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懂得 所以慈悲·张爱玲的倾城往事》 临水照花 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月色倾城。这是上海滩,一座遍地都是传奇的都市。多少人,在这个充满诱惑的人间剧场,一意孤行地导演悲欢。从繁华灿烂,到寂寞黯然,消耗的也不过是数载光阴。时令徙转,浪里浮沉,有些人想要记住却被遗忘,有些人想要遗忘却总会记起。今夜,不知道那场沉睡多年的海上旧梦,又将被哪个行色匆匆的过客唤醒。 后来才知道,曾经许诺了地老天荒的人,有一天会分道扬镳;曾经说好了永不相见的人,有一天会不期而遇。缘分这条河流,从容飘荡,从来就不是你我所能把握的。张爱玲说过: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你也在这里吗?谁曾有幸,被这一声婉转的询问,绊住了即将远行的步履。在恍惚的幸福中,做短暂的停留。原以为,这位穿过民国烟雨的惊世才女,无需在情感的路上依附于任何人。可她在熙攘人流中,还是为了一个陌生背影,转身回首。她终是俗世女子,渴望一个人可以用温情填满她凄凉的内心,从此与之烟火一生。 关于张爱玲,也许她的故事充满迷幻,让许多人无法真正懂得。但她的名字,却是众所周知。想起她,总忘不了那张尘封多年的黑白照片。穿一件旧色却华丽的旗袍,昂着高贵的头,孤傲又漠然地看着凡尘往来。那么的不屑,那么的无关悲喜。她是美的,带着极致的璀璨,亦带着坚定的孤独。让她做个寻常平庸的女子,自是不能。 在她不曾邂逅爱情的时候,已知爱是一场局,聪明如她,也只能做个局外人,无法真正知晓局内的境况。当她过尽千帆,抵达那个久违的渡口,却不知,流年偷换,岁月山河早已物是人非。明知飞蛾扑火,可她还是不管不顾地纵容自己,直到在最绚烂的时候灰飞烟灭,化作一地残雪,终肯作罢。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不错,张爱玲是灵性女子,她的文字似乎通晓世事,实则她的经历却很薄浅。她无需深入红尘,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她不想成为传奇,可是她本身就已是传奇。张爱玲的才情是与生俱来的,所以她会在恰当的时候,恰当地自我绽放,自我枯萎。 世间没有一种植物可以配得了她,包括那种叫做独活的药草,也不能。可她却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多么深情款款的话,莫说是倜傥风流的胡兰成,哪怕是任何一个平凡男子,都会对她俯首称臣。可那时的张爱玲,只为胡兰成花枝招展。并非她情迷双目,而是她需要一场不同凡响的爱,来装扮青青韶华。沉沦之时,亦是清醒。 于是,胡兰成做了那个幸运的赏花之人。他亦是真的爱了,因为张爱玲是他人生中一段意外的惊喜,是命定的恩赐。胡兰成的一生,邂逅了无数女子,他用最浮华的姿态,跪拜在她们的裙摆之下,最后都如愿以偿。但张爱玲,是唯一的传奇,也是他耗尽一生都还不了的情债。 胡兰成当初写下“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词句,许下“同修同住,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的诺言。可眼前之人,芳华依旧,他却风云更改。不是遗忘,而是红尘路上山遥水远,他需要太多风景的相陪。如今试想,倘若胡兰成果真守诺,愿和张爱玲安稳度日,张爱玲又是否真的可以做到如藤缠绕,不离不舍?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骨子里冷傲疏离的女子,如何能够一花一草,一尘一土,那般操守得情深意长。胡兰成亦曾说过,张爱玲是个无情之人。在他认定是应当的感情,在张爱玲那都是没有的应当。可张爱玲真的无情吗?或许在她心底,情感分成许多种,有些爱相处若即若离就好;有些爱则需要将自己磨碎,和着岁月一起熬煮喝下去,才肯罢休。 不是张爱玲无情,而是千万人当中,她错遇了那个人。胡兰成的背离,让她觉得春水失色,山河换颜;觉得爱是惩罚,是厌倦。所以当她觉知一切无法挽回时,做了一次倾城的转身。而那个自以为是的男子,还认为她会守着那座古老的公寓,为他等到新月变圆。岂不知,衣橱里各式花样的旗袍还在,留声机的老歌还在重复旋转,而人,已放纵天涯。 张爱玲说,爱过之后的心,像被水洗过一样洁净。胡兰成的背弃,确实令她悲戚,可她依旧淡定地说:“倘使我不得不离开你,不会去寻短见,也不会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说这句话的时候,张爱玲的心就是一面深不可测的湖。虽被人投石问路,却宁静平缓,波澜不惊。 此后,是平庸,是惊世,是绚丽,是落魄,都与人无关。那种携手花开,静看日落的烟火爱情,早已不屑。背井离乡,是为了无爱无恨地活着;离群索居,是为了被人无声无息地忘记。所以她后来,没来由地选择和一个年过花甲的异国老者执手相望,亦是值得原谅。并非她不舍得萎谢,而是繁花疏落,需要一个百转千回的过程。 是否幸福,已不重要。是否可以走到终点,亦是无谓。当她誓与红尘决绝,就打算再也不回去了。显赫的家世,没落的贵族,风华的过往,都做了浮萍漂水。那些费尽心思来算计自己结局的人,其实早被命运算计。莫如做一个寡淡的人,任凭世事桑田沧海,我自从容不迫,无痛无恙。 日子原该这样朴素无华的,是时间左右了我们太多,才给了我们闯荡江湖的勇气,给了我们踏遍河山的决心。然而,岁月终究不肯饶恕,你走过的一山一水,要用一朝一夕来偿还。许多时候,以为幸福触手可及,可它却在天明的窗外,需要等到朝霞破暝的晨晓,才能将门环叩响。 在她韶华初好的时候,写过这么一句话:“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该是怎样明澈的女子,能够悟得如此醒透。仿佛她真的是个天才少女,可以煮字论命,卜算前世今生之卦。她明白,人生从来就不是唐诗宋词,不是阳春白雪。所以有一天,如若遭遇了种种风霜不幸,实属寻常。而尘世于她,不过是一件遮身蔽体的旗袍,褪去了,便什么也不是。 她的文字像一把华丽又寒冷的剑,而她是那个临水照花人,优雅地挥舞她的剑,可以舞动落花的烂漫,亦可以粉碎明月的光芒。如果说她曾经误入花海,是为了成全一场姹紫嫣红的花事。那么匆匆旅途中,一次蓦然回首的遇见,也只是刹那惊鸿的留影。不是她转身太急,而是没有人值得她等到迟暮。 是那万水千山过尽,是那春风误了一生。尽管世事依旧锋芒毕露,可她无所畏惧,在无可回忆的时候,牵挂已是多余。心如夜雨涤尘,真的干净了。她让自己孤独遗世,活到鸡皮鹤发,活到忘记自己当年的模样,甚至名和姓。多么彻底啊,也只有张爱玲,可以这样孑然独我,不同流俗。 十六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她沉沉睡去,并且再也没有醒来。那一晚的时光,寂静无言,仿佛听得到尘埃落地的声息。许多人都在这样猜测,张爱玲转世后,究竟去了哪里,化作什么。可我至今相信,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取代她。这样的女子,根本就不需要来生,一生足矣。 一切众生皆有情,一切众生皆过往。愿此时平淡,若彼时灿烂。唯有真正拥有,才不负一世光阴。风流云转,又是清秋时节。也许我们真该相信,那个叫张爱玲的女子,着一袭华美旗袍,穿过民国烟雨,穿过旧上海悠长的弄堂,正风情款款地向我们走来。 簪缨世族 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落霞孤鹜,秋水无尘。倚一扇老旧的轩窗,看过落花飞雨,又见明月中天。终于明白,只要内心澄明,哪怕处身乱世,风云骤起,日子亦可以简静清朗。李白有诗吟:“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确,无论世事山河覆雨翻云,那一轮明月,始终净若琉璃,千里澄辉。 人世浩荡,我们只不过是寥廓银河里的一颗星子,是碧蓝沧海里的一朵浪花。关于如何降落到这人间,我们一无所知;关于降临到哪里,亦是无从选择。总之,前世的荣华与清苦,喧闹与岑寂,都和今生无关。生命原本就充满了太多的惊奇与杜撰,没有谁可以清楚地诠释那些隐藏在剧幕后的谜底。 张爱玲,亦是一颗星子,只是恰遇晚云收起,她比凡人更明亮些。九十年前一个寒意渐起的中秋,她出生在十里洋场的上海。那一天,是农历八月十九。月圆之后的几日,想必夜间仍有清辉铺洒在瓦檐里弄,阁楼窗台。仿佛从此,她就这样与秋月结缘,被这剪清凉萦绕了一生。 世间因缘和合,并非偶然。多年以后,她写了这么一句话:“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这个女孩,在未经多少春风秋雨时,便已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有人说,张爱玲惊世不凡的才情,缘于她高贵的血统。所以至今人们提起张爱玲,仍津津乐道于她是簪缨世族,豪门之后。 岂不知,随着大清帝国的穷途末路,那些冠盖如云的晚清贵族,早已失去了值得炫耀的资本,更多的是背负着一种无所适从的颓败与没落生存于民国。张爱玲出生在上海公共租界的张家公馆,临近苏州河。这座清末民初的老洋房,是晚清名人李鸿章留给后代的唯一礼物。 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当年这座宅院是何等气派,高雅园林,逸趣横生。阳光抵达之处,尽是草木葱茏。历史更替,几十载的光阴,已将诸多这样的豪门大族化作尘土。从此,朝代又多了一个触摸不到的暗伤。张爱玲在这座老宅里,还可以感受到先人留下的余温。只是辉煌的过往,已不复存在。 张爱玲后来有过一段很是动情的话:“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这里的“他们”,自然也包括李鸿章。可见张爱玲并非真的无情,在她看似冷艳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热诚怀旧的心。李鸿章,晚清重臣。他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授文华殿大学士。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在青年时代,是个旧时官场的清流人物,耿直自负。他不仅在正史上留名,还被写进著名的四大谴责小说之一的中。在张佩纶年过四十,仕途不济之时,李鸿章对他伸出了援手,将年仅二十二岁的爱女李菊耦许配给他。究其缘由,或许是因了政治,或许因了其他,已不得而知。 然而,张佩纶在官场上大势已去,他没能东山再起。但李鸿章没有亏待他们,送给女儿殷实富足的嫁妆。至于田地多少,房产几处,古董价值几何,没有准确数目。但是几十年后,分到张爱玲父亲名下的财产,计有花园洋房八处及安徽、河北、天津的大宗田产。 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历史就像一场散去的戏,可那气焰熏天的繁闹,在时代的夜空久久回荡,不肯退去。甲午战争爆发,北洋水师又遭败绩,大清国被迫签下屈辱的《马关条约》。李鸿章因此也成了民族罪人,门庭冷落。不久后,李鸿章在落魄不达的悲哀中死去。而张佩纶变得更加颓废,饮酒浇愁,度过残生。 李鸿章死后仅一年多,张佩纶也抑郁而终。他抛下爱妻和一子一女,男孩是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女孩就是张爱玲一直深为喜爱的姑姑张茂渊。繁华疏落的家族,带给他们的是一种难以言状的伤感。尽管前朝留下的万贯家财,让他们依旧可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有一天终会坐吃山空。如此境况,像是日落前的短暂余晖,有一种无可挽回的遗憾和壮美。 在民国初年,这样没落的贵族家庭数不胜数。他们从宾客如云的盛景,刹那间跌入了无人问津的角落。有人满腹牢骚,有人醉生梦死,有人惶恐不安,也有人简朴度日。他们寄居在祖上遗留的房舍里,隔着轩窗看纷呈万象。曾几何时,属于他们的绚丽时光,如今成了别人的风景。 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做了这个时代的悲剧人物。他自小熟读八股文,终日绕室吟哦,滔滔不绝。可自从科举废除,他满腹学问,已经不合时宜。尽管他也想跟随时代激流,走出这个腐朽家族的阴影。可是前朝名臣后裔的身份,让他在新旧杂陈的人生况味里进退两难,他这一生都没有摆脱祖上遗留下来的风气。而他的人生,还不曾扬帆远航,就已失去方向。 张爱玲还记得,小时候见到父亲屋里到处乱摊着各式小报,让她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此后张爱玲喜欢读市井小报,也是受到父亲的影响。乃至她对、的兴趣,也是源自于父亲。她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能感知父亲内心那种无所适从的寂寞。她说,父亲的房间里永远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觉得沉下去,沉下去。 后来这位前朝遗少,因无法舒展平生抱负,染上了抽大烟、纳小妾的嗜好。他期望用另一种与梦想大相径庭的快乐,来麻醉自我。张爱玲和张廷重一样,背负着七零八落的贵族血统,用自己的方式,卑微又骄傲地活着。只是他们毕竟不是活在李鸿章的时代,所以他们的荣辱并不直接相关。他们这一生,从未真正富有过。 张爱玲的母亲黄素琼,亦是名门千金。但她对这宗媒妁之言,宗族包办的婚姻,并不情愿。她没有上过新学堂,甚至还缠过脚。可她却拒绝陈腐,渴望新潮,她崇尚独立,不愿依附像张廷重这样的男人。张爱玲也说过她母亲是“踏着这双三寸金莲横跨两个时代”。 黄素琼濡染了五四风潮的新事物,成了民国初期一位时尚的新女性。她之后的人生,也因为她的果敢而生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奇。看过一张黄素琼的黑白照片,面容清秀,目光深邃,眉间自有一份孤傲与高远。这样的女子,如何经受得起张廷重那种醉生梦死的活法。或许为了维持这段婚姻,为了孩子着想,她试图劝诫过、努力过,但那时的张廷重早已被鸦片迷了心性,纵是想要回头,也力不从心了。 所以黄素琼干脆冷了心,给自己寻找乐趣,花心思学钢琴、读外语、剪裁衣服。任由张廷重关在屋内吞云吐雾,或在外面纳妾嫖妓,她全然不顾。当一个女人不再爱一个男人的时候,那个男人无论犯下怎样的错误,她都不屑去过问。任何的询问与低唤,都是烦腻的纠缠。黄素琼不仅对丈夫漠不关心,甚至舍得丢下一双儿女,去开始自己的人生。 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也是个新派女性,她同样看不惯兄长张廷重的陈腐,与嫂子黄素琼意气相投。她们形同姐妹的感情,给这个沉闷的家庭增添了几许鲜活的气息。姑姑张茂渊给张爱玲以后的人生亦带来了许多温情,她曾经说过:“乱世的人,得过且过,没有真的家。然而我对于我姑姑的家,却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 张爱玲体内虽流淌着贵族血液,可在不曾绽放、便已凋谢的家族里,她的人生无疑添了更多的戏剧性。但我始终相信,一个人的才华与出生没有瓜葛,一切因果,缘于前生。岂不知,命运之神,早已守候在你今生必经的路口,不期然地与你相遇。之后用它认定的方式,主宰你的一生。张爱玲,这颗闪亮的星辰,亦跳不出柔软时光,逃不过尘世的种种劫数。 春意迟迟 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到尽头,满目荒凉。 春山如黛,垂柳画桥。白云出岫,倦鸟还巢。采一束不知名的野花,扎一个紫藤的秋千架;看几只燕子筑巢,或和几只蚂蚁对话。这样美好的时光,仿佛留在那个叫童年的记忆里。悠长,不复与见。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童年时光。无论幸与不幸,但欢乐总是比苦闷多。因为任凭世事飞沙走石,那颗童心始终光洁如镜,纯真美好。少年就开始做雨打芭蕉的梦,为赋新词强说愁。之后那个漫长的成长过程,像是江南的梅雨季节,怎么也看不到晴天。再往后的岁月,日影如飞,说老就老了。 惊世才女张爱玲,亦同我们一样,有过一段简约如画的童年。也许她的童年并非尽如人意,但对于一个小小女孩,她所能铭记的,依旧是那些值得留恋的趣事。人的一生,最美好、最洁净、最单纯的回忆,莫过于童年旧事了。张爱玲后来在她的作品《私语》里,有过对童年那段日子,比较细致入微的描写。 张爱玲两岁那年,张廷重因为和二哥张志潜的关系不和睦,举家从上海搬迁到天津。张志潜是张廷重同父异母的二哥(大哥早夭),为张佩纶与原配夫人朱芷芗所生,比张廷重大十七岁。天津的那座洋房在英租界里,房子是当年爷爷张佩纶结婚时自己购置的,亦算是豪华宽敞。而张廷重来到这里,无人干涉,更是有恃无恐地纵情享乐,自在逍遥。 那时候的张爱玲还不叫张爱玲,叫张煐。这个名字确实有些生僻,至于谁取的已不得而知,世人所知道的都是那个叫做张爱玲的民国才女。在天津的生活,对小张煐和她弟弟张子静来说,是明亮而静美的。她曾说过,天津的家有一种春日迟迟的空气,让她喜欢。想来,她那时年纪尚小,所看到的只是浮华的表象,而历史所带给那个家族的衰落阴影,她还不能体会得到。 弟弟张子静在晚年时对天津那段生活,有过饱含感情的回忆:“那一年,我父母二十六岁,男才女貌,风华正茂。有钱有闲,有儿有女,有汽车、有司机;有好几个烧饭打杂的佣人,姊姊和我还都有专属的保姆。那时的日子,真是何等风光啊!” 是的,何等风光。倘若甘愿做一个平凡的人,安于现状,守着殷实的祖业,也算是一种幸福。但许多人始终念念不忘祖上的鼎盛光辉,还做着不可逆转的前朝旧梦。他们的心在激流里飘荡,永远都无法平静。 当然,这些沉重的历史,在小张煐的童年记忆里都不存在。她只记得院内有一个秋千架,她的快乐时光以及童年的梦,在秋千架上放飞。她记得后院养了鸡,夏日的中午她穿着白底小红挑子纱短裙,红裤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满满一碗淡绿色、涩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谜语书,沉浸在迷幻的世界里,朦胧有趣。唱几首童贞婉转的歌谣,欢快无比。 天井一角架着个青石砧,有个通文墨,胸怀大志的底下人,时常用毛笔蘸了水在上面练习写大字。他瘦小清秀,讲给小张煐听。或许是因为她自小就对文字敏感的缘故,小张煐没来由地喜欢他,替他取了一个莫名的名字叫“毛物”。而毛物的妻子,被她称为“毛娘”。毛娘生着红扑扑的鹅蛋脸,水眼睛,藏了一肚子“孟丽君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故事。 领弟弟的女佣唤做“张干”,裹着小脚,伶俐要强,处处占先。领小张煐的叫“何干”,因为带的是个女孩子,自觉心虚,凡事都让着她。也因此,张爱玲在小的时候就想到要男女平等,想到要锐意图强,凡事务必胜过弟弟张子静。后来张子静在回忆录里说:“她不必锐意图强,就已经胜过我了。这不是男女性别的问题,而是她的天赋资质本来就比我优厚。” 弟弟张子静从小体弱多病,却实在长得秀美可爱。小张煐任性好强,有着奇异的自尊心,对弟弟不甚喜欢。但她毕竟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况且她在天津除了弟弟,只怕没有几个玩伴。所以他们姐弟之间的情意一直不算深厚,但也不至于疏离。 张爱玲在《私语》里还写道:“我记得每天早上女佣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铜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锦被上,跟着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诗。她才醒过来总是不甚快乐的,和我玩了许久方才高兴起来。”这里的她,指的是张爱玲的母亲。在张爱玲的记忆里,母亲似乎一直都不是很重要。家里没有母亲,也不感到任何的缺陷。 张爱玲的这篇《私语》,描写了许多她在天津的童年趣事。读完之后,勾起了许多人对童年时光的美好记忆。与鲁迅的,还有林海音的有着相似的趣味,都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春水渐涨,燕子来时的青葱岁月。童年是锁在抽屉里,那一张张黑白的老照片。光阴过去越久,越值得怀想、回味。 小张煐四岁不到的时候,家里给她和弟弟请了私塾先生,从此悠长的诵读成了她年幼时又一段美好的记忆。从雾霭迷蒙的晨晓,到烟霞云敛的黄昏。窗外稀疏的星光,挂在梧桐树上,清辉洒地。几只倦鸟返巢,江岸垂钓的老翁,也踏着山径归来。始终相信,在张爱玲幼小的心灵深处,有一方外人所窥见不到的天地。那时候的她就已经悟得到自然万物,有着各自不同寻常的美丽。 在小张煐的记忆中,还有一位苍凉的老人。这个老人是她的堂伯父张人骏,有时佣人会带她去请安。她对他的印象,以及当时的场景,到成年后依旧历历在目。她记得一个高大的老人家永远坐在藤椅上,此外似乎没有什么家具陈设。她唤一声:“二大爷。”这位老人每次都问:“你认了多少字了?”然后就是“背个诗给我听”。而他每次听到“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就流泪。 那种不知所以的苍凉,像一幅画,就这样镂刻在张爱玲脑中。当时的她,并不懂得这个老人为何总听那句诗落泪。那场弥漫在民国时代的前朝遗风,在许多人心上,划过了无以复加的伤痕。但一个对人世恍惚的小女孩,还无法从中辨别出其间的无奈与悲凉。她的世界,似那片琉璃月色,干净,纯粹。 张爱玲四岁的时候,因为姑姑张茂渊要出国留学,母亲趁此机会借口要陪同小姑出洋,给自己改了一个文艺新潮的名字,黄逸梵。她就这样不顾一切,抛夫离子,远走高飞去了英国。此后关山万里,沧海无垠,再重逢,不知是何年哪月。她是个敢于求索的女子,哪怕前途渺茫,一无所获,也强过在这个腐朽的家里屈辱一生。 不是她心狠,是这个残缺零落的家,实在找不到容身之处,更别说安放心情。黄逸梵是一只民国青鸟,不甘愿囚禁在这座潮湿发霉的老宅,她渴望水波潋滟的盛日。所以她割舍亲情,将自己放逐天涯,去追求自己内心的花好月圆。 没有值与不值,没有对与不对。因为人生的方向,从来就没有标准。找一条适合自己的路,坚定地走下去,是穷途末路还是一马平川,都要无悔。张爱玲在日后谈到对母亲的印象,说:“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她是个美丽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机会和她接触,我四岁的时候她就出洋去了,几次来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里她是辽远而神秘的。” 的确,这位新潮的母亲,坚强得甚至有些冷漠。她的一生似流云来去自由,飘逸中带着迷幻,冷傲里藏有温情。在张爱玲生命中许多场宴会里,她总是缺席,却又无处不在。 张爱玲从来没有责怪过她的母亲,以她的心性和情怀,比任何人都要深刻地理解母亲的选择。既然没有力气去爱陌生的别人,那么就爱珍贵的自己。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归来海上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 春日迟迟,光阴就这样缓慢地过去了。许多值得回味的片段,最后也似淡水清烟,模糊不清。能够记住的,只是人生岁月里,必定不能遗忘的情景。其实世间最美的,莫过于四季流转,让我们遍赏春花绚丽,秋月朦胧。 如今想来,那些身处民国时代的前朝遗少,大可不必怨天尤人,醉生梦死。要知道,江山经历无数次的更改,沧海无数次变幻桑田,只不过恰好被你遇见而已。多少人,被烟熏火燎的历史给呛伤,但物转星移,时间会修复所有伤痕。那时候,山河寂静,盛世平宁。 天地沙鸥,同样微如芥子。张爱玲的父亲张廷重,沉溺在乱世烟火中,自暴自弃。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却挣脱俗世藩篱,渡船远去。人生如一场梦,只是醒梦谈何容易。哪怕选择自己最想走的路,也无法做到彻底地洒脱。 黄逸梵留洋的时候,张爱玲虽然只有四岁,但她对母亲别离时的感伤,有着非常清晰的记忆。“我母亲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绿衣绿裙上面钉有抽搐发光的小片子。佣人几次来催说已经到了时候了,她像是没听见,他们不敢开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说:‘婶婶,时候不早了。’(我算是过继给另一房的,所以称叔叔婶婶。)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里像船舱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绿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无穷尽的颠簸悲恸。” 可见黄逸梵走得并不决绝,因为她舍不得。母亲的离去,难免给张爱玲的童年生涯,带来些许遗憾,但她习以为常。黄逸梵走后,张廷重包养在小公馆的妾,就堂而皇之地搬进来了。小张煐唤这位姨太太为姨奶奶,早在小公馆的时候,张廷重就抱她去那里玩过。所以她的到来,对小张煐来说并不陌生。 这位姨太太的出身远不及黄逸梵那样高贵,她本是张廷重在外面寻花问柳时所结识的妓女。只因有几分姿色,又解风情,才被张廷重包养。如今这里的女主人留洋远去,她亦算是青云直上。张廷重每日抱着大烟吞云吐雾,只要姨太太把他伺候得舒坦,其余的大小事务,便不再过问。 姨太太搬进来的那段生活,张爱玲在《私语》中,有过简短的描写。“母亲去了之后,姨奶奶搬了进来。家里很热闹,时常有宴会,叫条子。我躲在帘子背后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的十六七岁的两姊妹,打着前刘海,穿着一样的玉色袄裤,雪白地偎倚着,像生在一起似的。” 年幼的张爱玲尚不能解这般风尘的场景,只是觉得好奇,以一个小主人的身份参与他们的盛宴。而姨太太不喜欢弟弟张子静,便对张爱玲甚为宠爱。每晚带她到一个叫“起士林”的西餐馆去看跳舞,给她吃雪白的奶油蛋糕。直到月色昏昏,才让佣人背着回家。 姨太太还给小张煐做了一套雪青丝绒短袄和长裙,笑着对她说:“看我待你多好!你母亲给你们做衣服,总是拿旧布料东拼西改,哪儿舍得用整幅的丝绒?你喜欢我还是喜欢你母亲?”一个天真单纯的孩子,哪里分辨得出人与人之间复杂的感情。她自是满心欢喜地答道:“喜欢你。”为此,长大之后的张爱玲还觉得自己当初不该那样见利忘义。然而,这是一个小女孩真实的想法,毕竟姨太太给她做衣裳,也并非出于纯粹的讨好。 但姨太太和张廷重毕竟只是露水情缘,无法长久。张廷重虽然喜欢采折天涯芳草,却在她们凋零之时,随手丢弃,不再眷念。在他心中,黄逸梵的地位只怕谁也不能取代,可惜他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黄逸梵无法将她美丽柔软的感情,交付给这样一个不解芳心的男人。 姨太太走了,原因是她和张廷重吵架时,用痰盂砸破他的头。于是族里有人出面说话,逼着她走路。本就不是明媒正娶,她的下场早在来时就可预见。她在这座豪华的洋房里也算是风光了一阵,被赶走也并无多少遗憾可言。走的那一天,小张煐坐在楼阁的窗台上,看见大门里缓缓出来两辆榻车,都是姨太太带走的银器家什。仆人们都说:“这下子好了!” 可见姨太太在府中并不得人心,此去经年,前程未卜,但她以后的人生未必只是寥落。母亲的出走都不曾给小张煐的心灵泛起更多涟漪,所以姨奶奶的离开更是微不足道了。离别的感觉,也许到她长大后才能深刻懂得。有些人走了,像一缕清风,无牵无碍。有些人离开,似要将魂灵一同抽去,痛彻心骨。姨太太属于前一种,对小张煐来说,那一天车行缓缓的情景,如同看一场日落那般寻常。 姨太太走后,整个家从繁杂喧闹中,骤然间变得安静无声。而张廷重也因了近年来抽鸦片、嫖妓和姨太太打架等诸多丑闻,闹得四处流言蜚语。他在天津自觉待着无趣,回首往事,遗憾涌上心头,于是决意痛改前非。他写信给远在英国的黄逸梵,承认错误,答应戒鸦片,从此再不纳妾,只求她回国,重新把家安置到上海。 黄逸梵居然同意了,至于是何种原因,并不清楚。也许是几年漂泊,有些疲累,想要回到旧巢做短暂的栖息。也许是想要回来,和张廷重做最后的了断。又或许是想念一双儿女,回家重续这段亲情。总之她答应了,后来她对小张煐说过:“有些事等你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我这次回来是跟你父亲讲好的,我回来不过是替他管家。” 这一年,张煐八岁,她在天津这段快乐的童年生活,就此戛然而止。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她行将奔赴的城市叫做上海滩,也不知道,她有一天会在这座风起云涌的大都市,掀起波澜壮阔的文字浪潮。她是有幸的,命运在无形之中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成就了她不同凡响的未来。上海滩因为这个倾城女子,而有了另一种惊世的美丽。 小张煐登上了开往上海的船,旅途给她带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喜悦:“坐船经过黑水洋绿水洋,仿佛的确是黑的漆黑,绿的碧绿,虽然从来没在书里看到海的礼赞,也有一种快心的感觉。睡在船舱里读着早已读过多次的。” 抵达上海后,这座国际性的大都市,显然比天津更为繁华似锦。“到上海,坐在马车上,我是非常挎气而快乐的,粉红底子的洋纱衫裤上飞着蓝蝴蝶。我们住着很小的石库门房子。红油板壁。对于我,那也是有一种紧紧的殊红的快乐。” 父亲张廷重到了上海之后,并没有获得重生之感。相反他因为心力交瘁,加之旅途劳累,打了过度的吗啡针,离死亡很近了。他独自坐在阳台上,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嘴里不知所云,让小张煐感到害怕。但这一切,都有惊无险。上海虽然没有替他挽回往日鼎盛的家族,却续写了他的人生。 当张爱玲来到上海,由惊喜转为恐惧的时候,佣人告诉她,母亲和姑姑要回来了,她应该高兴。的确,这样毫无防备的迁徙,令小小的她需要温情的偎依,尽管倔强的个性让她并不怯懦陌生,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海上花开,海上花落。这座城,虽没有天津春日迟迟的空气,却主宰了她一生的命运。她最传奇的故事,因上海滩开始,也因上海滩结束。此刻,黄浦江涛声依旧,水上的涟漪,荡漾着许多不知朝代的从前。从无到有,由缓至急。它知道一些什么?又能告诉我们一些什么? 时光如歌 照片这东西不过是生命的碎壳;纷纷的岁月已过去,瓜子仁一粒粒咽了下去,滋味各人自己知道,留给大家看的唯有那狼藉的黑白的瓜子壳。 这个清晨的外滩,刚刚苏醒。雾中的高楼,褪尽了一夜的灿烂繁华,披上了朦胧色彩。黄浦江畔,汽笛的鸣响,破开平静的水面,将日出江花,写成一幕撩人心扉的风景。这座城市所有的记忆在顷刻间被打开。那些黑白影像,还有过往时光,从来不曾被人遗忘。 黄浦江两岸,无数艘轮船在江上游走,它们迎来归人,又送走过客。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和姑姑张茂渊,就是乘其间的一艘轮船回国的。一路风尘的赶赴,几年时光,竟不知这座城市早已优雅地换上新的华装。 小张煐清晰地记得,母亲回来的那一天,她吵着要穿上她认为最俏丽的小红袄,可是母亲看到她第一句话就说:“怎么给她穿这样小的衣服?”也许经过四年欧风熏染的黄逸梵,品味早已和从前大相径庭。再者突然看到自己离别几载的女儿已经长大,心生一种陌生的怜惜吧。不久后,她就做了新衣裳,而她亦因为母亲的回来,和过往的生活诀别,在上海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张廷重见到妻子回来,万分激动,发誓痛改前非,让过往种种都为烟尘。他被送去医院治疗,这个家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停止纷乱,多了一份祥和。全家人住进了宝隆花园的一座欧式洋房里,张爱玲在《私语》里记述道:“我们搬到一所花园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话书,家里陡然添了许多蕴藉华美的亲戚朋友。我母亲和一个胖伯母并坐在钢琴凳上模仿一出电影里的恋爱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 房间墙壁的颜色,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去随意调配、修饰。第一次生活在自制的世界里,温暖而亲近,小张煐内心的喜悦难以言说。她甚至还给天津的一个小玩伴写信,描写她的新屋,画上了几个图样。那时的她已经充满了创意,向往心灵自由。她懂得,哪怕是一株草木、一块山石,也需要依照自己的方式成长,才可以活出自己的骄傲和尊严。 母亲开始关心小张煐的成长,让她学绘画、弹钢琴、学英文。她将西洋的那种浪漫气息带至这个家庭。小张煐仿佛住进了童话般的城堡里,她被母亲优雅华美的气质感染,爱上了这样温馨幸福的时光。天津的童年,仿佛已经成了一段久远的往事,被流年锁进了记忆的相片里。张爱玲后来对这段生活生出感慨:“大约生平只有这一个时期是具有洋式淑女风度的。” 母亲穿起时尚漂亮的洋装,弹着优美的钢琴曲,告诉她英国是个美丽的雾都,时常下着浪漫多情的烟雨。那时候,小张煐的心里充满了一种感伤。她看到书里夹的一朵花,听母亲说起她不同寻常的历史,说起那些浮华清凉的往事,竟掉下泪来。小张煐的内心深处,已经知晓世情冷暖,只是她还无法用恰当的语言来表达那份情怀。 八岁,她读和。里面的锦词佳句,勾起她与生俱来的文字情结。这本叫做的文学巨著,从此伴随了她一生的写作生涯,不离不弃。始终觉得,张爱玲惊世的才情,和她自小读有着莫大的关联。一本红楼,让许多迷茫失落的文人找到了依托,哪怕是残荷冷月,都有了意境,有了风雅。 后来张爱玲说:“人生恨事:(一)海棠无香;(二)鲥鱼多刺;(三)曹雪芹残缺不全;(四)高鹗妄改死有余辜。”张爱玲还写了一部作品,那些别出心裁的见解,让她自己形容考据是一种疯狂的情形。故得句:“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 张爱玲在八岁之前就读过,那时候是受到父亲的影响。每次她看明月挂在窗外,皓辉千里,总会想起从前的许多模样。看到春风拂柳,燕子来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她不知,那份古典情结种在心里,早已生根发芽。而母亲带来的西洋文化并未与之抵抗,相反张爱玲将它们巧妙地糅合在一起,并在未来的岁月里得到极致的发挥。 黄逸梵因为留过洋,又是民国初期的新女性,自己没受过正规教育,尝过男女不平等的苦,她不想让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加之她很早就发现女儿有着比寻常孩子更好的天赋和悟性,她希望女儿可以进学堂,接受新式教育,让这朵人间奇葩,可以在雨露和阳光下,静静开放,不负锦绣光年。 为了上学堂的事,黄逸梵几次三番和张廷重提起,都无法得到他的认同。张廷重不答应,他不愿在这上面花钱,再则或许他依旧坚持于传统的思想。两人为此争吵过,张廷重还是固执己见,大闹不依。黄逸梵索性不与他沟通,趁他休息之时,带着女儿直接去了教会办的黄氏小学。因为之前小张煐已有厚实的国学基础,所以一进去,就直接插班到六年级。 这一年,小张煐十岁。在报名处填写入学证时,黄逸梵一时犹豫,总觉得“张煐”这两个字叫起来有些不响亮,不生动。但又无法在短时间内想出更好的名字,于是暂用英文名字Eileen“胡乱”译了中文,写成“爱玲”填上。黄逸梵那时想着,日后再好好更改也不迟。但她万万没有料想到,就是这个叫张爱玲的名字会风靡整个上海滩,乃至在中国文学史上,都刻下了深沉华丽的一笔。 或许是时间久了,张爱玲这名字,成了一种习惯。尽管她自己一直不满意,甚至觉得自己的名字恶俗不堪,但是她最终还是从容接受。她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我愿意保留我的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为一种警告,设法除去一般知书识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积习,从柴米油盐,肥皂,水与太阳之中去找寻实际的人生。”毕竟是张爱玲,哪怕沉落红尘,也要入骨彻底。 一九三一年秋天,张爱玲就读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她有着很好的文学天分,其余各科成绩也十分优异。上学以后,她一直坚持学钢琴。日子如歌,总是给那些懂得生活,尊重情感的人以雅致,以高贵。岁月会情不自禁地为她们留下刹那韶华,瞬间春光。 当张爱玲开始学会用文字来寄怀心事,懂得调一杯情绪,自斟自饮的时候,命运又自作主张地做了一次转弯。后来,她才明白,这几年家里的快乐与幸福,其实一直都是表象。留洋之前的母亲无法接受父亲的沉沦,留洋归来的母亲更轻视父亲的败落。 张廷重太不争气了,他病重出院后,没有遵守诺言,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反而有恃无恐地操起了烟枪,重新做回原来的自己。他又怕黄逸梵再次离家,便使出计谋,不肯拿出生活费,让妻子贴钱。他的打算是,等黄逸梵把钱用光了,想要远走高飞,都没有护航的羽翼。 如此做法,实在卑鄙。张爱玲对父母的行为亦是印象深刻,她后来有多部小说,都出现过男人企图骗光女人钱财的情节,如、、等。可见,小说的素材来源于生活,尽管张爱玲是天才,但是天才背后也需要故事来填充。张爱玲的家世背景无疑成了创作的源泉,让她以后的文字更加有血有肉,感人肺腑。 父母终于离婚了。经历了一段漫长的争吵,张爱玲甚至渴望父母早点结束他们悲剧的婚姻。父母的离婚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但她心里却表示赞成。因为她明白这个家再也维持不下去了,时间越久,只会看到更大的破碎。 张廷重起先是不同意的,但他理亏在先,视诺言为尘土。他想要再度挽回时,黄逸梵只说了一句话:“我的心已像一块木头!”滔滔逝水,任谁也不能力挽狂澜。张廷重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名字。这醒目的一笔,结束了中国式的悲哀婚姻,彻底解散了一个家,也放任了两个灵魂的自由。张爱玲对父母的离异,似乎一直表现得云淡风轻。但我们都明白,她内心的惆怅与伤害在所难免。 人生就像一部起伏有致的小说,情节环环相扣。缺少任何一步,或者任何一个地方做了删改,都无法按照从前的安排走到终点。既是注定,亦不必患得患失,顺应自然走下去。无论路途有多少沟壑,都需要自己去填满。逃避无用,这世上,别人无法代替你去成熟。 孤独的云 仰脸向着当头的烈日,我觉得我是赤裸裸地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着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闲于过度的自夸与自鄙。 那些梨花似雪、晨鸟歌唱的日子,就这样不见了。童年的矮墙下,那株梧桐早已高过屋檐。午后阳光下,那只轻盈的粉蝶,是否也会红颜老去。还有萤火虫的夜晚,那个未曾讲完的故事,又该由谁来继续说下去。岁月总是趁人不备的时候,渐渐地爬满了你我的双肩。童年那场惺忪未醒的梦,支付给了流年,唯有光阴如影相随,至死不渝。 要相信,世事的安排其实很公平,没有刻意。张爱玲父母离异,也许给她的心灵带来破镜难圆的遗憾,但命运自会给她另一种交代,人生需要用一针一线的日子来修补。母亲搬走了,和她一起走的还有姑姑张茂渊。姑姑一向与父亲意见不合,加之她曾和母亲一同留洋,相处十分融洽。 她们住进法租界的一座西式大厦,买了一部白色汽车,雇了一个白俄司机、一个法国厨师,过起了优雅而时尚的生活。父亲也搬到另一处弄堂房子,继续他想要的逍遥日子。父母有了协议,张爱玲可以经常去探看母亲。于是,母亲的居所成了她疲惫之时的港湾。她相信,迷惘的时候,母亲的窗外,总会有一盏灯是为她点亮的。 在母亲的公寓里,张爱玲第一次见到生在地上的瓷砖浴盆和煤气炉子。那时候,她很高兴,觉得有了安慰,有了寄托。然而这份温暖也只是暂时的,母亲又要出国了,这一次她要去法国学绘画。在家庭和自由之间,黄逸梵曾经选择了自由。当那场悲剧婚姻彻底了断时,她更是如释重负,以后便是一个人的天下,一个人的江湖。 那时张爱玲住校,母亲在临别时到学校看她。这次离别的情景,张爱玲曾有过一段描述:“她来看我,我没有任何惜别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兴,事情可以这样光滑无痕迹地度过,一点麻烦也没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里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门,我在校园里隔着高大的松杉远远望着那关闭了的红铁门,还是漠然。但渐渐地觉到这种情形下眼泪的需要,于是眼泪来了,在寒风中大声抽噎着,哭给自己看。” 这就是张爱玲,尽管这时候的她,也不过十一二岁,却早已懂得坚忍与淡漠。母爱的缺少,给她的性情无不带来影响与转变。她的作品总是会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冷漠,缺少温情和悲悯。那是因为她把柔情藏在心底深处,试图用无情来掩饰自己。以至于她一生都对外界采取逃避、退缩的态度,其根源是,她怕受伤。 张爱玲知道,自己从来都是一片孤独的云,飘向何方,全凭自己选择把握。母亲走了,姑姑的家里还留有母亲的气息。纤灵的七巧板桌子,轻柔的颜色,还有许多她不明白的可爱的人来来去去。她认为,她所知道最好的一切,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的,都留在这里。她与姑姑深厚的情感也是从这里开始,并且深刻地维系了一生。在某种程度上,张爱玲在姑姑身上找到了那份遗失的母爱。所以,她珍惜。 而父亲张廷重这边的一切,是她所看不起的。她在《私语》里写道:“鸦片,教我弟弟做《汉高祖论》的老先生,章回小说,懒洋洋灰扑扑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可见张爱玲的心里抵触这种迷乱、锈迹斑斑的生活。但是她内心有时却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鸦片的云雾,喜欢雾一样的阳光,还有屋里乱摊着的小报。她知道父亲是寂寞的,只有寂寞的时候他才会生出柔情。 尽管这样,亦不能改变什么,爱的还是爱的,恨的还是恨的。她小小的心里,开始有了许多海阔天空的计划,她渴望中学毕业后到英国去读大学。她要比林语堂还出风头,要穿最别致的衣服,要周游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过一种干脆利落的生活。是的,干脆利落,这就是张爱玲的个性,她讨厌那种没完没了的纠缠。她宁可亲自割断所有的牵挂,纵是血肉模糊,亦在所不惜。 可世事飘忽,人海浮沉,又岂是自己所能做主的。父亲要结婚了,当姑姑告诉张爱玲这则消息后,她哭了。以往她看过太多关于后母的小说,想不到竟然应到自己身上。而那时张爱玲心里只有一个迫切的感觉:“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件事发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铁栏杆上,我必定把她从阳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这不过是一个孩子任性的玩笑话,无论她是否能够接受,父亲再娶已成抹不去的事实。 这个家再度接受迁徙,这一次,搬去的竟是最初的那所老洋房,也就是张爱玲出生的地方。之前她没有任何记忆,当她有足够的思想,来重新审视这房子的时候,只觉得这座老宅承载了太多的历史印记,重叠了太多的家族故事,连空气都是模糊的。 她说,有太阳的地方使人瞌睡,阴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凉。在这里,她时常分辨不出,何时是清醒,何时是迷糊。但有一点很清楚,她不喜欢这个家,因为这个家再没有她值得喜欢的人了。 后母孙用蕃也抽鸦片,她和当时的才女陆小曼是至交,因为两人都有烟瘾,所以被称为一对“芙蓉仙子”。那时候,陆小曼和徐志摩就住在四明村,经常宴请孙用蕃,因此张爱玲也曾有幸出席,但在她后来的文章里从未提过陆小曼。或许她把对后母的厌恶,迁移到陆小曼的身上。在民国,陆小曼亦是一个如同罂粟的女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妖精。不知道多少人饮下那杯风情又芬芳的毒药,为她穿肠而死,无怨无悔。 其实后母孙用蕃对张爱玲并不刻薄,更无狠毒之说。在她嫁到张府之前,她听说张爱玲个头身段与她差不多,就带了两箱自己的衣服送给爱玲穿,并且那些料子都是好的。但张爱玲却认为是施舍,是侮辱。她一直不肯宽恕,她曾在《对照记》里写过:“有一个时期在继母统治下生活着,拣她穿剩的衣服穿。永远不能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都像浑身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地憎恶与羞耻。” 语言何等犀利,竟是那样不依不饶。想来文坛上除了张爱玲,还没有几个人有这样的笔力,可以将一件旧衫描写得如此淋漓尽致。那是因为她太过骄傲,太过自尊。张爱玲后来用她的生花妙笔,多次批判过后母孙用蕃的形象。孙用蕃其实也出身于显赫的豪门之家,只因后来家道中落,而张廷重又继承着祖辈殷实的产业,故孙用蕃被人托媒嫁到了这里。 孙用蕃这一生除了与“阿芙蓉”做了知己,并没有犯下别的罪过。倘若不是家境影响,没有染上烟瘾,她也不用嫁给张廷重做继室,更无需做两个孩子的后母。但张爱玲对她的厌恶想来也是理所当然。这世上应该没有几个孩子可以宽容到,真心去喜欢一个后母。她不喜欢回家,是因为她不愿意看到父亲和后母躺在榻上,云里雾里吃着鸦片的堕落模样。在张爱玲眼里,孙用蕃太过轻贱,太不自爱,只顾沉沦贪欢,哪管日月如飞。 最让张爱玲觉得悲哀的是,父亲和后母每日过着放纵奢靡的生活,却舍不得拿钱出来给她缴钢琴学费。张爱玲记得,每次向父亲要学费,遇到的总是拖延:“我立在烟铺跟前,许久,许久,得不到回答。”这对于一个有着极重自尊的女孩来说,无疑是一种不可原谅的伤害。世上再无寻找珍贵事物的地方,她所能做的,是让自己更加干净,更加洒脱。 时光如绣,岁月结茧。记忆里所认为应当的美好,与现实总是南辕北辙。尽管这样,这流云般的日子还是要固执地过下去,哪怕行至山穷水尽处,亦会有一个转弯的路口,让你走出来。只是那一剪挂在窗前的明月,醒时我知,醉后谁解? 青青校园 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 沉默的时光,在你倚着窗牖听雨,坐在楼阁看云的时候,飘然远去。人在世间行走,必须戴着不同面具。不是因为虚伪,而是很多时候需要遵循自然,顺应环境。如果你不能改变生活,就必然要为生活改变。 很小的时候,张爱玲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父亲再娶,让她厌倦回到那个阴暗模糊的家。看着弟弟受到虐待,却又无处可逃,她感到伤悲。面对继母对她冷嘲热讽,她束手无策,只觉得羞辱万分。她曾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哭泣的脸,咬牙发誓:“有一天我要报仇。” 尽管后来张爱玲说过,中学时代是不愉快的。她觉得内心压抑,面对无奈的人事,她总是沉默相待。只要离开家里鸦片的云雾,来到姑姑家或者在学校,日子也算是清简如水,明净似画。 张爱玲的中学时代并非都是愁云惨雾。她也曾有过许多小女生单纯的快乐,有过和春天携手的烂漫时光。的确,她的性格内向,审美天赋又比同龄人要好,并且她一贯不注重生活中的琐事。但是她亦经常和表姐妹们一起去逛街、看电影,带着弟弟一起去买零食。 当遇到陌生人的时候,她多半是沉默的。只有和表姐妹们以及要好的同学在一起,她才表现得十分开朗。尤其谈论起她所喜欢的小说、电影和戏剧的时候,她更是神采飞扬,滔滔不绝。那时候,你全然会忘记,她是一个性情淡漠,内心有暗伤的女孩。 所以每个人都有多重性格,会在不同的环境下,表现不同的自我。或开朗,或冷漠;或单纯,或世故。人也许在面对自己心灵的时候,才会摘下行走于世俗的面具,看到最真的自我。因为就算和自己执手相依的人在一起,也难免会有疏离和寥落。 张爱玲在中学时期开始迷上了写作,并且开始趁人不备的时候,独自伏案耕耘。因为太爱看书,所以读中学的时候,她就已经近视,配了一副眼镜。她个子高,又清瘦,简单的衣着,遮不住她文雅的书卷味。也许她不够美丽,但是她从来都给人不平凡、不普通的感觉。有人说,像她这样的才女,只要有缘与她擦肩,必然会为她回眸。 十二岁的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刊发了她的第一篇小说《不幸的她》。虽然只有简短的一千四百多字,情节也比较稚嫩,但是对于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一种惊艳;对她的写作生涯来说,也是一次美丽且不凡的开端。《不幸的她》描写了一个纯洁美好的女性被毁灭的悲剧历程,面对命运,女主人只能逃离,在漂泊中度过自己的余生。 “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多么无奈又清醒的文字,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那时候的张爱玲,早已习惯了人生的离合聚散,并且面对离别,她学会人前淡漠,转身落泪。她知道,万水千山的人生旅程,多半只能是一个人独行。 第二年,张爱玲又在圣玛利亚女校校刊《凤藻》上,刊载了第一篇散文《迟暮》。这篇散文,更是写出了她这个年龄不合时宜的想法。在那色彩缤纷、目不暇接的春天里,她感叹人生韶华稍纵即逝,竟不如朝生暮死的蝴蝶那般令人可羡。在她这样的花样年华,看到的该是青山碧水的葱郁风景。可她却怀着百转千回的心事,感叹人生烟云,美人迟暮。或许这就是张爱玲的超脱之处,让我们看到一个女孩,守在花样的黄昏,看流水光阴,缓缓远去,远去。 张爱玲恋上了在学校的时光,她天资聪慧,各科成绩都是甲或A。最为主要的是,在学校她可以自由地写作。听到老师的赞扬,看到同学欣赏的目光,她的心底生出几许人之常情的安慰和骄傲。那种对文字深刻的热爱之情,在许多个月明星疏的夜晚,更加地蠢蠢欲动。 张爱玲喜欢上国文(语文)课,恰好学校来了一位有才华、有见地的汪老师,对国文甚为重视。汪老师最初注意到张爱玲是因为她的一篇自命题作文《看云》。行文潇洒,词藻华丽。之后汪老师对张爱玲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起来。那时候的张爱玲因为个子高,坐在最后一排最末一个座位上,她总是面无表情,穿着随意。她不美丽,却又以一种别样气质让人频频回首。 张爱玲喜好文字,才情出众,除了给学校的刊物投稿之外,其余任何的诗会、歌团,她都不参加。这位特别的女生给老师和同学的印象是,骄傲又淡薄。她不肯流俗,所以人流中,总是难以捕捉到她的身影。可是张爱玲这个名字,又仿佛无处不在。 之后,张爱玲在学校的《国兴》刊物上,刊载小说、及《读书报告叁则》、《若馨评》,《凤藻》刊载《论卡通画之前途》。其中深得广大师生的关注和喜爱。汪老师对此文更是赞赏:“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注:应为《楚霸王自杀》)相比较,简直可以说一声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努力为之,将来的前途是不可估量的!” 这篇小说里的虞姬,不是在项羽失败之时,因为穷途末路被迫而死她死于鼎盛之后,通往衰落的那个过程。这个叫虞姬的女子,提前预知了结局,趁一切还未到来之前,决绝地了断自己。她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比较喜欢那样的收梢。”这一年的张爱玲,十七岁。一个十七岁的花季少女,竟将人生看得这样透彻。 于圣玛利亚女校的这几年,张爱玲实际最为钟情的是研究。她甚至用课余的时间,写过一部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分上、下两册。那时候的她,已经知道将古典人物现代化,写得别致新颖,又狠狠地将世态批判一通。她父亲读后,亦是赞赏不已。张爱玲每隔三五年,都要重读一遍,她曾慨叹:“每次的印象各各不同。现在再看只看见人与人之间感应的烦恼。个人的欣赏能力有限,而永远是‘要一奉十’的。” 这个漫长又短暂的中学时代,在企盼又不经意的时候走至尾声。仿佛还有一场善感的梦,留在某个春天的晨晓,不曾醒转。还有一个温润少年,在校园外的路灯下,不曾牵手,便已错过。曾经想要省略而过的青春时光,就如璀璨烟花那样,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对于张爱玲来说,这段中学时光应该深刻难忘。多年以后,她还会想起校园里的梅林,想起那些纵横交错的小路,还有古老的钟楼。想起她在这座校园里,写下的那些清新又稚嫩的文字。是校园,让她忘记了家庭里许多的不快。也是校园,成就了她一生引以为傲的文字梦想。 临别之前,张爱玲在学校的校刊上,给毕业的女同学手绘了卡通画。每个人被她赋予了不同的角色,看上去生动传神、趣味盎然。她把自己画成手捧水晶球的占卜师,只是不知道,她能占卜谁的命运。 多少年过去了,我们还能看到当年圣玛利亚女校学生的一张老照片。短发女生,浅色旗袍,那么纯净,那么圣洁。尽管照片是黑白的,并且有些模糊不清。但那条年少的河流,已然清可见底。过往的记忆,在水底沉静、安然。看着看着,让人有落泪的冲动。那是因为我们都曾美丽过,只是不再年轻。 别了,朝露纯净的校园。别了,青春作伴的时光。要相信,在岁月的岸口,会有一艘渡河的船,载着我们去另一个未知的远方。掩上过往的重门,在流光依依的巷陌,仿佛总是有声音在问:是否有那么一种青春,叫重来。 劫后重生 凡是牵涉到快乐的授受上,就犯不着斤斤计较了。较量些什么呢?——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时光苍绿,那是因为我们都在老去。如今再看披着锦衣华服的上海滩,高贵而妖娆,绝世独立。这座城,在三十年代,也曾经历了乱世的战火硝烟,掀起过无数江湖风浪。只是沧海桑田,所有的一切都被锁在那座叫过往的城里,早已寂静安然。 那场民国的风,吹拂至上海滩的每个角落。而那个年代的人,总是在慌乱中寻找人生的归宿。后来在张爱玲的文章里,总能看到乱世这个词。回首她一生所处的环境,所经历的故事,确实意乱纷纭。或许是我目光浅薄,总觉得世事风云浩荡,就算在太平盛世,也终究逃不过血泪交织的人生。 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在乱世中回国了,这个几度留洋的新时代女性早已习惯动荡,无惧风霜。母亲的回国,张爱玲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内心涌动着无尽的欢喜。因为这时候的张爱玲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花季少女,母亲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浪漫迷人的欧美气息,让她倾倒陶醉。母亲讲述国外的潋滟风景、传奇故事,无不令她神往。那时候张爱玲厌烦了家里的气氛,不可抑止地想要出国。 母亲归来,张爱玲就更加不愿回父亲的家,常常在母亲那儿待到日落黄昏,新月初起,才依依不舍归去。次数久了,父亲很不高兴,觉得这些年养活、教育的女儿,心却在那一边。尤其当张爱玲提出出国留学的要求时,张廷重更是大发脾气,觉得她受到母亲的挑拨。后母趁机大骂起来:“你母亲离了婚还要干涉你们家的事。既然放不下这里,为什么不回来?可惜迟了一步,回来只好做姨太太!” 如此羞辱,令张爱玲对后母的恨意有增无减。张廷重始终是个守旧之人,黄逸梵和张茂渊的留洋让他深刻体会到,一个女子只要踏上新时代的旅途,就再也找不到东方女性传统典雅之美了。更为重要的是,家里两个人抽鸦片已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他连张爱玲学钢琴的钱都舍不得出,又如何情愿拿出这笔钱供她留学? 淞沪战争在人们的意料中发生了,整个上海滩陷入混乱的硝烟战火之中。有人背井离乡纷纷逃窜,有人坐以待毙及时享乐。夜间听着炮火声,无法安眠。张爱玲跟父亲提出去姑姑家住几日,张廷重明知她去姑姑家也就是去母亲家,心中虽有不快,但也不好回绝,就答应了。 回到母亲的家,如倦鸟还巢,尽管外面乱世纷繁,但她的心却干净似琉璃,不受干扰。奈何流光催人,转眼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当她极不情愿回到父亲的家,已见后母阴沉着脸坐在客厅,对她发问:“怎么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说一声?”张爱玲无奈,只淡淡回道:“我跟父亲说过了。”后母恼道:“噢,对父亲说了!你眼睛里哪还有我呢!” 话一出口,就刷地打了张爱玲一记巴掌。张爱玲万分屈辱,本能想要还手,被府里的老妈子拉住。此时后母煞有介事地往楼上奔去,大喊:“她打我!她打我!”紧接着,张爱玲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对着她就是一阵拳打脚踢。 “在这一刹那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明晰,下着百叶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饭已经摆上桌子,没有金鱼的金鱼缸,白瓷缸上细细描出橙红的鱼藻。我父亲蹬着拖鞋,啪达啪达冲下楼来,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还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觉得我的头偏到这一边,又偏到那一边,无数次,耳朵也震聋了。我坐在地上,躺在地下了,他还揪住我的头发一阵踢。终于被人拉开……” 这是张爱玲在《私语》中,对那段情景的描写。她之所以会如此不惜笔墨,是因为这是她生平最大的一次羞辱。父亲的拳脚相对,彻底粉碎了她对这个家最后的一点儿不舍。那一丝原本就薄弱的亲情,在此刻荡然无存。此后,张爱玲将自己内心的感情藏得更深,她不敢轻易去爱。因为她知道,这个迷惘的世界需要冷漠与之对抗,甚至连恨,都需要勇敢,需要力气。 在镜中,看着自己累累伤痕,张爱玲欲哭无泪。次日,姑姑闻讯来说情。后母一见她便冷笑:“是来捉鸦片的么?”不等姑姑开口,父亲便从烟铺上跳起来,拿着烟杆对着自己的妹妹劈头打去,把她也打伤了,进了医院。张茂渊想要去报巡捕房,又觉得此事为家丑,实在丢不起那个脸,方才作罢。 那时候,张廷重就像一只受伤被激怒的野兽,失去了理性。他把这么多年的抑郁,这么多年的沉沦,以及所有的怅惘,都发泄到张爱玲的身上。也许等到时过境迁,他才会幡然醒悟,后悔莫及。而张爱玲多年以后,再来看待这件事,会觉得父亲其实是那么可怜又可悲。一个朝代的更替,让多少人的心灵也随之换去,让他们看不懂陌生的自己。 父亲扬言说要用枪打死她。张爱玲被监禁在空房里。这座她出生于此的房舍,这座承载了百年风霜的老宅,如今竟变得那样生疏,那样的不近人情。幽蓝的月光洒在楼板上,隐藏着静静的杀机。张爱玲知道父亲不可能弄死她,但她担忧,就这样被关上几年,出来的时候,她就不再是她了。倚着木栏杆,天空湛蓝,炮火依旧。她心里期待,有那么一个炸弹可以落在家中,纵是同他们死在一起也愿意。 窗外的白玉兰,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张爱玲说,像污秽的白手帕,又像废纸,抛在那里,被遗忘。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妖冶丧气的花。可见一个人的心境是何等重要,此时良辰美景,对于张爱玲来说也形同虚设。 张爱玲病了,这一病就是半年。朦胧地躺在床上,看着秋冬淡青的天,忘记了朝代,忘记了年月。她觉得自己已经老去许多年,就要这样朦胧地死去。但她从来没有停止过逃跑的念头,尽管她早已被囚禁得如同行尸走肉。 一个隆冬的夜晚,张爱玲终于等来了机会。在佣人何干的帮助下,她巧妙地趁两个巡警换班的时间,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溜了出去。当真是立在人行道上了,街上寂寂的冷,路灯下只看见一片寒灰。“多么可亲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远的地方和一个黄包车夫讲起价钱来了——我真高兴我还没忘了怎样还价……”此时的张爱玲就是一只受伤的囚鸟,只要给一双羽翼,就不会忘记该怎样去飞翔。 近半年的囚禁时光,让张爱玲受尽熬煎。这也让她感悟到,在这苍茫的人间剧场,原来独活也不是那么可怕。她薄脆的心开始更加坚定,更加从容。她相信,纵然心上飞雪,只要推开窗,桃花又会红,杨柳还是那么绿。 张爱玲这一次离开,意味着彻底与那座老宅诀别,和父亲那个家进行了了断。后母将她的东西送的送,丢的丢,只当她死了。张爱玲并不为此而悲伤,他们的淡漠无情对她来说,是一种灵魂的解脱。这世上,爱才是债,恨不是。 张爱玲一无所有地投奔,无疑给母亲增添了经济负担。那时候,姑姑因为炒股票出现了巨大的亏损。汽车卖了,司机和佣人也都辞退。当年两位留洋归来的单身美女,香车宝马出入,人前人后伺候的风光就这样一去不返,恍如隔世。 张爱玲在《童言无忌》里有写过这样的话:“问母亲要钱,起初是亲切有味的事,因为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母亲的……可是后来,在她的窘境中三天两天伸手问她拿钱,为她的脾气磨难着,为自己的忘恩负义磨难着,那些琐屑的难堪,一点点地毁了我的爱。” 她迷惘了,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值得母亲如此为她付出。这个自卑又自傲的女孩,常常觉得自己背离光阴,行走在不属于她的红尘陌上。可是谁的人生不是如此,你期待日子就这样安静过去下,却总会被突如其来的意外惊扰。 所幸,失散的人,有一天会在林下重逢。错过的事,终会以另外的方式补偿。世事洪荒,沧溟万里,走过去了,便山青水静,云淡风轻。 港岛岁月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城市倾覆了。 有一座城,叫香港。又或者说,这不单纯是一座城,也是一座港岛。曾几何时,这座城离我们很远,山长水远地隔了国度;又离我们很近,只是一朝一夕的距离。而我们都是这座城里游走的微尘,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来来去去,飘零就是最好的归宿。 张爱玲曾经也是这座城的过客,留在这里的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三年而已。从父亲家里逃生出来的张爱玲,在母亲这边每日认真补习,预备考伦敦大学。天资聪慧的张爱玲不负所望,考进了伦敦大学。眼看着多年以来的留学梦就要如愿以偿,可好事多磨,那场战争激烈得不肯消停,令张爱玲无法前往英国,只好改去香港。 一九三九年,十九岁的张爱玲来到香港,她要到香港大学专攻文学。这个瘦高的女孩,穿着一袭素布旗袍,拎着母亲出洋时的旧皮箱,就这样只身南下。也许在她的心里会对这个陌生城市,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但她早就渴望一个人独行,只要离开上海,她就可以过干净利落的生活,可以为自己的人生重新做主。 船靠近香港码头时,张爱玲就领略到这座城那份独有的明媚色彩。后来她把初到香港的印象,写在里。“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 尽管看惯了海市蜃楼的她,早已对繁华风景不屑一顾,但张爱玲固执地相信,每座城都会有它不可言说的美妙和故事。她知道这座城能留住她的,也只是刹那韶光。纵算她从来都相信,自己是一个绝尘女子,但她期待的,也只是简约生活。 张爱玲背井离乡求学,担忧她的人就是母亲和姑姑了。她们安排了一个叫李开第的人在码头等候。李开第是姑姑张茂渊的初恋情人,二人曾在英国的轮船上邂逅,一见钟情。但他们并没有结成连理,李开第后来另有所爱,有了家室。而张茂渊独守空闺五十年,或许命定情缘,他们在黄昏之龄再度重逢,喜结并蒂,携手共度夕阳。 香港大学,坐落于半山腰的一座法国修道院内。山路两旁盛开着如火如荼的野花,火红的颜色像被点燃一般。后来这里所遇见的许多景致,都成了张爱玲小说里的背景。如果说张爱玲在中学时代,如她所说是灰色。那么在大学时期,应该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色彩。 港大的学生多来自东南亚,是华侨富商的女子。就算是本地的学生,也是家境十分优越。这些阔小姐,挥金如土,社交活动多如午夜繁星。她们英文都非常好,而中文不过是识字水平。张爱玲因为靠母亲养活,与她们的贵气相比,就显得很清贫。 里写过,“在这橡胶大王子女进的学校里,只有她没有自来水笔(只能用蘸水笔),总是一瓶墨水带来带去,非常触目”。为了节约开支,张爱玲不敢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在香港求学三年,她连跳舞都没学会,因为她没有多余的钱来置办跳舞的裙子。 入校不久,张爱玲就遇到一件令她很尴尬的事。宿舍有个叫周妙儿的女生,父亲是巨富,花钱买下整座离岛,盖了富丽堂皇的别墅。她邀请全宿舍的同学去游玩一天,去那里要自租小轮船,来回每人需要摊派十几块船钱。张爱玲舍不得这份额外的支出,便向修女请求不去。修女追根问底,张爱玲无奈只好说出实情。 父母离异,她被迫出走。母亲为数不多的收入,供养她读大学已经很不易,所以她没有多余的钱去参加那些繁复的社交活动。说这些的时候,张爱玲自觉十分地羞窘。倘若不是迫不得已,她宁愿希望这种种遭遇,今生不再对任何人提起。偏生这修女做不了主,又将此事请示给修道院长,最后闹到众所周知的境地。 贫穷不是错,可贫穷却在无形之中成了一种耻辱。因为那些娇生惯养的女生,根本无法深刻体会生活的艰辛。她们认为,穷让人丢失颜面,甚至丧失尊严。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让自己在人前荣贵,方不负这锦绣华年。 只是一个人的贵贱,又岂是你能选择?张爱玲算是簪缨世族,豪门之后,可短短数十载,所有的荣华被一场风吹得荡然无存。人生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安稳,困境之中,唯有自救,方能解脱。 张爱玲救赎的方式,就是发奋苦读,洗去贫穷的羞辱。她努力学习英文,最后可以背下弥尔顿整本的。三年里,她给母亲和姑姑都是用英文写信。晚年在美国时,曾有教授说她英文写作比美国人多,并更有文采。 她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每门功课都取得第一。第二年,她独自拿下了港大文科二年级的两个奖学金。有一位英国籍教授为此惊叹:“教书十几年,从未有人考过这么高的分数!”因为她的出众,学费、膳宿费全免,据说毕业后还可以免费保送到牛津大学去深造。 渐渐地,同学们忘记了她的贫穷,取而代之的是欣赏和赞叹。但这里终究不是圣玛利亚女校,那些年少的心灵单纯而洁净。这些华侨子女带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恣意放任自己的人生,如同那些一路燃烧的野火花。她们无法真正走进这个半是古典、半是时尚的女子,更无法读懂她文字背后那份高贵的骄傲与深刻的内蕴。 这些情窦初开的女生,似长在春天枝头的美丽蓓蕾,含苞待放。她们需要和赏花之人,一起相聚在这场青春的盛宴上。张爱玲在里有写过:“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们宿舍不远处便打住了。互挽着手臂排成长排,在马路上来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时候也叫她们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声,一阵杂乱的笑声”。 尽管,色彩斑斓的港大生活给张爱玲也曾带来喜悦,可那来来往往的赏花之人,总是寻不到她想要的那一个。张爱玲晚年回忆道:“我是孤独惯了的,以前在大学里的时候,同学们常会说他们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但我也不在乎。” 不是她抗拒绽放,而是还遇不到一个她值得为之灿烂的人。她看似薄弱的身段,带着一种无言的坚韧。没有人,敢轻易敲叩她的心门。内心的梦想始终不能圆满,她只好在缺憾中简洁度日。整个校园,乃至整座城,都蔓延着那似火的繁花。而她的世界,梨花胜雪,洁如初生。 当别人都在尽情释放自己青春的时候,张爱玲也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地方,就是图书馆。她将感情寄存在这里,忘记自己是多么孤独。图书馆里有着幽静的空气,泛着书卷的冷香,让她情不自禁地喜爱。书架上,摆放着那些大臣的奏章、象牙签、锦套子里装着的清代礼服的五色图版,给了她一种久违的熟悉。 置身图书馆,犹如坐落在历史的殿堂,可以往返于各个朝代,收获许多莫名的惊喜。悠长的岁月,在这里缓慢地流淌,真实又虚幻。偶尔抬眉看着窗外,雾雨和青山,她的心,是那么安静,静到连尘埃都不忍下落。 原来,一个人只要内心沉静,无论你处身于怎样的繁华闹市,亦可以清明简然。没有一段人生,不是风雨相携,也许做不到敬畏,却要尊重。但我们还是要走下去,按照俗世的规律,走下去,不偏不倚,不惊不扰。我相信,香港这座城,带给张爱玲的,绝对不只是这么多。 天才梦想 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可是我一天不能克服这种咬啮性的小烦恼,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每个人的一生,都会邂逅几段或深或浅的缘分。只是时光长短,萍聚云散,由不得你我做主。穿行在摩肩擦踵的人流中,缘分会指引你,找到那个与你心意相通的人。或许这世间没有谁,能够陪你真正走到终点,但我们依然要感恩那些深刻的相逢。 生命是一场漫长不可预知的远行,晓风冷月,杨柳落英,都只是刹那风景。那些结伴同行的,不只是爱情,还有不可缺少的亲情和友情。不管有一天会不会成为漠然转身的路人,但任何一桩缘分,我们都要珍爱。 原以为张爱玲这般孤傲的女子,应该只和文字做了知己,和寂寞有了偎依。其实我们都明白,一个爱上文字的女子,情感应该比寻常人深邃。张爱玲是那种会将万千柔情隐藏的女子,可以让她为之心动的人,确实不多。她时而冷若寒梅,时而媚似海棠;时而深似烟霞,时而淡如清风。读过她文字的人都该知道,她这一生邂逅的不仅是两个刻骨相恋的男子,还有风雨相携的朋友。 在港大,这座花团锦簇的校园,张爱玲时常被莫名的孤独砸伤。除了刻苦学习,去图书馆阅读文学书,她的日子甚为简洁。然而有这么一个女孩,在不经意间走进她的生活,让紧紧相随的孤独,渐行渐远。 她叫炎樱,是个混血儿。父亲是阿拉伯裔锡兰人,在上海开摩希甸珠宝店。母亲是天津人,为了那段跨国婚姻,和家里决裂,断绝来往。炎樱皮肤黑,身材娇小丰满,五官轮廓分明。她为人爽朗,说话语速快,又十分野蛮有趣。正是这个热情如火的女同学,改变了张爱玲的冷淡和忧郁,让她在港大的生活多了欢笑与趣味。 如今还可以看到一张炎樱和张爱玲,在炎樱家屋顶阳台上的合影。因为时光久远,原本黑白的照片更加模糊不清。岁月尽管在照片上留下了斑驳的印记,我们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两个穿着裙裾的年轻女孩脸上灿烂的笑容。看过张爱玲的诸多相片,能够如此会心微笑的又有几张? 后来,炎樱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张爱玲的笔下,她成了张爱玲一生最重要的知己。也许炎樱不是张爱玲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笔,但她的存在却有如雾霭迷蒙的晨晓,添了一缕绚丽的云霞。张爱玲本是冷情女子,对于炎樱,她却无法做到淡漠。 张爱玲写过一篇《炎樱语录》,讲述了这个乐观女孩的一些生活逸事,让我们可以更加清晰地读懂这个平凡女孩的人格魅力。炎樱在报摊上翻阅画报,统统翻遍之后,却一本也不买。报贩讽刺地说:“谢谢你!”炎樱答道:“不要客气。” 炎樱买东西,付账的时候总要抹掉一些零头。即使在犹太人的商店里,她亦这样做。她把皮包的内容兜底掏出来,说:“你看,没有了,真的,全在这儿了……”如此可爱有趣的女孩,让店老板都为她的孩子气所感动。 炎樱聪慧灵敏,亦颇有文学天赋。张爱玲说她也有过当作家的想法,还曾积极学习华文,甚至说过一句诗意且富有哲理的话。“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来寻找它自己。”读了这句话,似乎让我们明白了许多。张爱玲之所以喜欢和炎樱交往,不仅是可以感染她的快乐气息,很多时候,她亦可以看到张爱玲内心深处的柔软和孤独。 她们有着相同的宿命论,相信前世今生,相信因缘际遇,不是巧合,是注定。或许很多人不知道,张爱玲初次来到香港,与她同船共渡的人,其中有一个就是炎樱。只是那时候她们还未曾结缘,但真正有缘的人,哪怕转过水复山重,也会相遇。 炎樱有幸,做了张爱玲亲密朋友中的一个。又或许说张爱玲有幸,在她寂寥孤僻时,得遇这样一位热情开朗的女孩。在香港求学期间,和张爱玲一起看电影、逛街、买零食的人,是炎樱。和张爱玲漫步校园,说心事的人,也是炎樱。炎樱知道,沉默孤傲的张爱玲,其实内心精致含蓄。所以,她对张爱玲不仅是珍惜,还有许多的怜惜。 而张爱玲对炎樱的友情,亦是非同寻常。都说多情女子爱流泪,但张爱玲却很少哭。她后来说过,平生就大哭过两回,其中有一次为的是炎樱。据说有一次放暑假,炎樱原本答应留下来在香港陪张爱玲,但不知为何,不辞而别提前走了。张爱玲为此悲伤不已,大声哭泣,想来是因为她太孤独了。 她们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爱好,那就是绘画。张爱玲自小喜好绘画,而炎樱也恰好有这方面的天赋。在后来香港沦陷时,为了消磨光阴,她们经常在一起作画。一个勾图,另一个上色,可谓珠联璧合。张爱玲小说集的封面,两次都是炎樱所设计,她新巧又灵动的构思,深得张爱玲喜欢。 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张爱玲和炎樱的友情虽然深厚,却也一直保持着距离。香港分别后,她们在圣约翰校园有缘再聚。而后,天涯离散,几经浮沉,亦有过重逢。在一起时,她们惺惺相惜。不在一起时,她们淡淡怀念。 在港大,除了和炎樱的这段友谊,还有一件难忘的事,在张爱玲写作史上至关重要。在港大,她唯一一次用中文写了一篇文章。这就是她早期作品里最著名、最出色的一篇——《我的天才梦》。相信只要提起张爱玲,都忘不了她的名句。“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 这篇《我的天才梦》,是为了参加《西风》杂志创刊三周年的征文比赛而作。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张爱玲只有十九岁。然而她斐然的才情令人惊叹,独特别致的文采以及惊世骇俗的结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更让人回味无穷。最后征文结集出版,她的题目《天才梦》被录用。 但张爱玲对《西风》评奖的结果极为不满,并在有生之年多次提及此事。七十年代她编《张看》时,在《天才梦》的末尾加了一段附记:“《我的天才梦》获《西风》杂志征文第十三名名誉奖。征文限定字数,所以这篇文字极力压缩,刚在这数目内,但是第一名长好几倍。并不是我几十年后还在斤斤较量,不过因为影响这篇东西的内容与可信性,不得不提一声。” 据张爱玲回忆,征文寄出后不久,《西风》杂志社通知她“得了首奖,就像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谁知等到收到正式公布的“全部得奖名单,首奖题作《我的妻》,作者姓名我不记得了。我排在末尾,仿佛名义是‘特别奖’,也就等于西风所谓‘有荣誉地提及’”。张爱玲还说:“《西风》从来没有片纸只字向我解释。我不过是个大学生。” 时过境迁,关于那次征文评奖活动,究竟是怎样一回事,早已没有人再去翻寻。张爱玲之所以耿耿于怀,是因为她重视自己的文字。其实她并不是一个张扬的人,她的内心如莲静谧,如此计较,是为珍爱。但作为一个真正喜爱她文字的读者,不会在意她是否获过什么奖,而在意其书卷里散发出的无穷韵味。 张爱玲是一个天才,对于一个天才,世人会给予更多的仁慈与宽容。所以,她的乖僻,她的孤冷,以及她与这个世间的疏离,都值得原谅,值得尊重。倘若我们用寻常的眼目来看她,来要求她,那么张爱玲就不是粉黛春秋里的一个传奇了。 或许张爱玲从来就不是一个向往唯美的女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人生是用来宰割,用来修剪的。所以她从来都不惧怕破碎,春水东流,秋月残缺,多少温情故事会被榨干。岁月给得起旺盛的记忆,也同样可以掏空一切。 当我们披着华美的旗袍,在镜前打量柔美的身段,自以为风姿万种的时候,张爱玲却在远处,冷冷地看着。也许有过短暂的沉默,但那句她不忍心说的话,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说得那么响亮,那么清脆,那么彻底。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 乱世风烟 整个的世界像一个蛀空了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些酸痛。 乱世里的人,真的是身不由己。仿佛要把所有的硝烟过尽,才可以换来片刻安宁。其实,人类自身的摧残,远不及大自然的锐利。乱世中,洁净的雪地上,遍布鸿爪。而太平盛世,连黑夜都是神秘多情的。 一九四一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次年,香港沦陷。战火中的城市,纷乱到连疼痛都忘记。多少人无檐遮身,生不得安宁,死不得安身。风霜过后,如雨打残荷般冷落,所有的华采都灭了。但时间会修复所有的伤痕,这座城,有一天会更加芳华绝代。 张爱玲似乎从来都知道,没有谁可以顺应自己预定的人生轨迹走下去。所以当命运的风雨再次来袭,她虽有抱怨之心,却也有种司空见惯的平静。在她港大生涯的第三个年头,一场战火,将她天才梦想的校园,以及通往牛津大学之路,全部粉碎。 其实,所谓的“港战”,也就短短的十八天。但是这十八天,却让张爱玲看到了乱世里波澜壮阔的荒凉。战争来临的时候,或许让人觉得是灾难。可走的时候,却觉得只是一场意外。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磨难,平凡的百姓并不能采取任何措施。尤其是港大的女生们,面临炮火的轰炸,似乎连恐慌都忘记了。 张爱玲在《烬余录》写道:“我们对于战争所抱的态度,可以打个譬喻,是像一个人坐在硬板凳上打瞌睡,虽然不舒服,而且没完没了地抱怨着,到底还是睡着了。”大家深居简出,把自己藏在认为安全的地方,不肯露面。轰炸期间,炎樱表现得很无所畏惧似的,她冒死进城看电影,独自回宿舍楼上洗澡。张爱玲说:“她的不在乎仿佛是对众人恐怖的一种讽嘲。” 因为战争,港大停止了办公,本地的学生归家,异乡的同学只好参加守城工作,方能解决吃住。张爱玲只好去报名,做了一名临时的防空团员。在炮火声中,张爱玲担心会死在那些陌生人之间。在战火硝烟下,只觉得生命真的好虚无,个人的生死荣辱,是那么微不足道。 十八天的围城历险,总算那样熬过去了,漫长得恍如一个世纪。张爱玲在《烬余录》里有这样的记载:“围城的十八天里,谁都有那种清晨四点钟的难挨的感觉——寒噤的黎明,什么都是模糊,瑟缩,靠不住。回不了家,等回去了,也许家已经不存在了。房子可以毁掉,钱转眼可以成废纸,人可以死,自己更是朝不保夕。像唐诗上的‘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可是那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 但真正过去了,又让人觉得很不习惯,仿佛一颗悬着的心始终找不到踏实的落脚点。张爱玲也曾这么说:“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点弄不惯,和平反而使人心乱,像喝醉酒似的。看见青天上的飞机,知道我们尽管仰着脸欣赏它而不至于有炸弹落在头上,单为这一点便觉得它很可爱……” 灾难一结束,大家霎时解脱,便有了狂欢的场面。仿佛再不及时行乐,就没有机会了似的。张爱玲也参与了,但她心里清醒地明白,这是堕落。但是战乱之后,得以苟且,谁还顾得了那许多。张爱玲看着那些生生死死,心里生出抵触和冷漠。不是因为她自私,而是她知道,生死本寻常,没有谁可以逆转。坐在时代的车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一场战争,结束了许多人的生命,也让许多人如获初生。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一次收复河山不是踏着千万人的尸骨,从古至今,不曾改变。这一年,女作家萧红病死在香港医院,死时三十一岁,但人们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她临终时有遗言:“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无论你是名将,还是白骨,有一天,都会被历史的烟尘给淹没。 港大的岁月,就这样结束了,有些仓促,有些始料未及。三年光阴,如白驹过隙,而那个孤傲的少女,似乎被历史改变得更加冷漠。或许,改变的不只是她,还有那些同样被战火洗礼过的人们。无论是有名的,还是无名的,是崇高的,还是卑贱的,都成了过往。 匆匆,诀别。没有圣玛利亚女校毕业时那般浪漫,那般清纯。这年夏天,张爱玲和炎樱一起离开香港,来到上海,算是自己更是朝不保夕。像唐诗上的‘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可是那到底不像这里的无牵无挂的虚空与绝望。 但真正过去了,又让人觉得很不习惯,仿佛一颗悬着的心始终找不到踏实的落脚点。张爱玲也曾这么说:“到底仗打完了。乍一停,很有一点弄不惯,和平反而使人心乱,像喝醉酒似的。看见青天上的飞机,知道我们尽管仰着脸欣赏它而不至于有炸弹落在头上,单为这一点便觉得它很可爱……” 灾难一结束,大家霎时解脱,便有了狂欢的场面。仿佛再不及时行乐,就没有机会了似的。张爱玲也参与了,但她心里清醒地明白,这是堕落。但是战乱之后,得以苟且,谁还顾得了那许多。张爱玲看着那些生生死死,心里生出抵触和冷漠。不是因为她自私,而是她知道,生死本寻常,没有谁可以逆转。坐在时代的车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一场战争,结束了许多人的生命,也让许多人如获初生。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一次收复河山不是踏着千万人的尸骨,从古至今,不曾改变。这一年,女作家萧红病死在香港医院,死时三十一岁,但人们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她临终时有遗言:“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无论你是名将,还是白骨,有一天,都会被历史的烟尘给淹没。 港大的岁月,就这样结束了,有些仓促,有些始料未及。三年光阴,如白驹过隙,而那个孤傲的少女,似乎被历史改变得更加冷漠。或许,改变的不只是她,还有那些同样被战火洗礼过的人们。无论是有名的,还是无名的,是崇高的,还是卑贱的,都成了过往。 匆匆,诀别。没有圣玛利亚女校毕业时那般浪漫,那般清纯。这年夏天,张爱玲和炎樱一起离开香港,来到上海,算是风雨归来。上海,一如既往,岁月没有让这座城老去一点点沧桑。三年,亦不会将一个女孩的容颜更改。但是在姑姑张茂渊还有弟弟张子静眼里,张爱玲确实改变了不少。她长发披肩,显得更加高挑清瘦,衣着时尚,文雅而飘逸。 但人事却在我们来不及思索,不曾参透的时候,悄悄转换,一切都似乎那么理所应当。张爱玲不知道,上海这座城,于她将意味着什么,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母亲去了新加坡,张爱玲在上海的落脚处,便是姑姑租住的赫德路爱丁顿公寓。张爱玲其实喜欢公寓的生活,她说:“公寓是最理想的逃世地方”。 这间屋子的装饰,是姑姑自己设计的。客厅的壁炉,还有落地灯,典雅的沙发,让人舒适得都要忘记年光。站在阳台上,可以鸟瞰全城。不远处,有百乐门舞厅,夜半时候,还能隐约听得到那些天涯歌女,不厌其烦地唱着《夜来香》。那怀旧风情的音乐,至今还令人沉沦。而那时候,它却是粉饰太平的靡靡之音。 张爱玲对这里的一切,似乎很满足。和姑姑在一起的日子,有种细水长流的安逸。张爱玲在《私语》里写道:“现在我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阳台上看见毛毛的黄月亮。古代的夜里有更鼓,现在有卖馄饨的梆子,千年来无数人的梦的拍板:‘托,托,托,托’——可爱又可哀的年月呵!” 那时候姑姑手头有些拮据,她们过得很清淡。因为港大没有毕业,张爱玲回到上海便想转到圣约翰大学,把学业读完,拿一纸文凭,也算是对这个漫长的学习生涯有了交代。弟弟张子静原本考上了复旦大学中文系,却因太平洋战争,复旦停课而作罢。听完张爱玲的想法,他也决定考圣约翰大学。 可读书的学费从何而来?弟弟回去找了父亲商议张爱玲学费之事,张廷重心里尽管无法忘记女儿的背叛,但他亦对自己当年的做法甚为后悔,再者张爱玲的才情也确实将他打动。总之,张廷重答应了,尽管那时候的他早已不再富裕。几年前,他就从那座宽敞的老宅搬了出去,换了一座小巧的洋房。 为了学费,张爱玲终究还是低了头,去了父亲那个陌生的家。后母知道她要来,有意避开。父女交谈不过几分钟,一切都是淡淡的,彼此神色冷漠,无有笑容。据后来弟弟张子静说:“那是姊姊最后一次走进家门,也是最后一次离开。此后,她和父亲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仿佛他们都问心无愧地,让这段亲情随缘灭去。如此决绝,不知道谁比谁更无情? 好在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成为烟云。时光依旧美丽,尽管我们早已忘记当年星空。日子是在跋山涉水中度过,但终有生生不息的风景,供你我赏阅。在圣约翰校园里,张爱玲又和好友炎樱相聚,她们一同考入了这所学校。那段珍贵的情谊,得以再续。 有些人,无需寻找,依旧在灯火阑珊处。有些人,想要留住,但轻舟已过万重山。张爱玲和炎樱的感情还是那么好,如港大时那般,一起携手看电影、逛街、买零食。有时相聚在姑姑家,几个女人,醉心于服装打扮。 张爱玲自中学以来,她的衣着就和别人不同。她是个随意创新的女孩,身上散发出与众不同的味道。从香港回来,张爱玲的风格更为独特。那时候的她,成了圣约翰校园里一道飘渺难捉的风景。也许那时候的她,还不够惊艳,不够灿烂,但足以让人心醉。 在这庸俗的世间,在这风云的上海滩,张爱玲的遇合不仅仅是这么几段。她真正的风华还不曾开始,只是有些承诺,还不能提前透支。那么就交付给时光吧,时光会告诉我们,关于她的许多,许多。 风华绝代 出名要趁早呀,来得太晚的话,快乐也不那么痛快。个人即使等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 褪去夜色的华装,清晨的上海滩,有种洗尽铅华的美丽。黄浦江的水,似乎淘尽了悲欢,此刻流淌得那般从容。那些在睡梦中刚刚醒来的人,依旧有些微醉。他们又将在新的一天里,继续那场漫长的旅程,朝着自己选定的方向走下去。哪怕穷尽一生,也要走到终点,那时候,天地明朗,水滴石穿。 后来才知道,张爱玲最终选定走文字这条路,不仅是因为她的天才梦,也是她在尘世赖以生存的方式。我们都是岁月大河里的一粒沙石,尽管渺小,但是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会影响到整个世界。张爱玲知道出名要趁早,她不喜欢迟暮的感觉——那种萎谢到连信仰都忘记的年岁。所以,她从来不去质疑自己的梦。因为她明白,只要给梦一双翅膀,有一天终会扶摇万里。 在圣约翰大学读书,张爱玲经常囊中羞涩,她不想给姑姑带来负担,更不愿再向父亲乞讨。于是她萌生了卖文为生的念头,开始给英文《泰晤士报》写影评和剧评。张爱玲学生时代不仅爱读小说,亦爱看电影。上海的电影市场为东方之最。那些国外影片,国内大片,张爱玲是一部都不肯疏漏,那个时代的著名演员都跟她有过神交。 不仅如此。张爱玲受父亲影响,对传统戏剧亦有极大的兴致。京剧、越剧、评剧,无一不喜好。有了这些影片和戏剧的积累,张爱玲落笔从容自然。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发表了诸多剧评、影评,如《婆媳之间》、《鸦片战争》、《秋歌》、《乌云盖月》、《万紫千红》、《燕迎春》、《借银灯》等。 用英文写作,以影剧评论为开端,让张爱玲从此真正踏上文学之路。并且,她在起步之时,非常成功。那时候的文坛非常寂寞,上海沦陷好几年,像茅盾、巴金、老舍、张恨水那些有成就的大作家,在文化的长河里,渐渐地隐身匿迹。多年后,有个叫李碧华的女作家说过这么一句话:“文坛寂寞得恐怖,只出一位这样的女子。” 柯灵先生后来说:“我扳着指头算来算去,偌大的文坛,哪个阶段都安放不下一个张爱玲;上海沦陷,才给了她机会。日本侵略者和汪精卫政权把新文学传统一刀切断了,只要不反对他们,有点文学艺术粉饰太平,求之不得,给他们什么,当然是毫不计较的。天高皇帝远,这就给张爱玲提供了大显身手的舞台……” 无论是机遇还是巧合,总之张爱玲的文字确实被时代认可。这个文坛新手,似一朵奇葩,绽放在乱世的上海滩。接着,她为德国人办的英文杂志《二十世纪》写《中国的生活与服装(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主编梅涅特对她出手不凡的长文所震撼,惊为天人,声言“她有能力向外国人诠释中国人”,并夸张爱玲是“极有前途的青年天才”。 突如其来的巨大收获,是那样的始料未及,令她欣喜难言,尽管在这繁华背后,隐藏了太多不为人知的艰辛。后来张爱玲在《童言无忌》里说:“苦虽苦一点,我喜欢我的职业。”写作是一种漫长的煎熬过程,唯有不断地经历春种秋耕,才能收获一场文字的盛宴。就像一场戏,许多人只看到锣鼓喧天的繁闹,不知道剧幕后面,那些伶人的倾心付出。 写作从此成了张爱玲的职业。这份职业伴随了一生;这份职业叫做寂寞,因为无需与人周旋;这份职业可以如她所愿,一个人在安静的灯影下,默默书写。张爱玲决意的事,不会改变。她辍学了,不想要那一纸单薄的文凭。事实上,以张爱玲超脱的悟性,她对这人世间的一切,早就有了深邃的解读。 张爱玲自称:“我生来就是写小说的人。”也许她来到人间的使命,就真的是为文字而活。这时候的张爱玲才二十出头。尽管也经历了浮沉,但她的人生还未真正开始。若说情感经验,沧桑阅历,她都还不够。但一个天才,似乎可以免去许多纷繁的过程,她有着比寻常人事半功倍的优势。 也许一个没有将百味尝尽、风霜看遍的人写出来的字,反而更加婉转低回。而一个将万水千山都过尽的人,只剩下散淡余年,茶冷言尽了。张爱玲是个极有灵性的女子,她能够巧妙地将生活琐事,转变为小说的素材。她那个曾经鼎盛而后败落的家族,以及在她生命里经过的人,都成了她写作中取之不尽的源泉。 一九四三年初,对于许多人来说,依旧春寒料峭。而张爱玲的世界,却是百花争妍。她是一个极其细腻的人,揣摩得出市井凡人的喜好。她知道,这些寄居在上海滩的人喜欢读什么样的文字;她知道,阳光底下并无新鲜事。但那些五味杂陈的旧事,遗落在历史的角落里,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发掘。而张爱玲是一个收集者,将这些故事编排好,摊在岁月的桌案上,供来往众生翻读。 她的小说,在开篇写道:“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如此别具一格,故事还不曾开始,就耐人寻味。那缕沉香的袅袅烟雾,令许多读者魂牵梦萦。 之后,张爱玲的佳作似枝头繁花,纷纷洒洒。她刊载了小说有、、《琉璃瓦》、、等,散文有《散戏》、《更衣记》、《烬余录》、《炎樱语录》等。很难相信,张爱玲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作出如此多的妙文。她的文字让那些沉沦在苦闷中的人,开始找到了寄托。正如柯灵所言:“张爱玲在写作上很快登上灿烂的高峰,同时转眼间红遍上海。” 这就是天才张爱玲。她的才思如碎裂的冰河,在某个刹那,倾泻而出,奔腾万里。佛说,普度众生。每个人度人的方式不同,被度的方式也不同。张爱玲用文字度人,同时也在度己。这是思想上的超度,亦是对许多寂寞灵魂的救赎。 张爱玲在文字中,时常发出直抵人心的喟叹。许多人以为她是个人情练达的老者,却不知道,她正值风华绝代之龄。她的小说,打动了万千读者。“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她的,又道尽了多少人的衷肠。“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渣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此时的张爱玲早已脱离名门之后那道美丽的光环,她让自己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小市民,煮字疗饥,享受自给自足的温暖和安逸。她让文字走入红尘深处,在生活中却始终和人保持距离。所以尽管张爱玲的文字让人品尝到烟火,但她给读者一种美人如花隔云端的神秘之感。没有谁可以真正窥视她的内心,你以为漫步在人流中,必定有一个人是她,却又那么遥不可及。 张爱玲就这样,以她绝世孤高的姿态,独立于上海滩的文坛巅峰。在寥廓的银河里,她是那枚月亮,在万星丛中骄傲又孤独地闪耀。在当时的文坛,还有几位女作家,亦是璀璨的星子。那就是苏青、潘柳黛和关露。她们被称为“文坛四大才女”,风靡上海滩。 而这几位才女中,张爱玲最喜欢的就是苏青。她曾经说过,古代女作家中最喜欢李清照,近代最喜欢苏青。因为她可以踏实地把握生活的情趣,她的特点是“伟大的单纯”,可以把最普通的话写成最动人的。而苏青也同样欣赏张爱玲,她说:“我读张爱玲的作品,觉得自有一种魅力,非急切地吞读下去不可。读下去像听凄幽的音乐,即使是片段也会感动起来……” 张爱玲还写过一篇《我看苏青》,让我们看到张爱玲心目中的苏青,真实生动。结局的那段文字,至今读来,依旧意味深长。“她走了之后,我一个人在黄昏的阳台上,骤然看到远处的一个高楼。边缘上附着一大块胭脂红,还当是玻璃窗上落日的反光,再一看,却是元宵的月亮,红红地升起来了。我想着:‘这是乱世’……我想到许多人的命运,连我在内的;有一种郁郁苍苍的身世之感……将来的平安,来到的时候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只能各人就近求得自己的平安。” 其实,她们都是人间的飘萍,纵算在年华初好时,有了暂时的栖身之处。但最后,终究抵不过命运的摆布,将来的一切,都未可知。 当繁华接踵而来的时候,张爱玲却时常在宁静的月光下,独自品尝寂寥的况味。也许我们都很想知道,这个写尽世间红绿男女的海上作家,究竟何时可以邂逅那段属于自己的爱情。这么多年,她的心门,又到底为谁虚掩着? 缘分路口 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是的,我们都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在等着你。这个人,也许在蒹葭苍苍的水岸,也许在江南悠长的雨巷,也许在匆匆筑梦的廊桥。无论多少年,都要相信,他会一直守候在缘分必经的路口,等着你。也许他不会为你而死,但他注定为你而生。请记得,你不来,他不走。 如果说爱情是一场劫,那么每个人都要历尽劫数,才能重生。张爱玲遭遇情劫的那一年,二十四岁。不算早,也不算迟。这个男人,让孤高的张爱玲宁愿卑微到尘埃里,也要为他开出花朵。这个男人,让张爱玲愿意在绝世而立的时候,华丽转身,暗自萎谢。这个男人,让张爱玲决绝地抛掷一切,放逐天涯,离群索居,孤独终老。 他叫胡兰成,民国乱世里,一个并不十分响亮,却又掷地有声的名字。一个让群芳争妒,春风失色的无情赏花之人。一粒来无影踪,去无归所的缥缈微尘。一个狂狷自负的文人,一个挟妓啸游的汉奸。仅此而已。 倘若不是民国乱世,胡兰成或许会换另一种活法。也许他会循规蹈矩地做一个平凡男子,死心塌地和一个良善妇人,过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日子。但他注定做不了这样一个男人,他注定要在乱世里恣意放情地活着。无论活出什么样子,是成是败,是王是寇,都要我行我素地活下去。哪怕身败名裂,纵是一无所有,亦无怨悔。 胡兰成,也算得上是个人物。这样的人物,在历史的长河里并不多见。他虽不正直,却也不懦弱;他虽不长情,却也不寡义。他虽不慈悲,却也不酷冷。只是这样一个人物,真的不够完美,不够光明,不够可爱。民国世界的男子多如星火,为什么偏偏这一颗,点亮了张爱玲。民国天空流云无数,为什么偏偏这一朵,邂逅了张爱玲。 该是多少年的修炼,多少次回眸,多少种缘分,才会有这样一段情。可胡兰成尽管惊喜这样的遇见,却并非真的为张爱玲而生。纵然他亦想和这位民国才女,一起看细水长流,可他就是做不到。所以,他只能辜负,误了春花,又负秋月。佛说,红颜白骨皆是虚妄,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胡兰成的身世与张爱玲相比,可谓天渊之别。他出生于浙江省嵊县下北乡胡村,小名蕊生。据说祖父胡载元曾是个茶栈老板,也算得上是当地大富,但父亲胡秀铭继承家业,无端败落,沦为普通农人。胡兰成自幼喜爱读书,却因家境贫寒,缺少许多机缘。 原本他可以安分守己在乡村教书,和他平凡的妻,过粗茶淡饭的生活。但身逢乱世,恃才傲物的他不甘屈居于乡野,于是踏上了他的人生求学之路。二十一岁的胡兰成,去了北平,因他书法颇有造诣,在燕京大学副校长室做抄写文书的工作。后回浙江,在几所专科学校任教,日子清贫,却也算安稳。 倘若不是发妻玉凤突然病逝,他因无钱安葬,四处借钱,受尽白眼和奚落,或许胡兰成不会改变。又或许,这只是一个借口。他本性就是如此,闯入纷纭的政治,落进滔滔情海,是他生命中的必然。 后来胡兰成说过那么一句冷漠的话:“我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难爱,要我流一滴眼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的号泣,都已还给了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之不仁!” 如此决绝,似一把泛着凛凛寒光的利剑,无需拔出,便已伤及肺腑。不知道,张爱玲为何就爱了这样的一个男子。但他们相识之时,胡兰成分明是个多情的谦谦君子。谁又曾想到,于千万人之中遇见的这一个,会是那样薄情负心。不是张爱玲的错,只怪她流年不利,会与胡兰成狭路相逢,所有的情感被他洗劫一空,不留余地。 发妻死后,胡兰成被迫四处谋职,辗转多个城市,继续开始他的教书生涯。但此时的胡兰成早已心浮气躁,无法再忍受贫穷的生活。他不甘心只做一个教书匠,一无所获地度过余年。张爱玲曾经也说过这么一句话:“教书很难——又要做戏,又要做人。”胡兰成一直在等待机会,等待有一天可以凭借东风,青云直上。这期间,他娶妻全慧文。 风云乱世,果然给胡兰成带来了际遇。一九三六年,胡兰成应第七军军长廖磊之聘,兼办《柳州日报》,鼓吹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的气运相结合。五月,发生两广兵变,迅即失败,他被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监禁三十三天。 如此一来,反而给胡兰成带来了更大的机遇。一九三七年,他被《中华日报》聘为主笔,启程去了上海。次年年初,他又被调到香港《南华日报》任总主笔。这时候的胡兰成已经是汪精卫手下有力的文将了,那些惨淡的旧事,早已成了他不愿提起的过往。 汪精卫的妻子陈璧君抵达香港,觉得胡兰成是个人才,亲自将他的薪水增为三百六十元港币,另外还送了二千元机密费。这之后,胡兰成的地位节节升高。他离开香港回上海,任《中华日报》总主笔。之后几年,胡兰成的好运频频,就这样势不可挡。 宦海浮沉,福祸难料。时间久了,恃才傲物的胡兰成渐渐被汪精卫冷落。已经习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胡兰成何曾受得了丝毫冷遇。他结识了日本使馆的官员池田笃纪,后被汪精卫下令逮捕,后得日本人干预,才被释放。 出狱后的胡兰成,算是和那段辉煌的政治生涯挥手道别了。回首前尘,种种功贵灿若烟花,尽管美丽,却消失得太快。如今醒转,如同做了一场南柯之梦,梦里香车宝马,梦外一无所有。所幸的是,时光还在,活着的人还可以重新开始。 被狠狠挫败的胡兰成,需要时间来疗伤,他去了南京的家里休养。然而,就是这样一次休养,让胡兰成偶遇了张爱玲这个名字。之后,张爱玲就落入这个男人编织的情网里,捆缚了多年。其实,早在胡兰成入狱时,张爱玲曾陪同苏青去过一个叫周佛海的家里为之求情。那时的苏青,很是欣赏胡兰成。想来张爱玲对胡兰成亦有耳闻,并略知他的才名,否则清冷如她,不会陪苏青去做此等事的。 那是一个冬阳细细的午后,有柔风,但不冷。无所事事的胡兰成,漫不经心地翻阅一本由冯和仪寄来的《天地》月刊。先看刊发辞,原来冯和仪就是苏青,这女子文笔大方利落,他甚为欣赏。再翻下去,看到了,作者为张爱玲。仅仅几个小章节,便让胡兰成觉得此文不同凡响。于是细致地读完整篇,令他拍案叫绝。接下来再读一遍,仍是意犹未尽。 自此,胡兰成便对这个叫张爱玲的人,再也放不下。一直以来,胡兰成一心只想着他的政治仕途,而不关注文坛逸事。所以他竟然对早已风靡上海滩的才女毫无所知,若不是这次偶然,或许他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了。但亦有人说过,缘定三生的人,无论你如何躲避,兜兜转转到最后还是会在一起。 胡兰成开始收集杂志,留意与张爱玲有关的所有作品。只要是她的,便都是好的。他甚至难以相信,世间竟会有如此绝世女子,可以将文字写到如此美妙,如此让人难以自拔。他更加不知道,她的文字会让他全然忘记政治的失意,只想让自己在她的世界里沉下去。 是的,他要为这个叫张爱玲的女子下沉,哪怕沉一生一世也愿意。也许我们应当相信,这时候的胡兰成对张爱玲那份热切的渴望,是出于肺腑。他对她的迷恋,不是因为文字,而是隐藏在文字背后那份情怀。他明白,能写出这样文字的女子,必定有着一颗张扬又孤冷的灵魂。他懂她,所以他要去找她。 找到她,告诉她,他就是那个她等候多年,却迟迟不肯出现的人。他就是那个于千万人之中,她想要遇见的人。他就是那个愿意与她执手相待,静看星辰的人。 爱情毒酒 精神恋爱的结果永远是结婚,而肉体之爱往往就像停顿在某一阶段,很少结婚的希望。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在恋爱的过程中,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 都说,恋爱中的人会迷了心性,丢失自我。素日里所有的理智、把持,在爱情面前,都会生出叛逆之心。那些高傲的灵魂,一旦遭遇了爱情,也变得十分卑微。只要爱了,所有时光都是柔软的。那时候,忘记自己的名姓、年岁。只记得,爱的人在哪里,哪里就给得起现世安稳。 爱情是一杯毒酒,许多人,含着笑,义无反顾地饮下去。不是因为傻,而是身不由己。世界这么大,过客这么多,好不容易才遇见一个你,如何还能弃之于人海。那些勇敢追求的人,为何总是会怯懦失去?那些说好永不离分的人,最后都去了哪里? 爱的时候,顾不了那许多,不问将来,不问结局,只要当下。就那样莫名地生出许多情绪,莫名地想要对一个人信誓旦旦,又莫名地为了爱伤害自己。爱的时候,又何来有时间追问因果。如果对了,就当做是岁月的恩宠;如果错了,就当做是人生的戏谑。 胡兰成从来都不管那许多的,他所认定的人,纵是与他隔了万里关山,他也要誓死相追。哪怕只是露水姻缘,他都不容许自己错过。一九四四年,春寒料峭,胡兰成从南京回到上海,他去编辑部找苏青。没有丝毫躲闪,他直问那个叫张爱玲的女子。苏青道:“张爱玲不见人的。”这句话,或许别人听了,顿觉相见无望。但胡兰成听了,却万分惊喜,因为他知道,这个女子果然与人别样。 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这是胡兰成从苏青那里得来的地址,至于是否有缘,由他自己把握。胡兰成自是会去的,而且去得那么急。次日,他一袭青色长袍,斯文儒雅,叩响那扇紧闭的门。这一年胡兰成已是三十八岁,对于一个尝过世味的男人来说,该是最好的年光。然而,就是这样走过岁月的男子,让秋水心事的张爱玲与他离得很近。 开门的人是张爱玲的姑姑,她用以往一贯的姿态,拒绝所有来访张爱玲的读者,胡兰成也不能例外,因为此时的他,只是一个陌生的访客。不等胡兰成将话说完,开启片刻的门扉又再次要关闭。胡兰成忘记带名片,便急忙取出纸笔,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就这么从狭小的门缝里递了进去,转身离去的时候,胡兰成依旧安然。 当张爱玲看到那张字条,面对胡兰成三个字时,果真不是一般滋味。这个名字于她并不陌生,无论是从苏青的口中,还是上海滩的众多传闻,抑或是其他,张爱玲都是有印象的。姑姑毕竟是过来人,她亦闻知胡兰成这个人物,知道他的一些复杂背景,觉得张爱玲应该谨慎为之。 次日午后,张爱玲打了电话给胡兰成,告知她要去他家中回访。也许很多人都不明白,素日里孤僻的张爱玲,对待来访的客人,乃至自己的亲人,都是冷漠相待,为何独独对这个未曾谋面的胡兰成,愿意如此低眉俯身。是她寂寞了吗?还是她有感应,这个男子不同于那些凡夫?是那根叫缘分的线,将之牵引?又或许仅仅只是好奇而已。 总之,张爱玲如约而至,去了胡兰成在上海的家,大西路美丽园。胡兰成这个家由侄女青芸打理,今日或许因为张爱玲的到来,刻意打理了一番。胡兰成对这次相见,定然有所期待,他不止千百次地想过,能写出如此惊世文字的女子,该有怎样的容颜。或许在他的心中,早已刻画出一个真实的张爱玲模样。其实早在杂志上,胡兰成就看过张爱玲的一张照片,除了知道她芳华之龄,其余终究不够清晰。 而张爱玲对这个乱世里背景有些特殊的男子,是否亦心存淡淡渴望?想来亦是有的,只是我们无法确切地知道她的心情而已。初见时,胡兰成曾有一段细致的描写:“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得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这到底是怎样的感觉?有失望?有惊奇?有迷乱?总之,以风流自居的胡兰成,不知阅过多少女人。风情万种、清纯可人、妩媚妖娆、朴素大方的皆有,却独独不曾遇这样的女子。她的气质,是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可以霎时摄人魂魄,却又说不出究竟是何种滋味。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胡兰成的表达令读者也随之迷惑,以往见过张爱玲的人,多半说她高大清瘦,斯文冷傲。然而在胡兰成这样一个堂堂男人面前,张爱玲却被无限放大。好似她是个从天而降的“神”,让人不可躲避,只能对她凝神注目。 多年以后,胡兰成的侄女青芸,亦对她初见张爱玲有过一番特别的印象:“张爱玲长得很高,不漂亮,看上去比我叔叔还高了点。服装跟人家两样的——奇装异服。她是自己做的鞋子,半只鞋子黄,半只鞋子黑的,这种鞋子人家全没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穿旗袍,短旗袍,跟别人家两样的……” 她不美丽,亦不是那种让人即刻喜欢的女子。她的出现,令胡兰成曾经对美的定义、对美的标准,彻底打乱了。“是个观念,必定如此如彼,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做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种艳法,惊亦不是那种惊法。” 这样举世无双的女子,到底还是惊了他。他甚至在抵触对她的仰望,来掩饰内心的慌乱。“我竟是要和爱玲斗,向她批评今时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那里,还讲我在南京的事情,因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地有了我自己。”毕竟是张爱玲,年仅二十四的她,不曾恋爱过的她,竟然让胡兰成这个风月老手如此不知所措。 张爱玲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气质和美丽,她的文字和情愫,又岂是世间凡庸女子所及的?胡兰成不会不知道,这样的女子,深刻起来会让山河失色,岁月成尘。这样的女子,是任你穷尽人海,也不得相遇的绝代佳人。这种无与伦比的惊艳,自是令他心头翻涌难言。 这样一次闲谈,竟谈五个小时。倘若是知己良朋,五个小时的交谈,尚不算长。但对于两个初见的陌生人,五个小时的交谈,确实很久。况且张爱玲素日里寡言少语,她对胡兰成何来这么多的话语?难道是她平日所见的皆是一些少经世事的青年男子,突遇像胡兰成这样有过许多故事的男人,心生某种无以言说的念想。毕竟那些没有内蕴的轻薄男子,实在难以令张爱玲有丝毫沉醉的理由。 胡兰成是一壶被时光储藏的窖酿,走过四季霜华,看过人生起承转合,自有一份幽深与宁静。张爱玲那颗孤独了廿年的芳心,终究需要一份灵澈与深邃的人给予喂养。所以,她情不自禁地品了这杯陈酒,并为之深深动容。 胡兰成是这么说的:“我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欢,因为我这真是无条件。而她的喜欢,亦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这样奇怪,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这种带有蛊惑的遇合,终究是我们所不能明白的。他们如何就这样钟情了一个陌生人,如何就这样试着藏进心底,我们难以言说。 他在她眼里,是一碗掺合了世情百味,又醇香无比的酒酿,世上再无此味道。她在他眼里,是一株开到耀眼、开到荒芜的红芍药,人间再无此颜色。五个小时的交谈,却意犹未尽。原本不舍就这样离开,奈何良辰向晚,再美的筵席也要曲终人散。 张爱玲要走,胡兰成送她到弄堂口,并肩而行,彼此内心恍惚。胡兰成不经意说了一句话:“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只这么一句,把两个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诧异,甚至有些不喜欢。他们心底,却又真的觉得那么好。 是的,那么好。只一句这样的话,他愿为港,护她周全。而她愿成舟,为他搁浅。 尘埃花开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不知是相遇过早,还是重逢太迟,为何有种突如其来的喜悦,又有种浮云过眼的凉薄。他们的爱情,像是一株历尽风霜的老树,在迟暮,绽开新的绿芽。她此时风华绝代,他的出现令她有种微雨燕双飞的惆怅。他恰好锋芒渐失,她的到来,令他有种意兴阑珊的安然。 岁月其实待张爱玲不薄,在她最好的时刻,给了她一段爱情。无论这个男人是否值得她付出芳心,但她的生命总是要有这么一个人。不然错过了,只能怪流光不解风情,无端负了华年。 见罢胡兰成,张爱玲的心再也不能回到从前。这夜,她独倚窗台,看清冷月色,才恍然这些年她不过在演一场独角戏。原以为山水不欠,守着一段时光独自沉醉,也可以微笑。直到胡兰成的出现,她知道,她要的生活,终究是如她笔下的人物一般,烟火与共。 仕途失意,却让胡兰成得遇一个张爱玲,他越觉世事原来这般宽厚。在情感的路上,胡兰成可谓是春风得意,除了妻子全慧文,胡兰成还有一个旧好,原是百乐门的歌女,后亦委身于胡兰成,留在南京。但这些女子都是不够的。又或者说,再多的女子也无法阻挡胡兰成那颗生性多情的心。更况,此次遇见的是红遍上海文坛的张爱玲,于他,当是午夜惊鸿。 第二天,胡兰成再访张爱玲。这一次,她长年深锁的门为他从容开启。张爱玲竟刻意为他打扮过,宝蓝绸袄绔,带了嫩黄边框的眼镜,很见风韵妖娆。当胡兰成踏进她的屋子,就开始了不安。他的不安,是因了这房里的华贵。而这华贵,不是因为家具的贵重,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别致,是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带有无边的诱惑与刺激。 “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地来去。”这是怎样的生活,让一颗心瞬间想要放飞。京戏中,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而此时的胡兰成走进张爱玲房里亦有这样的感觉。所以他会不由自主地说:“你们这里布置得非常好,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而张爱玲却说这里的一切都是母亲和姑姑所布置的,若她,或者会喜欢更浓烈的色彩,那样温暖且亲近。 到底不是凉薄的女子,心软到无力承受。看着胡兰成在她面前,讲他的生平往事,讲他的才气学识,她亦只是听着,她都懂。胡兰成后来说过:“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而中国旧式栏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蛮横泼辣,亦有如薛仁贵与代战公主在两军阵前相遇,舞亦似斗。”他向来是不喜比斗的,可是如今见了张爱玲,却要比斗起来,因为他棋逢对手,他想要征服。 “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可见胡兰成心中的张爱玲是何等的锐利,何等的绝代。平生之修炼,行走江湖也算是有余,到了张爱玲这里,竟这般渺小。可云水苍茫,烟花柳月,他总不愿顾及许多,只这么说着,便要起诺,但守天荒。 当下时光,一刻值千金。胡兰成没有工夫再去比斗,亦不知该如何将这份心事继续下去。他不知,在张爱玲心里,他是一个风光霁月的男子,美如春花,瘦如秋水。或许是张爱玲之前接触的男子,实在没有一个如胡兰成这样倜傥风流的吧。看过胡兰成的照片,他长得并不十分英气,但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正是这种魅力,让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子,难以把持。 不知道,是不是陷入爱情的人总是会输。命运给了张爱玲这份机缘,满足了她对一个男人诸多深邃的渴望,同时这也是一场博弈。破茧成蝶的她,原本在上海滩舞得风生水起,可遭遇了一段爱情,她的世界就这样无辜地变了模样。 又是一场漫长的交谈,在迫不得已的时候终止。胡兰成回去之后,立即取了纸笔,给张爱玲写了第一封信,信的内容竟写成了像五四时代的新诗,幼稚可笑。胡兰成一直有着自以为是的文采,可这些到了张爱玲那,就显得贫乏浅薄了。才情原本就没有可比性,以胡兰成的阅历,不至于在张爱玲面前如此拘谨。但因了爱情,他的成熟,就不再那样深沉了。 张爱玲回信:“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句带着禅意的话,道尽衷肠。似乎再无需过多的话语,只要彼此内心懂得,就是最大的慈悲。张爱玲其实并不冷漠,也不张扬,她骨子里懂得众生不易,所以她能够对世事、对人情报以宽容。所以面对一个年长他十余岁,又有家室,还有复杂背景的胡兰成,她没有怯懦,而是选择义无反顾。而胡兰成后来竟说她生性冷情,那样的不理解,对她难道不是一种残忍? 接下来的日子,胡兰成每隔一日必去看张爱玲。他们在那座美丽温情的公寓,喝大杯的红茶,吃精致的点心,谈文艺,说故事。如此情趣相投,像认识了数十年。张爱玲的姑姑见此情景,只觉不妥。她认为胡兰成的背景太不干净,再者又有妻室家小,张爱玲如此一个清白小姐,与他亲密交往,如何使得? 张爱玲虽离经叛世,但毕竟身处红尘,亦知人言可畏。这段爱情原是这样不圆满,令她心生凄凉与慌乱。她给胡兰成送去了一张字条:“以后不要再来相见了。”而自傲的胡兰成认为,这世上不会有什么事冲犯,他仍旧去看她,而张爱玲依旧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爱已至此,怎问因果。姑姑亦是爱过的人,不会不懂,所以她不再阻挡。 以后索性天天相见,每天日子都是新的,每天愿望都得以实现。那日胡兰成偶然说起张爱玲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相片。翌日她便取出给他,背后还写有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自此,她放下所有骄傲,为他低落尘埃,为他念念不休。究竟是怎样的男子,可以让张爱玲甘愿在尘埃里开出花朵。胡兰成为她调制了一杯毒酒,她含笑举杯,一饮而尽。红尘世路,烟柳断肠,她的坚定,她的无悔,让读者落泪。此后,是坦途还是流离,全凭宿命。 就这样沉在时光里,水深火热起来。那段日子,胡兰成多半留在南京,但他每月总要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每次回上海,不到家里,先去看张爱玲,踏进房门就说:“我回来了。”如此,两人伴在房里,男废耕,女废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没有工夫。那时候,他们的世界,没有晨昏,没有无常业障,只有温柔情深的彼此。 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但他们都是思想受过训练的人,又都骄傲自负,所以难免有些不以为然。胡兰成说过:“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后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不知道这对张爱玲究竟是褒,还是贬。或许胡兰成是那个真正懂得她的人,也是这世上真正爱她的人。只是张爱玲太过干脆,太过洁净,太过鲜明,有时候令胡兰成心生惶恐。她的优势令他不敢逼视,竟好到让他心生不安。这样的女子不爱牵愁惹恨,不爱拖泥带水,她是陌上赏花人,亦不落情愿的一个人。 在一起时,只顾男欢女爱,伴了几日,彼此也吃力。胡兰成去了南京,张爱玲亦有了时间写字。每次小别,亦并无离愁,倒像是过了灯节,对平常日子倒觉有一种新意。若说没离愁,她却总在夜里独自感伤,只是到底不肯缠绵悱恻,流泪不止。 而胡兰成也乐得自在,尽管他深爱张爱玲,但她也终究是他群芳谱里的一个佳丽,纵然她有别于其他女子,可世事短长,终无他恙。胡兰成在里写过:“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 这话中滋味,竟是令人心生惆怅与遗憾。或许是张爱玲太过自信,她明知道胡兰成生命里有许多过客,但她不以为受到威胁,反而觉得自己会是他最后的归人。这场金风玉露的相逢,终究给不了她朝朝暮暮,地老天荒。张爱玲不知道,温天暖地的日子,也是万劫不复的开始。 倾城之恋 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乱世里的姻缘,如惊涛骇浪,终究不是你我说了算。张爱玲只想踏花拾锦年,枕梦寻安好。她不问世事,世事会来追问她。她不关心政治,政治亦会来关心她。但她决定了的事,无从更改。她愿意为爱承担,矢志不渝。 也许张爱玲不会承认自己爱错了人,但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她和胡兰成的这段倾城之恋,不知从何时开始,成了上海众说纷纭的对象。但她不在乎,始终和胡兰成过着男欢女爱的日子,看日光冉冉升起,再缓缓下落。 张爱玲依旧不喜与人交往,胡兰成在外界交往的朋友,她几乎不见。她把所有与外界相关的事叫做纷乱。尽管此时她置身剑锋之上,亦不惊不惧。胡兰成是走过沧海桑田的人,他喜欢张爱玲如此利落,因为他亦不愿为这段莫测的感情,做出过多的实践和承担。他甚至不以为这世上再无他人,会像他这样如此爱她。所以,他和张爱玲这般浓情蜜意地交往,不曾背负愧疚之心。 胡兰成试问过张爱玲对结婚的想法,而张爱玲说她没有怎样去想象那个。她也没有想过去和谁恋爱,就连追求的人,似乎都没有,就算有,她亦不喜。然而爱情来时,当真是无从挑剔。而婚姻也是这般,来得那么不动声色。 “我与爱玲只是这样,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思情。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我们才亦结婚了。是年我三十八岁,她二十四岁。我为顾到日后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上两句是爱玲撰的,后两句我撰,旁写炎樱为媒证。” 这是胡兰成的原话,果真是爱了一个人,曾经以为要慎重的婚姻,竟如此习以为常。胡兰成这里提到和英娣离异,不知那个全慧文又是如何安排。他的情感世界太过纷乱,莫说是旁人,或许连他自己都弄不明白。然而纵是如此,张爱玲亦不计较。他们的结合似乎很是理所应当。没有费尽心思去争天夺地,也没有伤害别人,甚至连仪式都没有,只写婚书为定。 张爱玲究竟要什么?骄傲如她,难道要这样一个虚无的名份?要一场未知的约定?还是她真的可以把握,她将是胡兰成最后的归宿?又或许她根本就不在意那些,地老天荒从来就是个神话,她小说笔下的男女,有过几多圆满的结局?牵手是一种形式,坦然地牵手是为了将来洒脱地放手。 张爱玲纵然清醒,可她又何必以一世清白来换取这段错误的婚姻。她在里曾经这么写道:“‘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诗,生与死与离别,都是大事,不由我们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我们人是多么小,多么小!可是我们偏要说:‘我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们一生一世都别离开。’——好像我们自己做得了主似的!” 是的,半点由不得人。茫茫世路,一眼望去,尽是辨别不清的风月情仇。漫步前行的人,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站将抵达哪里。胡兰成说:“我们虽结了婚,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做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 果真只有张爱玲,不肯为任何人改变自己。纵然她爱到无可救药,委身尘泥,可她与生俱来的性情,誓死不改。正是这样一个张爱玲,让胡兰成在她身上重新看到自己与天地万物。不再是以往那样,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单调,而是一种更清醒的认知。倘若没有张爱玲,胡兰成后来亦写不出《山河岁月》那样的文字。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得她什么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而张爱玲亦对这世间万物,充满尊重。她并非是那种愤世嫉俗的女子。她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与我们亲。” 纵浪风云,亦愿世事安谐。婚后,二人在一起如同“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就那样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胡兰成喜与张爱玲读书探讨,在张爱玲那里,寻常都可以石破天惊,惊绝四海。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胡兰成是从张爱玲那才得调弦正柱。 然而,她似乎对他百依百顺,但不依之时还是不依,又不会逆反,只安静听着。张爱玲喜在房门外悄悄窥看胡兰成在房里,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之情深,令江山壮美难言。但她那种对世事人情了如指掌的醒透和冷静,亦让胡兰成觉得惶恐不安。无论对待什么,她都不轻易用情。别人认为感动的,她不觉感动。别人要流泪的,她落不下泪来。她用情,竟是如此理性。所以她总不会被莫名的情事,弄得遭灾落难。 尽管这样,又能如何。终究做不了局外人,终究为了他落魄成尘。情到深时,又岂是他人能阻?张爱玲愿意在白山黑水中,为他绽放,向死而生。如果有朝一日,他要薄寡,她亦会决绝转身,与之再无任何干系。 胡兰成一半满足,一半惶恐。他既知张爱玲愿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亦知她心性孤冷,不会盲从。所以在一起的时候,总有千般滋味,难以言说。一日,二人在雨中同坐一辆黄包车。张爱玲坐在胡兰成身上,胡兰成觉得她生得那样长大,且穿着雨衣,他抱着她只觉得诸般不宜,但又是难忘的实感。或许这就是张爱玲给胡兰成的感觉吧,相守之时,总是诸般不适,却又实难忘怀。 和胡兰成在一起的日子,张爱玲怠慢了写作,她似乎很难再写出超越之前的作品。那时候,张爱玲正连载,傅雷对这篇文章有了批判,他说:“逃不过刚下地就夭折的命运。”他觉得,除了男女之外,世界毕竟还辽阔得很。 而胡兰成亦觉得,张爱玲的才情将要歇息一个段落。“她对于人生的初恋将有一天成为过去,那时候将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怅然若失,而她的才华将枯萎。”枯萎是不至于,但是一个人生了执念,尝了烟火,定是不能那般秋水长天了。再说纵是枯萎又何妨,江山更替,人事无常,谁可以在浩荡风烟中一如既往。 这些于张爱玲都是无惧的。乱世里,所有触摸到的,遥远的,皆是过眼浮云。胡兰成是有预感的,他知所处的时局飘摇不定,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来时各自飞。但他说:“我必定逃得过,唯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他果真要走,婚后不过几月,便要行走天涯。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日,汪精卫病死。胡兰成受日本人池田的周旋,与沈启无、关永吉等人到汉口接收《大楚报》。此番前去,并非是因为单纯的文艺新闻,而是期待在日军势力扶植下有另一番大的作为。人总是与时代并行,胡兰成何曾甘于寂寞。 那些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的日子去了哪里?那些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的恩情去了哪里?他终不能过岁月静好、安之若素的生活,那颗向往腾飞的心不曾泯灭。他要走,她自是不会留的,连一句柔软的话也说不出。 打点行装,握紧那张船票。穿上她最爱的旗袍,与他从昏黄的里弄走过,迷离烟雨漫过心头。自此君去,后会何期。她知,无尽的时光很容易就改变一个人。她不会要他许下承诺,因为任何承诺都抵不过瞬间的相守。但隔了迢迢银汉,她的心,终究惶惶不得安枕。 情深不寿 如果情感和岁月也能轻轻撕碎,扔到海中,那么,我愿意从此就在海底沉默。你的言语,我爱听,却不懂得,我的沉默,你愿见,却不明白。 到底是春风不知心事,流年在朝飞暮卷中走过,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交代。她很安静,不愿开口询问为什么。而他的信誓旦旦,在须臾之间化作浮灰。只为一场遥不可及的仕途梦俯首称臣,决绝忘记昨日盟定鸳侣时的万种柔情。 胡兰成渡船来到武汉,《大楚报》的社址在汉口,胡兰成此去被安排在汉阳县立医院暂住。汉阳医院与大楚报社之间,仅是汉水一隔,胡兰成每天须过江去上班。听上去多么令人向往,渡江往返,云霞作衣,沙鸥为伴。虽然处身风云乱世,但江湖还是那个江湖。 胡兰成这一走,张爱玲难免心生寥落。以往小别去南京,她反觉得清净,可以拥有一个人的时光,伏案书写。而如今一别,山水迢遥,落木萧然,相见虽有期,只怕那人世偷改换。她本是不畏世间冰冷的,本是不惧薄情寡义。奈何就生生怕了这个胡兰成,为他如此魂牵梦绕,又寂灭无声。 好在这段时间张爱玲亦不得空闲,她要忙于的改编、上演。在上海兰心大戏院排练,张爱玲甚是关心。她亲自到场选演员,最后白流苏由名角罗兰饰演。看着自己笔下的女主角换上华装,添了灵魂,有了血肉,就好像把戏做了真。 张爱玲在《罗兰观感》里,第一段就是这么写的:“罗兰排戏,我只看过一次,可是印象很深。第一幕白流苏应当穿一件寒素的蓝布罩袍,罗兰那天恰巧就穿了这么一件,怯怯的身材,红削的腮颊,眉梢高吊,幽咽的眼,微风振箫样的声音,完全是流苏。使我吃惊,而且想:当初写,其实还可以写得这样一点的……” “我希望的观众不拿它当个遥远的传奇,它是你贴身的人和事。”这句话也印证了这出戏的成功。在上海新光大戏院举行首场公演,门票销售一空。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可丝毫没有影响观众的热情。电影导演桑弧观看了首演后,决意要与张爱玲进行合作。 这部轰动了整个上海滩。当时许多名人,对这部戏都是好评如潮。而张爱玲的名字,再次成为上海传奇。烟火绽放,绚丽无比,只是再璀璨的风景也只是惊鸿刹那。这世间没有不会凋落的花,没有不会老去的树,张爱玲的创作也会抵达一个极致的巅峰。之后,那些飘飞的落英,纷洒的残雪,足够我们用一生的时光去品味。那些存在过的美丽,被定格在岁月的相册里,落上一点尘埃,并不影响我们去怀旧。 的结局有这么一句话:“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成千上万的人痛苦着,跟着是惊天动地的大改革……”事实上,张爱玲比谁都清醒,她明白荣枯有定,盛衰有时。她后来再也没能超越这时的辉煌,又或者,她骄傲地知道,人生需要适可而止,事业,生活,还有感情。 文字固然是张爱玲生命中不可缺少的美丽,但她想念的还是那些读书喝茶,废了耕织的日子。尽管她不是那种依靠爱情喂养的女子,可是那个穷尽人海等到的人,她终想要好好珍惜。但那个每日往返于汉水,浸泡在硝烟中的胡兰成,又给自己的人生,做了怎样的安排? 初到武汉的胡兰成,当是全心全意爱着张爱玲的。一个远行游子,泛舟行吟,前程未卜,那时候他的心应该柔软无比。更况他身处的是一个,时常有警报和空袭的时期。据说有一天,胡兰成在路上遇到了轰炸,人群一片慌乱,他跪倒在铁轨上,以为自己就要被炸死了。绝望之中,他喊出两个字:爱玲!想来这时的张爱玲,是胡兰成生命里所有的寄托。 可胡兰成的情感世界,何曾有过倦意,有过消停。他不是那种守着一段情缘,一寸风景,甘愿偏安一隅的男人。他乐意携妓啸游,不畏跋涉,随兴山河。尤其此时的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尽管远在千里之外的张爱玲,从未间断过给他鱼雁传书。可是那几张薄薄的,没有温度的信笺,如何可以慰藉他的相思?如何能够打发他无边的寂寞? 胡兰成寄住的汉阳医院,与几个女护士为邻,而这些女护士有好几个正值如花年华,天真纯洁。生性多情的胡兰成,每天看着这些含苞待放的蓓蕾,怎能禁得起诱惑。所以他一下班,就去找那些小护士,与她们谈天说地。胡兰成的魅力自是不可言说,连绝代风华的张爱玲,都为之俯落为尘,长醉不醒。这些柳岸桃枝,只怕无需过多笼络,便唾手可得了。 这几个女护士中有一个叫周训德的,聪明调皮,很有志气,令胡兰成格外注目。胡兰成说她:“虽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别人的洁白,烧一碗菜,亦捧来时端端正正。”然而,就是这份洁白与端正,让她付出了疼痛的代价。认识胡兰成,是她的不幸,是她人生一场不可避免的恶梦。如果说记忆也曾给了她一段美丽,那就是这个男子让她从画柳春晓,转身就步入秋色黄昏。 起先在一起,胡兰成还一本正经地教小周读唐诗宋词,哪知他背后藏了怎样的打算。本是如花少女,清婉素颜,暗怀心事,他胡兰成不会不知。读了这些风月词章,她更是心旌摇荡。小周为人热心,除了帮胡兰成洗衣煮茶,还经常为他抄写文章。日子久了,两个人形影不离,携手静好。 这小周是良家女子,奈何家境贫苦,父亲病死,母亲是妾,家中还有弟妹。这一切,造成了小周的弱点,就是她比寻常人更需要温情与宠爱。胡兰成趁机大献殷勤,一起背诗填词,去江边漫步。没过几天,就直接表达心中爱意。小周原是怕的,她畏惧人言。她知胡兰成大自己足足二十二岁,且他这年龄家中必定早有妻室。母亲是妾,对她来说,一直是个阴影,她不想步母亲后尘,再落为人妾。 种种缘由,令她心生惶恐。奈何眼前的男人对她甜言蜜语,百般恩宠。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终究还是抵不住这般柔情诱惑。辗转几日,小周给胡兰成送去了一张照片。胡兰成让小周在后面题字,作为纪念。小周写下了一首他教的隋乐府诗:“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心人。” 就这样轻而易举落入他设下的情局,陷进他编织的情网。短短几个晨昏,二人双双坠落爱河,堂而皇之地居住在一起,过起了男欢女爱的日子。此时的周训德也不怕流言蜚语,她愿为这男人长发绾髻,绽放春光。而胡兰成也全然忘记了上海滩那位痴情才女,他甚至觉得这场阡陌逢春对她来说,或许不至于造成多大伤害。 东风恶,欢情薄。这胡兰成也算是坦白之人,他写信告知张爱玲,在汉口结识护士小周。想来他必定不会傻到把和小周肌肤相亲的事说出来,也只是浅淡描述几笔,好为将来东窗事发找好说辞。而张爱玲权当没这回事,她甚至淡淡回了句:“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当然高兴你在那里生活不太枯寂。” 是张爱玲过于自信,还是她深知缘起缘灭,不是人力所能把握的。她认为,年过四十的胡兰成,能和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如花少女发生什么事,无非是一份欣赏和怜惜罢了。再者她知道,一个背井离乡的男子有许多寂寞需要排解,有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也未尝不是坏事。 这些都是我们的猜测,写过诸多情爱故事的张爱玲不会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除了情爱,真的别无他事了。看似洒脱从容的她,只能把感情颠簸当做是一种寻常。人心叵测,朝暮无常,她能如何? 胡兰成自然也不隐瞒小周,他告知在上海还有一个太太。这一切,本在小周的预料之中,听后不过洒下几行心伤的眼泪,又被胡兰成几句哄劝的话,把愁闷弄得烟消云散了。她本是良善女子,在她眼里,胡兰成也算是个人物,有他这样的呵护,已是感恩了。就连胡兰成素日里给她的一些钱物,她都拒绝。她只当自己托付的是个仁人君子,又如何知道,胡兰成那么多的风流情史,如何知道,她不过是他顺手攀折的一枝小桃花。 情到深处无怨尤。小周如是,张爱玲亦如是。小周为了这份恬淡醉人的幸福,痴心不已。远在上海的张爱玲,只影孤灯,相思成疾。在这个未逢来者,不见归人的日子里,她低眉写下:听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干的,也会在心中拐好几个弯想到你。 曾经沧海 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渣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 他那里是两个人的良辰美景,她这里是一个人的锦瑟流年。他那里姹紫嫣红皆开遍,她这边江雪独钓奈何天。爱情就是如此,来的时候,桃花灼灼,走的时候,落梅纷纷。刹那转身之时,谁还记得那曾经沧海。 当初张爱玲写《红玫瑰白玫瑰》,就知道爱情是怎么一回事。此时的周训德,是胡兰成的床前明月光,心口的朱砂痣;而张爱玲则是墙上的蚊子血,衣襟上的饭粒渣子。这又如何,人来世上本就是为了赴一场又一场的情缘,谁的人生没有忧患,没有残缺。这些道理都懂,只是遭遇之时,又如何可以做到不动如山。叹一声浮生长恨,因果往复,把今世过尽便好。 一九四五年,这个春节胡兰成没有回上海,而是在武汉度过。他写信告知张爱玲,有事务忙,脱不了身,并且不忘添上几句相思之语。其实他心底比谁都清楚,他舍不得眼前的新欢。 除夕烟火,璀璨至极。明朗的月下,人们忘记生逢乱世,在欢笑声中歌舞太平年岁。那时的上海滩,定是风情妖娆。而张爱玲对胡兰成的变心一无所知,但她心里明白,那些长相厮守的日子真的好遥远。她在上海的公寓,和姑姑围着壁炉,喝红茶,吃点心,倒也安宁。但心中那份烂漫而微涩的情感,总会隐隐作痛。 这一处,郎情妾意,鸳鸯双宿。胡兰成携着小周去了汉口的集市,置办年画,特意买了一张和合二仙,挂于胡兰成居住的房中。和合二仙为民间传说之神,主婚姻和合,故亦作和合二圣。面轴之上两位活泼可爱、长发披肩的孩童,一位手持荷花,另一位手捧圆盒。民间婚礼之日必挂悬于花烛洞房之中,或常挂于厅堂,以图吉利。 这个除夕之夜,宛若胡兰成和小周的新婚之夜,无限浓情蜜意。然而彼此欢愉过后,却又感到淡淡的凄凉。小周知道,自己不能这样没名没份地和胡兰成过一生,眼前的幸福是一场随时可能醒来的梦。待离别的那一天,她又该何去何从。胡兰成虽然习惯了恣意放情,但心中亦有惭愧,他自知时事风雨飘摇,而自己在这里不会长久。小周如花之龄便委身于他,他年诀别,又该如何交代? 果真是要别了。三月,胡兰成要去上海一次,虽说只是小别,胡兰成还要回武汉。但这毕竟是他们相处在一起时的第一次离别,难免惆怅。再说萍水之缘,如风中飞絮,何曾敢去想那永远。说不出的话终究要说,胡兰成自是山盟海誓一番,只说事情办好,便会返回。 离开的那一天,胡兰成和小周去了江边漫步,心中凝聚万千感慨,难以言说。时光好像比往常要快了那许多,转眼就日落西山。而小周亦强忍悲伤,淡淡微笑:“回去该看看张小姐了,你此去不必再来的。待你走后,我自是要嫁人的。”虽是有意如是说,话音刚落,已痛彻心扉。 抵达上海的胡兰成,迫不及待地去了张爱玲的公寓,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恩爱如初。心高气傲的张爱玲,兵荒马乱之时都不恐惧,可一遇到这男子,便瞬间为之倾城,为之烟火。胡兰成是个多情男子,他是个只看眼前人的薄幸之人。一见了张爱玲,他脑中浮现的都是他们过往的幸福时光。而小周就这么一个转身,成了旧人。 此时的张爱玲和小周,就这样交换了角色。她毕竟是张爱玲,胡兰成见了她,不由自主被她的气场给压倒。这个女子,凭素手就可以击败他所有的武器。她的那种无以言说的惊艳,至今依旧让他意乱情迷。但可惜的是,她的魅力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生效,一旦离别,这个男人就按捺不住寂寞,就会去寻找别的女人,寻找另一种他需要的快乐。 张爱玲是感觉到的,他也没打算隐瞒,只是漫不经心地提起小周。张爱玲本不想问,但她还是问了:“小周小姐什么样?”胡兰成心中难免慌乱,他回答的声音很低,几乎悄然,很小心戒备。举不出什么特别,只说了句:“一件蓝布长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干净相。”她笑:“头发烫了没有?”他答:“没烫,不过有点……朝里弯。”说完,很费劲地比划了一下。 张爱玲自是不问了,她心中已经明白,胡兰成和那个叫小周的女孩,定然有了故事。但是故事的情节究竟发展到如何,她不愿去想许多。她知道,像胡兰成这样倜傥的男子,这一路发生了太多这样的小故事。只要无伤大雅,她甚至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她心里是妒忌的,只是她做不到痛哭流涕。她就是这样的女子,不轻言别离,一旦转身,就再不会回头。 胡兰成就是被这些好女人给宠坏了,所以他才会这样一次又一次肆无忌惮地辜负她们。错到不能回头,他还会以为自己很无辜。在上海待了月余,胡兰成依旧对张爱玲呵护备至。在一起时绝口不提小周,好像小周已经从他的世界淡出。或许这就是胡兰成一贯的作为,所以那些女子,总还以为自己在他心里,真的是那么重要。 上海的三月,正是柳絮纷飞。张爱玲着一袭花色旗袍,浮耀于街头,柳絮纷落在她的发际。而胡兰成则在她身边,为她温柔地捉柳絮。这幅画想来真是美妙无比,那般恩爱,一如从前。胡兰成,是诸多女子的夫君,却只是张爱玲唯一的男人。但这个男人,已经习惯了不去珍惜。又或者说,他的世界,没有珍惜这两个字。 这期间,胡兰成送侄女青芸回杭州结婚。青芸这些年一直伺候胡兰成的生活,如今嫁了老家胡村附近的一个木材商人,也算有个依靠。但青芸婚后,还是继续回胡兰成上海那个家打理。而她的老公,则为胡兰成做些琐碎的事。 时光终是不肯让步,胡兰成和张爱玲如此恩爱月余,又要匆匆离散。此次离别,对张爱玲来说,是一种剜了心的空芜,因为她知道,在武汉还有一个花样女孩子在等着他。她甚至不敢相信,他们之间是真的有了什么。 她甚至欺骗自己,胡兰成和小周不过是寂寞时玩的一场游戏。等到游戏结束,一切又如初了。毕竟他们之间有过婚书,有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约定,有过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的情深。 而胡兰成却不是这样想,他记得快,忘得也快。他渴望携手伴华年,亦向往放逐觅知己。他要的不是指点江山的豪气,而是交杯换盏的柔情。五月,胡兰成背着行囊匆匆回到武汉,汉口的万家炊烟令他有种回到家的亲切。渡汉水,回医院。他的心里,想的只有小周,那个在家中默默等他的小小妻。 胡兰成和小周在这里度过了最后几个月,世道纷乱,他们把每一天当做一年来度过。小周也不再计较名分,只想着,在一起一日便是一日。胡兰成自知时局越发地不稳,他亦不想再过多地牵累小周。彼此相守,虽是情深意长,却终日惶恐不安。 胡兰成在里有过这样一段描写:“忽一日,两人正在房里,飞机就在相距不过千步的凤凰山上俯冲下来,用机关枪扫射,掠过医院屋顶,向江面而去。我与训德避到后间厨房里,望着房门口阶沿,好像乱兵杀人或洪水大至,又一阵机关枪响,飞机的翅膀险不把屋顶都带翻了,说时迟,那时快,训德将我又一把拖进灶间堆柴处,以身翼蔽我……” 张爱玲说得对,乱世里的人,得过且过。何况像胡兰成这样的身份,他的不清白,终究要被历史批判。到底还是支撑不住,胡兰成有预感,离大限不远。 八月十五日,日本无条件投降,他穷途末路了。胡兰成怂恿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宣布武汉独立。可山河已定,任谁也不能力挽狂澜,他这一次政治投机,十三天后以失败告终。 胡兰成此时如丧家之犬,山水穷尽,再无退路。为保全性命,他只有逃跑。倘若他当初来武汉,没有和小周发生这段孽缘,孤身来去,倒也罢了。可如今,面对这个为他无悔付出的少女,他情何以堪。 胡兰成走前对小周说:“我不带你走,是不愿你陪我也受苦,此去我要改姓换名,我与你相约,我必志气如平时,你也要当心身体,不可哭坏了。你的笑非常美,要为我保持,到将来再见时,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 不错,临走之前,胡兰成给小周留了一些钱物和金饰,够她一段时日的花费。留下了一些情真意切,令天地为之动容的蜜语甜言。但这些,能弥补什么?可以弥补这个无辜少女日后的凄凉吗? 走的那一天,她忍泪含笑,艳得惊心动魄。而他心里却无比安静,已无了凄凉,亦无安慰的话。渡汉水,胡兰成开始他的天涯逃亡。再相逢,已不知,是何处人家了。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独自萎谢 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了。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初秋时节,天如水色,蒹葭苍苍。那些渔笛沧浪、弄月放歌的日子,早已远去。浮生若梦,人心亦不复过往。船行长江,仰见飞云过天,沙鸥阵阵。千百年来,风云起落,多少历史沉没江底,销声匿迹。 逃亡中的胡兰成似乎并不悔恨,他说:“我不过是一败。天地之间有成有败,长江之水送行舟,从来送胜者亦送败者。胜者的欢哗果然如流水洋洋,而败者的谦逊亦使江山皆静。”这样一个自负亦丢失良知的人,不懂得迷途知返,反倒觉得天涯逃命,成了一件风光霁月的事。原本只是为了仕途,走上了一条错误的路,可如今,他倒生生把假做了真。 他终究是狼狈的,靠日本人的掩护东躲西藏。日本军中的人劝他逃亡日本,胡兰成决意要隐藏在民间。他深知,以当下的时局,就算去了日本,也不能一劳永逸。倒不如找个乡野桃源,隐名埋姓躲上一阵,等风声过去,再另做打算。这个男人,似乎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做到冷静,任世间烟云倾盖,他自昼夜长宁。 这期间,他悄悄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告知自己的行踪,报个平安。张爱玲深知他的处境危难,见信后惊喜万分,略宽心肠。九月,胡兰成抵南京。没几日,他又从南京乘火车到上海,这也给了他和张爱玲话别的机会。胡兰成心里明白,风雨到来之时,他需要像张爱玲这样的女人陪在身边。张爱玲有着贵族身世,且洞察世事,是个有气场的女子。所以她无需给他任何实际的支持,看过,便有种说不出的心安。 爱丁顿公寓的居所,胡兰成提到去日本的事。张爱玲听了,只说起曾外祖父李鸿章的一件往事。李鸿章曾代表清廷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为此深感耻辱,发誓“终身不复履日地”。后来他赴俄罗斯签订中俄条约,要在日本换船,日本方面早在岸上准备好了住处,可他拒绝上岸。这事看似与胡兰成毫不相干,但胡兰成知道张爱玲的用意,实则劝他不要将自己逼上更深的绝境。胡兰成听后,只是不语。 这一夜,张爱玲辗转难眠。往日在这里存留的恩情,一一浮过眼前。曾经那么相爱的两个人,如今却觉得好遥远、好陌生。抗战胜利,对张爱玲来说原本亦是欢喜的,这是一个作为中国人该有的良知。可看着眼前这个男子,她怎么也笑不起来,她认为自己没有资格笑。他们这份千丝万缕的情缘,注定她要为他一起承担荣辱。她的人生,因为这个男人而不清白。但她没有后悔,只是他的薄幸,实在令人齿寒。 第二天,胡兰成决定由侄女青芸的丈夫沈凤林陪伴,先去浙江躲避。胡兰成离开上海仅十天,重庆“国民政府”就公布并实施了《处置汉奸条例草案》,随即汪伪政府的大小汉奸被抓起来的有一万多名。在当局公布的汉奸名单上,胡兰成榜上有名。 逃亡路上,胡兰成看到自己的名单,亦如惊弓之鸟。随后,他流转杭州、绍兴,再到诸暨,住斯颂德家。这位斯颂德与胡兰成同年,在中学读书时,比胡兰成高两班,后进光华大学读中文系。再后来,不慎染病死了。十八年前,胡兰成来斯家住过一段,所以斯颂德的母亲斯伯母待他亦如子侄。斯家还有个庶母,范秀美,大胡兰成两岁,曾经与斯家老爷生有一女。胡兰成称她为范先生。 然而就是这个范先生,令逃亡在外寂寞难耐的胡兰成,又动了爱慕之心。他在里这么写过:“我与她很少交言,但她也留意到我在客房里,待客之礼可有那些不周全。有时我见她去畈里回来,在灶间隔壁的起坐间,移过一把小竹椅坐一回,粗布短衫长裤,那样沉静,竟是一种风流。我什么思想都不起,只是分明觉得有她这个人。”他的风流情事,真是令看客眼花缭乱。 就这样在诸暨躲藏了几个月,终因浙江查汉奸严紧,胡兰成决定去金华暂避。这次陪同他上路的,就是范先生。可到了金华,又险些撞到了国民党特工“蓝衣社”的手中。后在范秀美的提议下,两人匆匆逃往温州范家的故居。 逃亡的路上,胡兰成见溪山与行路之人对他们无嫌猜,心中的恐慌顿减,对着长晴天气,不禁和范秀美欣赏起这江南初冬之景了。日色风影,溪水声喧,胡兰成又开始对眼前这个女人讲述他的漫长情史了。“两人每下车走一段路时,我就把我小时的事,及大起来走四方,与玉凤爱玲小周的事,一桩一桩说与范先生听,而我的身世亦正好比眼前的迢迢天涯,长亭短亭无际极。” 送郎送到一里亭,一里亭上说私情。范秀美这一送,便送成了以身相许。“十二月八日到丽水,我们遂结为夫妇之好。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终是唯有以身相许。”多么冠冕堂皇的话,他的背叛,成了感激。世间竟有如此男子,对自己卖国毫无愧悔,辜负无数佳人,亦觉理所应当。他和范秀美欢笑之时,忘记了许过山盟要同修同住的张爱玲,忘记了立过海誓的周训德。 可他在中,对自己和范秀美的这段姻缘,做了如此让人啼笑皆非的解答。“我在忧患惊险中,与秀美结为夫妇,不是没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见我不老实。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还他两分,忠实与机智为一,要说这是我的不纯,我亦难辩。” 来到温州,胡兰成化名张嘉仪。当初张爱玲说过:“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如今胡兰成果然变了姓名,只是不叫张牵,亦不叫张招。可张爱玲却遵循诺言,一路风尘,千里迢迢来到温州,只为见这薄幸男子一面。她的突如其来,令胡兰成措手不及。胡兰成说他与张爱玲何时都像天上人间,如今他不愿爱玲看到他落魄乡野的狼狈模样。相见之时,他不但不惊喜,反而生怒:“你来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有宝珠在放光。”这是张爱玲说的话,情真至此,令人心痛难当。而胡兰成受尽红粉佳人之恩,他不报恩也就罢了,却几次三番,狠心伤害。 张爱玲住在公园旁一家旅馆,胡兰成白天去陪她,夜里怕警察查夜。张爱玲此时还不知道胡兰成与范秀美的事,与胡兰成守在宾馆的房舍里,虽有了生疏之感,但温存依旧。“有时两人并枕躺在床上说话,两人脸凑脸四目相视,她眼睛里都是笑,面庞像大朵牡丹花开得满满的,一点儿没有保留,我凡与她在一起,总觉得日子长长的。” 胡兰成不知道,以张爱玲的细腻灵敏的心思,不会觉察不出他和范秀美那份别样的关系。那日,三人在一起,张爱玲夸范秀美生得美丽,要为她作画。胡兰成立在一边,看见她勾了脸庞儿,画出眉眼鼻子,正得画嘴角,张爱玲忽然停笔不画了。范秀美走后,胡兰成一再追问,张爱玲悲伤地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你还只管问我为何不画下去!” 张爱玲望着眼前这个负心的男人,只觉得可惜。一直压抑着情感,一直用沉默来忍受他的背叛。这一次,张爱玲亦是要胡兰成交代清楚。曲折的幽巷里,张爱玲要胡兰成对小周和她做出选择。胡兰成只说:“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 张爱玲明白,这个男人,是注定给不起她答案的。她做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责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胡兰成只道世景荒凉,明日之事不可以预测,他无意做出任何辩解。 再无任何逗留下来的理由,次日,张爱玲收拾她简单的行囊,以及那颗千疮百孔的心,离开温州。二月春寒,烟雨迷蒙,胡兰成送她渡船,彼此间竟连悲哀都不敢有了。张爱玲走时留了一句话:“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昨日那场倾城之恋,埋葬于滔滔江浪中,连同她的深情,她的天真。只是这样一个男人,值得张爱玲为之萎谢吗?天地寂寥,古渡怆然,远处不知谁在哀唱:“过往的君子听我言,听我言……”曲终人散,世上自然平静。 后会无期 男子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 光阴茕茕而立,从来都是如此,不为任何人低眉回首。原以为张爱玲如光阴这般,清醒决绝,可她还是中了爱情的利箭,流血不止。她为这个叫胡兰成的男子低落尘埃里,又在尘埃里开出花来。可惜,这朵花,开在错误的时间,注定结不了美丽的果。 曾经的生死契阔,都成了流水行云。有些路,人间注定只走一遭;有些人,今生注定只爱一次。带着一身伤痕回到上海,张爱玲犹记那日料峭烟雨,只是那个执手风雨的人,已变得模糊不清。她给胡兰成写了信:“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这个不肯人前落泪的女子,终究还是为爱啼哭。 良辰若水,她的心已是迟暮,再开不出花朵。而他依旧随缘喜乐,和别的女子在月亮底下携手同走,感受在一起的真实,真实到甚至不可以说盟誓。然胡兰成毕竟是逃亡,他的日子,有佳人相伴,忧患亦相随。 一九四六年四月,一日有兵到范秀美所住的门前张望一回,胡兰成知此处不可再躲避。只得从温州再奔诸暨,当晚下船离开。回到斯家,胡兰成和范秀美便不能再那般毫无顾虑地在一起了。他和范秀美的事,斯伯母心里也是明白,只是彼此心照不宣。偏巧范秀美怀孕了,在这里生下孩子自是不能,胡兰成只好借故让她独自去上海就医。 范秀美抵达上海,直接找到青芸。青芸看罢胡兰成写的字条,便已知晓一切,便安排她住了旅馆,随即又带她去找医院,结果需要一百元手术费。范秀美无奈取出了胡兰成写给张爱玲的字条。青芸将范秀美带到了爱丁顿公寓,张爱玲看到字条,自是无言以说。转身回屋,取了一只金镯子,递给青芸:“当掉吧,给范先生做手术。” 张爱玲对胡兰成真个是仁至义尽,离开的这几月,她将自己的稿费都寄给胡兰成。如今就连范秀美的手术费,胡兰成居然还开得了口。张爱玲心已成灰,对他给予的伤害也算是习以为常了。她对这男人,再也没有任何奢望。那个情海浪子,下一站,又将抵达何方,她无从知晓,亦不想知晓。 胡兰成倒是躲在了斯家楼上,开始写他那本漫长的《武汉记》。流年匆匆,转眼就过了八个月。胡兰成的《武汉记》已写了五十万字,而他知道,一直躲在斯家楼上,亦不是长久之计。想来温州检查户口也该过去了,于是还是决定再去温州。他从诸暨出发,取道先去上海,这一次,范秀美没有同行。 爱丁顿公寓。张爱玲看着离别近一载的胡兰成,已如隔世。是夜,二人并膝坐于灯下,再无了往日的情深厚意。看着窗外路灯下匆匆的归人,张爱玲想着这无数个夜,她开着灯,他却没有回。如今回了,却已不是她要等的那个人。胡兰成告知张爱玲他和范秀美的一切事实,她听了已经说不出话。再问她可曾看了《武汉记》,她淡淡一答:“看不下去了。” 不是她心冷,而是已然成灰。胡兰成有一种紧迫感,他觉得他与爱玲是两个亲密无间的人,在这样适当的环境,却没有了适当的情感。然他的诸多亏欠与背叛,如何还去要她的宽待?张爱玲唯愿上苍可以让她渡过这段时间之海,忘记爱恨,从此不喜不惧。 这一夜,张爱玲与胡兰成分房就寝。翌日天还未亮,胡兰成去了张爱玲睡的卧房,在床前俯下身去亲她,她从被窝里伸手抱住他,忽然泪流满面,只叫得一声“兰成!”如此绝望的一声,怕是连张爱玲自己都震撼了。胡兰成在里说:“这是人生的掷地亦作金石声。我心里震动,但仍不去想别的。”是他不去想,还是他不敢想,抑或是他早已习惯了自己的云淡风轻,别人的天崩地裂。 胡兰成是心虚的,尽管他这一生被女子恩宠惯了,但他亦怕失去。他和张爱玲都不知道,此次一别,今生再也没有相见。这段倾城之恋,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告终,城没有倾倒,城内的每个人都安然无恙。到了晌午,胡兰成从外滩上船去了温州。他说得对,长江之水送行舟,从来送胜者亦送败者,送英雄亦送草寇。 不愧是胡兰成,回到温州后,他设法结识了第一名耆刘景晨,在这里安全了。这位刘先生又介绍胡兰成进温州中学教书,他算是彻底躲过雷霆之劫了。胡兰成依旧野心萌动,想着他日还是要去闯荡万千世界的,经过这次浩劫,过往的一切已然荡尽。他需要重新结识新人,又写信给一代鸿儒梁漱溟,与他交流学问。 这期间,他开始了《山河岁月》的书写。而这本书,是张爱玲给他的灵感。写到许多句子,他觉得竟像是张爱玲之笔。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写信告诉张爱玲关于《山河岁月》这本书,告诉她如今他在温州已经脱离险境,开始了阳光如水、润物清净的新生活。 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胡兰成收到了张爱玲的信。拆开只看第一句,他即刻好像青天白日里一声响亮,但他还是心思沉静地看完。张爱玲是这么写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信里说的小吉,是小劫的隐语。张爱玲真是对胡兰成慈悲,只待他灾难退了,安定下来,才来与他决绝。信里张爱玲还附了三十万元给胡兰成。是她新近写的电影剧本,一部《不了情》,一部《太太万岁》所得的稿酬,全部给了胡兰成。胡兰成这几年逃亡,张爱玲未曾间断地给他寄钱,这一次,是最多的一次,也该是最后一次了。 胡兰成看罢信后,也不惊悔,他只觉张爱玲的决绝亦是好的。他知道,她已是真的不能忍受了,才会如此不留余地。过了些日子,胡兰成自知不能再写信给张爱玲,便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好友炎樱。信里说:“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唯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 炎樱自是没有回信,张爱玲下定决心的事,从无更改。这段乱世情缘,在她的生命里彻底终止。而这个叫胡兰成的男人,再也不能于她的心湖泛起一丝波澜,再也不能。此后尽管她和胡兰成还有些许欲断未断的交往,但与这个男人有关的所有记忆,她已彻底删除。 胡兰成依旧不改性情,在辗转流离中,过着他安然自在的日子。先后去了北京,日本。没几年,又跟上海大流氓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结婚。之前的那些孽缘情债,就那样没有交代,一笔勾销。张爱玲与之决绝是做对了,这样的男人实在不值得她再有丝毫的付出。 胡兰成还去过爱丁顿公寓找张爱玲,那时已是人去楼空。后来胡兰成得到张爱玲在美国地址,他将出版的《山河岁月》和寄了出去,附带一封长信,不尽缠绵之语。然而这已是他一相情愿的做法了,张爱玲对他,甚至连厌倦的心都没了。 未免怕他再来打扰,张爱玲寄去了一张短笺:“兰成,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言尽于此,恩情皆断,再说什么,再做什么都是多余了。想来,萎谢的不是张爱玲,而是他们的这段爱情。“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胡兰成如是说。但转身之后的张爱玲,依旧优雅高贵地活着,活到白发苍颜,不为任何人,为的只有自己。 天涯此去隔山河,情天孽海两离索。道声珍重,后会无期。 红尘擦肩 是从你起,我才学会了,怎样,爱,认真的……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 每个人的一生,都与那么一段或几段刻骨难忘的感情,有那么一个或几个携手风雨的人。有一天,流年也许会将这一切都冲淡,而我们拥有的只是自己。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岁月山河里,一个人继续徒步天涯,只是我们并不孤单。 当世界开始喧哗的时候,你所能做的,就只是沉默。张爱玲总算是和负心背信的胡兰成诀别了,尽管那段倾城爱恋化作烟尘,但张爱玲的伤却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来修复,甚至一生都无法彻底修复。她不在意这些,只当做是人生的必然。 张爱玲曾说过:“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一枝桃花。”而胡兰成,就是溅上那柄扇子的血了,洇染了她的江山。 胡兰成这几年逃亡,尚且一直有美眷相伴,但张爱玲却因为他,承受了无与伦比的压力。抗战胜利,民众压抑了许久的愤怒,在顷刻间如决堤之水,汹涌爆发。他们要对卖国汉奸进行严厉地声讨,那时的报纸如雪片纷飞,报上对漏网汉奸进行点名,要求政府严惩不贷。张爱玲作为无耻汉奸胡兰成的妾,被无数声浪谩骂。 到了政治问罪于她的时候了,没有人相信她是无辜的。往日张爱玲在上海滩的成就,现在成了无法抹去的污点。这个才情女子没有害人,她唯一的错就是爱错了人。民众的情绪需要宣泄,胡兰成逃跑,留下张爱玲在风口浪尖,独自承受万民的流言。 风华绝代的张爱玲,顿时身败名裂。面对这场骤然的变局,张爱玲只能搁笔沉默。很多人说,属于张爱玲的时代彻底地过去了。的确,一个再好的演员,换了一场不适合她的戏,她也注定做不了主角。 张子静说:“抗战胜利后的一年间,我姊姊在上海文坛可说销声匿迹。以前常常向她约稿的刊物,有的关了门,有的怕沾惹文化汉奸的罪名,也不敢再向她约稿。她本来就不多话,关在家里自我沉潜,于她而言并非难以忍受。不过与胡兰成婚姻的不确定,可能是她那段时期最深沉的煎熬。” 张爱玲没有卖国,她如今只是为那场不合时宜的爱,来承担所有的过错。历史的涛浪,会湮没一切,幸与不幸,快乐与不快乐,有一天都会戛然而止。时过境迁,张爱玲后来借增订本出版的机会,在序言里,第一次反驳了因胡兰成而给她招来的不良舆论。 “我自己从来没有想到需要辩白。但是一年来常常被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未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至于还有许多无稽的谩骂,甚而涉及我的私生活,可以辩驳之点本来非常多。而且即使有这种事实,也还牵涉不到我是否有汉奸嫌疑的问题;何况私人的事本来用不着向大众剖白……”胡兰成让张爱玲受了太多的委屈,以前或许她还会觉得难过,觉得不甘,到后来,连难过与不甘的情绪也没有了。这个男人,彻底地让她不屑。 命运给了张爱玲另一种交代,在公演后,她认识了生命里一个重要的贵人——导演桑弧。桑弧的出现,让张爱玲在暗夜时,看到了一盏温馨明亮的灯。起先张爱玲对桑弧的邀请,感到有些为难。虽然她之前的小说频频畅销,但是她从未接触过写电影剧本。但张爱玲亦想让自己从泥淖里走出,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米阳光。再者她手头一直拮据,后来她把跟桑弧合作的两部电影稿酬,都给了胡兰成。 张爱玲与桑弧合作的第一部电影是《不了情》,男主角刘琼、女主角陈燕燕都是当红明星,强大的阵容引起了轰动。沉默许久的张爱玲脸上泛出了历尽风霜的笑容。如此收获,让桑弧信心倍增,他又让张爱玲写了《太太万岁》,这部电影的演员都是当时上海滩的红角。该片在上海的皇后、金城、金都、国际四大影院同时上演,连映两个星期,场场爆满。 沉寂一段时日的张爱玲,似乎又找到了那个适合自己修行的道场。只是过尽沧海桑田的她,不再像以往那样锋芒毕露。寂寞的文坛,有时候无法承受太多的掌声与喧哗。所以当张爱玲这两部电影收获掌声和鲜花时,同样也惹来了批判与嘲讽。 千百年来,世道皆是如此,成与败、喜和悲只隔了一道光阴的距离。张爱玲似乎安静了许多,她明知那些读者喜欢她的浓烈,喜欢她的明艳与张扬,可是她疲倦的心需要休憩,需要平宁。 因为几部影片,张爱玲与电影界的朋友有了一些交往。在片子拍摄的过程中,导演桑弧免不了要常去张爱玲的住处,与她交流影片事宜。如此一来,两个人的来往也就密切了许多。桑弧为人忠厚,性格拘谨,他有才华,但不会对女人甜言蜜语。他的人品与良善,远胜过胡兰成,但他风流自是不够。 那时众人觉得桑弧和张爱玲是一对璧人,一个未婚,一个前缘已尽。桑弧是大导演,张爱玲是大作家,两个人若在一起,岂不是天作之合。有热心的朋友向张爱玲说谋,想把桑弧介绍与她。张爱玲听后,并不言语,只是一直摇头。她用沉默的方式拒绝了这段情缘,许多人都不能理解,她为何如此固执坚定。但张爱玲就这样与桑弧错过了,她理智地选择离开,是因为她知道,他们在一起,亦不会幸福。 很多人都想知道,桑弧究竟有没有爱过张爱玲,而张爱玲又是否爱过桑弧。这个像谜一样的话题,在张爱玲出版之后,似乎得到了认证。在中,九莉对燕山说:“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张爱玲在小说的最后又写道:“但是燕山的事她从来没懊悔过,因为那时候幸亏有他。” 张爱玲是爱桑弧的,而桑弧亦是爱张爱玲的。只是他们相识的机缘不对,所以他们的爱注定无果。张爱玲原本就是一个不轻易说爱的人,胡兰成对她的伤害历历在目。在还没有完全忘记胡兰成的时候,张爱玲不敢重新开始。她才对胡兰成说过,我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的话,又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为桑弧轻盈绽放。在感情上,张爱玲虽然敢爱敢恨,但她亦有她的矜持,有她的尺度。 桑弧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比起胡兰成,他懦弱许多。他把对张爱玲的爱慕深藏于心底,在一起交往的时候,他谈到的也只是影片的话题,而那些与情爱相关的私事,谨慎细微的他不曾提起。朋友的提亲遭到拒绝,桑弧更不敢轻易碰触。他心里明白,张爱玲有伤,她尚未从那段情缘里彻底走出。他的出现只能缓解她的疼痛,却做不了那剂医治好她的良药。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在里,九莉便是张爱玲的化身,这里的你,就是燕山。“过三十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阳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光,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 张爱玲和桑弧的这段情缘,就这样无疾而终。似乎根本就没有开始,就那样过去了,过去了。但这段插曲,又真实地在张爱玲人生的书卷里留下了一笔。桑弧给予张爱玲的,应该是一生温暖的怀想。他没有伤害,只在她最寂寥之时,轻轻地来过,又淡淡地走了。 后来,桑弧娶了一个圈外女子,彼此相敬如宾。也许这样的生活更适合桑弧,以他的个性,禁不起感情的涛浪。而张爱玲注定不会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给不起桑弧寻常的烟火幸福。她内心的叛逆与孤冷,不是桑弧所能承受的。这朵尘埃里开出来的花,只适合在远处默默地欣赏。他没有采折的勇气,也缺乏采折的资格。 隔年,张爱玲从上海去了香港。之后,她和桑弧就再也没有见过。直到一九九五年,张爱玲去世,许多人都写文章怀念张爱玲,唯独桑弧一直保持沉默。也许由始至终,他对张爱玲的爱,都是以沉默相待。 因为懂得,所以沉默。桑弧如同张爱玲在海上的一朵浪花,来去如风,转瞬就成了过眼浮云。锦瑟流年,两两相忘。 半生情缘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人说那些民国女子,她们的一生都不如意。命运悲苦的萧红,凄凉遗世的陆小曼,昙花一现的石评梅,黯然收场的苏青。还有许多我们知晓的以及不知晓的名字,她们似乎都不快乐,把花样年华清苦蹉跎。连同张爱玲,亦是如此。如果说芳华是一场赌注,那么她们都是愿赌服输的女子,在璀璨的花事里寂寥而终,不问因果。 有人说过,张爱玲是那种走在人群中,一眼就能辨认的女子。瘦高的身材,被旗袍裹紧的心事,有些孤傲,有些冷落,有些张扬,有些清凉。失去胡兰成,禁受时代的变迁、民众的责备,以及错过桑弧这段若有若无的感情。张爱玲只觉人生更加地萧索了,红尘于她,无有太多滋味。 每一个夜晚,在寂寥孤灯下,陪伴她的,还是文字。而她信仰的,终究也只是文字。只有和文字在一起时,才可以安之若素。这些日子,张爱玲依旧和姑姑相守在一起,她们搬离了爱丁顿公寓,住到重华新村二楼十一号两室一厅的房子。这期间,母亲黄逸梵又从国外回来一次。这个曾经风华正茂的女子,经历几度沧桑,亦抵不过岁月的相摧。 父亲张廷重的生活也今非昔比。他和孙用蕃两个人照样离不了阿芙蓉,靠着变卖房产,典当东西维持那份巨大的开销。房子越住越小,最后落到在几十平米的小屋里栖身。当年那座豪宅,被天翻地覆的历史湮没,只留下一堆尘土,供他们怀想了。 母亲此次归来,和张爱玲还有姑姑住在一起,三个苍凉女子,偎依取暖。只是黄逸梵在上海仅留了两年,又出国了。她早已不习惯上海这个纷乱的环境,她的灵魂在国外找到了清净的归宿,这次离开便再也没有回来。临走前,黄逸梵跟张爱玲有过一番长谈,她建议张爱玲离开上海,去香港。她认为上海的繁芜,不适合张爱玲写作。 母亲走了,万水千山,从此天涯各自安好。张子静在回忆录里写道:“一九三八年,我姊姊逃出了我父亲的家。一九四八年,我母亲离开了中国。她们都没有再回头。”是命运不让她们回头,是时代不让她们回头。她们只能在新的坏境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演绎新的故事。无论是否情愿,是否幸福。 历史翻过那沉重的一页,一切都是新的。百废待兴的上海,涌动了许多热情的人物。夏衍,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之一,著名文学、电影、戏剧作家。他当时很关注上海文艺界的现状,柯灵就在此时跟他推荐了张爱玲的小说,夏衍很是欣赏。后来他找来了唐纪常与龚之方,让他们合作办一个格调健康的小报。 唐纪常与龚之方得到夏衍的支持,办了一份《亦报》。他们向张爱玲约稿,得到张爱玲的允许,但是张爱玲有一个要求,就是用笔名发表文章。想来过尽千帆的张爱玲不想再惹是非,胡兰成的事对她造成了太大的伤害,她需要过安稳的日子。笔名是用来抵挡红尘的风雨,一种自我的保护。 张爱玲的笔名叫梁京。她学起章回小说家张恨水的形式,边写边刊登。而她这次写的小说是她沉寂以后,一部最受读者喜爱的作品。至今在张爱玲的读者里,许多人独爱。讲述的是一个上海故事,和张爱玲所处的时代同步。十八春,即故事是从一九四九年倒溯十八年开始写起的。 仅这部小说的名字,就引起读者的好奇。连载几天,就已经开始有读者热情关注了。龚之方很是看好这部,几天后就登出预告,道明是名家之作。或许有些深谙张爱玲的读者,已经猜测出梁京就是她。但这些似乎不重要,他们只沉迷在小说的故事情节里,翻读报纸已经成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期待。 讲述的,是平民之女顾曼桢与世家子弟沈世钧的刻骨之恋,原本郎才女貌,一对玉人。可命运捉弄,沈世钧因父亲患急病而匆匆赶往南京,而曼桢却被一贯疼惜她的姐姐曼璐加害,陷进设下的可怕的局里,从此开始她漫长苦难的人生。曼璐为锁住丈夫祝鸿才的心,不想他出去寻花问柳,不惜软禁自己如花似玉的妹妹。祝鸿才糟蹋了曼桢的清白,直到她生下孩子为止,这时候,已经物是人非了。 沈世钧面对曼桢突如其来的失踪,万分着急。他从曼璐那里询问曼桢的下落,曼璐欺骗他曼桢已经嫁人,再不会回来。沈世钧在心灰意冷之下娶了一个世家女子,而曼桢自知已是残花败柳,在曼璐死后,忍痛嫁给了祝鸿才。这样百转千回的故事,令人义愤填膺的悲剧,让读者每天追随报纸,恨不能与他们共悲喜。 十八年后,顾曼桢和沈世钧偶遇,两人抱头痛哭。沈世钧希望还可以重新开始,奈何命运早已将他们划分为两个世界的人。十八年,沧海几度桑田。曼桢含泪说:“世钧,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仅这一句话,令许多读者痛哭流涕,叹息不已。沈世钧回首往事,那种无以复加的遗憾,令他感慨万千。 这部,后来张爱玲改名为。一次错过,误了半生情缘。倘若不是十八年后的不期而遇,沈世钧大概一生都无法释怀。而顾曼桢得见从前的恋人,可以诉说前因,道尽衷肠,对她来说,亦是解脱。尽管这个结局让许多读者痛心。只是前尘如梦,走过的岁月,谁又能回头。张爱玲没有让他们像谜一样活到老去,已是慈悲了。 一经发表,再次轰动上海滩。小说的描写太过真实,让大众投入其间。他们甚至做出了许多非同寻常的反应,喜怒不定。当时许多文化名流,也追捧这篇小说。桑弧写了一篇赞词隆重推荐给读者,说:“梁京不但具有卓越的写作才华,他的写作态度一丝不苟,也是不可多得的。在风格上,他的小说和散文都有他独特的面目……我读梁京新作所写的,仿佛觉得他是在变了。我觉得他仍保持原有的明艳的色调。同时,在思想感情上,他也显出比从前沉着而安稳,这是他的可喜进步。” 当时的《亦报》每天都可以收到大量读者的来信,那种盛况甚至超越了张爱玲几年前的成就。唐纪常看到的如此硕果,便想着要乘胜追击,急着找张爱玲要下一部连载稿。可张爱玲没有答应,她心里明白,强极则辱。想要在短时间内再写一本超越的小说,已是不能。 半年后,张爱玲又写了一部中篇小说,在《亦报》上连载。但是随着时势改变,张爱玲的主题和风格亦要随之更改,这对她来说有些为难,所以最后匆匆收笔。她回首自己这几年的沧桑变故,亦觉得心酸难耐。胡兰成已经从她的心里剜去,他所带来的耻辱与悲哀,也成了过往。这么多年的压抑,终于得到释放。可为什么,她无法让自己真正安静,真正开心。 她需要再次转身,华丽又寂寥地转身,这一次,无关他人。她不想再为任何人萎落尘泥,亦不想再为任何人无端绽放。或者说,张爱玲从来不曾为别人低眉。她当初愿为胡兰成卑微,是因为她想要真实地爱一场,用爱来燃烧自己,来成全她的华年。所以,自始至终,张爱玲都是无悔。纵然她为这个男人忍受天大的委屈,她都认了。 在读者眼里,张爱玲的文字是一坛烈酒,品过的人都愿意为之痛饮,醉到七零八落,才肯罢休;是一袭华丽妖娆的旗袍,看过的人都愿意做她裙裾下的草木。所以张爱玲每一时期的作品,都会达到一个极致,都会风靡上海滩。她无法做到无声无息,因为读者喜欢的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张爱玲,喜欢她不可一世的傲气与浓墨重彩的表达。倘若张爱玲脱下了旗袍,换了一壶清茶,那么她就不再是读者所喜爱的那个张爱玲了。 她迷惘了,也疲倦了。她觉得自己已经不适合当下这个舞台,尽管她已经成功地拉开了帷幕,可是她演不下去了,她需要提早散场。只是褪去了这袭遮身的旗袍,离开这座熟悉的舞台,洗尽铅华的她,又该去哪里? 华胥一梦 “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 香港,真的是一座热闹而繁华的城,这里有许多绚烂的花和苍绿的草。这座城从古至今都离不开水,似乎任何时候都暗流涌动。这是个给不起诺言的城市,却可以满足许多人卑微又骄傲的愿望。行走在物欲横流的街道,没有人知道你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你可以肆无忌惮地做梦,也可以若无其事地孤独。 十载春秋,回首悠悠过往,已是沧海桑田。十年前,她从这里匆匆离去,十年后,重返旧地,算不算一种归来?张爱玲选择再次来到香港,不仅是为了逃避上海的风云,也是为了能够在一种熟悉又陌生环境下,重新生活。喧闹的街头,匆匆的脚步和淡漠的表情,是她想要看到的。她知道,这座城市的人在忙碌中自顾不暇,唯有这样,才可以不被惊扰。 许多人不明白,张爱玲在上海已经重新找到了属于她的舞台,为什么还要决绝转身?几年风雨,她受尽屈辱与谴责,好不容易用文字赢取了新的天空,可她却不要那份来之不易的尊荣,独自默默地抛弃一切,选择远赴香港。是她预感到什么了吗?还是她仅仅只是想要离开。 “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这是她多年前的一句话,这句话就像是预言,覆盖了众生的命运。这些年,张爱玲不曾有过安稳,那种紧迫感一直追随左右,让她想要逃离。世海茫茫,她幻想自己会与流云一般,飘散天涯。为了逃避回忆,忘记前尘,她只想出发,开始遥远的旅程。 她选择来到香港,是忆起母亲临别时的话,到香港大学申请复学。也许这只是一个借口,但是这个借口可以让她暂时栖居。她申请出境,持有港大开的证明,去香港的理由是“继续因战事而中断的学业”。走之前,她没有给任何人交代,包括弟弟张子静。并且她和姑姑约定,彼此不通信,不联络。 可见她要遗忘一切的决心,那种遗世的苍凉,成了无法摆脱的宿命。弟弟张子静听到姐姐离去,怅然若失,默默流泪。柯灵以及那些上海文化名流,都是在后来才知道她去了香港,他们对张爱玲的选择,只是感到惋惜。 可张爱玲的离开,是对还是错呢?张爱玲的文字,需要上海这片土地的滋养,离开上海,她的文字就随之黯然失色。失去了华丽的文字,她还是当初的张爱玲吗?也许她的离开是一场错误。但无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要尊重她的选择,她的心愿。 但张爱玲的离开亦是明智的。假如她留在上海,无疑到后来又将遭遇“审判”。那些曾经风华绝代的民国才女都被时代摧残,花枝招展的过往成了不可碰触的伤。张爱玲走了,这座城市的荣不属于她,辱也不属于她。她是她自己的,只是自己的。 张爱玲去香港前,还去了一趟杭州西湖。面对潋滟湖光,碧水青山,这个历代文人墨客都钟爱的诗意江南,于她,却没有多少诱惑。似乎她的冷艳与苍凉,与这座柔软的城市格格不入。悠长的苏堤,典雅的亭阁,给她一种无法触摸的清凉与遥远。张爱玲的生活从来都不是温软风月,她属于民国这场浩荡的风烟。所以她必须离开,在喧闹中隐藏她的寂寥,遮盖她的伤痛。 一九五二年,三十二岁的张爱玲,踏上香港这片土地,内心真是百转千回。这样的放逐尽管凄凉,但她相信,这片土地会给她疲倦的灵魂一寸安宁。世事难全,人生处处皆是局。港大的校园,昨天的绿阔千红还在,只是她已容颜更改。 几经周折,张爱玲终于在这年八月,正式于港大注册复读。但此时的张爱玲失去经济来源,为数不多的钱物已经花掉,她开始陷入困窘的生活中。无奈之下,张爱玲只好出去谋职。据说她应炎樱的邀请,去了一趟东京,后来碰壁,又返回香港。而她仓促的离开激怒了校方,学校拒绝她重新就读。 张爱玲是个傲气的女子,她此次来香港,复学也只是一种理由。所以学校对她的抗拒,于她来说已算不得是什么打击。她毅然离开,自己临时找了个住处,开始她的谋职生涯。她曾说过:“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所以要找到一份如意的工作并不容易。这个求职的过程,让她遭遇了太多的冷眼与淡漠。 但此时的张爱玲,已不再是那个未经世事的小女生。她是一位年轻的女作家,她的作品曾经几度风靡上海滩。也许那份荣耀会被时间淡去,但她骨子里的才华却会至死相随。很快,张爱玲在美国驻香港新闻处找到了一份翻译的工作。她有深厚的国文功底,加之她流利的外语知识,翻译作品对她来说并不是件难事。 张爱玲先后翻译了、《爱默森选集》、《美国七大小说》等作品。对她来说,翻译文字并没有多大兴趣,只是一份简单的工作而已。这期间,张爱玲还写了电影剧本《小儿女》、《南北喜相逢》,文笔风格清淡了许多,却仍不失真味。洗尽铅华的张爱玲,已经害怕世间纷纷攘攘。她要的,不再是华服重彩,而是天然淡妆。 在香港,最令张爱玲欢喜的,并不是这份工作,而是她所结识的两位朋友,即在美新处担任译员的邝文美女士和她的丈夫宋淇。宋淇先生是著名戏剧家宋春舫之子,一九四八年来到香港,先后在“美新处”书刊编辑部、电懋影业公司和邵氏电影公司任职。他钟情于中国古典文学,对颇有新颖别致的研究。也正因了红楼,张爱玲和他便有了相同的兴趣和默契。 宋淇夫妇在四十年代,生活于上海。所以他们对张爱玲可谓久仰其名,早就是她的热心读者。想不到机缘巧合,让他们邂逅于香港,从此这份情谊相伴终生。关于张爱玲的情感故事,他们都不陌生,谈话间也曾提及过,但是张爱玲却总是无言以对。此后,夫妇二人不再提起她的沧桑过往。 在香港,张爱玲举目无亲,而宋淇夫妇给了她许多帮助。为了让她一个单身女子不受外界太多干扰,夫妇在离家的近处,帮张爱玲租了房子。如此一来,就有了频繁的走动。他们都是性情中人,又同在上海定居过,这给天涯羁旅的张爱玲带来了许多温情。尽管上海给过张爱玲太多的伤,但故乡的月明,却让她深深地怀想。 暂时的安定,让张爱玲又开始有了写作的念头。文字在她心中,始终是无法割舍的情结。所以无论是得意或是失意,她都需要文字来疗饥。这是张爱玲第一次用英文写小说,作品为。写完后,张爱玲并不十分自信,她将初稿给了宋淇夫妇过目之后,才将稿件寄给了美国的出版经纪人。 张爱玲的才华,得到了美新处处长麦卡锡的认可。他觉得张爱玲是文学天才,一个中国人可以将英文小说写到这样好的程度,几乎令人妒忌。这篇后来在美国出版,在读书界得到不错的反响。有书评说:“这本动人的书,作者的第一部英文创作。所显示出的熟练英文技巧,使我们生下来就用英文的,也感到羡慕。” 之后,张爱玲把翻译为中文,在香港《今日世界》连载。后在香港出版英文本及中文本,但是销售却十分惨淡。也许是张爱玲写作风格有了太大的转变,喜欢她的读者依旧沉浸在她的《红玫瑰白玫瑰》,还有与里。他们无法进入张爱玲笔下这种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又或者说,他们的口味早已被张爱玲喂养得浓郁。来一杯清淡的茶,品起来自然是索然无味。 接着,张爱玲又写了一本,同样遭到了冷遇。张爱玲只是想要换一种风格,试图尝试着附庸政治,让读者闻到真实的生活气息。然而她失败了,读者喜欢的依旧是她那些花满枝头的民国题材。奔赴千里,换来的是盛极必衰的结局。其实张爱玲并没有孤注一掷,她只是想跟命运做一次较量,在人生的路途中提前转弯。奈何,一切都不如想象中那么简单,那么称意。 张爱玲在香港待了三年。三年,唯一值得她欣慰的是,结识了宋淇夫妇这样的益友。而这座城给她的滋味,实在一言难尽。如果她继续留在香港,体味这里的百态众生,以她的才情,一定可以再次写出风华惊世的作品。可她的心再也回不到过去,她无法再去迁就这个世界,她需要的是世界的恩宠。 几番流转,人生就是华胥一梦,可惜醒梦太难。原来,众生忘不了的,依旧是上海滩那个旗袍裹身的张爱玲。原来,岁月的巷陌,一直烟火悠悠,她认为的彼岸,没有尽头。 穷尽人海 强调人生飞扬的一面,多少有点超人的气质。超人是生在一个时代里的。而人生安稳的一面则有着永恒的意味。 记忆中,秋天是一个旁若无人的季节。又或者说,再多的人,也抵不过那份清远微凉的况味。这个季节的心情和故事,都被染上淡淡霜华。曾经繁闹的都市,以及幽深的人生,似乎也简静许多,一眼便望到了尽头。 当然,这个季节亦适合别离。那些原本张扬明艳的人,显得有些矜持和沉静。张爱玲选择在秋天离开香港,是因为她不小心丢掉了那个从容的自我。世间尘缘,必定要经历百难千劫,才可以幻化虚空。这个云端之上的女子,就算她甘愿萎落尘埃,我们于她,始终是仰望的姿态。 “克利夫兰”总统号,这是一艘轮船的名字。是它将张爱玲带离香港,驶向美国,只是忘记将她带回来。这艘船,同样载过许多有名的,以及无名的中国人,圆了他们的留洋梦。留洋对张爱玲来说,也曾是一个青涩美好的梦。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考取了英国伦敦大学,却因为战争而未能如愿。 母亲和姑姑的留洋,曾经在张爱玲的心中,留下了温情而浪漫的记忆。那时候,她甚至觉得国外的风,都是典雅而放达的。在国外,无需循规蹈矩地存在,无需装腔作势地生活。在这里,多了一份随性与散漫,自由和不羁。十年风雨,山高秋远,张爱玲年少时那个浪漫的梦早已不做了。她如今选择漂洋过海,是为了和过往纠缠不清的岁月告别。她曾经说过,要换一种干净利落的活法,她要在蓝天碧海下自由呼吸。 杯中酒已尽,旧事已成尘。船是在旧金山入境的,从此美国照见了她后半生明明灭灭的行踪。直到若干年后,她葬身于这个国。这就是定宿,这个来自上海的女性,这个穿越民国烟雨的才女,最后寂寥地死在异国他乡,只有魂梦归去故里。这一切,都是多年以后的事。如今的张爱玲,只是一个心性散淡的女子,她丢失了自己的国,想到这里安身立命。 在旧金山稍作停留,张爱玲便去了纽约。她并非举目无亲,因为在那里,有一个人在等她,就是她此生最好的朋友——炎樱。炎樱已经移居美国,在纽约做房地产生意,做得如火如荼。她的人生就如同她的性格一样,明丽开朗。人说性情决定命运,一点都不会错。炎樱和张爱玲同在港大学习,后来也同去上海,但是她的人生似乎一直都很顺畅。而张爱玲纵有斐然才情,风靡上海,却始终如飘萍,无根无蒂。 不知道,这两个女子,到底谁活得更真?纽约,世界之都。一座商业金融之城,一座艺术文化之城,给高贵的人以尊荣,给闲逸的人以清风,给卑贱的人以落魄,给忙碌的人以风霜。穿行在摩天大楼之间,感受霓虹幻彩的迷离,的确可以让你忘记自己的前世今生,从此愿做这个城市往返的微尘,不计较悲欢。 这座城市的繁华以及一切,对张爱玲来说都不再是诱惑。她唯一欢喜的,是与好友炎樱重逢。炎樱似乎成了这世上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唯一的依靠。张爱玲在她面前,倾诉了多年来郁积的心事。那时候,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随后,她们一起闲逛在纽约的街市、电影院、食品店。这种快乐,如当年在香港和上海一样单纯,一样温馨。 张爱玲此次来纽约,还想见一个人,就是胡适先生。之前她在香港曾寄过那本给胡适。而胡适收到后,给张爱玲回了一封长信,并对做了细致的评论。他欣赏张爱玲的才情,认为她的作品很有文学价值。 据说张爱玲和胡适两个人的家族,还有一些渊源。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认识胡适的父亲胡传,并且还在其事业受阻时帮助过他。后来张佩纶遭贬,胡传亦知恩图报,还给张佩纶寄去了两百两银子。而且胡适先生还跟张爱玲的母亲和姑姑同桌打过牌,也许是因为这些原因,胡适对张爱玲格外关注。 此时的胡适已经脱离了政坛,来到纽约,开始他寂寥又闲逸的生活。在这里,他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屋子的装饰中国味浓郁,他闲时在屋檐下晒太阳,喝茶看书,日子是真的安宁了。张爱玲在忆胡适那篇文里写道:“适之先生穿着长袍子。他太太带点安徽口音……态度有点生涩。我想她也许有些地方永远是适之先生的学生,使我立刻想起读到的关于他们是旧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 在这个遥远的异国,得遇故人,又邂逅胡适先生,他们牵引出张爱玲对故国的淡淡思念。之后,胡适对张爱玲一直很关照,唯恐她寂寞,几次打电话问好。张爱玲在炎樱家住了一段时间,重温大学时那段美好的梦。但张爱玲知道,这样并非长远之计,她此次来美国,是为了重新独立的生活,所以她要过回自己一个人的日子。 后来张爱玲搬去了救世军办的女子宿舍,这里简陋,其实就是救济贫民的地方。尽管炎樱不同意,但张爱玲个性倔强,她决定的事从无改变。女子宿舍的场景,确实有些混乱,有些萧索。在这里,也只是暂时落脚。对张爱玲来说,在这个陌生的城,谁也不认识谁,所以在怎样的环境下生存,她并不在乎。 让张爱玲感动的是,有一天,胡适先生来到这里探望她。张爱玲请他到客厅去坐,里面黑洞洞的,足有个学校礼堂那么大。张爱玲无可奈何地笑,但胡适却直赞这地方好。很明显,这是对张爱玲的宽慰,他懂得一个单身女子在异国他乡的艰辛。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女子,应该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而她却可以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安之若素。胡适对张爱玲,不仅是怜惜,还有许多的钦佩和欣赏。 张爱玲在忆胡适那篇文里,细致地描写了一段送别的场景,读后令人感动不已,意味深长。“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濛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想着:原来是真像人家说的那样。而我向来相信凡是偶像都有‘粘土脚’,否则就站不住,不可信。我出来没穿大衣,里面暖气太热,只穿着件大挖领的夏衣,倒也一点都不冷,站久了只觉得风飕飕的。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这个背影,给了张爱玲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也刻在她的脑海里,永生难忘。只是她没有哭,而是倔强地微笑。她真的好孤独,因为回去之后,她又将面对那些落魄陌生的脸孔,和她们一起,接受这个城市的恩惠和救济。可是她从来不觉得,这样有失尊严。她不过是一个为了自由流离远方的女子,涉水而歌,不畏冰冷。 此次离别,张爱玲几年没跟胡适通消息。后来通过一封信,又隔了好些时日,就听到了有关胡适的噩耗。胡适先生是于一九六二年,在宴会上演讲后突然逝世。张爱玲说他是无疾而终,有福之人。以胡适先生的为人,也是应当的。 终难忘,这个陌生的都市,这场寒冷中温暖的相逢。此时的张爱玲,渐渐褪去了华丽,成了一个沉静迷惘的观者。在这个人声鼎沸、高贵典雅的城,她充当了一个卑微冷落的角色。没有人认识她,纵有绝世之才,风流之姿,也只能演一场独角戏。她就像陡峭山崖的一株云松,像浩瀚银河里的一颗星子,将坚韧和璀璨藏于心底。 救世军办的女子宿舍终究不是长住之处,张爱玲有种一叶落而知天下秋的感觉。出于无奈,张爱玲向位于新罕布什尔州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求助,一九五六年二月十三日,她正式提出了申请:“亲爱的先生/夫人:我是一个来自香港的作家,根据一九五三年颁发的难民法令,移居来此。我在去年十月份来到这个国家。除了写作所得之外别无其他收入来源。目前的经济压力逼使我向文艺营申请免费栖身,俾能让我完成已经动手在写的小说。我不揣冒昧,要求从三月十三日到六月三十日期间允许我居住在文艺营,希望在冬季结束的五月十五日之后能继续留在贵营。张爱玲敬启。” 这就是张爱玲,仿佛任何一个凡人,都无法追随她的步履。她可以端然于水上,亦可以俯身于尘埃。这个出身贵族的富家小姐,如今只要求一间可以遮风挡雪的木屋。也许许多人看到这段文字,会为她流下伤感的泪。然而她自是不屑的,哪怕人生只剩下一种颜色,她依旧可以在百媚千红的花丛中翩然独立,风姿万种。 她走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季节,独自离去。她知道,过尽人海,也找不到现世安稳,她宁愿这样单薄地走下去。花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执子之手 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 一念花开,一念花落。这山长水远的人世,终究还是要自己走下去。人在旅途,要不断地自我救赎。不是你倦了,就会有温暖的巢穴;不是你渴了,就会有潺潺的山泉;不是你冷了,就会有红泥小火炉。每个人的内心,都有几处不为人知的暗伤,等待时光去将之复原。 张爱玲在落魄之时,曾寻找救助,这看似卑微的选择,却丝毫不影响她的高贵。她发出去的申请,很快就得到文艺营的回复——愿意接纳她。此时的张爱玲就像是一叶孤舟,在茫茫江岸,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停泊的渡口。一九五六年三月中旬,张爱玲坐上了从纽约到波士顿的火车,又转乘巴士抵达风景秀美的新罕布什尔,进入彼得堡镇。这个漫长的迁徙,对张爱玲来说,尽管颠沛,心里却总算有个着落。 忆起《上海往事》这部电视剧,刘若英扮演的张爱玲,拎一只简单的皮箱,在雪地里踽踽独行。一袭风衣,神情冷淡,她的世界已经静默无声,而我们却偏生要为她落泪。她依旧穿旗袍,只是不再有华美的粉饰,繁复的牡丹换成了简约的素花。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转身的张爱玲,昨日似雪繁花,早已一别千度。她剩的,只是这份寡淡与微凉。 抵达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时,天色已晚,柔和的灯光从房舍的窗子里流泻而出。张爱玲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温暖,一种静谧柔美的暖。这座美丽的欧洲庄园,有几十所独立的艺术家工作室,有图书馆、宿舍以及供社交用的大厅。这些房舍,或建于草坪,或建于森林,环境优雅,安静舒适。 据说创建人是一位作曲家的遗孀,她的善举使得世界上许多飘零的艺人,有了一处安身的居所。是这里收容了张爱玲,让她漂泊的魂有了归依。一间木屋,一间工作室,简洁却温馨。山里的气候十分寒冷,积雪不断,但这里却远离尘嚣,适合创作。 一盆炉火,一杯咖啡,一个倦怠慵懒的灵魂。张爱玲收拾好零散的心情,打算重新在文字中找回自我。她的创作计划是写一本英文小说,书名为《粉泪》(《Pink tears》),就是后来出版的。这部作品是的拓展本,当年风靡上海滩,将她推上一个极致。张爱玲有信心将这个故事重新改编,让淹没在光阴里的华丽过往重现人间。 这是个宁静的庄园,有固定的用餐时间,也可以随意和朋友交流。那时候的张爱玲很沉默,她习惯独自在木屋的轩窗下,安静写作。疲累时,看窗外寂静而空明的山林,看欢快游走的动物,张爱玲找到了一种返璞归真的安宁。夜凉如水,一轮朗月,挂在树梢,淡淡的清辉,令她想起了童年时天津旧屋的模样。不知上海滩的月亮,是否依旧沉浸在孽海红尘,自得其乐。只是曾经相伴在一起的人,已经生死茫茫,无从寻找。 民国才女张爱玲的感情世界,注定不会那么简单。哪怕此时的她远避纷繁,命运同样可以给她一份不寻常的安排。不是她哗众取宠,不是她惊世骇俗,不是她寂寞难耐,而是月老牵错了红线,是宿命太不解风情。张爱玲居然在这里,遇上了她生命里第三个男子,一个年过花甲的美国老人赖雅。如果说胡兰成是张爱玲的刻骨铭心,桑弧是张爱玲的过眼烟云,那么赖雅应该是她的沧海桑田。 赖雅,德国移民后裔,他在年轻时就被视为文学天才。其人个性洒脱,知识渊博,处事豪放。结过一次婚,有一个女儿。但生性奔放自由的他,不适应婚姻的束缚,之后离了婚。从此他的生活更加散漫随性,周游列国,卖字为生。 赖雅极具文学天赋,却无法将文字演绎到登峰造极的境界。尤其过了花甲之龄的他,身体和才华,以及经济、运数等各方面都走下坡路,甚至摔断腿,几度中风。他来到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是希望在年华老去时还可以重振文学雄风,却不料,命运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恩赐。让他在晚年时,有幸得识中国奇才女子张爱玲,之后她一直陪伴他度尽余生。 邂逅之时,张爱玲三十六岁,可谓风华正茂。赖雅六十五岁,当为风烛残年。也许很多人都不明白,高贵美丽的张爱玲,为什么会要一个这样穷病潦倒的外国老头,他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她如此欣赏,如此付出。孤傲的张爱玲,绝不会因为寂寞,而轻易地将自己交付给一个男人。更况她深受过感情的伤害,更况她曾说过,今生亦不能够再爱别人的话语。年轻多才的导演桑弧她都不肯要,为何偏偏选上一无所有的赖雅? 但他们就是在那些暴风雪中的日子,在银装素裹的山林,温暖了彼此。这个白发老人,总是一身白衣白裤,颇具绅士风度。他的高谈阔论、风趣幽默,感染了这位沉默寡言的中国女子。于是,他们开始有了交往,聚在一起谈文化,谈人生,谈阅历,越谈越投缘。赖雅是个有童心的人,他跟张爱玲讲述他这些年所经历的奇闻轶事,总是令她无比陶醉,欢乐不已。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开怀一笑了,她自己亦不知道。自从离开上海,她就是无根飘萍,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她是真的寂寞,但她不是一个随意找人倾诉,随意偎依就可以取暖的女子。她需要灵魂的交融,需要真诚地执手。 赖雅是一个有智慧、有涵养的人,是一个童心未泯的温厚长者。他丰沛的思想,就是最大的财富。而这些成了打动张爱玲的优势。这个行将萎谢的女子,愿意为他再次绽放。也许不再倾城,不再绝代,但是她亦无悔。 他们在一起了,在那个温暖的小木屋,相互偎依取暖。没有人愿意去猜测,他们之间是否真的有了爱情。张爱玲说过:“爱情使人忘记时间,时间也使人忘记爱情。”或许此时的张爱玲早已忘记凡尘一切,她只是一个孤单的女人,需要一个懂得的男子。她无需给任何人交代,她只做自己。她亦愿意为所做的一切,勇敢承担。 有人说,张爱玲为自己朦胧的未来心中无数而感到焦虑。面临多方面的窘迫,她选择了赖雅做依靠。真的是这样吗?像她这样傲气的女子,又如何会让自己沦落到这般境地。就算她想要寻找一个坚实的依靠,亦无需选定赖雅。 以赖雅如今的年岁,以及各方面的状况,都无法给张爱玲真正的安稳。之后张爱玲与赖雅相濡以沫十一年,全凭她一直为生计奔波,对他悉心照料。可以说,赖雅何其有幸,在惨淡余生,有一个张爱玲相伴。而张爱玲尽管为这段感情付出无数艰辛,但是她的心却不空虚。这种清苦的幸福,比起胡兰成华丽的伤害,要温柔许多。 “我们很接近,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觉得多余。”这是张爱玲的话,她和赖雅是默契的,正是因为这份默契,让他们走到一起。一个曾经繁复的人,到后来,只愿意简静度日。她再也要不起繁花满枝的爱情,那个曾经许诺她现世安稳的男人早已跑了。如今这个老人,却给得起他平淡的真实。 其实,张爱玲之前只想过简单的偎依,并没有打算跟赖雅结婚。而一直四海为家,过惯了单身生活的赖雅,也没想过要为某个女子停留。所以当赖雅在文艺营的期限到了,也就只好离开。走的时候,他给不起任何诺言,张爱玲却在送他之时,把仅有的一点儿钱给了他。赖雅去了纽约北部另一个文艺营入住,依旧过着浪子生涯。 分别之时他们并不曾想到会再见。因为两朵浮萍,在流水光阴里,谁知道几时能够再遇合。可是命定他们要在一起,张爱玲惊奇地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把这个消息写信告知赖雅,赖雅激动万分,又踌躇不已。以他现在的处境,实在无力承担闯下的祸,可他觉得自己必须要负起责任。而张爱玲是一个美好可爱的女子,于是他写信跟她求婚。 张爱玲再次收拾行囊踏上征途,此次与她同行的,还有她腹中的胎儿。他们去奔赴一个自身难保的男人,尽管赖雅愿意负责任,只是这个责任他负得起吗?炎凉世态下,就连渔樵耕读,坐看云起的日子,都不能平静拥有。无论前方多少迷惘,张爱玲只能沿着这狭长的年月走下去。去一个有他的地方,和他冷暖与共。 故乡月明 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幸福到底是什么?是蓦然回首,那人已在阑珊灯火处;是寻常巷陌,转角处不期的相逢;是征程万里,时光渡口的风雨归来。这看似简单的企盼,却总是要经过万水千山,方能圆满。世事叵测,朝暮无常,只是我们都应该相信,有一天会殊途同归。 此时的张爱玲和赖雅,就是行走在两条路径的人,但是他们因为因缘际遇,要厮守在一起。赖雅提前去火车站等候他未过门的新娘,想必那时的心情激动又凌乱吧。而张爱玲亦是如此,她的心情落落不可言说。她不敢怠慢生命里的第二次婚姻,更不敢在这个时候相忘天涯。 赖雅找了间旅馆把张爱玲安顿好,之后他正式向张爱玲求婚。张爱玲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尽管赖雅求婚时提了一个要求,他的要求是不要孩子。张爱玲亦同意不要孩子,她甚至比赖雅更坚定。也许很多人不明白,如果是为了孩子,两个人结婚倒是不难理解。但如今他们决定不要孩子,又为何还要那一纸婚约呢? 张爱玲曾经和胡兰成亦有过一纸婚约,他许诺的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早已散作烟尘。是的,赖雅和胡兰成不同,他真诚良善,不像胡兰成那样寡情薄义。但他同样是一位浪荡子,早已习惯了自由散漫的生活,他又拿什么来给张爱玲安稳?如若只是为了爱情,或只是为了相互取暖,倒不如不要婚姻的束缚,只在彼此需要时淡然相守。有朝一日,厌倦了,还可以随性放逐。 但他们结婚了,无论是否幸福,他们都决定在一起。一九五六年八月,赖雅和张爱玲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婚礼结束后,两人携手游遍了纽约,只当做是一次蜜月旅行。当张爱玲把这消息通知远在伦敦的母亲,黄逸梵深感高兴。在她看来,这位年长张爱玲三十岁的女婿,尽管配不上她女儿,但是爱玲总算有个依靠,不至于孤独伶仃。只是这位一生漂泊的母亲,就在张爱玲结婚后的第二年病逝于英国。不知道,她闭上眼的那一刻,是否红尘梦醒? 婚后两个月,赖雅再次中风,并接近死亡。最后算是挺过来了,可江郎才尽的他,越来越依靠张爱玲。他们依旧居无定所,靠张爱玲卖字为生。日子有多么窘迫,可想而知了。以至于后来许多人为张爱玲心痛不已,觉得她不该嫁给赖雅,为他整整拖累十年大好光阴。更多的人指责赖雅,尤其是夏志清先生,他认为赖雅是个自私专横的男人,实在有负于张爱玲。 或许这就是张爱玲不可逃脱的情劫吧,当年她为胡兰成芳华落尽,如今又要为赖雅艰辛耕耘。她是一个女人,却一生未享受过女人该拥有的幸福。和赖雅成婚后,张爱玲所有的时间除了写作挣钱,就是照顾赖雅的身体。他们常常为夜宿何处悲哀,甚至为一顿饭钱发愁。唯一的安慰就是彼此在一起,只是初见时那种相见恨晚的惊喜,已经被岁月消磨得荡然无存了。 几年的努力,张爱玲的作品总算有些起色,但她似乎再也回不到当年上海滩的辉煌了。在文字那深沉而博大的海洋里,你不经意地邂逅,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你刻意去寻找,反而会徒劳无果。张爱玲知道得失随缘,可是日子是一食一宿,缺一不可。如果只是单纯的衣食,或许还可以支撑下去,但是赖雅时不时地发病,令张爱玲无法不忧心。 终于,在结婚五年后,张爱玲有了去港台发展的打算。此时的张爱玲和赖雅初到旧金山不久,生活稍安定,但写作前景依旧迷茫。她不能如此坐等光阴消磨,所以她必须离开。这个打算,对赖雅来说,自然是震惊。张爱玲一走,病体支离的他,该有谁来照料?尽管张爱玲留有钱给他,还将赖雅托付给他女儿霏丝关照,但赖雅依旧感受到那种被抛弃的绝望。 张爱玲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改变,但是她的人品不容许任何人质疑。她走了,从美国飞去台北。赖雅看着她的背影一度认为,这个孤傲倔强的东方女人,再也不会回来。张爱玲顾不了他的感受,她此次回到阔别六年的故土,不仅是为了自己,亦是为了他。 台北,这个陌生岛屿,却分明不陌生。拂面而来的风,让她感受到祖国久违的清新与暖意。接待她的是之前在香港新闻处工作的上司麦卡锡,如今他已是美国驻台北领事馆文化专员。他将张爱玲接到他豪华的大别墅住下,香车宝马,仆从如云。张爱玲已经多年没有享受过这样奢华的生活了。那个夜晚,遥望窗外的明月,恍如梦中。 岁月淘洗,让张爱玲的作品在台湾受到许多读者的瞩目。一些台大年轻的作家们,敬张爱玲为神。麦卡锡为张爱玲接风洗尘,在台北国际戏院对面的大东园酒楼设宴。陪客有白先勇、王文兴、欧阳子、陈若曦、王祯和、戴天、殷张兰熙等,他们大都是台大学生中的“文青”,当时正在办《现代文学》杂志。 这些人从未见过张爱玲,所以在见到她之前,大家在猜测张爱玲的容貌。陈若曦问白先勇:“你想她是胖还是瘦?”白先勇不假思索道:“她准是又细又瘦的。”不多久张爱玲出现了,她清瘦孤绝,皮肤雪白,素净的旗袍,显得非常年轻。陈若曦在《张爱玲一瞥》曾经这么写过:“浑身焕发着一种特殊的神采,一种遥远的又熟悉的韵味,大概就是三十年代所特有的吧……” 是的,她就是那个从民国烟雨里走来的女子,有着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韵味。她语调很轻、很慢,甚至有些敏感、羞涩。白先勇记得,他坐在张爱玲身边,以为她会有上海口音,却不知她说的是带有浅浅京腔的普通话。 她似乎跟王祯和谈得更投机,她对王祯和说:“看过你的《鬼·北风·人》,真喜欢你写的老房子,读的时候感觉就好像自己住在里边一样。”王祯和听后十分欣喜,当即就邀请张爱玲去他花莲的老家住几日,体验老房子。 张爱玲亦答应,饭后,她让陈若曦陪她上街去买一块衣料,打算送给王祯和的母亲做见面礼。离开宴席的张爱玲健谈了许多,她们谈论女性的话题,有关旗袍、发髻等。陈若曦后来说:“这真是我见到的最可爱的女人,虽然同我以前想象的不一样,却丝毫不曾令我失望。” 张爱玲在花莲住了一个星期,当地的风土人情令她深刻难忘。而王祯和对张爱玲,亦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结,每次回忆起来,心底总会荡漾微微的波澜。他说:“她那时模样年轻,人又轻盈,在外人眼里,我们倒像一对小情人,在花莲人眼里,她是‘时髦女孩’。因此我们走到哪里,就特别引人注意。我那时刚读大二上学期,邻居这样看,自己好像已经是个‘小大人’,第一次有‘女朋友’的感觉,喜滋滋的。” 王祯和陪同张爱玲游玩了花莲的许多景点,此时她忘记了这几年的羁绊生涯,沉浸在这个明媚泛着古风的地方。她年轻美丽,神色清爽。这次离别之后,王祯和和张爱玲也一直有信件往来。但是数年后,王祯和去美国,想见张爱玲一面,却被她拒绝。晚年的张爱玲离群索居,闭门谢客,她不愿再和过去的人与事有任何的纠缠。王祯和认为,张爱玲拒绝相见是对的,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她永远都是那样年轻美丽。 倘若中途没有赖雅在美国中风的消息,张爱玲此次台湾之旅,应该是明丽欢快的。但他突如其来的发病,令张爱玲稍微舒展的心情,又开始千缠百绕。她听到消息时,想着立即飞回美国,但思量一番,还是决定放弃。不是她心冷,那时张爱玲身上的钱,连一张机票都不够买。就算她可以找朋友借,但是回去之后呢,她将同样走至山穷水尽的境地。 此次回国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机遇挣钱,改善一直以来的困窘。如今才到台北,尚无所获就仓促回去,岂不白费心机?无可奈何的张爱玲只能割舍对赖雅的挂念,决意飞至香港,寻找老朋友宋淇,希望在他那里找到合作的机会。之前张爱玲应宋淇之邀为香港电懋电影公司编过《情场如战场》、《桃花运》、《人才两得》等剧本。虽说没有卓越的成就,却也收获颇丰。 极目云天,飞鸿尚有归处,奈何这位民国才女却凄凉无依。倘若只是一个人,只需一间屋,每日粗茶淡饭足矣。为何她要贪恋这世间奢靡情事,为一个风烛残年的男子如此坚定决绝地付出。夜阑静,暮云收,惆怅心事,与谁言说? 山穷水尽 清坚决绝的宇宙观,不论是政治上的还是哲学上的,总未免使人嫌烦。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 倘若未曾见过这座城,定无法感知这种瞬息万变的动荡。原以为只是苍茫簇拥的人海,是浩瀚星辰的璀璨,是街市烂漫的花红。但当你真正来到,或是再度走进的时候,才发觉,这座像烟火一样的城,其实是那样深邃静谧,那么孤独无依。 张爱玲来到阔别六年的香港,这座城已在万象纷纭中,渐渐失去本真。也许她不该苛刻太多,改变的又岂止是一座城,连同她自己,也早已不再是那个青涩纯净的少女。重回这座城,不仅是为了付出,亦是为了索取。张爱玲的心是黯然的,她期待这座城,可以给她一缕和暖的阳光。让流年,不至于相摧太紧。 接待张爱玲的是老朋友宋淇,这次宋淇请张爱玲创作上下集电影剧本。稿酬答应支付两千美元,这对张爱玲来说无疑是一笔心动的数目。更况是她今生最爱,这些年也写过许多剧本,但却一直是可望不可即。 张爱玲整理好零乱的心情,在宋淇家附近的旅馆租了个小房间,开始投入到电影剧本的创作中。她此次创作不仅是为了个人的喜好,更重要的目的是挣取那笔稿酬。因为她的生命里多了一个需要照料的丈夫,生活是这样地真实,不容许你再有丝毫的阳春白雪。 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令张爱玲感到前所未有的疲累。她的眼膜出血,双腿浮肿,腰身疼痛,曾经认为愉悦的写作如今无疑成了煎熬。写作原本就是一件优雅舒适的事,需要安静的空间,清宁的氛围,美好的心境,当这些不存在的时候,写作就成了一种责任和负担。张爱玲算是深受其累,她觉得自己如同陶潜,为五斗米深深折腰。 这段时间她不断给赖雅写信,安慰他的情绪。病愈后的赖雅打算定居华盛顿,在女儿霏丝家附近找了一座甚为满意的公寓,安定下来。在这个孤独老人的心里,他对张爱玲决绝离开有些怪怨,但他不会不明白,她如今倾心的付出,纯粹只是为了生存。他甚至没有把握她会回来,这段婚姻给了他余生的依靠,同样也给他内心带来无以言说的惭愧和遗憾。 张爱玲总算完成了上下两集剧本,当她如释重负地把剧本交给宋淇的时候,他却说不能做主,要给老板看过后才能定稿。于是等待又成了一种煎熬,宋淇怕浪费她的时间,于是又安排了《南北一家亲》这部剧本给她写。张爱玲为了多挣几百美金,只好继续留在香港,那段时间,她感到生活给她带来莫大的屈辱。 赖雅对她的逗留不予理解,他以为她在逃避。而张爱玲写过一封信给赖雅,字字句句,无比辛酸。她说自己工作了几个月,累得像只狗一样,却没有拿到一分酬劳。的剧本还需要边修边等,她的心已经冷若冰霜。此时的张爱玲,轻贱如蝼蚁。像她这样一位绝代才女,竟为几百美金如此卑屈,实在令人痛心。假如生命只剩下这些,那么活着真的已然没有乐趣。但众生皆苦,所以张爱玲在那么年轻的时候,会说出“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话语。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谁来做那个真正懂得的知心人?山穷水尽的张爱玲,只能问老友宋淇夫妇借钱。也许是因为她生性敏感,也许是她过于深刻的通晓人情世态,总之这一次借钱让她的心被深深刺伤。他跟赖雅写信,其中有一句话是:“他们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如此坚定的话语,又怎能随意脱口而出? 张爱玲怨恨的也许不是宋淇夫妇借钱的态度,她耿耿于怀的,必定是迟迟不能定稿的剧本。几个月的辛苦耕耘,一无所获,她的心情可想而知。但与她合作的是电懋电影公司,宋淇作为一个中间人,亦有他的难处。但焦虑的张爱玲已经不能静下心来思考这么多,她想的只是自己的劳动所得。 一九六二年三月,张爱玲带着愤慨与遗憾飞离香港,此后三十多年,她再也没有回到中国这片土地。走的时候,她没有再看一眼这座城,那一簇绚丽的花红。是故土辜负了她吗?还是她觉得,此生多走一段路途,就是多一份负累。美国就是她的彼岸,无论会不会开花。美国就是她的尽头,无论是不是归宿。她留下来了,不打算再踱步。尽管,她依旧不如意;尽管,她把冷暖独尝。 然而张爱玲说“他们不再是我的朋友了”也只是一时气话。她离开香港后,一直和宋淇夫妇保持联系,她和电懋电影公司的合作也是到一九六四年才中断,原因是电懋老板在空难中丧生。而这几年中张爱玲的稿酬,亦多半是这里支付。之后宋淇对张爱玲的关照不曾间断。一九六五年,他和台湾皇冠出版社的平鑫涛一见如故,极力向他推荐了张爱玲。 张爱玲在人生步入尾声的时候,将所有的遗产都交给宋淇夫妇。这份伴随终身的友谊令人感动。张爱玲这一生言爱的不多,交往的不多,可以值得她真心相待的,必有过人之处。尽管她也会犯错,会迷失,比如她人生的几段爱情,但这些都是她生命里必须充当的角色。 回到美国华盛顿的张爱玲,并没有摆脱磨难。尽管她刚下飞机,看到康复后的赖雅在机场等待,有种沧桑归来的甜蜜与酸楚。然而回去之后,温情的时候太少,繁琐不安的时候却是那么多。这时的赖雅已经彻底地退出文字的舞台,如今的他,只是一个体弱多病的老者。他停止了放荡不羁的漂泊,放下了层云万里的梦想,以及那份惺惺相惜的爱情。这一切,不是他本意,可是当一个人老到连自己都照料不好时,哪里还有力气再去争执什么,计较什么,付出什么。 后来,赖雅摔了一跤,摔断了股骨头,他的行动更加不方便。紧接着,他又频繁中风好几次,最后瘫痪在床,饮食起居全凭张爱玲照料。这个倔傲的典雅的东方女子,自从嫁给这位多病的老头后,就如同背上一个无法放弃的包袱。她原本沉重的人生,如今更加地沉重。 当年在雪夜里围炉烤火,闲话人生的日子,宛若一场春秋大梦,消逝太快。这个男人只给她短暂的欢愉,但她仍旧对自己的抉择无悔。如果说胡兰成让她萎谢,让她痛哭流涕,那么赖雅则让她寂灭,让她欲哭无泪。 那些日子像结了霜,张爱玲带着垂死的赖雅,为了生计到处奔波。他们没有属于自己的归宿,那通明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他们点亮的。每到一个屋檐,都希望是永远的归家,但他们注定漂泊。那时的赖雅已经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他再也不能穿一袭白衣白裤装扮绅士风度,再也不能和天南地北的文友聚在一起高谈阔论,而他对张爱玲讲述的过往传说,已经成了老掉牙的故事。张爱玲曾经为之笑意盎然,如今只剩下浅淡叹息。 终于明白,光阴会将一切消磨殆尽。最怕流光催人老,老到不能动弹之时,连回忆都是悲哀的。无法想象倘若赖雅没有张爱玲,他的余生会在怎样悲苦的环境下度过。或许这是他的因果,是她前世所欠。如里黛玉那还泪一说,还清了神瑛侍者的灌溉之恩就会离去。赖雅终于讨完了他在人间的债,于一个寂寥无声的日子,在张爱玲一个人的陪伴下,安静地去了天国。 或许是他前半生的日子太过繁复,所以他死后一切都简约。没有举行葬礼,女儿霏丝安葬了他的骨灰,不知道张爱玲有没有为他掉下最后一颗眼泪。死的这一年,赖雅七十六,张爱玲四十七。十一年的扶持相伴,十一年的风雨沧桑。每一个日子都真实刻骨,只是张爱玲从来没有得到过她要的现世安稳。 日子你可以精打细算,那么一分一秒都在意料之中。日子也可以从容以待,那么时光匆匆,那份仓促令你无从追赶。对于一个四十七岁,才情横溢的女子,尽管已近迟暮,但她仍旧可以再次盛放。而张爱玲说:“我有时觉得,我是一座孤岛。” 赖雅的死让张爱玲的心再次成为孤岛,又或者说,让张爱玲得以放下尘世的所有包袱。她可以在自己的孤岛里,随心所欲地漂浪,可以重回寂寞的内心,做回真实骄傲的自己。 日影如飞 对于三十岁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年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时间加速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衰弦,急景凋年已经遥遥在望。”这是张爱玲说的话,她的人生最后的几十年,就在光影的促催中仓皇度过。她似乎可以巧妙地占卜自己的人生,在年轻的时候,就能够预知将来的一切。其实这世上最欣赏最懂得她的人,终究还是胡兰成,因为只有他说过,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她无需知晓世事,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交涉。 赖雅走后的岁月,张爱玲没有度日如年,反而是光阴如飞。也许女子到了这个年龄,已经不需要一个替她画眉的男子。所以没有爱情的日子,已经不再缺憾。那时的世界并不太平,无论是欧洲、美国,还是中国,都风烟浩荡,喧闹无比。而张爱玲,却避开这一切,走入自己的灵魂。掩上心门,从此不问外界车轮滚滚,人海弥漫。 时光倒回至前一年,一九六六年。因为一个叫平鑫涛的人,张爱玲的命运被重新安排。这个人,她一生都没有见过,却让她沉寂了多年的作品找到了舞台。平鑫涛,这是一个大家都熟悉的名字,他是台湾《皇冠》杂志的负责人,亦是著名女作家琼瑶的丈夫,同时还是当年中央书局老板平襟亚的侄子。 由于夏志清文章的影响,张爱玲的名气在台湾读者中已掀起一波热潮。当平鑫涛从宋淇那里听到张爱玲这个名字时,觉得又亲切又高兴,可以为她出版作品,真是荣幸至极。而张爱玲听到可以跟皇冠合作的消息,甚为惊喜。那时她所有的时间都在照料赖雅,就连合同都是夏志清代签的。 从签约开始,张爱玲在皇冠出版的第一部作品,在那座岛屿泛起微微波澜,直至掀起几十年肆意汪洋的涛浪。可以说,是平鑫涛为张爱玲重新创作了传奇。她晚年的传奇,就是从一九六六年开始,直至走向生命的最后。这个过程很漫长,数十载真切的光阴。这个过程亦很短暂,不过几度花开花落。 出版后不久,皇冠趁势扬帆,之后接连出版、《张爱玲短篇小说集》、《流言》、等。张爱玲就这样,在台湾找到了属于她的那片天空,尽管她人在美国,却用文字执掌风云。当年上海滩的盛况,在台湾重现。这个曾经穿着华美旗袍,行走在霓虹灯下的佳人,如今已不再年轻。但她文字不但不会老去,甚至经过流年的修复,世事的装饰,更加地尽善尽美。 曾经孤高傲世的张爱玲,经历了一段为生存而写作的艰辛岁月,她对平鑫涛的慧眼独具深为感激。她后来在给夏志清的信上说:“我一向对出版人唯一的要求是商业道德,这些年来皇冠每半年版税虽有二千美元,有时候加倍,是我唯一的固定收入……”确切地说,是皇冠给了张爱玲稳定的收入,让她可以不再为生活烦忧,可以让她晚年过着闲隐的生活。这些收获,是命运给一个卑微的作者,该得的报偿。 平鑫涛对张爱玲亦是十分欣赏和尊重,他后来回忆:“张爱玲生活简朴,写来的信也是简单之至,为了不增加她的困扰,我写过去的信也都三言两语,电报一般,连客套的问候都没有,真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为了可以快一点儿联络上她,平日去信都是透过她住所附近一家杂货店的传真机转达。但每次都是她去店里购物才能收到传真,即使收到传真,她也不见得立刻回,中间可能相隔二三十天。我想她一定很习惯这种平淡却直接的交往方式,所以彼此才可以维持三十年的友谊而不变。” 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确,清淡的交往反而可以久长。其实在张爱玲和皇冠的合作上,就可以知道,她是个长情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讨厌繁复的人。尤其到老的时候,她不与人交往,而平鑫涛尊重她的这种方式,理解她的处境,所以张爱玲愿意将文字托付给他,直至终结。但张爱玲年老时反复搬家,又让人觉得她是个不安定的人。其实正是因为她太想要安定,所以才会选择频繁迁徙,她内心恐惧,她怕任何的纠缠。哪怕是一片落叶,一缕风声,对她来说,都是无端的惊扰。 “撇开写作,她的生活非常单纯,她要求保有自我的生活,选择了孤独,甚至享受这个孤独,不以为苦。对于声名、金钱,她也不看重……和张爱玲接触三十年,虽然从没有见过面,但通的信很多,每封信固然只是三言两语,但持续性的交情却令我觉得弥足珍贵……”这段话亦是平鑫涛说的,可见他了解张爱玲,他珍惜这个不曾谋面的女子。 赖雅离世后,张爱玲生活没有什么变动,她除了修改旧作,其余的精力,是放在翻译和写作上。一九六九年,她还转入学术研究,应加州伯克莱大学主持“中国研究中心”的陈世骧教授的邀请,去那里担任高级研究员。可见这时候的张爱玲尽管关闭了心门,但她还没有彻底与世隔绝。等到她把风景看透的时候,就再也不会看一眼人间那杯凉却的茶。 然而这份工作对张爱玲来说,也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对她来说,这份工作虽然合适,但也无多少兴致。尤其在人际关系上,张爱玲依旧我行我素,从不按时上班。在那里工作的人,几乎难得与她碰面。偶尔遇到了,也如惊鸿一瞥,风一样走过,就不见了。 有一个负责为张爱玲做一些辅助工作的人,叫陈少聪,他写过一篇《与张爱玲擦肩而过》,其中有这么几段话:“我和她同一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开门之后,先是我的办公园地,再推开一扇门进去,里面就是她的天下了。我和她之间只隔一层薄板,呼吸咳嗽之声相闻。她每天大约一点多钟到达,推开门,朝我微微一粲,一阵烟也似地溜进了里屋,整个下午再也难得见她出来。我尽量识相地按捺住自己,不去骚扰她的清静……” “深悉了她的孤癖之后,为了体恤她的心意,我又采取了一个新的对策:每天接近她到达之时刻,我便索性避开一下,暂时溜到图书室去找别人闲聊,直到确定她已经平安稳妥地进入了她的孤独王国之后,才回归原位。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让她能够省掉应酬我的力气。” 这样传神的描写,足以让人看到一个真实的张爱玲。她孤僻,敏感,矜持。而大家对于这样一个女子,都能够十分理解,甚至尽可能地免去对她的打扰,给予她尊重和恭敬。她居住在那个属于她一个人的城里,这个世界的一切对她来说,只是一场莫名的喧哗。她在抗拒,因为这个世间再也给不起她任何惊喜。没有她想要的,也没有她眷恋的人和事。 最后,这份工作她也无法做下去。陈世骧看到她递交的研究报告,“所集词语太少,极为失望”。陈世骧又把报告给另外三位学者看,都说看不懂。面对这样的结果,张爱玲亦不气恼,她从来不期待那么多人的懂得。在她的心里,只藏着那么几个人,而大多人的看法,她自是不屑。离开对她来说,是解脱。 其实在加州的生活,对她是很适合的,简约安稳。这些年,张爱玲算是把沧桑过尽,她太需要安稳了。在这里她每天伏案写作,与文字诉情怀,和月亮作知音。没有人可以惊扰她,皇冠给她带来的稿酬,能够令她安享宁静。在台湾,她已经获得了许多作者穷尽一生想要的地位。 张爱玲,这个民国女子,就这样在读者心中生了根。她成为民国的传奇,许多人,为了这个传奇,将之寻访。倘若这些人,不这样将她惊扰,让她活在自己的孤岛里,寂静无声,或许她的晚年还可以过得平静些,可以更加从容笃定。可她却像蝼蚁一样,害怕尘世的一切风和雨,为了一个简单的巢穴,惊恐不安地奔走。 明明是一朵雪色梨花,奈何却被世间风云扑簌簌地落满尘埃。其实她是不怕的,如果真怕了,她会与世诀别。但她依旧倔傲地活着,活得那么坚定,那么孤独。像听留声机那首经典老歌一样,重复旋转;像种在深深庭院里的那株梧桐,守着残缺的岁月,迟迟不肯老去。 倦掩心门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曾经说过,许我在一个被遗忘的小镇,被人遗忘地活着。如何才能被人遗忘,又如何才可以彻底远避尘嚣。在云崖水畔筑一间茅庐,于深山幽林寻一座庙宇,或在乡野古道设一处柴门。这不是真隐,因为伫立于苍茫寂静的天地间,你会感到自己原来是那么端然,那么突兀。古人说,大隐隐于市。真的要被人遗忘,莫如隐于红尘,在喧腾的车马与繁芜的人海中,你就是渺小的尘粒,太微不足道了。 许多人对于晚年张爱玲的生活方式不能理解。她为何要一个人躲藏在异国他乡,过着与人隔绝的生活。她是在闲隐吗?如果一个人内心平静,又何惧碌碌尘寰的风和雨?赖雅死后,张爱玲和皇冠出版社合作,她有足够的钱用来过安稳的生活。她甚至可以回国,回到她喜爱的上海,找一间典雅的公寓,过着她想要的生活。旗袍裹身,红茶点心,和姑姑张茂渊,过着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的日子。 可她不要,她偏生要遗世,她不是隐居,她是在逃离。其实张爱玲是岁月的勇者,毕竟她是孤独安然老去,没有提前了结自己。她不愿意回故土,不愿意行走在阳光下,是因为她觉得人生得意马蹄疾的大好时光远去了。她不想做着无谓的哀悼和惋惜,所以她选择自由散漫地活着。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在加州,张爱玲还破例长时间接待过一个执著的访客。这一次之后,她定居洛杉矶,就再也没有和谁长久地接触了。这个幸运的访客,叫水晶,原名杨沂,台大外文系毕业,之后辗转于美国加州大学任教。一九七零年九月,他得到去伯克莱大学进修一年的机会,所以和张爱玲有了这段相见的缘分。 水晶在台大读书时,就十分迷恋张爱玲的作品。听说好友王祯和曾经在台北接待过张爱玲,羡慕不已。这次有幸和她近在咫尺,不想就这样轻易擦肩。可是他不知道,要见上张爱玲一面,竟是如此之难。他几番上门求见,拨打电话,都被张爱玲婉言拒绝。在他行将离开伯克莱大学的时候,却意外收到张爱玲的信,说希望在他动身前可以见面。 水晶感谢上苍的恩宠,让他终于可以和张爱玲有这一面之缘,并且有了长谈七个小时的畅谈。张爱玲初次见胡兰成,也不过交谈了五个小时。这位水晶先生,真是得到她的厚待。走进张爱玲寓所,水晶想起胡兰成的话,见着张爱玲,世界都要起各种震动,她的房里是有兵气的。然而真见着了,又和想象的大为不同,那种感觉难以用言语表达,却又被她深深慑服。 水晶先生用他细致的笔触,描写了张爱玲的房间:“她的起居室犹如雪洞一般,墙上没有一丝装饰和照片,迎面一排满地玻璃长窗。她起身拉开白纱幔,参天的法国梧桐,在路灯下,使随着扶摇的新绿,耀眼而来。远处,眺望得到旧金山的整幅夜景。隔着苍茫的金山湾海山,急遽变动的灯火,像里的句子,‘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 水晶见到张爱玲的时候,她已经年过半百了,通过他的文字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五十一岁的张爱玲模样:“她当然很瘦——这瘦很多人写过,尤其瘦的是两条胳臂,如果借用杜老的诗来形容,是‘清晖玉臂寒’。像是她生命中所有的力量和血液,统统流进她稿纸的格子里去了。” 说得多么好,仿佛张爱玲所有的一切,都流进稿纸的格子里去了。她的灵魂,却在她大而清炯的眼神里。然而历尽沧桑的张爱玲,并没有以憔悴漠然的姿态,接见她的读者。她穿着高领圈青莲色旗袍,她微扬着脸,斜欠身子坐在沙发上,逸兴遄飞,笑容可掬。 “她的笑声听来有点腻搭搭,发痴嘀嗒,是十岁左右小女孩的那种笑声,令人完全不敢相信,她已经活过了半个世纪。”也许不能近距离接触张爱玲,真的无法知道她的模样。她自是与寻常人不同,而那种别样气质,唯有真正相见,才能深刻感知。但我相信,已经没有人可以走近她的内心,或许从来就没有人走进去过。 这一次漫长的交谈,涉及的话题很广泛,亦很深入。主要提及的是一些作品,如、、《歇浦潮》、、、《第一炉香》、等。张爱玲还提及了五四以来的作家,她非常喜欢读沈从文的作品。又谈到了一些台湾作家,她觉得台湾作家频繁相聚,其实很不好。认为作家分散一点儿的好,避免彼此受到妨碍。 在这个谈话过程中,张爱玲频频喝咖啡。她甚至告诉水晶,她其实很爱喝茶,只是在美国买不到好的茶叶,所以只能喝咖啡。以前胡兰成说过,张爱玲喜欢泡一大杯浓浓的红茶,在午后捧一本闲书,吃着点心。其实她骨子里喜欢的是那种安逸日子,很中国,很传统。只是人生颠沛,给她换成了这种散漫的方式,她亦要迎合,孤注一掷地走下去。 这次漫长的谈话,对张爱玲来说,是人生中几乎仅有的一次。而朋友间的会面,有时终身仅有一次。她之所以接见水晶,其实也不过是巧合,是她偶尔兴起。于她是偶尔,是无意。而对于水晶,却是刻骨铭心,永生不忘。 后来他写一篇文章《蝉——夜访张爱玲》,他给了张爱玲一个绝妙的比喻。“我想张爱玲很像一只蝉,薄薄的纱翼虽然脆弱,身体的纤维质素却很坚实,潜伏的力量也大,而且,一飞便藏到柳荫深处。”只是,躲在柳荫深处的张爱玲,却总是一鸣惊人。我们时常被她文字里的声音所震撼,所感动,却又不知她身在何方,不知她是否真的安好。 一九七三年,张爱玲定居洛杉矶。自此掩上最后一重心门,红尘世事不相问。张爱玲请庄信正先生帮她寻找合适的住处,庄信正帮她找到的一处公寓是在好莱坞区。有了安定的住所,张爱玲彻底静下心来翻译和研究。 全书的对白都用苏州话写成,对于不懂方言的读者来说,可谓是天书了。而张爱玲将译为国语版和英文版。正是她的努力与坚持,填补了许多人心中的遗憾与空缺。 而最艰辛、最磨人的当属对的考证。张爱玲说过,人生有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未完。张爱玲自觉人生已无多色彩,该来的来过,该走的走了。她想要的,以及她所拥有的,尽管不是那么多,但她已无欲求了。她希望自己用瘦弱的笔、洁净的心,做完那场未了的红楼梦。 张爱玲的好友宋淇隔些时日,就会在信上问张爱玲:“你的做得怎么样?”似乎这场梦,永远都无法醒转,永远都是那么意犹未尽。张爱玲对的研究,历时整整十年,一九七七年,二十四万余字的,终于由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在感受收获喜悦的同时,她的心亦无比空落,因为她人生的目标又少了一个。 十年风雨,十年故事,她的人生还有几个十年,还有几个开始。“散场是时间的悲剧,少年时代一过,就被逐出伊甸园。家中发生变故,已经发生在庸俗黯淡的成人的世界里。而那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仕途竟不堪一击,这样靠不住。看穿了之后宝玉终于出家,履行以前对黛玉的看似靠不住的誓言。” 誓言终究靠不住,无论是否履行过,或者根本就没有兑现,都别去计较。在一出戏锣鼓喧声的开幕时,就要知道散场后灯火尽消的冷清。每个人的人生都有遗憾,曹雪芹遗憾未完,张爱玲遗憾那篇未了的。 张爱玲把余下的日子,用来整理她的《对照记》。收录一些真实地过往,记载那些散淡的流年。张爱玲后来经历无数次搬迁,丢弃了许多东西,唯独那本脱了线,蒙了尘的旧影集,一直相伴。著名作家李碧华说:“此批幸存的老照片,不但珍贵,而且颇有味道,是文字以外的‘余韵’。捧在手中一页页地掀,如同乱纹中依稀一个自画像:稚雅,成长,茂盛,荒凉……” 时光是一面镜子,坐于镜前,可以看到一生变幻的容颜,经历的路程,走过的人流,发生的故事。只是你无从修改,只能看着,看着,直到镜中的影像,模糊不清。直到有一天,再也不存在了。 离群索居 她不是笼子里的鸟,笼子里的鸟,开了笼,还会飞出来。她是绣在屏风上的鸟——悒郁的紫色缎子屏风上,织金云朵里的一只白鸟。 世间曾有张爱玲,世间曾有一个这样传奇的女子,曾经那样来过,又那样走了。民国,听上去离我们好遥远。那么多年的朝云暮雨,那么多年的春来秋往,荒芜了多少故事。张爱玲,这个家喻户晓的名字,亦像是来自久远的传说,让我们无从企及。然而她离我们其实很近,许多活着的我们,曾与她同于世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 八十年代,张爱玲依旧沉静在洛杉矶那座浩荡磅礴的城里。而那时的中国,也在无数场惊涛骇浪后,渐渐归于平静。被时代淹没了数年的张爱玲重新归来,她的文字被大陆的读者争相传诵。对于张爱玲来说,这是一份迟来的爱,尽管她早已不在乎,但她同样给了我们许多迟到的祝福。 关于张爱玲这个名字,关于张爱玲作品中的许多锦句,关于她写过的故事,以及她生平所经历的情缘,被如流的读者,所寻找,所追捧,所珍藏。而张爱玲,远在异国他乡,对于这繁闹的一切,不闻不问。王摩诘曾写过一句诗:“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或许人到了一定年岁,所有该放下的,不该放下的,都会放下。 八十年代的张爱玲,究竟在洛杉矶做些什么?一九七九年,姑姑张茂渊几经辗转,终于在宋淇的帮助下,给张爱玲写去了失落多年后的第一封信。之前有说过,张茂渊独守空闺五十载,最后终于和她的初恋情人李开第结成连理。这一年,正是一九七九年。 张爱玲听到这则消息,很是欣慰。她曾说过,她相信姑姑一定会结婚,哪怕到了八十岁也会。果然,张茂渊在人生黄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归宿。而她,这些年竟一直居住在爱玲走时的那个叫卡尔登的公寓。想不到,这个时尚女性,竟如此执著,念旧。 后来弟弟张子静也跟张爱玲联系上了。比起张爱玲,张子静似乎更加冷落,更加孤苦。他这一辈子,父母不疼爱,姐姐不亲密,姑姑不怜惜。庸淡一生,终身未娶。那时候父亲张廷重早已过世,而继母孙用蕃历经洗礼,独自艰难地度着余年。张爱玲对弟弟张子静,一如既往地冷淡,或许这就是她的处事方式。在胡兰成那里,她的做法是无情,而她亦觉得对大陆的牵挂,实在太少。 八十年代的张爱玲,在大陆算是风生水起。可是居住在洛杉矶的她,日子过得并不安稳,并不太平。那时候,她频繁忙碌地做着一件事,就是搬家。从一九八四年至一九八八年,那几年里,据说她平均每个星期搬家一次。可见晚年的张爱玲遭受了多少罪,过得有多累。 她为什么要如此频繁地搬家?是为了躲人,为了躲世界?还是怕什么?很难想象,她居然是为了躲跳蚤。生命是一袭华美的旗袍,爬满了蚤子。没想到,这句年轻时写下的惊艳句子,却成了诅咒似的,应验在身。一周搬一次家这肯定不真实,但足见她搬家的次数,实在太过惊人。 张爱玲曾写信给夏志清说:“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远道上城(按,主要去看医生)。有时候回来已经过午夜了,最后一段公车停驶,要叫汽车——剩下的时间只够吃睡……”那时的张爱玲主要居住在汽车旅馆,环境简洁,这对她来说倒也方便。为了减轻负累,她尽可能地丢弃一些身外之物。后来搬家成了习惯,能够留下的东西,屈指可数了。 庄信正先生很担心张爱玲的健康,于是托朋友林式同照顾张爱玲。第一次,林式同带着庄信正的信找到了张爱玲居住的旅馆,按了门铃,里面的人只开了一条细细的门缝。她说很抱歉,没有换好衣服,把信放门口就好。林式同照做,他一点也不了解里面居住了一个怎样的女人,但是给他一种无比神秘的感觉。 张爱玲是真的离群索居了,她下了决心,过往的人一概不见。直到一年后,她频繁地搬家,不愿与人多打交道的她,只能求助于林式同。他们在一家汽车旅馆见面,据林式同回忆:“走来一位瘦瘦高高、潇潇洒洒的女士,头上包着一幅灰色的方巾,身上罩着一件近乎灰色的宽大的灯笼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飘了过来。” 张爱玲为了躲跳蚤,只能剪掉头发,包上头布,穿着毛拖鞋。此后躲跳蚤的几年里,她都是这样的装扮,或戴个假发,像个流浪的老人,飘忽来去。这期间,她不但把的英译稿给弄丢了,甚至连移民的证件都弄丢了。如此狼狈潦倒,真是让人痛心疾首。 当时很多人怀疑,到底是真的有跳蚤存在,还是她心理问题。确实是真的,张爱玲说,南美种的蚤子非常顽强,小得肉眼看不见,根本就杀不净。后来,一位美籍华人、哈佛研究生司马新,通过夏志清和张爱玲结识。他辗转托人在洛杉矶找了一位名医,给张爱玲看病。果然,张爱玲的病看好了,爱玲写信盛赞那位名医“医道高明,佩服到极点”。 这位可怜的老人,总算结束了一段艰苦的搬家生涯。一九八八年,张爱玲写信告诉林式同,皮肤病终于好了,可以替她找固定住所了。不等林式同出现,她自己已经找了一处公寓,住了下来。这公寓比起那些汽车旅馆,自是整洁优雅了许多。当然价格也昂贵,一个月好几百美金。 张爱玲有稳定的稿费,她不缺钱,她缺少的只是安定。在这里,她依旧小心翼翼地过着日子,尽量避免出门。偶尔出门,也只是购物,她一次性购满许多所需的生活物品。去楼下取信的次数也极少,十天半月难得一次,并且每次都是夜深人静时,她不想见任何人。每天,她躲在屋子里,除了看着电视里的人,听着里面的声音,她的世界,可以说是彻底地安静了。 然而,不与世争的她,还是被人打扰了。这个人是张爱玲的崇拜者,来自台湾的戴文采女士。据说她是台湾某报社的记者,但无论她是谁,她如此刻意去惊扰一个只想着离世绝尘的老人,做法的确有些欠妥。 当戴文采女士几经波折,终于找到张爱玲所住的公寓时,她毫不犹豫地租住了张爱玲隔壁的那间房,开始漫长的等待。其实她并非有意去惊扰,她只是想躲在一个角落,默默地看看她就好。结果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月。她每日贴着墙壁,试图听到张爱玲房里的一些动静。终于,她等到了一次机会,那就是张爱玲出来倒垃圾。 “她真瘦,顶重略过八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蓝裙子,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腰上打了无数碎细褶,像只收口的软手袋。因为太瘦,衬衫肩头以及裙摆的褶线始终撑不圆,笔直的线条使瘦长多了不可轻侮……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开,怕惊动她……因为距离太远,始终没有看清她的眉眼,仅是如此已经十分震动,如见林黛玉从书里走出来葬花,真实到几乎极不真实。岁月攻不进张爱玲自己的氛围,甚至想起绿野仙踪……”戴文采女士在她不能清晰看清张爱玲眉目的境况下,却做出如此细致的描写。张爱玲就是民国的临水照花人,戴文采所看到的,也只是水月镜花,如一场幻梦。 这个执著的女子,不甘心一个多月的等待,一无所获。于是她把垃圾桶里张爱玲刚丢下的全部纸袋用树枝勾了上来,把那些垃圾忘我地读着,翻找着。除了知道张爱玲一些生活上的琐事,以及她和夏志清等人的废弃信纸、稿纸,便再无其他。而戴文采却把这些垃圾如珍似宝,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篇采访记:《我的邻居张爱玲》。 后来这件事被夏志清知道,他怕伤害到张爱玲,立刻打电话给庄信正。庄信正不敢怠慢,打电话给张爱玲,平时不接电话的她竟心有灵犀接通了。她听了之后,立即挂断电话,用最快的速度搬家。就这样,张爱玲在戴文采的眼皮底下,无声无息地搬走了。除了林式同,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住址了。 这个孤苦无依的老人,为了躲避世事纷繁,过得实在太辛苦了。她本该过上风轻云淡的日子,过着安稳平静的生活,一杯茶,几本书,三五知己偶聚。无关风月,只淡淡地讲述一些过往的风云旧事。可她没有,她选择遗忘所有的人,也期待被人遗忘。 纯粹、疏离、静谧,就真的那么难么?如果人间答应许她最后一个诺言,那就是,被遗忘地活着。她愿意,用剩余的残年和这个慈悲的人间,妥协。 急景凋年 一辆空电车停在街心,电车外面,浅浅的太阳,电车里面,也是太阳——单只这电车便有一种原始的荒凉。 别再追问我在哪里,我们都为了自由地活着,散落在天涯。人生一梦,白云苍狗,今朝你看见繁花似雪,明日已被落花深埋。时间将我们宰割,有一天都要凌迟处死。这不是残忍,所有的光阴都是被我们自己挥霍,没有谁可以取代谁。 晚年的张爱玲,要做的就是彻底丢下身外之物。但她似乎什么都可以丢下,感情、名利、世事,唯独不肯丢弃的是她的文字。因为上次被戴文采干扰,张爱玲犹如惊弓之鸟,她对外界的警惕性更高了。她现在的住址是绝对保密,连她最亲的姑姑都不告诉。 张爱玲这次居住的公寓,也没能住得长久。起先她有一次过街,被一位中南美洲的青年撞倒,摔坏了肩骨。她自己去看了医生,幸无大碍。但没多久,她所住的公寓来了一些南美和亚洲移民。因为素质不高,所以卫生很不好。甚至还有人养了猫狗,招来虫蚁,这让张爱玲难以忍受,她再次给林式同写信要求搬家。 张爱玲一直不喜欢动物,她觉得动物和人有相似之处,有骨血,就有了杂念。所以她宁愿养几盆花草,她觉得草木有灵性。但自从离群索居后,她便什么也不想要了,只余得几样物品,伴着她颠沛流离,却也没有感情,只不过必须用着而已。 一九九七年七月,林式同帮张爱玲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公寓。最重要的是,房子足够新,没虫。张爱玲被蚤子吓怕了,年迈体弱的她再也禁不起那样的骚扰。张爱玲新住的公寓,房东是伊朗人。林式同开车来陪张爱玲一同签约,而这一次,亦是林式同认识张爱玲十余年来第二次相见。这些年,张爱玲只与他保持电话和通信,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惊扰任何人。 林式同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尽管他是个建筑师,对文字一无所知。但他对这位倔傲的老人,有种莫名的倾慕和敬佩。十多年前,他们不相见,只要张爱玲需要帮助,他毫不迟疑。他帮张爱玲找房子,补办遗失的证件,他将自己的住址作为张爱玲永久的地址。他从不轻易跟任何人透露张爱玲的境况,答应她的一切事情都十分保密。 所以张爱玲对林式同,亦是绝对信任。在美国,她没有亲人,最后的十余年,林式同也算是她唯一的亲人了,也是她晚年联系最多的人,她甚至很喜欢跟他聊天,虽然她决意不与人往来,但她也会寂寞。林式同亦把她当做一位孤独的老人,所以对她所提的要求,都尽一切能力满足。 有那么一次,她突然跟林式同说起,三毛怎么自杀了。林式同没有回答,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三毛是谁,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那样与张爱玲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女子。而张爱玲亦是漫不经心地问起,对她来说,这世上谁活着,谁死了,都不再那么重要。 张爱玲的新居是单身公寓,在西木区。这里环境虽好,但是太过安静了些。张爱玲不喜欢太寂静的地方,她喜欢喧闹一些,热闹让她觉得安全。这也许就是大隐隐于市吧,静中的岁月尤其漫长,而且让人觉得寂寥。但她还是住了下来,或许是年岁已大,她再也受不起多少折腾。尽管她跟房东频繁抱怨,但一切将就过去了。 张爱玲给自己的邮箱上用了一个假名Phong,越南人的姓。她告诉房东,外面传言她发了财,她怕那些亲戚找上门来借钱。Phong是她祖母的名字,在中国很普通,不会引起注意。可见她为了躲避世人,真是用心良苦。而这信箱也只是一个月才开启一次,总是塞得满满的,她已经不在意这些。 因为她频繁搬家,和上海的弟弟张子静又断了联系。有一次,张子静在报纸上看到一行字,已故女作家张爱玲……当时他悲伤不已,后来几经辗转,才和张爱玲联系上,悬着的那颗心算是放下了。这么多年,张子静已经习惯了姐姐的冷漠,但是在他心里,他只要知道她活着,她还在就好。 后来听闻姑姑病了,张爱玲亦是不回上海。上海对她来说已是一座过去的城,那些发生过的故事,已是前生。她几乎已经不记得一些事,一些人,就算偶然想起,也无了感觉。一个人把日子过到这份上,也算是一种修为。 一九九一年,张爱玲的好友炎樱去世了。这位陪伴了她半个世纪的朋友,尽管后来这些年她们有所疏远,但是在张爱玲心中,她一直很重要。同年六月,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在上海逝世。姑姑算是张爱玲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了,她们曾经相伴那么多个日夜。只是真的太久远了,她努力地回忆,终究还是记不起。 生死对她来说,如同花开花落,太过寻常。她从来不害怕自己哪天会突然死去,亦不企盼那个日子的到来,因为她知道,因果早已注定。所以她让自己孤独地活着,有一年算一年,有一天算一天。生命只是一种简洁的存在,丢下尘世的包袱,便都不重要了。 一九九二年,林式同突然收到张爱玲一封重要的信件,居然是张爱玲的一份遗嘱副本。遗嘱的内容是:一、所有私人物品留给香港的宋淇夫妇;二、不举行任何丧礼,将遗体火化,骨灰撒到任何空旷的荒野。遗嘱的执行人为林式同。 也许张爱玲怕自己的举措会让林式同感到突兀,她在信中解释道:在书店里买表格就顺便买了张遗嘱,免得有钱剩下就会充公。事实上,张爱玲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消散在时光的烟尘中,她知道,自己离那一天也不远了。尽管她无意生死,但她依然要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好妥善的安排。 然而她不知道,在她离世之后,皇冠出版社和大陆多家出版社为张爱玲著作的版权,打起了无穷无尽的官司。只是输赢胜败对她,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她把自己托付给了死神,而活着的人,也只是为了自身的使命活着。对于他们不由自主的争夺,张爱玲能够深深理解,因为她也曾经认真而努力地活过。 尽管张爱玲这看似无意的交代,仍然让林式同感到惊讶。他在《有缘得识张爱玲》里说道:“一看之下我心里觉得这人真怪,好好的给我遗书干什么……遗书中提到宋淇,我并不认识,信中也没有说明他们夫妇的联系处,仅说如果我不肯当执行人,可以让她另请他人。张爱玲不是好好的吗?我母亲比她大得多,一点事也没有……”之后林式同也没有答复她,因为在他看来,这还是件很遥远的事,他甚至把这事给忘了。 写完这封信的张爱玲,又把自己藏在云深不知处的地方。就连林式同,张爱玲也很少再联系,他亦不知道后来那几年,张爱玲到底是怎么过的。张爱玲依旧和从前一样,虽处红尘,却好似幽居深谷。偶尔出去散步,买点日用品,去几次书店,见到邻居亦不喜打招呼。 但张爱玲还不能彻底做到从容,在她的心里,还有未了之事,那就是她一生的知己——文字。除了编那本图文并茂的《对照记》,就是重写那本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她希望有一天走后,还能给这世上留下一些关于她的什么。这本书稿,原定在一九九三年完稿,后来为了让《对照记》先出版,就给耽搁了,成了一个没有写完的故事。 成了张爱玲的神秘作品,这部创作历时二十多年的作品,直至去世前一直未能完成,在之前手稿也从未曝光。仅有好友宋淇、台湾皇冠文化集团社长平鑫涛等少数人看过手稿。张爱玲曾在遗嘱中要求销毁,但在她过世十四年之后,到底还是由台湾皇冠出版社于二零零九年二月二十六日出版了。 张爱玲曾经说过:“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只是这个故事,她终究没有热情地讲完。如今我们所看到的,亦不知到底是哪一稿。但是千万个张爱玲的忠实读者,却可以在这本书里,找到许多关于她的真实故事,以及那些存在过,却已经无法触摸的影子。 一九九四年,张爱玲的《对照记》获得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为此,她拍了一张照片,也是她留给世人的最后影像。我们看到,那时的张爱玲已是秋水苍颜,她很清瘦,双目仍有神。她手中握着的一卷报纸上,竟赫然印着“主席金日成昨猝逝”的黑体大字。看罢让人惊心,她在给我们传递一个死亡的信息吗? 后来,张爱玲决定将这张照片放在《对照记》再版时的最后一页,并补写了一段旁白:写这本书,在老照相簿里钻研太久,出来透口气。跟大家一起看同一头条新闻,有“天涯共此时”的即刻感。手持报纸倒像绑匪寄给肉票家人的照片,证明他当天还活着。其实这倒也不是拟于不伦,有诗为证。诗曰:人老了大都是时间的俘虏被圈禁禁足它待我还好——当然随时可以撕票一笑。 浮生一梦,几度清欢。张爱玲别致而又华丽的人生,在一本《对照记》中行将谢幕。这是一个婆娑的世界,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唯有放下,才能自在。 最后一世 一个小孩骑了自行车冲过来,卖弄本领,大叫一声,放松了扶手,摇摆着,轻倩地掠过。在这一刹那,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之心。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便在那一撒手罢?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两千多年前,曹操的诗就写尽了人生况味。帝王将相今作古,斗转星移物成空。只是岁月山河依旧在,人间日月亦长存。那些没有讲完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没有转世的灵魂,永远不会老去。 张爱玲的,耗费了二十多年的光阴,经历二十多个春秋的梳理,终究还是没能写完。也许是韶光逼得太紧,也许是她刻意的安排。总之,一本未书写完的书,像是她在这世间还有未了的心事,未尽的尘缘。只是苍茫人海,谁来做那个撩开迷雾的人? 这个冬天不再像往年那样漫长,下了几场雪,喝了几壶咖啡,日子就过去了。料峭的春寒一走,就迎来了葱茏的盛夏。张爱玲原本是不喜欢夏日的,觉得过于烦闷,过于悠长,如今却觉得这个季节简洁而纯粹。适合一个妙龄女子,着一袭雪纺旗袍,折一枝翠柳,唱一段水磨调宛转的昆曲。而她,慵懒地倚着一扇小窗,看别人的云霞风片,锦瑟良辰。 这些念想都只是暂时的,她的心开始不安宁,很纷乱。一九九五年五月,安静了许久的张爱玲又给林式同写了信,再次要求搬家。说想搬到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或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去。这两个地方都是沙漠,或许她认为茫茫沙漠里,才是最洁净的地方。 林式同这次没有尊重她的意见,他认为年老体衰的张爱玲,受不起那样的气候。不多久,张爱玲再次给林式同打电话说,皮肤病又犯了,连衣服都不好穿,整日要照紫外线灯。她的体质已经很弱,经常感冒,一旦患上,久久不得好。张爱玲又问林式同,可否在洛杉矶找一处新建的房。林式同说,等七月份租期到之前,一定帮她找一个舒适安稳的住处。 可这次之后,张爱玲便再也没有拨过林式同的电话。为了不给她带去更多的惊扰,他亦没有再询问关于房子租住的事。林式同实在想不到,那一次竟是他和张爱玲最后一次通话。这个在美国默默关怀了张爱玲十多年的人,对于她的离世,必定无比痛心。 一九九五年中秋节的前夕,这一天和往常一样,平静、简单,并无一样。但林式同却接到了一个令他心惊的电话,是张爱玲伊朗房东女儿的电话,她告诉林式同,那个租住在公寓里的中国女子,大概已经去世了。林式同不信,他想起前段还和她通过电话,那时候的她还与往常一样,闹着要搬迁呢。 无论他怎样生疑,他心里已经知道,张爱玲死了是事实。当他匆忙赶到罗契斯特街公寓时,见警察和房东正在忙碌。据法医鉴定,张爱玲距离死亡已有六七天,死因是心血管疾病。这个死亡来得有些突然,尽管张爱玲素日亦有许多小病,但林式同不知道她还有心血管疾病。 当林式同告知了自己的身份,警察允许他走进张爱玲的房间,这也是他唯一一次走进张爱玲的私人空间。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安详,日光灯开着,电视机却是关了。张爱玲穿着赭红色旗袍,安详地躺在空旷大厅中的精美地毯上。身上没有盖任何东西,手脚自然平放,她是那么瘦弱,那么孤独,又是那么平静,那么傲然。 她的房舍真的很简单,洁白的墙壁,没有任何装饰品。狭小的桌几上,还有几张散落的稿纸,以及一支笔。仿佛她在死前想要写下,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一切都是那么简洁,她带走了所有的磨难,能留下的东西已经不多。 一个手拎袋里,装着几篇散稿,还有一部永远不能完成的手稿。或许她死之前,自己是有感应的,她把东西安放好,只带走那个空落的灵魂。就这样,一代才女张爱玲死在洛杉矶的一座公寓中。 她喜欢公寓的生活,她曾经在《公寓生活记趣》中写道:“厌倦了大都会的人们往往记挂着和平幽静的乡村,心心念念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告老归田,养蜂种菜,享点清福,殊不知在乡下多买半斤腊肉便要引起许多闲言闲语,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层你就是站在窗前换衣服也不妨事。” 这个孤独的老人,晚年过得并不安稳。不停地更换住所,不断地逃避世人。吃快餐食品,一直开着电视机。她怕寂寞,喜欢热闹,却又隔绝一切烟火。她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死了,没有任何人知道。想来她是死在那个有月亮的晚上,有人说她是一个和月亮共进退的人。她在中秋后几日出生,于中秋前几日死去。她和那剪清凉的秋月,结了一世的情缘。 她在的最后写道:“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是的,她离尘而去,但是有关张爱玲的故事,张爱玲的传奇,张爱玲的文字,却永远不会结束。而那轮与她结缘的明月,也依旧遥挂中天,那个晚上,是它为她送别。月缺月圆,古今不变,只是人,最多抵不过百年的消磨。 九月十九日清晨,张爱玲的遗体在洛杉矶惠捷尔市的玫瑰岗墓园火化。她的遗嘱执行人林式同先生完全遵照她的遗愿,没有举行任何仪式,火化时也没有亲人在场。九月三十日,是张爱玲七十五岁的生日。这一天,她的骨灰由林式同和几位友人,乘船护送至海上,之后撒在苍茫无边的太平洋中。伴随她而去的,还有那一捧捧鲜红和纯白的玫瑰花。但愿落花有情,流水有义,将她的骨灰送回上海故里。 而我亦相信,她飘忽的灵魂,抵达的第一站必定是上海。因为她是从海上来的女子,她是那位穿过民国烟雨的佳丽。尽管她死之前,对那座城已经失去了任何回忆的理由。但那座城却与她共修了太多的缘分,是上海成就了张爱玲,也是上海辜负了张爱玲。 她在这座城里出生,在这里穿上人生第一件旗袍,在这里写下人生第一篇文章,亦在这里爱上生命里的第一个男子。在这里,她看过人情瘦,江山薄。在这里,她看过风云起,浪淘尽。她曾做过十里洋场的高贵小姐,亦做过异国他乡的流浪老妇。她的心,分明有情有义,却活得孤寂疏离。 胡兰成是懂她的,说她不爱牵愁惹恨。说她无需入世,时代的一切自会与她交涉。她告诉他,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可他明明懂得,却不肯慈悲。他背弃了诺言,就像他背弃自己一样,让执念百转的她逝去一切芳菲。她是个有佛性的女子,她有妖娆禅心,所以众生见过她,会觉得世界要颠倒,震动。她算是胡兰成的解语花了,可那男子偏生不懂珍惜。 她说,她再不能爱了,后来的她,也许真的没有再爱过。那场异国的婚姻,不过是她人生里的又一个局,她笑靥如花地看着,自己在局里仓促又从容的模样。回首如潮的往事,走过的悲欢,其实就是手中落下的棋子。落了就不能回头,再也不必回头。 她自是枯萎了,只是她的枯萎无关他人。她忠于岁月,尊重生命,让自己活到鸡皮鹤发,让自己一生执笔书写。直到季节荏苒,世事嶙峋。她在属于自己的山河里,伪装宁静;又在奔忙的迁徙中,故作矜持。她其实一直想要简单的存在,可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我们视作惊世骇俗。 曾经说过,世间没有一种植物可以配得了她,包括那种叫做独活的药草,也不能。所以我们不要奢望,也不要相信,在某种植物或某个人身上,找到她的灵魂,她的影子。世上曾有张爱玲,世上唯有张爱玲。 都说,曾经在红尘路上擦肩而过的人,有一天终会相遇。我们亦不要期待,会与张爱玲有那段机缘。因为今生只作最后一世,她永远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