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谁较劲》 楔子 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家人、爱情、理想、报仇、还债、真相、过好日子、繁衍后代、证明什么、轰轰烈烈地死去……这些都是后天赋予人不同的价值观而让他们去这么想的。 活着本身可以什么都不为了,因为当我们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在活着了。 活着是件被动的事儿。 人不是为了什么,才活着的,而是发现自己活着,才去想是不是得为点儿什么活着。 生活中有一些货真价实的东西,它们隐藏在那些外表光鲜的假象后面,就像价值连城的宝藏埋在土里一样,上面经常会盖着一层类似玻璃这种美丽而易碎的东西。有的人被这些徒有其表的东西吸引了,不愿探知土底下还埋着什么,他们捡起玻璃,爱不释手,然而这些东西除了美丽,很难再找出它们还有什么价值。 可那些货真价实的东西,你并不知道它们埋在哪里,即使天天想着,也不一定能找到。但说不定在某个时间和空间,你就和它们邂逅了,这一瞬间,摄人心魄,比艳遇更美妙,永恒而无比非凡。 活着的时候,能发现这些东西,算没白活;发现不了也没关系,因为活着本身的意义,就足够让我们活着了。 生活到底是什么?生活就是生活,人这一辈子里遇到的一切事情都是生活,它并不仅仅是你在二十岁时的梦想以及甘愿为之的付出。 对每个人而言,这个世界只有一个声音是真实的,那就是自己内心发出的声音。 不要认为自己被谁影响了,如果非认为哪个人影响了自己,那么为什么非得是这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呢?因为你本身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影响你的那个人,只不过是捅破了那层茧,创造了一个时机让你飞了出来,即使他不捅破,你自己早晚也会咬破茧,飞出来。 活着,就是为了破茧而出,认清自己。 认清自己需要多长的时间? ——一个晚上?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第一章 2000年,北京你好 这天,何小兵比以往起得都早,太阳还没出来,天刚见点儿白,他认为早上到了,便从床上爬起来,轻轻绕过父母的房间,也没换鞋,趿拉着拖鞋就下楼了。临出门,偷了他爸两根烟。 何小兵走在街上,叼着烟,大大方方地走着,一点儿不担心被家人或父母的同事发现后告状。这座城市不大,虽然每条道路都能通向很远的地方,但其实生活空间是封闭的,人们都在里面转悠,经常走几步就能碰见一个熟人。现在还早,才五点一刻,又是星期天,没有哪个大人愿意起这么早只为了有可能看到谁家的小孩又偷着抽烟了。 何小兵走着走着感觉有点儿晕,倚着路边的一棵树靠了会儿,不知道是烟抽猛了,还是因为晚上没睡好。昨晚何小兵一宿没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由黑变白,由昨天变成今天。今天他就要去北京,一个月前,当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就开始兴奋,昨晚,到了高潮,根本睡不着。 兴奋的并不是终于可以有个大学上了,上不上对何小兵无所谓,尽管已经复读两年,这次考上的又是一所北京的二类本科,这些不足以让他失眠。即使再复读两年,何小兵该睡也能睡着,反正父母也没为此就不给他饭吃,相反,他们还给何小兵填补营养,希望饭菜的质量能成为帮助何小兵提高分数的一个保障。何小兵两次落榜后,他们都说了同样的话:“什么也甭想,你就好好考大学。”一副全力支持绝不给何小兵施压的姿态,但有一次,当何小兵第二年上复读班的某一天,吃晚饭的时候,何建国,也就是何小兵的父亲,说:“以前你比班里的同学都小一岁,现在你比班里的同学都大一岁了。”何小兵听得出他的话外音,若无其事地说:“那怎么了,没准儿以后还得大三岁、大四岁呢!”何建国一听,知道何小兵要急,便没接话茬儿,把鱼头夹到何小兵的碗里,说:“把这个啃了,晚上还得用脑呢!”何小兵三下五除二就把鱼头吃了,倒不是为了能多记住几个单词,而是确实爱吃鱼头,因为鱼头里没有刺,不用择,跟啃排骨差不多。何小兵吸着鱼脑,心想:你们真以为我脑子不够用啊! 有人学习不好,因为脑子笨,也有人因为不爱学,何小兵属于后者。一件事情能否做好,往往取决于兴趣的多少,何小兵对学习没有一点儿兴趣,他觉得成绩只要不垫底,不至于被老师注意到,就够了。对于能否听到表扬的话,他也毫不动心,觉得无论是批评还是表扬,都不希望在课堂上被老师点到名。有人从小就树立了上大学、出国、做一番成就、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的理想,何小兵的理想则是一片空白,认为只要今天过得开心就行了,至于明天,爱他妈什么样就什么样。所以,他无法心平气和地让自己坐在书桌前超过两个小时,这样会破坏当天的快乐,一旦他觉得看书的时间对得起父母了和可以比班里一半学生考得好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起身离开书桌,离得越远越好。 不学习的时候,何小兵会去踢球,他家楼下就是一个无人管理的破烂体育场,没人踢足球的话,如果有打篮球的,他也凑上去打会儿。时间充裕的时候,他索性骑着自行车去河边钓鱼。曾经有一度他喜欢泡游戏厅和网吧,在里面混过一段时间后,发现自己并没有喜欢上这种地方,于是又站在阳台上看体育场里有没有人踢球,或者去楼下的花坛里挖蚯蚓准备一会儿当鱼饵。总之,他喜欢能融入自然,呼吸到新鲜、自由的空气的玩法儿,听着鸟叫、吹着风、晒着太阳、跑跑跳跳,比缩在空气污浊、人声嘈杂、阴暗潮湿的屋子里舒服自在多了。 大自然具有无穷的魅力,一年四季,无论什么时间,都不会让你觉得无聊。春天,天刚暖和,杨树上就开始往下掉毛毛虫一样的穗,有人说那是杨树的花,有人说是杨树的受精卵,何小兵也不深究它到底是什么,反正每年都会从地上捡起一些形态逼真的,放进女生的铅笔盒或后脖颈里,换得女生的尖叫——那些被捉弄的女生,往往是何小兵有好感的女生,对不喜欢的女生也不会给她们尖叫的机会,他可不想听到她们恐怖的叫声。不上学的时候,何小兵就去河边钓鱼,即使钓不到鱼,这季节也能捞到很多蝌蚪。想想那些做父母的青蛙,也够不负责任的,生完孩子就自己不知道蹦哪儿玩去了,任它们产下的卵随波逐流,漂到哪儿算哪儿。这些卵是一些半透明的水泡,中间有一个小黑点儿,成堆地被河水冲到能附着的石头或木棍后,就算定居了。同样一批卵,和人一样,也有发育快慢之分,变成蝌蚪的那些小东西,黑压压的一片,扎堆儿在岸边,挤来挤去,拼命地摆动着尾巴,不知疲倦。也有个别孤独的蝌蚪,远离群体,独自潜在水底,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何小兵常常认为这样的蝌蚪已经死了,伸手去捞,结果手刚碰到水面,蝌蚪就摆动着尾巴游走了。捞蝌蚪不能捞这种耍单儿的,得去捞那些扎堆儿的,手往蝌蚪堆儿里一㧟,即使不想捞到,手上也总能沾上十几个黑糊糊的小东西,它们在手里扭动着尾巴,留意看的话,能看见它们的眼睛和嘴甚至是鼻孔,这些部位虽然和身体一样都是黑的,但你要想看的话,还是能辨认出来。何小兵小时候还养过蝌蚪,期待它们变成青蛙,到了夏天逮家里的蚊子,但是那些蝌蚪被何小兵带到家里后——何建国极其反对,问何小兵:“你把它们放在你的脸盆里,那你用什么洗脸?”何小兵说:“正好我就不洗了呗!”——第二天死了一半,第三天又死了一半,最后盆里只剩下几个顽强的,慢慢地长出了后腿、前腿,尾巴越来越短,直到消失。这时候它们具有了青蛙的形状和颜色,会蹦了,一转眼,就蹦没了,让何小兵期待它们抓蚊子的希望落空,何小兵只好盼着来年的春天,再去河边捞一批,并下定决心,这回一定要在它们会蹦之前,给脸盆盖上盖儿。在河边玩儿累了,何小兵就找块大的河卵石,往上一躺,望着天上,这个季节的天很蓝,浮云多,一队队的在眼前飘过,形态各异,像什么的都有。 春天一过,天就热了,这时候换取女生尖叫的东西由杨树穗儿变成了“吊死鬼”,女生尖叫的分贝也提高了,甚至还能听到她们的哭声。此时的河边虽然少了一种水里游的——蝌蚪都变成青蛙或癞蛤蟆准备明年为人父母去了——但多了一种天上飞的,蜻蜓。特别是快下雨的时候,蜻蜓都出来了,盘踞在河面上,低空飞行,但这些蜻蜓都是普通的蜻蜓,很容易就能抓到,乐趣不大。何小兵抓的都是一种名叫“马大头”的蜻蜓,这种蜻蜓个头儿比普通蜻蜓大一倍,飞行姿势也优美,普通蜻蜓飞起来像直升机,虽然轻盈,但让人感觉随时都有坠毁的可能,而“马大头”就像战斗机,给人一种速度、力量、凶悍的感觉,想抓住它,仅仅靠往竹竿上抹点儿胶或用个网兜是搞不定的,只能在它麻痹的时候,比如交配或产卵,干这两件事儿的时候,它们不能飞着进行,得停下来落在一个地方再办,于是便给了何小兵可乘之机。抓住后,何小兵用细绳拴住母的,绳的另一头系在一根木棍上,让它在天上飞,以此引诱公“马大头”。不知情的公的,以为邂逅了一个女郎,也不看清情况,就飞扑过来,紧紧抱住母的,这时候何小兵收回竹竿,像摘果子一样,从母的身上摘下公的。有时候它们缠得太紧,很难分开,好不容易把公的从母的身上卸下来后,却发现母的身上还绕着公的的半截后腿。通过捕获“马大头”,何小兵加深了对“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这句话的理解,为了爱情,是可以牺牲性命的。王大伟——跟何小兵从小玩儿到大的朋友,连复读两人都在一起——却不这样看,他说:“狗屁爱情,纯粹他妈的性欲!” 夏天过了,天渐渐凉快下来,何小兵的耳边又多了一种声音,蛐蛐叫。他和王大伟每年都要斗蛐蛐,两人有时分头、有时一起去抓蛐蛐,隔三差五就要掐一掐,输了的人经常背着另一个人,深夜打着手电去铁路边、河边乃至墓地里——听说这里的蛐蛐是吃死人肉长大的,骁勇善战,看见别的蛐蛐,就恨不得给吃了——去抓壮丁,然后喂它们辣椒、大蒜、洋葱,把它们培养成性情暴烈的蛐蛐,将挽回颜面的希望寄托在这些新兵的身上。这个季节,秋高气爽,气候干燥,点火也容易,何小兵他们经常在河边生一堆火,弄点儿吃的来烤,有的是他们从家里偷来的肉,有的是从河边地里顺的别人种的老玉米,还有刚刚打下来的鸟——王大伟他爸有把气枪,王大伟经常偷出来打鸟,没鸟的时候,就打别人家的鸽子。烤鸟的时候,他们也不拔毛,而是和一堆泥,抹在鸟上,直到把鸟包得严严实实俨然一个土豆,然后扔进火堆里。等待的时候,他们也不甘寂寞,挽起裤子蹚进河里摸蛤蜊,看看能不能给烧烤添一道海鲜,但多数时候摸不到,却经常摸出一只高跟鞋或一块不知何种动物哪个部位的骨头什么的。有一回何小兵弄湿了裤子,便脱下,找根儿木棍挑着烤,烤着烤着干别的去了,回来的时候发现裤子没了,问谁给藏起来了,都说没有,这时候发现火烧得特别旺,原来裤子被烤着了,掉进火里。一想家里的钥匙还在裤子兜里呢,便赶紧从火堆里扒拉钥匙。钥匙扒拉出来了,铝的已经变形,铜的没变,但颜色变黑了。一想回家又要挨何建国骂了,何小兵很沮丧,但沮丧很快就被即将烤熟的鸟冲淡了。一个泥蛋被从火里掏出来,一敲,碎了,鸟毛也被碎泥粘下来,中间是一个金黄的小裸体,冒着热气。因为裤子充当了燃料,何小兵获得先尝一口的权利,掰下一个翅膀,放进嘴里咂了咂,说:“一点儿不好吃,什么味儿都没有!”这时候细心的王大伟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骄傲地说:“呵呵,我带盐和孜然了。”然后学着新疆人的模样,把调料正反面撒在鸟上,嘴里念念有词:“香香的,辣辣的,不好吃不要钱了啊!”不到十秒钟,一只整鸟被瓜分成若干段,在众人的嘴里咀嚼着。吃完鸟,一人一泡尿,把火浇灭,各回各家,火堆旁剩下一堆鸟骨头。 冬天,河水冻上了,冻冰了有冻冰的玩儿法。抽陀螺,比谁的厉害:有的以小取胜,就一块钱钢镚儿那么大,抽一鞭子能飞出三十米;有的以大取胜,比盘子还大,两个人不停地抽才能让它转起来;也有的以转的时间长取胜,抽一下去撒尿,尿完回来,还在转着;还有的以造型独特或样式取胜,用彩笔在陀螺上面画几道,转起来就能呈现出一种美丽的图案。这季节也可以滑冰,即使没有冰鞋和冰车,捡两块三角铁,踩在脚下,用铁钎子扎着冰面也能滑;没有三角铁,用竹子片儿也行,只要能滑起来,踩什么都可以。有时候在放学的路上因为积水恰好有一段狭长的冰,何小兵他们也不肯放过在上面滑一滑的机会,排队去滑,先是在没冰的地方助跑,快跑到冰面的时候,突然身体后仰,躺在地上,这时正好身后的书包和冰面接触,人就躺在书包上滑行,看谁滑得远,他们管这种玩法儿叫“老头儿钻被窝”。 就这样,从小学玩儿到初中,又从初中玩儿到高中。最近两年,何小兵像班里的很多学生一样,迷上听歌——他们对音乐的欣赏和理解程度只能用“听歌”这个词形容,如果说“热爱音乐”,那就像说一个只会煮面的人说会做饭。但何小兵和班里大多数人特别是女生听的歌不一样,他们听的是港台流行歌,而何小兵听的是摇滚乐,他觉得流行歌太软绵绵了,里面少了点儿什么东西,具体少什么也说不上来,反正总之是少了点儿,而摇滚乐里面就有这点儿东西,这一点无需多说,听摇滚的人都知道。何小兵把零花钱都用来买摇滚磁带和音乐杂志了,从高三下半年起,父母就不让他老往外跑了,他们认为,只要把何小兵关在家里,他就只有一件事情可做,那就是看书,而且他们每次从门缝偷窥何小兵在干什么的时候,都发现他在看书,于是心满意足了。但是他们不知道,何小兵那张被书挡着的脸上,正戴着耳机,听着GunRoses。他们听一次就会知道,这么噪的音乐在耳边响着,是不可能做好氧化还原反应方程式配平的。 究竟是摇滚乐的什么地方吸引了何小兵,他自己也说不清,一开始可能只因为玩儿摇滚的都比较酷,长发、墨镜、牛仔裤、皮靴、皮夹克,这些都是男孩子喜欢的。但光有这些也不行,比如迪克牛仔,也符合这种条件,他的歌就没吸引何小兵,只有那些不仅这样打扮,也不唱俗歌的人,何小兵才会买他们的专辑。当时,何小兵并不知道何谓摇滚文化,只是觉得,当身上不舒服的时候,听了这种躁动的音乐,立马就舒服了。比如当被老师数落了几句,心里正气愤的时候,戴上耳机,这种音乐响起,会顿时觉得挨说并不是个多大的事儿,对老师也藐视起来,不屑和他较量。特别是因为不明白人为什么非得上学而苦闷的时候,听听这种音乐,有助于削减苦闷。戴着耳机,看着那些比你学习好的同学,你会想:考他妈满分又管个屁用! 何小兵第一次从心里对摇滚乐有了触动,是高二那年的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在学校吃完午饭,无所事事,想睡会儿觉,便来到阅览室,并不是为了追求安静的睡觉环境——这里并不比教室安静多少,一些低年级的女生在这里看《读者》、《女友》、,边看边唧唧喳喳地交流,老师怎么管也管不住——而是图这里凉快。这是一栋解放前的老式建筑,房顶很高,夏天阴凉。何小兵从阅览架上随手拿了一本杂志,找了一个角落坐下,趴在桌上,展开杂志,盖在脑袋上,开始睡觉。有时候这样能睡着,直到被下午上课的预备铃喊醒,从桌上起来,发现流了一桌哈喇子,手被脑袋压麻。但是这会儿,何小兵就睡不着,他又不愿意听到那些嘀嘀咕咕的声音,便戴上了耳机,摇滚乐在何小兵的耳边躁动地响了起来,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听着听着,何小兵突然觉得心里的一扇门被推开了,以前他不曾留意到这还存在着一扇门,推开后,里面出现一些未曾经历过的神奇的景象,何小兵还想再多看一眼,但那些景象刚露个头儿,便消失了,门不知道怎么就关上了。而这一瞥,让何小兵心头一颤,他突然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了,以前他总认为“自我”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现在他能感受到“自我”的重量了。这一发现,让何小兵内心充满欢喜,他觉得生活不再单调乏味了——尽管他所经历的生活不外乎就是学校里的那点事儿,却足以让他窒息。何小兵突然觉得生活美好起来,正好这时一束阳光从屋顶敞开的天窗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让他觉得,从此拥有了顽强度过学校这些灰色日子的理由,就像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也许只为了享受每天在窗口短暂经过的一缕阳光,便因此有了在监狱里坚持下去的决心。 那时候,何小兵觉得学校就是一座折磨人的迷宫,到处都是老师的办公室,物理的、化学的、语文的、英语的,政治的,他最怕从这些办公室门口走过,这些屋子都有一排排明亮的窗户,擦得一尘不染,能洞悉到窗外的一切。何小兵好几次从这里经过时,门都开了,某位老师站在门口说:“你过来一下。”接下来就没有好事儿了,何小兵不是被问到为什么没交作业,就是要求把家长叫过来一趟。 到了后来,凡是何小兵再经过办公室,恰好门打开时,何小兵都主动问:“老师,您要找我吧?”他听不了从老师嘴里蹦出的那句:“你过来一下。”这句话本身给何小兵带来的刺激,比后面要发生的事情还大。 何小兵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早晚都得憋死,但是那天中午他的心被摇滚乐电了一下的那一刻,感受到摇滚乐给他带来的希望,他相信,这个破鸟笼子是关不住自己的——关得了初一,关不了十五,即使过了十五,也并不妨碍他享受阳光空气雨露。 那天中午的那一瞬间,被何小兵牢牢记在心里,让他着迷。他渴望这一瞬间再次出现,希望踏入那个关着神奇景象的大门后,能尽量多待一会儿,而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听摇滚乐。于是他不知疲倦地购买各种摇滚专辑,省下的生活费都花在这事儿上。 这种美妙的时刻如期出现了,但每次的时间都很有限,所以,何小兵只有不停地听,才能更多地感受到这种奇妙时刻。 在语音教室上英语课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的卡座里播放听力磁带,全班同学通过各自桌上的耳机收听,何小兵切断自己的信号线路,把自己桌上的卡座里放进摇滚磁带,戴着高保真耳机,看着讲台上不知道在说什么的老师——只见嘴巴一张一合——幻想着一幅激动人心的场景:背着吉他,一只脚撑着地,一只脚蹬在讲台上,接上音箱,摇头晃脑一阵狂弹,弹完,一脚踢翻讲台,用吉他砸碎黑板,头发一甩:放学! 听了一年摇滚后,一个北京的摇滚乐队来到何小兵所在的这座城市巡演,演出地点在人民剧场。80年代的时候,这座剧场曾做过电影院,全市人民都来这里看电影,90年代中后期中国电影完蛋了,没人看了,剧场只好出租给无论是高雅还是通俗只要肯来这里走穴的演出团体——通常来的都是不高雅的,高雅的来了也没人看。剧场很大,能装下四五百人,可是那天来看摇滚演出的人并不多,这个乐队出过一张专辑,在摇滚圈算有点儿名气,入座率尚且如此,小兵是逃了晚自习来看的。摇滚乐就是这样,对某些人很重要,而对另一些人则什么都不是,没它日子一样过得好好的。 乐队先唱了几首新歌,观众没什么反应,便又唱了几首专辑里的老歌,观众只是不冷不热地鼓鼓掌,吹两声口哨,现场没high起来,乐队也没兴趣往下演了,预计为应观众热烈要求可能会返台而排练的拿手曲目看来也白准备了。唱够了时间,主唱,一个染了一脑袋黄毛的家伙,搬起麦克风,依然用很亢奋的语调说:“今天的演出到此结束,我爱这座城市,我爱你们,再见!”说完放下麦克风,转身坐在地上,拿起一瓶矿泉水往身上浇,其他乐手也开始往下卸乐器。 观众都散了,一个中年胖子边退场边说:“那金毛浇的不是汽油吧?” 这时主唱的矿泉水快浇完了,他把剩下的底儿倒进嘴里。 胖子身后跟着一个像马仔的人,笑呵呵地说:“肯定不是,要是汽油他不敢喝!” 胖子说:“那不一定,这帮搞摇滚的也玩儿行为艺术,我就不待见他们不把自己当人那劲儿!” 何小兵突然觉得失望,不知道是对这场演出,还是对看演出的观众,抑或是这座城市。平心而论,演出并不差,反正何小兵听得挺投入——忘记是旷课来的,也许此时老师正因为他的座位是空的而在想着能让他老实点儿的办法——但就是没取得应有的效果,这里的摇滚文化还没成型。 乐手们在台上收拾着乐器,主唱湿淋淋地躺在地板上,何小兵凑过去,站在台下,正好和主唱的脸处于同一高度,问他:“明天你们还演吗?” 主唱说:“不知道,没人看就撤了。” 何小兵说:“要是演的话,明天我还来。” “你要喜欢摇滚乐,就得去北京,你看这儿的观众,还有穿西服来的,木呆呆地站着,都跟睡着了似的,也没人蹦,没人往台上蹿。”主唱说着脑袋冲两旁一仰,“那些保安都白找了。” 何小兵说:“你们平时都在北京吗?” 主唱说:“当然了,北京是我们的根据地、大本营,我们在北京点着星星之火去燎原。” 何小兵说:“我有你们乐队的磁带,今天忘带了,下回你给我签个名。” “行,你去北京找我,我给你签!”主唱说完把呼机号写在一盒“中南海”烟盒上,交给何小兵的时候又重申了一遍,“记住了,北京才有摇滚乐!” 于是,去北京,成了何小兵的理想。第一年高考,何小兵把所有志愿栏里都填上了北京的学校,结果分数差得太多,落榜了。第二年,何小兵报的又都是北京的学校,分数有所提升,但还是差了点儿,只好接着复读。第三年,何小兵又填上了北京的学校。何建国看着小兵的志愿表说:“我还以为你把前两年的志愿表复印了一份,报一个省内的吧,分低,好考,难道你还想再读一年?” 何小兵说:“就这么着吧,懒得再改了!” 何建国看了一眼何小兵的脸色说:“不是我给你泄气,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干什么事儿,得给自己留条退路!” 何小兵说:“我这还没考试呢,你就让我想退路,那我还复习个什么劲儿啊!”说完回了自己屋。 何建国举着志愿表对何小兵他妈说:“这孩子,还真有抱负!” 今天,就是何小兵实现理想的日子了。不过这回能考上北京的学校,还真有点儿出乎何小兵的预料。语文考试的作文要求是结合给出的一段材料,论述公平、公正、公开在当今社会的重要性,何小兵写的题目是《当今社会真的还有公开公平公正吗》,他并不知道该写什么,只是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愤怒,想到这个题目,除此外,他想不出更合适的题目。这个题目牢牢占据着他的心,冥思苦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写点儿什么配合这个题目,眼看就要到时间了,无奈之下,把《国际歌》的歌词搬了上去:“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昨晚睡不着的时候,何小兵又看了一遍“魔岩三杰”在红磡体育馆的演出,直到看完唐朝的《国际歌》才关了电脑睡觉,不仅熟记了歌词,连哪句歌词是丁武唱的,哪句是张炬唱的也记得门儿清。写完,何小兵觉得并没有把内心压抑的情感释放得淋漓尽致,这时候应该拿把吉他配上重金属的节奏,再加上鼓点,甩着头发,才算一篇完整的作文。 写的时候义愤填膺,愤怒得毫无理由,但很酣畅。出了考场,风一吹,何小兵开始后悔了,意识到冲动是魔鬼,认为自己该准备第三年复读或者想想除了考大学,还有没有别的事儿可干。可是没想到公布分数的时候,何小兵的语文成绩并不低,要不是因为查一门考试的各项具体分数需要花一百块钱,他真想查查,那样一篇作文,到底能得多少分。后来一合计,一百块能买十盘摇滚磁带,便算了。 这会儿,何小兵脑袋顶着树靠了片刻,觉得没事儿了,把烟头往树上一捻,继续赶路。现在他要去一个女孩家,向她告别。 女孩是一年前碰到的,何小兵第二次复读,到了一所新学校——何建国认为前两所学校的教学水平是何小兵两次落榜的原因之一。这次学校离家远,何小兵中午没法回家吃饭了,便在学校入了伙。中午吃完饭,有人刚放下饭盒,便拿起书本,坐在原处看起书来。何小兵不喜欢教室里的氛围,尽管阳光明媚,却死气沉沉的,他拿着书来到操场,找了个树荫坐了下来,看几眼书,再看几眼操场上活动的学生。他也想加入那些球类活动中,但是学校有要求,禁止高三特别是复读班的学生在体育课以外的时间在操场上出现超过三十分钟,为此还特别安排了一个体育老师抽查,动不动就把打球的学生叫过去,问哪年级的,如果是要高考的学生,就会挨他两脚踹。与其提心吊胆地玩,不如踏实地歇会儿,在树底下坐坐也没什么不好的,又凉快,即使干坐着什么都不干,在树底下也比在教室坐着舒服。每天中午吃完饭,何小兵都拿本书出来坐。有一天——刚开学还没俩礼拜,何小兵正坐在树下低头看着地上的蚂蚁拖动一个坠落的“吊死鬼”,突然眼前一亮,感觉自己被远处的什么晃了一下,抬头一看,一个女孩正从前方走过。 何小兵还没等看清女孩的面貌,便萌生了好感,等他看清女孩长什么样儿的时候——并不是国色天香的那种,但是有特点,不太像中国人。也就是说,有点儿洋气,再直白一点儿说,长得不俗,何小兵这个岁数听摇滚乐的男孩,就喜欢超凡脱俗的——发现自己已经彻底爱上她了,尽管还不太明白什么是爱。事后,当何小兵分析为什么自己低着头都会被女孩把目光吸引过去时发现,罪魁祸首是女孩走路的姿势,挺胸抬头,脖子微微上扬,步伐不快不慢,看着端庄、优雅,不可一世,这种姿势带出一种气质,何小兵的目光就是被她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吸引过去的。 很快,何小兵就掌握了女孩的信息,是本校一名高三的学生。同为面临高考的学生,别人能叫高三的学生,何小兵却不能,因为他是一名复读生,特别是像他这种第二年复读的,被称之为复复读,按理说,算高五的学生了。复读生单独组成一个班,应届高三的学生,很少和这些复读生接触,家长时常叮嘱他们:有几个好学生复读啊?!近朱者未必赤,近墨者必然黑,躲着他们点儿走!所以,复读生成为学校里的异类,特别是那些复读多年的人,传奇经历在应届生中间广为流传的同时,和众人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何小兵班里有一个相貌跟学生家长差不多的复读生,谁也不知道他多大了,复读的年次已经被传乱了,有人说六年,有人说十六年,没有人敢和他说话,他也很少主动和别人说话,下了课就往座位上一坐,盯着黑板,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一天早上,何小兵在上学的路上碰见他,出于礼貌冲他点了点头,他咧嘴笑了,这是何小兵唯一一次见他笑,他走过来,问何小兵:“你今年是第二年?” “对。”何小兵觉得在他面前,这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 他叹了口气说:“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啊!” 何小兵借机仔细观察了他,发现他除了胡子比自己茂盛,看着像个成年人外,眼睛里仍流露出挥之不去的稚气。 听他说完,何小兵不知道说什么好,为了气氛别太尴尬,只好没话找话,问他:“你每天下课都想什么呢?” 他说:“你说一加一为什么非得等于二呢?” 何小兵想了想,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反问:“那不等于二等于几?” 他说:“等于几都行,干吗非得等于二,哪个二B规定的?!” 何小兵想不出接什么话合适,几句话就暴露出这哥们儿脑子有问题,但也说不准是个大师坯子,课外书里介绍过各行业的伟人都经常会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儿来。所以,何小兵不知道该不予理睬还是继续听他说下去。 “知道咱们国家为什么还没有航空母舰吗?”他忧心忡忡地问道。 何小兵摇摇头,等着听他能说出什么新鲜理论。 他说:“就因为高考。” 何小兵实在不想听他不着四六地胡扯下去了,有些不满:“这跟高考有什么关系?” 他说:“就因为我过不了高考这一关,上不了大学,当不了科学家,所以咱们国家的航母还没造出来,与其说国家把我耽误了,不如说国家把自己耽误了。” 何小兵左右张望,看有没有早点摊儿,好找个借口摆脱他,遗憾的是最近省里下来人市容检查,早点摊儿都撤了。 他并没有留意到何小兵的厌烦,依然说着:“什么时候取消了高考,就离咱们国家海军装备真正现代化那天不远了!”没想到他平时不说话,说起来还没完没了。 何小兵觉得必须得说一句了:“你既然都能造航母,为什么还对付不了高考?” 他义正词严地说:“因为高考的要求是一加一必须等于二,而我的思维不允许让我得出等于二的答案!” 何小兵对他已经有些厌恶:“那还不好办,你就别考了呗!” 他沮丧地说:“不行啊,不考我爸打我!”何小兵早就听说他家长脑子就有问题,这么多年,还没发现儿子不是学习的料,仍在辛苦地挣着工资给儿子交复读费。 考上大学的学生的幸福是相似的,复读的考生则各有各的不幸。作为一名复读生,何小兵对这种不幸和由此带来的被歧视深有感受。出于这点考虑,他才没有主动接触女孩,倒不是何小兵自卑,而是怕吓着女孩,耽误她学习。 听说这女孩学习也不好,属于那种很用功但就是好不了的人,高二会考都没及格,看来日后也要步何小兵的后尘,何小兵难以想象,两个复读的学生走到一起会是什么样子——继续复读,同命相连,看谁先考上大学,以后吵架的时候,嘲笑对方复读的次数多于自己? 更主要的一点是,何小兵想,即使说上话了,又能怎样,将来我要去北京,和她两地分居,饱受相思煎熬,远水解不了近渴,还不如到时候在北京找一个。让何小兵特别不理解的是,为什么她的学习成绩那么糟糕,走起路来还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她怎么好意思呢? 但毕竟是喜欢过她,尽管她不知道,何小兵觉得还是有必要跟她告个别。今年发榜的时候,何小兵特意留意了女孩的名字,录取榜单里没有,却出现在明年复读班学生的名录里。何小兵已经想好告别的话该怎么说了。 天还没彻底亮,何小兵进了女孩家的小区。这是一个老小区,楼下乱七八糟堆放着自行车,转过一个楼,到了所谓的中心花园,几个年纪介于中年妇女和老太太之间的女性正跳着难看的迪斯科,旁边的石凳上立着一个录音机,放着伴奏带,音量被调到很小,刚够方圆五米之内的人听见,吵不到还在睡觉的居民。何小兵看了看她们,她们似乎察觉到小兵的目光,加大了动作幅度,摇头晃脑,扭得扬扬得意。小兵转过头,往女孩家所在的楼走。 女孩家的楼在小区的最里面——何小兵并没有跟踪过女孩,想知道学校里一个女孩家住哪儿,很容易就能打听到,这个城市这么小,大家耳熟能详的居住区域就那么几片儿,有时候不想打听,走着走着都能碰到你要找的人从家里出来。 何小兵来到女孩家所在的单元门,寻找女孩的窗口,找到了,三楼,拉着帘,红色的,布料是绒布的,很厚,拉得严实,一点儿里面的景象也看不到。 何小兵看了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就转过身,看了看楼对面的灰砖墙,在地上寻摸了一会儿,捡起一块碎砖头,活动了一下胳膊,做了几个伸展运动,然后认真地在墙上写了起来,边写还边回头张望女孩的窗口。 过了一会儿,墙上多了一行字: 我去北京了,你好好学习吧,祝你明年金榜题名,我会想你的! 何小兵把感叹号的那个点儿反复描了描,觉得够圆了,才扔下手里的砖头,拍拍手,退后两步,摸出从何建国那儿偷的第二根烟,已经在兜里装得褶皱弯曲了,点上,欣赏着自己的书法,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喊道:“嘿,干吗呢!” 何小兵回头一看,一个痞子模样的人走上来,看样子刚从旁边的网吧刷完夜出来,两眼通红,无精打采。 何小兵说:“没干吗,练字呢!” 痞子说:“练字你不用笔,拿砖头在墙上瞎写什么呢!”说着走到墙根儿看了看刚才何小兵写字的地方,笑了:“呵,写情书呢!” “就是一句话,算不上情书。”何小兵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一般痞子的文化素质都不高,常常把貌似一样但本质并不同的事物混为一谈。 痞子抬头往楼上看了看,问:“是三楼红窗帘那屋吧,她是你什么人啊?” 何小兵说:“同学。” 痞子问:“你俩干了吗?” 何小兵知道痞子说的干是干什么,为了不让痞子瞧不起,便说:“干了!” 痞子看着何小兵,笑了:“骗谁呢,干了你还能写出这种话来!” 何小兵不服,抽了一口烟:“那应该写出哪种话?” “干完,你自然就知道写哪种话了!”痞子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带钱了吗?” “就剩这半根烟了。”何小兵又抽了一口。 痞子说:“别蒙我,我要是翻出来,一块钱一个嘴巴,零钱四舍五入!” 何小兵把烟放在嘴上,展开双臂,发出鼻音:“翻吧!” 痞子看了看何小兵:“算了!”从何小兵嘴里拔出烟,自己叼上,“你出来怎么也不带点儿钱啊,要是饿了想喝碗豆腐脑都喝不了。” 何小兵说:“我没打算在外面吃早点,一会儿我就坐火车去北京了,再吃我妈做的最后一顿饭。” 痞子问:“几点的车?” “十点一刻。”何小兵说。 痞子看了看表,说:“赶趟儿,陪我喝碗馄饨去!” 何小兵说:“没钱。” 痞子说:“我请你!”说着就往一个方向走去。 何小兵站在原地没动,说:“你要是真想请我,就往有卖早点的地方走,那边没早点摊儿。” 痞子说:“我知道,咱俩都没带钱,我得弄点儿钱去。” 十分钟后,何小兵和痞子出现在另一条街道,痞子说:“这条路上的学生多。” 这时,一个倒霉的中学生,不知道去学校那么早是为了做值日还是要抄作业,进入痞子的视线。 痞子对何小兵说:“确切说,是这孩子请咱俩吃早饭。” 又过了十分钟,何小兵和痞子出现在早点摊儿前,一人守着一碗馄饨,痞子放了不少辣椒,汤都变红了。 痞子喝着红汤,鼻尖挂着汗珠,不无伤感地说:“我也想去北京,但是去了那儿我算老几啊。在咱们这儿我还能算个人物,宁当兵头,不当将尾,当惯了老大,再从基层干起,就难了!” 何小兵没想好说什么,又不想假么三道地应承,只能由痞子说下去:“北京治安比咱们这儿好,在那边,不好劫钱……” 何小兵也没劫过,不知道这里劫钱有多容易,只有听着的份儿。 痞子继续说着:“从咱们这儿出去的,就不愿意回来了,特别是坏人,出去了,不是变成好人了,就是变得更坏了。我有俩从小就在道儿上混的兄弟,都去北京了,一个读研了,另一个被枪毙了。” “你请我吃早饭、跟我说这些,为什么啊?”何小兵嚼着馄饨问道。 痞子把汤都喝完,放下碗,剩下一堆馄饨挤在碗里:“无论你将来成了什么,别忘了这儿。” 何小兵看着痞子碗里的馄饨,像一缸没水的鱼,问道:“你既然光喝稀的,不吃干的,为什么不直接来一碗豆浆?” “豆浆放不了辣椒。”小痞子擦了擦鼻尖的汗说。 “豆浆为什么就不能放辣椒?”何小兵问。 “一种东西只能有一种吃法。就像一个人,一辈子只能有一个活法儿。希望你去了北京别后悔!再见!”说完给桌上放下刚刚劫来的五块钱,擦擦嘴走了。 何小兵看着痞子走远,听见老板的收音机里的整点报时,七点了,该回家了,于是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 何建国和何小兵的妈都起来了,正在因为还有两个小时火车就要开了,而何小兵这时却不在家里的事实互相责备。突然传来锁芯转动的声音,两人争先恐后地从卧室跑到门口,希望进来的人不是小偷,而是自己的儿子,如他们所愿,何小兵出现在门口。 “你跑哪儿去了?”父母二人异口同声问道。 “没去哪儿。”何小兵轻描淡写地说。 大人就是这样,永远想知道小孩去哪儿了,但小孩永远不会告诉他们去哪儿了。 “你知不知道,一会儿你还得去火车站呢?”何小兵的妈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往外跑!”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何小兵说。 “行了,洗手吃饭吧!”何建国说。 何小兵闻到了蛋炒饭的味道,不知道是他俩谁炒的,又没少放蒜。 何小兵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桌上已经摆着一碗盛好的蛋炒饭了,旁边是一杯白开水。 “先把水喝了,省得一会儿坐车叫水。”何建国已经坐在饭桌前吃了起来。 为了不让何建国说第二遍,何小兵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然后端起碗,刚要吃,想起自己已经吃过早饭了,便又放下,说:“不饿,不想吃。”说完回了自己屋。 “不吃不行,一会儿你还得坐车呢!”何小兵的妈从厨房盛来自己的饭说。 “不想吃就算了。”何建国小声说道,“谁离开家都会有点儿情绪,不想吃东西。” 何小兵听见了何建国的话,没反驳,家长总是自作聪明,以为能看透孩子的心思。何小兵在自己屋里最后检查一遍,看看需要的东西是否带齐了,他拉开书包,见那些摇滚磁带都在里面,便放心了。 何建国在外面大声说着话,嘴里还嚼着东西:“刚才王大伟打电话来了,说要上课。”停顿了一下,何小兵猜测可能是嘴里的饭粒掉出来了,又从身上捡起放进嘴里,“没法送你了。” “哦。”何小兵吱了一声。 王大伟今年又复读了,三次落榜,每次都比分数线低一百分,王大伟自己对此结果的评价是:不是我考得低,是分数线定得太高。得知又落榜后,王大伟和他爸商量,觉得不考了,找个班上得了,但当听说何小兵今年考上了以后,王大伟他爸说,何小兵都考上了,你也不能给我丢人,我再给你花一年钱,看你能不能撞上大运。王大伟他爸好赌,扑克、麻将、牌九、足球,什么都赌,在儿子的前途上,也赌。在这场赌博上,筹码就是王大伟一年的学费和一年的青春,手里的牌则是王大伟的考试分数。他爸还经常督促王大伟学习,倒不是为了让王大伟掌握更多知识,而完全是为了自己别赌输了。复读班的学生开学早,这是对笨鸟先飞道理的承认。 何建国又问:“你确信不用我和你妈送你吗?”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你至少十遍了,你觉得我还不够确信吗?!”何小兵从屋里背着书包出来。 从收到录取通知书到买火车票再到昨天收拾行李,何建国不止十次地要求去送何小兵,均被拒绝。何小兵认为,一个已经够十八岁的人,如果去趟北京还用父母送,那还有什么资格听摇滚乐。 “现在买票还来得及。”何小兵的妈补充了一句,“那么多东西,你一个人也不好拿。” 何小兵说:“要是你俩愿意去北京溜达一趟我没意见,但如果光为了送我,大可不必。” “我才不想去呢,我还得上班呢!”何建国说,“我们都是为了你。” “我已经说过至少十一次我不需要了。”何小兵说,“我不想再说至少第十二次了。” “不需要就不需要吧,把次数记那么清楚干吗!”何建国说。 何小兵不想再说什么,他希望临走前能清净一些,他知道如果他说一句,何建国至少有十句在等着他,如果何建国没话说,那么何小兵的妈,这时候也会挺身而出,帮何建国把话接上的。 吃完饭,何小兵的妈都没有刷碗,就催促何小兵早点儿出发,既然何小兵不欢迎他俩送到北京,那她和何建国怎么着也得把何小兵送上火车。 距离开车还有一个小时多点儿,何小兵觉得大可不必这么早动身,这座城市不大,不去郊区的话,打车二十分钟,能到达市区内任何一个想去的地方。可是何小兵的妈已经不由分说地替何小兵拎起了行李,并打开房门,为他们爷俩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何小兵试图从他妈手里抢过行李,他妈敏捷地把行李倒了一个手,躲开了何小兵伸过来的胳膊说,以后你有的是时间自己拎,我再最后替你拎会儿,听得何小兵觉得是该跟这座城市告别了。 下了楼,上了一辆吉利出租车,在那个年代,这里的出租车除了吉利就是夏利,每辆车的区别只在于颜色、两厢还是三厢。司机一看这么多行李,就知道要去火车站,没几步路,五块钱起价,计价器到那儿不会跳字,所以司机也没有打表,凡是司机不打表,都代表双方默认五块的价钱。 何建国坐在前排,何小兵和他妈坐在后排。何小兵看着眼前划过的楼房、商店、饭馆、交通岗、菜市场、骑着自行车的人群,这些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死气沉沉的,多少年都没有变化,并且也毫无要改变的迹象,是该离开这座城市了,看着它们,没一点儿新鲜感,再看下去,人就完了,有必要看点儿未曾见过的东西了。 出租车驶过大桥,下面就是那条曾让何小兵流连忘返的河,今天也要和它告别了,何小兵把自己的童年、少年时光都挥霍在这里,看来日后的青年时光只能挥霍在北京了。何小兵往桥底下看了看,几个比他小一截的孩子在拉网粘鱼,现在的小孩越来越不尊重手艺了,抓鱼毫无技术含量,为什么非要选择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呢,将钓鱼过程中诸多细节的乐趣丧失殆尽,如果仅仅是为了多抓几条鱼,那可以理解。 到火车站的时候,离开车还有近一个小时,三人坐在候车室,父母二人把何小兵夹在中间,你一句我一句说着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话,何小兵突然站起身,走开。 “又哪儿去啊?”何小兵的妈问。 “撒尿!”何小兵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何小兵之所以不愿意早出门,原因就在于此,出来得越早,到得就越早,候车的时间就越长,与其在这儿等着,不如在家等着,在家躺着、趴着、坐着、靠着,怎么着都可以,而这里就不行——尽管有些人也能把公共场所当成家,但何小兵做不到。 从厕所出来,何小兵正要去旁边的商店转转,耗掉检票前的时间,却被她妈叫了回来,何建国夫妇俩希望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再对何小兵多说几句。 终于检票了,何小兵的意思是就送到这里,但何建国还是买了两张站台票,执意要把何小兵送上车。上了车,情况并没有变好,只不过是何小兵换了个环境继续听他俩唠叨,而且这回还要当着那么多陌生人,说的几乎都是废话,好像何小兵在个人生活方面低人一等似的,何小兵觉得有必要制止他们继续说下去,站起身说:“我送你俩下去吧!”说着便往车下走。 “你别下去了,一会儿车开了。”何小兵的妈喊道。 座位紧挨车门,何小兵已经站在车下了,两个大人也只好下了车,站着继续叮嘱何小兵:“到了学校,不愿意打电话,就多给家里写写信。” 何小兵看了看表,再过十五分钟,就听不见他俩的声音了。何小兵喜欢的方式是,开车前十分钟到车站,也不用等候,直接检票上车,上了车放下包,喘口气,正好开车,跟送行人说声再见,容不得说第二句,火车已把送行人远远地甩在身后,简单、直接,免去许多不必要的感情生起。 车终于要开了,何建国夫妇在车外面向何小兵挥着手,何小兵觉得应该冲他们点点头,火车在加速,何建国夫妇跟随着火车往前走,他们的脸渐渐由特写变成全景,火车驶入弯道,何建国夫妇的身影在何小兵的视线里消失了。何小兵掏出随身听,戴上耳机,闭上眼睛。 此时,何小兵没有一点儿对家乡的留恋,恨不得火车赶紧开到北京,开始他的新生活。 何小兵醒了的时候,随身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正反面播放完自动停了,看来睡了至少有一盘磁带的时间,顿感精力充沛,年轻就是这样好,甭管熬夜熬多晚或者多累,只要休息片刻,就能缓过来。 何小兵睁开眼睛,发现对面座位的人换了。原来坐的是一个农民模样的男人,穿着土黄色衬衣,上面一排金黄色的纽扣,与之呼应的是嘴里两颗黄灿灿的金牙,满脸皱纹,脸蛋儿上还有两块红,现在变成一个年轻女性,穿着超短裙,露着两条修长的大腿,没穿丝袜,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面。开始何小兵没有注意到人换了,先是闻到了妖娆的香水味儿,取代了之前老农的一身汗味儿,何小兵这才察觉到对面的土黄色衬衣变成了一双线条匀称、颇有质感的大腿。 何小兵朝大腿的主人看了一眼,化着妆,目光冷漠,一副对人爱答不理的样儿,看着窗外,她察觉到何小兵在看自己,便用“看他妈什么看”的神情瞟何小兵,何小兵则以“就看你了,怎么着吧”的眼神迎战,两股眼神在车厢污浊的空气里抗衡着。就在对峙的一瞬间,两人的目光突然同时变得柔和,他们认出了对方。 原来这女的和何小兵住过邻居,叫顾莉莉,那时候何小兵家还住平房,两人常在一起玩儿,她比何小兵大两岁,加上女孩小时候往往比男孩长得高大,所以在何小兵七岁的时候,顾莉莉已经比他高出一个脑袋了,于是一起玩儿的时候,顾莉莉理所当然地做出一副姐姐的姿态。有一次何小兵父母出去了,炉子上的水开了,何小兵想把水壶拎下来,但就是够不着壶把儿,这时顾莉莉出现了,说了一声“闪开”,冲到何小兵身前,只用了一个手,便从炉子上拎下水壶,然后盖上炉盖儿,拎着水壶东张希望,何小兵问她找什么呢,她说,你们家暖壶呢,我替你灌上。一年后,何小兵家搬到楼房,两人就没什么联系了。后来上了高中,何小兵又碰到顾莉莉,那时候顾莉莉已经高三了,是学校里有名的风骚女。每所中学,都有那么一两个闻名遐迩的风骚女,令全校男性师生敬仰和怀恨,她们的共同特征是,不和本校男性谈恋爱,找的都是校外人士,比如职高技校的男生或者社会痞子,肥水偏往外人田里流。何小兵放学后经常在校门口看到,顾莉莉把书包往一个职高男怀里一扔,坐上他的二八自行车大梁,发出铜铃般的笑声,扬长而去。那时顾莉莉还记得何小兵,有一次两人在楼梯上相遇,顾莉莉拦住何小兵,大大咧咧地说:“你是何小兵吧,我是顾莉莉,有什么事儿跟我说啊!”这话说了没多久,顾莉莉就消失了,高三年级传出的说法是,她和校外的那职高男私奔了,这个令人充满想象的爱情故事流传在低年级学生中间成为佳话,他们认为琼瑶的小说也没有把爱情写得这么煽情和让人亢奋。一开始,何小兵曾见过顾莉莉的父母频繁光顾学校,后来次数少了,再后来索性看不到了,直到那年高考结束,也没见顾莉莉在学校里出现过,顾莉莉的离家出走渐渐成为历史,新的话题又在涌现,学生们升级、留级、考试、毕业,顾莉莉被人遗忘。 “呦,何小兵!”这么多年过去了,顾莉莉就像和何小兵刚刚分开几个月那般亲热,冰冷的目光顿时和蔼起来。 “顾莉莉?”何小兵对于曾经像谜一样消失在众人视线中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有些措手不及。 “嘿,真巧,你去北京干吗啊?”顾莉莉跷着的二郎腿上下换了一下。 “上学。”何小兵说,“我记得刚才这儿坐了一个男的啊?” “他下车了,我没买到坐票,之前一直在前面那车厢站着。”顾莉莉说,“你大三了吧,我要是没记错的话?” “你是没记错,但我大一,复读了两年。”何小兵说。 顾莉莉说:“那也比我强,我都没参加过高考。” “你怎么不考啊?”何小兵也没多想,顺着话往下说。 “觉得上学没劲呗,出去玩儿了。”顾莉莉不以为然地说。 何小兵这才想到那年顾莉莉离家出走的传闻曾在学校内引起不小的轰动,问:“那年听说你跟一男的走了,是真事儿吗?” 顾莉莉笑了:“这事儿你也知道啊?真是好事儿不出门,坏事儿传千里。是走了,我和他本打算去南方的,结果到了北京,钱被偷了,他说要不然就回家吧,我说放屁,老娘偷了我爸的钱跟你出来,才到北京你就想往回返,耍我呢!” 顾莉莉旁若无人地给何小兵讲述了她和那个职高男离家出走的全过程,听得出来,她和职高男已经分了,并且分得毫无眷恋,一口一个“那孙子”、“那王八蛋”、“那傻B”。当年到了北京下了火车后,两人排队买去深圳的火车票,当他们挤到窗口,得知晚上就有一趟去深圳的火车时,一掏兜,发现钱没了。两个踌躇满志的人,顿时蔫了。两人在北京站北侧的长安街路边坐到天黑,坐到肚子饿。职高男问顾莉莉怎么办,顾莉莉说,没事儿,你去哪儿我都跟着。职高男说,我没有钱,哪儿也去不了。顾莉莉说,你想办法找点儿钱。职高男说,我要是有办法,还至于坐到现在。顾莉莉站起身,往人多的地方走去,职高男问她哪儿去,顾莉莉说,挣钱。她小时候学过画画,长大了也没扔下,时不时还画画,如果不出走,还打算考美院,这次离家出走,也没忘带着画画工具,还计划着到了风土浓郁的地方写写生。顾莉莉拿出纸笔,画了一张刘德华,下面写了几个字:画像,每张八元。当街上没人的时候,顾莉莉数了数挣到的钱,一百三十块,有人给了十块,没让找钱。职高男笑了,说他都饿疯了,赶紧吃饭去吧,结果吃饭就花了六十多,剩下的钱不够住店的。职高男说,没想到这儿的旅馆这么贵,早知道这样我就少点个菜了,要不然你再画两张吧。顾莉莉说,给谁画,给你画,街上哪儿还有人!最终,还是顾莉莉拉开一辆停驶的公共汽车,两人在里面凑合了一宿。第二天,天刚亮,职高男就叫醒顾莉莉,说她该画画去了。这样的生活维持了两天后,职高男说,你要是不回去,我可回去了。顾莉莉问回哪儿,职高男说当然是回家了,顾莉莉说滚吧。职高男说,你给我一百块钱路费。于是两人就分道扬镳。顾莉莉说,我还以为他是个爷们儿呢,原来也是个蛋,判断一个男人,别看他多会打架、身上多少个刀疤,得看他碰到事儿以后什么样。顾莉莉不回家,一半也是因为赌气,如果自己能在北京待下来,就更证明那个职高男是个(尸从)蛋。顾莉莉靠画画,在北京活下来了,因为她是个女的,还颇有姿色,让她画像的人不少,有时候还排队,借机搭讪,很快顾莉莉又找了一个北京的男朋友,但是不久后,又分手了,这时顾莉莉已彻底能在北京立足,她找到一份画设计图的工作。后来,顾莉莉听说父母一直在找自己,便拿着攒了两个月的工资回了一趟家,跟父母说自己去北京上班了,活得挺好,看看他们就回去继续上班。父母看着桌上的钱和顾莉莉画的设计稿,默认了顾莉莉自己选择的这条路。 顾莉莉说这次回来,是因为职高男结婚了,娶了个比他岁数大的女的,那女的离异带个小孩,有自己的买卖,职高男跟着她干,其实跟吃软饭差不多。顾莉莉要看看那个改变了她命运的职高男是如何开始他自己家庭生活的。 听顾莉莉说完,何小兵也坐累了,起身活动了一下,一回头,发现身后那排的旅客,正趴在座椅靠背上,嗑着瓜子饶有兴趣地听着顾莉莉的讲述。 顾莉莉给何小兵留下自己的电话和QQ号,说:“以后有什么事儿就找我!” 何小兵问顾莉莉在北京做什么工作,顾莉莉说,别老问人家干什么工作,在北京,很多人没工作,也一样活得有声有色,只要有本事,可以没工作。何小兵还不太明白顾莉莉的话。 下了火车,两人不顺路,顾莉莉坐地铁走,分开前,顾莉莉又说了一遍:“有事儿给我打电话。”然后下了地铁。 何小兵停在一个小摊儿前,买了一包“中南海”,他觉得要融入北京,就得抽“中南海”。然后又找了个公用电话给刘虎——就是那年去何小兵老家演出的那乐队的主唱——打了一个传呼。 过了一会儿,刘虎回话了,何小兵自报了家门,刘虎几经何小兵提醒,才想起他,说:“我还以为是演出商呢,有个演出商要找我们走穴,也姓何,你找我什么事儿啊?” 何小兵说:“我刚到北京,给你带了一条我们那儿的烟。” 刘虎毫不客气地说:“你是要把烟给我吧,行啊,我告你地址,你过来吧!” 何小兵记下地址,一打听,到刘虎那儿得坐两个小时车,他决定先去学校报到,办完手续再去找刘虎。 何小兵坐上开往学校的公共汽车,走长安街,经过中南海的时候,何小兵掏出兜里的“中南海”对比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二者有何相似之处。 汽车驶过天安门,广场上摆满了鲜花,准备喜迎国庆,喷泉变换着各种组合,喷射出造型各异的水柱,国旗迎风飘扬,下面站着几个挺得笔直的士兵,一动不动,任人们以他们为背景拍照留影,人民大会堂、历史博物馆像两个装了一肚子秘密的老人,安静地待在那儿,毛主席在照片里笑吟吟地看着下面的车水马龙。何小兵看着车窗外想,要是能在这儿办一场摇滚演出,那可牛B大了! 下了车,何小兵一路打听,终于到了自己即将在这里生活四年的学校。青灰色的主楼、破烂的车棚、没有多少植被的道路、恶俗的挂钟——四个面儿的时间还不一样。这些看上去和自己的想象相去甚远,丝毫看不出有“象牙塔”、“天之骄子”等词描绘的那种诗意和浪漫。 一群新生和父母在校门前留影,高年级的男生——刚入学的男生不敢这么放肆——穿着拖鞋,和女生拉着手,招摇过市,有的干脆让女生坐在他的腿上,不知道两人在腻味什么,只见男生的手在女生的衣服里游走,女生半低着头,含羞而笑,还有的情侣旁若无人地接着吻,异常狂野。何小兵听说大学开放,没想到能开放成这样。 何小兵找到自己所在院系的迎新生摊位,报了到,去财务科交了学费、住宿费,然后领了脸盆、被褥、宿舍钥匙,就算办妥了。 往宿舍走的路上,一个男生穿着短裤坐在路边,露着一腿毛,一头油腻的长发在后面系了个小辫,弹着吉他,拿拨片儿的手里还夹根烟,身后立着一块黑色的纸牌,上面用红色涂料洒脱地写着几个大字:“摇滚社团招募新人”。 何小兵好奇地走上前,问道:“招募什么新人?” “一切热爱摇滚乐的有为青年。”小辫说道。 “加入后干什么啊?”何小兵问。 “交流心得、切磋技艺、分享音乐、一起战斗!”小辫说。 “那我报个名。”何小兵说。 “行。”小辫放下吉他,掏出一个本说,“你登个记,然后交三十块钱。” “怎么还交钱啊?”何小兵问。 “活动经费。”小辫说,“到时候我们还请老师来教吉他呢!” 何小兵交了钱,小辫拿出一本收据说:“给你开个票,我们摇滚社团不像那些社团,‘眯’新生钱,我们的每一分钱开销,都有账可查。” “怎么没见别的社团招生?”何小兵问,“这学校就你们一个社团吗?” “当然不是,有二十多个呢。校团委规定等你们军训回来再招新,但我们等不了,摇滚这玩意儿小众,到全校社团都开始招新的时候,我们就招不着什么人了,新生们都爱报英语社团和电影社团,他们认为这些社团要么对他们的人生有帮助,要么能丰富课余生活。”然后小辫煞有介事地说,“没有那么多人愿意探讨自由……” “学校不让现在招,你们还招?”何小兵问。 “谁让我们是摇滚社团呢,越是学校不让的事儿,我们就越得干!”小辫愤怒地说着。 收据开完,小辫在上面盖了一个章,交给何小兵,并伸出手和何小兵握:“祝贺你成为我们摇滚阵营的一分子!” 何小兵握着小辫的手,看到收据上的那个章,图案是冲着地球仪伸出一根中指。 学校扩招了,宿舍不够住,不知道把原来用作什么的屋子改成宿舍,布局七扭八歪,放了四张上下铺,八个人一屋,何小兵就住在这里。 有些人,在和他接触一段后才发现不适合做朋友,而有些人,无须接触,就能肯定做不了朋友。何小兵刚进宿舍就碰到一个这样的室友,不禁对大学生活能否美好产生了质疑。 何小兵在靠近窗户的位置找到自己的床铺的时候,上面已经铺上了整齐的被褥,墙上贴上了海报,一个小个子男生正坐在床上悠闲地抠着脚说:“咱俩能换下床位吗?”一嘴南方口音。 何小兵看了看他,颧骨突出,眼窝深陷,以前没和长成这样的人接触过,说:“哪个是你的床位?” 小个子男生指着墙角的一个下铺说:“在那儿!” 何小兵顿时明白他要换床位的理由了,这里比他那儿采光、透气都好。如果他要以上铺换成下铺,何小兵也能理解他恐高或者笨,上下床不方便,但是出于现在这种原因换,何小兵不能接受。 “不换。”何小兵在桌上放下自己的东西,“请你挪走。” 小个子男生嬉皮笑脸地掏出烟递给何小兵:“先点一根儿,坐下慢慢商量。” “不抽。”何小兵站在他面前铁青着脸。 小个子男生还赖着,眼珠一转,说:“要不然这样你看行不行,我暂时搬回去,这张床腾出来先给你用着,可是你也看到了,我那儿见不到阳光,空气流通也不畅,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在那儿度过四年吧,咱俩轮流睡,大二我换到你这里,大三你再换回来,咱们是一个宿舍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 “一天也不行!”何小兵说着就要掀小个子男生的被褥,“赶紧走,我要铺床了!” 何小兵并不是非得占着这个靠窗的床位,他不理解为什么那个小个子男生居然好意思开口提出这种请求。如果何小兵的床铺分在墙角,他会毫无怨言,顺其自然,绝不会因为自己不舒服而要求他人怎样。 小个子男生见何小兵不好惹,只好卷起铺盖卷儿,回到自己的床铺。 何小兵铺好被褥,躺在上面试试舒不舒服,小个子男生走过来,指着墙上说:“这张海报是我的。” “拿走!”何小兵躺在床上,没动弹。 小个子男生俯身揭下海报:“有话好好说,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商量。” 何小兵坐起来说:“你不想睡你的床,可以,但也别想睡一天我的床。”说完又躺下了。 小个子男生讪讪地卷着海报贴走开了。 宿舍收拾妥当后,何小兵带着那条烟,去见刘虎。 倒了三趟车,坐得何小兵觉得都快出北京了,才到了刘虎所在的地方。这是一个村子,主要人口由三类人组成:搞摇滚的、画画的和本村村民。以前何小兵听到过这个村子,以驻扎了一批流浪艺术家闻名。何小兵下了公车,又走了很远,才到村口。 正是吃饭的时候,村口的小饭馆坐满了光头和长发的艺术家,激烈地讨论着艺术,挥舞着夹着廉价香烟的手,桌上的酒瓶比菜多。 何小兵找到刘虎租的民房,一个小院,红砖墙,黑油漆刷的大铁门,何小兵走近,刚要敲门,里面的狗先叫唤了。 “谁呀?”刘虎在院里问道。 何小兵报上家门,刘虎开了门,叼着一根烟,好像刚睡醒的样子,一头黄毛变成了寸头。 “不是什么好烟,抽着玩儿吧。”何小兵递上那条烟说,“头发剪了?” 刘虎接过烟说:“乐队换风格了,造型也得换。” 一条耷拉着耳朵看上去愚笨的大黑狗冲着何小兵狂吠。 “别他妈叫了!”刘虎冲狗吼了一嗓子,对何小兵说,“没事儿,它不咬人,吓唬人用的,这村里人多手杂,总丢东西,效果器都丢两块了。” “这狗养几年了?”何小兵问。 “三年了。”刘虎说,“找个女朋友还是养条狗,我只能养狗,比找女朋友省钱,女朋友净往外面跑,狗还能看家。” 然后两人在院子里看着狗,尴尬地站着,谁也不知道再说点儿什么。 “我饿了,你也没吃呢吧,一起吃饭去吧。”刘虎把烟放在窗台上,也没请何小兵进屋坐会儿。 刘虎带着何小兵到了一个村边摊儿,老板在三轮车上架了两个炉子,就在上面炒菜做饭,旁边摆了几张小桌子和板凳,刘虎一屁股坐下:“就在这儿吧,露天,凉快。” 何小兵在刘虎对面坐下。 “炒个酸辣土豆丝、家常豆腐、宫保鸡丁,量给足点儿啊,再来两碗米饭。”刘虎冲老板喊道,说完才想起问问何小兵,“你没忌口吧?” “有,但你要的东西里没我忌口的。” “那就好。”刘虎从三轮车底下的啤酒箱里抽出两瓶啤酒,用牙咬开,递给何小兵一瓶,两人就这么吃上了。 刘虎饿坏了,很快又给自己要了一碗米饭,也没管何小兵,只说了一句:“你要不够再管他要啊!” 何小兵本打算问问刘虎的乐队怎么样了,看现状,不用问也知道了。 结账的时候,何小兵要掏钱,刘虎说他埋单,何小兵大老远跑来看他,还带了一条烟,他必须得请何小兵吃顿饭。 一共三十二块钱,刘虎从兜里掏出一大把零钱铺在桌上,连纸票带硬币,只有三十块零钱。 “都是整的了,差两块,你那儿有零钱吗?”刘虎问何小兵。 何小兵看到桌上只剩一张五十的,便掏出两块,递给刘虎。 两人又坐了会儿,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刘虎抽完一根烟说:“我得回去了,一会儿还排练呢,你是去我那儿再坐会儿还是直接回去,这边的末班车到八点半。” “我回去了。”何小兵不会让自己成为一个多余的人,站起身说,“那烟你要是觉得好抽,下次回家我再给你带。” 刘虎站起来,拍拍何小兵的肩膀说:“以后在北京混,主要还得靠你自己。” 然后两人分开,一个进村,一个出村。 何小兵兜里还装着刘虎乐队的专辑,本来还想让他签个字,觉得签不签就那么回事儿了。 何小兵不想这么早就回去,他想象不出和那个南方小个子男生一起待在宿舍里会是什么感受,但想到自己的那些摇滚磁带还在床上堆着没来得及收拾,怕被人翻乱了,便回了学校。 回到宿舍后,何小兵发现那些磁带零落地铺在床上,床单还脏了,不知道被谁洒上了菜汤。 “这是谁弄的?”何小兵问道。 宿舍剩下的七个人都来报到了,没人回答。 南方小个子男生一脸得意的样子:“你别看我,反正不是我弄的。” 何小兵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承认,承认了又能怎样,也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告诉他是谁干的,指认了又能怎样,顿时对自己的室友心生失望。 何小兵扯下床单,扔在脸盆里,去了水房。 晾好床单,何小兵想起何建国让他到了学校后给个信儿,于是给家里打了电话,刚接通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拿起。 何建国说:“你怎么才给家里打电话啊,我和你妈一直没睡,在等你的电话。” 何小兵说:“我要是一直不打,你们就一直不睡是吗?” 何建国说:“当然了,我们是你的父母。” “那我现在打了,你们可以睡觉了。”何小兵说着要挂电话。 “先别着急挂,你还没把你宿舍的电话告诉我们呢!”何建国说。 “我也不知道,有事儿我会给你们打电话的!”号码就在电话上贴着,何小兵看了一眼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有事儿要找你怎么办?”何建国问道。 何小兵没办法,告诉了何建国。 何建国记下后问:“学校那里怎么样,条件如何,有什么困难你就跟我们说。” “挺好的。”何小兵说,“你能不能给我寄点儿钱,我想买把吉他。” “买什么?”其实何建国听清了,再问一下是要传递出自己对这件事情的反对态度。 “吉他。”何小兵说。 “弹吉他也是课表里的一门课程吗?” “不是必修,是我自己选修的。” “你可以选修更有意义的课程。” “我觉得这就是最有意义的。”何小兵说,“你要不寄就算了,生活费我省着点儿花,也能攒出来。” 何建国考虑了一下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要该吃吃的,钱我会寄给你的,但别耽误了学习。” 然后是何小兵的妈拿过电话,又嘱咐了何小兵几句,在挂电话前,何建国又拿过电话,说了一句颇有威胁意味的话:“别以为到了大学不在我们眼前就能撒欢儿了,我们可以随时打电话找到你,了解你的动态。” 挂上电话,何小兵想,幸亏考上大学了,不用在父母眼皮底下生活了,他们也不用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其他宿舍,十一点就熄灯,没有光,可干的事情就少了,学生们只能睡觉了,也给学校省了不少电费,如果不熄灯,学生们干得出来这种事情——让灯从入学到毕业,一直亮着。但何小兵的宿舍就不一样了,因为是后来改建的,线路和别的宿舍不一样,负责拉熄灯闸的老头儿管不到这里,所以当别的宿舍一片漆黑的时候,这里仍灯火通明。于是,渴望光明的学生,飞蛾扑火一般,涌向这里。 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耳朵上夹着笔,手里拿着两个作业本,站在门口说:“哥们儿,我就不凿壁了,借你们宿舍的光用用,抄个作业,明天一早得交。”说着也不等宿舍的主人们同意,就进来趴在桌上抄了起来,边抄边说,“抄完了我让同学明天早上带教室去,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在宿舍睡觉了。” 又来了一个高年级的学生,拿着一摞粉色的信纸说:“同学,借你们宿舍的光用用,我正写着情书呢,突然熄灯了,就差个结尾了,今天新生报到的时候我看见一漂亮妞儿,已经打听好是哪个系的了,明天一早就把情书给她,先下手为强!”说完就把信纸往墙上一铺,站着写了起来。 后面又跟进来一个瘦高的男生,光着膀子,两肋都是排骨,手里拿着两张光盘说:“同学,你们要是不着急睡觉的话,想借你们的电试试毛片儿,我刚从中关村回来,不把这两张盘看了睡不着,全楼就你们屋有电,要不要一起看,我把我们宿舍的VCD搬来?” 屋里的人立即兴奋了,纷纷搬了椅子守在电视机前,抄作业和写情书的男生也放下手里的活计,要看看是否见过这两张盘里女主角的身影。 何小兵因为动作慢了半拍,被别人抢占了有利地形,便决定不看了。倒不是他比别人更高尚,或者对观赏位置的要求更高,而是他觉得,都是一个宿舍的同学,为什么不能谦让点儿,在面对利益的时候,有人就能只想着自己。 想到这里,何小兵出了宿舍的门,他想出去走走,说不定一会儿走到操场或者草坪,就在那儿睡了,便拿了件厚点儿的衣服,带上随身听,下了楼。 到了楼口,看门的老头儿问:“都熄灯了,这么晚了还出去干什么,十二点就锁门了!”学校的制度是十一点熄灯,十二点锁楼门,不知道留出中间的这一个小时有什么用,难道是人性地让情侣们在黑暗中享受一个小时的甜蜜,然后在锁门前回到各自的宿舍? 何小兵装作没听见,径直出了楼,老头儿不想让自己太麻烦,也没再追问。 何小兵想找一个没人且不显眼的角落坐会儿,但是所有不显眼的角落都有人而且还是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只有那些显眼的角落才没人。为了不打扰别人和独处,何小兵只好选择一个显眼的角落,图书馆背后路灯旁的长椅,躺了上去,戴上耳机,闭上眼睛。 听完两首歌,何小兵一睁眼,看见一个女孩正站在路灯下,往腿、胳膊、脖颈等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上抹花露水,抹完打开漫画书,认真地看了起来,何小兵关掉音量,能听见女孩在捧着漫画书笑,笑声是毫无杂念、发自内心的。 何小兵久久注视着女孩,女孩专注地看着书,丝毫没有察觉到不远处的长椅上正躺着一个男生在看着自己。 这时候磁带转完了,随身听“咔哒”一下自动关了,女孩闻声看过来:“谁?!” 何小兵从长椅上坐起,没说话。 女孩“哎呦”一声,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这什么时候出来一个人啊!” 何小兵无辜地说:“我一直在这儿啊!” 女孩说:“刚才我看书的时候你一直在这儿躺着呢?” “对啊!”何小兵说,“还看见了你抹花露水。” 女孩说:“那你怎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啊?” “我为什么要有动静啊?”何小兵说。 “因为……”女孩想了想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刚才吓了我一跳。” “不好意思,本来我想一直不出动静的,没想到随身听自己停了。”何小兵说。 “听什么歌呢?”女孩问。 “摇滚。”何小兵说。 “我不喜欢,太闹了。”女孩说。 有人不喜欢摇滚乐,态度是不屑的,居高临下的,让何小兵很反感,但女孩的这种不喜欢,让何小兵觉得很自然,乐于接受。 “你是这学校的学生?”何小兵问。 “我爸是这学校的老师,我们家就住那边的家属区。”女孩指了一下自己家的方向说。 何小兵说:“家属区也熄灯吗?” 女孩说:“不熄,学校管不着我们那边。” 何小兵说:“那你干吗跑路灯下面看书来,给家里省电?” 女孩笑了:“我爸不让我看这些书,我只能以出来跑步的名义,偷偷来这儿看,其实我一点儿不喜欢跑步,但只有这件事儿能让我爸放我出来。” 何小兵见漫画书上写着一个名字:夏雨果,问道:“这是你的名字?” 女孩说:“对啊,怎么了?” 何小兵笑了笑:“没怎么。” 女孩说:“那你笑什么?” 何小兵说:“你应该上高中了吧?” 女孩说:“对啊,开学就高一了!” 何小兵说:“可是你怎么跟个小学生似的,连课外书也写名字。” 女孩义愤填膺地说:“我要是不写,我的书就都没了,好些人借我的书看完了不还,也不知道是真忘了还是不想还,如果是真忘了,他们看见书上的名字,就会还给我了。” 何小兵说:“这办法不错,我的磁带也经常被人借走不还。” 女孩说:“那你拿他们怎么办?” 何小兵说:“毫无办法,但我会记住哪盘磁带被哪个人拿走,谁把哪盘磁带弄脏了。” “看来你也是一个真心喜欢音乐的人。那些借我书的人,即使把书还回来,书也被他们弄得面目全非,脏兮兮的,我都不想要了,还得再买一本。”夏雨果的语气已和何小兵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你着急回宿舍吗?” “我就没打算回去。”何小兵说。 “为什么?那你在哪儿睡觉啊?”夏雨果问。 “宿舍里太乱了,在哪儿睡都行。”何小兵指着长椅说,“那儿就能睡。” 夏雨果说:“你暂时还不打算睡吧,能把你的衣服借我用一下吗?” 何小兵递上衣服:“用吧!” 夏雨果穿上何小兵的衣服,有些肥大:“你等我一下,我跑一圈就回来!” 何小兵说:“你既然不喜欢跑步,为什么还要穿着我的衣服去跑?” 夏雨果活动着脚踝说:“我得制造出一种刚跑完大汗淋漓的效果回家,要不然我爸不会相信我真跑步了。”然后又压了压腿,“放心吧,衣服我会帮你洗干净的!” 何小兵说:“那倒不用,忘了告诉你了,这衣服本来就不干净。” “没关系,反正我回家还要洗澡的!”夏雨果说,“我的漫画书就放在这儿了,麻烦你帮我盯着点儿,你也可以看,可好看了。”说完转身向远处跑去,身姿矫健,看得出,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病病歪歪的女孩。 何小兵看着夏雨果跑远,没想到自己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还挺好看。 当夏雨果满头大汗地回来,发现只有漫画书还留在长椅上,何小兵已不知去向。 第二章 2001年,大学再见 何小兵被学校电台的广播吵醒。上来先是一段音乐,播放了半分钟,音乐渐弱,一个严肃的女声说:“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时候一个妩媚的男声——何小兵一直想知道,发出这种声音的男生到底长什么样——接着说:“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然后二人合说:“今天是母亲节,我们祝全天下的父亲们,节日快乐!校广播电台开始为您广播!”紧接着,是校园里传来的笑声,何小兵隐约听到楼下有人说:“这俩傻B!” 开学以来,何小兵一直睡在楼顶,他觉得,只有这里才是适合自己睡觉的地方。闻不到宿舍里的脚臭、被窝味儿,听不到室友临睡前大言不惭的言论,也不必担心因为练习吉他太晚了而影响谁睡觉。弹着吉他,编两句歌词,随口唱出一段旋律,看着满天的繁星,想象它们是地理书里提到的哪些星座,在一种亲近自然的状态下,进入睡眠。楼顶的空气虽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但是它的纯净,让何小兵觉得自己宁可被别人当成怪人,也要呼吸着这种空气入睡。同时还要做好准备有可能遭受沙尘暴,在经历了两个醒来一睁眼,以为自己躺在沙漠里,浑身都被黄土覆盖了的清晨后,何小兵开始关注天气预报了。 应该十点了,何小兵不用看表也能知道。第一二节课下了,休息半个小时,供没吃早饭的学生吃点儿东西和还想继续上课的同学赶往第三四节课所在的教室。大学太大了,从一个教室到另一个教室,有的走路需要十多分钟,这个距离,让很多学生萌生了逃课的念头。到了大学,每个班没有固定教室,学校根据课程内容和上课人数安排教室,所以,大学生们比中学生又多了一个任务,得记住要上的课都在哪个教室,当然,那些压根儿就不想上课的大学生除外。 当何小兵进入大学一个礼拜,把所有的课都上了一遍后,他觉得除了体育课尚值得一上外,其他课对他来说都那么遥远。他没想到自己在人生的这个阶段要学习这些让他亲近不起来的知识。知识应该引向智慧,如果不是这样,那么知识就是在浪费时间,令人作呕——这是何小兵在一本书里看到的话,他觉得说得太他妈的对了,于是渐渐远离知识,能不去就不去上课了——当然,除了内心对上课的极度排斥外,他也总能找出说服自己不去的现实理由,比如身体不舒服、心里烦躁、天气太冷懒得出门等等。有一次何小兵突然萌生出想上课的欲望,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发现,便背着书包出了宿舍,但是记错了教室,找了半天没找着,上课的欲望顿时被沮丧所取代,他发现自己更痛恨上课了。 不上课的时候,何小兵就在宿舍睡觉,睡醒了就弹吉他,不想弹的时候,就出去溜达,反正就是不去教室。有时候去图书馆转一圈,借一些别人不愿意看的书,一开始何小兵并不是为了从这些书中获得不同常人的知识,只因为这些书干净,他就借了,那些谁都看的书不仅太脏了,还有味儿,无法让他产生阅读兴趣,后来看着看着,何小兵就能从这些生僻的书里发现一些被自己忽略的东西,这些东西令他着迷。 过上这样的生活,何小兵需要为之付出的代价是,大一第一个学期结束后,因缺课,两门课程被取消考试资格,在参加了考试的课程里也有两门不及格,最终学分通过率不到一半,试读了。 何小兵的成绩尽管垫底,却始终有一种优越感,认为自己才活得像个人,而别人只是在呼吸、消耗食物、产生废物、听天由命地上课下课写作业交作业的生物而已,生活在这些忙忙碌碌的可怜的人中间,他会不由自主生起一种傲慢。 按学校规定,试读两次,开除学籍,跟足球场上被出示两张黄牌罚下一样。寒假回家的时候,何小兵并没有把试读的事儿告诉父母,当何建国问他学习如何的时候,得到的答案是马马虎虎吧,何建国要看成绩册,还问为什么一个学期结束了,也不开个家长会,何小兵说这就是大学和中学不一样的地方。何建国说,你说马马虎虎,那我凭什么相信你呢?何小兵说,那我说我拿了奖学金,你相信吗?何建国看着玩着吉他的何小兵——这次回家,何小兵没带一本书,就带了一把吉他——说,我不相信那些不弹吉他的同学会考得还没有你好。何小兵说,难道我非得说一塌糊涂,你才相信?现在你就当我考了全班倒数第一,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何建国想了想说,我也不想说什么,只是希望你能以学业为重,分清轻重缓急,别光顾着弹吉他,你已经成人了,我不想多说。何小兵说,你不想多说还说,该干什么我知道。何建国说,那就好。有一句话,何建国想说,怕触怒何小兵,又咽回去了——别把不该干的事情当成该干的。当寒假结束后,何小兵准备返校时,何建国额外给了何小兵五百块钱,让何小兵买个呼机。何建国说:“配个汉显的,以后我们有事儿就呼你,你们宿舍那个电话太难打进去了。”何小兵宿舍的电话,经常被占用着上网,那个年代上网还是用电话线拨号。 过两个月又要考试了,如果再有一半的学分不能通过,何小兵将不再属于这个学校,但是上课的时候仍然看不见他人。这一现状,成为班里课间讨论的话题,有人说何小兵牛B,有人说何小兵二B,也有人开始惦记上何小兵的床位——临窗,采光、通风都好,夏天凉快。 何小兵自己却不以为然,其实他所缺的课时,已经够取消考试资格的了,只是有时候没有被老师点到名暂逃一劫而已,一些喜欢看热闹的同学,经常因为老师没点到何小兵的名使得他被取消考试资格的日期又往后拖延了而遗憾。 今天本来还可以继续在楼顶上躺会儿,晒晒太阳,看着天空白云弹弹吉他写写歌,但是何小兵不想再躺下去了,他得起来去做一件事情——申请退学。这是近期何小兵一直在考虑的事情,昨晚,他终于下定决心。何小兵觉得,如果在母亲节这一天,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母亲,那就太摇滚了。到时候,他的父母肯定会异口同声地问:为什么呀?! 这里不适合自己,这就是何小兵退学的理由。课本里的那些知识,提不起他的兴趣,周围的环境,让他格格不入。因为复读了两年,年龄自然比同届的人大,大的这一两岁对于一个六十岁的人和一个六十岁出头的人,在对生活的理解上并不会造成太大差距,但是对十八岁的人和二十岁的人,差距就体现出来了,特别是何小兵是一个听摇滚乐的人,这更让他与那些听港台流行歌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每天晚饭后,那些人经常进行的一项活动就是集体观看毛片儿,无论谁找来一张毛片儿,甭管盘上已经有了多少划痕,众人都准时聚在某间宿舍里,有的坐在凳子上,有的蹲在地上,每张上下铺都挤满了人,即使看不见画面,也要听一听声音。何小兵也参加过几次这样的活动,开始还觉得能满足一点儿好奇心,但时间长了,便心生厌恶。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在楼下看见宿舍窗口黑着灯,心中大喜,正好可以一个人安静地弹弹吉他,便快速上了楼,到了门口,当他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的时候,门从里面开了,屋里还黑着灯,一群人弯着腰鱼贯而出,个个呼吸沉重神情恍惚,原来是毛片儿刚散场。电脑已经关了,几个人仍坐在屏幕前回味,久久不愿离场。何小兵并不反对看毛片儿,他觉得生活里,除了毛片儿,还应该有点儿别的。只有内心苍白的人,才能满足于这么单调的生活。 每天晚上,宿舍熄灯后,何小兵的同学们迫不及待地躺在床上讲各自意淫出来的故事。有人说自己在老家有三个女朋友,有人炫耀自己偷看女厕所的光荣历史并介绍经验,有人吹嘘自己多么英勇背着多少条命案是公安局的常客,还有人为此发出啧啧的赞叹声,每每听到这些,何小兵就想给他们一句:你们他妈的说这些有劲吗!他知道他得到的回答很可能是,怎么没劲啊!所以,他只是在适当的时候插一句话:你那些女朋友怎么也不联系你呀?什么时候带我去教学楼偷看一下咱们学校女生的屁股啊?某系的一个男生泡咱们班女生来着,什么时候教训他一下啊?到了这时候,那些口若悬河的同学就说自己困了,该睡了,以后再说。 有时候,何小兵也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干点儿把实验室电脑的内存拔掉插在自己宿舍电脑上这样的事情,或者喝得烂醉如泥跑到女生楼底下放肆地唱流氓歌曲,或者踢一场足球让自己大汗淋漓筋疲力尽,并从中获得欢乐。但是何小兵从始至终都清楚地知道,这些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快乐,它们是停留在表面的、短暂的,而他要找的,是一种永恒的、深入内心的、能碰到灵魂的快乐。这种真正的快乐,现阶段,只有从音乐中获得。 听到喜欢的音乐或者抱起吉他,何小兵就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像一只吃饱了饭的猫,服帖安静,否则就会躁动慌乱。但学校的生活大部分时间是远离音乐的——校电台播放的那些歌曲,还不如不播放,让何小兵听了感觉离音乐更远了——这里毕竟不是音乐学院,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像在桑拿房里被蒸得喘不上气,再不出去透透气,就完蛋了。 即使学习和生活的环境并不让人压抑,但对于学习现在的课程,何小兵也很不满意。这个专业是他自己挑的,之所以选择这个而不是别的,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这个专业的录取分数是这所学校最低的,便报了。 拿其中一门课,材料力学来说,为什么非得学会计算某个支点的受力呢,何小兵觉得它受多大的力,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有一套方法和公式,那么随便找个什么人,按部就班算就行了,为什么非要自己算呢?会算,何小兵不会多高兴,算不出来,也没有一点儿沮丧,倒是听到一首好歌,这一天乃至一生都会沉浸在这种不可描述的美好中的感觉,更让何小兵心荡神驰。 对何小兵而言,退学,已迫在眉睫。 何小兵动了退学的念头不是一天两天了,一直处在犹豫中,这种内心的徘徊,比环境本身不如意更让人烦恼。既然自己狠不下心来,他希望学校能帮他这个忙,迅速达到退学的标准,可是那些老师迟迟没有取消他的考试资格,甚至让他觉得这些老师是故意的——那些还想拿毕业证的同学频频被老师点到名,而他的名字,却总是被老师忽略,就像一个想死的耗子,站在猫的面前,猫却对它视而不见。想到这里他就异常气愤,难道“何小兵”这个名字就这么不起眼吗,为什么点名的时候老师都懒得念一下! 当然,如果期末考试的时候,何小兵不去考试或者不及格科目超过学分的一半,学校也会让他离开,但是既然早晚都要结束这种生活,为什么不早点儿结束呢,也好让新生活早点儿开始。 终于使何小兵下定决心的事儿,是一个梦。昨天中午,宿舍里的同学都去开班会了——尽管学生们会逃一些课,但班会还是都参加的,怕那个所谓的班主任不高兴,大学四年不好过——何小兵觉得,自己和这个班没有多大关系,所以班会也没去。他一个人在宿舍睡着了,梦见英语考试,大家都作弊,抄来抄去,有一个单词看不清拼写,他就胡乱抄上了,结果被老师问到这个单词是什么。 何小兵顿时就不满了,问老师:“我承认我这是抄的,但那么多人抄,你为什么偏问我?”老师说:“哪儿那么多为什么,赶上你倒霉!” 何小兵说:“我觉得你这是故意和我作对。” 老师说:“对,我就看你不顺眼了,就想整整你,省得你总自以为是!” “去你妈的,我就自以为是了。”何小兵拿起桌上的东西说,“老子他妈的不上了!”说完踢开教室的门,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从此告别了学校。 何小兵被梦里自己的勇敢激动醒了,这时班会结束,宿舍里回来人了,又有人开始张罗着毛片儿专场。看着那些对毫无意思的事情津津乐道的同学的肤浅的嘴脸,何小兵心想:这里是属于他们的,而我,为什么梦里敢做的事情,现实中就退缩了呢,人为什么要活得比梦里呢! 就为了较这个劲,何小兵下定决心,在现实生活中做一个勇敢的人,明天就退学。退学后,就在学校附近租个便宜的房子,每天弹琴写歌,以音乐为生。昨晚当坚定了这一想法并觉得可行的一瞬间,何小兵豁然开朗,眼前一亮,抱着吉他,幸福地睡着了。睡得很踏实、满足,今天早上醒来,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 何小兵从楼顶爬起来,卷起凉席,拎着吉他回了宿舍。宿舍里没有人,都去上课了,第一二节是英语课,为了通过四级拿到毕业证,没什么人不去上,第三四节是高数课,历届考试通过率都很低,也没什么人逃。 宿舍里一片狼藉,床上堆着未叠的被子,桌上放着没洗的饭盒,里面泡着烟头,地上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脸盆里盛满了脏衣服,何小兵看着这些,心想,该说再见了。退学的想法才刚刚萌发的时候,何小兵便把这里当成了随时都要离开的旅馆,为了将来一旦离开的时候收拾东西方便,也没像其他学生那样胡乱堆放,收拾行李所用时间之少,超过了他的想象,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要离开这里的渴望竟如此强烈并早已做了大量准备工作。 校电台停止播音了,第三四节课开始上了,何小兵拎着大包小包来到教务处门口,敲门。 “请进。”一个客气的声音传来。 何小兵推门进去,把包都放在门口。 “有什么事儿吗同学?”说话的人是教务主任,入学之初,曾给新生们介绍过校规,重点强调了对学生旷课、学分通过率低、在异性宿舍留宿等恶性事件的惩罚措施。 “老师,我是来退学的。”何小兵走上前说。 教务主任一愣,这才抬起头细细打量起何小兵,之前一直半低着头批改着什么。 “你是身体不好吗,咱们学校可以办休学,等病治好了,继续学业。”教务主任放下手头的文件。 “我身体很好,我就是想退学。”何小兵说。 “为什么呢?”教务主任的眼神像是从一个听到顾客说菜做得难吃的厨师的眼睛里发出来的。 “不为什么。”何小兵想尽快办完离开,不愿多谈,“就是不想上了。” “你是大几的学生?”教务主任问。 “大一。”何小兵说。 教务主任想了想说:“是对学校不满意吗,想换所好点儿的学校?” “不是。”何小兵说,“我也考不上更好的学校。” “咱们学校跟那些好学校没法比,这是事实,如果你想考好学校,不用不好意思,一个人有追求,不是件坏事儿。”教务主任说。 “我真没不好意思,我就是不想上了。”何小兵说,“根据学校的规定,我已经没有资格参加这学期所有课程的考试了,只是那些老师还没有发现我已经旷了这么多次课而已。跟您说实话吧,除了上礼拜去教学楼上了一趟厕所,我已经超过一个月没进过那里了。” “别的学生都会隐瞒这些旷课的事实。”教务主任说,“看来你是真想退了,我希望你别脑子一热,意气用事。”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何小兵说,“我说这些也是希望您快点儿让我把学退了。”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觉得大学生活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吧,你不是我碰见的第一个这样的学生,往届也会有,在我的劝说下,他们都换了一种方式思考和看待大学生活,最终都以一个较好的心态完成了学业。看来咱们学校得考虑开设大学生心理健康辅导课了,不能让学生们辛辛苦苦考进来,课没上两天,就前赴后继地半途而废……”教务主任早就拧开保温水杯,一直忙于说话举着没喝。 “我心理挺健康的,我已经考虑清楚了。”何小兵打断教务主任的话,从兜里掏出一张抬头印着校名的信纸递上,“您要是需要书面的东西,申请书我已经写好了。” 教务主任接过,看了看说:“那你父母同意吗?” 何小兵有点儿不耐烦了,他没想到退学比考学还费劲,早知道这么麻烦,当初下决心的时候,也会考虑一下不退学的好处了。 何小兵说:“您能别问了吗?” “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教务主任依然没有喝水,放下杯子拧上盖儿说,“你能保证退了学不会后悔吗?”说完盯着何小兵的眼睛看。 “能!”何小兵看着主任的眼睛坚定地说。 说这话的时候,何小兵是毫不含糊十分肯定的,他真的认为,这辈子要想舒服地活下去,只有退学。他心里蹦出一句比较江湖的话:退一步,海阔天空。另一句话他没有想到:忍一时,风平浪静。 “好吧!”教务主任收起何小兵的退学申请书说,“我给你办手续。” 办手续的过程中,教务主任拖延了时间,屡次借某个时机,讲述大学的美好和毕业后的美景,劝何小兵浪子回头,均被何小兵化解,最终无功而返,只好批准。 教务主任盖章的时候,何小兵想,也许何建国还认为他这会儿正坐在教室里上课呢。他能预料到何建国知道这事儿后的反应甚至做出超乎何小兵想象力范围的举动,所以不能让何建国知道,寒暑假回家,依然装作还在上学的样子,依然向何建国要学费和生活费,当需要毕业证的时候,何小兵就去中关村办一个,拿给何建国看。这是三年以后的事儿,现在还不用考虑太多。但是有一件事儿还是要小心,入学的时候,学校登记了学生们的家庭住址,何小兵怕学校过于热情把退学通知书寄到家里,便留了个心眼,告诉主任搬家了,地址换了。 教务主任似乎洞悉何小兵在想什么,说了一句很实诚的话:“放心吧,退了学,你就跟学校没关系了,我们不会联系你的,除非哪个同学想你了,给你写信。” 何小兵因为被看穿心思有些不好意思,说了声谢谢,便转身离开,教务主任这才看见堆放在门口的行李。 教务主任说:“你就这么着急离开学校吗,你完全可以办好手续再回宿舍取行李,你还要去图书馆、食堂办手续,带着这么多行李,不嫌沉吗?” “我没考虑那么多。”何小兵拎起包说,“主任再见!” 看着何小兵出门的背影,教务主任很沮丧,自己这么大人了,连同一所学校,居然拿一个学生毫无办法。但很快,他的沮丧被口渴所替代,他想起自己该喝水了,拧开杯子,喝了一口,新上市的龙井,汤色清冽,甘醇爽口,何小兵被忘得一干二净。 学校各个部门的手续都办完,最后去的地方是伙食科,何小兵退了饭卡,领回押金。还没到下课的时间,退押金的阿姨说:“着什么急退,你不再等等你的同学,一起吃顿饭,跟他们告个别?” 何小兵觉得,用不着和他们说再见,他不想看见他们那种因有人不如意而欣喜若狂的表情。其实,何小兵此时的心里是得意的,他终于结束了自己抗拒的生活,而那些人,还在过着没有目标无头苍蝇式的生活。 “不用了,我跟您说声再见就行了。”何小兵带着美好生活即将来临的预感离开了学校。 何小兵在学校门口的拉面馆见到了夏雨果,夏雨果刚吃完午饭从家出来,见何小兵一面后,准备去学校上课。 夏雨果坐在何小兵的对面:“真退了?” “再这么耗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何小兵吃着拉面说。 “你那些东西放哪儿了?”夏雨果说,“用不用我给你往我们家藏点儿?” “我租了一个地下室,就在学校旁边,都放那儿了。”何小兵说,“一会儿吃完了我带你看看去。” 何小兵和夏雨果的关系发展到比较微妙的阶段,既像兄妹,但比兄妹暧昧;又像情侣,却没情侣亲热;还像哥们儿,又比哥们儿甜蜜。 那晚夏雨果穿着何小兵的衣服去跑步的时候,何小兵隐约听到一阵吉他声,并伴以歇斯底里的呐喊,顿时热血沸腾,便循声而去,七拐八拐,最终在树林深处,看见一个长发男生,正盘腿坐在地上,抱着吉他,绝望地叫喊着。 何小兵走近那个男生,男生看见有人走来,吼叫得愈发撕心裂肺,更加使劲地拨弄吉他,不免让人对吉他产生快被他弹坏了的担忧。 何小兵站在一旁听着,男生唱完,问道:“怎么样?”说完抬起头,在月光下露出一脸青春痘。 何小兵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事儿,有什么感觉你就直说。”男生撩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 “不怎么样。”何小兵在语气上试图委婉一些。 “不怎么样就对了,我不会弹吉他。”男生说,“但是我有愤怒!我叫严宽。” 何小兵就这样和严宽认识了,严宽是大二的学生,上了一年大学,有一个重大发现,用他自己的话讲就是:“这是一个操蛋的世界!”别人能考上好大学,他只能考到这里;入学一年了,别人有了女朋友,他没有;别人拿奖学金了,他还得交补考费;别人带女朋友回宿舍过夜没事儿,他在宿舍用电火锅煮面就得挨抓;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他要为此呐喊。 “可是光有愤怒也搞不了摇滚乐,怎么着也得会几个和弦啊!”何小兵看着严宽抱着吉他笨拙的姿态说。 “我正打算学呢,吉他是今天刚买的,我刚才献丑的那段就是为了呼朋唤友,找几个志同道合的哥们儿,弄个乐队。”严宽说,“乐队名我都想好了,叫Fuck them,翻译成北京话就是,干掉他们!对了,哥们儿,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哪系的,喜欢朋克还是金属啊?” 何小兵就这样和严宽聊了起来,谈了谈各自对摇滚的理解,忘了自己的衣服还在夏雨果那儿。直到抽完一包烟,该聊的都聊完了,何小兵和严宽才分开,回到各自宿舍睡觉。 在何小兵和严宽正畅谈摇滚的时候,夏雨果跑步回来,见何小兵没影儿了,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人影,夏雨果便把衣服带回家,偷偷藏好——她不愿意让父母发现,虽然这件事情本身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到了她父母那儿,就变得严重了——趁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洗干净,准备找机会还给何小兵,但始终找不到他。 终于在半个月后,夏雨果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碰见了何小兵。当时何小兵正一个人坐在礼堂后门的台阶上发呆,因为对大学的失望而有些惆怅。 夏雨果走到何小兵面前,一拍他肩膀:“终于逮着你了!”从书包里掏出何小兵的衣服,“谢谢啊!” 何小兵第一眼没认出夏雨果,直到看到自己的衣服,才纳过闷儿。衣服散发出一阵清香,何小兵接过衣服:“你给洗了?” “天天藏书包里,又快捂臭了。”夏雨果说,“你知道我每天书包里装着一件男生的衣服回家是什么感受吗?那天晚上你去哪儿了,这些日子我过得提心吊胆的,生拍被我爸妈发现!” “发现就发现呗,你实话实说就得了。”何小兵发现衣服的颜色比以前鲜艳了,“洗得真干净啊!” “我一点一点用手洗的。”夏雨果说,“发现了倒是也没什么,可我以后就不能借跑步的时间看漫画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吗呢?” 何小兵说:“没干吗,刚吃完晚饭,坐会儿。” 夏雨果说:“干吗非坐在这儿啊?” 何小兵:“在哪儿待不是待啊!” 夏雨果:“那倒是,但是既然在哪儿待不是待啊,你为什么不待在宿舍呢?” 何小兵:“因为我更喜欢这儿。” “你是更喜欢一个人吧?”夏雨果说,“你怎么不去教室上自习啊?你看人家。”一些学生拎着水壶背着书包快步赶往教室,生怕一会儿没座了。 何小兵说:“不想去,没劲。” “那你怎么不跟女朋友约会去啊?”夏雨果问道,“哈,我知道,你还没有女朋友吧!活动中心今天有舞会,跳完了就能有女朋友了!” 何小兵说:“你怎么知道的?” 夏雨果说:“我猜的,要不然为什么那么多男生愿意去学那么难看的动作——蹦擦擦,蹦擦擦,都是我爸妈那年代的人才跳的舞!为了找一个女朋友,还要付出这种代价,太惨重了!” 何小兵说:“他们怎么想的,你怎么知道?” 夏雨果说:“难道还有第二种可能吗,如果跳舞的没有女生,你看那些男生还会不会去!” 何小兵说:“那女生们为什么要参加舞会啊?” 夏雨果说:“这事儿说白了,有几个人真为了跳舞啊,都想拉拉异性的手,女生也不例外,你们这帮龌龊的大学生!” 何小兵:“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夏雨果:“我就是在这院里长大的,从小就目睹了你们这些天之骄子干的坏事儿!” 何小兵:“你目睹了他们,没目睹我,咱俩一共才见两面儿。” 夏雨果说:“听你这么说,你肯定觉得自己比他们高尚吧?” 何小兵说:“没有,我可能比他们更低俗。” “那我还是赶紧走吧,别被你带坏了!”夏雨果说,“你继续发呆吧,我一会儿吃完饭还得回学校上晚自习,拜拜!” “拜拜!”何小兵看着夏雨果远去的方向,有些着迷。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何小兵突然对夏雨果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夏雨果逆光站在最后一抹夕阳下,被勾勒出一个金边,面容清爽、干净,穿着匡威运动鞋,梳着马尾辫,背着双肩包,白色t恤衫和蓝色牛仔裤让她浑身散发着活力。夏雨果的突然出现,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何小兵心头的阴霾。 何小兵还想跟夏雨果再说点儿什么,夏雨果已经踩着夕阳走远,何小兵下意识地抱起衣服闻了闻。 又坐了一会儿,天渐渐黑了,情侣们开始在校园里寻找各个隐蔽的角落亲热。何小兵觉得自己有点儿碍事,就回了宿舍,练了会儿吉他,弹累了点上一根烟休息,突然有一种强烈想见到夏雨果的渴望,于是离开宿舍,又去了刚才碰见夏雨果的地方。 何小兵穿着夏雨果洗好的衣服,坐在台阶上,不时举起胳膊闻闻。他不确定能否看见夏雨果,但如果不坐在这里,他会不好受,这么坐着,即使徒劳,也心甘情愿,何小兵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喜欢上夏雨果了。 本来晚上还约了严宽排练,两人虽然都刚学吉他,知道的和弦还不超过十个,但每个礼拜都要凑在一起,合练一些曲目。这次何小兵决定,先不管严宽了,放他一次鸽子。 不知道坐了多久,何小兵看到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人影走到路灯下,何小兵高兴坏了,是夏雨果。 夏雨果也看见了何小兵,走上前,很惊讶的样子:“别告诉我一晚上你就一直在这儿干坐着!” 何小兵:“对啊,我等你呢!” 夏雨果:“等我干什么?” 何小兵:“和你说说话。” “你怎么知道肯定能碰见我,其实我不应该走这边,我就是想证实一下,看看你是不是还在这儿坐着呢,你还真在这儿呢,你是不是孤独啊?”夏雨果说,“你要跟我说什么?” 真到要说话的时候,何小兵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想和夏雨果说的,只是想见到她,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 “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何小兵说。 “你要是没事儿的话,我就回家了。”夏雨果说着就要走开。 何小兵显然不能满足于等了半天终于见到夏雨果,她没说两句话就要走的结果,不知道下次见到夏雨果是什么时候了,他一着急,攥住了夏雨果的手。 “别走啊,再聊……聊会儿。”何小兵一着急,有点儿结巴。 夏雨果甩开何小兵的手说:“讨厌,没什么好聊的!”说完揪着双肩包的两根背带跑走了,消失在路灯下。 何小兵心想,完了,心急真吃不了热豆腐,这回变成了冻豆腐,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解冻。 可是后来的事情,又让何小兵看到了希望。大约又过了一个月,一天晚上何小兵排练完,从严宽宿舍背着吉他出来,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有人拍了他一下。 何小兵一回头,见是夏雨果正冲着他傻笑。 夏雨果说:“背着吉他去哪儿骗女生啊?”状态有些失常。 “当然是女生宿舍了,她们都打扮好等着我呢!”何小兵闻到了夏雨果的酒气。 夏雨果说:“你先骗骗我吧,给我来一段!” 何小兵说:“你还未成年呢,我怕犯罪。” 夏雨果说:“你太高估自己和低估我了,今天我生日,给我唱个歌吧!”眼神迷离。 何小兵说:“刚喝完回来吧!” “对,喝了,怎么着吧!”夏雨果说,“你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呢,快唱!” “你喝这么多,不怕你爸说你啊?”何小兵问道。 “我爸去外地学术交流了,我妈也出差,没人管我,嘿嘿!”夏雨果得意地笑着,“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喝酒,怪不得那么多酒鬼,喝多了的感觉真好啊!”没站稳,晃了一下。 何小兵扶住夏雨果说:“既然你们家没人,我去你们家喝口水,坐着给你唱。” “我才不引狼入室呢!”夏雨果甩开何小兵的手说:“别以为我喝多了就会上你的当,就在这儿唱。” 何小兵说:“那得找个坐的地方吧。” 夏雨果左右看了看,说:“去那边的台阶上。” 两人坐到台阶上,何小兵取出吉他:“唱了啊——你有个思想准备,可能不会太好听。” 夏雨果在何小兵身旁坐好,双手托着腮:“开始吧。” 在何小兵仅会的不足十首歌中,就有这首,这是吉他书里的第一篇曲目,何小兵弹唱了一遍,一共就几小节,耗时半分钟。 “完了?”夏雨果问。 “完了。”何小兵说,“这歌唱来唱去就这么一句歌词。” “怎么你唱完我一点儿不快乐啊!”夏雨果说。 “那怎么办?”何小兵说,“要不我再给你唱一遍,你试试这回能快乐不?” “行,我试试!”夏雨果坐直身子。 何小兵又唱了一遍,这回旋律没变,歌词改了,先是夸赞了一番夏雨果漂亮可爱,然后又唱自己喜欢她,听得夏雨果不好意思了。弹完,夏雨果羞答答地低着头说:“你要是先给我唱了这歌,让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再抓我手,我也不会像那天那么生气,你什么都不说,上来就抓,把我当什么人了!” “再抓一次行吗?”何小兵放下吉他,搓着手说。 “不行……”夏雨果话没说完,就感觉眼前一黑。 不知道何小兵哪来的勇气,结结实实地在夏雨果脸蛋儿上亲了一下。 夏雨果“噌”地站了起来,捂着刚才被何小兵亲过的地方:“干什么你!”说着气冲冲地走了。 何小兵也没追夏雨果,拿起吉他继续拨弄,冲夏雨果唱着刚才改过歌词的生日歌。 夏雨果跑了起来。 何小兵唱的声音更大了。 又过了几天,傍晚,何小兵和严宽在操场排练,正在兴头上,夏雨果背着书包出现在何小兵面前,表情严肃地说:“我找你有点事儿。” 严宽心领神会,站起身对何小兵说:“那你先忙着,回头再练。” 何小兵知道严宽想歪了,解释说:“我没什么好忙的。” “没事儿,你忙你的。”严宽收拾好吉他,特善解人意地说,“冲动是魔鬼,安全第一!”说完走了。 夏雨果在刚才严宽的位置坐下:“你接触的都是什么人啊,他怎么思想那么肮脏啊,别以为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呢!” 何小兵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啊?” “小时候你爸带你逮过蛐蛐吗,听声儿。”夏雨果得意地说,“求你个事儿。” “还有你求得着我的时候,什么事儿?”何小兵说。 夏雨果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叠着的试卷说:“帮我签个字。” 何小兵打开卷子一看,62分:“这不及格了吗,挺好的。” 夏雨果说:“挺好个屁,我以前就没下过85!” 何小兵说:“这回怎么没考好啊?” 夏雨果说:“废话,都是你干扰的!” 何小兵说:“你考试的时候,我又没给你捣乱,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没在我眼前捣乱,但你在我脑袋里捣乱了。”夏雨果气愤地说,“你又拉我手,又亲我脸,我还怎么考试啊,所以我没考好就得你给我签字!” “你干吗非得让我签,为什么不自己签?”何小兵说。 “因为我不会写连笔字。”夏雨果说。 何小兵问:“你怎么知道我就会写?” “因为我看见你写过。”夏雨果把笔递给何小兵说,“你的衣服里有你写的字。” 何小兵想起来了,他借给夏雨果的那件衣服里,被他抄满了摇滚歌词,曾有一度他还想弄个纹身,但学校不让,他只好把歌词里喜欢的那些话抄在衣服里。 何小兵拿过笔说:“我是以你爸还是你爷爷的口吻签啊?” “少废话!”夏雨果说,“你又不是没找家长签过字,你知道该怎么签。” 何小兵在卷子上写上“家长已阅”四个字,交给夏雨果。 夏雨果接过卷子,看了看说:“别以为给我签字了,我就不生你气了,你好好反省去吧!”说着就要走。 何小兵说:“回去后好好学习啊!” 夏雨果收好试卷说:“那还用说,你还不至于让我不好好学习!”转身走了。 何小兵嬉皮笑脸地说:“有本事别找我签字啊!” “讨厌!”夏雨果扭过头说完气冲冲地走开。 何小兵再次见到夏雨果的时候,夏雨果正跟在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后,何小兵正要和夏雨果打招呼,夏雨果冲他做了一个鬼脸,便转过头。何小兵知道那个中年男人姓夏,估计就是夏雨果的父亲了,何小兵上过他的选修课,教外国文学,在这所理工院校,这种课只能成为选修课,这种课的老师也不会受到重视。 从那以后很久,何小兵没再见过夏雨果,直到一夜大雪后,何小兵想一个人走走,天刚蒙蒙亮便起了床,此时全校的学生都还在享受着被窝的温暖和舒适。校园里的雪平整如镜,没有被践踏过的痕迹,鞋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何小兵的身后留下一串脚印。 当何小兵来到操场,发现跑道上已经有了一排脚印,能看出是女人的,沿着脚印搜寻,一个女生正绕着操场小跑着。 女生跑了一圈,在何小兵面前停下,是夏雨果,手里拿着几张记了单词的卡片。 “真巧啊!”何小兵说。 “我一猜就能碰到你。”夏雨果说。 “为什么?”何小兵说。 “感觉。”夏雨果说。 “感觉?什么感觉?我就感觉有点儿冷。”何小兵说。 “故意吧你就!”夏雨果突然说了一句让何小兵有点儿蒙的话,“我当你女朋友吧!” 何小兵想了想说:“你怎么知道我没女朋友啊?” 夏雨果说:“要是有女朋友,你还能这样儿?” 何小兵说:“我哪样儿了啊?” “你自己心里清楚。”夏雨果说,“行不行吧?” “行倒是行,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小兵说。 夏雨果对此的解释是:“我也是一个跟别人不太一样的人,跟那些人在一起,他们举手投足、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让我觉得难受,但我跟你在一块儿的时候,不觉得有多别扭,因为你也是一个挺奇怪的人。” 何小兵说:“那你的意思是,咱俩是一样的人?” 夏雨果郑重其事地说:“咱俩一点儿也不一样,你的怪和我的怪是两种怪。” “可是你还上高中呢,耽误学习怎么办?”何小兵问。 “你怎么知道会耽误我学习的,要是促进学习呢?”夏雨果说,“耽误不了你学习就行!” “你是不是碰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儿了?”何小兵问。 “没有具体事儿,我就是觉得,有时候我需要找一个人聊聊天,在我的同学里,没有这样的人。”夏雨果说。 何小兵拉住夏雨果的手说:“行!” 夏雨果又撤出手说:“咱俩的男女朋友关系,不是他们的那种关系。” “那是哪种,我怎么越听越糊涂啊?”何小兵一头雾水。 夏雨果给何小兵拟定了一套两人发展关系的计划:半年后拉手,一年半后可以亲脸蛋儿,考上大学后可以亲嘴,再往后的发展视两人当时的情况而定。总之,在夏雨果高中阶段,何小兵要承担起帮夏雨果排解学习压力和内心苦闷的重任,两人以精神交流为主。何小兵爽快地答应了,他知道,计划赶不上变化。 夏雨果又补充说:“告诉你,我们军训的时候可学女子防身术了,我是领打的,你要是再对我动手动脚的,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什么叫领打啊?”何小兵问。 “知道什么叫领操吧,领打就是在前面带着大家一起打的,也就是打得最好的。你要是再不老实,到时候给你弄个伤残什么的,可别怨我啊!”夏雨果恶狠狠地说。 从此以后,夏雨果就开始偷偷跟何小兵约会。夏雨果偷偷把父母炖的肉装在饭盒里给何小兵送来,偷偷把何小兵的衣服拿回家用洗衣机洗完怕被父母发现不敢晾只好湿漉漉地给何小兵送来让他自己晾,偷偷翻看何小兵的歌词本,以便了解他的思想动态。何小兵则偷偷地在夏雨果运动会上跑完八百米后送来可乐,偷偷地给夏雨果写歌想在未来某个时间给她一个惊喜,偷偷地接送夏雨果上下学——夏雨果不愿意让本校师生看见说闲话,当夏雨果坐在他自行车大梁上时他偷偷地在夏雨果身后闻她头发散发的洗头水的清香。 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时候,像处身于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风雨,只有阳光、雨露、彩虹、空气芬芳、鸟语花香,是一种极度自然的状态,令他畅快。而何小兵一个人听摇滚乐和弹吉他的时候,是一种极度接近自我的状态,能感觉到生命的重量。他也说不上这两种感觉自己究竟更喜欢哪一种,两者并不冲突,就像空气和水,说不清哪个对人更重要,离开哪个,生命都不会存在。 何小兵带着夏雨果去参观他租的地下室,位于某小区的一栋塔楼下面。夏雨果跟在何小兵后面,从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进入地下。刚下了半层楼梯,就感觉寒气扑面而来,夏雨果说:“真凉快啊!” 何小兵说:“别着急,下面更凉快!”带着夏雨果拐了几个弯,从一个更小的门又往下走了一层。已经彻底没有阳光了,头顶上昏黄的灯泡成了唯一的光源。 “这种环境,适合思考和创作。”何小兵在前面走着调侃着说,“地下室是孕育中国摇滚乐的地方,那些成名的乐队,都在这种地方混过,小心脑袋。”何小兵毛着腰又穿过一道门槛。 夏雨果也低着头跟过来:“地下乐队就是在地下室活动的乐队吧?” “是,也不是。”何小兵说,“主要是指没出过专辑的乐队,不过这些乐队大多数都没钱,只能住地下室,等出了专辑,就不算地下乐队了,到时候演出多了,也不住地下室了。” “住这儿也没什么不好的,跟迷宫似的,多好玩儿啊,咱俩可以在这儿捉迷藏。”夏雨果说。 “以后打起仗来,这儿最安全。”何小兵说,“看过《地道战》吧!” 正说着,旁边的一扇门突然开了,吓了夏雨果一跳,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出来,叼着牙刷,端着脸盆,看架势是要去洗漱,屋里传出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儿。夏雨果往屋里瞟了一眼,墙上贴着几张男女亲热的画,赤裸着身体,但重要部位没露出来,都做了艺术处理。 两人继续往前走,相继听到了两口子用家乡话吵架的声音、打麻将的声音、婴儿的哭声。 夏雨果追上何小兵,问道:“这儿住的都是什么人啊?” “什么人都有。”何小兵说,“别管他们。” 夏雨果跟着何小兵绕了足有三分钟,彻底被绕晕了,问:“怎么还没到啊?” “是啊,怎么还没到,是不是走错了?”何小兵停下,四处看了看,“没错,到了,就前面那门。” 何小兵掏出钥匙,打开门,首先出现在眼前的就是床上的一把吉他,擦得光亮,和这里陈旧的墙壁很不符。四面墙壁只有一扇窗户,比电脑屏幕大点儿,无论外面多阳光明媚,从这里看出去都漆黑一片,窗外正好是这栋楼的天井。 何小兵关上门,随手划上。 “划什么门啊?”夏雨果很警觉。 何小兵说:“这门有毛病,不划关不上,要不咱们就敞着?” “那你还是划上吧!”夏雨果说。 何小兵关上门,像接待来串门的客人,把吉他靠着墙立起来,给夏雨果腾出地方:“随便坐。” 夏雨果在床上坐下,用屁股在上面颠了两下说:“床还挺软和!” 何小兵笑了笑。 夏雨果立即意识到何小兵笑的用意,说:“笑个屁!再软和你也别有非分之想!” 其实这床跟何小兵无关,是严宽要求把床弄得舒服点儿的。自打何小兵和严宽认识后,两人便天天摽在一起,他俩对摇滚乐都属于刚刚接触,理解程度差不多,能聊到一块儿去。后来何小兵把退学的想法跟严宽说了后,严宽说其实他也想过这事儿,但是发现不靠谱,他深刻剖析了自己:“如果我是一颗摇滚的种子,想开花结果的话,需要土壤。何谓土壤?就是我生活的环境,操蛋的学校、操蛋的老师、操蛋的实验室、操蛋的食堂饭菜、操蛋的楼长、操蛋的我的下铺,离开这种环境,我就不愤怒了,没有愤怒,还摇个屁滚啊。所以,我现在不是苟且偷生,而是在体验生活,你理解吗?”严宽是个有点儿奇怪的人,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尽管在别人看来都是歪理邪说,他却奉为真理,并身体力行。凡是严宽自己认准的事儿,谁也甭想改变他,何小兵在尝试了几次向严宽输入客观、理性的世界观,均以失败告终后,便不再和他多争论。严宽除了人倔点儿,本质上还是一个善良、诚实、单纯的人,所以尽管经常说出一些荒诞的话,何小兵也能把他看成自己人,视其为身边为数不多不随波逐流的人中的一员。 当得知何小兵要租地下室后,严宽异常兴奋起来,说:“这回终于有地儿睡觉了!” 何小兵不解:“你不是一直有宿舍吗,也没流落过街头?” 严宽说:“我的意思是,这回终于有地儿和姑娘睡觉了!” 何小兵更不解了:“认识你快一年了,从没见你接触过女性啊,就看见你姐给你送过一回生活费。” 严宽说:“现在是没有,但是早晚都会有的。说实话,有了这个地儿,无形中都加快我找女朋友的速度了,老觉得有这么个地儿,不找个姑娘用用的话,太浪费了!” 这个床就是严宽买的,他说那事儿是用来享受的,床太硬了难受,所以在两个月前他就开始省吃俭用,凑了六百块钱,买了这么一个在何小兵看来有些奢侈的床。 除了这张床,严宽还主动要求以后每月支付一百元房租:“我真不是钱多了烧的。你也知道,我手头一直就没松快过,我这一百块钱不是白出的,我要求每月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容我自己待在这儿,不过分吧?你的房租三百八,我出的钱可比房租的四分之一多。” 何小兵说:“你就是一分钱不出,也可以随便在这儿待着。” 严宽说:“那不一样,我要求独处,你不能在这儿。” 何小兵说:“我在这儿碍你的事儿吗?” 严宽说:“当然碍了,以后我有女朋友了,你在这儿,我俩想干点儿什么都干不了。” 何小兵说:“我可以在你俩想干点儿什么的时候,把房子借给你,你不用出钱。” 严宽说:“那不行,我掏了这份钱,再用这个房子就名正言顺,以后打炮的时候,我可以心安理得,不必考虑时间了。” 此时,这张床正坐在夏雨果的屁股底下,夏雨果拿起何小兵的吉他拨弄着说:“这回你自由了,有什么打算啊?” 何小兵说:“写写歌,喜欢的自己留着,不是太喜欢的看看能不能卖出去,先挣点儿钱。” 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何小兵在门里喊道:“谁呀?” 一个外地口音在门外说:“大哥,你不是想要个书桌吗,我那儿有个二手的,你要不要?”是在物业打工负责租房子的小孩,何小兵的房子就是从他那儿租的。 何小兵打开门说:“要,搬进来吧!” 外地小孩不好意思地说:“你这房租是不带桌子的价格,加桌子就不是这价了。” 何小兵说:“反正以后不住了桌子还给你留着,钱就这么多吧!” 外地小孩说:“我们这儿的规定,带桌子就贵,带电视的更贵。” “贵多少啊?”何小兵问。 “一个月十块钱。”外地小孩说。 何小兵说:“我要是住一年,就是一百二,买张二手的桌子都够了。” 外地小孩说:“我们这桌子,用够半年,以后就免费了。” 何小兵不愿意啰唆,便给了他十块钱,让他把桌子抬进来。 那人走后,夏雨果也要去上课了,何小兵掏出呼机看了看时间,两点他也要去老师家学吉他,还有一个小时。何小兵把呼机放在窗台上,租房子的时候何小兵已经试过,只有这里才有信号,这也是何小兵为了一扇没有阳光的窗户宁愿多花三十块钱的原因,他怕何建国找不着他,造出不堪设想的结果。 何小兵已经给何建国打过电话了,说最近在宿舍上网的学生比在教室上课的学生越来越多,学校为了保证学生的出勤率,切断了宿舍电话,让何建国以后找他就别打宿舍电话了。何建国说没事儿,他早就不打宿舍电话了,有事儿他就呼何小兵。这回何小兵放心了,又摆平了一项退学后有可能让他头疼的事儿。 送走夏雨果后,何小兵一头倒在床上,看着昏暗的天花板,心怦怦地跳得飞快,仍处于极度兴奋中。现在,终于可以静下心来考虑一下以后的事情了,虽然退学前也考虑过,但立场不同,原来是设想,现在是真的发生了。 当务之急,就是如何生存下来。何小兵数了数还剩下的钱,六百二十七块四,一会儿还要交这个月学吉他的课时费,两百块,剩下的钱勉强够吃一个月的饭,以后每月家里还会给他寄来六百块生活费——何小兵曾建议一次性把一学期的生活费都给他,但何建国坚决反对,他说过日子得细水长流,怕钱多了何小兵乱花。其实花完了也没什么,家里也会再给他,总不能让他饿着,多给他点儿钱倒是没什么,反正就他这一个儿子,父母的钱将来都是他的,关键是不能让何小兵养成大手大脚的习惯——这么一来,刨去吃饭和学琴的费用,下个月的房租将是个问题,何小兵肯定不能嚣张地对父母说:“我退学了,租了一个地下室,以后你们每月多给我寄点儿钱,我得交房租。”所以,如何挣到钱,成为何小兵练琴和写歌之余的头等大事。 何小兵想,不行就去麦当劳肯德基打工,几百块钱对于他——一个二十岁的青年来说,不难挣到。再不济,他就少吃几顿饭,家里寄来的那些生活费,也够用了。 到了学琴的时间了,何小兵背上吉他,出发了。 刚入校的时候,何小兵在学校的摇滚社团学吉他,教琴的老师就是大三的学生,因为何小兵以前没摸过吉他,不知道何为弹得好,大三的学生随便弹点儿什么,都能引起这帮不会弹吉他的新生的一片掌声,所以何小兵也没质疑老师的水平。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当懂了一些乐理,知道一些基本指法和节奏后,何小兵就发现,其实这个大三的学生弹得就那么回事儿,弹来弹去就这么几段,这个时候,大三的学生也非常坦诚地说,该教的都教了,课再上下去,只能坐而论道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以后就靠自己的摸索了。这个时候,何小兵已经能照着谱子弹唱了,用大三学生的话说:“骗小姑娘够用了。” 何小兵并没有把弹吉他当成业余爱好,而是当做毕生的追求,显然不满足于只弹成这样,于是四处打探哪儿有更好的老师。听说有一个五十岁的“老炮儿”,是中国摇滚教父级的人物,第一代摇滚乐队的吉他手,不少都是他的学生,但是最近两年因为岁数大了,不教了。何小兵觉得,无论如何,也要登门拜访一下,哪怕见一面,被拒之门外。于是何小兵找来地址,背着吉他去了,第一次老头儿不在家,敲半天门,没人理会,何小兵也不知道地址对不对,就敲旁边邻居的门,问隔壁是不是住着一个教吉他的老头儿,邻居说原来是有,但是最近两年就没听见过吉他声,不知道是不是搬家了。何小兵坐在门口等了一晚上,没人回来,第二天下午,何小兵又去敲门,这回门开了,只有一道木门,没有防盗门,老头儿站在门里。何小兵自报了家门,说明来意后才发现,老头儿睡眼惺忪,正穿着睡衣。 何小兵说:“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睡觉呢,要不然您接着睡,我出去转转,等您睡醒了我再来。” “反正我已经醒了,进来吧。”老头儿转身进了屋,“麻烦你把门帮我关上。” 何小兵跟着老头儿进了房间,这套房子位于一个90年代初建成的小区里,客厅很大,阳光明媚,有三个卧室,屋里的陈设很简朴,除了唱片就是书,和一些不值钱的工艺品。地上趴着一只猫,正用慵懒的眼神看着何小兵,见到陌生人既不站起来迎接,也不仓皇跑掉。 “请坐。”老头儿和蔼地说,“喝点儿什么?” “什么都行。”何小兵立即改口,“什么都不用,我就是想见您一面,聊几句。” 老头儿说:“你先坐会儿,我去弄点儿水来。”说完进了厨房。 何小兵借这个机会,放肆地把房间看了个遍,每个角落都没有放过,试图发现一些老头儿的徒弟——那些摇滚前辈们留下的痕迹,但是除了一些中老年人才用的东西外,比如毛笔、砚台、痒痒挠儿等,什么都没有。 老头儿泡了两杯茶,一杯端给何小兵:“我不抽烟,所以没备烟,你要是带烟了,就自己抽吧。” 老头儿的生活跟何小兵预想的截然不同,何小兵敲门的时候还在设想进门后会看见怎么一幅场景,万万没有想过看到的会是这样,这种反差,让事先准备好的何小兵无从适应,拘谨起来。 何小兵不知道该怎么铺垫,只好开门见山:“听说不少有名的吉他手都是您的徒弟,我也想跟您学琴。” 老头儿喝着茶说:“我岁数大了,很少再教学生了。” 何小兵说:“我听说了,但是我想,教几个学生也不会太麻烦吧,所以想问问您能不能破个例呢?” 老头儿说:“不是麻不麻烦的事儿,是我不会教了。” “您谦虚,那么多牛B吉他手都是您带出来的,您怎么会不会教了呢!”何小兵试图说服老头儿出山。 老头儿说:“三年前我带了一拨学琴的孩子,不到半年,他们陆续离开我,嫌我教得不好,我发现教不了现在的孩子了。” 何小兵说:“您再怎么说,我也没法相信,毕竟您教出那么多成功的案例。” 老头儿说:“即使你跟我学了琴,也很难在这条路上走下去。” 何小兵说:“您还没听我弹呢,怎么就知道很难?” “我不是说你比别人笨多少,即使我的那批弹出来的学生,现在学琴的话,也弹不出来。”老头儿说。 “为什么啊?”何小兵并不相信。 “时代、环境,都变了,弹一手好琴并不那么重要了。”老头儿说。 “怎么不重要啊,我觉得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儿了。”何小兵说。 老头儿放下茶杯问道:“你为什么要弹琴?” 何小兵一愣,想了想说:“我也没想过为什么,就是觉得我应该弹吉他,而不是干别的。” 老头儿我说:“你喜欢演奏吗?” “您说的演奏是不是就是指弹吉他?”何小兵说,“肯定是喜欢,要不然我也不至于死皮赖脸地往您这儿跑。”他试图让老头儿看到自己的诚意。 老头儿说:“我是说,你是喜欢弹吉他这事本身,还是弹吉他之外的什么?” 何小兵顿了顿,说:“我应该是更喜欢您说的第二种感觉,其实弹吉他本身没什么意思,但是当弹起来的时候,我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要说什么,不弹的时候没这种感觉,所以我才要弹吉他。” 老头儿问何小兵:“你多大了?” 何小兵说:“快二十一了。” 老头儿说:“上什么学呢?” 何小兵说:“大学,不想上了。就想好好学吉他。” 老头儿说:“你觉得上学妨碍你弹吉他了吗?” 何小兵说:“说妨碍也妨碍,说不妨碍也不妨碍,反正我想能有大段的时间安安静静地弹弹吉他、写写歌。” “开始自己写歌了?”老头儿问。 “正在摸索。”何小兵说。 “能让我听听你写的歌吗?”老头儿说,“把你的琴拿出来弹一段。” “今天先算了吧,太幼稚,我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怕您笑话。”何小兵说。 “谁都是从不会到会的,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没见过吉他。”老头儿说。 何小兵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那就给老头儿展示展示,说不定比他预想的好,到时候他就把我收下了。于是何小兵拿出吉他,弹了几个和弦活动了一下手指,说:“那我就献丑了。” 老头儿微微一笑。 何小兵弹了起来,脚打着拍子。以往,一个人练习的时候,前奏弹四个小节就开始唱了,但是这次他迟迟没好意思张嘴,只得又重复了四小节,才进唱。声音一发出来,倒是没跑调,但由于是第一次给第一次见面的人唱歌,何小兵感觉脸上有点儿发烫,而且声音和弹琴的动作都有些僵硬,四句歌词过后,何小兵感觉自然点儿了。 这时候老头儿突然起身离开,何小兵以为自己制造出的声音太难听,便停下来。 老头儿回过头说:“别停,继续!”进了另一间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把古典吉他,在何小兵身边坐下,示意他继续弹,然后按何小兵手里那把琴的音高,调了自己的琴,在某一个没有唱的段落,加入进来,弹奏歌曲的主旋律,何小兵顿时觉得音乐丰满起来,变得不像自己写的歌了,这种感觉是和严宽在一起排练时从没有过的,像一下子飞了起来,一路向前,看到前所未有的景象,美妙极了。 曲毕,何小兵恭敬地说:“您弹得真好!” 老头儿擦拭着自己的吉他说:“我弹的每一个音符,都是你的歌里出现过的。” 何小兵:“可是我没觉得我的歌有这么好听。” 老头儿笑了:“这就是你需要学习的——让简单的东西,变得美妙。” “那您能教我吗?”何小兵赶紧借坡下驴。 “之前你都练什么?”老头儿问。 “爬格、轮拨什么。”何小兵把自己学吉他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老头儿听完说:“跟我学的话,我不会再教你这些,你自己在底下可以适当练练,基本功固然重要,但不能只会练基本功,而没有创造。” “行,您怎么教,我就怎么学。”何小兵说。 “这不对,以后你还会有其他老师,每个老师教的都不一样,不能谁怎么说,你就怎么听。”老师放下手里的吉他说,“你应该先认清自我,根据自己的需要,选择学什么、不学什么。” 何小兵没深琢磨老头儿的话,只想得到能否跟他学琴的答复,问道:“我到底能不能跟着您学琴?” “你就那么着急想知道结果?每礼拜三下午,你过来吧。”老头儿说,“我还要告诉你一点,除了比赛,很多事情,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就这样,何小兵找到了新的吉他老师,但老头儿只答应教何小兵三个月。 老头儿说:“我能教你的,只有这么多,三个月以后,你就可以出师了。” 何小兵说:“可是我觉得我还差得远呢!” 老头儿说:“那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我要教的,都在这三个月里。” 从这以后,何小兵便每周三下午背着吉他准时来学。他以为老头儿能教他很多眼花缭乱的技巧,能让他的手指在吉他上飞檐走壁,但没想到,每次上课,老头儿都让他重复弹一首曲子,何小兵问这曲子是哪儿的,老头儿也不说,让何小兵弹就是了。经常为了一个休止符或是一个泛音,能纠缠二十分钟。每周就上一次课,一次课两个小时,何小兵算了一下,如果按这种速度学琴,三个月以后,他也就勉强能把那首曲子完整弹下来。 上课间隙,何小兵让老头儿亮亮绝活,秀一段吉他solo,但老头儿不肯,只让何小兵自己弹,何小兵自以为聪明地把私底下练的solo展示了一段,老头儿听完,问何小兵:“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何小兵听老头儿这么一问,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只得乖乖练习老头儿留给他的吉他曲。 有时候,何小兵手上弹着吉他,心里在想:对面这个老头儿真的是传说中的摇滚教父吗,别是忽悠我呢吧,怪不得他没学生,就我一个人上当了。这时,老头儿就会提醒何小兵:“专心点儿!” 何小兵在对老头儿的怀疑中学习着吉他,时间一点点流逝,何小兵并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琴艺有所进步,今天已经是最后一次课了。 何小兵背着吉他走在路上,忽然想起,脚上穿的那双袜子破了,以前在宿舍那么穿没关系,大家都邋遢,但是当着一个不邋遢的人,就不能这样了。老头儿从来都是穿戴整齐、干净,尽管那些衣服并不贵,但能看出老头儿是一个体面的人,何小兵不愿意让这样的人看见自己穿着一双露着脚指头的袜子。于是在上车之前,先去超市买了双袜子,在路边换上,才上了开往老头儿家的公车。 何小兵在车上想,不知道老头儿这会儿正一人在家干什么呢,写毛笔字、喂猫、浇花,这些都是老头儿热衷的事情。何小兵总觉得老头儿不像个搞摇滚的,一脸和气,对社会也没有愤怒,安于现状,难道人老了就要这样吗? 今天是最后一次上课,依然是上来先让何小兵弹奏一段,弹奏的还是第一节课留的曲子,老头儿抱着猫,眯着眼睛听着,给何小兵挑毛病。 何小兵对这种上课和弹奏方式已有些厌倦,虽然曲子很好听,但是也不至于三个月光跟它死磕,再好听的东西,三个月里天天弹,也变难听了。难道老头儿就不会教点儿别的,真应该找那些功成名就的吉他手问问,当初老头儿也是这么教他们的吗?何小兵边弹边想着。 弹完,何小兵抱着吉他,等着老头儿说点儿什么。 老头儿没有立即说话,抚摸着怀里的猫,半晌终于说了一句:“今天是最后一次课了吧?” “对!”何小兵答应着,等着老头儿后面的话。 “你再弹一次吧。”老头儿说。 何小兵有些不悦,自己是来上课的,不是来给老头儿表演的,他至少应该针对刚才的弹奏说点儿什么,问道:“刚才那遍有什么毛病吗?” 老头儿说:“任何演奏,都是有毛病的,除非是电脑编出来的音乐。” “这我知道,我只是想听您具体说说。”何小兵受不了老头儿的这种教学态度。 “再弹一遍我听听。”老头儿靠在沙发里说。 “您还没说刚才那遍的毛病呢,即使再弹一百遍,毛病还是存在。”何小兵说。 老头儿说:“我知道你有些不耐烦,再弹最后一遍,今天是最后一次课了,上完课,你可以把谱子撕掉,从此不再弹这曲子,但是现在,如果你还想继续上课的话,就再弹一遍。” 何小兵没再说什么,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弹。 “等一下。”老头儿放下猫说,起身进屋把自己的那把吉他拿来——老头儿从没让何小兵进过放吉他的那间屋子,但总能从里面拿出何小兵没见过的吉他。何小兵问过老头儿到底有多少把琴,老头儿轻描淡写地说,他也没数过,反正年轻的时候,碰见喜欢的吉他就买了,钱都花在这上面了。 “用这把琴弹。”老头儿把吉他递给何小兵。 何小兵拨弄了几下,音色明显好于自己的那把琴。 老头儿又拿来一个随身听,接上麦克,对着何小兵说:“弹吧!” 何小兵说:“还录音啊?” “它影响你弹琴吗?”老头儿说。 “不影响。”何小兵说。 “别管它,弹你的。”老头儿说。 何小兵心想,反正是最后一次课了,权且尊重他一回,如果第一次他就这态度,何小兵才不管他多大岁数,拿起吉他就走。 弹完,老头儿关了随身听,问何小兵:“你觉得怎么样?” “我更想听您说说怎么样。”何小兵说。 老头儿把随身听接在音箱上,开始倒带,说:“你自己听一遍。” 何小兵放下吉他,音箱响起,录音放完,老头儿关了随身听。 “这回觉得怎么样?”老头儿问。 何小兵心想,我要知道问题所在,还跟你学个屁啊,早就自学了。 老头儿换了另一盘磁带说:“你可能不知道该说什么,再听听这段录音,一对比,你就有想法了。” 同样的旋律又响起了,带来的是另一种感受,何小兵没法不承认,现在这段曲子的演奏者比自己弹的好很多。 音乐结束,老头儿问:“听出不一样的地方了吧?” 何小兵点点头说:“比我弹的好多了。” “先别评价哪个好。”老头儿说,“你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 “后面这段比我弹的好,这就是不一样的地方。”何小兵泄气地说。 “你弹的也有比刚才这段好的地方,比如激情,你的全篇流淌着激情,而在刚才这段里就找不到这一点。”老头儿说。 “那这段也比我弹得好。”何小兵说,“整体上远好于我弹的。” 老头儿说:“再听听这段。”又拿出另一盘磁带,开始放录音。 这是一段激情澎湃的演奏,能听出在炫弄技巧,热情四溢,听得何小兵热血沸腾,怨恨自己弹不出这么让人激动的曲子来。 “刚才这两段,你更喜欢哪段?”老头儿问。 “第二段。”何小兵说。 “为什么?”老头儿问。 “因为激烈。”何小兵说,“听得我都有点儿坐不住了,我喜欢热闹点儿的音乐。” “抛开你个人喜欢,从纯音乐的角度,你觉得哪个好呢?”老头儿问,“就是哪段更耐听呢,能带给你想象的空间?” 何小兵回忆了一下这两段音乐说:“那应该是第一段,可能第二段听十遍,就不兴奋了。” “这两段都是我弹的。”老头儿说,“第一段是你来之前,我在一种正常的状态下弹的,第二段是前几天晚上,我喝多了以后弹的。” 老头儿又抱起猫,捋着猫毛,何小兵等着他下面的话。 “你弹的,和我的第一段比,比我有激情,因为你比我年轻,血是热的,这点我不能否认,但是我的第二段,就比你弹的更有激情,因为我是在一种非理性状态下弹的,我以为我还年轻——其实在你眼里,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吧——这种激情是种假象,稍纵即逝,等酒醒了,就没有了,现在让我弹的话,我依然会弹成第一段那样。” 何小兵觉得老头儿这么说有点儿矫情,在给他的缺乏激情找借口。 老头儿继续说着:“激情这东西,说白了,就是躁动。你见过一直开的水吗,最后不是火灭了,就是水被烧干了,所以,人也总有安静的时候。” 何小兵不知道该赞同还是反驳,老头儿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但何小兵还年轻,他不相信激情会泯灭。 “青年人,其实就是喝多了的老人,等酒醒了,就正常了。”老头儿说,“但醉了的人,都不肯承认自己醉了。” 何小兵插不上话。 老头儿说:“今天的课就上完了,咱俩的师徒关系到此也就结束了,这三个月的课,总结成一句话就是——对于音乐、生活都是一样的,激情、技巧并不是最重要的,这些假象都有一个光鲜的外表,容易让人痴迷,你要掌握的,是本质的东西,返璞归真。还是那句话,让简单的东西,变得美妙起来,这才是你应该学会的事情。” 何小兵说:“可是,就拿弹琴这事儿来说,没有技术,什么东西也弹不出来。” “技术是工具,不是目的,不要只考虑技术,技术是门槛,一旦你迈过去了,就忘掉它,门里的那些景色,才是你应该关注的。”老头儿说,“很多人,学琴一上来就追求速度、力量、技巧,没用,好的音乐跟这些无关。” “可是天下没有好过的门槛。”何小兵说。 “你可以用适合自己的办法,无论是跳过去、爬过去、或者把门槛锯掉,别跟门槛较劲,你的目的是进到屋里。”老头儿说,“然后你会发现,自己当初在门槛上浪费的那些时间,多么不值得。” 何小兵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老头儿说:“我说的这番话,你现在吃不透,但是我希望你记住,十年后——这个时间因人而异,或许八年,或许十五年——你再琢磨一下我今天说的这些话,看看我是不是在扯淡。”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何小兵问。 “在你离开这间房子以前,你可以想问几个就问几个。”老头儿说。 “我只问一个。”何小兵说,“这曲子是谁写的啊?” “我。”老头儿说。 何小兵隐约相信老头儿确实教出过几个好学生了,问道:“您带出那么多学生,觉得谁弹得最好?”这个岁数的人对摇滚前辈们的好奇远胜过对音乐本身的热爱。 老头儿说了一个人的名字,何小兵知道这个人,听过他的专辑,问道:“他四连音的速度能到多少?”四连音是一种练习手指灵活度的技巧。 老头儿说:“我评价学生的好坏,不是看他手指有多灵活,而是有没有脑子。” 何小兵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下去,他提到另一个人的名字,说:“都说他琴弹得是最好的,是吗,他也是您的徒弟吧?” “他只会弹琴。”老头儿说,“我教的不止是琴。” 何小兵见老头儿不喜欢这个人,便提起老头儿满意的那个学生,问:"他怎么出了一张专辑就没动静了,现在还搞乐队吗? “他出家了。”老头儿说。 “您逗我呢吧?”何小兵很难把一个玩儿摇滚乐的人跟一个和尚结合在一起。 “没有,上个月他给我写了信。”老头儿认真地说,“还寄来一张照片。” “为什么出家啊?”何小兵问。 “他想。”老头儿说。 “怎么就想出家了呢,没听说和尚玩儿摇滚的。”何小兵觉得不可思议。 “他早就不玩儿了。”老头儿说,“吸了几年毒,把钱都吸完了,媳妇也跑了,他就去戒毒,从戒毒所出来就皈依了。” 听得何小兵有点儿蒙,不知道老头儿是在编故事还是确有其事,他想象不出人生还可以这么戏剧性。 “他会不会哪天想吃肉了,还了俗继续搞摇滚?”何小兵问。 “那是他自己的事儿。”老头儿说。 “他现在每天都干什么啊?”何小兵问。 “偶尔写写诗,给我寄来。”老头儿由衷地说,“写得很好。” 这时有人敲门,老头儿去开,进来一个一头长发的男子,拎着琴箱,气喘吁吁地说:“琴我给您拿回来了,嘿,那音色,没的说,盖了帽了,我们这张专辑要是火了,我请您大餐!” 老头儿说:“你记着请我吃碗炸酱面我就知足了。” “那绝对没问题!”长发男把琴箱立在门口说,“琴您查查,我用的时候爱惜着呢,不是放琴箱里,就是拿我的肉垫着,生怕磕了碰了。” 老头儿打开琴箱,拿起琴:“怎么变五根弦了?” “噢,对了,忘了跟您说了,断了根弦。您也知道,我们玩的是金属,容易断弦。”长发男一边撩着头发一边说,“本来想给您配的,可您这是美国原装进口弦,全北京都没卖的,得去纽约。给您换根儿‘红棉’,您肯定不乐意,所以我也就没配,对不住您了,咱们哪天炸酱面,您说话!” “你还进来坐吗?”老头儿说。 “我就不进去了,懒得换鞋,我脚臭,您这儿也有客人。”长发男看了何小兵一眼说,“改天,等我们那专辑混完了,我给您拿一张来,咱们炸酱面!” “再说吧。”老头儿要关门。 “得嘞,回见!”长发男出了门。 老头儿刚撞上门就有人敲,老头儿又打开门。 “听说您这琴要卖?一万,没错吧?”长发男站在门口问。 “传得够快的。”老头儿说,“是有这打算。” “您这宝贝大伙儿都贼(zēi)着呢,当然传得快啦!”长发男上前一步,小声问道,“还能再便宜吗?” “这琴你弹了,觉得怎么样?”老头儿说。 “那还用说,太牛B了,是我弹过的最好的琴,那音色,有味儿!” “你弹过的那些琴都是多少钱的?”老头儿问。 “几万块的也有,这么一比,您这琴倒是真不贵。”长发男说,“可是您也知道,我们手头没俩子儿。” “你想用的话,再录音的时候,可以找我来借,只要这琴还是我的。”老头儿说,“买的话,就这个价。” “行,那我回去合计合计,您忙着。”长发男转身下了楼。 老头儿拿着琴回到沙发上,找了块布擦拭着。 “您这琴有买主了吗?”何小兵问。 “都想买,都没钱。”老头儿说,“有钱也说没钱。” “我看看您这琴。”何小兵说。 老头儿递给何小兵,何小兵没用过好琴,所以也不知道这把琴究竟好在哪里,只知道牌子很有名,随便弹了点儿什么。 “这么试不出来,得接上音箱、效果器。”老头儿指着柜子里的一排磁带说,“那些专辑都是用这把琴录的。” 何小兵起身看了看那些磁带,大部分他都听过,那些声音曾深深影响过他。此时何小兵已无须质疑这把琴的好坏了,他突然萌生一个冲动:把这把琴买下来。 “我去凑钱。”何小兵说着,收拾好自己的吉他准备离开。 何小兵急匆匆地走在校园里,打算先管严宽借点儿钱,虽然估计严宽也没多少,但就得靠一点点凑,何小兵在北京认识的人里,没谁能拿得出这么多钱。 对面走过两个何小兵的同学,当初一起上课的时候,何小兵就因为看不惯他们没怎么说过话,现在退学后,更说不着了,何小兵也没理他们,只顾往前走。 那两个人停住,转身看着何小兵的背影,一个说:“刚才过去的那人是何小兵吧,他不是退学了吗,怎么还在学校晃悠呢?” 另一人说:“不是,就是长得像而已,何小兵个儿比他矮。” 说完两人又像对热恋中的同性恋似的,愉悦地走开了,其中一个仍然在叨咕:“长得可真像啊!” 何小兵到了严宽的宿舍,严宽正光着膀子在里面破口大骂学校的管理:“妈了个B的,破JB操场一修就修了一年,弄得没地方踢球,我身上都有肥肉了,现在操场修好了,非得铺他妈草坪,铺完又怕学生踩坏了,不让用,那你妈B当初花那么多钱修它干鸡巴什么啊!我们是年轻的学生,不是老干部,需要的是操场,不是花园!”咳嗽了一声,冲着窗外吐了一口痰,一扭头看见何小兵,“呦,你丫终于出现了!” 严宽赶紧下床跑了过来:“我找你一下午了,退了?” “我现在已经是校外人士了。”何小兵说,“刚才又听见你骂你们学校了。” “校外人士好啊,比校内人士自由。”严宽说,“怎么着,什么时候带我去你新的生活和战斗的地方参观参观,别忘了,那里还有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属于我的呢!”说完坏笑了几声。 “先借我点儿钱。”何小兵说。 “没吃饭呢吧,正好我也没吃,走,下楼弄点儿烤串去,为你成功退学庆祝一下。”严宽抄起一件不知道谁的t恤往身上套着说。 “我不饿。”何小兵说,“我不是借钱吃饭,我想买把琴。” “多少钱啊?”严宽问。 “一万。”何小兵说,“有多少先给我凑多少。” “操,你丫疯了吧,一万?!什么琴啊,值他妈一万?!”严宽瞪大眼睛说。 “反正是挺牛B的一把琴,说不定值三万呢,现在只卖一万。”何小兵说。 “甭说一万块,就是一百块,我身上都掏不出来,这个月又快瓢底了,就等着下个月的生活费呢。”严宽说。 “那我再问问别人去。”何小兵说完转头就走。 “哎,你那么着急干吗啊,我身上能凑出八十,要不你先用着?”严宽喊道。 何小兵已经消失在楼梯口。 严宽依然在喊着:“哎,不是我说,即使有人借给你,你怎么还啊,一万呢!” 离开严宽宿舍后,何小兵在街上徘徊,占有那把琴的欲望不那么强烈了,严宽冲他喊的话,他都听见了。一万块,说出来很容易,用不了一秒钟,但是挣到这么多钱,就太难了,也许要一年,甚至更长;借到这么多钱,就更难了。即使借到,靠什么还?这些是必须考虑的事情。 但是想想那把琴,想想用它录出来的那些磁带,想想那些声音,何小兵又觉得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了,否则自己会后悔一辈子。还有,既然自己已经发过话了,为了不让老头儿瞧不起,就必须买了它。 于是,何小兵又涌起另一股冲动,一定要做成这件事情,并不是为了吉他本身,而是为了实现一件自己想实现的事儿。 何小兵知道夏雨果也不会有太多钱,可能就有点儿压岁钱——夏雨果曾向何小兵提起过,还说等她高中毕业后,就用这些钱让何小兵陪着去西藏玩玩——而且也不好意思向夏雨果借。他总觉得,男人花女人的钱别扭,与其这样,他宁可不要这把吉他。可是那把吉他又是那么有诱惑力,突然,一个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顾莉莉。 去年在北京站分别的时候,顾莉莉曾说过一句话:“以后有什么事儿就找我!”何小兵回忆了一下当时顾莉莉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铿锵有力,诚心诚意,不像随口一说,那自己也别随耳一听了。 何小兵赶紧回了地下室,从包底儿的一本小说里,翻出记着顾莉莉电话和QQ号的那张纸。退学之前,何小兵多次整理东西,把没用的书本、英语磁带、大学期间的照片都扔了,当时也翻到了顾莉莉留的这张纸,没有扔,夹在一本值得留的书里,倒不是何小兵觉得早晚有一天能用得着,而是不讨厌顾莉莉这个人,出于尊重。 何小兵先打了那个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说顾莉莉已经辞职了,何小兵问还能不能联系上顾莉莉,接电话的人说,顾莉莉是主动辞职,一般这样的人,都不想和旧公司再有联系。 何小兵只好又找了个网吧,现申请一个QQ号,原来何小兵有过两个QQ号,老不上,都把密码忘了,他对网络和聊天工具没有任何依恋。何小兵登录了新号,加了顾莉莉为好友,发了好友申请。 该着不让何小兵山穷水尽,顾莉莉通过了,在线。 “怎么想起找我了?”顾莉莉上来就问。 “没事儿,收拾东西看见你留的这张条了,就加你试试。”何小兵敲了一行字回复过去。 “我给你留那条都快一年了,怎么早不找我啊!”顾莉莉毕竟比何小兵大两岁,看人撅屁股就知道要放屁,“说吧,碰到什么急事儿了?” “真没事儿,就是突然想联系你一下,你挺好吧?”何小兵笨拙地问着。 “我今天失恋了。”顾莉莉说。 何小兵没失过恋,不知道什么滋味,想不出该说点儿什么安慰顾莉莉,以前倒是在电视剧里见过一些套路,但太假太傻,何小兵做不出来。 “那你想怎么办?”何小兵憋了半天只敲出这么一句话。 “喝酒。”顾莉莉说,“等我下了班,陪我喝酒吧!” 何小兵心想,这不耽误我正事儿吗,又一转念,自己也想不出还能跟谁借钱了,顾莉莉曾经对自己不错,现在正难受呢,就关心她一回吧。而且,跟一个不太熟的人,还是异性,要借点钱真张不开嘴,说不定,到时候喝多了,也不管这些了,就张开了。 “行,你把地址告诉我。”何小兵说。 为了让顾莉莉相信自己具备还钱的能力,何小兵是带着吉他去的,他打算让顾莉莉听听自己写的歌。这些歌,保守说,一首能卖两千块,五首就能把钱还上了。 到了约好的地方一瞅,顾莉莉已经自己喝上了,桌上摆着一排啤酒,已经空了一瓶。 “我没把你当外人,所以也没等你。”顾莉莉又启开一瓶啤酒说,“我心情不好。” “没事儿,我理解。”何小兵在顾莉莉对面坐下。 “你理解什么?”顾莉莉给何小兵倒上酒说。 “难受呗!”何小兵说,“我难受的时候,也爱喝点儿。” “你也失恋过?”顾莉莉问。 “没有。”何小兵说,“不是失恋才难受,我也说不清楚,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难受。” “你情感还挺丰富。”顾莉莉笑着说,“刚才我还真难受,现在一点儿也不难受了,我他妈的也想开了,不就是玩儿嘛,谁不会啊,我为他难受,不值!来,干了!”跟何小兵碰了一下,先喝了。 何小兵基本知道顾莉莉因为什么失恋了,举起杯和顾莉莉碰了一下。 顾莉莉这才发现何小兵的吉他:“你怎么还背着吉他呢?” “啊,最近正学呢,跟你约完了,也没时间放回去了,就直接背来了。”何小兵说。 “你的学上得怎么样啊?”顾莉莉继续给两人满酒。 “不怎么样,我退学了。”何小兵说。 “为什么啊?”顾莉莉问。 “没劲,就是不想上了。”何小兵说。 “你爸知道吗?” “没敢让他知道。” “那你现在住哪儿啊?” “租了个地下室。” “靠什么活啊?” “卖歌。”何小兵说,“对了,给你听听我写的歌吧,看看这样的东西能卖出去吗?”想借此把话题引到借钱上。 “待会儿再唱,先喝酒。”顾莉莉又举起杯子,“喝痛快了再说!” 何小兵扫兴地和顾莉莉碰了杯。 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在何小兵的地下室门口,正蹲着一个人在敲门,是严宽。 严宽趴着门缝,试图看到什么:“何小兵,你丫别藏了,我都从门缝看见你们了,赶紧把衣服穿上,让我进去坐会儿。”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门是暗锁,看不出来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严宽继续敲着门:“别以为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你在屋里,赶紧开门!” 这时候夏雨果拎着一塑料袋水果来了,站在严宽身后,严宽并没察觉,继续敲门喊着。 “何小兵在里面干什么呢?”夏雨果蹲下问道,吓了严宽一大跳。 “哎呦,是你呀,你没在里面啊?”严宽站起来说,“早知道我不敲了。” “你干什么呢?”夏雨果问。 “开始我还以为何小兵在里面没干好事儿呢,但既然你在门外,我就不相信何小兵在里面了。”严宽说,“可是除了你,何小兵会不会还有别人啊?” 桌上一排带盖儿的啤酒都变成了没盖儿的空瓶,何小兵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正举着酒杯给顾莉莉讲学校里的那些操蛋事儿,顾莉莉手上夹着一根烟,被逗得咯咯笑。 顾莉莉把烟叼在嘴里,拿起何小兵旁边的吉他说:“你不说要给我唱歌吗,唱吧!” 何小兵拿起吉他,准备唱个罗大佑的歌,弹了一段前奏,突然想起今天是干什么来的了,便停下:“不唱这歌,唱个别的。” 唱完,何小兵不敢看顾莉莉的反应,自己端着一杯啤酒喝了。 “这歌原唱是谁啊,回头我买张他的CD去。”顾莉莉说。 “你买不着。”何小兵放下吉他说。 “老歌啊,脱销了?那我从网上下。”顾莉莉说。 “网上也没有。”何小兵,“这歌是我写的。” “看着你挺阳光的啊,怎么写出这么忧郁的歌?”顾莉莉不解。 “我心里有没有阳光你也看不见。”何小兵放下吉他说,“我心里稀里哗啦天天下雨。” “说话还挺文艺。”顾莉莉说,“你小时候不这样啊!” “咱别提小时候。”何小兵说,“小时候都太傻。” “行,不提,你还写了别的什么歌吗,再唱一首。”顾莉莉说。 何小兵抱起吉他,又唱了一个。 “你找我不会就为了给我唱歌吧,说吧,碰到什么事儿了?”听何小兵唱完后,顾莉莉问道。 何小兵酒劲上来了,也不用遮遮掩掩了:“我想管你借点儿钱。” “多少?” “一万!” *** 严宽和夏雨果坐在何小兵门口的地上,靠着门,夏雨果手里还抱着塑料袋。 “袋里装的什么啊?”严宽能看见袋里的苹果和荔枝,明知故问。 夏雨果打开塑料袋:“我都忘了,给何小兵拿的水果,你先吃点儿吧,已经洗过了。” “行,那我就不客气了。”严宽拿了一个苹果,咬了一大口,“你说何小兵能去哪儿呢,宿舍肯定不让他住了,他自己也不愿意再住了,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他今天找过你吗?”夏雨果问。 “对了,还真找过,管我借钱,我没有,他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严宽啃着苹果说。 “借多少?”夏雨果问。 “一万,要买吉他,一把挺牛B的吉他。”严宽说,“他没准儿又去别的地方借钱了。” “你在这儿等着他吧,我出去一趟。”夏雨果起身,把塑料袋交给严宽,说着跑走了。 “哎,你去哪儿啊?”严宽打开塑料袋瞧了一眼喊道,“我可没吃晚饭呢,再来个苹果行吗?” 夏雨果回到家,直奔自己屋,从一个隐秘处翻出一张存折,藏在兜里,又跑出家门。 “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去啊?”夏雨果的妈妈看着女儿从眼前跑过来跑过去,不解地问。 夏雨果动作之快,都没听清母亲问了她什么。 严宽刚把第二个苹果吃完,夏雨果就回来了,气喘吁吁在严宽身旁坐下。 “你去哪儿了?”严宽问。 “回了趟家。”夏雨果说。 严宽惊讶地说:“这么快打了一个往返,你是不是怕我吃第三个苹果呀?” “等何小兵回来,你把这个给他。”夏雨果把存折交给严宽说,“我现在只有这么多钱,让他先用着。” 严宽没接,说:“你应该亲自交给他,这样他能记住你的好。” “我得回家了,回去晚了我妈又该唠叨了。”夏雨果把存折交到严宽手里,“密码是我的生日。”说完就起身走了。 “你生日是哪天啊?”严宽假装严肃地说,“回头我送你个礼物。” 夏雨果一笑:“何小兵知道!”蹦蹦跳跳地走了。 何小兵跟着顾莉莉进到她的家里,这是一套一居室的房子,租的。 顾莉莉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东西,扔在桌上:“你说怎么就这么巧,我就这一万块钱,你要是多借一千,我都拿不出来。” 何小兵看着信封没动。 “打开数数吧!”顾莉莉说。 “你真就这么着把钱借我了?”何小兵说。 “那你还想我怎么着?”顾莉莉说。 “我总觉得有点儿占你便宜似的。”何小兵说,“你就没点儿什么要求?” “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有白占的便宜还不乐意?”顾莉莉说。 “占了我觉得不踏实。”何小兵说,“我不习惯欠别人什么。” “那你亲我一下。”顾莉莉翘起一面腮帮子说。 何小兵停顿了一下说:“我有女朋友了。” “还挺纯洁。”顾莉莉笑着说,“非让我对你要求点儿什么,我要求了你又事事儿的。” “除了这些要求,别的都可以。”何小兵说。 “那你继续陪我喝酒吧。”顾莉莉说,“喝到我不难受了为止。” “你不是已经不难受,想开了吗?”何小兵说,“别喝多了,反而难受了,《包青天》那电视剧里的歌怎么唱的来着,‘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是吧?” “哪儿那么容易想开了啊,想得再开,也是折腾自己,更不划算。”顾莉莉说,“喝多了,睡着了,就不难受了。”说着给楼下超市打电话,让送一箱啤酒上来。 何小兵有些不情愿地坐下,看着信封。 顾莉莉说:“这里的钱是我最近半年攒的,本来我打算攒够了首付,和他一起在北京买房,但是就在这床上……”顾莉莉指着身后的床说,“他跟一女的,被我逮着了。” 一想到当时那个男人的狼狈样儿,何小兵笑了。 “他说他爱我,去他妈的吧,他爱我还能抱着别的女的在我床上滚!”顾莉莉说到一半,门铃响了,送啤酒的来了。 一箱啤酒被搬到桌上,横亘在何小兵和顾莉莉中间。 “慢慢喝吧,能喝多少喝多少,你不用说话,光听我唠叨就可以了。”顾莉莉打开两瓶啤酒,递给何小兵一瓶,碰了一下瓶,接着说,“我本来打算要把这些钱花掉的,花钱能让一个人心情舒畅,这是我这么多年总结出来的。” “那我还是别借了,省得你没钱花更难受了。”何小兵说。 “开始我觉得把这一万块钱都花掉,难受也就过去了,但是我突然发现,看着自己能让另一个人高兴,比自己花钱更让人舒畅。”顾莉莉点上一根烟说。 “这话听着有点儿别扭,怎么感觉我被你消费了似的。”何小兵说,“这钱我更不能借了。” “你想多了,岁数不大,思想还挺复杂。”顾莉莉说,“我可是真心的,没你想的那么恶毒,我知道,买了这把吉他,对你一生都有意义,我觉得我还算办了件好事儿,我是为这个高兴。” “其实这把吉他对我没那么重要,我可以不买,没它我一样过。”何小兵不想让顾莉莉感觉到他没有这把吉他不行。 “别装了,我看得出来,你是真喜欢音乐,不是简单地把它当成工具了。”顾莉莉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何小兵不服气。 “不想让人看出你不是这样,除非你本身就不是这样。”顾莉莉说。 何小兵被说得心服口服,举起酒瓶和顾莉莉碰了一下。 话说开了,酒也下去得快了;人放松了,醉得也快了。在何小兵觉得自己马上就要醉倒的时候,顾莉莉先倒下了,喝完一口酒后,一头栽倒在桌上,倒下之前,还留下一句:“钱你拿走!”说完便一动不动。 何小兵晃晃悠悠地把顾莉莉扶到床上,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接了一杯清水放在床头,巡视了一下房间后,找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大大的“谢谢”两个字,把纸放在顾莉莉的枕边,然后后退两步,给酣睡中的顾莉莉鞠了一个躬——何小兵第一次面对一个躺着的人鞠躬,感觉有点儿像遗体告别,然后——装上钱,走了。 第三章 2002年,少年烦恼 何小兵和夏雨果并排坐在一家新疆小饭馆里,何小兵吃着拉条子,夏雨果吃着拉面,两人中间摆了一瓶啤酒,还有几个烤串。这家新疆小馆坐落在鼓楼脚下的一条胡同里,斜对面门口有棵槐树的院子,就是何小兵在北京的新家,搬到这里刚刚两天。 和地下室比起来,这里有了几分诗意,灰墙灰瓦的胡同、头顶的槐树、空中飘荡的鸽哨,在院里就能看见鼓楼,每天上午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暖洋洋的。 何小兵不在地下室住了并不是为了这里的诗意和阳光,对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人来说,阳光并没有那么重要,即使阳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也感受不到,同样,即使雨浇在他的身上,他也没什么感觉。而诗意,何小兵更不知道为何物了,如果说这东西存在的话,何小兵也会觉得住地下室更有诗意,那里住的都是底层人民,而摇滚乐,正是来自底层的呐喊。 可是地下室的公共水房和卫生间经常跑水,最严重的一次,何小兵过河一般,挽着裤脚蹚着水进到自己的屋里,看见木吉他像船一样,漂浮在水面上,部分乐谱已经湿透,沉入水底。幸好水不太深,那把电吉他在床上放着安然无恙,否则何小兵更要呐喊了。 何小兵买了老头儿的那把电吉他。 那晚,从顾莉莉那儿借到钱后,何小兵直奔老头儿家,怕夜长梦多,被别人抢先买走。到了门口,已经是凌晨两点,想了想,何小兵没有敲门,决定还是天亮了再说。如果吉他被别人买走,这会儿已经买走了;如果还在,等老头儿起床了,他再来也不迟。于是何小兵揣着一万块钱回到地下室,基本没怎么睡觉,面对这么激动的事情根本睡不着,所以也没做试图睡着的努力,挨到天亮,洗了个脸,出发了。临出门前,动了个心眼儿,把一万块钱数出两千,装在另一个兜里。 给何小兵开门的不是老头儿,是一个女的,挺年轻,有点儿姿色。 何小兵以为自己敲错门了,犹豫中,老头儿出现在女人身后:“进来吧!” 何小兵进到门里,站在毯子上,等着换鞋。女人正在鞋柜处穿上高跟鞋,拎起包,对老头儿说:“我走了。” “慢点儿,回头我再给你打电话。”老头儿说。 女人出了门,何小兵进门换上拖鞋,坐到沙发上,没问女人是谁,以为老头儿自己会解释,但老头儿没提这茬儿,而是问何小兵:“吃早饭了吗?” “下车的时候吃了一个煎饼。”何小兵迫不及待地说,“您那琴还在呢吧?” “有钱了?”老头儿问。 “还能再少点儿吗?”何小兵狡黠地问。 “你凑了多少钱?” “还差两千。”何小兵说。 “就这么着吧。”老头儿说,“我把琴给你拿来。” “您说的是我昨天看的那把琴吗?”何小兵难以相信老头儿这么快就答应了。 “别的琴用不了这么多钱。”老头儿说着进了屋,拎出琴。 何小兵接过琴又看了看,有些过意不去:“八千是不是少了点儿?” “你只有八千啊。”老头儿说。 “您要是卖给别人,说不定能卖到一万。”何小兵说。 “一万和八千有什么区别吗?”老头儿拿出一袋猫粮说,“但卖给谁就有区别了。” “那您为什么非卖给我啊?”何小兵很好奇。 “要是没有为什么,你就不买了吗。”老头儿把猫粮倒在地上的盆里。 “那倒不是。”何小兵说,“我就是觉得您亏得慌,心里不踏实。” “什么叫亏,什么叫不亏?”老头儿说,“有句老话——有钱难买我乐意。” “那别人要是拿一万块钱来买,问起琴哪去了,您怎么说,说实话?”何小兵问。 “我怎么说,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 “没关系的事儿就少想,记住了,以后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你关心的,好好弹琴。”老头儿说。 “那我就把钱给您了?”何小兵还是有点儿含糊,掏出准备好的八千块钱。 老头儿没接,说:“你想好肯定要买了吗?” “您是不是嫌钱少,又不想卖了?”何小兵一直担心老头儿突然又舍不得卖。 “我怕你后悔。”老头儿说,“这把琴也许会帮助你,也许会耽误你。” “想好了!”何小兵说,“您放心,我不会被它耽误的,我会好好练琴。” “你再检查一遍琴。”老头儿说,“哪天不喜欢了,你就背回来,我把钱退你。”老头儿接过钱,没数,放在一边。 “您不数数?”何小兵问。 “我知道你肯定已经数过好几遍了。”老头儿说。 何小兵觉得不能再隐瞒了,掏出另一个兜里的两千块钱:“我没有说实话,我有一万块钱。” “你现在已经说了实话。”老头儿没接,“收起来吧!” 何小兵的手悬着空:“还是应该给您。” “我都答应你八千了。”老头儿说,“泼出去的水还收得回来吗?” “那我请您吃个饭吧?”何小兵很过意不去。 “咱俩要是敞开了吃顿龙虾,这两千块钱还真不够。”老头儿说。 何小兵默认了。 “干脆,你下楼买二斤手擀面,两袋黄酱,一袋甜面酱,两根黄瓜,中午咱俩吃面。”老头儿说。 “是不是太简单了?” “只要能满足自己,就不简单。”老头儿说,“我对吃没什么要求。” 就这样,一顿炸酱面加八千块钱,吉他到手了。 何小兵背着那把已经属于自己的琴离开老头儿家的时候,被老头儿叫住。 “等会儿。”老头儿说。 何小兵站住,生怕老头儿反悔。 “这儿还有两套琴弦,我从美国带回来的,你拿去用吧。”老头儿把两包琴弦扔给何小兵说,“这琴的弦在咱们这儿不好买,这两套用完了,你再来找我,我帮你想办法。” “谢谢您!”何小兵发自肺腑地说。 “不用谢,我留着也没用。”老头儿说,“以后别光想着这琴谁曾经用过,把心放在练琴上,行了,走吧!” 如今,这把琴已经跟随何小兵一年多了,何小兵每天练琴四个小时以上,晚上睡觉也要抱着琴睡。开始是弹着弹着睡着了,后来便养成习惯,抱着琴睡觉踏实。有时候何小兵去朋友家玩儿,一想到今天还没练琴呢,无论多晚,也要回家,直到弹够了,才睡觉。 手指尖的皮被磨掉一层又一层,十指连心,有时候按琴弦,不仅手疼,心也疼,但当想起那些振奋人心的音乐时,何小兵竟然能从手指的疼痛中获得一种快感,耳边响起铿锵的重金属节奏,何小兵愈发卖力地练习,任手指被琴弦划破、撕裂。慢慢地,皮不再掉了,长出趼子,摸着变硬的指尖,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一次,削苹果的时候——当然是给夏雨果削,水果里,何小兵觉得只有西瓜皮是吃不了的——不小心切着无名指了,何小兵仍坚持练习,直到琴弦和品位上染了血。 何小兵不会每天洗脸,但每天都要擦拭吉他,保证面板光洁,琴弦不生锈。睡觉的时候,把吉他放在里侧,宁可自己从床上翻下来。他专门准备了一块擦吉他的纯棉毛巾,这块毛巾,比他洗脸的毛巾还贵、还干净。 这次搬家,主要是出于保护吉他的目的。如果地下室不发水,何小兵还真乐意在这儿待下去,他习惯了这里的黑暗、这里的潮湿、这里人们的无秩序,每次上到地面,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和湛蓝的天空,都觉得未来充满希望。 何小兵在选择往哪儿搬时,考虑的另一个因素是,要远离学校。过去的这一年里,何小兵的地下室就没消停过,经常有同学过来玩儿。有人因为喝酒喝得太晚了,宿舍楼锁门了,窗户也关上了,进不去,便来何小兵这儿过夜。何小兵再讨厌一个人,当这个人没地方睡觉的时候,也不能把他拒之门外。还有人来的时候会拎着啤酒羊肉白菜豆腐芝麻酱,知道何小兵这儿有电炉子,特意来这儿涮火锅。也有人就带着女朋友和床单来,问何小兵什么时候不用房子,借用这里温存片刻。看到欲火中烧的男女站在眼前,何小兵也无法无动于衷,只好出去转转,成他人之美。转回来后,发现两个人已经走了,方便面也少了两袋,煮完面的锅都没有刷,但是多了一筐鸡蛋,还留个条:鸡蛋以示谢意,慢慢吃,择日再来送。总之,经常是何小兵有了感觉,拿起吉他,刚想写个歌的时候,门就响了。 为了能安心创作,免受打扰,何小兵决定搬到离学校远点儿的地方,那些人总不能为了那点破事儿,坐一个小时车来找何小兵,犯不上。或者说,原来正因为知道何小兵那儿有地方,所以他们才喝到宿舍锁门、才想吃火锅、才想亲热。如果方便的地方没了,他们也就不想了。 最终选择搬到鼓楼的胡同里,一是因为出行方便,二是离夏雨果的学校近,两站地就到了。 虽然夏雨果不想让学校里的人知道她在跟何小兵谈恋爱,但还是没能阻止人们知道这件事情。一个人,恋不恋爱,不一样,无论如何掩饰,别人也能看出来。跟考哪所大学相比,中学生们更热衷议论谁在搞对象,慢慢地,夏雨果的老师和父母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夏雨果的父母问起这事,夏雨果一口否认。这是最简单的处理办法,如果承认了,会招致更多麻烦。父母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足够的证据,并不能为此就限制夏雨果的自由,但又认为无风不起浪,也不能让夏雨果完全自由,所以夏雨果再出去跑步的时候,她妈妈就陪着,冠冕堂皇的理由是:“晚饭又吃多了,正好跟着你跑跑,消化消化。” 于是,每次夏雨果出现在操场上的时候,后面都跟着一个中年妇女。原本这是夏雨果跟何小兵约会的时间,但是现在,何小兵只能坐在看台上和夏雨果神交。夏雨果每次跑过看台的时候,都冲何小兵一笑,何小兵也冲她笑笑。时间久了,夏雨果的妈妈说:看台上坐了一个傻子,我总感觉他在冲我笑。 有一次,何小兵坐不住了,索性跟着跑了起来,一次次超过夏雨果和她妈妈,并趁夏雨果的妈妈系鞋带的时候,偷偷拉了一下夏雨果的手,亲了她一下,夏雨果笑着捶了何小兵一拳,何小兵又跑远了。回到家后,夏雨果的妈妈说:今天那傻子不坐着傻笑了,开始跑步了,跑得还挺快。 夏雨果并没有因为跟何小兵谈恋爱而耽误学习,相反,还进步了,由班里的前五名上升到前三名。夏雨果一直认为,不谈恋爱并不意味着影响不了学习,心里成天想着这事儿,思念暗恋的对象或者想着该找个什么样儿的,说不定更耽误学习。而一旦谈上了,就踏实了,该看书的时候心思就在书上,不会乱跑,跟老话说的一样,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说得浪漫点儿就是,少女的心扉不怕敞开,就怕不知道该对谁敞开,可又还老想着敞开,这样一来,潮气出不去,阳光进不来,更麻烦。 所以,当老师、家长和同学们纷纷担心早恋会让夏雨果的成绩一落千丈时,当事人却在进步,很让他们匪夷所思。夏雨果的目标是,下回考全班第一名。 夏雨果在家长和老师眼里,都是听话的好孩子,但她很清楚,其实自己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比如,他们并不知道,夏雨果已经喝酒了。每次跟何小兵吃饭,当何小兵喝啤酒的时候,就给夏雨果倒一杯,夏雨果也不多喝,就一杯。 今天,下午是政治课,不需要头脑太清醒,天又热,夏雨果多喝了半杯。 吃完饭,两人回到何小兵租的平房,夏雨果刚买了一块花布,要给何小兵贴在墙上。这是一间十五平米的平房,屋里堆着成箱的方便面,何小兵赶在超市打特价的时候买的,他不想在吃上操太多心,饿了的时候,吃一袋就解决问题了。他觉得人真是一种麻烦的动物,要为吃浪费时间和精力,如果能像植物那样,晒晒太阳浇点儿水就能活,那就太好了。何小兵也不觉得吃方便面是多苦的事儿,他喜欢这种味道,如果给他吃一顿大餐的机会,最后的主食他也会选择方便面的。 何小兵带着夏雨果进院的时候,何小兵的房东——一个在居委会就职的大妈——正盯着一个送煤工人往院里搬蜂窝煤。 “小伙子,现在可以叫煤了,你来一车吧?”房东大妈叫住何小兵说道。 “不着急,冷了再说。”何小兵带着夏雨果进了屋,他觉得现在还穿着半袖,就考虑冬天的事儿,早了点儿。到了冬天,自然会有办法,即使不生火,大不了盖三层被子,用电炉子烧点儿水灌个暖水袋,第二天早上还能用暖水袋里的温水洗脸,去年冬天在地下室他就是这样度过的。因为有梦想,心里暖和,身体冷点儿不算个事儿。 何小兵不是没有想过明天,他天天在憧憬着明天,觉得明天会很美,因为有音乐陪着他,所以一点儿不替明天担忧。他从没想过,没有音乐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夏雨果帮何小兵收拾了房间,花布贴在墙上,码放整齐唱片,然后在床上躺了会儿,期间何小兵想搂着夏雨果一起躺会儿,被夏雨果果断拒绝:“你现在还是低年级,还没到开这门课的时候呢,老实坐着!” 何小兵凑近说:“我想提前把这门课上了。”何小兵在这方面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从有了这种意识起,就很想实践此事,经常和班里的男生纸上谈兵,现在既然有条件了,就该真刀真枪了。 “提前上了你以后就没的可上了。”夏雨果说。 “以后我就复习呗。”何小兵说,“温故而知新。” “那么热爱学习啊,你还是上自习吧。”夏雨果说,“反正我不陪你上,别忘了,我可是女子防身术的领打啊!” 夏雨果在她和何小兵的关系之间画了一条“三八线”,并荷枪实弹地防范着。何小兵的意思是,要它干吗,早点儿统一了算了。夏雨果说统一的时机还不成熟,弄不好发生内战。弄得何小兵不敢越线,怕踩地雷上,但时不时地就在线旁边溜达,得空骚扰一下。夏雨果觉得只要何小兵能维持安定的现状,被他占点儿小便宜就被占吧,也算自己为将来的统一,一点点做出贡献。 该上学去了,何小兵背着吉他和夏雨果一起出门,他要去上吉他课。最近何小兵又找了一个吉他老师,这一年来他都是在自己练习,练着练着,迷茫了,不知道该练什么了。到了这时候,应该有个老师指点,于是何小兵就又找了一个。 新老师是何小兵陪严宽逛琴行认识的,严宽要买一个大点儿的音箱,他一直觉得自己的音箱不够大,音量不够响,导致了没有摇滚起来——因为没有合适的鼓手,严宽和何小兵就弄了一个吉他二人组,在学校的晚会上演过几次,音响师怕他们弄坏学校的音箱,就让他们用自己的,而自己的音箱功率太小,在偌大的礼堂里,发出的声音就像蚊子叫,每次演完都没取得预期的效果——何小兵就陪他去了。 当时几个少年正在琴行里围着一个大长毛学吉他,大长毛抱着一把吉他,一阵狂solo,弹得眼花缭乱。弹完,大长毛向众少年一伸手:“谁带烟了?” 有人赶紧递上烟,并点上。 大长毛深吸一口说:“今天我状态不好,不想教琴,你们自己练吧!”说完把学生们扔在一边,问刚进来的何小兵和严宽,“你俩买什么?” 严宽说要买音箱,大长毛就给严宽介绍了几款,严宽都摇头,大长毛问:“那你到底要买什么样的啊?” 严宽说:“便宜的,比现在的价格少一个零的。” “早说啊!”大长毛说,然后从一堆音箱里又拎出一台,“这个八百,但是能弹出八千的效果来,我给你试试。”说着插上吉他,接上效果器,又是噼里啪啦一通狂弹。 严宽拿过琴,要自己试试,也噼里啪啦来了一通,却并不像那么回事儿。 “我什么时候能弹成你这样啊?”严宽很沮丧。 “那好办,你跟着我学,我把我会的教给你,你就能弹成我这样了。”大长毛说,“先说这个音箱你要不要?” 严宽买了音箱,跟何小兵一商量,正好他们也要找老师,两人一起学学费还能打八折,于是两人投师在大长毛门下,每周去大长毛的家里上一次课——没过几天大长毛就不在琴行打工了,因为老板要求上午十点开门,大长毛起不来,被开掉了。 何小兵和严宽都觉得丢了这份工作很可惜,因为在琴行上班可以随便弹那里的好琴。 “我怎么能为了挣那几百块看摊儿的钱和多摸几下吉他,就牺牲了自己的睡眠呢!”这是大长毛离开琴行后常说的一句话。 大长毛跟人合租了一个两居室,他和女朋友住一间,合租人住一间,客厅公用。那个人白天去上班,大长毛招来一堆人弹琴也没人管。 有一次夏雨果放了学来找何小兵,正好大长毛的女朋友也在,一个剃着光头,鼻子、舌头、肚脐上都穿了铁环,毫无姿色的女人,叼着烟,特大无畏地对夏雨果说:“咱们做摇属的,要学会奉献、坚持、忍耐,我为他都打两次胎了。”从此以后,夏雨果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你跟着这种人能学到什么好啊?”夏雨果问何小兵。 “我就跟他学弹琴,不学别的。”何小兵说。 但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何小兵发现并没有学到什么。每次上课,大长毛都躺在被窝里,衣服也没穿,散着头发,裹着被子,像一个被凌辱过的女人,让学生们围着床坐着,先扯些和弹琴没关的事儿,比如昨天打麻将,又赢了多少钱,或者哪个乐队的演出演砸了,没拿到演出费,一扯就是半个多小时,然后自己做几个示范,就让学生自己练习了,耗够两个小时,就下课。期间,大长毛还要问学生们带没带烟。 今天是最后一次课了,何小兵已经决定上完就不再跟他学琴了。 何小兵和夏雨果上了公共汽车,正好有一个座位空着,何小兵让夏雨果坐,夏雨果不坐,两站就到了,何小兵也不坐,便把吉他放在座位上,站在一旁扶着吉他。 夏雨果到站下车了,在车下跟何小兵挥手再见。车启动,夏雨果看着车走远,然后向学校走去。 这一瞬间,何小兵觉得自己很幸福。从到北京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得孤独,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无影无踪了,他已经是一个有人跟他挥手说再见的人了。这种感觉,让何小兵温暖,融化了心里的一部分寒冷,很多绝望的情绪,变成了希望,何小兵觉得生活似乎发生了改变。 已经坐了两站,何小兵还要再坐八站地,到大长毛家,本来应该坐十一站,下了车往回走一点儿就是了,但何小兵选择坐十站,下车后往前多走一点儿,因为这样能省一块钱。何小兵坐的是空调车,每多五站,就多一块钱。 何小兵有月票,平时都坐月票能用的非空调车,坐多少站都不花钱,但是空调车人少,不会挤坏吉他,只有背吉他的时候,他才坐。 下了车,何小兵戴着耳机,背着吉他往大长毛家走去,十多斤背在身上,一点儿不觉得沉。到路口的时候,一辆摩托车拐弯鸣笛,何小兵戴着耳机没听见,险些被撞到。自打听上摇滚乐,何小兵的耳朵里就没再听进过别的声音。 到了大长毛家楼下,何小兵想了想,没上去,坐在楼下抽烟,过了一会儿严宽背着吉他来了。 “怎么不上去啊?”严宽问。 “我不想跟一个成天躺在被窝里的人学吉他。”何小兵说。 “你管他是躺着还是坐着呢,教得好就行了呗。”严宽说,“走,上去吧!” “他教得并不好。”何小兵说,“我没觉得我从他身上学会了什么。” “但他确实弹得挺好啊。”严宽说。 “可他确实教得不好啊,咱们是来学琴的,不是来看他表演的。”何小兵说,“我总觉得,一个当众在被窝里弹琴的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既然都来了,还是上去吧!”严宽说。 “不来我还发现不了我已经不想学了,到这儿以后我才发现自己不想上去了。”何小兵说,“你跟他说一声,说我以后就不学了。” “你想让我怎么说,实话实说还是编个理由?”严宽说。 “随便。”何小兵说,“或者你什么都不用说,他问起来,你就说不知道。” “好吧!对了,你那些歌卖了两首,钱给你。”严宽掏出一个信封交给何小兵,“一共三千,你数数,这儿还有个协议,你得签个字。”严宽在学校搞晚会联系歌手的时候,认识了几个唱片公司的企宣,他们也买歌。 何小兵看了看协议说:“不是说好两千一首吗?” “他们说你是新人,这已经不少了,你要不卖可以把钱退给他们。”严宽说,“要不然你再绷绷,说不定他们还能加一千,那么大的唱片公司也不差这点儿钱。” “算了,这两首歌写得也就那么回事儿。”何小兵在协议上签了字,“名就别署我的了,写个笔名吧!” “那叫什么?”严宽问。 何小兵想了想说:“大将吧。” “行,小兵大将,哥俩儿!”严宽收好协议,“那我上去了啊!” 何小兵看着严宽上了楼,摸了摸信封,决定去找顾莉莉,先还一部分钱。 何小兵打了顾莉莉的手机,顾莉莉正在上班,说不用着急还,何小兵说还是先还了吧,他不习惯欠一个人的东西太久,两人约好顾莉莉下班后一起吃饭。 时间还早,何小兵找了个网吧打发时间。以前了解国内外的摇滚乐信息都是通过杂志,现在有了网络,不用再买杂志了,网上到处都是资讯和乐评,何小兵时不时会关注一下。 何小兵以前还完全相信乐评,乐评说好的专辑,他都会买。随着对这个行业的了解和自己评判力的增长,他发现,几乎没有不说好的乐评,但是那些专辑,却并不那么好。现在他知道写那些乐评的人,不是收了唱片公司的钱,就是一味帮朋友吹捧,没有什么人真是为了如实表达自己的观点而写,或者即使想写,因为版面有限,发表的也是那些有目的的乐评,那些真实的声音并没有传递出来。 艺术这个东西,有趣就有趣在没有一个客观评判的标准,所以当你觉得一个作品不好的时候,别人——特别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却在说好,还说得像模像样,于是你就含糊了,你也不能肯定他真是这么觉得的,还是违心话。不明真相的人,就中了商业的圈套。 何小兵希望听到绝对正确的声音,如果这种声音不存在,他宁可什么都不听,自己判断。看着那些文章和各种访谈,何小兵突然觉得,这些所谓的摇滚唱片公司和乐评人,虚伪得比谁都厉害,只不过穿了一件印着“热爱自由”的衣服,或打着一面民主的旗帜而已。只要听一听那些唱片,保留自己的真实看法,再返回头看看那些评论,就会发现有多扯淡。 还有点儿时间,何小兵关掉了那些乐评的网页,登录了自己的QQ,看到了王大伟的留言。在复读了第三年后,王大伟依然没有考上大学,他爸觉得让家里出一个大学生的愿望只能寄托在王大伟的下一代了,不如先给他找个工作,早点儿结婚生孩子。在家人的努力下,王大伟进了工厂,在工会工作,不需要会什么技术,只要每年能搞几个类似歌咏比赛、职工运动会这样的活动,就算完成任务了。 王大伟在给何小兵的留言中写道: 小兵,在北京过得挺好吧,都说在北京生活一年,比在小城市生活一辈子都精彩,不知道是不是这样,你有什么精彩的生活吗,给我讲讲。 有姑娘了吗?我已经搞了一个,她是我们厂的,喷漆车间的,和我岁数一样大,这事儿还没告诉我妈和她妈,怕两位妈知道后,逼我们结婚,我俩都还没玩够呢。 给你写信,是想跟你说个事儿。我工作一年了,攒了三千块钱,想带着被我搞了的这个女的,去北京找你玩玩,吃烤鸭爬长城喝二锅头,顺便让你见见她,对了,她三姨家就住你家那个小区。 你看什么时间方便,告诉我,我请假赴京。 何小兵发现自己已经和王大伟有了距离,从他的言语里,能感觉到两人已经玩儿不到一块儿去了。如果王大伟来了北京,恐怕两人见面后会更加陌生,何小兵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时刻,而且一旦王大伟来北京知道何小兵退学了,说不定回去后立即传得全市都知道了,于是留言:大伟,最近学业重,恐怕没时间陪你,你要玩的话,只能自己转了,如需接站、预定住处,可以告诉我。 何小兵很珍惜和王大伟的友谊。当年友谊的建立,是在能玩儿到一起的基础上的,如今两人走上不同的道路,共同点越来越少,友谊无法进一步加深了,但两人一起玩儿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何小兵对这些已经成为过去有些无奈、伤感,又给王大伟留了一句话: 尽管不能陪你,仍随时欢迎来北京叙旧。 然后,何小兵准备离开网吧,去见顾莉莉。这时他的呼机响了,是大长毛的留言:还学的话,学费可以打折。何小兵删除了信息。 顾莉莉开始画画了。她说,与其再找个男朋友,从他儿那获得情感慰藉,不如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把感情放在画里,画比人忠诚,不会背叛,这样就不会再受到伤害。 “你这算不算一遭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啊?”何小兵说。 “我是觉得谈恋爱没劲了,都谈过好几次了,再谈也没新鲜感了,倒是我在画画的时候,能获得从别的地方感受不到的东西。”顾莉莉说。 顾莉莉张嘴闭嘴就是色彩、线条和一些何小兵听着耳熟但不知道是属于哪个国家和年代的画家及其他们的逸事。何小兵不懂画,还算多少了解点儿音乐,艺术在表达内心方面是相通的,所以听得懂顾莉莉在说什么。有人聆听,顾莉莉说得更起劲了。 吃完饭,顾莉莉非要让何小兵去看她的画,何小兵对画没多大兴趣,为了不扫顾莉莉的兴,还是去了。 天气已经没有夏天那么热了,顾莉莉还穿着裙子,上楼的时候走在何小兵前面,一双穿着黑色丝袜的腿在何小兵面前晃来晃去,还把一身香水味儿留在身后,飞进何小兵的鼻孔。 顾莉莉进了门,打开灯,房间里堆满了画画的工具,画框、画板、颜料、画了一半和已经画好的画。 “摊子摆得还挺大。”何小兵环视了一圈说。 “小时候我爸让我学画,我还不乐意,现在我是越来越喜欢画画了。”顾莉莉拿起一幅画好的风景说,“这个怎么样?” “挺美的。”何小兵说。 “还看出什么了?”顾莉莉问。 何小兵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没看出我想开了吗?”顾莉莉说。 “还真没有。”何小兵说,“你别介意,我不懂画,我就感觉你画这幅画的时候,肯定是挺高兴的,但是为什么高兴,我也说不上来。” “你还是懂点儿。”顾莉莉收起画,吸了吸鼻子说,“你身上什么味儿啊?” 何小兵揪起衣服闻了闻:“没味儿啊!”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汗味儿!”顾莉莉说,“好几天没洗澡了吧,你瞧你头发上都出油了。” 何小兵的头发已经到了肩膀,退学后就没剪过,现在已经能系小辫了。 何小兵被说得有点儿不好意思:“我又不上班,不用弄那么干净。” “我就不明白了,你们喜欢摇滚乐的,留头发就留吧,干吗一个个都脏兮兮的,弄干净点儿,自己也舒服。”顾莉莉说。 “可能觉得没必要吧,有那工夫多练练琴好不好。”何小兵说,“不过说实话,我这样挺舒服的。” “别人看着难受。”顾莉莉知道何小兵洗澡不方便,“你在这儿洗个澡吧!” “不用,我住的那地方旁边就有浴池。”何小兵说。 “花那冤枉钱干吗,就在这儿洗吧,我给你放水去。”顾莉莉说着进了卫生间,水声响起后,顾莉莉从里面出来,“毛巾沐浴露都准备好了,进去吧!” 何小兵站着没动:“其实我回去洗也挺方便的。” “踏踏实实进去洗吧,我不偷看。男人我见多了。”顾莉莉说着拿起颜料,开始调色,注意力已在画板上。 何小兵进了卫生间。 洗完出来,何小兵觉得神清气爽,但是他并不觉得不神清气爽能怎么样,宁愿把花在这些生活琐事上的时间用在练琴上。 顾莉莉仍在画着画,屋顶装了一盏明晃晃的大灯,屋里亮如白昼。顾莉莉跷着二郎腿,白皙的大腿叠在一起,从侧面看,两截小腿构成一个三角形,丝袜被脱下来扔在桌上,像盘旋在一起的两条蛇。 顾莉莉放下手里的东西,点上一根烟:“这回干净多了,你这邋遢样儿,你女朋友不说你啊,你真应该去我们公司看看那些男同事是怎么穿衣服的,有的还喷香水。” “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都是傻B。”何小兵心想,顾莉莉这娘儿们的事儿可真多。 “老把自己当艺术家,艺术家也得讲卫生啊。”顾莉莉说,“又写什么歌了,让我欣赏欣赏。” 何小兵拿出吉他,把卖掉的那两首歌给顾莉莉唱了一遍。一个刚起步的创作者,对向人展示自己作品的渴望,不逊于对创作本身的渴望。 唱完,何小兵放下吉他,等着顾莉莉说点儿什么。 顾莉莉又点上一根烟,顿了顿说:“我听你歌的时候,就想着画面该是什么样,可是我想不出来,连用一种色彩总结出来,我都不知道该用哪种颜色,因为我没听到里面有任何色彩,说白了,就是苍白。” 何小兵不说话了。 “我说得有点儿直白,你别介意。”顾莉莉抽了一口烟。 这毛病何小兵自己也隐隐约约意识到了,现在被人指出来,看来是千真万确存在了。 “还有什么想法?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没事儿。”何小兵说。创作者都希望听到他人对自己作品的评价,无论褒贬。 顾莉莉起身关了屋顶的大灯,只留一盏地灯,坐下说:“第一首歌缺点儿什么,光有旋律,没有思考,太安逸了。第二首好像是为了写而写,像晚会歌,太主旋律了。” 有时候,特别让人泄气的是,你激情澎湃地把一件你认为“美”的事或一本好书、一首好歌、一部好电影推荐给他人的时候,他们看完了毫不激动,不以为然,甚至奚落你的审美,你特别替他们感到遗憾,和“美”失之交臂了。但也有时候,在某些人面前,你会被否定得心服口服,因为你无法不承认,他的审美高于你,且对作品的分析,比你更客观,一句话就能说出真相,本来你也会这么想,但因为经验或者对自己不够客观,没敢这么想,这句话让你如梦初醒。这时,你对真相的追求,远比替自己解释和掩饰自己的汗颜更强烈,因为你希望自己能做得更好。 顾莉莉的话就直刺了何小兵心窝,特别是对第二首歌的评价,让何小兵无地自容,但他能感觉到顾莉莉说的是真话,并不是要故意打击他。好歌应该像拧开阀门的水龙头,自然流淌出来,而写这首歌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在担任着奶牛和挤奶牛的双重角色,挤一下,出来点儿,不挤,一点儿也出不来,这首歌就是生挤出来的。写完觉得有点儿矫情,但是改来改去,还是这个样儿,换汤不换药,也许正因为这两首歌太俗,迎合市场,才被唱片公司看中。 何小兵细一想,不光这两首,最近自己写的东西,都有个特点:有气无力,隔靴搔痒。 何小兵向顾莉莉说了自己的困惑,不知道该如何改变现状。 “因为你有女朋友了。”顾莉莉说。 何小兵一时没转过弯来。 “有了女朋友,你就不孤独了,孤独才会让人思考,你不孤独了,没有思考了,当然没有东西可以自然流淌了。”顾莉莉说,“我也恋爱过、失恋过,知道这两种感受。” “可是你画那张画的时候,不是挺高兴的吗?”何小兵指着顾莉莉之前给他看的那张画说。 “高兴和孤独是两回事儿,有人在孤独中高兴,有人在不孤独中不高兴。”顾莉莉说。 “你是在说绕口令吗?” “你慢慢琢磨吧!” 这时何小兵的呼机响了,是夏雨果晚自习间隙呼的,她下午放学回家的路上,买了一盘何小兵喜欢的磁带,让何小兵等她下了晚自习来取。 “女朋友吧!”顾莉莉说。 “你怎么知道的?” “赶紧去吧!” 离开顾莉莉家后,何小兵在路上琢磨顾莉莉的话,似乎有点儿道理。以前稍有风吹,何小兵就会草动,思绪起伏,现在似乎反应迟钝了,风吹了半天,草也不动,只能自己故意晃悠几下。难道自己真像顾莉莉所说,因为恋爱而不再孤独,不会思考了吗? 何小兵先回了家,放下琴,然后去学校找夏雨果。为了不让学校的人看见,两人在学校旁边的胡同里有一个见面的地方,何小兵直接骑着自行车去了那里,夏雨果不在,何小兵知道她还没放学。 胡同里一个人也没有,何小兵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坐在昏黄的路灯下的一块石台上,听着蛐蛐叫,点上一根烟,享受着一个人的乐趣,抽着抽着,突然觉得少了点儿什么。仔细一想,少了点儿情绪。 以往这种情景下,都会有一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念头,在何小兵脑子里一闪一闪,变成一句歌词,或者一条生活的真理,但是现在,他唯一的感受就是没有感受,再次证明了自己变得麻木了。 何小兵痛恨这种麻木,不知道该如何改变,他希望做回原来那个情绪丰富的人,那样他的内心会充盈着幸福,而现在的内心,正如顾莉莉所说,是苍白的。 夏雨果背着书包来了,吃着一块烤白薯,下了晚自习饿了。 “你吃吗?给你掰一块儿。”夏雨果没心没肺地问着,嘴角还沾着白薯皮上的黑渣儿。 在今天以前,何小兵会认为夏雨果这样可爱,可是现在,他觉得夏雨果很幼稚。 “不吃。”何小兵断然拒绝,“磁带呢?” “书包里,自己拿。”夏雨果转过身,把书包冲向何小兵。 何小兵解开夏雨果的书包带,翻了半天,就看见一包卫生巾。 “拉开前面的拉锁,就在前面。”夏雨果吃着烤白薯说。 “都找了,没有。”何小兵说。 “噢,对了,老师讲课的时候,我在下面偷偷看歌词,看完放桌子里了,忘了装书包里了。”夏雨果突然想起来说,“明天给你吧,不着急听吧?” “不急。”何小兵实话实说。 现在对听一张专辑的渴望,也不像以前那么强烈了。原来如果得知哪个喜欢的乐队出专辑了,何小兵都是第一时间去买,如果这家音像店没有了,他会坐几公里的车,去另一个音像店买,必须买到,否则会很难受。很多时候,等买到磁带,天都黑了,但是内心的那种满足,不可言喻。现在听不到了,何小兵并没有多难受,他不知道这样是好还是不好。 何小兵骑车带着夏雨果,送她回家,夏雨果坐在后座上滔滔不绝地给何小兵讲着学校里的事儿,哪个男生让她讨厌,哪个女生去拍老师马屁,何小兵并没有听进去。 “我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味儿?”何小兵突然说,骑车来的路上,又出了一身汗。 夏雨果趴在何小兵身上闻了闻,十分肯定地说:“是。” 何小兵有些不好意思,不仅顾莉莉,夏雨果也发现了这种味道。 “我们班男生身上都这味儿,比你大多了,男人嘛,都有!”夏雨果无所谓地说着,何小兵顿时觉得夏雨果很伟大。 两人沿着街道骑着车,夏雨果用脑袋在何小兵的背上一下一下撞着,自己跟自己玩儿着,何小兵时时刻刻感觉到她的存在。何小兵发现自己沉浸在和夏雨果的甜蜜中,忘记了什么是他想要的。现在他终于认同了顾莉莉的说法,恋爱使得他迷失,他不孤独了。 夏雨果不想让何小兵太折腾,只让何小兵把她送到车站,然后自己上了车,何小兵看着车开走,消失在夜色中。晚风吹过,一阵凉意传来,何小兵突然有种失去的伤感,而这种伤感让他觉得内心又被充满了,不空虚了,他又恢复触景生情的功能了。 回到家,何小兵拿起吉他,想借着刚才的劲儿,拨弄个旋律出来,但是看着夏雨果贴的满墙的花布,刚才的伤感,已无影无踪,他又成了一个没心情的人。 何小兵放下吉他,关了灯,仰壳儿躺在床上,没脱衣服,没钻被窝,开始盘点自己。复读两年考上北京的大学,并不是来这里和夏雨果谈恋爱的,然后又退学,也不是为了和夏雨果谈恋爱,这些年他一直在为一件事儿努力,就是靠近音乐。音乐是装在肚子里的一面镜子,能照出自己的内心。现在这面镜子被挡住了,看不到内心了,挡在镜子前面的,正是和夏雨果的爱情。 自己为音乐作出这么大牺牲,暂且不考虑只收获到和夏雨果的爱情是否合算,关键是以前那种每天能感受到自己内心的有质感的日子消失了,何小兵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觉得再这么活下去,意思不大,于是假想出一个结果:和夏雨果分手。 当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何小兵又觉得自己孤独了,变成了以前那个坐车没有人向自己挥手说再见的人,孤独又让他找到了往日的充实,觉得日子有了质感,踏实了。这种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于是,何小兵要把这个假设,变成真的。 第四章 2003年,跟丫死磕 北京的夏天是黏糊的。到了七月,天彻底热起来,湿度也大了。 一黏糊,身上就不自在,躁得慌,火大,容易失去常态,本来没什么事儿的事儿,也有事儿了。 何小兵感觉最近身上涌动着一股劲儿,老想干点儿什么,抑制不住,但又不知道干什么,于是拧巴儿了,看什么都不顺眼。 以前何小兵写的歌词里,还有些许青春期的忧伤和蹉跎,近期则充斥着愤怒,粗鄙的词句俯拾即是,严宽看后说,你丫的一篇歌词能当中国话脏字大全了。 不仅如此,何小兵对周边的一切都持一种怀疑和企图颠覆的状态,看到书里他不认同的话,就在原文上把这句话改成他认为的那样,然后再把书放回书店的书架或还回图书馆,如果原文的改动量太大,无处下笔,便索性把那页撕掉。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一个煽情节目,主持人说了一番试图打动人的话,何小兵总感觉这番话很傻B,让他觉得更傻B的是,参与节目的嘉宾,竟然跟着感动并落泪了,最让何小兵觉得傻B的,是他自己,竟然把这种节目看下去了,并作出分析。总之,这段日子,何小兵否认并痛恨一切,包括他自己。 有段时间社会上流行一个词:死磕。何小兵觉得这词对自己很贴切,就得跟他们丫死磕!不计后果,直到把一方磕碎了算! 很久以后,他总结自己的这段生活,发现这一切——对现状的不满和试图颠覆——归根结底只不过是希望夏天早点儿过去,不仅是那一年的夏天,也希望他生命里的夏天早点儿结束,别那么躁了。 何小兵和严宽的吉他组合发展壮大了,找了一个鼓手和一个主唱兼贝司,成了一个乐队,这不仅仅是出于让音乐元素更丰富的考虑,更是觉得应该弄出点儿更有劲儿的东西,潜意识里,其实是为了泄愤的时候能更痛快点儿。 乐队排练的地方在鼓手的家里,就是何小兵找刘虎时去过的那个村子,城里很难找到一个既便宜又没有邻居责备扰民的排练室。虽然远了点儿,但大家背着吉他和贝司去城外,总比刘虎搬着一套鼓来城里方便。 最近两个月乐队有了演出,一周两次,在一个不是太热闹的酒吧。何小兵很热爱演出,并不是为了每次演完刨去打车费后还能落五十块钱,这时候的何小兵还视金钱不至于如粪土但也好不到哪儿去,而是演出本身,让他能看到自己的价值,所以,很多不给钱的演出,何小兵也乐意去。 晚上还有一场演出,昨天何小兵约了顾莉莉去看,顺便把剩下的钱还她,上半年又卖了两首歌,这次再还两千,就两清了。 本打算睡到中午,起来直接吃午饭了,但是十点刚过,何小兵就被手机吵醒了,是他爸打来的。寒假回家,何建国觉得何小兵这两年跟家里的联系不够紧密,便给他买了一个手机,希望它能帮助何小兵建立起对家人的情感。 “你干吗呢?”何建国上来就问。 “睡觉呢!”何小兵说。 “在哪儿睡呢?” “床上呗!” “我问的是哪儿的床?” “宿舍的床。”何小兵一直瞒着父母退学的事儿。 “怎么没去上课?” “没课。”何小兵决定,如果何建国的下句话仍然是这种问题,他就说一句:你有劲没劲,然后挂断电话关机接着睡觉,但何建国后面的话彻底让何小兵睡意全无。 “兔崽子,还蒙我,你都退学两年了!”何建国话语里透着对何小兵未来的担心,但更操心的是下面这件事儿,“这两年你在北京都睡哪儿了?” 何小兵顿时蒙了,之前他曾想过何时、以何种方式将退学一事儿告诉父母,但想不出能让他们平静接受现实的方法,于是就放在一边索性不再想了,顺其自然吧,却没想到以今天这样一种方式让父子面对此事。 举着电话蒙了半分钟后,何小兵反倒踏实了,困扰了他许久的难题,终于没有迎刃而解而是用刀背解决了。 “你怎么知道的?”何小兵平静了,想知道这个穿针引线的人是谁。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你……你……”何建国措了半天词,蹦出三个字,“你浑蛋!”然后“咣”的一声挂了电话,用劲之大,让何小兵觉得家里的电话都要被何建国摔碎了。 何建国是从一个在本市招生办上班的朋友那儿得到消息的,何小兵退学的时候走得太急,忘了问档案的事儿,他压根儿就没有这个意识,疏忽了还有这么一份东西将跟着自己一生,学校把他的档案保留了两年后,不知道是才发现这个人已不是本校的学生了,还是这个程序走了两年,终于于昨日,将档案退回生源所在地的招生办。负责接收的人,是何建国的棋友,去年春节还在何建国家里见过何小兵,出于跟何建国的深厚友情,他打来电话慰问,劝何建国别为孩子的事儿太上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就这么着,何小兵隐藏了两年的秘密,大白于天下。 之前何小兵还像一个主动从高处坠落的人,心甘情愿,却充满恐惧,这回终于落地了,发现自己并没有摔死,除了高兴,还能怎么样呢。这喜悦,不仅仅因为水落石出了,更来自于自己在气势上压倒了何建国,何建国拿他毫无办法,只能挂了电话。二十多年了,这是继小时候和何建国玩儿枪战,何小兵端着玩具冲锋枪冲何建国一通突突,何建国躺在床上装死后,何小兵第二次战胜自己的父亲。他觉得多年来自己始终无法撕破的一张无形的网,就在这一瞬间,被他轻而易举地突破,现在自己是一个没有顾忌、完全自由的人了。 何小兵体会到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时,那些身临现场的人们的激动心情,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觉得新生活从这一刻,要开始了。 这一年来,何小兵的生活已经比前一年有了很大变化。首先是疏远了夏雨果。在正式分手前,何小兵减少了和夏雨果见面的次数,由每天一次,变成一周一次。夏雨果想找何小兵的时候,呼他他也不回,夏雨果以为何小兵确实有事儿,也没放心上。后来夏雨果发现何小兵和她见面的时候也心不在焉,就问何小兵怎么了,头两次何小兵怕伤害夏雨果,没摊牌,只说自己心情不好,夏雨果以前总听何小兵说,坏心情就像例假一样,总会隔段时间就来那么一次,便没当回事儿,她知道,坏心情也会像例假一样,过几天就自然没了。又过了些日子,何小兵发现自己整天除了耗着、回避这事儿,就没干什么有意义的事儿,他觉得这事儿必须得了断了,于是向夏雨果挑明。 何小兵说得比较婉转,以夏雨果明年就高考了为由,建议两人先分开一段,夏雨果说,如果何小兵此举是出于怕影响她学习的考虑,那大可不必——她这两年的成绩就是最好的证明。她知道,何小兵必有其他原因,问他到底为什么,何小兵说没有为什么,他就想一个人待待。 夏雨果理解不了,为什么两个人待得挺好的,何小兵突然想一个人待着了。何小兵说他自己也解释不太清楚,总之,他现在就想一个人。夏雨果默默地盯着何小兵看了会儿,转身离开了,何小兵没有看到夏雨果离去时的表情。他想告诉夏雨果,碰到什么事儿,可以找他,但没有开口,他怕那样一来,跟两人还在一起没什么区别。 刚分开后的那几天,何小兵并没感觉到两人真分开了,直到很长时间没再见过夏雨果,呼机上也不再有夏雨果的留言时,他才意识到两人真的分开了。这时,何小兵又恢复了触景生情、睹物思人的功能,带着对夏雨果的想念和自责,开始写歌了。 这半年,何小兵写出不少东西,自己录了一盘磁带小样,往各大唱片公司送。有的唱片公司听了,有的没听,有的听完就完了,有的听完问何小兵想要干什么,何小兵说要自己出张专辑。唱片公司的人说那没戏,卖给别人唱可以。何小兵说别人唱不出感觉来,歌都是他发自内心写的,只有他明白该是什么感觉。唱片公司的人劝何小兵,别自我感觉太好了。 在出专辑这事儿上,何小兵处处碰壁,没人肯出,原因很简单,与其花钱捧一个不知道能否收回投资的新人,而且这个新人唱得并没有多好,不如多给老人录几张专辑,没风险。音乐是艺术,但唱片是商业。从商的人,都会算账。 何小兵不服,不相信自己的歌没人喜欢,录了专辑会没人买,他把一切拒绝他的人都当成傻帽儿,发誓要把自己的这张专辑做出来、畅销,让那群傻帽儿后悔。唱片公司不是就那么几家,所以,他并不气馁,仍不慌不忙地写着歌,玩儿着乐队,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起床后何小兵吃了点儿东西开始练琴。这三年,他一天没有停顿的事情就是练琴,把弹琴当成了生活所必需的,就像空气、水一样。刚弹上,手机又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但区号是家里的。 何小兵没接,手机一直响着,十多声后,断了一下,紧接着又响了起来,又是十多声,然后断了,随即第三次响起来。 “喂……”为了阻止它继续响下去,何小兵还是接了。 “怎么半天不接电话啊?”是何小兵的妈,说话已经没有了往日的温柔,“我这会儿在单位,已经请假了,一会儿坐火车去北京,你手机开着啊!”显然是为何小兵退学一事儿而来。 “你甭来,我挺好的。” “你爸不去,就我一个人去,开着手机啊!”说完挂了电话。 何小兵放下电话有些沮丧,刚刚获得了自由,却发现是临时的。以为打跑了土豪劣绅,还没来得及点根儿烟歇会儿,就听见他们边跑边回头说:我们不是走了就不回来了! 二十多年了,父母从来都是想对何小兵干什么就干什么,认为自己永远是正确的,永远是为了何小兵好,不征求他的意见。何小兵想,既然你们跟我玩儿横的,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他决定,即使他妈来了,他也不见。他一定要让何建国和他的妻子明白,他不再任由他们摆布,他们今后将无法再对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人了。 何小兵很快就把父母忘在一边,又练了会儿琴,出去买了一份面皮和一个肉夹馍作为午饭,吃完背着吉他去排练。每次演出前,他们都要彩排几次。 何小兵提前到了鼓手的家,严宽正在用鼓手的电脑上网。这个月严宽大学刚毕业,在音乐网站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不用坐班,每天从国外的音乐网站扒点儿稿子,翻译成中文,贴在网站上就行了。严宽家是北京的,但不爱回家住,想在这附近租个房子,目前正在鼓手家蹭住。 在这个村子租房的人更新换代了,几年前的那些老乐队已经搬走或解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和他们当年一样年轻、迷茫而有梦想的青年,依然每天鼓捣出让这里的村民无法理解的噪声。 何小兵进门的时候,严宽正左手攥着一张烙饼,右手握着鼠标,嘴里塞满东西,停止咀嚼,盯着屏幕发呆。 “干什么呢?”何小兵放下吉他。 “看妞儿呢!”严宽说完话,开始咀嚼。 最近严宽觉得该找个女朋友了,身边可供选择的非常有限,便在一个婚介网站注册了会员,每天都会收到网站发来的异性资料,碰见中意的,就先在网上联系,然后约着见面。 “上礼拜见的那个怎么样?”何小兵问。 “别提了,见面之前我也没看她照片,她说自己是葵花籽的脸型,我一想,那不会太难看,就去了,结果一看,好家伙,我就没见过那么肥硕的葵花籽,大热天的我出一身汗赴约,难道就为了看一张胖脸?!我这叫一个气,问她,你真觉得你长了一张葵花籽脸吗?人家姑奶奶说,真不好意思,多打了一个字,本想打葵花的,不小心多了个籽!我这叫一个气,让她以后别粗心大意的,检查一遍再发!”严宽又咬了一口烙饼,拿起旁边的一个咸鸭蛋说,“你说鸭蛋是不是都这种形状啊?” “废话,带角的那是粽子!” “那我就放心了,有个姑娘说她是鸭蛋脸,我怕孤陋寡闻,见了面被知识范围外的鸭蛋吓着。”严宽说着说着,盯着屏幕自己笑了,“嘿,这姑娘太不小心,腋毛都露出来了,这样的照片也敢往上传啊……噢,不是腋毛,是我屏幕脏了,我说也是,这姑娘看着不像粗枝大叶的人啊!” 严宽关了对照片不满意的网页,又打开新网页。 “我操,这女的怎么还把男人搂她的照片往上传啊,哦,不是男人,是雕像。她照相的这地方我去过,这回有共同语言了,得跟她见一面。”严宽说着把女人的联系方式记在本上,本上已经密密麻麻记了好几页,前几页的已被划掉,“这些都是被我否了的。” “你这一天得看多少姑娘啊?”何小兵翻了翻严宽的本说。 “不光姑娘,也有妇女,也就百十来个吧,但精品少,三官和四官好看的大有人在,鼻子是鼻子,嘴是嘴,比例合适,搭配得体。昨天有个嘴角还有颗美人痣,笑起来甜甜的,我看多了都怕得糖尿病,但是这些姑娘有一个普遍特点,就是爱戴墨镜,摘了墨镜还耐看的女孩,就凤毛麟角了,也不知道怎么着,只要她们一露出眼睛,就都成丑八怪了。我要找,得找一个五官都好看的,我不能允许自己的另一半只有四官好看。” 严宽又打开一个新网页,脸上突然有了光彩:“我操,这个漂亮!” 何小兵凑到电脑前看了一眼,确实很漂亮。 严宽脸上的光彩又立即变成了不屑:“这肯定是个骗子,哪儿哪儿都好,挑不出毛病,还来这儿征婚,搞得自己没人要似的,蒙谁呢!” “整天看这些照片有劲吗?”何小兵不解地看着守在电脑前的严宽。 “当然有劲,甭管什么事儿,只要你喜欢,就有劲!”严宽兴致高涨,又点开一个新网页,“看这妞儿的用词,‘想你的心,百转千回’,我就别让她的心再转了,回头约约她!”说着又把联系方式记在本上。 “刘全呢?”何小兵问,刘全是他们的鼓手。 “进村扫荡去了。”严宽眼睛没离开“百转千回”的照片。 正说着刘全抱着一床大花棉被回来,何小兵知道是刘全从村民的晾衣绳上偷的,刘全经常在村里溜达,每次都空手而出,满载而归,大到桌椅板凳电火锅,小到锅碗瓢盆白菜黄瓜,不是从村民的院里拿的,就是从村民的地里摘的,有时候用够了,不需要了,还悄悄放回去,但经常张冠李戴,造成居民之间的误会。 “天都这么热了,要偷也偷个毛巾被啊!”何小兵说。 “不是我盖,给它用。”刘全把棉被塞到底鼓里,底鼓里已经塞了一张褥子,刘全觉得鼓声还不够浑厚,“这回低音就好听了。” 刘全是何小兵在公车上碰见的,当时刘全刚从老家到北京,背着一大包鼓槌,塞得鼓鼓囊囊,也没拉拉锁,上了公共汽车,正好站在何小兵边上。 “进这么多鼓槌,是卖吗?”因为和音乐有关系,何小兵和刘全搭话。 “不卖,自己用。”刘全说。 “用得过来吗?”何小兵问。 “慢慢用,都是我自己车的,不要钱。” 刘全以前是一个小城市的车工,十八岁技校一毕业就进了工厂,已经有四年工龄了。他说多年后,计算他工龄的时候,也将只有四年,因为从现在起,他要在北京做一名鼓手。刘全的鼓龄已经十五年了,当初学鼓,是因为他比同龄人高一大截,胖好几圈,只有他能背起低音鼓,便被选入学校的鼓号队。开始刘全还不乐意,他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发育得好就得担负比同龄人重得多的担子,如果非要在学校里干点儿和音乐沾边的事儿,他宁愿参加民乐队,因为那样能轻省许多,书包里背把笛子就行了。音乐老师来做他的工作,说利益有两种,一种是个人利益,一种是集体利益,当两者发生矛盾的时候,前者要服从于后者,只有这样才是一名合格的少先队员,将来才能成为一个高尚的人,还承诺为此将多给刘全三朵小红花。那时的刘全是个单纯的孩子,痛快地答应了老师,每天早出晚归,跟着鼓号队排练,承担起市长、外宾来学校视察时的迎宾工作,一敲就是四年。到了六年级,别的孩子开始长个儿了,刘全还那么高,也瘦了,成了同龄人中最瘦小的孩子,他问老师,这回该找别人背低音鼓了吧,但他的打鼓水平无人能及,老师说,当个人利益和集体利益发生矛盾的时候,个人利益要服从于集体利益,黄继光、董存瑞能为祖国牺牲,他为什么就不能为母校背鼓?听到这里,刘全说,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于是他瘦小的身影继续出现在鼓号队的最前排。后来,刘全上了初中,音乐老师是个摇滚迷,组织学生成立了一个乐队,让刘全打鼓,并教给刘全一些架子鼓技巧,初中毕业,乐队散了,刘全喜欢上摇滚。因为把别人看书的时间用来打鼓了,刘全的文化课全耽误了,中考完进了技校,继续学打鼓,三年后成为了一名车工,刘全仍不忘打鼓。很多人不知道厂长是谁,但都知道刘全,一说起他就是:噢,就是那个头发挺长、鼓打得不错的小车工。后来刘全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鼓手——全市会打鼓的也没几个人。可工厂里一年也用不上刘全打一次鼓,工友们觉得刘全在这儿无用武之地,就撺掇他去北京:到那儿你才能找到自己的价值。恰好刘全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于是辞了职。当然,在离开车间前,刘全找了点儿木料,偷偷给自己车了一百副鼓槌,背着它们来了北京。刘全说,用坏了这些鼓槌,如果还在北京混不出来,他就回老家,做一个属于那里的人。 认识刘全没过多久,刘全带来一个主唱,叫安威,南方人,刘全碰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地下通道抱着一把吉他,面前摆了一个纸箱,里面盛着零钱。刘全听他唱得不错,就上前攀谈,聊得很投机。最后,刘全说,你来给我们当主唱吧,安威说,没问题,你们那儿能睡觉吗,我今天刚到北京。 安威打小就爱唱歌,六岁的时候进了当地的童声合唱团,大一点儿的时候又进了少年合唱团,邻居叔叔阿姨对他的评价是:这孩子唱歌真好听!这句话夸赞了他也限制了他,让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不能再干别的了,就得唱歌,初中毕业后考上本省艺校,连续两年在省里的歌唱比赛中拿了第一名。第三年,安威没有参加,他觉得继续比下去,依然会是第一名,但这样没有任何意义,他要去北京,那里才是真正唱歌的地方。父亲劝他说,宁当兵头,不当将尾,唱歌好的都在北京呢!安威不服,你们怎么知道我去了北京就只能当将尾啊,我要当将头,正因为唱得好的都在北京,所以我更得去。于是安威从小镇出发了,先坐了一段汽车,又换火车,最后到了北京。下了火车,安威看着北京站前穿梭的人流和车流,感慨起来:北京的人真多啊!可是这么多人,谁愿意听我唱歌呢?安威下定决心,忘记自己是省里的第一名,在这里,他要从零开始。 以前演出的时候,都是何小兵和严宽轮流唱,两人虽然不跑调,但听不出来唱得有多好。如果他俩参加安威那个省的比赛的话,第一名肯定还是安威,他俩能不能入围都是个事儿。所以,当只听了安威唱了半首歌后,两人便热烈欢迎安威的加入。 安威这时候也进门了,他是南方人,受不了北方村子的土气和习气,自己在村外租了一间学生公寓。公寓楼下是一条河,每天早上,安威都站在河边,冲着对岸“咿呀嘿吽”地喊上半个小时,据说有一天下雨,安威没喊,很多人忘了起床,上班都迟到了。 安威以比职业歌手还严格的标准要求自己,不抽烟、不喝酒、不吃咸的,只吃辣椒。别人说你要是那么爱惜嗓子,辣椒也别吃了,安威说辣椒从小吃惯了,戒不掉。 人齐了,开始排练。先排练晚上要演的歌,都是罗大佑、李宗盛、许巍等人专辑里的歌,去酒吧的客人,大部分爱听这种歌。排练这些歌无需投入太多激情,只要演奏的时候不出错就行了。然后又练了几首乐队的原创歌,没有哪个乐队不愿意唱自己的歌。但没有几个酒吧愿意让不出名的乐队成天唱他们自己的歌,所以要唱这些歌,得抓时机,气氛到了,有人要求,就唱,到不了,就拉倒。 排练自己的歌,都热情高涨,屋里密不透风,四个人光着膀子,一身汗,后背亮晶晶的,严宽脱得只剩一条内裤,但脚上还穿着两只提得巨高的袜子。 这个时刻,是四个人最快乐的时候,他们沉浸在音乐中,忘了兜里的钱快撑不到下个月了,意识不到自己的生存环境是艰难的,音乐一响,他们就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排练完,四个人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带上设备,前往演出的酒吧。坐公交能节省五十块钱,但为了演出效果,还是打了一辆车。有一次演出,他们拎着琴和效果器,倒了三趟车,到了演出地点的时候,胳膊都没劲儿了,手直抖,和弦都按不动了,所以宁可多花点儿钱,也要保证演出状态。 到了酒吧,试了音,何小兵他们第二个出场。这个酒吧新开业,为了招揽生意,找了三个风格迥异的乐队。 天黑下来了,酒吧开始上人了。顾莉莉来了,一身性感打扮,在吧台前坐下。 “这个你先拿着。”何小兵把装钱的信封给了顾莉莉,“这两年帮了我大忙了!” 顾莉莉把信封放进包里:“用的时候你再说话。” “喝什么?”何小兵说,“怎么着我也得请你喝顿酒。” “你挣的那点儿演出费够吗?”顾莉莉看着桌上的价位牌笑着说。 “那我也得请你,一码归一码。”何小兵说,“啤酒还是洋酒?” “就科罗娜吧!” 何小兵叫服务员拿来半打儿科罗娜,跟顾莉莉碰了瓶,喝了一口:“我爸知道我退学的事儿了。” “那你怎么办?”顾莉莉说。 “我妈今天要来北京,我关机了。”何小兵说,“估计她这会儿已经到了。” “你可够狠的。” “对他们必须狠点儿,要不然他们总以为自己能驾驭一切。” 这时候第一个乐队上场了,是一个比较柔的民谣组合,唱了几首校园风格的歌,赢得了一些掌声和口哨声。 轮到何小兵他们出场了,因为唱的是耳熟能详的歌,又改编成摇滚风格,现场气氛被调动起来,安威借机唱了两首乐队自己的歌,酒吧领班上台问这两首以前怎么没听过,安威说是某歌星新出的专辑,还没传唱开。领班说,唱传开了的,越口水越好。结果严宽还是唱了一首乐队自己的歌,反正是演出的最后一首歌了。 演到一半的时候,何小兵看见一个老外拿着一瓶洋酒坐在顾莉莉身旁,说了一句什么话,顾莉莉一笑,老外给顾莉莉倒了一杯酒,顾莉莉没端那杯洋酒,拿着啤酒跟老外碰了一下,老外心花怒放地在顾莉莉对面坐下了。直到演完,何小兵一直盯着顾莉莉和老外。 第三个乐队是个新金属乐队,摇滚迷开始往台前聚拢,挥舞着拳头,冲台上喊着牛B,乐手们插着吉他线,主唱回应了一句:没错! 音乐突然响起,节奏震撼,铿锵有力,各色灯光开始闪烁,摇滚迷蹦了起来,互相撞着,有人被撞倒,爬起来接着撞,酒吧里瞬间躁动起来。 何小兵坐到顾莉莉和老外中间,顾莉莉给老外介绍何小兵是她的朋友,老外伸出手要跟何小兵握手,并用英语打了招呼,何小兵问顾莉莉:“你们刚认识?” “Yes!”顾莉莉攥着啤酒瓶说。 何小兵转过头对举着手的老外说了声:“Sorry!”然后起身,走到舞台前的人群里,和人撞来撞去。顾莉莉瞟了一眼老外,笑吟吟地看着何小兵的身影。 何小兵在人群中疯狂地撞着,用尽全身力气,衣服已经湿透了,他需要宣泄。今天,他终于摆脱父母了,有勇气不看他们的脸色了,他要为此庆祝,撞来撞去就是此时此刻最好的庆祝方式。很快,大家注意到何小兵的疯狂,于是所有人都撞向他,一个个一百多斤的身体结结实实地砸在何小兵身上,让他觉得畅快,他享受着这种庆祝方式。 不知道撞了多长时间,金属乐队的演出结束了,何小兵也撞累了,人们安静下来,何小兵气喘吁吁地站在人群中,看见老外坐到了顾莉莉身旁,色迷迷地跟她聊着。这一场面让何小兵涌起一股怒火,他走上前,隔开顾莉莉,冲老外说:“She is my girlfriend!”然后不由分说地抱起顾莉莉,亲了起来。 “你干吗?”顾莉莉推开何小兵,很诧异。 “不干吗!”何小兵抱紧顾莉莉又亲上了。 老外端起杯子,拿上桌上的洋酒,臊眉耷眼地走了。 “行了,他走了。”顾莉莉推开何小兵。 何小兵拿起啤酒,得意地瞟了老外一眼。 “你还挺愤青啊!”顾莉莉说。 何小兵扭过头看着顾莉莉,两人对视着,谁也不说话,顾莉莉的香水味儿又飘进何小兵的鼻子。突然,两人同时抱住了对方,肆无忌惮地啃了起来,何小兵把顾莉莉身上的香水吃到嘴里。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他们,大家仍聊天的聊天,喝酒的喝酒。 何小兵并不满足于此,腾出手,往顾莉莉的怀里伸,被顾莉莉按住。 “到此为止吧!”顾莉莉整理了一下头发说。 “为什么?”何小兵的手仍在顾莉莉身上。 “我不想带坏你。”顾莉莉说。 “哼!”何小兵冷笑一声,“我早就坏了。” 顾莉莉和何小兵进了酒吧对面宾馆的房间,没等关好门,何小兵就把顾莉莉抵在墙边,开始动手动脚。 顾莉莉推开何小兵,进了卫生间,熟练地放水、取下毛巾,像在自己家一样。 这时顾莉莉的电话响了,顾莉莉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号码:“我家。” “喂。”顾莉莉接通电话,何小兵站在顾莉莉身后抱着她。 “干什么呢?”打电话的是顾莉莉的爸。 “正准备洗澡。”顾莉莉说。 “你等一下啊,有人跟你说话。”电话被交给另一个人,“莉莉,我是你何叔叔,你知道何小兵住哪儿吗,能联系上他吗,他妈去北京看他了,找不着他,他手机关机,他妈还一直在车站等他信儿呢!”电话里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何小兵松开了顾莉莉。 顾莉莉看着何小兵,何小兵摇摇头。 顾莉莉对电话里说:“我跟他也挺长时间没联系了,我试着帮您联系一下,您别着急,有了信儿我就告诉您。” 挂了电话,顾莉莉出了卫生间,何小兵也跟出来。 “你把手机开开吧!”顾莉莉说。 何小兵没动弹。 “你想让你妈在车站待一宿啊!”顾莉莉说。 何小兵此时的心里并没有对自己母亲的愧疚,而是憎恨。 “他们活该!”何小兵说。 “你妈都那么大岁数了,别折腾她了,好歹你得见一面。”顾莉莉说。 何小兵打开手机,他清楚自己迟早都会这样做,只是没想到才关了这么一会儿而已。 手机刚打开信号还没变满,电话就进来了,何小兵知道是谁,接了,约好去车站找他妈。 “你先弄好自己的事儿,一会儿我也回家了。”顾莉莉说。 何小兵点点头,走了。 赶到车站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何小兵在候车大厅见到了自己的母亲,正疲倦地靠在座椅里,手里捧着一饭盒炖肉。 母亲没有责备何小兵,打开饭盒,递到他面前:“昨天给你爸炖的,我都带来了。” 何小兵摇摇头:“我吃饭了。” 母亲又掏出一副鞋垫:“你姥爷知道我来,特意让我捎给你,说你是汗脚,用得着。” “都什么年代了,现在的鞋什么脚都不用垫了。”何小兵还是接了过来,插在兜里。 “你现在住哪儿啊?”母亲问。 “租的房子。”何小兵说。 “带我看看去。”母亲说。 “没什么可看的。”何小兵说,“我挺好的,你回去吧!” “我不着急回家,我请了一个礼拜假,你爸说了,让我回去的时候把你带回去。”母亲说,“还让我去你们学校找老师聊聊,看看能不能恢复学籍。” “学校又不是给我一个人开的,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何小兵说,“我也不回家。” “那你打算以后怎么办啊?”母亲忧虑地问。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呗!”何小兵说,“你也看见我,我没死,可以回去向我爸交差了。你是坐夜车回去呢,还是等明天早上的车?” “我得跟你待几天。”母亲说。 “不用,我有我自己的事儿。”何小兵说。 “你自己有什么正事儿啊?”母亲责怪道,“还不是整天拨弄吉他!” “弹吉他怎么就不能是正事儿!”何小兵受不了别人这么说他。 “你还能弹一辈子啊?” “能!” 母亲被气得说不出来话,瞪着何小兵。何小兵坐在椅子上,无所谓地晃悠着腿。 “你爸说你要是不回家,不继续上学,就不给你生活费了!”母亲说。 “不给就不给吧!”何小兵说。 “你现在是翅膀硬了,白把你养活这么大了!” “我早就不想让你们养活了,我还赖你们把我生出来呢!你俩图一时之乐,把我生出来,也不问问我想不想出生!你们试图了解过我吗,每次都是你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好自为之吧!”母亲甩下两千块钱,把饭盒放在椅子上,起身离开,“我现在就买票回去!” 何小兵看着母亲离去,很难过,但没有叫住母亲,他只能这样做,不能再为别人活着了,得为自己活一次。 母亲走出几步,停下,转身返回,走到何小兵面前,弯下腰:“抬腿!” 何小兵不知道她要干什么,挪开了腿。 母亲从座位底下抽出一个编织袋,堆在何小兵脚边:“我来的路上碰见王大伟了,他听说我要来北京,正好他们工厂分核桃,让我给你带半麻袋来,说你上学,需要补脑!”说完母亲兀自走了。 何小兵打开编织袋,一眼就认出,这是老家产的核桃,他从小就吃这种核桃,熟悉它的形态。何小兵又抬头看了看走远的母亲,然后起身,拎起核桃,拿上饭盒,走向和母亲相反的方向。 出了北京站,已经快一点,何小兵并不困,也不着急回去,知道回去也睡不着,索性在外面多待会儿,他拎着核桃沿着路边,一直走着。路过夜班车车站,也没停,继续往前走。 每走一段就会有一辆从后面赶上来的或对面驶来的出租车,减速靠边,停在跟何小兵平行的位置,按喇叭,何小兵也不理他们,只管往前走自己的,出租车又加速离开了。 这三年生活的片段,在何小兵的脑袋里,像放幻灯片似的,一幅幅闪过。何小兵觉得自己从这一刻起,不再是干什么事情都得先向家长汇报、商讨、得到批准才能去做的少年,而是一个有自主权的成年人了。何小兵明白,今后在精神上,他完全自由了,但那些因独立特行而导致的难以预料的不好结果,也只能由他一个人承担。 何小兵贴着路边走着,到了路口,绿灯就直行,红灯就拐弯,走着走着,发现离夏雨果的学校不远了。自打两人分开后,一直没联系,今年的高考已经结束了,不知道夏雨果考得怎么样,何小兵决定去她的学校看看,已经快一年没有去过那里了。 何小兵拎着麻袋到了夏雨果的学校,大铁门紧锁着,何小兵扒着门缝往里看了看,传达室旁边的公告栏上贴着高考学生的录取院校,光线太暗,何小兵只能看到第一行的大字。何小兵试图从两扇铁门中间钻过去,但太窄,他看见左边那扇大门上抠了一个小门,一推,小门开了,何小兵悄悄走进去。 “干什么的。”突然一束手电光照在何小兵脸上。 “什么都不干。”何小兵扭脸躲开光束。 “麻袋里装的什么?”光束又落在麻袋上,一个老头儿从传达室的门里出来。 “核桃。” “打开看看。” 何小兵敞开袋口,老头儿举着手电照了照。 “你是哪儿的,这么晚了还进学校,有事儿吗?”光束又落在何小兵脸上。 “您别老照我。”何小兵眯缝着眼睛,“我就想看看录取榜。” “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吧?”老头儿上下打量何小兵。 “我给别人看。” “给谁?” “给一个人。” “我知道是给人看,他自己怎么不看,让你看?” “您让我看一眼,看完我就走。” 老头儿见何小兵并没有歹意:“你要看的那人名字叫什么?” “您借我手电用用,我自己找吧!” “不行,我给你找,我得确信你真是来看榜的,而不是来干别的的,你告诉我他叫什么?” “夏雨果。”何小兵不得不说了。 “女生吧?” “您就找吧,别管男女了!” 很快,老头儿找到了夏雨果的名字,录取院校是一所外地的二流大学,何小兵觉得夏雨果的分数至少应该能比这所学校高出一百分。 “行了,看见了吧,踏实了吧,走吧!”老头儿关了手电。 “这学校不止一个叫夏雨果的吧?”何小兵掏出烟,“要不然您再看看还有没有叫这名字的?” “我刚把烟戒了。”老头儿闻了闻烟盒,抬起头说,“已经看了一个遍了,你自己再看一遍,看完赶紧出去,广播都没了,我也该锁门睡觉了。”随手关了传达室窗台上的收音机。 又从头到尾逐行看了一遍,何小兵确信这个学校的高三年级只有一个夏雨果了。 离开学校,何小兵不知道该不该自作多情地把夏雨果没考好和他联系在一起,他总觉得愧对夏雨果。此时,何小兵决定去夏雨果家看看,他清楚现在已经两点了,哪怕就在楼下看看她的窗口,如果她的窗口开着灯那就更好,他能感受到她在里面,心多少能安稳些。 何小兵打了一个车到夏雨果家楼下,他想早点儿看到。 如预料中的一样,夏雨果的窗口一片漆黑,拉着帘。何小兵猜测着,夏雨果这会儿正在里面睡着觉,还是床上是空的,夏雨果不在家。何小兵想起,以前夏雨果多次说过,高考完了,要和他去趟西藏,不知道这回她是否独行了。何小兵知道夏雨果对那里的蓝天白云湖泊的渴望,那次当夏雨果把攒了好几年准备去西藏的压岁钱给何小兵买吉他的时候,何小兵没有要,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挣出这些钱,怕耽误夏雨果去西藏。 现在正是去西藏的好时候。何小兵找了一块石头坐下,点上一根烟,决定抽完就回家。 烟头忽明忽暗,何小兵回想着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时光。那种日子很轻松,不用动脑子,两人都像孩子一样,每天以童真的眼光观察着世界。虽然何小兵有时候会觉得夏雨果幼稚,但是两人对待世界的态度差不多,尽管面对的都是小事儿,难得两人总是想到一块儿去。这种简单的时光确实快乐,可生活一旦快乐了,就失去质感了,日子变得不实在了。何小兵不知道是自己这样,还是所有人都这样,只有每天能感受到痛苦,他才能觉得自己的存在。 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喝啤酒就是喝啤酒,就的是菜,但和严宽他们或自己喝啤酒的时候,绝不是简简单单地喝,除了就菜,还得就点儿思想,无论深浅,反正得聊点儿和人生有关的事儿,与其说是喝酒,不如说是借机动动脑子,而且聊得越深,喝得越多。喝酒以外的时刻也是如此,总之,何小兵和夏雨果在一起的时候,觉得特轻省儿,而他又不希望自己轻省儿。 何小兵觉得自己活得很混乱,不知道到底要干吗。 烟自己灭了,就剩过滤嘴了。何小兵扔了烟头,准备离开,一起身,见夏雨果就站在身后。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夏雨果一身酒气地问,脸上看不到何小兵想象的因没考好而苦闷的表情。 “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何小兵客气地问。 “我凭什么告诉你啊!”夏雨果晃悠着脑袋说。 “你抽烟了?”何小兵闻到夏雨果身上的烟味儿。 “抽了,怎么着吧!”夏雨果得意地说。 夏雨果身上的烟味儿是被熏的,她刚刚参加完同学的聚会回来。今天他们合伙叫来老师吃了一顿谢师宴,吃完去唱歌,老师着急回家,就先走了。老师一走,学生们原形毕露,男生开始抽烟喝酒,夏雨果也跟着喝了几杯。 “我去你们学校看榜了。”何小兵说。 “看就看呗!” “怎么没报北京的学校?” “我乐意!” “为什么没考好?” “你管呢!” “你能好好跟我说话吗?” “我累了,睡觉去了,拜拜!”说着夏雨果上了楼,把何小兵一个人扔在楼下。 何小兵看着夏雨果的身影消失在楼口,觉得生活真比他接触过的任何科目都难,要是能退学,他真想也给退了。 第五章 2004年,继续死磕 如果说去年那个夏天是何小兵躁动的开始,那么今年这个夏天,并不是何小兵躁动的结束。此时,他正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条内裤,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睡着觉。 一只苍蝇围着何小兵的脑袋飞着,落在他脸上,何小兵抿了抿嘴,苍蝇飞了,他醒了。想喝水。从床上晕沉沉地坐起来,巡视屋里,竟然连个杯子都找不着,真不知道这两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地上堆了几个空的饮料瓶,其中两个还被塞满了烟头。 何小兵下了床,准备去院里喝水,正要推门,发现自己穿得少了点儿,又套上一条大裤衩,出了屋。直奔水管子,到跟前儿,头一低,脖一仰,嘴一张,拧开就喝。 “大早上就灌一肚子凉水,行啊?”房东老太太正坐在自己那屋门口的小板凳上择豆角,择好的扔到地上的搪瓷盆里,看着何小兵揪心地说。 何小兵顾不上老太太,只管自己先喝个痛快。 “没事儿!”喝够了,何小兵才关上水龙头,擦着嘴说,然后晃晃悠悠地回了屋。 进屋一看表,才七点多,每次都是这样,喝多了,反而醒得早。何小兵觉得胳膊有点儿疼,抬起一看,青了一块,腿上也有破了的地方,这才想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好像喝多后和人打了一架。 昨天何小兵被大学同学叫回学校吃散伙饭,何小兵接到电话的时候一愣:还以为他们就一直在学校待下去了,原来也有离校的那天。 何小兵和大部分同学并不怎么熟,完全可以不去,但他又想看看这些完整上了四年大学的人在毕业的时候变成什么样了,是不是依然让他瞧不起,同时,何小兵也愿意帮他们分享一下用了四年才换来的来之不易的快乐。 但是坐下来,何小兵就后悔了。散伙饭一共三桌,有两桌半在聊找工作、在北京买房、开什么车来劲的话题。怎么就没有人聊聊自己最近在想什么,哪怕是在看什么书呢,何小兵很是费解。所以,当有一个人也不说话,只是默默举起杯和何小兵碰的时候,何小兵觉得这个人可以成为朋友,可惜没有在入学的时候发现。 散伙饭总是让人把它和伤感联系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在这顿饭上都喜气洋洋的,似乎都保研了,即将离开学校并不是从此不再相见,只是放假,等开学了,又能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 何小兵很纳闷儿,自己不伤感有情可原,没怎么建立起跟他们的感情,可是他们之间怎么也不伤感啊。不知道是都绷着,不好意思释放呢,还是除了何小兵外,其实每个人在四年大学里,也没有什么难忘的友谊。 吃了半天,啤酒也没见下,服务员搬来六箱,才喝了一箱多。学校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各届学生都在照办,每年毕业,必须喝躺下几个,这样毕业才壮烈,才显得这个班集体团结。如果把这个标准量化的话,每桌怎么着也得喝两箱啤酒这饭才能算得上散伙饭。 班长看了看表,时候不早了,他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带领大家完成任务,把这些酒喝完。虽然离开学校后没几个人会记得曾经还有这么一个班长,但他自己要善始善终,很把自己当回事儿,否则他就不会喜欢做班长了。 班长要时刻维护集体荣誉,此时他的任务就是,负责大家喝醉。其实也有很多人想喝醉,四年了,终于熬到头了,或者觉得,四年啊,全他妈耽误了!可是没人开这个头,不知道跟谁喝,便都拘着,现在班长带头,组织了喝酒的游戏,于是瓶起子成了抢手货,每桌都轮流叫喊着:“起子呢?” 何小兵看着这些不太熟悉的同学推杯换盏,有些不胜酒力的同学已经倒下了,被抬到一旁,拼了三把椅子,把他平放在上面,为了防止他轱辘下来,椅子对着墙放,椅背靠外。 陆续有人倒下,班长仍不忘自己的角色,照顾着沉睡中的同学,为了不让他们躺在地上着凉,不停地招呼着服务员:“再添两把椅子!” 每倒下一个人,熟悉他的同学就开始肆无忌惮地讲该人上学期间的糗事,不熟悉他的同学这时才发现,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 何小兵看着那些喝得不省人事的同学,在分别前夕他们以这样一种方式给同学们留下深刻记忆,多年后,一提起他的时候,同学们会想:他的酒醒了吗?他会知道,他自认为的好朋友,当着众人说过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事儿吗? 何小兵想走了,每次都是刚要起身,就被一个举着酒杯走过来的同学按住:“哥们儿,虽然咱俩不熟,但是你的事迹我早有耳闻,什么都别说了,干了,一路走好!” 何小兵只好举起杯,干了,然后坐下,希望没人注意的时候走掉,但是刚有机会,下一个人又会举着杯过来:“哥们儿,那年我真希望你没走啊,你一走,我就在班里垫底了,体会到你当年的滋味儿了,一会儿咱俩留个电话,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就说话!” 直到六箱啤酒喝完,没有清醒的了,班长也晕了,但还觉得有件事情没干,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该哭了,要不然这个大学上得不完整。于是班长让全场安静,举着杯说了一番煽情的话:四年前,我们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组成一个班;四年里,我们一同学习、生活、成长;四年后,我们将……我们将像朴树的歌里唱得那样,散落在天涯。我们会有老了的那一天,希望到时还能彼此记得,幸运的是,我们曾互相陪着开放过! 人群里传来女生抽泣的声音,开始有人独自在墙角哭泣,随着班长的讲话,没哭的人安慰着哭了的人,结果自己也哭了,于是两人抱头痛哭,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多,最后连成一片,终于可以毕业了。这时班长冲门外大喊一声:“服务员,拿餐巾纸!” 何小兵这时候也有一些伤感,并不是跟具体哪个人恋恋不舍,而是觉得人生的分别,这事儿本身挺让人不好受的。 好在剩下的班费够埋单的,要不然真不知道这时候班长还向每个人收取班费,那些哭红了眼睛的同学会作何反应,也幸好埋完单,班费所剩无几。如果数目重大的话,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擦干眼泪,建议说:“趁着人都在,是谁的钱就给谁吧!” 那些倒下的同学,有的已经睡醒一觉了,起夜去了卫生间,有的还在睡,被同宿舍的同学抬走,何小兵和他们在夜色中分别。 拐过宿舍楼,经过教学楼前,何小兵走着走着有了尿意,楼里就有卫生间,但他觉得还是把尿留在教学楼前的树下比较有纪念意义,特别是在今天这样一种时刻。往常还会东张西望,确保没人,才在露天方便,喝多了后,也东张西望,即使有人,也大大方方地尿了。 浇灌完树,顿觉畅快,何小兵准备收工离开。突然,教学楼一层某间屋子的窗户开了,而屋里却黑着灯。何小兵想可能是风吹的,打算上前关上窗户,刚迈开腿,一个黑影从窗户里冒出来,还背着一个包。如果他光明正大地从窗户上跳下来,何小兵也不会把他往坏处想,但是他鬼鬼祟祟的样子,何小兵知道自己撞见贼了,而这个贼,何小兵还认识,就是他的同学。 在何小兵退学之前,他们宿舍和附近的几个宿舍就频遭窃贼光顾,从作案手法、作案时间、被盗情况,能判断出犯罪人就是他们身边的某个人,并有了嫌疑对象,只是没有抓到现行。嫌疑人也知道大家在用敌意的眼光看他,但他仍顶风作案,并屡屡得手。总是在众人放松警惕的时候,可能就是一秒钟,某人的CD机就不见了,过几天,又是一转眼的工夫,另一个人的钱包就瘪了。好像没几个人在上学期间没丢过东西,幸亏何小兵中途退学了,要不然也得为该人贡献点儿什么。这会儿,估计这哥们儿是在为回家的火车票凑钱呢。 何小兵觉得不能再让这个人顺顺当当地背着包走掉了,倒不是何小兵有见义勇为、铲凶除恶的爱好,否则当年他就报考公安大学了,而是他觉得生活太没意思了,一直期待发生点儿什么,正好碰着这事儿了,可以让自己兴奋一下。他知道两人肯定得动手,他盼着动手,活动活动有助排泄自己过剩的能量。最近一年,他因为一点小事儿就和人动手的次数超过了他以往打架次数的总和。今天,他又憋得难受了,需要发泄。 “收获不小啊!”何小兵走上前。 那个人一愣,看到何小兵的脸后,更加慌张,显然对从树后突然冒出一个人而且是认识自己的人准备不足。 “我忘了刚才散伙饭你在不在场,你是吃完了才来的,还是压根儿就没吃,给自己开小灶来了?”何小兵问。 “跟你没关系,少管闲事儿。”那人说着就要走。 何小兵眼看着自己将错过这次泄愤的机会,便拽住他的包。 那个人顺势丢掉包,继续往前走。 “你就这么走了?”何小兵冲他喊道。 “我没招你吧?”那人停下转身说,“你弹你的吉他,我干我的,包里的东西要是喜欢,你就自己留着。” “里面装着什么呢?” “你打开看看。” “我不看!”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猜!” 何小兵并不想报警,这和他拦住这个人的初衷不符。那个人也觉得何小兵奇怪,管了闲事儿,却看不出管闲事儿的动机。 何小兵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希望对方能做出进一步刺激到他的举动,他好出手,现在他找不着出手的理由,情绪还不到位。 “要不然你开个价?”对方说。 “开价干什么?” “你不就是想讹点儿钱吗?一千,够吗?” “不够!” “两千?” “不够!” “三千?” “不够!” “你是不是跟你妈学的,老不够不够的,你妈晚上就这么跟你爸说吧!” 这句话让何小兵喜悦,他终于等到出手的机会了,飞起一腿,踹在那人小肚子上。 年轻人打架,如果下手不狠点儿,就不能算打架,只是闹着玩儿。既然何小兵想打架,肯定下手重,那人不可能不还手。不到一分钟,两人身上都挂了彩。 当拳头落在那人腮帮子上,被他的牙硌了一下的时候,这种力量的撞击,让何小兵高呼过瘾,甚至感激起这个人来。 两人打到一半,校保安队来了,把两人带走,问明原因后,给派出所打了电话,两人被派出所的车接走,何小兵录了口供,按了手印,回家了,那个人留下了。 至于那个人将会面临怎样的未来,何小兵并不关心,只要架打了,他就满意了。 从派出所出来,何小兵觉得舒畅多了。忍一时风平浪静,这话是对中年以后的人说的,对于青少年,打一打才风平浪静。当遇到事儿,打不打两可的时候,何小兵总是选择打,打完,身体、情绪都能舒服些,等烦躁了,又开始渴望赶紧碰见谁,能和自己打一架。当然,有些时候何小兵也会碰上打不过的人,只有挨揍的份儿,挨完揍比揍了人更让人欢快。 离开派出所,何小兵觉得因为架只打了一半,没发泄完全,有必要再找点儿别的事儿。烦躁、愤怒是因为不满足,包括感官的不满足。在顾莉莉那儿,他能获得感官的满足。 何小兵给顾莉莉打了电话,告诉她他要去找她,顾莉莉说你来吧。 最近何小兵在夏雨果和顾莉莉中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从感情上说,何小兵确信自己喜欢的是夏雨果,并向她表示了希望能重归于好的意愿,夏雨果问何小兵:“你能保证咱俩和好以后,你不再想一个人待着了吗?” 何小兵不想骗夏雨果,只有实话实说:“保证不了。” “那你觉得我会答应跟你和好吗?”夏雨果反问何小兵。 何小兵觉得夏雨果问得有道理,他光想着自己了,没考虑夏雨果的感受,或许他并不适合谈恋爱。此时,何小兵认为,人应该给自己活着,比给爱情活着重要。给自己活着也包括给自己找份爱情,但爱情仅仅只是爱情,人如果一天二十四小时被爱情占满了,那就甭干别的了,而给自己活着的很重要一部分事儿就是,想干什么的时候,不用考虑别人,只管照自己想的去做就行了。光听凭爱情的摆布,生活会失去爱情以外其他更迷人的东西。 比如,如果陪对方做她(他)喜欢做的事情,那么在花掉的这些时间里,便远离了自己喜欢的那些事情。当然,有可能两人喜欢的事情是一样的,但不可能两人喜欢的事情完全一致,否则,就不是两个人了,而成了一个人,跟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谈恋爱有何意义,还不如照着镜子自己待着呢。而如果恋爱期间,不牺牲自己,光让对方陪着自己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觉得对方利用了自己的时间,失去了自我,又太自私了,跟占着茅坑不拉屎还嫌茅坑臭没什么区别。 何小兵觉得自己不是为爱情而生的人,他的兴趣更在生活本身,所以,当夏雨果去南方大学报到的时候,何小兵并没有去车站送她,当然,她也没有让何小兵送。 夏雨果不让何小兵送,并不是真不希望他送,而是在赌气,耍小性子,她希望何小兵能给她个惊喜,在楼下或去火车站路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出现。夏雨果还买了五个拨片儿,她知道何小兵一个月就会弹坏一个拨片儿,打算当面把拨片儿交给他,够他用到放寒假的时候了。放了寒假,夏雨果就会回北京,到时候再给何小兵买。 可是何小兵真的没有出现,夏雨果离火车站越来越近,一次次以为何小兵会在下一个地方出现,等到的却是一次次失望。最终,当列车启动的一瞬间,何小兵仍没有如夏雨果所愿在她的视线里出现的时候,夏雨果心里大骂:何小兵你这个大浑蛋!并掏出早已在兜里准备好的五个拨片儿,想扔出窗外,却打不开窗户,只好让它们继续留在自己的兜里。 到了学校后,夏雨果收到何小兵发来的短信,因为赌气,没有给何小兵回。很快,她就换了当地的手机号,也没有告诉何小兵。所以,当何小兵屡发短信却不见回复,只好把电话打过去的时候,得到的答复永远都是:“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何小兵想,看来这回夏雨果真下了狠心,要和自己断绝来往。何小兵有些伤感,以为和夏雨果的恋爱就这样结束了,和乐队的哥们儿喝了一顿酒,作为结束的标志。严宽劝何小兵:“别难过,再找一个,失恋的痛苦马上就会被重新恋爱的喜悦所取代。要不然我替你在婚介网注册个号,明天就有大批大批的姑娘照片出现在你的邮箱里,任你挑选。” 何小兵和夏雨果分开并不是为了另寻新欢,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所以当严宽把婚介网的会员名和密码写在纸上交给何小兵的时候,何小兵没过一会儿就不知道把纸弄哪儿去了。 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会寂寞、烦躁,需要找个伴儿,但和伴儿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会更烦躁,比一个人的时候还寂寞。何小兵觉得,人活着怎么着都不得劲儿。 一次何小兵喝多了,去找顾莉莉。 “你不是说有事儿就找你吗,我现在有事儿了!”何小兵见到顾莉莉后,醉醺醺地说。“什么事儿?” “打炮!” “滚!” “不滚!”何小兵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端起茶几上的水就喝。 “喝多了吧你?”顾莉莉一把抢过水杯,把水泼在何小兵的脸上。 何小兵眼睛一闭,一头倒在沙发里,睡着了。 第二天醒了的时候,何小兵发现自己正和顾莉莉搂着,睡在一个床上。从此以后,何小兵就隔三差五去找顾莉莉一趟,他觉得这样对自己没有限制,虽然不能保证想去就去,需要看顾莉莉的情况,但至少何小兵可以保证自己想走就走,顾莉莉也不要求他什么。 你情我愿,何小兵看得出,顾莉莉一个人的时候也挺没意思。如果有几天何小兵没去找她,顾莉莉就会给何小兵打电话,没事儿也聊几句,给何小兵提个醒儿,他可以来找她。如果何小兵正好想去,就会去找顾莉莉,如果不想去,何小兵就会找个理由,顾莉莉也不强求,后来何小兵索性不再找理由,就直接说今天不想去,顾莉莉也不说什么。当然,也有何小兵主动而被顾莉莉拒绝的时候,何小兵也理解顾莉莉。过不了几天,两人节奏一致了,又会见面了。何小兵觉得这样挺好,既排解了一个人的孤独,又没有失去一个人的自由。 一个人的时候,何小兵能清醒地感觉到,这样的生活有问题,不可靠,先不说自己是否满意,首先生活本身就有改变现状的需要,但何小兵不知道从哪儿入手改变、改成什么样儿。就像在学习乘法以前,知道100乘以100肯定不等于200,否则要乘法干吗,但等于几就不知道了,这是以后必然会知道的事情。所以,何小兵的态度就是过一天算一天吧,等待获知答案的那一天,而这之前,只能凑合着过,不满意也没用,听任命运和生活自己发展吧! 无聊的时候,何小兵就去找顾莉莉,在她身上耗尽体力,让自己筋疲力尽,以为就不会无聊了,但事后躺在床上发现,时间仿佛静止,变得更无聊了。不仅何小兵觉出生活有问题,顾莉莉也感觉到了。 “你觉得咱俩整天这样有劲吗?”一次顾莉莉问何小兵。 “是挺没劲的。”何小兵仰望着天花板说,“不这样更没劲,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没有。” “那还是先这样吧!” 两人面对生活里的问题,都束手无策,或者说,选择了现在这样的对策。 昨晚,何小兵到顾莉莉家的时候已经半夜了,她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何小兵换拖鞋的时候,顾莉莉看见了何小兵胳膊肘上的伤。 “又跟人打架了?”顾莉莉问。 “自己摔的。”何小兵不想多说什么。 顾莉莉拿出医药包给何小兵清洗了伤口,贴上创可贴。 顾莉莉曾评价过何小兵,打架的时候有股破罐破摔的狠劲儿,因为他不用考虑后果,他一无所有,除了受点儿伤,不会失去什么,甚至希望打完架,能改变什么,哪怕是坏情绪。何小兵无法否认顾莉莉看待任何问题都能看到点儿上,但他不愿在顾莉莉面前过多暴露自己,即使这一点,顾莉莉也心知肚明,所以,很多时候,顾莉莉看穿了何小兵,也不挑明。比如,除了那次喝多了,何小兵从来不在顾莉莉家过夜,无论多晚他都要走,不想在这里有家和过日子的感觉,顾莉莉从不问他为什么,也不拦着他。 顾莉莉和何小兵在一起的时候,就像一个看着孩子正在成长的家长,虽然何小兵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事实就是如此。何小兵想的那些事儿、说的那些话、说话时的神态,都是顾莉莉曾经熟悉的,它们也在她的身上出现过,纯真而美好。如今,顾莉莉已经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这些东西了,她相信,随着何小兵的成长,这些东西也将随岁月而消逝。 昨天晚上何小兵还是回了自己那儿,他也对自己那么晚了还打扰顾莉莉然后毫不留情地走掉有些愧疚,所以临走的时候又找了一个理由:“我今天还没练琴呢!” 顾莉莉付之一笑,冲何小兵摆摆手:“好好休息,别忘了明天下午考试的事儿!” 有个文工团正准备招些新人,顾莉莉知道信儿后让何小兵报名试着考考,何小兵很不屑,说不喜欢这种事业单位。顾莉莉告诉何小兵这种单位的种种好处,不用坐班,还有基本工资,每年只需要适当地接点儿演出任务就行了,不耽误干自己的事儿。何小兵想,那就试试,如果真考上了,发现那不适合自己,大不了就不干了。 何小兵起床后,拿起吉他练了会儿,弹着弹着,不想去考了,觉得没劲。一是觉得肯定考不上,因为去现场报名的时候,那些工作人员的态度,就让何小兵觉得这是一件不会公平的事儿,背后肯定有猫儿腻;二是觉得考上了又能怎样,这并不是自己的理想。 但何小兵还是决定去试试,他并不是还抱着自己能考上的希望,而是要见识一下到底有多黑暗。如果考上了,也不会和他们签工作合同,让他们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把能在他们那儿有个事儿干当回事儿。 何小兵吃完午饭,拿着吉他去了。文工团在一条胡同里,胡同口已经停满了车,陆续有人往胡同里走,看穿着打扮,就知道也是来考试的。这次不仅招聘器乐演奏的,也招聘声乐、表演和曲艺演员,所有走在胡同里的人,都踌躇满志的样子。 进了文工团大院,公告栏里贴着考试流程和考生编号,两点开考,一点半所有考试人员进入排练厅备场。早到的人,都在楼前的广场等着。还有人在临阵磨枪,有人把腿搭在一楼的窗台上压,有人穿了一身中山装对着一面墙在背诗,还有一些人趾高气扬,看谁都一脸不屑,像天鹅似的,走到哪儿都挺着脖子。何小兵想,来这儿装B的孙子还真不少! 何小兵点了一根烟,走到楼侧面的阴凉里抽,见一胖一瘦两个人说着相声,没有听众,也说得津津有味儿,胖子出了一脑门儿汗。何小兵蹲在一旁抽着烟,听了会儿,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选这么一个段子,一点儿也不逗。 一点半到了,考生们被带到排练大厅,自己找座位坐好,主持人介绍了考试规则,快两点的时候,文工团的团长带着各单项的负责人来了,在前排评委席就坐,立即有工作人员上前给每个杯子里倒茶,团长打了一个嗝,问工作人员:“有牙签吗?” 工作人员很快就拿来一罐牙签,团长掏了半天,掏折了三根牙签,终于把想掏的东西掏出来了,满意地喝了口茶,冲主持人招招手,主持人走过来,团长说:“开始吧!” 主持人走到场地中央,来了一段开场白,然后请团长讲话,全场鼓掌。 团长走上台,一手拿着麦克,一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先介绍了该文工团的丰功伟绩和强大的人才阵容,提到了几个明星,然后说了一下这次的考试情况,根据需要各个专业只招收一两个人,所以在场的大部分人是要落榜的,但考不上也没关系,团长还举了几个一线明星和歌星的例子说,他们当时也在这里参加了考试,都没考上,日后一样在各自的工作领域取得瞩目的成绩,所以说,通往艺术殿堂的道路,不止一条。被团长举例的这几个明星,都比这个团在编的人员有名。 为了能让自己演奏的时候有点儿感觉,何小兵买了两罐啤酒,趁团长讲话的工夫,坐在台下喝着。旁边备考的人问何小兵:“哥们儿,你是来陪人考的吗?” “陪我自己考!”何小兵说。 “你考器乐演奏?”那人看见了何小兵的吉他说。 “怎么了?”何小兵说。 “喝完酒还能弹准弦吗?” “不喝我也弹不准,反正都是瞎弹。” 那人点点头:“我觉得像你这种心态,肯定能考上!” 考试开始了,按序号出场,何小兵是二十三号,一共一百多号。第一个上场的是那俩说相声的,鞠躬,自报家门,然后开说。主持人已经说过,因为考生人数太多,时间有限,不能一一把节目演完,只要考官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喊停。可能因为这是第一组上场的考生,考官们还有闲心欣赏,何小兵早就觉得可以停了,他们还让这两个人说下去。台下已经有了骚动,旁观的考生已经没有耐心了,开始和身边的人聊天、发短信、吃东西、上厕所,两位演员也觉察到台下的异样,说得心不在焉,不时瞟一眼考官,示意他可以喊停了,再说下去太难受了,负责戏曲的考官觉得已经给足这对相声演员面子了,便举起手,喊了停。胖子和瘦子如释重负,鞠躬下台,考官们在本上写着什么。 照这个速度考下去,两个小时以后才能轮到何小兵,他离开排练厅,出去透气。何小兵不喜欢在人多特别是这些人还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屋里待着。 透够了气,何小兵回到排练厅,刚进行到十一号,那个穿着中山装背诗的人上场了,介绍了自己来自大山深处,心怀梦想,来到这里,希望考官能喜欢他的表演,然后清了清嗓子,扽了扽衣服,双手掌心相对上下交错置于腹前:请听诗朗诵——《乡愁》。 然后开始了木讷的表演: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谢谢!我知道我不会考上的,但是我来过北京了,我在这儿表演过了,谢谢老师们让我演完,我这辈子不会后悔了。 说完鞠躬下台,用时不到一分钟。他张嘴的时候一个考官端起茶杯喝水,水太烫,考官一个劲儿地吹,感觉终于能喝上一口了,刚喝到嘴里,还没咽下去,中山装就下台了,考官愣了一下,感觉自己还什么都没听见呢,然后都没有往本上写点儿什么,只是继续喝茶,看着下一个人上场。 中山装坐了两千多公里的火车来到北京,就为了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用家乡普通话面无表情地背一首诗,然后就回去,何小兵不知道对他的这种做法该怎么看。 轮到刚才坐在何小兵旁边的那人上场了,开始自我介绍,有点儿大舌头,如果这是在学校里,下面肯定笑作一团了,但此时台下没有人笑,不知道是憋住了还是觉得应该尊重同类。 他是来考美声的,曲目是《我的太阳》,唱得像打雷,只打了两声,考官没给他打第三声的机会。这哥们儿顿时下起雨来,哇哇大哭:“老师,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您还没彻底领略到我的才艺呢,我考不上,是贵团的损失,是中国文艺界的损失!” “谢谢,我们已经欣赏过了,请你冷静一些,回家等消息吧!” 那哥们儿还赖着不走,上来两个保安,把他架走了。何小兵站在排练厅门口看着,他途经何小兵身边的时候,说了声:“再见!” “再见!”何小兵回复了一句,冥冥之中,两人也算有过一面之交。 也有一些表现不错的考生,他们的演出时间会稍稍长一些,下场的时候会被考官叫到跟前,不知道聊了什么,反正离开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笑容。 何小兵终于等到自己上场了,上场前他就觉得自己用不了一分钟就会被叫停,结果出乎他的预料,弹了足足两分钟才听见台下的考官说够了。何小兵起身,拎着吉他从考官们面前走过,他们不是在喝水就是在抽烟,看得出,没人对他有兴趣,就让他这么离开了,没人叫住他问点儿什么。 这是预料中的结果,何小兵离开考场,撒了一泡尿,坐上公车回家了。 坐在车上,何小兵看着窗外的车流、人群、城门楼、护城河、高耸的写字楼,这一切对他并不陌生,这已经是他到北京的第四个年头了,但此时,它们却突然陌生起来,拒何小兵于千里之外。自己现在仍不属于这里,将来还未知,或许自己仅仅是这座城市的一个过客,何小兵坐在车上想。 这里的街道比老家的宽,这里的楼比老家的高,这里的人比老家的多,他们走路比老家的快,这里的车比老家的好,这里的天没有老家的蓝。除了这里灰蒙蒙的天空属于自己,别的似乎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看着窗外并不亲切的景象,何小兵想起了那个曾经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何建国。 自打何建国知道了何小兵退学的消息,两人通过一次电话后,就再没联系过。何建国曾托何小兵的妈给何小兵捎过话,如果何小兵还想回家,随时欢迎,管吃管住,想喝酒,顿顿有酒,还帮他在老家找份铁饭碗的工作,如果他想结婚,他们也会给他介绍对象,给他在老家买房,让他过上稳定安康的生活,但是何小兵拒绝了,这些显然动摇不了他继续留在北京的决心。 但北京带给了何小兵什么呢,想来想去,何小兵发现北京根本不适合生活,只适合来这里做梦。梦醒了,就该干吗干吗,但在醒来之前,只有心甘情愿地沉醉在这美好中,宁可忍饥挨饿,受苦受冻。 退了学,一个人在北京生活的这三年,何小兵没少受罪。就拿最近这半年来说,六个月前,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何小兵在平房里生了一个炉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屋里就是不暖和,弹琴的时候手都是僵的,在屋里还得披着大衣,睡觉的时候,也得把大衣以及所有可以挡寒的东西盖在脚底下。即使这样,半夜还经常会被冻醒,冷得想撒尿都不敢出被窝,生怕撒的尿把体内的那点儿热乎气儿带走,尿完会更冷。最痛苦的事情是起床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哈气,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这时候穿衣服需要莫大的勇气,大喊一声,大义凛然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火速穿上衣服——如此生活了一个月以后,何小兵觉得自己穿衣服的速度比消防员还要快了。穿上衣服以后,发现更冷了,因为衣服是凉的,像钻进了地窖。如果这时候在自己家,有暖气,暖气不够热就开电暖气,电暖气还不够热就开空调,怎么暖和怎么来,反正也不用操心电费的事儿。生活环境的天壤之别,时常让何小兵在北京冬日的早晨怀念自己在老家的那个温暖的家,但很快何小兵就把它抛到脑后了,只要一弹起吉他,这些困难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梦想的温度,能让何小兵感觉不到寒冷。 冷日子过去了,又到了雨季。下完雨,院里都是积水,得垫着板儿砖进屋,屋里也潮,墙是湿的,琴弦弹不到的部位都生锈了,有时候还能看见地上爬着蚯蚓,地下的湿度太大了,它们都从土里钻出来了。 何小兵自己不做饭,都在外面吃,这个岁数的人对吃没有概念,身体好,多一顿少一顿的没关系。何小兵吃饭不按点儿,从来都是饿了才吃,凑合买点儿什么,拉面、拉条子、手抓饭、盖饭、炒饼、炒面,总之,这段时间他出入于散落在北京各个地方的新疆馆、成都小吃和大排档,走到哪儿,饿了就吃到哪儿。 在北京生活,最需要的东西就是钱——在哪儿生活钱都是最重要的,在北京这种地方尤甚。在何建国知道何小兵退学以前,何小兵在钱上并不觉得吃紧,虽然要租房子,但是家里给他的学费、住宿费和书本费足够他支付房租的,生活费依然用在吃饭上,总体算下来,甚至还有剩余。但是退学的事情败露后,何建国就一分钱都不再给何小兵寄了,他以为何小兵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自然就会回家了。但没想到的是,都一年了,何小兵还没有回家,而且也没在北京饿死。 何小兵还坚守着北京,也得益于他妈的暗中帮助。何小兵的母亲一直在偷偷给何小兵寄钱,虽然她也希望何小兵能早日回家,但不能因为他不回家就活活把自己生的孩子饿死。好在她掌管着家里的钱财,何建国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交给她,她就偷偷寄给何小兵,何建国不知道,只是隔断时间就像已经围困住城池,等着里面的敌人投降一样,唠叨一句:估计何小兵坚持不了几天了。 渐渐地何建国起了疑心,何小兵之所以还能顽强抵抗,会不会是自己的妻子、敌人的母亲,投敌叛国了?何建国审问了何小兵的母亲,但这个女性的回答让何建国觉得没有理由怀疑她:我和你一样希望儿子早点儿回家。 究竟是什么使何小兵还在坚守阵地呢,何建国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何小兵并没有花母亲寄来的钱,母亲寄钱的时候,他劝阻了,他说自己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花他们的钱了。但母亲还是寄了,她劝何小兵,净说傻话,别饿坏身体。同时,她也向何小兵抛出橄榄枝: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家来,我天天给你包饺子,想吃什么馅儿就什么馅儿!何小兵拒绝了,母亲越是这么说,他越不能回家,至少是不能现在回去,得等混好了再说,他要做一个有志气的人。 去年何小兵卖了几首歌,攒了点儿钱,到了这个月,那些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何小兵不想再为生存而写歌卖歌了,因为写的都是应景之作,或者是因为快没饭吃了而无病呻吟,即使这事儿能解决生存问题,但不是长久之计,将来一定会后悔写了这样的歌,而且自己写起这种歌来,已经越写越差,有两首已经被好几家公司退回来了,而好歌自己又不舍得卖。 何小兵觉得,就是自己去卖血,也不能卖自己认为写得好的那些歌。卖了这些歌,就等于把自己卖了。他之前付出的一切——复读两年非得考北京的大学,考上大学后又迅速退学成了“北漂”,找各种老师学吉他,宁可在北京过潦倒的生活也不愿意回家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不都是为了他的音乐理想吗,而这个理想,说白了就是一张专辑,再具体点儿,就是十首歌。他得给自己攒这十首歌。 何小兵的母亲曾经向何小兵转达过她和何建国的不解:至于嘛,不就是一盘磁带吗?何小兵的回答是:当然至于,这是我的人生,不出这专辑我活着没意思! 就是这口气,支撑着何小兵在北京待下去。 眼看又要交下季度的房租,生活捉襟见肘了,何小兵决定没志气一回。下车后,他把母亲寄给他的钱都取了出来。取完,为了断了自己第二次没志气的后路,何小兵把银行卡剪碎扔掉,并去银行挂失,冻结了卡号,也断了他妈继续给他寄钱的可能。 何小兵下定决心,花完这些钱,如果又活不下去,那就认清现实,找个工作,先在北京把自己养活,再考虑理想什么的。只要人活着,理想就不会泯灭。 到了家,刚进屋,顾莉莉的电话来了。 “考完了吗?”顾莉莉问。 “一帮傻B!”何小兵说。 顾莉莉知道这时候应该说两句宽心的话,但是她觉得更应该借这个机会教育教育何小兵,他总认为别人傻,从没想过自己傻不傻,这种自负,本身就是很傻的一件事情。二十岁出头正是装B还不觉得傻的年纪,站哪儿都觉得自己有型,坐在公共汽车上都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就自己不傻?”顾莉莉问。 “没有,我觉得自己也傻,都他妈傻!”何小兵说。 “你这么认为想证明什么呢?” “什么也不想证明,就是觉得这是一个事实。” “这个事实你改变得了吗?” “当然改变不了,我也不愿意改变,管好我自己就行了。” “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事实会这样,也许事实本该就是这样,是你在自以为是呢?” “我不想和你争论这个,没意义,也许你说得对,但我现在只能这么想。” “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在哪儿吗?” “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饿了,我要吃饭了。” “你过来吃吧,我下班了,路上买点儿菜。” “算了,我随便吃口吧!” “今天我生日,我没叫别人。” “好吧!” 何小兵买了一瓶红酒去了顾莉莉家,他并不爱喝这种酒,觉得事儿B,还是啤酒更简单、直接,但顾莉莉爱喝,今天只好由着她。 顾莉莉系着围裙给他开了门:“你先自己待会儿。”然后进了厨房。 何小兵除了煮面,基本不会做饭,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也不假勤快,坐在屋里看电视。 厨房里传来煎炒烹炸的声音和饭菜的味道,何小兵感受到久违的人间烟火味儿。他隐约记得,上次有这种感受,还是几年前在姥姥家过春节,一大家子从上午就开始宰鱼、炸丸子、炖肉,准备晚上的年夜饭,空气中飘荡着饭香和炮仗的火药味儿。这几年,何小兵的心思都在音乐上,过于专注个人的感受,忽略了生活的气息。现在顾莉莉家的味道,让他觉得既亲切又庸俗。亲切的是,这种味道是实实在在的人间的味道;庸俗的是,这种味道除了能填饱肚子外,并无更多意义,人应该把精力放在更有价值的事儿上。 何小兵还发现,顾莉莉家的床上用品竟如此丰富,床单、被褥、枕套、床罩,应有尽有,如此细致——他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但直到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对于住惯了学生宿舍的何小兵来说,有个枕头和被子就能睡觉了,他从没关心过这些,更关心自己心里的那点事儿。 饭做好了,何小兵坐在顾莉莉对面,给两人的杯里倒上红酒。 “先慢慢吃着,还有一个鸡汤,正熬着呢!”顾莉莉说。 “甭熬了,够吃了。”何小兵倒好了酒,手机响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何小兵接了,“喂?” “干什么呢?” 尽管很久没有听到夏雨果的声音了,何小兵还是一下就听出电话那端的人是夏雨果。 “吃饭呢。”何小兵有些准备不足。 “一个人啊?”夏雨果略带调侃地问,还有点儿抽查的意味。 “啊!”何小兵支吾道。 “一会儿你有事儿吗?” “一会儿是什么时候?” “两个小时以后吧,你能来北京站接我一趟吗?” 何小兵思索着,没有立即做出反应。 “来不了就算了。”夏雨果说。 “差不多,争取吧!”何小兵还是很想见到夏雨果。 “别差不多,能来就是能来,不能来也没事儿。” 何小兵看了一眼表:“能!” “那好吧,我现在说话不太方便,一会儿发短信告诉你为什么让你来接我,你一定开着手机啊,要是快没电了赶紧充上,除了接我,你还有别的任务呢,我发短信告诉你。”说完,夏雨果挂了电话。 何小兵也放下电话。 “谁呀?”顾莉莉问。 “夏雨果,放假了,回来了,让我去车站接她。” “那你去吧!”顾莉莉表情平静。 “我还是先跟你喝了这杯酒吧!”何小兵举起杯,“生日快乐!” “谢谢!” 两人碰了杯。 “你要着急就走吧,不用不好意思。”顾莉莉说。 “不着急。”何小兵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吃了起来。 何小兵为了让顾莉莉高兴,把每道菜的做法都问了个遍,顾莉莉说完他也记不住。顾莉莉也知道何小兵为什么问,他问什么就告诉他什么。 何小兵的手机一直在响,都是夏雨果发来的短信,每条何小兵都匆匆看一眼,对夏雨果说的事儿心里大概有个数了。最后夏雨果又打来电话。 “短信你都看了吗?”夏雨果问。 “看了。”何小兵说。 “看了怎么不回复啊?” “你没让我回啊!” “看明白了吗?” “明白了。” “知道该怎么做了吧,不用我教你了吧?” “知道了。” “那你早点儿出发啊,别迟到!” 何小兵放下电话,继续吃菜。 “行了,吃饱了就别吃了!”顾莉莉说。 “还没喝汤呢!” “喝完汤你就走吧,我都替你难受了!” 何小兵从顾莉莉家出来,坐上去火车站的车,又把夏雨果的短信看了一遍,才彻底明白夏雨果为什么非得让他去接以及接站的时候自己需要做什么。 夏雨果到了大学里,很快就被男生注意到,其中有个男生和她一个班,多次被夏雨果拒绝后仍锲而不舍,时常做出一些自以为浪漫、会打动夏雨果,但其实很招她烦的事儿。比如这次,他想给夏雨果一个惊喜,偷偷跟着她上了回家的火车,打算一开车门就下车,出现在夏雨果的车厢前,假装做出接站的样子。但不幸的是,夏雨果因为一个人坐车无聊,在车厢里溜达的时候,发现了当时正在抠鼻屎的他。他看到夏雨果站在自己面前时,只好从鼻孔里拔出手指,坦白真相。 以前夏雨果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就说自己有男朋友了,在北京,他不信,说从夏雨果的神情里,看不出她像有男朋友,他要眼见为实,如果夏雨果真有男朋友了,他希望能考虑他做替补。为了让他断了这个念头,夏雨果只有想出找人冒充一下的办法,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何小兵。 何小兵患得患失地站在站台上,等待着火车进站。他对爱情没有什么理解,这个岁数的男生也做不出来宁可让自己失去也要让心爱的人幸福的壮举,他们会自负地认为:女生不跟自己在一起,肯定也幸福不了。而何小兵又怕假戏真做,跟夏雨果重归于好,但是没好几天,他又想一个人待着了。何小兵抽着烟,左右为难。 一束光从远处拐过来,火车进站了。顺其自然吧,这是何小兵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是夏雨果的短信:“我可进站了啊,做好准备了吗?” 何小兵回复:“请组织放心,时刻准备着!” 火车缓缓驶入站台,一扇扇窗口在何小兵眼前掠过,里面的旅客寻找着或参观着站台上的接站人,同时也被后者或欣赏着或寻找着。找到的,车窗里的人冲窗外的人招手,窗外的人跟着火车往前跑,恨不得拽火车一把,让它赶紧停下来。 何小兵知道夏雨果在最后一节车厢,所以也不着急,别的接站人打电话、奔跑、寻找,已经乱作一团,他就戳在站台的尾部等待。 夏雨果终于出现了,她站在列车的门里,正对着何小兵停下了。各节车厢的门都打开了,人群像水电站泄洪一样,从各个眼儿里涌了出来。 何小兵来不及做出反应,夏雨果已经热情地扑在他的身上。 “别那么僵硬,投入点儿!”夏雨果趴在何小兵的耳边说,“两手抱紧!” 何小兵照做。 “看看我身后有没有一个穿着黄色t恤长相猥琐的男生下车了?”夏雨果问。 “有一个黄背心下车了,但我不知道你对猥琐是怎么定义的?”何小兵看着车门说。 “行了,别看那边了,注意力放我身上,我数一二三,咱俩就接吻!”夏雨果趴在何小兵肩上,“一、二、三!” 两人的嘴没有牢牢贴在一起,夏雨果有意留出一条缝隙,供说话用:“他看见咱俩这样了吗?” 何小兵瞟了一眼:“应该看见了,正往这边走呢!” “那就好,眼睛看着我,亲得热烈点儿!”夏雨果搂住何小兵的脑袋,踮着脚尖。 何小兵没想到夏雨果能这么热烈,亲得他喘不上气来。其实并不是夏雨果演得像,而是她心里还有何小兵,她不是在演给谁看,而是自己想这样。 何小兵从夏雨果的身上闻到一股清爽的香气,像春风,沁人心脾,和顾莉莉身上的味道不一样,顾莉莉的味道是混合着香水和成熟的味道,也好闻。 何小兵陶醉在这种味道中。 “够了,别亲了!”夏雨果的话让何小兵回到现实。 夏雨果推开何小兵,转身寻找猥琐男,发现他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正看着自己。 夏雨果拉着何小兵走到猥琐男身边:“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男朋友,这是我大学的同学。” 两个男人互相点头,猥琐男还伸出了手,出于礼貌,何小兵和他握了手。 刚才发生的一切,让猥琐男相信了夏雨果不仅有男朋友,而且相当恩爱,这太让他痛苦了。 “既然有人接站,那我就直接买票回去了。”猥琐男看着夏雨果说,“再见!” 夏雨果问:“在北京转转吧,你以前不是没来过北京吗?” “不转了,转不下去了!”猥琐男说完,坚决地转身离开。 何小兵拉着夏雨果的手,看着猥琐男的背影,作为同性,有点儿同情他。 “嘿,还不松开啊!”夏雨果举起自己被何小兵攥着的手说。 何小兵没反应。 “装听不见是不是?”夏雨果要抽出手,但何小兵还攥着。 何小兵得意地笑。 “我喊抓流氓了啊!”夏雨果脸色一沉。 何小兵见夏雨果要急,松开手。 夏雨果拎起行李,转身就走。 “哪儿去呀?”何小兵问。 “回家!” “我送你吧?” “用不着!”夏雨果冷漠地说,“对了,刚才谢谢你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留下何小兵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站台上。 第六章 2005年,磕不动了 世界上的乐队分两种,一种是解散了的乐队,一种是还没解散的乐队。没解散的乐队,是因为大家在一起靠音乐挣到了钱,生存下来了;解散的乐队,是因为大家在一起靠音乐挣不到钱,生活不下去了,只好散伙,先想办法填饱各自的肚子,何小兵的乐队就走了这条路。几个人满腔热血地凑在一起,决心干出一番事业,但北京不会让他们这么轻而易举就有了事业,之前的积蓄都花得差不多了,每个人在现实面前都没法再昂着头了。原来都心高气傲,仰着脑袋看天,不管脚下的路,现在把脑袋低下来点儿了,开始看路了,但心思还都在天上。 何小兵思前想后,必须得找份有稳定收入的工作才能让自己继续在北京待下去。拿定主意后,他去找顾莉莉。 “你不说我们公司的男的都是傻B吗,你也想当傻B去?”顾莉莉笑着说。 “别挖苦我了,我就够傻B的了!”何小兵颓丧地说。 “你能习惯上班吗?”顾莉莉表示了怀疑。 何小兵本不想上班,不想受拘束,不想被安排,愿意听任自然地活着,但此时自然没有给予何小兵任何指示,想生存,只有去工作,让他去工作或许就是自然所发出的声音。 “我还不习惯挨饿呢!”何小兵说,“船到桥头自然直,直不了再换个能直的桥头。” 何小兵至今仍无法忘记,去年大年三十儿的那个晚上,他一个人在北京是怎么过的。他妈叫他回家过年,但何小兵觉得以现在这个样子回家,会在何建国和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北京四年多了,大学没毕业、一事无成、年纪也大了,他没有为过年准备好可以匹配的心情,看着所有人都在欢笑的时候,他会难过。所以,何小兵没有回家,一个人留守北京。 大年三十那天上午,何小兵还像往常那样,十点钟起了床,练了会儿琴,然后出去吃午饭。这时他才发现,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和车了,往日那些奔波的人和车,突然间就在北京消失了,好像大家忙乎一年,都是为了三十儿这天似的。无论平时忙成什么样,三十儿这一天也要回家,特别是年夜饭,一定要在家里吃,这是约定俗成的,但是何小兵不这么认为,凭什么一定要怎么样,而应该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管你什么过不过年的。 何小兵比往日多走出一大段路,才找到一家营业的小馆,走进去要了一碗牛肉面。 何小兵吃着面,小老板坐在他旁边的桌子前看着挂在墙上的电视,正播着春晚的彩排情况,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何小兵坐在窗口,啼里秃噜地吃着面,窗外是空旷的街道,很多店铺都关了门。 “怎么没回家啊?”小老板问何小兵。 何小兵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反问道:“你怎么也没回家?” “想回,没买着票,明年再说吧!”小老板透着回不去家的遗憾,仍不忘关注和自己一样不幸的人,“你呢?” “加班!”何小兵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以前何建国因为下棋回家晚了,被何小兵他妈问起干什么去了的时候,经常这么说。 “真忙啊!”小老板说。 “瞎忙!”何小兵又接了一句。 吃完饭,走在街上,太阳晒在身上,身旁一个人也没有,何小兵感觉自己成了北京的主人,不觉得没回家过年是个多大的事儿。 但是这种得意的心情,随着太阳落山也落下去了。天黑了,其他人家都开始吃年夜饭了,欢笑声传入何小兵的耳朵,吵吵闹闹,让他觉得既俗不可耐又烦躁。何小兵戴上耳机,找出一本书,看不进去,关了灯,试试能不能睡着。 迷迷糊糊睡着了,中途屡次被鞭炮声吵醒,又很快再次进入睡眠。到了十二点,被吵醒后再也睡不着了。何小兵躺在床上,倒仰着脑袋看着焰火在头顶窗外的天空绽放,那些焰火并没有扶摇直上,而是飞流直下,炸开,五彩斑斓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 猛烈的花炮声持续了半个小时之久,过了十二点半,夜空渐渐安静了,偶尔还有几声响动从远处传来,何小兵觉得可以出去走走了。 路上都是花炮的纸屑,也有一些没响的鞭炮散躺在地上。好几年没放过鞭炮了,看到鞭炮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放。何小兵捡起一个,用烟头点着,捻儿快燃尽的时候,扔到空中,响了,冒了一股青烟。 何小兵闻着空气中鞭炮的味道,想:这时候要是能吃碗饺子就好了! 一旦这么想了以后,这个念头突然变得异常强烈,何小兵快步沿着街边走着,寻找能吃到饺子的地方。起风了,吹在脸上冷飕飕的。走到雍和宫门口,何小兵看见一个妇女正裹着被子,站在寒风中,微动着身体驱寒。 何小兵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个小时,已经出了四环,小店都黑着灯关着门,大店虽张灯结彩但过了营业时间,服务员和厨师们正在会餐,不再接客。已经越走越冷,身上被风吹透,骨头里都跟着冷了。何小兵想起中午吃饭的那家小馆,决定去那儿做最后的尝试。 再次路过雍和宫的时候,发现裹着被子的妇女正蹲靠在门口侧面的墙上避风。看到比自己还可怜的人,何小兵掏出五块钱伸到她面前。 “干吗呀?”妇女瞪大眼睛吓一跳,一口北京腔儿。 “给你买点儿东西吃。” “你把我当要饭的了吧?”妇女异常气愤,从兜里掏出一摞一百块的钱,晃动着说,“我有的是钱,我是来排队烧香的!” 何小兵看了看自己手里那张五块的钱和妇女手里的一把钱,汗颜地转身走了。 终于走到那家小饭馆了,黑着灯,何小兵还是敲了门。 敲了好几下,里面才传来动静:“谁呀?” “吃饭的!” “几点了,明天再说吧!” “能卖份饺子吗?” “早就封火了,明天吧!” “有生饺子也行,我买点儿回去自己煮。” 小老板打开门,一看就是刚从被窝钻出来的样子,认出何小兵:“是你呀!刚加完班?” “对,有点儿饿。”何小兵顺着说。 “要不然你等会儿,我得现和面。”小老板看着桌上准备好的案板和白菜说,“馅儿也没剁呢,我本来打算早上起来再包饺子的!” “那算了,太麻烦!”何小兵觉得把别人折腾起来给自己现剁馅儿和面包饺子不太合适,尽管他十分渴望吃上饺子,“我走了,不好意思啊,谢谢!” “没事儿,你要明天还想吃饺子,就过来,我八点开门。” “好,再见!” “再见!”小老板锁上门,回屋继续睡觉。 何小兵不打算继续寻找了,北京太让他失望了,偌大的一座城市,在这个时候竟然找不到饺子吃。风还在吹着,更加刺骨了,何小兵走在街上,感觉此时世界上和自己做伴的,只有黑夜和寒冷。这个夜晚,他会一生铭记。 何小兵往住处走,尽管不愿回去一个人独守空房,但天这么冷,又在过年的夜里,除了回去,他想不到还可以去别的地方,也没有去别的地方的心情。 何小兵悲凉地走了很久,终于进了胡同,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到了院门口,撞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是夏雨果。 “你怎么来了?”何小兵一愣,身上又有了劲儿。 “你还真没回家过年啊!”夏雨果肩上还背着一个大书包,“我看看你饿没饿死,尸体别臭了。” 两人已经半年没见了,去年暑假何小兵在北京站配合夏雨果在那个追求她的男生面前秀完恩爱,夏雨果就没再理过何小兵。她知道,对何小兵这种男人,不能太上赶着了,否则他会把爱情看得比其他东西都轻。所以日后当夏雨果收到何小兵发来的短信时,都用保持着距离的语气回复,让何小兵不要再觉得她对他是有义务和责任的。只有这样,何小兵才能重视两人之间的感情,要不然爱情来得太容易,何小兵又把心思放在那些难以企及的、虚无缥缈的、所谓的理想和人生追求上了。夏雨果并不担心在自己疏远何小兵的时候,他喜欢上别的女孩,如果那样的话,失去他更没什么可惜的。 这半年两人没怎么通过话,都是靠短信联系,夏雨果知道何小兵退学一事儿触怒了家里,和家庭脱离了关系。她问何小兵过年的时候是否回家,何小兵已经做了不回家的打算了,但还是告诉夏雨果说回家,没想到夏雨果还是来找他了。 “你怎么知道我还在北京啊?”何小兵进了屋说。 “我了解你呗!”夏雨果放下书包。 “这么晚了,你父母还让你一个人出来?” “他们睡了,我来看看你,给你送点儿饺子,明天是初一,得吃饺子。”夏雨果打开书包,取出一饭盒冻饺子,“我妈包的,我给你偷了点儿,还有这个,也是我偷的。”说着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瓶,里面是泡好的腊八蒜,蒜已经绿了。 何小兵心里的坚冰,一下子就被面前的饺子和腊八蒜融化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化掉,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何小兵看着夏雨果插上电火锅,坐上水,水开了,放进去饺子,然后盖盖儿,给碗里倒了点儿醋,等着饺子开锅。 何小兵从背后抱住夏雨果,两人脸贴着脸,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享受着温馨。何小兵闻着熟悉的夏雨果的气息,感觉温暖。 锅开了,饺子汤溢了出来,打破了沉静。 夏雨果捞出饺子,摆到何小兵面前:“吃吧!” 何小兵夹起一个饺子看着,半个小时前,他对天亮之前能在北京吃到这个东西已经绝望了,没想到这会儿,在自己住的地方,竟然吃到了。 “看什么呢,赶紧吃啊!”夏雨果在一旁催促着。 何小兵把饺子放进嘴里。 “熟了吗?” “熟了!” “好吃吗?” “好吃!” 夏雨果托着腮,看着何小兵吃着。 何小兵把夏雨果带来的饺子都吃了,又喝了两碗饺子汤,瓷瓷实实地舒服了。 夏雨果收拾了东西要走,被何小兵拉住。 “再陪我待会儿!”何小兵说。 夏雨果本想不理何小兵这个茬儿,让他自己待着去吧,他不老说愿意一个人待着吗,但何小兵此时那股认真劲儿,又让她不忍心走了。这是何小兵第一次要求夏雨果多陪他待会儿,看来他确实一个人待得难受,夏雨果留下了。 两人相拥着躺在床上,夏雨果枕着何小兵的胳膊,两人面对面看着,何小兵冲夏雨果笑了笑。 “笑什么笑!”夏雨果说。 何小兵还在笑。 “哼!”夏雨果翻了一个身,背对着何小兵。 何小兵的另一只手搭在夏雨果身上,搂着她:“什么时候开学啊?” “到不了正月十五就开了,在家吃不上元宵了。” “要不我也不在北京待着了,我在你们学校旁边租个房子陪你吧!”说完,何小兵一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 “那你不忙乎你的事儿了?”夏雨果摸着何小兵手指上因弹吉他留下的趼子说。 何小兵沉默了。 “算了,你还是在北京吧,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夏雨果说。 两人都不再说话,倾听着彼此的呼吸。何小兵慢慢地把手伸进夏雨果的衣服里,之前两人一直和衣而卧,夏雨果没有拒绝。 何小兵的手在夏雨果的身上游走,感受着她的皮肤,温暖、干燥、滑腻,最终停在胸前。何小兵像握着初生的小鸡,不敢用力,怕伤到它。夏雨果则像掌中的小鸡一样,乖乖地安心于被抚摸着。终于有了回应,夏雨果转过身,嘴被何小兵的嘴盖住,两人都忘乎所以了。 这年的春节,对何小兵来说,既是有生以来最冷的一个春节,也是最幸福的一个春节。 寒假结束了,夏雨果要回学校了,两人话别。 何小兵把自己的现状和困惑告诉了夏雨果:“我现在特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是我也不知道啊!”夏雨果说,“但无论怎么样,快乐都是最重要的吧!” 在这个二十岁的女孩眼里,每天能有个自由自在的心情,就是最好的生活了。何小兵很羡慕这么看待生活的人,他希望自己也能这样,但是他做不到,他总觉得自己的价值在于能发出自己的声音,而这些声音,往往是悲愤的、痛苦的,也搞得他很不轻松。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继续悲愤下去,还是换种活法儿。夏雨果临走前的一句话让他很受用:“别着急,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无论是人,还是这个世界,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何小兵记住并相信夏雨果的这句话。 过完年,何小兵开始了新生活,首先体现在他和顾莉莉的关系上。一次何小兵冷不丁儿地跟顾莉莉说:“咱俩还是做普通朋友吧!” “我和你也不是男女朋友啊!”顾莉莉说。 “我的意思是咱俩光做朋友。”何小兵话只说了一半。 “好啊,随你!”顾莉莉明白何小兵的意思了,也猜到何小兵为什么会这样做。 果真,说完这话一个月后何小兵没再往顾莉莉那跑。 当何小兵发现靠自己的力量无法在北京找个像点儿样的工作后,又去找顾莉莉帮忙。顾莉莉知道他肯定是碰到难处了,要不然不会向她开这个口。 顾莉莉自己已经不在公司干了,去年辞了职,和朋友一起开了个画廊。她对何小兵的事儿还真上了心,问了几个朋友,最后给何小兵安排进一家外企的市场部,平时搞一些营销的策划。从此,何小兵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生活。 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小兵一直认为这是一句骂人的话,说白了就是墙头草,如今自己也成了俊杰。上班的前三天,何小兵一直还在为此对自己耿耿于怀。 但不上班又有什么办法呢,为了永远能跟理想一起耗着,天天饿着,流落街头,这样只能离理想越来越远,何小兵的成长环境也注定了他做不了这样的人,或者还向父母要钱,这样的事儿何小兵更做不出来。 不久前经历的一件事儿,让何小兵对社会有了清楚的认识。那天他路过音像店,看见一盘他期待已久的专辑,赶紧买下,买完身上就剩一块九毛钱了,还够坐车回去的。但是上了车,何小兵才发现兜里只有九毛钱,那一块钱不知道哪儿去了,他出门的时候,兜里明明有一枚一块钱的硬币。九毛钱不够买票的,何小兵向售票员说明情况,反正已经上车了,就收九毛钱让他先坐着,他回家后立即把那一毛钱给公交公司送去。售票员说公司没规定九毛钱也能坐车,何小兵要是残疾人,可以免费坐车,但他不是,所以想坐车必须花一块钱买票。售票员是个中年妇女,用北京老娘儿们特有的腔调招呼着司机,声音之大唯恐全车的人有一个听不见:“把门儿开开,让他下去,兜里就九毛钱还想坐车!” 何小兵众目睽睽之下臊眉耷眼地下了车。走回去太远了,只能想办法凑够一块钱,何小兵向过往的路人借,有人不听他把话说完就甩手走了,有人听他说完了,但怀疑他是骗子,也不借。特别是听说他只需要一毛钱,而且是借,不是要的时候,更怀疑他借一毛钱的背后藏有更大的阴谋,甚至要报警。 最终何小兵还是走了两个小时走回家,他无法为了一毛钱而继续受人白眼。他从此意识到钱的重要性,也看清了社会,心想:社会真够贱的,让我一毛钱就看透丫的了! 看清现实,这是何小兵需要学会的事儿,也是他不知不觉就学会了的事儿。岁数小的时候,理想是一道门槛,跨过去就实现了;岁数大了,理想变成一堵墙,严严实实地挡在面前,任何人也无法忽视这面墙的存在。认清现实,不是心里突然转过弯来了,而是生理反应,岁数大了,以前忽视的东西,现在清晰地摆在眼前。但发现有比自己更年轻的人,以比自己更充沛的精力在这条路上跑着,便渴望知道终点在哪里了,因为你知道,如果一直这么跑下去,你肯定是跑不过那些人的。最近何小兵觉得吉他背在身上有点儿沉了,不像以前跟没感觉似的,背着吉他也能追上公车。 不仅何小兵如此,其他人也在给自己找出路。 安威参加了电视台的选秀,跟着几百人一起参加了海选,任那些既不比自己唱歌好听,又不比自己多会多少乐理知识,只是比自己早出了几年名的评委品头论足,瞎说八道。安威本来想拉着何小兵一起参加,但何小兵拒绝了,他从一开始就觉得,这是电视台的行为,最初的动机只是为了赚钱,并不是为了发掘在音乐上有天赋的人。如果真为了发现音乐人才,叫到唱片公司唱几句就行了,干吗非要把选拔现场搬到电视上呢,无非是想把好的、坏的都让人看看,这是一个审美也是审丑的时代,特别是那些有与“传统的美”背道而驰的“现代美”,更吸引眼球,创造高收视率,多卖广告。发现人才那是衍生目的,即使发现不了,只要活动本身挣钱了,目的就达到了。那些评委也是抱着玩一玩的态度,拿个出场费,没谁当真。 安威也明白这一点,但是他认为,对于几个月以后的获胜者来说,这毕竟是一次能改变命运的机会。他喜欢唱歌,想唱一辈子歌,所以,他只有参加。 刘全的一百副鼓槌才用掉小一半,靠他一个人的力量,在北京用完它们,看来是不可能了。以前在工厂打鼓的时候,有工资拿,没觉得打鼓是件多奢侈的事情,现在打鼓,没有工资了,每天光出不进,刘全的鼓也打得越来越没力气了。在老家,刘全打鼓还打得小有名气,可到了北京才发现,会打鼓的人比老家的人还多,顿时怀念起老家的生活,没想到这乡愁愈演愈烈,最后发展到非回老家了不可。 为了能在北京多逗留一阵,刘全想尽各种省钱的办法。去饭馆吃饭,兜里总得装点儿道具,吃饱的时候把事先备好的头发蟑螂虫子扔在盘里,和饭菜一起搅拌,然后大喊一声“我操”,叫来服务员,要求免单,拒绝服务员提出的可以再换一份的建议,因为已经吃饱了。刘全知道做买卖的也不容易,所以只要求免单,不要求赔偿。靠这种办法,刘全吃遍了住所附近的所有小馆,不好意思第二次进去使用同样的方法蹭饭,只好搬家,搬到饭馆多的地方,继续蹭饭。当他再次被饭馆的服务员和老板记住无法再混吃混喝只能继续搬家的时候,他觉得这么生活下去没什么意思了,不如回老家算了。于是,把剩下的鼓槌都留在北京,如果何小兵他们还会重组乐队,就留给下任鼓手用,刘全说:“我先走一步,让这些鼓槌留在北京尽它们没完成的使命吧!”刘全打算回老家后,看看还能不能回原来的厂里上班,今后,也许他又将是一名车工,并直到退休了。 严宽仍每天挂在网上找媳妇,婚介网站给他发来的女孩照片络绎不绝,严宽不知疲倦地挑选着:“又给我送妞来了,看看这批妞如何?” “这个不行,别看她资料里写着二十五岁,从她背的这包就能看出来,这姐们儿岁数不小了。” “这姑娘一看就属于容易抑郁型的,不行,我有时候也爱思考人生,俩人都心事重重,那就麻烦了,我得找一个阳光可爱型的,跟我互补。” “这妞儿号称自己是安静型的,我就不信,喜欢安静的女孩,能把自己的脸画成这样,看着就够闹的!” “这姐们儿的照片怎么全戴墨镜啊,也忒装酷了吧,不会是盲人吧!” “这娘儿们照相还抱个狗,是她自己征婚还是给狗征婚啊,照片上狗比她照得都清楚!” “大姐,拜托,你是在地球上征婚,别把照片修得跟Et似的!” “你妈B,还口口声声热爱艺术呢,你知道艺术俩字怎么写吗,还他妈时尚达人,看你丫这一身就是滥俗,时尚不是跟你丫这样,穿得跟花大姐似的,怎么怪怎么穿。哥们儿我这样的才时尚呢,永远这一身,不跟你们丫的苟同!” “我终于知道这阿姨为什么这么大岁数还找不着男朋友了,我相信这两张照片还是她挑的比较好看的,要不是我抵抗力强,早就被吓死了!” “怎么都这姿势啊,要找一个照相不伸俩手指头的姑娘也够难的!” “希望他有一双温柔的、小小的眼睛,我这眼睛还不够小嘛,这个我得会会,不行,这女的是韩国的,我不喜欢思密达。” “这女孩肯定内心特简单,姿势这么二的照片都好意思往上传,单纯,我喜欢!” “这姑娘不错,择偶标准是希望对方坦诚、包容、幽默、成熟、稳重、善良、尚无女友,这不就是在找我呢吗,我别让她再浪费时间了!” “不错,又挑了两个备选,下礼拜有事儿干了!” 严宽比何小兵他们都面临更少的生存问题,因为他家就是北京的,乐队解散后,严宽就回到家里住了,蹭吃蹭喝。之前那份网站编辑的工作,严宽不干了,不是他不想干,是那家网站倒闭了。现在他每天在家休息,说是要调整一下。 “我爸也想通了,他就当自己养了一个儿子是白痴!他这么想就对了,我要真是白痴,他不也得该给我做饭就做饭,该给我洗衣服就洗衣服吗,现在我至少比白痴还强点儿!”严宽对什么时候能找到下一份工作并不着急,就因为家在北京,能让他比别人从容一些。很多时候,选择是由一些天然的因素来决定的,而不是靠性格、心情什么决定的。 何小兵选择去上班,也是想看清楚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虽然目前他不喜欢上班,但这种认识是建立在他一天班都没上过的基础上的,也许上了一段后,他发现每天拿个包早出晚归的生活更跟自己贴合也说不准,虽然他曾经很鄙视这种生活。 在何小兵正式上班前,顾莉莉要带何小兵逛一次街,帮他置办一身行头,何小兵觉得没必要,上班干的是工作,不是去展示,顾莉莉还是拉着他去了商场,她说干什么得有个干什么的样儿。 何小兵不喜欢逛商场。他从中体会不到任何乐趣,逛超过二十分钟后就会累,接下来的时间不再是逛商品,而是找座位,看哪家店铺有椅子或沙发,赶紧坐下来休息。倒是顾莉莉,说是帮何小兵挑东西,可进了商场,在女士商品的柜台待的时间比给何小兵挑东西的时间长多了。 看着那些挂在富丽堂皇的商场里的衣服和在荧光灯照射下颜色艳丽的包、鞋、墨镜、化妆品,何小兵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沉迷于这些东西里。穿名牌想证明什么呢,有钱吗,那为什么每次开票前都要问有没有折扣呢?舒适吗,奢侈品的定位绝不是让人使用舒服,而是心理舒服,可是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没什么钱的人还买名牌,为了弥补内心的不够强大,不是给身体而是在给内心埋单,让自己心里舒服,但外人看着他们这样能舒服吗?特别是那些国际奢侈品牌,无论是包还是鞋,商品浑身上下都是这个品牌的标志,难道是觉得这么设计好看,还是为了让人看得更清楚一点儿?如果地球上就一个人,设计师还会这么设计吗,还会有人买它吗?人类诞生之初是没有衣服的,更别提牌子了,何小兵一直认为,衣服是为人服务的,人不应沦为衣服的奴隶。特别是有的人,省吃俭用半年,就为了买件衣服,穿上这么一件衣服,或许能从别人那里获得尊重,仅此而已,获得不了知识和智慧。当然,何小兵也承认衣着应该得体,他对得体的认识就是干净、不邋遢,可能有人认为只有名牌才得体吧! 如果选择跟一个衣着朴实的智者聊天,还是跟一个一身名牌但思想苍白言语粗秽的人聊天,何小兵毫无疑问地会选择前者。他相信大部分人也会选择前者。但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还是会有那么多人在意穿着,更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无聊的人,眼睛没事就往人家用的东西是什么牌子上瞟。 何小兵尊重那些讲究穿戴的人,同时也希望他们能尊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对此的态度是:我接受你们穿正装的,也接受你们的牌子,但并不希望你们接受我,如果嫌我穿的太破不配出席你们的场合,那太好了,哥们儿正不乐意去呢,要知道能有这效果,下回我再穿破点儿,我知道规矩你们已经定了,我改变不了,但我告诉你们,你们也根本不可能改变我。 最终何小兵还是买了几件,他这么做,只为了堵住别人的嘴,有些人会因为他人着装不得体或品牌的问题说三道四,何小兵不是为这些牌子而生的人,不想因为听到那些闲言碎语的议论,只求耳根清净。在家里,何小兵绝不会穿名牌的。当然,那些热衷议论他人的人,在家也许也穿得很随意,或许比街上随便一个人都破破烂烂。 离开商场的时候,顾莉莉对何小兵说:“你得记住这些牌子,将来知道给自己买什么样的衣服。” “那么多牌子,谁没事儿记它们去,生活里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不在这上耽误工夫!”不是每个人天生就知道那些牌子,后天接触了,有人喜欢上,有人永远不会喜欢,何小兵就属于后者,他觉得生活的本质不应该是这些东西。 “可是每一个在公司上班的白领都要学会这些。”顾莉莉教导着何小兵。 何小兵并不否认白领们追求的那些衣服、鞋、包是好东西,但这些好东西不属于他,穿在身上,他觉得不是他自己了,会让他浑身不自在。如果每天出门前都要考虑穿什么衣服也是上班的一部分,何小兵估计自己是不会喜欢上上班这件事儿的。 何小兵把自己要上班的这件事告诉了夏雨果,夏雨果仍然是那句话:“只要自己开心就行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上班的第一天,何小兵没有接到具体任务,只是拿到一些资料,让他先看着,熟悉熟悉。何小兵距离下班还有三个小时就看完了那些资料,也没再接到新任务,便自己上了会儿网,浏览他喜欢的音乐网站,直到下班。何小兵想,如果以后每天都这样,上班也不是什么难事儿。 可是第二天,活儿就来了。配合公司的一款新品上市,要策划一些市场活动,何小兵刚坐到办公桌前,部门经理就把任务下达给他,让他写份企划书,着急要,下班前必须写好。 何小兵从没写过这玩意儿,现上网查企划书的模板,知道基本格式了,开始想方案。初稿写完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中午饭都没吃。交给经理后,赶紧下楼找饭吃。刚吃回来,就被经理叫过去,说不行,方案不够新颖,还得重新想。何小兵又上网查阅其他公司的成功案例,绞尽脑汁,在下班前把二稿交给经理,经理看完没说不好,只说让何小兵别着急下班,他还要交给市场部的经理再看看。市场经理看完,提出几点不妥,又返回到何小兵手里,让他继续改。何小兵把自己能想到的招儿都用上了,等着市场经理答复,但市场经理已经走了,只好明天再说。折腾了一天,下班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饿得不行了,何小兵买了个煎饼,边坐车边吃,到家九点多了,还想练练琴,但是一点儿劲都没有了,洗洗倒头就睡。 第二天刚到公司,就看见市场经理的批复摆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赶紧坐下接着修改,又折腾了一天,市场经理在报告上签了字,让他们去执行。写报告的时候,何小兵光想着如何让方案漂亮,好通过,没考虑操作的难度,现在方案倒是过了,执行起来费劲了。同事告诉何小兵,这就是没经验,顾头不顾腚,以后干什么事儿得给自己留后路。 正当何小兵为工作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王大伟的表弟周末要来北京买点儿参考书,打算考北京的大学。于是,周末一大早,何小兵就从床上爬起来去接站。 王大伟懂事,知道何小兵在北京忙,不想太麻烦他,让他把表弟带到要买书的地方就行了,挑完书,表弟就自己打车去火车站,当天返回。但表弟不懂事儿,觉得好不容易来趟北京,得好好转转,下了火车没提买书的事儿,先要去欢乐谷玩儿。 表弟在欢乐谷玩儿完,说想吃必胜客,老家没有必胜客。何小兵又带着表弟吃了顿必胜客。从必胜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书还没买,表弟只好在北京多待一天,何小兵把他带到自己那儿睡觉。 屋里就一张床,表弟嫌两人睡挤,何小兵就说你睡,表弟问那你呢,何小兵说我不困。表弟躺在床上就着了,何小兵熬到实在坚持不住的时候,在床边搭了两把椅子,凑合着睡了。 何小兵想起自己刚到北京时的情况了,他去找刘虎,刘虎对他爱答不理的,或许并不是刘虎待人不热情,说不定那会儿也正是刘虎揭不开锅的时候。这么一想,何小兵就理解刘虎了,也知道要求别人之前,得先替他人考虑一下,不要认为别人为自己服务是理所应当的。 周日上午何小兵又被折腾了一通,两人逛了三家书店,终于买到表弟要的书,何小兵也给自己买了几本工作上用得着的书。临走的时候,表弟收拾东西,发现包里的报纸,掏给何小兵,说这是何小兵的父亲让他带来的。何建国想明白了,两年了,何小兵还没有回家,要饿死也早饿死了,看来他是饿不死的,也不会回来了,没机会当面教育他,只好靠报纸传递教导。何小兵打开报纸一看,全是关于某个摇滚艺人或演艺圈的人吸毒被捕的新闻以及关于毒品危害的介绍,何小兵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发现何建国对自己仍一点儿都不了解。 表弟还拿出一张银行卡,说这是何小兵的父母让他带来的,以后他们会定期往里存钱,让何小兵别亏着自己。何小兵让表弟把银行卡带回去,并给父母捎个话,说他在北京挺好的,亏不着自己,不用惦记。 送走表弟,何小兵终于能歇会儿了,倒在床上就睡,忙乎了一个礼拜,累瘫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何小兵被电话吵醒了。醒来的一瞬间,何小兵恍惚了,时空有些混乱,睡得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时何地,想了几秒钟,才捋顺脑子,知道自己是谁。 电话是顾莉莉打来的,问何小兵上一个礼拜班有什么感受。何小兵说感觉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了,原来每天想的都是自己喜欢的那些事儿,接触的都是能在一起聊音乐的人;现在每天想的就是报告书、企划案,接触的都是动不动就从嘴里冒出市场份额、产品受众等术语的人,何小兵没想到还存在这么一个世界。 顾莉莉说她的画廊开业,晚上有个party,请了一些甭管是真搞还是瞎搞反正是搞艺术的,让何小兵过来坐坐,也有几个唱片公司的朋友,可以介绍他们认识。何小兵睡一觉已经歇过来了,一听跟音乐沾边儿的事儿,立马来了精神,爬起来去了。 画廊在一个废弃的工业基地,租了两间厂房,顾莉莉只出了很少一部分钱,主要是别人投资,顾莉莉照看。 何小兵到那儿的时候,画廊里已经来了不少人,三五成群,端着酒杯扎堆儿聊着天,一半人穿着何小兵曾经熟悉的那种比较随意的衣服,一半人穿着何小兵刚刚熟悉的那种很板的衣服。看来艺术本身就是种商业行为,要不然也不会来这么多穿这种衣服的人,何小兵想。 见到顾莉莉,顾莉莉正招呼客人,介绍了几个人给何小兵认识,都是一些没混出来在北京漂着的文艺青年,但大家还是彼此以“家”称呼。画画的包括画设计图纸的都叫画家,写歌的叫作曲家,甭管是弹吉他的还是吹口琴的,都叫演奏家,写字的不分记者还是自由撰稿人,都叫作家,那些四处混,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干的人,叫四海为家,只有写诗的,不叫家,叫诗人,获得这个称号的人,也因此让自己无论在说话还是办事上都与众不同,卓尔不群,处处透着故意,很让何小兵反感。 和不熟的人在一起喝酒,就是麻烦。有感情基础的,倒上酒,拿起就干了;没感情基础的,还得举着杯子唠叨半天,最后也不一定干。因为没有人跟何小兵喝酒,何小兵只好自己坐在一旁里,观察着那些高谈阔论的人。 何小兵发现,艺术这玩意儿和毒品一样害人,让人获得一时快感的同时,迫害人的一生,让人欲罢不能。他的对面就站着几个受害者,岁数已经不小了,仍在说着疯癫的话,但凡对艺术有点儿理解的人,也能听出那些话有多扯淡。他们还拿出自己的作品——一些丑陋的雕塑——供人评论。看来艺术真不是所有人都能搞的,有些人强努着搞,如果只为了养家糊口也可以理解,但如果真觉得自己不创作是艺术界的损失,那就不靠谱了。特别是那些步入中年甚至已近老年的人,仍没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就该像炒股一样,要学会止损,见好就收,再下去,就一生被套了。当然,如果你天生是个搞艺术的人,那你放弃了艺术,就是对自己和生活的亵渎,但是,谁能知道你是不是一个适合搞艺术的人呢? 一个脸熟的女人从何小兵面前走过,被另一个人叫住,停下,两人聊了起来。何小兵认出这个女人,是一个演员,很早以前看过她演的电影,不知道后来她为什么就没再露过面。叫住她的人问她最近在干什么的时候,她说在家看书养孩子,对方问为什么不接戏拍了,她说没劲,与其拍那些乱七八糟的戏,苟活着,不如什么都不拍,在家待着。这时凑上去一个穿西服的人和女演员打招呼,说很喜欢某某导演的戏,让女演员给这个导演带个好,女演员说不好意思,她看不见这个导演了,三年前他就成了她的前夫。 不远处有两个土里土气的人正端着一盘水果吃。 “我给你写的那篇书评这礼拜登出来了。”其中一人对另一人说。 “看见了,多谢您捧场,回头我就催出版社把稿费给您开了,那篇文章有一千字吧?”另一人说。 “一千五百多字呢!” “行,四舍五入,我跟他们要求开两千字的稿费!” 显然,两人一个是作家一个是评论家。又听他俩聊了会儿,何小兵终于知道这个作家和评论家是谁了,他恰巧还看过他们所说的这本书,那篇书评他在公司卫生间上厕所的时候,在一份不知道谁留下的报纸上看过。这本书写得实在是差劲,书评就更差劲了,里面引用了很多外国什么人说过的话和观点,这些句子本身很棒,但不知道为什么用在评价这本书上就显得那么蹩脚,像用昂贵的皮毛打上的补丁,可惜了这些经典的句子。这年头,买评论家的几句话,比买菜都容易。 何小兵听着周遭的艺术家和艺术爱好者们煞有介事地聊着他们对艺术的理解,有人说艺术必须小众,必须让大众理解不了。何小兵就不这么认为,小众并不代表艺术,很多所谓的先锋艺术家之所以小众,归根结底,还是作品自身缺乏说服力,他们认为大众不理解,没错,大众没法理解一堆狗屎,贴上后现代的唬人标签就可以叫艺术。 还有一个一张嘴就让人觉得他没什么文化的人,说艺术必须草根,自己就不曲高和寡,作品贴近百姓,弄就弄俗的。何小兵觉得他太低估百姓的审美了,贴近百姓的,不是不能艺术,也不是不艺术了,就贴近百姓了。其实有没有文化的人,骨子里都是尊重文化的,知道文化对人的重要,那些故意标榜自己反文化的人,不过是为了弥补自己文化的不足而已。 何小兵发现,大部分所谓的这家那家不过是在混饭吃,个别头脑清醒的人,也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对艺术并没抱奢望,只为了骗口饭吃,扮成艺术家道貌岸然地出现在公众面前,但内心依旧胆颤、苍白,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造诣甚至不及常人。 何小兵有一种失望,说不上是对人的,还是对艺术的。 顾莉莉带来一个音乐制作人给何小兵认识,陪着两人说了会儿话,顾莉莉又去招呼别的客人。 “听说你想出张专辑?”制作人问何小兵。 “这想法挺幼稚的吧!”何小兵说。 “喜欢这行的人都有这想法,正常!你自己有什么计划?” “有时间把我写的歌给你听听?” “不用听,只要你有钱,没歌都能出专辑,我们给你卖去。” “得多少钱啊?” “看你想找什么人做吧,三十万也能做,三百万也能做,就看想做成什么样。”制作人指着不远处一个端着酒杯正跟人嬉皮笑脸的女的说,“看见她了吗,去年我刚给她做了一张。” “卖得怎么样?” “我们就压了一千张,现在库房里还有九百多张,有人给她投钱录,即使一张都卖不出去,我们也挣钱了。” “那这不跟音乐本身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吗?” “这就是你幼稚了,现在有几张专辑不是从商业出发啊,就说那些编曲的弹琴的,有几个不想多挣点儿钱啊,只要给钱,什么活儿他们都接!” 何小兵沉默了。 “这不是他们的错,谁不想开好车,住大房子,你说是不是?”制作人掏出一张名片,“有机会,咱们合作!”说完走了。 何小兵不想再待下去了,他不喜欢这样的氛围,起身出了门。 “怎么走了?”顾莉莉追出来问。 “没劲!”何小兵答道。 “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了!”顾莉莉说,“要是不想坐会儿了,你就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你去忙吧!” 何小兵刚要走,听到有人叫自己,扭头一看,是教他弹吉他的老头儿。 “一个朋友叫我过来的。”老头儿说。 何小兵介绍了老头儿和顾莉莉认识,老头儿是画廊大股东的朋友。顾莉莉跟老头儿客气了几句,进了屋,留下何小兵和老头儿单聊。 “现在还弹琴吗?”老头儿问。 “我上班了。”何小兵有些不好意思,被老头儿一问,才想起自己已经一个礼拜没摸琴了。 “上班好,总比瞎晃悠强。” “其实我也不想上班,不得已。” “上班肯定有上班的原因,人都得吃饭。” “我想干的事儿,对我来说实现起来太困难了。” “那时候我就跟你说了,音乐环境不如以前好了,现在的音乐都成什么了,不能听了。”老头儿拍着何小兵的肩膀说,“你刚才是打算回家吧,不耽误你了,赶紧走吧,改天去我那儿玩!” 跟老头儿告了别,何小兵回到住所,心情很低落,觉得好像什么东西丢了似的,而且自己就让它丢下去了,也不着急找,但心里波澜起伏难以平静。何小兵既不想练琴,也不想看刚买的那些上班用的工具书,掏出手机,按着玩。按着按着,看到夏雨果的号码,突然特想跟她说点儿什么。 何小兵把电话打过去,夏雨果接了。 “干什么呢?”何小兵问。 “刚打完水回来,一会儿准备睡觉了。”夏雨果说。 “最近课多吗?” “多死了,不过我都没去,哈哈!” “该去得去,别跟我似的,被老师取消考试资格就傻眼了。” “放心吧,我那么聪明,不去老师也不会知道的。”夏雨果在电话里吃着水果说,“你干什么呢?” “没事儿,正无聊呢!” “无聊才想起给我打电话啊,你的间歇性郁闷无聊综合征又犯了?” “我感觉这回和以前不太一样。” “这次什么症状?” “说不出来,就是烦,觉得干什么都特没劲!” “我知道病根儿了,欠抽!让我抽你几下,你就有劲了。” “我还真想找人打我几下,每天活着一点儿感觉都没有,觉得人特空。” “我怎么就觉得生活挺美好的呢,我晚饭吃的是沙锅牛肉,现在正在吃苹果,一会儿吃完刷完牙,躺床上看本书,然后就睡觉,做个好梦,明天一早起来去食堂喝豆腐脑,吃完去上英语课,我一点儿不觉得空虚啊!” “人跟人不一样吧!” “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不是直立行走?难道你不是用脑袋思考嘴巴吃饭?想开点儿,别老难为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何小兵一听夏雨果说这话,就豁然开朗。他发现不止这次,以前也是,夏雨果也没说什么,但就是有这么一个人存在,能让自己心情变好,忘记那些郁闷的事儿。 如果说,以前支撑何小兵一天天活下去的力量是他的音乐理想的话,现在这个理想已经半死不活了,他为此感到哀愁,但发现仍有一股力量具备上述功能支撑着他,这股力量就来自夏雨果,何小兵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儿离不开她了。 恋恋不舍地挂了电话,何小兵拿起吉他,决定给夏雨果写首歌,歌词他已经酝酿好久了:春风 还记得那年的秋 风吹乱了城市的柳 我牵着你的手 凝望着你的眸 站在路灯下一左一右 一起把公车等候 你说希望时间停留 这样我们就永远自由 下了车你让我慢点走 你跟在后面怕丢 到家了你不愿上楼 你总是那么执拗 要先看着我走 你站在我的背后 不看见我上车绝不罢休 怕我回去的路上一个人难受 你是一阵春风,吹走我的忧愁 你是一股暖流,温暖我的心窝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 你是一道光,让我看到了不朽 你是一波涟漪,涌上我的心头 在我想你的时候 写完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何小兵仍极度兴奋,不想睡觉,点上一根烟,打算出去找个烤串摊儿喝点儿啤酒。写出歌的喜悦远大于明天起不来上班迟到被扣钱的忧虑,工作,去他妈的吧! 第七章 2006年,天掉馅饼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何小兵醒了以后不慌不忙地躺在床上想了会事儿才起,已经九点多了,他不用着急去公司上班了,三个月前辞了职。再上下去,就崩溃了。 何小兵以为辞职很容易,说一声自己不想来了,第二天就不用来了,可没想到手续异常烦冗。首先需要交一份辞职报告,讲明辞职的缘由。何小兵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不想干就是不想干了,没劲,就像困了想睡觉一样,是一种直接的反应,没有那么多为什么。但公司要求员工离职必须书面说明理由,且理由得冠冕堂皇,不能像何小兵想的那么没有诗意,怎么着也得结合个人职业规划和公司现状说说,以便领导了解公司和在职的员工所存在的问题。除了像何小兵这样的,其他辞职的基本都因为公司满足不了自己的发展,说白了,就是嫌挣钱少了,或者觉得公司不行,提供不了职业上的帮助,但大家在辞职报告里还是会说一番好听的话,甚至会自降身价,说自己跟不上公司的步伐,谁都清楚,这时候给公司一个面子,辞职手续能办理得顺利些。 何小兵也想给公司一个面子,毕竟拿了那么多个月的工资,但他不会写那种话,写出来自己都觉得假,觉得不是给公司面子,而是对公司的侮辱,只好进一步挖掘“上班没劲”这个想法背后的缘由。身边没有能和自己一起愤世嫉俗的人;没有能一起坐在路边抽着烟东张西望的人;没有聊天能聊到心里去的人;公司的气场跟自己不和,坐在办公室里难受;这些都是真实的理由,但这些东西没法儿写进辞职报告里,就像你不能拿跟哥们儿说话的语气和老丈人说话一样。何小兵想,如果自己是个女人就好办了,说去生孩子,这个理由写起来既简单,又容易让公司接受。 最后何小兵还是找了一个借口,说要回老家,不在北京发展了,辞职原因跟公司和工作本身无关,这个理由写在报告上不那么虚伪。 交了辞职报告,何小兵跟接替他的人一项一项地交接工作,又把自己这一年的工作回顾了一遍,得出一个结论:辞职就对了。 别人辞职,特别是中高层的变动,都会在公司掀起或大或小的波澜,关于辞职的种种猜测和今后的去向,都会出现在员工们的MSN聊天记录中,但何小兵的辞职,正如诗里写的那样,轻轻的走,正如轻轻的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点儿公家东西,没有人留意到他。因为他在这一年里,没有也不想担任起重要工作,他存在与否,对公司并不重要。同样,公司存在与否,对他也不重要,除了每月的工资能让他生活下去,他想不出来公司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收拾东西的时候,何小兵想起这个工作是顾莉莉帮忙介绍的,应该给她打个电话,就把自己要辞职的事儿告诉她了,这时何小兵说的是准备辞职,没说已经交了辞职书。顾莉莉说辞就辞吧,你既然有这打算了,别人再说什么都没用。何小兵谢了顾莉莉,顾莉莉说不用客气,以后碰到事儿了,再去找她。何小兵很感动,说想去看看顾莉莉,请她吃个饭,顾莉莉拒绝了,说自己最近正忙,画廊忙,同时她也忙着谈恋爱。何小兵问和谁谈呢,顾莉莉说暂时保密,何小兵祝她幸福甜蜜,顾莉莉说你也是。 一个月后,何小兵终于正式离职。上班的这一年里,他没有留下任何快乐的记忆。以前以为下了班的时间是自己的,还能干点儿自己想干的事儿,但是真上起班来发现,首先下班的时间不能保证,有时候到家就该睡觉了,即使按时下了班,回家后发现已没有心情干别的,只想歇着,不想动脑,恨不得牙不刷脸不洗就睡觉了,看书弹琴这些事儿对何小兵越来越遥远了。 每天脑袋里填满了各种工作上用到的术语,何小兵虽然也说这些术语,但用起来毫无感情,甚至是厌恶,感觉自己和这些词有距离,不像那些人,能很职业地运用这些词,就像呼唤恋人那般亲切、自然。何小兵还为上班准备了一个不怎么好的本,他有好几个好本,只用这些好本记录他认为值得记的东西,这些东西是值得保留的。而那些工作记录,随着离职,就被何小兵丢进垃圾桶了,那上面全是工作任务和会议记录,虽然是何小兵亲手写上去的,但看着异常陌生,已想不起记录这些东西时的情景了。 何小兵以前每天心情最差的时候出现在上学的路上,后来每天在上班的路上心情更差了。繁忙的早晨、拥堵的城市、人挤人的公交车、嘈杂的人群、冰冷坚硬的写字楼、等着自己去完成的毫无兴趣的工作,这些都让何小兵头疼。坏心情积蓄到一定程度必然要爆发,只要有导火索,无论时间地点。所以,何小兵经常会在公交车上因为谁碰了谁一下纠缠不清的时候,或在路边吃早饭因为某人买油条没排队的时候和人动起手来,先出手的往往是何小兵。别人打完架后一天没好心情,何小兵却能变得轻松。 晚上下了班是何小兵最难以面对的时刻,虽然这时候不用工作了,等待他的是可以休息了,但一个人走在回家路上,拎着下车后刚刚买的盒饭,有时候手中的塑料袋里还会多出一个苹果或两根香蕉,拖着疲 惫的身体走在夜色下的时候,何小兵难以相信这就是他要在北京的目的,他来北京不是干这个的,如果只为了这么活下去,还不如回老家算了。 也有高兴的时候,比如拿到工资的那一刻。钱不是个坏东西,没有人会排斥这一时刻,但拿到钱的喜悦,和从书中获得启发的喜悦或写出一段优美旋律的喜悦,是不一样的。后者更深入心灵,像呼吸到新鲜空气,幸福弥漫全身,让人忘记一切不如意的事儿,觉得上帝优待自己。前者更像吃到一个好吃的东西,吃完就完了,又盼着吃下一口,但是怎么吃,吃再多,也不会带来哪怕一秒钟后者所能带来的那种幸福感。 上班期间,这种幸福感基本从何小兵身边溜走了,于是以前不介意的那些现实的问题,也成了烦恼。有一次沙尘暴袭京,何小兵忘记自己出门前没关窗户,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北京的天空变成红色还觉得神奇,等回到家进了屋一看,除了天花板,屋里已经一片黄色,所有东西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尘,走在地上都会留下脚印,眼前的景象让何小兵觉得北京太他妈操蛋了。如果是以前的那种生活状态,何小兵不会认为这是个多大的事儿,顶多觉得是个生活里的小玩笑,还会当成笑话讲给别人听,但那天何小兵是真的难受了,觉得生活有意跟自己作对,忘记了上帝时不时眷顾他一下的那些美好瞬间。 辞职后,何小兵的感觉就像拆除了一座违章建筑,虽然有点儿可惜,但毕竟合法了,踏实了。以前他每天像踩在云上,虽然天上的景色不错,却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或者说自己盼着赶紧落地;现在不用再干那些不喜欢的事儿了,何小兵终于有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何小兵现在的工作是在琴行卖琴,这是他离开公司后找到的新差事,并不是因为有了这个工作才决定辞职的,原来那个工作他一天也干不下了。 琴行每天上午十点半开门,买琴的人也都是睡懒觉的人,开张基本都是在中午以后,所以何小兵一上午都会比较清闲,可以自己练练琴,即使忙起来,也是在弹琴,他在琴行的任务就是帮助顾客试琴。来琴行上班,就是因为又能挣着钱,又能感觉到是在为自己活着。 在公司,挣的钱是琴行的三倍,但失去的时间、自由远不止三倍。不去公司上班了,开销也小了,时间和自由又回来了,生活质量不仅没下降反而提升了,何小兵还是喜欢这样的生活。对他这种人而言,物质匮乏可以凑合地活着,精神匮乏,凑合着都活不下去。 琴行的老板十年前也是一个玩儿摇滚的,没玩儿出来,决心不弹琴后打算把自己的琴卖了,结果卖的价钱比自己买的时候都高。于是,想靠这种方法挣点儿生活费,倒腾了第二把,结果又挣到钱了。就这么着,一点点倒腾,最后倒腾出一个琴行。如今老板胖得手指头已经分不开,最简单的和弦也按不了了。 除了拿琴行的工资,何小兵还能挣点儿外快,就是教人弹琴。老板的门上常年贴着招收乐器学员,任课的老师,就是何小兵他们这些在琴行打工的。老板负责生源,提供教学场地,就在琴行后面的库房,何小兵他们负责教授,收的学费二八分成,老板八。 夏天到了,何小兵的屋里多了一口人。一放暑假,夏雨果就告诉家里,学校要去实习,可能过些日子才能回家,然后坐上回北京的火车,下了车直接就上何小兵这儿来了。 夏雨果住进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何小兵的屋里变了个样儿。当时何小兵正在睡午觉,夏雨果抠抠这儿弄弄那儿,不断制造出动静儿,何小兵半睡半醒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干什么。醒后一睁开,发现屋里变样了,有了生机。窗台、墙上、桌上、灯上都有了装饰,原来屋里的色调就是白色,现在成了暖色,屋子终于像住了人的样子。 夏雨果不仅把她的勤劳和对美的理解挥洒在何小兵的这间屋里,也洒在了公用的客厅和厨房。客厅因为是公用部分,脏了的地方也没人及时打扫,夏雨果让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焕然一新。厨房的冰箱上被夏雨果贴满了鱼、海星、龙虾、螃蟹等图案的冰箱贴,下面粘着一些菜肴的做法。 “贴就贴吧,还贴得这么暧昧!”何小兵看着两条鱼被摆出正在亲嘴的造型,它们头顶还贴了一个月亮,营造着气氛。 “这多温馨啊!”夏雨果挪了一只乌龟的位置,让两只乌龟也嘴对了嘴。 “还是这样好看。”何小兵把大便的图案放到张着嘴的鲸鱼面前。 夏雨果还经常会出其不意地做好一大桌子饭菜等着何小兵从琴行回来吃。何小兵看着五颜六色的食物,一直怀疑是夏雨果从外面买回来的菜,倒在自己家的盘子里,摆在桌上就算自己做了一桌饭菜了。直到有一次无意中在屋里发现了一本菜谱大全,翻开一看,里面的一些页码被折了起来,这些页上的菜,都在饭桌上出现过,何小兵这才有点儿相信那些菜是夏雨果做的。再后来,有一天吃鱼,何小兵的上唇上沾了一根小鱼刺,夏雨果伸手拿掉,何小兵闻到了夏雨果手上的腥味,终于相信今天的鱼和以前的那些菜都出自夏雨果之手了。 何小兵总是猜不透夏雨果是怎么想的。别的女孩逛街,买了名贵的东西才高兴,夏雨果随便在小店里买个小饰品就能高兴半天,然后自己拎着一兜好吃的回来,晚上靠在床上,看着书,“嘎嘣儿嘎嘣儿”地吃着零食,像只小松鼠。 夏雨果还经常说梦话,睡着睡着突然大笑起来,何小兵总被吓到。一次何小兵在夏雨果大笑后,和夏雨果对话:“笑什么呢?” 夏雨果不回答,还在笑。 “有那么好玩儿吗?”何小兵很不解。 “太好玩儿了!”夏雨果还在梦里。 “好玩儿个屁,一个人都没有,谁跟你玩儿啊!” “我没跟别人玩啊,我自己玩呢!”夏雨果扬扬得意,说完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 何小兵也经常在琴行上着班的时候,接到夏雨果打来的莫名其妙的电话。 “我现在正式通知你,我发烧了。”夏雨果在电话里说。 “那赶紧吃药啊,泰诺、可立克都在抽屉里。”何小兵说。 “我知道,我都吃了,我打电话就是通知你一声。” “通知我什么啊,要不我请个假,早点儿回去?” “不用,你该几点回来就几点回来吧,我没事儿,就是告诉你一声,让你知道我病了。” “可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想让我知道啊?” “废话,我病了你还不应该知道啊!” “那我现在知道了。” “那就好。” “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啊?” “你怎么那么笨啊!” “嘟……嘟……” “喂?” 夏雨果已经挂了电话。 两人也有吵架的时候。吵完,先是谁也不理谁,然后谁先觉得一个人待着没劲了,就哄对方。何小兵的办法是,往脸上画胡子扮成小猫逗夏雨果。夏雨果看到何小兵变成一只猫,刚要笑,更生气了:“你用我眉笔画的,我那眉笔贵着呢!” 何小兵只好继续想办法,半天想不出来。 “算了算了,看你笨的那样,指着你讨好我是没戏了,我只能自己好了!”夏雨果不满地说,“你再这么笨,我下次都没法跟你吵架了,吵完了你也不会哄人——对了,你是真不会啊,还是为了以后省事儿,装不会?!” 夏雨果哄何小兵的办法简单而有效,就是往何小兵身边一凑合,莫名其妙地说一句:“想笑就笑吧,别绷着脸啊!”何小兵本来一点儿都不想笑,只是觉得夏雨果很可笑,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想笑,何小兵表情更严肃了。夏雨果继续说:“别演戏了,快笑出来吧,你再把自己憋坏了!”弄得何小兵哭笑不得,突然就绷不住了,只好转怒为笑。 也有一些事情展现了夏雨果的另一面。为了能帮何小兵招来更多学生,夏雨果做了很多小广告,打印在白纸上,上面不乏“名师任教,经验丰富”之类的话,下面留了许多个电话,被剪成一个个小条,方便那些有意向学的人,想打电话咨询的话,撕走小条就行了。“我们在学校里无论是卖什么还是想买什么,都这么干。”夏雨果说。 小广告做好后,夏雨果不好意思出去贴,只好等到夜里,外面没人了,才带着胶棒出了门。那天还下着雨,何小兵打着雨伞,跟在夏雨果后面寻找电线杆或小区里的宣传栏。目标一出现,夏雨果就兴奋地跑过去,不顾还下着雨。何小兵看着夏雨果站在路边的积水里,掏出胶棒,往纸上抹,浑浊的水漫过她白皙的脚。 广告贴好后,夏雨果每天都要巡查一圈,看看印着电话的小纸条被撕掉几个了,如果都没了,赶紧贴新的。可是那些小纸条仍完好无损地连接在纸上,每次夏雨果回来都特别失望。后来何小兵去琴行的路上,都自己撕几张纸条,每次从琴行下了班回来,夏雨果都特兴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今天又有两张纸条被人撕走了!”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夏雨果该回家了,开始收拾东西,一会儿到家还得装得好像刚下火车的样子。何小兵送给夏雨果一条实习评语:很好,可委以重任,让人放心! 生活继续着,没什么太满意的——除了理想仍旧停留在理想阶段;也没什么太不满意的——生活像一条河,无论怎样,都会往下流。 去年安威参加电视台的选秀,赛区出线了,最后止步于全国前十,今年参加了另一家电视台的选秀。去年的前三名,已经出了专辑,成了少男少女们的偶像,公司的摇钱树,而安威除了比赛期间吃了几顿免费的饭住了几天免费的宾馆,什么都没获得。安威说那些获奖的人,并没有唱得比自己好,他们获奖是因为唱歌以外的事儿,他不服。 严宽迅速恋爱后又迅速失恋了。那个女的原来是一个“横漂儿”——长期在横店影视城漂着的演员——经常在古装戏里出演宫女丫鬟一类的角色,演了两年,依然是宫女和丫鬟,无论演明代还是清代的宫女,地主家还是王爷家的丫鬟,几乎没台词,在画面里基本相当于背景和道具的作用,镜头的焦点在她身上永远是虚的。她决定来北京试试运气,认识了严宽,为了能有一个住的地方,很快就和严宽好上了。好了没多久,又认识了一个土大款,立马跟严宽提出分手。 分手那天,她让大款开了一辆跑车去接她,从严宽那儿取走自己的东西。严宽看着她扭着屁股钻进跑车,这个女人半个月前还躺在他的怀里听他弹吉他,现在就坐在别人的车里了,这种变化让他难以接受,一肚子火,拿着吉他追出来,挡在跑车前,举起吉他要砸车。“横漂儿”站在严宽面前说:“你要砸我也拦不住你,你可想好了,砸完你赔得起吗,即使他不让你赔,吉他你就这一把,这样的车他可有好几辆!”说完又回到车里。 严宽放下吉他,转身走了。砸,除了解气,并不能解决问题。 跑车驶过严宽身边,“横漂儿”放下车窗,给严宽留下一句话:“我也得生活,我已经二十五了,跟着你耗下去,咱俩都得完蛋!” 事后,严宽跟何小兵谈论,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两人讨论了半天,也没讨论出让人信服的结果,因为他俩都没有钱,这事儿对他们来说,就像摆在小学生面前的一道微积分。 何小兵记得有个人对他说过一句话,那个人是他在朋友的聚会上碰见的,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像个有钱人,手上戴了好几个戒指,当时正一左一右搂了两个女孩,两个女孩竟然长得一样。有钱人喝多了,对何小兵说:“小兄弟,看了吗,这对双胞胎都是我的,只要有钱,什么都有了!”说完这话,觉得分量不够足,又补充了一句,“甭说是双胞胎,我要是有三条胳膊,找个三胞胎也易如反掌!” 有钱真能什么都有了吗?何小兵无法理解这句话,但是他知道,在这个时代,一部分事情是靠钱能实现的,也有一部分事情光靠钱是无法实现的,比如听到好音乐时心里的感动,没地儿卖。 琴行的老板也是个喜欢钱的人,自打不弹琴,就成了彩民,每期必买,一买就是4注,因为4在音乐里的音是“发”。 四注彩票八块钱,老板说,中不了也没事儿,有这八块钱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只能吃一大碗拉面,而一旦这四注彩票中了特等奖,那就解决大问题了,可以退休了。 开始是老板自己买彩票,后来懒得动弹了,就让何小兵从店里拿钱买,每期都是那四组号码,每组号码一样,不知道这些数字对老板有什么特殊意义。买完放在店里,每期开奖前,彩票都被老板取走。老板说,我要是不取,万一中了,你们肯定就给卷跑了,面对五百万的诱惑,一般人都难以抗拒,何况如果四注都中了,那就是两千万。 买了这么多年,老板中过的最高奖金是五百块,只有一次,一百块中过几次,十块中过十几次。老板常说,功夫不负有心人,来日方长。 有几次何小兵忘了给老板买彩票,老板很生气,说何小兵可以忘记来上班,但是不能忘记买彩票,幸亏这几期不是这几个号,要不然非得被他气死。何小兵觉得自己替老板省钱了,老板却不这么想,他认为何小兵这样做,无异于好日子摆在眼前,自己主动放弃。 何小兵给老板买彩票的时候,自己从不买,他不相信天上掉的馅饼会谁都不砸偏偏落在自己头上,而且能坚持买彩票,需要有一个渴望发意外之财的梦想来支撑,何小兵的梦想不是这个。 但前天,何小兵还是买了一注。当时他拿着十块钱去买,卖彩票的已经记住何小兵和他每期总买的那组号了,轻车熟路地打出彩票,何小兵递上十块钱,卖彩票的没零钱找。当时已经是晚上了,卖彩票的正准备关门回家。 “要不然你等会儿,我给你破下钱,或者明天早上有零钱了,我再给你送去。”卖彩票的知道何小兵是街对面琴行的伙计,每回都是替老板买,“再或者你替老板多买一注。” “他就买4注,5注就成'唆'了。”何小兵说,“要不然你给我打一注吧!” “行,这样最省事儿了!”卖彩票的问,“机选,还是自选?” “自选。” “那你把号写一下。”卖彩票的递上纸笔。 何小兵不知道该写什么号,一想,老板的这几个号,从以往的结果看,不中奖的概率远远大于中奖的概率,于是就挑了几个老板没有的号写上。 卖彩票的“噼里啪啦”按了一通键盘,把号输进去,又打出一张彩票,交给了何小兵。何小兵拿着彩票回了家。 一个礼拜过去了,新一期彩票又开卖了,距离何小兵买的那期,过去两期了。何小兵又去给老板买,每周两期,何小兵已经有了条件反射,会不由自主地从抽屉里拿出八块钱,往彩票站走。 每次何小兵都是掏钱、点根烟、等待打印、东张西望、接过号、装进兜里、转身走、把彩票放在抽屉里等老板拿,过程机械而准确,从出门到回来,用时三分钟。但是这次,何小兵东张西望时愣住了,发现彩票站贴着一张白纸红字的海报,写着:特大喜讯,体彩昨日二次开奖,本站开出金奖一个,奖金100万。后面是三个巨大的感叹号,或许一个感叹号代表了一种感情:羡慕、嫉妒、祝福。 看到这的时候,何小兵仍没往这事儿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上想,早已忘了自己曾买过彩票的事儿。 那些火红的大字下面,是一排数字,中奖号码的顺序排列。何小兵瞟了一眼,似曾相识,又多瞟了一眼,觉得很熟悉,这时,他感觉身上的毛孔“嗡”的一下炸开了,然后又看了一遍号码,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 卖彩票的举着刚打出来的彩票:“彩票不要了?” 除了自己的心跳,何小兵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这组号码何小兵太熟悉了,虽然是从老板没有用过的号码里挑出来的,但何小兵选择了夏雨果和他自己生日里的数字。 进了楼门,何小兵还是等来了电梯,而没有选择爬楼梯表达自己的兴奋。 进门后,何小兵傻了,忘了那注彩票放哪儿了。 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没有。虽然是小小的一张纸,但因为上面的数字和摇奖机里滚出的数字一样,这张纸就成了能改变何小兵命运的纸。 何小兵第二次把所有的衣服、抽屉和柜子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恐惧顿时在何小兵的心里蔓延开了,他体会到老板说的那种万一哪期彩票没买而中奖号恰恰就是这些数字时的心情。 何小兵从下午一直找到晚上,所有可能他都想到了,屋里已经被他翻得乱七八糟,依然不见踪影。 何小兵绝望了。他没有想到,自己在金钱面前,也会绝望。他以为自己是个能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原来也很物质。 何小兵怨恨天上掉馅饼了掉自己手里了,他却没接住,又给弄地上去了,再捡已捡不起来。也怨恨自己会有这种怨恨,终于看透真相,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何小兵拿起吉他,打算写首讽刺自己的歌,弹了几个和弦,感觉琴箱里有东西,晃动了几下,不知道什么东西在琴箱里“叮咣”乱撞。 何小兵翻过吉他,把琴箱里的东西倒了出来,是一个纸团,没在意,把纸团扔到烟灰缸里。又弹了几下吉他,突然想起什么,扔下吉他,从烟灰缸里拣出纸团,打开一看--我操,真他妈和海报上贴的那组号一模一样! 第八章 2007年,有点晕菜 世界上很多事情是靠运气的,比如钓鱼、打麻将、蒙选择题。这些时候,运气好的人和运气不好的人,从同一起点出发,到达不同终点。 运气的综合,就是命运。 此时何小兵正坐在房子里愣神儿,他什么也没想,脑子里空空的,就这么坐着,已经坐了一个小时了。 房子是他花二十多万买的,一间四十多平米的公寓,搬来的时候,家电都配好了,何小兵拎着吉他就直接入住了,他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 何小兵已不去想为什么那张彩票会变成纸团跑到琴箱里了,想起来也没用了,现在那个纸团变成了税后的八十万,可供何小兵支配了。 人生就像一场梦,有时候是噩梦,有时候是美梦,两者之间并没有一个明确界限。如果那天何小兵也像琴行老板那样,一组号买四注彩票的话,那又将是另一种结果。如此看来,何小兵只买了一注,显然是不够幸运,但跟那些没中奖的人比,他太幸运了。所以,有些事儿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很难说清楚。 兑了奖,何小兵存了十万,打算找个机会回家,把这些钱给母亲和何建国,这么多年了,他俩也不容易。 然后何小兵买了张机票去找夏雨果,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夏雨果吓了一跳。当得知何小兵中了一百万,何小兵问她这个钱怎么花的时候,夏雨果没再被吓到,只是说:“怎么着你也得给我买点儿好吃的,把我这个书包装满了,然后剩下的钱,你想干吗就干吗,这钱是你的。” 何小兵在看到海报上的那组中奖号码后,就想好这些钱怎么花了,他打算给自己录一张专辑。现在专辑已经录出来了,母带就摆在他面前。封面是黑色的,何小兵早在四年前就想好了,有朝一日能出专辑的话,就用这个样式的封面,只有黑色才够狠、够劲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觉得黑色才是对的,从没想过别的颜色。 截至母带阶段,何小兵已经花了四十万制作费。词曲都是自己写的,不用花钱,只需要支付制作人、乐手、编曲和录音棚的费用。本来二十多万就能录出大陆唱片的水准,但何小兵觉得要做就往好了做,他愿意为能再好点儿埋单。 母带做好后,何小兵只听了一遍,便把它从音箱里取出,不敢再听。他突然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上面的声音没有让他觉得美好,不仅不动听,甚至是难听,就连以前认为完美得无懈可击的黑色封面,现在也变得难看了。 何小兵很失望。如果说,以前出专辑是他的理想,这个理想最大的价值,就是别人怎么看无所谓,他自己觉得有价值。现在录出来了,自己听完都觉得毫无价值,何况别人。 专辑里的十首歌都是何小兵几年前写的,最近的一首也是一年多前写的,现在听起来,异常矫情。写这些歌的时候,何小兵刚二十出头,对于这个岁数的人来说,矫情不是矫情,而是诗意,于是这些歌也不可避免地矫情上了。当初录制的时候,何小兵正处于理想即将实现的兴奋中,耳朵不客观,迫不及待地找人录制。那些参与录制的人,也没有提出自己的想法,为了把这个活儿拿下,只是一味迎合何小兵。当被问到是否好听的时候,没有人说不好听,只有说好听,这个活儿才能尽快完成,钱才能拿到手。现在尘埃落定,何小兵清醒了,再听,发现了问题。这些歌,无论歌词还是旋律、配乐,都不符合他现在的心境,或者说达不到他对好音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标准。十首歌,用了十种不同的方式在无病呻吟,何小兵过了迷恋这种感觉的岁数。 这种前后的变化,跟岁数有关,也跟何小兵的生活条件发生了变化有关,从无产者,变成了有产者。以前社会给予不了他满足,只能给他愤怒,现在社会突然给了他点儿好处,他能够对以前看着别扭的事情转过头去了,一直盯着,事情也不会变好,甚至会因为自己的加入而更别扭,不如让那些烦心事儿离自己远点儿。以前坐公车,车上总会发生各种让何小兵看不惯的事儿,当那些他认为本不该是生活在当今这个文明程度的社会的人做的事儿屡屡发生在眼前,让他对人性之丑感到绝望的时候,心情就会变差。而现在,为了避开那些令人气愤的事儿,出行可以打车了,那些事儿也在眼前消失了,心情也会比以前轻松。以前看什么东西都是黑的,因为接触的现实让眼前蒙了一层黑,现在接触不到那些黑了吧唧的现实了,于是世界以另一种颜色呈现在眼前。 以前何小兵认为好歌的标准就是得狠、批判、对异己毫不留情、骂个狗血喷头,当你感觉世界是黑暗的时候,只有这样的歌才能给你光明。但是世界只在一个人的某个时期才是这样,一旦过了这个阶段,再听这样的歌就觉得小题大做了。好歌,应该什么时候都愿意听,无论快乐、悲伤、在路上、在家,听着都不难受。 当何小兵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晚了,已经录出来了。 本打算给自己留一个美好的纪念,如果这个纪念不够美好,不如不留。何小兵打算把母带销毁,他不希望自己憋了好几年,就弄出这么一个玩意儿。 他的失望不仅在于专辑录得不理想,也因为这个为之付出多年辛苦的理想,竟然这么轻易因为有了钱就实现。如果早有这四十万,是不是就不用苦那几年了?难道这个理想就值四十万吗?理想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儿呢?现在专辑出了,尽管很不满意,至少算是圆了多年前的梦,那时候他天天想着这事儿,生活简单而丰富,现在梦没了,生活顿时单调了,然后该怎么办? 失望,彷徨。两种情绪困扰着何小兵。以前他也对很多事情失望过,但跟这次比起来,以前的绝望不过是心情的阴天,而这次则是狂风暴雨;以前他也彷徨过,那时候也找不着方向,像迷失在雾中,虽然不知远处是什么,但至少能看清脚下的路,迈得开腿,还能往前走两步,现在则深陷黑暗,举步维艰。 以前无论现实怎样,听到音乐,心灵是完整的、自由的,一首歌,能听一天,没钱,听打口CD;现在有钱了能听原版的,但一架子CD也听不进去了,总感觉少了点儿什么,听着难受,好像自己的心里也被打了口。 自打听完录的专辑,何小兵没睡过一个踏实的觉,都是梦——梦见没交作业,醒了,所幸是梦。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失落,那种天很蓝、云很白、空气舒适、阳光普照、坐在教室里趁老师转身之际捅鼓女生两下的日子再也回不来了。看两集动画片就能幸福一晚上,并从此对生活有了盼头的童年也一去不复返了。那些尽管不自由,但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日子离他远去了。 何小兵买了一个游戏机,试图找回失去的乐趣,电视比以前的大多了、清晰多了,游戏比以前的色情多了、暴力多了、血腥多了,但何小兵没觉得好玩儿,只是每天烦闷的时候,一个人面无表情,麻木地抡着胳膊砍着电视里的人,血沫四溅。 何小兵时常回忆几年前那种焦躁的感受,那时候虽然挺难受的,但心里是满的,现在不难受了却反而更难受,难受是因为内心充盈的难受不见了,就像鱼,要生活在水中,水脏点儿也没关系,但是换成没有污染的空气,鱼也活不了。 夏雨果大四实习,父母帮她找了一个北京的单位,她回了北京。何小兵并没有因为夏雨果的出现而心情好转,依然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家附近有一个破公园,门票一块钱,老年人免费,平时除了老头儿老太太进去遛弯儿,没什么人去。何小兵每天睡醒后,都带上面包和水,花一块钱买张票进去,找棵树坐在下面,打发时间,累了就躺下,耗到公园关门,回家。 他在每棵树下都坐过了,清楚了这个公园里有多少棵树,杨树多少,柳树多少,银杏树多少……哪棵树上有鸟窝,哪个窝是喜鹊的,哪个窝是乌鸦的…… 坐在公园里,何小兵每天都在想一件事情:写一首不装B的歌。可是写来写去,越写越觉得装。最终,他终于想通了:这个想法本身就很装B。 写歌,以及一切艺术创造,当往外使劲努的时候,肯定不会好,好的作品不是挤出来的,而是它自己流出来的,艺术家只是把它接住了而已。 在写歌上,何小兵对自己要求严格,但是水平又达不到自己制定的标准,于是沮丧、郁闷、烦躁接踵而来。他的坏脾气,已经渗透到他和夏雨果之间。 夏雨果每天都要给何小兵打几个电话,问他干吗呢,何小兵很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没法回答的问题,何小兵就反问夏雨果:“你说我干吗呢,我能干吗啊?” 在几次得到何小兵这样的答复后,夏雨果再给何小兵打电话,刚要问“干吗呢”,说出俩字,赶紧改口:“吃了吗?” 何小兵也不愿意回答这样的问题,就说:“吃不吃能怎么着?!” 夏雨果知道何小兵心情不好,没事儿便不再给他打电话,但何小兵并没有因此就不找夏雨果的碴儿。有一天天黑了,何小兵从公园回来,看见夏雨果正就一件商品在网上和卖家交涉,夏雨果觉得东西有问题,要求退货,卖家不退,夏雨果就从各个角度给商品拍了照,把照片传过去,然后继续理论,折腾了一晚上,最后货不退了,卖家答应优惠十块钱。 “一晚上,就省了这十块钱,值吗?”何小兵不解。 “哪怕一块钱,也得让他承认,他的东西有问题,必须较这个真儿!”夏雨果自豪地说。 “你把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有意义吗?”何小兵说,“人不应该纠缠在这些事情上!” “你说人应该干什么,别拿你认为的那样来要求我,我可以干我喜欢的事儿,人最应该追求的就是自由。”夏雨果说。 “你的自由就是无聊!”何小兵很不屑。 “我乐意无聊!”夏雨果把刚才拍照的洗面奶放在何小兵面前说,“这个东西是给你买的,你要不用,可以扔了。”说完走了。 何小兵看着桌上的洗面奶,拿起来进了卫生间。 夏雨果并不记仇,第二天实习结束后,依然出现在何小兵面前,第一句话就是:“那洗面奶好用吗?” “你怎么肯定我用了?”何小兵说。 “脸干净了呗!”夏雨果得意地说。 “看出我脸干净了你还问!” “看来这家店的信誉还不错,东西是真的,这瓶用完了我再给你买啊!” “敢情你拿我的脸做实验呢!” “不用你的脸,难道还用我自己的脸啊!” 夏雨果总是在有意调节气氛,然而何小兵的心情并没有为此而好转。夏雨果继续能为让何小兵高兴起来而努力,周末,她说想去海边玩儿,其实是想让何小兵换个心情。可是两人坐火车到了海边,何小兵依旧愁眉苦脸。 夏雨果往何小兵身上撩水,买一只大螃蟹吓唬何小兵,何小兵仍无动于衷。 “生活多美好啊!”夏雨果深吸一口海风说,“海子写得多好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是他自杀前一个月写的。”何小兵任海浪冲湿裤脚。 “黑夜给了人黑色的眼睛,顾城说咱们要用它寻找光明。”夏雨果捡起一扇贝壳说。 “他就是说说,他要是找着了,就不自杀了。”何小兵说。 “你看这个贝壳的花纹多好看啊!”夏雨果把贝壳举到何小兵面前。 何小兵没说什么,但是一点儿没觉出贝壳好看,他不明白夏雨果为什么那么容易满足,为什么成天乐呵呵的。 从海边回来后,何小兵的心情丝毫不见好,烦躁的情绪继续折磨着他。 一天,何小兵饿了,路过超市,想进去买点儿吃的,结果进去一看,发现超市里竟然有那么多人,在货架前挤来挤去,拎着购物筐的,推着购物车的,已经塞得满满当当,跟东西不要钱似的。 超市的各个空间都被塞满了商品和人,贴着各种打折的广告,还有人在叫卖,带着麦克,明明是个女售货员,声音比男的还粗犷,音箱的音量比摇滚演出的还大,但就因为所卖东西便宜,一群老太太也不怕吵了,站在音箱前的货架旁,挑挑拣拣。随时有工作人员推着货物车过来,把商品填满,并告诫那些老太太别乱翻腾,东西都是一样的,老太太不听,继续翻自己的,双方开始争吵,破口大骂。 超市的另一头,也有商品在促销,买东西的不厌其烦地问着各种价格,卖东西的爱答不理,看不起这些老买特价商品的人,好像自己是贵族似的,他们多数也只是外地来北京打工的,他们的消费水平也达不到能购买奢侈品或花钱不加思考的程度,但就因为此时他们扮演的是卖的角色,所以他们就能高傲。但这高傲丝毫没有削弱购买者的热情,只要实惠,能少花点儿钱,被冷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何小兵顿生烦躁,他来这里只为了买点儿吃的,没想到还要目睹这些他并不想见到的场景。 “吃他妈一顿饭,至于这么兴师动众的吗,最后还不是变成一泡屎,你们丫就没点儿正事儿吗,都扎超市里混时间来了。”何小兵想。 就在这个时候,何小兵看见夏雨果正混迹在人群中,东摸摸西看看,兴趣盎然,何小兵偷偷跟了上去。 夏雨果买了牙膏、香皂、方便面、火腿肠、薯片等物品,如果是何小兵买,也就用时二十分钟,但是夏雨果用了一个多小时,每件物品都拿起来看看,看完又看同类物品,然后从中挑一个——不知道挑的标准是什么,便宜的?生产日期近的?包装好看的?干净的?——放进购物车里。买完要买的东西,夏雨果并不着急回去,推着车把剩余货架也转了一遍,这才去结账。 因为购物金额达到一定数额,夏雨果获得一次抽奖的机会,煞有介事地从抽奖箱里摸出一张卡片,刮开,脸上乐开花了,用卡片儿换了一根笔,拎着买的东西离开超市。 何小兵想上前帮夏雨果拎东西,又想看看她还能做出什么事情,便继续跟在后面。 回去的路上,夏雨果一直在玩儿那支笔,过马路差点儿被车撞了。幸好只有一条马路需要过,何小兵可以耐心地在后面看着夏雨果。 夏雨果走着走着,突然停住,从袋里掏出一个果冻,打开,边走边吃,慢慢悠悠。 终于到楼下了,夏雨果把果冻盒扔进楼口的垃圾箱,上了楼。 何小兵过了一会儿才上去,一进门,夏雨果就把刚买的东西给何小兵看,并绘声绘色地描述购物抽奖经过,然后美滋滋地拿出那支笔:“这根笔好写,给你记歌词用吧!” 何小兵没有接,他不理解夏雨果为什么能如此热衷这些无意义的事物。 “拿着!”夏雨果要把笔夹在何小兵的耳朵上。 何小兵躲开了。 “怎么了?”夏雨果拿着笔的手悬在空中。 何小兵夺过笔,扔在地上。 夏雨果的笑容消失了,捡起笔。 何小兵又夺过笔,扔进垃圾筐。 夏雨果没有再捡,目光落在垃圾筐里的笔上。 “我和你可能走不到一块儿去,咱俩是两种人。”何小兵终于说了进门后的第一句话。 何小兵对夏雨果的感情已经退热了,没尝过恋爱的滋味时,他向往爱情,当熟知这个滋味的时候,便失去了热情,觉得谈恋爱也是件挺没劲的事儿,并为此而烦躁。 何小兵之前对夏雨果的喜欢,是发自内心的。首先,夏雨果的外形是他喜欢的那种女孩类型,面容姣好,体型匀称,走路时上身挺直,迈开两条修长的腿。这一点,跟何小兵高中时暗恋的那个女孩很像,这种类型的女孩,对何小兵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但在一起时间长了,这种吸引力便减少了,就像刚吃完螃蟹的人,到了水产市场不会太激动的。其次,夏雨果的性格也是何小兵喜欢的那种,安静但不沉闷,活泼但不闹腾,两人也有共同的话题。恋爱期间,何小兵从夏雨果那里也得到许多心灵的收获,他很难再跟夏雨果相处下去,并不是夏雨果的责任,而是他的问题,他现在的状态跟任何人都难以共处。 何小兵现在对夏雨果仍存感情,但个人内心的纠结远强于现存的感情,于是,这份爱情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聊胜于无,何小兵并不想失去。他对那么轻易就说出这话也有些后悔,但近来的烦闷让他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何小兵说完那句话后,两人都沉默了,没有再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作出决定需要勇气,当勇气不足以立即作出决定的时候,耗着也是一种办法。 过了一会儿,夏雨果捡起垃圾筐里的笔,说太晚了,该走了,便回了家。 何小兵要送夏雨果,被拒绝了。 此后夏雨果没再主动联系过何小兵,几天后,何小兵主动给夏雨果打电话,说没吃的了,想去超市买点儿,让她陪着,夏雨果答应了。 但是到了超市门口,看着停车场停满了车,门口进进出出都是人,何小兵又不想进去了,让夏雨果进去帮他买,他在门口等着。 夏雨果没说什么,进了超市。 何小兵在门口等了很久,按夏雨果买东西的风格,把她需要的时间都算进去了,仍不见夏雨果出来。何小兵给夏雨果发短信,半天不回,又打电话,关机。何小兵就进去找,两层都找遍了,不见夏雨果人影,又去超市服务台广播找,等了半天仍不见人。 何小兵一直等到天黑,也没有见到夏雨果,正犹豫着是继续等,还是走,收到夏雨果的短信:咱俩确实不合适,你太自我了,我会成为你的负担,还是分开好,不用找我,你找不到的。 何小兵顿时慌了,赶紧把电话打过去,夏雨果已经关机。 何小兵去找过夏雨果几次,均无功而返。 夏雨果就这样跟何小兵分开了,她的离开,在何小兵的心里产生了一种新的情绪,综合以前的焦灼,何小兵更加烦躁了。 屋里拉着窗帘,密不透光,何小兵已经三天没出门了。饿了就煮方便面,方便面吃完了就吃挂面,别人家厨房传来的都是热火朝天的声音,切菜声、打鸡蛋声、炝锅声、铲子碰锅声……听着就好吃,何小兵家永远是煮面的声音。有一次何小兵从冰箱里找出一根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黄瓜,还没坏,想弄个拍黄瓜,但没心情做,便干嚼黄瓜,没味儿,觉得应该有醋和蒜才好吃,于是就着蒜,蘸着醋,吃完了黄瓜。困了就睡觉,地上、沙发上、床上,逮哪儿躺哪儿。烦了就没办法了,在尝试了各种转移烦闷的办法均不见效后,何小兵越来越烦了。 何小兵打开电脑,试图转移注意力,缓解心情。最近他烦了就上聊天室,进去后谁跟他聊什么他都聊,有时候还冒充女的,甘愿受到各种色狼的骚扰。有一次和一个女的从下午聊到深夜,聊得很透彻,最后那个女的想跟何小兵网络做爱,何小兵问怎么做,对方说打字,把想说的话和想干的事儿打出来,何小兵说去你大爷的,我他妈知道你是男的女的啊!然后下了线。 这次何小兵一上网,又看见了这个人,赶紧拉进了黑名单。何小兵在网上转了一圈,以前常去的那个聊天室,因为聊什么的人都有,被关闭整顿了,看到淘宝网有人拍卖聊天时间,只要支付给他钱,他就陪你聊,聊什么都行。已经拍到十五块一小时了,何小兵出价二十,领先了,可是距离拍卖结束还有一天的时间,何小兵等不到一天以后了。 何小兵在这种心情下,不愿意和熟人聊天,那样只能越聊越累,找个不认识的人,彼此不熟悉,脑子不用想太多,说些浅尝辄止的话,可以打发时间,也可以忘记烦心事儿。 这时有人敲门,何小兵去开,是推销长途电话业务的,问何小兵是否需要安装。以前碰到这种情况,何小兵都是二话不说,就把门关上,但是这次,他把那人请进屋,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详细介绍一下。业务员受宠若惊,头一次被请进门还给倒了水,为了对得起这杯水,他从头到尾把该项业务和公司背景介绍了一番,并一再强调办理后能省多少钱。何小兵听着,偶尔问个其实他并不关心的问题,他知道无论办还是不办,谈话很快都会结束,便不轻易表态,不断制造一些话题,延长聊天时间。 业务员煞费苦心地说了半天,也不见何小兵流露态度,却在一个劲儿地找话说,不知道何小兵打的是什么牌,觉得何小兵脑子有问题,宁可失去这单买卖,也不想逗留了:“对不起,我还要去别的住户家推荐,您要是有意办理,就跟我联系吧。”说完递上一张名片,赶紧走了。 屋里安静了,何小兵再次坠入空虚。不仅心里空,肚子也空了。不仅冰箱里,这间屋子里已经一点儿吃的都没有了,何小兵只好下楼去买。 出了楼门,明晃晃的太阳晃得何小兵眼前一阵发黑。一个中年妇女正在楼下遛狗,不知道为什么,狗和她长得很像。小狗瞪着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何小兵,像看着一个怪物,冲何小兵叫唤了几声。 遛你妈B什么狗啊遛,人活好了吗,还遛狗!何小兵这样想着,恶狠狠地瞅了狗一眼。 狗似乎看穿何小兵的心思,冲何小兵叫得更凶了。 何小兵到了农贸市场,想买点儿米,十几种米装在袋子里敞开口,不知道该买哪种,想了半天才说:“米……都多少钱啊?” “要哪种?”卖米的说。 何小兵也看不出这些米有什么区别,都装在编织袋里,只是有的发黄,有的发白。 “这个黄点儿的多少钱?”何小兵随便挑了一个问。 “三块五。”随后卖米的说了这种米的名称,何小兵没听过,也没记祝“那个白点儿的呢?”何小兵又问。 “四块二。”卖米的又说了一个何小兵听不懂的名称。 “白点儿的好,还是黄点儿的好?”何小兵问。 “看个人口味儿。” “那个深黄的多少钱?” “那是小米。”卖米的笑着说,“给坐月子的人熬粥好。” 最终何小兵没有买米,觉得太麻烦了,回去还得蒸,只买了几个馒头,拿起来就能吃了,他没心情给自己做饭。 填饱肚子,何小兵不想回去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屋子,便去找顾莉莉。 顾莉莉正在家做面膜,让何小兵自己先坐着,她去卫生间洗脸。 何小兵一个人坐着没意思,也进了卫生间,站在顾莉莉身后,看她洗脸。 “你要喝水就自己倒,冰箱里有可乐。”顾莉莉正用毛巾擦着脸说。 何小兵走上前,从后面搂住顾莉莉。 顾莉莉擦完脸,一转身摆脱开何小兵,出了卫生间,何小兵跟了出去。 顾莉莉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听凉可乐,出了厨房,何小兵站在厨房门口,又从正面抱住顾莉莉。 顾莉莉打开可乐,塞到何小兵手里,躲闪开。 “怎么了?”何小兵问。 “给你喝点儿凉的清醒清醒。”顾莉莉说。 “清醒什么?” “以后你来找我可以,就别这样了。” “为什么?” “这样不好。” “因为你有男朋友了?” “不只因为这个。” “你男朋友是干吗的?”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顾莉莉说,“你也有你的女朋友。” “分了。” “为什么?” “烦!” “烦什么,专辑录得怎么样了?” “就为这个烦,我都想把母带扔了。” “有什么可烦的,大不了就当没录呗!” “说的简单,我这些年在北京图什么,要是这事儿能这么容易过去,我待不到这事儿实现早就回老家了。” “那就别想这事儿了,一直想下去,你就会一直烦下去。” “可是我不能不想,这是我生活的全部,如果干不好这事儿,我就生活不好。” “你换个角度想,生活本身才是最高级的艺术,你应该搞好这门艺术。你的圈子太狭小,都是像你这样的文艺青年,视线太窄,你应该多跟其他行业的人接触,比如普通老百姓,或者商人。” “我不跟商人聊,我觉得他们傻,他们也会觉得我傻。” “你别自作聪明地认为从政或从商的人傻,他们中的人,多数比你聪明。当然,他们没有权利因此就蔑视搞艺术的,艺术是生活中最纯粹的。” “后来变得不纯粹也是因为他们的介入,这帮孙子!” “每个人都得尊重对方的选择,谁都有选择自己职业和生活方式的权利,你搞艺术没错,他从商也没错,看不惯对方,要么是因为自己过得不好,要么就是自以为是。” “你说这话,难道你就不自以为是了吗?” “在生活面前,每一个人都是井底之蛙,不同的是,有人离井口近点儿,看到的东西多点儿而已,谁也别以为自己比别人多看到点儿东西就不被井挡住眼睛了。人的一生,就是从井里往上爬的过程,让自己尽量多地看到世界的真相。” “你怎么跟个老师似的。”何小兵的语气充满不屑。 “你有权利这么看待我,我也有权利这么去想。现在你正是自以为是的时候,不知道再过几年你看现在的自己会有什么感受,想想你现在对小时候有什么看法,不觉得那时候很荒诞吗?”顾莉莉平静地说,“你早晚也会改变的,你要知道这种实相——无常,这是一种智慧。” “无论什么智慧,对心里压根儿就没这么想过的人来说,都是教条和毫无用处的,只会限制人性,和扯淡无异,我听着怎么那么虚啊?!”何小兵说,“我需要的是能从我现在的真实处境出发的办法,而不是所谓的狗屁智慧。” “只能说你现阶段无缘理解和欣赏这种智慧,你还太单纯!”顾莉莉依然和颜悦色。 “单纯怎么了,既然当不成最复杂的人,我就做个最单纯的人。” “好吧!”顾莉莉一笑,“我要去画廊了,你要是没意思,可以跟我去那儿看看。” “不了,我回去了。”何小兵自己走了。 路上,何小兵接到电话,是制作人打来的,问何小兵什么时候压制光盘,何小兵说不压了,他已经把母盘销毁了。制作人说可是已经把白盘买来了,全都准备好了,何小兵说钱会一分不少给他的。制作人说反正钱都花出去了,不弄白不弄,说不准一发行,还火了呢,就差这一哆嗦了,做了得了,省得遗憾。何小兵说,发行了我才遗憾呢,这事儿就此结束了。 何小兵又去了以前他常光顾的那家卖打口带的音像店,店还在,装修变了,放的歌也变成何小兵讨厌的流行歌。何小兵听着难受,跟店员说别放了,店员问为什么,何小兵知道跟他说不清楚,就说这张CD他买了,店员从柜台下拿出一张新的给了何小兵。何小兵说算上正在放的这张盘,一共几张,他都要了。店伙计说,今天你把盘都买走了,我们放不了了,但是明天老板又会进货,还是得放。何小兵说,那我不管,现在我不想听到这声音。 买下店里所有的CD,何小兵出门后扔进垃圾箱,心情稍稍好一点儿了。 但是没走多远,另一家又在放这张CD,何小兵又要全部买下,这回的店员是个小女孩,说这张唱片是她自己的,不卖,她就愿意听这歌。何小兵刚刚好起来的心情更糟了。 回到家,何小兵看见那只总在楼下徘徊的流浪猫正满足地享受着夕阳的余晖,很是羡慕。以前在平房住的时候,何小兵就羡慕流浪猫,它们可以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人就不行,有尊严,不食嗟来之食,所以就得饿着,活得还不如一只猫。现在吃饭对他不是个问题了,他依然羡慕这些猫,它们吃饱了可以什么都不想,有太阳就晒太阳,有雨就躲雨,总会有好心人给它们送饭吃,没人送饭它们也饿不死,不用考虑自己的明天,不用考虑生活的意义,跟它们比起来,何小兵觉得自己很不幸。 何小兵难受,因为心不知道放在什么上面,放什么上都觉得没劲,需要一件事情牵扯他的注意力。何小兵突然想到,要不然犯点事儿,畏罪潜逃,这样内心就惶恐了,天天想着怎么躲警察,就不没劲了,但是何小兵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心理有问题,精神没问题,做不出这种荒唐事儿。 何小兵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晚上睡眠不好,白天总困。睡着后,何小兵做了很多奇怪的梦,童年、少年、现在,各种时期的人在梦里纷至沓来,他们跟何小兵在一起又发生了许多新奇的故事,这些事儿让何小兵心里有了复杂的情绪,醒了。睁眼一看,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有点儿渴,打电话叫人送水。 送水的人马上就到了,敲门,跟何小兵打招呼,换上鞋套,进屋,取下饮水机上的空桶,换上新的,跟何小兵再见,出了门。每次送水,都是这一套,他都很有耐心,露着一口小白牙,不知道什么事儿能让他总是笑呵呵的,何小兵也很想像他那样,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可能已经死了,或者是濒临死亡,他不知道该如何抢救。 只有死亡自身才能拯救死亡,这是一本书里的一句话,何小兵突然想到了这句话。 如果现在有一把枪,何小兵会用它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放一首空灵的音乐,没有歌词,往昔画面浮现在他眼前,有暖色调的,但大部分是冷色调的,他闭上眼睛,微笑着扣动扳机,一切痛苦都解决了。但是那样,他的父母会很难过,他不想只图自己省事儿,而让他们难过,那样的话他也会难过,可是他都死了,还难过什么呢?但是现在,他还活着,不得不考虑到这些事情,所以,即使真有一把手枪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做出这事儿,除非喝多了。那些自杀的人,有多少是在清醒的状态下结束自己生命的呢。 可是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义?何小兵穿上鞋,下了楼,他要看看别人都是怎么活的,都在为什么活着。 已经夜里十二点了,楼下并不寂静。电梯口,一对正在搬家的小两口,女的抱着盆,里面都是衣服架,男的搬两个纸盒箱子,两人的表情显示,对即将搬入的这个新家很满意。楼口的男保安在跟女保安打闹着,两人穿着制服,都长了一副农村人的面容,男保安炫耀着他的手机,能听MP3,两人玩儿得很开心。花园里,有情侣在拥抱,可能他们的恋情家里还不知道。睡不着的老头儿在玩儿小区里被雨浇过的健身器械,吱吱作响。 三个开黑车拉活的老爷子在门口聊天,看样子都小六十了,问何小兵坐车不,何小兵摇摇头,他们继续聊天,其中一人对第三个人说第二个人:“丫都当爷爷了,牛B大发了!”然后是三个老男人质朴的笑声,早点儿当上爷爷是他们的生活目标。 路边有个女人在打电话,操着何小兵一个字也听不懂的口音,但能感觉到她很快乐。一家简陋的家政中介公司还在营业,就一台电脑一张桌子,老板正在网上斗地主。一辆马车拉着一车西瓜停在路边,车上摆着秤,赶马车的点着煤油灯。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小伙子打着电话:“这月开了一千,压了两百,你们那儿压钱吗?” 旁边的大排档,坐着几个衣着暴露的女人,跟着几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喝着酒。饭馆门口停着拉泔水的廉价车,有一伙人刚打完架,警察来了,打架的人捂着流血的鼻子在花坛里找鞋。 何小兵走到立交桥底下,多年前的夜里,他看完摇滚演出后吃过这儿的卤煮火烧,现在这个摊儿还在,老板还是当年的那个大姐,人老了,碗小了,价涨了。何小兵要了一碗,卤煮还是那锅卤煮,火烧还是那个火烧,但他已吃不出当年的那个味儿了。吃了两块肥肠,就走了,以前他都把汤喝干净。 何小兵又路过一家麻辣烫店,空气里的香辣味儿把他吸引进去。这家店在一条小路上,门脸儿不大,人不少,门口坐着两个糙老爷们儿,光着膀子,攥着酒瓶,大放厥词。店里,进来一个老外,穿着拖鞋和短裤,取牌儿、拿盆、挑菜、自己从冰柜里拿一瓶啤酒、去吧台、结账、把装了食物的盆放到窗口、拿了一个纸杯,然后找了个位置坐下,倒上啤酒,等待烫好的食物上来,一切轻车熟路,不像生活在国外。 一个外地小孩吃完走了,穿着何小兵不能理解为什么非得这样穿的衣服,但能看出来,这是他出门前精心设计的。两个刚下班的白领也在挑菜,两人挑的串放在一个盆里,结账时AA制,从穿着和所背的包能看出,她们应该是在还不错的公司上班,从举止看,她们是那种挣得多花得少需要攒钱的人,两人都不苟言笑,估计明天公司还有任务在等着她们去完成。 何小兵每样串都要了一个,盛了三大盆,摆在面前,一个人喝着啤酒,看着众人。大家都生活着,乐在其中,因为他们有生活下去的理由,何小兵却不能为自己找到这个理由。 桌上摆了四个空瓶,何小兵已经微醉,心情却更加沮丧,为什么自己就找不到别人生活里的那种美好,再这样下去,何小兵不知道自己能做出什么事儿。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家里打来的。何小兵已经很久没有和家里联系了,这时候来电话,肯定有急事儿,何小兵接了。 “你赶紧回趟家!”何小兵的妈一上来就不由分说。 没等何小兵问怎么了,何小兵的妈又说:“姥爷病危了。” 何小兵顿时蒙了,对于姥爷出事儿,他毫无准备。如果让何小兵选一个和他最亲的人,他肯定会选姥爷。 在众多孙子外孙中,姥爷最疼的人就是何小兵。如果非要从中找到原因的话,可能因为何小兵出生在姥爷即将退休的前几年,当姥爷退休后,何小兵四五岁了,正是好玩儿的时候,填补了这个刚刚走下工作岗位正失落的老人的空虚。那些日子,姥爷带着何小兵到处玩儿,何小兵坐在姥爷自行车的大梁上,转遍了这座城市。姥爷还脱了裤子,穿着一条松松垮垮的裤衩,钻进河里,扒光了何小兵,把他抱进水里,教他游泳,游累了还给何小兵搓搓后背,搓完转过身,让何小兵也给他搓搓。领了退休工资后,姥爷先不交给姥姥,而是带着何小兵去熟食店,买一斤羊头肉和羊肚,两人去河边吃。姥爷是光头,何小兵吃完肉后手上都是油,没地儿擦,姥爷就把脑袋伸过来:“往这儿抹!”每次吃完回家,姥爷都顶着一个锃光瓦亮的脑袋。姥爷还给自己烫壶酒,也让何小兵喝,辣得何小兵直叫唤,看得姥爷倍儿高兴。 后来他俩偷偷吃好东西的事儿被家里人知道了,有人责备姥爷这样会带坏孩子,有人怪姥爷偏心眼儿,光疼这一个外孙子。姥爷是倔脾气,别人越说,他越这么干,变本加厉,以前光让何小兵喝酒,现在还让他嘬口烟,以前是一斤肉,现在变成一斤半了--因为何小兵也长大了,能吃了。 就这样,何小兵和姥爷建立了深厚感情。上学后,每到周末,何小兵放了学就要背着书包去姥爷家。姥爷无聊的时候,也去学校看何小兵,他能记住何小兵的课表,把何小兵叫到学校门口说:“我知道你们下节是美术课,你要是能不上,我带你吃羊肉串去。”如果是那种非上不可的课,姥爷就包着一斤肉给何小兵送去,还问他:“我这儿有酒,你敢喝吗?” 后来何小兵来北京上大学,心里被摇滚乐填满,姥爷在他心里的位置一点点减少了,但是只要放假回家,下了火车,何小兵放下行李就去姥爷家吃饭,姥爷当何小兵还在火车上的时候,就已经炖好一锅肉了。 假期结束,何小兵准备回北京了,临走前总是要去看看姥爷。姥爷每次都背着别人,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塞到何小兵手里说:“在那边,想吃什么就自己买点儿。” 何小兵心里暖暖地装好钱,跟姥爷说了声再见,准备走,又被姥爷叫住。 姥爷拿上剪刀,带着何小兵到了后院,他在那儿种了一些花草,其中有一株草莓,长得不高,是当年种的,只结了一颗草莓,还没完全熟。姥爷剪下草莓,放到何小兵手里,说:“赶紧放嘴里,别让他们看见。” 何小兵看着手里的草莓,放进嘴里,认真地看了一眼姥爷,一扭头跑了,边跑边掉眼泪。 当得知姥爷病危后,何小兵半天没缓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了他妈一句:“什么病啊?” 何小兵的妈一说话,也能听出上火了:“脑出血,这会儿正在医院抢救,你去火车站看看夜班车还有没有票,有什么车就坐什么车,赶紧回来,越快越好,我和你爸现在去医院,随时和我们联系!” 何小兵等不及了,出了饭馆,找了一辆出租车,说好价钱,钻进夜色。他希望越早见到姥爷越好,他还想跟姥爷说说话,还想看看那株草莓。 第九章 2008年,还在晕菜 人在目睹了死亡后,会突然变得懂事儿。 姥爷的死,对何小兵影响巨大。当何小兵走到生命中不知所措的阶段时,与死亡的接触,改变了他对生活的态度。 以前何小兵认为生活只有一种可能,世界是荒谬的,只有自己内心想的才是正确的,要服从自己的内心,让愿望实现,如果碰壁了,就死磕。这种认识像紧箍咒,牢牢套住了他,而且念咒的是他自己,越念越痛,越痛越念,以至病态。 现在,另一种可能突然从天而降,劈头盖脸地就来了,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接受了这种可能。这种可能就是,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何小兵认为自己和姥爷的感情坚如磐石,可是现在,随着姥爷的离去,他在回想和姥爷的感情时像面对着一片虚无,两人不能再在一起瞎逛、乱玩儿、唠嗑。姥爷没了,和他实实在在的交流也没了,生命如此,人和人的关系如此,那么其他的,比如他心无旁骛追求的那些个人的东西,是不是也这样,早晚会不见了呢?何小兵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他想起了顾莉莉对他说的--无常。 回到北京后,何小兵感觉紧箍咒没了,以前它就像限制孙悟空只能听话--这些话正确与否暂且不论--而不能做哪怕是正确的事情一样,限制着何小兵只能从一个极其自我的角度而无法从别的角度看待世界。现在它的消失,让何小兵可以全方位看待问题了,这时,他看到了原本就存在但却被他疏忽了的诸相。 何小兵发现,世界丰富而辽阔,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狭隘。这一点,他要感谢姥爷,但他宁可把这个发现换成姥爷还活着。 那晚,在回老家的出租车上,何小兵回忆着和姥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姥爷的音容笑貌浮现在他眼前:姥爷带他偷偷吃羊肚时的那把小刀、姥爷的青花烫酒壶上的三片竹叶、姥爷那辆大梁被何小兵坐得磨掉了漆的二八自行车、姥爷那个中间有个尖儿的大光头、姥爷说话时还有点儿让何小兵不知道姥爷到底是哪里人的口音、姥爷脾气上来时涨红的脸……何小兵想了很多,并没有太过悲伤,他当时不理解自己为何对姥爷的病危反应如此平静,后来他找到原因,因为喝了酒,神经被麻痹,感情的阀门被堵住了。 当何小兵开始难受的时候,酒劲儿快过了,这时候也快到地方了。 临进市区,何小兵给他妈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她快到了,北京的出租车司机不认识去市医院的路,何小兵也不知道市医院的新址在哪儿。何小兵的妈跟何小兵约了一个地方,让何小兵在那儿下车,何建国会去那里接何小兵。 何小兵的车到了那个地方的时候,何建国已经站在路边等了。尽管是夜里,何小兵还是从身影就判断出站在路边抽烟的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出租车停在何建国身前,没等何小兵完全从车里出来,何建国就拦下一辆本市的出租车,先坐了进去,在撞上门前冲何小兵喊了一声:“上这车!” “哪儿能撒尿啊?”为了赶时间,何小兵一路没让司机停车。 “去医院撒吧,十分钟就到了。”何建国说。 “憋不住了。” 何小兵对着路边的一棵树尿了起来,何建国看了一眼,坐在车里等着。多年未见的父子,就这样完成了他们相见后的第一次对话。 尿完,何小兵上了车,坐在后排,何建国坐在前排,谁也没再说话。何小兵从背后观察着何建国,虽然看不到任何细节,只有一个剪影,但这个轮廓已经显出了老态。见到父亲,何小兵既熟悉又陌生,既想靠近,又有意疏远,怕靠得太近反而显得更远,所以他半天没想出该跟何建国说点儿什么。何小兵以为何建国会问他在北京的情况,但是何建国没有问,车厢里只听得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父子关系变得很奇怪,不像从前了,原来即使针锋相对也毫不见外,什么话都能直接说出来,哪怕是刺激或伤害到对方也不往心里去,现在却谁都不敢接近谁,好像对方随时都要爆炸。 何建国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为了调节气氛,他和出租车司机聊起天来,所谈内容是典型的没话找话。 何小兵听着何建国和出租车司机的对话,也不知怎么着,第一次觉得老家话那么难听。 医院很快就到了,父子的尴尬,转瞬便被面对病人的悲伤所取代。 何小兵跟在何建国后面,到了姥爷所在的病房门口,何小兵的妈和姨等人正坐在门口守着。病房需要无菌的环境,只能每天上午探视。 “怎么样了?”何小兵问。 “大夫说随时都有可能不行,我们已经给姥爷挑好衣服了。”何小兵的妈说。 听到这话,何小兵脑袋“嗡”的一下,他在来的路上就一再叮嘱自己,千万别哭。他强忍着。 “让小兵先回去休息吧,坐了那么长时间车了,怪累的!”这是何小兵的姨在说话。 “不累,我在这儿待会儿。”何小兵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天已经快亮了,大家熬了一宿,都无精打采的,谁也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靠着墙,偶尔喝一口水,随时等待着各种消息传来。 虽然表面安静,每个人的心里却并不安静。 窗外已经大亮,楼道的灯灭了,楼层渐渐热闹起来,病人的家属也多了,挤满楼道。护士们戴着口罩,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在人群中穿梭着。到了九点,大夫开始查房,家属们站起来,等待着大夫从病房带出的消息。 “你们给弄点儿吃的。”大夫出来后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 “是见好了吗?”家属满怀憧憬地问。 “还那样。” “能吃东西了还不是见好吗?” “都多长时间没进食了,好不好都得吃点儿,给熬点儿粥,弄烂糊点儿,回头让护士给打进去。”大夫说完进了下一个病房,家属无法从他的嘴里多得到一个字。 家属们开始分工,谁回家熬粥,谁去上班,谁继续守着,因为大夫说让病人喝点儿粥而盲目乐观起来。这种情绪慢慢扩散,刚才在现场的人,把情况加以主观描述,告诉才来替班的人,后者又加以渲染转告给更晚到的人。于是,情况变成姥爷的病情好转了。 大夫视察完所有病房,准备回办公室,何小兵追上去,偷偷问他:“我姥爷能吃肉吗?” 大夫一笑:“病人现在只能吃流食。” 何小兵失望地回到病房门口。 病房已经住满了,很多新来的病人没床位,就在楼道搭建了临时床位,把楼道挤得没有下脚的地方。护士给新来的病人输着液,家属们从她身边走来走去,一会儿上趟厕所,一会儿打个电话,护士不耐烦了:“别碰我,扎偏了可不赖我啊!” 面对缠着一脑袋纱布的病人,护士能说出这样的话,证明她们在饱览群病后拥有了一颗坚硬的心。 单位的人来看姥爷了,两个临时工抱着一箱子矿泉水、方便面、面包、火腿肠、水果等物,跟在一个正式工后面,把东西交给家属。正式工说:“听说老同志病了,我们来看看。” 其中一个家属说:“我爸不缺这些东西,单位给他涨点儿工资什么都有了,别的单位都涨了,就你们单位,还那样!” “这事儿不是我说了算的,我的工资也没涨,上面的规矩死性儿!”正式工看了一眼带来的东西说,“就谁家有个什么事儿这方面能灵活点儿。” 单位的人坐下说了几句慰问家属的话,然后就告辞了,说有情况再通知他们。 家属之间开始聊天了,陆陆续续又来了很多关系比较远、非直系的亲属,相互间热情友好地打招呼,与其说是来看望病人,不如说是一次病人家属们的聚会。他们聊起孩子的婚事,要帮助介绍对象,被帮助方顿时来了精神:“多大了,属什么的,在哪上班,手机里有照片吗?” 病房旁边是水房和卫生间,一个四十多岁的女清洁工正在水房门口干着活儿,已经和家属们混熟了,边参与聊天,边忙乎着。她把用完的输液瓶瓶口的铝圈剪下来,归成一堆儿,拔掉橡胶塞,归成一堆儿,剩下的玻璃瓶放一堆儿,三样儿,分开卖钱。 剪刀剪开、铝盖儿碰撞、塞子被拔掉、玻璃瓶碰撞,带出一串清脆的声响。在一堆空瓶中,混迹着一个没输完的瓶子,清洁工剪开铝盖儿,拔掉塞子,倒掉液体,空瓶归堆儿,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这怎么还剩半瓶没输完啊?”家属问。 “输一半好了呗,或者输一半人没了呗!”清洁工不以为然地说着,多一个瓶子,比少一个人,对她更重要。 众人呵呵一笑,继续找话题聊天。 何小兵觉得,在这种时候,无论是谁,跟病人有没有关系,都应该怀着对生命的敬畏,保持肃穆,而他们却依然没有忘记扮演自己的角色,爱讲笑话的还在讲,爱装B的还在装,不说话的依然不说话,有人依然保持着平日的优雅,平时傻了吧唧的依然在犯傻,看来人是难以改变的动物。 当那些人还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的时候,也有人在那儿默默地坐着,哪儿有什么情况了就站起来,需要帮忙就伸把手,没事儿了再默默地坐那儿。人和人也是多么不同的动物。 姥爷的一个老哥们儿来看望,七十多了,脚有些跛,走路有点儿费劲,家人搀扶着他。他安慰着家属,说姥爷会没事儿的,几年前,他也脑出血过,昏迷了五天,最后还是醒了。他攥着何小兵妈的手说:“放心吧,命没那么不经折腾。” 老哥们儿在家属身边坐着,靠着病房的墙,虽然陪着没什么用,但还得这样做,既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人很多时候处于这种时刻。 老哥们儿岁数太大了,家属让他回去休息,老哥们儿又陪了一会儿,拖着跛腿走了,留下一句话:“明天我再来看老哥!” 看着他一瘸一拐的背影,何小兵想,或许生命真的没那么脆弱。 粥熬好了,交给护士,护士拎进病房,过了一会儿拎出空桶,交给家属:“都打进去了啊!”容不得家属再问点儿什么,就消失了。 到了探视时间,只有五分钟,家属们堵在门口,争先恐后要进去看看,一次只能进两个人,谁离门口近,谁就套上消毒服,先进去看看,带着难舍心、怜悯心、好奇心。 先进去的人出来,消毒服换给后面的人。表妹怕看到姥爷的样子后难受,拉着男朋友的手进去,一个女护士明察秋毫:“还拉手进来了!”听语气,她在感情上受过不浅的伤害。 何小兵最后才进去探望,姥爷带着呼吸机,闭着眼睛,腿脚都有些肿。何小兵俯下身,找到姥爷的手,握住,看着姥爷,姥爷一动不动。 何小兵往前挪了两步,凑近姥爷说:“姥爷,我回来了。” 何小兵感觉姥爷的手指轻轻跳了一下,贴在姥爷耳边悄声说:“你想吃什么啊,我给你买去。” 姥爷还是一动不动,这时,何小兵发现姥爷的眼睛里流出两行泪水,顺着太阳穴,流向枕边。何小兵擦去姥爷的眼泪:“你快点儿好了,我等着你带我玩儿呢!” 姥爷还是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何小兵不敢确信眼前这个人就是多年前带着他在河里游泳上蹿下跳的那个姥爷。何小兵觉得病房里的一切太可怕了。 结束探视的时间到了,大夫护士连劝带推地让何小兵离开了病房。何小兵没有看到姥爷的眼睛,没有和姥爷的目光相遇,他想象不出,如果两人对视了,他会是一种什么心情。 何小兵出了病房,众人在议论着自己刚才都看到了什么,讲述着自己看到的独特细节,似乎在证明着自己观察得比他人仔细。 何小兵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悲伤。那个情景下,怎么可能还冷静得看得那么清楚呢。何小兵掏出手机,按了起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同时也为了掩盖悲伤。 人们的乐观持续到了吃完午饭,当他们讨论着医院的空调不够凉快,和病人太多,医院再盖多少楼也不够住的时候,大夫突然从办公室出来,进了病房。众人预感不好,纷纷起身,透过门缝儿和门上的小窗往里看。 片刻后,大夫从病房出来,光看表情,就知道答案了。 “情况不是太好,家属做好准备吧!”大夫适时地表现出了让家属能接受的态度,然后又进了病房。 家属们沉静了,给孩子介绍对象和显示自己观察力敏锐终于在这时变得不重要了,坐在各自的凳子上,低着头,沉思着。很多人都会在某个时刻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可能是想起和姥爷共同相处的某段美好时光,或者对生命的无常感到无奈。 有人在给寿衣店打电话,报上家门,让人带上已经挑好的寿衣准备过来。 没过太久,大夫第二次出来了,手里拿个本,本上拴根儿笔。 “我们尽力了,但是没有办法。”大夫目光稍稍低垂,递上本,举到何小兵的大姨面前,接触这几天,已经摸清家里的人物关系,知道她是家里的老大,“签字吧!” 虽然大家已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当这一时刻到来的时候,还是难以接受,眼泪同时落了下来。 大姨毕竟是老大,叮嘱众人别哭,然后自己流着眼泪,接过本,筛糠似的在本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悲伤得来不及细看内容,或许这是解脱的时刻,既希望它到来,也希望它不要到来。 女家属们在一旁哭,女清洁工还在剪着瓶盖,没事儿人似的劝说掉眼泪的家属想开点儿,别上火,哭声和她干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别的病房的家属端着盛着大小便的各种器皿,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举着在家属的头顶上走过,已经没人关心他们手里的东西会不会洒在自己身上。厕所该打扫了,里面的味道飘出来,也没人计较了,面对死亡,清新的空气不那么重要了。 寿衣店的人来了,抽着烟,表情平静,不慌不忙,听完家属的嘱咐,掐了烟,进了病房。 家属们等待着,又陆续有更多的家属接到电话后赶来,病房门口的人越聚越多。 女清洁工在水房里和一个来接水的男人大大咧咧地打闹着,蛮横但饱含蜜意,让人羡慕。这时候作为病人的家属,你会觉得,健康,比拥有什么好职业、好名望更重要。只要还不想死,健康就是最重要的。 姥爷被穿好衣服,从病房推了出来,盖着一块黄色的布,露出一双脚,穿着布鞋。这双脚曾踏着自行车带何小兵四处游玩,曾走着去何小兵学校给他送吃的。如今,这双脚再也不能动弹了。 哭声四起。 何小兵这时候意识到,姥爷实实在在地没了。 姥爷的去世,留下了许多让活着的人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的义务,最后一项还是吃饭。 饭馆的大厅坐满了一桌桌的人,嗑着瓜子,抽着烟,等着上菜,并表现出疲态,讲述自己多少天没睡好觉了,陪护了多长的时间。很快他们的嘴就被上来的菜堵住了,特别是刚才哭得差点儿咽气的人,到了这个时候表现得格外生龙活虎,饭量特别大,似乎是在补充之前的消耗。久未见面的熟人和亲人,开始干杯了,并不急于下午还要上班。小城市的人生活在人情里,只要打个电话,说有喜酒要喝,或者谁没了,就可以不去上班了,无论单位有多重要的事儿,当然也不会有太重要的事儿,在这里没什么事儿能重要过婚丧嫁娶。 何小兵因为没有需要跟他喝酒的人,匆匆吃饱便离席了。还要等其他人吃完一起坐车去姥爷家说事儿,何小兵没走太远,在饭馆附近转悠。心里在想,自己从此以后就没有姥爷了,那种隔代的亲情的归宿没有了,可怎么办?想来想去,觉得也只有面对,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但面对的时候如何能坦然呢?何小兵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东西需要掌握。 人们终于吃完了,叼着牙签,大摇大摆地出了饭馆。何小兵这时候突然发现,在他回来以后的这几天里,竟然有人吃胖了。 到了家楼下,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区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楼体更陈旧了。不知道现在管理小区的是物业还是居委会,还在出着黑板报,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写着当月的时事大事和当季的健康饮食疗法,文字边缘,是一串串S形曲线和几何图形构成花边,散发着挥之不去的小城市气息。 进了家,何小兵说了一句“我困了”,便进了自己那屋,没再出来。这屋已经不像他的屋子了,多年未住,被何小兵父母改造得面目全非,墙上的那些摇滚海报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硕大的中国结,书桌上的那些磁带不见了,不知道被收拾到哪里还是处理了,只有床还是那张床。 何小兵的妈来叫何小兵,让他出来有话说。何小兵已经躺下,说太累了,有事儿明天再说,然后翻了一个身,脸冲墙,不再有任何表示。何小兵的妈只得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何小兵躺了半天也没有睡着,听见屋外父母的谈话,何建国要出去下棋,何小兵的妈不让,何建国只好打开电视,嗑着瓜子,不停地换着频道,最后停在一个小品上。 何小兵躺在屋里,能想象到这些年父母每天晚上的生活:吃完饭,把碗刷了,坐在电视机前,无论节目是否好看,也要一直看下去,直到睡觉的时间到了,期间要嗑几两瓜子,换几个坐卧的姿势,唠几句闲话,然后洗漱,检查门窗是否关好,上床睡觉。不仅他们这代人如此,或许王大伟和他媳妇也将过这样的生活了。 何小兵藐视这样的生活,同时也羡慕这样的生活,至少他们还能安心地坐在电视机前,而他,已经无法心如止水地做一件这样的事情了。 第二天起来,屋里没人,早饭摆在桌上,何小兵剥了一个鸡蛋,塞进嘴里,躺在沙发上吃。旁边放着一本复印的书,是何小兵他妈看的,是某传销商品的教材,她退休后不甘寂寞,总想再干点儿什么,经朋友介绍,接触了这事儿,拿了点儿资料先看着。 何小兵翻了翻,这是一本给人洗脑的书,里面尽是些煞有介事只能在理论上成立的名人警句,并把一些但凡有点儿社会经验就能分辨出的谬论当成真理让你相信,其中已经渗透了让你付出金钱并防止你清醒的技巧。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的人,自然明了;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的人,便会信以为真。人的认识水平在这时起了作用,水平有限的人,愿意相信也只能相信,脑袋里没东西,就会被这些东西填满。他们打着让你身体健康、家庭幸福、收获财富的旗号,这三件事情不会让任何人拒绝,于是那些水平有限的人便欣然接受了号称能实现这三件事情的荒谬理论并付诸实践。 何小兵宁可让她妈闲着也不愿让她做这种事情,出屋把书扔进垃圾道。 吃了没两口饭,何建国开门见山:“你在北京靠什么活呢?” “上班。”何小兵眼睛盯着电视。 “上什么班?”何建国看着盘子里的菜。 “上能养活自己的班!” “要是你姥爷不出事儿,你就一直在北京待下去了,也不跟家里联系?” “你不也一直不跟我联系吗?” “我们联系你了,是你拒绝和我们联系,难道你一点儿都不需要家庭的温情吗?” “现在我回来了,你想让我怎么着啊?” “我不想让你怎么着,你对退学这事儿后不后悔?” “都哪辈子的事儿了,不用提了。” “看来你还是后悔了。” “我困了。”何小兵啼里秃噜吃完了一碗菜汤儿泡的饭,嘴里还没嚼干净就起身离桌,进了自己屋。 何建国放下筷子,跟了进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以为你长大了,对生活该有成熟的认识了,想从你嘴里听到一些你对社会的看法,但是你让我失望了,除了'我困了',我就没听你说过别的。” “我都困了,你想让我说什么,要不然你在这儿坐着,一会儿听我说梦话。”何小兵躺在床上。 “你很让我和你妈失望!”何建国留下一句话出了门。 何小兵不想辩解,他只图在家的这几天能清净些,因为一旦聊上什么事儿,肯定聊不到一块儿去,往往会戗戗起来,两败俱伤。他也觉得,成长是长给自己的,不是长给别人看的,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外人能不能看到无所谓。 何建国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又去上班了。他在市群艺馆工作,从普通干事,一点点往上升,现在是副馆长了,再有一年多就该退休,没有转正的希望了。何建国本人也不想承担太多工作责任,已经到这岁数了,平安退休即可。 何小兵的妈妈四处找那本被何小兵扔了的书,问何小兵看没看到,何小兵说没有,并叮嘱她妈别干那些不靠谱的事儿,最后吃亏上当的是她自己。何小兵的妈说她心里有谱。 何小兵的妈等太阳过了正晒的时候又出去了,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出去一趟,为晚饭做准备。 晚饭又将是何小兵面对各种提问的时刻,为了避开这一时刻,何小兵决定现在就回北京。他收拾好东西,把那张存了十万块钱的银行卡放在桌上,留了一个条:这里的钱,你们花吧,在北京这么多年,挺愧对你俩的,钱不是邪道来的,放心花,我还有,密码是咱家的邮编。 何小兵觉得还是不告诉父母他中奖的事儿,因为如果没有这次中奖,他可能连吃饭都是个问题,他不想让他们担心,就让他们去想象他在北京有一份还不错的工作吧。 何小兵坐上返京的大巴车。汽车驶离车站的那一刻,何小兵的心里涌起一阵伤感,想起了姥爷。虽然姥爷没了,但是他曾经的存在,还是影响着活着的人。 为了不让自己陷得太深,何小兵掏出手机玩儿,玩着玩着,手机屏幕上突然落了一滴眼泪,这时,何小兵发现自己哭了,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还好,他坐在最后一排,车上的乘客不多,他可以鼻涕眼泪肆意横飞。 何小兵感觉这次回了一趟老家,自己长大了。不经历生老病死,人不会长大,只经历一次,也不足以长大,他知道自己且得长呢。 同样陷入困境的还有安威,在第二次参加选秀节目后,他获得亚军,签了公司,天天出现在报纸上,以为能好好做张专辑,没想到公司容不得他喘口气儿就安排他去各地商演,赚足了一轮钱,才开始录专辑。在选歌上,安威自己做不了主,一切都是公司说了算,完全从市场出发,不顾他个人喜爱。专辑录好,安威又被公司迫不及待地安排了第二轮巡演,每天的工作就是去机场、化妆、演出、吃饭、睡觉、再去机场。折腾下来,公司赚了不少钱,安威只拿了小头儿,刚够在北京安家的。 安威搬进新家,叫何小兵去玩儿,两人喝着酒,聊了很多。 二人沉默,同时端起酒杯,碰了一下。 “你说特二B的梦想算梦想吗?”何小兵放下酒杯说。 “操,算吧!”安威点上一根烟。 “不能算。” “为什么?” “梦想是高贵的,不是什么人都能有的。” “可是我们都曾经有过二B的梦想。” “所以我们并不曾有过真正的梦想。” 两人又沉默了,端起杯,喝酒。 也许只有过去才是美好的,他们开始诉说自已无忧无虑的过去,沉醉在那个永远是蓝天白云的时代里。但无论怎么样,永远会有十八岁的少年,那是一个怀揣梦想的年纪,也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从父母的兜里掏出钱,带着他的梦,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他不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什么,他也不需要知道,只要看着自己的梦是否还带在身上就够了。 梦要要么变成现实,要么让人醒来,而何小兵难受就难受在他介于两者之间。他甚至觉得,安威也比自己幸运,因为安威至少只有一条路摆在面前,往前走就行了,而他仍得面临选择。 踌蹰解决不了问题。何小兵不想继续在家蹉跎下去,他买了一辆车,决定出去走走,试图把心里的苦闷靠可能看到的人和物转移掉。 何小兵开着车去了自己的大学。如今的大学已经不像校园,像一个高科技企业,国旗、党旗、校旗,三面旗帜迎风飘扬,在太阳的照射下,大楼能发光,像透明的。全是落地窗。 正是课间,学生们走在校园里,都在打手机,有说有笑的,电话那头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不跟身边的同学说笑呢?校电台还在放着音乐,音乐是给学生听的,但仍是那种讨好校领导的歌 。 何小兵开着车不知不觉到了家属区,夏雨果的家就在这里,但是何小兵并不知道夏雨果的家住哪个楼门,他开着车兜了一圈,停在空场,点上一根烟,思念起夏雨果。人不在一起了,反而会想念。这时候何小兵的心底涌起夏雨果的种种好处,对自己当初的举动后悔不已,这回给了那个一直追求夏雨果的男生可乘之机,希望他把握不住。 抽完烟,何小兵把车开出家属区,停要足球场旁,下了车,往场地里走,并不想踢球,只想进去看看,却在门口被拦下。 “哪儿的?”看门大爷在何小兵身前伸出胳膊。 “二系的。”何小兵报上自已当初的那个系。 “在校生才让进。”大爷说。 “我就是在校生啊,我刚从宿舍过来。”何小兵说。 “你眼角都有褶了,还在校生呢!”大爷笑着说,“你蒙不了我。” 这时候过来几个一看就是小孩的人,顺利进了操场。 “你比他们至少大五六岁。”大爷自信地说。“我这眼睛可毒!” 何小兵这才意识到自己老了,别人比自己更容易发现这个真相。何小兵心里感谢这个大爷,如果没有他,何小兵还以为自己是当年在这里上学的少年。 何小兵回到车上,开到一所摇滚学校转了一圈。校园里都是一些像是从农村来的小孩,虽然人不可貌相,但相貌有时候真的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这些人永远成不了摇滚明星,看着也不像有什么思想,也许他们只是一些时尚的追随着,认为这个时髦、好玩儿,就选择了,根本没考虑是否适合自己。 何小兵回想自己的少年时代,也是在这种盲从中度过的。上中学的时候,班里流行打乒乓球,他就买了拍,下了课就去水泥案子上打;后来又流行掰腕子,他又买了一对哑铃,天天在家练劲儿;再后来男生又流行比谁引体向上做得多,何小兵仍参与其中;再往前想,小学的时候,围棋、集邮、何小兵也都参与过,但都没长性。那么弹吉他是不是也这样呢,只出于一时的兴趣,如果确实是这样,那什么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事情呢,何小兵想不出来。 何小兵开着车,沿着街边溜达。路旁有很多小店,店主都是外地人,经营很小的买卖,他们背井离乡,为了谋生来到北京,也挣不到太多钱,生存环境很艰苦,甚至也把孩子带来,孩子们在简陋的房屋里打闹嬉笑——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在活着,而且活得挺好,有声有色,脸上带着何小兵羡慕的满足。 何小兵觉得自己应该学会全方位地看待生活,就像只吃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再好,对健康也无益。况且这种东西本身并非完全健康,只是口味暂时适合何小兵而已,生活同样如此。 何小兵想起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或许从这样的生活中,能获得新的意义。 何小兵开始买菜做饭了。菜贩一看他就不像经常买菜的,在他身上多挣了几毛钱,何小兵知道他们不是在秤上捣了鬼,就是提高了菜价,为这点钱犯不上跟他们废话,拎着菜回家了。 电梯里,一个长发少年,一脸对什么都不屑的表情,戴着耳机,音量之大,让何小兵听着都觉得闹,不光音量大,听着音乐也噪,鼓的镲片声和吉他声掺杂在一起。 少年盯着电梯的门,目不斜视,一手拎着一份炒饼,装在塑料袋里——这样能省一个餐盒的钱——塑料袋里有一层雾气,看得出炒饼是刚出锅的,还热乎着,另一只手攥着一双一次性筷子。 何小兵看着这个少年,就像看到当年的自己,少年觉察到何小兵在看他,用余光恶狠狠地瞟了何小兵一眼,电梯门开了,他出去了。 何小兵恍惚觉得,刚才下电梯的那个少年,就像过去的自己下了车,而现在的他还要继续坐车往前走。 回到家,何小兵蒸饭洗菜切菜炒菜一通忙,给自己做了四菜一汤,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看着这些从自己手时鼓捣出来的菜,何小兵来了胃口,风卷残云。 吃完饭,洗了碗,何小兵收拾好厨房,去扔了垃圾,敞着的门,和一个中年女人相遇。她看了一眼拎着垃圾袋的何小兵,又看了一眼敞着的门,问道:“你是新搬来的吧?” “您怎么知道的?”何小兵很好奇她为什么这么问。 大妈说:“你做饭,以前那住户,没听屋里出过做饭的动静,光放些鬼哭狼嚎的歌 了。” 何小兵隐隐觉得,生活在发生变化,但这处变化好还是不好,他拿不准。突然想去教他吉他的那个老头家坐坐,或许会从他那里获得一些启发,于是打了电话,老头儿正好在家,说你来吧。 何小兵开车到了老头儿家,自从上回买完琴,就没再来过。老头儿家没什么变化,只是何小兵拖鞋的时候,发现鞋柜里多了几双女鞋。 何小兵坐下,有些陌生,希望老头儿能问他点儿什么,聊开了就不拘束了,但老头儿并不问何小兵最近的情况,似乎对他的事儿很了解。桌上摆着洗好的水果和茶具,老头儿正准备泡茶。 “想吃什么水果就自己拿。”老头儿拿出茶叶,烧上水说。 何小兵拿起一个苹果,啃了起来。卧室传出一些动静,像是有人。 “您家有人啊?”何小兵问。 “对,你认识。”老头儿拿出一把紫砂壶说。 何小兵以为是某个玩儿乐队的,正好在老头儿家做客,但从卧室出来的人让何小兵大吃一惊,是顾莉莉,穿着居家的衣服。 “你先坐着,我把衣服叠好,屋里收拾一下再过来。”顾莉莉笑着对何小兵说完,又进了卧室。 何小兵半天没缓过神儿来,不知道顾莉莉是什么时候和老头儿凑到一块儿的,他们已经知道自己要来了,没有回避,显然并不觉得需要隐藏两人的关系 。 “喝茶吧。”老头儿倒好一杯茶,递到何小兵面前。 何小兵的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下意识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滋味醇厚,口有余香,注意力一下子被转移到茶上。以前何小兵没特意喝过茶,不觉得茶怎么好喝,这次不知道是渴了还是因为老头儿的茶好,竟然想喝第二杯。 老头儿又给何小兵倒了一杯,只喝酒,不得不喝,因为空虚。一喝上酒,就会忘记空虚,麻醉自己,醉了比清醒着舒服,一清醒就会痛苦。现在喝完茶,人精神了,何小兵觉得也很舒服,他把这种感受对老头儿说了。 “我年轻的时候也这样,后来就不喜欢喝酒了,因为有事儿可干了,需要保持清醒,不用再麻醉自己。”老头儿又给何小兵倒上茶。 “我现在比以前更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了。”何小兵说。 因为你想要的,都得到了,甭管到手后的是否满意。"显然老头儿从顾莉莉那儿得知了何小兵的近况。 “原来我是有劲儿使不出,现在我是能使出劲儿了,但突然发现,是否值得我这样做,如果不值得,那我这劲儿该往什么地方使?”何小兵喝了一口茶说,“不瞒你说,我都半年多了,天天在家待着,什么事儿也没干。” “你看我的这两把壶,哪把好点儿?”老头儿又拿出一把紫砂壶问。 何小兵端详了一下,也不懂,就凭着直覍指着刚才沏茶的那把壶说:“这把吧,看着舒服点儿,不那么愣。” “这把壶看着比较润,我养了五年了。”老头儿拿起何小兵看着舒服的那把壶,用手摸了两下,放下,又拿起另一把,放进茶叶说,“这把壶是新的,上个月刚买的。” 何小兵接过这把新壶看了看,又拿起那把老壶感受了一下。 老头给新壶里倒进开水:“这些壶,如果不用茶水泡它、不擦它,没经历过时间,它就不会变润。人也一样,需要生活的浸泡,要不然总跟这把新壶似的,看着夹生,火气大,躁,不静。” 何小兵拿起那么老壶看着,虽然它已经有了茶垢,不那么新亮,看着却很丰富,而那把新壶,看着就有点儿浮。 老头儿又给何小兵倒了一杯新壶泡出来的茶,何小兵尝了一口。 “这茶怎么样?”老头儿问。 “也挺好喝的,味儿好像没刚才那个纯。”何小兵说。 “其实茶是一样的,在不同的壶里泡出来的味儿就不一样。”老头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一口说,“同样一件事儿摆在这儿,你和我的态度,处理方式也会不一样。” “那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何小兵问。 “都是对的,也都不对。”老头儿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 “那到底有没有一个标准,或者是真理,只要照着去做就没错,现在我始终找不准方向。”何小兵说。 “你剥过葱吧,对生活真相发现的过程,就像剥葱,剥开一层,还有一层,一层一层往下剥,最后手里剩下的就是真相,也就是你要找的标准和真理。” 葱都剥完了,最后手里什么都没有了?" “对,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真相,真相就是无。”老头给壶里续上开水说,“地上的地堆葱皮儿,都是假象。” 何小兵有点儿蒙。 “不要总想着生活的意义,生活的意义并不存在,过好每一天的日子,这就是真正的生活。”老头儿把干果盘往何小兵面前推了推,“吃点东西,别光喝茶,茶喝多了也容易醉,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好。” 这时候顾莉莉从屋里出来了,已经换成准备出门的衣服,在老头儿身边坐下,对何小兵说:“你不老问我男朋友是谁吗,现在知道了吧!” 何小兵笑了笑,点点说。 “我们打算下个月领证了,你要是没事儿,过来一吃个饭吧!”顾莉莉端起头儿的茶杯喝了一口说。 “行。”何小兵答应得很干脆。 “你和夏雨果现在还有联系吗?”顾莉莉问。 “联系不上。”何小兵说。 “想想办法。”顾莉莉说,“夏雨果挺适合你的。” “你怎么知道?”何小兵说,“你了解我吗?” “了解一个人,不是从他自身那里了解的。每一个人在面对外人的时候,都要隐藏一些不想被外人所知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才是真正能让人了解他的东西。在外人面前,他会把这些掩饰,但是在一个人面前,他会毫不保留地呈现,就是在他的爱人面前。”顾莉莉说着,看了老头一眼,笑着问,“是吧?” 老头儿一笑,胡噜了顾莉莉几下。 顾莉莉接着跟何小兵说:“一个人只有能适应他的这一方面,才有可能成为他的爱人,而这个人本身,也得有这样,才能适应他。所以,要分析一下人,只有看清和他相濡以沫的那个人,才有可能得出正确答案。” “如果他的那个人也把那一点隐藏起来了呢?”何小兵不太服气。 “不可能。这一点对于他是个事儿,但对于他的那个人不是个事儿,他的那个人需要的是自己的另一方面不想为人所知的东西。”顾莉莉确信地说,“夏雨果是一个孩子气的人,所以,你们能在一起,也是因为你是一个孩子气的人,长不大,尽管你表现的自己有想法,但本质上,你是一个不愿长大的人,渴望童真的人。” 何小兵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老头儿在一旁会心地笑。 “没事儿,你可以不承认。”顾莉莉笑吟吟地说,“你多坐会儿,我得去画廊了。” “我开车送你一趟吧?”何小兵说。 “不用,你坐你的吧!”顾莉莉拿上包,跟两人告了别,离开屋。 “刚才她说的可能还真对。”顾莉莉走后何小兵不得不承认,“真话有时候真够狠的啊!” “她是没跟你见外,才这么说。”老头儿说,“现在越来越难听到真话了,让一个人讲真话,很难。” “为什么么?” “一个人,只有对世界无所求的时候,才能彻彻底底地说真话,否则,他无法完全表述自己的真实想法,免不了瞻前顾后,怕因自己的真实伤害到谁,从而失去自已想要的东西。”老头儿说,“这个问题的根本不在于人为了自身的利益而不敢说真话,关键在于某些人会因为真话所伤,从面要让指出这些真实的人付出代价。” 何小兵说:“我覍得您说的是真话,至少跟我说的这些是真话。” “我说不说真话又能怎么样。”老头又笑了笑,“茶凉了,喝茶。” 何小兵喝了口茶,给嘴里塞了点东西说:“有时候我觉得有些人特傻,不理解他们那么活着有什么劲!” “你凭什么说人家傻,人家乐意,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意义——其实我也觉得有些人傻,我们可以觉得,但是用不着说人家,人家自己不觉得傻就行,就像也有人认为你和我傻,他们怎么认为都行,只要咱们自己不觉得傻就行。”老头儿说。 何小兵觉得这趟没有白来,老头儿给了他很多启发。 “我觉得我现在的愤怒少了,是不是我岁数大了的原因?”何小兵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也不全是,跟荷尔蒙分泌少了有点关系,更主要的原因在于,以前你对社会愤怒。是因为社会没有满足你,使得你愤怒。现在你的愤怒少了,是因为社会在一点点满足你。”老头儿,“你从社会得到什么,就回馈给社会什么,这也是有因果的。” 何小兵真诚地说:“要是早能跟您聊聊就好了。” “你不用听我的,我希望你能听你内心的。我跟你说这些,只是要告诉你,不要被人误导,透过眼前的迷雾,看清事物的本质,内心就是本质,不用听别的声音。”老头儿说,“举个例子,你可以去任何一个门类的论坛逛逛。比如音乐,电影 或都汽车,看看是哪些人在发表意见,都是刚刚接触这个行业的新手,老手不需要再从这里获得知道,更不会把自己刚入门的那些自以为是的经验拿到这里传授,显得自己博学。即使是这些新人,当他们真正熟悉这个行业后,还会有多少人继续在这里发帖?所以,你要明白一个道理,正在说话的,都是外行。” 老头儿的这番谈话让何小兵受益匪浅,何小兵想晚上请老头吃饭,老头儿说不用,让何小兵去音乐节看看,在那里会有更多收获。 每年一次的摇滚音乐节又开始了,以前何小兵是常客,最近两年没有去,他想去看看那些乐队的现状。 告别老头儿,何小兵下了楼,走在小区里,闻到一阵茶香。这种香何小兵很熟悉,小时候总能闻到,北京也到处都是这种花,但不知道为什么,自打来到北京,他就再也没有留意过这种花香。 现在,何小兵为自己又能闻到花香而高兴了。他上了车,向音乐节的公园开去。 到了公园附近,车窗关着,隔着一条街,就能听到公园里的音乐。文艺青年从四面八方涌向公园,也有一些人是过路的,但是一眼便能分辨出来哪些人是来参加音乐节的,哪些人是普通老百姓。何小兵在想,为什么文艺青年要让自己醒目呢,难道衣服显眼,人就能不被埋没了吗,可怜的年轻人,在不具备真本领的时候,也只能在衣服上做点儿文章。 何小兵把车停进公园旁边的停车场,准备下车,一辆宝马z4正在倒车,如果这时候何小兵开门下车,也就下了,但何小兵为了不让z4多停一下,便没有开车门。z4倒进车位,停在左边,车身紧贴着何小兵的车,只留出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空隙,而它的左侧还有很大空间,按理说,都会再把车往右挪挪的。但z4没有,一个二奶模样的人开车门下了车,准备离开。 “麻烦你把车往左边挪挪,我这一开门就碰着你的车了。”何小兵摇下车窗说。 二奶走过来看了看:“这空儿够过一个人的。” “人是能过,可是我上下车还要开门。”何小兵说,“你往那边挪挪,那边还有很大的地方。” 二奶瞟了何小兵一眼,不情愿地上了车,把车往左挪了挪。 “谢谢!”何小兵说。 二奶没说话,眼睛都没往这边看,嘟噜着脸,扭着屁股走了,显然是认为刚才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一个人承认自己错了,就这么难吗?如果她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心平气和地挪开车,她也不会生此气,她肯定还生着气,否则当别人对她说谢谢的时候,她不应该是一张苦瓜脸,她生气是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 何小兵想到自己前些年每天都会出现的苦闷、愤怒,也是因为对世界的错误理解或期望,和二奶此时一样,对本不该有情绪的事儿有了情绪,而无视自己的错误。二奶让何小兵明白了这个道理。 何小兵买票进了公园,那种只有年轻人为了自由和理想而走到一起才有的气氛扑面而来,这些曾经是何小兵熟悉和迷恋的,但这次却觉得有些做作。 外圈是创意集市,都是些文艺青年在摆地摊儿,卖小众的唱片、电影、书以及海魂衫、回力球鞋、三道杠等衣饰。电影是地下电影,自己刻成盘卖,这种电影并不一定拍得有多好,不一定因为把人性剖析得淋漓尽致过于残酷而不让公映,也许只是几个电影爱好者拍着玩儿的东西,也许拍得比进了院线的片子还矫情,但就因为拿到了这里卖,也因此变得文艺了。那些唱片不一定是多好听的唱片,也许就是外国不知名的末流乐队的,但是卖东西的人立了一块儿牌子,立即让这些唱片高贵起来:认出十张者,送杂志一本。总之,拿到这里卖的东西,无形中都被镀了一层金,总有那些刚入门的爱好者,把它们当真。 再往前走,就是各个演出舞台。这个音乐节何小兵以前来过,总能见到一些熟悉的面孔,这些面孔曾经出现在各个有摇滚演出的酒吧,但是现在见不到他们了,不知道是场地太大,没碰上,还是他们已经不来这种地方了。 最靠边的学生乐队舞台,一群看着并不像学生但跟后面舞台上的那些人比起来很像学生的人站在舞台上,主唱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异常愤怒,乐手们也在用各种肢体语言表达着不满,不知道谁招他们了,生那么大的气。何小兵站着听完一首歌,发现其实他们的这种表现并不是由于愤怒,只不过因为年轻,有劲儿没处撒而已。本没什么好生气的,但就是得表现得很生气,这样才不枉做一回看似有思想的青年。 一首歌唱完了,台下观众不多,反响也平平,主唱说了一句给自己很鼓励的话:“操,牛B,再来一首!” 每个人都会在这个社会发出一些声音,或许很小,或许不够主流,但不应该放弃,这毕竟是从内心发出的声音。或许正因为如此,大学里才会有那么多乐队,搞乐队是他们发出声音的一种方式 。 何小兵往公园里面的舞台走,前面一百米的地方,围了一大群人,正摇头晃脑,音箱里传来铿锵的节奏和窒息的吼声,显然是重型音乐舞台。何小兵凑上前,混在人群中,跟着蹦了会儿,一首歌还没蹦完,就觉得累了,停了下来,而身旁那些看着比何小兵年轻七八岁的人,已经满头大汗了,仍不知疲倦地撞来撞去。有个男生,光着上身,胳膊上文了格瓦拉,头发过肩,手里拿着发卡,一个劲儿地甩着头发,一首歌完了,男生停止甩头,带上发卡,胡噜胡噜身上的汗,甩在地上,下一首歌的前奏一开始,男生又迅速摘了发卡,继续把脑袋像拨浪鼓一样甩了起来。何小兵觉得这个舞台已经不适合自己了,挤出人群走了。 再往前走,是出过专辑略有名气的乐队的舞台,一个何小兵熟悉的乐队正在台上演出,主唱挎着吉他,吉他的位置很高,接近胸口,跟其他背吉他的人比起来,看着总有些别扭。多少年过去了,他们的音乐变了成员变了,但是主唱背吉他的姿势还是这样。很多事情能变,也有很多事情一辈子也改变不了。 这个乐队演完下场了,上来另一支乐队 ,何小兵通过大屏幕认出了他们,主唱是刘虎。乐手们在接线、试音,刘虎双手握毒害麦克,说了几句无力但煸情的话,观众的热情被点燃了,鼓掌,叫好。这些话在何小兵听来,何等不真实与苍白,但对那些年轻的摇滚迷们来说,永远是最管用的。 十年了,这个乐队只出了一张专辑,现在演出还在唱着专辑里的老歌,现在依然试图表现出十年前的狂野,但已经力不从心了。力量不是装出来的,而是散发出来的,如果身体内部已经没有,光靠身体外部的扭动,是无济于事的。 刘虎依然很瘦,可能是生活水平没有允许他发胖,不知道他还能靠这张专辑活多久,如果十年前没有那张专辑,这个人现在的生活也许是另一种样子。 何小兵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看着舞台和台下,这是一个全景,台上的人们在表演,台下的人们在舞动,整齐地挥舞着手,蹦着,他们需要摇滚乐,发泄过剩的精力。这样的场面,会一直持续下去,一代代的年轻人会喜欢上摇滚乐,但是他们能紧持多久呢? 何小兵又往别的舞台溜达,碰见了一个脸熟的人,是上班时的同事。两人寒暄了几句,这个人也换工作了,何小兵知道后有些意外:“我原以为公司里的那些人,一辈子就在那干下去了。” 同事说:“上班的时候,不光人一个人快东,谁都有不由自主地去那些能让自己快乐的地方的愿望。” 何小兵又在公园里转了一圈,看完自己喜欢的乐队的演出,打算回去。天已经黑了,距离这天的演出结束还早,何小兵不想再待下去了,他的年龄已经超过了来这里的人的平均年龄,除了台上的那些只能靠摇滚生的老炮儿、捡矿泉水瓶的人和时刻准备着的警察,何小兵在这里就算大龄了。 出了公园,地下通道里有一群老年人在跳交谊舞,旁边还有一些不太老的人在跟着学。公园里的那些摇滚粉丝们老了是不会跳 这个的,到时候干什么现在还不知道,但能肯定的一点是,他们不会让自己闲着的。 过了马路,往停车场走,离公园越来越远了,音乐声渐渐没了,面前只有宁静的一条河,平静的水面,安静依稀的路灯,轻拂的晚风。此时的环境和公园里的环境,正再现出人生的两种或者两个阶段的境界。 何小兵到了停车场 的时候,车已经不多了,那些开车来的人,或许像他一样,曾经热爱过摇滚乐,现在还没有彻底放下,但无法坚持到演出结束了,何小兵知道,还在公园里蹦跳的那些摇滚粉丝会挤公交坐地铁回家,蹦了一天,身上都是汗味,在车里挤在一起,他们依然会很开心,手舞足蹈地议论着刚才的演出,并相约明年再来,何小兵以前就是这样。 回家的路上,何小兵打开收音机,听了会广播,电台放的多是流行歌 ,听不下去,便关了。显然何小兵对摇滚乐已不是那么痴迷,但听惯摇滚了,没法再听流行了。现在听摇滚已不是为了发泄民,就单纯地是为了听点歌。 回到小区,何小兵停好车,在小区的门口买了点草莓,走在雨中。雨水不大不小,已经把何小兵浇透,他觉得很舒服,感觉自己正跟自己敞开着心扉。 雨水从脸上流到嘴里,有点儿涩。何小兵仰起头,让雨水直接打在脸上,麻麻的,衣服已经湿透,何小兵索性脱去外衣,光着膀子,享受着雨水的灌溉,浑身凉爽,他想高歌一曲。这时他突然意识到,其实这么多年,在他对音乐热爱的背后,潜藏着他对“发现自我”的热爱,这才是他一直追求的,音乐不过是一面镜子,而他要的,是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他对这个模样有一个很高的期望,总是不满意现在这副德行,于是通过移动镜子,从更多角度和方照自己,试图照出自己更多个面儿的样子,却仍不满意。于是他认为是镜子的问题,想换面镜子,但这时他发现,自己的初衷是错的,他给自己设想的那个模样仅仅是设想的而已,并不是真实的他自己所以,他不必为两者的不一样而苦恼。想到这里,何小兵豁然开朗,觉得一都想通了,今后不必再苦闷迷惑下去了。 何小兵在雨里跑了起来,跑得飞快,水花四溅,他觉得异常欢快。 跑回家,何小兵脱下湿裤子,洗了个澡,靠在沙发上吃起草莓。这时,他又想起了姥爷,想起了很多很很。 第十章 2009年,发现之旅 一切都是暂时的。何小兵坐在从拉萨回北京的飞机上,看着窗外,这样想到。 飞机越飞越高,城市、建筑、车辆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那些山与河流。很多很久以前,这里曾经是海洋,现在变成高山和峡谷,如此神奇。大自然的变化尚且如此,何况渺小的人类。 如果了解地球是怎么形成的和其各阶段演化进程的话,就会相信一切东西暂时的,尽管这是一个绝望的想法,但事实如此。宇宙中本来没有地球和人类,地球不过是宇宙尘埃的堆积,人类是目前地球上最高级的生命,而地于上最初的生命不过是藻类。 人只是地球在宇宙中发展到一定阶段的生物,就像恐龙会灭绝一样,人类早晚有一天也会灭绝,甚至灭绝的原因恰恰是因为自作聪明——对地球的过度开发,地球上的雨越下越大了,风也越刮越猛了,夏天越来越势,冬天越来越冷,越来越不适合人类居住了,不相信这一点也没关系,总得相信,个体早晚有一天要灭亡,所以,还有什么东西是一个人必须占有的呢? 当个体灭亡后,只有一样东西会传递下来,那就是情感。每到祭日或清明,总会有人为逝者烧鸡东,这就是感情的证明——所以,活着的时候,要对得起死后他人的这种思念。除了感情,一切东西都不用看得太重。而感情也会随着付出者和承受者的逝去而逝去。世界本是空无的。 所以,活着就是活着,不应有目的,活着并不能改变什么——在狭小的时空中可以改变很多,但这些改变在庞大的时空中徒劳的。 过去的那一年里,何小兵依然没有从迷途中走出。他隐隐约约覍得以前的生活有问题,应该尽早从已经厌倦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别再为不情愿的事情买单,但如何才能解决这些问题,他不知道。 何小兵没再摸过吉他,心情因此而变好了。其实并不是因为他不弹琴了便真的获得快乐,只是因为不弹琴了,便不会再想、再接触那些郁闷的事儿,便显得快乐,就像一直把手插在冰里的人,把手放到凉水里,也会觉得烫手,而如果一开始他就把手放在热水里,然后再放进凉水里时,只会感覍冰手。 何小兵知道,其实这种表面的轻松是一种假象的,他的内心依然纠结着,只有那种用不着躲避任何事情而获得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他试着拿起吉他,不再逃避,但是弹出的节奏和旋律,依然带了点儿愤怒和忧伤,他知道,目前自己的心境 就是这样,无法改变。所以,要想获得真正的快乐,只能先从自己的内心出发。 何小兵曾试图按别人的活法儿活,但是依然得不到他们的那种快乐。他明白,别人的幸福永远不能属于他,只有真正属于他的幸福才属于他,但这幸福究竟是什么呢,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而他现在也不知道,所以,他仍将暂时得不到幸福、悲愤地生活着。 看着报纸上铺天盖地的低俗炒作和劣质新闻,何小兵总觉得这个世界很荒谬,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热衷这些虚浮的事情。金钱、暴力、性,世俗的人们追求的无外乎这几样。电视和杂志上,有人想看裸体,有人为了挣到钱过上好日子裸体,有买卖,操蛋的商业行为就这么建立起来了。人的内心一直就有肮脏、丑陋的一面,社会价值取向和审美的多元化,将人类的这一面暴露无遗。那些靠不要脸出了点儿小名的人,一开始在生活里并没能得到尊重和拥护,只有继续不要脸下去,出更大的名,一开始在生活里并没能得到尊重和拥护,只有继续不要脸下去,出更大的名,成为明星,让光环盖过过去的不光彩。人们便开始更多地认为这个不要脸的人是一个明星了,淡忘他(她)不要脸的过去。人就是这样可悲,无论是那些敢不要脸的人,还是把他们奉为明星、尊重起来的人。 年纪轻轻,就像一块干海绵,正是吸水的时候,很难理解为什么有人非把自己泡泔水里,而且还积极地往外挤。 何小兵不想眼前被这些事情充斥着,决定停报,给送报员打电话。送报员说,哥,你给征订部打电话,我在老家呢,歇几天,玩玩。 送报的都知道歇歇玩玩,何小兵也决定出去玩玩。这时严宽给何小兵送来信,夏雨果正在西藏。 一直以来,严宽仍每天上网查阅婚介网发来的征婚女性的照片,一次他看到一个女生的资料,说自己喜欢旅行、音乐和动漫,后面留了“嘿嘿”两个字,严宽看成“嘿咻”了,心想这个女生的爱好还真别具一格,想看看有这种兴趣爱好并敢公之于众的女生长什么样,便点开她的照片,一看,竟然是夏雨果。严宽很难相信夏雨果变成现在这个样,便把她的资料又看了一遍,这才发现是自己看错了。严宽怕夏雨果被别人征走,赶紧替何小兵给她发了一封信,说想和她深度聊聊,并配上一幅假照片。夏雨果恰好在线,回信说想聊什么就在信里说。严宽说打字无法将内心所想表达清楚,还是希望能请她喝咖啡或吃饭见面聊。夏雨果说她现在西藏,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北京。严宽判断不出真假,就说他知道自己的条件不好,夏雨果看不上他,但他希望夏雨果不要以这种方式拒绝他,可以直说。夏雨果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她真的在西藏,并发了一幅刚刚在布达拉宫照的照片。严宽赶紧把这一线索告诉了何小兵。 何小兵知道,夏雨果很早就想去西藏了,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想去那里,但是他知道去西藏并不需要理由,因为那里是西藏,不仅是夏雨果,那里也是很多人梦想中要去的地方,包括何小兵。于是,为了夏雨果和看到梦想背后到底是什么,何小兵奔赴拉萨。 当火车过了青海,城市的迹象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蓝天白云,雪山河流,辽阔的草原,如珍珠般散落的牦牛、羊群,骑着摩托车的牧民,何小兵觉得自己对眼前的景象有一种天然的亲近,虽然没有参加其中,但是他感受到生活的味道。这跟在城市的感受不同,在北京,他经常路过那些门口有喷泉、鲜花,路面洁净、总是被工人们喷洒得半湿不干的写字楼、公寓,它们有富丽堂皇的门厅,门口站着穿着制服、带着白手套、拿着对讲机的门童,楼下停着全身光亮的车,进出是拎着公文包的文雅人,何小兵更愿意以客人的身份参观这样的场景,而不是以主人的身份每天在这种场合出入,但是当看到唐古拉山,看到藏北草原,看到吃草的牛羊,看到挖虫草的藏人,看到随着火车飞奔的藏族小孩,看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何小兵感受到生活的另一种趣味和意义。 进入拉萨,何小兵走在布达拉宫前,有些茫然。周围都是穿着异族服装的人,他们说着何小兵听不懂的话、戴着何小兵不会戴的头饰,甚至肤色都跟何小兵不一样,摇晃着转经筒,嘴里念念有词,绕着布达拉宫走着,还有一些磕长头的藏人,三步一磕,五体投地,脑门儿上已经磕出趼子,何小兵觉得身处此地,有些别扭。当他绕着布达拉宫走了一圈后,和周围人的隔阂没有了,感受到他们的勃勃生机,并能融入其中,砍着价从藏民手里买东西,还买了当地的吃的,边走边吃。何小兵想着,也许生活也是这样,当一种新生活来临的时候,一开始可能会不适应,束手无策,但只要不逃离出去,生活其中,就会将一切别扭转化成自然,变得美妙。 路旁茶馆的树荫下,坐着一对转完经的老头儿和老太太,转经筒放在一旁,小方桌上摆着一壶甜茶,两人喝着。老头儿要了一碗藏面,面条上来,老头儿不吃,老太太一个人吃,老头儿给自己续上茶,喝一口,看着远处的布达拉宫。 店里的DVD机放着一个卷发深眼窝的藏族歌手的MV,他时而穿着藏袍,骑着骏马,时面穿着牛仔裤皮夹克,骑着摩托车,女主角刚要么清纯可人,要么浓妆艳抹,男歌手利用牲畜和现代化交通工具事着女主角穿越草原、高山、湖泊、寺庙,做出各种跟上个世纪90年代歌星们惯用的动作,但是做得很真诚,不讨厌,甚至让人羡慕他们做这些动作时心里能什么都不想。 茶馆老板是一对二十多岁出头的小夫妻,也是藏族,在后面的厨房忙活儿,他们一岁多的孩子在店里叼着灌得满满的奶瓶,一会地上爬,一会儿躺在桌子底下,从桌底下钻出来的时候,奶瓶已经空了。后院是他们住的地方,家里也有老人,老人出去转经了,他们经营这个小店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忙完店里的事儿,小丈夫去门口的台球桌打台球,小媳妇把电视播到湖南卫视抱着孩子看偶像剧。从这对小夫妻身上,何小兵看到了一种天然的生活。 父母抚养孩子,孩子赡养父母,这也是动物的本性。人恰恰因为比动物高级,有了思考,有了对父母为什么要生养自己的谴责,有了爱恨情仇,导致人有时候会做出比动物更低级的事儿。抛弃老人。还有些自以为高人一等的人,把精力浪费在对父母生下自己耿耿于怀和疑为什么要养育下一代上,而不去想如何赡养好老人和培养好孩子。 何小兵离开茶馆,拐进一条小巷,听到一个小院里传来飘扬的吉他声,恰如其分地跟眼前的景象配合起来。何小兵喜欢上这一场面,心里很舒适。并不是这晨特色的建筑、奇异的服装、生僻的语言让他产生兴趣,这些固然有趣,特别是第一次体验的时候,很容易让人兴奋,但接触多了,便没有诱惑力了。真正吸引人的,是天高云阔、青山流水,没有钢筋水泥的桎梏,没有红绿灯的来去匆匆,没有写字楼工作餐打车票公司年会的羁绊,跟大自然全身心的接触后,便不会想乱七八糟的事儿,内心自然会变得宁静。 在这里,何小兵唯一惦记的事儿就是,如何找到夏雨果。如果时间能倒流,他不会让夏雨果离开自己,想到这里,何小兵又去了大昭寺,以藏民和信徒构成的人群正顺时针绕着大昭寺走着,何小兵不信佛,逆时针绕着大昭寺转,他希望通过这样走,能让时间回到从前,夏雨果还在他身边。 何小兵在人群中穿梭,迎面走来一张张转寺的人虔诚的脸,看得出,他们的内心一定不是空虚的,而是有信仰的,脸上都带着一股坚毅。 以前何小兵对一切都持怀疑态度,觉得只有经过自己思考并认同的事情才值得去相信,这样做必然会每时每刻都对外界保持警惕,无法让自己放松,得不到快乐。而现在,何小兵觉得,相信一些东西,或者有点儿信仰,是幸福的,比如这些藏民和信徒,虽然生活艰苦,但是从他们身上看不到愁苦,从信仰中获得的快乐,盖过了生活中的苦。 一个年轻的喇嘛正在磕长头,人群给他避让开空间,以便他的动作能充分舒展开。何小兵停住,看着这个年轻的僧人,系着皮围裙,手上套着木板,像跳水一样伏在地上,脑袋触碰地面,绝不蜻蜓点水,脑门儿上沾了一片灰土,灰土的正中间是一个凸起的趼子,像长了一个天眼。 僧人旁若无人,一心礼拜,往前走三步,然后转身九十度,面向大昭寺,全身伏地,叩首,然后起身,转回九十度,嘴里叨念着经文,又往前走三步,再转身九十度,冲着大昭寺俯下身子。何小兵觉得这些动作散发着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世俗的一切变得不再重要。 就在僧人俯下身子的时候,何小兵觉得眼前一晃,他把视线往远处延伸了一点儿,看到一个女孩静静地伫立着,注视着磕长头的僧人,是夏雨果。 僧人起身,挡住了何小兵的视线,往前走了三步后,僧人再次俯下身子,夏雨果又出现在何小兵面前。这时,夏雨果也抬起头,跟何小兵的视线相遇了。 在迎面走来的人群中,夏雨果的那张脸异常鲜明地出现在何小兵眼前。 两人都没有惊诧,似乎目光相遇的这一瞬间,是顺理成章的。 何小兵看着夏雨果,两年没见,看似她没有变样,但她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地方变了。 磕长头的僧人已经走出了何小兵和夏雨果的视线,他俩的眼中只有一个人。 两人对视着,何小兵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旁边的茶馆,夏雨果也顺着何小兵的视线看过去,然后两人再次对视了一下后,不约而同向茶馆走去。 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摆放着一壶甜茶,一个藏族小孩过来要钱,夏雨果掏出零钱给了他,他接过钱就走了,没等到何小兵掏出钱,把他俩当成一起的了。 两人喝着各自杯里的甜茶,像一对已将恩怨淡忘但无法完好如初的朋友。 “来几天了?”何小兵问。 “快一个星期了。”夏雨果说,“你呢?” “刚一天。” “适应吗?” “还行,就是走快了有点喘。” “那就慢点儿走,我刚到的时候爬楼梯也喘。” “来西藏后都去哪儿玩了?”何小兵问。 “之前有点不适应,还没去太远的地方。”夏雨果说。 “现在适应了?” “没问题了。” “打算去哪儿?” “还没想好。你呢?” “也没想好。” 两人说着不冷不热的话,当甜茶喝完,适合此时此地心境的话也说完了,茶馆又来了客人,没有座位了。 “走吧,给别人让地儿吧!”夏雨果说。 “嗯。”何小兵起身。 两人出了茶馆。 “你住哪边?”夏雨果问。 “那边。”何小兵指着一个方向说,“你呢?” “那边。”夏雨果指着另一个方向说,“我回客栈了。” “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我自己溜达回去。”夏雨果说,“你自己多注意休息,等适应了再去海拔高的地方玩。” “你也是。” “那我走了。” “嗯。”何小兵看着夏雨果走远,转身回了客栈。 夏雨果感觉何小兵走了,拐了一个弯,往回走。 晚上,何小兵睡不着,胸闷,呼吸不畅,脑子里又总是浮现出夏雨果,辗转无眠,起床离开客栈,出来溜达。 大昭寺四周一片寂静,路灯亮着,白天的喧嚣不见了,只有站岗的军人。何小兵入乡随俗,开始顺时针绕着大昭寺溜达,转一圈,就能积一份恩惠。 折天这里四周都是叫卖的的商贩和满目的商品,游客和信徒们从这里经过,熙熙攘攘,现在那些摊位在夜色中空空荡荡地伫立着,那些人可能已经安然入睡,迎接明天的热闹。没有人生活在热闹中,也没有人总是生活在宁静中。 空气中漂浮着寺院里烧的香草味儿,月亮高挂夜空,何小兵漫步感受着拉萨夜晚的宁静,一个身影突然出现在大昭寺门前,正坐在石阶上,异常熟悉。 那个身影也觉察到有人走过来,转过头看。 “真巧啊。”何小兵走上前说。 “是啊,”夏雨果坐着没到。 “冷吗,把我的衣服给你?”何小兵在一旁坐下。 “不冷,你穿的也不多。”夏雨果往旁边挪了挪。 “这么晚了还不睡啊?”“你不也没睡吗。”夏雨果从兜里掏出一袋牦牛肉干,吃了一块,把袋递给何小兵。 “再找个喝东西的地方坐坐?”何小兵拿出一块放进嘴里。 “在这儿就可以了。” “好吧,你要冷咱们就换个地方坐。” “外面空气好。” “但是稀薄,我有点儿透不过气。” “我有药。” “不用了,我慢慢就习惯了。” “你打算待多久?” “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这两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行,你呢?” “不行。” “一切会好起来的。” “对!” 两人沉默了,只听得见嚼牛肉干的声音。 “你上班了吗?”何小兵打破沉默。 “没有。” “一直晃悠?” “我读研了,也跟晃悠差不多。” “哪个学校?” “北大。” “不错啊!原来你不说你这个专业清华的更好吗?” “我不喜欢清华,清华的学生要校园里都骑个自行车,拼命赶路,上课,像送快递的,我去溜达的时候,差点儿撞着。北大的学生就能看着湖面上的鹌鹑和树上的松鼠,听着喜鹊叫,在河边一坐就是一天。” “那你这两年就光在湖边坐着了?” “那样就好了,光给老师干活儿了。真路过河边,也不想坐着了,满脑子都是课题。” “北大的男生会写诗。” “那怎么了?” “有男生给你写诗吗?” “我困了。” “我还不困。” “我回去了。” “再坐会儿。” “你不睡,也不让别人睡,这样不好吧?”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太危险。” “只要你不跟着我,就没有危险。” “那好吧。” “我走了,你也早点回去睡觉。” “我困了就回去。” 何小兵目送夏雨果离开,直到消失。除了继续在外面待着,何小兵也无事可做,便回了客栈,客栈已经锁门了,敲,没人回应,隔着一个院 子,客房在后面,住客栈的人不像住宿舍的学生,不会经常后半夜回来,所以到了后半夜,值班的服务员也踏踏实实地去后面睡觉了。 回屋睡觉无望,何小兵便返回大昭寺,希望夏雨果也被关在客栈外,这样他俩又能多共处几个小时了,这次依然看见了大昭寺门前的石头,但上面没人坐着。何小兵又顺时针逆时针各转了一圈。直到遇到两个走上来盘问的武警:“请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 幸好何小兵随身带着证件,武警查看完,相信了他不去睡觉的理由,让他继续转下去。 何小兵转得没意思了,拐进旁边的巷子,七绕八绕,又经过那个曾经路过时传出吉他声的院子,正是此时传出的吉他声,让何小兵想起曾经来过这里。 院子的门虚掩着,灯光透过门缝,何小兵扒着向里面看了看,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房檐的吊灯下弹着吉他。好听的音乐分两种,一种听覍上的好听,流畅,或者,悠扬,或者酷;还有一种除了让人耳朵舒服,还能进到心里,让人心里也舒服。这个人所弹的乐曲,就是后一种效果,这样的音乐,虽然听不懂到底要表达什么,但是带着一种情绪,让人喜欢沉浸在这种情绪中。 何小兵被吸引,上前敲门。 “请进!”弹琴的人没有停下来。 何小兵推门进院,弹琴的人冲他微笑点头,何小兵走近,在一旁坐下。 弹琴的人手里拿的是一把古典吉他,姿态优雅、从容、按弦轻柔,没有狂躁,却不失力量,同样动听。何小兵觉得这种弹奏方式也呈现出一种进入生活的方式,平和而不失自我,对待外在世界不是一味对抗、死磕到底的态度,而是理性、不卑不亢地参与其中,是一种更高级的态度。 弹琴的人并没有弹奏太复杂的乐曲,只是几个简单的和弦,夹杂几个简单的音符,便构成一段美妙的旋律。何小兵学琴的时候曾过于迷恋技术,认为只有高难度的技巧才能弹出牛B的旋律,其实那种技巧更是一种表演,手指在琴弦上飞舞,眼花缭乱,在演奏形式上好看,却不一定能打动人,而真正的音乐不是表演,是让人听了能心里涌出一股暧流,或毛孔绽开脊椎骨一阵阵发冷。 弹琴人刚才弹的那几个和弦和音符最基础的,何小兵都会,但是他却弹不出来同样的效果。即便同一个和弦,不同的节奏和分解弹法,在那人的手里也能弹出不同的感受,何小兵却做不到这一点。他由此知道了,美,不在于复杂和简单,而是否融入了情感。 “没事儿随便弹着玩。”曲毕,弹琴人放下吉他说。 何小兵鼓掌,他听得出,弹琴的人绝不是业余爱好者。 “给你。”弹琴人把吉他交给何小兵。 “我不会。”何小兵知道自己只能献丑。 “来旅游?”弹琴人问。 “转转。”何小兵说。 “第一次来?” “对。” “应该早点儿睡觉,在高原上,休息不好,会难受的。” “睡不着,出来走走。”“不睡更睡不着了。” “睡也不一定就能睡着,走累了回去就睡着了。”何小兵说,“你弹了几年琴了?” “从八几年弹到现在,中间停了一段。”弹琴人说,“寺里不弹。” “寺里?” “我出过家,现在还俗了。” "这里有人招呼弹琴人的名字,问他吃不吃夜宵,弹琴人说不饿。听到他的名字,何小兵一愣,觉得耳熟,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何小兵报上教自己学琴的老头的名字说,“他是不是教过你?” “对。”弹琴人也很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也跟他学过琴,他提到过你。”何小兵这时才仔细观察弹琴人,他已经晒得像个当地人,皮肤呈现古铜色,牙齿洁白,相处时亲切,自然,健康,活力,不像那些北京搞摇滚的,都有点儿病态。 “老师还好吧?”弹琴人说,“我离开寺庙后,就没再联系他。” “他挺好的。”何小兵说,“你当年为什么出家,后来怎么还俗了?” 弹琴人笑了笑:“就像我以前只会走路,不公骑自行车,想去一个地方不太方便,我只好去学骑车,现在学会了,去哪儿都方便了,还能带人、驮东西,学会了就不会忘了,不用再天天练习,即使很长时间不骑,想什么时候骑,什么时候也都能骑。” “现在开始每天弹琴?” “对,虽然我没愤怒了,依然在坚持搞摇滚。”弹琴人笑着说,“任何时候都可以有摇滚乐,就看怎么定义它了,不一定非得骂骂咧咧、闹哄哄的。” “还打算出专辑吗?” “鼓捣音乐不一定非得出版,我每天就在这儿弹,让有缘人听到就够了。”弹琴人说,“做事情本身的意义,比事情的结果更有意义,尽管结果对于命运更有决定性意义。” “你知道现在的音乐圈什么样了吗?” “不需要知道。”弹琴人说,“音乐环境好不好,都和我没关系,我喜欢的是音乐,不是音乐环境,现实的那点儿过往和荣损,说一千道一万,什么都不算,跟音乐本身是两码事。” 何小兵点头:“那现在音乐对你来说是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是。”弹琴人说,“音乐的存在,不是让人通过它获得什么,如果说非要从中获得什么,那么也只有获得情感的释放和共鸣才是正确的,而不是是名利,那些抱着这个目的的人,不配拥有音乐。” “现在的音乐已经变味儿,和你们出道时候不一样了,那时候每张专辑都能让人听进去。”何小兵说。 “我们刚出道时的那个传奇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摇滚乐能带来什么,只是发自内心的呐喊,不带任何色彩,完全是有感而发,恰好市场需要这种声音,于是这批人成功了。”弹琴人盯着吉他,目光发亮,“不能说那个时代永远不复返,也许会在一百年后,也许两百年后,以另一种形式,还会来那么一次,但这和我们无关了,我们碰不上了,因为市场已经听惯了这种声音了,而且现在的声音已经不那么单纯了,现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做事情,能没有功利心的,太少了,也包括当初那些曾经并没有功利心的人,所以,浍再有声音唤回那个时代了。” “无论时代怎么样,真好的东西还是会冒出来的。”何小兵说,“就像真正的知道和智慧,是不会褒贬不一的,质疑声音的存在,是因为质疑对象本身存在被诟病的地方。” “但真理在现实中往往被忽略,貌似漂亮的胡话被人侍奉。错误在每一个地方都存在,所以,当我覍得知道什么是真的了的时候,在哪待着便不重要了,我就来了这里。”弹琴人拿起吉他弹了几下,“只有音乐才是真的。” 这时何小兵才留意了所在的环境,这是一个小餐馆,也可以住人,院里种着花草,房间有两层,楼上是睡觉的,楼下是吃饭的,门口都挂着饰物,和一般的餐馆旅店不同,这里没有招牌,和普通人家差不多。 “这个店是你的?”何小兵问。 “和朋友两个人的。”弹琴人又拿起吉他,弹了起来。 何小兵在乐曲中,跟他告别,走出院子。 之后的几天何小兵频繁出来转,却没再遇见夏雨果,没劲了就去弹琴人的店里坐坐,吃个饭。 “你来西藏不光是为了玩儿的吧?”来过几次后,弹琴人问何小兵。 “很多来这儿的人,都是带着问题来的吧。” “去远处转转,无论能不能满足你想的,总会有收获。” 纳木错,西藏第一圣湖,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每年朝圣者络绎不绝,何小兵决定去那儿看看。 正好客栈有一对小夫妻凑人包车前往,何小兵加入,除了司机,能坐下四个人,还差一个,司机说由他负责。 一早,司机来客栈接上何小兵和那对夫妻,夫妻坐到后排,何小兵坐在副驾驶。拉上他们,司机去接另一个人,车停拐过路口,夏雨果就站在路边,上了车。 “你坐前面来吧?”何小兵回过头得意地冲着夏雨果笑。 “不用。”夏雨果说。 “你俩认识吗?”司机问道。 “不认识。”夏雨果说。 “那你怎么弄得跟人家特熟似的?”司机对何小兵说,“不过这回就认识了,拼我车的,都拼成好几对了。” 一路上,司机师傅热情地充当着导游,介绍着西藏的风 土人情。每年的五月到九月,是藏民们劳作忙碌的时候,放牧、挤年奶、做酥油、制盐。到了十月,他们清闲了,一部分牧民就带着这一年的收入去朝佛,一路磕着长头,磕到拉萨,一磕就是好几个月。还有一部分牧民,带着牦牛,驮着酥油、盐,翻越海拔六七千米的高山,去换取粮食、茶叶等生活必需品。虽然青藏、川藏公路都开通了,但是很多边远的村镇依然没有公路,物品运输不到那里,人们只有翻山越岭,顶风冒雪,才能换得生活所需,勉强维持生活。 汽车行驶在青藏公路上,两旁是高耸入云的山峰,厚厚的云层飘移着,时而阳光普照,时而阴云密布,天气变幻莫测,降雨和山风随时都会出现。在有人居住的地方,竖着经幡,是藏人在祈求天神和山神对他们和牲畜的保佑。看到藏民对自然的敬畏,看到这里的人与山、气候、牲畜的统一与融合,何小兵觉得,都市人太安逸了,有些东西获得得太容易了,便认为现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失去了对自然的敬畏,一旦陷入困境,将不知所措。 想想这里的人,再想想那些肆无忌惮地用尊严、身体作为代价立竿见影过上好日子的人,这是两种不同的生命质量。 三个多小时后,纳木错湖出现在眼前。碧蓝的湖水蓝过了天空,水鸟在湖边休憩觅食,云层在天边低垂,遮掩着河对岸的唐古拉山主峰,隐约能看到山上的皑皑白雪。走近湖边,水鸟被惊起,在高山和蓝天之间展翅翱飞。小夫妻被美景折服,媳妇一个劲地摆着姿势,让丈夫拍照 。 “我也给你照吧。”何小兵问夏雨果。 “不用,我能自拍。”夏雨果高举相机,对着自己按下快门,然后查看,发现问题,调整角度后再照。 “你那么照脸都变形了。”何小兵说。 “变形了才好看呢!”夏雨果冲着镜头做了一个鬼脸。 何小兵拿出自己的相机,把夏雨果和风景一起照了下来。 “不许照我我!”夏雨果挡住何小兵的镜头。 “我照你身后的风景呢!”何小兵说。 夏雨果站到何小兵身后:“照吧!” 何小兵端着相机转了一圈,又对着夏雨果:“我发现光照 风景不好看,只有你站在前面的风景才好看。”按下快门。 夏雨果也索性举着相机冲何小兵一通猛拍:“我发现光照风景特好看,怎么你站在前面的风景也不好看了!” 两人互相追着拍,越凑越近,最后靠在一起,开始举着相机拍合影。 这时候司机走过来:“想合 影跟我说啊,我给你俩照!” “用我这相机照!”何小兵递上相机。 司机接过相机,后退几步:“照了啊,你俩离得有点远,凑近点。” 两人往一起站了站,司机按下快门。 “用我这相机也照 一张。”夏雨果说。 司机拿过夏雨果的相机,构图:“照 了啊,一、二、三!” 司机喊出三的时候,何小兵从后面把手虚搭在夏雨果的肩上。 照完,司机把相机还给夏雨果:“回去以后,你俩的相机就可以不分你我了。” 在湖边玩儿完,回到停车场,那里支着几个帐篷,一个驼背的藏族老太太,身体已经快弯成“7”了,正用大酥油桶打着酥油茶,旁边的火上架着锅,里面熬着汤,老太太打完茶,拿勺尝了汤味儿,把硕大的锅从火上端下来,一旁几个正跟藏獒追闹的脏兮兮藏族小孩跑过来,等着老太太给他们盛汤,老太太用满是皱纹的手把汤盛进每个碗里,从帐篷里拿出一大张馍,掰开,孩子们欢快地吃着,帐篷里散发着一股强大的生活气息和力量。 来的时候,何小兵和夏雨果在车上一前一后,回去的时候,两人就坐到了一起。两次经过海拔五千两百米的山口,一路上的平均海拔都在四千五百米以上,小夫妻里的媳妇又高原反应又晕车,头疼,呕吐,坐到前排,何小兵理所应当地坐到后排夏雨果的旁边。 早上起得早,也玩儿累了,夏雨果坐着坐着睡着了,头不由自主地靠在何小兵的肩上,何小兵闻到熟悉的洗发水味儿。 “师傅,慢点儿开,别太颠了。”何小兵招呼司机道。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夏雨果靠着何小兵睡着了,心领神会地冲何小兵笑了笑。 可惜路途太短暂,三个多小时后,回到拉萨市区,夏雨果醒了,头从何小兵的肩上挪开。 “再睡会儿吧!”何小兵说。 “我说怎么直做噩梦,原来是靠你靠的!”夏雨果揉揉眼睛看了看窗外说。 “占了便宜还卖乖哈!”何小兵说。 “也不知道咱俩谁占便宜!”夏雨果说,“师傅,停下车。” “还没到你住的地方呢!”司机说。 “我在这边转转再回客栈。”夏雨果说。 “我陪你转吧?”何小兵说,“正好我也想转转。” “不用,你要是转我就不下车了。”夏雨果说。 夏雨果提前下了车,何小兵让她有事儿给他打电话,夏雨果说不会有事儿的。 何小兵一个人落寞地回到客栈,进了屋倒在床上,眼睛一闭,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恍惚听见院里有人说话,在问有没有热水之类的事儿,然后是拖拉着行李箱、开锁的声音,何小兵的对面屋住进了人。 何小兵睡不着了,出了屋,见对门正敞着门,夏雨果蹲在地上,从行李箱里往外拿东西。 原来,夏雨果回到住处后,想洗澡,没热水,老板说热水器坏了,一时半会儿有不了热水。夏雨果只好搬家,其实她住的地方离何小兵的客栈很近,前几天她故意说跟何小兵住在两个方向。这次搬家,因为行李多,便就近找了一个客栈,没想到又碰上何小兵了。 “先不理你,我得洗个澡。”夏雨果关上客房的门,拉上窗帘。 何小兵站在门口扬扬得意地笑着走开,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闭上眼睛,阳光照下来,云朵飘过,眼前一阵红一阵黑。何小兵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听着远处传来的藏族民歌,感觉一派祥和,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打过架了,正渐渐从过去的易怒中走出来,变得平和。 何小兵要了一壶普洱茶,喝出阳光、雨露、土地、空气的味道,他觉得这才像生活的味道。而之前,他的生活就像喝可乐,虽然喝进嘴里也有滋味,但喝完除了打嗝,什么都没剩下。 躺椅下有一个蚂蚁洞,蚂蚁们正进进出出忙碌着。小时候何小兵看到蚂蚁洞,会用尿浇它,让蚂蚁们练习游泳。那些蚂蚁很神奇,虽然洞口被泥土封住,但第二天那里准出现一个新蚂蚁洞,而且不见死掉一只蚂蚁,这时候何小兵会解开裤子,继续锻炼它们游泳。现在他不会这么干了,他知道替蚂蚁考虑了。 何小兵掏出MP3,戴上耳机,又闭上了眼睛。现在他依然觉得,听到好的音乐,这辈子可以什么都不干,光听它就够了。那一瞬间,它能让你忘掉所有快乐、不快乐、伤痛、沮丧、郁闷,让你如沐春风,哪怕听完就死了,听着这种音乐死,会死得很舒坦。 音者,声音也;乐者,令人愉悦之意。所以,音乐不是让人痛苦的。而以前,音乐却让他痛苦,回忆那段青春的日子,幽暗晦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那时候他跟社会是拧着劲儿的,因为什么都没有又什么都想要。就像一个正在生气的人,说话、办事儿,肯定都不正常。以前看什么都戴着滤镜--摇滚乐很容易让一个单纯的人不再客观地看待世界--所以世界并没有客观如实地呈现,爱恨也没有如实地产生,恨先入为主了。 回想过去,过于追求病态的感觉,并不健康,音乐是需要灵感,痛苦是灵感的来源之一,但不是全部,伟大的作品中都有关怀和爱。创作的渴望不仅来源于对现实的不满,同样也能来源于对生活的爱,而且他愈发喜欢后者所带来的灵感,这种创作不必经历过程的痛苦,也能获得创作的喜悦--热衷创作的人,起步阶段其实都是热衷于创作成果所带来的喜悦,所以认为其过程所遭受的痛苦是值得的,很少有人想过,其实作品不必非得用让自己痛苦去交换。 故意追求愤怒很没有必要,快乐有什么不好吗,触及心灵并不是非得揭伤疤,也可以灌输甜蜜。 现在何小兵知道不应该再挣扎了,生活不会因你对它不满意而变好,但改变自己,就会发现,世界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好,甚至从中能获得惊喜。他不认为改变自己就丧失了什么,说不定改变的是本来就错误的。这不是向社会屈服,而是按符合生活真谛的道路走。 以前认为怎么活很重要,其实这错了,无论怎么活,都要以一个积极乐观、不慌不忙、沉下心的态度面对,就像喝酒的人,喝什么酒无所谓,十块和一千块的酒都能喝得津津有味,品出乐趣和享受过程才是最重要的,并不是直奔主题--醉--这只会让自己难受。 音乐作为一门艺术,它本身仅仅是生活这门艺术的一部分,后者更值得去用心对待。 此时,何小兵能敞开心扉地享受阳光、食物了,像和了一把牌,结清了所有债务,一身轻松地离开了麻将桌。他带着这种美妙的感受,进入了一种现实和虚幻交织的状态中。 “你晚上吃什么啊?”夏雨果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踢醒何小兵。 何小兵缓过神,回忆了一下刚才听到了什么,说:“你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那咱俩出去转转吧!”夏雨果说。 “走!” 此后的几天,何小兵总是提醒夏雨果该吃饭了,然后问夏雨果想吃什么,他就带着夏雨果出去吃或者给她买回来。除此之外,天热的时候他还提醒夏雨果注意防晒,天阴的时候提醒夏雨果出门带伞,天黑的时候提醒夏雨果该休息了,天亮的时候,敲门提醒夏雨果该起床了。 终于,夏雨果也提醒了何小兵一次:“我觉得咱俩该回北京了。” 这段时间,何小兵重新认识到快乐。如果认为一座房子是快乐,那么努力工作十年,有了房子,获得了快乐。然后又认为有车是快乐,于是努力工作了两年,有了车,再次获得了快乐。接下来,觉得再有套房子会更快乐,于是又奋斗了八年,有了第二套房子。二十年里,获得了三次快乐。但是,如果把快乐的标准定义为每天能看见家人笑一次,或一起吃顿饭,那么每天都会获得快乐。但是,如果不能和家人一起吃饭看不见他们的笑,那么快乐也跟着没了。 房子再大,即使五百平米,也仅仅能拥有五厘平米,地图上也看不到,从外面看,也不过是几个窗户,而心灵的空间可以装下整个世界,没有窗户也能阳光明媚。 车再好,它的速度也是有限的,它能去的地方也是有限的,而心灵能带你穿越万水千山,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家人也总有离你而去的那天,生命无常,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心灵却能一直陪着你,伴你成长、成熟、衰老,如影随形。 只有心灵充实才是真正的快乐。除此之外,别的什么东西能定义成快乐,一旦成为快乐的所指,那么它们的消失必然导致不快乐。如果 感受到心灵,快乐无处不在,晒到太阳,呼吸到新鲜空气,这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拉萨街头那些转经的藏民,他们住着简陋的房屋,穿着粗布 的衣物,戴着并不昂贵的佩饰,但是没有人愁眉苦脸,虽然老太太的步履缓慢,却走得铿锵有力。因为他们心里是充实的。 何小兵以前认为,幸福是渴望拥有而目前无法拥有的东西,而现在他终于明白,其实幸福就是眼前。 幸福跟住多好的房子、去过多远的地方、吃过多美味的食物无关,只跟自已的内心有关。 突然间、何小兵感觉自己脑袋里的一块冰融化了,世界也变样了,重新阳光灿烂起来,他对生活的怨气顿时全无,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他了。 何小兵学会想念人了,夏雨果出去订票,刚走一会儿,何小兵就希望她赶紧回来了。 飞机上,夏雨果正一个人玩儿着拉萨买的小玩意儿,一会挂在手机上,一会儿挂在自己的鼻子上,然后又挂在何小兵的耳朵上。 “好玩儿吗?”何小兵问。 “好玩儿!”夏雨果干脆的回答道 。 玩累了,夏雨果又盯着窗外飘过的云朵发呆,然后突然笑了。 “笑什么呢?”何小兵问。 “想舞蹈动作呢!”夏雨果说。 何小兵不解:“你也没音乐啊,根据什么想啊。” “我心里有音乐。” “你跳一个我看看。” “不跳。” “为什么?” “还没想好呢,你把我的音乐打断了!讨厌!” 夏雨果总能让何小兵感受到属于她的那种简单的快乐。何小兵觉得过去几年里,自己想的太多了,他很羡慕夏雨果,能像个普通人那样,或者像个孩了那样,不让自己太累,只干好眼前的事儿,但他又似乎无法做到那样。 飞机上的电视开始播许节目,是一场欧冠球赛,比寒的球队里有何小兵曾经的偶像,所以他看得投入。那名熟识的球员,当年不可一世,豪情万丈,现在却过不了一个二十岁的无名小将,屡屡被断。以前他的身上像有一股魔力,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能让球滚进球门,现在却使多大的劲儿都进不去,只能干着急。多年前,他是抢手货,创转会费纪录,现在已经沦为潜补,接不住队友的传球,眼看着球离自己越来越远能鼓掌示意队友传的球好了,眼睛里少了凶悍,多了从容,这个赛季过后,他就得自己找东家了。虽然很残酷,但不可避免,没有谁能一辈子飞奔在球场上。 何小兵想起信徒们在大昭寺门前磕长头的情景,突然意识到,人类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恐惧。住好房子,是对寒冷、潮湿、风沙的恐惧;研发科技,是对愚昧落后的恐惧;医学进步,是对生老病死的恐惧;嫌时间过得快,是对失去的恐惧;磕长头,是对灵魂的恐惧。但即使做再大的努力,这些恐惧的事情,依然会豪不留情地发生,相比之下,别的生物,比如一棵树,一只鸟,一匹马,一头牦牛,它们的一生并没有在为消除恐惧而努力,他们在自然天成地生存着,从这一点看,它们是否是比人类更具智慧或者说是更高级的生物呢? 何小兵飞机上睡着,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刚十九岁,背着一把吉他走在老家的街上,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站在他面前,跟他说:“如果你想去北京,就现在去,等你到了三十岁,再想离开这里去北京,就出不去了,只能在这里一直待到死。” “为什么,想去北京,买张票不就随时去了吗?”何小兵在梦里对着话。 那人笑了笑:“票是好买,但是用不了多久,你就得买回程票了,而你现在走,只需要一张单程票。” “那我现在就去买票。”何小兵说。 “记住了,搞艺术是一件很寂寞的事情,你得有这个准备,在北京活一年,比在老家活一辈子辛苦,也许你能获得幸福,也许比在老家生活得更惨。” 梦里十九岁的何小兵竟然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握着说话人的手,一劲儿地感谢,而那个人却突然不见了。 夏雨果把何小兵叫醒,北京到了。 何小兵睁开眼,看着北京的土地,回味着刚才的梦,回味着这九年里的生活,恍惚了起来。 出了机场,眼睛的景象已跟几个小时前完全不一样,人、环境、气候、话语都变了。人各有命,只能顺乎天意地活着,但生活本质的东西是一样的。 北京是一个多元化的城市,哪里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人都有,说什么话的人都有,办什么事儿的人都有,穿什么样的人也都有。以前何小兵非常厌恶自己审美范围外的审美 ,现在他学会接受和尊重他人的审美了,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权利。 街上的那些陌生人不再显得那么不可爱,何小兵从心里有了一种想亲近他们的渴望,他想起了一首歌的歌词:一觉醒来 我依然是过去的模样 背一副轻松的行囊 穿一件朴素的衣裳 风轻轻吹过我的脸上 我能感觉 我在飞翔 第十一章 2010年,重新开始 何小兵在高速上开着车,明天就大年三十了,他准备回家过年。 阳光从天窗照下来,不开空调也很暖和,沿途看到了起伏的公路、树林、村庄、农田、狗,天不是很蓝,有些发灰。灰就灰吧,要那么完美干吗,有阳光就足够了,何小兵想。 车里放着电台的音乐,已经出了北京,信号断了,何小兵开始放CD。 这是一个老乐队的新专辑,听了两首歌,何小兵就听不下去了。这个乐队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还硬挺着,新专辑里的歌无比空洞,前不久何小兵在电视上看到了这个乐队的采访,主唱快四十了,还把自己装扮得像个愤青,一口一个民主与自由,还说了点儿全人类解放的事儿,提到了曼德拉和甘地,可是他们这些年的表现,怎么看都不像和这些事儿沾边,何小兵甚至产生一个想法:这帮哥们儿也太装丫挺的了! 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儿,容易毫无理由地愤怒,有情可原,但不惑之年了,还存心从社会找碴儿,找不到的时候生挤,挤不出来就拿那些确实存在但跟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的话题说事儿,这就矫情了。 何小兵现在明白了,以前愤怒是因为无知,世界本是这样,而自己没变成这样,一旦不合我意,就怒火丛生。现在不愤怒了,也不是就有知了,也许只是一种盲目的有知,在世界的本性面前,他永远是个孩子,在长大,但永远长不大,或许压根儿不可能长大,所以,他永远不能自满。 虽然音乐里缺少深入内心的东西,但喇叭里传出的鼓点让何小兵听了依然感觉很来劲儿,下意识地踩住油门,超过了旁边的车,不知不觉已经超速了。 何小兵保持高速行驶着,应急车道有抛锚的车,司机支着前车盖儿,检查着发动机。还有两辆相撞的车,被拖车拖到应急车道,前脸儿已经变形。何小兵降低了车速,对于在路上的人,安全回到家,比什么都重要。 没上过路的人,对于上路迫不及待,不知道会有困难,因为没见过路上的困难,以为前方只有风景和趣事。而上过路的人,对于上路从容不迫,在把无数的前方变成身后时,再看前方风景的时候,也想着遇到困难怎么办。 已经开了一半的路程,到了服务站,何小兵停下车,上了趟厕所,买了一份报纸,喝着咖啡看。 报上总结着这一年里国内外发生的大事,面对报纸上的海啸、地震、空难、矿难、贪污、自焚以及各种匪夷所思的门和网络人物,何小兵总想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对于这些事情的出现,议论再多,也无法阻止它们继续发生。但总有一些人在发表着自己的看法,不知道他们把自己当成谁了,嘴里总是不闲着,不知道这些人是真的出于关怀还是为了让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才关注这些事儿。总之,他们能从前一个津津乐道的话题迅速投入到对下一个话题的讨论中。何小兵觉得还是应该先听听自己的内心,再考虑说什么,如果不能保证自己在这方面无可挑剔,还是别急于表达了。想想那些当官的在职期间的巨大挥霍,何小兵想如果自己是他们,能保证肯定不会像他们那样吗,能做到面对权和利,秉公守法吗。对此,何小兵感到悲哀。 休息够了,继续赶路,离家越来越近了,何小兵渴望早点儿到家,这是离开家后的十年里的头一次。 进入家所在的区域后,何小兵打开收音机,搜索了一圈信号,广播里就俩频道,比十年前他离开的时候,多了一个。节目是录播的,主持人是何小兵熟悉的,十年前上中学的时候,何小兵在电台里经常听到他的声音,此时这个声音正播报着某人对朋友的祝福并放了一首歌,以前只要花二十块钱,就能在电台里被主持人念到名字和一百个字以内的留言,还能点上一首歌,不知道现在变成多少钱了。 车驶进市区,街道、市容比起以前有了变化,楼越来越高了,街上跑的车也比以前的好了,那条何小兵小时候经常去玩的河已经结冰,有人在上面滑,背着手,倾斜着身子,姿态优雅,从容不迫,状态还和多年前一样。 街上有卖年货的集市,摊上摆着花炮、对联、糖果、腊肉、衣袜,人们早已置齐这些东西,并不需要什么,但还是逛着,打发着时间,单位和学校早就放假了。不仅今天快过年了这样,一年中的每天差不多这样。虽然特价和房价也在涨,但跟北京比还是差了很多,允许人们这样不慌不忙地活着。 老家到北京的调整公路修好了,开车只需要四个多小时,但是两地人民的距离仍然很远,甚至随着发展的脚步快慢和方向的不同而更远了。 何小兵经过自己的中学,经前觉得校门很宽大,对它充满畏惧,每天最痛苦的一件事情就是走进去,最快乐的一件事情就是走出来,现在看它觉得异常狭小,为自己当初竟然被它吓住而会心一笑。 同样,何小兵也觉得街道在变短、变窄,城市变小了。以前何小兵从学校到家,感觉要走很远,路上很漫长,要经过几家商店,还经常进去买点儿吃的在路上吃,经过几家单位的大门,很多同学的父母都在里面上班。现在开车经过,不知道是车开得太快,还是那几家商店已经不在了,总之,路上似乎什么都没看见,一眨眼就到家了。 进了小区,何小兵好不容易找了一个车位,以前这里非常空旷,甚至能在楼下踢球。停好车,何小兵进了楼门。他家是那种每个楼口都有个砖砌的垃圾道的老楼,以前进了楼口就是自行车,现在多了满墙的小广告,开锁通下水道,难道以前居民家的下水道就不堵、门就不需要开锁吗。 家里重新装修过了,换了锁,何小兵敲门,他妈给他开了门,他妈给他开了门,她知道何小兵今天要回来。 又快两年没有见过母亲了,但母亲出现在眼前的时候,突然觉得她老了。以前记得母亲还空高跟鞋和裙子,对她有一个女性的模糊印象,现在母亲的脸上好像突然长出了皱纹,成了老太太。同样的发现也在何建的身上出现了,以前这个男人是家里权势已显老态,须发中有了白色,何小兵觉得地须再抗衡,时间已经将胜利的砝码倾斜在他这一边。 何小兵这回见到父母并没有太多陌生,这两虽然他没有回家,但是开始和他们短信联系了,偶尔还打个电话。 进门坐了一会儿,聊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就要去姥爷家了。姥爷以前一直跟何小兵的舅在一起生活,没了后,何小兵的舅还住在老院子里,逢年过节,大家还去那里聚,从过小年那天开始,春节就算开始了,大伙天天往那跑。 以前父母带何小兵去姥爷家,现在是他带父母去姥爷家。何小兵开着车,何建国坐在副驶的位置上,摸摸这儿碰碰那儿,欣赏着何小兵的车。 到了姥爷家,何小兵的舅们和姨们已经在准备午饭了。空气中漂浮着花生油味儿,这是何小兵熟悉的味道,在炸丸子,每年春节都要炸一盆。 做饭的人在外屋忙活儿,其它人扎在里屋,磕着瓜子,闲扯着,地上已经一片瓜子皮。 何小兵发现,在里屋的男人和孩子,在外屋做饭的都是女人,从何小兵有记忆起,家里的分工就是这样,男人和孩子们觉得这是合理的,丝毫没有出去帮把手的意思,而女人们也没觉得自己受多大累,边做饭边聊天,笑得比屋里都热闹。有人来串门,也是男人陪着抽烟喝茶,女人们只跟客人打个招呼,便继续在外面忙活儿。何小兵直到现在才留意到这一细节的意义。 任何一个话题,都能让无论是里屋还是外屋的人谈论半天,从二十分钟前,何小兵就听到做饭的人在交流酸菜如何腌得好吃,现在这个话题还在继续着,而且里屋的人也加进讨论的行列,似乎聊出个结果比早点儿把饭做熟更重要。 孩子们不参与大人的讨论,他们干着自己的事儿,每个人都有一个昂贵的和家庭收入并不相符的手机,用它上着网,挂着QQ,时不时跟人聊上几句,还能斗地主练装备。这里的孩子对别的事情没有太多兴趣,手机和网络就是他们全部的生活。何小兵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QQ号是手机在线的,什么游戏大厅里总有那么多人了。 窗台上摆着一瓶袪痘灵,落了土,而青春痘还依依不舍地留在表妹的脸上,那本劣质的杂志已经不见了。表妹已将青春痘暂且放置一旁,新的计划是,春节后,这里的第一家必胜客将开业,他要去提前排队,做第一个在本市吃上比萨的人。 还有一个年龄稍大的表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舅妈对她的婚姻充满期待,刚有人给介绍了一个公务员科长,有一套九十多平米的房子,月收入三千多,年底还有奖金,就是岁数大了点儿,三十多了,表妹自己不感兴趣,不想让自己的婚姻成为父母改变生活的手段,只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而舅妈一再让她去见科长,她就是不去,母女二人僵持了,谁也不跟谁说话。所以,这件尴尬的事情并没有成为全家议论的话题,倒是一个表弟的相亲,为众人津津乐道,最近半年,他妈,也就是何小兵的三姨,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得赶紧回去给我儿子做饭,吃完他好相象去。在三姨的不懈努力下,表弟终于相上了一个,两人已经见过三次面了,并相约见第四次。 饭已经熟了,表弟还没有结束和女方的第四次会面,大家在等他回来吃包,谁也没有打电话催他,希望他能尽兴。这时表弟来电话了,说不回来吃饭了,全家人都替他高兴,并拿三姨开玩笑,预祝她早日抱上孙子。 何小兵最担心的事儿在这时候出现了,作为比表弟大五岁的哥,表弟都快成家了,他还耍着单儿,姨们舅们自然关心,问何小兵什么时候能人问题解决了。在他们看来,这是人生中躲不开的一件事情,何小兵有他自己的想法,只能付之一笑,用“我也着急”来调侃过去。他一直覍得活着应该听凭天性的召唤,不想强迫自己因为人类既定的规矩而强迫自己做那些并不想做或不想在这时候做的事情。结婚并不难,难的是是否准备好了,他觉得目前自己还没有这方面的准备。 桌子的饭菜是何小兵熟悉的,以前过年一直都是这些样,鸡鸭鱼肉虾肠菜,另外还有当地产的罐头。当桌上的菜已经摆不下的时候,何小兵小时候也爱吃,现在对它已经没有了兴趣。 吃饭的时候依然是先尽着男人和孩子们,女人们辛苦了一上午,还要等男人和孩子们吃完,腾出地儿,她们才上桌,她们生活的目的似乎就为了给男人和孩子做饭。 电视开着,吃饭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着,偶尔瞟一眼电视,并不看剧情,只是在寻找里面的明星,然后交流这些明星的八卦,哪个男演员是靠吃软饭出名的,哪个号称未婚的女演员孩子已经多大了。这些谈话也是有节奏的,每说到节奏点儿上,男人们就拿起杯喝酒,然后到了下一个点儿上,开始抽烟,针对手里烟的味儿道也能扯出很远。 何小兵觉得这种生活有一种天然的魅力,虽然当事人自己不觉得,但没有融入进这种生活里的人,作为旁观者,会羡慕他们能在这种简单与平庸的生活中获得乐趣。 孩子们吃饭快,吃完给女人们让地儿,他们出去玩儿。何小兵开着车,带着弟妹去唱歌。车从姥爷家拐出来,经过一处院门的时候,那儿有一块多年来一直埋在土里的大石头,何小兵看了覍得少点儿什么。他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来了,少了一个人。 以前这块大石头上总坐着一个傻叔叔,他总在何小兵每次去奶奶家的路上向他微笑,不仅向何小兵微笑,他向所有路过的人微笑,笑容灿烂,眼睛明亮,面庞黝黑——常年坐在这块儿石头上被太阳晒的——一年四季裹着一件不知道本身就是黑色的还是因为脏了才黑的棉袄。夏天,棉袄里面什么都不穿;冬天,棉袄里面还裹着一件棉袄。除了管他叫“傻子”,大人和小孩们都想不出对他更好的称谓。 有一次,何小兵和姥爷家的邻居小孩们玩弹球,傻子就坐在石头上,咧着嘴看着。那次何小兵把自己的玻璃球都输了,沮丧地回了姥爷家,看了傻子一眼,傻子冲着他笑。何小兵觉得傻子真讨厌,自己的玻璃球都输没了,傻子还笑。 没过多久,何小兵在去姥爷家的路上碰见推着三轮车卖冰棍的,买了一根,一转身,看见傻子正对自己笑,笑得何小兵毛骨悚然,觉得傻子既可怕又可怜,天那么热公还穿着棉袄。何小兵走上前,把冰棍给了了傻子后,赶紧跑了。几天后,何小兵从这里经过,傻子向何小兵招手,何小兵走过去,傻子从棉袄里掏出东西攥在手里,笑着向何小兵伸去,何小兵不敢接,跑开了。 又过了几天,何小兵去姥爷家再次路过这里,离老远就看见傻子冲自己笑,何小兵想低着头从傻子身边过去,但傻子“咿咿呀呀”地叫开了,何小兵抬起头,看见傻子又在向自己招手,从棉袄里掏出东西,伸出手。何小兵鼓足勇气走过去,伸手去接,傻子松开手,在东西即接落下的一瞬间,何小兵又害怕了,赶紧把手缩回,几个被阳光照耀得晶莹剔透的玻璃掉在地上,“噼啪”作响,滚向一边,何小兵一愣,看向傻子,傻子捡起玻璃球,又递给何小兵并冲着他笑,这笑容,和平时晒太阳的笑容不一样。 从些后,何小兵每次去姥爷家,夏天都给傻子买一根冰棍,冬天给傻子买一块烤白薯,傻子则会时不时地从怀里掏出一些洋画儿,烟盒等东西给何小兵。 何小兵去北京上大学之前,去姥爷家,还看见过傻子坐在石头上。那时何小兵已经长大了,不再给傻子买东西吃了,但是他也会冲着傻子笑,而傻子还动不动就从怀里摸出什么试图给何小兵,何小兵笑着摇摇头走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傻子就不见了,上回姥爷去世的时候,何小兵也没有看见傻子。何小兵问弟妹们,傻子哪儿去,弟妹们告诉他,傻子死 了,死了好几年了,人们都说从此路上少了一道亮丽的风景。何小兵听完心里酸酸的,他想起了那几个早不知道被他丢到哪去了的玻璃球。 从后视镜里看着空空的石头,何小兵恍惚觉得,傻子就坐在那上面,裹着黑棉袄,晒着太阳,正冲着他笑。 到了练歌房,弟妹们轻车熟路地进了包房,点歌,开唱。十几岁的小孩,把情歌唱得深情款款,手捏着麦克,摇头晃脑闭眼睛,表情陶醉,而且还是标准的粤语,但唱完最后一句,紧跟着来了 一句,“哎呀妈呀,累死我了”,又暴露出浓生的家乡口音,很难想象这两种声音是从一个人的嘴里发出来的。 这里没有何小兵想唱的歌,麦克风在弟妹们的手中传来传去,何小兵坐在他们中间,就当陪着他们玩儿了。看着他们唱得那么投入,何小兵心里很愉悦。 表妹一边唱歌一边趁着间奏的空隙联系着正在约会的表哥,发短信让他带着对象过来玩。过一会儿表哥真的过来了,就一个人,表妹问他对象呢,他说对象不好意思来。接下来,就没人唱歌了,开始审问表哥的对象的进展,无论是已经毕业还是正上中学的,都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表哥被问得也很高兴,这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乐趣,似乎早日找到那个和自己相伴一生的人,对他们来说是最美妙的事儿。 唱完歌,何小兵拉着弟妹们回到姥爷家,屋里正支了两桌麻将,男人一桌,女人一桌。男人那桌气氛沉闷,玩儿得大,都面色凝重,女人这桌嘻嘻哈哈,更像是在哄孩子,何小兵四岁的侄子也在牌桌上,只负责抓牌,后面坐着两个大帮他出牌,居然胡了一把毫华七对,小侄子推倒牌,伸手向点炮的姨奶要钱,众人哈哈大笑。 何小兵觉得大人们对小孩的这种爱很糼稚,但爱本身,又是高尚的。他对这种世俗的生活既羡慕又鄙视排斥。鄙视的是,虽然获得快乐,但本质毫无意义;羡慕的是,虽毫无意义,但那种快乐是实实在在的。 何小兵的大哥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今天是他们单位年底的茶话会。大哥心情不错,一个劲儿地说在会上受到了领导表扬,因为今年他给领导送礼了,送了五张购物卡,一张一千块,这是他的同学教给他的,如今他的同学已经是副处级了,在这方面,大哥对他的同学心服口服,他总是落后这个同学一步。看来同学教给大哥的办法没错,谋事已经在人了,就看成事在天了,大哥抱着来年升级涨工资的美好想法,哼哼唧唧地睡着了。 有客人来姥爷家拜年,和家里人都很熟了,不用见外,牌桌并没有因来人而解散,客人抽了两烟,看了几把牌,聊了聊大家熟悉的人和事儿,张三家的老人没了,李四家的两口子离婚了,王二麻子家的孩子没考上大学,谁失业了,谁做生意赔了。何小兵听着这些事儿,想,可能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吧,没点儿乱七八糟的事儿,那就不叫生活了。 何小兵约了王大伟,晚饭没在姥爷家吃。王大伟给他媳妇在电影院的地下一层开了一个小店,这里是全市年轻人的聚集地,都是卖些新奇玩意儿的。 何小兵在街上开着车,敞着车窗,闻着这个城市到了冬季夜晚特有的味道,是汽车尾气,烤羊肉串的炭火和煤烟的综命味道。虽然这些气味在任何地方都存在,但只有在这里才能混合成现在的味道。 何小兵把车停在电影院门口,没人管,只有小城市才具备这样的空间可以随便停车。 何小兵顺电影院的大门走进地下,一进去便听见门口的游戏厅传来熟悉的《快打旋风》的声音,何小兵进去转了一圈,还是一块钱五个币,何小兵 买了五个,新老游戏都玩了,老游戏容易,挑战不大,仍记得什么地方出现敌人和各种攻克关底的秘籍,一币通关,玩儿着亲切,亲游戏虽有新鲜感,但玩着毫无感情。五个币玩儿完,何小兵离开了游戏厅。 王大伟的媳妇正在店里做着十字绣,做好了就挂在店里卖。店里什么都经营,盗版盘,二手书,走私烟,万里长城,埃菲尔铁塔这里都卖,还卖魔术道具,买了才教你怎么用。外面还挂着,“专业防水”和“专业文身”的牌子。何小兵问王大伟什么时候学的这些手艺,王大伟说不是他做,他只靠这个店拉客,有想做的了,他再找人来做,市场经济,灵活经营。除此之外,墙上还贴着催眠解惑减压静心的服务,何小兵问有人做吗,王大伟说就指着这个挣钱呢,压力不是大城市的人专有的,小城市的人一样有。 隔壁是一家舞蹈培训招生的店,王大伟说这个店的女主人曾经也是在北京上的大学,专门学舞蹈的,毕业后心一软,没留北京,回来了。现在想回北京发展也回不去了,已经跟当初就留在北京的那些同学有了差距,心有余而力不足,现在就以教小孩跳舞为职业,她对自己当初怕吃苦而没留在北京一直耿耿于怀,现在的生活虽然衣食无忧,内心却总空落落的,是来王大伟店里减压静心的常客,还办了一张会员卡。 王大伟提仪晚上一起喝点儿酒,何小兵不想喝,说去冰激凌店坐坐。上学的时候,他们经常去那里,现在这家店还在,里面仍然坐了很多中学生,同时也坐了很多何小兵这么大岁数的人,也是来此怀旧的,交换着各自在新环境里的生活。 何小兵想起了王大伟家的那把气枪,王大伟总偷出来叫上何小兵一起打鸟去。鸟太小,不好打,两人就打人家的鸽子,打下来就去河边烤着吃。有一次何小后和王大伟闹别扭,打了一架,王大伟打不过何小兵,就回家取来气枪,冲何小兵开了一枪。何小兵覍得王大伟不会装子弹,便没躲,但枪响的一瞬间,何小兵感觉胸口针扎一样疼,他知道自己中弹了,会像那些鸟一样,扑腾几下就该死了,他坐在地上,靠着墙,捂着胸口想遗言,王大伟也吓坏了,丢下枪就往家跑。何小兵等了半天,血也没流出来,挪开手掌,发现并没有受伤,衣服都没有破,但胸口确实火辣辣地疼,何小兵一头雾水地去找王大伟,问他用的是什么子弹。王大伟说他并没有装真子弹,只是搓了一个纸团,用吐沫烟湿,塞进膛里。何小兵问王大伟为什么不用真子弹,王大伟说把你打死了就没人和我玩儿了,我也得坐牢。何小兵在确信自己死不了后,欢快地回家了,但从此也不再和王大伟说话。后来有一次何小兵在路上被小痞子劫住,王大伟看见了,赶紧回家取来气枪,冲着小痞子举着,让他放了何小兵。何小兵获救后,又和王大伟一起打鸟了。 何小兵问王大伟那把气枪还在吗,王大伟说还在,但不让用了,社会在往越来越安全越来越和谐的方向发展,生活的乐趣也越来越少了。 坐在这里,聊着无足轻重的话题,虽然能聊下去,何小兵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似乎一切都在被他俯视着、清晰地观察着,他知道自己应该和王大伟、和这座城市平起平坐,但是他并没有怎么样,这一切便不由自主地呈现在他眼下,他想和这些事儿接触,只能俯下身。 旁边坐着一群中学生,一人一杯奶茶,打着牌,面孔稚嫩,笑声真诚。何小兵看着他们,想到了自己和王大伟,曾经也是这样过来的,现在两人走了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对于这些中学生,等待他们的也是这两条路,他们肯定还不清楚这一点儿。 那时候他们的选择也许是主动,也许是被动的,从此将开始不同的人生。这两条路,本身无优劣之分,只是哪条更适合自己。 两片树叶 一片因有梦想 跟着风走了 另一片仍在树上 它们最终都要掉落 前者因随风而飞 落地前 他览美景无数 而后者 虽然一动不动 守着树 没有到过任何地方 最终 却落在了树的身旁 坐到八点,王大伟要回去帮媳妇关店,两人离开冰激凌店。出门的时候,何小兵看到了表弟正带着一个女的进来,应该就是他的那个见了四次面的对象。之前全家都在谈论表弟对象的事儿,何小兵也因此对这个女的有了很高望,这次见面后有些失望,不理解为什么表弟和这样一个女的谈恋爱还能引得全家的注意力,也许无论对象是谁,找对象这件事儿本身是大家所关注的。 看见何小兵,表弟有些不好意思,何小兵说,你俩坐吧,我走了。在小城市,每天不碰见个熟人和亲人是件很难的事儿。 回到家,何小兵在楼下看见父母正在打乒乓球。这是最近半年他们每天都要进行的活动,还买了某国产名牌运动服和球鞋,参加了小区的比赛。一旁挂着的小黑板上正写着刚刚结束了的这个赛季的比赛成绩,父母的名字都在上面,不过靠近黑板底部。何小兵认出黑板上的字是何建国写的,他当年进群艺馆上班,就是因为字写得还行。何小兵能想象出何建国在小黑板上写这些字时的情景:旁边放着90年代流行一时的那种铁皮真空保温杯,里面沏着茶,写几个字就喝口茶,写得不满意的字就擦了重写,一笔一画,遒劲有力,试图写出气魄,以至于写折了好几根粉笔。 虽然比赛刚刚结束,父母已经开始为下一个赛季做准备了,腊月二十九还不忘练习。不止何小兵的父母,四张乒乓球案子都被他们这么大岁数的人占着,而且旁边还有拿着球拍在等待的人。 何小兵从父母手里接过拍,打了一会儿,每当打出一个好球,他也会笑,但总觉得和父母他们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欢笑不一样,看着喜悦洋溢在他们的脸上,何小兵觉得自己和他们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父母玩儿累了,何小兵跟着他们上了楼。进了门,何建国在沙发上坐下,掏出手绢擦去脑门儿的汗珠儿,何小兵的妈汗都顾不上擦,就去开电脑,说该偷菜去了。何小兵看着自己的母亲在网上买种子、种菜、偷菜,自得其乐,觉得活到这份儿上算是活明白了。 何小兵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在何建国旁边,看着电视。何小兵的妈偷完菜,端着洗好的水果坐过来,一起看着电视。 电视上放着何小兵并不喜欢的节目,看似真实,其实都是策划的,何小兵越看越觉得假,父母却看得津津有味。何小兵告诉他们这是在演戏,父母不信,说假的不会这么逼真。何小兵不知道该同情还是羡慕父母,他们这么大岁数了,还那么单纯,什么都信,而他已经不容易相信什么了,不知道这一状况,对于人生,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 母亲并没有一心在看电视,不忘对何小兵旁敲侧击:“看你大哥,孩子都会打麻将了,我孙子什么时候也能凑一手啊!” 以前何小兵上学的时候,母亲也常说抱孙子的话,但当时都是开玩笑,何小兵知道,现在母亲是真着急了。他还没有告诉父母他和夏雨果的事儿,因为他知道父母听完肯定会问一些这女孩是干什么的、她父母是干什么的等诸多与爱情本身没有关系的事儿,何小兵决定还是再等等。 又陪着父母看了会儿电视,何小兵回屋了,上了会网,去老定的贴吧看了看,最热的帖子是交流哪儿有美女的,有人说在市医院的挂号窗口看见一个,特漂亮,下面有人跟帖,说去见识一下,确实漂亮,还有人说特意挂了她的号,和她聊了几句,声音也动听,紧跟着很多人发帖说也要去挂号,随后又有一个人跟帖,说她已经有男朋友了,但马上招来抱怨,说那怎么了,有男朋友就不能给男病人挂号了吗。在小城市,有点姿色的女孩就能引来全市男人的关注,在大城市,她们享受不到这种待遇。贴吧里还在流传着关于市政府领导的各种小道消息,从细节上看,属实。想知道大城市领导们的私生活可不是这么容易。 何小兵关了电脑,准备从书柜里找本书,上床睡觉。收柜里的书还是十年前他离开家时的那些书,也就是说,这十年里,父母基本没再看新书,脑子还是十年前那样,而他,跟十年前已天壤之别。 何小兵看到一些自己中学时的辅导教材,这些书并不是学校发的,而是课外辅导班的教材,甚至还有吹笛子的教材——父母希望何小兵全面发展。何小兵回想起教过自己的那些老师,也称得上是文艺工作者了,在本市都算小有名气的人物,但是出了这里,他们什么都算不上,这已经是父母能给他找到的最好的老师了。在教育自己上,父母虽然盲目,却用心良苦。 何小兵没有找到自己要看的书,关了灯,钻进被窝。听见电视里传来二人转和父母的笑声,他们的快乐是通俗的,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意义。何小兵现在能接受父母看这种节目了,也能尊重各种艺术形式的从业人员,但他始终覍得,艺术即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仍有雅俗之分。 何小兵躺在床上,听着父母的动静,觉得无论他们在为什么而笑,只要能一直笑下去,他就安心了。 二人转演完了,父母关了电视,洗漱睡觉。屋里一片寂静,外面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小城市的夜晚比大城市的夜晚更像夜晚,何小兵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十多年前,当何小兵具备了一定生理卫生知识的时候,经常能在夜里听见父母屋里传来符合他俩关系的声音,现在什么都听不到了。 很快,何小兵就睡着了。 第二天,何小兵七点多就醒了,睡得很放松,是自然醒。自然醒不在于醒得多晚,哪怕天还黑着,只要睡眠足了,睡得心情好了,就叫自然醒。 何小兵醒来的一瞬间,有些失忆,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和身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起来后是该上学去,上班去,还是练琴去?他睁开眼,看了看四周,想起是在自己家里,昨天回来的,今天是大年三十,过完年他就将三十岁了,上学和弹琴都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一想到自己已经快三十了,再看日历,清晰地印着2010年,何小兵不再怀疑自己确确实实即将三十岁,不缺斤短两,货真但价还不实,他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以前何小兵认为,三十岁的人,得多老了,得什么样啊,各种家庭重担落在肩膀上,老人的、孩子的、亲友的、自己的,现在自己也是这个队伍里的人了,却并没有成为他想象的那样。比如此时,何小兵没有想到过年了,该给家里干点什么活儿,而是想着出去喝一碗小摊儿上的豆腐脑儿。 母亲已经准备好了早饭,何小兵不想在家吃,就想去吃豆腐脑儿。母亲说过年了,人家不出摊儿,何小兵仍执意要出去看看。 去了几个地方,果然都没出摊儿,何小兵并不甘心,继续往前走,终于看见一个摊儿,吃的人还不少。何小兵坐下,要了一碗豆腐脑儿,两根油条。何小兵问老板,明天初一还出摊儿不,老板说,什么时候也有人吃早饭,只要有人吃,就出。 煤炉子上坐着一个大铝锅,锅外面已被熏黑,里面锃亮,盛着白花花的豆腐脑儿,伙计打开锅盖儿,从锅里?出豆腐脑儿,盛进破了边儿的瓷碗里,端上来。 桌上有仨罐头瓶,一个装满铝勺,一个盛满辣椒末,一个灌满蒜汁儿。何小兵取出铝勺,辣椒和蒜汁儿各?了一小勺,放进豆腐脑儿里,吃了起来。 油条也上来了,炸得金黄、蓬松,有人说在地沟油里放了明矾才能炸成这样,何小兵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吃一次也不会死。何小兵喜欢这种味道,这是只有小城市才有的味道,即使这个摊儿搬到北京,也不是这味儿。 喝完豆腐脑儿,何小兵并没着急离开,而是点根烟,坐在街边看着,看着这个城市的人与物。旁边是一个小区,楼都只有六层高,排列分散,空间充裕,人们进进出出,推着车,拿着年货,带着孩子,牵着狗,不慌不忙,气定神闲。何小兵很想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人都显得如此悠闲,看了半天,他发现,其实跟这里本身无关,是因为他自己悠闲了,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事儿,心态不急了,看到什么便都从容了。 何小兵喜欢小城市的这种感觉,但他很清楚,这种喜欢是以长期在大城市生活为前提的,如果真让他扎根在小城市,他接受不了,喜欢很快就会变成厌倦。而这种悠闲,本质上和在哪里没有关系,这是人内心的问题,想通了,在北京,一样可以让自己轻松。 何小兵慢慢悠悠地回到家,他妈正在给他爸热粥,他爸出去下棋了,还没回来。他妈说,马上就八点半了,你爸这就回来,先把粥给他热上,凉粥喝着不舒服。果然,八点半过了没五分钟,何建国回来了,一脸喜悦,显然是赢棋了。 母亲发现咸菜没了,特意换上鞋,穿上大衣,心甘情愿下楼去买。以前何小兵会质疑,为一口粥和一口咸菜,就折腾自己一趟,这样有意义吗,即使吃上咸菜,又如何呢,为什么不把精力放在更值得为之付出的事情上。但是现在何小兵感受到生活的另一种意义,这就是脚踏实地的生活,没有妄想,该喝粥喝粥,该吃菜吃菜,每个人都活得实实在在。 吃上咸菜是对人生没有什么重大意义,但喝粥的时候吃上一口,会有滋味儿,这就是意义。 何建国就着母亲买回来的榨菜喝完粥,看着电视上的早间新闻,给母亲的皮鞋打着油,弄了一手黑,母亲在厨房烧着水,准备一会儿给父亲沏茶。 这就是父母表达爱的方式,何小兵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还经常闹离婚,那时他俩火气都大,三天两头就吵架,还摔东西,弄得何小兵成天提心吊胆的。他不是怕失去父母哪一方,而是怕自己成为单亲孩子,被同学嘲笑。 皮鞋擦好了,父亲喝着茶,母亲浇着花。太阳从窗口射进来,照亮空气中翻腾的灰尘和水珠儿,一切如此静谧和谐。 在这种情景下,何小兵似乎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涌起一股冲动:把夏雨果接来。 结婚,是人生的一种必然。何小兵决定让这种必然,成为自己此时的必然选择。以前他之所以不结,是因为没做好准备,而这种准备,无非是承担起责任。何小兵不是逃避责任,而是怕承担不好,还不如不承担。但是现在,他觉得没有什么责任是不能承担的,不存在承担得好不好之分,只要肯承担,并努力了,就行了。而且,在这件事情上,他也该给父母一个交代了。 何小兵决定好了后,在父亲面前坐下,郑重其事地说:“跟你们说个事儿。” 父母惊讶地放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何小兵,何小兵的过于严肃,让他们对他所要提到的事儿,既期待又害怕。 “我已经有女朋友了。”何小兵说,“我想让她来咱家过年。” “好啊!”母亲喜出望外,赶紧坐过来,“你怎么不早说啊,快带来让我们看看,晚上不去姥爷家吃饭了,在咱自己家吃,我多做点儿好吃的!” “我不信!”何建国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你不用拿这事儿安慰我和你妈。” “那我要是把她接来你信吗?”这时何小兵又感觉到来自父亲的威力,便不由自主地想反抗。 “那我信!”何建国说,“可是她乐意来吗,她父母能同意吗?” “我现在就打电话。”何小兵拿上手机要下楼给夏雨果打电话。 “下什么楼啊,你就在自己屋里打吧,我和你爸保准不偷听!”母亲说。 何小兵看了一眼母亲无法让人相信的表情:“算了,我还是出去吧!” “不用,你在屋里踏踏实实打,我和你爸出去,正好家里没准备什么菜,我俩下楼买点儿去!”母亲说完,给何建国使眼色,“走啊,我还得买排骨肉呢,你得帮我拎着。” 看着父母穿上衣服换好鞋,拿着购物袋出了门,何小兵拿起电话,拨通了夏雨果的电话。 从西藏回来后,夏雨果就从宿舍搬到何小兵那里住,过起日子。生活到一起,发现了更多情投意合的地方,都觉得对方就是自己冥冥中的那个人了。他们觉得是应该找机会把两人的事情告诉父母,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机会,两人已经默认了现在的关系。 “我想跟你说个事儿。”何小兵对夏雨果使用了和对父母一样的开场白。 “怎么还拐弯抹角的,说吧!” “其实是求你个事儿。” “怎么了,说得这么严重?” “你嫁给我吧?” “……” “喂?” “……” “喂?” “我在呢。” “你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听见了,你说'喂'?” “喂之前的呢?” “……”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你怎么突然跟我提这事儿?” “每个人都会在一瞬间突然想结婚,只不过我的这一瞬间出现在刚才,然后我就给你打电话了。” “哦。” “哦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我知道了的意思。” “那你给个话儿啊?”何小兵又看了一眼日历牌说,“今年情人节和初一是一天,我想和你一起过。” “你不是回家了吗?” “我跟我父母说了咱俩的事儿了,我想让你来我家过年。” “你觉得我父母能同意吗?” “只要你先同意了,我去做他们的工作。” “你做得了吗,他俩可倔。” “我跟他俩讲道理。” “大过年,你要把他们女儿带走,而且他们都不认识你,你不觉得理亏吗,你还讲道理?” “他们要是把我拒绝了,我就当热身了,争取明年春节获得他们的同意。” “那你试试来吧!” “我现在就出发!” “路上慢点儿开!” 何小兵挂了电话,一转身,看见父母就在身后站着。 “你们不是买菜去了吗?”何小兵很气愤。 “买什么菜啊,我儿媳妇都要来了,我才不做饭呢,咱们出去吃!”母亲说完,给何建国安排了任务,“你赶紧找个饭馆订个包间,包间没有了大厅也行,订不着今晚你就负责在家做一大桌饭!” 父母目送着何小兵开车上路,一再叮嘱他路上小心。现在何小兵已经是有牵挂的人了,路上不会不小心。 街上的人不多,何小兵一路畅通,拐过一条街道后,变成只有一条行车道,前面停了一辆小公共,何小兵停在它的后面。这时,何小兵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何小兵认出这张脸,是他中学时的暗恋对象,如今,她正拎着一大包卫生纸,上了前面的小公共,她后面跟着一个男人,也上了车,这张男人的脸何小兵也曾经见过,是他十年前去暗恋家告别的那天早上碰到的那个小痞子,小痞子还劫了五块钱请他吃了早饭,说帮他照顾好这个女生。现在,小痞子正穿着一身警服,抱着孩子,随着小公共车门的关闭,消失在何小兵的视线中。 虽然只有一瞥,何小兵看到暗恋上车时仍昂首挺胸,险些被车门撞到脑袋,她的腿还是那么长而直。何小兵对这种类型的女孩有一种直觉的喜欢,刚才他的目光就是先被这些吸引过去的,才因此注意到那张脸。 现在何小兵看到这样的女孩依然会喜欢,但只能是喜欢了,进一步发展的可能性已不存在。 从小公共下来的人,何小兵也觉得面熟,戴着一副眼镜,胡须茂密,斜挎着书包,手里拿着一摞书。何小兵想起他了,是复读班那个复读多年的同学,不知道他此行是否仍和高考有关,还是已经大学毕业,看上去他活得虽算不上好,但也没差到哪儿去。 小公共前行,左拐,何小兵前行,右拐,分别驶去。 高速上的车已经不多了,何小兵只用了三个多小时就到了北京。春节的校园空空荡荡,何小兵把车开进家属区。 夏雨果已经在家等候多时了,何小兵在路上的这三个小时里,她把自己跟何小兵的事情有所保留地告诉了父母,并替何小兵一了很多好话。 父母对此很惊讶,特别是对何小兵一会儿就来了,更是震惊。他们来不及斥责女儿什么,赶紧收拾屋子。甭管何小兵日后能不能当成他们的女婿,也不能给他留一个这家太乱的印象。 夏雨果把何小兵接上楼,她的父母起身在门口迎接。 何小兵递上塑料袋花炮:“叔叔阿姨好,第一次来您家串门,本来想买点东西,但路上只看见有卖这个的。” 夏雨果的母亲赶紧接过花炮,让何小兵进屋坐。 夏雨果拉着何小兵坐下了,给何小兵拿了一个橘子,何小兵也确实渴了,忘了客气,两下就给剥开了,剥完想起不应该自己先吃,就给了夏雨果:“你吃吧!” 夏雨果笑了笑,接过橘子吃了起来。 “小伙子,在哪儿上的大学啊?”夏雨果的父亲开始盘问何小兵。 “我不都告诉你了嘛!”夏雨果替何小兵回答道。 “咱们还是校友,我是恢复高考那年考上的,毕业后留的校。”夏雨果的父亲说。 “您比我强,您至少毕业了,我都没毕业,上一半就退学了。”何小兵说。 “为什么退啊?”夏雨果的妈问道。 “那时候不成熟,考虑问题太简单,意气用事。”何小兵说。 “现在后悔吗?”夏雨果的爸问道。 “没什么后悔的,也没什么庆幸的,我现在还是挺蒙的,反正甭管退没退,都得面对眼前的现实。”何小兵说。 “你想得挺明白,一点儿都不蒙。”夏雨果的爸说。 “我这也是瞎琢磨。”何小兵说。 “你父亲在哪里工作啊?”夏雨果的妈问道。 “我们那的群艺馆,刚退休。”何小兵说。 “噢,算文艺工作者。”夏雨果的爸应道。 “算不上,就会写俩字。”何小兵说。 “字写好看了不容易。”夏雨果的妈说,“那你母亲呢?” “你俩怎么跟查户口的似的!”夏雨果打断他们。 “没事儿,问吧,问完阿姨踏实了,我也踏实了。”何小兵说。 夏雨果的父亲不知道除了问下去还能说点什么,可是该问的问题已经问完了,而何小兵还在等待着他们的提问。 “别光你自己吃呀,也给人有剥个橘子吃。”父亲从夏雨果身上找着话题。 “没事儿,要吃我自己剥。”何小兵说。 “我看着你感觉有点亲切。”夏雨果的母亲盯着何小兵看了一会突然说,“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似的。” 以前为了防止夏雨果早恋,母亲陪她在操场 跑步的时候看见过坐在看台上的何小兵。那时候何小兵冲夏雨果笑,母亲还以为他是个傻子。夏雨果的母亲早把这件事忘了。 “夏雨果再有半年就研究生毕业了,她长得也不丑,心理也没什么毛病,我说她怎么一点儿不着急自己的事儿呢!”夏雨果的母亲说,“原来早就有准备了。” “这事儿也怨我,应该早点儿让您和叔叔知道,让您俩放心。”何小兵说。 “你怎么突然变得会说话了?!”夏雨果很诧异。 “我一直就会说,只是想不想说的问题。”何小兵说。 这时夏雨果的母亲看向夏雨果的父亲:“你是不是其实也会说话啊,平时成心跟我拧着?” 夏雨果的父亲很不好意思:“现在不是说咱们一岁多事儿的时候,分清主次!” “你俩还有什么要问的?”夏雨果问道。 父母二人对视了一下,想不出要问什么,又不想就这样结束谈话。 “我出来得太着急,忘带身份证了,您们要是还不放心,我让我妈把身份证传真一份过来?”何小兵说。 “那倒不必。”夏雨果的母亲面露难色,“知道了你俩的事儿,我们也挺高兴的,可是你让夏雨果去你们家……” “我就是突然有了这么一个想法,不一定非得让他实现,这次确实太仓促了,您和叔叔也没心理准备,我就当是看看您俩来,拜个早年,你再考察我一年,检验女孩子,明年让夏雨果去也行。”何小兵说。 “考察一个人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儿,那是一辈子的事儿,夏雨果他爸到现在我还没检验出结果呢!”夏雨果的母亲还是不放心,“你的建议的,迟早得迈出这一步,就是……” “没事儿,你还有什么顾虑,尽管说。”何小兵说。 “可是去了你家怎么住啊?”夏雨果的母亲说。 “让夏雨果睡我那屋,我睡客厅的沙发。”何小兵说。 “一会儿就该吃年饭夜饭了,我真不舍得让夏雨果走啊!”夏雨果的母亲说。 “您家如果没有别的安排,要不然我也留下来陪您和叔叔吃饭?”何小兵说。 “好啊!”夏雨果的母亲来了精神,“你赶紧给你父母打电话说一声,别让他们等着急了。” 何小兵没想到夏雨果的母亲把自己的客气当了真,一边思索着如何扭转局势,一边慢腾腾地掏着手机。 幸好这时候夏雨果的父亲出面了,对她的母亲小声说道:“你怎么能这样呢!” “怎么了?”夏雨果的母亲不以为然。 “你要么让夏雨果去,要么让人家孩从回去。”夏雨果的父亲说,“咱们毕竟是女方。” “没事儿阿姨,我家没那么多规矩,而且我父母也做不了我的主,我在哪儿都一样。”何小兵说。 “要不然我俩就在这过三十儿,明天再去他家?”夏雨果说。 “我是那不讲理的人吗,我就想试试你有没有良心,别忘了你妈!”夏雨果的母亲笑了,“你俩趁天亮,赶紧走吧!” “那我们就走了啊,改天回来再看望您俩。”何小兵赶紧抓住机会起了身,看了夏雨果一眼。 夏雨果心领神会,做好了走的准备。 “给你父母带好!”夏雨果的母亲说。 “行!”何小兵说,“我行替他俩给您和叔叔问个好!” 临出门,何小兵又补充了一句:“那些花炮是正规厂家的,崩不着人,您尽管放!” 夏雨果的母亲赶紧把君子坦荡荡袋花炮塞到何小兵手里:“你们拿走,我和你叔叔加一块一百多岁了,我俩不敢放。” 夏雨果的父母把两人送上车,站在楼口看着车开车。 何小兵看了一眼后视镜,对夏雨果说:“你妈抹鼻子呢,是不是哭了?” 夏雨果也没回头,捶了何小兵一拳:“都赖你!” 回去的路上太阳已经落山了,但何小兵感觉车里充满阳光。拉着一车阳光,何小兵把车开回了家。 父亲早就在窗口张望了,何小兵的车一进小区,他俩就开开门,出来迎接儿子女友的到来。何小兵领着夏雨果上了楼,看见母亲已经走出房门,正站在楼梯上,何建国跟在身后。何小兵给父母介绍了夏雨果。 “阿姨!叔叔!”夏雨果叫了一声,然后两个女人站在门口就寒暄起来,母亲一脸高兴。 “这回你信了吧!”何小兵走进屋说。 “你中计了。”何建国跟了进来,一副姜是老的辣的嘴脸,“我要是不激你,这事儿你还不着急呢!” “你以为我是为你俩去接的夏雨果啊,我是为了我自己去接的!”何小兵说。 何小兵的妈拉着夏雨果的手进了屋:“你俩歇会儿喝口水,一会儿咱们出去吃年夜饭!” “今天还能订着饭馆?”何小兵问道。 “那是!”何建国得意地说,“让我做一桌菜的难度远大于让我云找个吃饭的地方,所以,我必须得订到!” 在这样的气氛中,吃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大家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就觉得饱了,从始至终,欢天喜地。 在这样的时刻,何小兵看到酒楼所有包间和大厅的餐桌旁坐的人,都是以家庭为单位构成的,多则老中表少四代同堂,少则中青两代,一看距离增添下一代也不远了。人总归跳 不出生活的圈子,如同孙悟空跳 不出如来佛的掌心,父母,婚姻,下一代,工作,过日子,就像如来佛的五根手指,将每一个人牢牢圈住。 吃完饭,四口人回家看春晚。春晚还是那个春晚,但因为夏雨果的到来,而有了不现的意义。何小兵没有感受到今年的春晚到底好还是不好,而这种看春晚的气氛是他第一次体会到的。他尽量让自己什么想,只是坐在夏雨果旁边,陪着父母看电视,吃着东西,说着话,让时间一点点流逝。 母亲突然想起,该包饺子了,起身去了厨房,何小兵跟过去,帮她把东西拿到客厅,说一起包。何建国和面,母亲剁肉,何小兵和夏雨果择韭菜。 母亲看到何小兵能静下心择韭菜了,而且留下的韭菜比扔掉的多,很欣慰:儿子这回终于会坐下来踏踏实实择韭菜了,她就放心了。 准备工作就绪,开始包。何小兵没包过,母亲教他,但是包出来的还是立不住,皮儿也总开。母亲为了不浪费,不让何小兵包了。 何小兵看到母亲包好的饺子一圈圈整齐地码放在盖帘上,线条好看,而且每个饺子褶倾斜的角度几乎都一样,能看出包饺子人对生活的热爱和融合。 包完饺子,正好十二点,四个人下了楼,何小兵从车里拿出那些花炮,点燃。礼花喷射出彩弹,在空中绽放,五颜六色,将他们眼前的夜空照亮,同时也照亮他们脸上的幸福。 回到屋,煮饺子,吃完都无睡意,特别是何小兵的母亲异常兴奋,非要和夏雨果继续看电视,两人的偶像居然是同一个明星,正好放着他演的电视剧,何建国在一旁陪着看。 身处这样一个时代,没有硝烟,没有瘟疫,国泰民安,每个人都应该好好活着,享受生活,努力生活,何小兵很是感慨,回到自己屋,打开电脑,上了网,给所有好友发了一封新春祝贺的邮件。 正好严宽也在网上,仍在收着婚介网发来的征婚女性的照片,他说到了这一时刻,更感觉到有个伴儿的重要性。虽然仍无斩获,但严宽异常乐观,他说一个人不停地失败,面对下一次失败,已不会再惆怅和束手无策,这本向就是人生的最大成功。 何小兵给顾莉莉发了一个短信,祝她幸福,孩子健康快乐,并让顾莉莉把他的祝福传递给老头儿。顾莉莉回了短信,也祝何小兵生活快乐,署名是她和老头儿两个人。 何小兵跟刘全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给他发去拜年的短信,刘全没有回复,不知道是换号了还是怎么样,何小兵没有把电话打过去。 何小兵也给安威发去短信,安威已经死了半年多,希望天堂能快乐。安威的死,是何小兵听一个和安威一起走穴演出的模仿秀演员说的。这个演员模仿的是刘德华,外形和唱歌都很逼真,他也姓刘,当他把模仿刘德华当成自己谋生的手段后,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叫刘华德。安威是自杀的,死后刘华德把这件事情通知了安威手机里的所有朋友,他说那天他和安威在一起演出完回了酒店,约好一起吃消夜,刘华德洗完澡去叫安威,他俩都住十六层,敲安威的门,里面没反应,刘华德又叫安威几声,依然没有动静,打安威手机,也关机了,他便自己出去吃。刚出酒店大堂,听见身后一声闷响,他没在意,继续往前走,听到保安喊有人跳 楼了,他凑上去看热闹,看到安威正仰壳儿躺在地上,脑袋后一条血迹,正沿着地形,蜿蜒流出。安威的眼睛一眨不眨,瞪得很大,看着天上,愣愣的,满眼迷茫。 自杀的方法有很多种,跳 楼莫过于最痛苦的一种,何小兵不明白,为什么安威不选择一种从容、优雅的方式离世,却选择了这种最残酷的方式,他无法彻底理解安威的痛苦,就像没有人能完全理解他的痛苦与幸福一样。 刘华德说安威的死给他触动很大,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说不定也会像安威一样,纵身一绝,解除痛苦。到时候他一定会选择一栋很高的楼,要不然跳 下来没摔死,会更痛苦。刘华德一生在模仿着刘德华,生活在刘德华的阴影里,除了不知道刘德华怎么上厕所,一举一动都要效仿他,但他一刻也没有把自己当过刘德华,他知道自己和刘德华的天壤之别,刘德华吃什么样的饭,住什么样的房子,开什么样的车,而他呢,他活着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像个隐形人。 想起这些人和事儿,何小兵翻习十六年前磨岩三杰在香港红磡体育场 演出的那套光盘,还是VCD版本的,放进电脑,又看了一遍。那场演出,辉煌而伟大,让人热血沸腾,甚至影响了何小兵写高考作文。不止何小兵一个人,前后 几代的少年都深受其影响,但这样的时代 是否能永远存在着?它早已经消失,而且也无法回去了,现在的摇滚乐,跟那时候的也不一样了。那时候的激情是纯真的,摇滚乐是人们发自内心在做,是破土而出自然生长的。十多年过去了,摇滚乐仍没有创新和发展,缺乏内涵,虚火太大。现在的激情是装出来的,搞摇滚成了赶时髦,本不该生长,是插的秧,即使长出来,也顶多是一盆景。 何小兵退出光盘,收好,放进书柜。他不知道自己下次看这么套盘会是什么时候,是否还会再看,或者给孩了看,让他感受自己这代人的青春,就像有时候看到红卫兵的资料片,看到了父亲他们那代人的青春一样。 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在没人的图书馆里,听到摇滚乐的那一瞬间,决定了何小兵日后十多年的生活。 何小兵回想自己从二十到三十岁这十年,似乎什么都没干几个早不也确实干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儿,就是生活。有了这十年,何小兵知道今后该干什么了,他会少走弯路了,会从容不迫,越做越好了。 这么多年,何小兵一直在跟什么对抗着,较着劲,现在想想,其实不是制度、不是虚无、不是苦闷,而是他自己。 人生不是一道选择题,答案没有对错之分,时间会证明一切,也会改变一切,把一切向它自身本性的方向扭转着,指引人们走上应走的路。 未来他已经想好了,找一份自己能胜任并不会厌恶的工作,无论挣钱多少,踏 踏实实地干下去。 虽然此时已是严冬,何小兵仍能感受到生活孕育着生机,将焕然一新。他在电脑的记事本里写下几句话: 青春 我和你曾形影不离 如胶似漆 知根知底 我们拥有很多 只有你我才知道的秘密 你比我 更了解我的顽劣 我们一同走到这里 你愿意留下 而我还要前行 也好 互不勉强 今天 我们在此做最后的拥抱 互道珍重 从此分道扬镳 以后 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依然会把你 想起 有时何小兵会想如果夏雨果喜欢画画,那会多一份幸福。拿起久违的画板,独享音乐独享绘画的每个型态,没有任何的压力,单纯为了满足自我心中的那份期盼。 日子总归过去了,说是细水长流那也太假了,剩下的便是回忆。而现在各自演绎属于自己的故事,彼此倒成了过客。这样也够了。那些搞设计的,搞纯艺的孩子们,不论是想而立之年有车有房还有老伴的,还是追求简单的生活的,都祝福你们。 有人担心衰老,是怕失去,失去青春的美好。 有人希望衰老,这样可以跨过青春痛苦的那几年,直接享受中年的收获。 何小兵对待衰老,是自然的态度,过好每一天在不知不觉中老去,老的过程,比老后的幸福,更让他幸福。 电视剧演完了,父母要睡觉了,他们安排夏雨果要何小后的屋里躺下后,回了自己屋。 何小兵一个人在客厅,铺好沙发,关了电视,检查了水电,然后轻轻推开门,去父母的屋里看了看,父亲已鼾声如雷,母亲线毫不受影响,睡得依然安稳。何小兵轻轻退出,带上门,又上看夏雨果,她正面微笑,叼着自己的手指,睡得甜蜜。 这种场景,让何小兵觉得幸福。以前,他离开这个家,很容易,迫不及待,背上包,就走了,门都不关。现在,越来越难找到离开这里的理由。 以前,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一点爱,只爱自己。现在,他依然爱自己,但是也爱周围的一切。他希望自己一直这样活下去,直到这个世界没了他的那一天。同时,何小兵也知道,生活还有很多种可能,他不止这样活下去。 时间不曾也不会为谁停留,日出、日落,生活的速度一如既往。 何小兵关了灯,躺下,迎接新一天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