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望舒诗选》 断指 在一口老旧的、满积着灰尘的书橱中, 我保存着一个浸在酒精瓶中的断指; 每当无聊地去翻寻古籍的时候, 它就含愁地勾起一个使我悲哀的记忆。 这是我一个已牺牲了的朋友底断指,它是惨白的,枯瘦的, 和我的友人一样;时常萦系着我的,而且是很分明的, 是他将这断指交给我的时候的情景: “替我保存这可笑可怜的恋爱的纪念吧,在零落的生涯中, 它是只能增加我的不幸。”他的话是舒缓的,沉着的, 像一个叹息,而他的眼中似乎含有泪水,虽然微笑在脸上。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 我知道的只是他在一个工人家里被捕去;随后是酷刑吧, 随后是惨苦的牢狱吧,随后是死刑吧, 那等待着我们大家的死刑吧。 关于他“可笑可怜的恋爱”我可不知道,他从未对我谈起过, 即使在喝醉酒时。但我猜想这一定是一段悲哀的事, 他隐藏着,他想使它随着截断的手指一同被遗忘了。 这断指上还染着油墨底痕迹,是赤色的, 是可爱的光辉的赤色的,它很灿烂地在这截断的手指上, 正如他责备别人懦怯的目光在我心头一样。 这断指常带了轻微又粘着的悲哀给我, 但是这在我又是一件很有用的珍品, 当为了一件琐事而颓丧的时候, 我会说:“好,让我拿出那个玻璃瓶来吧。”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但在寂廖时, 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它的话却很长,很长,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挟着眼泪,夹着太息。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琐地永远不肯休止的,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者沉沉地睡了,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游子谣 海上微风起来的时候, 暗水上开遍青色的蔷薇。 ——游子的家园呢?篱门是蜘蛛的家,土墙是薜荔的家, 枝繁叶茂的果树是鸟雀的家。游子却连乡愁也没有, 他沈浮在鲸鱼海蟒间:让家园寂寞的花自开自落吧。 因为海上有青色的蔷薇,游子要萦系他冷落的家园吗? 还有比蔷薇更清丽的旅伴呢。清丽的小旅伴是更甜蜜的家园, 游子的乡愁在那里徘徊踯躅。唔,永远沈浮在鲸鱼海蟒间吧。 狱中题壁 如果我死在这里,朋友啊,不要悲伤, 我会永远地生存在你们的心上。 你们之中的一个死了,在日本占领地的牢里, 他怀着的深深仇恨,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 当你们回来,从泥土掘起他伤损的肢体, 用你们胜利的欢呼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 然后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着太阳,沐着飘风: 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 我用残损的手掌 我用残损的手掌 摸索这广大的土地:这一角已变成灰烬, 那一角只是血和泥;这一片湖该是我的家乡, (春天,堤上繁花如锦障,嫩柳枝折断有奇异的芬芳) 我触到荇藻和水的微凉;这长白山的雪峰冷到彻骨, 这黄河的水夹泥沙在指间滑出;江南的水田, 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 岭南的荔枝花寂寞地憔悴,尽那边, 我蘸着南海没有渔船的苦水...... 无形的手掌掠过无限的江山,手指沾了血和灰,手掌粘了阴暗, 只有那辽远的一角依然完整,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 在那上面,我用残损的手掌轻抚,像恋人的柔发,婴孩手中乳。 我把全部的力量运在手掌贴在上面,寄与爱和一切希望, 因为只有那里是太阳,是春,将驱逐阴暗,带来苏生, 因为只有那里我们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 那里,永恒的中国! 过旧居 这样迟迟的日影, 这样温暖的寂静,这片午饮的香味, 对我是多么熟稔。这带露台,这扇窗,后面有幸福在窥望, 还有几架书,两张床,一瓶花......这已是天堂。 我没有忘记:这是家,妻如玉,女儿如花, 清晨的呼唤和灯下的闲话,想一想,会叫人发傻; 单听他们亲昵地叫,就够人整天地骄傲,出门时挺起胸,伸直腰, 工作时也抬头微笑。现在......可不是我回家的午餐?...... 桌上一定摆上了盘和碗,亲手调的羹,亲手煮的饭, 想起了就会嘴馋。这条路我曾经走了多少回!多少回?...... 过去都压缩成一堆,叫人不能分辨,日子是那么相类, 同样幸福的日子,这些孪生姊妹!我可糊涂啦, 是不是今天出门时我忘记说“再见”? 还是这事情发生在许多年前,其中间隔着许多变迁? 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 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 而我的脚步为什么又这样累?是否我肩上压着苦难的岁月, 压着沉哀,透渗到骨髓,使我眼睛朦胧,心头消失了光辉? 为什么辛酸的感觉这样新鲜?好象伤没有收口,苦味在舌间。 是一个归途的设想把我欺骗,还是灾难的岁月真横亘其间? 我不明白,是否一切都没改动,却是我自己做了白日梦, 而一切都在那里,原封不动:欢笑没有冰凝,幸福没有尘封? 或是那些真实的岁月,年代,走得太快一点,赶上了现在, 回过头来瞧瞧,匆忙又退回来,再陪我走几步, 给我瞬间的欢快?...................... 有人开了窗,有人开了门,走到露台上——一个陌生人。 生活,生活,漫漫无尽的苦路!咽泪吞声,听自己疲倦的脚步: 遮断了魂梦的不仅是海和天,云和树, 无名的过客在往昔作了瞬间的踌躇。 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 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支丁香地,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静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白蝴蝶 给什么智慧给我, 小小的白蝴蝶, 翻开了空白之页, 合上了空白之页? 翻开的书页: 寂寞; 合上的书页: 寂寞。 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秋天的梦 迢遥的牧女的羊铃, 摇落了轻的树叶。 秋天的梦是轻的, 那是窈窕的牧女之恋。 于是我的梦静静地来了, 但却载着沉重的昔日。 哦,现在,我有一些寒冷, 一些寒冷,和一些忧郁。 偶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我思想 我思想,故我是蝴蝶 万年后小花的呼唤 透过无梦无醒的云雾 来震撼我斑斓的彩翼 微笑 轻岚从远山飘开 水蜘蛛在静水上徘徊 说吧:无限意,无限意 有人微笑 一棵心开出花来 有人微笑 许多脸儿忧郁起来 做定情之花带的点缀吧 做遥迢之旅愁之凭籍吧 微温轻渺,欲说还休。 忧郁 我如今已厌看蔷薇色, 一任她娇红披满枝。 心头的春花已不更开, 幽黑的烦忧已到我欢乐之梦中来。 我的唇已枯,我的眼已枯, 我呼吸着火焰,我听见幽灵低诉。 去吧,欺人的美梦,欺人的幻像, 天上的花枝,世人安能痴想! 我颓唐地在挨度这迟迟的朝夕, 我是个疲倦的人儿,我等待着安息。 秋 再过几日秋天是要来了, 默坐着,抽着陶制的烟斗 我已隐隐听见它的歌吹 从江水的船帆上。 它是在奏着管弦乐; 这个使我想起做过的好梦; 我从前认它为好友是错了, 因为它带了烦忧来给我。 林间的猎角声是好听的, 在死叶上的漫步也是乐事, 但是,独身汉的心地我是很清楚的, 今天,我没有这闲雅的兴致。 我对它没有爱也没有恐惧, 你知道它所带来的东西的重量, 我是微笑着,安坐在我的窗前, 当飘风带点恐吓的口气来说: 秋天来了,望舒先生! 夜 夜是清爽而温暖, 飘过的风带着青春和爱的香味, 我的头是靠在你裸着的膝上, 你想微笑,而我却想啜泣。 温柔的是缢死在你的发丝上, 它是那么长,那么细,那么香; 但是我是怕着,那飘过的风 要把我们的青春带去。 我们只是被年海的波涛 挟着飘去的可怜的沉舟, 不要讲古旧的绮腻风光了, 纵然你有柔情,我有眼泪。 我是害怕那飘过的风, 那带去了别人的青春和爱的飘过的风, 它也会带去了我们的, 然后丝丝地吹入凋谢了的蔷薇花丛。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朦胧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我的恋人 我将对你说我的恋人, 我的恋人是一个羞涩的人, 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 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她有黑色的大眼睛, 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 不是不敢,那是因为她是羞涩的, 而当我依在她胸头的时候, 你可以说她的眼睛是变换了颜色, 天青的颜色,她的心的颜色。 她有纤纤的手, 它会在我烦忧的时候安抚我, 她有清朗而爱娇的声音, 那是只向我说着温柔的, 温柔到销熔了我的心的话的。 她是一个静娴的少女, 她知道如何爱一个爱她的人, 但是我永远不能对你说她的名字, 因为她是一个羞涩的恋人。 我的素描 辽远的国土的怀念者, 我,我是寂寞的生物。 假若把我自己描画出来, 那是一幅单纯的静物写生。 我是青春和衰老的集合体, 我有健康的身体和病的心。 在朋友间我有爽直的声名, 在恋爱上我是一个低能儿。 因为当一个少女开始爱我的时候, 我先就要栗然地惶恐。 我怕着温存的眼睛, 像怕初春青空的朝阳。 我是高大的,我有光辉的眼; 我用爽朗的声音恣意谈笑。 但在悒郁的时候,我是沉默的, 悒郁着,用我二十四岁的整个的心。 闻曼陀铃 从水上飘起的,春夜的曼陀铃, 你咽怨的亡魂,孤寂又缠绵, 你在哭你的旧时情? 你徘徊到我的窗边, 寻不到昔日的芬芳, 你惆怅地哭泣到花间。 你凄婉地又重进我的纱窗, 还想寻些坠鬟的珠屑---- 啊,你又失望地咽泪去他方。 你依依地又来到我耳边低泣; 啼着那颓唐哀怨之音; 然后,懒懒地,到梦水间消歇。 老之将至 我怕自己将慢慢地慢慢地老去, 随着那迟迟寂寂的时间, 而那每一个迟迟寂寂的时间, 是将重重地载着无量的怅惜的。 而在我坚而冷的圈椅中,在日暮, 我将看见,在我昏花的眼前 飘过那些模糊的暗淡的影子; 一片娇柔的微笑,一只纤纤的手, 几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或是几点耀着珠光的眼泪。 是的,我将记不清楚了: 在我耳边低声软语着 “在最适当的地方放你的嘴唇”的, 是那樱花一般的樱子吗? 那是茹丽萏吗,飘着懒倦的眼! 独自的时候 房里曾充满过清朗的笑声, 正如花园里充满过百合或素馨, 人在满积着梦的灰尘中抽烟, 沉想着凋残了的音乐。 在心头飘来飘去的是什么啊, 像白云一样的无定,像白云一样的沉郁? 而且要对它说话也是徒然的, 正如人徒然向白云说话一样。 幽暗的房里耀着的只有光泽的木器, 独语着的烟斗也黯然缄默, 人在尘雾的空间描摩着白润的裸体 和烧着人的火一样的眼睛。 为自己悲哀和为别人悲哀是同样的事, 虽然自己的梦是和别人的不同, 但是我知道今天我是流过眼泪, 而从外边,寂静是悄悄地进来。 见毋忘我花 为你开的, 为我开的毋忘我花, 为了你的怀念, 为了我的怀念, 它在陌生的太阳下, 陌生的树林间, 谦卑地,悒郁地开着。 在僻静的一隅, 它为你向我说话, 它为我向你说话; 它重数我们用凝望 远方潮润的眼睛, 在沉默中所说的话, 而它的语言又是 像我们的眼一样沉默。 开着吧,永远开着吧, 挂虑我们的小小的青色的花。 古意答客问 孤心逐浮云之炫烨的卷舒, 惯看青空的眼喜侵阈的青芜。 你问我的欢乐何在? ----窗头明月枕边书。 侵晨看岗踯躅于山巅, 入夜听风琐语于花间。 你问我的灵魂安息于何处? ----看那袅绕地,袅绕地升上去的炊烟。 渴饮露,饥餐英; 鹿守我的梦,鸟祝我的醒. 你问我可有人间世的挂虑? ----听那消沉下去的百代之过客的跫音。 深闭的园子 五月的园子 已花繁叶满了, 浓荫里却静无鸟喧。 小径已铺满苔藓, 而篱门的锁也锈了—— 主人却在迢遥的太阳下。 在迢遥的太阳下, 也有璀灿的园林吗? 陌生人在篱边探首, 空想着天外的主人。 寒风中闻雀声 枯枝在寒风里悲叹, 死叶在大道上萎残; 雀儿在高唱薤露歌, 一半儿是自伤自感。 大道上是寂寞凄清, 高楼上是悄悄无声, 只有那孤零的雀儿, 伴着孤零的少年人。 寒风已吹老了树叶, 更吹老少年的华鬓, 又复在他的愁怀里, 将一丝的温馨吹尽。 唱啊,同情的雀儿, 唱破我芬芳的梦境; 吹罢,无情的风儿, 吹断我飘摇的微命。 流浪人的夜歌 残月是已死美人, 在山头哭泣嘤嘤, 哭她细弱的魂灵。 怪枭在幽谷悲鸣, 饥狼在嘲笑声声, 在那莽莽的荒坟。 此地黑暗的占领, 恐怖在统治人群, 幽夜茫茫地不明。 来到此地泪盈盈, 我是飘泊的狐身, 我要与残月同沉。 对于天的怀乡病 怀乡病,怀乡病, 这或许是一切 有一张有些忧郁的脸, 一颗悲哀的心, 而且老是缄默着, 还抽着一枝烟斗的 人们的生涯吧。 怀乡病,哦,我啊, 我也许是这类人之一吧, 我呢,我渴望着回返 到那个天,到那个如此青的天, 在那里我可以生活又死灭, 像在母亲的怀里, 一个孩子欢笑又啼泣。 我啊,我是一个怀乡病者 对于天的,对于那如此青的天的; 那里,我是可以安憩地睡眠, 没有半边头风,没有不眠之夜, 没有心的一切的烦恼, 这心,它,已不是属于我的, 而有人已把它抛弃了, 像人们抛弃了敝舄一样。 在天晴了的时候 在天晴了的时候, 该到小径中去走走; 给雨润过的泥路, 一定是凉爽又温柔; 炫耀着新绿的小草, 已一下子洗净了尘垢; 不再胆怯的小白菊, 慢慢地抬起它们的头, 试试寒,试试暖, 然后一瓣瓣地绽透; 抖去水珠的凤蝶儿 在木叶间自在闲游, 把它的饰彩的智慧书页 曝着阳光一开一收。 到小径中去走走吧, 在天晴了的时候; 赤着脚,携着手, 踏着新泥,涉过溪流。 新阳推开了阴霾了, 溪水在温风中晕皱, 看山间移动的暗绿---- 云的脚迹----它也在闲游。 无题 无题 说的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说的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起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假若有人问起我的烦忧, 说的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说的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附录:戴望舒的现代派诗 附录:戴望舒的现代派诗 作者:闫玮 张同检转贴自:新编现代文学 新月派衰微之后,诗坛上兴起了现代派的诗。现代派得名于《现代》杂志,并因他们以quot;现代quot;为标榜。该刊编者施蛰存在《又关于本刊中的诗》中说:quot;《现代》中的诗是诗。而且是纯然的现代诗。它们是现代人在现代生活中所感受的现代情绪,用现代的词藻排列成的现代诗形quot;。他们的诗是20年代象征派诗的发展。他们不等同新月派的格律诗主张,强调形式的自由,不讲究整齐和押韵,同时注重意象的显现,诗意朦胧、晦涩。《现代》的另一编者苏汶说:quot;一个人在梦里泄露自己底潜意识,在诗作里泄露隐秘的灵魂,然而也只是像梦一般地朦胧的。quot;所以诗的quot;动机是在于表现自己与隐蔽自己之间quot;(杜衡:《望舒草·序》现代书局,1933年8月出版)。 戴望舒(1905-1950)就是现代派中的代表诗人。他1905年3月5日出生于西子湖畔的一个小康之家,母亲卓佩其出身于书香门第,给了望舒很好的启蒙教育。1923年,他考入上海大学文学系,1925年转入震旦大学法文系。在此之后,他翻译了威尔伦的诗,1928年与施蛰存、杜衡、冯雪峰一起创办了《文学工场》。在这期间,戴望舒爱上了施蛰存的妹妹,为了表达他深沉的爱情,戴望舒用充满忧郁的诗来表达他的感受。 1929年4月1日,戴望舒第一本诗集《我的记忆》出版,其中《雨巷》优美、哀感、惆怅、朦胧,富有一种音乐似的美,成为传诵一时的名作,戴望舒也一时被称为quot;雨巷quot;诗人。 1933年,戴望舒又出版了他的第二本诗集《望舒草》,他不断用《路上小语》、、《独自的时候》、《到我这里来》向他心爱的姑娘表白自己的心迹,泣诉深沉的爱情。 为了得到他心上人的爱情,戴望舒赴法留学,入里昂中法大学。1935年春回国。1936年10月,与卞之琳、孙大雨、梁宗岱、冯至等创办《新诗》月刊,并发表大量诗作,成为中国现代派的代表诗人。 抗日战争爆发后,戴望舒避居香港,在香港,他主编《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起出版《耕耘》杂志。1938年春在香港主编《星岛日报·星岛》副刊。他积极投身于火热的抗日斗争,成为一名活跃的抗日文艺战士,1939年和艾青主编《顶点》,宣传抗日。 1941年底,戴望舒被日本侵略者抓获入狱。在狱中,戴望舒并没有退却,在儿女情长和抗日救国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后经叶灵凤保释出狱。 1949年3月,戴望舒回到北平;6月,参加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建国后在新闻总署国际新闻处从事法文翻译工作。同时,戴望舒还翻译了大量诗歌和30余部外国文学作品。 在长期的斗争生活和不幸的婚姻生活中,戴望舒患了哮喘病,可他仍忘我地工作着,1950年2月28日,他带着对祖国的无限依恋,带着对自身生活的无数遗憾,早早地离开了人世。 戴望舒的诗集创作,大致以抗敌为界,划分为前后两个时期。前期从1922年算起,到1937年止。这一时期,诗人在深厚的中国古典诗词修养的基础上,接受了法国象征派诗的影响,借鉴与改造其艺术形式,用来表现个人的寂寞和感伤情绪,隐秘、朦胧是这一时期诗歌的主要特色。而这一时期,又可分为三个阶段: 1、quot;旧锦囊quot;阶段 生活在杏花春雨的戴望舒,17岁就开始练习写作了。这时留下的作品现在能读到的仅有十二首(诗集《我的记忆》中的quot;旧锦囊quot;部分)。由于这位敏感的诗人一开始就患上了感伤主义的时代病,也接受过欧美消极浪漫主义的思想,崇尚表现诗人自我和内心生活,诗中充满了自怨自哀和无病呻吟的情调。如quot;为了如今惟恐有愁和苦/朝朝的难遣难排,/恐惧以后无欢日,/愈觉得旧时难再quot;(《可知》),quot;欢乐只是一个梦,/孤苦却待我生挨!/我暗地把泪珠哽咽,/我又生了一天!quot;(《生涯》)但从中也可看出,这一阶段的诗歌较注重词藻的色彩美,具有西方唯美主义的倾向。在诗体方面,也进行了多样的探索,有格律和半格律的自由诗,注重诗行的匀称和诗的韵律。语言上受古典诗词的影响,但又运用了现代的口语,清新纯净。 2、quot;雨巷quot;阶段 1925年戴望舒转到震旦大学研习法文,这使他有机会通过法文直接阅读威尔仑、古尔蒙、耶麦等象征派诗人的作品。象征派诗人重视运用象征、暗示手法,借鲜明意象来表达诗人隐秘的内心情绪等特点,与他的艺术个性非常接近,因而开始将其艺术技巧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来,与此同时,前期新月派的诗人们正在积极地提倡建立格律诗,当时不少诗人正热衷于把旧诗平仄规律应用于新诗,甚至致力于旧诗形象、意境在新诗中的再现,这也给予他一定影响。1928年发表的《雨巷》就明显受到法国象征派和中期新月派的影响,标志着他的诗歌艺术渐趋成熟。 3、quot;我的记忆quot;阶段 《雨巷》引起巨大的反响之后,戴望舒并没有继续沿着quot;雨巷quot;走下去。西方象征派诗人勇于反抗传统的形式以及敢于标新立异的革新精神给了他极大的启示,他毅然抛弃了诗歌表面的韵律和格律,而是去追求内在的诗情、内在的节奏和神韵,他开始认识到quot;诗不能借重音乐quot;,因为quot;韵和整齐的字句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倘把诗的情绪去适应呆滞的、表面的旧规律,就和把自己的足去穿别人的鞋子一样quot;(杜衡《望舒草·序》)。于是,他一反过去对音乐美的追求,在《雨巷》写成数月以后,创作了与以前作品风格迥异的《我的记忆》。卞之琳对他这阶段的诗歌语言、形式、风格追求做过这样的概括:quot;在亲切的日常生活调子里舒卷自如,敏锐,精确,而又不失它的风姿,有节制的潇洒和有功力的淳朴quot;(《戴望舒诗集》序)。《我的记忆》纯用日常生活中的口语,选取了大量生活中最常见的意象:烟卷、笔杆、酒瓶等等,从而形成亲切感;全诗的语调也是平静,不动声色,确实是一种quot;有节制的潇洒quot;。《印象》一诗以真挚的感情作骨子,铺张而不虚伪,华美而有法度,quot;是飘落深谷去的/幽微的铃声吧quot;,quot;是航到烟水去的/小小的渔船吧quot;,quot;如果是青色的真珠,/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quot;。既是听觉视觉意象的叠加,又是具象与抽象的融合。quot;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它轻轻地敛去了/又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quot;,是quot;人quot;感觉中的quot;自然quot;,是追随quot;自然quot;的quot;人quot;。可见,从《我的记忆》起,一种舒卷自如的自由诗体便成为戴望舒得心应手的形式。这种诗体形式是在充分吸取中国古典诗词的营养,又大胆借鉴西方诗歌艺术优点的基础上揉合而成的。它的出现,标志着中国无韵自由诗的成熟。 后期创作是从1937年到1945年。抗日战争爆发以后,由于民族的忧患和个人的遭际,使戴望舒不能再心安理得地沉湎于quot;小我quot;的伤感之中,他的视野拓展了,即使还是感慨个人身世的题材,情感也较过去而变得深沉、凝重了,现实性更加增强了。由时代和命运陶冶的诗人的现实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的一贯诗风。那种因奇丽的意象生成的朦胧、空灵的气氛冲淡了,诗人更多地运用写生的方法来呈现其真实的情绪。quot;这带露台,这扇窗,/后面有幸福在窥望,/还有几架书,两张床,/一瓶花......这已是天堂quot;;quot;可是这带露台,这扇窗,/那里却这样静,没有声响,/没有可爱的影子,娇小的叫嚷,/只是寂寞、寂寞,伴着阳光quot;(《过旧居》)。 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戴望舒也积极投身到抗日的洪流中,参与了唤起民众的抗日宣传工作。现实的教育与生活磨炼,逐渐提高了他的认识并开扩了他的胸襟,也不断熔铸了他新的感情、新的形象与新的语言。1939年元旦,他写下的短诗《元旦祝福》,就是这种变化的第一曲新声。诗人们诚挚的态度,欢乐的心情与高昂的节奏,向祖国和人民表达了他美好的祝愿:祝quot;我们的土地quot;滋长出quot;更坚强的生命quot;,祝quot;我们的人民quot;获得quot;自由解放quot;。使得他的诗歌,真正像他自己所希望的那样quot;应成为抗战的一种力量quot;,quot;中国新诗有更深邃一点的内容,更完美一点的表现形式quot;(戴望舒、艾青主编《顶点》诗刊创刊号《编后杂记》)。 1941年香港沦陷后,戴望舒被捕入狱,在狱中,创作出他一生中最富于爱国热情与战斗气息的诗篇,如《狱中题壁》、《等待》、、《我用残损的手掌》、《偶成》等,诗中充满了强烈的感情,诗风明朗、雄浑。在土牢中,在潮湿污秽的角落,作者经历着生死考验,也经历着情操的砥砺。在《我用残损的手掌》一诗中,面对死神,他关怀的是苦难的祖国的命运,尤其瞩望于辽远一角的quot;温暖,明朗,坚固而蓬勃生春quot;。作者的构思相当别致,用手掌轻抚钟情之物--先是quot;我用残损的手掌quot;把祖国大地依次抚摸;继之着重对quot;那辽远的一角quot;的热烈抒情;最后表达了对quot;永恒的中国quot;的巨大憧憬。对比和象征的手法,在本诗中表现出强烈的感情色彩,节奏融和了作者的感情流动而有韧性。《狱中题壁》是他另一首感人至深的诗篇。这首诗并没有实写诗人在敌人狱中的生活感受,而是据实以构虚,通过想象创造了一个超现实的诗境。诗的幻想世界是以两个假想作为支柱的:一个是设想自己已经死亡,另一是设想抗日战争终于胜利。诗人就是在这两个支点上展开对友人的情真意深的倾诉,这样构思,首先是突出个人和祖国血肉相连的命运,在这里,承受被捕坐牢灾难的不是诗人孤独的个体,而是quot;你们之中的一个quot;,也就是说个人与祖国是忧患与共的,他的苦难就是祖国的苦难!因此诗人才会呼唤:quot;他怀着的深深的仇恨/你们应该永远地记忆quot;。即使自己死亡了,因为是为祖国而死亡,所以诗人也才坚信:quot;我会永远的生存/在你们的心上quot;。这种构思方式也有利于把诗人视死如归的精神和对祖国胜利的确信有机地融合在一起。诗篇一方面用肉体的死亡突出爱国精神的不灭,在凯旋之日,即使从泥土里掘起的只是自己quot;伤损的肢体quot;,但诗人却坚信人们用胜利的欢呼,会quot;把他的灵魂高高扬起quot;;而另一方面,诗篇又用死后对光明的眷恋映照出生前对自由的渴望,诗人希望胜利时,把他的白骨放在山峰/曝着太阳、沐着飘风quot;,并且告诉人们:quot;在那暗黑潮湿的土牢/这曾是他唯一的美梦quot;!死后尚且如此,生前可想而知,生生死死,都执著于自由和光明。在艺术方面,文字于沉郁中显出力度,语调从舒缓里见出深沉,形象和画面平实、素朴而又飞扬着浪漫的激情。这种幻想和现实交融的艺术境界,把诗人那种坚贞不屈的意志和民族解放的信念表现得入木三分,达到令人难忘的程度。 总之,戴望舒的后期创作,从内容到创作方法,已属于现实主义,表明了他从现代主义向着现实主义的皈依。在表现上,它们大都押韵,多重词复句,讲究句式和章法,部分地恢复了曾被诗人抛开的音乐性和新格律形式,显示出一种在较高层面上的回归。 [作品选析] 雨巷/戴望舒 《雨巷》是戴望舒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当时代理《小说月报》编辑的叶圣陶收到这首诗以后,说这首诗quot;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jiyuanquot;,戴望舒也因此赢得了quot;雨巷诗人quot;的称号。展读《雨巷》,我们被引进了一种梦幻曲般的朦胧飘忽的境界,全诗以其优美低沉徐缓的曲调,抒发了诗人极端的忧愁和追求无着的失落之情。它是诗人美丽憧憬与虚幻追求的艺术显现。这首诗中的quot;我quot;,是一位沉醉于感情追求的青年,他常常孤身一人,彷徨在江南悠长的雨巷,等待着一位姣好的姑娘,quot;她是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芬芳,丁香一样的忧愁quot;。这是一个美丽的形象,但同时又被诗人赋予愁苦的色彩。她的内心充满quot;冷漠、凄清又惆怅quot;,quot;她默默地走近quot;,然而又终于从身边飘然而过,令我失望,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quot;她quot;是个梦,难以觉察,不可捉摸,quot;他quot;就是这样既彷徨,又在彷徨中追求着、追求着......。但quot;我quot;无能为力,只有无限的惋惜,只能远远地目送quot;她quot;quot;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quot;。最后,在quot;雨的哀曲里quot;,quot;她quot;的一切,统统像轻烟薄雾似的消失在朦胧之中,一去不返。只留下quot;我quot;的追求无着的惆怅,quot;我quot;的绝望地叹息,从而使本已低沉的诗的基调进一步蒙上一层感伤的情绪,更加凄清和愁怨。 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具有悲剧感和孤独感,因为他所期待的象征着理想的美丽姑娘只是一个像梦一样的朦胧的形象。由于抒情主人公的吟唱和含有象征意义的姑娘的形象,都与一个内涵丰富意境深远的诗歌意象(悠长而寂寞的雨巷)紧紧相扣,这就使得全诗从内容到形式都染上了象征派诗歌的风格特点。然而,由于诗中传达出来的那些感情体验是以真实的日常生活的细节做底子的,因而该诗又摆脱了象征派诗歌(如为戴望舒所崇敬的法国诗人威尔伦的作品)常有的不可捉摸的神秘意味。《雨巷》中那阴暗狭窄的小巷,连绵不断的雨丝,是江南小镇梅雨时节司空见惯的普通景色,可是诗中出现的quot;撑着油纸伞quot;的quot;我quot;和quot;一个结着愁怨的姑娘quot;却并非真实生活的具体写照,而是充满象征意味的抒情形象,这些并非实指的虚幻的形象,既清晰又朦胧,既明快又深沉,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使读者深切领悟到诗人飘忽不定的愁闷和徒劳追求的空虚孤寂之情。除了受到象征诗歌艺术的影响,《雨巷》借鉴中国古典诗词艺术的痕迹也很明显。quot;春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quot;,是南唐中主李王景的名词。戴望舒吸收了旧诗词中描写愁情、创造意境的方法来表现怅惘伤感。 《雨巷》在音乐性方面也具有突出的成就。全诗共七节,每节六行,每行长短不等,押韵的位置长短不等,但间隔有致,一韵到底。特别是诗人十分巧妙地运用了词语的重迭、音组的停顿和反复拉长了诗的节奏,构成了一种回荡往返、摄人心魄的音乐旋律,quot;雨巷quot;、quot;悠长quot;、quot;姑娘quot;、quot;芬芳quot;、quot;惆怅quot;等词在韵脚中一再重复,更传达出一种流动着的情绪,一种低回而迷茫的感觉。 戴望舒的传奇人生 戴望舒的传奇人生 文汇报 (2005年02月07日) 《雨巷》使他一夜成名 1923年秋,18岁的戴望舒考入上海大学。两年后,进入法国教会在上海办的震旦大学特别班学习法文。法国神甫教的是雨果、拉马丁、缪塞等浪漫派的经典作品,但戴望舒有更强烈的追新倾向,喜好果尔蒙、耶麦等后期象征派的作品。他后来成为那个时代把中国古典诗艺跟西方最新诗艺结合得最好的现代诗人之一,与他的这段学习经历有很大关系。他最早的译诗就是在震旦读书期间,将雨果的译成中文。之后戴望舒在施蛰存、杜衡创办的刊物《璎珞》上,发表了散文诗《凝泪出门》、《流浪人之夜歌》等,并翻译诗歌《瓦上长天》、《泪珠飘落萦心曲》。这两首诗的作者魏尔仑,是法国象征主义的主将之一。戴望舒用民间小曲的形式来译,但措辞则像宋词小令,用的是文言文。 1929年4月,戴望舒编定的第一本诗集《我底记忆》,由他自己主持的水沫书店印行。这是他前期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作。他的诗从闻一多、徐志摩那儿获取的主要是外在韵律和格式,而从英法诗歌那儿汲取的主要是“忧郁的情调”。他早年诗歌形式上的传统倾向还表现在段式上,如多用四行段,其次是三行段。1928年8月,他作的格律诗《雨巷》在《小说月报》发表。诗中写道:“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叶圣陶在编发这首诗时,称许他替新诗的音节“开了一个新的jiyuan”。由于叶圣陶的极力举荐,戴望舒一夜成名,并以“雨巷诗人”之名行世。朱自清也曾评定这首诗说,戴望舒“注重整齐的音律美,但不是铿锵而是轻清的”。 戴望舒靠《雨巷》成名,但他在诗坛的领袖地位则是《现代》杂志造就的,或者说是主编施蛰存的张扬与推动所致。在这个杂志里,他发表了大量的诗歌的译作。 与众不同的留学生涯 戴望舒与施蛰存当年是一同考进上海大学的同窗好友。戴望舒迷上了施蛰存的妹妹施绛年,由于他的执著追求,1931年春夏之交,施绛年终于心有所动,决定与望舒订婚。但她提了一个条件:戴望舒要出国留学,取得洋学位并找到体面工作后,才跟他正式结婚。于是,1932年10月8日,望舒搭乘邮船从上海前往法国。那时走海路需要整整一个月。到巴黎后,他一面在巴黎大学旁听,一面在一所语言学校学西班牙语。但他似乎对学位没多少兴趣,甚至没有读书计划。他在法国忙于写、译,这跟他我行我素的诗人性格有很大关系。 作为望舒的挚友,施蛰存在国内身兼他的代理、亲友、财务总管等数职。望舒每月给施一定数量的文稿,施负责联系发表、出版事宜,并每月给他汇出一定的款项。但望舒的稿费根本不足以应付他在巴黎的生活,因此施还得在国内为他筹钱,时时接济他。后来戴望舒进入费用比较低的里昂中法大学,攻读法国文学史。但他在巴黎的“老毛病”又犯了,很少去教室听课,几乎用全部时间在搞翻译。他在法国期间的译作主要有:《苏联文学史话》,这是高力里用法文写的著作,法文原名叫《俄罗斯革命中的诗人们》。此书1934年由巴黎伽利马书店出版,仅一个月后,望舒就把它全部译完了。但这部译作直到1941年12月才在香港出版。望舒在译者附记中花费相当的笔墨,以控诉的语调,交代了本书在出版上的命运:“把译稿寄到中国以后,却到处碰壁……单是这部小书的题名,已够使那些危在旦夕的出版家吓退了。” 戴望舒还给他译的《比利时短篇小说集》里的每一篇小说都写了译者附记,介绍了作者和作品。如对于象征主义大师梅特林克的《婴儿杀戮》,戴望舒的评价是“神似弗兰特画派初期之名画”。他译的《意大利短篇小说集》1935年9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共收意大利短篇小说10篇,最早的是16世纪的彭德罗的《罗米欧与裘丽叶达》(莎翁名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即取材于此)。另外还有《法兰西现代短篇集》,以及法国梅里美的《高龙芭》、高莱特的《紫恋》等。戴望舒在法国不仅从事法译汉,还做汉译法的工作。当时把中国文学作品翻译成法语在法国是很难发表的,更不要说稿费了。他之所以做这项工作,主要是因为他与法国汉学家艾登伯的关系。艾登伯比他小四岁,非常同情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为了能直接阅读中国文学作品,他学习中文,并给自己起了个中国名字“艾田蒲”。艾登伯把戴望舒作为一个翻译家介绍给《新法兰西评论》和《欧罗巴》——这是为数极少的有可能给他稿费的杂志。戴望舒汉译法的作品有张天翼的短篇小说《仇恨》。他与艾登伯还合作译了施蛰存的《魔道》(法文译名为《吸血鬼》)等。1957年艾登伯曾应周恩来邀请,率法国汉学家代表团来华访问,回去后写了颇有影响的《东行记》。 但是与法国相比,西班牙对戴望舒似乎更具有魅力。早在1928年他23岁时,就翻译出版了西班牙作家伊巴涅斯的小说《良夜幽情曲》和《醉男醉女》。此后他翻译的较多的是另一个西班牙作家阿佐林的作品。1933年8月,戴望舒从里昂乘火车去西班牙旅行。在那段时间,他除了游历,大部分时间是上图书馆、逛书店和书市。他购买了不少西班牙语的书籍,光是《堂·吉诃德》就买了好几个版本。他一直将翻译《堂·吉诃德》当做自己一生最大的心愿,回国后经胡适的介绍,中英文化教育基金会曾约其由原文直接翻译这部巨著。据施蛰存说:“这个翻译工作是做完成的,但因为译稿按月寄去北京,经过战争,全稿至今 不知下落。”叶灵凤也说过,戴望舒翻译此书不久,就爆发了抗日战争;但是十多年来,他一直在继续着这件工作。但现在我们能见到只是一些片断,如《香港文学》1990年第7期登载过的望舒译稿《吉诃德爷传》。不管怎么样,中国读者没能看到望舒的全译本,这是极为可惜的。 戴望舒在西班牙还买了阿耶拉全集,阿索林等现代作家的小说和散文集,洛尔迦等当代诗人的诗集等。这些书籍对他回国后从事西班牙文学翻译起到了莫大的作用。10月下旬,望舒由西班牙回到法国。但他没能继续呆下去——里昂大学把他开除了。有人说,被开除的原因并不是他的旷课离校。1934年春季,巴黎以及法国若干大城市爆发群众游行,反对法国日益猖獗的法西斯势力,他去参加了。在西班牙旅游时,他又参加了西班牙进步群众的反法西斯游行。西班牙警方通知了法国警方,于是学校将他开除,并遣送回国了。 创作与翻译的黄金时期 望舒回到上海,才知施绛年已另有所爱。于是两人登报解除婚约。此时望舒暂时住在挚友刘呐鸥的公寓里。同住的还有穆时英、杜衡等。穆时英见望舒一直未能摆脱失恋的阴影,就把自己的妹妹穆丽娟介绍给他。穆丽娟刚18岁,从上海南洋女中毕业,也许因为哥哥的关系,她也喜欢文学,对文学上颇有成就的戴望舒仰慕不已。戴望舒请穆丽娟帮他抄写文稿,渐渐两人产生情感,便于1936年6月举行婚礼。婚后戴望舒除了写作和翻译,还到附近的一个教堂去向俄罗斯神甫学习俄语。不久他就开始翻译普希金、叶赛宁等俄罗斯诗人的作品。 1935年10月,由望舒主编,脉望社出版的《现代诗风》问世。施蛰存、戴望舒、杜衡三人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号称“文坛三剑客”。由于作者的知名度和作品的质量,第一期《现代诗风》1000册很快就卖完了。可是戴望舒没有趁着这股热劲继续编第二期,他有了新的构想,要和“北方诗派”携手合作,出《新诗》月刊了。三十年代初的诗歌界存在着南北对峙问题,北方诗派包括“新月派”和“后期新月派”,代表诗人有卞之琳、何其芳、林庚、曹葆华等。南北之分并不只是地域不同,而是由作品的“精神”来加以区别的。戴望舒弃《现代诗风》而创《新诗》,就是想要实现他那“南北大团结”的构想。当时新月派首要人物徐志摩飞机失事亡故,朱湘跳江自尽,领头的卞之琳欲打破与现代派对立的局面,与南方诗人颇为友好,时常联络。也许望舒正是看准了这种趋势,加紧操作,创办《新诗》,便是他促使南北诗派联合的具体表现。 1936年10月,《新诗》创刊号诞生。这是戴望舒为中国诗歌所做的最大的一件事,他为之花费了巨大心血。《新诗》社址就设在上海亨利路永利村30号他自己家里,经费也主要来自他个人的腰包。他出了100元,徐迟和纪弦各拿出50元。《新诗》的编委是一个豪华的阵容,他们是:卞之琳、孙大雨、梁宗岱、冯至、戴望舒。徐迟和纪弦虽然是出资者,却没有列入编委之列,只是跑前跑后,做诸如校对、印刷、联络等编务工作。《新诗》1937年7月停刊,一共出了10期。在《新诗》上发表作品和译品的有八九十人,“新月”、“后新月”和“现代”济济一堂。 这一时期,望舒利用自己手中的刊物,介绍、翻译了不少外国诗歌,都是现代诗人的作品。如《新诗》第一期上有他自己写的散文《记诗人许拜维艾尔》和他自己译的《许拜维艾尔白描像》、《许拜维艾尔自选诗》和《许拜维艾尔论》等。这一关于许拜维艾尔的专辑,在中国第一次比较全面地介绍这位重要的法国当代诗人。《新诗》第二期又推出规模相对小一些的西班牙诗人沙里纳思专辑。第三期上有戴望舒译的《勃莱克诗抄三》。勃莱克现通译为布莱克,是英国18世纪末、19世纪初重要的诗人兼版画家。望舒译了布莱克的《野花歌》和《梦乡》等作品。《新诗》第七期上有戴望舒用笔名艾昂甫发表的《叶赛宁诗抄》。叶赛宁的作品以俄罗斯乡村生活为背景,自称是俄罗斯最后一位田园诗人。最重要的,还数第七、第八期上分期发表的戴望舒译的梵乐希(现在通译为瓦雷里)的《文学》。那是瓦雷里关于文学的一些思想片断,极为深刻、精练。 望舒本来是同情左翼思潮的,但他从不随声附和多数人的说法,宁愿背负骂名,也要坚持自己的见解。就在左翼文艺大张旗鼓争辨“国防文学”的时候,他因为对“国防诗歌”的不满,从维护诗歌艺术品位出发,不惜站到了与左翼对立的位置上。他尖锐地批评了国防诗歌的偏狭、粗糙,认为那些国防诗歌论者“不了解艺术之崇高,不知道人性的深邃”,而有些作品“只是一篇分了行、加了勉强的韵脚的浅薄而庸俗的演说词而已”。因此他还译了许多高质量的西班牙抗战谣曲来给中国的诗人们作参照。 戴望舒与左翼诗人分道扬镳后,基本上采取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惟一的例外是艾青。艾青是主张诗歌大众化,为国家民族尽责,并反映时事的。但他的诗歌修养却主要来自法国和比利时的象征主义。不过艾青只把象征主义看成艺术的表现手法,仅借用了它的器用层面上的意义,所以没被称做象征派诗人。而戴望舒把象征主义看成了诗歌的本质和全部。不过这并不妨碍这两位大诗人的交往。 新中国成立后,戴望舒应邀参加首届中华全国文艺工作者大会,胡乔木点名调任他为新闻出版总署国际新闻局的法文科科长。但他很快就病倒了。1950年2月28日,他在给自己打针时因用药过量,不幸逝世,时年仅4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