,又哪里会是寒朔的对手?顷刻间,便被牢牢扣住了脉门,寒朔为他一把脉,脸色却是骤变,一双望着他的眼,复杂无比。 “你经脉逆冲,几股力量在你体内相撞,若是再不想办法,你这身体……怕是撑不了几日了。” 最终,寒朔还是忍不住道。 顾轻涯却似早已知晓,而且,半点未曾放在心上一般,淡淡笑道,“无妨。”然后,便是略一停顿,缓缓扶着寒朔的手臂,站起身来。 但即便如此,一个简短的动作还是让他花了挺长的时间,而且好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一般,哪怕只是堪堪站直了身子,他的脸上好不容易透过来的一点儿血色再度抽了个干净,而且,扶在寒朔臂上的手,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即便如此,在寒朔和凤拾遗都不由自主关切的眼神中,他还是强自笑道,“我真的没事。”而后,望着凤拾遗手中的伏魔剑,眸中闪过一抹毅然,“这伏魔剑有这么大的反应,只怕是感应到了极强的魔气才会如此……” 顾轻涯就在此处,比他还要强,引得伏魔剑都这般兴奋的魔气,还能有谁? 凤拾遗与寒朔都没有说话,但心中俱是心知肚明。 “我们走吧!”顾轻涯道,既然该告诉的,都已经告知了破日神君,想必,他也没有理由再让他们滞留此处“休整”了,闻歌就近在咫尺,何况,他已晓以利害,破日神君怕也是坐不住了吧? 果真,寒朔犹豫地看了顾轻涯两眼,而后咬牙道,“走!” 473 犯大忌 这会儿,闻歌与万劫所在的神魔之境,却正在发生着奇异一景。 有星星点点,恍若萤火虫一般的光亮,从四面八方,黑沉的夜色中,缓缓飘来,聚集在悬浮在闻歌头顶的那枚玉哨周边,越聚越多。 万劫在边上看着,双眸中便是不由流露出欢悦的神情来,热切而激动地紧盯着那些光点越来越多,慢慢地……包裹着那个玉哨,慢慢地,显出一分人形来…… 万劫激动不能自已,“灵儿……”一声呼唤囫囵在喉间,他几乎忍不住喊出来,却又怕太大声,会惊扰了这些飘散而来,聚拢在此的光点一般,不敢出声。 “噗!” 却没有想到,情况骤变。 元神出窍的闻歌,一瞬间元神归位了不说,更是一口血,便如箭一般喷吐了出来。 而那些聚拢的光点堪堪显出一张人脸,电光火石间,万劫甚至已经与记忆当中久别的那双眸子目光相触,他想着,他的美梦终将成真时,却不想,这个梦,便如同那精致但却脆弱的瓷器,瞬间便被摔了个粉碎。 那些光点停顿了片刻,竟是随着闻歌的这一口血,被惊扰一般,四散开去。 “灵儿!”被惊得愣在当场的万劫这才反应过来,一边嘶声喊道,一边便是理智全无,疯了一般冲上前,伸出手想去挽留那些四散开来的光点…… 盘腿坐于雪玲珑花丛中的闻歌,却是缓缓睁开眼来,一手捂着胸口,疼痛得厉害,双眸中,既是脱力一般的无奈,更是不敢置信…… 另外一手抬起,轻触唇角,望着被血染得殷红的指尖,她讷讷道,“怎么会?” 她前两次施用溯灵之术,根本没有半点儿不适之感,遑论受到术法反噬了,可是这一回……为何会这般严重? “你是想问,怎么会这般痛苦么?”阴测测的声音响在耳畔。 闻歌抬起头来,映入眼帘的,是万劫阴沉扭曲的脸。 那些光点,在他身后极速地飞散而去,衬着他一张脸,终于卸下了平日里那副温和无害的面具,露出了狰狞的真实来,冷酷、森然、可怖,一如从地狱来的修罗,盯着闻歌,眼中泛着冷冷的光,凝成了剑,锐利地刺破闻歌的体肤,似要将她凌迟处死一般。 闻歌一个瑟缩,有些粉饰太平地表象在她面前龟裂、粉碎,露出底下触目惊心的真相,虽然残酷,却让她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明白了……只有在那画中世界,施行这溯灵之术,才会无碍吧?”怪只怪,她当初竟没有想到这一点,竟轻易地被他的言语所惑,轻易地被他与那人相似的面孔所蛊惑得心软,轻易地相信了他所说的,即便失败,也绝不会怪责于她的鬼话…… 呵!看他如今这副恨不得扑过来将她撕得粉碎的模样,哪里像是不会怪责于她的样子? 闻歌恍惚了,是了!她该想到的。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那人的小气她可是再清楚不过的,家学渊源,他的父亲,又可能大度到哪里去? 只是怪她,一时抱了侥幸,以为是没有选择之下的最好选择,是识时务之举,却没有想到,不过是与虎谋皮,饮鸩止渴罢了。 闻歌抬起手捂着胸口,看似半垂着头,疼得没有力气的样子,实则却是悄悄戒备着,一边在心里默默思忖着,她此时带伤,想要从万劫手下逃脱的几率,有几成?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抽手?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咬着牙,万劫的嗓音放得极轻,并不像是质问,反倒如同闲话家常一般,却是从每一个字眼间,都透出一种彻骨的寒意来。 而闻歌,却刚好思忖出自己要成功逃脱的几率只怕连一成都不足,正心烦着,登时有些恶向胆边生的感觉,闻言,竟是哼了一声道,“哪里是我要抽身,分明是你夫人比你明事理,不想让你犯下大忌罢了。” “不让本尊犯下大忌?”万劫诘诘坏笑了两声,那双眼,似是淬了寒冰,望着闻歌,让闻歌不经意便想起了那时焉若看她的眼神,似是看着一个死人。 闻歌不喜欢这样的眼神,也不屑于这样的眼神,焉若想让她死,也认为她死定了,可她到如今,不也还活得好好的么? 万劫又如何?他就算想杀她,也得看她愿不愿意吧?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就算她不是万劫的对手,也不会引颈就戮就是了。 这么一想,闻歌不由更是抬了抬下巴,神色倨傲。 万劫见她这般,反倒是低低笑了起来,“看来……你果真已经猜到了本尊想要做什么了。” 闻歌也是刚刚才灵光一闪想到的,“你这般大费周章,自然不可能只是想见你夫人一面,你怕是打着要将她复活的主意吧?” “看来……你果然是猜到了。”万劫勾起唇,笑了。 “可惜……如今,灵体再度溃散,我如今又受法术反噬,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帮你聚集灵体了。”嘴里说着可惜,闻歌的表情可半点儿没有遗憾,至少……短时间内,她还是安全的吧!只要,万劫想要复活他夫人的心念不死。 万劫听罢,却是觉得听见什么笑话一般,哈哈大笑了两声,那笑声惊得林子里蛰伏的雀鸟扑腾着翅膀四处飞起。 笑罢,他冷下眸色,冷冷盯视着闻歌,压低嗓音道,“那你觉得……本尊会用什么方法让本尊的夫人重生?” 闻歌皱了皱眉,她好不容易才想到他是打的这个主意,她又哪里知道他会用什么办法? 万劫却并不介意提醒她,“本尊听说,你们早前在寻什么轩辕神珠?” 闻歌听到此处,心已是“咯噔”一沉。 万劫却是懒洋洋从地上爬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后,继续道,“你们是为了什么要找那轩辕神珠呐?哦!本尊想起来了。是想帮着治好你那心上人身上的毛病吧?只是,本尊看来,他那毛病却不那么容易治好的。神族的躯壳里,却住着魔尊之子的魂魄,神魔啊……天生的势不两立。两股力量在他体内冲撞,要如何才能解决?要么,血脉逆冲,暴体而亡,要么,不破不立……这副躯壳不行,索性换上另一副。你觉得……若你是云萧然,会不会为了救他心爱的徒儿,也犯上一回大忌?” 474 不心软 “你们应该已经找到其中两颗了吧?剩下的,本尊若是没有记错的话,应该只差那颗还魂了吧?只要再得到了那还魂,岂不是万事俱备了?”万劫嘴角噙着别有深意的笑,弯腰凑近闻歌。 闻歌听懂了,哪里还能听不懂?当下,脸色煞白,人往后缩去,手脚却好像被冻住了一般,无法移动,只一张脸像是那纸片人一般,煞白煞白,不见半点儿的血色。 别人或许听不明白,她与万劫却是再清楚不过万劫口中的那颗还魂在何处。 闻歌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胸口,哪怕明知这样的举动根本防备不了万劫什么,但好像这样做,便能让她觉得安心一些似的。 万劫果然被她幼稚的举动逗得笑了,更朝着闻歌靠近了一分,闻歌捂紧了胸口,却僵硬着身子,动弹不得,闻歌心里骂着自己没有出息,可在面对万劫时,却没有办法不怕。特别是在她知道万劫的真正目的的当下。 聚集万劫先夫人的灵体失败了,她对于万劫来说,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万劫随时可以杀了她。 而且,万劫好像果真是等不得了,闻歌看着万劫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像是正在磨利爪子下一刻便要将他的猎物撕个粉碎的猛兽。 “住手。” 显见,会这么想的,还不只闻歌一人。 刚刚在伏魔剑的带领之下,一路寻到了此处的顾轻涯一抬眼间,见得这副情形,被吓得肝胆俱裂,下意识地便是惊喊出声。 万劫也好,闻歌也罢,都是一愣。 只是不同的是,闻歌望见顾轻涯,难免欢喜。 而万劫却是挑起一道眉来,似笑非笑,不咸不淡地道,“来得还真是快啊!”而后,便是凑近闻歌,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调,低声道,“看见他脸上的紫筋了吧?好似又比前几日更粗更明显了些,你猜猜,他这具躯壳还能撑几日?本尊倒是好奇,你能不能狠下心,看着他去死?” 望着闻歌刹那间,又是死白的脸,望着他,震惊空洞的眼神,万劫却好似被取悦了一般,满意地笑了笑,然后,低声蛊惑道,“你若真是爱他,便该想法子让他活下去吧?就如当初他娘为我所做的一样。当年,他可以为了你去死,不知你呢?今日,你又是否会为了他,心甘情愿赴死?” 话落,他也不等闻歌有所反应,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便是直起了身,一个跨步上前,挡住了她,伸出一臂道,“止步。” 全然没有瞧见他身后闻歌一刹那间,颓然的双目,还有垮下的双肩。 顾轻涯急切的步子不得不生生刹住,包括他身后,亦是随他疾行的寒朔与凤拾遗,都是连忙顿住步子。 关切的目光往万劫身后望了又望,顾轻涯死死咬了牙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万劫没有与他们寒暄的心情,一抬手,便是伸向顾轻涯道,“人来了,本尊要的东西可一并带来了?” 顾轻涯目光轻闪,却是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明知你要做什么,我怎么会如你所愿?那两颗轩辕神珠我已经藏妥了,绝不会让你轻易寻到的。” 顾轻涯的回答在寒朔的意料之外,他不由极快地瞥了顾轻涯一眼。 万劫亦是定定看了他片刻,然后,竟是哈哈笑了起来,几声过后,他却是神色一冷道,“倒是本尊的好儿子,一步步算得精准。既是如此,你准备拿什么,来与本尊交易?还是说……赫连闻歌的生死,你已然不在意了?”说着,万劫还轻轻往身后一瞥。 顾轻涯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了拳头,费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立时冲上前去。 “无论我带什么来,也没办法从父亲这里将人带回去。何况,若是我果真将那另外两颗轩辕神珠带了来,才是闻歌的催命符。至于父亲问我,拿什么与你谈交易……父亲怕是忘了吧?你我是父子,我管你要东西,怎么能算是交易呢?父亲从前虽说过,想要什么,就要靠自己,去争,去抢,抢到了是本事,抢不到,也别怨天尤人。可父亲也说过,这天下间,无论孩儿要什么,自己争抢不到的,还有父亲。父亲在,便必然会让孩儿如愿。” 顾轻涯果真是个聪明的,居然投其所好地打起了亲情牌。自重逢以来,他只怕还没有如今日这般嘴甜,一口一个父亲,一口一个孩儿的,叫得欢。 可惜,万劫却是不领他的情。 “这话是本尊说过的没错,但那也得看是什么东西。玩物丧志,不可取。儿女情长,更不可取。” 顾轻涯却是皱眉道,“父亲对母亲情深不悔,至今不能忘情,自己尚且做不到的事,又如何要苛求孩儿?父亲……我知道你想做什么,可母亲已经不在了,天道轮回,有些规则,是不可违逆的。可是……有些遗憾你已经经历过,有些苦痛,你已经饱尝,这些,你又怎么忍心孩儿再重蹈覆辙?”顾轻涯今日看来是打定了主意,先来动之以情了。 万劫蹙了眉,神色略有些动容,只是敛了眉心,不怎么言语。 顾轻涯却好似看到了希望,连忙趁热打铁道,“而且,父亲……你看,如今怕是你想让闻歌用溯灵之术寻的东西已然是寻不到了,既是如此,你所谋之事,已是不成,父亲何不成人之美……” 万劫抬起一双眼,幽深望定顾轻涯,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很是坚决,“这不可能。要想情深不悔,好歹要有命在,怪只怪你自己,为了许这人一个可能,竟是亲手了断了自己的退路。”说的,却是顾轻涯亲手将焰迟的尸身付之一炬的事情。 顾轻涯张嘴,想要说什么,万劫却不等他开口,便是一抬手道,“无需多说,这轩辕神珠已经是你最后的希望了。哪怕不是为了你母亲,哪怕只是为了你,今日你说什么亦是无用,更别盼着为父心软。你若果真心悦她,大不了……等到此间事了,为父想法子成全你们便是。为父若是能顺利用轩辕神珠为你造出一副躯壳,自然便也还能造出第二副来。” 说罢,竟是趁着顾轻涯几人还在晃神之时,他以掌为喙,竟是蓦地一个反手,直取闻歌心房处。 475 吾命休 顾轻涯、寒朔与凤拾遗皆是大惊失色,闻歌亦是被吓得捂住胸口,僵着身子忘了闪躲,只是恍惚想到,今日,吾命休矣。 顾轻涯提气飞纵,便要飞身上前拦,却没有料到胸口一窒,刚刚弹身而起,气息一阻,他便是不受控制地从跌落而下,他反应极快地蜷缩起身子,但也只是勉强没有跌个狗吃屎,但却是摔得异常狼狈, 寒朔与凤拾遗在他身后,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给惊得将动作略略一顿,那边厢,万劫已来到闻歌近旁,只是,却并未直接探胸而入,取她胸口处代替心脏,乃她生命之源的还魂,而是改而拎住闻歌的衣领,像是拎小鸡一般,将她往后一拽,两人弹身开数丈。 然后,他才低声在面如土色的闻歌耳畔轻声道,“你看看他!你真忍心看着他,一日日这般煎熬,然后,不需几日,便暴体而亡?” 闻歌愣愣抬起头来,顺着他的指示,往前方不远处看去。 雪玲珑花丛中,顾轻涯蜷缩着身子,跌跪在哪里,不知是不是痛得厉害了,居然捂着胸口,半晌没有抬起头来。好不容易,他终于抬起头来,闻歌看得更是心惊,他脸上的紫筋暴起了两倍不止,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闻歌还能依稀瞧见那紫筋内乱窜的真气。 她心下“咯噔”一沉,知道万劫并未唬她,这下下去,顾轻涯的身体只怕真撑不过几日了。 都说,知子莫若父。顾轻涯对他父亲的了解也不少,勉强抬起头来,瞧见闻歌暂且无事,但这却并未让他松上一口气。他隐约猜到了万劫的打算,顾不上浑身抽筋扒皮一般的痛,连忙咬牙道,“闻歌,莫要听他胡言。”可即便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但那从齿缝中迸出的字句,却嘶哑音低,竟让闻歌听出了两分逞强也遮掩不住的虚弱之态。 闻歌不由心疼到黯然。这才多少日的工夫,他怎么就成了这样?若是放任不管,即便这样,他又还有几日好活?刹那间,闻歌只觉得绝望无比。 这一刻,才发现,在生死面前,从前那些伤痛,算得了什么? 难怪有人说过,对生死毫无执念的人,那是因为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 “万劫,你究竟想如何?”起先,寒朔觉得一切由顾轻涯主导没有什么,毕竟若是能在他们父子言语之间解决此事是最好的,这才勉强耐着性子一直没有开口。但显然,却是不行了,所以,寒朔才忍不住咬着牙开口道。 万劫却是听了好笑的笑话一般,嗤笑道,“神君虽然一直未曾言语,但这耳朵却该是好使的吧?本尊想要做什么,神君哪有听不明白的?只是看你,居然为了自己的外孙女,连那你沉溺了四载的心魔幻境也冲了出来,想必对这外孙女是极为看重的,你的情绪激动,本尊也能了解。不过……事情已经是这样呢。你看……” 他抬手指了指望着顾轻涯的样子,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的闻歌,一脸语重心长地道,“我儿子与神君的外孙女,那是情根深种,说到底,他们从前也是拜过天地的。若是我儿子出了事,难保你这外孙女会伤心欲绝。她性子又是个刚烈的,若是做出什么生死相随的傻事来,想必神君也是拦不住的吧?既是如此,何不赌上一赌?若是成了,倒还可以允他们一个长相厮守,神君觉得,本尊的话,可有些道理?” 寒朔也好,凤拾遗也罢,望着闻歌的样子,均是不约而同地敛起了眉心。 但听了万劫这一言,寒朔却是将忧虑尽数压在眸底,深敛了眸色道,“本君绝不会拿闻歌的性命来赌。”若是果真走到了万劫所说的那一幕,大不了……大不了他再行一回从前焰迟所行之事,让她永远忘了焰迟,忘了顾轻涯其人便是。什么都是枉然,只有活着,才能说到以后。他相信,顾轻涯也会赞同他的做法的。 这么一想,寒朔眼神一厉,寒光一掠,朝天戟现于掌中,他将朝天戟一抖,便朝着万劫攻了过去。 凤拾遗亦是紧随其后。 一个三界战神,一个天族后裔,就算神算不大,但总也能与魔神一战吧?为了护想护之人,生死无惧。 “幻姬。”万劫神色亦是随之一厉,沉声唤了一声。 红光一掠,幻姬已现于他身畔,正屈膝向他行礼。 “交给你了。”万劫将失了神一般的闻歌朝幻姬处一推,脚下一点,人便已腾空而起,无畏地迎上凤拾遗与寒朔的刀锋。今日,他亦是神佛无阻。 三人缠斗到一处,刹那间,飞沙走石,天地色变。 好在此处本就人迹罕至,但即便如此,这山林间的小妖精怪们,却还是被这强大的灵力给吓得四处乱窜了。 地上,佝偻着身形的顾轻涯好不容易,总算是勉强站了起来,堪堪缓过一口气,见寒朔与凤拾遗与万劫斗在了一处,一时间,倒还算得伯仲之间,不管能不能赢,要想拖住万劫一时,却是可行的。 再看闻歌身边,只幻姬一人……顾轻涯眼神一厉,机不可失。 “幻姬,将闻歌交给我。我不想与你动手。”顾轻涯提气一纵,到了幻姬跟前,虽然舌抵下颚,勉强忍住了胸口的气血翻涌,没在面上露出端倪来,但幻姬看着他惨白的面色,却是半点儿不惧。 “少主。”幻姬朝着他,很是恭敬地行了个礼,“少主莫要为难属下,属下也是奉命行事。”就算是尊主看重少主,但少主却不若尊主强势,幻姬早已看清楚形势,选了边站好,更不想做那摇摆不定,最终两边不讨好的墙头草。 顾轻涯眉心一攒,便也不再多言,流空剑现于掌间,他抡剑便朝着幻姬劈头砍去。 幻姬偏头躲闪,无奈,顾轻涯出手狠厉而急切,一招一式间,竟是不留余地,幻姬无法,只好跳跃开来,一边躲闪,一边忙劝道,“少主!你的身子不适,最好莫要妄动灵力,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幻姬不敢与顾轻涯动手,投鼠忌器间。只能东躲西藏地到处乱窜,两人竟将闻歌抛在了一边。顾轻涯不经意朝这处看来,却是被眼前所见,骇得肝胆俱裂。 476 值不值 焉若竟是不知何时来的,俯身在闻歌身侧,低声对她说着话,“你看看……我手里的,是什么?” 闻歌木然地望过去,黑金色的双瞳登时一缩,焉若手中的不是它物,正是他们早前寻得的那两颗轩辕神珠。聚魄与镇元。 闻歌心下一沉,目光如电,便是骤然往焉若看去。 焉若好似看懂了她未出口的质问,不由笑了,笑得得意而张狂,道,“你放心,我只是夺了这两颗珠子。我知道沧溟岛那个姓云的小子与我们少主情同兄弟,我还不至于动他。” 闻歌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在顾轻涯说他并未将聚魄与镇元带来时,闻歌便猜到,这么重要的东西,又是这样的时刻,他能信的人不多,只怕是尽数交给了云二保管。如今,这两颗轩辕神珠却落在了焉若手中,她自然担心云懋的安全。 焉若见她松了一口气,却是丹凤眼一眯道,“不过……我这里已经有两颗了,轩辕神珠只差一颗便可聚齐,只要有了还魂,便可布下逆天之阵,为少主重塑一副躯壳,他便不用时时忍受血脉逆冲之苦,更不用再担心随时会暴体而亡,你说呢?” 焉若早就来了。 她一直悄悄跟在顾轻涯他们身后,先抢了那两颗轩辕神珠,不过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一直躲在暗处,是想看看情况再说。若是万劫果真要用闻歌的溯灵之术聚集那人的灵体的话,她便动手杀了闻歌。 可是,闻歌的溯灵之术聚灵失败了,那就两说了。她还是要杀闻歌,这会儿,却是与尊主一条心,帮尊主的忙,若是让尊主如愿以偿,尊主之后,还会大大的奖赏于她。 她本就不喜欢闻歌,从前使了计谋,杀她第一回,便不曾忍手,何况是现在? 而且,焉若行事难免受了万劫影响,总喜欢猜度人心,如今,字字句句,还真是直戳闻歌的心扉。 她说呢?她能怎么说?闻歌幽幽苦笑,却在焉若抬起手来,亮出手中的峨眉刺,而尖锐的刺锋正对着她时,闻歌却是缓缓闭了眼。 闻歌这副引颈就戮的样子虽然并未出乎焉若的意料,但还是让她意外了一回。本来,以为经过了这么多,闻歌应该是对从前的焰迟,如今的顾轻涯充满了怨愤,就算是还有爱,这爱只怕也不会纯粹到她宁愿以她的死,换他的生了。 却没有想到,赫连闻歌居然傻成了这般,竟然会为了顾轻涯做到这种地步。 闻歌从紧闭的眼帘下淌下一滴泪来,心里何尝没有骂自己。真是傻啊!赫连闻歌!为了一个男人,一个曾经狠狠伤过你的男人,居然连命都不要了。 而且,这个时候,还在想着,她若这样死了,他会怎么样?怕他伤心,怕他难过,怕他内疚,怕他寂寞……赫连闻歌,真是没出息啊! 但即便如此,闻歌心里还是没有半分的退缩。 可是…… “刺啦”一声,那是利刃穿透皮肉的声响,闻歌下意识地缩了缩,她甚至听到了焉若惊得抽气的声音,可是真奇怪!她怎么……就没有感觉到半点儿的疼痛呢? 闻歌奇怪地睁开眼来……眼前乍现光明的刹那,她却宁愿自己就此瞎掉,也不要见到这样一幕。 “不!”她抖颤着嗓音,好一会儿后,才喊出了这样一声。 而焉若,脸色已是惨白,好一会儿后,才回过神来,却是惊得往后一个仰倒,手从峨眉刺的柄上挪开,控制不住地发着抖,连她的嗓音也是一并带了颤儿,“少……少主……” 电光火石间,焉若也好,闻歌也罢,都不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顾轻涯是什么时候赶了过来,又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了两人中间,用自己做了肉盾,挡住了焉若的利刃,可是,焉若的峨眉刺却是存了必杀之心,半点儿留情也不曾地直直穿透了顾轻涯的皮肉,直刺心房…… 时间恍若静止了,只能听到血滴在地上的声响,滴答,滴答……一声再一声…… 风吹裳响,随后赶到的幻姬急急刹住脚步,惊得脸色煞白,愣愣唤道,“少主……”那伤势,他们都看得分明,直穿心房,怕是…… “迟儿!”这一声喊,却是出自万劫。 他在与寒朔和凤拾遗缠斗之间,觉出这边的动静有些不对,抽空扭头来看时,亦是吓得双眸骤缩,惊声便是喊道。这般亲呢的称呼,却是从未有过的。 但却没有人在意,大家的注意力,皆是被这骤变所吸引住了,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而万劫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足下一点便朝着那一处飞纵而去,还未到近前,雷霆万钧的一掌便已是朝呆怔在一旁的焉若头顶上击去。 焉若甚至还来不及反应,便是被拍碎了头盖骨,倾倒在地上,死不瞑目时,只来得及想到,自己真是不值,怎么就喜欢上了这么一个从未将她放在心上,连杀她,都没有半分犹豫的冷酷冷血之人? 而万劫眼都不眨地杀了焉若,便没有再往地上的尸体看去一眼,回首,却是目光如电,射向了闻歌。 “闻歌,小心呐!”落后万劫数步的寒朔与凤拾遗同时察觉到了万劫的目光,直觉不安,便是促声喊道。 果然,下一刻,便见得万劫身形如梭,掌中已再度蕴了灵力,故技重施一般,拍向闻歌的头盖骨。 “闻歌!”寒朔与凤拾遗皆是目眦欲裂地惊喊,但却也只能喊,根本来不及赶到,更别说施以援手了。 而闻歌,却像已经傻了一般,只是愣愣地看着顾轻涯,和他胸口破出的一个窟窿,血,从那个窟窿里,汩汩地往外冒,眨眼,便将他的衣襟湿透了…… 她只是那样看着,不动不说话,连眼也不曾眨,只脸色白了更白,木然了更木然,寒朔与凤拾遗的惊喊声根本未曾被她停在耳里。 不过是短短的须臾间,眼看闻歌下一刻便要步上焉若的后尘,千钧一发之际,闻歌身前,本已是受了重创的顾轻涯本来已经颓然的双目中陡然又闪过一抹精光,身子瞬时从地上弹了起来,毫不犹豫地,就挡在了闻歌身前,将她,密密掩在了他身后…… 万劫的双眼骤然惊恐地瞠大…… 477 算了吧 万劫急忙想要收回掌风,但已是来不及了。 但因为挡在那儿的是顾轻涯,千钧一发之际,万劫心中的本能替他做了决定,哪怕是明知会受阵法的反噬,他还是硬生生撤转了一半的灵力。 但另一半灵力却还是没有回转地袭向顾轻涯。 无论是顾轻涯还是万劫,都知道,这一击,对于已是强弩之末的顾轻涯而言,便是催命符,阎罗令,只心绪不同。顾轻涯是坦然,而万劫,是绝望。 电光火石间,一道银光从身后凤拾遗所捧的那柄伏魔剑中急射而出,一道透明的身形挡在了顾轻涯身前,义无反顾,又将那剩余一半的灵力承担了大半。 万劫震惊地瞳孔一缩,但同时,他陡然便觉得胸口被反射回的灵力冲撞,闷闷生疼,他的身子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往后飞去,急退了数步,身形亦是趔趄了数次,才堪堪站稳。 站稳的同时,只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喉间泛着腥甜,“噗”地一声,便是吐出一大口血来,他却是顾不得这许多,急急抬起眼来,望向顾轻涯的方向,还有站在顾轻涯身前,如同一道屏障,如今因为受了力,却是瞬间崩塌的透明身影。 万劫生生撤了一半的灵力,而那另一半的灵力又被骤然出现的那道透明的身影承担了大半,但即便是如此,顾轻涯的胸口被那一股灵力所袭,还是如同已经有了裂纹的瓷器,再被外力一击,便是再承受不住地轰然碎裂。 “噗”一声,那道血箭喷得老远,而他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地往后栽倒…… “顾五!”闻歌被封堵了的声音总算挣脱了束缚,失声尖叫起来,僵硬了许久的身形终于能够动弹,却是连扑带爬地朝他扑了过去,一边将他软塌塌的身子从地上扶起,一边迭声哭喊道,“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顾轻涯在她怀里,虚脱似的睁开眼来,瞧见她哭得像个孩子,一张漂亮的脸蛋被泪水打湿,皱得极是难看,他张口,想要打趣她两句,谁知,刚张口,尚不成语,喉间的腥甜便一路涌了上来…… “噗”地一声,一大口血又从他嘴里呕了出来…… 闻歌双眼已被泪水模糊,但那殷红的血却还是刺眼得厉害,她连忙伸出手,想要捂住那些血,不让它再流,却是哪里堵得住? “你……你别捂……听我……听我说……”顾轻涯却是一把拉下她几乎将他整个嘴都捂起来的手,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一般,刚将她的手拉开,他的手便搭也搭不住地从她腕上滑落…… 闻歌摇了摇头,泪珠儿纷落,她不想听他说。她猜到他想说什么,但必然都是她不爱听的,她不想听,不想他说……可是,他望着她的眼,因为希冀而闪闪发亮,就是绝望亦如星子般明亮……她舍不得,舍不得让这璀璨的光,也熄灭了,她只能忍着,只能听着…… “我曾想过的……”顾轻涯专注地望着她,但那目光却渐渐地,变得空洞,好似没有落点,好似透过她,看向了她触手难及的别处…… “我曾想过……是不是要让你看一看……比起我的生死,我从前的那些欺骗……我们之间的那些误会……其实都不算什么……我想让你看明白的……我总还想着你能原谅我……可是,我却舍不得……因为我知道,到了那时,你必然会伤心难过,会哭得像现在这般一个模样……我舍不得……可是,我没想到……到了最后,我却还是让你这么难过了……” 闻歌摇了摇头,想说,他还真是只狐狸,这个时候,她真的不坏他了,那些曾经觉得过不去的坎儿,打不开的结,如今,竟真的好像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闻歌想说,你最后还是决定设个局,演上一出苦肉计,让我原谅你吧?那好,那我原谅你了!你就快些起来,抹干你身上的血,笑呵呵地告诉我,你是骗我的……我发誓,你这回若是骗我,我绝对不生气,绝对绝对不生气…… 可是,不管她心里如何祷告,这些话,她却说不出口。 而顾轻涯也听不见,更不会起来…… “闻歌……”他低低唤着她的名,目光挪了几挪,却还是空空洞洞地落在虚处,即便她捕捉到他的眼,却也再没有从前的目光交触…… 闻歌心头一恸,却是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强扯出一抹笑来,轻轻“嗯”了一声,嗓音轻柔,似是怕惊扰了谁一般。 “闻歌。”顾轻涯又低低唤了她一声。 “嗯。”她亦是低低应。 “别难过……我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如今,不过是老天将借给我的性命又收回去了罢了……有那些偷来的时光,已是值了。这一回……能在一切发生前,救下你,我已是无憾……所以,我高兴着,你也不要难过……” 闻歌点头,泪珠儿随着她的动作,掉得越发厉害,纷纷坠落在他身上,他却似半点儿感觉也没有…… 闻歌也不知道,现下还能说什么可是这难过,却又哪里是能说不难过,便是不难过的? “啊!”顾轻涯突然低低叫了一声,引得众人皆是往他看去,却见他脸上表情从未有过的空洞,大家皆是心下一“咯噔”,闻歌更是怕极了,下意识地便将抱住他的双臂收紧,好像这样,便能留住这最后的温暖一般。 然而,徒劳,还是徒劳。 “好黑啊!”顾轻涯轻轻叹。 凤拾遗抬头,望向天边现出的一丝鱼肚白,抬手揩了揩眼角,却在心底狠狠地骂道,这该死的老天。 “我好困……闻歌,我想睡会儿……”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眼皮沉重地一寸寸耷拉下来。 “顾五!顾五!”闻歌迭声喊着他的名字,用手拍打着他的脸颊,一边哭,一边喊道,“别睡!别睡!你说话!我陪你说话!” 可是,不管怎么说,顾轻涯哪怕是勉力支撑着,但还是控制不住那眼皮一寸寸盖了下来…… 闻歌已是泣不成声,但却再说不出让他别睡的话…… 他撑得这么辛苦,她也会舍不得,也会心疼的啊! 闻歌低头,用额头紧紧抵着他失了往日温度的脸颊,狠狠闭眼,心想到,就这样吧!算了吧! 478 双生杀 万劫恍惚回过神来,目光不经意往旁一瞥,竟是瞧见了僵冷躺于旁的焉若袖中隐现的一物。 本来已是因绝望而暗淡的双眸又骤然亮起光来,他举步便是要走过去。 谁知,眼前一暗,却是被人挡住了去路。 他的双眸不知是不是因为光线的缘故,显得很是幽暗,眸子未抬,便是冷冷喝道,“让开。”语调里含着隐隐的威胁。 谁知,挡在他面前的人却是半点儿未曾动过。 万劫终于是忍无可忍,缓缓抬起头来,与面前之人四目相对,眼中隐隐有情绪翻腾,两人以目光对峙着,谁也不肯相让,良久,万劫先忍不住了,咬牙道,“你究竟想如何?” 边上寒朔与凤拾遗却是看得心惊。 不为何,就为那此时站在万劫面前,无畏地挡住万劫去路的人影半透明着,灵体的状态,而且方才就是从凤拾遗手中的伏魔剑里飘出去的便已够让人震惊了。不过,想想伏魔剑既然是上古神兵,方才还能为他们引路,灵气十足,有个剑灵守护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可更让人心惊的,却是那剑灵的模样,就与万劫一般无二,不知道万劫此时看着那剑灵,四目相对,会不会生出两分照镜子的感觉。 只是,那剑灵自然不可能是万劫的影像。 可是,谁能跟万劫长得如此相像呢? 凤拾遗与寒朔同时想到了,他们早先已经推断出了万劫的真实身份,并且从顾轻涯的口中证实了他们的推断确实没有错。 如果万劫真是魔神的话,那能与他这般相像,如同分身一般的存在,还能是谁? 自然就是传说中的神祖了。 这天族还真爱产双生子,凤拾遗苦笑着想道。只是,他知道的这双生子,还真就没有相亲相爱的,反倒是想杀的居多啊! “收手吧!”那剑灵叹息着道。 就是寒朔与凤拾遗也猜到了万劫想要做什么,随时做好了阻止了他的准备,何况是那剑灵呢? “不要一错再错了。” “错?”万劫嗤笑,“从以前到现在,你总说是我错,可凭什么……你一副为了天下苍生,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顾,便是对的,而我……不过是想给我的妻子至高无上的地位,便是错的?” 虽然早就猜到了,但这一刻,凤拾遗也好,寒朔也罢,都还是忍不住惊抽一口气,还真是神祖啊! 那剑灵蹙起与万劫如出一辙的剑眉,“没想到,生生死死走了一遭,到如今,你还是执迷不悟。” “悟?我为何要悟?老天从来待我不公,我便是要与它争上一争,什么规则,什么束缚,都让它见鬼去吧!”万劫双目充血赤红。“反倒是你,还真是要与我作对到底啊!就算是死,你也不能安生。居然还要做这伏魔剑的剑灵,伏魔,伏魔,伏的,可便是我这一只天地始魔?” 剑灵眉心更是紧攒,“万劫……你太偏激了。你早该想到的,你我生死同命,你还活着,我又怎会已逝于天地。至于剑灵……我从醒来时,便已在这伏魔剑中,却不是为我自己所选,不过宿命罢了。我知晓你恨我,但你是我弟弟,你做错了事,我教过你,打过你,你还是不肯改,一错再错,我没有办法,为了天下安宁,我只得与你一同谢罪。虽然如今想来,走出那一步,我还是心痛,但我却从不后悔那时的决定。” “好一个从不后悔!”万劫咬牙,而后诘笑了两声,“你此时挡在我面前,看来,也是想再做一次绝不后悔之事?” “你看看!”剑灵叹息一声,却是抬手指了指万劫的身后。 万劫扭头看去,瞧见闻歌搂着顾轻涯,坐在那雪玲珑花丛中,双眼已是空洞到流不出眼泪,明明还在呼吸,却像是一尊行尸走肉。 万劫心头一恸,不知怎的,便想起了多年前,从万年的沉睡中醒过来,知道灵儿再也不在时,那一刻的自己。 他敛眉,沉吟,黯然,神伤。 “我知晓,你救子心切,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难道不知,这孩子是因何成了这般模样么?”剑灵低声道。 万劫眼中蓦地一湿,“我能有什么办法?”他低低喃道,恍若自语,“轩辕神珠已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未必如此吧?”那剑灵却是神秘莫测地道了一句。 引得万劫骤然抬起头来,一双氤氲的眼,被洗刷得晶晶亮,死死盯着面前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剑灵又是叹息,“你……可还信我?” 万劫眼里的光,慢慢沉敛下去,他垂下了头,不语,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剑灵也没有逼着他言语,只是又问道,“我只问你,如今……你究竟想要的,是什么?在你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你的宏图霸业?还是微不足道的亲情?” 万劫还是没有言语,却是缓缓扭头,看向了身后。 在闻歌怀中,睡得那般沉静的容颜,明明那副躯壳已不是他的骨血,但他光是看着,坚硬的心,却已软得一塌糊涂。恍惚间,便想起了,他还在襁褓中,在他臂弯里,他们父子相依为命的情景。 那个时候,他便是自己活下去的全部力量与勇气的由来。最初的时候,只是想着什么,哦!想起来了!最开始的时候,连活着对他们也是奢望的时候,自己的愿望卑微得可怜,不过是他能平安长大,罢了。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将这点儿初心,也尽数忘了? “万劫!莫再让悲剧再度重演了。从前灵儿对你,一如此时这孩子对那姑娘……你又怎么忍心啊?” 身后的叹息响在耳畔,明明是那么飘忽轻悄的声音,却恍若重锤一般,重重敲在万劫心间,不只响,还生疼,万劫便是白了脸,目光,定格在顾轻涯死白的脸容上,再未朝焉若袖中滚落出来的那两颗珠子看去一眼。 “闻歌。”察觉到一切已是尘埃落定,他们担心的事情应该是不会发生了,凤拾遗也好,寒朔也罢,紧绷的身躯都是瞬间松懈了下来。 凤拾遗走到闻歌身边,蹲了下来,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搭上她的肩头,那一声呼唤,亦是放得极低,像是害怕惊扰了她。 479 玲珑殇 闻歌恍恍惚惚抬起眼来,瞧见凤拾遗关切的眼,然后,将眼抬得再高些,便看见了站在一边,也是一脸担心看着她的寒朔。 嘴角轻轻一勾道,“你们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知道他们担心的是什么,她语调幽幽道。 “他是为了救我,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要我好好活着,我自然……会好好活着。” 而后低下头,目光温柔而专注地凝视着怀中人的睡颜,她抬起手,将他嘴角残留的血痕轻轻抹去,将他有些凌乱的发丝顺到而后,将他皱巴巴的衣襟理得平整,每一个动作,皆是有条不紊,虔诚但却慎重。 四下无声,天色渐渐明朗起来。 晨光中,雪玲珑花丛中的两人,美得如同一幅画卷,看的人,却不知为何,感觉到了一种刻骨的哀伤。 “可是……寒朔!” 闻歌看了顾轻涯半晌之后,突然低低地唤了一声,嗓音有些嘶哑。 寒朔听得心头一颤,举步上前,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出,想要将她扶起,却不知为何,僵在了半空中。 闻歌总算抬起头来,一双眼,已经哭到无泪,红肿而干涩,她眼中目光却是茫然。 “好奇怪啊!”她喃喃着,双手抬起,捂住胸口,“明明我已经没有心了,这还魂也还好生生的在,胸口破了个血窟窿的人也不是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这里会这么痛?好像……被掏空了似的?” 她的话,更像是自言自语,转眼便被吹散在乍起的晨风里…… 却是听得寒朔也好,凤拾遗也罢,不约而同红了眼…… 风乍起,卷起带着馨香的雪玲珑花瓣。将花丛中的两人包裹…… 寒朔抬起头来望天,将眼里的湿意逼退。这神魔之境,真是不祥之地,这么多年,究竟见证了多少的诀别与无望? “谁啊?”在屋内听到柴扉吱呀的声响,这小小瓦房的女主人在屋内问了一声,然后,拉开门,探出头来。抬眼瞧见推门而入的人,四目相对,都是一瞬的怔愣。 闻歌穿一身柳色的衣裙,难得的清爽,眯起黑金色的双瞳,望了一眼妇人脸上灿烂的笑容,略略一哂,笑道,“路过此地,想来讨碗茶水喝,不知可方便?” 妇人这才从愣怔中醒过神来,然后却是笑了起来,“自然方便,姑娘快请进。”一边说着,已是一边热情地将闻歌迎进了门。 “姑娘先请坐,我这便去烧水。”妇人说罢,便是走了,闻歌抬眼,四处打量着小小的瓦房。一般农舍的模样,但却一样不缺,干净整齐,可以看出,女主人对这个家,很是用心,小鸟衔枝一般置办起来的家,自然珍爱。 身后有脚步声,那妇人已是拎了茶壶过来。 闻歌便是淡淡笑道,“你这家里收拾得真干净。” “每日里就在这家里转悠,若是还收拾不好,那就没脸见人了。”那妇人爽利地笑着应道。 闻歌又盯着她脸上的笑容看了片刻,看得妇人想要装作不知道都不行了,不由笑问道,“姑娘作何这般看着我?可是我这脸上开了花儿不成?”居然还说起了俏皮话。 闻歌脸上不由也带了疏淡的笑意,“大嫂原谅我冒昧了。实在是因为大嫂长得与我一个故人很是相似,这才失礼多看了两眼。不过……越看我便越知道,自己是认错人了。” “是吗?这世间,居然还有与我相似之人?” “像,却也不像。这样貌自然是像的,可这性子……她自来受的约束太多,性子清冷自制,倒是从不曾如你这般畅快地笑过。不过……我想着,她若是能如愿以偿,过上她想过的生活,便也大抵会如你这般……幸福吧?”是幸福的吧? 那妇人便是笑了,意味深长地回望闻歌,最后低低道了两个字,“会的。” 闻歌点头,将那杯茶饮尽,便是起身告辞了。 那妇人亲自将她送出了门去,却不想,竟是到了门前,便遇上了妇人外出回来的丈夫。 他担着一担柴,脸上晒得黝黑,脸上有着汗水,但也有着与妇人一般无二的灿烂笑容。 见到闻歌,他亦是怔了怔,将那柴放了下来,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望着闻歌,嘴角翕翕,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不想,闻歌不等他开口,便是笑道,“路过进来讨杯茶水喝,搅扰了。”说着,竟是朝那男人屈膝行了个礼。 男人怔了怔,反应过来后。亦是急急地朝着闻歌一个躬身抱拳。 闻歌冲着两人点了点头,笑笑,然后,便是越过他们,毫不恋战地离开了。 她没有回头,自然便也没有瞧见那两人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神色复杂却又欢喜的模样。 “怎么样?”几乎是闻歌刚刚化为一道流光现于眼前,云懋便是迫不及待地冲上前来。 闻歌抬眼望着他,不过短短数月的时间,云懋性子里的飞扬跳脱竟是快要瞧不见了,果真……有些人,只有境遇大变,才会飞速的成长。如今的他,不说话的时候,抿紧了嘴,沉着脸,端严肃穆的样儿,竟与云珏像了个八九分。 只有这一刻,才露出一丝不稳的急切来。 只是……望着他期盼的眼,闻歌虽然不忍,但还是不得不摇头。 云懋眼里的光瞬时便是暗淡了下来。 闻歌叹息一声,将手里的画轴轻轻放进云懋的手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选择,而一旦做出了选择,便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初心。” 云懋握紧那卷画轴,若有所思。 而闻歌却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便举步过他,离开了。 云懋急急地转过头,望向她的背影,嘴角翕翕,那一句,“你要去哪儿”却终究是没能问出。 看着闻歌在视线里渐行渐远,云懋不知怎的,便忽然忆及了那时,在徐府墙外,头一回见到闻歌的场景。 一身橘红色的衣裙,撑着红纸伞,感觉到他们打量的目光,回过头来,额间的墨莲印记,还有那双流光溢彩的,黑金色的双瞳…… 云懋的双眼,便骤然间,模糊了…… 身边,有轻巧的足音,不知何时,有人走至他身畔。 云懋连忙别过头,抬手抹了一把脸,这才抬起眼来,对上一双清冷中透着关切的眸子。 480 初与终(大结局) 云懋将眸色深敛,将所有的情绪尽数压下,退后一步,朝着那人深深一揖,恭声唤道,“曲师妹。”闻歌说得对,既然已经决定了,便要不负初衷,不负当初的抉择。 曲未浓亦是眸色忽转,回以深深一福,淡淡应道,“云师兄。” 恍惚间,时光回溯,若是最初的相遇,便是这样的疏淡有礼,或许,如今想起,亦是一种美好吧! “哗啦”海浪声,一声又一声,从海面上汹涌而来,越近岸边,却越是温和,终于只是轻柔地拍打在了岸边,银色的沙滩上…… 潮水涌起,漫过那双半浸在沙中的莲足,轻轻吻过肌肤,又缓缓地退去,周而复始。 “阿奶,你快些啊!潮水退了,咱们可以多捡些贝壳了。你答应了要给我串风铃的。” 海浪声声中,夹杂了两串足音,一串欢快蹦跳,一串看成蹒跚,渐行渐近。伴随着脚步声的,便是人语声,那小姑娘的嗓音清脆动听,宛若好听的柳上黄莺。 “哎哟!哎哟!你慢点儿!阿奶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拉扯……”苍老的嗓音虽然在抱怨,却隐隐带了宠溺的笑。 那是祖孙俩,是趁着退潮,来捡贝壳的,小姑娘想串一串漂亮的风铃,她的阿奶也答应了她,要给她串一串漂亮的风铃。 祖孙俩又说了几句话,笑声盈盈。 可是,这笑声,在来到身后时,却是戛然而止,想必,是瞧见了她。 任由海风拂动着发丝,划过脸颊,微微痒,她只是弯着戳想着,并未回头。 “哇!”先反应过来的是那小姑娘,好不惊奇地叫了一声,“是仙女啊!” 小姑娘喊道,然后,便如乳燕一般挣脱了她阿奶的手,朝着海边飞奔了过来。 却又在离她数步之遥处急急刹住了脚步,很是腼腆地看着她,怯怯问道,“姐姐,你真漂亮!” 姐姐?闻歌一哂,这么小的姑娘,居然也叫她姐姐? 闻歌缓缓走了过去,抬起手来,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常年在海边,风吹日晒的,又营养不良,那头头发又细又黄,委实算不得柔软,但闻歌一双眼眸却是因日光而眯起,却是异常的柔和。 看得小姑娘心里满是孺慕之情,心想着,这个姐姐不仅人长得漂亮,还这么温柔,真的就跟戏台上的仙女似的。 闻歌却是抬眼,望向了小女孩儿身后,那怔立在那儿的老妪。 时光飞逝,却是将她们隔在了时空的两头。 哪怕是再相似的情形,也是人事全非。 闻歌眯起眼,收回了目光,手一转,掌心里多了一只紫色的珠贝,在阳光底下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小姑娘一眼看见,便是移不开眼了,小脸上写满了惊叹,她从小在海边长大,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贝壳。 “你不是想要串一串风铃吗?这个送给你。” 小姑娘很想要,但还是先回头去看了看自己的阿奶,见到阿奶点了头,这才笑眯眯地对闻歌说了谢,然后才接过了那只珠贝,而后,便是迫不及待地开始摆弄起来了。 珠贝在她掌心里张开来,她一眼便瞧见了那贝肉里的几大颗拇指肚大小的珍珠,她惊抽了一口气,连忙喜道,“阿奶,你看!” 老妪自然也看到了,抬起手,疼爱却又怅然若失地揉了揉孙女的发。 小女孩儿抬起头来,想给那个仙女样的姐姐看,回过头去,却没有看见人影。 “咦?那姐姐呢?”小女孩儿有些失望,仰起头来,双目发亮地望着老妪道,“阿奶,刚刚那姐姐好漂亮,她还送了我这只贝壳,你说,她是不是仙女?” 老妪微微笑,时光穿溯数十年,恍惚间,她也就是眼前小孙女的年纪,在海边,叫着一个仙女般的姑娘,唤作姐姐…… “她呀……就是仙女呢……” 檐下的竹风铃在微风轻徐下发出悦耳的叮铃声,吱呀一声,房门轻启,闻歌捧着一束新折下的桃花,在晨光正好中,走进这一室的栀子冷香。 她先是将那一束还带着露水的桃花插进了床头的花斛中,然后,在床沿坐了下来。从床边的盆子里绞了帕子,拉起床上躺的人的手,熟练而却轻柔地擦拭着。 一边擦,一边与床上的人闲话家常道,“我这回出去,不是去沧溟岛看云二去了吗?你要说他变了,可这骨子里还是贪玩儿得很。他这还不到不惑之年的人么?居然就忙不迭从小辈里找了个接班,忙不迭地就退了下来。我去一看那个孩子,吓了一跳,那眉眼啊,居然与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起先还当是在外面偷偷生的,后来问了才知道,那居然是大师兄和方师姐的长子,只是害怕他们未死,还擅自成婚的事儿被郇山上知晓,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对外称是远房堂侄。不过我看啊,郇山就算知道了,也无暇管这档子闲事了。郇山如今是乱得愈发不成样子了,否则小曲前些日子也不会心灰意冷,自请离了师门。我估摸着,就是因为这个,云二这才忙着将家主之位推给那孩子,自己第二日便离了沧溟岛,多半就是去找小曲去了。不过……他们蹉跎了半辈子,这剩下的时间,也该为自己而活了。” “只是,我没有想到的是,时间过得可真快,大师兄和方师姐的孩子居然都那般大了。我起先还动了念头,想着去画里看看他们,可是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他们一定很幸福,我怕看了他们,我会忍不住嫉妒……” 絮絮叨叨,闻歌似有说不完的话,想要告诉那人。可床上的那人,却是永远这样静静躺着,没有半分的回应。 有些时候,凤拾遗都觉得她傻,说何必那么费心,他根本听不到,但闻歌却始终坚信,他能听到的,并且终有一日,他会回应她的。 那时,在顾轻涯魂魄散去之际,万劫用灵力,强行将他的魂魄封印在了体内。之后,不知他们是如何行事的,闻歌知道,是用天族的禁术秘法,合万劫、剑灵还有寒朔三人之力,重新打造了顾轻涯的躯壳。虽说神魔之阻,但说到底,神魔之力,本是一家,殊途同归,只要加以引导,也是可以融合的,届时,顾轻涯的身体,便可与他的魔胎之魂贴合,便再不会出现血脉逆冲,让他痛不欲生之事。 只是,此事,毕竟是逆天之举,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此事过后,剑灵便连灵体也无法维持,只能回到伏魔剑中修复。伏魔剑也如失了灵力一般,即便出鞘,也是失了光华。 而本是不老不死之身的万劫与寒朔,却是自此之后,瞬间苍老,满头华发。 万劫还罢了。那毕竟是他自己的儿子,他舍弃一切救他,那是他自己心甘情愿。 可是寒朔之所以如此,闻歌却是知道的,他是为了她。本来,他可以如同云珏与方琴曳一般,待在那个对于他们来说,逃避现实残酷的画中世界,即便虚假,但却也真实地幸福着。可是,他却为了她,毅然决然舍弃了那样的幸福,如今,又为了她,成了这般。 闻歌当时,哭得像个孩子。 寒朔却像个没事人一般,像幼时那般拍着她的头,笑言,傻瓜,他正好解脱了啊! 那事之后,万劫却像是真正放开了。岩目山或是魔族的事情不再过问,终日只与寒朔一道对弈品茶,醉酒放歌,端的是自在逍遥。两个本来势不两立的敌人,如今反倒是成了知己。他们彼此都是心上有伤的人,倒可以互相慰藉。 只是顾轻涯,到底是伤得太重,即便是被他们三人倾其所有相救,却至今仍是睡着,没有苏醒。 闻歌这几年才不像之前一般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偶尔会如同这回一样,出去走走。 故地重游,探访故人,回来后,又将路上见到的,听闻的,事无巨细,一一讲给顾轻涯听,将自己当成了他的脚,与他的眼。 “顾五!”她低低唤,带着叹息,“云二还说,他一定要拿下小曲,还说要尽早老来得子,好等着娶我们家的女儿。所以……你得快些醒了,否则,这女儿,我与谁生去?”话到此处,闻歌想着,何不刺激他一回,便是笑道,“要不……我再去寻一美男?” 说着,她眼也不眨地望着他,就盼着他下一刻从床上碰起来,骂她一句水性杨花都好。 可是,看了半晌,床上的人还是只那样静静地躺着,半点儿反应也没有。 闻歌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睑,继而又无所谓地笑了开来。这些年,她已数不清自己失望了多少回,若是经不起,只怕早就崩溃了。 还是她操之过急了。 凤拾遗也说,他的身体也差不多复原了,也许……就快醒了。 但究竟是什么时候,还得耐心等等。 闻歌起身,端了盆子,正欲走。 “你敢……”身后,响起一声细若蚊呐的音调。 闻歌一怔,过了半晌才敢回过头来,最先看到的是方才那只才被她仔细擦拭过的手,放在被褥之上,指节分明的手指几不可见地轻轻一动,然后,她才缓缓将视线往上挪去,一刹那间,泪流满面…… 那双闭了多年的眼睛,终于虚弱地睁开,望着她,一如记忆中的专注与温柔…… 牙却是咬着,恨恨地道,“你敢去……” 闻歌一瞬间扑上前,将他的狠话撞没了…… 淡淡笑道,“你若再不醒,你看我敢不敢……” 他的手,好一会儿后,才费力地抬起,轻轻碰上了她的肩,却也只能碰着她的肩。 但即便只是如此,闻歌却已是满足了。 终于确定,这不是她的错觉,他是真真正正,醒了。 嘴角弯起,想笑,眼里的泪,却是已淌了下来,淌进嘴里,略一品味,先是涩,再是甜,独一无二的滋味,她自己知晓。 窗外,春风正浓,将吹进一室的落红。 叮铃铃,竹风铃又在响,似有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