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引子 这些字印在一家小店的玻璃门上,当然,只有从朦胧的屋子里透过玻璃往街上看时,它们才是这样的。 外面是一个灰蒙蒙的、寒冷的十一月的早晨,大雨滂沱。雨水顺着印着装饰体字样的玻璃往下淌。透过玻璃所能看到的只是街道对面一堵被雨水淋得斑斑驳驳的墙。 突然,门被猛地撞开了。挂在门上的一串镀锌小铃铛叮叮咚咚地响着,好久停不下来。 这一喧哗的肇事者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大约有十岁或十二岁。只见他那深褐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的大衣被雨水淋得透湿,滴着水,肩上挎着一个皮背带的书包。他的脸色有点苍白,气喘吁吁的。此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敞开的门内,与刚才急匆匆的情形恰好相反。 他的面前是一间狭长的屋子,屋子的深处朦朦胧胧的。几面墙上都靠着高达天花板的书架。书架上塞满了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书。地上放着一叠叠大开面的书,几张桌子上像山一样地堆着略微小一点的皮封面的书,书的切口部分金光闪烁。在屋子尽头一人高的书墙后可以看到灯光。灯光里不时升起一个烟圈,烟圈慢慢变大,然后往上消失在黑暗中。这很像印第安人为了传递信息而在一座座山上点燃的信号。那儿显然是坐着一个人。男孩果真听到书墙后面有人用生硬的声音说: “您可以进来或在外面发愣,不过请把门关上,有穿堂风。” 男孩顺从地关上了门。然后,他走近书墙.小心翼翼地朝屋角望去。那儿,在一张靠背高得可以用来靠头的、旧的皮沙发椅里,坐着一很敦实的男人。他穿着一套皱巴巴的黑西装。西装显得很旧,似乎还蒙着灰尘。他的肚子被一件有图案的背心裹住了。这个男人是个秃子,只在两只耳朵上方各长有一小撮往上翘的白头发。他的脸红扑扑的,使人联想起好咬人的狗。在他的大蒜鼻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的小眼镜。此外,这个男人还抽着一个弯弯的烟斗,烟斗是吊在他嘴角上的,所以整张嘴都被扭弯了。他膝盖上放着一本书,显然他正在看这本书,因为他合上书时把左手胖乎乎的食指当成了书签夹在书中。 这时,他用右手摘下眼镜,仔细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浑身淌着水的胖男孩。他眯着眼睛,这样便更像好咬人的狗了。他只是喃喃自语道:“哈,你这个小不点!”接着,他又打开书看了起来。 小男孩不知所措,索性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人。那人终于又合上书一一像先前一样,把手指夹在书中--抱怨道:“听着,男孩,我不能忍受孩子。尽管现在整个世界都时兴大惊小怪地围着你们转--但是我不这样!我绝对不喜欢孩子,对我来说,孩子只是爱吵闹、爱缠人的讨厌鬼。他们把一切都弄坏,把果酱涂在书上,把书页撕下来,至于成年人是否也有他们的苦恼和担忧不关他们的屁事。我对你讲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很快明白你的处境。再说,我这儿没有儿童读物,至于其他的书,我是不会卖给你的。好了,我希望我们能够互相理解了。” 他说这些话时始终没有把烟斗从嘴里取出来过。 这时,他又打开书继续读了起来。 男孩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要走。但是.他总觉得不能就这么毫无异议地接受这一番话。于是,他再一次转过身去,轻声地说: “但是,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 那人慢慢抬起目光,又一次摘下眼镜:“你还在那儿?你是否能告诉我,到底该怎样才能把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打发走?你刚才想说什么至关重要的话来着?” “并没有什么重要的话,”男孩声音更加轻地说。“我只是想说,并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像你所说的那样。” “啊哈,是这样!”那人故作惊讶地翘起了眉毛。“那么,你自己大概就是一个特殊的例外,是吗?” 胖男孩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微微耸了耸肩膀,转身想走。 “规矩,”他听到身后那人用抱怨的口吻说,“你连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不然的话,你至少会先作一番自我介绍。” “我叫巴斯蒂安。”男孩说,“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挺奇怪的名字,”那人喃喃地说,“三个B字①。不过,这不能怪你,这名字并不是你给自己起的。我叫卡尔·康拉德·科雷安德。” “三个K字。”男孩认真地说。 “嗯,”那老头嘟囔着说,“说对了!” 他抽着烟斗,吐出一团团的烟雾。“好吧,不管我们叫什么,这都无所谓,反正我们再也不会见面。现在,我只想知道一点,你刚才为什么这么匆忙地闯进我的店堂。给人的感觉是,你在逃窜。是吗?”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他那圆脸突然变得比刚才更惨白,眼睛睁得比刚才更大。 “你也许是抢了一家店里的收银箱,”科雷安德先生猜测说,“击毙了一个老太太,或者是干了像你这类男孩今天所干的那些事。是警察在后面追你吗,我的孩子?” 巴斯蒂安摇了摇头。 “讲啊,”科雷安德先生说,“你在躲避谁呢?” “躲避其他人。” “哪些其他人?” “我们班的孩子。” “为什么?” “他们——他们老是不让我安宁。” “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呢?” “他们埋伏在学校门口等我。” “然后呢?” “然后他们大声地嚷嚷着什么,把我推来推去,讥笑我。” “你就任凭他们对你这么干?” 科雷安德先生以不赞同的目光打量了男孩一会儿,然后问道。“你为什么不干脆对准他们的鼻子来一拳。” 巴斯蒂安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不——我不喜欢这样。再说——我不太会拳击。” “那么摔跤呢?”科雷安德先生想知道。“跑步,游泳,踢足球和做体操呢?这些你都不去吗?” 男孩摇了摇头。 “换句话说,”科雷安德先生说,“你是个懦弱的人,是吗?” 巴斯蒂安耸了耸肩膀。 “那么,话你总会说吧,”科雷安德先生说,“当他们讥笑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还击?” “我曾经这么做过——” “怎么样呢?” “他们把我扔进一个垃圾箱,然后把垃圾箱的盖子绑住。我叫喊了两个小时,才有人听见。” “嗯,”科雷安德先生嘟哝着说,“现在你再也不敢了。”巴斯蒂安点了点头。 “那么,”科雷安德先生断定说,“你还是个胆小鬼。” 巴斯蒂安低下了头。 “也许你是一个十足的好追求名利的人,是班上总是得1分②的第一名和所有老师的宠儿,是吗?” “不,”巴斯蒂安说,他的目光始终朝下,“去年我留了一级。” “天哪!”科雷安德先生说。“那么你是一个整个地不顶用的人。” 巴斯蒂安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站在那儿,垂着手,大衣往下滴着水。 “他们讥笑你都嚷嚷些什么呢?”科雷安德先生想知道。 “啊一一什么都有可能。” “比方说呢?” “万宝,万宝,坐上便桶,便桶破了,万宝说:我太重了。” “不怎么滑稽,”科雷安德先生说,“还有什么?” 巴斯蒂安犹豫了一下,才开始一一列举: “胡思乱想的人,笨蛋,吹牛大王,骗子……” “胡思乱想的人?为什么?” “我有时候会自言自语。” “比方说,你都说些什么呢?” “我会想出一些故事,造出一些从来没有的名字和词汇,等等。” “你把这些讲给自已听?为什么?” “是啊,除此之外没有人对这些感兴趣。” 科雷安德先生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那么,你的父母是怎么看待这些问题的呢?” 巴斯蒂安并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嘟哝着说: “父亲什么也不说,他从来也不说什么。一切对他都无所谓。” “那么,你母亲呢?” “她一一她已经不在了。” “你父母亲离婚了吗?” “不是,”巴斯蒂安说“她死了。” 这时候电话铃响了。科雷安德先生有点吃力地从他的靠椅中站起来,踢踢嗒嗒地走进店堂后面的一个小房间。他拿起听筒,巴斯蒂安听不清楚,科雷安德先生是怎么报他的名字的。接着,小房间的门关上了,除了模模糊糊地喃喃细语声什么也听不清楚。 巴斯蒂安站在那儿,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并承认了这一切。他憎恨这样被人盘问。突然他头脑一热,想起来去学校已经太晚了。是的,他必须赶快走,必须跑步去一一但是,他仍然站在那儿,下不了决心。有什么东西拽住了他。不过,他不知道是什么。 从小房间里继续传出低沉的说话声。这是个很长的电话。 巴斯蒂安意识到,他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始终盯着那本科雷安德先生刚才拿在手中的书,现在它放在皮沙发椅上。他无法把目光从书上移开。他觉得,这本书好像有一种磁力在吸引着他,使他无法抗拒。 他走近沙发椅,慢慢地伸出手,碰到了那本书——在同一瞬间,他的内心“卡嗒”一响,仿佛是一个陷阱被关上了。巴斯蒂安隐隐地感觉到,随着这一触摸,有一件无法挽回的事情发生了,井将不可抑制地继续发展下去。 他拿起那本书,从四面打量它。书的封面是用古铜色的绸缎包起来的。当他把书转来转去时,它会闪闪发光。在匆匆的翻阅过程中,他看到书中的字体是用两种颜色印的。好像没有插图,但是每一章开头的字母很大,很漂亮。当他再一次仔细打量封面时,发现上面有两条蛇,一条浅色的,一条深色的,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形成个椭圆形。在椭圆形的中间用奇特的花体字写着书的书名: 《讲不完的故事》 人的爱好是个谜,不管是孩子的还是成人的都一样。有爱好的人自己无法解释,而没有同样经历的人是无法理解的。有的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征服一座山峰。没有人能说得清到底是为什么,连他们自己也不能。有的人毁了自己,为的是要获得一个人的心,而这个人却对他不屑一顾。还有一些人把自己搞垮了,其原因是他们无法抵御吃的享受和杯中之物。有的人倾其所有,为的是在赌博中获胜。还有的人为了某种无法实现的固执念头而牺牲了一切。有一些人相信,只有离开他们所居住的地方,到其他地方去才会幸福,所以他们一辈子浪迹天涯。还有一些人,在没有取得权力时坐立不安。总之,就像有形形色色的人那样,爱好也是各种各样的。 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的爱好是看书。 如果谁没有耳朵发热、头发蓬乱地捧着书本一下午、一下午地看啊看,直看到忘记周围的世界,感觉不到饥饿和寒冷; 如果谁没有经历过躲在被窝里就着手电筒的光看书,因为父母或其他人把灯关了,其理由是;现在必须上床睡觉,明天还得早起; 如果谁没有公开地或悄悄地流过苦涩的眼泪,其缘由是一个美好的故事结束了,不得不与那些自己爱过、敬佩过、为之担忧、为之希望过并与之共同历过险的人物告别了,没有这些人物的陪伴,生活便会显得空虚无聊; 如果谁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一切的话,也许谁就不能理解巴斯蒂安现在的所作所为。 他盯着书的书名,感到忽冷忽热。这个,正是这个,是他打从有了读书的爱好之后经常梦想并希望的:一个故事,一个永远不会结束的故事!一本书中之书! 他一定要得到这本书,不管它有多贵! 不管它有多贵?说得倒轻巧!即便他能拿出比他兜里所揣的三马克十五分尼更多的零用钱的话,这位不友好的科雷安德先生也已经再明白不过地申明过,他连一本书也不会卖给他。让他把书白白地送人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事情毫无希望。 然而,巴斯蒂安知道,得不到这本书他是不会走的。现在他明白了,他完全是为了这本书的缘故而到这儿来的。这本书秘密地把他招来,因为它想到巴斯蒂安的身边去,因为它早就已经是属于他的了。 巴斯蒂安倾听着仍然从小房间里传出的喃喃低语声。 转眼之间他突然飞快地把书藏到大衣底下,用双手紧紧地把它贴在身上。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向后倒退到店堂的门口,一边害怕地用眼睛盯着那扇通往小房间的门。他谨慎地压着门把手。他不想让镀锌的小铃挡发出声响,所以把玻璃门开到刚好可以够他从门缝里钻出去那么大。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把门关上。 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奔跑起来。 他书包里的本子、课本和铅笔盒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跳跃着并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他感到侧胸刺痛,但是仍然继续奔跑。 雨水打在他的脸上,顺着后面的衣领往下淌。冷气和湿气钻进他的胃里,而巴斯蒂安则没有感觉到。他觉得很热,但并不是因为跑步的缘故。 先前在书店里他的良心一点也没有萌动,现在却突然觉醒了。他觉得一切原先显得那么令人信服的理由一下子突然变得不可置信了,就像雪人那样在玩火的龙的呼吸中融化了。 他偷了东西,他是一个贼。 他所做的甚至比一般的偷窃行为更糟。这本书肯定是独一无二、无与伦比的。它肯定是科雷安德先生最大的珍品。把一个小提琴手唯一的提琴或一个国王的王冠偷走与偷走收银箱中的钱肯定不是一回事。 他在奔跑的过程中把大衣底下的书紧紧地贴在身上。他不愿失去它,不管必须为它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这本书是他在世界上的一切。 现在就回家显然是不行的。 他试着想象他父亲。父亲坐在布置成实验室的大房间里工作。他的身旁放着十几副人的石膏牙齿模具,因为父亲是做假牙的技师。巴斯蒂安从未想过父亲是否喜欢做这个工作。现在他第一次想到这个问题,但是,他是不可能去问父亲的。 如果他现在就回家的话,他父亲会穿着白大褂从实验室走出来,也许手里还拿着一副石膏牙齿模具。他会问:“现在就回来了?”——“是的。”巴斯蒂安会这么说。——“今天没有课吗?”——他的眼前浮现出父亲静静的、悲伤的脸庞。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向他说谎的。 但是他更不能把事实真相告诉他。他唯一能够做的便是离开。远远地离开,不管上哪儿去。不能让他父亲知道,他的儿子成了一个贼。也许他根本就不会感觉到巴斯蒂安不在了。这一想法甚至使他有了一点安慰。 巴斯蒂安停止了奔跑。现在他慢慢地走着,看到马路的尽头便是学校。他一点也没有意识到,他所走的是平常上学的路。尽管到处有人在走动。可是,在他的感觉中,马路上空荡荡的。对于一个迟到很久的人来说,学校周围总是给人以空无一人的感觉。每走一步巴斯蒂安便会感到心里害怕的感觉在增加,不管怎么说,他害怕学校这个每天都让他体验到失败的地方;他害怕老师,他们时而心平气和地对他进行规劝,时而又对他发脾气;他害怕其他的孩子,他们拿他寻开心并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向他证明,他是多么笨拙、多么不堪一击。他总觉得,学校就像是漫长而无止境的牢狱。在他长大成人之前他必须默默地、顺从地蹲完这个牢狱。 这时,当他在发出回响的、散发着地板蜡和潮湿的大衣气味的走廊里行走时,当整幢房子里那种令人焦躁不安的寂静突然像棉花塞子塞住了他的耳朵那样时,当他终于站在他的教室门口——教室的门与其周围一样被漆成了老菠菜的颜色——时,他明白了,从现在起他再也不愿意到这儿来。他必须离开。那么,他也可以马上就离开。 但是,上哪儿去呢? 巴斯蒂安在他的书中读到过一些故事,讲的是一些男孩到轮船上去当水手,到很远的地方去寻找幸福。有些成了海盗或英雄,还有一些在许多年后成了富翁,又回到了家乡。他们不向任何人披露他们的过去。 然而,这样的事情巴斯蒂安是不敢做的。他也不能想象会有哪一艘船会要他当青年水手。再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怎么到港口城市去,哪儿有适宜于这种大胆行动的船。 那么,上哪儿去呢? 突然,他想到一个合适的去处,一个唯一的——至少从目前看来是如此一一没有人会上那儿去找并能找到他的地方。 顶楼的储藏室很大,很暗,散发着灰尘和防蛀虫丸的味道。除了雨水落在巨大的、用薄铜板制成的屋顶上所发出的轻微的咚咚声之外,听不到任何声响。硕大的、旧的黑色支撑梁以同等的间距从地板往上竖起,在很高的高处与承托屋架的其他的梁会合在一起,消失在黑暗中。到处悬挂着蜘蛛网,大的尤如挂席,随着空气的流动轻轻地、幽灵般地来回晃动。从屋顶高处的天窗中透入一束乳白色的光线。 在这个时间仿佛停止了的环境中,唯一的生物便是一只小老鼠。它在地板上跳来跳去,在尘埃上留下了小小的爪印。 它那拖在后面的尾巴在爪印中间画了一条细线。突然,它竖起身子倾听着,然后嗖地一下消失在地板中间的一个洞里。 可以听到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响。储藏室的门慢慢地、嘎吱嘎吱地被打开了。刹那间有一束长长的光线射进屋里。巴斯蒂安钻了进来。门又重新嘎吱嘎吱地关了起来。他从里面把钥匙插进门锁里转了一下,然后又插上了门闩。他轻松地叹了一口气。现在确实没有人能够找到他了。没有人会上这儿来找他。极少有人来这儿一一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即使出于偶然恰好今天或明天有人有事上这儿来的话,那么来人便会发现门是关着的,钥匙不见了。纵然他们能够以某种方式把门找开的话,巴斯蒂安也有足够的时间把自己藏在破家什之间。 他的眼睛慢慢地适应了朦胧的光线。他认识这个地方。半年前校舍管理员曾吩咐巴斯蒂安帮他把一个装满了旧表格和文件的、放衣服的大箩筐搬到顶楼储藏室去。那时候,他看到了放钥匙的地方:最后一级楼梯平台墙上的一个箱子。打那以后他从未想到过这件事。可是,现在他又想起来了。 巴斯蒂安开始发冷,因为他的大衣湿透了。楼上很冷。他首先得找到一个能使他感到舒适一点的地方。再说他必须在这儿呆很久。至于多久——对此他还没有考虑过,他也没有想过要不了多久他便会感到饥渴。 他略微走动了一下。 四周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旧什物:塞满了文件夹和早就废弃不用了的文件的书架;摆在一起的课堂用椅以及涂了墨水的书桌;一挂了十几张旧地图的架子;好几块褪了色的黑板;生了锈的铁炉子,废弃不用的体育用具,比如一个木马,皮套子破了,里面的衬垫露了出来,破裂的实心球,一大堆旧的、有污斑的体操垫子;还有一些被虫子蛀掉了一半的动物标本:-只大猫头鹰,一只石头老鹰和一只狐狸;各种各样有裂缝的化学蒸馏瓶和玻璃器皿;一个起动机;一个挂在衣架上的人的骨骼以及许多装满了旧本子和课本的盒子和箱子。最后巴斯蒂安决定把那一堆体操垫子命名为他的住所。假如在体操垫子上伸伸懒腰的话,其感觉就像躺在沙发上一样。他把体操垫子搬到天窗下面最亮的地方。近处堆放着一些灰色的军用被褥,当然是破的并蒙上了许多尘埃的,可是还管用。巴斯蒂安把它们拖了过来。他脱去湿大衣,把它挂在挂衣架上人的骨骼的旁边。那个骨头人微微地来回晃动了几下。巴斯蒂安并不怕它,也许是因为他在家里已经对类似的东西习惯了的缘故。他还把泡得稀软的靴子脱了下来。他穿着连袜裤盘着腿在体操垫子上坐了下来,像印第安人那样把灰色的被子披在肩上。他的身边放着他的书包和那本古铜色的书。 他想,下面教室里的其他孩子现在正在上德语课,也许他们得就一个无聊透顶的题目写一篇作文。 巴斯蒂安看着那本书。 “我想知道,“他自言自语地说,“在这本合拢的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当然,这里面只有印在纸上的字母,尽管如此——总会发生一些事情的,只要我把书打开,便会出现一个完整的故事。书中会有我不认识的人,会有各种各样的历险。事迹与战斗一一有时候会遇到海上的风暴,有时候会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或城市。这一切都写在书包。当然只有去读它才会经历这一切。然而,在书里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想知道的是,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他突然感受到了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他坐直了身子,拿起书,翻到第一页,开始读《讲不完的故事》。 --------------------- 注释: ①德文中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这个名字的三个音节都是以B为第一个字母。同样,卡尔·康拉德·科雷安德这个名字则都是以K为首。 ②德国学校里实行6分制,最好的成绩为1分。 1 幻想国遇到了险情 豪勒森林所有的动物都躲进了它们的岩洞、巢穴和藏身之所。 午夜,狂风在古老大树的树梢上咆哮。像塔楼一般粗的树干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呻吟。 突然,有一团微弱的光走着之字在林间一闪而过。它颤抖着在这儿停一下,那儿停一下,向上腾飞,落在一根树枝上,接着又匆匆地继续赶路。这是一个闪光的球体,大小犹如儿童玩的皮球。它跳得很远,偶尔着地,然后又继续向前飘去。不过,这并不是一个球。 这是一团游荡之光。它迷了路,也就是说,这是一团迷了路的游荡之光,即便是在幻想国中这种事情也是很罕见的。一般来说,总是游荡之光把别人给搞糊涂的。 在光环的中央有一个特别灵巧的小人。它竭尽全力地跑啊,跳啊。它非男非女,因为游荡之光是没有男女之别的。它右手举着一面极小的白旗,白旗在它身后飘动着。这表明它是一个信使或谈判的使者。 在黑暗中飘荡跳远时与树干相撞的危险是不存在的,因为游荡之光异乎寻常地灵活敏捷,它能在跳跃中改变方向。它走的路虽然是之字形,但总的来说它是沿着某个固定的方向前进的。此时,它来到了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突然吓得退了回来。它坐在一个树洞里像小狗一样伸着舌头急促地喘气。它考虑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走出树洞,小心翼翼地在岩石的角上张望。 它的前面是一片林间空地.在那儿的篝火边坐着三个形状与大小各异的生物。一个巨人伸展着身子,肚子朝下地趴在地上,大约有三十至四十米长--看上去他身上的一切都是由灰色的石头构成的。他用臂肘支撑着上身,眼睛望着篝火。他那张久经风雨、布满皱纹的脸在他巨大无比的肩膀上显得格外的小。他的全副牙齿向前突出,犹如一排锯齿。游荡之光认出他属于食岩类的动物。这是一种生活在离豪勒森林很远很远一座山上的生物一一他们不光是生活在那座山里,他们还靠山而生。他们一点一点地啃食那座山。他们是靠吃岩石而生存的。幸运的是他们非常知足,只要吃上一口对他们来说营养丰富的食物,他们便可度过数周或数月。食岩巨人不是很多,再说那座山非常大。但是因为这一生物在那儿已经生活很久一一他们的岁数比幻想国中大多数的生物大得多——所以久而久之,那座山的形伏变得非常奇特。它看上去就像是一块块默河谷产的巨大的、上面有许多洞的奶酪,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缘故它被叫做“通道山”。 然而.食岩巨人不仅仅吃石头,他们也用石头来做他们所需要的一切东西:家具、帽子、鞋、工具,甚至布谷鸟钟。所以,当看到这个食岩巨人身后停着的一辆自行车完全是用以上所提到的石头制成的,也就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了。整个自行车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有踏脚的蒸气压路机,两个轮子犹如硕大的磨盘。 第二个坐在篝火右边的动物是一个夜魔。他最多只有游荡之光两倍那么大,很像一条坐着的毛毛虫,浑身披着漆黑的毛皮。他说话时用两只玫瑰色的小手起劲地打着手势,在蓬乱的鬈发下大约是脸的地方两只圆圆的大眼睛像月亮一样地发亮。 各种形状和大小的夜魔在幻想国比比皆是,所以一下子很难判断这个夜魔是从近处还是远道而来的。不管怎么说他也在旅途之中,因为夜魔通常用的坐骑,一只大蝙幅,像一把合拢的雨伞裹在翅膀中倒悬在他身后的树枝上。 过了一会儿,游荡之光才发现坐在篝火左边的第三个动物。它那么小,以至于从远处很难辨认。它属于小不点,是一个长得非常匀称的小家伙,穿着色彩绚烂的小西装,头上带着一顶红色的礼帽。 关于这种小不点动物,游荡之光几乎一无所知。它只听说过一次这类生物把它们的城市建在树枝上,其房屋与房屋之间用小楼梯、小挂梯和滑梯相连接。但是,它们住在无边无沿的幻想国的另一端,它们住的地方比食岩巨人住的还要远得多得多。所以,使人感到更为奇怪的是,这个小不点身边的坐骑却是一只蜗牛。蜗牛停在小不点的身后,它那玫瑰红的壳上备着一个很小的闪闪发亮的银色鞍子。连系在它触角上的辔具和缰绳也像银线似地闪光。 游荡之光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恰好这三种这么截然不同的生物能够和睦地在这儿聚在一起。因为一般来说,在幻想国中并不是所有种类的生物都能和睦相处的。经常有争斗与战争发生,有的生物中还会发生长达百年之久的家族械斗。 除此之外.不仅有好的,正直的生物,而且还有强盗式的、凶恶残暴的生物。游荡之光本身所属的家族,其可靠性和可信性便是值得指责的。 在对篝火旁的情景进行了一番观察之后,游荡之光才发现,坐在那儿的每一个生物或者是带了一面白旗,或者在其胸前横佩了一根白绶带。这就是说,他们都是信使或谈判的使者,这便能解释他们为什么能够和睦相处了。 他们究竟是否为了同样的目的而像游荡之光本人那样在赶路? 由于树梢上咆哮的狂风而无法从远处听清他们的谈话。既然他们互相之间把对方敬为信使,那么他们或许也会认可游荡之光的信使身份而不去难为它。再说总得找人问路,深更半夜又是在树林子里,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游荡之光鼓起勇气,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摇动白色的小旗,颤颤巍巍地停在空中。 食岩巨人的脸正好对着游荡之光,所以第一个发现了它。 “今天夜里真热闹,“他用嘎嘎的声音说,“又来了一位。” “呼呼!一个游荡之光,”夜魔轻声地说,他那月亮般的眼睛发出了亮光“幸会,幸会!” 小不点站起身采,朝来人走了几步,嘤嘤地说:“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您也是以信使的身份到这儿来的?” “是的。”游荡之光说。 小不点摘下他的红色礼帽微微鞠了一躬,叽叽喳喳地说:“噢,那么您走近一点,请吧!我们也是信使,请您到我们的圈子里来吧。” 他用帽子朝着篝火旁的空地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非常感谢,”游荡之光说着,胆怯地走近了一点,“我就不客气了。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自己:我叫布鲁普。” “很荣幸,”小不点答道,“我叫于屈克。” 夜魔坐着鞠了一躬。“我的名字是武许武苏尔。” “很高兴!”食岩巨人嘎嘎地说,“我是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三个动物望着游荡之光,它被看得很尴尬。游荡之光觉得这么直勾勾的被人盯着看很不舒服。 “您不想坐一会儿吗?亲爱的布鲁普?”小不点说。 “不了,”游荡之光回答说,“我有急事,只是想向您请教。您是否能告诉我,我朝哪儿走能到象牙塔。” “呼呼!”夜魔说,“您是想到童女皇那儿去?” “说得很对,”游荡之光说,“我要给她送去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一个什么信息呢?”食岩巨人嘎吱嘎吱地问。 “嗯……”游荡之光换了一条腿,“……这是一个秘密的信息。” “我们三个的目的是与您一样的……呼呼!”夜魔武许武苏尔说道,“我们都是伴。” “有可能我们要送的是同一个信息,”小不点于屈克说。 “坐下来说说!”皮耶尔图拉赫查克尔格格地咬着牙齿说。 游荡之光在空地上坐了下来。 “我的家乡,”它略微考虑了一下说,“离这儿很远—一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中是否有人认识我的家乡。它叫泥泞沼泽。” “呼!”夜魔高兴地呼啸了一声,“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 游荡之光微微地笑了笑。 “是吗?” “就这些?”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嘎吱嘎吱地说,“您为什么要赶路呢,布鲁普?” “在我们泥泞沼泽,”游荡之光断断续续地往下说,“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也就是说,仍在发生着……这件事难以描述……它是这么开始的:在我们国家的东面有一个湖……或者说曾经有过一个湖,这个湖叫沸腾蒸气湖。事情是这么开始的,有一天沸腾蒸气湖不见了……就这么没有了,你们能够理解吗?” “您是想说,”于屈克询问道,“它干涸了?” “不,”游荡之光回答说,“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在那儿便是一个干涸了的湖。但是情况并非如此。在那儿,在原来有湖的地方。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就这么什么也没有了,你们能够理解吗?” “一个洞?”食岩巨人咕噜咕噜地说。 “不,也没有洞,……”游荡之光显得十分无奈,“一个洞也是一样东西。但是那儿是一片虚无。” 另外三个信使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 “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呢……呼呼……这个虚无?”夜魔问。 “这正是难以描述的地方,”游荡之光为难地说,“什么也看不见。这是……就好比是……啊哈,找不到恰当的词。” 小不点想起了什么:“看看那个地方人的眼睛仿佛瞎了似的,对吗?” 游荡之光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这个表达很确切!”他叫道,“但是从哪儿……我是说,为什么……或者你们都知道……?” “停一下,”食岩巨人嘎吱嘎吱插话说,“这玩意儿是否就停留在一个地方?说呀?” “开始时是这样,”游荡之光说,“然后这个地方逐渐扩大。那个地区不断地少东西。生活在沸腾蒸气湖中的老铃蟾乌姆普夫和它的同类也突然无影无踪了。其他的居民开始逃跑。但是慢慢地,在沸腾蒸气湖的其他地方也开始了。起初只有很小的一点,什么也看不见,就像一个沼泽地里的鸟蛋那么小。可是,这个地方慢慢地扩大,如果有谁一不小心把脚伸进去,脚就没有了……或者是手没有了……不管什么掉进去都会没有的。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被涉及到的人只是突然地少了一样东西。有的人离虚无太近,就这么被吸进去了。这东西有一股不可抵御的吸引力,这地方变得越大,其吸引力就越强。我们中没有人能解释这件可怕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发生的,该怎么去阻止它。因为它不会自己消失,而是越来越扩散,所以便决定派一个信使去见童女皇,向她请教求援。我便是这个使者。” 其他三个动物默默地望着前方。 “呼呼!”过了一会儿可以听见夜魔的诉苦声,“我来的地方也是如此。我也是带着同一目的上路的……呼呼!” 小不点把脸转向了游荡之光,“我们中的每一个,”他嘟嘟囔囔地说,“来自幻想国不同的国家。我们偶然在这儿相遇。但是每一个人都将给童女皇带去同一消息。” “这就是说。”食岩巨人呻吟道,“整个幻想国都面临着危险。” 游荡之光吓坏了,它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那么,”它跳起来喊道,“我们连片刻也不容耽搁!” “我们反正是正要上路,”小不点说,“我们是因为豪勒森林里漆黑一团才休息的。现在,您在我们中间,布鲁普,您可以给我们照亮了。” “不可能!”游荡之光喊道,“很抱歉,我不能等一个骑蜗牛的人。” “但这是一个赛跑用的蜗牛啊!”小不点有点委屈地说。 “再说……呼呼……”夜魔悄声地说,“不然的话,我们就不告诉你正确的方向!” “你们到底和谁说话?”食岩巨人嘎嘎地说。 其实,游荡之光并没有听完其他信使最后所说的话便已经大步流星地从森林中跳走了。 “那好吧,”小不点于屈克说,他把他的红色小礼帽往后脑勺推了推,“用一个游荡之光来照亮也许并不怎么合适。” 说着他跳到了赛跑蜗牛的鞍上。 夜魔用呼呼声唤来了他的蝙幅,说:“我觉得,我们每个人依靠自己的力量来作这次旅行也许更好。飞呀!” 他忽地飞走了。 食岩巨人熄灭了篝火,就这么用他的平手掌在火上拍打了几下。 “我也觉得这样更好,”可以听到他在黑暗中嘎嘎地说,“这样我就不必留心是否压着了哪个小不点儿。” 随后,可以听到他骑着巨大无比的石头自行车劈里啪啦地驶进森林。他不时闷声闷气地撞在大树上。可以听到他的唠叨声和咬牙齿的格格声。轰隆隆的声音慢慢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只留下小不点于屈克一个人。他拽住用银线做的缰绳说:“好吧,我们倒要来看看,谁先到达。吁,我的老太婆,吁!” 他咂了咂舌头。 随后,除了狂风在豪勒森林的树梢上呼啸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了。 附近钟楼上的钟敲了九下。 巴斯蒂安的思想很不情愿地回到了现实之中。他庆幸讲不完的故事与现实毫无关系。他不喜欢那种由一些非常平庸的人以很坏的情绪,爱发牢骚的口吻所讲述的有关日常生活中平凡琐事的书。这种事情他已经在现实中经历够了,为什么还要读这样的书?另外,他一旦发现人们是想以此来教育他的话,他就很厌恶。这一类书多多少少是想教育人的。 巴斯蒂安喜欢那种情节紧张,有趣,可以让人梦想的书,那种由虚构的人物经历神话般历险并可以引起各种各样遐想的书。 因为这是他所能做的——也许是他真正能做的唯一的事情:非常清楚地想象一件事情,以至于他仿佛听见了,看见了似的。当他讲述他自己编的故事时,他有时会忘记周围的一切,直到结束时才像如梦初醒一样。这本书正像他自己所编的那一类故事!读的时候他不仅是听到了大树干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响以及树梢上狂风的呼啸声,而且还听见了四个滑稽的信使不同的说话声,他甚至还以为嗅到青茎和森林中泥土的气味。 楼底下教室里现在马上就要上自然常识课了,主要是数花序和雄蕊。巴斯蒂安庆幸能够坐在这儿楼上的藏身之所看书。他觉得,这正是一本适合于他的书,一本真正适合于他的书! 一星期后,夜魔第一个到达了目的地。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认为自己是第一个到达的,因为他是乘坐骑从空中飞来的。 当他发现他的蝙幅已经飞翔在迷宫上空时,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夜空中的云朵看上去就像熔化成液体的金子。迷宫是地平线上一片广阔平原的名字。这平原不是别的,而是一个充满了迷人的香味、色彩异常美丽的大花园。在灌木、矮树篱、草地和开着最奇特、最罕见的花的花坛之间,布局十分艺术的大道小径有许多分岔,以至于整个花园成了一个大得难以想象的迷宫。当然,这个迷宫是供人玩赏享受用的,而不是为了真的让人陷入危险境地,或用于抵御进攻者的。它不适宜于这一目的,童女皇也不需要这一类的防卫措施。在整个大而无边的幻想国中她不需要在任何人面前进行自我防卫。这是有理由的,这个理由我们马上便会知道。 当夜魔坐在他的蝙蝠上悄然无声地在花的迷宫上空飞翔时,他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动物。在丁香花和金链花之间的一小块空地上有一群小麒麟在晚霞中嬉戏,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在一朵硕大的蓝色风铃草花下看到了闻名遐尔的凤凰鸟在它的巢穴里。然而他并不能十分肯定,为了不耽搁时间他又不愿意再折回去查看。因为这时候在他的面前,在迷宫的中央已经显现出有着像仙女般白色的、闪烁发亮的象牙塔。这便是幻想国的心脏,童女皇的住所。 “塔”这个字也许会使从未见过这个地方的人引起一种错误的联想,比如教堂的尖塔或者是城堡的塔楼。象牙塔有整整一座城市那么大。从远处看它犹如一个像蜗牛壳那样往里旋转的尖尖的、高高的山一样的锥体,其最高点耸入云端。直到来到近处才能看清,这个巨大的宝塔糖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塔楼、穹顶、屋顶、建筑物转角上的挑楼、平台、拱门、楼梯以及有栏杆的阳台所组成的。所有这些建筑都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套在一起的,是用幻想国内最最洁白的象牙制成的,每一个局部都雕得如此精致,可以把它视为最最精致的网络结构。 在所有这些建筑中,住着童女星身边的宫臣、王公显贵们的男女仆人、占卜妇、星象家、巫医、小丑、信使、厨师、杂技演员、走钢丝的演员、说书人、传令官、园艺工人、守卫、裁缝、鞋匠和炼丹师。最上面,在巨塔最顶端的一个亭阁里住着童女皇。亭阁的形状犹如一朵玉兰花的蓓蕾。在有些夜晚,当缀满星星的夜空皓月当空的时候,用象牙雕成的花瓣便会全部展开,开成一朵美丽的花.花的中央坐着童女皇。 小夜魔与他的蝙蝠降落在最底层的一个平台上,坐骑的牲日棚就在那儿。虽然已经有人报告了他的到来,因为有五个皇家饲养员在等候他。他们帮他下了坐骑,向他鞠躬,然后默默地把作为欢迎仪式的饮料递给他。武许武苏尔只是就着象牙杯微微地抿了一下,以示遵守礼仪,然后他把饮料递了回去。每一个饲养员同样也喝了一口,然后又鞠了一躬,把蝙蝠送到牲口棚内。所有这一切都是在默默无声中进行的。 当蝙蝠一来到为它准备的位子上,它既不吃也不喝,而是马上蜷成一团,头朝下倒悬在它的钩子上,精疲力竭地陷入了沉睡之中。夜魔对他们提出的要求有点过分。饲养员让他休息,然后踮着脚尖离开了。 在这个牲口棚里还有许多其他的坐骑:一头玫瑰红的和一头蓝色的大象;一只巨大无比的、长得像鸟一样的怪兽,其身体的前半部像一只老鹰,后半部像一只狮子;一匹长着白翅膀的马,它的名字曾经远扬幻想国之外,但是现在已经被人遗忘;几只会飞的拘,还有一些其他的蝙蝠,甚至还有蜻蜓和蝴蝶,这是特别小的骑士的坐骑。在别的牲口棚内还有其他的坐骑,它们不会飞但是会跑,会爬,会跳或者会游泳。每一个坐骑都有特别的饲养员来伺侯。 在寻常的情况下,这儿应该可以听到一片嘈杂混乱的声音:吼叫声、嘎吱嘎吱声、鸣啭声、叽叽喳喳声、呱呱声和嘎嘎声。可是,这儿却一片寂静。 夜魔仍然留在饲养员离他而去的地方,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有一种沮丧绝望的感觉。经过这么漫长的旅途之后,他也感到精疲力竭。连第一个到达这儿的事实也无法使他高兴起来。 “哈啰,”他突然听到一个叽叽喳喳的声音,“这不是朋友武许武苏尔吗?您终于来到了这儿,多好啊!” 夜魔往四周看看,他月亮似的眼睛由于惊奇而发亮。在一个挑楼上,小不点于屈克漫不经心地倚在一个象牙的花盆旁挥着他的红色礼帽。 “呼呼!”夜魔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又发出一声“呼呼!”他简直想不出更为合适的话来。 “其他两位,”小不点说,“到现在还未到达。我是昨天早晨到这儿的。” “怎么……呼呼!……怎么会这样?”夜魔问。 “是啊,”小不点说,他有点得意地笑了,“我对您说过我有一只赛跑用的蜗牛。” 夜魔用他玫瑰红的小手挠了挠头上茂密的黑毛。 “我得马上去见童女皇,”他哭丧着脸说。 小不点沉思地望着他。 “嗯,”他说,“是的,我昨天便已经让人去通报了。” “通报?”夜魔问,“不能马上去见她?” “我想恐怕不行,”小不点叽叽喳喳地说,“必须等很久。该怎么说呢……这儿有一大帮使者。” “呼呼……”夜魔呜咽道,“为什么呢?” “最好,”小不点嘤嘤地说,“您自已去看看。跟我来,亲爱的武许武苏尔,跟我来!” 他们俩上了路。 围绕着象牙塔螺旋形上升的主要街道越往上越窄。街上各种稀有罕见的生物熙熙攘镶。身材高大、裹着包头布的鹰嘴怪①,一点点小的地神,长着三个头的魔鬼,留胡子的山羊,发光闪亮的仙女.头上长角、足似山羊的森林之神,有着金色卷毛的女野人,闪烁发光的雪神以及无数其他的生物在街上上上下下。有的围成一堆,轻声交谈;有的默默地蹲在地上沮丧地望着前方。 当武许武苏尔看到它们时,他站住了。 “呼呼!”他说,“这儿出了什么事?他们大伙在这儿干什么?” “他们全都是信使,”于屈克轻声解释说,“从幻想国各地来的信使。所有的人送来了与我们相同的消息。我已经与他们中的许多人交谈过。看来到处都出现了同样的危险。” 夜魔呻吟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否有人知道,”他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发生的?” “我想恐怕没有人知道。谁也无法解释。” “童女皇本人呢?” “童女皇本人……”小不点轻声地说,“病了,病得很重很重。也许这便是幻想国无可解释的不幸的原因。但是,到目前为止聚集在上面玉兰阁周围宫殿区的医生们,没有一个能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怎样才能治愈。没有人知道药方。” “这,”夜魔低沉地说,“呼呼……是一个灾难。” “是的,”小不点答道,“这是一个灾难。” 在这种情况下,武许武苏尔暂且放弃了让人去向童女皇通报的念头。 两天之后,游荡之光布鲁普到了。它自然是走错了方向并绕了很多的弯路。 又过了三天——食岩巨人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终于也到了。他是用脚蹬蹬地走来的,因为他在突然感到饿极了的时候把他的石头自行车给吃了个精光一一也就是说,把自行车当成了干粮。 在漫长的等候时间里,这四个不同类的信使成了挚友,以后一直在一起。 然而,这是一个另外的故事以后再讲。 --------------- 注释:①此处为意译.原文为Dschino,啊拉伯民间故事中的鬼怪。 2 阿特雷耀的使命 关系到整个幻想国安危的讨论一般总是在象牙塔的大御座厅进行的。御座厅就位于宫殿区内,在玉兰图底下几层。现在这个圆形的大厅里充满了嘈杂、低沉的说话声。整个幻想国四百九十九名最好的医生聚在这儿。他们围成大大小小的圈子窃窃私语。他们中的每一个都已经去探望过童女皇——有的早就去看望过,有的是在不久之前——每一个都试图用自己的医术来给她医治。但没有一个人是成功的。谁也不知道她的病症及其原因,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治愈她的病。第五百名医生是幻想国所有医师中最最有名气的一位。传说他通晓一切草药、符咒和自然的秘密。从几个小时之前起,他便在女病人那儿了。所有的人都翘首盼望着他的检查结果。 当然,不能把一个这样的聚会想象成人类医生的大会。在幻想国内虽然有许多生物就其外形来说,多少有一点像人类,但是至少也有同样多的生物像动物或像其他完全不同的造物。正如在外面跑来跑去的一大群信使,其形状多种多样—样,聚在大厅里的医生们的外形也是五花八门的。他们中有弓着背、蓄着白胡子的侏儒医生;有穿着闪烁出蓝光和银光的衣裳、头发上闪亮着星星的仙女医生;有大肚皮、手上和脚上长着蹼膜的水妖(为他们准备了独特的坐浴浴盆);也有蜷曲在大厅中央长桌上的白蛇;蜜蜂精以及一般来说并不是特别善意和有利于健康的巫师、吸血鬼以及鬼怪。 为了搞懂最后这拨妖魔鬼怪为什么也会在场,就必须要了解: 如其称号所表明的那样,童女皇是无边无沿的幻想国中无数部族的统治者,可事实上她远远不仅仅只是一个统治者,或者说得更确切—点,她全然不同于一个统治者。她不进行统治,她从未使用过暴力或她的权力,她从未下过命令,从未处决过计么生物,从不干涉任何事宜,也从不需要抵御某个人的进攻,因为谁也不会想到去造她的反或加害于她。在她面前所有生物都是平等的。 她只是存在着。不过她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存在的:她是幻想国所有生命的中心。 每一个造物,无论是善的还是怨的、漂亮的还是丑陋的、欢乐的还是严肃的、聪明的还是愚蠢的,所有的造物只是因为她的存在而存在。没有她便什么都不存在,就像是没有了心脏,人的身体就不能存在一样。 没有人能够完全了解她的秘密,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事实就是如此。幻想国中的一切造物都同样地尊敬她,同样地为她的生命担忧。因为她的死亡同时也就意味着所有这些造物的末日以及广阔无垠的幻想国的衰亡。 巴斯蒂安走神了。 他陷入了回忆,眼前浮现出妈妈动手术那个医院的长长的走廊。他和父亲在手术室外坐着等了好几个小时。医生和护士出出进进。每当父亲询问妈妈的情况时,得到的总是支支吾吾的答复,似乎没有人知道她的真实情况。最后出来一个穿白大褂的秃顶男人,他看上去疲惫而又悲哀。他告诉他和父亲,一切努力付诸东流,他很抱歉。他与他们俩握了握手,喃喃地说:“衷心的安慰。” 打这以后父亲与巴斯蒂安之间的一切都变了。 表面上什么也没有变。只要是巴斯蒂安能够想到的东西,他应有尽有。他有一辆自行车、一辆电动火车、许多维他命药片、五十三本书、一只金色的土拔鼠、一只养着热带鱼的鱼缸、一只小的照相机和六把瑞士小刀以及其他东西。可是,他对这些东西根本就无所谓。 巴斯蒂安记得,以前父亲喜欢跟他闹着玩,有时候甚至给他讲故事或者是念故事。但是,打那时起一切都成为过去。他无法与父亲交谈。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围绕着他,谁也穿不过这堵墙。他既不骂人,也不表扬人。就连巴斯蒂安留级的时候,父亲仍然什么也没说。他只是以那种心不在焉的、忧心忡忡的眼光望着巴斯蒂安。巴斯蒂安的感觉是,对于父亲来说,他根本就不存在。在父亲面前,他总是有这种感觉。每当他们晚上一起坐在电视机前的时候,巴斯蒂安便感觉到,父亲根本就不在看电视,而是随着其思路走得很远很远,远到巴斯蒂安无法寻觅;或者是,有时候他们都捧着一本书,巴斯蒂安看到,父亲根本就没有在看书,因为好几个小时他总是盯着同一页,没有翻过。 巴斯蒂安知道,父亲很悲伤。他自己那时候哭了好几个晚上。他哭得那么伤心,以致于有时候由于抽噎而呕吐了。可是,慢慢地这一切便过去了。他还照样存在着。父亲为什么不与他交谈,不与他谈妈妈,不与他谈一些重要的事情,而只是说那些非说不可的东西? “谁能知道她到底患的是什么病,”一个瘦长的火神说,他的胡子是一团团红色的火焰,“她既没有发烧,没有肿胀,也没有出疹或炎症。她就这么好像要熄灭了似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他说话的时候,每说完一个句子,便从嘴里冒出一小团会构成各种图像的烟云。这一次出来的图像是一个问号。 一只像被人拔过毛的老乌鸦——他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大土豆,上面被人横七竖八地插了一些黑色的羽毛——用呱呱的声音回答道(他是治感冒的专家): “她既不咳嗽,也不流鼻涕,这根本就不是医学意义上的病。” 他推了推架在鸟嘴上的大眼镜,以挑战的目光看着周围的生物。 “不管怎么说,我认为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一只金龟子(一只甲虫,有时候也被称为“蜣螂”)嗡嗡地说,“在她的病与从幻想国各地来的信使向我们报告的可怕事情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啊哈,您啊”一个小墨水人嘲笑地说,“您总是到处都看到神秘的联系!” “您从未看到过您那个墨水瓶之外的东西!”金龟子恼火地用营营的声音说。 “我的同事先生什们!”一个双颊深凹、穿着长长的白大褂的鬼怪插话说,“我们可不要陷入不实事求是的、带有个人恩怨的争吵之中。更重要的是——请压低你们的嗓门!” 在大御座厅里到处都在进行与之相以的谈话。这么多种类各异的生物竟然能互相交流也许会让人觉得非常奇怪。可是,在幻想国内所有的生物,包括动物在内至少会两门语言:首先是他们自己的语言,只能用它来与他们的同类交谈,其他生物听不懂;第二种是一种普通的语言,被称为幻想国的标准语或者是大语言。这种语言每一个生物都会,尽管有些生物 说起这种语言来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 突然,大厅里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那扇大的双门。双门被打开了。最著名的、有着许多传说的神医凯龙走了进来。 他是那种在古时候被称作半人半马怪的生物。他的上身到髋骨是人的形状,而其余部分则是马的身体。凯龙属于那种所谓的黑色半人半马怪。他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这个地方在很远很远的南方。他的人体部分是乌木色的,只有头发和胡子是白色的、鬈曲的;他身体中像马的那部分则是像斑马一样有条纹的。他戴着一顶奇怪的、用灯芯草编成的帽子。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根项链,项链上挂着一个金色的护身符,上面有两条龙,一条浅色,一条深色,它们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构成了一个椭圆形。 巴斯蒂安吃惊地停止了阅读。他合上书——事先用手指夹在书页中间——又一次仔细地打量着封面。那上面是两条蛇,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构成了一个椭圆形!这个奇怪的符号意味着什么呢? 幻想国中所有的生物都知道这一圆形饰物的意义:它是受童女皇的委托,以她的名义行事的符号,就像她亲自到场一样。这意味着,护身符会给戴着它的人带来神奇的力量,尽管 无人知晓,究竟是何种神奇的力量。但每一个人都知道它的名字:奥琳。 但是,许多生物忌讳说出这一名字。他们把它叫做“珍宝”或“潘塔克”或者只是简单地管它叫“光泽”。 这就是说,这本书也带着童女皇的符号。 大厅里顿时响起了一片窃窃私语声,还有一些惊叫声。被童女皇委以珍宝的事已经有很久没有发生了。 凯龙用他的马蹄顿了好几下才使骚乱平息下来。然后他用低沉的声音说: “朋友们,你们不要感到太惊奇了。我佩带奥琳只是暂时的。我只是传递者而已。不久我便将把‘光泽”交给一个更值得配带它的人。” 大厅里笼罩着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不想以美丽的词藻来淡化我们的失败,”凯龙侃侃而谈,“面对着童女皇的病我们大家束手无策。我们只知道,幻想国的灭亡与这一疾病同时来临。更多的我们不得而知。我 们甚至不知道是否可以用医术来拯救她。但是有可能的是——恕我直言,我希望我的话不会得罪你们中的哪位——有可能的是,我们,聚在这儿的我们,并没有掌握全部的知识和全部的智慧。这甚至是我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希望,即在这个广阔无垠的国家里有一个比我们更有智慧的生物能给我们出主意并提供帮助。然而这些都是不确定因素。不管得救的希望在哪儿——有一点是肯定的:需要有一个探险者去寻找拯救的希望。这个人要能在无法通行的地方找到一条路,他不能在任何艰难险阻面前退缩。一句话,这个人必须是一个英雄。童女皇把这个英雄的名字告诉了我.并把她的和我们大家的命运托付给了地:他叫阿特雷耀,住在银山后面的草海里。我将把奥琳转交给他并派他去作伟大的探寻。现在你们了解了一切。” 说完这些,老半人半马怪便嗒嗒地走出大厅。 留下的人面面相觑。 “这个英雄的名字叫什么来着?”一个生物问。 “阿特雷耀或与之相似的名字,”另一个生物答道。 “从未听说过!”第三个生物说。所有四百九十九名医生都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 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下。巴斯蒂安奇怪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而平常上课的时候每一节课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小小的永恒。下面教室里,他们现在上的是德绿恩先生的历史课。德绿恩先生是个瘦瘦的、经常脾气很坏的男人。他特别喜欢当众捉弄巴斯蒂安,因为巴斯蒂安记不住战役的年份或有些人的生辰以及执政的时期。 从象牙塔出发到银山后面的草海要走很多很多天。那是一个草原,它确实像大海那样平整、那样广阔无垠。茂密的草长得像人一样高。每当风从上面拂过,草便会像大海一般掀起波浪,并像水一样地哗哗作响。 生活在这儿的民族叫“草人”,又叫“绿皮人”。他们的头发是蓝黑色的。男人也留长发,有时候还留辫子。他们的皮肤是深绿色的,略微有一点接近于褐色——就像橄榄颜色。他们过着异常简朴、严峻而又艰难的生活。他们把他们的孩子,不管男孩还是女孩,培养成勇敢胆大和有自尊心的人。他们必须学会忍受酷暑严寒和贫困,以此来证实他们的勇敢。这是必要的,因为“绿皮人”是游猎民族。他们生活中所需的一切或者是用坚韧而又有纤维的草原上的草制成的,或者取自于大群大群地奔走在草海中的紫牛。 紫牛大约是寻常的公牛和奶牛两倍那么大。它们的皮是紫红色的,像丝绸一样闪亮,上面的毛很长。它们的角又大又有力,其角尖像匕首一样坚硬锋利。紫牛一般来说是很平和的,不过,一旦它们预感到危险或受到攻击的话,便会即刻化作一场可怕的灾难。除了绿皮人之外没有人敢于猎取这种动物——绿皮人完全只用弓和箭来对付紧牛。他们偏爱骑士般的斗牛方式,所以经常会发生牛未被杀死而猎手却因此而丧命的事情。绿皮人热爱并崇拜紫牛。他们认为,要取得杀死它们的权力就必须有被它们杀死的准备。 有关童女皇生病以及厄运威胁着幻想国的消息尚未进入这个地区。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旅游者来绿皮人的宿营地了。草比任何时候都长得茂盛。白天阳光明媚,夜晚天上密布星星。一切都很美好。 然而有一天,在绿皮人的宿营地出现了一个年老的、长着白头发的黑色的半人半马怪。他的皮毛上滴着汗,给人以精疲力竭的感觉。他长着胡子的脸显得消瘦而又疲惫不堪。他的头上戴着一顶用灯芯草编成的奇怪的帽子,脖子上戴的项链上挂着一个很大的金色护身符。他便是凯龙。 凯龙站在空旷的广场中央。宿营地的帐篷以越来越远的距离—圈一圈地绕着,以广场为中央。凯龙所站的地方是长老们议事的地方以及过节时跳舞和唱古老曲子的地方。他等候着,朝四周打量。但是挤在他周围的全是年纪很老的老头、老太或幼年的儿童。他们好奇地盯着凯龙。凯龙不耐烦地跺了跺他的马蹄子。 “男女猎手们上哪儿去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一边摘下帽子,擦了擦前额。 一个手里抱着婴儿的白发老妪回答说:“他们都去打猎了,过三四天才回来。” “阿特雷耀也和他们在一块吗?”半人半马怪问道。 “是的。但是陌生人,您是打哪儿认识他的?” “我不认识他,我是来找他的!” “陌生人”,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头答道,“他不会回来的,因为今天轮到他打猎,日落时才开始。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凯龙摇了摇他的鬃毛,跺了跺马蹄。 “我不知道,这也无足轻重。因为现在他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你们一定认识我所带的标记。好吧,去把他找回来吧。” “我们看到了珍宝,”一个小女孩说,“我们知道,你是从童女皇那儿来的。但是,你是谁?” “我叫凯龙,”半人半马怪低沉地说道,“医生凯龙,你们可能会知道这意味着么。” 一个弯着腰的老妇人挤到前面,大声喊道: “是的,真的是他。我认出来了。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一次看到过他。他是整个幻想国中最有名望的、最伟大的医生!” 半人半马怪朝她点了点头,“谢谢您,老人家!”他说,“现在也许可以劳驾你们中的某—位去把这位阿特雷耀唤回来了吧!事情很紧急,童女皇的性命危在旦夕。” “这件事由我来做!”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喊道。 她跑开了。几秒钟后,人们看到她在帐篷之间骑上一匹没有备马鞍的马疾驰而去了。 “终于去了!”凯龙低沉地说了一句,随后便晕了过去。 他重新醒过来时,一开始不知道目已在哪儿,因为他周围很暗。慢慢地他才认出夹,他在一个很大的帐篷内,躺在厚厚的毛皮被子上。好像是夜晚,从门帘的一条缝里射入跳动的火光。 “神圣的马掌钉!”他喃喃地说着,一边试着坐起身来,“我在这儿躺了多久了?” 从门帘后伸进来一个脑袋,又缩了回去。有人说:“他好像醒过来了。” 随后门帘被撩在一边,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走了进来。他穿着用软牛皮做成的长裤和鞋子。他赤裸着上身,只在肩上披了一件长得拖到地上的紫红色大衣,显然是用牛毛织成的。他蓝黑色的长发用皮线扎成一绺拖在脑后。在他前额和面颊的橄榄绿色的皮肤上用白颜色画了一些简单的图案。他深色的眼睛闪闪发光,恼怒地盯着这个不速之客,除此之外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你找我干什么,陌生人?”他问,“你为什么走进我的帐篷?你为什么不让我打猎?如果我今天杀死了那头大牛的话——当别人喊我的时候,我的箭已经上了弦——那么我明天就能成为一名猎手了。现在我得等上整整一年。这是为什么?” 老半人半马怪惊惶失措地盯着他看。 “这就是说。”他终于问道,“你就是那位阿特雷耀?” “是的,陌生人。” “或许还有另一位成年男子,一位有经验的猎手也叫这个名字?” “不,阿特雷耀就是我,没有第二个。” 凯龙向后倒在床上,喘息着说道: “一个孩子,一个小男孩!真的,童女皇的决策真让人费解。” 阿特雷耀默不作声,他不动声色地等待着。 “原谅我,阿特雷耀,”凯龙说,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控制住自己的激动情绪,“我并不想伤害你,但是太让我吃惊了。老实说,我太惊讶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我认真地问自已,当童女皇在选择像你这样的孩子时是否真的知道,她自己在干什么。真是胡闹!如果她是有意这么做的,那么……那么……” 他使劲摇了摇头,脱口而出道: “不!不!要是我早知道她让我来找谁的话,那么我肯定会拒绝向你转达她的委托。我肯定会拒绝的!” “什么委托?”阿特雷耀问。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凯龙喊道,他完全陷入了不满之中。“要完成她的委托,即便是对于一个更伟大、更有经验的英雄来说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对于你来说——她派你到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去寻找无人知晓的东西。没有人能帮助你,没有人能给你出主意,没有人能为你预料你会遇到的事情。但是你必须马上,现在当场就决定,你是否接受这项委托。一刻也不容耽搁。为了找你,我十天十夜几乎是马不停蹄地疾驰而来。然而,现在我几乎要希望我没有到这儿。我已经老了,我的力气已经用尽了。请给我喝一口水!” 阿特雷耀取来一罐清凉的泉水。半人半马怪大口大口地饮着。然后他擦了擦胡子,显得平静了一点,说道: “啊,谢谢,很舒服!现在我已经感到好多了。听着,阿特雷耀,你不一定要接受这一委托。童女皇让你来决定,她并没有命令你。我会向她解释的,她会找到另外一个人的。她不会知道你是一个小男孩,她把你同别人搞错了。这是唯一的解释。” “这一委托是什么呢?”阿特雷耀想知道。 “为童女皇找到良药,”半人半马怪答道,“拯救幻想国。” “她病了吗?”阿特雷耀惊奇地问。 凯龙开始讲述童女皇的状况以及从幻想国各地来的信使所报告的内容。阿特雷耀不断地提问,半人半马怪尽他所知地给予答复。这是一次通宵达旦的长谈。阿特雷耀对向幻想国袭来的厄运的整个情况了解得越多,在他那一开始便深锁的眉宇间便越明显地现出震惊的表情。 最后,他嘴唇惨白地说:“对于这一切,我竟然一无所知。” 凯龙用他浓密的白眉毛下的眼睛严肃而又忧愁地盯着小男孩。 “你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你现在能理解,当我看到你的时候为什么会失去自制。可是,童女皇说出了你的名字。‘去吧,去找到阿特雷耀!’她对我说,‘我对他寄予无限的信任。’她说,‘你去问他,是否愿意为我和幻想国承担伟大的寻求任务?’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选中了你。也许只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小男孩才能够完成这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我不明白,我无法给你出主意。” 阿特雷耀低头沉默着。他懂得,这里要他去承担的是比打猎更为艰巨的考验。即便是一个最伟大的措手,一个最好的探路人,也几乎无法经受这一考验。对于他来说这个考验太严峻了。 “怎么样?”老半人半马怪轻声询问道,“你愿意吗?” 阿特雷耀抬起头,看着他。 “我愿意。”他坚定地说。 凯龙慢慢地点了点头,然后从他的脖子上取下连着金色护身符的项链,把它挂在阿特雷耀的脖子上。 “奥琳会给你很大的权力,”他庄严地说,“可是你不能利用这—权力。因为连童女皇本人也从来不使用她的权力。奥琳会保护你,引导你,但是无论你看到什么,你都不能干预,因为从这一刻起,你自己的意见便不再作数。所以你出发时必须不带任何武器。你必须让一切任其自然。无论是好的还是恶的、漂亮的还是丑陋的、聪明的还是愚蠢的,你都必须一视同仁,就像它们在童女皇面前一律平等一样。你只能寻找和提问,但是不能按照你自己的意见去作评判。千万别忘了,阿特雷耀!” “奥琳!”阿特雷耀充满敬意地说,“我要证明我是值得佩带珍宝的。我该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马上,”凯龙回答道,“谁也不知道,你所承担的伟大的寻求任务将会持续多久。可能从现在起每一个时辰教很关键。向你的父母与兄弟姐妹们告别吧!” “我没有亲人,”阿特雷耀答道,“我刚来到世界上不久,我的父母便双双被牛杀死了。” “是谁抚养你长大的呢?” “是所有女人和所有男人一起抚养我的。所以他们把我叫作阿特雷耀,在大语言中,其意思是‘众人之子’。” 没有人比巴斯蒂安更加懂得这个词的含义了,尽管他的父亲还活着,而阿特雷耀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可是,阿特雷耀是由所有的男人和女人共同抚养长大的,他是“众人之子”,而他,巴斯蒂安,则谁也没有——他是一个“无人之子”。尽管如此,巴斯蒂安还是很高兴在这方面找到了一点与阿特雷耀共同的地方。遗憾的是,除此之外,无论是在勇气、决心和形象方面他都与阿特雷耀没有什么大的相似之处。然而,他,巴斯蒂安也在作一次大的探寻,他不知道,这次探寻会把他引向哪儿,又会如何结束。 “那么,”半人半马怪说,“这样更好,你不要告别就走。我留下来向他们解释。” 阿特雷耀的睑变得更加瘦长,更加坚毅。 “我该从哪儿开始呢?”他问。 “从各处也是从无处开始,”凯龙答道.“从现在起你是独自一人,谁也不会给你出主意。这种情形一直要持续到大寻求的结束——不管它是以怎样的方式结束的。” 阿特雷耀点了点头。 “再见,凯龙!” “再见,阿特雷耀。祝你好运!” 当男孩转过身,想走出帐篷去的时候,老半人半马怪又一次把他叫了回来。他们面对面地站着,老凯龙把双手放在阿特雷耀的肩上,带着充满敬意的微笑望着他的眼睛,缓慢地说: “我想,我开始懂得,童女皇为什么选中了你,阿特雷耀。” 男孩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疾步走了出去。 帐篷外站着他的马阿尔塔克斯。它的身上有斑点,小得像一匹野马。它的腿粗壮短促,是方圆左近跑得最快、最有耐力的赛马。它还象阿特雷耀打猎归来时那样备着马鞍,戴着笼头。 “阿尔塔克斯,”阿特雷耀拍拍它的脖子,对它耳语道,“我们必须上路。我们必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否能归来,或何时能归来。” 小马点了点头.轻轻地发出鼻息声。 “好吧,主人,”它答道,“那么打猎呢?” “我们这就去作一次更大更大的打猎。”阿特雷耀答道,并跃上了马鞍。 “停一下,主人!”小马发出鼻息声,“你忘记带武器了,你不带弓和箭就要出发吗?” “是的,阿尔塔克斯,”阿特雷耀回答说,“因为我带着‘光泽’,就不带武器了。” “嚯!”小马喊道,“我该往哪儿走?” “阿尔塔克斯,你想上哪儿便往哪儿走。”阿特雷耀答道,“从现在起我们要作一次伟大的寻求。” 说完,他们疾驰而去,被夜晚的黑暗吞噬了。 在同一时刻,在幻想国的另一个地方发生了一件谁也没有观察到的事情。无论是阿特雷耀、阿尔塔克斯还是凯龙,对此都一无所知。 夜晚,在非常遥远的一片荒野里,黑暗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影子般的形象。黑暗越来越浓缩,即使是在夜里,在没有光线的荒野里,也能看到一个硕大无比、黑如烟墨的躯体。它的轮廓还不太清楚,但是它用四只兽爪站立着,毛茸茸的大脑袋上有着两只闪着绿色火焰的眼睛。现在,它把嘴和鼻子向空中仰起,嗅着。它这样站了很久。突然,它好像是闻到了猪物的气味,因为从它的嗓子眼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得意扬扬的吼声。 它跑了起来。这个影子式的生物悄然无声地、大步地跳跃着,在没有星星的夜晚狂奔着。 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一下。现在是课间大休息的时间。从走廊里传来了孩子们的叫喊声,他们正向楼下学校的院子里跑去。 巴斯蒂安仍然盘着腿坐在体操垫上。他觉得腿发麻。他又不是印第安人。他站起身来,从书包里取出休息时吃的面包和一只苹果,并开始在储藏室里来回走动。脚有点发痒,慢 慢恢复了过来。 随后,他爬上木马,像骑马似地坐在上面。他想象着,自己是阿特雷耀,骑着阿尔塔克斯在黑夜里疾驰。他把身子伏在小马的脖子上。 “嘿!”他喊道,“快跑,阿尔塔克斯,嘿!嘿!” 他吓了一跳。这么大声地叫唤,太不谨慎了。如果有人听到他的喊声呢?他等了一会儿,倾听着。但是,从楼底下传到他这儿的只有学校院子里各种各样的喊叫声。 他有点难为情地从木马上爬了下来。真的,他的举动像一个小小孩! 他打开了包在面包外面的纸,把苹果放在裤子上擦擦干净。但是,在开始咬之前,他突然停柱了。 “不,”他大声地对自己说,“我得小心地分配我的干粮。谁知道,它们够我吃多久。” 他心情沉重地重新把面包包起,把它与苹果一起放回书包。然后,他叹了一口气,坐到体操垫上,重新拿起了那本书。 3 年迈的莫拉 黑色的老半人半马怪凯龙听着阿特雷耀的马蹄声逐渐消失,他重又倒在了铺着柔软兽皮的床上。过度的疲劳使他筋疲力尽。第二天,妇女们在阿特雷耀的帐篷内发现了凯龙,她们很为他的生命担忧。几天以后,当借人们归来时,凯龙的状况仍然没有什么好转,可是不管怎么说,他还能向他们解释,阿特雷耀为什么离去并在短时间内不能回来。大家都很喜欢阿特雷耀这个男孩,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并非无足轻重,大家思念他,并充满了忧虑。同时,他们也为童女皇恰恰选择他来作大寻求而感到骄傲——尽管谁也无法真正理解。顺便提一下,老凯龙再也没有回到象牙塔中去。但是,他既没有死,也没有呆在草海里的绿皮人那儿。命运把他引向另外一条完全无法预料的道路。可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下一次再讲。 当天夜里,阿特雷耀便到了银山的山脚下,当他歇脚时,已近清晨。阿尔塔克斯吃了一点草,又去清澈的山涧小溪中饮水。阿特雷耀用他的红大衣裹住身体,睡了几个小时。太阳升起时,他们又重新上路了。 第一天,阿特雷耀骑马翻过银山。他们俩熟悉这儿的每一条大道与小径,他们飞速前进。 在他感到饥饿的时候,他吃了一块牛肉干和两只用草籽做的小煎饼。这些东西就放在马鞍边的一个袋子里——这本来是为打猎而准备的。 “瞧,我说对了吧!”巴斯蒂安说,“人还是得经常吃点什么东西的。” 他从书包中取出为休息时准备的面包,打开包面包的纸,小心翼翼地把面包掰成两瓣。他把一半依旧包好,放在一边,把另一半全部吃光。 课间休息的时间过了,巴斯蒂安想着现在他的班级该上什么课。啊,对了,卡尔格女士的地理课。他们得—一列举河流及其支流、城市和居民数、地下资源和工业。巴斯蒂安耸了耸肩,继续往下看。 太阳下山时,阿特雷耀他们已经翻过了银山,又歇了一次脚。这天夜里,阿特雷耀梦见了紫牛。他看见它们在远远的草海里迁移,他试图骑马接近它们,但却徒劳一场。不管他如何催促他的小马,紫牛始终与他保持—定的距离。 第二天他们要穿越的是歌唱树林之国。那里每一棵树的形状、树叶和树皮都和别的树不一样。人们那样称呼这一国家,其原因是人们可以听到树木成长的声音,这声音犹如远近响起的一片柔和的音乐,这音乐汇成了一个强大的整体,其美妙程度是幻想国中的任何东西无法比拟的。穿越这一地区并非没有危险,因为有些人会像看了魔似地坐在那儿,忘却了一切。阿特雷耀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些奇妙音乐的魔力,但他决不让自己受到诱惑而停住脚步。 这天夜里,他又梦见了紫牛。这一次他是步行,它们大群大群地从他身边跑过。它们始终在他弓箭的射程之外。当他想潜近紫牛群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脚就像与大地连在一起,无法动弹;在他设法拔出来的时候,他醒了过来。这时太阳尚未升起,但他还是立刻上路了。 第三天,他看到了埃里波的玻璃塔楼,当地的居民在玻璃塔楼中接收和收集星是光。他们用星光制成装饰得非常漂亮的物件。除了他们之外,幻想国中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 阿特雷耀甚至还遇到了一些居民,他们小小的个子,看上去就像用玻璃吹制而成的。他们非常友好地给他弄吃的、喝的。但是,对于谁可能了解童女皇的病情这样一个问题,他们则陷入了悲伤而又束手无策的沉默之中。 这天夜里,阿特雷耀又一次梦见紫牛群从他的身边跑过。他看见有一头牛,一头特别雄壮的大公牛离开牛群向他走来,慢慢地、没有任何恐惧或愤怒的迹象。与所有真正的猎人一样,阿特雷耀也有在每一个造物身上立即看出要杀死它而必须射中的致命点的能力。那头紫牛所站的姿势正好把它的致命点暴露给他。阿特雷耀搭上了箭,用劲拉满了弓,但是,他无法射箭。他的手指就像与弓弦连在一块儿无法动弹。 接下去的几个晚上他总是在梦中遇到这种或与之相似的情景。他离那头紫牛越来越近一一这正是他曾经想要杀死的那头牛,他从它额上的一块白斑上认出了它一一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硬是无法射出那致命的一箭。 白天,他骑着马越走越远.不知该往何方,找不到任何能够为他出主意的人。他所遇到的所有生物都很敬重他所佩戴的金色护身符,但却没有人知道问题的答案。 有一次他从远处望见布篓施城的火焰路,居住在那儿的生物的身体都是由火焰构成的,他宁愿不去那儿。他穿越了萨萨弗拉尼尔人居住的广袤的高原。萨萨弗拉尼尔人出生时年纪大,成为婴儿时死去。他来到穆阿马特原始森林的庙宇山。庙中有一根漂浮在空中的大柱子,是用月亮上的石头做的。他与生活在那儿的僧侣交谈。即便是在这儿,他也只能在得不到任何答复的情况下继续前进。 阿特雷耀漫无目的地四处徘徊已经有一个星期了。第七天和第七天的夜里,他经历了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这两件事从里到外地彻底地改变了他。 老凯龙所讲述的发生在幻想国各个地区的骇人事件虽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但迄今为止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则报导而已。第七天,他亲眼目睹了这一骇人事件。 将近中午时分,阿特雷耀骑马穿过一片茂密的、黑黝黝的树林。这片树林里的树长得特别大,有许多节疤。这便是不久前四个信使邂逅相遇的那个蒙勒森林。阿特雷耀知道,在这个地区有一种树妖,他曾听人说过,这种树妖是些巨大无比的男性和女性的家伙。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有许多节疤的树干。倘若他们按其习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的话,人们甚至会真的把他当作树木而毫无知觉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只有当他们行走时,人们才能看到他们树枝般的手臂以及弯曲的、树枝般的腿。他们虽然力大无穷,但并不危险一一至多是时而作弄一下迷路的徒步旅游者而已。 阿特雷耀在树林子里发现了一片草地。一条小溪在草地上婉蜒流过。他下了马,让阿尔塔克斯饮水吃草。突然,他听到他身后的树丛中发出一阵巨大的劈里啪啦声。他转过身去。 从树林子里走出了三个树妖,直奔他而来。看到他们,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第一个树妖少了大腿和小腹,只能用两只手来爬。第二个树妖的胸口上有一个大洞,可以透过这个洞看到后面的东西。第三个树妖用他唯一的右脚跳着行走,他的左半部整个地没有了,就像是被人从中间劈成了两瓣。当他们看到阿特雷耀胸前佩带的护身符时,互相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走近来。 “不要害怕!”用手爬行的那个树跃说,他的声音就像是树木发出的嘎吱嘎吱声。“我们的形象肯定不美。不过,在这一带的豪勒森林中除了我们之外不会再有人向你发出警告,所以我们就来了。” “警告?”阿特雷耀问,“警告什么?” “我们听人说起过你,”第二个胸口有个洞的树妖嘎吱嘎吱地说,“有人告诉我们,你为什么在赶路。你不能从这儿再往前走了,否则你就没命了。” “否则的话你就会有与我们同样的遭遇,”只剩下半边身子的树妖唉声叹气地说着,“看看我们,你愿意变成这个样子吗?” “你们遇到了什么事情?”阿特雷耀问。 “毁灭性的灾难正在蔓延,”第一个树妖悲叹道,“日复一日地渐渐扩大——如果可以把它称为虚无的话,那么虚无正在扩散开来。其它生物及时地从豪勒森林逃走了,而我们则 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家乡。趁我们睡觉的时候,虚无袭击了我们,并把我们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模样。” “很疼吗?”阿特雷耀问。 “不疼,”胸口有一个洞的第二个树妖答道。“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是缺了点什么。一旦被虚无侵袭,缺少的东西每天都会增加。不久我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森林中的哪个地方?”阿特雷耀想知道,“它是在哪儿开始的?” “你想看吗?”只剩下一半身体的第三个树妖以询问的目光望着他的难兄难弟们。见他俩点头时,他继续说道: “我们将把你带到可以看到它的地方,但是,你必须答应不能再靠近它。否则的话,它会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你吸过去的。” “好吧,”阿特雷耀说,“我答应你们。” 三个树妖转过身去,向森林的边缘走去。阿特雷耀牵着阿尔塔克斯的缰绳,跟在他们的后面。他们在许多巨大的树木之间穿来穿去,一会几,在一棵特别粗壮的树干前停了下来。这棵树干之粗大,即使是五个成年男子汉也合抱不住它。“爬到你不能爬的高度为止,”缺腿的树沃说,“然后向日出方向看。你将在那儿看儿看到一一或者说,什么也看不到。” 阿特雷耀凭着树干上的节疤和凸出的部分向上攀登。等他够到了最下面的树枝后,便攀着树杈往上爬,他越爬越高,再也看不到树下的东西了。他继续向上攀援。树干越来越细,横生的枝杈越来越多,这样他更容易地往上爬去。他终于坐到了最高的树梢上。他向日出的方向望去,这时他看到: 近处的树木的树梢是绿色的,但是,远处的树木的树叶好像退了颜色,变成了灰色。再远一点的地方笼罩着一层奇特的雾朦朦的透明,说得更确切一点,是变得越来越不真切。更远一点的地方什么也没有,绝对的一无所有。既没有光秃的地方,没有黑暗的地方,也没有明亮的地方。这是一种人的眼睛受不了的东西。它给人的感觉是,眼睛快要瞎了。因为人的眼睛无法忍受绝对的虚无。阿特雷耀用手遮着脸,差一点从树杈上掉下来。他紧紧抱着树的枝桠,尽快住下爬。他已经看够了。现在他才算真正了解了正在幻想国内逐渐蔓延的令人震惊的灾难。 当他重新回到这棵大树的树下时,那三个树妖不见了。 阿特雷耀飞身跃上了他的小马,朝着与缓慢地、但却是不可阻挡地扩散开来的虚无的反方向疾驰而去。直到天黑,直到他早就已经把豪勒森林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时,他才停下来休息。 这天夜里还有第二件事情在等着他。这件事给他的大寻求指出了新的方向。 他梦见了——比前几次梦中看得更为真切——曾经想要杀死的那头大紫牛。这一次他与那头紫牛面对面地站着。他没有带弓箭。他感到自己非常渺小。紫牛的脸占据了整个天空。他听到紫牛在对他说话。他不能全部听懂。它大致是说了以下这段话: “如果你那时候杀了我,那么你现在便是一个猎手了。但是,你没有这么做.这样我现在就可以帮你的忙了。阿特雷耀,听着!在幻想国有一个生物.他的年纪比其他的生物都老。在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北方,有一个叫悲伤沼泽的地方。在沼泽的中央隆起一座角山,那儿住着年迈的莫拉。去找年迈的莫拉吧!” 随后,阿特雷耀便醒了过来。 塔楼上的钟敲了十二下。巴斯蒂安班上的同学现在马上就要到楼下的体操房里去上最后一节课了。也许他们今天又要用又大又重的实心球来玩扔球的游戏了。在这一游戏中,巴斯蒂安总是显得特别笨拙,所以球队双方都不愿要他。有时候他们得用一种很小的、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棒球来击人。被这种小球打中的话,疼痛异常。巴斯蒂安总是被人猛力击中,因为他是一个容易被击中的靶子。也许,今天轮到爬绳缆——这是巴斯蒂安深恶痛绝的一种体育活动。当大多数的人已经爬上去时,一般他总是憋红着脸,像一只面粉袋一样吊在绳缆的末端晃来晃去,连半米也爬不上去,从而引得全班人格格大笑。体操老师蒙格先生也少不了拿巴斯蒂安开玩笑。 巴斯蒂安多么希望自己能像阿特雷耀那样。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便可以向大家露一手了。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特雷耀骑马朝北而去,一直往北。他让自己和他的马只在最必要的睡觉和吃饭的时间休息一下。不管是烈日炎炎,还是风暴雷雨,他日夜兼程。一路上他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问。 越往北走,天色越暗。一种一成不变的铅灰色的朦胧笼罩着白天。夜里,天空中亮着北极光。 一天早晨,阿特雷耀终于从一个小山坡上看到了悲伤沼泽。在朦胧的曙光中,时间仿佛停滞了。悲伤沼泽的上空笼罩着一团团的雾霭。有好几处突起一片的小树林,那些树干的底部岔出四五个弯弯曲曲高跷式的树根。那些树看上去就像是有许多脚的大蟹,站在一片黑乎乎的脏水之中。那些树的树叶是褐色的,上面长满了气生根,一动不动地挂在那儿,很像触手。在那些小池沼中,几乎辨不出哪些地方是坚实的土地,哪些地方只是一片漂浮着的植物。 阿尔塔克斯吓得轻轻地打了一个响鼻。 “主人,我们要进那儿的沼泽吗” “是的,”阿特雷耀回答道,“我们必须找到位于这片沼泽中的角山。” 他驱赶着阿尔塔克斯。小马顺从了他的意愿。它用马蹄一步步地试着土地的坚硬程度,他们前进的速度极其缓慢。最后,阿特雷耀下了马,牵着缰绳让阿尔塔克斯跟着他往前走。小马好几次陷进沼泽,但它总能重新从沼泽中挣扎出来。然而,越往悲伤沼泽的深处走,它行动起来就越是困难。它耷拉着脑袋,只是让阿特雷耀拽着往前走。 “阿尔塔克斯,”阿特雷耀说,“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主人,”小马答道,“我想,我们应该往回走。一切都是徒劳的。我们现在奔走寻找的,只是你所梦见的东西。但是,我们将一无所获。也许,不管怎么说都已经太晚。也许童女皇已经死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的。让找们往回走吧,主人。” “你从未说过这种丧气话,阿尔塔克斯,”阿特雷耀惊奇地说,“你不舒服吗?你病了吗?” “也许是这样,”阿尔塔克斯答道,“我们每往前走一步,我心中的悲伤就增加一点。我已经不再抱有希望了,主人。我觉得自己很沉、很沉。我想,我不能往前走了。” “但是,我们必须往前走!”阿特雷耀喊道,“来,阿尔塔克斯!” 他拉着缰绳.阿尔塔克斯则停了下来。它陷进了沼泽,一直被淹至肚子。它已经不再准备往外挣扎了。 “阿尔塔克斯!”阿特雷耀喊道,“你不能就这么沉下去!来!挣扎出来,否则你会沉没的!” “让我沉下去吧,主人!”小马答道,“我不行了。你一个人往前走吧!不必关心我!我再无法忍受这种悲伤。我希望死去。” 阿特雷耀绝望地扯着缰绳。小马陷得越来越深,他则束手无策。最后,当只剩下小马的头露在黑色的水面上时,他用双臂抱住了它。 “我抱着你,阿尔塔克斯,”他耳语般地说,“我不让你沉下去。” 小马又一次轻轻地嘶鸣了一下。“你再也帮不了我的忙了,主人。我完了。我们俩都不知道,这儿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现在我们知道了,为什么悲伤沼泽会有这么一个名字。是悲伤使我变得这么沉,使我必须沉下去,没有救了。” “但是,我也在这儿啊,”阿特雷耀说,“而我却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你戴着光泽,主人,”阿尔塔克斯说,“你受到了保护。” “那么我把它给你挂上,”阿特雷耀脱口而出,“也许它也会保佑你的。” 他准备把链条从脖子上取下来。 “不,”小马用鼻息声说,“你不能这么做,主人。这个护身符是给你的,你不能随意给别人。你必须在没有我的情况下继续寻找。” 阿特雷耀把他的脸贴在马的面颊上。 “阿尔塔克斯——”他哽咽地耳语道,“噢,我的阿尔塔克斯!” “你能不能满足我最后一个请求,主人?”小马问道。 阿特雷耀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我请求你继续往前走。我不愿意你看着我丧命。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阿特雷耀慢慢站起身来。这时,小马的头已经一半浸在黑水中了。 “祝你平安,阿特雷耀,我的主人!”小马说,“谢谢!” 阿特雷耀紧紧地咬着嘴唇,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再一次向小马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走了。 巴斯蒂安抽泣着,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他无法往下看。他必须先找一块手帕来擦一擦鼻子,然后才能读下去。 阿特雷耀不知道他不停地,就这么不停地跋涉了多久。他仿佛瞎了、聋了。雾越来越浓,阿特雷耀的感觉是,几个小时以来一直在兜圈子。他不再留意脚往哪儿踩,他的脚最多只陷至膝盖。童女皇的符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引导他走了正确的路。 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很高、很陡的山坡。他顺着岩石的缝隙往上攀登,一直爬到了圆型的山顶。起初他并没有注意这些岩石是由什么材料构成的。一直等他到了山顶上马瞰整座山时,他才看到这是一块块巨大的角质岩。岩石的缝隙和裂口上长满了苔藓。 也就是说,他已经找到了角山。 然而,这一发现并没有使他产生任何满足感。他那忠诚的小马的死几乎使他对这一发现抱无所谓的态度。不过他还是必须搞清楚,住在这儿的莫拉是谁,他在哪儿。 他正在思考,突然感觉到整座山在轻轻地抖动,然后他听到一阵很响的吹气泡的声音和咂嘴声,还听到一个好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声音: “看,老太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身上爬来爬去。” 阿特雷耀急忙向发出声响的山脊尽头走去。中途他因踩着一块苔藓而摔了一跤并往下滑去。他没有抓住任何东西,越滑越快,最后往下坠落。幸运的是,他落在山脚下的一棵树上,树杈把他托住了。 阿特雷耀看到,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山洞。山洞里的黑水在慢慢地晃动着,漾起水花。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并慢慢地向外走来。那东西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座房子那么大的一块岩石。 直到那东西完全显露出来时,阿特雷耀才认出这是一个长在一个长长的、布满皱纹的脖子上的脑袋,一个乌龟的脑袋。她的眼睛大得犹如黑色的水潭。她嘴上往下滴着淤泥和海藻。整座角山——阿特雷耀这时才恍然大悟——是一个巨大的动物,一个生活在沼泽地里的巨大无比的乌龟:年迈的莫拉! 又响起像吹气泡似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小男孩,你在这儿干吗?” 阿特雷耀抓起胸前的护身符,拿在手里,为的是使乌龟大如水潭的眼睛能看到它。 “你认识这个东西吗,莫拉?” 过了一会儿,乌龟才回答道: “看啊,老太婆——奥琳——我们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它了,童女皇的符号,很久没有看到了。” “童女皇病了,”阿特雷耀对答道,“你知道吗?” “这对我们来说无所谓,对吗,老太婆?”莫拉答道。她以这种奇特方式自言自语,也许是因为她没有任何说话对象的缘故。谁知道已经有多久没人与她说话了。 “如果我们不去救她的话,她就会死去。”阿特雷耀急切地补充道。 “说得对,”莫拉答道。 “整个幻想国将随她而灭亡。”阿特雷耀喊道,“毁灭已经在四处蔓延。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莫拉用她那大而空的眼睛盯着他说: “我们对此并没有什么异议,是吗,老太婆?”她咕噜咕噜地说。 “我们大家都将毁灭!”阿特雷耀大声喊道,“我们大家!” “看啊,小男孩,”莫拉答道,“这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对于我们来说,一切都不重要了。一切都无所谓,无所谓。” “你也将随之而毁灭,莫拉!”阿特雷耀恼怒地说,“你也将毁灭!或许你认为,因为你年纪这么大了,所以能比幻想国存在得更久?” “看啊,”莫拉咕噜咕噜地说,“我们老了,小男孩,太老了。我们已经活够了,我们见识得太多了。如果有谁像我们这样见多识广的话.那么对他来说,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白天与黑夜,夏天与冬天,一切都是永恒的周而复始的循环。世界是空的,毫无意义。有存在必有消亡,有生必有死。善与恶,愚蠢与聪明,漂亮与丑陋,一切将互相抵消。一切都是空的。真的东西是不存在的,重要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阿特雷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莫拉那巨大无比的、又黑又空的眼光使他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了。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她继续说道: “你还年轻,小男孩。我们已经老了。等你和我们一样老的时候,你就会知道,除了悲伤之外所有的东西都不存在。看啊!我们,你、我和童女皇以及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为什么不应该死去?一切只是现象而已,只是一种无为的游戏而已。一切都无所谓。让我们安宁吧,小男孩,走吧!” 阿特雷耀使出浑身的解数来与莫拉那令人麻木不仁的眼神相抵抗。 “如果你见多识广的话,”他说,“那么你也一定会知道童女皇生的是什么病,有没有治这种病的药。” “我们知道,是吗,老太婆?我们知道,”莫拉气喘吁吁地说,“可是至于她究竟是否能得救,这是无所谓的。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如果对你来说真是无所谓的话,”阿特雷耀咄咄逼人地说,“那么你同样也可以把它告诉我。” “我们也可以说出来,老太婆,是吗?”莫拉咕噜着说,“可是没有那个兴致。” “那么,”阿特雷耀大声说,“对你来说并不是真的无所谓!你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静了好一会儿,然后他听到一阵低沉的格格声。这应该是一种笑声,如果老莫拉还会笑的话。“不管怎么,”她仍说道: “你很狡猾,小男孩。看啊,你很狡猾。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是吗,老太婆?我们确实也可以自诉你。告诉不告诉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应该自诉他吗,老太婆?” 停了很长一段时间。阿特雷耀紧张地等待着莫拉的回答,并没有用提问去打断她那缓慢而又绝望的思路。终于,她又继续说道: “你的生命短暂,男孩。我们已经活了很久,已经活得太久了。但是,我们都生活在时间之中。你的命短,我们命长。在我之前就已经有了童女皇。但是。她一点也不老。她永远是年轻的。看啊,她的存在并不是以时间而是以名字来衡量的。她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不断地需要一个新的名字。你知道她的名字吗?小男孩?” “不知道,“阿特雷耀承认道,“我从未听说过她的名字。” “你是无法知道的,”莫拉回答道,“连我们也记不起她的名字了。她曾经有过许多名字。所有的名字都被人遗忘了。所有的名字都已经成为过去。看啊,没有名字她无法活下去。童女皇只需要一个新的名字,然后她又会康复。但是她究竟是否会康复这并不重要。” 她闭上了水潭般大的眼睛,开始慢慢地把脑袋缩回去。 “等一等!”阿特雷耀大声喊道,“她从哪儿可以得到她的名字?谁可以给她—个名字?我到哪儿可以找到这个名字?” “我们中没有人,”他听到老莫拉咕噜咕噜地说,“在幻想国中没有人能够给她一个新的名字。所以一切都是徒劳的。别介意,小男孩,一切都不重要。” “那么究竟谁能办到呢?”阿特雷耀控制不住大声嚷道:“究竟有谁能给她—个名字,谁可以救她,救我们大家呢?” “不要这么大声喧哗!”莫拉说,“你走吧,让我们安宁。我们也不知道谁能够来做这些事。”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阿特雷耀越来越大声地嚷道,“那么究竟有谁知道呢?” 莫拉再一次睁开眼睛。 “假如你没有戴着光泽的话,”她喘着气说,“我就把你吃了,为的是重新得到宁静,看吧。” “谁呢?”阿特雷耀固执地问道。“告诉我谁知道这件事,我就让你永远安宁!” “无所谓,”她答道,“也许南方神托所的乌玉拉拉知道。她也许会知道。这与我们毫无关系。” “我怎么能上那儿去?” “你根本就不能上那儿去,小男孩。看吧。走上一万天都到不了那儿。你的生命大短暂了,还没到那儿你就会死去。太远了。南方,实在太远了。所以一切都是徒劳的。我刚开始时就说过了,不是吗,老太婆?算了,别操那份心了,男孩。重要的是让我们安宁!” 说着她最终闭上了她那空洞的眼睛.把脑袋缩回了洞里。 阿特雷耀知道,他再也别想从她那儿打听到任何消息了。 与此同时,在黑夜里的荒野中由黑暗浓缩而成的、影子般的生物找到了阿特雷耀的踪迹,直奔悲伤沼泽而来。幻想国中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任何人能把它从它所追踪的这一踪迹引开。 巴斯蒂安用手撑着头,沉思地望着前方。 “奇怪,”他大声地说,“幻想国中居然没有人能够给童女皇起一个新的名字。” 如果只是想要一个名字的话,那么巴斯蒂安可以很轻松地帮她。在这一方面他很在行。可惜的是他不在幻想国。他的能力在那儿能派上用场,也许还会给他带来好感和荣誉。另一方面,他又非常高兴自己不在幻想国中,因为像悲伤沼泽这种地方,即使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他也绝对不会去的。还有这个使人产生无名恐惧的影子般的生物,阿特雷耀被它追赶,却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巴斯蒂安真想提醒他,但是办不到。他除了寄予希望和继续往下看外,别无他法。 4 伊格拉穆尔·许多 饥渴开始折磨阿特雷耀。他离开悲伤沼泽已经两天了。打那以后,他在一片没有任何生物、由岩石组成的荒原中游荡。他那本来就所剩无几的干粮已经与阿尔塔克斯一起被淹没在黑水之中。阿特雷耀徒劳地用双手在石头之间挖掘,希望至少能挖到一些根茎,但是这儿什么也不长,连苔藓和地衣也没有。 起初,他曾为脚下又能踩到坚实的土地而感到庆幸。慢慢地,他不得不承认,他现在的处境甚至比先前更加糟糕。他迷了路,连行走的方向都无法确定。四面八方到处都是同样的朦朦胧胧的光线,他失去了判断的依据。他的周围到处都林立着有着锐利棱角的岩石。岩石的四周持续不断地刮着一股阴冷的风。他费力攀登着一座又一座的山脊和岩峰。上山、下山,目光所及始终是远处的山脉。山脉后面还是层层叠叠的山峦,四面八方直至地平线都是一样的景色。没有任何生物,没有甲壳虫、没有蚂蚁,连平常耐心追逐迷路人、直至他累垮的兀鹰也没有。 毫无疑问,这个使他迷路的地方便是死亡之山。很少有人见到过死亡之山,几乎没有人能从哪儿活着回来。在阿特雷耀那个民族的传说中曾经提到过它。他记起了一首古老歌谣中的一段: 一个猎手, 宁愿在沼泽地里丧生, 因为在死亡之山, 有一个无底深渊 那儿住着伊格拉穆尔·许多, 一切令人恐惧的事物中最可怕的东西…… 即便阿特雷耀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退回去,也已经不方能了。他已经走得太远,只能继续走下去。如果只是关系到他个人的话,那么他也许会像他那个民族的猎手那样,找一个岩洞坐下,镇静地在那儿等死。但是,他在作大寻求,这关系到童女皇乃至整个幻想国的生死存亡。他不能就此罢林。 于是,他继续上山、下山。有时候。他觉得很长一段时间他就像在睡梦中行走一样,而他的思想则停留在其他地方,不愿意回到他身边。 巴斯蒂安吓了一跳。塔楼上的钟敲了一下。今天的课结束了。 巴斯蒂安倾听着由孩子们发出的吵闹声和叫喊声。他们从楼底下的教室里出来,向走廊涌去。可以听到许多脚在楼梯上发出的隆隆声。然后,有那么一会儿又从马路上传来了 各种各样的喊叫声。最后,整个校舍都静了下来。 这种寂静就像是一层令人郁闷而又沉重的被子压在巴斯蒂安的心上,使他产生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从现在起他将独自一人呆在这么大一幢校舍里——整整一天,接下去是夜晚,谁知道还会在这儿呆多久。从现在起事情变得严重起来了。 现在,其他的孩子都回家去吃午饭了。巴斯蒂安也感到了饥饿。尽管盖着军用棉被,他还是浑身发冷。他突然失去了勇气,觉得自己的整个计划都是疯狂的,毫无意义的。他想回家,现在马上就回去。现在正是时候。到现在为止,父亲还不会觉察到任何问题。巴斯蒂安甚至不用告诉他今天逃学了。当然,在某个时候他总会知道这件事的,但是到那个时候已经过去很多时间了。那么偷书的事情呢?是的,这件事他总要说出来的。这件事父亲最终也会忍受的,就像他已经忍受了巴斯蒂安给他带来的种种失望那样。没有任何理由去怕他。他很可能会默默地去找科雷安德先生,把事情了了。 巴斯蒂安已经伸出手去拿那本古铜色封皮的书,想把它放进书包,可是,他又停住了。 “不,”突然他对着寂静的储藏室大声地说,“阿特雷耀决不会因为遇到这么一点儿小小的困难而马上屈服的。我必须把已经开始做的事情做完。现在我已经走得太远了,回不去了。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只能继续走下去。” 他感到非常孤独,然而与此同时又感到某种骄傲。他为自己的坚强和没有向诱惑屈服而感到骄傲。 他与阿特雷耀已经有了那么一点儿相似之处。 阿特雷耀确实无法再继续往前走的那一刻到来了。他的面前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目睹这一深渊时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受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一道裂口横贯死亡之山,大约有半英里宽.深不可测。阿特雷耀趴在一块向外凸出的岩石边缘,凝视着身下似乎一直通往大地深处的黑暗。他就近捡起一块脑袋大小的石头,用全力向远处扔去。石头不断地下坠、下坠,直到黑暗把它吞没。阿特雷耀侧耳倾听,尽管他等了很久,可还是没有听到任何猛烈的撞击声。 然后,阿特雷耀做了一件他这时候唯—能做的事情:他沿着深渊的边缘行走,每时每刻都准备与那首古老的歌谣中所讲到的那个“一切令人恐惧的事物中最可怕的东西”相遇。他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造物,他只知道它的名字叫伊格拉穆尔。这个深渊轮廓是一条锯齿形线条在由山脉组成的荒原中穿过。在深渊的边缘根本就没有路,这儿耸立着一座座由岩石堆成的尖塔,他必须登上去。有时,岩石会在他的脚下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晃动;有时,则有巨石挡路,他只能费力地绕道而行;还有的时候,当他刚越过一堆碎石,碎石堆便突然坍塌,朝地缝中滚去。有好几次他离深渊只差一脚宽,险些掉下去。 倘若他知道有个东西循着他的踪迹在跟踪他,并一小时、一小时地接近他时,他也许会做出什么草率的举动,如果那样,他就要在这艰难的行程中付出沉重的代价。自从他上路以来,那个由黑暗形成的生物一直在追踪他。在这期间,他的形象越来越浓缩,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轮廓。这是一只漆黑的狼,像公牛那么大。他把鼻子一直贴在地上,沿着阿特雷耀的足迹在死亡之山的岩石荒原中飞跑。他的舌头伸在嘴巴外面,嘴唇往上翻着,露出可怕的牙齿。他所嗅到的新鲜气味告诉他,他的猎物离它只有几英里之遥。距离在无情地缩短。 但是,阿特雷耀牌对他的追踪者全然不知。他缓慢地、谨慎地选择他的道路。 一个窄小的山洞像一根弯弯曲曲的管子从—块大的岩石中穿过,阿特雷耀钢刚钻进去,突然听到一声轰隆隆的巨响。他无法形容这一响声,因为这响声与他听到过的所有的喧哗声没有任何相似之处。这是一种咆哮、一种怒吼、一种震颤。与此同时,阿特雷耀感觉到他身在其中的那块岩石在震动,他听到石块断裂的声音,听到它们从外面的山壁上轰隆隆滚落的声音。他等了一会儿,看地震一一或者是其他什么事故——是否减轻。当地震刚一停,他便继续往前爬,终于爬到了出口,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这时他看到:在漆黑的深渊上,从这一边到那一边张起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在由黏乎乎的、有绳索那么粗的蛛丝织成的网中,有一条白色的大祥龙在挣扎,他用尾巴和爪子在身体的周围拍打着。他被越缠越紧,没有任何得救的希望。 祥龙属于幻想国中的稀有动物。他与寻常的龙或龙形怪物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龙形的怪物很像巨大的、令人恶心的蛇。它们盘踞在很深的地洞里,散发出臭味,守护着真正的宝藏或者是被误认为宝藏的东西。这一类因混乱而生的生物往往性情歹毒,或者性格抑郁。它们有蝙蝠似的翼。凭着双翼它们可以在发出很大噪音的情况下笨拙地飞上天空,喷射火焰和烟云。与此相反,样龙是由空气和热能构成的生物,它们生性快活;尽管其身体巨大无比,但是却轻得犹如夏天的云朵,所以它们没有翅膀就能飞。它们如鱼得水似地在天空中遨游。从地上看它们好似慢悠悠的闪电。最美妙的是它们的歌声。它们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一口大钟发出的美妙的嗡嗡声;假如它们轻声说话,听起来像是从远处传来的美妙钟声。听到过它们歌声的人将永生难忘,并会告诉他的子子孙孙。 但是,阿特雷耀现在所看到的这条祥龙,就他所处的情况来看,很难期望他会唱歌。他那长长的、柔软的身躯弯曲着,被巨大的蜘蛛网捆住了。他那珍珠母颜色的鳞片闪烁着玫瑰色和白色的光。祥龙嘴巴边浓密的长胡须,以及尾巴和四肢上的许多鬃毛被黏乎乎的蛛丝缠住了,他几乎无法动弹。他那狮子似的脑袋上两只眼球闪烁着宝石的光,只有这—由表明他还活着。这—美好的动物,他身上的好多处伤口在流血。还有一个什么东西,一个巨大的东西,不断地闪电似的向白色样龙的身躯扑去。他像—团不断变化着形体的乌云。一会儿他像一只大蜘蛛,长长的腿,有许多发红的眼睛,肥大的身体上披着一层乱蓬蓬的黑毛;一会儿他又变成了一只有着长长利爪的巨手,要把祥龙捏碎;在另一瞬间它又变作一只巨大的黑蝎子,用他的毒刺向它不幸的猎物猛刺。 这两个巨大无比的生物的搏斗非常可怕。祥龙还在反抗,他吐出的蓝色火焰烤焦了像云一样的生物的鬃毛。冒起的烟变成了烟雾钻进了岩石的缝隙,臭气熏天,阿特雷耀几乎 无法呼吸。有一次,祥龙甚至把他对手的一条长腿给咬了下来。然而,这条被折断了的腿并没有掉进深渊,而是先自己在空中活动了一下,然后回到他先前的位子上,又重新与乌云一般的身体合在一起。当祥龙用牙齿咬住他对手的肢体时,仿佛像咬了一个空,这样的事情不断地重复。 直到这时候阿特雷耀才注意到了被他所忽视的情况:这个令人极其恐惧的生物并没有一个坚实的躯体,而是由无数很小的、铁青色的昆虫组成的。它们就像被惹火了的马蜂那 样嗡嗡叫着,密密麻麻的群体不断地变化成新的形状。 是伊格拉穆尔,现在阿特雷耀也知道了,她为什么被叫作“许多”。 他从他的藏身之所跳了出来,抓起胸前的珍宝,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喊道: “住手!我以童女皇的名义,住手!” 他的声音被两个正在搏斗的生物的咆哮声和吼叫声所淹没,连他本人也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毫不迟疑地踩着蜘蛛网黏乎乎的绳索向两个正在搏斗的动物走去。蜘蛛网在他的脚下急剧晃动。他失去了平衡,从网眼里栽了下去,不过,他的双手抓住了蛛丝,他悬挂在漆黑一团的深渊之上。他重新爬上蜘蛛网,被粘住,又重新挣脱急匆匆地继续往前走去。 伊格拉穆尔突然感觉到有东西在靠近她。她闪电似地回过身来,她的面目狰狞可怕:现在她变成了一张巨大的、铁青色的脸.鼻梁上仅竖着一只独眼。她用那只充满了难以想象 的恶毒的独眼瞳瞪着阿特雷耀。 巴斯蒂安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惊叫声。 一声惊叫在深谷中回荡井在各处引起了回声。伊格拉穆尔的眼睛左右乱转,她要看看是否又来了一个生人。站在她眼前的这个男孩像吓瘫了似的,不可能是他。可并没有其他人。 “它听到的会不会是我的叫喊声?”巴斯蒂安极度不安地想道,“但是,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时候阿特雷耀听到了伊格拉穆尔的声音。这是一个音调很高并有点沙哑的声音。这声音与她巨大无比的脸是不相称。她说话时嘴巴根本就不动。一个巨大的马蜂群所发出的 嗡嗡声变成了说话声: “两条腿的!”阿特雷耀听到她说,“饿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同时来了两道美味佳肴,伊格拉穆尔今天真是幸运!” 阿特雷耀必须使出浑身解数。他把光泽放在这个庞然大物的独眼前问道: “你们认识这个符号吗?” “走近一点,两条腿的!”由许多声音所组成的大合唱嗡嗡作响。“伊格拉穆尔看不清楚。” 阿特雷耀朝那个脸庞走近了一步。现在她张开了嘴巴。她没有舌头,有的是无数闪光的触须、钳子和夹子。 “再靠近一点!”那一大群马蜂嗡嗡地说。 他又往前跨了一步。现在他与那张脸靠得那么近,可以清楚地看到无数只铁青色的小虫子在那儿乱转。但是,作为一个整体,那张面目狰狞的脸却一动不动。 “我是阿特雷耀,”阿特雷耀说,“我受了童女皇的委托。” “你来得不是时候,”过了一会儿,伊格拉穆尔用她愤怒的嗡嗡声答道,“你要伊格拉穆尔干什么?你看到,她正忙着。” “我要这条样龙,”阿特雷耀答道,“把他给我!” “你要他干什么,两条腿的阿特雷耀?” “我在悲伤沼泽中失去了我的马。我必须到南方的神托所去,因为只有乌玉拉拉可以告诉我,谁能给童女皇起一个新的名字。假如她得不到新名字的话,她就会死去,整个幻想国将随她而灭亡——连你们,被人们称作‘许多’的伊格拉穆尔也将随之灭亡。” “啊哈!”那张脸拉长了声调说,“这便是出现了一些什么也没有的地带的原因吗?” “是的,”阿特雷耀答道,“这么说,你们也知道了,伊格拉穆尔。南方的神托所太远了,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到不了那儿,所以我向你们要这条祥龙。如果有人载着我在空中飞行的话,我也许还能到达目的地。” 构成了那张脸的团团乱转的马蜂群发出了一种类似于由许多嗓子发出的嗤嗤的笑声: “你搞错了,两条腿的阿特雷耀。我们不知道南方的神托所,我们也不知道什么乌玉拉拉,但是我们知道,这条龙已经无法载你了。即使是他没有受伤,你们的飞行时间也会很长,在这期间童女皇早就病死了。两条腿的阿特雷耀,你的寻求不能以你的生命,而是应该以她的生命来衡量的。” 那只竖着瞳孔的独眼的目光实在让人受不了,阿特雷耀低下了头。 “确实是这样。”他轻声地说。 “再说,”那张脸不动声色地继续说,“伊格拉穆尔的毒已经进入了这条龙的身体。他最多只能活一个时辰。” “那么,”阿特雷耀嗜哝道,“对他、对我,也是对你们伊格拉穆尔来说,已经再也没有希望了。” “那样,”那声音嗡嗡作响,“伊格拉穆尔至少还能再美餐一顿。当然,这并不等于说,这确实就是伊格拉穆尔的最后一餐。她还知道一个办法,可以在转瞬之间把你送到南方的神托所。问题只是在于你是否愿意,两条腿的阿特雷耀。” “你指的是什么?” “这是伊格拉穆尔的秘密。即便是生活在深渊里的造物也有它们的秘密,两条腿的阿特雷耀。至今为止伊格拉穆尔从未泄露过这一秘密。你必须发誓,不泄露这一秘密。因为 这会给伊格拉穆尔带来损失。噢,如果泄露出去的话,它会给伊格拉穆尔带来极大的损失。” “我发誓,说吧!” 那张巨大的、铁青色的脸微微向前倾斜,以难以听清的嗡嗡声说道: “你必须让伊格拉穆尔咬一口。” 阿特雷耀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伊格拉穆尔的毒,”那声音继续说道,“可以在一个小时内置其对手于死地,但与此同时它赋予受毒者一种魔力:只要受毒者想,使可到达幻想国的任何地方。你想,如果这一点泄露出去的话怎么了得!伊格拉穆尔所有的猎物都将逃之夭夭!” “一个时辰?”阿特雷耀喊道,“可是在这一个时辰里我能做些什么呢?” “那——”那群马蜂嗡嗡地说,“总比你呆在这儿许多时辰强。你决定吧!” 阿特雷耀十分矛盾。 “如果我以童女皇的名义请求你们的话,你们是否会放走祥龙?”他最后问。 “不会,”那张脸答道,“即使是你佩戴着奥琳,光泽,你也没有权利对伊格拉穆尔提出这样的请求。童女皇让我们大家按其本性生存,所以连伊格拉穆尔也屈从于她的符号。这些你都知道得很清楚。” 阿特雷耀仍然垂着脑袋站在那儿。伊格拉穆尔所说的都是事实。这就是说,他救不了白色的样龙。他自己的意愿是不作数的。 他抬起头来,说:“就按你建议的那样做吧!” 铁青色的云闪电般地向他袭来,从四面八方把他团团围住。他感到左肩上一阵剧烈的疼痛,心里只想着:到南方神托所去! 然后他的眼前—片漆黑。 过了一会儿,那只黑狼赶到了这个地方。他看到了一张巨大无比的蜘蛛网,此外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他所追踪的足迹突然消失了;无论他怎么努力,再也找不到了。 巴斯蒂安中断了他的阅读。他感到很痛苦,就好像是伊格拉穆尔的毒进入了他自己的体内似的。 “谢天谢地!”他轻声地自言自语道,“我没有在幻想国中。幸亏在现实中并没有这一类恶魔。这一切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然而,这真的只是一个故事吗?那么,伊格拉穆尔,也许还有阿特雷耀,怎么会听到巴斯蒂安的惊叫声呢? 他觉得,这本书慢慢地变得阴森可怕了。 5 两个隐居之士 有那么一瞬间,阿特雷耀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疑虑,伊格拉穆尔会不会骗了他,因为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仍然在遍是岩石的荒原中。 他费劲地抬起身来,他看到,他虽然是在一片荒芜的山区,但却是在另一个山区。这地方似乎完全是由大块、大块的锈红色的岩石板所构成的。这些岩石板一层层地往上堆,或者是重叠地嵌在一起,形成了各种各样奇特的塔楼和金字塔。岩石与岩石之间的地上长满了矮矮的灌木丛和草本植物。这里异常炎热,整个地区都暴露在灿烂耀眼的阳之中,使人睁不开眼睛。 阿特雷耀用手遮着睑,看到在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有一个形式不规则的岩石门,它大概有一百英尺高,门拱是由一块块横放的石片叠成的。 这就是南方神托所的进口?就他所看见的,门后面除了一片一望无垠的平原之外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房子、庙宇,也没有树林——没有任何看上去与神托所相似的东西。 当他还在考虑该怎么办时,突然听到一个低沉的、青铜器般的声音: “阿特雷耀!”然后又是一声,“阿特雷耀!” 他转过身去,看见白色的祥龙从一个锈红色的岩石塔后出来。他的伤口淌着血,非常虚弱,他费劲地朝他挪过来。尽管如此,他仍然快乐地眨了眨他的一只红宝石似的眼睛,说: “你不要觉得太奇怪,为什么我也在这儿,阿特雷耀。当我被困在蜘蛛网里时,我虽然像瘫痪了似的,但是我却听到了伊格拉穆尔对你说的话。我想,我也被她咬了,我为什么不能也来试—试她泄露给你的秘密呢?就这样,我从她那儿逃走了。” 阿特雷耀很高兴。 “把你留在伊格拉穆尔那儿,我很难受。”他说,“可是不这样的话我又该怎么做呢?” “什么也不需要做,”祥龙答道“尽管如此,你还是救了我的命——即便也有我自己的帮助。” 他又一次眨了眨眼睛,这一次眨的是另外一只眼睛。 “救了命……”阿特雷耀重复道,“只有一个小时,我们俩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我觉得伊格拉穆尔的毒越来越厉害了。” “对于每一种毒来说都有一种解毒的药。”白色的祥龙回答道,“你将会看到一切都会好的。”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变好。”阿特雷耀说。 “我也不知道,”祥龙答道,“可恰恰这是最美的。从现在起你一切都会成功。再说我是祥龙,即使是被困在蜘蛛网里时,我也没有放弃希望——正如你所看到的,我是对的。” 阿特雷耀笑了。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而不到另一个更好的,也许可以得到治疗的地方去去?” “我的生命是属于你的,”祥龙说,“如果你愿意要它的话。我想,你需要一个坐骑来作大寻求。你将会看到是用两条腿在一个地方走,或是骑着一匹骏马飞驰,还是坐在一条祥龙的背上在天空中遨游,完全不是一码事。就这么约定了?” “约定了!”阿特雷耀答道。 “顺便提一下,”祥龙补充道,“我的名字叫福虎。” “好吧,福虎,”阿特雷耀说,“但是,当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所剩无几的时间就这么流逝了。我得干些什么,可是,干什么呢?” “等待好运,”福虎答道,“除此还能干什么呢?” 可是,阿特雷耀已经听不见样龙说的话了。他倒下了,滚到祥龙柔软弯曲的身体旁,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伊格拉穆尔的毒发作了。 不知过了多久,当阿特雷耀重新睁开眼睛时,只看见凑到他眼前的一张特别奇怪的脸。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干瘪、皱纹最多的一张脸,大约只有他的一个拳头那么大。这张脸像一只被烤过的苹果,呈深褐色。脸上的两只小眼睛犹如星星熠熠闪光;头上戴的好像是用枯萎的树叶做成的帽子。 随后,阿特雷耀感觉到一只小水罐贴在了他的嘴唇上。 “好药,好药!”布满褶子的小脸上那两片满是皱纹的嘴唇嘟哝道。“喝吧,我的孩子,喝吧。喝下去会好的。” 阿特雷耀抿了一口。味道怪怪的,有点甜,有点涩。 “那条白龙怎么样了?”他费劲地问。 “没问题,”那耳语般的声音答道,“别操心,我的小男孩,他会恢复健康的。你们俩都会恢复健康的。你们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喝吧,喝吧!” 阿特雷耀又喝了一口,立刻睡着了。不过,这一次是消除疲劳、恢复元气的熟睡。 钟楼上的钟敲了两下。 巴斯蒂安再也憋不住了,他必须马上去上厕所。其实他早就想去上厕所了,只是看书看得停不下来。再者,他对走到楼下的校舍里去有一点儿害怕。他对自己说,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感到害怕。学校里没有人了,谁也不会看见他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害怕,仿佛校舍本身就是一个在观察他的生物。 再害怕也没有用,他必须得去。 他把书摊开放在体操垫上,站起身来,朝储藏室的门走去。他的心怦怦直跳,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一片寂静。他下了门栓,慢慢地转动门锁里的那把大钥匙。他一压门把,门便打开了,发出了很响的嘎吱嘎吱声。 他穿着连袜裤倏地窜了出去,为避免弄出不必要的声响,他让身后的门敞开着。然后,他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走到二楼。在他的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边一扇扇的门,是通往各个教室的,它们都被漆成了菠菜绿。学生厕所在走廊的另一头。不能再拖延了。巴斯蒂安竭尽全力地快跑,他正是在最后一刻赶到了那个救命的地方。 当他坐在便桶上时,他想,为什么这些故事中的人物都没有这些问题。有一次——那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他在宗教课上问,主耶稣是否也像普通人一样要上厕所,因为他也像普通人一样地吃、喝。全班人哄堂大笑,宗教老师因为他“举止有失体统”在班级记录簿上给他记了一个警告。巴斯蒂安并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他确实并不是有意要做出有失体统的举止的。 “也许,”现在巴斯蒂安自言自语道,“这些事情太次要,太无足轻重了,以致于在这些故事中不屑一提。” 尽管有时候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是实在太重要了。 他上完厕所,拉了抽水的链条,正想往外走,突然听到外面走廊里有脚步声。一个个教室的门被打开,又被关上。脚步声越走越近。 巴斯蒂安的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他该躲到哪儿去呢?他像傻了似地站在原来站的地方。 厕所的门被打开了。幸运的是,门把巴斯蒂安遮往了。校舍管理员走了进来,挨个地检查了每一个小间。当他走近一个小间,看见水箱里的水还在往下流,抽水的链条还在晃动时,他呆了一会儿,并嘟哝了一声。不过,当他着到水箱的水不再往下流时,便耸了耸肩膀,走了出去。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 整个这段时间巴斯蒂安都没敢呼吸。现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当他想往外走的时候,他发现膝盖在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尽快地穿过有着一扇扇漆成菠菜绿的门的走廊,上了楼样,回到了储藏室。直到他重新锁上门,上了门栓,紧张的心情才消失。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在用体操垫子堆成的床上重新坐下来,用军用被裹住身体,拿起了书。 当阿特雷耀再—次醒过来时,他感到自己精神焕发、体力充沛。他坐起身来。 夜晚,月亮光很亮。阿特雷耀看到他就躺在原先在白龙身边倒下去的地方。福虎也仍然躺在那儿。他的呼吸很平稳、很深,他睡得很沉。他所有的伤口都被包扎了起来。 阿特雷耀注意到了,他自己的肩膀也被以同样的方式包了起来,不是用布,而是用草药和植物的纤维。 离他几步远的岩石上有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透出朦朦胧胧的光。 阿特雷耀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尽量不碰到左臂。他朝那个低矮的山洞走去。他俯下身子往里看,里面是一间屋子,看上去犹如微型的炼丹术士的厨房。屋子的后面有一个敞开的壁炉,里面跳跃着欢快的火苗。到处都横七竖八地放着平底锅、罐子、盆子还有各种样子非常奇怪的瓶子。一个架子上堆放着一扎扎各种各样晒干了的植物。屋子中央的桌子以及其他家具都是用树根做成的。这一住宅从整体上来说给人一种非常舒适惬意的感觉。 直到听到一声轻轻的咳嗽声,阿特雷耀才注意到,在壁炉前的一个靠椅上坐着一个小家伙。他的脑袋上戴着一顶用树根做的帽子,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倒扣的烟斗。他的脸就像阿特雷耀第一次醒来时所看到的那张脸一样,是深褐色的、干瘪而又布满了皱纹。但与之不同的是,他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大眼镜,脸上的表情显得更加严肃、更加忧虑。那个小家伙正在看放在他腿上的一本大书。 这时,从后面另外一间屋子里摇摇摆摆地又走进来一个小人。阿特雷耀一眼便认出这就是那个曾经到过他身旁的小人。现在他才看出这是一个小女人。除了头上戴的是用树叶编成的帽子之外,她穿着——与坐在壁炉前靠椅中的那个小男人一样——一件僧侣穿的袈裟。袈裟也是用枯萎的树叶制成的。她嘴里自得其乐地哼着什么,搓着手,然后在悬挂在火上的一个铁锅旁忙活着。这两个小人都不到阿特雷耀的膝盖。很显然,这两个人是侏儒格诺姆①家族的成员,尽管他们有点不同寻常。 “老婆子,”那个小男人脾气很坏地说,“别挡住我的光!你妨碍了我的研究。” “去你的研究吧!”小女人回答道。“谁会对你的研究感兴趣。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我的仙丹炼好,外面那两个需要它。” “外面那两个,”小男人生气地回答道,“将更需要我的忠告和帮助。” “好吧,”小女人答道,“但是,得等他们恢复健康之后。让开,老头子!” 小老头嘀咕着把他的靠背椅从火边移开了一点。 为了引起注意,阿特雷耀轻轻地咳了一下。格诺姆夫妇俩把目光转向了他。 “他已经康复了,”小老头说,“现在轮到我了!” “不行!”小老太婆用尖利的声音斥责道,“至于他是否恢复健康了,得由我说了算。我说轮到你时才轮到你!” 接着她转向阿特雷耀。 “很想请你进来,但是,对你来说这地肯定太小了点儿。等一会儿,我马上到你那儿去。” 她在一个小研钵里把什么东西研碎了,放进铁锅里。随后她洗了手,把手放在她的袈裟上擦了擦,同时对小老头说: “你给我坐在这儿,恩古武克,直到我叫你,知道了吗?” “好吧,乌尔格。”小老头嘀咕道。 格诺姆小老太婆从山洞里出来走到外面。她眯着眼睛从下往上打量着阿特雷耀。 “嘿,看上去气色不坏,是吗?” 阿特雷耀点了点头。 小老太婆爬到一块与阿特雷耀的脸一样高的凸出的岩石上坐了下来。 “不疼了吗?”她问。 “不值得一提。”阿特雷耀答道。 “这是什么意思?”两只小眼睛闪闪发亮的小老太婆斥责道,“到底是疼还是不疼?” “疼还是疼的,”阿特雷耀说“但是我觉得无所渭……” “但是我觉得有所谓!”乌尔格气呼呼地说,“我很愿意听到病人对大夫说什么是有所谓的!你懂什么,信口雌黄的小伙子!必须有疼痛的感觉才能医得好。如果感觉不到疼痛的话,那么你的胳膊早就死了。” “对不起!”阿特雷耀说,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受到了责骂的孩子,“我只是想说……也就是说,我想表示感谢来着。” “算了吧!”乌尔格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毕竟是个治病的,只是尽了我的职业义务而已。恩吉武克,我那老头子,看见了挂在你脖子上的潘塔克。于是,对我们来说就是理所应当的了。” “那么福虎呢?”阿特雷耀问,“他怎么样了?” “这是谁啊?” “就是那条白色的祥龙。” “是这样,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比你多遭了一点罪,也得多忍受一段时间。应该没问题。我可以肯定,他会重新恢复过来的。他还需要休息一段时间。嘿,你们是从哪儿中的这个毒啊?你们是从哪儿突然来到这儿的?你们想到哪儿去?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这时候恩吉武克也来到了洞口,他听见了阿特雷耀对老乌尔格提问的回答。这时,他走上前来,喊道: “住嘴,老婆子,现在轮到我了!” 然后他转向阿特雷耀,摘下烟斗式的帽子,挠了挠他光秃的小脑袋,说: “阿特雷耀,不要为她的语调生气。老太婆乌尔格常常有那么点粗鲁无礼,但是她的心是好的。我的名字叫恩吉武克。人们也把我们叫做两个隐士。你听说过我们吗?” “没有。阿特雷耀承认道。 恩吉武克的自尊心有点受到了伤害。 “那好吧,”他说,“你肯定没有在学术界出入,否则的话人们肯定会告诉你,如果你要去找南方神托所的乌玉拉拉的话,找不到比我更好的顾问了。我的男孩,你找对了门。” “别吹了。”老太婆乌尔格用喊声打断了他。她从坐的地方爬了下去,自言自语地消失在山洞里。 恩吉武克故意没去理会她。 “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你,”他接着说,“我这一辈子算是把这件事研究透了,还特意为此建起了我自己的观察站。不久我将要发表一部关于神托所的伟大的学术著作。题目是:乌玉拉拉之谜,解谜着恩吉武克教授。听起来不错,是吗?可惜我还缺少一些细节。你可以在这方面帮助我,我的男孩。” “一个观察站?”阿特雷耀问,他听不懂这个词。 恩吉武克点了点头。他的两只小眼睛由于自豪而熠熠发光。他做了一个手势让阿特雷耀跟他走。 在大块大块的岩石板之间,有一条很小的、弯弯曲曲的小径一直通往山上。有些地方,特别是一些非常陡峭的地方,敷设了几级极小的阶梯,它们对于阿特雷耀的脚来说实在是太小了。于是,他便跨大步越过这些阶梯。就这样,他还得费很大的劲才能跟上敏捷地在他前面小步疾走的格诺姆。 “今天夜里的月亮很亮,”他听见恩吉武克说,“你可以看见她们。” “谁?”阿特雷耀想知道,“看见乌玉拉拉吗?” 然而,恩吉武克不耐烦地拒绝回答,并继续摇摇摆摆地往前走。 他们终于登上了由岩石堆成的塔的顶峰。这里的地是平的,只有一面往上翘起,成了一堵自然的防卫墙。整个这块地方是由一块岩石构成的。在这块岩石板的中巾间有一个洞,显然是用工具凿出来的。洞前面是一个用树根做成的三角架。三角架上放着一支小小的望远镜。 恩吉武克透过望远镇看着,拧了几个螺丝,稍微作了一些调节。然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让阿特雷耀到他这一边来看。阿特雷耀照他的指示做了,不过他必须趴在地上,用双肘支撑着才能去看望远镜。 望远镜对准了那扇大的岩石门,透过镜片所看到的是右边那个支柱的干部。现在,阿特雷耀看见在这个柱子的旁边矗立着一个巨大的斯芬克斯,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月光下。支撑她的前肢是狮子的爪子。她身子的后半部是公牛的身体。她的背上长着一对巨型的老鹰的翅膀;而她的脸则是人的脸——不管怎么说,只是形状像人的脸而已,而表情则毫无人性。很难断定这张脸究竟是在微笑,是反映出巨大的悲伤,还是一种漠不关心的神态。阿特雷耀观察了一会儿之后,认为她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恶意和残忍,然而马上他又必须纠正自己的感觉,认为她所表现出的只是纯粹的兴高采烈。 “就此罢休吧!”他听到格诺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没法搞清楚。每个人的感觉都是这样的。我的感觉也是这样的。我已经观察了她一辈子,也没有弄懂。现在看另外一个。” 小老头拧了一下螺丝,镜片掠过敞开的拱门,拱门后是一片无垠的平地。随后左边的门柱子进入了阿特雷耀的视野,这儿以同样的姿势也坐着一个斯芬克斯。她用雄壮的身躯像是用液体的银子浇铸而成,在月光下闪烁着奇特的苍白的光。她似乎是目不转眼地盯着另一个斯芬克斯。而那一个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 “她们是雕塑的吗?”阿特雷耀轻声地问道,而他的眼睛并没有移开去。 “噢,不是的,”恩吉武克答道并嗤嗤地笑着说,“是真的斯芬克斯——活生生的斯芬克斯。暂时你已经看得够多了。来,让我们重新下去。我会给你解释这一切的。” 他用手挡住了望远镜,这样阿特雷耀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们默默无声地从原路回去。 ------------ ①格诺姆Gnom.德国民间传说中专做好事的侏儒。 6 三扇魔门 当恩吉武克和阿特雷耀回到格诺姆洞时,福虎仍在沉睡。这时,老乌尔格已经把小桌子搬到了室外,并在上面放上了各种各样的甜食和用浆果及植物熬成的浓浓的果汁。 此外,桌上还放着一个个小茶碗和一小壶香气扑鼻的、冒着热气的草药条。两盏点油的风灯使这一切显得更加完美。 “坐下!”格诺姆小老太婆命令道,“阿特雷耀首先得吃、喝,才能恢复元气,光靠药物是不够的。” “谢谢,”阿特雷耀说,“我已经感觉很好了。” “不要顶嘴!”乌尔格气呼呼地说,“只要你在这儿,你就得按我说的去做,懂吗!你身体中的毒已经解了。你不用急,我的男孩。你要多少时间就有多少时间,不用着急。” “这不仅仅牵涉到我,”阿特雷耀不同意地说,“童女皇生命垂危。也许现在每个小时都很宝贵。” “别胡扯!”小老太婆嘟哝道,“性急的话什么事也办不成。坐下!吃!喝!快,怎么还不开始啊?” “最好是听她的,”恩吉武克耳语道,“这是我从老太婆那儿得出的经验。如果她想要干什么的话,说什么也没有用。再说我们俩还有好多事情要谈呢。” 于是,阿特雷耀交叉着双腿在那张极小的桌子前坐了下来。每喝一口,每吃一口他便确实感觉到,仿佛有一股温暖的、金色的生命流进了他的血管和肌肉。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虚弱。 巴斯蒂安的嘴里全是口水。他突然觉得仿佛闻到了格诺姆膳食的香味。他在空气中到处嗅着,当然这只是一种幻觉而已。 他的胃饿得叽哩咕噜直叫。他再也忍受不了了。他从他的书包里取出剩下的面包和苹果,把两样东西都吃完了。这时他才感到好一点,虽然他根本就没有吃饱。 随后,他明白了,这是他的最后一餐。“最后一餐”这几个字吓了他一跳。他试看不去想它。 “你是从哪儿弄来这些好东西的?”阿特雷耀问乌尔格。 “是啊,孩子,”她说,“必须走很远很远的路,才能找到真正的草药和植物。可是他,恩吉武克这个老顽固偏爱住在这儿-一为了他的重要研究!至于你怎么把饭菜弄上餐桌,这不是他操心的事。” “老婆子,”恩吉武克庄严地说,“你哪里知道什么叫重要,什么叫不重要。快走开,让我们说话。” 乌尔格发着牢骚走进了小山洞,把各种餐具弄得乒乓乱响。 “让她去!”恩吉武克耳语般地说,“她是个好老太婆,只是有时候爱嘟哝几句。听着,阿特雷耀!现在我要给你讲一点你必须知道的有关南方神托所的事情。要见到乌玉拉拉并不是那么容易的,甚至是很难的。我并不想给你作什么学术报告。如果你提问的话,也许更好。否则我很容易陷入细枝末节中。你问吧!” “好吧,”阿特雷耀说,“乌玉拉拉是谁或者说是什么?” “真讨厌!”恩吉武克抱怨道,并用冒火的眼睛生气地瞪着他,“你像我那老太婆一样问得这么直接了当。你不能从其他地方问起吗?” 阿特雷耀考虑了一下,然后问道: “你刚分指给我看的那扇有两个斯芬克斯的岩石大门,这是进口吗?” “好多了!”恩吉武克回答道,“这样我们可以继续谈下去了。那扇岩石的大门是入口,但是,这之后还有两道大门,第三道门后面才住着乌玉拉拉一一如果可以说她是住在那儿的话。” “你自己去过她那儿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恩吉武克答道,他的情绪又有点变得恶劣起来。“我是搞学术的。我收集了所有到过那里面的人的报告。这当然是在他们回来之后。这是很重要的工作!我不能亲自去冒险。这会影响我的工作的。” “我懂了。”阿特雷耀说。“那么,那三扇门是怎么回事呢?” 恩吉武克站起身来,把手背在身后,开始来回走动,一边讲述着下面的事情: “第一扇大门叫做大谜门。第二扇叫魔镜门。第三扇叫做没有钥匙的门……” “奇怪,”阿特雷耀打断了他,“就我所能看见的,在岩石大门的后面是一片空旷的平原。其他的门在哪儿呢?” “安静!”恩吉武克严厉地训斥道,“如果你—直插嘴的话,就讲不下去了。这一切很复杂!事情是这样的:当你通过第一扇门时,第二扇门才存在。当你通过第二扇门时,第三扇门才会出现。只有当你穿过第三扇门时,才有乌玉拉拉。在这之前这些东西都不存在。就是什么也没有,你懂吗?” 阿特雷耀点了点头。为了不再让格诺姆生气,他宁愿沉默。 “第一扇门,就是那扇大谜门,你已经从我的望远镜里看见了。还有那两只斯芬克斯。这扇门一直是敞开的一一这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它没有门扇。可是尽管如此,谁也过不去,除非……”说到这儿,恩吉武克向上竖起一只小小的食指,“除非那两只斯芬克斯闭上眼睛。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斯芬克斯的目光完全不同于任何其他生物。我们俩通过我们的目光可以看到东西。我们看到世界。其他的生物也是如此。但是,斯芬克斯什么也看不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的眼睛是瞎的。但是,她们的眼睛会放射出东西。会放射出什么东西呢?她们的眼睛放射出的是世界上所有的谜。所以那两个斯芬克斯总是互相对视,因为一个斯芬克斯的目光只能为另一个斯芬克斯的目光所承受。你想象一下,如果有人敢于穿过两个斯芬克斯对视的目光往里走的话,那个人会怎么样呢?他会在原地呆若木鸡,在解开世界上所有的谜之前,他再也动不了。如果你去那儿的话,会看见那些可怜鬼留下的踪迹的。” “但是,你不是说,”阿特雷耀反问道,“她们有时候会闭眼睛吗?她们总得睡一会儿觉吧?” “睡觉?”恩吉武克笑得浑身发抖,“我的天哪,斯芬克斯睡觉。不,不会的。你确实是个一无所知的小伙子。可尽管如此,你提的问题也不完全是错的。而且刚好是我的研究所涉及到的关键所在。对于某些来访者,斯芬克斯们闭上眼睛,让他们通过。但是,至今没有人能够解释的疑问是:为什么恰好让这个人过去,而不让那个人过去?她们绝对不是让那些聪明的、勇敢的和好人过去,而把那些愚昧的、胆小的和坏人拦在外面。没那回事!我不止一次地亲眼观察到,她们把一个愚昧的笨蛋或是一个卑鄙无耻的无赖放了进去,而经常让那些真正的、聪明的人徒劳地等上几个月,最后还是不能如愿以偿。至于某人是出于急需还是纯粹是闹着玩要去神托所,这无关紧要。” “那么你的研究,”阿特雷耀问,“没有找到论据吗?” 恩吉武克的目光马上又变得怒气冲冲了。 “你到底仔细听了没有?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至今没有人能解答这一问题。这些年来我当然已经提出了一些理论。最初我曾经考虑过,斯芬克斯籍以作出判决的关键也许是人身体上的某些特征一一比如像身高多少、漂亮与否、强壮与否,等等。但是,不久我又不得不把它推翻。然后我又尝试着确定某些数字关系,比如五个人中总有三个被挡在外面,或者是只有质数才让进去。对于过去的情况挺适用,只是用它来作预言的话不管用。我目前的观点是,斯芬克斯的决定完全是出于偶然的,完全是毫无意义的。但是,我的老太婆认为,这是一种亵读的、毫无想象力的观点,与科学毫无关系。” “又在搬弄你的那些废话了?”可以听到格诺姆老太婆在山洞里大声斥责。“也不感到羞耻!就因为你脑袋瓜里的脑子有点干掉了,就认为可以对这样大的秘密置之不理,老笨蛋!” “你听到了吧!”恩吉武克叹息地说,“最糟糕的是,她说得有理。” “那么,童女皇的护身符呢?”阿特雷耀问,“你认为她们会不尊重它?她们毕竟也是幻想国的造物。” “当然得尊重它,”恩吉武克摇晃着他那苹果般大小的脑袋说,“可她们必须得看到它,但是她们是看不见的。可她们的目光会射中你,我也不敢肯定,斯芬克斯是否会服从童女皇。也许她们比童女皇更大。不知道,不知道。不管怎么说,是十分令人担忧的。” “那么,你给我出的主意是什么呢?”阿特雷耀想知道。 “你得去做其他人必须做的事情,”格诺姆回答道,“等待,着她们怎么来决定——谁也不知道她们怎么决定的。” 阿特雷耀沉思着点了点头。 小老太婆乌尔格从山洞中出来。她拎着一小桶冒着蒸汽的液体,她的另一只胳膊下夹着几捆晒干了的植物。她嘀嘀咕咕地走到一动不动地睡着了的祥龙那儿。她开始在祥龙的身上爬上爬下,给他换敷在伤口上的东西。她那巨大的病人满意地叹了一口气,伸展了一下身子,除此之外,他好像并没有觉察到有人在给他治疗。 “你是否能去做一些有用一点的事情,”当她重新回到厨房去的时候,她对恩吉武克说,“别呆在这儿尽闲扯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我正在做很有用的事情.”老头向她喊道,“我也许会比你更有用,可是,你是决不会理解的,你这个愚蠢的老婆子!” 他转向阿特雷耀继续说:“她只能想实际的事情。对于庞大的错综复杂的事情她是搞不懂的。” 钟楼上的钟敲了三下。 如果父亲终究会觉察到巴斯蒂安尚未回家的话,那么最迟现在他会发现了。他是否会担心呢?他也许会出去找他,也许他已经去报告了警察。最后寻人的启事大约已经在电台中播出了。巴斯蒂安觉得心窝里被刺了一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会到哪儿去找他呢?到学校里来找?也许还会到顶楼来找? 当他从厕所里回来时究竟是否把门关上了?他想不起来了。他站起身来去查看。是的,门被关上了,还上了门栓。 外面的天色逐渐地变得朦胧起来。通过顶楼天窗射进来的光线变得更加昏暗。 为了驱除不安,巴斯蒂安在储藏室稍稍地来回走动。他发现了一些与放在这儿的学校用品完全无关的东西,比如一只旧的、被撞瘪了的带喇叭口的唱机一一谁知道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把它搬到这儿来的。在一个角落里放着几幅画,其框架是金色的,饰有花纹。除了在深色的底版上呈现出一张张苍白、严峻的脸之外,画上的内容几乎难以辨认。还有一只生了锈的七座蜡烛台,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挂着烛泪的粗蜡烛。 巴斯蒂安突然吓了一跳,有一个身影在昏暗的屋角里闪了一下。直到看第二眼时他方认出那儿放着一面很大的、已经变得模糊不清的镜子。他在镜子里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身影。他走近镜子,对镜中的自我打量了一会儿。他的确长得并不漂亮,胖胖的身材,罗圈腿,脸色苍白。他微微地摇了摇头,响亮地说: “不!” 随后,他又回到了用垫子铺成的床上。现在他必须把书凑到眼前才能继续看下去。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恩吉武克问道。 “说到了那扇大谜门。”阿特雷耀提醒地说。 “对!我们设想你成功地通过了这扇门。这时候——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在你的面前才会出现第二扇门,魔镜门。正如刚才所说,对此我无法自己进行观察,而只能将我收集到的有关资料告诉你。第二扇门既是开着的,也是关着的。这听起来有点荒诞,是吗?或许这样说更好一点:这扇门既不是关闭的,也不是敞开的。尽管这么听起来仍然是相当古怪。总之,这是一面大镜子;或者说,类似镜子的东西,因为这东西既不是玻璃的,也不是金属的。至于是由什么构成的,谁也无法告诉我。不管怎么说,如果你站在它面前,你就能看见你自己——当然,讲不像寻常的镜子那样。你所看见的并不是你的外表,而是你真正的内心,即内心的真实情况。谁想通过这扇门,他就必须一一可以这么说一一进入他的自我。” “不管怎么样,”阿特雷耀说,“我觉得通过这扇魔镜门比通过第一扇门要容易一些。” “错误!”恩吉武克大声嚷道,又开始激动地来回走动。“一个巨大的错误,我的朋友!我所亲身经历的是,正是那些自以为最无可指摘的来访者,被镜子里对着他们龇牙咧嘴的怪物吓得大喊大叫地逃跑了。有些人甚至得经过我们几个星期的治疗才能够踏上归程。” “我们?”又提了一个小桶刚好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乌尔格嘟哝道,“我一直听到你说我们。你究竟给谁治疗过?” 恩吉武克只是挥了挥手,没理她。 “其他的人,”他继续往下说,“显然看见了更加可怕的东西。但是尽管如此,他们有勇气走进这道门,对于有的人来说,也许并不怎么可怕,可是每个人都需要克服自我。说不出一个对所有的人都适用的道理来。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同。” “好吧,”阿特雷耀说,“但是,不管怎么说,是可以通过这扇魔镜门的?” “是的,”格诺姆证实道,“当然可以通过,否则它就不是门了。这符合逻辑,不是吗?” “也可以从外面绕过去,”阿特雷耀说,“是不是这样?” “是的,”恩吉武克重复道,“完全可以!只是这样的话,魔镜门的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当你通过第二扇门时,第三扇门才存在。我得给你说几遍啊!” “这第三扇门又是怎么回事呢?” “到这儿事情才真正变得困难起来。也就是说,没有钥匙的门是关着的,就这么关着。就是这样!既没有门铃,也没有门把手和钥匙眼,什么也没有!根据我的理论,这扇只有一扇门翼的、关闭时没有任何缝隙的门是由幻想国的硒构成的。你也许知道,幻想国的硒是用任何东西都摧毁不了的;也无法把它扭曲或融化。它是绝对摧而不毁的。” “这么说来是绝对无法通过这扇门的啰?” “且慢,且慢,我的男孩!有人进去过并与乌玉拉拉说过话,不是吗?也就是说,是可以打开这扇门的。” “但是怎么打开呢?” “听着:幻想国的硒会对我们的意志作出反应。正是我们的意志使它变得坚韧无比。一个人越是想过去,这扇门就关得越紧。但是,如果有人能够忘记了他的打算,或者是什么愿望也没有时——这扇门就会自动地对他开放。” 阿特雷耀垂下了他的目光,轻声地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怎么才能够走进去呢?我怎么才能够没有愿望呢?” 恩吉武克叹息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说过了,没有钥匙的门是最难通过的。” “如果我成功地走进去的话,”阿特雷耀继续说,“那么我就在南方神托所里面了?” “是的。”格诺姆说。 “我就可以与乌玉拉拉说话了?” “是的。”格诺姆说。 “那么,谁或者说什么是乌玉拉拉呢?” “不知道,”格诺姆说,他的眼睛因为生气而冒火。“到过她身边的所有的人没有一个愿意把这一点告诉我的。如果大家都对这一秘密缄默不言的话,那么我怎么才能写完我的科学著作呢?气得我直想拔头发——如果我还有头发的话。如果你能够到她跟前的话,阿特雷耀,你究竟是否会告诉我?你会吗?我急得要命地想知道这件事,可是谁也不愿意帮助我。请你答应我,你会告诉我的!” 阿特雷耀站起身来,朝着沐浴在明亮月光中的那扇大谜门望去。 “我无法向你许诺,恩吉武克。”他轻声说,“尽管我非常想向你证明我的感激之情。但是,既然谁也不提乌玉拉拉究竟是谁或是什么,那么肯定是有其原因的。在我不知道这一原因之前我无法断定,一个没有亲自到过她面前的人是否可以知道这个秘密。” “那么你给我滚开!”格诺姆向他大声嚷道,他气得小眼睛里简直要喷出火星。“得到的只是忘恩负义。我为了大众的利益耗费了毕生的精力来研究一个秘密,可是却得不到帮助。我根本就不应该来关心你!” 说完这话他奔进小山洞,只听见山洞里面的一扇小门被用力关上的声音。 乌尔格从阿特雷耀身边走过,她哧哧地笑着说:“他说的其实并不是这个意思,这个萎缩了的老脑袋瓜。他只是为了他那可笑的研究而又一次陷入了可怕的失望之中。他太想成为解开这个巨大的秘密的人,太想成为著名的格诺姆恩吉武克了。不要生他的气!” “不会的,”阿特雷耀说,“请告诉他,我由衷地感谢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也要感谢你。如果允许的话,我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他的——倘若我能够回来的话。” “你准备离开我们?”老乌尔格问。 “我必须离开,”阿特雷耀答道,“我不能浪费时间。我现在就去神托所。再见,请帮我照料祥龙福虎。” 说完这话他转过身朝大谜门走去。 乌尔格望着他挺直的身躯和他那随风飘动的大衣消失在岩石之间。她追着他喊道: “祝你好运,阿特雷耀!” 可她不知道他是否所见了她的喊声。当她蹒跚地朝小山洞走去时,她自言自语地啼咕道:“他需要——确实需要好运。” 阿特雷耀向岩石门走去,一直走到离它大约还有五十米远的地方。岩石门比他从远处想象的要巨大得多。岩石的后面是一片荒凉的平原。人的目光无法落在某一点上,而是陷入一片虚无之中。在门的前面以及两根柱子之间,阿特雷耀看见了无数的死人头颅及骨架——幻想国中各式各样的居民残留下来的骨架。它们曾经试图走过这扇门,而被斯芬克斯的目光永远地钉在这儿了。 可是,使阿特雷耀停住脚步的并不是这些东西。使他停下来的是斯芬克斯的目光。 阿特雷耀在他所作的大寻求的途中已经有过一些经历,他既看见过壮丽的景色,也遭遇过恐怖可怕的事情。但是到这时候为止他还不知道这两者可以合而为一,漂亮的东西也会显得这么可怕。 这两个巨大的生物沐浴在月光中。当他朝她们走近时,她们似乎无止境地在长高。他觉得,她们的头与月亮一般高。他每朝她们走近一步,她们互相注视的目光总是在变化。从她们耸立的身躯中,更主要的是从她们酷似人脸的面部,放射出一种可怕的、陌生的力量一一好像她们并不是像大理石那样只是存在着,而是好像她们每时每刻都准备消失并同时从自身中重新再产生似的。正是因为这一点,她们才显得比其他岩石来得更真实。 阿特雷耀感到了恐惧。 这并不是出于—种对他形成威胁的危险的恐惧,而是一种从他自身中产生的恐惧。他几乎没有想到——如果斯芬克斯的目光一旦落在他身上的话——他将永远地僵在这儿。不,这是一种对不可名状的东西,对—种超乎寻常的巨大的东西,对一种真实的、极其强大的东西的恐惧。是这种感觉使他的步履变得越来越沉重。他感觉到,自己仿佛变成了冰冷、灰色的铅。 尽管如此,他仍然往前走去。他不再往上看。他低下头,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朝着岩石门走去。恐惧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似乎要把他压倒在地上。但是.他仍然向前走。他不知道斯芬克斯的眼睛是闭着还是睁着。他不能再失去时间了。至于是能够进去,还是大寻求就此宣告结束,这一点他只能听天由命。 正当他觉得意志的力量已经到了尽头,再也无法使自已向前迈步的时候,他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在岩石拱门内的回响声。与此同时,所有的恐惧荡然无存地离他而去。他感觉到,从今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再有恐惧感了。 他抬起头来,看见大谜门在他的身后。斯芬克斯放他进了门。 在他前面大约只有二十步远的地方——刚才还只能看到一片无边无涯、空空如也的平原的地方——竖着魔镜门。这扇门大而圆,犹如第二个月亮(因为真正的月亮仍然高高地悬挂在天上)。它像闪烁发光的银子一般发亮。不可思议的是人居然可以从这个金属一样的平面中通过。但是,阿特雷耀毫不犹豫。 他估计,按照恩吉武克的描述,他会在镜子中看到自己非常可怕的图像,然而这对于他来说——因为他已经摆脱了所有的恐惧——几乎不值一提。然而,他并没有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而是看到了其他的东西,对此他既毫无思想准备,也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他看到了一个脸色苍白、胖乎乎的小男孩——年龄大约与他相仿,那男孩盘着腿坐在一个垫子上看书。他用灰色的、撕裂了的被子裹着身子。这个男孩的眼睛很大,看上去很悲伤。在他身后朦朦胧胧的光线中可以看到几只一动不动的动物;一只老鹰、一只猫头鹰和一只狐狸,再远处有一样什么东西在闪烁,这东西看上去像一具白色的骨骼。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 当巴斯蒂安明白他刚才所读到的内容时,不由得吓了一跳。这就是他本人。这一描写的所有细节都对。书本开始在他的手里颤抖。现在,这件事肯定是太过分了。在一本印刷好的书中写着只切合于此时此刻,只切合于他的实际情况的东西,这根本就不可能。其他的人在书本的这个地方也会读到同样的内容。这只能是一个不合情理的巧合。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非常荒诞的巧合。 “巴斯蒂安,”他大声地自言自语,“你真是一个想入非非的人。请你控制住自己。”他试图用尽量严厉的声音说,可是他的从顶楼天窗中透过来的昏暗的日光变得越来越暗。太暗了,无法继续往下看。最后一页是巴斯蒂安费了很大的劲才辨认出来的。他把书放在一边。 他现在该怎么办呢? 在这个储藏室里肯定有电灯。巴斯蒂安在昏暗中摸索着走到门那儿。他摸了摸墙壁,没有找到开关,在另一边的墙上也没有找到。 巴斯蒂安从裤子的口袋里拿出一包火柴(他的身边总是带着火柴.因为他喜欢点火玩)。火柴受了潮,一直到第四根才点着。他借助小火苗微弱的光线寻找电灯开关,可是没有找到。 这是他没有料想到的。当想到整个夜晚都必须坐在一片漆黑之中时,他不由吓得透心儿凉。他已经不是小小孩了,如果是在家里或是在其他熟悉的地方,即便在黑暗中他也完全不会感到害怕。但是,在这个有着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的顶楼储藏室里则是另外一回事。 火柴烧到了他的手指,他把它扔了。 有那么一会儿他只是站在那儿,倾听着。雨渐渐小了,雨点打在巨大的铁皮屋顶上发出轻轻的声音。 然后他突然想起了他在那一大堆家什中发现的那个生了锈的七座蜡烛台。他摸索地走到那个地方,找到了蜡烛台,把它拖到体操垫那儿。 他点燃了粗粗的蜡烛头——七个都点上了——马上就亮起了一片金色的烛光。火苗发出轻轻的哧哧的响声,时而在气流中微微地摇曳。 巴斯蒂安松了口气,又拿起了那本书。 7 寂静的声音 阿特雷耀幸福地微笑着走进了由柱子组成的树林。在明亮的月光下,树林投下了黑色的影子。一片沉寂包围了他,他几乎听不见自己赤脚走路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到这儿来干什么。他感到十分惊异,但是却无忧无虑。 地上到处都铺着马赛克。马赛克展示出神秘的、缠绕的图案,或者是深奥莫测的图像。阿特雷耀从这些马赛克上走过,踏上了宽宽的台阶,然后走上大平台,又从台阶上走下去,穿过一个长长的、两边都是石柱的大道。他一根根地打量着那些柱子,高兴地看到每一根柱子上的装饰及符号都不一样。就这样他走得离没有钥匙的门越来越远。 谁知道他这么走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了从远方传来一个飘浮的声音。他停下脚步仔细地倾听。声音越来越近,这是一个歌唱般的声音,声调像童音一样高。音色甜美,像银铃般地清晰,可听起来却充满了无限的悲哀,有时甚至含着呜咽。 这像歌一样的声音仿佛是一阵微风,迅速地在石柱间穿行,又不时地在某个地方滞留,上下飘浮着,时而靠近,时而远去,好似一个大圆弧环绕着阿特雷耀。 阿特雷耀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渐渐地,这声音围绕着阿特雷耀划出的圈子越缩越小,现在他听懂了这声音所唱的歌词: “啊,所有的事物都只能发生一次, 这一次却是所有的事物都必须发生的。 穿过高山峡谷。穿过田野草地, 我将消逝,我将随风而去……” 阿特雷耀朝着不停地在石柱间穿行的声音转过身去,但是他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影。 “你是谁?”他大声问道。 这声音犹如回音般地回了过来:“你是谁?” 阿特雷耀思索着。 “我是谁?”他喃喃地说道,“我说不上来。我似乎觉得,我曾经知道过。但是,难道这很重要吗?” 歌唱般的声音答道: “如果你想悄悄地问我什么, 请用诗歌的形式和押韵的词句对我说, 因为不是以诗歌的形式说的话, 我听不懂——我听不懂……” 阿特雷耀对于押韵和作诗并不在行,他觉得如果那声音只能听懂押韵的词句的话,交谈似乎有些困难。他苦苦思索了半天才说道: “如果允许我提问的话, 那么我想知道,你是谁?” 那声音马上回答道: “现在我能听见你的说话声, 这样我就明白了你的意思。” 然后,它又在另一个方向唱道: “感谢你,朋友,你有良好的愿望, 欢迎你上我这儿来作客。 我是乌玉拉拉,秘密深宫中 寂静的声音。” 阿特雷耀发现,这声音时响时轻,但是不会完全静下来。即使是它不唱歌的时候,或者是阿特雷耀对它说话的时候也总是有一个声音持续不断地在他身边飘浮。 那声音慢慢地离他而去,他追着它问道: “乌玉拉拉,你还能听见我的说话声吗? 我看不见你,却很想见你。” 那声音像轻风般地从他耳边拂过: “从未有人 看见过我。 你看不见我, 我却存在。” “那么你是看不见的吗?”他问道。当他得不到回答时,他想起来他必须用诗歌的形式来发问。他说: “你是无影的, 还是无形的?” 可以听见一阵轻轻的声响,可能是笑声,也可能是抽泣声。然后那声音唱道: “是也,非也,两者都不是, 不像你所说的那样。 我不会在光中出现, 就像你会在光中出现那样。 因为我的身体是音响, 只能被听见, 这声音本身 便是我的全部存在。” 阿特雷耀感到很惊讶,他一直跟在那声音后面,在石柱林中穿来穿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出一个新的问题。 “我是否真的听懂了你的话? 你的形状仅是这一清脆的声音? 如果你一旦停止了歌唱, 那么你就不复存在?” 随后,他听到这声音又在远处回答道: “我的歌声一旦结束, 那么我的遭遇就会, 像所有其他的生物 身体消亡的时候那样。 这便是事物的发展过程: 只要我歌唱,我便存在。 可是我不会再存在很久。” 这时可以听见抽泣声。阿特雷耀不明白乌玉拉拉为什么要哭泣,他赶紧问道: “请赶快告诉我,你为什么如此悲伤! 你还这么年轻,你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孩子。” 那声音听起来又像回声一般: “我马上将随风逝去, 我只是一首哀怨之歌。 听着,时间一点点在过去, 所以,问吧,快问! 你要我告诉你什么?” 那声音越来越轻地隐没在柱子之间。阿特雷耀听不见它的声音,把脑袋转来转去,侧耳倾听着。有一会儿工夫,一片沉寂,随后歌唱声又从远处迅速飘近,听起来似乎有些不耐烦: “乌玉拉拉是答案。你必须对它发问! 如果你不提问,它便什么也不会说!” 阿特雷耀对它大声说道: “乌玉拉拉,帮帮我,我想知道, 为什么你不久将会消失,将会随风逝去?” 那声音唱道: “童女皇久病衰弱, 整个幻想国将随她消失。 虚无将侵吞我所在的地方, 我也将走向同样的归宿。 我们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我们从未存在过那样。 她需要一个新的名字, 只有新的名字才能使她重新康复。” 阿特雷耀问道: “说啊,乌玉拉拉,谁能拯救她的性命? 谁能给她一个新的名字?” 那声音继续说道: “听着,听着我所说的话, 即使你现在不懂, 在离开这儿之前, 请把它深深地刻在记忆中, 以便你以后,在较好的时刻, 把它们从记忆的海底捞起, 让它们重见日光, 完完整整,就像现在你听到的那样。 一切都取决于, 你是否能做到。” 有一阵儿只能听见无语的悲叹声,然后那声音突然在离阿特雷耀很近的地方响起,就像有人对着他的耳朵说: “谁能给童女皇 一个新的名字? 不是你,也不是我,不是女妖,也不是鹰嘴怪, 我们中谁也救不了她的性命, 谁也无法使我们免除诅咒, 谁也无法使她康复。 我们只是一本书中的人物, 去完成我们注定要完成的任务。 我们必须是我们现在这样的, 我们只是一个故事中的梦和图像, 创造新的东西——我们无法做到, 任何智者,任何国王以及任何儿童都无法做到。 但是在幻想国的彼岸有一个国度, 它叫外世界, 住在那儿的人——他们很富有, 他们的情况完全不同! 人们完全有理由把住在尘世间的居民 称为亚当的儿子和夏娃的女儿, 称作人类 称作真正意义上的结拜弟兄。 自古以来他们就有 起名字的才能。 在各个时代 他们都赋予童女皇以新生。 他们送给她新的、漂亮的名字。 但是人们到幻想国来, 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们再也不认识到这儿来的途径。 他们已经忘记我们是多么的真实, 对此,他们不再相信。 啊,只要有一个人类的儿童到来, 所有的问题便迎刃而解! 啊,只要有一个孩子愿意相信, 只要有一个孩子听到了幻想国的呼唤。 对我们来说,去他们那儿的路太远太远。 对他们来说则近在咫尺。 在幻想国的那一边是他们的世界, 我们无法去那儿—— 年轻的英雄,你能否记住 乌玉拉拉现在所说的这些话语?” “能,能。”阿特雷耀不知所措地说。他竭尽全力把他所听到的东西刻在自己的记忆中,但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听不懂那声音所说的话。他只是感觉到,这些东西非常重要。歌声以及费力地去听懂押韵的词句并努力用诗歌来表达,这一切使他累得昏昏欲睡。他喃喃地说道: “我愿意,我愿意记住这一切, 但是请告诉我这些东西对我有什么用?” 那声音回答道: “你必须自己去决定。 现在你得到了信息。 我们俩分别的时刻 来到了。” 半睡半醒的阿特雷耀问道: “你要走了吗? 你去何方?” 现在只能从那声音中听到抽泣声。那声音唱着歌,渐渐远去: “虚无来到了近处, 神托所只能缄默。 从现在起再也听不到, 那上下飘浮的声音。 在所有到石柱林中来找我 并听到我声音的人中间, 你是最后一个。 也许你能办到 其他人从未办成的事情。 为了完成这一使命, 请记住我对你歌唱的内容。” 之后,随着那渐渐远去的声音,阿特雷耀还能听到: “穿过高山峡谷,穿过田野草地, 我将逝去,我将随风而去—一 啊,所有的事物都只能发生一次, 这一次却是所有的事物都必须发生的……” 这是阿特雷耀听到的最后的歌声。 他在一根柱子旁坐下来,把背靠在柱子上,眼睛朝上望着夜空。他试着去弄懂他所听到的东西。寂静包围着他犹如一件柔软而又沉重的大衣,他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他的周围是一片清冷的晨曦。他仰卧在地上。最后一批星星逐渐隐去。乌玉拉拉的声音还在他的记忆中回荡。同时,他又重新回忆起他迄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记起了他所作的大寻求的目的。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要干什么。只有生活在幻想国彼岸尘世间人类的孩子才能够给童女皇起一个新的名字。他必须找一个人类的孩子,把他带到童女皇那儿去。 他一下子坐起身来。 啊哈,巴斯蒂安想到,我多么想帮助她——帮助她,也是帮助阿特雷耀。我会给她想出一个非常美丽的名字。如果我知道如何能到阿特雷耀那儿去该多好!那我一定马上就去。如果我突然出现在那儿的话,他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可惜这是不可能的,或许是可能的? 随后,他轻声说: “如果有一条道路能通往你们那儿的话,那么请告诉我我会来的,肯定会来的,阿特雷耀!你将会亲眼看到的。” 阿特雷耀往四处打量,他看到石柱树林、台阶以及平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四周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原野,就是他在走进那三扇神奇的大门之前,在每一扇门的背后所看到过的那一片平原。但是,现在既没有没有钥匙的门,也没有魔镜门。 他站起身来朝四处张望。这时候地发现在平原的中央,在离他不远处有那么一个地方很像他在豪勒森林里所见到的那个地方。只是这个地方这一次离他更近。他转过身去,朝着相反的方向拔腿就跑,拼命地跑。 跑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才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发现了一个很小的高起来的地方,很可能就是那个由铁锈红的岩石板所构成的山地。大谜门就在那儿。 他朝着那个地方跑去。一直跑了很久才能看得比较清楚了。他充满疑惑。那儿肯定很像那个由岩石块堆成的山地,但是他找不到那扇门。岩石板也不再是红色的而是灰色或没有颜色的了。 他又朝着那个方向跑了很久才认出,在岩石之间确实是有那么一个缺口,很像那扇石门的底部,但是那上面没有门拱。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几个小时之后他才终于走到了那个地方,才找到了答案。巨大的石头门拱倒塌了,斯芬克斯也不见了! 阿特雷耀在废墟中找出一条路,然后,他蹬上了由岩石构成的金字塔,眺望着两个隐士和祥龙所在的地方。他们是否也已经为了躲避虚无而逃走了? 这时他看到在恩吉武克观察所的石头堡垒后面飘动着一面小旗。阿特雷耀挥动着双臂。他把双手围在嘴巴边,大声呼唤: “嘿哟!你们还在那儿吗?” 他的声音刚落,便从两个隐士居住的那个山洞所在的峡谷里凌空腾起一条像珍珠一样闪耀着白光的祥龙:福虎。 福虎以缓慢漂亮的蛇行动作从空中向他游来。有好几次,他高兴得忘乎所以地背朝下闪电般地划着8字,这时候他看上去就像—团窜来窜去的白色火焰。随后,他降落在阿特雷耀所站的由岩石堆成的金字塔前。他用前爪支撑着,他的身驱很大,脖子高高昂起,脑袋朝下望着阿特雷耀。他瞪圆了红宝石似的眼珠,高兴地张大了嘴巴,伸出舌头,铜钟般的声音嗡嗡作响: “阿特雷耀,我的朋友,我的主人!多好啊,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几乎已经不抱希望了——这是指那两个隐士,而不是我。” “又见到你我也很高兴。”阿特雷耀答道,“可是,在这一夜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夜之间?”福虎喊道,“你认为这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你一定会感到惊奇的!骑上来,我载你!” 阿特雷耀一跃跨上了巨大的福虎的背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骑祥龙。尽管他已经骑过野马,并不胆小,但是在这短暂的空中邀游的最初一瞬间他几乎失去了听觉和视觉。他紧紧地抓住福虎飘动的鬃毛,以至于福虎发出铜钟般的笑声,大声喊道: “阿特雷耀,从现在起你必须习惯这样的飞行!” “不管怎么说,”阿特雷耀张开嘴巴大口喘着气,一边大声地回答道,我觉得,你又完全恢复了健康。” “几乎是,”祥龙答道,“可还没有完全恢复。” 这时候,他们降落在两个隐士居住的山洞前。恩吉武克和乌尔格并排站在山洞前等待他们。 “你都经历了什么?”恩吉武克马上就开始喋喋不休地问道,“你必须把一切都告诉我!那三扇门到底怎么样?我的那些理论正确吗?乌玉拉拉是谁,或者是什么?” “别说这些!”老太婆乌尔格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现在他首先得吃,得喝。我可不愿白白地烧了,烤了。有的是时间来满足你这无用的好奇心!” 阿特雷耀从祥龙的背上下来,向格诺姆夫妇问好。然后他们三人在小桌边坐了下来。桌上又摆满了各种各样美味可口的食物和一小壶冒着热气的草药茶。 塔楼上的钟敲了五下,巴斯蒂安郁郁寡欢地想着他放在家里夜间食品盒中的两板果仁巧克力——这是为他夜里肚子饿时准备的。如果他料到,他再也不会回到家里去的话,那他一定会把它们带上作为干粮的。可现在想了也没有用。最好还是不去想. 福虎在小小的岩石山谷中舒展开他的身躯,把他的大脑袋搁在阿特雷耀的身旁,以便能听到一切。 “你们设想一下,”他大声说道,“我的朋友和主人认为,他只离开了一个夜晚!” “难道不是这样吗?”阿特雷耀问道。 “七天七夜!”福虎说,“看,我所有的伤口几乎都快好了。” 直到这时候,阿特雷耀才注意到,他自己的伤口也已经痊愈。草药绑带已经掉了。他感到奇怪。“这怎么可能呢?我穿过了三扇神奇的门,我与乌玉拉拉谈了话,然后我睡着了一一但是我不可能睡这么久啊。” 恩吉武克说:“那里面的时间和空间肯定与这儿的不一样。尽管如此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在神托所里像你一样呆得这么久过。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快说啊!” “首先,我很想知道这儿所发生的事情。”阿特雷耀答道。 “你自己都看到了,”恩吉武克说,“所有的颜色都褪掉了,一切都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大谜门消失了。看来毁灭也从这儿开始了。” “斯芬克斯呢?”阿特雷耀打听道,“她们到哪儿去了,她们也逃走了吗?你们看见了吗?” “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恩吉武克嘟哝道,“我还希望你能够给我们讲讲呢。岩石拱门突然倒塌了,但是我们谁也没有听见,谁也没有看见。我甚至还跑到那儿去对废墟作了一番研究。你知道结果怎么样?断裂处看上去年代已经很久了,上面长满了灰色的苔藓,就好像已经这样在那儿躺了几百年,从未有过什么大谜门似的。” “但确实是曾经有过的,”阿特雷耀轻声地说,“因为我从这扇门中走了进去,还走进了魔镜门,最后走进了没有钥匙的门。” 于是,阿特雷耀叙述了他所遇到的一切。他毫不费力地记起了每一个细节。 刚开始时恩吉武克急切地插问,希望讲得更具体—点,随着阿特雷耀的叙述,他问得越来越少。最后,当阿特雷耀逐字逐句地叙述乌玉拉拉对他所说的话时他完全缄默了。他那极小的满是皱纹的脸上充满了深深的悲哀。 “现在你知道了个中的秘密,”阿特雷耀结束了他的叙述。 “这便是你一定要知道的,不是吗?乌玉拉拉是一个只是由声音构成的生物。它只能被听到。哪儿有它的歌声,它就在哪儿。” 恩吉武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你是想说它曾经在那儿。” “是的,”阿特雷耀道,“它用它自己的话来说,我是最后一个听到它说话的人。” 小小的两行热泪从恩吉武克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流了下来。 “徒劳!”他用刺耳的声音说道,“我毕生的工作,我的研究,我几年的观察——所有这一切都成了徒劳!终于有人为我所建造的科学大厦送来了最后一块砖,我终于可以把它完成了,终于可以写出最后一章了——可恰好是现在,这一切却都没有用了,完全成了多余的东西,帮不了任何人的忙,毫无价值,谁也不会再对它感兴趣,因为它所研究的那件事情已经不复存在!一切都完了,都过去了,再见!” 他开始啜泣,听起来就像是一阵咳嗽声。老太婆乌尔格同情地看着他,抚摩着他的秃脑袋瓜喃喃地说道: “可怜的老恩吉武克!可怜的老恩吉武克!不必这么失望!总会找到其他研究课题的。” “老太婆!”恩吉武克生气地用冒火的小眼睛瞪着她训斥道,“你所看见的,并不是可怜的老恩吉武克,而是一个悲剧人物!” 与上次一样,他奔进山洞,可以听见里面的一扇小门砰地被关上的声音。乌尔格叹着气摇了摇头,嘟哝道:“这并不是他想说的,他是一个好心的老家伙,只可惜完全气疯了。” 吃完饭,马尔格站起身来说:“现在我得去收拾我们的东西了。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可这个那个的总还是有一些东西的。是的,现在我得去收拾了。” “你们要离开这儿吗?”阿特雷耀问。 乌尔格忧郁地点了点头。“我们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虚无蔓延的地方,什么东西也长不出来。对于我那老头子来说也没有理由再呆在这儿了。得看看,下一步该怎么办。总会有办法的。你们呢?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必须按乌玉拉拉对我说的去做,”阿特雷耀回答道,“我必须试图找到一个人类的孩子,把他带到童女皇那儿去,使她能得到一个新的名字。” “你想到哪儿去寻找这个人类的孩子呢?”乌尔格问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阿特雷耀说,“到幻想国的彼岸去寻找。” “我们总能办到的,”可以听到福虎用钟鸣般的声音说道,“我载着你,你将会看到,我们会有运气的!” “那么,”乌尔格喃喃地说道,“你们走吧!” “也许我们可以带你们一程。”阿特雷耀建议说。 “我可不愿意!”乌尔格答道,“今生今世我是不会上天的。正直的格诺姆的脚永远踩在坚实的土地上。再说你们现在不应该为我们而耽搁,你们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你们两个——为我们大家。” “可我想向你们表达我的感激之情。”阿特雷耀说。 乌尔格叽里咕噜地抱怨道:“那你最好是马上就走,别为乱扯些无用的东西而浪费时间。” “她说得有道理,”福虎说,“快上来,阿特雷耀!” 阿特雷耀跃上祥龙的背,他再一次朝小老太婆乌尔格转过身去喊道:“再见!” 但是她已经到山洞里去收拾东西了。 几个小时之后,当她与老恩吉武克走出山洞时,每一个人的背上都背了一个堆得高高的背篓。他们俩又开始在那儿起劲地争吵。他们头也不回地用他们那细小弯曲的腿摇摇摆摆地走着。 顺便说一下,以后恩吉武克很有名气,成了他们家族中最有名望的格诺姆,可并不是因为他的科学研究。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下一次再讲。 当两个隐土上路的时候,阿特雷耀已经在福虎的背上在幻想国的天空中飞出了很远很远。 巴斯蒂安情不自禁地朝上望着天窗,想象着,他在几乎完全黑下来的天空中突然看见那条祥龙像一团白色的窜来窜去的火焰那样飞过来——想象着他们俩到这儿来接他。 “啊,”他叹了口气说,“那该多好啊!” 他可以帮助他们一一他们也可以帮他。那样的话大家都能得救。 8 在歹徒国中 阿特雷耀在空中向前飞行。他身上的红大衣在身后猛烈地飘动着。他那用皮线扎起来的一绺蓝黑色的头发在风中摆动。白色的祥龙福虎缓慢、均匀、如同波浪般地在雾和云的碎片中滑行。 浮起,沉下,浮起,沉下,再浮起,再沉下…… 他们在路上飞了多久?几天几夜,然后又是几天一一阿特雷耀不知道已经飞了多久。祥龙在睡觉时也能飞行。飞啊,继续飞。阿特雷耀紧紧地抓住祥龙白色的鬃毛,间或打一个盹。但是他睡得不实,不安稳。渐渐地他醒着的时候也好像在梦中,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 山脉、陆地、海洋、岛屿及河流像影子似的在他们的身下一闪而过……阿特雷耀已经不再去注意这些,也不像他们刚离开南方神托所上路时那样着急地催促他的坐骑。起初他还很不耐烦,因为他以为骑着祥龙去找幻想国的边境不会太难——在边境的那一边便是人类所居住的外面的国家。 那时,他还不知道幻想国有多大。 现在,他得与想要征服他的极度的疲倦作斗争。以往,他那深色的眼睛像年轻的雄鹰一样锐利,而现在则看不见远处的东西了。他时而还强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向四处窥望,但是不一会儿他又瘫倒了,只盯着眼前祥龙长长的、富有弹性的身躯,其珍珠色的鳞片闪耀着玫瑰红和白色的光。福虎也累得精疲力竭。尽管他力大无穷,可力气也逐渐耗尽了。 在这次长途飞行中他们不止一次地看到身下地面上虚无蔓延的那些地方。看着这些地方,总会让人有一种眼睛要瞎了的感觉。从高处看,许多这样的地方还比较小但是也有一些地方像一个国家那么大,一直延伸到远方的地平线。恐怖感向祥龙和他的骑手袭来。为了不要看到这些可怕的地方,他们避开它们,朝别的方向飞去。但奇怪的是,随着这些可怕的地方不断出现,它们已经不再能引起他们的恐怖感了。因为被毁灭吞噬的地方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所以福虎和阿特雷耀逐渐对此习以为常——更为严重的是,他们产生了无所谓的感觉,他们已经几乎不再去注意这些地方。 他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对话了,突然响起了福虎那铜钟般的声音: “阿特雷耀,我的小主人,你睡着了吗?” “没有,”阿特雷耀说,尽管事实上他刚才正在做—个恐怖的梦。“怎么了,福虎?” “我问我自己,是不是回去更明智一些。” “回去?回到哪儿去?” “回到象牙塔去,回到童女皇那儿去。” ‘你是说,我们事情没有办完就回到她那儿去?” “我并不是这么看的。阿特雷耀,你的任务是什么?” “我得去探明致使童女皇得病的病因以及医治的药方。” “可是,亲自去寻找这一药方并不是你的任务。”福虎答道。 “你想说什么?” “我们也许正在犯一个大错误,如果我们尝试着越过幻想国的国境去寻找一个人类的孩子的话。” “福虎,我不明白你想说什么。请给我解释得更清楚一点。” “童女皇之所以重病在身,”祥龙讲道,“是因为她需要一个新的名字,这是老莫拉向你透露的。只有外面世界人类的孩子才能给她一个新的名字。这是乌玉拉拉告诉你的。这样,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我觉得你应该马上把这一切报告给童女皇。” “但是,这能帮得了她什么呢?”阿特雷耀大声说道,“如果我只是把这一信息告诉她,而不能同时给她带去一个能救她的人类的孩子?” “这个你就不得而知了,”福虎说,“她的能力远在你我之上。也许把一个人类的孩子唤到她身边来对她来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也许她能找到你、我以及幻想国所有生物都不知晓的办法。但是,为此她必须知道你所了解的情况。设想一下,假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我们自己去寻找一个人类的孩子,把他带到她那里便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也有可能当我们在继续寻找的期间她会死去。我们只有及时回去才能拯救她的性命。” 阿特雷耀没有作声。祥龙所说的显然是对的。很可能是这样。但也有可能不是这样。如果他像现在这样给她带回这一信息的话,她很可能会说:“这一切能帮得了我什么?假如你把救星带来的话,那么我就能得救了。可如果现在再派你出去寻找的话,那对我来说已经太晚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很累,太累了,以致无法作出决定。 “你知道吗,福虎,”他轻声说,祥龙注意地听着,“也许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也有可能没有道理。让我们再飞一小段路。如果我们到那时候仍然找不到边界的话,那我们就回去。” “你对这一小段路是怎么定义的?”祥龙问。 “几个小时……”阿特雷耀喃喃地说,“啊哈,再飞一个小时。” “好吧,”福虎答道,“那就再飞一个小时。” 可正是这个小时,是多余的一个小时。 他们俩都没有注意到,北面的天空被乌云所遮蔽,一片漆黑。太阳所在的西面一片通红,预示着灾难的条纹像血红色的海藻从天上挂下来,一直垂到地平线上。东面就像铺了一层灰色的铅,正在酝酿着一场雷阵雨,一片片碎云边上似乎有蓝色的墨水化出来。从南面移过来一片硫磺色的云雾,云雾中电光闪闪。 “看来,”福虎说,“我们将遇到坏天气了。” 阿特雷耀向四面环视。 “是的,”他说,“看起来有下雷雨的危险。可是,尽管如此我们必须继续飞。” “比较理智一点的话,”福虎答道,“我们得找一个避风雨的地方。如果这真像我估计的那样,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你估计是什么?”阿特雷耀问。 “这是四个飓风,它们又要到这儿来争斗了。”福虎说,“它们几乎一直在争论,它们中哪一个最强大,哪一个该居统治地位。对于它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游戏而已,因为对它们自己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只是苦了被卷入它们争斗的生物,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被卷入的生物不会生还。” “你不能飞得高一点吗?”阿特雷耀问。 “你是说超出它们的作用范围?不行,我飞不了这么高。在我们的下面,我所看得到的只有水,一个大海。我看不见我们可以躲避的地方。” “那么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阿特雷耀决定说,“只能等它们来。反正我有事情要问它们。” “你要干什么?”祥龙喊道,他吓得往上窜了一下。 “如果它们是四个飓风的话,”阿特雷耀解释说,“那么它们便熟悉幻想国的各个方向。没有人能比它们更清楚地告诉我们幻想国的边界在哪儿了。” “我的天呐!”祥龙大声说,“你以为人们可以非常舒服地与它们攀谈?” “它们的名字叫什么?”阿特雷耀问道。 “从北面来的叫里尔,从东面来的叫保雷奥,从南面来的叫希尔克,从西面来的叫马耶斯特里尔。”福虎回答说。“但是,阿特雷耀,你究竟是什么呢?你到底是个小男孩还是一块铁,你不害怕吗?” “在我穿过由斯芬克斯守护的那扇大门之后,我便再也没有任何恐惧了。”阿特雷耀答道。“再说,我带着童女皇的符号。幻想国所有的生物都敬重它,为什么四个飓风就会不敬重它呢?” “噢,它们会敬重的!”福虎大声说,“但是它们很愚昧,你无法阻止它们之间的争斗。你将看到这意味着什么的。” 这时候雷雨云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阿特雷耀环顾四周,只见一个像火山口、像巨大的漏斗似的东西,其四壁开始越来越快地旋转,以致于硫磺色、铅灰色、血红色和墨黑色都掺杂在一起。骑着白色祥龙的他也开始像巨大旋涡中的一根火柴棍似地转起圈来。现在他看见了四个飓风。只看见它们的脸,因为它们的肢体很多,且多变一一时而变长,时而变短,时而有上百个,时而一个也没有,时而看得清晰,时而像蒙着一层雾——此外,它们好像正在跳大型的轮舞,或进行大型摔跤比赛时那样乱作一团,根本就不可能看清它们的形体。连它们的脸也是变化无常的,一会儿鼓起来变胖了,一会儿又往上拉长了或往旁边拉成扁的,但是通过它们的脸还是可以把它们区别开。它们张大了嘴巴互相大喊大叫,大哭大笑。它们好像并没有看到祥龙和它的骑手,因为与它们相比阿特雷耀小得就像一只蚊子。 阿特雷耀坐直了身子。他用右手抓住了胸前金色的护身符,竭尽全力地喊道: “以童女皇的名义请你们闭嘴听我说!” 不可置信的事情发生了。 它们好像突然被打闷了似的安静了下采。它们闭住了嘴巴,八只巨大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奥琳,连旋涡也停了下来,突然出现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请告诉我!”阿特雷耀大声说。“幻想国的边界在哪儿?你知道吗?里尔?” “不在北面。”由黑云堆成的脸答道。 “你呢,保雷奥?” “东面也没有。”由铅灰色的云堆成的脸说。 “希尔克,你说呢?” “在南面没有边界。”由硫磺色的云堆成的脸说。 “马耶斯特里尔,你知道边界在哪儿吗?” “在西面也没有边界。”由火红色的云堆成的脸答道。 然后,它们四个异口同声地说道: “你是谁,带着童女皇的符号而不知道幻想国是漫无边沿的?” 阿特雷耀缄默无语。他的感觉就像是当头挨了一棒。他真的没有想到过,幻想国根本就没有边界。那么,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 他几乎没有觉察到,四个飓风又开始玩起它们的争斗游戏来了。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之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当祥龙突然被旋涡往上抛起的时候,他紧紧地抓住祥龙的鬃毛。他们被闪电所包围,急遽地转起圈子;然后他们几乎被横向泼来的倾盆大雨所淹没。突然,他们被卷入一股灼热的气流中几乎被烧死,然后他们又被冰雹打得往下沉。这冰雹不是由颗粒,而是由像矛一样长的冰锥所构成的。接着他们又被往上吸,甩出去,抛来抛去。飓风们为争夺统治权而互相争斗。 “抓紧了!”当一股阵风往背上刮来时,福虎大声喊道。 可已经为时过晚。阿特雷耀没能抱住它的脖子,向下落去。他往下坠落,坠落,然后他失去了知觉。 当阿特雷耀重新苏醒过来时,他躺在柔软的沙滩上。他听到波浪的哗哗声,他抬起头来,看见自己被冲到了一个海滩上。这是一个灰蒙蒙有雾的天,但是没有风。大海很平静,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不久之前飓风们曾经在这儿有过一场争斗。或许,他被冲到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海滩是平的,看不到岩石和丘陵,雾气中只见一些长得歪歪斜斜的树很像巨大的爪子。 阿特雷耀坐起来,看见他用牛毛织成的红大衣落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他爬过去,把大衣披在自己的肩上。他惊奇地发现大衣几乎一点也不湿。也就是说,他已经在这儿躺了很久。 他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为什么他没有被淹死? 他隐隐约约地记起来他曾被一些手臂所托住,记起奇特的歌唱般的声音:可怜的男孩,漂亮的男孩!托住他!不要让他沉下去! 也许这只是海浪发出的哗哗声。 也许是海洋中的仙女或水妖救了他?很可能是因为他们看见了潘塔克,所以救了他。 他不由自主地用手去摸护身符——护身符不在了。脖子上的链条不在了。他把圆形饰物给丢了。 “福虎!”阿特雷耀竭尽全力地喊道。他跳起身来,跑来跑去,向四面八方大声喊道:“福虎!福虎!你在哪儿?” 没有回答。只有拍打着沙滩的海浪发出缓慢的、有节奏的哗哗声。 谁知道飓风把白色的祥龙刮到哪儿去了。也许,福虎正在离这儿很远的别的地方寻找他的小主人;也许他已经死了。 现在阿特雷耀不再是龙的骑士了,不再是童女皇的使者了——只是一个小男孩,孤身一人。 塔楼上的钟敲了六下。 现在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雨停了。一片寂静。巴斯蒂安凝视着烛光。 他吓了一跳,因为顶楼储藏室的地板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 他觉得他好像听到人的呼吸声。他屏住气,注意倾听。现在,除了烛光所照亮的这一小圈范围,整个一大间储藏室都被笼罩在黑暗之中。 楼梯上是否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刚才顶楼储藏室的门把手是否慢慢地动了一下? 顶楼储藏室的地板又发出了响声。 如果这个储藏室闹鬼的话……? “啊哈,”巴斯蒂安轻轻地说,“没有鬼的。大伙都这么说。” 但是,为什么有这么多有关鬼的故事呢? 也许所有说没有鬼的人只是害怕承认有鬼而已。 阿特雷耀用他的红大衣把身子裹得紧紧的:他感到冷。他起身向内地方向走去。周围的景色——由于有雾他几乎看不清周围的景色——几乎一成不变。到处都是平地,千篇一律。不久,在弯弯曲曲的树木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灌木从。这些灌木看起来像是用铁锈红的铅皮制成的,硬度几乎也与铅皮差不多,如果不小心很容易被它们扎伤。 大约一小时后,阿特雷耀来到了一条路边。这条路是用高低不平、形状各异的石头铺成的。阿特雷耀决定沿着这条路走,它肯定是通往什么地方的;但是他觉得在路旁的沙地里走要比在坎坷不平的石子路上行走要来得舒服。这条路蜿蜒地向前延伸,一会儿向左拐,一会儿向右拐,叫人说不出任问理由,因为这儿既无山丘也无河流。在这个地方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是弯弯曲曲的。 阿特雷耀往前走了不很久,忽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奇怪的踏脚的声音。这声音慢慢由远而近,犹如一个大鼓所发出的低沉的隆隆声。他还听到这声音中夹杂着小笛子和铃铛的尖锐的响声。他藏在路旁一个灌木丛的后面等待着。 奇怪的音乐慢慢来到近处,终于从雾中显露出第一批形体。它们显然是在跳舞,但这决不是什么欢快、妩媚的舞蹈。它们以非常奇怪的动作跳来跳去,在地上打着滚,用四肢爬行,竖起身子用后腿站立着,像疯了一样。人们所能听到的是沉闷而又缓慢的鼓声、尖锐的笛鸣以及从许多嗓子眼里迸出来的哀泣声和喘息声。 出现的形体越来越多,这是一个看不到头的游行队伍。阿特雷耀看到,跳舞的人脸如灰烬般灰暗,汗如雨下,眼睛通红,发出野性的、疯狂的光亮。有的甚至用棍子鞭笞自己。 它们发疯了,阿特雷耀想。他打了一个寒战。 此外,他可以确定,这一队伍中绝大多数是夜魔、地神和鬼怪。其中还有吸血的僵尸、一大群男巫和女巫,有年纪大的驼着背留着山羊胡子的,可是也有年轻的,其中有的漂亮,有的丑陋。阿特雷耀显然是来到了幻想国中一个由生活在黑暗之中的生物所居住的国度里。假如他身上带着奥琳的话,那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迎上去问它们这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可现在他宁愿在他的藏身之处等待,直到疯狂的游行队伍走过去,直到最后一个迟到者—瘸一拐,一蹦一跳地消失在雾中。 直到这时他才敢重新走到大路上来,目送着由鬼怪组成的游行队伍。是跟着队伍走呢还是不跟着走?他决定不了。实际上他根本就不知道现在他是否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究竟能够做些什么。 他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是多么想念董女皇的护身符;意识到一旦失去它他是多么孤立无援。这并不是指护身符为他提供的保护——所有辛劳与匮乏,所有的恐惧与孤独还是必须依靠他自己的力量去克服战胜的一一而是指只要他带着这一符号他就绝不会对到底应该干什么而感到犹豫。护身符就像是一个秘密的指南针,把他的意愿和决心引向正确的方向。但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现在没有秘密的力量来引导他了。 只是为了不至于像呆了似地站在那儿,他才命令自己跟着鬼怪的游行队伍走。从远处仍然能听到那沉闷的、有节奏的鼓声。 当他在雾里倏忽前行时——一直注意着与最后一个落伍者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试着去弄清自己现在的处境。 啊哈,当福虎劝他马上飞到童女皇那儿去的时候,他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听福虎的话?假如飞回去的话,他可以把乌玉拉拉的信息告诉她,把光泽还给她。没有奥琳、没有福虎他再也到不了童女皇那儿。现在她会等待着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会希望他归来;她会相信,他会给她和幻想国带回拯救的办法一一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 这已经够糟的了,但是更加糟糕的是.他从飓风们那儿得知,幻想国没有边界。如果不可能走出幻想国的话,那么也就没有可能向位于幻想国边界那一边的人类的孩子呼救,正因为幻想国是无边无沿的,所以它的毁灭才是无法避免的。 当他在雾中坎坷不平的石子路上踉踉跄跄地行走时,他在记忆中又一次听到乌玉拉拉柔和的声音。他的心里闪现出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花。 过去经常有人类到幻想国来,不断地给童女皇以新的、漂亮的名车一一乌玉拉拉曾这样唱道。那么曾经有过那么一条从—个世界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 “对我们来说,去他们那儿的路太远太远。对他们来说则近在咫尺。” 是的,这是乌玉拉拉的话。只是人类的孩子把这条路给忘了。但是,难道不会有那么一个,那么唯一的一个又重新想起这条路来吗? 至于对于他本人来说已经没有希望了,这一点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人类的孩子得听到幻想国的呼唤并到这儿来一一像过去一样。也许,也许已经有那么一个人类的孩子已经出发上路了。 “是的,是的!”巴斯蒂安大声嚷道。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轻声地补充道: “假如我知道该怎么做的话,我会来帮助你们的。我不认识这条路,阿特雷耀,我真的不认识这条路。” 沉闷的鼓声和尖锐的笛声突然静了下来。阿特雷耀不知不觉走到离队伍很近的地方,差一点撞到排在最后的那些鬼怪。他赤着脚走路杳无声息一一但是,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些鬼怪才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即使他穿着掌了铁钉的靴子蹬蹬蹬地走来,大声嚷嚷,也不会有人去顾及他的。 它们不再站在队列里,而是分散在一块满是泥泞、长着灰色的草的地里。有的轻微地摇来摆去,有的则一动不动地站在或蹲在那儿。但是,所有人的眼睛里都闪现出一种盲目的疯狂的光,它们的目光都注视着一个方向。 现在,阿特雷耀也看到了它们像着了魔似地凝视的东西:在这块地的另一边是虚无。 这正是他以前在树皮妖那儿的树梢上、在南方神托所那扇魔门所在的平原上或者是在福虎的背上从高空中所见到的虚无——然而,迄今为止,他总是从很远的地方看到它的。现在,他毫无思想准备地靠近了它,与它面对面。虚无横贯整个地方,巨大无比,慢慢地、慢慢地,但却是不可阻挡地靠近来。 阿特雷耀看到,站在他前面地里的那些鬼怪开始抽搐,它们的肢体像抽筋似地扭曲了,它们的嘴巴张开,仿佛是想叫唤,想笑,但却是一片死一样的寂静。然后——它们像被阵风所裹挟的枯叶——所有的鬼怪同时向虚无疾跑,滚动着、跳跃着投进了虚无的怀抱。 这群鬼怪中的最后一个刚悄然无声、杳无踪迹地消失,阿特雷耀便吃惊地发现,他自己也开始以很小的步子朝虚无走去。一种极其强烈的、也想投入进去的愿望想要拽住他。阿特雷耀以他全部的意志来进行抵抗。他强迫自己站稳,慢慢地,慢慢地转过了身去,就像是逆着一股看不见的、强大的水流那样一步一步地挣扎着向前走。吸力减弱了。阿特雷耀开始奔跑,他在七高八低的石子路上竭尽全力地快速往回跑。他滑倒了,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他根本就没有去考虑雾中的这条路会把他引向何方。 他沿着毫无意义的、弯弯曲曲的路跑着,直到在他前面的雾中出现了一堵高高的、漆黑的城墙才止住了脚步。城墙的后面有几个斜的尖塔耸入灰色的天空。城门的那两扇很厚的木头门已经腐朽了,歪歪斜斜地挂在已经生了锈的铰链上。 阿特雷耀走了过去。 顶楼储藏室里越来越凉。巴斯蒂安冷得开始发抖。 假如他病倒了会怎么样呢?比如,他会像他们班级里的一个叫维利的男孩那样得肺炎。那么他将会孤独地在这储藏室里死去。谁也不会来帮助他。 假如父亲现在来找他,来救他的话,他会感到很高兴的。回家去——不,他不能回去。宁愿死掉! 他把剩下的军用被子取过来,从四面八方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慢慢地,他感到暖和了起来. 9 鬼城 “那么你呢?”阿特雷耀问,“你为什么在这儿呢?” 阿特雷耀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在近处的什么地方,响起了一声略微有一点嘶哑的吼叫声。这叫声听起来那么失意、绝望,阿特雷耀的心都被撕碎了。在这一悲叹声中集中地反映了黑暗世界造物的所有孤寂和诅咒。这声音连续不断地响着,其回声从越来越远的房屋的墙壁上折射回来,最后听起来就像是一群分散在各处的狼的嚎叫声。 当阿特雷耀往下坠落时,福虎曾竭尽全力去追赶,为的是能把他接住。但是,有一股旋风把白龙抛到了高空,又把他吹得很远很远。当他转回来时,飓风们又到另一处海面上去折腾了。福虎拼命想重新找到阿特雷耀可能落水的地方。要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在沸腾的泡沫中去发现一个极小的、正在漂浮的身躯一一或者是在海底去发现一个被淹死的人一一即使是白色祥龙也无法做到。 可福虎不愿意就此罢休。为了一览无余看得更加清楚,他飞上高空。随后他又紧紧地贴着波浪飞。或者,他转着圈子飞,圈子越转越大。他一边飞,一边不停地唤着阿特雷耀的名字,希望能在视野中发现他。 他是一条祥龙,什么也动摇不了他的一切都会有一个好结局的信念。不论发生什么事情,福虎都不会放弃。 “阿特雷耀!”他那洪亮的声音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隆隆回响。“阿特雷耀,你在哪里!” “怎么……为所欲为?” 天知道为什么恰好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候他想起了安娜小姐的苹果卷。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苹果卷。 “你看到过虚无吗,小子?” “你只知道幻想国,”格莫尔克说,“还有其他的世界,比如人类世养。然而,有一些生物是没有自己的世界的,所以他们能够出入许多世界。我就属于这种生物。在人类世界里,我的模样像人,可我不是人。在幻想国中,我以幻想国的形象出现……可是,我并不属于你们。” “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这使你们变得软弱,虚无强有力地吸引着你们,你们中没有人能够长久地与它抗拒。” 尽管如此,他无法拒绝她做的苹果卷。 他担心地问自己,一个人不吃饭到底能坚持多久。三天?两天?也许过了二十四小时之后便会产生荒唐的想法。巴斯蒂安扳着手指计算着,他已经在这儿多久了。已经有十个小时了,也许还要久。假如他把他休息时吃的面包或至少是那个苹果留下来该多好啊! “这个我不告诉你,小子。你会自己看到的,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你自己根本就看不到,因为你已经不再是你了。” 现在他才知道,为什么再也没有人到幻想国来,为什么再也没有人来给童女皇起新名字了。幻想国遭致的破坏越严重,人类世界的谎言便越泛滥,也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人类孩子到来的可能性才日益减少。这是一个挣脱不了的魔圈,阿特雷耀现在总算知道了。 然后,他突然像生了根似地站住了。 “他们上哪儿去了?” 阿特雷耀思索着。 阿特雷耀轻轻地走近他。当狼人注意到他时,猛地抬起了他的大脑袋瓜。他眼里闪烁着绿色的光。 格莫尔克嘴角边残酷的表情加深了。阿特雷耀犹豫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轻轻地问: “至少我不认识这样的人,”格莫尔克说,“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是你们自己在那儿的所作所为使人类相信,幻想国已经不存在了。” “我得怎么去做?”阿特雷耀坚定地说。 “小陌生人,你不是这儿的人,你不是这个城市和这个国家的人。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会的,”阿特雷耀说,“我是无名小卒,我为什么要怕你呢?” “不知道,”阿特雷耀轻声答道。 “无名小卒能不能为你解开链条?” “对于你和你的同类来说,到那儿去的路非常简单。只是对你们来说,这件事有那么一点棘手:你们再也无法回来。你们必须永远呆在那儿。你愿意吗?” 狼人的眼睛里闪烁着绿光。他开始急促地喘息,舔着上唇。 “你想,如果把我拴在这儿的是一根普通的链条的话,难道我自已不会早就把它扯断吗?” “那些把我锁在这根链条上的人。” 格莫尔克的眼睛仍然盯着这个男孩。他十分奇怪,为什么这个绿皮肤的小男孩用他那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他而没有显出任何恐惧的神情。 阿特雷耀摇了摇头.嘴唇上失去了血色。 格莫尔克狞笑着。 阿特雷耀摇了摇头。 他明白了,不仅仅是幻想国,连人类世界也变成病态的了。这两者是彼此相联系的。他早就有这种感觉,只是无法解释为什么而已。他并不满足于生活就像某些人所说的那样灰色、单调,没有秘密,没有奇迹。那些人总是说:生活就是这样的! 格莫尔克半睁着眼睛注视了男孩一会儿,然后又补充道: 尽管安娜小姐没有结婚,但是她有一个幼小的女儿。那个小姑娘叫克里斯塔,一头漂亮的金发,比巴斯蒂安小三岁。以前,安娜小姐几乎总是把她的女儿带来。克里斯塔很胆怯。如果巴斯蒂安给她讲几小时故事的话,她总是静静地坐在那儿,瞪大眼睛听他讲。她钦佩巴斯蒂安;巴斯蒂安很喜欢她。 “喂,你……你是谁?”他问。 阿特雷耀一动不动。他以同样轻的声音说道: “那么,我们将一起死去,”阿特雷耀说。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这么凶恶?”阿特雷耀问道。 狼人把上嘴唇往上翘了翘,露出可怕的牙齿。这大约是一个微笑。他善于同黑暗世界中各种各样的生灵打交道。他感觉到,他在这儿遇到了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用沙哑的声音说,“那就是说,无名小卒听到了我的呼唤,无名小卒来到了我的身边,无名小卒在我垂死的时候与我交谈。” 阿特雷耀又点了点头,然后问: 阿特雷耀重新走到街上,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城市中走着。这个城市好象很大。他走过一些城区,那里面的房子又小又矮,他站着就能碰到屋檐。他还走过的另一些城区,里面有五层楼高的宫殿,其正面是用塑像来作装饰的。可所有的雕像都是死人骨架或魔鬼。它们面目可憎地望着这个孤独的漫游者。 狼入突然显出极度疲劳的样子。 “你是推?”阿特雷耀问,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巴斯蒂安很生安娜的气。她所说的一切有关为什么这样对克里斯塔的理由都不能使他信服。 在格莫尔克的眼睛里燃起了绿色的火星,好像他的内心在笑。 “我不知道,”阿特雷耀结结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这个城市叫什么?” 阿特雷耀站起身来。 阿特雷耀想起了他在城外雾中看到的那些疯狂的舞蹈者。 “我并不害怕,”阿特雷耀答道,“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恰恰会在这儿通过你又重新获得了希望。” 格莫尔克说这些话时,发出一阵低沉、恶意的笑声。 这是阿特雷耀所听到过的最最恐怖的声音,以后他再也没有听到过与之相似的声音。 他想靠近格莫尔克,可狼人又一次发出了那种低沉可怕的吼声。男孩退了回来。 似乎是为了证实这一说法,他用嘴去咬那根链条,他那可怕的牙齿把链条咬得咔喳咔喳响。他拼命地去扯那根链条,然后又把它放开了。 “谎言!”格莫尔克像狗一祥地叫喊道。 “你为什么被用链条锁在这儿了?” 格莫尔克没有回答。他半睁着带有恶意的眼睛注视着阿特雷耀,沉默了良久后问道: “我并不想要分享权力。”阿特雷耀脱口而出。 “在那儿我会是什么呢?”他问,“告诉我这个秘密!” “没有,”格莫尔克抱怨道,“否则的话我肯定不会被拴在这根链条上的。起初,在我进入这个城市之前,事情进展得并不坏。统治这儿黑暗王国的侯爵夫人非常恭敬地欢迎了我,她请我到她的宫殿里去,与我交谈并极其盛情地款待了我。她的所作所为好像都是站在我一边的。当然,我对歹徒国的生物很有好感,我在这儿就好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黑暗王国的侯爵夫人以她的方式来说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不管怎么说,就我的审美观来说很漂亮。她抚摸我,轻轻地搔我的脖子,我让她亲近,因为这样很舒服。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抚摩过我,像她这样搔过我的脖颈。总之,我昏了头,海阔天空地聊得太多了。她装出一副十分钦佩我的样子,最后我对她说出了我的任务。她肯定对我施了麻醉,因为我平常睡觉时很容易惊醒。当我醒过来时我被这根链条锁住了。黑暗王国的侯爵夫人站在我的面前对我说:‘格莫尔克,你忘记了,我也是幻想国的生物。如果你想与幻想国作对的话,那么,也就是与我作对。你是我的敌人,我用计骗了你。只有我才能重新打开这根链条。但是,现在我与我的男女仆人一起去投奔虚无了,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她转身走了。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效仿了她。一直到虚无越来越近的时候,这个城市里的居民才受到了它的强烈吸引而无法抵抗。如果我没搞错的话,就在今天,最后一批生物也屈服了。是的,我上当了。小子,我听这个女人讲话听得太久了。可是,你这个小子现在也上了同样的当,你听我讲话听得太久了。就在这当口,虚无像一个环一样的套住了这个城市。你被套住了,再也逃脱不了了。” “我不想变成—个谎言。”他喃喃地说。 格莫尔克开始像一只挨了打的狗那样哀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平静下来回答道: “阿特雷耀!你在哪儿!阿特雷耀!” 阿特雷耀沉默不语。他瞠目结舌地望着狼人。 “那么你呢?”阿特雷耀继续问道,“听你这么说,你好像不属于我们。” 格莫尔克又一次用恶意的目光注视着地。“我不属于你们。” “那么你是从哪儿来的?” “所以,人们对幻想国和所有从幻想国来的东西是又恨又怕。他们想要消灭幻想国。他们不知道,正是因为如此,谎言才会像洪水一样增多,不断涌入人类世界一一这股洪流是由变得面目全非的幻想国的生物所组成的。在那儿,这些生物像行尸走肉似地虚幻地存在着,用它们腐烂的气息毒害着人们的灵魂,而它们自己则浑然不知。这是不是很有趣?” 阿特雷耀在一座被人遗弃的城市里死一样寂静的街道上走着,他所看到的全是令人压抑和恐怖的景象。这儿每一幢楼房的外表都给人一种充满危险、遭了诅咒的感觉,仿佛整个城市都是由鬼屋和幽灵魔怪居住的宫殿所组成的。与这国家里所有的东西一样,这儿的大街小巷也是弯弯曲曲的,结满了巨大的蜘蛛网。从地窟的窗洞和枯井里散发出一股股难闻的气味。 “我经常来回于他们的世界和你们的世界。” “你们拥有一个世界,”格莫尔克阴沉沉地说,“而我则没有。” “难道连一个不恨我们,不怕我们的人都没有了吗?”阿特雷耀轻声地说。 在跳动的烛光中,狐狸、猫头鹰和巨大的石头老鹰的玻璃眼珠看起来就像活的一样。它们投在储藏室墙壁上的影子很大。 不管怎么说,有一点是明摆着的:幻想国的情况之所以这么糟糕.其中也有他的错。他想做—点什么作为补偿。这是他欠阿特雷耀的。阿特雷耀为了能把他请到幻想国去什么苦都愿受。他不能够,也不愿意使阿特雷耀失望。他必须找到这条路! 阿特雷耀慢慢地在地上蹲下身子,瞪着他那又黑又大的眼睛注视着垂死的狼人。 狼人瘦得脱形的身子抽搐了一下,抽搐不断地重复着,越来越厉害。然后,从他的嗓子眼里发出了一种声音,听起来很像喘息似的咳嗽。这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有力,最后变成一阵吼叫。吼叫声从四面八方的墙壁上折身回来。狼人笑了! “小子,你要做的就是在你之前这儿所有的人都已经做过的事。你只需投入虚无的怀抱。可不用着急,当幻想国最后的部分消失时,你迟早总会这样做的。” “那么我呢,”阿特雷耀想知道,“我会变成什么呢?” “我是因为听到了你的叫唤才来到这里的。” 格莫尔克的眼睛就像两条细细的绿色的月芽儿闪烁发光。 “我是了狼人格莫尔克。” “你做不到。可是,如果你走进我势力范围的话,小子,我就要把你撕成碎片。这只能将我的死亡推迟一会儿,推迟一两个小时。好吧,还是离我远一点,让我安静地死去。” 格莫尔克抬起头来。男孩往后退了一步,挺直了身子。 “这是一根有魔力的链条,只有给我系上的人才能解开它。可是,此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滚开,让我安静地死去!” 阿特雷耀注意地、几乎是十分关切地注视着狼人。 “为什么?”他喃喃地说,“他们为什么不逃跑?” “是嘎娜,黑暗王国的侯爵夫人。” “我想,”阿特雷耀结结巴巴地说,“如果我为你找到食物,你吃饱了的话,我也许就可以走近你,为你解开链条……” “它看上去是什么样的?” “怎么会这样?” “那好吧……如果你们到了那儿,虚无它便会粘附在你们的身上;你们就好像是一种传染病,人类得了这种病就会变得盲目起来,分不清什么是假象和真实。你知道,人们把你们叫做什么吗?” “你难道不知道狼人是什么吗?” 阿特雷耀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久。最后他走近死去的狼人一一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缘故,向他的头弯下身子,用手去摸他蓬乱的、黑色的皮毛。说时迟那时快,格莫尔克的牙齿突然咬住了阿特雷耀的大腿。即使在死后,他的恶意还是那么强大。 “我们大家都会变成这样吗?”阿特雷耀震惊地问。 阿特雷耀微微点点头。 “你问我,你在那儿将会成为什么?那么你在这儿又是什么呢?你们这些幻想国的生物究竟是什么呢?你们是梦中的图像,是诗歌王国中的臆想,是讲不完的故事中的人物!你把自己视为真实吗?小子?那么好吧,在你的世界中你是这些。但是,当你穿过虚无的时候,你就再也不是这些了。你就会变得面目全非。然后,你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那儿你们变得与你们本身毫无相似之处,你们把迷惑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带进人类的世界。小子,你猜猜,鬼城中所有投入虚无的居民都变成了什么?” 现在他还知道了,必须到幻想国去,必须使这两个世界重新恢复健康。 良久,他们互相对视着没有说一句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最后,狼人发出一声低低的、充满威胁的恼怒的吼声: “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小子?当成了你的朋友?当心!我与你聊天只是为了消磨时间。现在你都走不了了。我用希望把你留住了。可是,就在我说话的时候,虚无已经从四面八方包围了鬼城,要不了多久连出路也没有了,那时候你就完蛋了。当你听我说话的时候实际上就已经做出了决定。不过,现在逃还来得及。” 阿特雷耀想了一会儿,答道: “不管你有什么打算,小子,你是没有希望的。当你出现在人类世界时,你就不再是这儿的你了。这正是幻想国中无人知晓的秘密。” 但是,一年以前安娜把她送进一个乡村寄宿学校。打那以后他们俩几乎再也没有见过面。 “好像人的眼睛要瞎了。” “你真的会这么做?”他激动地说。“你真的想救一只饥肠辘辘的狼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假如你把我放开的话,任何人在我的面前都不会有安全感的!” “他们是谁?” “我并没有向任何人发出呼唤,”他狺狺地抱怨道,“这是我在悲叹自己的死亡。” 格莫尔克又有很长时间没有回答。现在他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他的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突然他直起了身子,用两只前爪支撑着坐在那儿,以致阿特雷耀不得不仰视着他。现在他才看清他整个巨大的身躯以及凶恶可怕的面目。当他又一次说话时,声音听起来铿锵有力了。 格莫尔克为阿特雷耀的惊恐而感到幸灾乐祸。谈话使他活跃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接着往下说: “不会的。”格莫尔克道,“有各种各样的荒唐和迷惑,根据你们现在的情况而定,比如漂亮的、丑陋的、聪明的和愚蠢的,你们在那儿也会相应地变成漂亮的、丑陋的、愚昧的、聪明的谎言。” “格莫尔克,”阿特雷耀结结巴巴地说,他无法控制嘴唇的颤抖,“你是否可以向我指点通往人类世界的路?” “你曾经到过人类世界?” “现在你知道怎么到人类世界去了,”他说,“你还想去吗,小子?” 阿特雷耀低着头站在那儿。 “在那儿还有一大帮可怜的笨蛋——当然,他们自以为很聪明,自以为是在为真理服务一一他们甚至起劲地劝说孩子放弃幻想国。也许你会对这些人有用。” 个城市这样有那么多的故事。你肯定听人说起过歹徒国中的鬼城,是吗?” “她投入了虚无的怀抱……与这儿所有的其他人一样。” “你的任务是什么?” 再也没有人认识去幻想国的路了,这是因为谎言和错误的想象在作怪的缘故。幻想国所遭致的破坏使它们来到了人类的世界,它们使人类变得盲目了。 “是谁给你系上这根链条的呢?” 格莫尔克发现,男孩浑身颤抖。因为他不知道个中的原因,便安慰道:“你不用害怕,不会疼的。” 格莫尔克又一次缓慢地睁开眼睛,注视着男孩;眼睛里的绿光熄灭了。 狼人仔细地打量着阿特雷耀。 “你不愿意我把你放出来吗??”他问。 “你将会变成一个谎言,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格莫尔克几乎是开心地说。 起初,阿特雷耀从一个墙角闪到另一个墙角,为的是不让人发现。不久他便不再费力地去隐蔽自己。他面前的广场和街道空空如也,连楼房里也毫无动静。他走进一些楼房,看到的只是被撞翻了的家具、撕破了的窗帘、破碎的杯子和餐具一一全是遭受破坏的痕迹,但是却没有居民。在一张桌子上还放着吃了一半的饭菜,一些盘子里还剩着黑乎乎的汤,还有一些一小块一小块黏糊糊的东西,好像是面包。这两样东西他都吃了,味道令人作呕,但是他饿极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觉得来到此地很合适。这儿的一切都很适宜于一个失去了一切希望的人。巴斯蒂安因为饥饿而感到虚弱。 “我是一个无名小卒。” 浪人的头低了下去。 “你也接受了一个委托?” 格莫尔克把牙齿咬得格格响。 到这时候为止,格莫尔克一直直着身子坐在那儿。这时他滑倒在地上。显然,他的力气已经用完了。他那嘶哑的说话声听起来就像是喘息声。 “当然,”格莫尔克说,“但是却是以非常不同的方式死去,我的小傻瓜。因为在虚无到来之前我就会死去,而你则将被它吞噬。这是一个很大的区别。因为在这之前死去的人,他的故事到此结束了。可作为谎言,你的故事将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 “别着急,小傻瓜,”狼人狺狺地喊道,“等轮到你跳进虚无的时候,你也会变成一个没有意愿、面目全非的权力的奴仆的。谁知道你会给权力带来什么样的好处。也许你会使人们去购买他们并不需要的东西;或者会使他们去恨他们不了解的东西,去信仰那些会使他们变得驯服的东西;或者去怀疑那些能拯救他们的东西。你这个幻想国的小生物,用你们可以在人类世界里做成很大的交易,比如发动战争、建立世界帝国……” 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空,回荡着福虎铜钟般洪亮的声音。 “告诉我这个秘密!我在那儿会成为什么?” “也许,”他终于说道“我能为你找到一点吃的东西。我可以去城里找找看。” “我为之服务的那些人以及决定要毁灭幻想国的那些人看到了妨碍他们的计划付诸实施的危险。……他们得知,童女皇派出了一个使者,一个伟大的英雄……看上去他似乎能把一个人类的孩子呼唤到幻想国来。……一定要及时地把他给干掉。……为此,他们派我出动,因为我经常出入幻想国。……不久我便发现了他的足迹……白天、黑夜地跟踪他……慢慢地赶上了他……穿越了萨尔弗拉尼格人居住的平原……到过德阿马特原始森林的庙宇……豪勒森林……悲伤沼泽……死亡之山……但是,在伊格拉穆尔蜘蛛网所在的深渊……我失去了他的踪迹……他仿佛突然在空气中消失了……我继续寻找,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可是,却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于是,最后我便来到了这儿……我没有完成任务。……但是,他也没有完成任务,因为幻想国快毁灭了!顺便提一下,他的名字叫阿特雷耀。” “我就是,”他说,“我就是阿特雷耀。” “当然啰,小子,”格莫尔克答道,“这甚至是最最重要的。你无法想象这一点吗?只有当他们相信,幻想国不复存在,他们才想不到来拜访你们。这是问题的关键。只有当他们不了解你们的真相时,虚无才能对他们为所欲为。” “它们会在人的头脑中变成荒唐的想法;变成令人恐惧的想法,尽管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可以恐惧的;变成对某些东西的贪婪,这种贪婪会使人类变成病态;变成令人绝望的想法,尽管没有任何绝望的理由。” “我接受了一个委托。”格莫尔克不情愿地说。 格莫尔克死了。 阿特雷耀循着声音走去。那声音越来越轻,最后以嘶哑的啜泣结束。他找了很久。他走进一个入口,又进入一个狭小的、黯然无光的院子,穿过一个拱门,来到一个潮湿、肮脏的后院。一只巨大的、饿得半死的狼人被用一根链条锁在一个墙洞前。他那部分已经光秃了的皮毛下的肋骨清晰可数,脊柱上的椎骨一节节地突出,就像一排锯齿,舌头从他那半张的嘴巴中耷拉出来。 阿特雷耀拼命想撬开他的牙齿。徒劳一场。狼人巨大的牙齿犹如钢螺丝紧紧地嵌在他的肉里。阿特雷耀倒在狼人尸体旁肮脏的地上。 虚无一步步悄然无声地、不可阻挡地从四面八方渗入,围住了这座城市黑色高大的城墙。 10 飞向象牙塔 钟楼上的钟敲了十下。 他仍在孜孜不倦地寻找他的小主人和朋友。他飞到高空的云中和破碎的雾里四处环顾。大海向四面八方伸展开去。经过一场翻江倒海的大风暴之后,海面开始慢慢地平静下来。突然,福虎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了一样他所无法解释的东西。那是一道金光,有规律地不停地在闪亮、熄灭,闪亮、熄灭,而且是正对着他福虎的。 福虎尽快地接近这个地方。当他飞到这个地方的上空时,发现这—闪光是从水下,很可能是从海底发出的。 突然,阿特雷耀就站在通往玉兰阁的那个门口。他走了进去。现在,他面对面地看到了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 但是,在象牙塔的中央仍然闪烁着像仙女般洁白无假的白色。 可是,他并没有考虑多久。他刷地飞上高空,然后转过身来一头往下扎去。他让前爪紧贴着身子,把全身绷得像棍子一样硬、一样直。随着扑通一声巨响他窜入了大海的深处,溅起的水浪犹如一个巨大的喷泉。与水面发生的撞击最初几乎使他失去了知觉,可他强迫自己睁开红宝石般的眼睛。现在,他看到闪光就在不远处,在离他几个身长远的深处。海水冲击着他的身躯,开始像平底锅里的水在烧开之前那样冒起了气泡。与此同时,他感到身体正在发凉并且越来越虚弱。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强迫自己继续往下潜——现在,他看到那光源近在咫尺。是奥琳,是光泽!幸运的是,护身符的链条正好挂在一棵长在峡谷峭壁上的珊瑚树的枝杈上——不然的话,珍宝早就落入无底深渊了。 即使是巴斯蒂安自己愿意的话,他也无法抵御在他身上所发生的一切。但是,他并不愿意,噢,不愿意。与此相反,他不愿意用这一宝藏来换取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他想要的只是:继续读下去,这样便又能在她的身边,又能看见她了。 当他重新苏醒过来时,最初的一瞬间他几乎被搞糊涂了。使他感到非常惊异的是,这时候他又翱翔在海面的上空。他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飞去,这速度比他疲惫的体力所能够达到的速度要快得多。他试着飞得慢一点,但是却发现他的身体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另外一个更加强大的意志掌握了他的身体,引导着他。这个意志来自用链条挂在他脖子上的奥琳。 这一次轮到福虎沉默了。在他狮子般的嘴角边露出了一丝微笑,好像是想说:这种事情不会发生。 “如果她因此而死去?”阿特雷耀问。 “她是什么人?” 阿特雷耀屈服了。 阿特雷耀突然听到祥龙铜钟般的声音在空中回荡:“阿特雷耀!你在哪儿?阿特雷耀!” 福虎抓住奥琳,把它解下来挂在脖子上,以防丢失一一因为他感觉到自己马上就要失去知觉了。 “我在这儿。福虎!福虎!快来救我!我在这儿!” 不久他们飞到了“迷宫”外围的上空,飞到了那块由花坛、矮树篱和曲里拐弯的道路构成的平原的上空。这块平原像一个大圆圈那样地围绕着象牙塔。他们惊愕地发现,虚无也已经到这儿来进行过破坏。虽然,目前遭到破坏的地方还很小,但是它们贯穿于整个“迷宫”,无处不在。位于遭受过破坏的那些地方之间的、原来色彩鲜艳的花坛成了灰色,原来茂盛的灌木丛变得稀疏了。那些长得非常娇小的树木向白龙和它的骑上伸展着光秃、弯曲的树枝,似乎在向他们求助。原来那一片绿草成茵、鲜花盛开的草地现在变成了一片惨白色。一股轻微的霉变腐败的气息对着来人向上散发。唯一还有色彩的是那些肥大的蘑菇和那些看上去有毒的、蜕化变异了的花。它们的色彩艳得刺目,让人觉得是一种疯狂堕落的畸形产物。幻想国最后的、也是最内在的生命还在无力地挣扎着抵御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它、吞噬着它的最后毁灭。 但是,阿特雷耀还感到了其他的东西,感到了虚无!虚无一定已经到了很近的地方。阿特雷耀又感到了那种可怕的、酷似晕眩感觉的吸力。他站起身,呻吟地拉扯着他的腿。可是,狼的牙齿咬住他不放。 福虎开始降落。后院实在太小了,又几乎已经是深夜了。白龙在往下降时撞坏了一堵尖尖的山墙。屋架上的梁 “不,”福虎说,“她和我们不一样。她不是幻想国的造物。因为她的存在我们大家才能存在,但是,她不是我们的同类。” 福虎抖动着身子,像从水中钻出来的落水狗那样打着喷嚏,说:“终于找到了。你原来躲在这儿!我肯定还算来得及时。” “童女皇——或者更确切地说,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你站到她面前时,得这样来称呼她。” “不,我想没有,福虎,你为什么问这个?” 他试图用两只前爪把格莫尔克的牙齿撬开来。但是,狼牙连一毫米也撬不开。 阿特雷耀一拐一拐地走到了门边,他倚在门口,发现大门的后面有一个很宽的、白色闪光的露天台阶。他觉得,这一台阶好像一直通到天上。他开始顺着台阶往上走,时而停下来重新积蓄力量。白色的楼梯上留下了一行血迹。 “阿特雷耀,”福虎耳语般轻声地说,“你得把珍宝还给她。” 他终于到了上面,眼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他扶着柱子,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他穿过一个布满喷泉和其他喷水柱的院子,他几乎无法分辨他所看到的东西。他像在梦中一样地挣扎着往前走去。他找到第二扇比较小一点的门,然后他得顺着一个很高的,但是很窄的楼梯往上走,他走进了一个花园。花园里的一切,树、花和动物,都是用象牙雕成的。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好几座没有栏杆的拱桥。这些拱桥通向第三扇门。这是三扇门中最小的一扇。他卧在地上继续往前爬,然后他慢慢地抬起目光,看到一个光亮如镜的、象牙般的山峰,其峰癫上是白得耀眼的玉兰阁。既没有路,也没有楼梯可以通往那儿。 他不知该如何解释她望着他的那副神情。难道她也感到吃惊?她的目光中有一种乞求?一种思念?还是——究竟是什么呢? “别担心,”他瞪大了红宝石般的眼睛说,“我们马上就能把它弄出来的。” “不,我没有见到过她。” 福虎喘息着,因为用劲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可毫无作用。如果不是运气帮了他的忙的话,他险些无法救出他的小伙伴。不过,祥龙总是有运气的,这运气也会降临到他喜欢的人身上。 到现在为止,他可以非常清楚地想象出在讲不完的故事中所叙述的一切。不可否认,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总是可以解释的。他可以非常清晰地想象出阿特雷耀是如何骑在祥龙背上的,想象出谜宫和象牙塔。但是到这一刻为止这还仅仅是他自己的想象而已。 但是,即使是最长、最黑的夜也会过去的。破晓时他们俩在惨淡的晨曦中看见了远处地平线上的象牙塔。 “你发烧了吗?” “不,”福虎说,“她不是人类的同类。” 他试着在记忆中重新唤出月亮之子的眼神,但是他再也无法做到。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这目光透过他的眼眼、他的颈项一直射到了他的心里。现在他还能感受到这目光从他的眼睛到心里这一路上所留下的灼热的感觉。他感到,这目光留在他心里,像一个秘密的宝藏那样熠熠发亮。这使他产生出一种非常奇怪的、但同时也是非常美妙的疼痛感。 然后,他看到了福虎那像一窜一窜的火苗似的白色身躯犹如一道活的闪电在一小块漆黑的天空中闪过,那是在很遥远、很高的地方,第二次便近多了。阿特雷耀喊啊喊,祥龙用他铜钟般的声音回答着。终于,天上的看到了地下的,阿特雷耀小得就像是在一个很深的洞里的一只可怜的甲壳虫。 塌了下来,发出雷鸣般的轰响。福虎感到一阵刀割似的疼痛,他的身体被尖利的屋脊划了一个口子,伤得很厉害。这并不是他平常惯有的那种漂亮的降落。他掉进了院子里,重重地摔在阿特雷耀和死去的格莫尔克身旁那潮湿、肮脏的地上。 最后,他们又作了第三次交谈。这一回是阿特雷耀打破了沉默。 “我们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了。等到那时我不得不告诉童女皇,已经再也没救了。在我必须要做的事情中这是最难的。” “是的,”福虎更加轻声说,“确实如此。” 过了一会儿,祥龙又开口说话: “奥琳对幻想国所有的生物,不管它们是光明的造物还是黑暗的造物,都有威力,它对你和我同样也有威力。但是,童女皇从未使用过这一威力。她好像并不存在,可是她又无所不在,她和我们一样吗?” “你看见过她吗,阿特雷耀?” 祥龙——前面早就已经提到过了一一是由空气和火构成的造物。湿的要素对于他们来说不仅是陌生的,而且是非常危险的。他们确实会像火焰一样在水中熄灭——或许在熄灭之前他们就会窒息,这是因为他们需要用整个的身体通过成千上万珍珠母般的鳞片不停地呼吸空气。同时,他们也是以空气和热为生的。他们不需要其他的食粮,但是,如果没有空气和热的话,他们只能活很短的时间。 载着阿特雷耀的福虎并没有降落在为飞来的使者准备的最底下那一层平台上。他觉得,不论是他还是阿特雷耀都再也没有力气从底下步上那通往塔尖的长长的、螺旋形的主街道。他还觉得,整个的情况都允许他不顾一切规定和礼仪。他决定紧急降落。他飞快地飞过由象牙雕成的挑楼、桥梁和有栏杆的阳台,在最后一瞬看好了主街道最高的那一段,即由主街道通向原来的宫殿区的地方,他让自已降落下来,沿着街道向上滑行,他翻了几个身,最后终于尾巴朝前地停了下来。 他没有料想到,这样他便不可更改地参与了一项不同寻常的、也是非常危险的冒险。但是,即便是他料想到的话一一那么对他来说肯定也是没有任何理由要将这本书合上,把它搁在一边,再也不去动它。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朋友,但是他已经不在那儿了。当他用自己发着红光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寻时,他自己也感觉到了那股吸力。阿特雷耀刚获自由,就被那股吸力从祥龙的身边吸走了,虚无越来越近了。奥琳保护了福虎,使他免遭吸引。 “她看上去是什么模样的?” “我感觉到,你在颤抖。”福虎回答道。“现在,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能使阿特雷耀发抖吗?” “她现在病入膏肓,”阿特雷耀说,“我是不是应该小心地使她对所有希望都已破灭有思想准备?” 阿特雷耀惊奇地发现自己坐在祥龙的背上。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骑上去的。他只记得,自己被福虎揪住头发往上提。当他颤抖地用在他身后飘动的大衣把自己裹紧时才发现,大衣已经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变成了灰色。同样,他的头发和皮肤也成了灰色。这时候他在越来越亮的晨曦中看到,在福虎的身上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白龙变成了一条灰色的、雾一般的带子,他已经变得很不真实。他们俩都曾经离虚无太近了。 阿特雷耀早就放弃了任何试图从像钢钳般的狼牙中挣脱出来的努力。他进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他的眼前又出现了草海那头没有被他杀死的紫牛。有时候他呼唤其他的孩子,他打猎时的伙伴,现在他们早都成了猎手,可是谁也不回答他。只有那头庞大的紫牛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他。阿特雷耀呼唤阿尔塔克斯,他的小马,但是小马没有来,连他那响亮的嘶鸣也听不到。他呼唤童女皇,但是毫无结果。他再也没法把事情的原委告诉她了。他没有成为猎手,他也不再是使者了,他只是一个无名小卒。 他从自己的项项上摘下了金链条,链条滑到了地上。 “我想,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的。”福虎说。 “我知道,”阿特雷耀答道,“你是一条祥龙。” 阿特雷耀把头理在手臂里。 黄昏,天将近晚,福虎终于远远地看到了海滩。海滩后面的陆地被雾蒙住了,看不清楚。待他飞近时才发现这块陆地的绝大部分已经被虚无所吞噬。虚无使眼睛感到疼痛,因为它给人一种眼睛快要瞎了的感觉。 “我还有问题要问你,福虎。” “福虎,”他说,“我该往哪里走?” 福虎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他根本就不知道,海水深处这一奇特的闪光究竟是什么东西以及这与阿特雷耀到底有没有关系。 我们有必要在这儿停一下,解释一下幻想国地理上的特点。这儿的陆地、海洋、山脉和河流并不是像人类世界里那样固定在某一个地方的。所以,根本就不可能绘出一张幻想国的地图。比如,在那儿绝对无法事先确定,哪个国家与哪个国家为邻。甚至连方向也会随着你所在的那个地区而改变。夏天与冬天,白天与黑夜在每个地区都有它们自己的规律。你可能刚走出一个被太阳晒得滚烫的沙漠,就进入邻近北极般的冰雪世界。在幻想国这个世界里没有可以测量的外部距离。因此,“近”和“远”的词意也不同。所有这些东西都与走完某一段路程的人的心理状态和意志有关。幻想国是无边天涯的,因此,它的中心也就无所不在——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它离所有的地方都一样近或一样远。这完全取决于想要到这个中心去的人。幻想国这一内在的中心便是象牙塔。 “怎么回事?”福虎问道,“阿特雷耀!你在哪儿?” “那么她是……”阿特雷耀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了他的问题,“她是与人类相类似的吗?” 就在这一刹那间发生了一件他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月亮之子望着他——望着他,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他一直不停地喊着。 “幻想国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也不可能有人知道这件事情。这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奥秘。有一回我听一个智者说,如果有人能够完全弄明白这个奥秘的话,他自己的存在就将消失。我不知道他讲这话的意思是什么。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更多的情况。” “你指的是什么?” 就这点而言,被狼人咬住倒是他的幸运。要不是格莫尔克的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他,福虎不管如何努力都已经为时过晚了。 他们默然无语地一直朝着象牙塔继续飞去。 阿特雷耀只是一个劲地摇头。这时候福虎才看到,阿特雷耀的腿被狼人的嘴给咬住了。 “我见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候你的曾祖父还是一个小孩子,我也还是一个脑袋瓜中装满了胡闹想法的年轻的云里跳。有一天夜里,我试着去取又大又圆、闪闪发光地挂在天上的月亮。已经说过了,那时我什么也不懂。当我终于失望地掉到地上时,我离象牙塔很近。那天夜里,玉兰阁展开了它的花瓣,我看到童女皇坐在它的中央。她朝我看了一眼,只是很短的一眼,但是一一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从那天夜里起我完全变了样。” “阿特雷耀,我的小主人,”他听见祥龙轻声地说,“你的伤口很疼吗?” 主街道一直通到一堵很高的、白色圆形围墙的大门口。这扇大门雕刻得很漂亮,两扇门敞开着。 “他们都逃走了!”这一想法从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他们让童女皇一个人留了下来。也许,她已经……” 打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说话。 “来!”福虎对他说,“骑在我背上,我们不能再耽搁了。” 但是,祥龙没有回答。他躺在那儿像死了一样。 “福虎,”阿特雷耀喊道。接着,他用双手握成喇叭状放在嘴巴前向天上喊道: 以后,无论是福虎还是阿特雷耀,他们俩谁都说不清这一次在一团漆黑中的飞行到底持续了多久,是否真的只是飞了一个夜晚。也许,所有的时间对于他们来说都停止了,他们只是静止地悬挂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不仅对阿特雷耀来说,这是他所经历过的最长的黑夜,而且对比他年纪大得多得多的福虎来说也是如此。 福虎沉默了好久才答道: “不疼,”阿特雷耀答道,“我已经没有疼的感觉了。” 阿特雷耀没有回答。 正当阿特雷耀走进鬼城黑黝黝的城门,开始在曲曲弯弯的小巷里闲逛并走进那个肮脏的,导致灾难的的后院时,白色祥龙福虎有了非常惊奇的发现。 段路必须由童女皇赠予。 “嘿!”福虎大声喊道,“前看见了吗?” 假如福虎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来决定的话,那么他也许会从这儿飞回去。但是珍宝秘密的力量迫使他继续笔直地往前飞。不一会儿他便知道了其中的缘故。在漫无边际的虚无中,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仍然屹立着的小岛,一个由尖顶的房子和斜塔所构成的小岛。福虎猜到了他将会在那儿找到谁。这时候,不仅仅是来自护身符的强大的力量驱使着他,出自他本身的意愿,他也要朝着这一目标快速飞翔。 可当他读到有关童女皇的那一段时,有那么一刹那间——就像闪电一闪而过——他看到了她的脸。不仅是在他的思想中,而且是用他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巴斯蒂安可以肯定这决不是臆想。他甚至看到了许多书中根本就没有描写到的细节,比如她的眉毛就像是用墨水在她金色的眼睛上画成的两条纤细的弧线——比如,她的耳垂特别长——再比如,她那娇嫩的脖子上的脑袋喜欢弯向一边。巴斯蒂安确切地知道,在他的一生中从未看到过比这张脸更漂亮的东西。就在这同一瞬间,他也知道她叫什么:月亮之子。毫无疑问,这就是她的名字。 阿特雷耀什么也没有说。他用双臂搂着福虎的脖子,把脸埋在他银色的鬃毛里。 “不,她立刻就能看穿任何安慰的企图。你得把实情告诉她。” 阿特雷耀沉默了一会儿,才答道: 就在这个时候,福虎像一道窜动着的白色闪电飞到他的头顶上,一把揪住他蓝黑色的长发,把他拎到空中,带着他向漆黑的天空飞驰而去。 “谁?” 11 童女皇 阿特雷耀无言地站在那儿,望着童女皇。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始说,也不知道他该怎么表现。他经常试着想象这一时刻,准备好了一席话,但是这一切突然都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 终于,她微笑着对他说话了,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轻柔,宛如睡梦中歌唱着的小鸟。 “阿特雷耀,你从大寻求回来了。” “是的,”阿特雷耀迸出了这句话,低下了头。 “你漂亮的大衣变成了灰色,”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你的头发和皮肤也变成了石头股的灰色。但是,一切都将重新变得与以前一样,甚至会变得更加漂亮,你会看到的。” 阿特雷耀的喉咙好像被卡住了。他以几乎觉察不到的动作摇了摇头。然后,他又听到那柔和的声音说: “你完成了我给你的任务……” 阿特雷耀不知道这句话算不算一个提问。他不敢抬起目光去看她的面部表情。他慢慢地摸到了金色护身符的链条,把它从颈项上取下来。他把护身符递给童女皇,眼睛仍然看着地上。他试着单腿跪下,像他在家乡帐篷营地里所听到的 故事中或诗歌里的使者那样,但是他受了伤的腿不听使唤,他倒在童女皇的脚下,脸朝下趴在地上。 童女皇弯下身子捡起奥琳,当她让链条从她白色的手指上滑过时,她说: “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我对你非常满意。” “不!”阿特雷耀近乎疯狂地喊道,“一切都是徒劳的。已经没有救了。” 沉静了许久。阿特雷耀把脸茂在臂弯望,浑身发抖。他害怕听到从她的嘴里发出的绝望的喊叫,那种痛苦的喊声,或许是尖刻的谴责甚至愤怒的喝叱。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期待着什么一一但肯定不是他现在所听到的:她笑了。她轻声愉快地笑了。 阿特雷耀糊涂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认为她疯了。但是,这并不是疯狂的笑声。然后,他听到她说:“你已经把他给带来了。” 阿特雷耀抬起头来。 “谁?” “我们的救星。” 他用探究的目光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除了清澈和高兴之外没有任何别的西。她继续微笑着。 “你完成了任务。我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感谢你所做的事以及为此所受的苦。” 他摇了摇头。 “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他第一次使用福虎向他建议的正式的称呼,“我……确实没有,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可以从你的身上看出来,”她说,“但是,不管你明白还是不明白,你已经做到了。这是最主要的,不是吗?” 阿特雷耀沉默着。他连一个问题也想不出来。他瞠目结舌地望着童女皇。 “我看见他了,”她继续说,“他也看见我了。” “什么时候?”阿特雷耀想知道。 “刚才。当你走进来的时候。你把他带来了。” 阿特雷耀不由自主地四处张望。 “他在哪儿呢?这儿只有我和你,我看不见其他人。” “噢,还有一些东西你也看不见,”她答道,“但是,你可以相信我。他还不在我们的世界里。但是这两个世界已经近得可以互相看见了。在那闪电般的一刹那间,隔开我们的那堵薄薄的墙变得透明了。他马上就会完全进入我们的世界,用我的新名字呼唤我。这名字只能由他给我。然后,我就会恢复健康,幻想国也会因此而恢复健康的。” 童女皇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阿特雷耀吃力地坐起身来。他抬起目光望着她。她坐在垫子上,比他略微高一点。当阿特雷耀提问时,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这样的话,你早就知道了我要带给你的消息,早就知道了悲伤沼泽中老莫拉向 我泄露的秘密以及南方神托所中神秘的声音乌玉拉拉向我揭示的真情一一所有这一切你都已经知道了?” “是的,”她说,“在我派你去作大寻求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这一切。” 阿特雷耀好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他忍不住了,脱口而出道:“你为什么要把我派出去,你期望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她答道:“期望得到你所做的这一切!” “我所做的……”阿特雷耀慢慢地重复着。在他眉宇之间形成了一道笔直的愤怒的褶皱。“如果确实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么这一切都是不必要的。你把我派去作大寻求,这是多余的。我听说,你的决定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经常是难以理解的。可能是这样的。但是,当我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我很难耐心地去接受这么一个事实:原来这只是你和我开的一个玩笑。” 童女皇的眼神变得极其严肃起来。 “阿特雷耀,我并没有允许自己和你开玩笑,”她说,“我很明日我欠了你的情。你所经受的这一切都是必要的。我派你去作大寻求一一并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带回消息,而是因为这是唯一用以呼唤我们救星的办法。他参与了你所经历的一切,他与你一起走过了这段漫长的道路。当你与伊格拉穆尔说话的时候,你曾在深渊边听到过他惊恐的叫声;当你站在魔镜门前面的时候,你看到过他的身影。你走进了他的相片,把他的相片带在身上,所以他跟随着你,因为他用你的眼睛看到了他自己。现在,他听到了我们之间所说的每一句话。他知道,我们在说他,我们在等他、期待着他。现在,他也许明白了。你,阿特雷耀所经历的千辛万苦都是为了他,整个幻想国在呼唤他!” 阿特雷耀的目光仍然非常阴郁,但他眉宇间那道愤怒的褶皱逐渐地消失了。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过了一会儿,他问道,“深渊边上的喊叫声和魔镜中的肖像——或许,这一切也是由你事先安排好的?” 童女皇举起奥琳,当她把它戴在脖子上的时候她答道: “你不是一直佩戴着光泽吗?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话我就—直在你的身边?” “没有一直,”阿特雷耀答道,“我曾经把它丢失过。” “是的,”她说,“这期间你确实是孤独一人。告诉我在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事情!” 阿特雷耀讲述了他所经历的事情。 “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变成灰色的了,”童女皇说。“你离虚无太近了。” “狼人格莫尔克说,”阿特雷耀想知道,“在幻想国里被毁灭的生物到人类世界会变成谎言,这是不是真的呢?” “是的,是真的,”童女皇答道,她那金色的眼睛变得暗淡了,“一切谎言都曾经是幻想国的生物。它们是用同样的材料构成的一一但是它们失去了其真正的本性,变得面目全非了。可是,格莫尔克告诉你的那些话,只说对了一半。可无法期待一个不伦不类的生物说出点其他什么东西。” “可以通过两条路来逾越幻想国和人类世界的界线,一条是正确的,一条是错误的。如果用这种令人恐怖的方式将幻想国的生物硬拉到那儿去,那就是错误的道路。如果人类的孩子到我们这儿来,这就是正确之路。只有到过我们这儿的 人,才能经历只有在我们这儿才能经历的事物。这些经历使他们发生变化,当他们重又回到他们的世界时,他们的眼睛会变得更这,因为他们看见过你们本来的面目,他们会用变化了的目光去看他们自己的世界和他们的同胞。如果说,他们先前只看到那些日常琐事的话,那么他们便突然会发现奇迹和秘密。所以他们喜欢到幻想国来。我们的世界会因为他们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富有,更加昌盛,这样他们世界里的谎言就会减少,他们的世界会变得更加完美。正如我们两个世界可以互相破坏那样,它们也能互相使对方变得健康起来。” 阿特雷耀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这两个世界所遭受的不幸,”童女皇答道,“有两个原因。所有的东西都会走向它的反面:使人明目的东西,也会使人盲目;能创造出新东西的力量,也能导致毁灭。只有人类的孩子才能拯救这一切。一个人类的孩子,只要那么一个,必须到这儿来,给我起一个新的名字。他会来的。” 阿特雷耀沉默了。 “阿特雷耀,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必须托付你去做那么多的事情了吧?”童女皇问,“只有通过一个很长的历险、奇迹和危险的故事,你才能把我们的救星带到我这儿来。这是你的故事。” 阿特雷耀坐在那儿陷入了沉思,他终于点了点头。 “现在我明白了,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我感谢你选择了我。请原谅我的愤怒。” “你并不知道这一切,”她温柔地答道,“这也是必须的。” 阿特雷耀又点了点头。沉默了那么一会儿,他说: “我很累。” “你已经做了很多事情了,阿特雷耀,”她答道,“你想休息吗?” “现在还不想。在这之前我想先经历我这个故事的圆满结局。如果一切像你所说的那样,如果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使命的话——那么为什么那个救星还不到这儿来?他还在等什么?” “是啊,”童女皇轻声地说,“他还在等什么呢?” 巴斯蒂安感到,他的双手因为激动而潮湿了。 “我不能来,”他说,“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也许我想出来的那个名字根本就不对。” “我还可以向你提问吗?”阿特雷耀又开始了谈话。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只有得到一个新名字之后才能健康起来?” “只有正确的名字才能赋予一切生物和事物以真实性。”她说,“错误的名字会使一切变得不真实。这就是谎言所致的。” “也许,我们的救星还不知道他应该给你的那个正确的名字。” “不,”她答道,“他知道这个名字。” 他们俩坐在那儿又陷入了沉默。 “是的,”巴斯蒂安说,“我知道这个名字。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马上就知道了它。但是,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阿特雷耀抬起目光。 “也许他想来,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什么也不需要做,”童女皇答道,“只要用我的新名字叫我,这个名字只有他知道。这就行了。” 巴斯蒂安的心开始狂跳。他是否应该就这么试一下?但 是如果不成功呢?假如他完全搞错了呢?如果他搞错了呢? 如果他们俩所谈论的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救星呢?他怎么 能知道,他们说的就是他呢? “我问我自己,”阿特雷耀终于又开口说话,“是不是有可能他一直还不明白,我们说的就是他,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不,”童女皇说,“在得到那么多的信号之后,他不会这么笨的。” “我就这么试一下!”巴斯蒂安说。但是他就是说不出口。 万一真的成功了呢?那么他就要到幻想国去了。但是怎么去呢?也许他也得听凭别人把他变成另外的模样。他会变成什么模样呢?也许会很疼,也许他会失去知觉?他究竟是否真的想去幻想国?他想到阿特雷耀和童女皇那儿去,但是 他根本就不想到那些怪兽那儿去,那儿有许多这样的怪兽。 “也许,”阿特雷耀说,“他缺乏勇气?” “勇气?”童女皇问道,“说出我的名字需要勇气吗?” “那么,”阿特雷耀说,“我只知道还有一个能够阻止他的原因。” “什么原因?” 阿特雷耀犹豫了一下才说出了这个原因: “他根本就不愿意来这儿,他并不重视你和幻想国。我们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童女皇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阿特雷耀。 “不!不!”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你们不能这么想!肯定 不是这样的!请别、别这么想我!你们听不到我说的话吗? 不是这样的,阿特雷耀。” “他答应我来的,”童女皇说,“我从他的眼睛里能看出来。” “是的,是这样的,”巴斯蒂安大声说,“我马上就来,只是我还得把所有的事情仔细地考虑一下。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阿特雷耀低下头去,他们俩又沉默地等待了很久。救星还是没有出现,甚至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至少想让他们注意到他的存在。 巴斯蒂安想象着,如果他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话会怎么样一一他那么胖,罗圈腿,苍白的脸。他会在童女皇的脸上看到她的失望的,假如她对他说: “你到这儿来干吗?” 阿特雷耀也许甚至会大笑。 想到这儿,巴斯蒂安的睑顿时羞得通红。他们当然是在等待着一个英雄,一个王子或其他什么人。他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这绝对不可能。他可以忍受一切,可就是不能忍受这个。 当童女皇终于抬起她的目光时,她脸上的表情变了。阿特雷耀几乎被她那伟大而又严峻的眼神吓了一跳。他知道他在哪儿已经看到过了这一表情:在斯芬克斯那儿。 “我只有一个办法了,”她说,“但是我很不愿意使用这一办法。我希望他不要逼我走这一步。” “什么办法?”阿特雷耀轻声地问。 “无论他是否知道一一他已经属于讲不完的故事了。现在他已经不可以也不能够再退回去了。他已经对我许下了诺言,他必须遵守这一诺言。不过,光靠我一个人还不行。” “在整个幻想国中,”阿特雷耀大声地说,“还有谁能够办到你所办不到的事情呢?” “还有一个人,如果这个人愿意的话,”她答道,“移动山上的老头。” 阿特雷耀极其惊愕地望着童女皇。 “移动山上的老头?”他重复道,并强调着每一个字。“你是说,确实有这么一个老头?” “难道你对此感到怀疑?” “如果很小的小孩不听话、不乖的话,我们帐篷营地里的老人们就会给他们讲有关移动山上的老头的故事。老人们说,老头会把你所做的和所忽略的一切,甚至连你想的、感觉到的都写在他的书里,然后,这些东西将根据其情况而异作为美好的故事或丑陋的故事而永远被记录在案。当我还小的时候,我也相信 这个故事,后来我想,这只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无稽之谈。” “谁知道,”她微笑着说,“这无稽之谈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就是说你知道他,”阿特雷耀探究地问道,“你见过他吗?” 她摇了摇头。 “如果我找到他的话,那便是我们俩的第一次会晤。” “我们那儿的老人们还说,”阿特雷耀继续说,“没有人能知道那老头的山在哪儿。他的出现总是出人意料,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又在那儿,只有出于偶然或出于命运的安排才能遇到他。” “是的。”童女皇答道,“移动山上的老头是可遇不可寻的。” “对你来说也是这样吗?”阿特雷耀问。 “对我来说也是如此。”她说。 “如果你找不到他呢?” “如果有他这么一个人的话,我就能找到他,”她带着神秘的微笑答道,“如果找到他的话,就有他这么一个人。” 阿特雷耀听不懂这一回答。他迟疑地问道: “他是不是……和你—样的?” “他和我—样,”她回答说,“可在所有的方面他都是我的反面。” 阿特雷耀清楚,以这样的方式他无法从她那儿了解到任何东西。此外,还有另外一个想法使他感到不安。 “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你病得很重,”他有点严厉地说:“你一个人无法走远路。我看到,所有的仆人和随从都离你而去。无论你走到哪儿,福虎和我都愿意伴随你,但是一一说实话——我不知道福虎的力气是不是还够用。我的脚……你看到了,它已经不能载我走路了。” “谢谢,阿特雷耀,”她答道,“感谢你勇敢、忠诚的提议。不过,我不想带你们一起去。只有一个人单独去才能找到移动山上的老头。福虎已经不在你离开它的地方了。它现在在一个地方,在那儿它所有的伤口都会痊愈,它的所有的力量又会重新恢复。阿特雷耀,你不久也将要到那个地方去。” 她用手指玩弄着奥琳。 “这是什么地方?” “这个你现在不用知道。你会在睡梦中到达那儿的。有一天你会认出你所到过的这个地方的。” “如果我知道你随时都可能死去的话,”阿特雷耀大声说,他因为担忧而忘记了任何忌讳,“我怎么能睡得着觉呢?” 童女皇又一次轻声地笑了。 “我并不像你以为的那么孤单。我已经对你说了,有些东西你是看不见的。在我身边有七个神仙卫士,他们是属于我的,就像你的记忆、你勇敢和你的思想是属于你的一样。你既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他们,但是此时此刻他们都在我的身边。我要让他们中的三个留在你和福虎的身边照顾你们。我带走四个,他们将会陪伴我的。阿特雷耀,你可以无忧无虑地去睡觉了。” 童女皇刚说到这儿,在大寻求中积聚起来的所有的疲惫突然像—层深色的雾霭那样朝阿特雷耀涌来。可这并不是那种精疲力竭的沉重的疲惫,而是一种宁静的、平和的对睡觉的渴望。他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问金眼晴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不过这时候他感觉到,好像她用她的话把他心中所有的愿望都给抑制住了,唯一剩下的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想睡觉。他的眼睛闭了起来。他没有倒下去,他就这么坐着进入了黑暗之中。 钟楼上的钟敲了十一下。 阿特雷耀好像听到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童女皇轻柔的声音。她发了一个命令,然后他感觉到自己被强有力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举起来,抬走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被黑暗和温暖所包围。过了很久很久,他似醒非醒过一回。有一样可口湿润的东西触到了他干枯、开裂的嘴唇上,然后流入他的喉咙。他朦朦胧胧地看到四周像是一个大山洞,其四壁好像全是金子的。他看见白色的 祥龙躺在他的身边。然后他看到,或更多是猜测到,山洞的中央有一眼泉水咕嘟咕嘟地在冒水,泉水旁躺着两条蛇。这两条蛇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一条深色,一条浅色…… 这时,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抚摩了一下他的眼睛,这感觉好得无法形容,于是阿特雷耀又陷入了无梦的沉睡中。 与此同时,童女皇离开了象牙塔。她躺在一座玻璃轿子里,身下垫着柔软的丝靠垫。这顶轿子由她的四个隐身仆人抬着,给人的感觉是,这顶轿子自己慢慢悠悠地向前飘去。 他们穿过了迷宫花园,或者说得更加确切一点,是穿过了残存的迷宫花园。他们经常得绕道而行,因为许多小径的尽头已经被虚无所占据。 当他们终于到达了这块平原最外面的边缘离开迷宫时,隐身的轿夫停住了脚步,他们好像在等待命令。 童女皇从她的靠垫上坐起身子,回头望了一眼象牙塔。 当她重新在靠垫上躺下去时,她说: “继续走!就这么继续走下去……随便往哪儿去!” 一阵风吹拂着她雪白的头发。她的长发迟缓地飘动着,犹如玻璃轿子后面插了一面旗子。 12 移动山上的老头 雪崩贴着有裂缝的山壁轰隆隆地往下坠落,暴风雪在那宛如一座座石塔的冰裹的峰脊间狂舞,呼啸着坠入山洞或峡谷,然后又从那一大片冰川上席卷而起。对于这个地区来说,这样的天气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因为命运山脉一一这是这 个山脉的名称一一是幻想国中最大、也是最高的山脉。它的最高峰真的是与天一样高。 即便是最大胆的登山运动员也不敢到这个永恒的冰雪世界里来。或者说得更加确切一点:曾经有人登上过这儿的山峰,但是,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已经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了。在幻想国有许多令人费解的法则,这便是 其中的一条:只有当前面一个登上峰顶的人完全彻底地被人遗忘,再也没有任何石头的或金属的碑文能为他作证的时候,命运山脉才能被另一个登山运动员所征服。所以,每—个成功者永远是第一个。 在这儿的山上没有任何生物,除了一些巨大的冰柱之外一一如果可以把它们算作生物的话,它们的行动令人难以想象地迟缓,每跨出一步需要几年的时间,几百年才能作一次小小的散步。自然,它们只能与其同类交往,而对幻想国其他地方所存在的一切一无所知。它们自以为是宇宙间唯一的生物。所以,当它们直楞楞地望着山脚下那一小点东西沿着婉蜒曲折的道路,沿着结了冰的、几乎无处踏脚的、陡峭的山壁上岩石的凸起部分,沿着刀一样锋利的山脊,穿过峡谷和裂缝朝着巅峰走来的时候,显得惊惶失措。 那一小点东西便是那顶玻璃轿子。童女皇躺在由她的四个隐身仆人抬着的轿子里。轿子在周围的环境里一点也不显眼,因为轿子的玻璃很像一块透明的冰,童女皇的衣裳和白头发与四周的雪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童女皇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走了几天几夜。她的四个卫士用轿子抬着她,一路上经历了风吹雨打和烈日曝晒,经历了黑暗和明媚的月光。他们抬着她一直往前走,一如她所命令的,不管上哪儿,一直往前。她对于什么是可以忍受的,什么是无法忍受的不加区别,一如以前她在她的国度里对一切东西,不管是黑暗的、光明的、漂亮的、丑陋的,一视同仁那样。 她准备忍受一切,因为移动山上的老头在任何地方都可能会出现。 尽管如此,她的四个隐身卫士所选择的道路绝非偶然。虚无已经把幻想国所有的国家都吞噬完了,常常只给他们留出一条小径作为出路。有时候是一座桥,有时是一个山洞或一扇他们刚好能够通过的大门,有时候甚至是一个湖或一个波浪起伏的海湾。卫士们在波浪上把载着病人的轿子抬过去。对于他们来说,旱路和水路是没有区别的。 就这样,他们终于登上了命运山脉冰封的端顶世界,并不可阻挡地、孜孜不倦地继续攀登。在童女皇没有给他们下达其他命令之前,他们将一直继续向上攀登。童女皇靠在她的靠垫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她所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她在向象牙塔告别时所命令的那句“不管上哪儿”。 现在,轿子在一个很深的峡谷中移动。这是一道由两块紧靠在一起的山岩所构成的沟壑,只有一项轿子那么宽。地上积着一米多厚松软的雪,但隐身的轿夫既没有陷下去,也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任何足迹。这道岩石沟壑的底部一片漆 黑,只有从沟的顶部射入那么一条细细的日光。沟底的路逐渐向上,轿子越往上走,便越是接近那一线日光。然后石壁突然消失,眼前豁然开朗,目光所及是一大片白色闪亮的平地,这是命运山脉的最高点。与大多数的山脉不同的是,命运山脉的顶部并不是尖的,而是一大片有一个国家那么大的高山平原。 现在,在这一大片平原的中央出乎意料地隆起了一座样子奇特的小山。这座山小而高,很像象牙塔,但是闪耀着蓝色的光。它是由许多形状奇异的山尖所组成的。这些山尖仿佛是巨大的、倒置的冰柱向天上高高地耸起,大约在半山腰的地方有三个这样的山尖,上面顶着一个如同房子般大小的蛋。 许多高耸的、巨大的蓝色山尖围绕着这只蛋形成了一个半圆,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管风琴的一支支声管。这些山尖和排列在它们后面的山尖一起组成了这座小山的山顶。这只大蛋有一个圆形的口子,看上去像一扇门或—扇窗。现在,在这 个圆洞里出现了一张脸,他朝轿子望了一眼。 童女皇仿佛觉察到了这一目光,她张开眼睛,也朝他看了一眼。 “停!”她轻声说。 隐身的卫士们停了下来。 童女皇坐起身来。 “他就是,”她继续说,“到他那儿去的最后一段路我必须独行。不论我发生了什么事都在这儿等我。” 出现在蛋的圆形豁口中的那张脸消失了。 童女皇下了轿子,向辽阔的雪地走去。这是一条充满了艰辛的路。她打着赤脚,而雪的表面结成了冰。她每跨出一步都会踩碎冰壳,像玻璃一样硬的冰棱割破了她柔嫩的双脚。刺骨的寒风扯着她的头发和衣裳。 她终于走到了那座蓝色的山前,站在滑得像玻璃一样的山尖前面。 从大蛋黑乎乎的圆形洞口中推出了一条长梯子,这条梯子很长很长,长得几乎个人难以相信蛋中居然有那么多的位置能容纳它。最后,这条梯子终于被放到了蓝色山的山脚下。当童女皇抓住梯子时,她看到这条梯子完全是由并排勾连在 一起的字母所组成的。每一根梯子的横木便是一行字。童女皇开始往上攀登。她—根横木、一根横木地往上攀,一边读着上面的字: 回去,回去,走开,走开 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 你都不能与我相通,别来找我 正是你,只有你 我得堵住你的路 回去,让我劝告你 如果你与我这个老头相通 便会发生不应发生的事情 开头去寻找它的结束 回去,回去,不要上来 否则的话你会引起 一场空前的混乱 她停下来,积蓄新的力量。她抬起目光往上看。上面还有很长一段距离。这时候她尚未攀到一半那么高。 “移动山上的老头,”她大声地说,“如果你不想使我们俩会晤的话,就不用给我写这条挂梯字句。正是你用以禁止我上你这儿来的东西,把我带到了你这儿。” 她继续往上攀登。 你所创造的、你所曾经是的 被我这个编年史家记录了下来 一切有过生命的东西 变成了永恒的、不可更改的文字 现在你要到我这儿来 这将会引起一场灾难 由你开始的将在我这儿结束 童女皇,你不会变老 而我这个老头,从未有过你这样的年轻 由你引起的、我使之终止 生命不允许 看到自己的死亡 她不得不又停下来喘息。 她已经攀得很高,梯子在暴风雪中像一根树枝一样地摇来摆去。童女皇紧紧地抓住冰凉的、由字母构成的横木,继续攀登梯子的最后一段。 倘若你不听从这条梯子 所说的这么富有说服力的警告 倘若你仍然准备去做 在空间和时间里所不允许做的事情 那么我也阻挡不了你 欢迎你到老头这儿来 当童女皇走完最后这些横木时,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她顺着自己的身子往下看去。她宽大的衣裳被撕碎了,一条条地挂在由字母构成的梯子的横木上、钩子上或木刺上。字母对她不友善,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这是相互的。 她看见了那只蛋和它的圆形豁口,梯子在这儿结束了。她走了进去。洞口马上在她身后合上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中,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然而有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在这儿,”她终于轻轻地对着黑暗说。她的声音就像在一个空空如也的大厅里所发出的回音——或许这是另外一个更加深沉的声音在用同样的话来回答她? 慢慢地,她在黑暗中看见了一团微弱的红光,这团光是从一本书中发出的,这本书打开着,在蛋形屋子中央的空中飘浮着。书是斜的,所以她能看到封面。这本书是用古铜色的绸缎装订的,与挂在童女皇颈项上的珍宝的图案一样,在这本书的封面上也有两头蛇。它们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构成—个椭圆形,在这个椭圆形中写着书的书名: 《讲不完的故事》 巴斯蒂安被搞糊涂了。这就是他正在看的这本书!他又 看了一遍,毫无疑问。这儿所提到的就是他手中所拿的这本 书。但是,这本书怎么可能在书中出现呢? 童女皇走近那本书。现在她看到了正在飘浮的书的那一边有一张男人的脸。 这张男人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一棵千年古树的皮,上面布满了皱纹。他的胡子是白色的,长长的;他的眼睛深深地嵌在两只黑黝黝的、深陷的眼窝里。她根本就看不见他的眼睛。他身穿一件连帽兜的蓝色僧衣,头上戴着帽兜,手里拿着一支笔,他用这支笔在书上写着,头都没抬。 童女皇默默无言地站了很长时间。她看着他。他做的并不是未来意义上的书写,他手中的笔在空页上缓慢地自行滑动,字母和词是自己形成的并同时在空页上显现出来的。 童女皇读着那上面的内容。其内容正是此时此刻所发生的事情,即:“童女皇读那上面的内容……” “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说,“你都记录下来。” “我记录的所有事情,都是曾经发生过的。”这是他的回答。她又听到了很像她自己的回音的那种低沉、厚实的声音。 奇特的是,移动山上的老头并没有开口,他只是把童女皇的话和他自己的话写下来而已。童女皇在听到这些话时的感觉就像是在回忆老头刚才说过的话似的。“你和我,”她问道,“以及整个幻想国——所有这一切都记在这本书中?” 他书写着,与此同时她听到了他的回答。 “非也。这本书是整个幻想国,也包括你和我。” “那么这本书在哪儿?” “在书中。”这是他写下的答复。 “那么这本书只是假象和反射?”她问。 他书写着,而她则听到他在说: “一面照在另一面镜子中的镜子会显示出什么呢?你知道吗,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 童女皇沉默了一会儿。与此同时,老头记下了她的沉默。 然后她轻声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知道,”他写道并答道。 “是的,你肯定知道,”她说,“你是幻想国的记忆,你知道到目前为止所发生的一切。但是,你难道不能在这本书中往后翻一下,看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吗?” “空页!”这是他的答复。“我只能往前面翻着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能一边写,一边读,我知道所有的事情是因为我读到了这些事情。我记下这些事情是因为它们曾经发生过。讲不完的故事就这样通过我的手自动地记录了下来。” “这么说来,你并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不知道,”他在写的时候,她听至了他那深沉的声音,“但愿你没有来找过我。一切事物一旦经过我这儿就成了定局,就变成不可更改的了……你,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也是如此。这只蛋是你的坟墓,也是你的归宿,你已经走进了幻想国的记忆。你打算怎么重新离开这个地方呢?” “每一只蛋都是新生命的开始,”她答道。 “是这样,”老头写道并说道,‘但是只有当它的壳破裂的时候。” “你可以把它打开,”童女皇大声地说道,“是你把我放进来的。” 老头摇了摇头,并把这个动作记录下来。 “这是你的力量使然。但是,因为你现在到了这儿,你便失去了这一力量。我们永远被关在这儿。你真的不应该到这儿来。讲不完的故事将到此结束。” 童女皇微笑着,似乎一点也没有感到不安。“你和我,”她说,“已经无能为力了。但是有一个人,他能够。” “只有一个人类的孩子才能创造出一个新的开端。”老头说。 “是的,”她答道,“一个人类的孩子。” 移动山上的老头慢慢地抬起他的目光,第一次注视着童女皇。这一目光似乎来自宇宙的另一端,来自那么遥远、那么黑暗的地方。她用她的金眼睛承受并回视这一目光。这仿佛是一场静止的、默默无语的争斗。最后,老头又重新向他的书本俯下身去,他写道: “请遵守你也必须遵守的界线!” “我愿意这么做,”她答道,“但是,我所提及的并等待的那个人早就越过了这一界线。他在读你所写的这本书,他听到了我们所说的每一句话,也就是说他已经在我们的身边了。” “是这样的,”老头书写的时候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也属于讲不完的故事,这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了,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故事。” “请你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童女皇命令道,“你,你是幻想国的记忆,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一一就像你所记下来的那样,从头开始,一句一句地讲。” 老头正在书写的手开始颤抖。 “如果我这么做的话,那么我就必须重写这一切,而我所写的东西,又将重新发生。” “就是要这样!”童女皇说。 巴斯蒂安感到很不舒服。 他们要干什么?这件事好像与他有什么关系。但是,假如连移动山上的老头的手也开始颤抖的话…… 老头写道,并说道: “假如《讲不完的故事》 把自己作为内容的话, 那么这本书中的世界 将会毁灭!” 童女皇答道: “假如那位英雄 来到我们这儿的话, 新的生命就会萌发。 他现在必须作出决定。” “你确实是可怕,”老头讲道并写道,“这将意味着没有终结的终结。我们将进入一个永远周而复始的循环,一个永远无法摆脱的循环。” “对于我们来说是无法摆脱,”她答道。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么柔和,而是像钻石一样的坚硬,清晰。“可是,对于他来说同样也是无法摆脱一一除非他来拯救我们大家。” “你真的打算把一切都托付于一个人类的孩子?” “我愿意这么做。” 然后她轻轻地补充道: “或许你有什么其他的建议?” 沉默了许久,老头那深沉的声音才又响了起来: “没有。” 他站着,把身子完全俯在他所写的书本上。他的脸被连在衣服上的帽兜给遮住了,一点也看不到。 “那么就按照我请求你的那样去做!” 移动山上的老头屈从了童女皇的意愿,开始对她从头讲述《讲不完的故事》。 从这一刻起,从书页上发出的光变了颜色。光的颜色略呈红色,就像现在在老头笔下所形成的文字一样的颜色。连老头的僧侣服和他的帽兜也变成了古铜色。在他书写的同时响起了他那深沉的声音。 连巴斯蒂安也非常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 但是,老头刚开头时所说的那些词他听不懂。这些词听起来就像“店书旧德安雷科德拉康尔卡主店”。 巴斯蒂安想,真奇怪,那老头为什么突然说起了外文?也许这是什么咒语? 老头的说话声不停地响着,巴斯蒂安不得不跟随着他的声音。 “这些字印在一家书店的玻璃上,当然只有从朦胧的屋子里透过玻璃往街上看时,它们才是这样的。 外面是一个灰蒙蒙的、寒冷的十一月的早晨,大雨滂沱。雨水顺着印着装饰体字样的玻璃往下淌。透过玻璃能看到的只是街道对面一堵被雨水淋得斑斑驳驳的墙。 这个故事我一点儿也不熟悉,巴斯蒂安有点失望地想。在我现在所读的这本书中根本就没有这一段。 好吧,现在清楚了,整个这段时间我都搞错了。我已经真的相信,老头会从头开始讲述《讲不完的故事》。 “突然,门被猛地撞开了。挂在门上的一串镀锌小铃档叮叮咚咚地响着,好久停不下来。 这一喧哗的肇事者是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大约有十岁或十二岁。只见他那深褐色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他的大衣被雨水淋得透湿,滴着水,肩上挎着一个皮背带的书包。他的脸色有点苍白,气喘吁吁的。此时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敞 开的门内,与刚才急匆匆的情形恰好相反……” 当巴斯蒂安读到这儿并同时听到移动山老头那低沉的声音时,他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眼前直冒金星。 刚才所讲述的是他自己的故事!它被包含在讲不完的故事之中。他,巴斯蒂安,成了书中的人物,至今为止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本书的读者。天知道现在还有哪一位读者也正在看这本书,并也认为自己只是一个读者而已一一就这么继续 下去直至无限! 现在巴斯蒂安开始害怕起来。他突然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觉得就像被关进了一个看不见的牢房之中。他想停下来,他不想再读下去了。 可是,移动山上老头的声音在继续讲述着。 巴斯蒂安无法反抗。他把耳朵堵起来,但是不管用,因为那声音是从他心里产生的。尽管他早就知道不可能是这样的,然而他仍然有这么一种想法,即这一故事与他自己的故事相吻合也许只是一种荒诞的巧合而已。 但是.那个低沉的声音仍然无情地继续往下讲着。 他听得很清楚那声音讲道: “……你连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不然的话,你至少会先作一番自我介绍。” “我叫巴斯蒂安,”男孩说,“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就在这一瞬间,巴斯蒂安得出了一个非常沉痛的经验:只要人们知道自己的愿望是无法实现的,就会执着地去希望——甚至是达数年之久地去希望,一当梦想有可能成为现实的时候人们便会只希望一点:从未有过这样的愿望。 不管怎么说,巴斯蒂安此时的心情便是如此。 现在,当事情变得如此严肃起来的时候,他真想逃跑。只是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无法“逃跑”而已。所以,他做了一件对他来说毫无益处的事情:他像一只甲虫那样地朝天躺着装死。他想假装自己不存在,他想默不作声,他想尽可能地不引人注目。 移动山的老头继续讲述。与此同时,他重新记录巴斯蒂安是如何偷了书,如何逃到学校顶楼的储藏室里,在那儿开始看书。阿特雷耀又重新开始作大寻求。他去找年迈的莫拉,遇到在深渊中陷入伊格拉穆尔蜘蛛网中的福虎,并在那儿听 到巴斯蒂安的惊叫声。他又一次被乌尔格治愈并受到了恩吉武克的教诲。阿特雷耀穿过三个魔门,走进巴斯蒂安的肖像,并与乌玉拉拉交谈。然后是飓风、鬼城、格莫尔克、阿特雷耀的得救和重返象牙塔。在这中间也穿插了巴斯蒂安所经历过 的一切:点燃蜡烛,看到童女皇,以及她是如何失望地期待着他的到来。她又一次出发去找移动山上的老头,她再一次登上由字母构成的梯子,走进那个蛋。童女皇与老头之间所进行的整个谈话又一次一句句地重复了一遍。其结果是移动山 上的老头开始把《讲不完的故事》再写一遍,再讲一遍…… 故事中的一切又从这儿重新开始一一没有任何变化,也不可能会有任何变化——一切又一次以童女皇与移动山上的老头之间的会晤为结束,移动山上的老头开始把《讲不完的故事》再写一遍,再讲一遍……无休止地这么继续下去,因为根本就不可能使事情的发展有任何的改变。只有他,巴斯蒂安一个人可以介入。假如他自己不想被关在这个永恒的循环之中的话,他就必须介入。他觉得,这个故事已经重复了一千遍,不,好像是根本就没有前后之分,一切都是同时发生的。现在他明白了,老头的手为什么会发抖。永恒的重复循环便是没有终 结的终结。 巴斯蒂安没有觉察到,他的眼泪顺着面颊往下淌。他突然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喊道: “月亮之子!我来了!” 在同一时刻发生了好几件事情。 那只大蛋的壳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炸成了碎片,同时可以 听到一阵隆隆的雷声。然后,从远处卷起了一阵飓风。 飓风从书页中呼啸而出。巴斯蒂安跪在地上,书页开始哗哗地乱翻。巴斯蒂安从自己的头发上和脸上感觉到了飓风。飓风几乎使他喘不过气来。七座蜡烛台的烛火跳跃着被风吹成了水平线,接着又刮起了第二股更加强劲的飓风,飓风刮进了书里。烛火熄灭了。 钟楼上的钟敲了十二下。 13 夜森林蓓蕾林 “月亮之子,我来了!”巴斯蒂安轻声地又对着黑暗说了 一遍。他感到,这个名字使他浑身充满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甜美、欣慰的力量。所以,他接连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好几遍: “月亮之子!月亮之子!我来了,月亮之子!我已经在这儿了。” 但是,他到底在哪儿呢? 他连一丝光线也看不见,但是,围绕着他的再也不是顶楼储藏室里那种冰冷的阴暗,而是一种使他感到安全、幸福,温暖而又如同丝绒般柔软的黑暗。所有的恐惧与压抑都离他而去。他所能回忆起的恐惧与压抑的感觉恍若隔世。他的心情轻松、愉快,他甚至发出轻轻的笑声。 “月亮之子,我在哪儿?”他问。 他再也感觉不到他身体的重量。他用双手向四周摸索,这才知道自己是在空中飘浮,因为他的脚下既没有垫子,也没有坚实的土地。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妙的感受,一种彻底解脱和享有无限自由的感觉。前曾经使他感到压抑和负担的那些东西,现在再也不来烦扰他了。 难道他是在宇宙尽头的某个地方飘浮?但是,宇宙中是有星星的,而他则看不见类似的东西。四周只是一片柔软细腻的黑暗。他感到如此的幸福,在他的一生中还从未有过这样的幸福之感。也许他已经死了? “月亮之子,你在哪里?” 这时候,他听到有一个像鸟儿般柔和的声音在回答他。也许,这声音已经回答了好几次,而他却没有听到。他听到这声音就在近处,可是却无法辨别它是从哪一个方向传来的: “我在这儿,巴斯蒂安。” “月亮之子,是你吗?” 那声音以一种特别的、歌唱般的嗓音笑着。 “还会是谁呢?你刚才才给了我这个美丽的名字。我因此而感谢你。欢迎你到我这儿来!我的救星和英雄。” “我们在哪儿呢,月亮之子?” “我在你身旁,你在我身旁。” 仿佛是一场梦中的对话。而巴斯蒂安完全可以肯定他是清醒的,没有在做梦。 “月亮之子,”他耳语般地问道,“这是世界的末日吗?” “不,”那声音答道,“这是世界的开端。” “幻想国在哪儿?所有其他的生物在哪儿?阿特雷耀和福虎在哪儿?这一切难道都消失了吗?还有移动山上的老头和他的那本书呢?这些东西都不复存在了吗?” “我的巴斯蒂安,幻想国将按照你的意愿而重新诞生。我将会使你的愿望成为现实。” “按照我的意愿?”巴斯蒂安惊奇地重复着。 “你知道,”他听到那甜甜的声音说道,“人们管我叫作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你有什么愿望?” 巴斯蒂安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 “我可以有多少愿望?” “你愿意有多少就可以有多少一一越多越好,我的巴斯蒂安。你的愿望越多,幻想国就会变得愈加丰富多彩。” 这使巴斯蒂安感到惊奇和感动。然而,正因为突然面对着无限的可能性,他反而连一个愿望也想不出来了。 “我不知道。”他终于说。 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听到那鸟儿般柔和的声音说: “这很糟糕。” “为什么?” “因为这样就不会有幻想国。” 巴斯蒂安困惑地沉默着。一切都将取决于他,这种享有无限自由的感觉使他有点不知所措。 “为什么这么暗,月亮之子?”他问道。 “世界的开端总是暗的,我的巴斯蒂安。” “月亮之子,我好想再看你—眼,你知道吗,就像当初你望着我的那一刻那样。” 他又听到了那轻轻的、歌唱般的笑声。 “你为什么笑?” “因为我高兴。” “为什么高兴?” “刚才你已经说出了你的第一个愿望。” “你会使这一愿望实现吗?” “会,伸出你的双手!” 他伸出手,感觉到有人把什么东西放在他那摊平的手掌上。这东西极其微小但却格外沉重。它给人的感觉是冰冷、 坚硬、没有生命。 “这是什么,月亮之子?” “一颗沙粒,”她答道,“这是我曾经拥有的那个无限的王国所遗留下来的一切。我把它送给你。” “谢谢!”巴斯蒂安惊异地说。他真的不知道这件礼物对他有什么用处,如果这是一个活的东西就好了。 他正在考虑月亮之子对他的期望,突然感觉到手上有点痒痒的感觉。他仔细地查看着。 “瞧,月亮之子!”他轻声说道,“它开始闪光发亮了!这儿 ……你瞧……燃起了一点火苗。不,这是一颗种子!月亮之子,这根本就不是一颗沙粒!这是一颗发光的种子。它开始发芽了!” “很好,我的巴斯蒂安!”他听到她说,“你看,这对你来说是很容易的。” 现在,巴斯蒂安手掌上的那一丁点儿东西发出了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觉察的光。接着这丝光线越来越亮了,它照亮了处于丝绒般柔软的黑暗中两张迥然不同的孩子的脸。他们正俯身注视着这一奇迹。 巴斯蒂安慢慢地抽回了他的手。那个闪光点就像一颗微小的星星在他们之间飘浮。 那棵小芽飞快地长着,它成长的过程清晰可见。它长出了叶子和茎,结出了蓓蕾。蓓蕾开出了奇妙的、闪耀着各种各样颜色的花朵。 很快,它就结出了小小的果实。果实一成熟就炸开,像发射小火箭那样地向四周喷射出新的种子,犹如下了一场闪光发亮的彩色雨。 新的种子又长成了形状各异的植物,有的像蕨类植物,有的像小棕榈树,有的像仙人掌,有的像木贼属,还有的像弯曲的小树。每一种植物都闪烁着一种另外的颜色。 不一会儿,在巴斯蒂安和月亮之子的身旁,在他们的头顶、脚下和四周柔和而又细腻的黑暗中到处都有闪光的植物在萌芽,生长。一个色彩绚烂的圆球,一个崭新的、闪烁发光的世界正在飘浮,越变越大。在它的中央坐着巴斯蒂安和月亮之子,他们俩手拉手,瞪着惊异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奇妙的景观。 这些植物在其生长过程中在形状和色彩上翻出了无穷无尽的花样。越来越大的花蕾开出花朵,它们吐出的伞形花序也越来越多。所有这些植物的成长都是在一片悄然寂静中发生的。 没过多久,有些植物便已经长得像向日葵一般高了,有一些甚至已经长得像果树那么大了。有扇形的叶子,也有绿宝石颜色的、长得像长长的刷子般的叶子,有的花朵像孔雀尾巴那样布满了七彩的眼睛。还有一些植物长得犹如层层叠叠的宝塔,或犹如张开的用紫罗兰色绸子做的伞。有一些很粗的植物茎杆像辫子似地缠绕在一起。因为它们是透亮的,所以很像从里面被照亮的玫瑰红的玻璃。还有一些花簇犹如一串串蓝灯笼和黄灯笼。有些地方垂下成干上万朵小小的紫菀 花,犹如一片闪着银光的瀑布,有些地方则由风铃草那长长的、绒球似的雄蕊构成了深金黄色的幕帘。这些闪光的夜生植物长得越来越茂密,逐渐地形成了非常壮观的一片,透着柔和的光。 “你得给它起一个名字!”月亮之子轻声地说。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 “夜森林蓓蕾林。”他说。 他望着月亮之子的眼睛——于是,在他身上又有了当初他们俩第一次交换目光时曾经产生过的感受。他坐在那儿,像着了魔似地望着她,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身上移开。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显得病入膏肓,现在,她比那时候要漂亮得多。她那被撕破的衣裳又变得像新的一样。夜森林柔和的、五颜六色的光映射在她那洁白无暇的绸子衣裳和她的长头发上。他的愿望实现了。 “月亮之子,”巴斯蒂安在恍惚中结结巴巴地问,“现在你又恢复健康了吗?” 她微笑着。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的巴斯蒂安。” “我希望一切永远像现在这样。”他说。 “每一瞬间都是永恒的。”她答道。 巴斯蒂安沉默着。他没有听懂她的回答,可是他现在并没有心情去苦思冥想。他唯一所希望的,便是坐在她面前望着她。 在他们俩的周围闪光的植物长成了一片丛林,慢慢地形成了一张致密的网,一张用闪光的色彩织就的网,似乎把他们罩进了一个由魔毯围成的巨大的圆形帐篷中。巴斯蒂安并没有去注意外面所发生的事情。他既不知道蓓蕾林正在继续不断地扩展,也不知道一个个的植物长得越来越大。四处仍然在下着闪烁着亮光的种子雨。这些小小的种子不断萌发出新芽。 他如痴如醉地望着月亮之子。 他说不出到底过了多久,月亮之子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为什么让我等了你那么久?”他听到她问,“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去找移动山上的老头?我呼唤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 巴斯蒂安一时语塞。 “这是,因为……”他狼狈地说,“……我想……什么都有可能,也是因为害怕的缘故……但是,事实是我觉得会在你面前感到羞愧,月亮之子。” 她把她的手抽了回去,惊奇地望着他。 “羞愧?出于什么原因?” “是这样,”巴斯蒂安吞吞吐吐地说,“我想,你肯定是在等一个与你相般配的人。” “那么你呢?”她问,“你与我不般配吗?” “这就是说,”巴斯蒂安结结巴巴地说。他感觉到他的脸红了。“我想说的是,你等的是一个勇敢的、强壮的、漂亮的……一个王子或者与之类似的什么人……不管怎么说,肯定不是一个像我这样的。” 他垂下了眼帘。他听到,她又发出了轻轻的、歌唱般的笑声。 “你瞧,”他说,“现在你也在笑话我了。” 沉默了好久,当巴斯蒂安终于又鼓起勇气抬起目光时,他看到,她紧靠着他,向他俯下身来。她的脸很严肃。 “我想让你看一样东西,我的巴斯蒂安,”她说,“看着我的眼睛!” 巴斯蒂安照着做了,尽管他心跳得很厉害并有一点头晕。 现在,他从她眼睛里那一面金色的镜子中看见了一个人,显得很小,好像离得很远,逐渐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这是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身材修长,长得帅极了。他的举止自尊而又正直,他的脸是狭长的,显得高贵而又刚强。他看上去仿佛是一个从东方国家里来的年轻的王子。他的缠头布是蓝色的丝绸;他穿的衣服也是蓝色的,长过膝盖,上面绣着银色的花。他脚上蹬着一双用精致柔软的皮制成的红色长统靴,靴子的头往上翘起。他身上披着一样闪烁着银光的披风,从肩上一直垂到地上。披风的领子高高地竖起。这个少年身上长得最美的要数他的手,苗条、雅致,同时也显得异常有力。 巴斯蒂安被迷住了,他极其惊羡地注视着这幅画。他几乎看不够。他正想问这个漂亮的年轻王子是谁,突然他像被一道闪电击中似地醒悟过来,这就是他本人。 这是从月亮之子的金眼球中反射出来的他自己的形象。 他在这一瞬间中所感受到的,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这是一阵狂喜,就像是晕厥时那样他失去了任何感觉。当狂喜过后他又恢复知觉时,他发现自己变成了在画中看到的那个美少年。 他从上到下地打量着自己,一切都像从月亮之子眼睛里所看到的那样;用红色的皮子制成的精致柔软的靴子,蓝色的、绣着银花的上衣,缠头布,闪光的蓝色长披风,他的身材——他能感觉到一一还有他的脸庞。他奇地注视着自己的双手。 他向月亮之子转过身去。 她已经不在那儿了! 在被闪光植物林所围成的圆形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月亮之子!”他朝四处喊道,“月亮之子!” 但是,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他手足无措地坐了下来。现在他该怎么办呢!她为什么让他一个人留下?他该到哪儿去一一如果他真的能够到什么地方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关在一个鸟笼里的话。 当他就这么坐着试图去理解月亮之子的安排,去理解她为什么不加任何解释就不辞而别的时候,他的手指不经意地玩弄着一根链条,链条挂在他的脖子上,上面坠着一个金色的护身符。 他打量着这个护身符,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喊叫。 这是奥琳,是珍宝,是光泽,这是童女皇的符号,它使佩戴它的人成为她的代表。月亮之子给他留下了支配幻想国所有生物和事物的权力。只要他戴着这个符号,她就像是在他的身边一样。 巴斯蒂安长久地注视着那上面的两条蛇,一条浅色的,一条深色的。这两条蛇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构成了一个椭圆形。他把这个圆形饰物翻过来,惊奇地发现它的背面刻着字。 这是用非常奇特的花体字刻成的四个短词: 做你想做的事情 迄今为止,在《讲不完的故事》中并没有提到过这些词。难道阿特雷耀没有看到过这些字? 这些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些文字表达了一种许可,不,应该说是一种要求,要他去做他所感兴趣的事。 巴斯蒂安向那堵由闪光的、色彩绚烂的植物林所构成的墙走去。他想看看他是否能从那儿穿过去。他欣喜地发现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它们像帘幕一样推向一边。他走了出去。 在这期间,夜森林并没有停止其柔和而又符合自然力的生长。蓓蕾林变成了一座森林,一座除了巴斯蒂安之外还从未有人看到过的森林。 现在,最大植物的茎秆已经长得像教堂的塔楼那么高、那么粗了一一但是它们还在不停地继续生长。在某些地方,这些闪烁着乳白色光的巨大的柱子已经紧紧地靠在一起,谁也无法从它们中间穿过。新的种子仍然接连不断地像闪光的雨点似地往下掉。 当巴斯蒂安在森林里光的穹隆中散步时,他尽量避免踩到地上闪光的幼芽,但是不久这便成了不可能的事。地上到处都在萌芽,根本就没有落脚之处。于是,他索性无忧无虑地走,巨大的茎秆为他让路。 巴斯蒂安享受着自己的俊美。至于没有人来欣赏他,这对他来说毫无关系。恰恰相反,他很高兴独自一人来享受这一快乐。他根本就不在乎那些迄今为止嘲笑过他的人的赞赏。现在他再也不会去在乎这些了。当他想到那些人的时候,几乎是带着怜悯。 在这个不分一年四季、没有昼夜交替的森林中,对于时间的感受也与巴斯蒂安至今所了解的不一样。他不知道这样走了多久。渐渐地他对俊美的高兴变成了另一种心情:这种高兴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这并不是因为他由此而感受到的幸福比先前少了,他只是感觉到好像他从来就是这样幸福的。 其中的道理,巴斯蒂安要到很后面才会知道。现在,他对此一无所知。他由于被赠予俊美而逐渐忘记了他从前曾经很胖、长着罗圈腿的模样。 即便是他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也肯定不会特别在乎这段记忆的。忘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当这一段记忆完全消失时,他的感觉是,他的长相从来就是现在这样的。正因为如此,他对美的愿望便窒息了。因为一个长得美的人是不会再对美有所期望的。 当他刚想到这一点时,他甚至还感到某种美中不足,于是一个新的愿望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只是长得俊美,根本就不算什么。他还希望健壮,希望自己比所有的人都长得健壮。他要成为所有人中最健壮的一个。 当他在夜森林蓓蕾林中继续散步时,他开始感到了饥饿。他随处摘下了一些形状奇特的闪光的果实,小心翼翼地品尝它们是否可以食用。他满意地发现,这些果实不仅可以食用,而且还特别美味可口。有的涩,有的甜,有的略微有一点地苦,所有的果实味道都很好。在继续前行的过程中他一个接一个地吃着,感觉到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注入了他的肢体。 这时,森林中闪光的低矮树丛长得相当茂密,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看不到四周。此外,还有藤本植物和气生根从上往下长,与丛林交织在—起,成了茂密得无法穿行的灌木林。巴斯蒂安用手掌劈开一条小径,丛林被分开时,就像他所用的不是手掌而是大砍刀。当他走过之后,他身后的缺口又重新合上,完整得就像从未有过缺口似的。 他继续往前走着,一堵由巨大的树木构成的树墙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些巨大的树干一棵棵紧紧地挨在一起,没有一点儿缝隙。 巴斯蒂安动用了双手一一他把两棵树的树干扯开弄弯了。等他穿过之后,这条缝又在他身后悄然无声地合拢了。 巴斯蒂安发出了疯狂的欢呼声。 他征服了原始森林。 有那么一阵工夫,他心满意足地在丛林中开路,就像一头大象听到了响亮的呼唤那样。他的力气用之不竭。他根本就不需要停下来喘息,也没有任何侧胸疼或心跳的现象,他连汗都没有出。 他终于折腾够了,突然想要从高处鸟瞰他的蓓蕾林,他想要看看他的王国已经有多大。 他用审视的目光朝上望去,朝手心中吐了口唾沫,抓住一棵藤本植物开始往上爬,就这么一个手一个手轮换着往上攀,连脚都不用,就像他在马戏团中所看到的杂技演员那样。有那么一瞬间,他从对早已成为昔日往事的一段模糊的记忆中看到了自己体育课上,他像一只面粉口袋那样吊在攀登用的绳索末端摇来晃去,惹得全班同学捧腹大笑。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如果他们现在能看到他的话,肯定会惊得目瞪口呆。他们一定会为认识他而感到骄傲。不过,他根本就不会去注意他们。 他终于爬上了那根藤本植物所附着的树枝,中间连一次也没有停顿过。他骑在树枝上。这根树枝有一只木桶那么粗,从里往外透着红色的磷光。巴斯蒂安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保持着身体的平衡。朝这棵树的树干走去。在这儿也有茂密的攀缘植物挡住他的路,他不费吹灰之力地走了过去。 即使是到了上面,树干仍然那么粗,要五个人才能围住。树干朝另一方向伸展的一根旁枝长得更高一点,但是,从巴斯蒂安所站的位置无法走到那儿。于是,他跃起抓住了一根气生根,来回荡了好久,直到他大胆地一跃而起抓住了那根更高的树枝。他又从那根树枝爬上了更高的树枝。这时候他已经攀上了很高的树枝,至少有一百米高,但是到处都是闪光的树叶和树枝,他还是看不到远处。 直到他攀上了二百米的高度,才有一些稀疏的地方可以望远。然而,正因为树枝和树丫越来越少,事情才有了难度。等他终于爬到相当高的高度时,他不得不停了下来,因为除了光秃秃、滑溜溜的树干外,他找不到任何可以抓手的地方。这时的树干仍然有电线杆那么粗。 巴斯蒂安朝上望去,这根树干或者是茎干大约还有二十米高,顶上开着一朵巨大的、闪烁着深红色的光的花朵。他不知道该如何从下面爬到那里面去。但是,他必须要攀登上去他并不想停留在他现在的地方。他抱住了树干,像一个杂技演员似地爬上了这最后的二十米。树干像风中的一根草茎那样摇来晃去。 他终于爬到了那朵花底下。这朵花像郁金香似地向上开放。他终于成功地把一只手插到了花瓣中。他有了支撑点,他把花瓣往两旁分开,攀登了上去。 他在花上躺了一会儿,这时候他还是有点气喘吁吁的,是,他马上就站了起来,就像从一个吊在桅杆上的篮子里那样在巨大的、闪着红光的花朵的边缘往四周望去。 所看到的景色比一切语言所能描绘的要更加壮观。 这朵花所属的植物是这个丛林中最高的一棵,所以他的目光可以看得很远。丝绒般柔软细腻的黑暗仍然像没有星星的夜空,笼罩在他的头上,在他的脚下是蓓蕾林一望无际的树梢。蓓蕾林绚烂的色彩使他惊叹不已。 巴斯蒂安长久地站在那儿,享受着这幅图景。这是他的王国。这王国是他所创建的!他是蓓蕾林的主人。 他那疯狂的欢呼声又一次在闪光的丛林上空回荡。 夜植物仍然在悄然无声地、柔和地、不可阻挡地生长着。 14 戈阿普·彩色的沙漠 巴斯蒂安在闪烁着红光的巨大花朵中睡得很香,很久。等他醒来睁开眼睛一看,笼罩在他头顶上的仍然是黑色天鹅绒般的夜空。他伸展着身子,满意地感觉到,在他的身体里充满了神奇的力量。 他并没有觉察到,在他的身上又发生了一次变化。希望强壮的愿望消失了。 现在,他站起身来,透过巨大花朵的边缘朝四周望去,他发现,蓓蕾林显然已经逐渐地停止了生长。在森林并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巴斯蒂安并不知道,这也和他的愿望已经得到了满足有关。与此同时,有关他曾经很弱、很笨拙的记忆消失了。他英俊、健壮,但是他总觉得还不满足,现在他甚至觉得这有点儿女性化。只有当一个人经过磨炼,像斯巴达人似的坚韧不拔时,俊美和健壮才有价值。也就是说,得像阿特雷耀那样。但是,在这地闪光的花朵下,在只要一伸手便可以摘到果实的环境里,是没有机会磨炼自己的。 在蓓蕾林东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第一片柔和的、珍珠色的晨曦。天色越明,夜生植物所发出的光便越暗。 “好,”巴斯蒂安自言自语道,“我还以为,这儿大概根本就没有白天。” 他坐在花中,考虑他现在该干什么。再爬下去漫游?当然,作为蓓蕾林的主人,他想在哪开路就能在哪儿开路。他可以在夜森林里漫游几天、几个月或者是几年。这个热带丛 林实在太大了,大得他几乎无法走出去。尽管夜生植物非常之美,但从长远的观点来看,这并不合适于巴斯蒂安。得干点别的什么,比如,在沙漠中漫游一一幻想国最大的沙漠。是的,这才是一件值得为之感到骄傲的事情! 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他所在的这株巨大的植物在剧烈地震撼。主干倾斜了,可以听到劈里啪啦和沙沙作响的声音。巴斯蒂安必须牢牢地抓住,才能使自己不至于从花中滚落下去。花朵越来越往下沉,现在已经弯到了水平的位置。在这样的情况下所看到的蓓蕾林是非常可怖的。 太阳已经升起来,照耀着一副被毁坏了的图景。巨大的夜生植物几乎荡然无存。在耀眼的阳光下,夜生植物以比它们形成时更快的速度变成了粉末,变成了彩色的小沙粒。各处还矗立着一些由巨大树木所遗留下来的树桩。它们就像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塔楼,一旦被风吹干便会化作碎末。还剩下最后一棵挺立着的植物,巴斯蒂安就坐在这株植物的花中。当他尝试着抓住花瓣时,花瓣在他手中变成了粉末,像沙粒似的被吹走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挡住他往下俯视的视线了,他这才看到,他所在的高度令人晕眩。假如他不想摔下去的话,就必须尽快地设法爬下去。 为了避免引起颤动,巴斯蒂安从花中爬到了这时已经变得像钓鱼竿一样弯曲的茎干上。他刚坐稳,那朵花便在他身后整个地掉了下去,并在下落的过程中变成了纷纷扬扬的红色沙粒。 巴斯蒂安极其谨慎地往下挪动。许多人无法承受悬在半空往下看时所产生的那种恐怖,他们会因为害怕而失手坠落。不过,巴斯蒂安毫无晕眩的感觉,他极其镇静。他知道,只要有一个动作考虑不周,整株植物便会折断。在危险之中他绝对不能鲁莽。他慢慢地往下移动着,终于下到了主干比较直的、然后是完全垂直的部位。他抱住主干,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滑。有好几次,从上面纷纷扬扬掉下来的彩色粉末洒了他一身。这株植物的所有枝杈都已不复存在,即使还留下那么一节,只要巴斯蒂安尝试着把它作为支撑点,它便马上碎成粉末。越往下主干便越粗,用手再也抱不住了。巴斯蒂安离开地面还有塔楼那么高。他停了下来,考虑着如何继续往下爬。 这株巨大植物的残余部分又一次发生了颤动,他根本就来不及作任何思考。主干一下坍塌了,变成了一座尖顶的山。巴斯蒂安从山上滚了下来,翻了好几个跟头,最后躺倒在山脚下。随他滑下的彩色粉末把他埋了起来。他挣扎了出来,抖掉了耳朵里和衣服上的沙子并着实地吐了几次唾沫。接着,他向四处望去。 他所见到这—景观闻所未闻:四面八方的沙子缓慢地流动着,以非常奇特的方式漩涡似地转到这儿,又流到那儿,形成了高低大小各不相同的山坡和沙丘。每座沙堆和沙丘都有一种特定的颜色。浅蓝色的沙粒涌向浅蓝色的沙堆,绿色的涌向绿色的沙堆,紫罗兰色的涌向紫罗兰色的沙地。蓓蕾林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沙漠。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沙漠啊! 巴斯蒂安登上了一个由紫红色沙粒形成的沙丘,他向四周极目远眺,看到的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其色彩斑斓绚丽,应有尽有。每—座沙丘呈一种色彩,这种色彩绝不重复。离得最近的那一座是钴蓝色的,另一座是桔黄色的,桔黄色后面的那几座闪耀着火红、靛蓝、苹果绿、天蓝、桔红、桃红、淡紫、湖蓝、紫丁香色、苔绿、红宝石色、深棕色、印度黄、朱红、天青蓝等色彩。从一个方向的地平线到另一个方向地平线,到处都是这样,直到眼睛看不见为止。由金色的和银色的沙粒所构成的溪流在一座座的小沙丘中流过,并把各种颜色分割开来。 巴斯蒂安大声说道:“这是戈阿普,彩色的沙漠!” 太阳越升越高,炎热令人难以忍受。热气开始在彩色的沙丘上蒸腾。巴斯蒂安意识到,他现在的处境变得非常困难。他不能呆在这个沙漠里,这是肯定的。如果无法从这一沙漠中走出去的话,那么要不了多久他便会倍受煎熬。 他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挂在胸前的童女皇的符号,希望它能引导地。随后,他勇敢地上路了。 他登上了一座又一座的沙丘,又走下了一座又一座的沙丘。他一小时,一小时地挣扎着往前走,一路上所看到的除了沙丘还是沙丘。只有色彩在不断地变化。现在,用之不竭的体力对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了,因为沙漠之大是无法以体力去征服的。空气变成了地狱里流动的炽热风,几乎让人透不过气来。巴斯蒂安的舌头与上下腭粘在一起,脸上汗如雨下。 太阳成了挂在天空中的一团火。它一直悬挂在那儿,好像再也不动了。沙漠里的白天与蓓蕾林中的夜晚一样长。 巴斯蒂安走啊走,他的眼睛直冒火星,他的舌头干得像一块皮。然而,他并没有放弃。他的身体被晒干了,血管里的血变稠了,几乎流不动了。但是,巴斯蒂安仍然继续往前走,慢慢地,一步又一步,不着急,也不停顿,像所有有经验的沙漠漫游者那样。他并没有去注意他身体所承受的渴的折磨。在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铁一样坚定的意志.任何辛劳和匮乏都不能使他屈服。 他想起了他从前很快就会泄气。有上百件事情,他都只开了一个头就因为碰到一点儿小小的困难就放弃了。他老是关心自己的营养,十分可笑地担心自己会生病并且害怕经受疼痛。现在,所有这一切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现在正在走的这一条穿越彩色沙漠戈阿普的路,在他之前从未有人敢走过,在他之后也不会有人再来尝试。 很有可能任何人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这种想法使巴斯蒂安感到非常遗憾。但是,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所有的迹象表明,戈阿普大得无边无际,他根本就走不到沙漠的边缘。尽管他很有毅力,但迟早终究要倒下的。这一想法并没有使他感到害怕。他将像阿特雷耀那个氏族的猎手那样,镇静、体面地去面对死已。不过,因为没有人敢进这个沙漠,也就不会有人把有关巴斯蒂安丧身的消息传出去。这消息既不会传到幻想国,也不会传到家里去。他会被视为失踪,就像他从未到过幻想国,从未到过戈阿普一样。 当他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想着这些问题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对自己说,整个幻想国都被记在一本书中,记在移动山上的老头所写的那本书中。这本书就是《讲不完的故事》,他自己就在顶楼的储藏室里读过这本书。也许,他所经历的一切现在就已经记载在这本书中。很有可能有一天有另外一个人会读到这本书一一或者甚至恰好是现在,此时此刻在读这本书。也就是说,应该是有可能给这个某人留下一个记号的。 巴斯蒂安现在所在的这个沙丘是佛青色的。离他这个沙丘只有一个小山谷之隔的是一个火红色的沙丘。巴斯蒂安走过去,用双手捧起红沙,走回蓝色沙丘,然后,他用红色的沙子在沙丘的坡上洒了一条长长的直线。他又走回去捧红沙,就这样,他重复了好几遍。过了一会儿,他在蓝色的沙面上洒出了几个巨大的红色字母: BBB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凡是读《讲不完的故事》的人,都不会忽视这一记号的。不管他以后怎么样,人们总会知道,他曾经到过这儿。 他坐在火红色的沙丘顶上小歇。在沙漠里耀眼的阳光下,这三个字母特别醒目。 他对人类世界的巴斯蒂安的记忆又消失了一部分。他已经不知道,他从前曾经是很敏感的,有时候甚至有点易于悲伤。他为自己的坚韧和的愿望。 “虽然我不再害怕,”他自言自语地说一一这是他的习惯,“可是我所缺少的是真正的勇气。忍受匮乏和不畏艰辛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可大胆和勇敢则是另外一回事。我希望能够遇到一次要求无畏勇敢的真正的冒险。固然,在这儿的沙漠里碰不到任何人。但是,如果能够遇到一个危险的生物的话——不一定要像伊格拉穆尔那么丑陋,但是却比它更加危险的生物,那一定很绝妙。这生物应该长得俊美,但同时也是幻想国中最危险的生物。假如我能遇到它……” 巴斯蒂安还没来得及往下想,就在这一刹那他感到脚底下的沙漠在颤动。这是从沙漠深处传来的一阵隆隆声。这声音与其说是听到的,还不如说是感觉到的。 巴斯蒂安转过身去,看见在远处沙漠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样东西,一开始他无法辨认。那是一个火球样的东西在疾驰。那东西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围着巴斯蒂安所坐的地方划了一个很大的圈,然后突然直冲他而来。在炽热蒸腾的空气中所有物体的轮廓都像扭动的火苗。在这种情况下,那生物看上去就像是正在舞蹈着的火的恶魔。 巴斯蒂安感到恐惧,他还来不及仔细考虑,便已经跑到下面红色和蓝色沙丘之间的山谷中去了,为的是躲避那正在靠近的火一样的生物。但是,刚到下面,他就为自己的恐惧而感到难为情,并把恐惧感压了下去。 他用手抓住了胸前的奥琳,感觉到他刚才所希望的所有的勇气都涌入了他的胸中,他的心里充满了勇气。 然后,他又一次听到了那深沉的、沙漠为之而震颤的隆隆声。可这一次是从近处发出的。他举目向上望去。 在火红色的沙丘顶上站着一只巨大无比的狮子。他正好站在太阳前面,以致于狮子脸上的长鬃毛像一只熊熊燃烧的火环。狮子的鬓毛和他身上其余的皮毛并不像一般的狮子那样是黄色的,而是像他所在的沙丘那样呈火红色。 狮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两个沙丘之间的谷底的那个小男孩——与狮子相比,小男孩小得可怜一一而是注视着对面沙坡上的红色字母。狮子又一次发出了那种隆隆的巨响声: “这是谁干的?” “我。”巴斯蒂安说。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名字。”巴斯蒂安答道,“我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直到这时候狮子才将他的目光转向他。巴斯蒂安的感觉是,仿佛被一件火的大衣裹住了,即刻就会被烧成灰烬。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过去了,他经受住了狮子的目光。 “我,”那只巨大的动物说,“是格拉奥格拉曼,彩色沙漠的主人,人们也管我叫做彩色死亡。” 他们仍然对视着。巴斯蒂安从狮子的眼睛里感觉到了死亡的威力。 这是一场看不见的力量的较量。终于,狮子垂下了他的目光。他以缓慢而又威严的动作从沙丘上走下来。当他站在佛青色的沙丘上时,他的颜色变了,他的皮毛、鬃须都变成了佛青色。巨大的狮子在巴斯蒂安的眼前站了一会儿,巴斯蒂安不得不像一只老鼠看着猫那样地仰视他。然后,他突然在男孩的面前跪下来,把头一直低到地上。 “主人,”他说,“我是你的仆人,我等候你的命令。” “我想要走出这个沙漠。”巴斯蒂安说,“你能否送我出去?” 格拉奥格拉曼摇了摇他的鬃须。 “主人,这对我来说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因为我走到哪儿就会把沙漠带到哪儿。” 巴斯蒂安听不懂狮子这句话的意思。 因此他又问道:“有没有其他的生物能把我从这儿送出去呢?” “这怎么可能呢?王人,”格拉奥格拉曼答道,“在我所到之处的周围不可能有任何活的生物。光是我的存在便足以使方圆几千里内最强大、最可怕的生物烧成一堆灰烬。正是因为这一缘故人们才把我叫做彩色死亡或彩色沙漠的国王。” “你弄错了,”巴斯蒂安说,“并不是所有的生物都会在你的王国里被烧死的。正如你所看见的,比方说我便能与你对抗。” “这是因为你佩戴着光泽的缘故。奥琳保护着你一一甚至保护你不受幻想国中所有生物中最致命的我的危害。” “你是想说,假如我没有戴着珍宝的话,我也会被烧成一堆灰烬?” “是这样的,主人,即使我为此不得不自责的话,这样的事情仍然会发生的。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与我说过话的人。” 巴斯蒂安用手抓起童女皇的符号,轻声说:“谢谢,月亮之子!” 格拉奥格拉曼站起身来,他又恢复到原来的高度,他俯视着巴斯蒂安。 “主人,我想我们还有好多话要谈。也许我能帮你解开一些你不知晓的秘密。也许你也能为我解释我的存在之谜,这是我所不了解的。”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 “如果可能的话,我太想先喝点什么了。我太渴了。” “遵命,你的仆人听到了。”格拉奥格拉曼谷道,“主人,你能否屈尊骑上我的背?我将驮你到我的宫殿中去。在那儿你能够找到你所需要的一切。” 巴斯蒂安跃上了狮子的背。他用双手抓紧狮子的鬃毛。鬃毛上的一个个卷就像燃烧着的火焰。格拉奥格拉曼把头转向他。 “主人,请抓牢了,因为我跑得很快。还有一点是我要请求你的。主人,只要你在我的王国中或与我在一起一一请答应我,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你一刻也不能解下保护你的珍宝!” “我答应你。”巴斯蒂安说。 于是,狮子开始跑了起来,刚开始跑得还比较慢,威风凛凛的,然后越跑越快。巴斯蒂安惊奇地观察到,每跑过一个新的沙丘,狮子的皮毛和鬃须便会随着沙丘的颜色而变换。最后,格拉奥格拉曼开始腾跃起来,从一座沙丘的顶上跳到另一座的顶上。他飞驰着,他那巨大的前爪几乎不着地。狮子的皮越来越快地变化着颜色,巴斯蒂安的眼睛开始发花。他同时看到所有的颜色,以致于这只巨大的狮子就像是一整块七彩的猫眼石。他不得了闭上了眼睛。热得像从地狱里吹来的风在他的耳畔呼啸,扯着他的披风在他身后舞动。他感到了狮子身上肌肉的运动并闻到了从狮子乱蓬蓬的鬃毛中散发出来的野性的、激动人心的气味。他发出了一声刺耳的、胜利的欢呼声,听起来酷似一只猛禽的呼啸声,格拉奥格拉曼用一声震撼沙漠的吼叫来回答他。无论在他们俩之间存在着多大的差别,在这一瞬间他们是一体的。巴斯蒂安沉浸在飘飘然的感觉之中,直到他听到格拉奥格拉曼的说话声时才清醒过来: “主人,我们已经到了。请下来吧!” 巴斯蒂安一跃跳到了沙地上。他看到眼前是一座由黑色岩石构成的山,山上满是裂缝一一或许这是一座矿山的废墟?他说不上来。石头被彩色的风沙吹得散乱在各处。倒塌的拱门、墙、柱子和台阶的石头上布满很深的裂口和裂缝,并且被掏空了,这些石头的棱角和不平之处都被磨平,好像从远古时期起就已经如此。 “主人,”巴斯蒂安听见狮子说,“这是我的宫殿,也是我的坟墓。请进,欢迎格拉奥格拉曼的第一位、也是唯一的一位客人光临。” 太阳已经失去了它那灼人的力量,落到了地平线上,显得很大,呈惨淡的黄色。显然,这一程比巴斯蒂安感觉的要长得多。残留下来的柱子和尖而陡峭的岩石,或不管它们是什么,已经投下了长长的影子。马上就要入夜了。 当巴斯蒂安跟在狮子的后面穿过一个通往格拉奥格拉曼宫殿的黑洞洞的拱门时,他感到,狮子的脚步不再像先前那么有力,而是显得疲惫、迟缓。 他们穿过一条黑乎乎的走道,从各种各样的楼梯上走下走上,最后来到了一扇大门前。这扇大门的两个门扇也是用黑色的岩石做成的。当格拉奥格拉曼向大门走去时,大门自动开启,在巴斯蒂安进去之后,大门又在他的身后重新关闭。 现在,他们站在一个宽敞的大厅里,说得更确切一些,是站在一个被几百盏挂灯照得通亮的山洞里。挂灯里的火就像格拉奥格拉曼皮毛上的闪动的彩色火焰。地上铺着彩色地砖。大厅中央一级级的阶梯通往一个圆墩,圆墩上面是一块黑色的岩石。格拉奥格拉曼迟缓地把他的眼神转向巴斯蒂安。现在它的目光显得呆滞。 “主人,我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我们已经再也没有时间来作交谈了。但是,不必担心,请你等到天亮。至今一直发生的事情,这一次也会发生。也许你能告诉我其中的缘故。” 然后,他把头转向山洞另一头的一扇小门。 “主人,请你进那儿的房间,你将会看到,一切都已经为你准备就绪。这间房子从很久以来就在等待你的到来。” 巴斯蒂安朝那扇门走去,在开门之前,他又一次回头。格拉奥格拉曼在那块黑色的石块上坐了下来,这时候他自己也变得与岩石一样黑。他用如同耳语般的轻声说: “听着,主人,你可能会听到使你感到惊骇的声响,可是,不用担心!只要你戴着童女皇的符号就不会出事。”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然后走进了那扇门。 他眼前的这间屋子被布置得富丽堂皇到了极点。地上铺着柔软的、色彩鲜艳的地毯。细巧的柱子托着一个多曲的拱顶。挂灯里五彩缤纷的火光被镶嵌在柱子上的金色马赛克折射成无数个亮点。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宽大的长沙发,上面放着各种各样柔软的被子和枕头。长沙发被罩在一个用蔚蓝色的丝绸制成的帐篷里。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岩石地面上凿出了一个游泳池。游泳池里金光闪闪的液体散发着热气。一张低矮的桌子上放着装满了食物的盆和碗,还有一只盛着红宝石颜色饮料的大腹玻璃瓶和一只金色的杯子. 巴斯蒂安在小桌前盘腿坐下吃了起来。那饮料喝起来涩而有一股野味,非常解渴。所有的食物对他来说都很陌生,他根本就说不出吃的是酥皮馅饼、大青豌豆还是果仁。有的食物看上去像南瓜或甜瓜,可是味道却全然不同,辛辣而又浓烈,吃上去可口而又带劲。巴斯蒂安一直吃到饱了为止。 然后,他脱去衣服——只是没有摘下那个标记一一走进浴池。他在火一样的池水中噼噼啪啪地戏了一会儿水,洗了澡,潜下水去像一只海象一样呼呼地喷着气。然后,他发现了一些放在游泳池边上的、看上去样子非常奇怪的瓶子。他把它们当作洗澡用的香液,他不在意地把每一种都往水里洒了一点,有好几回燃起了绿色、红色和黄色的火苗,这些火苗在水面上漂来漂去,发出了咝咝的响声并冒起了一些烟。闻起来像松香和苦的草药。 最后,他走出浴池,用放在一边的柔软的毛巾擦干了身子,重新穿好了衣服。这时候,他觉得屋子里挂灯中燃烧的火好像暗了许多。随后有一个声音传进了他的耳朵,使他打了一个寒战:有什么东西在咔嚓咔嚓地作响,犹如一块巨冰正在断裂。这声音慢慢减弱,变成嘎吱嘎吱的声音,然后越来越轻。 巴斯蒂安侧耳倾听着,心直跳。他想起了格拉奥格拉曼关于他不必为此而感到不安的话。 这声音没有再重复,可是,寂静几乎比这声音更为可怕。他一定要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打开卧室的门,往大山洞里望去。刚开始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只觉得挂灯比先前暗淡了,灯火的跳动越来越慢。就像正在逐渐减速的心跳。狮子仍然以同样的姿势坐在那块黑色的岩石上,他好像在注视着巴斯蒂安。 “格拉奥格拉曼!”巴斯蒂安轻声喊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刚才是什么声音?是你发出的声音吗?” 狮子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弹。可是,当巴斯蒂安向他走过去时,他的眼睛跟随着他。 巴斯蒂安犹豫地伸出手去,想抚摩狮子的鬃毛。然而,他刚一触到狮子的鬃毛,便吓了一跳。鬃毛变得与岩石一般坚硬冰冷。格拉奥格拉曼的脸和前爪摸起来也给人以同样的感觉。 巴斯蒂安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到,那扇大门的两个黑色门扇慢慢地开启。直到他已经到了黑黝黝的长走道里顺着楼梯往下走的时候,他才问自己,究竟要到外面去干什么。在这个沙漠里不可能有人来解救格拉奥格拉曼。 可是,外面已经没有沙漠了。 在黑色的夜里到处都在闪光发亮。千百万细小的植物幼芽在沙粒中抽出了新技。沙粒又变成了种子。夜森林蓓蕾林又开始重新生长。 巴斯蒂安突然领悟到,在格拉奥格拉曼的僵硬与夜森林之间有着某种关系。 他又重新走回山洞。挂灯中的灯火跳动得极其微弱。他走到狮子身边,用手臂抱住了狮子粗大的颈项,把脸贴在狮子的面颊上。 现在,连狮子的眼睛也变得像岩石那样漆黑那样死气沉沉。格拉奥格拉曼变成了石头。灯火最后又跳动了一下,然后便是一片像坟墓般的漆黑。 巴斯蒂安伤心地哭了,他的眼泪浸湿了狮子石化了的脸。最后,他在狮子两个巨大的前爪之间蜷作一团睡着了。 15 彩色死亡——格拉奥格拉曼 “主人,”狮子用他那隆隆的声音说道,“整个晚上你就是这样度过的吗?” 巴斯蒂安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他坐在狮子的两只前爪中间。格拉奥格的那张大脸朝下望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惊奇。他的皮毛仍然象他坐着的那块岩石那样黑,但是,他的眼睛炯炯发光。山洞内的挂灯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啊哈,”巴斯蒂安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以为你变成了石头。” “我确实是变成了石头。”狮子回答说。“当夜幕降临时,我每天都会死去,然而,每天早晨我又会重新醒来。” “我以为将永远如此。”巴斯蒂安说。 “是的,每一次都是永远,”格拉奥格拉曼回答说,但他对此也感到困惑不解。 他站起来伸展着身子,然后按狮子的习惯在山洞里来回地走着。在彩色地砖的映衬下,他身上火焰似的皮毛变得越来越亮。他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采,望着男孩。 “你为我而流泪了?” 巴斯蒂安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么,”狮子说,“你不仅是唯一的一个在彩色死亡的前爪之间睡过觉的人,而且也是唯一的一个为他的死亡而哭泣的人。” 巴斯蒂安看着又重新开始来回踱步的狮子,轻声地问: “你一直是孤独—人喝吗?” 狮子又一次停下了脚步,但是,这一回他没有望着巴斯蒂安。他把头转向别处,然后用隆隆的声音重复道: “孤独一人……” 这个词在山洞里回荡。 “沙漠是我的王国——同时也是我的杰作。无论我走到哪儿,我周围的一切必然会变成沙漠。我走到哪儿沙漠便跟到哪儿。我是由致命的火焰构成的,除了水远的孤寂我还能期待什么呢?” 巴斯蒂安惊愕地沉默着。 “主人,”狮子继续说着,同时朝巴斯蒂安走来并用炽热的眼光盯着他的脸.“你带着童女皇的标记,你是否能为我解答一个问题:为什么夜晚来临时我必须死去?” “为的是在彩色的沙漠中能长出夜森林蓓蕾林。”巴斯蒂安说。 “蓓蕾林?”狮子重复道,“这是什么?” 于是,巴斯蒂安讲起了奇妙的、由有生命的光构成的热带从林。格拉奥格拉曼一动不动地、充满惊奇地倾听着,巴斯蒂安向他描述那些闪光发亮的植物是如何辉煌,如何千姿百态,它们如何自身繁衍,不停地、无声无息地生长着以及它所呈现出的梦一般的美丽与壮观的景色。他激动地讲述着,格拉奥格拉曼的眼睛越来越亮。 “这一切,”巴斯蒂安最后说,“只有当你变成石头后才有可能。不过,如果蓓蕾林不是周而复始地在你醒来之后死去并变成粉末的话,那么它将会吞噬一切而为自己所窒息。蓓蕾林与你,格拉奥格拉曼,你们是一体的。” 格拉奥格拉曼沉默了许久。 然后他说道:“主人,现在我清楚了,我的死亡带来了新生,我的新生带来了死亡,两者都不错。现在我总算明白了我生命的意义所在。谢谢你!” 他缓慢而又庄重地朝着山洞中最最阴暗的角落走去。巴斯蒂安看不见他在那儿干什么,但是却听到了金属的铿锵声。当格拉奥格拉曼回来的时候,他的嘴里衔着一样东西。他深深地低下脑袋,把嘴里衔着的东西放到巴斯蒂安的脚下。 这是一把剑。 这把剑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漂亮。剑鞘是铁的,已经生锈。剑的把手是木头的,很旧,看上去很像儿童玩具刀的把手。 “你可以给它起一个名字吗?”格拉奥格拉曼问道。 巴斯蒂安看着这把剑想了一会儿。 “希坎达!”他答道。 就在这时候,这把剑嗖地从鞘中飞出来,恰好飞到了他的手中。这时候他看到,这把剑的剑身是闪烁的光,亮得几乎不能用眼睛盯着它看。这是把双刃剑,拿在手中轻如羽毛。 “这把剑,”格拉奥格拉曼说,“早就注定是你的。因为只有像你这样在我的背上骑过,吃过,饮过我的火并在我的火中沐浴过的人,在使用这把剑时才不至于被它所伤害。不过,只有当你给它起了一个恰当的名字后,它才会属于你。” “希坎达!”巴斯蒂安轻声地说。他让剑慢慢地在空中转圈,着了魔似地望着那闪烁的光。“这是一把魔剑,是吗?” “无论是钢还是岩石,”格拉奥格拉曼答道,“在幻想国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抵御它。不过,你不能对它施加暴力。无论你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只有当它像刚才那样自动地跳到你的手中时,你才可以使用它。它会引导你的手,它自身的力量会指使它去做它所应该做的事。假如你按照自己的愿望把它抽出剑鞘的话,那么你将会给自己和幻想国带来巨大的灾难。千万不要忘记这些!” “我不会忘记的。”巴斯蒂安允诺道。 那把剑重又回到了剑鞘中,看上去仍然是陈旧而又没有任何价值。剑鞘是挂在一根皮带上的,巴斯蒂安把这根皮带系在腰中。 “主人,”格拉奥格拉曼建议说,“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们一起到沙漠中去驰骋吧。骑到我的背上来,现在我得出去了!” 巴斯蒂安跃到了狮子的背上。狮子慢步走向室外。早晨的太阳已经往沙漠的地平线上升起,夜森林早已又化作了彩色的沙粒。他们俩像一只跳跃的火球,像—阵炽热的飓风,在沙丘上呼啸而过。巴斯蒂安感觉到自己好像是骑着一颗燃烧 的慧星穿过了光和各种色彩。他又一次沉浸在疯狂的陶醉中。 中午时分。格拉奥格拉曼突然收住了脚步。 “主人,这是我们昨天相遇的地方。” 巴斯蒂安仍然还有点陶醉在疯狂的驰骋中。他向四周张望,但是,他既看不见佛青色的沙丘,也没有发现火红色的沙堆,连那些字母也不见了。眼前的这两个沙丘是橄榄绿的和玫瑰红的。 “一切全都变了样。”他说。 “是的,主人,”狮子答道,“每天都是这样的——总是变得面目全非。我—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现在,在听你讲了蓓蕾林是在沙中生长的故事之后,我便明白了。” “可是,你是从哪里认出来这就是昨天那个地方的呢?” “这是我感觉到的,就像我能感觉到我身上的某个部位那一样。沙漠是我的一部分。” 巴斯蒂安从狮子的背上下来,在橄榄绿的沙丘顶上坐了下来。狮子在他的身边躺下,他也变成了橄榄绿色的。巴斯蒂安用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地平线。 “我可以向你提几个问题吗?”沉默了良久之后他问道。 “你的仆人洗耳恭听。”狮子答道。 “你真的早就一直在这儿吗?” “一直在这儿。”格拉奥格拉曼肯定地说。 “那么,戈阿普沙漠也是从来就有的吗?” “是的,这沙漠也是从来就有的。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巴斯蒂安想了一会儿。 “我搞不明白,”他终于说道,“我敢打赌,沙漠是从昨天早晨起才有的。” “主人,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于是,巴斯蒂安对他讲述了他遇到月亮之子之后所经历过的一切。 “这一切是那么的奇怪,”他结束了他的报道。“我只要萌发一个什么愿望,马上就会发生一件与之相符的什么事情,于是,这一愿望便实现了。这些东西并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你明白吗?这些东西我根本就想象不出来。我根本就不可能创造出蓓蕾林中所有那些各种各样的夜生植物,也不可能创造出色彩绚烂的戈阿普和你。所有这一切都比我所能想象的要壮观得多、真切得多。但是,尽管如此,这一切总是在我希望之后才出现的。” “这一切之所以能够实现,是因为你佩戴着奥琳,佩戴着光泽的缘故。”狮子说。 “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其他的问题。”巴斯蒂安尝试着来解释他的问题,“这一切是在我希望之后才产生的呢,还是以前就已经有了,而只是恰好被我猜中了而已?” “两者兼而有之。”格拉奥格拉曼说。 “可是,怎么会这样呢?”巴斯蒂安几乎是不耐烦地喊道。 “谁知道你已经在戈阿普这个彩色沙漠中存在了多久。你宫殿中的那间屋子早就在那儿等待着我的到来。那把叫希坎达的剑很久很久以来就注定非我莫属——这些都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的确如此,主人。” “但是,我,我是前天夜里才到幻想国的。那么,这一切不都是我来到这儿以后才有的吗?” “主人,”狮子心平气和地答道,“难道你不知道,幻想国是一个故事的王国吗?一个故事可以是新的,可它所讲述的内容是发生在古老年代里的。过去总是与故事同在。” “那么,蓓蕾林也应该是早就存在的啰?”巴斯蒂安茫然地问。 “主人,从你给它起了这个名字的时候起.它自古以来就存在着。”格拉奥格拉曼回答道。 “你想说的是,它是由我创造出来的?” 狮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这一点只有童女皇才能告诉你。你是从她那儿得到这一切的。” 他站起身来。 “主人,已经到了我们该回宫殿的时候了。太阳已经倾斜,还要赶很远的路。” 这天夜里,巴斯蒂安还是留在格拉奥格拉曼那儿。狮子仍然坐到那块黑色的大岩石上。他们俩没有多说什么。卧室里那张低矮的小桌子上又像前一天夜里那样由神来之手放满了东西。巴斯蒂安从卧室里取来食物与饮料。他坐在通往那 块大岩石的台阶上用餐。 当挂灯里的火光开始变得暗淡,灯火的跳动越来越慢,就像正在逐渐减速的心跳时,巴斯蒂安站起身来,默默地用手臂搂住了狮子的脖子。狮子的鬃毛变硬了,看上去像僵硬的火山石。然后,又响起了恐怖的声音,不过,巴斯蒂安已经不再感到害怕。他又一次热泪盈眶,为格拉奥格拉曼所经受的不可改变的痛苦而感到悲哀。 夜深之后,巴斯蒂安又一次摸索着走到室外,长久地注视着闪光的夜生植物悄然无声地成长。随后他又回到山洞中,又一次躺在变成了石头的狮子的两只前爪之间睡着了。 巴斯蒂安在彩色死亡那儿客居了许多白天和夜晚。他们俩成了朋友。有时他们用疯狂的游戏在沙漠中消磨时光。巴斯蒂安躲在沙丘之间,格拉奥格拉曼每次总是能找到他。他们赛跑,每一次狮子总是比他快,快千百倍。出于好玩,他们俩甚至还比赛摔跤。他们俩扭在一起摔打一一在这一方面,巴斯蒂安与狮子势均力敌,不分上下。尽管只是闹着玩,可是格拉奥格拉曼为了要向男孩显示出他的优势,每一次总要使出浑身解数,使他们俩打平手,谁也赢不了谁。 有一回,在他们俩打闹了一场之后,巴斯蒂安喘息着问道: “我能不能水远呆在你的身边?” 狮子摇了摇他的鬃毛。 “这不行,主人。” “为什么不行?” “这儿只有生与死,只有蓓蕾林与戈阿普,没有故事。你必须去经历你的故事。你不能留在这儿。” “可是我无法离开这儿,”巴斯蒂安说,“这个沙漠大而无边,谁也无法走出去。你也不能把我送出去,因为你走到哪儿,就会把沙漠带到哪儿。” 格拉奥格拉曼说:“你只有通过自己的愿望才能找到幻想国中的路。你只能从一个愿望走向另一个愿望。你不去希望的东西,是达不到的。这就是所谓‘远’和‘近’在我们这儿的意义。如果只是想要离开一个地方的话,这还不够。你必须还要希望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你必须让你的愿望来引导你。” “但是,我根本就不想离开这里。”巴斯蒂安答道。 “你必须找到你的下一个愿望。”格拉奥格拉曼几乎有点严厉的说。 “如果找到了下一个愿望,”巴斯蒂安问,“那么,我怎么才能离开这儿呢?” “主人,你听着,”格拉身格拉曼轻轻地说,“在幻想国中有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能够把你带到任何地方,而从任何地方都能进入这个地方。这地方被称作千门寺。谁也没有看到过它的外表,因为它根本就没有外表。它的内部是一个由许多门构成的迷宫。谁想认识这座千门寺,谁就必须有胆量进去。” “如果根本无法从外面去接近它的话,那么怎样才能进去呢?” “每一扇门,”狮子继续说,“整个幻想国中的每一扇门,甚至是极其普通的牲口棚的门、厨房的门或者是橱门,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都有可能会变成千门寺的入口。当这一时刻一过,它便会恢复原样。所以,任何人都不可能第二次走进同一扇门。千门寺中的任何一扇门都不会通往你来的地方。没有回头路可 走。” “但是,如果一旦进去的话,”巴斯蒂安问道,“总能从哪儿出来的吧?” “是的。”狮子答道,“不过,这并不像在寻常的楼房里那么简单。因为只有一个真正的愿望才能引导你走出千门寺这座迷宫。在你没有找到这个愿望之前,你会在千门寺中迷失方向,直到你知道自己的愿望为止。有时候这一过程会持续很长的时间。” “怎么才能找到这个入口呢?” “你必须要有这个愿望。” 巴斯蒂安想了好久,然后他说: “奇怪的是,人们并不一定就能这么简单地去希望他所想要得到的东西。我们的愿望到底是从哪儿来的?究竟什么算是愿望呢?” 格拉奥格拉曼瞪大了眼睛瞅着男孩,可是并没有作出回答。 过了几天,他们又进行了一次非常重要的谈话。 巴斯蒂安给狮子看刻在珍宝背面的字。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做你想做的事情,你认为这是不是说,我可以做一切我所感兴趣的事情?” 格拉奥格拉曼的脸色猛地变得极其严肃,他的眼睛开始发亮。 “不,”他用他那深沉的、隆隆的声音说道,“它的意思是,你应该按照你真正的意愿去做。没有比这个更难的了。” “我真正的意愿?”巴斯蒂安有所触动地重复道,“什么是我真正的意愿呢?” “这是隐藏在你内心深处的秘密,是连你自己也不知道的。” “那么,我怎样才能找到它呢?” “你得顺着愿望的道路走,从一个愿望走向另一个愿望,直到最后的愿望为止。这条路会把你引向你真正的意愿的。” “我觉得这样做并不难,”巴斯蒂安说。 “这是一条在所有的道路中最危险的路,”狮子说。 “为什么?”巴斯蒂安问,“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这与害怕不害怕没有什么关系,”格拉奥格拉曼用隆隆的表音说道,“要走这条路就必须极其真挚,极其留意,因为在任何道路上都不会像在这条道路上那么容易彻底迷失方向。” “你的意思是,人的愿望也许并不都是好的?”巴斯蒂安探询他问道。 狮子用他的尾巴拍打着他所躺着的沙地。他竖起了耳朵,皱起了鼻子,眼睛里喷射出火焰。巴斯蒂安情不自禁地蜷缩起他的身子,当他又一次听到狮子用他那震撼大地的声音说: “你哪里知道什么叫做愿望!你哪里知道什么叫好的!” 在接下去的几天里,巴斯蒂安就彩色死亡对他所说的这些话想了许多。然而,有些东西并不是通过思索就能弄明白的,必须亲身去经历。所以,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一直到他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又重新回忆起格拉奥格拉曼的话时,他 才开始懂得它们的意义。 在这期间,在巴斯蒂安的身上又发生了一个变化。除了他在遇到月亮之子之后所得到的那些馈赠之外,他现在又增加了勇气。像以往每一次一样,这一次他也为此而失去了一些什么东西,这就是他对自己过去曾经是胆怯的记忆。 因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使他害怕了,于是一个新的愿望,刚开始时是不知不觉的,然后则是越来越清晰地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他不想长久地孤独一人。即使是与彩色死亡在一起。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也是孤独一人。他想在别人面前 展示自己的能力,他希望被人赞叹,希望获得荣誉。 一天夜里,当他再一次望着蓓蕾林生长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了,他得与闪光的夜森林的壮观景色告别了。他内心的一个声音在呼唤他离去。 他最后一次环顾炽热而又华丽的色彩,然后走到下面格拉奥格拉曼的墓穴中,坐在台阶上,周围一片漆黑。他说不上自己在期待什么,不过他知道,今天夜里他不能睡着。 可能是他坐着打了一个盹。他突然跳了起来,好像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通往卧室的门自动开启了。从门缝里射出的一条长长的、红色的光照到了黑乎乎的山洞里。 巴斯蒂安站起身来。卧室的门是否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千门寺的入口?他犹犹豫豫地走到了门缝边,在着往里面张望。他什么也看不清楚。这时候,门缝又开始慢慢地合拢。再过一会儿这个唯一的、千载难逢的机会就会被错过。 他再一次向格拉奥格拉曼转过身去。狮子瞪着他那死气沉沉的石头眼睛一动不动地坐在那个石墩上。从门缝里射出的那束光则好照在狮子的身上。 “再见,格拉奥拉曼,感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他轻轻地说,“我会再到这儿来的,我会回来的,肯定会的。” 然后,他从门缝里钻了进去。门缝马上就在他的身后合上了。 巴斯蒂安并不知道他无法遵守自己的诺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有一个人以巴斯蒂安的名义来到这儿替他履行了他的诺言。 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以后再讲。 16 银城阿玛尔干特 紫红色的光波缓慢地在这间屋子的地板和墙壁上移.动。这是一间六角形的屋子,很像一个大的蜂巢。每隔一堵墙就有一扇门。在夹在门与门之间的其他三堵墙上,画着非常奇特的画。画面所表现的是理想的景色以及半是植物半是动物的生物。巴斯蒂安是从一扇门中走进来的,在他的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门。这两扇门的形状完全相同,只是左边的门是黑色的,而右边的门则是白色的。巴斯蒂安选择了白色的门。 下面一间房间的灯光是黄色的,墙壁的排列同先前一样。这儿的画上所展示的是各种各样巴斯蒂安看不懂的器械。这些器械究竟是工具还是武器?位于左右两边的两扇门都是黄色的,其颜色完全相同,不过,左边的门高而窄,右边的门则矮而宽。巴斯蒂安进了左边的门。 他现在所进入的这间屋子与先前的那两间一样。也是六角形的,可灯光是蓝色的。墙上的画所展示的是曲里拐弯的花饰和由一种陌生的字母所组成的文字。这儿的两扇门形状相同,可却是用完全不同的材料制成的,一扇是木头的,另一 扇则是金属的。巴斯蒂安选择了木头门。 要对巴斯蒂安在千门寺中走过的所有的屋子和所有的门逐一加以描述的话.是不可能的。有的门着上去像大的锁眼,有的酷似山洞的入口;有金的门,生了锈的门,加了软垫的门和钉了钉子的门;有薄得像纸一样的门,也有厚得像保险箱的门一样的门;有一扇门看上去像一个巨人的嘴巴,还有一扇门是必须像开合桥那样打开的;有一扇门像—只大耳朵,还有一扇门是由姜饼做成的;有一扇门的形状像一只炉盖,还有一扇门要通过的话必须先把它解开。由一间屋子迈出去的两扇门之间,总是有一些共同的地方——比如形状、材质、大小,或者是颜色一一但是,也总是可以通过某些特征把它们从根本上区分开来的。 巴斯蒂安已经好多次从一个六角形的屋子走进另外一个六角形的屋子。他每作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便会把他引向一个新的决定,这个新的决定又会使他面临着下一个决定。然而,所有这些决定都没有导致任何本质上的变化,他仍然在千门寺中一一并且这种情况还将继续下去。他一边继续走啊走,一边开始考虑,这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他的愿望已经足够把他带入迷宫,但是,显然是因为这一愿望还不够明确的缘故,所以无法把他带出迷宫。他曾经希望要进入社会。现在他明白了,他对自己的这一愿望根本就没有什么具体的想法。至于是选择玻璃门还是选择柳条编织的门,诸如此类的决定对他毫无帮助。迄今为止他只是根据兴趣和心情来选择的,并没有作多少考虑。其实,他每次同样也可以选择另外的一扇门。可这样下去的话,他永远也走不出迷宫。 现在他所在的房间里的灯光是绿色的。六面墙中的三面墙上画着各种各样形状的云彩。左边的门像珍珠似的白,右边的门如乌木般的黑。他蓦地明白过来了,他的希望是去找阿特雷耀。 珍珠白的那扇门使巴斯蒂安想起了祥龙福虎,他的鳞片像白珍珠似地闪烁发亮,所以他选择了这扇门。 下一间屋子中的两扇门,一扇是用草编成的,另一扇则是铁的栅栏。巴斯蒂安选择了草编的门,因为他想到了阿特雷耀的家乡草海。 在紧接着的那间房间里,他面对着两扇门,它们之间的区别只是在于,一个是皮的,一个是毡的。巴斯蒂安自然而然地走进了那扇皮的门。 他又一次面对着两扇门,在这儿他必须再次进行思考。一扇门是紫红色的另一扇门是橄榄绿的。阿特雷耀是绿皮人,可是他穿的披风是用紫红色的牛皮做的。在橄榄绿的那扇门上用白颜色画了一些简单的符号。当老凯龙去找阿特雷耀的时候,他的额头上和面颊上也画了类似的符号。不过,同样的符号也出现在那扇紫色的门上。巴斯蒂安并不知道阿特雷耀的披风上有这样的符号。也就是说,这是一条通向另外一个人的路,而不是通往阿特雷耀的路。 于是,巴斯蒂安打开了橄榄绿的门一一他走到了室外! 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并没有在草海里,而是来到了一个春天的森林里。阳光透过嫩绿的树叶射进稀疏的树林,闪烁的阳光和阴影使长满苔藓的地上显得斑斑驳驳。暖洋洋的空气里散发着泥土和蘑菇的香味,到处都是小鸟的唧 唧声。 巴斯蒂安转过身,看到自己刚才是从一个林间的小教堂中走出来的。也就是说,在那一瞬间,小教堂的门成了千门寺的出口。巴斯蒂安又一次打开这扇门,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又窄又小的教堂。教堂顶上横着几根耸入林间高空的腐朽的横梁,教堂的墙壁上布满了苔藓。 巴斯蒂安上路了,刚开始时他并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但是他毫不怀疑迟早总会遇到阿特雷耀的。他非常高兴地期待着与阿特雷耀的相逢。他向小鸟吹着口哨,小鸟们回答了他。他刚好想起了一首什么歌,于是便纵情地放声唱了起 来。 漫游了一会儿,他看见林间的空地上有一群人在那儿歇息。走近后他看到好几个衣饰华丽的男人。他们中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入。她坐在草地上拨弄着一只琉特琴。在这群人的背后站着几匹马。马儿套着笼头,备着极昂贵的马鞍。男人们躺在草地里闲聊着,在他们面前铺着一块白的布,上面放着各种食物及盛着饮料的杯子。 在走近这群人之前,巴斯蒂安把童女皇给的护身符藏到了衬衣里面。因为他想先认识这些人,而不想马上被人认出来并引起别人的注目。 当他们看到他走来时,男人们站起身来,向他鞠躬, “您是一位王子吗?”公主打听道,一边满意地打量着他。 “我不想泄露秘密。”巴斯蒂安答道。 “好吧,不管怎么说,欢迎您成为我们餐桌上的客人!”英雄海因雷克大声地说道,“年轻的先生,我们是否有请您在这就座并与我们一块儿用餐的荣幸?” 巴斯蒂安感激地接受了邀请,坐下吃了起来。 他从这位女士和四位先生的谈话中了解到,就在附近有一个很大、很漂亮的银城叫阿玛尔干特。在那儿将举行一场竞赛。最大胆勇敢的英雄,最优秀的猎手,最勇猛的武士以及各式各样的冒险家和鲁莽的家伙将从远近各地赶来参加这一竞赛。只有能够战胜所有对手的、最勇敢、最优秀的三个人才有幸参加一个寻人的远征。这可能会是一次持续很长时间的、充满历险的旅行.其目的是要找一个人。幻想国有为数众多的国度,而这个人就在其中的某一个之中,他被称作“救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总之,幻想国之所以能够重新存在,或者说,还能够继续存在,全都归功于他。在从前的什么时候,幻想国曾经遭到过一次可怕的灾难。这场灾难险些儿把整个幻想国给毁了。在最后一刻,以上提到的这位 救星阻止了这场灭顶之灾。他来到了幻想国,给童女皇取了月亮之子这个名字。如今,幻想国的每一个生物都知道这个名字。可是,打那以后他隐姓埋名地在幻想国中迷了路。这些参与寻人远征的人的任务是,找到他并作为他的保镖跟随他,为的是不让他遇到什么意外。为此,必须选拔出最能干、最勇敢的人,因为在远征的旅途中可能会有意想不到的历险。 这次选拔赛虽然是由银发老翁凯阔巴特负责举办——在阿玛尔干特这个城币中一直是由年纪最大的老翁或老妪来执政的,凯阔巴特现在是107岁——不过,在参赛者中进行选拔的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名叫阿特雷耀的少年野人,一个正在银发老翁凯阔巴特处作客的绿皮族少年。在这之后,将由这个阿特雷耀来率领这支远征的队伍。他是唯一能够认出“救星”的人,因为他曾经在一面魔镜中看到过这位“救星”。 巴斯蒂安默默地倾听着。这样做对他来说并不容易,因为他马上就明白了,这里说的“救星”实际上指的就是他。当听到阿特雷耀的名字时,他高兴得心花怒放。他费了很大的劲才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决定暂时仍然隐匿自己的姓名。 顺便提一下,对于英雄海因雷克来说,关键并不在参加远征以及达到其目的,而是在怎样去赢得奥格拉玛尔公主的心。巴斯蒂安马上就发现了,英雄海因雷克正在热恋着这位年经 的姑娘。在根本没有理由叹息的时候他唉声叹气,并一直用悲伤的眼神望着他的意中人。她则装着没看见。事情是这样的,她在某一个场合发了一个誓,非英雄中最伟大、能够战胜所有其他英雄的人不嫁。不是最伟大的英雄是不会令她满意的。使海因雷克伤脑筋的问题是,他怎么才能向她证明他是最伟大的呢?他总不能去打死—个与他无免无仇的人吧。已经有很久没有爆发战争了。他很愿意与恶魔和鬼怪搏斗,如果能按照他的意愿行事的话,他愿意每天早晨把一条血淋淋的恶龙尾巴放到她的早餐桌上,可是周围并没有什么鬼怪和恶龙。当银发老翁凯阔巴特派人到他那儿去邀请他参加比赛时,他当然马上就—口答应了。奥格拉玛尔公主坚持要同行, 因为她想要亲眼目睹他的能力。 “有关英雄的报道,”她微笑着对巴斯蒂安说,“显然是不能相信的。这些报道都喜欢添枝加叶。” “不管这些报道是否添枝加叶,”英雄海因雷克抗议说,“无论如何,我要比那个传说中的救星强一日倍。” “您从何而知呢?”巴斯蒂安问道。 “好吧,”英雄海因雷克说,“假如这个小伙子的骨子里有我一半那么多的骨髓的话,他就不需要像婴儿那样的由保镖来保护他,照顾他。在我看来,这个救星肯定是一个相当可怜的家伙。” “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奥格拉玛尔愤怒地大声说道,“不管怎么说他曾经使幻想国免遭了灭亡!” “尽管如此,”英雄海因雷克以蔑视的口吻说道,“这一定不需要什么特殊的英雄业绩。” 巴斯蒂安决定在适当的时候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 另外那二位先生是在半路上偶然与这一对青年男女相遇而加入他们之列的。留着乱蓬蓬黑色小胡子的海克里昂声称自己是幻想国中最强壮、最彪悍的勇士。红头发的、与其他两位武士相比显得比较温柔的海斯巴尔德断言,在斗剑中没有人会比他更加灵活、敏捷。最后,海多恩深信,没有人能在毅力和耐力的比赛中与他较量。他的长相与这一断言相符,他长得又高又瘦,看起来只有筋和骨头。 用完了餐,他们就上路了。盘子、餐布和干粮被装进袋子里,放在一个驮东西的牲口的鞍子上。奥格拉玛尔公主骑上她那匹白色的小走马,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英雄海因雷克跃上他那匹漆黑的牡马,跟在她后面飞奔而去。另外三位先生建议巴斯蒂安坐在驮东西的那匹牲口背上的各种什物袋之间。巴斯蒂安跃上了牲畜。三位先生也跨上了他们那套着漂亮笼头的马,开始跑了起来。在穿过树林的时候,巴斯蒂安落在最后。驮物的牲口是一头雌的老骡子,它越走越慢。巴斯蒂安试图催它快走。但是,骡子不但没有加快步伐,反而停了下来。它转过头来说: “先生,你不用催赶,我是故意落在后面的。” “为什么?”巴斯蒂安问道。 “先生,我知道你是谁。” “你是从哪儿得知的?” “如果有谁像我这样只是半只驴子而不是一只完整的驴子的话,就能感觉出来。连那些马儿也有所觉察。先生,你什么也不用对我说。我真想对我的子子孙孙说,我驮过救星,并且是第一个问他打招呼的。可惜像我们这样的牲口是没有子孙后代的。” “你叫什么名字?”巴斯蒂安说。 “我叫伊哈,先生。” “听着,伊哈,不要扫我的兴。你所知道的事情先别说出来,好吗?” “好吧,先生。” 随后骡子跑了起来,去追赶其他那些人。 那一群人在树林的边上等候着。所有的人都以赞叹的目光注视着下面在阳光中闪烁发亮的阿玛尔干特城。树林子的边缘是一块高地,从这几极目远眺,可以看到一个很大的、接近紫罗兰色的湖。湖的四周为相似的、长满了树林的山丘所环抱。湖的中央便是银城阿玛尔干特。所有的房屋都是建筑在船上的。巨大的宫殿建造在宽大的驳船上,小一点的建造在三桅帆船和小船上。每一栋房子,每一只船都是银子的,且雕刻得非常精致、很有艺术性。大小宫殿的门窗、塔楼及阳台都是用银线编织而成的,美妙之极,在整个幻想国中找不出可以与之相媲美的。此时,湖面上到处都布满了把来访的客人从岸边送往银城的小船和三桅船。这时候,英雄海因雷克和他的随行也赶到了湖边。一只银的摆渡船正在那儿等待。船舱是弧形的,非常漂亮。全队人,连同马和驮东西的骡子都上了渡船。 在摆渡的过程中,巴斯蒂安听船夫一一顺便提一下,他的 衣服是用银线织成的——说起,这紫罗兰色的湖水又咸又苦, 除了银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长久地抵御住它的侵蚀作用。这个湖叫穆尔湖,又叫眼泪湖。很久很久以前,人们为了不让阿玛尔干特这个城市受袭击,把它驶到这个湖的中央。想来侵袭的人无论是坐木头船还是铁驳船,都会沉没或者失败的,因为在相当短的时间内湖水就会把船连同船上的人腐蚀掉。不过,现在人们之所以让阿玛尔干特还留在湖上完全是出于另外一个原因。这里的居民喜欢不时地重新组合他们的房子或重新调换他们街道和广场的位置。比如,有两家原先住在不同的两边的人家成了朋友,或因为其子女结婚而成了亲戚,于是他们便离开迄今为止的住址,把他们的银船并在一起,这样他们便成了邻居。顺便提一下,这儿的银是一种特殊的银,与它们加工后无与伦比的美一样,它们本身也是绝无仅有的。 巴斯蒂安很想再多听一点儿有关的故事,可渡船已经到了银城,他必须与他的旅伴一起下船。 他们首先得找一个客栈,为他们自己和他们的牲口找一个栖身之处。这并不那么容易,因为阿玛尔干特城已经被从远近而来参加比赛的旅行者挤得满满的。最后,他们还是在一个旅店找到了住宿的地方。当巴斯蒂安把那头雌骡子领进牲口棚时,他在它的耳朵里轻轻地说: “伊哈,别忘了你所答应的事。我们顺会儿再见。” 伊哈只是点了点头。 随后,巴斯蒂安对他的旅伴说,他不想再麻烦他们了,他很想独自一人到城里去看看。他感谢他们的好客之情并就此告辞。实际上,他当然是急着想去找阿特雷耀。 大小船只之间是用桥连接起来的。有的桥很窄,很秀丽,只能走一个人,而有的桥则像马路一样宽广而又壮观,桥上行人熙熙攘攘。有的桥是弧形的桥上有顶篷。在宫殿船之间的运河中有几百艘银色的小艇开来开去。然而,不管是走到哪儿,或站到哪儿,总会有一种脚下的地在稍稍隆起和下沉的感觉。这种感觉提醒人们,整个城市都漂浮在水上。 这个城市里铺天盖地挤满了来访的人群。这些来访者的色彩之丰富,形状之各异.使人叹为观止。如果要对他们进行一番描写的话,得写一本书。阿玛尔干特人很容易认出来,所有的阿玛尔干特人都穿着几乎与巴斯蒂安的披风一样漂亮的、用银线织成的衣服,他们的头发也是银色的,他们身材高大、匀称,他们的眼睛像穆尔湖一一眼泪湖——一样是紫罗兰色的。来访者中的绝大部分没有这么漂亮。有些巨人身上肌肉隆起,而在他们宽大肩膀之间的脑袋则看上去小的像苹果。到处闲逛的是那些看上去阴沉、粗鲁的夜莽汉, 这是些独往独来的家伙,一望即知是些难以相处的家伙。有些是眼睛和手脚都很灵活的荒唐鬼。傲慢自负地走过来的是‘那些勇猛狂暴的人,他们的嘴巴和鼻孔都在冒烟。那些专门制造骗局的人犹如活陀螺似的到处转来转去。披头散发的森林之神肩上扛着粗大的木棒、迈着多节疤的腿慢慢吞吞地走着。有一回,巴斯蒂安甚至还看到了一只食岩类的动物,它的牙齿像钢锯齿似地从它的嘴巴里突了出来。当它蹬蹬蹬地过来时,银桥在它的重压之下弯了下去。巴斯蒂安还来不及问它是否叫皮耶尔恩拉赫查克尔,它便已经消失在人群中 了。 巴斯蒂安终于来到了市中心。这儿是举行比赛的地方。比赛已经全部开始了。在一个很大的圆形广场上——看上去犹如一个巨大的马戏场地——有几百个参赛者在较量他们的 力气并显示他们的能力。围绕着这一广场的是众多的观众。他们呼喊着为参赛的人鼓劲,在那些停泊在周围的船上宫殿的窗户和阳台上也几乎都挤满了观众,有些观众甚至还爬上了以银织品为装饰物的房顶。 巴斯蒂安首先感兴趣的并不是比赛者所提供的这一景观。他想找阿特雷耀,阿特雷耀肯定在某个地方观看这些比赛。他视察到,参赛的人群—而再、再而三地充满着期望地把他们的目光投向某一个宫殿一一特别是当比赛者中有人成功地做出了什么给人以深刻印象之举的时候。巴斯蒂安不得不先从一顶弧形的桥上挤过去,然后爬上一根路灯杆,这才看到了那个宫殿。 在那儿的一个大阳台上,摆着两张高高的银椅子。一 张椅子上坐着一个很老的老头,他银色的胡须和银色的头发一直垂到腰带。这肯定是银发老翁凯阔巴特。他的身旁坐着一个年龄与巴斯蒂安相仿的少年。他穿着用软皮做的长裤,赤裸着上身,可以看到他的皮肤是橄榄绿的。少年窄窄的脸上表情严肃,甚至有点儿严厉。他那长长的蓝黑色的头发被用一根皮线扎成一绺,垂在脑后。他的肩上披着一件紫红色的披风。他以镇静而又聚精会神的目光注视着下面的比赛,任何东西都逃不过他那深色的眼睛。这是阿特雷耀! 就在这时候,阿特雷耀身后敞开的阳台门里出现了一张很大的狮子模样的脸,只不过这张脸上没有毛皮,而只有珍珠白的鳞片。他的嘴巴达上垂下长长的白胡须,他的眼珠像红宝石般地熠熠发光。当他把脑袋伸到高于阿特雷耀的时候,可以看到在他脑袋之下是长长的柔软易弯曲的颈项,颈项上同样布满了鳞片,并从那上面垂下一撮如同白色火焰似的鬃须。这是祥龙福虎。他好像是凑在阿特雷耀的耳朵上对他说了些什么,阿特雷耀点了点头。 巴斯蒂安从路灯杆上爬了下来。他看够了。现在他把注意力放在了参赛者的身上。 事实上,在这儿所进行的与其说是一种真正的搏斗,还不如说是一种大规模的马戏表演。尽管现在正有两个巨人在进行摔跤比赛,他们的身体扭成了一个巨大的结,滚来滚去;尽管到处都有由同类或不同类的生物所组成的对子在表演他们的剑术或耍弄棍棒和梭镖,但是他们并不是在作生死搏斗。在比赛中显示自己的正派、规矩、自制甚至也成了比赛的规则。如果有哪一个参赛者出于愤怒或虚荣而失去了自制、伤害了他的对手的话,那么他马上就会被宣布为不合格。大多数的人都在忙于证明他们的射箭技术,或者以举重来显示他们的力气,还有些人以杂技艺术或勇气试验来表现他们的天才。一如前来参赛者中有各种各样的生物,他们所显示的才能也是五花八门的。 比输了的人得不断地让位,这样剩下的人便越来越少。这时候,巴斯蒂安看到大力士海克里昂,敏捷灵活的海斯巴尔德和坚韧不拔的海多恩登上了圆形的竞技场。英雄海因雷克和他的意中人奥格拉玛尔公主没有和他们在一起。 这时候,在场上还有上百个参赛者。因为是要从这些人当中选拔出最优秀的人,所以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以及海多恩在战胜对手的时候井设有像他们想象得那么容易。整整花了一下午的工夫才证实了海克里昂是大力士中最强大的,海斯巴尔德是敏捷者中最灵活的,海多恩是坚韧不拔者中最有耐力的。观众们欢欣鼓舞地向他们欢呼,鼓掌。他们三人向银发老翁凯阔巴特和阿特雷耀所坐的阳台方向鞠躬。阿特雷耀已经站起身来,刚想说什么,这时候,突然又有一个参赛者走上场来。来人是海因雷克。一片紧张的寂静,阿特雷耀又坐了下来。因为只有三个人能够随他远征,所以在下面的四个人中多了一个。他们中必须有一个人退出。 “先生们,”海因雷克声音洪亮地说道,以至于每个人都能听清他的话,“我并不认为你们刚才的小试锋芒便已经削弱了你们的力量。但是,我认为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与你们进行一对一的较量。因为迄今为止,我在所有这些参赛者中还没有找到与我旗鼓相当的对手,还没有与任何入交过千.所以我仍然精力充沛。如果你们中有谁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的话,可以自动退出。否则的话,我愿意与你们三人同时交手。你们对此有没有异议?” “没有。”他们三人异口同声地说。 于是,便开始了一场火星四溅的交战。海克里昂出击时的威力不减.可是英推海因雷克比他更加厉害;海斯巴尔德像一道闪电似的从四面八方向海因雷克袭来,可是英雄比他出手更快。海多恩试图使海因雷克疲惫,不过英雄比他更有耐力。整个交战不到十分钟,所有三位先生都被缴了械,跪倒在英雄海因雷克的面前。海因雷克不无骄傲地望着四周,显然是在寻找他心上的姑娘赞赏的目光。她一定是在某处的人群中。观众们的欢呼声和鼓掌声像飓风般地响彻广场上空。很可能在眼泪湖穆尔湖遥远的岸边也能听到这些欢呼声和掌声。 当一切重新平静下来的时候,银发老翁凯阔巴特站起身来大声问道: “还有没有人敢于同英雄海因雷克交手?” 在一片沉默之中响起了一个男孩的回答声: “有,我敢!” 这人便是巴斯蒂安。 所有的人都把他们的脸转向他。人群为他让出了一条路。他走出人群进了比赛场。人群中响起了惊叹声和充满忧虑的感叹声。“瞧,他长得多帅!”——“真是可惜了他!”——“别让他去比!” “你是谁?”银城老翁凯阔巴特问道。 巴斯蒂安答道:“我想在比赛之后再道出我的名字。” 他看到,阿特雷耀眯起了眼睛,用探究的、没有把握的眼神望着他。 “年轻的朋友,”英雄海因雷克说,“我们曾在一块儿用过餐,饮过酒。你为什么要我来羞辱你呢?我请你收回你的话,马上离开这儿。” “不,”巴斯蒂安说,“我说过的话是算数的。” 英雄海因雷克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他建议说: “如果要在战斗中来与你比高低的话,我觉得不合适。我们可以先来比试比试,看我们中谁射的箭高。” “一言为定!”巴斯蒂安答道。 马上就有人给他们每一个人送来了一张强弓和一支箭。海因雷克拉开了弓,把箭朝天空中射去。箭飞得太高,人的眼睛无法追随。几乎是在同一刻,巴斯蒂安也张开了他的弓,在海因雷克之后射出了他的箭。 过了一会儿,这两支箭才掉在了两位射手之间的地上。这时候可以看到,巴斯蒂安镶着红色羽毛的箭肯定是在高空中以强力射中了海因雷克镶着蓝色羽毛的箭,并从后面把蓝羽毛的箭劈开了。 英雄海因雷克呆视着这两支插在一起的箭,他的脸色变得有点苍白,只是两颊显得有点儿红。 “这肯定是偶然的,”他喃喃地说,“我们要来看看,谁耍花剑耍得更灵巧。” 他要了两把剑,两副纸牌。两样东西都给他送来了。他仔细地把两副纸牌洗了一遍。 他把一副纸牌抛向空中,然后飞快地舞着剑,向上刺去。当其余的纸牌纷纷落地时,只见他刺中了红桃A,而且正好刺在纸牌上所显示的唯一的一个红桃心的中央。他又一次环顾四周,用目光去搜寻他心上的姑娘,一边用挑着纸牌的花剑向四处炫耀。 此刻,巴斯蒂安把另一副纸牌抛到空中,然后让他的剑在空中飞舞。没有一张牌落在地上。他刺中了全部的三十二张纸牌,正好都刺在中心,而且还挨着顺序一一尽管事先英雄海因霍克曾把它们彻底地洗了一遍。 英雄海因雷克仔细地观察着。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他的嘴唇微微有一点儿发抖。 “但是,在力气上你肯定胜不了我。”最后他嗓子有点沙哑地说。 他抓起了散乱在广场上的举重器材中最重的一副,慢慢地把它举了起来。还没等他放下手中的举重器材,巴斯蒂安就拽住了他,把他连同他手中的举重器材一起举了起来。英雄海因雷克顿时大惊失色,一些观众忍俊不禁。 “到现在为止,”巴斯蒂安说,“都是由您来决定我们比赛的内容的。您是否同意,现在由我来提一个建议?” 英雄海因雷克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试验勇气的比赛,”巴斯蒂安继续说道。 英雄海因雷克又一次打起了精神。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吓退我的勇气!” “那么,”巴斯蒂安答道,“我建议,让我们来比赛游眼泪湖,谁先游到岸边谁就赢。” 整个广场上鸦雀无声。 英雄海因雷克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这不是在比赛勇气,”他嚷道,“而是疯狂之举。” 巴斯蒂安答道:“我已经准备好了,来吧!” 这时候,英雄海因雷克失去了控制。 “不!”他跺着脚喊道,“您与我一样知道,穆尔湖的湖水会腐蚀一切。这就是说,必死无疑。” “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巴斯蒂安镇静地说,“我曾经在彩色的沙漠中漫游过,吃过、饮过彩色死亡的火,并在它的火中沐浴过。我根本就不怕这湖水。” “您吹牛!”英雄海因雷克吼道,他因恼怒而涨红了脸。“在幻想国中没有人能在彩色死亡那儿活下采,这是连每一个孩子都知道的。” “英雄海因雷克,”巴斯蒂安缓缓地说,“您与其指责我吹牛,还不如承认,您感到害怕了。” 对于英雄海因雷克来说这太过分了。他愤怒地失去了理智,从剑鞘中拔出了他那把大宝剑,向巴斯蒂安走去。巴斯蒂安闪开了,想说一句警告的话,但是,英雄海因雷克没容他开口,挥剑便朝巴斯蒂安劈去,海因雷克动真格的了。就在同一刻,宝剑希坎达像一道闪电似的从生了锈的剑鞘中飞到巴斯蒂安的手中,开始飞舞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所发生的事情闻所未闻,令所有的观众终身难忘。幸亏巴斯蒂安不能松开手中的剑柄,这样他的手便不得不随着希坎达自行发生的动作而动作。宝剑先把英雄海 因雷克华丽的衣饰撕成了一块一块的。碎片向四处飞去,但海因雷克的皮肤却一点儿也没有被划破。英雄海因雷克绝望地抵御着,像疯子般地乱砍一气。希坎达像一团旋转的火在他身旁闪动,使他眼睛发花,剑剑落空。当他站在那儿只剩下内衣,但是仍然不停地朝巴斯蒂安砍去时,希坎达把他的剑砍成了碎片,其速度之快,以致于那把剑有那么一瞬间在空中仍然保持着其完整的形状,然后丁零当郎像一堆硬币似地散落在地上。英雄海因雷充瞠目结舌地呆视着还留在他手中的那把毫无用处的剑把。他把剑把扔在地上,垂下了脑袋。希坎达飞回了它生锈的剑鞘,巴斯蒂安松开了手。 观看的人群中千百个嗓音齐声爆发出激动和赞叹的欢呼声,观众们涌向比赛场地,拽住巴斯蒂安,把他举起来,抬着他庆祝胜利。欢呼声经久不息。 巴斯蒂安从高处向四周寻找英雄海因雷克,他想对他喊一句讲和的话。这个可怜的人使他感到很抱歉,他原来并没有打算把他搞得这么难堪。可是,哪儿也找不到英雄海因雷克。 突然间,鸦雀无声。人群往后退让出了一条路。阿特雷耀站在那儿,微笑着仰望着巴斯蒂安。巴斯蒂安也在微笑。人们把他从肩膀上放下来。现在这两个少年面对面地站着, 长久地默默无语地对视着。 阿特雷耀终于开口说话。 “如果我为了去寻找幻想国的救星还需要一位同行者的话,那么我只需要这一个就够了,因为他一个能顶一百多个。不过,我不再需要同行者了,因为寻人的远征取消了。”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喃喃的惊叹声和失望的叹息声。 “幻想国的救星不需要我们的保护,”阿特雷耀提高嗓门继续说,“因为他能自己保护自己,甚至比我们大家合力而为的还要做得好。我们不需要再去找他,因为他已经找到了我们。我没有马上认出他来,这是因为我在南方神托所的魔镜中所看到的他与现在的他的模样不同一一完全不同。不过,我并没有忘记他的眼神。正是这眼神现在正望着我。我不会搞错的。” 巴斯蒂安微笑着摇了摇头,说:“你没有搞错,阿特雷耀,是你把我带到了童女皇的身边,为的是让我给她起一个名字。为此我向你表示感谢。” 在观看的人群中像阵风似地掀起了一阵充满了敬畏的窃窃私语声。 “你曾经答应过,”阿特雷耀答道,“现在把你的名字也告诉我们。除了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之外,在幻想国中还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你愿意现在说出来吗?” “我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这时候,观众们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们在欢呼声中爆发出千万声三呼万岁的喊声。许多人激动地跳起舞来,以至于大小桥梁以及整个比赛场地都晃动起来。 阿特雷耀笑呵呵地向巴斯蒂安伸出手去,巴斯蒂安握住了他的手。他们就这样一一手拉着手一一走进宫殿,银发老翁凯阔巴特和祥龙福虎在宫殿的入口处等候他们。 这天夜里,银城阿玛尔干特庆贺了它所庆祝过的最美好的节日。所有有腿的生物,无论是短腿、长腿、弯腿、直腿的,都在跳;所有有声音的生物,无论是音色美的、难听的、高的、低的,都在唱,都在笑。 入夜后,阿玛尔干特人在他们的银船和宫殿旁点燃了千万盏彩色的灯火。午夜时分放起了焰火,这么漂亮的焰火在幻想国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巴斯蒂安与阿特雷耀一起站在阳 台上。在他们的左右两旁站着福虎和银发老翁凯阔巴特,他们一起望着天空中彩色的火花和银城千万盏灯火辉映在眼泪湖穆尔湖黑乎乎的湖水中。 17 给英雄海因雷克的龙 夜已经很深了,银发老翁凯阔巴特在他的座椅中睡着了。于是,他错过了在他一百零七年生命中可以算得上最伟大、最美好的经历。阿玛尔干特城的许多其他人,包括当地人和来访的客人,也同样错过了这一经历。他们由于庆祝活动而累得精疲力竭,去睡觉了。只有少数人还醒着,这些少数人听到了比他们曾经听到过的和将会听到的所有的声音都美妙的声音。 白色祥龙福虎唱歌了。 他环绕着银城和眼泪湖,在那高高的夜空中飞翔,用他那铜钟般的声音唱了起来。这是一首没有歌词的歌,一首纯粹是表达幸福的伟大而又素朴的曲调。听到这一曲调的人会心花怒放。 巴斯蒂安和阿特雷耀的心情也是如此。他们俩并排坐在凯阔巴特宫殿的大阳台上。他们俩都是第一次听到祥龙歌唱。他们俩--谁也没有注意到-一手拉手倾听着,完全沉浸在无言的幸福之中。他们俩都知道.另外一个人有着与自己完全相同的感觉,那是一种相见恨晚的幸福感。他们都不愿用交谈来冲淡这种幸福。 伟大的时辰过去了,福虎的歌声慢慢地轻了下来,最后消失了。 当一切沉寂下来之后,凯阔巴特醒了过来。他站起身来,抱歉地说: “像我这样的银发老翁有时候需要睡眼。你们年轻人则不同。不要生我的气,我现在必须去睡觉了。” 他们向他道了晚安,凯阔巴特走了。 两位朋友又是长时间默默无语地坐着,仰望着夜空。福虎仍然以缓慢、平静的波浪形动作在空中环游。时而,他像一条白色的云带在圆圆的月亮前飘过。 “福虎怎么不睡觉?”巴斯蒂安终于问道。 “他已经睡着了。”阿特雷耀轻声地说。 “一边飞一边睡?” “是的,他不喜欢呆在房子里,即使房子大得像凯阔巴特的宫殿也不喜欢。他觉得被困住了,行动受到了约束。为了不把东西碰倒、撞翻,他行动起来要尽可能地小心。他的身躯实在太大了,所以它一般都睡在空中。” “你说,他是否也会让我在它的背上骑一次?” “肯定会的,”阿特雷耀说,“当然,这并不是很容易的。你先得习惯于此。” “我已经骑过格拉奥格拉曼了。”巴斯蒂安提醒说。 阿特雷耀点了点头并以充满了钦佩的目光望着他。 “你在勇气比赛中对英雄海因雷克提到过这事。你是如何征服彩色死亡的?” “我有奥琳。”巴斯蒂安说。 “噢?”阿特雷耀感到奇怪。他看上去非常吃惊,不过他没有再往下说。 巴斯蒂安从他的衬衣里取出童女皇的标记给阿特雷耀看。阿特雷耀看了奥琳一会儿,然后喃喃地说:“也就是说,你现在带着光泽。” 巴斯蒂安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心不在焉,所以急切地说: “你是不是想再带一次奥琳?” 说着,他准备把链条解下来。 “不!” 阿特雷耀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严厉。巴斯蒂安不知所措地停住了手。阿特雷耀抱歉地笑了笑,又以柔和的声调重复道: “不,巴斯蒂安,我已经带过很长时间了。” “那么好吧。”巴斯蒂安说。然后,他把符号翻过来。 “瞧!你看到过刻在这儿的字吗?” “当然看到过,”阿特雷耀答道,“不过我不知道那上面写着什么。” “为什么?” “我们绿皮人能看懂足迹,可是看不懂字母。” 这一回轮到巴斯蒂安“噢”了一下。 “这些字是什么意思?”阿特雷耀想知道。 “做你想做的事情。”巴斯蒂安念道。 阿特雷耀目不转睛地盯着标记。 “它说的是这个意思?”他喃喃地说道。他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巴斯蒂安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于是,巴斯蒂安问道: “如果你当初知道它的意思的话,那么你的行动是否会有所改变?” “不会。”阿特雷耀说,“我做了我想做的事情。” “是这样的。”巴斯蒂安点了点头说。 他们俩又沉默了一会儿。 “阿特雷耀,我还得问你一件事,”巴斯蒂安终于又继续开始说话,“你刚才说,当你在魔镜门中看到我的时候我曾经是另外一副模样。” “是的,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呢?” “你很胖,脸色苍白,穿着完全不同的衣服。” “胖而苍白?”巴斯蒂安问道,他不相信地笑了。“你可以肯定那是我吗?” “难道那不是你吗?” 巴斯蒂安想了想。 “你着到过我,这我知道。不过,我一直是像现在这样的。” “真是这样的吗?” “不然的话我总能回忆起来的吧?”巴斯蒂安大声说道。 “是的,”阿特雷耀说着,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应该回忆得起来。” “也许这是一面哈哈镜。” 阿特雷耀摇了摇头。 “我不相信。” “那么你怎么来解释你当初看到的我曾经是另一副模样的呢?” “我不知道,”阿特雷耀承认道,“我只知道,我没有搞错。” 之后,他们又沉默了良久,最后他们去睡觉了。 当巴斯蒂安躺在床上时一一床头、床尾自然是用最精湛的银织物做成的一一脑子里一直想着他与阿特雷耀刚才的谈话。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从阿特雷耀得知他带着光泽以后,他击败英雄海因雷克的胜利以及在格拉奥格拉曼处的逗留给阿特雷耀所留下的印象并没有刚开始那么深刻。阿特雷耀也许会想,在这样的情况下,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巴斯蒂安希望赢得阿特雷耀的无限崇敬。 他想了好久。这必须是幻想国中没有人能做得到的,即使是带上了符号也做不到的。这必须是只有他巴斯蒂安才能办到的。 他终于想出来了:编故事。 他一再听说,在幻想国中没有人能创新。甚至连寂静的声音乌玉拉拉也曾经这么说过。然而,这正好是他特别擅长的。 阿特雷耀得看到,他,巴斯蒂安,是一个伟大的诗人。 他希望有机会尽快地向他的朋友证明这一点。也许就在明天。比如说,在阿玛尔干特举行一次诗人庆祝活动,在这样的活动中,巴斯蒂安一定能用他的想象力把所有的人都比下去的。 假如他所讲述的一切都会变成现实的话,那就更好了。格拉奥格拉曼不是说过,幻想国是一个故事的王国,所以即使只是在一个故事中提到过的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也会重新再现。 得让阿特雷耀惊得目瞪口呆。 巴斯蒂安想象着阿特雷耀惊愕的表情,一会儿便睡着了。 翌日清晨,在宫殿一个富丽堂皇的大厅里摆出了一桌极其丰盛的早餐。他们在餐桌旁就坐,这时候银发老翁凯阔巴特说: “我们决定,今天要为我们的客人,幻想国的救星,和他的那位把他带到我们这儿来的朋友,举行一个非常特殊的庆祝活动。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也许你并不知道,从很古老的时候起我们阿玛尔干特人就是幻想国中的歌手和说书人。我们的孩子很早就被教会了这门艺术。等他们长大之后,他们必须到各国去周游数年,用他们的这一职业来造福众人。所以,我们每到一处都受到尊敬和友好的接待。但是,我们有一个苦恼:实话说,我们所储存的诗歌和故事并不太多。很少的故事要被我们许多人来分。据说一一我不知道这一传说是否正确一一你在你那个世界里是以会编故事而著名的。是这样吗?” “是的,”巴斯蒂安说,“我甚至还因此而遭到了别人的嘲笑。” 银发老翁凯阔巴特惊奇地扬起了他的眉毛。 “因为你会讲述谁也没有听说过的故事而遭到嘲笑?这怎么可能呢?在我们中是没有人会这么做的。如果你愿意送给我们一些新的故事,我和我的城民将对你感激不尽。你是否愿意用你的天才来帮助我?” “很愿意!”巴斯蒂安答道。 用完早餐,他们顺着凯阔巴特宫殿中的台阶走了出去。福虎已经在那儿等候他们了。 这时候,在广场上聚集了一大群人,不过,这一次在他们中间只有为数很少的人是到这个城市来参加比赛的宾客。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是阿玛尔干特人,男女老少,所有的人都是蓝眼睛,长得很匀称,所有的人都穿戴着银色的民族服饰。绝大多数人手里拿着竖琴、古七弦琴、吉他、琉特琴等银光闪闪的弦乐器。他们要用这些乐器来为他们表演伴奏。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希望能在巴斯蒂安和阿特雷耀的面前来表演他们自己的艺术。又摆上了坐椅。巴斯蒂安坐在银发老翁凯阔巴特和阿特雷耀的中间。福虎位于他们的后面。 这时候,凯阔巴特击了一下巴掌,对着正在逐渐安静下来的人群说; “伟大的诗人愿意满足我们的要求。他将要送给我们新的故事。朋友们,拿出我们的拿手好戏,使他进入一种好的心境。” 广场上所有的阿玛尔干特人都默默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第一个人上场咏唱了起来。之后,不断地有人上场演唱。所有人的声音都很漂亮,很洪亮。所有人的表演都很出色。 他们所咏唱的故事、诗歌和歌曲,有的扣人心弦,有的欢快,有的忧愁,如果要在这儿把它们都叙述一遍的话,太花时间了。留待以后再来讲述。总共大约只有一百来个不同的故事。之后便是重复。新上场的阿玛尔干特人只能重复前面的人所咏唱过的东西。 尽管如此巴斯蒂安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等待着轮到他上场的那一时刻。他昨天晚上的愿望一丝不差地实现了。他急不可待地期望着其他的愿望也能够实现。他在一边打量着阿特雷耀。阿特雷耀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听着,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 银发老翁凯阔巴特终于让他的城民们停止了表演,他吹着气转向巴斯蒂安说: “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一如我已经对你说的,可惜我们只有很少的存货。我们没有更多的故事,这并下是我们的过错,你已经看见了,我们正在尽力而为。现在,你能不能送给我们一个你的故事呢?” “我将把我想出来的所有故事都送给你们,”巴斯蒂安慷慨地说,“因为我可以再想出好多新的故事来。我已经把许多故事讲给了一个名叫克里斯.塔的小女孩听,但是绝大多数的故事我只讲给我自己听过。这就是说,还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故事。如果要把每一个故事都讲一遍的话,那要花几个星期、几个月的时间,我们不会在你们这儿呆这么久。所以我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包含了其他所有的故事。这个故事很短,它叫‘阿玛尔干特图书馆的故事’。”他考虑了一会儿,以很随便的语气开始讲道: “在许多许多年之前,在阿玛尔干特有一个名叫夸娜的银发老娘,当时是她统治着这个城市。在那古老的岁月里,还没有眼泪湖穆尔湖,阿玛尔干特也不是用可以抵御湖水的特殊的银子做成的。那时,它还是一个普通的城币。那儿的房子是石头的或者是木头的。这个城市位于一个山谷中,四周都是种满了树的山丘。 “夸那有个儿子叫奎因。奎因是一个杰出的猎手。有一天,奎因在树林子里发现了一只独角兽,独角兽的角尖上顶着一颗亮闪闪的石头。奎因打死了那只独角兽,把石头带回了家。这样,他便给整个阿玛尔干特城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城里的居民们所生的孩子越来越少。假如找不到拯救的办法,他们就会绝种。可是并没有办法让独角兽复活,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是,银发老妪派了一个使者到南方神托所去。那时候南方神托所还在。使者的任务是向乌玉拉拉讨教该怎么办。可是,南方神托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使者出发时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等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年迈的老人了。这时候,银发老妪早已过世,她的儿子接替了她的位子。当然他的年纪也已经很老了,其他的阿玛尔干特人也都进入了老年,只剩下唯一的两个孩子,一对童男童女。男孩叫阿奎尔,女孩叫穆夸。 “使者宣布了寂静的声音乌玉拉拉给他的启示:只有当阿玛尔干特变成幻想国最漂亮的城市时,它才能继续存在下去。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弥补由奎因所犯下的罪孽。阿玛尔干特人只有在幻想国中最丑陋的阿沙泪人的帮助下才能做到这一点。阿沙泪人也被称为‘永远流泪的人’,因为他们为自己的丑陋感到伤心,因而不断地流泪。他们正是以自己泉涌般的眼泪来洗涤埋在大地深处的那种特殊的银子,并懂得如何把它们做成美妙的银织物。 “于是,所有的阿玛尔干特人都去寻找阿沙泪人,可是没有人能找到他们,因为他们生活在大地的深处。最后只剩下了阿奎尔和穆夸。其他的人都死了。这时他们已经长大成人,他们俩齐心协力找到了阿沙泪人,并说服他们把阿玛尔干特变成幻想国最漂亮的城币。 “就这样,阿沙泪人先造了一艘银的小船.用银织物在船上造了一个小小的宫殿。他们把小船放在空无一人的阿玛尔干特城的集市广场上,然后,把他们在地底下的眼泪变成喷泉,从植满了树的山谷中喷射而出,山谷中盛满了苦涩的泪 水,变成了穆尔湖,湖面上漂浮着第一个用银子造成的宫殿。阿奎尔和穆夸就住在这个宫殿里。 “不过,阿沙泪人向这一对年轻人提出了一个条件,这个条件是:他们以及他们的子孙后代必须致力于歌唱和说书。只要他们能这样做,阿沙泪人就愿意帮助他们;因为这样一来阿沙泪人等于也参与了这一活动,并以此把他们的丑陋变成了美丽的东西。 “于是,阿奎尔和穆夸建造了一个图书馆——这便是阿玛尔干特最著名的图书馆——他们在这个图书馆里收集了我所有的故事。他们先是收集了你们现在所听到的这个故事,后来又不断地收集了我所讲过的所有的故事。最后他们收集了 那么多故事,多得无论是他们俩还是如今住在银城中的他们的后裔都讲不完。 “幻想国最漂亮的城市阿玛尔干特之所以现在还存在着,是因为阿沙泪人和阿玛尔干特人都互相遵守着他们的诺言——尽管他们都已经不知道这一段历史。只有眼泪湖穆尔湖的名字还令人记起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这段故事。 巴斯蒂安讲完这段故事之后,银发老翁从他的坐椅中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的脸上绽开了喜悦的笑容。 “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他说‘你所送绍我们的不仅仅是这—个故事,也不仅仅是你所有的故事。你送给我们的是我们自己的身世。现在我们知道了,穆尔湖是从哪儿来的,漂浮在湖面上的我们的银船和银的宫殿是从哪儿来的。 现在,我们也知道了,为什么我们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由歌手和说书人组成的民族。最主要的是,我们现在知道了我们城市中那个大的圆形建筑中所收藏的东西是什么。我们中还没有任何人走进过那个建筑,因为它从来就是锁着的。迄今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在那儿放着我们最大的宝藏,那儿就是阿玛尔干特的图书馆。” 巴斯蒂安自己也惊呆了,他刚才所讲述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事实。(或者,这一切本来就是如此?格拉奥格拉曼也许会说:两者兼而有之!)不管怎么说,他想用自己的眼睛来证实这一点。 “这栋房子在哪儿?” “我会指给你看的。”凯阔巴特说。他又转向众人大声地说:“大伙儿都跟上!我们今天也许还会遇到更多的奇迹。” 这是一列长长的队伍,走在头里的是银发老翁,阿特雷耀与巴斯蒂安走在他的旁边。这一队人马走过了连接银船的小桥,最后在一个很大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这个建筑物坐落在一艘圆形的船上,其本身的形状像一只巨大的银罐子。它的外墙光滑,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唯一的大门,但是是锁住的。 在光滑的银门扇中央有一个环,环中有一块石头。这块石头看上去像玻璃一样晶莹透亮,石头上刻着下面这段文宇: “自从我被从独角兽的角上取下,便失去了光泽。 我锁住了这扇门,直到有人能叫出我的名字, 使我重新焕发光彩。 我将为他照亮一百年, 我将把他引向约尔的明鲁德 阴暗的深处。 然而,倘若他第二次从未到头 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念一遍的话, 我原本可以照亮百年的光泽 便会在瞬息间消失。” 凯阔巴特说,“我们中没有人能解出这段文字的意思。没有人知道约尔的明鲁德指的是什么。尽管我们大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叫出这块石头的名字。我们大家只会使用幻想国中已经有的名字。因为这些都是其他东西的名字,所以人们无法使这块石头发光变亮,也无法打开这扇门。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你是否知道这块石头的名字?” 在场的人顿时鸦雀无声,所有阿玛尔干特人以及到阿玛尔干特城来作客的人都屏住呼吸,充满了期望。 “阿尔察希尔!”巴斯蒂安大声喊道。 就在这一瞬间石头开始闪光发亮,从环中跳出来落到了巴斯蒂安的手中。门开了。 千百人异口同声地发出了“啊!”的惊呼。 巴斯蒂安手中拿着闪光发亮的石头进了门,阿特雷耀和凯阔巴特紧跟着也进了门。等他们进去后,众人一涌而入。 圆形的大屋子内黑乎乎的。巴斯蒂安举起了那块石头,尽管石头发出的光比蜡烛亮,但还是不能把整个屋子全照亮。只见周围的墙壁上除了书还是书,一共有好几层楼那么高。 有人取来了灯光,不一会儿,整个屋子被照得一片通亮。现在可以看到,周围的书墙被分成了好几个不同的部分,每个部分都插了指示牌。那上面写着:“快乐的故事”,“惊险的故事”,“严肃的故事”或“短小的故事”等等。在圆形大厅中央的地上刻着很大的、引人注目的文字: 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全集图书馆 阿特雷耀站在那儿,瞪大眼睛环顾四周,他的内心充满了惊奇和钦佩,这些感情情不自禁地流露在他的脸上。这使巴斯蒂安感到非常高兴。 阿特雷耀用手指着四面的书墙问:“这一切都是你想出来的故事吗?” “是的。”巴斯蒂安答道,并把阿尔察希尔放进了回袋。 阿特雷耀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这使我简直无法相信。”阿特雷耀承认道。 阿玛尔干特人自然是早就带着火一样的热情冲向那些书,开始翻阅了起来;他们朗诵着,有些人干脆坐在地上,开始背诵书中的某些段落。 有关这一伟大事件的消息自然是像野火似地在整个银城,在当地人和宾客中迅速地蔓延开来。 巴斯蒂安和阿特雷耀刚从图书馆出来走到室外,就遇到了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三位先生。 “巴斯蒂安先生,”红头发的梅斯巴尔德说一一显然他不仅是这三个人中最善于舞剑的,同时也是最擅长说话的一个,“我们听说您显示出了无与伦比的能力。所以我们前来请求您,收我们做您的侍从并允许我们陪您远征。我们三人中的每一个都想有一个自己的故事。尽管您肯定并不需要我们的保护,但是如果有三个像我们这么勤奋而又能干的骑士作您的随从的话,肯定会对您有益的。您愿意收下我们吗?” “我愿意。”巴斯蒂安答道,“每一个人都会为拥有这样的随从而感到骄傲的。” 于是,这三位先生都一定要当场对着巴斯蒂安的宝剑立下效忠的誓言。巴斯蒂安阻止了他们。 他向他们解释道:“希坎达是一把魔剑。任何一个没有吃过、饮过彩色死亡的火并在它的火中沐浴过的人碰到它都会有生命危险。” 于是,他们便只能满足于用友谊地击掌来代替宣誓。 “英雄海因雷克怎么样了?”巴斯蒂安打听道。 “他完全垮了,”海克里昂说。 “是因为他心上的姑娘,”海多恩补充道。 “您是否去看看他。”海斯巴尔德最后说。 于是,他们一行一一现在一共是五个人——一起去他们刚来时落脚的那个旅店。巴斯蒂安的老骡子伊啥就寄放在那儿的牲口棚里。 当他们走进旅店时,里面只坐着一个人,这个人把头放在桌子上,两只手插在金色的头发中。这人便是英雄海因雷克。 显然,他在行李中多带了一套备用的衣服。他现在的装束比前一天与巴斯蒂安比武时被撕成碎片的那一套要朴素一些。 当巴斯蒂安向他问好时,他吓得跳了起来,他目光呆滞地望着眼前的两位少年。他的眼睛有点发红。 巴斯蒂安问,他们是否可以坐在他的旁边。他耸了耸肩膀,点了点头,又垂头丧气地坐到了他的位子上。在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张纸条,看上去好像是多次被揉成团,又多次被展开的。 “我想知道您的情况,”巴斯蒂安说,“我很抱歉,如果是我伤害了您的话。” 英雄海因雷克摇了摇头。 “我完了。”他声音嘶哑地说,“这儿,您自己看吧!” 他把那张纸条移到巴斯蒂安的面前。 “我只想嫁给最伟大的人,”纸条上写着,“可惜您不是,再见!” “是奥格拉玛尔公主写的吗?”巴斯蒂安问。 英雄海因雷克点了点头。 “我们比武之后,她马上就让人把她连同她的小走马一起送到了岸上。谁知道她现在在哪儿。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在这个世界上还能干什么?” “您不能去追她吗?” “追她有什么用?” “也许可以使她回心转意。” 英雄海因雷克发出一声苦笑。 “您太不了解奥格拉玛尔公主了。我苦练了十多年,才掌握了所有这些本领。我清心寡欲,放弃了一切不利于我身体的嗜好。我以铁一般的意志向最杰出的击剑师学习剑术,向最厉害的摔跤手学习摔跤,直到我能战胜他们为止。我比马跑得快,我比鹿跳得高。在所有的方面我都是最最杰出的,甚至还能做得更好一一到昨天为止还是这样的。以前,她从未正眼瞧过我,可慢慢地,她对我,对我的能力开始感兴趣。我已经有希望被她看中一一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没有了希望我怎么能活得了去?” “或许,”巴斯蒂安说,“您不应该过于看重奥格拉玛尔公主。肯定还有其他同样能够使您动心的姑娘。” “不,”英雄海因雷克说,“我喜欢奥格拉玛尔公主,就是因为她只肯嫁给最伟大的人。” “是这样。”巴斯蒂安束手无策地说,“当然,这就难了。那怎么办呢?也许您可以换一种形式来试试,比如以诗人或歌手的身份?” “我现在的身份是英雄,”海因雷克有点儿被激怒地说:“我不会,也不愿意去从事其他的职业。我就是我。” “是的,”巴斯蒂安说,“我也认为应该这样。” 所有的人都默然无语。那三位先生对海因雷克投以同情的目光,他们能够理解他现在的心情。最后,海斯巴尔德清了清嗓子,转身对巴斯蒂安轻声说:“对于您.巴斯蒂安先生来说,要帮助他并非是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巴斯蒂安望着阿特雷耀,可是阿特雷耀的脸色又变得难以看透。 “对于一个像海因雷克这样的英雄来说,”海多恩补充道,“如果周围没有怪物的话,他的处境确实是很难的。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巴斯蒂安仍然没有听懂。 “怪物之所以有存在的必要,”海克里昂抚摩着他又浓又黑的小胡子说,“是为了使英雄能显示出英雄的本色,”他一边说,一边朝巴斯蒂安眨了眨眼睛。 现在,巴斯蒂安终于听懂了。 “听着,英雄海因雷克,”他说,“我刚才建议您去讨别的姑娘的欢心,只是想考验一下您的坚贞。事实上,奥格拉玛尔公立现在正需要您的帮助,除了您谁也救不了她。” 英雄海因雷克仔细倾听着。 “巴斯蒂安先生,您说的话可当真?” “完全当真,您马上就会相信的。几分钟之前,奥格拉玛尔公正遭到了袭击并被绑架了。” “被谁绑架了?” “被幻想国中一个最最可怕的怪物绑架了。这是一条叫斯梅尔克的龙。公主正骑马穿越林间空地。怪物看见了她,从空中向她袭来,把她从马背上抓起来,飞走了。” 海因雷克跳了起来。他的眼睛开始发亮,两颊绯红;他高兴地拍起了手,但是很快,他眼中的光就熄灭了。 “遗憾的是这不可能,”他悲伤地说,“四周不可能再有什么龙了。” “您忘了,英雄海因雷克,”巴斯蒂安说,“我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来的——比您曾经到过的地方要远得多。” “确实是这样。”阿特雷耀证实道,这是他第一次插话。 “她真的被那个怪物绑架了吗?”英雄海因雷克大声地问,随后他把两只手压在心口上,叹息道:“噢,我的心上人奥格拉玛尔,你现在一定在受苦。别怕,你的骑士来了,他已经上了路。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我该上哪儿?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离这儿很远的地方,”巴斯蒂安开始讲道,“有一个叫莫尔古尔的国家,又叫冷焰国,因为那儿的火焰比冰还要冷。至于您怎样才能找到这个国家,这我无法告诉您。您必须自己去找。在这个国家的中部有一个石化了的树林叫沃德加贝。 在这个石化了的森林中有一个用铅制成的城堡叫拉加尔,城堡的周围有三条沟围着,第一条沟里流动着绿色的毒液,第二条沟里是烟雾腾腾的硝酸钾,第三条沟中聚集着与您的脚一样大的蝎子。沟上既没有大桥也没有小桥可以通过,因为统 治着这个铅制城堡的主人就是那个长着翅膀的、名叫斯梅尔克的怪物。它翅膀上的皮肤又粘又滑,两个翅膀张开的话有三十二米宽。它不飞的时候像一只巨大的直立着的袋鼠。它的身子像一只有疥癣的老鼠,它的尾巴细得像蝎子;谁只要轻 轻地触到它的毒刺,他就会丧命。它的后腿细得像蝗虫,它的前腿看上去卷曲着,小得像小孩子的手;但是绝不可被此假象所迷惑,正是这两只小手力大无穷。它的长头颈与蜗牛的触角一样可以伸缩;脖子上长着三个头,一个大头犹如鳄墓的脑袋,它可以从这张嘴巴里吐出冰冷的火焰来。在鳄鱼眼睛的地方长着两只瘤,实际上又是两个头。右边的这个头像一个老头的脸.它用这个头来看和听;用来说话的则是左边的那个头.这个头看上去就像一张皱缩干瘪的老太婆的脸。” 这一番描述使英雄海因雷克的脸变得有点儿苍白。 “它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斯梅尔克,”巴斯蒂安重复道,“它的这一恶行已经持续了一千年,因为它的年龄就是一千岁。它总是不断地抢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去给它干家务,直至其寿终正寝。等她死后它再去抢一个。” “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呢?” “斯梅尔克可以飞得令人难以想象地快,令人难以想像的远。迄今为止,它总是到幻想国的其他国家中去抢劫。再说,这样的事情每五十年才会出现一次。” “至今还没有人救出过它的囚犯?” “没有,只有史无前例的英雄才能做到。” 听到这话英雄海因雷克的双颊才又开始红润起来。 “斯梅尔克有没有致命的弱点?”他很内行问。 “啊!”巴斯蒂安答道,“我几乎把最重要的东西给忘记了。在拉加尔城堡的地窖里有一把铅的斧头,如果我告诉您,这是唯一能杀死它的武器的话,您肯定能想象得出,怪龙是如何像看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地看守着这把斧头。您必须用这把斧头把它的两个小头砍下来。” “这一切您是从哪儿知道的?”英雄海因雷克问。 这个问题已经不需要由巴斯蒂安来回答,因为此时此刻在大街上响起了惊叫声: “一条龙!……一个怪物!……看啊,就在天上!……太可怕了!它朝这个城市飞来了!……能跑的快跑啊!……不,不,它已经抓了一个人啦!” 英雄海因雷克冲到外面的大街上,所有的人都跟他跑了出来,跑在最后的是阿特雷耀和巴斯蒂安。 天空中有一只像巨大的蝙蝠似的动物在扑翼飞翔,当它飞近时,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有一个冰冷的阴影笼罩着整个银城。这是斯梅尔克,它的样子一如巴斯蒂安刚才所想象的那样。它用两只卷曲的、危险的小手紧紧地抓着一个年轻的姑娘。这个姑娘拼命地挣扎着,叫喊着。 “海因雷克!”可以听到远去的声音叫喊道,“救命啊,海因雷克!快来救我,我的英雄!”然后便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海因雷克已经从马厩中牵出了他那黑色的牡马,站在了一只向陆地驶去的银摆渡船上。 “快一点!”可以听到他向摆渡的船夫喊道,“你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可是要快,快!” 巴斯蒂安目送着他,轻声地说: “我只是希望,我没有太难为了他。” 阿特雷耀从一旁望着巴斯蒂安,然后他说: “我们最好也马上动身!” “上哪儿?” “是我把你带到幻想国里来的,”阿特雷耀说,“我想我也应该帮助你找到回去的路。你肯定想要在什么时候再回到你那个世界上去的,不是吗?” “噢,”巴斯蒂安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想过这件事。但是,你说得对,阿特雷耀,是的,当然得回去,你说得很对。” “你挽救了幻想国,”阿特雷耀继续说,“我觉得,你为此而得到了许多东西。我司以想象,你现在就想回去使你那个世界变得健康起来。或者还有什么使你要留下?” 巴斯蒂安已经忘了自己并非一直这么强壮、英俊、勇敢和有权势的。他答道:“不,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要使我留下的。” 阿特雷耀又一次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朋友,然后补充道: “也许这会是一条很长、很艰难的路,谁知道呢?” “是啊,谁知道呢?”巴斯蒂安附和着说,“如果你愿意的话,那么让我们马上就上路。” 然后在那三位先生中间爆发了一场短暂的、友好的争执。关于由谁把自己的马让给巴斯蒂安使用的问题,他们无法达成一致。巴斯蒂安使事情简单化了,他请他们把老骡子伊哈送给他使用。他们认为这样一个坐骑有失巴斯蒂安的身份,但是,因为巴斯蒂安坚持他的意见,所以他们最后让步了。 当三位先生为启程做各种准备工作时,巴斯蒂安和阿特雷耀回到凯阔巴特的宫殿去向银发老翁告别,并感谢他的殷勤好客。祥龙福虎在宫殿前等候阿特雷耀。当祥龙听说不久将要动身上路时,他感到非常高兴。城币对他来说并不适宜,即使是像阿玛尔干特这么漂亮的城市也同样不适宜于他。 银发老翁凯阔巴特正聚精会神地在读一本书,这本书是他从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图书馆中带回来的。 “我真想留你在我这儿多作一段时间的客,”他有点儿心不在焉地说,“这么伟大的诗人并不是每天都能请到的。不过,值得欣慰的是,我们有了他的作品。” 巴斯蒂安与阿特雷耀向他告别后走了出来。 当阿特雷耀骑在福虎背上时,他问巴斯蒂安: “你不是也想骑福虎吗?” “以后再骑,”巴斯蒂安说,“现在伊哈正在等我,我已经答应了它。” “那么我们在陆地上等你们。”阿特雷耀大声说道。祥龙福虎飞上天空,不一会儿便飞出了巴斯蒂安的视野。 当巴斯蒂安回到旅店的,三位先生已经把一切准备就绪,牵着马和骡子在一个摆渡船上等候着。他们把伊哈身上驮东西用的鞍子拿走了,换了一个装饰得很漂亮的鞍子。至于其中的原因,螺子一直到巴斯蒂安走近它时才知道。他在它耳朵里轻轻地说道: “现在你是我的了,伊哈。” 当小船离岸启程慢慢离开银城时,在眼泪湖穆尔湖苦涩的水面上,长久地回荡着老骡子欢乐的叫声。 顺便提一下,英雄海因雷克确实到了冷焰国莫尔古尔。他也进入了那个叫做沃德加贝的石化了的树林,并跃过了围绕着拉加尔城堡的那三条沟。他找到了那把铅斧头,战胜了怪龙斯梅尔克。然后他把奥格拉玛尔送回她父亲那儿。尽管她 现在很愿意嫁给他,但此时他却不愿意了。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以后再讲。 18 阿沙泪 乌云几乎贴着骑士们的头顶掠过,这时云中落下了大而密的雨点;然后,又飘起了大朵大朵的、黏乎乎的雪花;最后雨和雪一块儿下了起来。风暴很大,连马也必须斜着走才能顶住狂风。骑士们的大衣湿透了,变得很沉。大衣拍打着坐骑的背发出噼啪、僻啪的响声。 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好多天,最后三天他们来到了这一片高原上。天气一天坏似一天,地上不是泥浆便是尖棱棱的石块。往前行进变得越来越艰难。周围有一些一堆一堆的灌木丛或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小丛林,除此之外看不到任何东 西。 巴斯蒂安穿着他那件闪光的银大衣,骑着雌骡子伊哈往前走。与其他人相比他的处境还算好。事实证明,他的大衣虽然又轻又薄,但极其暖和并能为他挡雨。最强壮的海克里昂的五短身材几乎全被裹在一件蓝色的厚呢大衣中。身材轻盈的海斯巴尔德用他那褐色毛料防水披风的帽兜遮住了他的满头红发。海多恩灰色的帆布斗蓬紧紧地贴在他瘦骨嶙峋的肢体上。 尽管如此,这三位性格豪放的先生心情还是很好。他们并没有期待陪伴巴斯蒂安先生的冒险旅程会像星期天散步那样轻松愉快。他们不时地在风雨中放声歌唱,有时是独唱,有时是合唱。他们的歌声谈不上美妙,却是由衷的。他们最喜爱的一首歌显然是以以下的歌词开头的: “当我还是一个小小的男孩时, 吁普嗨萨,刮风又下雨……” 听他们说,这首歌出自很久很久以前幻想国中某个旅者之口,这个人叫谢克斯皮尔或与之相似的什么名字。 这群人中唯一没有给人以任何又湿又冷的感觉的是阿特雷耀。与旅行开始以来的大部分日子一样,他骑在福虎的背上,驰骋在云朵之间或之上,急急地在前面探路,然后回来报告情况。 他们大家都以为一一连祥龙也不例外,他们是在为巴斯蒂安寻找回他那个世界的路。巴斯蒂安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他自己并不知道,他只是出于友谊和良好的愿望才附和了阿特雷耀的建议,而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希望要回去。但是,不管你是出于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幻想国的地理是由意愿来决定的;而且是由巴斯蒂安来决定该往哪个方向走的,所以他们所走的路把他们引向了幻想国的深处一一这就是说,引向象牙塔所在的幻想国的中心。至于这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巴斯蒂安直到以后才能知道。目前,无论是他还是陪伴他旅行的人对此都一无所知。 巴斯蒂安的脑子里在想其他的事情。 从阿玛尔干特城出发的第二天,他们在穆尔湖周围的树林子里发现了怪龙斯梅尔克所留下的清晰的痕迹。这儿的一部分树木变成了石头。那个怪物显然是在这儿落过脚,并把嘴里冰冷的火焰喷在了这儿的树上。他那巨大的蝗虫腿的足 迹清晰可辨。 懂得看足迹的阿特雷耀还发现了其他的足迹,即英雄海因雷克的马的足迹。这就是说,海因雷克已经跟踪上了怪龙。 “对于这件事情我并不太满意,”福虎半开玩笑地说,他那红宝石般的眼球睁得溜圆,“不管这个斯梅尔克是不是一个可憎的怪物,他总是我的亲戚——尽管隔得很远。” 他们没有去追随海因雷克的足迹,而是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因为他们的目的是为巴斯蒂安寻找回家的路。 打那以后,巴斯蒂安开始思考,当他为英雄海因雷克编造出这条怪龙时他究竟做了什么。当然,英雄海因雷克需要能够证朗其能力的对象以及与之搏斗的对象。但是,这并不等于说他一定能够取胜。假如斯梅尔克把他杀死了呢?再说, 现在奥格拉玛尔公主也处于非常可怕的境地。诚然,她是有那么点傲慢,可是,难道说巴斯蒂安因此就有理由使她陷入不幸之中吗?撇开这一切不说,谁知道斯梅尔克还会给幻想国造成什么灾难。巴斯蒂安由于没有仔细考虑而酿成了一个其 后果无法预测的危险。不管巴斯蒂安在哪里,这一危险都将始终存在,也许还会给许多无辜者带来难以描述的不幸。他知道月亮之子在她的王国里是不分好坏和美丑的。对于她来说,幻想国中的每一种生物都同样重要,都有同等的权利。可是他,巴斯蒂安,他是否也可以像她一样去做?最主要的是,他究竟愿不愿意这样去做? 不,巴斯蒂安对自己说,他并不愿意被作为作恶多端的怪物的创造者而被载入幻想国的历史。如果他以善行和无私而闻名,如果他成为大家的光辉榜样,如果人们把他称为“好人”,如果他被尊为“伟大的恩人”,那该多好啊!是的,这便是他所希望的。 他们这时候所在的地区有许多岩石。阿特雷耀骑着福虎飞回来报告说,在前面几里路远的地方发现有了一小块由群山环抱的盆地,是避风的好地方。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儿还有好多山洞,正好可以在里面栖身避风雪。 这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到了该寻找一个合适的宿营地的时候了。大家都为阿特雷耀所带来的消息而感到高兴,并催赶着他们的坐骑快走。脚下的路通往盆地。这个盆地四周被越来越高的岩石围住,这儿也许是一个干涸了的河床。大约 两小时后他们来到了盆地的底部,四周的岩壁上确实有好多山洞。他们选择了一个最大的山洞,把里面搞得尽可能的舒适。三位先生从附近捡来了干柴和被暴风吹折了的树枝,不一会儿山洞里燃起了一堆烧得很旺的火。湿大衣被摊开来烘烤,马和骡子被牵进了山洞,卸了鞍具;连一般总是在露天过夜的福虑也蜷在山洞的深处。总的来说,这个宿营地还是挺舒适的。 最坚韧的海克里昂从他们所带的干粮中取出了一大块肉,用他的长剑串着放在火上烤;大伙满怀期望地在一旁看着。阿特雷耀转向巴斯蒂安,请求道: “再给我们讲一点有关克里斯·塔的故事吧!” “谁的故事?”巴斯蒂安不解地问。 “有关你的女朋友克里斯·塔的故事,就是你曾经给她讲故事的那个小女孩。” “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小女孩。”巴斯蒂安说,“你怎么 会知道我曾经给她讲过故事?” 阿特雷耀又用那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望着他。 “在你那个世界里,”他缓缓地说,“你不是曾经给她,也给你自己,讲过许多故事吗?” “阿特雷耀,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是你自己说的,在阿玛尔干特城说的。你还说,人们经常为此而嘲笑你。” 巴斯蒂安凝视着篝火。 “是的,”他嘟哝着,“我是说过。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 阿特雷耀与福虎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严肃地点了点头,好像他们俩曾经谈论过的事情现在得到了证实。不过,他并没有再说什么。显然他并不想当着三位先生的面来谈论此事。 “肉烤好了。”海克里昂宣布说。 他用刀给每一个人割了一块肉,大伙儿一块吃了起来。即使是有最良好的愿望也不能说这肉是烤好了——外面烤焦了,里面则是生的——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挑剔肯定是不会时宜的。 大伙儿吃了一会儿肉,然后阿特雷耀再一次请求道: “给我们讲讲你是怎么到我们这儿来的吧!” “这你不是知道吗?”巴斯蒂安答道,“是你把我带到童女皇那儿去的。” “我是说,在这之前,”阿特雷耀说,“在你的世界里,你在哪儿,这一切是怎么会发生的?” 于是,巴斯蒂安讲起了他是如何偷了科雷安德先生的书,又是如何逃到学校顶楼的储藏室里并在那儿开始看书的。当他想开始讲述阿特雷耀的大寻求时,阿特雷耀示意阻止了他。他似乎对巴斯蒂安所读到的有关他的章节并不感兴趣,而对巴斯蒂安是怎么样、在什么时候去拜访科雷安德并逃到学校顶楼储藏室的细节极其感兴趣。 巴斯蒂安费劲地思索着,但是他在记忆中找不到这些细节。一切与恐惧,与他曾经是个胖乎乎的、柔弱而又敏感的男孩有关的事情他都忘记了。他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这些记忆的片段离他很远,很不清晰,好像并不是关于他的而是关于其他什么人的。 阿特雷耀又问了他所记得的其他的事情。巴斯蒂安讲了他母亲还活着时的事情,讲了他父亲、他的家、他的学校和他的城市一一讲了他尚知道的事情。三位先生已经睡着了,巴斯蒂安仍然在讲述。使他感到惊奇的是,阿特雷耀正是对那些日常琐事饶有兴趣。或许正是因为阿特雷耀注意倾听的缘故,巴斯蒂安自己慢慢地觉得,那些最寻常、最琐碎的事情其实并不琐碎,在这些事情中好像都包含了什么秘密,只是他还没有注意到而已。 最后,他没有什么可讲的了。他想不出来还能讲些什么。夜已经深了,篝火慢慢地缩小。三位先生发出了轻轻的鼾声。阿特雷耀脸上毫无表情地坐着,陷入了沉思。 巴斯蒂安舒展了一下四肢,把身子裹在他银色的大衣中正要入睡,这时阿特雷耀经轻地说: “这是因为奥琳的缘故。” 巴斯蒂安用一只手撑着头.睡眼惺忪地望着他的朋友。 “你说什么?” “光泽,”阿特雷耀继续说道,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对我们的作用与对人的作用不同。” “你怎么会想到这上面去的?” “这一标记给了你很大的权力,它满足了你所有的要求。可是与此同时,它也向你索取,即向你索取你对你那个世界的记忆。” 巴斯蒂安思索着,他并没有发现自己少了什么东西。 “格拉奥格拉曼对我说,假如我想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的话,那么我就必须沿着愿望的道路走。这也就是刻在奥琳上的文字的意思。但是,为此我必须从一个愿望走向另一个愿望。我不能跳过任何愿望。不是这样的话,我在幻想国中就寸步难行,这是狮子说的。为此我需要奥琳。” “是的,”阿特雷耀说,“奥琳给你指路,但是,与此同时却拿走了你的目标。” 巴斯蒂安无忧无虑地说:“那月亮之子在给我这个标记时,她总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吧。阿特雷耀,你这是无谓的担心。奥琳总不会给我设圈套吧。” “不会的,”阿特雷耀喃喃地说,“我也不相信它会给你设圈套。”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 “现在我们已经在寻找回你那个世界去的路,无论如何这总是好事。我们正在找这条路是吗?” “是啊,是啊,”巴斯蒂安答道,他已经快睡着了。 半夜里,他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了。他无法解释,这究竟是什么声音。篝火熄灭了,他的周围一片漆黑。这时候,他感觉到阿特雷耀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问道: “这是什么声音?” “我也不知道。”巴斯蒂安同样轻声地答道。 他们爬到洞口,声音是从那儿发出来的。他们仔细地倾听。 听起来像是从无数个嗓子里发出的压抑的啜泣和啼哭声。可是,这绝不是人发出的声音,也截然不同于动物所发出的悲鸣。它像显一种噪声,有时会像涌起的浪头那样变成一片呻吟,然后平息下去,过一段时间又重新响起。这是巴斯蒂安所听到过的最悲恸的声音。 “如果我们能看到什么就好了!”阿特雷耀轻声说。 “等会儿,”巴斯蒂安答道,“我有阿尔察希尔。” 他从口袋里掏出发亮的石头,把它举了起来。石头的光与蜡烛光一样柔和,照得由群山环抱的山谷朦朦胧胧的。凭着这一团微弱的光,两位朋友看到了一幅使他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图景。 整个圆锅状的山谷中布满了有手臂那么长的奇形怪状的蠕虫。他们的皮肤看上去就像是他们被裹在肮脏的破衣烂衫和抹布之中似的。他们从破布般的皮肤褶皱中伸出又黏又滑的四肢,看上去就像是珊瑚虫的触手。在他们身体一头的抹布中露出两只眼睛,这眼睛没有眼睑,不断地流着泪水。他们自己以及整个圆锅状山谷都被眼泪给浸湿了。 在他们被阿尔察希尔的光照到的那一刹那间,他们僵住了。这样便可以看清他们正在干什么。在他们的中间矗立着一个由银编织物做成的塔楼一一比巴斯蒂安在阿玛尔干特城中所看到的所有建筑物都更漂亮、更珍贵。显然,好多像蠕虫一样的生物正在这个塔楼上爬来爬去,用一个个的部分把它装成一个整的塔楼。这时候,所有的蠕虫都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阿尔察希尔所发出的光。 “可悲啊,可悲!”在整个圆锅状的山谷里响起了一片可怕的窃窃私语声。“现在我们的丑陋被暴露无遗了!可悲啊,可悲!是谁的眼睛看到了我们?可悲啊,可悲!我们不得不面对自己!残酷的入侵者,不管你是谁,你请发发慈悲,请你发发怜悯之心,请你把亮光重新从我们身上移开!” 巴斯蒂安站了起来。 “我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他说,“你们是谁?” “我们是阿沙泪,”山谷中响起了回答声,“阿沙泪,阿沙泪,我们是幻想国中最不幸的生物! 巴斯蒂安沉默着,他惊愕地望着阿特雷耀。这时候阿特雷耀也站起身来,站到他的身旁。 “那么,幻想国中最漂亮的城市阿玛尔干特,”巴斯蒂安问,“就是由你们建造的吗?” “啊哈,是的,”这些生物大声喊道,“但是请你把亮光从我们身上移开不要看着我们。请你发发慈悲!” “是你们的眼泪汇成了眼泪湖穆尔湖吗?” “先生,”阿沙泪呻吟道,“是的,正像你所说的那样。如果您继续强迫我们站在你的亮光中的话,我们会因为对自己感到羞愧和惊恐而死去的。你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加重我们的痛苦。啊,我们并没有做出什么损害你的事情,谁也没有因为看见了我们而受到过伤害。” 巴斯蒂安把石头阿尔察希尔重新放回口袋里,四周又变成了一团漆黑。 “谢谢!”呜咽的声音大声喊道,“感谢你的慈悲和怜悯,先生!” “我想与你们谈谈,”巴斯蒂安说,“我想帮助你们。” 巴斯蒂安几乎因为憎恶和同情这些绝望的生物而感到恶心。他明白,这些便是他在讲述阿玛尔干特诞生的历史时所提到过的那些生物。不过,与以往一样,这一次他也不能肯定这些生物是从来就有的,还是因为他而产生的。如果是后一 种情况的话,那么他便在某种意义上对他们的痛苦负有一种责任。但是,不管怎么样,他决定要改变这件可怕的事情。 “啊哈,”悲叹的声音呜咽道,“谁能帮助我们呢?” “我,”巴斯蒂安大声说道,“我带着奥琳。” 蓦地出现了一片沉静。哭泣声完全平息了。 “你们从哪儿来?怎么突然出现在这儿?”巴斯蒂安对着黑暗问道。 “我们住在暗无天光的大地深处,”由许多嗓子一齐发出的低语声传了过来,“为的是不让别人在阳光下看到我们。我们在地底下不断地为我们的存在而哭泣,用我们的泪水冲洗着处于原始状态的岩石中坚如磐石的银子。我们用这种银子织出你看见过的那种银织物。只有在完全漆黑的夜晚我们才敢到地面上来。这些山洞便是我们的出口。我们在地面上组装我们在地底下准备好的东西。今天夜里正是这么一个黑沉沉的夜晚,可以使我们看不见自己。这就是我们在这儿的原因。我们想通过我们的工作来弥补我们的丑陋,我们在工作中找到了一点儿安慰。” ‘但是,你们长成这副模样,这并不是你们的过错啊!”巴斯蒂安说。 “啊哈,有各种各样的过错,”阿沙泪们答道,“有犯罪的过错,有思想的过错一一我们的过错就是我们的存在。” “我怎么才能帮助你们呢?”巴斯蒂安问,出于同情他差一点哭了出来。 “啊啥,乐于行善的大好人,”阿沙泪们大声地说,“你带着奥琳,你有拯救我们的力量一一我们只向你请求一件事:请给我们另外一种形象。” “我愿意这样去做,请放心,你们这些可怜的蠕虫!”巴斯蒂安说,“我希望你们现在马上睡着,等你们明天清晨醒来的时候,你们将从你们的躯壳中爬出来变成蝴蝶。你们将变得色彩鲜艳,轻松愉快,只知道欢笑和寻乐。从明天起你们不再叫阿沙泪——永远哭泣的生物,而叫施拉穆芬,永远欢笑的生物。” 巴斯蒂安向黑夜里倾听着,可什么也听不见。 “它们已经睡着了。”阿特雷耀耳语般地说道。 两位朋友重新回到山洞里。海斯巴尔德、海多恩和海克里昂三位先生仍然在小声地打鼾,他们对所发生的事情全然无知。 巴斯蒂安躺了下去。 他对自己感到特别满意。 不久,他刚才所完成的善行将传遍整个幻想国。这确实是一个无私的善举,谁也不能说他从中为自己谋取到什么利益。他行善的声誉将焕发出灿烂的光芒。 “你觉得怎么样,阿特雷耀?”他小声问道。 阿特雷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 “你将要为之而付出多少?” 直到过了一会儿,阿特雷耀已经睡着了,巴斯蒂安才明白,他朋友的这句话所影射的是巴斯蒂安的遗忘,而不是他的自我克制。不过,他并没有往这方面去多想,他带着愉快的心情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被三位骑士惊讶的嚷嚷声给吵醒了: “看啊!一一真的,连我那又老又瘦的马都被逗乐了!” 巴斯蒂安看到他们站在洞口,阿特雷耀也在他们的身旁。阿特雷耀是唯一的一个没有发出笑声的。 巴斯蒂安起身,朝他们那儿走去。 在整个圆锅状的山谷中布满了他所见到过的最奇怪的小的东西,他们在那儿跌啊,爬啊,拍打着翅膀。所有小东西背上都长着飞蛾一样的彩色翅膀,就像穿着各种各样的破衣裳,有格子的、有条纹的、有一圈一圈或一点一点花纹的。这些衣裳犹如碰运气缝起来似的,不是太紧就是太宽,不是太小就是太大,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们的衣服上打满了补丁,甚至连翅膀上也有补丁。每一个都与其他的不同。他们上了色彩的脸就像小丑脸上涂的色彩一样。他们的鼻子不是又圆又红的就是又大又滑稽的。他们的嘴巴大得出奇。有些带着彩色的大礼帽,有些带着尖尖的帽子,有的头上翘着三缕鲜红的头发,还有的头上光亮如镜。他们中的在部分坐在或挂在由珍贵银织物建成的精美的塔楼上。他们在塔上爬上爬下,跳来蹦去,试图把它弄坏。 巴斯蒂安奔了出动。 “嘿,你们!”他朝上喊道,“快住手!你们不能这么干!” 有些生物停了下来,一起往下望着他。 有一个爬在很上面的问道:“他说了些什么?” 一个从底下往上喊道: “某某说,我们不能这么干。” “他为什么说我们不能这么干?”第三个生物说。 “因为不允许你们这么干!”巴斯蒂安喊道,“你们不能就这么把一切都弄坏啊!” “不,我们可以这么干。”另一只蛾答道。他从塔上扯下了一大块。 第一只蛾一边发疯似地跳来跳去,一边朝站在底下的巴斯蒂安喊道:“不,我们可以这么干!” 塔楼摇晃了起来,开始发出令人担心的咔嚓咔嚓声。 “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他很恼火也很惊恐。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这些生物确实非常滑稽可笑。 “某某问,”第一只蛾又转向他的同伴,“我们在干什么。” “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另一只蛾也想知道。 “我们在寻乐。”第三只说。 紧接着,周围所有的蛾都一起爆发出一阵非常可怕的扑哧扑哧的窃笑声。 “我们在寻乐!”第一只蛾向站在底下的巴斯蒂安喊道,并差一点笑得噎住了。 “如果你们还不停下来的话,塔楼就要倒下来了。”巴斯蒂安大声地说。 “某某说,”第一只蛾子对其他的说,“这塔楼将会倒塌。” “那又怎么样呢?”另外一只蛾子说。 第一只蛾向下喊道:“那又怎么样呢?” 巴斯蒂安无言以对,他还没有找出一个合适的回答,所有挂在塔楼上的小丑似的蛾子突然在空中跳起了一种轮舞。然而他们并不是手牵着手,而是有的脚勾着脚,有的互相揪着衣服领子,还有的在那儿倒立旋转,所有的都在笑,都在狂喊乱叫。 那些有翅膀的家伙的表演是如此的滑稽可笑,巴斯蒂安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你们不能这么干!”他大声地说,“这是阿沙泪的杰作!” “某某说,”第一只蛾又转向他的伙伴,“我们不能这么干。” “我们什么都可以干,”另一只蛾子喊道,并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没有禁止我们干的事情我们都可以干。谁禁止过我们干什么来着?我们是施拉穆芬!” “谁禁止过我们什么来着?”所有的小丑似的蛾子齐声喊道,“我们是施拉穆芬。” “我!”巴斯蒂安答道。 “某某说,”第一只蛾子对其他蛾子说,“我。” “为什么是你?”其他蛾子问,“你根本就没有资格对我们发号施令。” “说的并不是我,”第一只蛾子解释道,“某某说是‘他’。” “为什么某某说是‘他’?”其他的蛾子想知道,“他所说的‘他’指的到底是谁?” “我并没有说过‘他’,”巴斯蒂安一半恼火一半笑着朝上说,“我是说,我禁止你们拆毁这座塔。” “是他禁止我们拆毁这座塔,”第一只蛾子对其他的蛾子说。 “谁?”一个新来的蛾子问。 “某某。”其他的蛾子答道。 新来的蛾子说:“我不认识某某。他究竟是谁?” 第一只蛾子喊道:“嘿,某某,你究竟是谁?” “我并非某某!”这时巴斯蒂安挺恼火地大声说,“我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是我把你们变成施拉穆芬的,为的是不让你们继续哭泣,继续悲叹。昨天夜里你们还是不幸的阿沙泪。你们在回答你们的恩人时得带有更多的敬意!” 所有小丑似的蛾子都同时停止了跳跃和舞蹈。他们把眼光转向了巴斯蒂安。突然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某某说了些什么?”一只离得远一点的蛾子小声地问。他旁边的蛾子在他的帽子上敲了一下,帽子滑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所有其他的蛾子都—齐发出“嘘!”的声音。 “你是否能慢慢地、详细地再说一遍?”第一只蛾子特别有礼貌地说。 “我是你们的恩人!”巴斯蒂安大声地说。 紧接着在小丑似的飞蛾中爆发了一阵滑稽可笑的躁动.飞蛾们一个接一个地往下传话。最后,分布于整个圆锅状山谷的数不清的飞蛾突然都爬动起来,然后扑打着翅膀成团成团地围着巴斯蒂安飞舞。他们一边飞,一边互相咬着耳朵: “你们听见了吗?你们听明白了吗?他是我们的恩人!他叫纳斯蒂班·巴尔特布克斯!不,他叫人恩布克西安!胡说,他叫萨拉泰特·布克西沃尔!不,叫巴尔德平安·希克斯!施路克斯!巴贝尔特然·托特韦勒!尼克斯!弗拉克斯!特里克斯!” 全部的飞蛾激动不已,他们互相握手,互相脱帽行礼,互相拍打着对方的肩膀和肚子,大团大团的尘埃飞扬起来。 “我们是多么幸运啊!”他们大声喊道,“我们的布克斯泰特尔·山西巴尔·巴斯特尔沃尔万岁!” 一大群飞蛾不断地叫喊着、嬉笑着向空中飞散,然后像漩涡似地旋转着飞走了。一直等他们飞出很远,喧闹声才逐渐消失。 巴斯蒂安站在那儿,几乎不知道自己到底叫什么名字了。 他没有把握自己是否确实做了一件好事。 19 随行者 这天早晨,当他们上路时,太阳光从黑色的云层中斜射出来。风和雨终于逐渐小了下来。上午,这些骑马旅行者有两三次被短暂的骤雨淋湿,然后,天气明显地好起来,变得出奇的暖和。三个骑士心情愉快地说说笑笑互相开着各种玩笑。巴斯蒂安则默默无语、返身自省地骑着骡子走在头里。三位先生非常尊重巴斯蒂安,不愿打扰他的思索。 他们现在正在行走的这个地区仍然是一望无际、布满岩石的高原。只是这儿的树慢慢地多起来并越来越高。 习惯于骑着福虎飞在前面观察周围地形的阿特雷耀,在上路时就发观巴斯蒂安陷入了冥恩苦想之中。他问祥龙,怎样才能使他的朋友心情愉快起来。福虎把他那红宝石般的眼睛睁得圆圆地说: “这很简单,他不是一直想骑在我的背上吗?” 过了一会儿,当这一小群旅行者顺着一个岩石的拐角转弯时,阿特雷耀和祥龙在那儿等着他们。阿特雷耀和福虎舒适地躺在太阳下眨巴着眼睛望着向他们走来的这群人。 巴斯蒂安停下来,打量着他们。 “你们累了吗?”他问。 “一点儿也不累,”阿特雷耀答道,“我只是想问你,是否可以把伊哈借我骑一下。我还从来没有骑过骡子。这肯定很美,因为你很乐意骑驴子。巴斯蒂安,你是否也能让我来享受一下。在这期间,我把我年迈的福虎借给你。” 巴斯蒂安高兴得双颊绯红。 “这是真的吗!福虎?”他问道,“你愿意驮我吗?” “非常愿意,伟大的苏丹”祥龙用低沉的嗓音说一边用一只眼睛眨了眨,“骑上来,抓紧了!” 巴斯蒂安跳下骡子,一下跃到了福虎的背上,并紧紧抓住他银白色的鬃须。祥龙飞上了天。 巴斯蒂安还清楚地记得骑在格拉奥格拉曼背上在彩色沙漠里驰骋的情景。可骑在白色祥龙的背上则完全是另一码事。如果说,骑在强劲有力的、火一般的狮子背上飞驰像一阵陶醉或一声呐喊的话,那么柔韧龙体的上下起伏则像一首歌,时而温柔多情,时而又振奋人心.喜气洋洋特别是当福虎作闪电般腾飞的时候,他的鬃毛,他嘴边的胡须以及他四肢上长长的须毛犹如闪动的白色火焰。这时候,他的飞行宛如天空中的一首歌。巴斯蒂安的银色大衣在他身后随风飘动,在太阳光下像无数颗星星闪闪发光。 中午时分,他们降落下来。这时,其他人已在一块充满阳光的岩石高地上扎下了营。高地上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搁在火堆上的锅子里烧着热气腾腾的汤,除了汤还有扁平的面包。马和骡子在一旁的草地上吃草。 饭后,三位先生决定去打猎。旅途上带的于粮快用完了,特别是肉。途中他们听到树林中有野鸡的叫声。这地方好像还有野兔。他们问阿特雷耀是否愿意一同前往,因为作为绿皮人他应该是一个热衷于打猎的猎手。阿特雷耀婉言谢绝了这一邀请。 于是,三位先生拿起了他们的强弓,把插满了箭的箭筒系在背上,进了附近的树林。 阿特雷耀,巴斯蒂安和福虎三个留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阿特雷耀提议说:“巴斯蒂安,你再给我们讲一点关于你那个世界的事情怎么样?” “那么,你们对什么感兴趣呢?”巴斯蒂安问道。 “你说呢,福虎?”阿特雷耀转问祥龙。 “我很想知道有关你学校中那些孩子的事情,”祥龙说。 “哪些孩子?”巴斯蒂安惊奇地问。 “那些嘲笑过你的孩子,”福虎说。 “那些嘲笑过我的孩子?”巴斯蒂安更加惊奇地重复道,“我不知道什么有关孩子的事--肯定不会有人敢嘲笑我的。” “但是,你上过学,”这时阿特雷耀插进来问,“这件事你总还记得吧?” “是的,”巴斯蒂安若有所思地说,“我记得有那么一所学校,是的。” 阿特雷耀和福虎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阿特雷耀喃喃地说。 “担心什么?” “你又失去了一部分记忆,”阿特雷耀严肃地答道,“这一次与把阿沙泪变成施拉穆芬有关。你不应该做这件事。” “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这时福虎开口说道,他的声调听起来近乎于庄严,“如果你看重我的劝告的话,那么从现在起就不要再使用奥琳给你的权力;否则的话,你会把最后这点记忆也忘光的一一如果全忘光的话,你怎么能够重新回到你来的那个地方去呢?” 巴斯蒂安考虑了一会儿,道:“其实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要回到那儿去过。” “但是,你必须回去!”阿特雷耀惊愕地大声说,“你必须回去尝试着把你那个世界搞好使人们再到我们幻想国来;否则的话,幻想国迟早又会灭亡,这一切都将成为徒劳!” “我不是在这儿吗?”巴斯蒂安有一点受委屈地说,“不久前我刚给月亮之子起过一个新的名字。” 阿特雷耀默然无语。 “不管怎么说,”这时,福虎又参与了谈话。“现在清楚了,我们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找不到一丁点儿关于巴斯蒂安该如何回家的指示。假如他自己根本就不想。。。!” “巴斯蒂安,”阿特雷耀几乎是恳求地说,“难道没有任何东西能吸引你回去吗?难道那儿没有值得你爱的东西吗?难道你不想念你父亲吗?他肯定在等你,在为你而担心。” 巴斯蒂安插了摇头。 “我不相信。或许他正在为摆脱了我而感到高兴呢。” 阿特雷耀愕然地瞅着他的朋友。 “听你们这么说,”巴斯蒂安尖刻地说“我甚至几乎可以相信,你们也想摆脱我。”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阿特雷耀声音嘶哑地说。 “是啊,”巴斯蒂安答道,“你们两个好像只有一件心事,那就是让我尽快地离开幻想国。” 阿特雷耀望着巴斯蒂安,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许久,三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巴斯蒂安已经开始为他对他们俩的指责而感到内疚。他自己也知道这是不符合事实的。 “我以为,”过了一会儿阿特雷耀轻轻地说,“我们是朋友。” “是的,我们是朋友,我们将永远是朋友。请原谅我的胡说八道。” 阿特雷耀笑了。“如果我们的话伤害了你,也请你务必原谅,我们并不是有意的。” “不管怎么说,”巴斯蒂安和解地说,“我会按照你们的建议去做的。” 之后,三位先生回来了。他们打到了几只鹧鸪,一只野鸡和几只野兔子。他们拆了帐篷,又继续前行。现在巴斯蒂安又骑上了骡子伊哈。 下午,他们来到了一个树林子里。这个树林里只有笔直高耸的树干,都是些针叶树,它们的顶部是茂密的绿色伞状树冠;一点儿阳光也射不进来。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儿不长任何矮树从。。 骑马走在松软平坦的路上很舒服。福虎同意与其他人一起走。假如他与阿特雷耀在树冠之上飞翔的话,他肯定会找不到他们的。 整整一下午,他们就着朦朦胧胧的深绿色的光线,在高大的树干之间穿行。傍晚时分,他们在一座小山丘上发现了一座城堡的废墟。他们在倒塌了的门、墙、房间和桥之间发现了一个尚完好的拱顶。他们准备在这儿过夜。这一次轮到红头发的海斯巴尔德掌勺。事实表明他比其他两位更懂得烹调。他放在火上炙烤的野鸡味道好极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开拔了。他们整天都在树林子里穿行。从树林子里看.四面八方看上去都一样。直到晚上他们才发觉,他们显然是绕了一个大圈子,因为他们又回到了出发时的那个城堡,只是这一次他们是从另一边走近城堡的而已。 “我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海克里昂捻弄着他的黑色的小胡子说道。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斯巴尔德说着,摇了摇他那满是红发的头。 “这根本就不可能!”海多恩嘟哝道,他拖着又长又瘦的腿僵硬地走进城堡的废墟。 可的确是这样,前一天吃剩下来的东西证实了这一点。 连阿特雷耀和福虎也不能解释,他们怎么会迷路的。不过,他们俩什么也没说。 吃晚饭的时候一一这一回是烤兔肉,海克里昂烤得勉强可以吃——一三位骑士问巴斯蒂安是否有兴趣从他宝贵的记忆中讲一点有关他来的那个世界上的事情。巴斯蒂安请求原谅,说他喉咙疼。因为他整天一言未发,骑士们便把这一托词当成真的了。 他们给了他一些如何防治喉咙疼的建议,然后便去睡觉了。 只有阿特雷耀和福虎猜到了在巴斯蒂安身上发生的变化。 第二天,他们又一大早出发,整天在树林子里穿行。他非常注意始终朝—个方向走——到了晚上他们又来到城堡的废墟前。 “真是活见鬼了!”海克里昂嚷嚷道。 “我要气晕了!”海斯巴尔德叹息道。 “朋友,”海多恩干巴巴地说,“看来我们得放弃我们的事业了。我们根本就不配做流浪骑士。” 第一天晚上巴斯蒂安就特意为伊哈找了一个单独的歇息之地,因为他有时候喜欢独自一人在那儿冥思苦想。马儿聚在一起只有一个话题,那就是谈论他们高贵的出身摆他尊贵的家谱。这使伊哈感到厌烦。这天晚上,当巴斯蒂安把骡子牵到他的位子上去时,他说: “主人,我知道我们为什么无法继续往前走。” “你是怎么知道的,伊哈?” “主人,那是因为我驮着你的缘故。如果你只是半只驴子的话,你就会有各种各样的感觉。” “那你看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主人,那是因为你不再希望了的缘故。你停止了你的希望。” 巴斯蒂安惊愕地望着他。 “伊哈,你确实是一只很聪明的动物。” 骡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晃动着他的长耳朵。 “你是否知道我们迄今为止一直朝着哪个方向走吗?” “不知道,”巴斯蒂安说,“你知道吗?” 伊哈点了点头。 “迄今为上我们一直在朝着幻想国的中心走。这曾经是我们的方向。” “朝着象牙塔走?” “是的,主人。当我们朝着这个方向走的时候,我们行进得很快。” “不可能吧,”巴斯蒂安表示怀疑道,“要是那样的话,阿特雷耀肯定会发觉的,福虎更会发觉;可是,他们俩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到。” “我们骡子,伊哈说,“是很寻常的生物,肯定无法与祥龙比。可是主人,有一些事情我们是知道的。其中包括方向感。这是我们生来就有的本领。我们从来不会迷路。所以,我敢肯定你是想去找童女皇。” “去找月亮之子—一’巴斯蒂安喃喃地说,“是的,我是想再见她一面。她会告诉我,该怎么做的。” 巴斯蒂安抚摩着骡子柔软的嘴巴,轻轻地说: “谢谢你.伊哈,谢谢!” 第二天阿特雷耀把巴斯蒂安拉到一边。 “听着,巴斯蒂安,福虎和我,我们得向你道歉。我们给你出的主意,从我们这方面来说是出于好意,可是这个主意很傻。自从你听从了这个主意之后,我们便不再前进了。昨天夜里我们,福虎和我,对此谈了很久。只要你不再希望,你就无法离开这儿,我们和你一样。尽管你会因此而忘记更多的东西但是别无他法。我们只希望你能及时找到回去的路。如果我们一直呆在这儿的话,同样也帮不了你的忙,你必须使用奥琳赋予你的权力,找到你下一个希望。” “是的,巴斯蒂安说,“伊哈也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已经知道了我的下一个希望。跟我来,我想把它告诉大家。” 他们回到了其他的人身边。 “诸位朋友,巴斯蒂安大声说,“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在徒劳地寻找着把我送回来的那个世界的路。如果我们这样继续走下去的话,我担心我们将仍然找不到它。因此,我决定去找一个人这个人会告诉我有关的答复。这个人就是童女皇。从今天起,我们旅行的目标就是象牙塔。” “乌拉!”三位先生异口同声地欢呼道。 然而,欢呼声中响起了福虎铜钟般低沉的声音: “你得放弃这个想法,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你所想做的事情是不可能实现的!难道你不知道,每一个人只能见到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一次吗?你再也不可能见到她!” 巴斯蒂安蓦地站了起来。 “月亮之子要感谢我的地方很多!”他被激怒地说,“我不能想象她会拒绝见我。” “你会学会的,福虎回答道,“至今为止她的决定是很难理解的。” “你和阿特雷耀,”巴斯蒂安一边回答,一边感到自己的火气直往头上冒,“不断地想给我出主意。你们自己也巳经看到了,假如我照着你们的主意去做会是怎样的结果。现在我要自己来作决定。我已经作出了决定,现在我们就这么去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镇静了一点,继续往下说: “再说,你们总是从你们的角度来看问题。但是,你们是幻想国的生物,而我是人。你们怎么知道,适应于你们的规则必定也同样适用于我呢?当阿特雷耀带着奥琳的时候,与我的倩况完全不同。如果我不把珍宝还给月亮之子的话,谁去还给她呢?你不是说没有人能第二次见到她吗?可是,我已经见到过她两次了。第一次是在阿特雷耀走进她房间的时候,我们曾经互相对视了那么一瞬间。第二次是当那个大鸡蛋爆炸以后。在我身上,一切都不同于你们,我将会第三次见到她的。” 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默然无语。那几位先生没有说话,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争论为何而起,阿特雷耀和福虎没有说话,因为他们确实没有把握。 “是的,”阿特雷耀终于轻声地说,“或许会像你说的那样,巴斯蒂安。我们无法知道,童女皇将如何来对待你。” 然后他们出发上路。只过了几个小时,还不到中午时分他们便走到了树林子的边缘。 他们的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略微有些起伏的,呈丘陵状的大草地,草地上有一条河婉蜒流淌。他们走到河边,沿着它一直往前走。 阿特雷耀又像以前那样骑着福虎飞在队伍的最前面,为了探明道路而在空中作环绕飞行。他们俩充满了忧虑,他们的飞行再也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当他们飞得很高、很前面时,他们看到远处的陆地好像被切掉了一块。一片岩石的陡坡通向一块根深的低地一一从远处看,这块低地上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河流到那儿变成了一个强大的瀑布直泻而下。骑马的那些人最早也要到第二天才能走到那儿。 他们往回飞去。 “福虎,”阿特雷耀问,“你是否认为,童女皇并不在乎巴斯蒂安会变成什么?” “谁知道呢,’福虎说,“她是不加区别的。” “但是,如果是这样的话.”阿特雷耀继续说,“那她可真是一个。。。” “别说出来!”福虎打断了他,“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别说出来。” 阿特雷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 “福虎,他是我的朋友。我们得帮他一把。如果不得已的话,即使是违反童女皇的意愿也在所不借。可是怎么来帮他呢?” “靠运气,”祥龙答道。他那铜钟般的声音听起来第一次像是有了一条裂缝。 这天晚上,他们选择了坐落在河边一个空的木屋作为过夜的场所。这个木屋对于福虎来说自然是太小了,他像以往一样,宁愿睡在天空中。马和伊哈也必须留在外面。 吃晚饭时阿特雷耀讲到了他所见到的瀑布和奇怪地被分成上下两截的地形。随后,他顺带地说: “顺便提一下,有人在跟踪测我们。” 三位先生互相注视了一下。 “乌拉!”梅克里昂大声喊道;他捻弄着他那黑色的小胡子,为终于可以干点什么而感到高兴。“有几个?” “我数了一下,跟在我们后面的有七个,”阿特雷耀答道.“可是在明天早晨之前他们到不了这儿,除非他们日夜兼程。” “他们是否带了武器?”海斯巴尔德想知道。 “这一点我无法确定,’阿特雷耀说.“不过,还有更多从其他方向来的人。我看见西面有六个,东面有九个,还有十二或十三个来自我们的前方。” “我们得等着瞧,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海多恩说,“三十五六个人对我们三个来说根本就构不成什么危险;对巴斯蒂安先生和阿特雷耀来说就更不在话下了。” 这天夜里,巴斯蒂安没有把宝剑希坎达从身上解下来,迄今为止在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是把它解下来的。睡觉时他用手握着剑柄。睡梦中他看到了月亮之子的脸庞。醒来时,他只记得她微笑着,充满期望地看着他,其他东西他都记不清了,然而,这个梦坚定了他与她再见面的希望。 他从木屋的门缝里往下看,只见在外面的晨雾中一一晨雾是从河水中升腾起来的一一隐隐约约站着七个身影,两个是步行的,其余的骑着各种不同的坐骑。巴斯蒂安轻轻地唤醒了他的伙伴们。 几位先生系好了他们的剑,然后一起走出木屋。在外面等候的那些身影一看到巴斯蒂安,都从他们的坐骑上跳了下来;接着,他们同时跪下左腿,低下头大声喊道:“万岁。向幻想国的救星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致敬!” 这些人看起来十分奇怪。那两个没有坐骑的,其中一个脖子特别长,脖子上长着一个有四张脸的脑袋,东西南北各有一张脸。 第一张脸上的表情是欢乐,第二张是恼怒第三张是悲伤、第四张是困倦;每一张脸都是僵硬的,不变的,但是它可以把符合它目前情绪的那张脸转向前面。这是一个四又四分之一鬼,有的地方也把他们叫做情绪多变的尼克。 另一个步行者在幻想国中被叫做头足纲生物,或头足类生物;也就是说,这种生物没有躯体,没有手,只有一只头,由又细又长的腿支撑着。头尾类生物总是在漫游,没有固定的住地。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他们总是几百成群地到处游荡,很少能遇到一个独往独来的。他们是以食草木植物为生的。跪在巴斯蒂安面前的这一个,看上去很年轻,面色红润。另外三个来者骑着比山羊大一点的马,他们中一个是格诺姆,一个是影子鬼。还有一个是女野人。格诺姆的额头上套着一个金色的圈显然是一位君主;影子鬼难以辨认,因为他只是一个影子,而没有投下影子的躯体;女野人的脸像一只猫.她一头金黄色长长的卷发像大衣一样地包裹着她,浑身上下蓬蓬松松的毛也同样是金黄色的,个子犹如一个五岁的小孩那么高。 另一个骑着公牛的来访者来自萨萨弗拉尼尔之国。萨萨弗拉尼尔人生下采时年老,当他们成为婴儿时便会死去。眼前这一位留着长长的白胡子,秃顶,脸上布满皱纹--照萨萨弗拉尼尔人的情形来判断一一他很年轻,与巴斯蒂安年纪相仿。 骑着一只骆驼而来的是一个蓝色的鹰嘴怪,他又瘦又高,缠着巨大的包头布他的身体像人尽管赤裸的上身全是肌肉看上去却像是一块闪光的蓝色金属;他脸上没有鼻子和嘴巴而是长着一只巨大的、弯弯的鹰嘴。 “你们是谁,想要干什么?”海克里昂态度有点生硬地问。 尽管来人作了礼节性的问候,但是海克里昂仍然没有完全相信这些人是不怀恶意的,只有他一个人还没有松开剑把。 这时候,迄今为止还是一脸倦容的四又四分之一鬼把他那欢乐的脸转向前面;他根本就没有注意海克里昂,而是对着巴斯蒂安说道: “先生,我们是来自幻想国各国的君主。我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来向你表示问候的同时也是来请求你的帮助的。你来到幻想国的消息从一个国家飞快地传到另一个国家,风和云呼唤着你的名字,大海的波浪用它澎湃的涛声传诵着你的荣誉,每一条小溪都在讲述着你的威力。 巴斯蒂安看了阿特雷耀一眼,阿特雷耀严肃地、甚至是近乎于严厉地望着四又四分之一鬼嘴角上没有露出一丝笑意。 “我们知道,’这时,蓝色的鹰嘴怪接过话题,他的嗓门像老鹰的尖叫,“是你创造了夜森林蓓蕾林和戈阿普彩色沙漠。我们知道,你吃过喝过彩色死亡的火,并曾在它的火中沐过浴。除了你之外.在幻想国从来没有人能从彩色死亡之处生还。我们知道,你曾经周游过千门寺,我们也知道在银城阿玛尔干特所发生的一切。我们知道,先生你是万能的,只要你一开口,你所希望的东西便会出现。所以,我们来请你到我们那儿去,让我们有幸分享你赐给我们以自己的故事的恩惠,因为我们所有的人还没有自己的故事。” 巴斯蒂安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我现在还不能做你们所期望的事;以后我可以给你们大家帮忙.可是现在我必须去见童女皇。因此,我请你们帮助我去找象牙塔!” 这些生物似乎并没有失望,他们互相商量了一会儿然后所有的人都兴高采烈地宣布,愿意按照巴斯蒂安的提议陪他去找象牙塔。过了不多久,这一队伍一一现在已经成了一支小小的旅行队伍一一便出发了。 整整一天他们遇到了许多新来的人,不光是阿特雷耀在前一天所提到的那些使者从四面八方而来,而且还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有足似山羊的森林之神,有巨大的夜魔、女妖、小精灵,有骑虫的,有三只脚的。有一只像人一样高的、穿着翻口靴子的公鸡。有一只长着金色鹿角、穿着燕尾服、能直立行走的鹿。在新来的生物中,有好多与人类毫无相似之处。比如,他们中有戴着头盔的铜蚂蚁,有奇形怪状会滚动的岩石,有会用他们长长的鸟嘴吹出音乐的哨鸣生物,还有三个所谓的积水潭者,他们走动的方式实在令人惊奇一一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一一他们每移动一步便会溶解成水注,然后又重新恢复他们的形体。在新来的生物中,最最奇怪的也许要数一个能分裂的生物,他身体的前一部分和后一部分可以分开到处跑,他的模样有那么一点儿像河马,只是他的身上有红色和白色的条纹。这期间到达的生物总共有近百个。他们都是来向幻想国的恩人巴斯蒂安问候并请求赐给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故事的。最早到的那七个生物向新来的解释这次旅行的目的地首先是象牙塔.所有的生物都愿意同行。 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海多恩与巴斯蒂安一起骑在最前面,这时候队伍已经很长了。 将近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了那个有瀑布的地方。夜幕降临的时候,这支队伍离开了高地,沿着一条婉蜒的山间小路往下走,来到了一个像树一样高的兰花林中。那顶大的花朵上全是斑斑点点的,使人不由得会产生那么一点不安的感觉。安营扎寨时他们决定派人值班守夜,以防万一。 地上长满了苔藓。巴斯蒂安和阿特雷耀找了许多苔藓,搭了一个软软的床。福虎把这两个朋友围在中间,他自己头朝里。这样,他们三个在一起,犹如呆在一个建在沙滩上的。有防卫的大城堡里。暖洋洋的空气里洋溢着一股奇怪的香气,这股香气是从兰花里散发出来的,闻起来很不舒服。这是一种预示着灾难的香气。 20 长眼睛的手 当兰花花瓣和叶子上的露水在刚升起的朝阳下闪烁发亮时,旅行队伍便出发了。夜里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有新来的使者络绎不绝地赶到,这使这支队伍的人数,算上原有的,达到近三百人。这一支由形形色色组成的队伍肯定是一个难得一见的景观。 他们越往兰花树林深处走,兰花的形状和颜色越是令人难以置信。不一会几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三位先生便发觉,那种促使他们昨天夜里派人值班的、令人不安的感觉并不是没有理由的。这些植物中有许多是食肉植物,它们大得足以吞噬十头牛犊;虽然它们自己并不会移动一一从这个角度来看值班守夜并没有必要一一但是只要一碰到它们,它们便会像铁夹子似的把人夹住.有好几次,这三位先生不得不用剑来解救他们的旅伴及其坐骑的四肢,他们把整株花砍下来,剁碎。骑在伊哈背上的巴斯蒂安经常被幻想国各种各样的生物围得水泄下通。这些生物是想引起巴斯蒂安的注意或者至少是能够看他一眼。可是,巴斯蒂安一路上沉默不语,脸上毫无表情。一个新的愿望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这是第一个使人觉得他难以接近、甚至是心情阴郁的愿望。 尽管已经与阿特雷耀和福虎讲和了,但是,他们的举动中最使他恼火的是,他们无可置疑地把他当作一个没有独立性的孩子来对待。他们自以为对他负有责任,得监护他,引导他。他们怎么会这么想的?显然是他们以为自己比巴斯蒂安强——尽管他们是出于好意。毫无疑问,阿特雷耀和福虎把他视为一个头脑简单的、需要保护的小男孩。这不合他的心意,不,这一点也不合他的心意。他的头脑并不简单!必须让他们瞧瞧!他想要变得令人生畏起来,令人生畏而又令人敬畏。他要成为一个使人肃然起敬的连福虎和阿特雷耀也要对他恭谨有加。 蓝色的鹰嘴怪一一顺便说一下,他的名字叫伊卢安——从围在巴斯蒂安身旁的生物中挤出一条路,他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前鞠了一躬。 巴斯蒂安停了下来。 “有什么事,伊卢安?说吧!” “先生,”鹰嘴怪用他老鹰般的声音说,“我从新来的人那儿打听到一件事。新来的人中有一些说,他们认识这个地方并了解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先生,他们都怕得发抖。” “为什么?这是一个什么地方?’ “先生,这个由食肉兰花构成的树林叫奥格莱斯花园,这个花园属于一个叫霍罗克的魔宫,这个魔宫又叫长眼睛的手。在那儿住着幻想国最有势力的,也是最恶劣的女巫师。她的名字叫萨伊德。” “好吧,”巴斯蒂安答道,“告诉那些害怕的生物,请他们放心,有我在他们身边。” 伊卢安又鞠了一躬,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曾经飞在浪前面的福虎和阿特雷耀降落在巴斯蒂安身旁。大队人马正在午休。 “我不知道该怎么来看待这件事,”阿特雷耀开始说道。“在前面约三四小时路程的地方,也就是在兰花树林的中央,我们看见了一栋建筑,它像一只巨手似的拔地而起。它给人以一种无名的恐惧感,假如我们继续保持目前这一方向的话,那我们正好冲它而去。” 巴斯蒂安也讲述了他从伊卢安那儿听到的消息。 “在这种情况下,”阿特雷耀说,“改变方向是比较理智的做法,你觉得呢?” “不,”巴斯蒂安说。 “没有任何原因逼着我们非与萨伊德相遇不可。我们最好还是避免这次遭遇。” “有那么一个原因,”巴斯蒂安说。 “什么原因?” “因为我想这么做,”巴斯蒂安说。 阿特雷耀无言以对,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巴斯蒂安。因为这时候又有许多幻想国的生物从四面八方涌来想看巴斯蒂安一眼,他们便没有把谈话继续下去。 午饭之后,阿特雷耀又来了,他以似乎是恨不在意的曰吻对巴斯蒂安提议道: “你是否有兴趣与我一起骑着福虎飞行?” 巴斯蒂安知道阿特雷耀有心事。他们俩跃上了祥龙的背。阿特雷耀在前巴斯蒂安在后然后一齐飞向空中。这是他们俩第一次一齐飞行。 他们刚一飞出阿能会被人听到的范围阿诗雷耀便说: “现在很难与你单独谈话。可是我们俩必须谈一谈。” “我已经想到了这一点’巴斯蒂安微笑着说,“有什么要谈的呢广?” “我们所陷入的处境,阿特雷耀犹豫地开始说道.“以及我们将要去的地方—一是否都与你所萌发的新的愿望有关?” “也许是吧。”巴斯蒂安有点冷淡地答道。 “是的,”阿特雷耀继续说,“这一点我们.福虎和我已经想到了。这是一个什么愿望呢? 巴斯蒂安沉默不语。 “不要误解我的意思,”阿特雷耀补充道.“并不是因为我们害怕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不过,作为朋友我们为你而感到担心。” “没有这个必要。”巴斯蒂安更加冷淡地回答道。 阿特雷耀沉默了许久。最后,福虎回过头来对他们说; “阿特雷耀想提出一条非常理智的建议,这个建议你应该听一听.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你们又有什么好的忠告了?”巴斯蒂安带着讥讽的微笑说。 “不,并不是什么忠告,巴斯蒂安,”阿诗雷耀答道,“而是一个建议。也许刚开始时你并不喜欢这个建议,但是在你拒绝之前先考虑考虑。在整个这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在为如何来帮助你而伤透了脑筋。这一切都是因为童女皇的标记对你所起的作用。假如不借助于奥琳的威力的话你无法继续产生愿望;可借助了奥琳的威力你又会失去你自己,你会越来越记不起来,你究竟要去哪儿。假如我们不采取措施的话,你不久就会什么也记下得了。” “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谈过了,”巴斯蒂安说,“还有什么呢?” “那时候,当我佩戴珍宝的时候,”阿特雷耀继续说,“一切都不同于现在。它引导我,但是并没有向我索取什么。这或许是因为我不是人类,我不会失去什么对人类世界记忆的缘故吧。我想要说的是,它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损害,而是恰恰相反。因此,我想建议你把奥琳给我,相信我的引导。我将为你找到你的路。你觉得怎么样?” “拒绝!”巴斯蒂安冷冷地说。 福虎又一次回过头来。 “你难道连考虑一下也不愿意吗?” “不愿意,”巴斯蒂安答道,“为什么要考虑呢?” 这时候,阿特雷耀第一次火了。 “巴斯蒂安,请你理智一点!你必须看到你不能再这么干下去了!你难道没有发现,你完全变样了吗?你与过去的你究竟还有什么相似之处呢?你将会变成什么呢?” “多谢了!”巴斯蒂安说,“非常感谢你们不停地为我的事情而操心。可是,从我这方面来说。说真的,假如你们不来打扰我的话,我会觉得更好。我一一假如你们已经忘记了的话一一我就是那个曾经拯救过幻想国的人我就是那个月亮之子赋予了她的权力的人。她这样做肯定是有理由的,否则的话,阿特雷耀,她完全可以把奥琳留在你那儿的。但是.她把标记从你这儿要回来,给了我。你是说,我变了,是的,我亲爱的阿特雷耀,这一点你是说对了。我再也不是你们所以为的头脑简单、一无所知的马大哈了。要我告诉你,你想要从我这儿要走奥琳的真实原因吗?这是因为你妒嫉我,除了妒嫉没有别的原因。你们还没有认识我,如果你们继续这么干下去的话——那么我好好地对你们说一一到时候你们就会认识我的。” 阿特雷耀没有回答。正在飞行的福虎突然失去了力量,他艰难地在空巾飞行着,像一只被射中的鸟越飞越低。 “巴斯蒂安,”最后阿特雷耀费劲地说“你刚才所说的话,你不能当真。我们愿意把它忘掉,就像你从未说过这些话似的。” “好吧,”巴斯蒂安答道,“随你的便,并不是我开的头。不过,就我个人来说;忘掉它吧!”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谁也没说什么。 远处,在他们正前方的兰花树林里露出了魔宫霍罗克,它看上去确实很像一只巨手,五个于指向上竖着。 “不过有一点我想一如既往地对你们说明,”巴斯蒂安突然说,“我决定再也不回去了。我将永远呆在幻想国。我觉得这儿很好。为此我可以轻易地放弃我的记忆。至于幻想国的未来我可以给童女皇起一千个新名字我们再也不需要人类世界了。” 福虎猛地急转弯,调过头往回飞。 “嘿!”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你干什么?继续飞啊!我想从近处看看霍罗克宫。” “我不能再往前飞了,”福虎用撕裂的嗓音说,“我真的不能再往前飞了。” 当他们在旅行队伍旁降落时.发现同行的人十分惊恐不安。原来旅行队伍遭到了袭击。前来袭击的那一帮人是五十个又高又强的家伙,他们穿着黑色的、昆虫般的甲胄或防护衣。护送者中的许多人都逃跑了,现在才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回来。其他人奋起抵抗,可是连一点儿效果也没有。这些盔甲巨人击退了一切抵抗,这对他们来说就像是一场儿戏。梅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三位先生英勇抗击,可是连一个敌人也没有战胜。最后,他们终因寡不敌众被缴了武器并被用链条绑住拖走了。一个穿着黑色盔甲的家伙用奇特的金属般的声音大声地说了以下这番话: “这是萨伊德,霍罗克宫中的女主人,给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的消息。萨伊德要求救星无条件地屈服于她,并宣誓以他的声望、他所拥有的一切和他的本领为她服务,做她忠实的奴隶。如果他不愿意这么做并想出什么诡计来阻碍萨伊德的愿望实现的话.那么他的三位朋友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就会被慢慢地、屈辱地、残酷地折磨致死。他得尽快考虑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期限就到了。这是萨伊德,霍罗克宫的女主人致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的消息。这一消息已经传达到了。” 巴斯蒂安咬着嘴唇。阿特雷耀和福虎愣在那儿,可巴斯蒂安却知道他们俩在想什么。正是因为他们俩不动声色他才感到更加恼火。可是.现在并不是向他们追究的时候以后会有适当的机会与他们论说的。 “很清楚,我是绝不会屈服于萨伊德的这一讹诈行为的,”他大声地向站在周围的人说,“我们必须马上想出一个尽快解救三个被俘者的计划。” “这谈何容易,篮色的鹰嘴怪伊卢安说,事实已经表明,我们所有的人都不是那些黑色家伙的对手。即使是由先生你,阿特雷耀和祥龙率领我们众人去作战的话,等我们攻下霍罗克宫时间也太久了。三位先生的性命掌握在萨伊德的手中,只要她发现我们的进攻.她就会杀死他们的。这一点我觉得是肯定的。” “那么,我们就不能让她知道.”巴斯蒂安说,“我们必须要打她个措手不及。” “我们怎么做得到呢?”四又四分之一鬼问道。现在他把他那张愤怒的脸转向前面,看起来怪可怕的。“萨伊德是很狡猾的,她会作好各种各样准备的。” “这也是我的担心,”格诺姆君主说,“我们人太多了,如果我们朝霍罗克宫挺进的话,她肯定会觉察的。这么一大队人马是无法隐蔽的即使在夜里也做不到。她肯定已经派出侦察人员了。” “那么,”巴斯蒂安考虑着,“我们正好利用这一点来蒙蔽她。” “先生,你的意思是什么?” “你们必须带着整支队伍朝另外一个方向走,看上去你们好像是在逃窜;我们好像是放弃了解救三个被俘者的打算。” “那么那些被俘的人呢?” “我,阿特雷耀和祥龙会一起来做这件事的。” “就你们三个?” “是的,”巴斯蒂安说,“当然,阿特雷耀和福虎得同意我的意见,否则的话我便一个人干。” 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站在近旁的人小声地把这些话传给其他没有听到的人。 “先生,”蓝色的鹰嘴怪最后说,“不管你是赢还是输,这件事都将被载入幻想国的史册。” “你们跟我走吗?”巴斯蒂安转向阿特雷耀和福虎,“还是你们又有什么建议?” “不,”阿特雷耀说,“我们跟你走。” “那么,”巴斯蒂安命令道,“队伍必须趁天亮现在就出发。你们必须装出逃窜的样子,快走吧!我们得在这儿等到天黑。明天早上我们将与你们重新会合一一要么带上那三位先生,要么根本就来不了了。走吧!” 随行者们默默地向巴斯蒂安鞠躬,然后上路。巴斯蒂安、阿特雷耀和福虎藏在兰花树丛中,一动不动默默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黄昏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铿锵作响的声音,接着看到有五个巨大的黑家伙走进空空如也的营地。他们行走起来奇特而又机械五个人一个样,他们身上的一切好像都是由黑色的金属制成的,甚至连他们的脸也像是用铁制成的面具。他们同时停下脚步,转向旅行队伍开拔的方向,然后一齐开步走去追踪队伍的足迹。他们互相之间没有说过一句话。然后,又静了下来。 “计划好像奏效了,”巴斯蒂安轻轻地说。 “只有五个,”阿特雷耀答道,“其他的在哪儿呢?” “那五个人肯定会以什么方式去喊他们的,”巴斯蒂安说。 当天色完全黑下来后,他们小心翼翼地从隐蔽的地方爬出来。福虎带着他的两名骑手悄然无声地飞上天空,为了不被发现他尽可能低地贴着兰花树林飞。首先得确定方向,这正是下午飞过的方向。当他们很快地向前飞行了一刻钟后便产生了一个疑问:他们现在是否能找到霍罗克宫,究竟该怎么去找。黑夜中伸手不见五指。可几分钟之后他们便看见了那所宫殿。那儿的一千扇窗户灯火通明。看来萨伊德很想让人看见这所宫殿。当然,这是很容易解释的,因为她在等候巴斯蒂安的拜访,当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拜访。 为了谨慎起见,福虎在兰花与兰花之间的地上滑行,因为他那珍珠般的白色鳞片会闪烁发光,会把灯光折射回去。他们不能过早地暴露自己。 他们在植物的掩护下接近了霍罗克宫。在正门前有十个盔甲巨人在那儿守卫着。在每一个灯火通明的窗口都站着一个守卫,黑乎乎的,一动不动.像一个个充满威胁的影子。 霍罗克宫坐落在一个没有兰花的小小的高地上。这栋建筑的形状确实犹如一支拔地而起的巨手,每一个手指都是一个塔楼,大拇指是一个挑楼.挑楼上还有一个塔楼;整栋建筑有好几层,每一节手指便是一层楼;窗户的样子犹如察看四方的明亮的眼睛。真是名副其实的长眼睛的手。 “我们得搞清楚,”巴斯蒂安对着阿特雷耀的耳朵轻声地说,“被抓的人给藏在哪儿了。” 阿特雷耀点了点头,示意巴斯蒂安不要出声并呆在福虎的身边。然后,他毫无声息地贴在地面往前爬。过了许久他才回采。 “我绕着整个宫殿侦察了一遍,”他轻轻地说,“只有那一个入口,而且防守得很好:在中指的顶部有一个天窗那儿好像没有盔甲巨人看守。但是,如果我们骑着福虎飞上去的话,他们肯定会发现我们的。被抓去的人可能被关在地下室里,不管怎么说,我从很深的地下听到一阵长长的痛楚的叫喊声。” 巴斯蒂安紧张地思索着然后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道: “我将试着去接近那扇天窗。你和福虎,你们俩必须把守卫引开。你们得设法让他们相信我们将要攻打正门。你们必须把所有的守卫都吸引到这儿来。但是只是把他们吸引过来而已,你懂吗?不要打。我将试着从手的反面爬上去,尽可能地拖住这些家伙。但是别冒险!在你开始之前给我几分钟时间。” 阿特雷耀点了点头,并按了按他的手。然后巴斯蒂安解下他的银披风消失在黑暗之中。他围着那栋建筑转了大半圈,当他刚走到建筑物的反面,就听到阿特雷耀大声喊道: “嘿,你们认识幻想国的救星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吗,他来了,但并不是来请求萨伊德的恩惠的,而是来给她一次机会,让她自愿地放走被抓的那几个人。在这样的条件下她可以保全她那条可耻的性命。” 巴斯蒂安刚好可以从宫殿拐角处的一个灌木丛窥探,阿特雷耀披上了银大衣,把他那蓝黑色的头发往上盘成缠头布的模样。对于不太熟悉他们俩的人来说他们还真有点儿相似。 有那么一刹那,黑色的盔甲巨人好像显得有点犹豫,可这只是一瞬间而已。接着他们向阿特雷耀冲去,可以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像金属一样铿锵作响。同时,窗边的影子也动了起来,他们离开了原来的位子,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盔甲巨人成群结队地从大门口涌出。当第一批人快要抓住阿特雷耀时,他像鼹鼠一样从他们眼前逃脱了。一转眼他骑着福虎出现在他们的头顶上。盔甲巨人们用他们的剑在空中挥舞着。他们往上跳跃着,却抓不住阿特雷耀。 巴斯蒂安闪电般地向宫殿窜去,开始从建筑物的表面向上爬。有的地方他可以借助于窗户的边缘和墙壁的突出部分,但更多的时候他只能靠用手指尖紧紧地抓住。他越爬越高,有一回他用脚抵住的那部分墙碎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整个身体悬在一只手上,可他还是把身体拉了上去,用另一只手抓住了一个地方继续往上爬。当爬到塔楼的高度时,他越爬越快,因为塔楼与塔楼之间的距离很小,他可以用脚抵住两个塔楼往上窜。 最后他找到了那个天窗钻了进去。塔楼的这间屋子里果然没有人看守,谁知道这是出于什么原因。他打开门看见一个很窄的旋转楼梯,他悄然无声地往下走。当他来到下一层楼时.看到有两个黑色的守卫站在自边,默默无声地注视着楼下发生的事情。他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闪过,没有被他们发现。 巴斯蒂安蹑手蹑脚地下了其他的楼梯,穿过许多过道与走廊。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些盔甲巨人在战斗中可能是难以战胜的,可作为守卫却毫无用处。 从迎面扑来的阴森森的寒气以及潮湿发霉的气味中他马上感觉到,他终于来到了地下室。幸运的是,这儿的看守显然都到上面去抓所谓的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了。不管怎么样这儿没有看守。墙壁上插着的火把为他照亮了道路。下了一层又一层,巴斯蒂安觉得好像地底下的层数与地面上的一样多。他终于来到了最下面的一层,现在他看到了关押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的监狱;所看到的景象十分悲惨。 他们长长的铁链绑住了手关节悬吊在空中,他们的脚下是一个洞,一个黑黝黝的无底深渊。铁链通过监狱天花板的滑轮与一个绞车相连。可是这个绞车是用一把很大的钢的挂锁锁住的,无法使它转动。巴斯蒂安站在那儿束手无策。 三个俘虏闭着眼睛,像是昏厥了过去。这时,坚韧不拔的海多恩睁开了他的左眼,然后他用干干的嘴唇喃喃地说: “嘿,朋友,你们看,谁来了!” 这时,其余的两位也艰难地睁开了他们的眼睛,当他们看见巴斯蒂安时,在他们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先生,我们知道您不会撂下我们不管的,”海克里昂用他嘶哑的声音说。 “我怎样才能把你们放下来?”巴斯蒂安问,绞车被锁住了。” “抽出你的剑,”海斯巴尔德说,“把链条砍掉就行了。” “让我们掉进深渊?”梅克里昂问。“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我也无法把剑抽出来,”巴斯蒂安说,“希坎达必须自动跳到我的手中。” “噢,”海克里昂喃喃地抱怨道.“魔剑就是这点蠢,你需要它时它却固执己见。” “嘿,”海斯巴尔德突然悄悄地说,“有一把开绞车的钥匙,他们把它藏到哪几去了呢?” “在什么地方有一块石板是松动的,”海克里昂说,“当他们把我吊起来时我没有看清楚。” 巴斯蒂安瞪着眼睛使劲地看。跳跃的火光极其昏暗,来回走动了几次后他才发现地上有一块石板有点凸出。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掀起来,下面果然有把钥匙。 现在他打开了绞车上的大锁,把它取了下来。巴斯蒂安开始慢慢地转动绞车,绞车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声音非常响,上面几层的地下室肯定能听见。假如盔甲巨人没有全聋的话,那么这时候他们便得到了警报。但是,现在停止转动绞车也无济于事了。巴斯蒂安继续转动,直到那三位先生达到洞口边缘的高度为止。他们开始来回地荡来荡去,直到他们的脚触到了坚实的土地。等到他们的脚一踩到地,巴斯蒂安就把他们完全放了下来。他们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上,躺在那儿起不来了。他们的手关节上仍然绑着粗粗的铁链。 巴斯蒂安没有时间去考虑了,因为从地下室的石头楼梯上传来了金属般的脚步声.先是三三两两的,然后越来越多。卫兵们来了,他们身上的防护衣在火把跳跃的火光中犹如巨大的昆虫甲壳闪烁发亮。他们所有人的动作整齐划一,拔出剑朝巴斯蒂安走过来。巴斯蒂安就站在通往监狱狭小的入口后面。 这时候希坎达终于飞出了它那生锈的剑鞘,落到巴斯蒂安手中。光一般的剑刃像闪电般地朝第一个盔甲巨人砍去,巴斯蒂安自己还没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希坎达便把第一个盔甲巨人劈成了碎片。这些家伙终于露了底:他们是空心的,他们只是由会自动行走的盔甲组成的。盔甲内什么也没有,是空的。 巴斯蒂安所站的位子很有利,因为监狱的门很窄盔甲巨人只能一个一个地接近他;希坎达一个接一个地把他们砍成了碎片。不一会儿他们便像一只什么大鹏鸟的黑色蛋壳那样在地上堆成了一堆。当大约有二十个盔甲巨人被砍碎之后,其余的好像有了什么新的计划。他们撤走了,显然是想在一个对他们有利的地方来对付巴斯蒂安。 巴斯蒂安利用这个机会飞快地用希坎达的利刃割开了绑在三位先生手关节上的铁链。海克里昂和海多恩艰难地站起身来试着去拔他们自己的剑一一奇怪的是他们的剑并没有被拿走一一来支援巴斯蒂安。但是,他们的手因为被吊得时间太久而失去知觉不听他们的指挥了。三人中最弱的海斯巴尔德连自己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的两个伙伴不得不扶着他。 “你门别担心,”巴斯蒂安说,“希坎达是不用别人帮忙的。走在我的后面,不要因为想帮我而给我制造任何麻烦。” 他们离开监狱,慢慢地上了楼梯,来到一个很大的像大厅似的房间里一一这时候所有的火把突然一下子都熄灭了,不过希坎达发出了明亮的光。 他们又一次听到有许多盔甲巨人踏着金属般的脚步声走来。 “快!”巴斯蒂安说,“快回到楼梯上去。我在这儿守着!” 他没有去看那三个人是否执行了他的命令,他也没有时间去确认这—点,因为希坎达已经开始在他的手里挥舞。希坎达所发出的锐利的白光把整个大厅照得如同白昼。尽管进攻者把他从门口挤回楼梯口,以便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可是他们用力砍杀一下也碰不到巴斯蒂安。希坎达围着他飞快地旋转,看上去犹如几百支连在—起分不开的剑。终于,他站在一片被打碎的黑色盔甲的废墟中。周围再也没有什么活动的东西了。 “来吧!”巴斯蒂安向他的伙伴喊道。 三位先生从门口走到楼梯上,惊得睁大了眼睛。 “天哪!”海克里昂的小胡子颤动地说,“这场面我可从来没有看见过。” “我会把这些告诉我的孙子们的,”海斯巴尔德惊讶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说。 “可惜他们不会相信我们的,”海多恩遗憾地补充道。 巴斯蒂安手里握着剑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突然,希坎达回到了它的剑鞘中。 “危险已经过去了,”巴斯蒂安说。 “不管怎么说,用得着剑的危险已经过去了。”海多恩说。 “我们现在怎么办?” “现在,’巴斯蒂安答道,“我要亲自去认识一下萨伊德,我有一句话要对她说。” 于是,他们四个人从地下室的楼梯往上走一直走到地面上。阿特雷耀和福虎在人口的大厅里等候着他们。 “你们两个干得很好!”巴斯蒂安说着拍了拍阿特雷耀的肩膀。 “那些盔甲巨人呢?”阿特雷耀想知道。 “都是些空核桃!”巴斯蒂安轻描淡写地答道。“萨伊德在哪儿?” “在楼上她的魔厅里,”阿特雷耀答道。 “来吧!”巴斯蒂安说。他又重新披上了阿特雷耀递还给他的银大衣。然后,他们大家一起顺着宽阔的石楼梯往楼上走去。福虎也随他们一起走了上去。 当巴斯蒂安在伙伴们的簇拥下走进宽敞的魔厅时,萨伊德从一个用红珊瑚做成的宝座上站了起来。她很漂亮.比巴斯蒂安高大得多。她身穿一件紫罗兰色的丝绸长袍;头发红得像人,发式极其怪异,编起来的发辫被高高地盘在头顶上;她的脸像大理石般的苍白,又细又长的手亦是如此。她的目光奇特而又令人眼花缭乱。过了一会儿巴斯蒂安才发现其中的奥妙:她的两只眼睛不一样,一R是绿色的,一只是红色的。她好像是有点怕巴斯蒂安,因为她在发抖。巴斯蒂安迎着她的目光。她垂下了她那长长的睫毛。 屋子里放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谁也猜不出它们的用途。画满了图画的大天球仪,各式各样的星座钟,从天花板上垂下了各种各样的钟摆。在这些东西之间放着珍贵的香炉,从香炉中升起五颜六色的烟云,这些烟云像雪一般地在地上扩散。 到这时为止巴斯蒂安一直一言未发。这使萨伊德惊慌失措,她突然向他走来,跪倒在他面前的地上,然后拿起他的一只脚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我的主人,我的主宰,”她的声音低沉、柔软,听起来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在幻想国中谁也敌不过你。你比所有最强大的人还要强大。比所有的恶魔还要令人生畏。如果你想要向我复仇,因为我太傻了没有认清你的伟大,那么就用你的脚来践踏我吧。你有理由对我发火。如果你愿意向我这个一钱不值的人恩赐你那出了名的宽宏大度的话,那么请允许我做作顺从的女仅,请允许我以我的名誉,我所拥有的一切和我的本领向你起誓效忠于你。请你教会我什么是你认为值得追求的东西。我愿意成为你恭顺的学生,愿意按你的眼色行事。我为自己对你所作的一切感到后悔。我恳请得到你的宽恕。” “站起来,萨伊德!”巴斯蒂安说。他曾经对她非常恼火。但是女巫师的一番话讨得了他的欢心。假如她确实是出于对他的不了解而这样做了,假如她确实深切地后悔了,那么现在还要对她进行惩罚就有失他的尊严了。她甚至表示愿意向他学习,什么是他认为值得追求的东西,这样就根本没有理由驳回她的请求了。 萨伊德站了起来。她低着头站在巴斯蒂安的面前。”你是不是愿意无条件地服从我,”巴斯蒂安问道,“即使我命令你的事情你觉得难以执行——也不反对下抱怨吗?” “我愿意这样做.我的主人和主宰。”萨伊德答道,“你将会看到,假如我们把我的巫术和你的权势结合起来的话那么我们将无所不能。” “好吧,”巴斯蒂安答道,“那么我收下你。你必须离开这个宫殿,随我一起去象牙塔,我打算到那儿去见月亮之子。” 有那么一刹那间,萨伊德的眼睛里闪现出红的和绿的光,随后她又垂下了她那长长的睫毛,说: “我遵命,我的主人和主宰。” 所有的人都到了楼下,走出宫殿。 “首先我们必须要重新找到其余的随行者。”巴斯蒂安作出了决定,“谁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萨伊德说,“我略施小计让他们迷了路。” “这是最后一次,”巴斯蒂安说。 “这是最后一次,我的主人,”她重复道,“可是我们怎么到那儿去呢?让我走着去吗?深更半夜的,还要穿树林?” “福虎会驮我们的,”巴斯蒂安命令道,“他有足够的力气驮着我们大伙一块儿飞。” 福虎抬起头,望着巴斯蒂安,他那红宝石般的眼珠子闪闪发光。 “我确实有足够的力气,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他用铜钟般的声音说道,“但是,我不愿意驮这个女人。” “但是你必须这样做,”巴斯蒂安说,“因为我命令你这么做。” 祥龙望着阿特雷耀。阿特雷耀让人觉察不到地朝祥龙点点头。但是,巴斯蒂安还是看到了。 所有的人都骑在祥龙背上。福虎立刻飞上了天空。 “往哪儿飞?”他问。 “就这么笔直往前飞!”萨伊德说。 “往哪儿飞?”福虎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又问了一遍。 “笔直往前飞!”巴斯蒂安朝他喊道,“你不是已经听懂了吗!” “飞吧!”阿特雷耀轻轻地说,福虎照着做了。 半小时之后一一天色渐明一一他们看见下面有许多篝火,祥龙降落了。在这期间又来了新的幻想国的生物。他们中有许多带了帐篷。这个营地犹如一个由帐篷组成的、四四方方的城市。这个城市坐落在兰花林边缘一块宽阔的、鲜花盛开的草地上。 “现在有多少人了?”巴斯蒂安想知道。在这期间带队的是蓝色的鹰嘴怪伊卢安。他前来问候。他告诉巴斯蒂安,队伍中的人数还没有来得及细数,但肯定有上干人。还有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在他们安营不久,也就是说还不到午夜时分,出现了五个盔甲巨人。他们的举止是和平的,一直呆在一边。当然,谁也不敢去靠近他们。他们抬着一项巨大的、用红珊瑚做的轿子,可轿子是空的。 “这是我的轿子,”萨伊德用恳求的语调对巴斯蒂安说,“是我在昨天夜里把他们先派出来的。用这种方式来旅行是最舒服的。主人,如果你允许我坐轿子的话。” “我觉得不妥,”这时候阿特雷耀打断了她的话。 “为什么,”巴斯蒂安问,“你为什么要反对。” “她愿意怎么旅行就怎么旅行,”阿特雷耀尖锐地说,“可是她昨天晚上就派出了这顶部子,这就是说,她早就知道她要来这儿。这一切全是她计划好的。事实上你的胜利是一个失败。是她有意让你取胜的,为的是以她的方式来赢你。” “住嘴!”巴斯蒂安气得脸色通红地大声喊道,“我并不想知道你的意见!你那不断的教诲把我搞得心烦意乱。现在你还要来否定我的胜利,讥笑我的宽宏大量。” 阿特雷耀想说什么,但是巴斯蒂安向他喊道: “闭嘴,别来打搅我!如果你们俩觉得我的所作所为不合适的话,那么走你们的路!我不留你们!你们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对你们厌烦透了!” 巴斯蒂安的双臂在胸前交叉着,把背转向阿特雷耀。站在周围的众生物屏住了呼吸。有那么一会儿,阿特霍耀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沉默着。到这时候为止,巴斯蒂安还从来没有当着别人的面斥责过他。他的嗓子眼象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他费劲地呼吸着。他等了一会儿,可巴斯蒂安并没有再把身体转向他。他这才慢慢地转身走了出去。福虎跟在他的身后。 萨伊德笑了这可不是什么善意的笑。 这时候巴斯蒂安又失去了一项记忆。他忘记了自己在他那个世界是一个孩子。 21 星宿寺 一路上,不断有人前来加人伴随巴斯蒂安去象牙塔的队伍.他们都是从幻想国的各个国家派来的使者。清点人数是不可能的,因为刚刚点完又有新的人到达。这支几千人的队伍每天清晨开拔,休息的时候,营地便成了最奇特的帐篷之城:这是可以想象的,因为伴随巴斯蒂安而行的生物不仅在形像上,而且在躯体上,差别都很大,所以帐篷的大小也各不相同,从像马戏团舞台那么大的,一直到像顶针那么小的;连使者乘坐的车辆也是形形色色的,从很一般的帆布篷车和马车,一直到最奇特的会滚的桶、会跳的球和长脚会爬的器皿;真是难以形容。 在这期间有人为巴斯蒂安也搞了一个帐篷。这是所有帐篷中最富丽堂皇的。它的样子像一栋小房子,是用闪烁发亮,色彩绚丽的丝绸做的,上下左右到处都绣了金色和银色的图案;顶上飘着一面旗帜旗上的纹章是一只七座的烛台;帐篷内布满了被子、枕头.垫得软软的。不管这支队伍的营地安在哪儿一一这个帐篷始终位于中心。蓝色的鹰嘴怪守卫在帐篷门口。这时它已经担当了类似巴斯蒂安的仆从兼卫土的角色。 阿特雷耀和福虎还在护送巴斯蒂安的人群中,但自从那次公开的龊船之后巴斯蒂安没有再与他们说过话。巴斯蒂安在内心里期待着阿特雷耀的屈服期待着他来请求原谅。可是,阿特雷耀并没有这样做。连福虎也不准备向巴斯蒂安表示敬意。巴斯蒂安对自己说,这正是他们必须学会的:如果是要看谁能坚持得更久的话,那么他们俩必须看到,他的意志是坚定不的;可要是他们屈服的话,那么他愿意张开双臂欢迎他们;假如阿特雷耀跪在他面前的话,他会扶他起来并对他说:“你不应该向我下跪,阿特雷耀,因为你是,而且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暂时,他们俩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福虎好像不会飞了,步行着走,阿特雷耀走在他身边,经常低着头。如果说他们以前曾经是队伍的前卫,在空中飞行以侦察地形的话,那么现在他们则成了后卫跟在最后。巴斯蒂安对此很不高兴,但是他无法改变这种状况。 队伍行进时,巴斯蒂安大多是骑着骡子伊哈走在最前面。当他没有兴趣骑骡子的时候,便到萨伊德的轿子中去拜访她:这种情况发生得越来越频繁。她总是极为恭敬地接待他,把最舒适的座位让给他坐,自己则坐在他的脚边。她总是能找到有趣的话题。当她发现有关人类世界的谈话会给他带来不快时,便避免去问他有关在人类世界中的过去。她几乎不停的抽着一个放在身边的东方的水烟斗,这水烟斗的烟管看上去像一条绿宝石颜色的蝰蛇。她用长长的,大理石般苍白的手指夹着的烟嘴犹如一支蛇头的烟嘴。她抽烟时就像是在吻那只蛇头。她玩儿似地从嘴巴和鼻子里喷出烟雾,这些烟雾每一次都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时而是蓝色的,时而是黄色的,还有玫瑰红色、绿色和紫色的。 “有一件事我早就想问你了,萨伊德,”在一次这样的拜访中巴斯蒂安间道,一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几个穿着黑色昆虫般盔甲的巨大家伙。他们抬轿子时的步调完全一致。 “你的女奴注耳恭听,”萨伊德说。 “当我与你的盔甲人作战之后,”巴斯蒂安继续说道,“发现他们只是由盔甲构成的,里面是空的,他们到底为什么会动?” “是因为我的意志。”萨伊德微笑地答道,“正因为他们是空的,他们才能服从我的意志。我的意志可以左右所有空的东西。” 她用她那双色的眼睛打量着巴斯蒂安。 巴斯蒂安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她的目光使他不安,不过这时她已经垂下了她那长长的睫毛。 “我是否也可以用我的意志来左右他们?”巴斯蒂安问。 “当然可以,我的主人和主宰,”她答道,“你会做得比我好上一百倍。与你相比我—无是处。你想试一试吗?” “现在不试,”巴斯蒂安回答说,这件事使他感到很不舒服,“也许以后吧!” “你真的以为,”萨伊德继续说道,“骑着一头骡子比让听凭你的意志指挥的形体抬着走更好吗?” “伊哈很愿意驮我,”巴斯蒂安说,显得有点儿愁眉苦脸,“她为能驮我而感到十分高兴。” “那么你这样做是为了她的缘故?” “为什么不呢,巴斯蒂安答道,“这有什么不好?” 萨伊德从她嘴里喷出绿的烟。 “噢,没什么,主人。你做的事情怎么会有什么不好呢。” “你想说什么。萨伊德?” 她低下了那满是红发的头。 “你为别人想得实在大多了,我的主人和主宰,”她耳语般地说道,“但是,没有人值得你把你的注意力从自己的重要发展上引开。假如你不会因此而生我的气的话,噢,主人,那么我才敢向你提出忠告:更多地想想怎么完善你自己吧!” “这与老伊哈有什么关系呢!” “没有多大关系,主人,几乎什么关系也没有。只是—一她不配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的坐骑。每当我看到你骑在一个这么。。。普通的牲口的背上,我总会觉得屈辱。所有伴随你的生物都对此惊异不已,只有你,我的主人和主宰,是唯一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对不起自己的人。” 巴斯蒂安什么也没说,可是萨伊德的话给他留下了印象。 第二天,巴斯蒂安骑着伊哈率领这支队伍走过一片非常漂亮的洼地草坪,草坪上时而有一小片一小片香气四溢的丁香花树林。中午休息的时候,巴斯蒂安照萨伊德的建议去做了。 “听着,伊哈,”巴斯蒂安说,一边抚磨着骡子的颈项,“我们分手的时候到了。” 伊哈发出了一声痛楚的叫声。 “主人,这是为什么?”她悲叹地问道,“难道我没有把我的事情做好吗?”从他那深色眼睛的眼角中流出了泪水。 “当然不是,”为了安慰她,巴斯蒂安赶紧说:“恰好相反,这一路上你驮着我,你是那么温顺,那么耐心和充满诚意。为了表示感谢,我现在要酬报你。” “我不要任何酬报。”伊哈答道,“我愿意继续驮你。我还能有比这个更大的愿望吗?” “你不是曾经说过,”巴斯蒂安继续说道,“你为你们骡子不会生儿育女而感到伤心吗?” “是的,”伊哈悲伤地说,“因为我老了,以后很想对我的孩子们讲述这一段日子。” “好吧,”巴斯蒂安说,“现在,我要给你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将马上成为现实。我只想把它讲给你听,讲给你一个人听,因为这是你的故事。” 然后,他用手拉住伊哈的长耳朵,对她耳语道:“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有一小片丁香树林。你儿子的父亲正在那儿等你,这是一匹雪白的、翅膀上长着天鹅毛的牡马。它的鬃毛和尾巴长得拖在地上。它已经悄悄地跟踪了我们几天,因为它矢志不移地爱上了你。” “爱上了我?”伊哈吓得几乎喊出声来,“可我只是一只雌骡子而已,再说我也并不年轻。” “对于他来说,”巴斯蒂安悄悄地说,“你是幻想国中最美丽的生物,这正是因为你就是你现在这副模样,或许也是因为你驮过我的缘故。不过,他很腼腆,不敢当着这么多生物的面来接近你。你必须到他那儿去,否则的话他会因为对你的相思而死去的。” “天哪,”伊哈不知所措地说,“有这么糟糕吗?” “是的,”巴斯蒂安对着她的耳朵轻轻地说,“再见,伊哈!去吧,你会找到他的。” 伊哈跑了几步,然后又一次向巴斯蒂安转过身来。 “说实话,”她说,“我有一点儿害怕。” “勇敢一些。”巴斯蒂安微笑着说,“别忘了给你的孩子们和孙子们讲关于我的故事。” “主人,谢谢!”伊哈用她那简单的方式答道。她走了。 巴斯蒂安长久地望着伊哈慢腾腾地离去,他为自己把她打发走而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回到自己富丽堂皇的帐篷里,躺在柔软的枕头上,凝视着帐篷顶。 他一再对自己说,他满足了伊哈最大的愿望。但是,这并不能排解他郁闷的心情。看来即便是为使别人高兴而做某件事,也要看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之下做的。 可是.这些想法只涉及到巳斯蒂安一个人。伊哈确实找到了那匹雪白的长翅膀的牡马,与他成了亲;以后她生了一个儿子,这是一头白色的、有翅膀的骡子,叫帕塔普兰,在幻想国有许多关于他的传说,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下次再讲。 打那以后,巴斯蒂安坐萨伊德的轿子往前走。为了让巴斯蒂安尽可能舒服,萨伊德甚至提出自己不坐轿子步行跟在轿子旁边。可巴斯蒂安不愿接受她的建议。于是他们俩便一起坐在走在队伍最前头的宽敞的珊瑚轿中。 巴斯蒂安仍然有点儿不高兴,这在萨伊德的面前也表现了出来,因为是她给他出主意让他把骡子打发掉的。萨伊德很快便发现了这一点:他的答话极其短促,无法与他真正交谈。 为了使他的情绪好起来,她和颜悦色地说:“我的主人和主宰,假如你肯赏脸接受的话,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她从坐垫下取出一只装演得极其精致的小匣子。巴斯蒂安充满了好奇地坐起身来。萨伊德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条细细的腰带。这条腰带就像是由一个个活动的环节构成的链条,所有的环节和环扣都是用透明的玻璃组成的。 “‘这是什么?”巴斯蒂安想知道。 腰带在萨伊德手中轻轻地丁当作响。 “这是一条能使你隐身的腰带。然而,你,我的主人必须给它起一个名字它才能属于你。” 巴斯蒂安打量着腰带,然后说;“腰带格玛尔。” 萨伊德微笑地点了点头:“现在它属于你了。” 巴斯蒂安接过腰带,犹豫不决地把腰带拿在手里。 “你不想马上试—试,以证实它的作用吗?”萨伊德问道。 巴斯蒂安把腰带围在腰上,感到它非常合身。他发现再也看不见自己了,既看不见自己的躯体.也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脚。这是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感觉。他马上又试着去解开环扣;可是,由于他既看不见自己的手,也看不见腰带,所以没法解开。 “救命啊!”巴斯蒂安用快要窒息的声音喊道;猛然间他有一种恐惧感,怕自己再也挣脱不了腰带格玛尔而必须永远做隐身人。 “必须先要学会怎么来使用它,”萨伊德说,“对我来说也是这样的,我的主人和主宰,请允许我来帮助你!” 她向空中抓了一把,一转眼便解开了腰带格玛尔。巴斯蒂安又能看见自己了。他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息。接着他笑了起来,萨伊德也微笑着吸吮着水烟斗的蛇嘴。 不管怎么说,她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其他的想法上去了。 “这样,你就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不受伤害了,”她柔声柔气地说,“主人,对于这一点我是非常看重的,这种心情简直难以言表。” “伤害?”巴斯蒂安问道,他仍然有点困惑不解,“什么伤害?” “噢,假如你明智的话,”萨伊德耳语般地轻声说道,“是没有人能够战胜你的。危险来自你自己,所以你很难去抵御这一危险。” “危险来自我自己。。。你这是什么意思?”巴斯蒂安想知道。 “明智就是超然于一切事物之上,对谁都采取既不恨也不爱的态度。但是你,我的主人,还仍然看重友谊。你的心并不像雪峰似的冰凉冷漠一一这样就有人会加害于你。” “谁会加害于我?” “主人,就是那个傲慢无礼、而你却始终友善待之的那个人。” “请你说得清楚一点。” “主人,就是那个自负狂妄、没有一点恭敬之心的绿皮族小野人。” “阿特雷耀?” “是的,除了他还有那个无耻的福虎。” “这两个人会加害于我?”巴斯蒂安几乎笑了出来。 萨伊德垂着头坐在那里。 “这一点我绝对下会相信的,”巴斯蒂安继续说,“我连听都不要听。” 萨伊德一言不发,头更低了。 寂静了良久,巴斯蒂安问;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阿特雷耀有什么反对我的企图吗?” “主人,”萨伊德轻声地说,“但愿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把一切都说出来,”巴斯蒂安大声地说道,“不要只是影射!你都知道些什么?” “你的恼怒使我发抖,主人,”萨伊德真的浑身发抖地结结巴巴地说,“即使这是我的末日的话.我也还是想对你说:阿特雷耀打算悄悄地或用暴力来取走你身上带的童女皇的标记。” 有一刹那间巴斯蒂安觉得透不过气来。 “你是否能够证实这一点?”他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萨伊德摇了摇头,哺哺地说: “主人,我所知道的事情是无法证实的。” “那么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巴斯蒂安说,血涌到了他的脸上,“不要污蔑全幻想国最诚实、最勇敢的少年!” 说着他跳下轿子走了。萨伊德沉思地用手指玩弄着水烟斗上的蛇脑袋,她那一对绿色和红色的眼睛微微地闪着亮光。过了一会儿,她又微笑了起来。她一边从嘴里吐出紫色的烟圈,一边轻声地说; “走着瞧,我的主人和主宰。腰带格玛尔会向作证实这一点的。” 当夜幕降临时,巴斯蒂安走进了他的帐篷。他命令蓝色的鹰嘴任伊卢安,不要放人进来,尤其是萨伊德。他要一个人独自反省。 至于女巫师对他讲的有关阿特雷耀的那一席话,他觉得根本就没有考虑的必要。但是,她的另一席话则撩动了他的思绪,那就是她有关明智的寥寥数语。 现在,他已经有过许多经历,恐惧与欢乐,悲伤与胜利,他从一个被满足了的愿望走向下一个从未有过片刻的安宁。没有任何东西曾经使他感到过宁静和满足。明智,这就是说,超脱于欢乐和痛苦、恐惧与怜悯、虚荣与屈辱。明智意味着超然于一切事物之上,对任何东西和任何人都既不恨也不爱;同时,也意味着对别人的拒绝和爱慕一视同仁。真正明智的人对一切都置之度外。能成为这样的人,真是值得希冀的。巴斯蒂安确信他找到了最后的愿望找到了那个能把他引向格拉奥格拉曼所说的真正意志的最后一个愿望。这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懂得了狮子所说的意思。他希望自己成为一个伟大的智者,成为整个幻想国中最明智的智者。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了帐篷。 月光下的景色是他先前所没有注意到的。帐篷城分布在一个锅状的山谷中。山谷周围全是奇形怪状的山峦。四周一片沉寂。山谷中有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和灌木丛。山坡上的植物逐渐稀疏,到了山上面则完全消失了。山上耸立的岩石群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形象,真像是出于一个巨大的雕塑家之手。晴朗的天空中没有一朵云没有一丝风。群星闪耀,好像比平时离地面更近。 在一座很高的山顶上,巴斯蒂安发现了一个很像是一幢圆顶建筑的东西。那儿显然是有人住的,因为从那儿透出了微弱的光线。 “先生,我也已经注意到,”伊卢安说道。他守卫在帐篷进口的一侧,“这会是什么呢?” 他话音未落,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奇怪的叫声。“呜呼呼呼!”听起来犹如拖长了的猫头鹰的叫声,但是比猫头鹰的叫声更深沉、更有力。然后,这声音又响了第二下,第三下,但却是从好几个嗓子里发出来的。 不一会儿,巴斯蒂安发现,确实是猫头鹰,一共是六只。 他们是从那个有着圆顶建筑的山顶上飞来的。他们飞过来的时候翅膀几乎一动不动。他们飞得越近,越显得大得出奇。他们的飞行速度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的眼睛闪闪发亮,脑袋上的招风耳朵上长着一撮茸毛。他们的飞行悄然无声。当他们在巴斯蒂安帐篷前降落时,简直连他们翅膀上羽毛的抖动声都听不到。 现在他们坐在地上,每一只都比巴斯蒂安高大。他们瞪大了圆圆的眼睛,脑袋不停地向四面八方转动。巴斯蒂安朝他们走去。 “你们是谁,到这儿来找谁!” “是预感之母乌施图派我们来的,”六只猫头鹰中的一只答道,“我们是吉加姆星宿寺的飞行使者。”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寺院?”巴斯蒂安问道。 “这是智慧之所,”另一只猫头鹰答道,“那儿是认知僧侣居住的地方。” “乌施图是什么人?”巴斯蒂安继续探究道。 “乌施图是三个主持寺院并给认知僧侣授课的沉思者之一,”第三只猫头鹰说,“我们是夜间的使者,是乌施图的使者。” “如果是白天的话,”第四只猫头鹰补充道,“那么洞察之父希尔克里便会派出他的使者老鹰。在白天和昼夜相交的黄昏时分智慧之子伊西普会派出他的使者狐狸。” “希尔克里和伊西普又是什么人?” “他们是另外两个沉思者,我们的院长。” “你们到这儿来找什么?” “我们来找伟大的智者,”第六只猫头鹰说,“三个沉思者了解到他就在这个帐篷城中,想请他去作一番开导。” “伟大的智者?”巴斯蒂安问,“这人是谁呢?” “他的名字叫,”六只猫头鹰齐声答道,“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你们已经找到他了,”巴斯蒂安答道,“我就是。” 猫头鹰们急忙向巴斯蒂安深深一鞠躬。由于他们的个子高得出奇,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可笑。 “三位沉思者,”第一只猫头鹰说,“恭候你的拜访,他们请你去为他们解答他们在漫长的一生中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巴斯蒂安沉思着抚摸着自己的下巴。 “好吧,”他终于说,“可是我想带上我的两名弟子。” “我们一共是六只猎头鹰,”猫头鹰答道,“每两只可以带你们中的一个。” 巴斯蒂安转向蓝色的鹰嘴怪。 “伊卢安,去叫阿特雷耀和萨伊德。” 鹰嘴怪马上就离开了。 “要我回答的是什么问题?”巴斯蒂安想知道。 “伟大的智者,”猫头鹰中的一只说,“我们只是一些可怜无知的飞行使者,连最低一级的认知僧侣都算不上。我们怎 么能告诉你那三个沉思考在他们漫长的一生中所无法解答的问题呢?” 几分钟之后,伊卢安带着阿特雷耀和萨伊德回来了,一路上他简短地把事情告诉了他们俩。 阿特雷耀走到巴斯蒂安面前,轻声地问: “为什么要叫上我呢?” “是啊,”萨伊德也问道,“为什么要叫上他?” “这一点你们一会儿就会知道的,”巴斯蒂安答道。 事实表明,猫头鹰们料事如神地带来了三只长秋千。每两只猫头鹰用它们的利爪抓住秋千的绳子,巴斯蒂安,阿特雷耀和萨伊德坐在横木上,硕大的猫头鹰带着他们飞上了天空。 等他们到了星宿寺才看清,巨大的半圆顶只是一个极大的建筑物的最上面一层。这个建筑物是由许多小方块似的侧翼所组成的,有无数扇小窗户,它的外墙直接建在岩石的陡坡上,那些不请自来的造访者很难进去或者说根本就进不去。 在那些小方块似的侧翼中有认知僧侣们居住的小房间、图书馆、厨房、储藏室、洗衣房等以及信使们的住房。在那个巨大的穹顶下面有一个大会议厅,这是三个沉思者授课的地方。 认知僧侣是来自不同地方、形状各异的幻想国生物。想加人这个寺院的生物必须割断与他们的国家和家庭的种种联系。僧侣们的生活是艰苦的,他们得舍弃七情六欲,全身心地把自己献给智慧和知识。并不是每一个想要成为僧侣的生物都能被这个团体所接纳的。考试极严格,三个沉思者是不讲情面的。生活在这儿的僧侣从来没有超过三百个。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是整个幻想国中最聪明的生物中的精英。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在这儿的兄弟姐妹的人数减少到七个。然而,这并没有使考试的严格程度有所改变。目前,这儿有二百多个男女僧侣。 当巴斯蒂安在阿特雷耀和萨伊德的伴随下被人领进授课大厅时,他看见一大群各式各样的幻想国生物。这些生物与他自己那些随行者的区别只在于,他们不管其形状如何,一律穿着深褐色的粗布僧衣。可以想象一下比如像前面已经提到过的会滚动的岩石或小不点穿上这种僧衣会是什么模样。 三个院长,三个沉思者具有人的形状,而他们的脑袋则不是人的脑袋。预感之母乌施图有一张猫头鹰的脸。洞察之父希尔克里的头像一只老鹰。最后智慧之子伊西普长了一个狐狸的脑袋。他们坐在被加高了的石头椅子上,看上去异常高大。阿特雷耀,甚至连萨伊德看到他们时都有点胆怯。可巴斯蒂安则神态自若地朝他们走去。大厅里鸦雀无声。 坐在中间的希尔克里显然是他们三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他用手缓缓地指着一个放在他们对面的宝座。巴斯蒂安在那几就座。 沉默了许久之后希尔克里开口说话,他说的很轻.声音出奇的深沉、厚实。 “自古以来,我们便在思索有关我们这个世界的谜。伊西普所想的与乌施图所感觉的不一样,而乌施图所感觉的又与我所观察的不一样,而我的观察呢又与伊西普所想的不一样。不能再这样持续下去了。所以我们请你,伟大的智者到我们这儿来开导我们。你愿意满足我们的愿望吗?” “我愿意,”巴斯蒂安说。 “那么伟大的智者,请听我们的问题:幻想国到底是什么?” 巴斯蒂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 “幻想国是讲不完的故事。” “请给我时间来理解你的回答。”希尔克里说,“明天同一时间我们将再次在这儿聚会。” 所有的人,三个沉思者和所有的认知僧侣,都一起默默地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巴斯蒂安、阿特雷耀和萨伊德被带到了客房;那儿已为每一个人准备了一份简朴的饭食,普通的木板床上放着粗糙的毛毯。这对于巴斯蒂安和阿特雷耀来说自然没有什么关系;只有萨伊德很想变出一张舒适一点的床来,可是她不得不看到,她的魔力在这个寺院里根本就不起作用。 第二天夜里,所有的僧侣和三个沉思者又在规定的时间聚集在有穹顶的那个大厅里。巴斯蒂安又一次坐上宝座。萨伊德和阿特雷耀一左一右地站在他的身旁。 这一回轮到预感之母乌施图讲话,她用猫头鹰的大眼睛望着巴斯蒂安,说:“伟大的智者,我们对你的学说进行了思考。我们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如果一如你所说的,幻想国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的话.那么这个故事写在哪儿呢?” 巴斯蒂安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答道: “写在一本书中,这本书的封面是用古铜色的绸缎做的。” “给我们时间来理解你的话,”乌施图说,“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再在这儿聚会。” 一切又如前一天夜里一样。在接下去的那天夜晚,当他们大伙重新聚集在授课大厅时,轮到智慧之子伊西普讲话了: “伟大的智者,这一次我们也对你的学说进行了思考。我们又一次柬手无策地面对着一个新的问题:如果我们的世界幻想国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如果讲不完的故事是写在一本古铜色封面的书中的话--那么这本书又在哪儿呢?” 巴斯蒂安沉默了一会儿说: “在一所学校顶楼的储藏室中。” “伟大的智者,”长着狐狸脑袋的伊西普答道:“我们井不怀疑你所说的真理。我们很想请求你让我们见一见这一条真理。你能办到吗?” 巴斯蒂安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想我能够办到。” 阿特雷耀惊奇地望着巴斯蒂安,连萨伊德那一对色彩不同的眼睛里也充满了疑问的神情。 “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将再一次聚会,”巴斯蒂安说,“但不是在这儿而是在吉加姆里满寺的屋顶上。到时候你们务必不停地、聚精会神地望看天空。” 接下去的那天晚上--这天夜里和前几天一样星光灿烂--所有的僧侣,包括那三个沉思老在内,都在规定的时间站在寺院的屋顶上抬头仰望夜空。连阿特雷耀和萨伊德也与其他人在一起,他们俩并不知道巴斯蒂安的打算。 巴斯蒂安爬上了那个屋顶的最高点,他在上面向四处张望--这时候,他第一次在非常遥远的地平线上看到了在月光下像仙境般闪烁发光的象牙塔。 他从口袋里取出散发着柔和光亮的阿尔察希尔在记忆中唤出了写在阿玛尔干特图书馆门上的那段话: “。。。然而,倘若他第二次从末到头 把我的名字倒过来念一遍的话, 我原本可以照亮百年的光泽 便会在瞬息间消失。” 他高高地举起那块石头,说: “尔希索尔阿!” 就在这一刹那间亮起了一道使星空变得黯然失色的闪电,照亮了隐在星空后面的一间黑洞洞的人世间的屋子。这间屋子就是有着又旧又黑的巨梁的学校顶楼储藏室。这间屋子一闪而过,百年的光就这样一下子射完了。阿尔查希尔查无踪迹地消失了。 所有的人,包括巴斯蒂安在内,都需要一段时间来使他们的眼睛重新适应月亮和星星暗淡的亮光。 他们默默地聚集在授课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被这一幻觉给镇住了。最后进来的是巴斯蒂安。认知僧侣和三个深思者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身来,向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伟大的智者,”希尔克里说,“我无法用任何语言来感谢你那使我们醒悟的闪电,因为我在那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储藏室中看到了与我同类的生物.一只老鹰。” “你搞错了,希尔克里,”长着猫头鹰面孔的乌施图微笑着反驳说:“我看得很仔细,那是一只猫头鹰。” “你们俩都搞错了,”有着明亮眼睛的伊西普插话说:“那个生物是我的同族,一只狐狸。” 希尔克里举起手来阻止。 “现在我们又回到了我们原先的状态,”他说,“伟大的智者,只有你才可以为我们回答这一问题。我们中的哪一个说对了?” 巴斯蒂安淡淡地笑着说: “三个都说对了。” “请给我们时间来理解你的回答,”乌施图请求道。 “好吧,”巴斯蒂安答道,“你们需要多少时间就多少时间,因为现在我们得告辞了。” 认知僧侣和他们的三位院长的脸上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他们一再恳求巴斯蒂安再呆一段时间,或者永远留在他们那儿。巴斯蒂安冷漠地拒绝了。 于是,巴斯蒂安和地的两名弟子被送到外面。飞行使者又把他们送回了帐篷城。 就是在这天夜里,在吉加姆星宿寺的三个沉思者之间第一次出现了根本性的意见分歧,好多年以后,这一意见分歧至使这一团体解体,预感之母乌施图,洞察之父希尔克里和智慧之子伊西普各自建立了自己的寺院。可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以后再讲。 晚上,巴斯蒂安失去了有关他曾经上过学的记忆。连那个顶楼的储藏室以及偷来的有关古铜色封面的那本书也从他的记忆中消失了。他再也不问自己,究竟是如何到幻想国来的。 22 攻打象牙塔之战 派出的侦察人员回营地报告说,象牙塔已经近在咫尺。如果加快行军速度的话,只要两三天就能到达那儿。 不过,巴斯蒂安好像在犹豫不决。与过去相比.他更频繁地让队伍停下来休息,然后又突然下令开拔。他的这支队伍中没有人知道其中的原因,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自从他在星宿寺作出那番伟大业绩以来,他变得难以接近了,甚至对于萨伊德来说也是如此。在营地里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是大多数的随行者都自愿地遵守巴斯蒂安充满矛盾的命令。对于普通人来说,伟大的智者一一他们是这么认为的——总是显得高深莫测的。连阿特雷耀和福虎也无法解释巴斯蒂安的行为。在星宿寺里所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们的理解力。这一切更增添了他们对巴斯蒂安的担忧。 在巴斯蒂安的内心有两种感觉在互相争斗着,他无法使其中的任何一种平息下来。他渴望与月亮之子会晤。现在,他在整个幻想国中已经名闻遐迩并受人尊敬,可以以同等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但是,同时他又担心她会向他要回奥琳。假如真是那样的话会怎么样呢?她会试着把他送回那个他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的世界里去吗?他不愿意回去。他想要保住奥琳。然而,他又想到,她根本就没有说过她想把奥琳要回去。或许,他愿意把奥琳保存多久她就会让他保存多久。或许,她已经把奥琳送给了他,奥琳将永远属于他。一想到这些,他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她。于是他催促队伍赶路,为的是尽快到达她那儿。接着,他又产生了怀疑,于是他让队伍停下来休息,为的是好好想想,他究竟会遇到什么情况。 就这样,他们时而急匆匆地赶路时而又延宕几个小时,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著名的迷宫的边缘,即那一块布满了弯弯曲曲的大道、小径,那里整个儿是个大花园的平原的边缘;地平线上如同仙境般的白色象牙塔在布满金色晚霞的天空中闪烁。 包括巴斯蒂安在内,全部幻想国的生物都肃穆地站在那儿享受着这无与伦比的美丽时刻;连萨伊德的脸上都现出了惊异的神色,当然,这种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的神色只是一闪而过。走在队伍最后的阿特雷耀和福虎回忆起他们最后一次来这儿的情景,那完全是另一幅景象:迷宫几乎被虚无吞噬.一派病入膏肓的情景。如今,迷宫的花朵开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旺盛,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丽、璀璨。 巴斯蒂安决定,这一天不再往前走了,于是安营扎塞。他派出几个信使去向月亮之子转达他的问候并向她通报,他想在第二天到象牙塔上。随后,他在自己的帐篷内躺下,想睡一会儿。可他在枕头上辗转反侧,忧虑始终折磨着他。他没有想到由于种种原因,这一夜将是他迄今为止在幻想国中度过的最糟糕的一夜。 午夜时分他终于进入了浅浅的、不安的睡眠状态。突然他被帐篷人口处一阵低声的、激动的说话声给吵醒了。他起身走了出去。 “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严厉地问道。 “这位使者声称,”蓝色的鹰嘴怪伊卢安说,“他必须向你报告一个消息,这个消息非常重要,他无法等到明天。” 伊卢安揪着那位使者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这是一个小巧的家伙,有点像兔子,只是没有皮毛,而是长了一身色彩绚烂的羽毛。这个小巧的家伙属于幻想国中跑得最快的生物之一。他们可以以飞快的速度跑很长的距离,他们跑步的速度之快,以至于人们根本就看不见他们,而只看得见他们身后扬起来的尘土。正因为他所具有的这一能力,这个小巧的家伙在这儿被当作使者。他已经去过象牙塔,又回来了。当鹰嘴怪把他放到巴斯蒂安面前时他还在急促地喘气。 “先生,请原谅。”他接连几次深深地鞠躬,气喘吁吁地说,“请原谅我竟然斗胆打扰你的休息。但是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你肯定有理由对我表示不满。童女皇不在象牙塔中,很久很久以前就不在那儿了。谁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巴斯蒂安顿时感到内心空虚而又冰凉。“你肯定搞错了,这不可能。” “先生,等其他使者回来时.他们会向你证实这一消息的。” 巴斯蒂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 “好了,谢谢。” 他转过身去,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他坐在床上,用双手撑着头。难道月亮之子不知道,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寻找她的路上,这绝对不可能。难道她不想见他?还是她出了什么事?她童女皇在她自已的国家里出事一一不,这简直不可思议。 她不在.这意味着,他不一定要把奥琳还给她。另一方面,他又为不能见到她而感到非常失望。不管她这么做有什么样的理由,他都感到不可思议。不,这是侮辱! 这时候,他想起了阿特雷耀和福虎经常重复的话来,即每一个人只能遇到童女皇一次。 由此而来的感伤使他突然想念起阿特雷耀和福虎。他想和人说话,想和一个朋友说话。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带上腰带格玛尔,隐身去找他们。这样他可以在他们的身边,享受到与他们在一起的安慰,又不至于太丢面子。 他飞快地打开那只装饰得很漂亮的小匣子,取出腰带,把它围在腰上。与第一次看不见自己时一样,他又一次产生了不舒服的感觉。他等了一会儿,直到自己对此感到习惯了,才走出去。他开始在帐篷里转来转去寻找阿特雷耀和福虎。 到处都能听到激动的低声交谈声,晃动着的身影在帐篷之间急速地窜来窜去;倒处都能看到三五成群地蹲在一起轻声商谈的生物。这时,其他使者也回来了,关于月亮之子不在象牙塔中的消息像野火一样迅速传遍整个随行者的阵营。巴斯蒂安在帐篷之间走着,一开始他并没有找到他想要找的那两个人。 阿特雷耀和福虎歇在营地边缘一棵盛开的迭迷香树下。 阿特雷耀盘腿坐在那儿,双臂交叉地放在胸前,脸色呆板地望着象牙塔方向。祥龙躺在他身边,把他那巨大的脑袋搁在阿特雷耀的脚边。 “她能破例见他,从他那儿收回标记,这本来是我最后的希望。”阿特雷耀说,“可是,现在一切希望都落空了。” “她知道她自己所做的事情,”福虎答道。 就在这时候,巴斯蒂安找到了他们俩,不露身影地朝他们走去。 “她真的知道吗?”阿特雷耀喃喃地说,“不能让他再长久地保留奥琳了。” “你准备怎么办呢?”福虎问道。“他是不会自愿把它交出来的。” “我必须把它从他那儿拿走。”阿特雷耀说。 听到这话巴斯蒂安觉得脚下的地在摇晃。 “你想怎么去做呢?”他听到福虎在问。“是的,假如你一旦把它拿到手的话,他就无法强迫你归还了。” “噢,这我不知道.”阿特雷耀说,“他还拥有他的强大和他的魔剑。” “但是,标记会保护你的,”福虎提出反对意见说,“甚至会保护你不受他的伤害。” “不,”阿特雷耀说,“我不是这么认为的。不会不受他的伤害的,不会的。” “可是,”福虎带着轻声的、嘲弄的微笑继续说,“在银城阿玛尔干特你们俩相遇的第一天晚上,他曾经自己主动提出把它给你戴,是你自已拒绝的。” 阿特雷耀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福虎问,“你怎么才能把他的标记拿走呢?” “我只能去他那儿把它偷来,”阿特雷耀答道。 福虎竖起了他的脑袋,用他那像红宝石般闪烁发亮的眼珠盯着阿特雷耀。阿特雷耀垂下了目光,轻声地重复道: “我必须从他那儿把它偷走,别无他法。” “什么时候?” “就在今天夜里,”阿特雷耀答道.“因为明天可能就已经太晚了。” 巴斯蒂安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慢慢地走开去,除了冷漠,无限的空虚之外他什么也感觉不到,眼下对他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正如萨伊德曾经说过的那样。 他回到自己的帐篷,取下腰带格玛尔,然后,他派伊卢安去叫海斯巴尔德海克里昂和海多恩三位先生。他一边等待,一边来回走着,想起这一切其实萨伊德早就对他说起过。那时候他不愿意相信,但是现在他不得不相信。萨伊德对他是真诚的,这一点他现在才看到。她是唯一一个真正服从于他的人。但是.这并不等于说,阿特雷耀真的会去履行他的计划,也许只是一个想法而已,他巳经为此而感到羞愧了。如果是这样的话,巴斯蒂安是不会去提这件事的--尽管从这时起他再也不会去看重友情了,这巳经是一去不复返的事情。 三位先生来了,巴斯蒂安告诉他们,他有理由认为就在今天夜里将会有一个小偷要到他的帐篷中采。他请三位先生守在帐篷里,不管这个小偷是谁,必须马上抓住他。海斯巴尔德、海多恩和海克里昂表示同意。他们三人不再拘谨。巴斯蒂安走了出去。 他向萨伊德的珊瑚轿子走去。她在沉睡,只有那五个身披昆虫盔甲的巨人笔直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守在她的身旁。黑暗中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五块岩石。 “我希望你们能服从我,”巴斯蒂安轻声地说。 五个巨人马上把他们黑色的铁脸转向他。 “给我们下命令吧,我们女主人的主人,”一个巨人用金属般的嗓音说。 “你们觉得,你们能敌得过祥龙福虎吗?”巴斯蒂安想知道。 “这取决于左右我们的意愿,”金属般的声音答道。 “这是我的意愿,”巴斯蒂安说。 “这样的话我们将战无不胜,”这便是回答。 “好吧,现在就到他那儿去!”一一他用手指了一个方向。“只要阿特雷耀一离开他,就把他抓住!和他一起呆在那儿。如果要你们把他带过来的话,我会让人去叫你们的。” “我们很愿意这么去做,我们女主人的主人,”金属般的声音回答道。 五个黑色的巨人无声无息地齐步走了。萨伊德在睡梦中发出了笑声。 巴斯蒂安掉头向他的帐篷走去。可是,当他看到自己的帐篷时犹豫了起来:假如阿特雷耀果真来行窃的话,那么当他们捉拿他的时候,他不想在场。 天上已经亮起了第一道晨曦。巴斯蒂安在离他帐篷不远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他用他那银色的大衣裹住身子,等待着。时间像水无止境似地过得很慢。破晓了,天色逐渐亮了起来,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巴斯蒂安已经产生了阿特雷耀放弃了他的打算的希望。突然,从他华丽的帐篷内传出了一阵乱哄哄的吵闹声,只过了一会儿,海克里昂就把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阿特雷耀从帐篷里带了出来;另外两个先生跟在后面。 巴斯蒂安吃力地站起身失,把身体靠在树上。 “他还是动手了!”他自言自语道。 他向自己的帐篷走主他不想看阿特雷耀;阿特雷耀也低着头。 “伊卢安,”巴斯蒂安对站在帐篷人口处的蓝色的鹰嘴怪说,“把整个阵营的人都叫醒,让所有的人都到这儿来集合,让黑色盔甲巨人把福虎带来。” 鹰嘴怪发出一声尖锐的鹰叫声,急匆匆地走了。他所到之处,无论是大小帐篷还是其他歇息之处,所有的人都行动了起来。 “他一点也没有抵抗,”海克里昂哺南地说,一边用头向巴斯蒂安示意着阿特雷耀。阿特雷耀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巴斯蒂安转过脸去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当五个黑色巨人把福虎带来时,在巴斯蒂安华丽的帐篷周围巳经聚集了许多人。随着金属般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的靠近,围观者向两旁散开让出了一条路。福虎没有被捆绑。盔甲巨人并没有去动他,他们只是手里握着剑一左一右走在福虎的两边。 “我们女主人的主人,他一点也没有反抗,”当这队人马停在巴斯蒂安面前时,一个金属般的声音对巴斯蒂安说。 福虎在阿特雷耀前面的地上躺下来,闭上了眼睛。 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一批姗姗来迟的使者从营地里赶来了,它们伸长脖子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唯一不在场的是萨伊德。窃窃私语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落在阿特雷耀和巴斯蒂安的身上。在灰蒙蒙的光线中他们一动不动的身影仿佛是一幅僵硬的、没有任何色彩的图画。 巴斯蒂安终于站起身来。 “阿特雷耀,”他说,“你想把童女皇的标记从我这儿偷走占为己有。还有你,福虎,你知道内情并与他一起策划。你们这么做不仅仅允污了我们之间曾经有过的友谊,而目也违反了月亮之子的意愿,你们犯下了滔天大罪。是月亮之子把珍宝交给我的,你们知罪吗?” 阿特雷耀久久地望着巴斯蒂安,然后点了点头。 巴斯蒂安说不出话来,他试了两次才继续说下去。 “阿特雷耀,我念你曾经把我带到童女皇那儿;我念福虎在银城阿玛尔干特的歌声:为此我放你们一一一个小偷和一个小偷的同谋犯一条生路人,你们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不过,你们得离开我,走得越远越好,不要再让我看见。我永远放逐你们。我从来就没有认识过你们!” 他用头向海克里昂示意给阿特雷耀松绑,然后他转身重又坐了下来。 阿特雷耀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然后,他到巴斯蒂安望了一眼;他似乎想开口说什么,可是考虑了一下又改变了主意。他朝福虎俯下身子,对他耳语了几句。祥龙睁开了眼睛,支起身子。 阿特雷耀跃上了福虎的背,祥龙向空中飞去,他笔直地朝着越来越亮的晨空中飞去;尽管它的行动显得迟缓、吃力,但只一会儿便消失在远方。 巴斯蒂安站起身来,回到帐篷里,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了。 “现在你巳经达到了真正伟大的境界,”一个柔和、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现在,你对一切都无所谓了,你已经超脱于一切之外了。” 巴斯蒂安坐了起来。刚才说话的是萨伊德,她蹲在帐篷内最暗的角落里。 “是你?”巴斯蒂安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萨伊德笑了笑。 “我的主人和主宰,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岗哨能阻挡我;只有你的命令能阻挡我。你要我走吗?” 巴斯蒂安又躺下去.重新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喃喃地说: “你在这儿还是走开,对我来说都无所谓。” 她耷拉着眼皮观察了他许久。然后问道: “主人和主宰,你在想什么?” 巴斯蒂安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没有回答。 萨伊德明白,现在绝对下能让他放任自流;他已经快从她那儿滑脱了。她必须以她特有的方式来安慰他,鼓励他。她必须使他在由她事先为他规定好的道路上走下去一一这关系到她自己的利益。这一次的事情可不是送一件有魔法的礼物或施一个一般的诡计便能解决问题的。她必须采用最厉害的手段。她所掌握的最厉害的手段也就是巴斯蒂安内心深处的那些愿望。她在他身边坐下,对着他的耳朵轻声地说: “我的主人和主宰,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象牙塔?” “我不知道,”巴斯蒂安埋在枕头里说,“如果月亮之子不在那儿的话,我还去那儿干吗?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现在究竟应该怎么办。” “你可以去那儿,在那儿等候童女皇。” 巴斯蒂安把头转向萨伊德。 “你认为她会回来吗?” 他急切地又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萨伊德这才犹犹豫豫地答道: “我想,她不会回来。我想她已经永远离开了幻想国。主人和主宰,你是她的接班人。” 巴斯蒂安慢慢地坐起身来,注视着萨伊德的双色眼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完全听懂了她刚才对他所说的话。 “我?”他惊叫道,脸上出现了红晕。 “这一想法竟然会这么使你感到吃惊?”萨伊德轻声说,“她给了你全权代表的标记,她把她的国家让给了你,我的主人和主宰,现在你将成为童皇帝了。你完全有权利这么做。你的到来不仅拯救了幻想国,还创造了幻想国。我们大家--包括我在内一一全是你的造物。你是伟大的智者;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为什么害怕获得你所应得的无上权力呢?” 当巴斯蒂安眼睛里逐渐燃起一股冷漠的激情时,萨伊德向他讲述了一个新的幻想国,一个新世界,在这个新世界中,一切都是按照巴斯蒂安的愿望塑造起来的,他可以任意地创造和毁灭;在这个新世界中,没有任何限制和条件,所有的生物,不管是好的、恶的、美的、丑的、愚昧的还是明智的,都只是根据他的意愿而产生。巴斯蒂安高高在上,神奇地统治着这一切并掌握着所有的命运,直至永久。 “到那个时侯,”她最后说,“你才算是真正地自由了,才算是解脱了所有束缚你的东西,才能想干什么就于什么。你不是想要寻找你真正的意愿吗?这就是你真正的意愿!” 就在这一天的早上,营地被拆除了;一支由四千生物组成的队伍,在巴斯蒂安和萨伊德的珊瑚轿子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地朝象牙塔行进。一支长得看不到头的队伍在迷宫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走着。傍晚时分,当走在这支队伍头里的人已经到达象牙塔时,走在队伍最后的人才刚刚踏入这座花园的外围。 对巴斯蒂安的接待,是他所能期望的最隆重的。童女皇所有的宫廷侍从都在奔忙。所有房屋的平顶上都站着精灵守卫,他们手拿闪亮的喇叭,用尽所有的肺活量把那把吹得震天响。魔术师在展示他们的拿手好戏,占星家在宣告巴斯蒂安的运气和伟大,面包师傅做的蛋糕像山一样高,大臣和显贵们则走在珊瑚轿子的两旁,伴送他们通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上主街。主街是螺旋形围着象牙塔往上转的,越往上路越窄,一直通到原来宫殿区的大门口。巴斯蒂安在萨伊德和达官显贵们的陪同下步上了宽阔而又雪白的台阶,穿过了所有的大厅和走道,然后走过第二道门一直往上。他们穿过花园,花园里有用象牙雕成的动物、花和树,越过拱形的桥又走过最后一道门。巴斯蒂安想到那个构成巨塔的尖顶上去,想到那个呈玉兰花状的楼阁中去。但是,玉兰花没有开,通向玉兰阁的最后一段路又滑又陡,没有人能上去。 巴斯蒂安想起来了,那时候受了重伤的阿特雷耀也上不去,至少是不能靠他自己的力量上去一一没有一个到那儿去过的人知道自己是怎么上去的。这段路必须要有人赠予。 可是,巴斯蒂安井不是阿特雷耀。从现在起,如果有人可以恩赐这最后一段路的话,那就是他。他没有想到过现在他还会在路上受阻。 “去叫工匠来!”他命令道,“他们得在这光滑的表面凿出台阶,造一座楼梯,或想出其他什么办法来。我希望把我的住所安排在那儿上面。” “先生,”年纪最老的一个宫廷顾问大胆地提出异议,“假如金眼睛一切愿望的女主宰在我们这儿的话,她是住在那上面的。” “按照我给你们的命令去做!”巴斯蒂安盛气凌人地呵斤道。 达官显贵们脸色苍白,从他面前退了下来。他们服从了。手工匠被招来了,他们用大锤和凿子开始工作,可是,无论他们如何绞尽脑汁都无法在山巅上凿掉一小块。凿子从他们手上崩掉,光滑的地面连一点刮痕都没有留下。 “想想其他办法,”巴斯蒂安不耐烦地转过脸去说,“我想到那上面去。记着,我的耐心马上就会到的。” 然后他走了,与他的宫廷侍从--首先包括萨伊德、海斯巴尔德、海克里昂和海多恩三位先生以及鹰嘴怪伊卢安--一起先去抢占宫廷区中其他的房间。 就在这一天的夜里,他把所有迄今为止为月亮之子服务的达官显贵、大臣和顾问都招来开会。会议是在那个曾经举行过医生大会的巨大的圆会议厅中举行的。他向他们宣布,金眼睛的女主宰把统治漫无边际的幻想国的所有权力都移交给了他,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从现在起他将取代她的位置。他要求他们宣誓完全服从于他的意愿。 “即使有时候,他补充道,“我的决定对你们来说不可思议,你们也必须服从,因为我不是你们的同类。” 然后,他决定在七十七天后给自己加冕为童皇帝。其盛大的庆祝场面将是他们幻想国中从未经历过的。必须立即派使者到各个国家去,他希望,幻想国的每一个民族都派一名代表来参加加冕典礼。 说到这儿巴斯蒂安走了,留下了一筹莫展的顾问和达宫显贵们。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所听到的一切.对于他们的耳朵来说都是闻所未闻的,以致于他们先是缩着脑袋默默无语地站了许久;然后,他们开始轻声地交谈。经过长达几小时的商量之后,他们取得了一致的意见,他们必须服从巴斯蒂安的指示,因为他带着童女皇的标记,这使他们有服从的义务--不管是他们相信月亮之子真的把所有的权力都让给了巴斯蒂安也好,还是整个这件事情只是她令人难以理解的决定而已。于是,向各国派出了使者,巴斯蒂安的其他命令也都执行了。 巴斯蒂安自已自然是再也不去关心这些事情了。有关加冕典礼准备工作中的一切细节他都让萨伊德去操办。萨伊德懂得如何差遣象牙塔中的宫廷侍从--让他们忙得团团转.这样便没有人再会去作思考了。 在接下去的几天和几周里,巴斯蒂安常常独自一人一动不动地坐在他为自己选择的房间里,他无所事事地坐在那儿发愣。他很想有点什么或编一个故事供他自己消遣,可是,他什么也想不出来;他感到脑子里空空如也,若有所失。 后来,他终于产生了一个念头:他可以用愿望把月亮之子召来。假如他确实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话,假如他所有的愿望都能成为现实的话,那么她也必须服从他。 他半夜半夜地坐在那儿。自言自语道:“月亮之子,快来!你必须来,我命令你来!”他想着她的目光,这目光像藏在他心里的一个闪光的宝藏。可是她没有来。他越是经常地尝试着强迫她来。有关他心中闪光的宝藏的记忆则越是淡薄,直至那闪光在他内心变成一团漆黑。 他对自己说,只要他一旦坐进玉兰阁的话,他就会把一切都找回来的。他不断去找手工匠,催促他们,时而威胁,时而允诺,但是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无济于事:梯子断裂,钢钉折变,凿子崩断。 以前,巴斯蒂安喜欢与梅克里昂、海斯巴尔海多恩三位先生闲聊或与他们玩游戏。现在他们则很少能派上用场,因为他们在象牙塔最底层发现了一个酒窖,这样,他们白天黑夜地坐在那儿喝酒,掷色子,用粗劣的嗓子唱一些假里傻气的歌,或者互相争吵,甚至于经常发生剑拔弩张的情形;有时候他们还摇摇晃晃地在主街上闲逛,调戏仙女、女妖、女野人以及象牙塔中其他的女性。 每当巴斯蒂安找他们去谈话时,他们便说:先生,你想要干什么?你得让我们做点什么事情。” 可巴斯蒂安想不起来有什么事情要做。他答应他们加冕后会有事情做的,尽管他自己也不知道加冕会带来什么变化。 天气变得越来越阴暗,看上去像熔金似的太阳落山的景色越来越少见,天空经常是灰蒙蒙的,布满了云层,空气令人感到窒息,一丝儿风也没有。 就这样,规定的加冕日渐渐地来临了。 派出去的使者都回来了。好多使者从幻想国的各个国家带回了代表。可是,也有一些使者一无所获地回来报告说,他们被派去的那个地方,居民们直截了当地拒绝参加加冕典礼,有些地方甚至还发生秘密的或公开的叛乱活动。 巴斯蒂安一动不动地在那儿发愣。 “等你当上幻想国的皇帝之后,”萨伊德说,“得把这一切都彻底地肃清。” “我想要的是,我的愿望就是他们的愿望,”巴斯蒂安说。 可是.萨伊德巳经急匆匆地离开忙着去作新的决定了。 就这样,本不该举行加冕仪式的那一天来到了。这一天被作为血战象牙塔的日子而载入幻想国的史册。 这一天的早晨天空中使布满了一层厚厚的、铅灰色的云层,天无法真正地亮起来;所有的东西上都蒙上了一层令人恐怖的晨光,空气凝住了,令人沉闷而又压抑,几乎喘不过气来。 萨伊德与幻想国中的十四位礼宾司一起为庆祝活动准备了一套特别丰富的节目,其排场和花费超过了幻想国迄今为止所举办过的所有的庆典。 一大清早所有的大街小巷和广场上都奏起了音乐。在这之前幻想国中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音乐:疯狂、尖锐、刺耳而又单调。每一个听到音乐的人脚都会动起来,不管他愿意还是不愿意.都得情不自禁地跳啊湖的。谁也不认识那些戴着黑色面具的音乐师,谁也不知道萨伊德是从哪儿把他们找来的。 所有建筑物和楼房的正面都插上了大大小小刺眼的彩旗;没有一丝儿风,彩旗都垂挂着。主要街道的两旁以及宫殿区四周高高的围墙上贴着无数张大大小小的图片,所有的图片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同一张脸,即巴斯蒂安的脸。 因为仍然进不了玉兰阁,萨伊德为登基准备了另一个场所。宝座将放在螺旋形的主街的尽头,放在宫殿区围墙大门口宽宽的象牙台阶上。放在这儿的几干只金色的香炉烟雾络绕,从香沪里冒出采的烟闻起来既令人晕眩,又非常刺激。这些烟越过台阶在广场上弥漫开来沿着主街往下-直渗人所有的小巷、角落和每一间屋子。 到处都是披着昆虫盔甲的黑色巨人。除了萨伊德本人之外谁也搞不清楚她是怎么使她仅存的五个黑色巨人翻了几百倍的。不仅如此,黑色骑士中还有五十个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这些高头大马同样是由黑色的金属组成的,行动起来步调完全一致。 在庆祝游行的队伍中,这些骑士护送着一个宝座沿着主街而上。没有人知道这个宝座是从哪儿来的。它有一扇教堂的门那么大,完全是由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镜子构成的,只有座垫是用古铜色绸缎做的。奇怪的是,这个闪烁发亮的庞然大物居然会自己慢慢地沿着螺旋形的街道往上滑行,既没有人推它,也没有人拉它,好像它有生命似的。 当宝座在象牙大门口停住时,巴斯蒂安从宫殿区中走了出来,在宝座上就坐。当他在闪闪发亮的、华丽而又冰冷的宝座上坐停当时,他看上去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就像一个娃娃。在被夹道列队的黑色盔甲巨人挡住的观众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可这欢呼声听起来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单薄刺耳的感觉。 然后便开始了庆祝典礼中最冗长、最累人的部分:幻想国所有的使者和代表排成一列,队伍从镜子宝座开始沿着象牙塔螺旋形街道一直排下去,一直排到了迷宫花园里,还不时有新来者接在队伍的后面,轮到的每一个人都必须在宝座前跪下,前额三次触地,然后吻巴斯蒂安的右脚,嘴里说道;“我们大家的存在都要感谢你,我以我们民族和种类的名义请求你给自己加冕为幻想国的童皇帝。” 就这样过了两三个小时。突然,在排队等待者的行列中发生了骚动,一个头上长角,足似山羊的年轻森林之神急匆匆地沿着主街往上跑;可以看到他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踉踉跄跄地跑着,时而跌倒,爬起来,再继续往前跑,最后倒在了巴斯蒂安的面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巴斯蒂安向他弯下身去。 “出了什么事情,你竟敢来打扰加冕仪式?” “噢,先生,战争!”森林之神大声喊道,“阿特雷耀聚集了许多反叛者,他带着三路军队朝这儿开来。他们要求你交出奥琳,如果你不愿把它交出来的话,他们就要用武力强迫你这么做。” 突然出现了一片死一样的沉寂,刺激的音乐和刺耳的欢呼声也同时陡然消失了。巴斯蒂安独自坐在那儿发愣,他脸色苍白。 这时,海斯巴尔德、海克里昂和海多恩也跑来了。他们的心情却特别好。 “先生,我们终于有事情做了!”他们乱哄哄地喊道,“尽管把这件事情交给我们!不要影响了你的庆典!我们找一些精干的人来对付造反者。我们会给他们一个教训并让他们永远记住这个教训的。” 在场的几千个幻想国的生物中,有一些是完全不适于打仗的,大部分也只是会使用某一种武器,比如像木棒剑、弓、长矛、石弩,或者靠他们的尖牙利爪。这些生物都集合在那三位率领军队的先生周围。他们开拔了。巴斯蒂安和一大群不善战的生物留下继续进行仪式。可是,从这时候起,他老是心不在焉,不断地用眼睛瞄着地平线,从他坐的地方可以把地平线看得一清二楚。从那儿所卷起的巨大尘埃中他可以推测出阿特雷耀所带来的军队的规模。 “不用担心,”萨伊德走近巴斯蒂安说,“我的黑色盔甲巨人还没有参与呢;他们会保卫你的象牙塔的,没有人能够敌得过他们一一除了你和你的剑。” 几个小时以后,传来了第一批有关战争的报道。站在阿特雷耀这一边的有绿皮人整个民族,还有大约二百个丰人半马怪和五十八个食岩巨人。由福虎率领的五条祥龙不断地从空中参与战争。此外,还有一群从命运山上飞来的白色巨鹰和许多其他的生物。甚至还有人见到了独角兽。 尽管他们在数量上比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三位先生所率领的军队要少得多得多,然而,他们战斗起来非常坚定,把巴斯蒂安的部队打得逐渐往象牙塔这边退却。 巴斯蒂安想亲自出征去指挥他的军队,但是萨伊德劝他不要这样去做。 “想一想,主人和主宰,”她说,“你出面干涉的话对于你作为幻想国皇帝的新地位来说是不合适的。放心地让你忠实的随从去干吧。”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都在打仗。巴斯蒂安的军队顽强地捍卫着迷宫花园的每一寸土地.整个花园变成了一个被踏烂的血腥的战场。当天色开始暗下来的时候,第一批反叛者已经踏上了象牙塔的土地。 这时候,萨伊德派出了骑马的和不骑马的黑色盔甲巨人.他们开始在忠实于阿特雷耀的队伍中大打出手。 要对这场攻打象牙塔的战役进行-次详细的报道是不可能的,因此这儿只能放弃在这方面的努力。直到今天,在幻想国中还流传着无数有关这一天一夜的诗歌和报道,因为每一个参加这场战役的人都有不同的经历。所有这些故事也许该留待于下一次再讲。据有些人报道,阿特雷耀那边也有一个或几个能敌得过萨伊德魔力的白色巫师。可是这一点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也许可以以此来解释为什么阿特雷耀和他率领的人马能够击退黑色盔甲巨人,攻占象牙塔。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阿特雷耀不是在为他自己,而是在为他的朋友 而战斗。阿特雷耀想战胜他,为的是要救他。 夜幕早就降临了。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到处都是浓烟和熊熊的火焰。掉在地上的火把,被撞翻的香炉和被踩碎的灯使象牙塔的许多地方着起火来。在跃动的火焰中,正在作战的生物们在地上投下了鬼怪般的影子。巴斯蒂安在它们中间穿行,周围充斥着武器的碰撞声和作战者的吼声。 “阿特雷耀!”他用嘶哑的嗓音喊道:“阿特雷耀,你给我出来!出来和我交战!你在哪儿?” 可是,他的宝剑希坎达仍然插在剑鞘里,一动也没有动。 巴斯蒂安寻遍了宫殿区所有的屋子,然后他在宫殿区的围墙上往外跑,这儿的围墙有马路那么宽当他正准备在外面的那扇大门上面跑过去时--原来放在大门下面用镜子做成的宝座这时候已经碎成了千百片一一他看到,阿特雷耀正好从另一边迎面向他走采。阿特雷耀的手里拿着一把剑。 他们面对面地对峙着。希坎达纹丝不动。 阿特雷耀用他的剑头对准巴斯蒂安的胸膛。 “为了你自己的缘故,”他说,“给我。” “叛徒,”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你是我的造物!所有的生物都是我创造的,你也一样!你想造我的反吗?跪下求饶吧!” “你发疯了”阿特雷耀答道,“你什么也没有创造,你的一切都归功于童女皇。把奥琳给我!” “自己拿吧!”巴斯蒂安说,“如果你能够的活。” 阿特雷耀犹豫着。 “巴斯蒂安,”他说,“我是要救你,你为什么要逼我来战胜你?” 巴斯蒂安用力去拔他的剑柄。他力大无穷,居然真的把希坎达从剑鞘中拔了出来,而不是它自己跳到他手中的。然而,在他拔剑的同一时刻只听得一声可怖的巨响,有那么一刹那时间连大门口大街上正在战斗的人都得住了站在那儿朝上望着他们俩。巴斯蒂安认出了这声响。这便是当格拉奥格拉曼变成石头时他所听到过的可怕的格格巨响声。希坎达的光消失了。他的脑子里突然闪过狮子对他说过的有关如果他出于自己的意志而拔出这一武器的那番话。但是他不能够,也不愿意撤销这一行动。 他用剑向阿特雷耀砍去,阿特雷耀试着用他的剑来抵挡,可是,希坎达把阿特雷耀的剑给砍碎了,并刺中了他的胸膛。 阿特雷耀身上一道很深的伤D裂开了,鲜血涌了出来;他踉踉跄跄地朝后退去,从大门的门垛上摔了下去。在黑夜的烟雾中突然闪过一道白色的火焰,接住了在下坠的阿特雷耀,载着他飞走了。这是白色祥龙福虎。 巴斯蒂安用自己的大衣擦去了额头上的汗。在擦汗时他发现大衣变成了黑色,黑得犹如黑夜。他手里还仍然握着希坎达。他从宫殿区的城墙上走下来,走到外面的露天广场上。 由于战胜了阿特雷耀,战争的胜负转瞬之间起了变化。叛乱的军队刚才还胜利在握,现在则开始逃跑。巴斯蒂安犹如身处一个醒不过来的恶梦。他所获得的胜利犹如胆汁般的苦,可与此同时他又感受到一种疯狂的胜利感。 他身披黑色大衣,手握滴血的剑,缓缓地沿着象牙塔的主街往下走。这时,象牙塔已经处于熊熊烈火之中,犹如一支巨大的火炬。巴斯蒂安像没有感觉似地冒着呼啸翻滚的火焰继续往前,一直走到象牙塔的塔下。在那儿他遇到了他军队的残余部分,他们正在迷宫花园里等候他一一现在这里成了满是幻想国居民尸体的广阔的战场。连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也在这里。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两个受了重伤。鹰嘴怪伊卢安阵亡。萨伊德站在他的尸体旁,她的手里握着腰带格玛尔。 “主人和主宰,”她说,“这是他为你抢救出来的。” 巴斯蒂安取过腰带,用手紧紧地握着它,然后把它放进口袋。 他用目光慢慢地环视着他的战友和随行者:只剩下几百个人了。他们看上去疲惫不堪,形容憔悴;在跳跃的火光中他们就像是一群妖魔鬼怪。 所有的人都把脸转向象牙塔。象牙塔就像是一堆柴火,渐渐地倒塌了。位于象牙塔顶端的玉兰阁被火燃着了,它的花瓣开放了,可以看到玉兰阁是空的。随后,它被火焰吞噬了。 巴斯蒂安用他的剑指着那一堆炭火和废墟,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这是阿特雷耀的功绩。为此,我要追他到天涯海角!” 他跃上一匹黑色金属的高头大马喊道:“跟我来!” 马用后腿站了起来,巴斯蒂安用他的意志强迫它大步朝夜色里追去。 23 昔日皇帝城 当巴斯蒂安已经在浑沌一片的黑色中冲出了好几英里时,留下的那些战士才开始出发上路。他们中有许多人受了伤,大伙累得精疲力竭。再说谁也不可能具有与巴斯蒂安相似的不可估量的力气和毅力,连那些骑着金属马的黑色盔甲巨人行动起来也很艰难,而那些步行的盔甲巨人则再也无法像往日一样步调一致了。看来,萨伊德的意志一一这些盔甲巨人是受萨伊德的意志所左右的一一也已经到了尽头。在象牙塔的那场大火中她的珊瑚轿子也被烧毁了,于是.又用各种车上的木板、折断了的武器和被烧成了灰炭的象牙塔的残余重造了一顶轿子,这顶轿子更像一间简陋的屋子。队伍中其余的人一瘸一拐地或步履艰难地跟着,连丢了坐骑的海克里昂、海斯巴尔德和海多恩也不得不互相扶持着,谁也没有说话,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他们是不可能赶上巴斯蒂安的。 巴斯蒂安风驰电掣般地在黑夜里向前穿行.披在肩上的黑大衣在他身后疯狂地飘动,高头大马每迈出一步,它的金属肢体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同时,巨大有力的马蹄在地面上敲出一片猛烈的捶击声。 “嚯!”巴斯蒂安喊道,“嚯伊,嚯伊!嚯伊!” 他还嫌不够快。 他准备不惜一切代价地去追赶阿特雷耀和福虎。即使为此而骑坏这匹庞大的金属马也在所不惜。 他要报仇!如果不是因为阿特雷耀插手的话,这时候他早就如愿以偿了。是阿特雷耀破坏了他的计划,他这才没有当成幻想国的皇帝。阿特雷耀必须为此而受到严厉的惩罚。 巴斯蒂安毫无顾忌地催促他的金属坐骑。金属马的关节发出越来越响的声音,可是它还是服从了骑士的意志,加快了本来就已经是飞快的速度。 这样的狂奔乱跑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天色并没有亮起来。在巴斯蒂安的脑海中一直浮现出正在燃烧的象牙塔,他一再重新经历着阿特雷耀用剑对着他胸膛的那一瞬间——直到他第一次产生了疑问:阿特雷耀为什么要犹豫?在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阿特雷耀为什么还是鼓不起勇气来刺伤他并用武力向他夺回奥琳?这时候.巴斯蒂安突然想起了他在阿特雷耀身上刺出的伤口,想起了他跨踉跄跄地往后退,然后往下坠落时那最后的目光。 直到此时.他的手中还握着希坎达。他把剑插回了生锈的剑鞘。 破晓了,渐渐地能看见他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时候,金属马正在一片杂草丛生的荒野里飞奔。一堆堆的刺柏,其黑乎乎的轮廓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片一动不动地戴着兜帽的巨大的僧侣或戴着尖顶帽的魔术师;在刺柏的中间散布着大块的岩石。 这时候,正在飞驰之中的金属马突然倒下来摔成了碎片。 巴斯蒂安也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晕了过去。当他重新挣扎起来揉着摔伤的四肢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堆低矮的刺柏丛中。他从树丛中爬出来,只见金属马那硬壳似的碎片撒了一地,就像是一个骑士纪念碑爆炸了似的。 巴斯蒂安站了起失,把黑大衣披在肩上,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面前凌晨的天空正在逐渐变亮。 在那一堆刺柏矮树丛中有一样东西在闪烁,这是巴斯蒂安掉在那儿的腰带格玛尔。巴斯蒂安并没有觉察到丢了腰带,以后也再也没有想到过它;伊卢安完全没有必要把它从烈火中抢救出来。 几天之后,这根腰带被一只喜鹊捡到了,喜鹊并不知道这件闪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它把它衔回自己的鸟窝,于是便发生了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下一次再讲。 中午时分,巴斯蒂安来到了一道高高的、横贯荒野的土围墙的边上。他爬上围墙。围墙的后面是一大片山谷凹地--越往中间地势越低一一就像一个平坦的火山口那样。整个山谷是一个城市--不管怎么说,建筑物的数量接近于城市这一名称。这是巴斯蒂安所见到过的最疯狂的城市,所有的房屋杂乱无章地堆在那儿,既无规划也无目的,就好像是有人把它们从巨大的口袋里倒在那儿似的。这儿没有马路;也没有广场,看不出任何秩序。 就连那些建筑物看上去也很荒谬。大门造在屋顶上,楼梯安在人走不到的地方.有的楼梯一直通到半空中,人只能头朝下才能在上面走。塔楼是横着的,阳台则竖在墙壁上。该是门的地方造了窗,该是墙的地方铺了地面。有的桥刚造到桥拱的地方突然结束了,好像造桥的人工作到一半忘记了桥的整体造型。有的塔楼像香蕉一样是弯的,塔尖朝下就像一座倒置的金字塔。总而言之,整座城市给人以荒谬的感觉。 巴斯蒂安再看其居民;男人、女人和小孩。从形体上看,他们与寻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是,从他们的服饰看,他们全是傻瓜,分不清什么东西是可以穿戴的,什么东西是用于派别的用处的。他们头上戴的是灯罩、装黄沙用的小桶、盛汤用的碗、字纸篓、袋子或盒子,身上则披挂着桌布、地毯、大张的银纸或者甚至是木桶。 许多人在拉或推手推车和拖车,车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破烂,打碎的灯、床垫、餐具以及破衣烂衫和一些不值钱的东西;而其他的人则背着成捆、成包的类似的破烂货到处走来走去。 巴斯蒂安越往城里走便越显得拥挤。这些人好像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有好几次巴斯蒂安观察到,有一个人很费力地把小车朝一个方向拉去,过了一会儿他又拖着小车朝另一个方向走,又过了不一会儿他又把小车拉向一个新的方向。不过,所有的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巴斯蒂安决定与他们中的一个攀谈一下。 “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放下他的小车。直起了身子,摸了摸前额好像是在费劲地恩考什么,然后他就这么扔下小车走了:他好像把小车给忘了。可是,只过了几分钟,就来了一个女人,捡起了这辆车子,吃力地把它拉走了。巴斯蒂安问她,这些旧东西是不是她的。这个女人站了一会儿,陷人了沉恩,然后也走开了。 巴斯蒂安又试了几次,可没有一个问题得到解答。 “问他们是没有用的,”他突然听见有人吃吃地笑着说,“他们什么也不会对你说的;可以把他们称作不会说话的人。” 巴斯蒂安朝说话的声音转过身去,看见在一堵墙上的突出部分(这是一个挑楼的底部,这个挑楼是头朝下的)上坐着一只灰色的小猴子。这个小猴子戴了一顶黑色的博士帽,帽子上有一只来回摆动的绒球。他好像正在忙着搬弄脚趾头计算着什么。然后.他咧开嘴朝着巴斯蒂安傻笑着,说; “请原谅,我刚才只是在作快速运算。” “你是谁?”巴斯蒂安问。 “我的名字叫阿尔加克斯,认识你很荣幸!”小猴子答道,他稍稍地脱了一下博士娼以示敬意,“请问尊姓大名?” “我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正是你!”小猴子满意地说。 “这座城市叫什么?”巴斯蒂安问道。 “它本来并没有名字,”阿尔加克斯说,“不过,可以把它叫做一一我们就这么说吧一一昔日皇帝城。” “昔日皇帝城?”巴斯蒂安不安地重复道。“为什么?我看这儿并没有谁像昔日的皇帝。” “不像吗?”小猴子哧哧地笑着说,“你在这儿看到的所有的人在当时都曾经当过幻想国的皇帝--或者,至少是他们曾经想当过皇帝。” 巴斯蒂安很惊讶。 “阿可尔加克斯,这些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猴子又稍稍脱了一下蹲士帽,幸灾乐祸地笑着。 “我是--我们就这么说吧一一管理这个城市的人。” 巴斯蒂安打量着四周:近处,一个老头挖了一个坑,此时他正把一支燃烧着的蜡烛放进坑里,又把坑给填上了。 小猴子发出哧哧的笑声。 “先生,你想不想稍微观光一下这座城市?可以这么说--先认识一下你将来的住所?” “不,”巴斯蒂安说,“你在胡说些什么?” 小猴子跳到了他的肩上。 “来吧!”小猴子轻声耳语道,“不用付钱的,你有资格进来的话.那么一切费用都已经付清了。” 尽管巴斯蒂安本想走开,可他还是跟着走了。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每走一步,这种感觉便增加一分。他观察这儿的人.发现他们彼此之间并不说话;他们不关心周围的人,对他人甚至是视而不见。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巴斯蒂安问,“他们的举动为什么这么奇怪?” “没什么奇怪,阿尔加克斯哧哧地笑着对着他的耳朵说,“可以说,他们都是你的同类;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在他们那个时代他们都曾经是你的同类。” “你这是什么意思?”巴斯蒂安站住了,“你是想说.他们都是人类?” 阿尔加克斯快活得在巴斯蒂安的背上蹦来蹦去。 “正是这样!正是这样!” 巴斯蒂安看到马路中间坐着一个妇女,她正在试着用织补的针从一个盘子里戳豌豆。 “他们是怎么到这儿来的?他们在这儿干什么?”巴斯蒂安问。 “噢,每一个时代都有人再也找不到回他们那个世界的路了,”阿尔加克斯说,“刚开始时,他们是不愿意回去,而现在--我们就这么说吧--他们是回不去了。” 巴斯蒂安注视着一个小女孩,她正在尽全力推一辆娃娃车。这辆娃娃车的轮子是方的。 “他们为什么回不去了?”巴斯蒂安问。 “他们必须有愿望。可是.他们再也没有愿望了。他们把他们最后的愿望用在其他方面了。” “最后的愿望?”巴斯蒂安嘴唇发白地问,“难道不是想有愿望就能继续产生愿望的吗?” 阿尔加克斯又哧哧地笑了。现在他正试着取下巴斯蒂安的包头布,给他捉虱子。 “别闹!”巴斯蒂安大声喊道。他想把猴子从身上摇下来,可是猴子紧紧地贴着他,快活的吱吱乱叫。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猴子吱吱地叫着,“只有当你还记得你的世界时,你才会有愿望。在这儿的这些人早就已经失去了他们所有的记忆,没有过去的人是不会有将来的。因此,他们也不会变老。你看看他们!你会相信,他们中有些人已经在这儿呆了一千年或者是比一千年更久吗?可他们永远是这副模样。对于他们来说,再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了因为他们本身巳经不可能再变化。” 巴斯蒂安看到有一个男人在给镜子抹肥皂,然后开始给镜子剃胡子。刚开始时.这一切还有一点使他感到奇怪,可现在吓得他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快速地往前走,现在他才知道,他正在继续往城里走。他想转过身去,可好像有什么东西像磁铁一样把他吸引住了。他跑了起来,想甩掉那只讨厌的灰猴子,可猴子就像黏在他身上似的怎么也甩不掉。猴子甚至还讥讽他道: “再快一点!快跑!快跑!快跑!” 当巴斯蒂安意识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便停了下来。 “所有在这儿的人,”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都曾经当过幻想国的皇帝或者是曾经想过要当幻想国的皇帝吗?” “是的,”阿尔加克斯说,“每一个找不到回他们自己世界去路的人迟早都想当皇帝,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当成皇帝的。可是所有的人都这么想过。这儿有两种傻瓜,然而,他们的结果--可以这么说--是同样的。” “哪两种?告诉我!我一定要知道,阿尔加克斯!” “别激动!别激动!”猴子哧哧地笑着,紧紧地搂着巴斯蒂安的脖子,“有一种人是慢慢地失去他们的记忆,当他们失去了最后的记忆时,奥琳也就再也无法帮他们实现愿望了;之后,他们便--我们就这么说吧--自己找到这儿来了。那些使自己成为皇帝的人一下子便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奥琳同样也不能再帮助他们实现什么愿望,因为他们已经不会再产生愿望。一如你所见,其结果是一样的。这些人也呆在这儿,不能再离开了。” “这就是说,他们曾经都得到过奥琳?” “这是不言而喻的!”阿尔加克斯答道,“可是他们早就把这件事给忘了。奥琳也帮不了他们的忙,这些可怜的傻瓜。” “奥琳是从他们。。。”巴斯蒂安吞吞吐吐地问道,“奥琳是从他们那儿被拿走的吗?” “不,”阿尔加克斯说,“如果谁成了皇帝的话,那么奥琳便因为他自己的这一愿望而自行消失了,这是很清楚的。可以这么说,谁也不能把童女皇所赋予的权力用来夺她的权。” 巴斯蒂安觉得很不舒服,想在哪儿坐一下。可是,灰色小猴子不让他坐。 “不行,不行!城市观光还没有结来呢,”他大声喊道,“最重要的东西还在后面!继续走啊,继续走!” 巴斯蒂安看见一个小男孩,小男孩举着一把大锤子用钉子去钉放在他面前的连袜裤;一个胖胖的男人正在试着把邮票贴在肥皂泡上,肥皂泡自然是一个个爆炸了,可他仍然不罢休,继续吹出新的肥皂泡。 “看啊!”巴斯蒂安感到阿尔加克斯正用他的猴爪把他的脑袋往某一个方向转去,井听见阿尔加克斯笑着说,“往那儿看!是不是很有趣?” 那儿站着一大群人,男女老少全都穿着稀奇古怪的衣服,谁也不说话,每个人自顾自。地上放着一大堆巨大的色子,色子的六面都是字母。这些人不断地把色子乱七八糟地掺和在一起,然后长久地呆视着这些色子。 “他们在干什么?”巴斯蒂安轻轻地问,“这是一种什么游戏?它叫什么?” “这是一种任意的游戏,”阿尔加克斯答道。他朝玩游戏的人打招呼,他大声喊道:“孩子们,很好!继续玩下去!别放弃!” 然后,他转向巴斯蒂安,对着他的耳朵低声地说: “他们再也不能讲述,他们丧失了语言能力。所以我为他们想出了这个游戏。一如你所见,这使他们有事倩可做了。这游戏非常简单。如果你仔细想一想的话,那么你就不得不承认,世界上所有的故事归根结底都是由二十六个字母所组成的。字母总是这一些,只是其组合不同而已。由这些字母构成了词组,由词组构成了句子。由句子构成了章节,再由章节构成了故事。看,那儿是什么?” 巴斯蒂安念道: hCIKLOPFMEYVXQ YXCVBNAMASDFGhJKIQA QERIZUIOP0 ASDFGhJKLQA MNBVCXYLKJhGFDSA 0POIUZIFEQAS QERIZUIOP0ASDF YXCVBNMLKJ QENtZUIPO0 ASDFChJKLOAYXC UPOIUZtREQ AOLKJhGFDSAMNBV GKhDSRZIP QEtUOOSFhIKO YCBMRIZIP ARCGUNtKYO? QERtZUIOPOASD MNBVCSYASD LKJUONGREFGhL “是的,”阿尔加克斯笑着说,“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是这样的。但是,如果玩得时间很长,玩几年的话,有时候偶然会出现词组,并不是什么很风趣的词汇,但至少是词汇,比如像‘菠菜痉挛、‘刷子腊肠’或‘领子漆’等等。如果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地一直玩下去的活,那么便很可能会偶然出现一首诗。如果永远玩下去的话,那么便有可能会出现所有的诗歌,所有的故事,也很有可能会出现所有故事中的故事,甚至会出现我们两个正在交谈的故事。这是符合逻辑的,不是吗?” “这太可怕了”巴斯蒂安说。 “噢,”阿尔加克斯说,“这要看是站在什么角度来看了。那儿的一些人--可以这么说--正热衷于此。再说,我们幻想国能拿他们派什么用处呢?” 巴斯蒂安默默地望着那些玩游戏的人。良久他才轻轻地问: “阿尔加克斯--你知道我是谁,是吗?” “怎么会不知道呢?在幻想国谁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告诉我.阿尔加克斯.假如昨天我当上了皇帝,那么我是否也已经到了这儿?” “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猴子答道.“或者一个星期以后,不管怎么说你用不了多久就会找到这儿的。” “这么说来是阿特雷耀救了我。” “这个我不知道,”猴子说。 “如果他成功地把我的珍宝拿走的话,那么又会怎么样呢?” 猴子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可以这么说--那么你也会到这儿来的。” “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奥琳来帮助你找到回去的路。可说老实话,我想,你大概已经无法找到回去的路了。” 猴子拍了一下他的小手,稍稍脱了一下他的博士帽,幸灾乐祸地笑着。 “告诉我.阿尔加克斯,我该怎么办?” “找到一个能把你送回你自己那个世界去的愿望。” 巴斯蒂安又沉默了良久,然后问: “阿尔加克斯.你能否告诉我.我到底还能有多少个愿望?” “不多了。据我看来至多只有三四个。这点愿望有点不够你用。你开始得有点晚了,回去的道路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你必须渡过雾海。光这一点就要花掉你一个愿望。随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幻想国中没有人知道,你们回自己那个世界的路在哪儿。也许你会找到约尔的明鲁德,对于像你这样的人来说,这是最后一次获救的机会。我担心,对于你来说--我们就这么说吧--这条道太远了。尽管这一次你还能从昔日皇帝城中走出去。” “谢谢,阿尔加克斯!”巴斯蒂安说。 灰色小猴子幸灾乐祸地笑着。 “再见,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他一下跳到一个航狂的房子里消失了。缠头布被他拿走了。 巴斯蒂安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他所了解到的情况使他感到迷惘和惊惶失措,他无法做出决定。他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目标和计划毁于一旦。他感觉到,他内心的一切都颠倒了过来--就像那儿的金字塔,头朝下,反面成了正面。他所希望的将会导致他的毁灭,他所仇恨的则是他得救的希望。 只有一点对他来说是非常清楚的:他必须从这个城市--这所疯人院中走出去!他再也不想回到这儿来了! 他在杂乱无章、毫无意义的房屋里行走,不久便发现出去的路要比进来的路困难得多。他一再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重新又走到了市中心。他花了整整一下午才找到了那个土围墙。他朝外面的荒野跑去,一直不停地跑,直到那与前一天夜里一样黑的夜色迫使他停下来为止。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丛刺柏下,昏昏睡去。在这一次睡眠中他失去了曾经会编故事的记忆。 整个夜里他在梦中只看见一幅图像,这图像既不隐去也不变化:阿特雷耀胸前的伤口鲜血淋淋。他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 巴斯蒂安被一阵雷声惊醒,他吓得跳了起来。周围一团漆黑,这几天聚集起来的云层正在剧烈地翻滚。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大地在震颤。狂风从荒野上呼啸而过,把刺柏刮得弯倒在地。如注的大雨犹如一层层灰色的帘幕降落到这片荒原上。 巴斯蒂安站起身来,他用黑色的大衣裹着身子站在那儿,雨水冲刷着他的脸颊。 一道闪电击中了他面前的一棵树,把弯曲的树干劈成了两半,树枝马上燃烧了起来。狂风裹着闪亮的火花从夜间的荒原上掠过,瓢泼大雨很快将其熄灭了。 震耳欲聋的轰响声使巴斯蒂安跪倒在地。这时他开始用双手挖土,当挖的坑够深的时候,他从腰上解下宝剑希坎达,把它放进洞里。 “希坎达!”他在呼啸的狂风暴雨中轻轻地说,“我向你告别。不能再发生由于用你来对付一个朋友而导致的灾难了。在因为你和我而发生的这些事情被彻底遗忘之前,谁也不能在这儿找到你。” 然后他又把洞填上。为了不让人发现,他又在那上面盖上了苔藓和树枝。 直到今天,希坎达还躺在那儿。在遥远的将来会有人来到这儿。这个人可以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动用它--然而.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下一次再讲。 巴斯蒂安在黑夜中离去。 将近早晨时雷雨才逐渐减弱。风停了。雨水从树上滴落下来,一切都静了下来。 从这天夜里起,巴斯蒂安开始了一段很长的、孤独的漫游。他不愿意再回到他的那些随行者和战友那儿去,不愿意再回到萨伊德那儿去。现在,他想要寻找回到人类世界去的路--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去找,到哪儿去找。是不是在哪儿有那么一扇门、一道可以趟过去的浅水或一条可以跨越的分界线,可以让他回到人类世界去。 他知道,他必须要有愿望。可是,他无法控制愿望。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潜到海底去寻找一条沉船的潜水员,还没有找到沉船就被人赶上了岸。 他也知道,他可以提出的愿望已经不多了,所以他很注意尽量不使用奥琳的威力。他所剩下的记忆寥寥无几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只有在通过它们才能接近他自己的世界时他才能付出这些记忆。 可是,愿望并不随意可以产生或压抑的;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愿望,与其他想法相比,愿望是从我们心灵的最深处产生的;它们是在不知不觉之中形成的。 在巴斯蒂安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一个新的愿望在他心中产生并逐渐显出了清晰的轮廓。 许多日日夜夜孤独寂寞的漫游使巴斯蒂安产生了一种愿望。他希望属于某个团体,希望被某群体接受,不是作为主宰或胜利者.更下是作为特殊人物,而只是作为这一群体中的一个,或许是作为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一个,但却理所当然地属于这一团体,是这一团体的一份子。 有一天,他来到了一个海滩边,至少开始时他是这么认为的。他站在一个陡峭的、由岩石构成的海岸线上,他的眼前展现出一片有着白色、僵硬的波涛的大海。后来他才发现,这些波涛并不是真的不动,而是流动的,也有旋转的漩涡,只是它们动得很慢,就像钟的时针那样,让人觉察不到。 这就是雾海。 巴斯蒂安沿着陡峭的海岸线走着。空气温暖而又有一点湿润,一丝风也没有。这是上午很早的时候,太阳照耀在雪白的雾面上,雾气弥漫于整个地平线。 巴斯蒂安一连走了几个小时,将近中午,他来到了一个小城市。这个小城是造在雾海中的高桩上的,离开陆地有一点高。一座长长的、漂亮的吊桥把这座城市与岩石海岸凸出的部分连接在一起。当巴斯蒂安走在桥上时,它略微有点儿晃动。 这儿的房屋比较小,门、置、楼梯,所有这些东西好像都是为小孩造的。事实上,在街上行走的所有的人个子都像小孩那么高,尽管他们都是留着胡子的成年男子和梳着高高的发型的成年妇女。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们彼此长得都很相像,几乎难以把他们区分开来。他们的脸色里深褐色,就像湿润的土地那样,看上去温柔而又安详。他们看到巴斯蒂安时,向他点点头,但是没有人与他说话。总的说来他们沉默寡言。尽管城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可是大街上小巷里很少听到有人说话或叫唤;也看不到单独的行人,这儿的人都是手牵手或者臂挽臂三五成群结伴而行的。 巴斯蒂安仔细观察了这儿的房屋,发现它们都是由一种编织物制成的;有的房屋是用比较粗糙的,有的则是用比较纤细的制成的。甚至连街上的路面也是用这种编织物铺成的。最后,巴斯蒂安看到,连这儿的人的衣物,比如像被子、裙子、上衣和帽子也是用编织物做成的。当然是用最细致、最艺术的手法编成的。显然,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用一种材料制成的。 巴斯蒂安到处都可以看见各种各样的手工匠作坊。人们都在忙着制作各种编织的东西,他们在制鞋,制罐子,制灯,制杯子,制雨伞一一所有这些物品都是编织而成的。没有一个人单干,因为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只有通过许多人的合作才能制成的。看着他们灵巧地联手工作,每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工作进行补充,真是一种享受。他们在工作时常常哼一种没有歌词的简单的调子。 这个城市不是很大,不久巴斯蒂安便走到了城市的边缘。他在这儿所看到的景色清楚地表明。这是一个航海城市。因为这儿有几百艘形状各异、大小不一的船只;可是。这又是一个非同寻常的航海之城:所有的船只都悬挂在巨大的钓杆上,一艘紧挨着一艘,轻轻地晃悠着。船下很深的地方飘动着白色雾状的东西。此外,所有这些船只也都是用编织物制成的,它们没有帆,没有桅杆,也没有桨和舵。 巴斯蒂安伏在一根栏杆上,望着下面的雾海。要知道这个城市所建在其上的桩究竟有多高。这可以从太阳光下投在下面白雾上的桩的影子上看出。 “夜晚,”他听见身旁有个声音在说,“雾会升到与城市一般高,到那时,我们就能下海去航行了。白天,太阳把雾气吸收掉了,海平面便下降。陌生人,这是你想知道的,是吗?” 有三个男人倚在巴斯蒂安身旁的栏杆上,他们温和友善地望着他。他与他们交谈并得知这个城市名叫伊斯卡尔,或者也有人把它叫做篮城。这儿的居民叫伊斯卡尔纳利,这个词的意思是“共同的”。这三个人的职业是雾海船夫。为了不让人认出来,巴斯蒂安不想道出他的姓名,他说,他叫“一个”。三个船员告诉他.他们每一个人根本就没有姓名,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他们所有的人都叫“伊斯卡尔纳利”,对于他们来说,这就足够了。 正好是吃午饭的时间,他们邀请巴斯蒂安与他们一起走。巴斯蒂安接受了邀请,并表示感谢。他们在附近的一个饭店里就餐。吃饭时巴斯蒂安了解到了所有有关这座城市及其居民的情况。 这个在他们这儿被叫做斯凯丹的雾海是由白色的雾气所构成的一个巨大的海洋,它把幻想国隔成了两半。至于这个斯凯丹究竟有多深以及这些无边无际的雾状的东西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还没有人研究过。尽管在雾的也可以呼吸,尽管也可以从雾比较浅的海岸线朝海底方向走上一段,可是,必须要用一根绳子绑住身子以便随时可以被人拉回去。因为雾有那么一个特点,它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使人丧失辨别方向的能力。在以往各个时期里曾经有过许多敢于冒险的人和举止轻率的人,他们在尝试独自徒步越过斯凯丹时丧失了性命。其中只有少数人得救了。能够到达雾海彼岸的唯一的方法便是伊斯卡尔纳利人所采用的方法。 伊斯卡尔这个城市里用于造房子、制作所有用具、衣服及船只的编织物是用一种灯芯草做成的,这种灯芯草生长在雾海之下靠近岸边的地方--根据刚才所说的情况不难得知--必须冒着生命危险才能去割这种灯芯草。这种灯芯草特别柔韧,在-般的空气中甚至是软塌塌的,可是在雾中则会挺起来。它比雾更轻,会在雾中漂浮。这样,用它造的船自然也会漂浮。伊斯卡尔纳利人所穿的衣服同时也是一种救生衣,这是为了预防有人掉进雾海里。 但是,这还不是斯卡尔纳利人真正的秘密,还不能说明贯穿他们所有活动的那种奇特的联合一致性。一如巴斯蒂安不久所观察到的,他们并不认识“我”这个词,不管怎么说他们从来不用这个字,而总是说“我们”。其中的原因后来他才知道。 当他从三个雾海水手的谈话中得知,他们这天夜里就要下海时,他便问他们,是否可以雇佣他做水手。他们对他说,在斯凯丹上航行与一般的航海有很大的区别,因为谁也说不准路上要花多少时间,最后会到达什么地方。巴斯蒂安说这对他来说正合适,于是,海员们同意让他搭乘他们的船。 当夜幕降临时,雾果然像预料的那样上升了。午夜时分,雾升到得与篮城一样高。这时候先前挂在空中的所有的船只都在白色的雾面上漂浮。巴斯蒂安所乘的那只船--这是一只三十米长的平底船--被从缆绳上放了下来。夜幕中,它慢慢地漂向天边无际的雾海。 在看到这艘船的第一眼时巴斯蒂安就问自己,这种船是用什么动力来推动的?因为船上既没有帆,也没有奖或螺旋桨。他了解到,帆是派不上用处的,因为斯凯丹上总是风平浪静的,靠桨或螺旋桨就更不能渡过雾海了。推动这种船前进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力。 在甲板的中央有一块圆形的、凸起的地方,巴斯蒂安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它,并把它当作指挥台或与之相类似的东西;在整个航行过程中,确实至少有两个雾海船夫站在那上面,有时候甚至站了三个、四个或更多的水手(船上总共有十四个船员--当然不包括巴斯蒂安在内)。站在那块圆形物上的水手们互相用手搭着别人的肩膀,注视着行驶的方向,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人们可能还会以为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只有经过仔细观察才会发现,他们极其缓慢地、完全协调一致地像跳舞似的在摆动身子,与此同时他们还不断重复地哼着一种简单的音调,听起来非常美妙,非常柔和。 起初.巴斯蒂安把这种奇特的行为视为一种特殊的礼仪或一种风俗,其中的意义他并不了解,直到旅行的第三天他才问了他三个朋友中的一个,这人正好坐在他旁边;他对巴斯蒂安的惊讶表示奇怪,他告诉巴斯蒂安,那些人是在凭他们的想象力驱动这艘船。 刚开始时,巴斯蒂安听不懂这一解释,他间,他们是否在驱动什么隐蔽的轮子。 “不是的,”那个雾海水手答道,“你想用脚走路的话,那么也只要凭借想象力就足够了--还是你必须用轮子来驱动你的腿?” 驱动自己的身体和驱动一艘船之间的区别仅仅在干,至少要使两个伊斯卡尔纳利人的想象力完全合而为一,因为只有团结一致才能产生推动力。如果他们想要航行得快一点的话,就必须好多人一起合作。在一般的情况下他们是分成三人一班工作的,其他的人休息。因为尽管这工作看起来轻松愉快,而实际上是非常艰难紧张的,它要求一刻不停地高度集中注意力。这是越过斯凯丹唯一的方法。 巴斯蒂安拜雾海船员为师,从他们那儿学到了联合一致的秘密:舞蹈和无歌词的歌。 在漫长的摆渡过程中他逐渐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当他在舞蹈时感觉到自己的想象力与其他人的融合在一起并成为一体时那种忘我、和谐的感受是非常特殊,难以形容的。他确实感受到,他已经为这个团体所接受,已经是他们中的一员--与此同时,有关在他由来的,现在即将回去的那个世界里的人们各有各的想象力。各有各的看法的记忆从他的脑子里消失了。他唯一还能模模糊糊记得的东西是他的家和他的父母亲。 然而,在他心灵深处除了不想孤独-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愿望;在这期间,这一另外的愿望正在逐渐地流露出来。 这一愿望的形成,起始于他第一次发现伊斯卡尔纳利不需要协调完全不同的想象力便能达到其一致性的那一天。因为他们的想象力彼此完全一致,所以他们不需要任何努力便能感受一致。相反,对于他们来说,互相之间不可能发生争吵或不一致,因为他们中没有人觉得自己是个体。他们并不需要通过克服矛盾来求得彼此之间的和谐。正是这种无需作出任何努力的现象逐渐地使巴斯蒂安感到不满足。他们的温柔使他感到乏味,他们歌中永远同一的调子使他感到单调。他感觉到在所有这些东西中缺少了什么,他渴望着什么。但是他 还说不上他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过了一段时间,当有一天天空中出现了一只巨大的雾中乌鸦时。他寸明白自己所渴望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所有的伊斯卡尔纳利人都很害怕,他们尽快地躲到甲板底下。可是,有一个人没能及时躲开,那只庞然大物大叫一声俯冲下来,抓住那个不幸者,用嘴把他叼走了。 当危险过去之后,伊斯卡尔纳利人又重新露面,用唱歌和舞蹈继续他们的旅行,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他们的和谐没有受到任何干扰.他们不悲伤也不抱怨,他们对刚才所发生过的事情只字不提。 当巴斯蒂安为此而询问一个伊斯卡尔纳利人时,他说:“没有哇,我们中间并没有缺少什么人,我们为什么要抱怨呢?” 在他们那儿,个人是不算什么的;因为他们彼此之间没有区别,所以没有一个人是不可替代的。 可是,巴斯蒂安想成为一个有个性的人,一个张三或李四,而不是一个与其他人一样的人。他希望,正是因为他是他这样的,才被人爱。而在伊斯卡尔纳利这一团体中只有和谐,没有爱。 他不再希望成为最伟大、最强壮或者是最聪明的人。所有这一切他都已经经历过了。他渴望--不管他是好,是坏,是漂亮,是丑陋是聪明还是愚蠢一正是因为他是他这个样子才被人爱;他渴望尽管他有种种缺点--或者说正是因为他有种种缺点--能够被人爱。 但是.他曾经是怎样的呢? 他已经不知道了。他在幻想国中得到了那么多东西,以致于他因为这种种才能与力量而认不出原来的自我了。 从这时候起,他不再与雾海船员一起跳舞了。他坐在船头上,整天整天地,有时候也整夜整夜地望着斯凯丹。 终于到达了彼岸。雾海船停泊了。巴斯蒂安向伊斯卡尔纳利人表示感谢,然后上了岸。 这儿到处都是玫瑰花,到处都是开满了各种颜色玫瑰花的树林子。在这无边无际的玫瑰园中有一条婉蜒的小路。 巴斯蒂安沿着这条小路走去。 24 艾沃拉夫人 萨伊德的结局很快就能讲完,但却令人费解。这件事情与幻想国的许多事物一样充满了矛盾。直到今天学者们和写历史的人还在为此而伤透脑筋,这怎么可能呢?有些人甚至于对事实产生怀疑并试图对事实作出另外的解释。这里要报道的是真实的情况,每一个人可以尝试着按他自己的观点去对此作出解释。 在巴斯蒂安进入伊斯卡尔城遇见雾海船员的同时,萨伊德与她的那些黑色巨人来到了荒野中巴斯蒂安所骑的那匹金属马裂成碎片的地方。这时候她已经猜想到,她再也找不到巴斯蒂安了。不一会儿,当她看到那堵上围墙以及巴斯蒂安爬上围墙时所留下的踪迹时,这一猜测得到了证实。如果他进了昔日皇帝城的话,那么无论是他永远地留在那儿还是成功地走出这—城市,他对她的计划来说都已经失去了作用。在第一种情况下,他失去了权势,与那儿所有的人一样不能再产生愿望了;在第二种情况下,所有有关权势和伟大崇高的愿望都在他心中泯灭了。这两种情况对于她萨伊德来说,都意味着她输定了。 她命令她的盔甲巨人们停下采,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竟然不再服从她的意愿,继续往前走。她怒气冲冲地从她的轿子里跳下来,张开双臂.想用自己的身体来迎面拦住他们。可那些盔甲巨人,无论是步兵还是骑兵,好像没有意识到她的存在似的继续踏步往前,把她踩在脚下和马蹄下,直到萨伊德断了气,长长的一列队伍才像走完了发条的钟表似的突然整个地停了下来。 当后来海斯巴尔德、海多恩和梅克里昂带着剩下的队伍来到这儿时.他们看见了这儿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对此简直不能理解:因为只有萨伊德的意志才能指挥这些空心巨人的行动,也就是说只有萨伊德的意志才能指挥他们践踏她。不过沉思默想并不是这三位先生的长处,他们耸了耸肩膀。对这件事置之不理。他们商量,现在该怎么办。得出的结论是,远征显然就到此为止了。于是,他们解散了余下的队伍并建议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他们自己,则因为不愿意违背曾向巴斯蒂安发过的效忠誓言,而决定走遍全幻想国去找他。可是.他们对选择的方向不能达成一致,于是决定,每个人靠自己的力量去找。 他们互相道别,每个人都艰难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他们都经历了许多惊险故事,在幻想国中有许多有关他们这次是无意义的寻找的报道。可这些都是其他的故事,以后再讲。 至于那些黑色的空心金属巨人,在昔日皇帝城附近的荒野里一动不动地站了一段时间。落在他们身上的雨和雪使他们生了锈,渐渐地,他们变得七倒八歪或瘫倒在地,直到今天,还能在那儿看到那些金属巨人。那个荒野成了臭名昭著的地方,漫游者们宁愿避开那块地方绕道而行。现在我们还是回过头来叙述巴斯蒂安吧。 当巴斯蒂安沿着玫瑰园中蜿蜒的小径行走时,看到了一样使他感到非常惊奇的东西。他在幻想国中走过的所有路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类似的东西;一只雕刻的手作为指路牌指着一个方向。 上面写着“变化的房子”。 巴斯蒂安不紧不慢地朝着所指的方向走去。他呼吸着由无数朵玫瑰花散发出来的芳香,感到心情越来越舒畅,好像有什么令人高兴的惊喜正在等待着他。 最后,他来到了一条笔直的林荫道,林荫道的两边长着球状的树,挂满了红通通的苹果。在林荫道的尽头出现了一栋房子。在向这栋房子走近时,巴斯蒂安发现,这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奇怪的房子,屋顶又高又尖就像是戴在房子上的一顶尖顶帽,而这栋房子则更像一只大南瓜。房子是球形的,墙壁上有许多凹凸,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样,整栋房子看上去给人一种非常舒适的感觉。房子有几扇窗一扇门,门和窗歪歪斜斜、弯弯曲曲的,就好像是有人不很熟练地在南瓜上开了~些洞。 巴斯蒂安向这栋房子走去时,看到它正在缓慢地、不断地变化着:像一只蜗牛从容不迫地伸出它的触角那样,房子的右边长出了一个小瘤,这个瘤慢慢地变成了一个挑楼;与此同时,左边的一扇窗关上了,渐渐地消失了;从屋顶上长出了一个烟囱,在房门的上面形成了一个有栏杆的小阳台。 巴斯蒂安停住了脚步惊奇而又欣喜地注视着这栋房子的不断变化。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这栋房子的名字叫“变化的房子”。 他站在那儿,听见房子里有一个美丽、温柔的女人的声音在唱: “亲爱的客人我们等你, 已经等了一百年。 因为你找到了这儿, 那就肯定是你。 为你解渴充饥,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你所要寻找和所希望的一切, 连同安全感以及 遭受了那么多不幸之后的安慰。 不论你是好还是坏, 你这个样子就很好。 你的道路还很遥远。” 啊,这声音多美啊!巴斯蒂安想我希望这首歌是为我唱的。 那声音又重新开始唱了起来; “伟大的人物又变小了! 变成了一个孩子,快进来! 不要在门口站得太久, 欢迎你上这儿来! 很久以来 这一切就为你准备好了。” 这声音对巴斯蒂安来说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他断定,唱歌的一定是一个非常友好的人。他敲了敲门,那声音喊道. “进来!进来!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打开门,看见一间不太大、但却很舒适的屋子,阳光从窗子里射了进来。屋子的中央放了一张圆桌,桌子上放着各式各样的盘子和篮子,里面装满了巴斯蒂安从未见过的五颜六色的水果。桌旁坐着一个女人,她本人就有一点像苹果两颊红红的,长得圆滚滚的,看上去那么健康,那么能引起人的食欲。 最初的那一瞬间,巴斯蒂安充满了一种强烈的愿望,他真想张开双臂向她跑去,叫一声“妈妈!妈妈!”但是,他抑制住了自己。他的妈妈已经死了,肯定不会在幻想国中。尽管这个女人也有与他妈妈一样亲切的微笑,尽管她在看一个人的时候也能引起别人的信任,但是,这种相似最多只是姐妹之间的相似而已。他的母亲很矮小,而这个女人很高大甚至很丰满。她戴了一顶很大的帽子,帽子缀满了鲜花和果子,连她的连衣裙也是用一种色彩绚烂、有花朵图案的料子做成的。当他注视了一会儿之后才发现她的连衣裙确实是由叶子、花和果实做成的。 当他站在那儿看着她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的情感。他已经想不起来他曾经在什么时候在哪儿,有过这种情感,他只知道在他小的时候曾经有过这种感受。 “坐啊,我漂亮的小男孩!”那女人说着朝椅子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你肯定饿了吧,那么先吃吧!” “请原谅,”巴斯蒂安说,“你肯定是在等一个客人而我只是偶然路过这儿的。” “真是这样吗,”那女人问道,一边会心地微微一笑。“好吧,这没有关系。即使真是这样的话,你也可以吃,不是吗,你吃的时候我给你讲一个小小的故事。动手吃吧,别再让人请了!” 巴斯蒂安脱去他的黑大衣,把它放在椅子背上,坐下来有点犹豫地拿起了一个水果。在咬水果之前他问: “那么你呢?你不吃吗?还是你不喜欢吃水果?” 那女人响亮、由衷地笑了,巴斯蒂安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好吧,”等她镇静下来之后她说,“如果你坚持的话.那么我愿意陪你,我也给自己来一点,不过是以我自已的方式。别怕!” 说着,她拿起了放在她身旁地上的一只洒水壶,把它举过头,给自己浇水。 她“啊”了一下.“好凉快!” 现在轮到巴斯蒂安笑了。他咬了一口水果,马上便发现,他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接着他又吃了一个。第二个更好吃。 “味道怎么样?”那女人问,她注意地观察着巴斯蒂安。 巴斯蒂安嘴里装满了东西,无法答复。他一边嚼,一边点头。 “我很高兴,”那女人说,“我也特别花了功夫。继续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巴斯蒂安又抓起了一个水果,这么好吃,简直就是享受。他喜不自胜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我要给你讲故事了,”那女人说道,“只是不要影响你继续吃。” 巴斯蒂安必须费劲地听她说话,因为每一个新的果子都引起他一阵新的狂喜。 “很久很久以前,”用花朵作装饰的女人开始讲道,“我们的童女皇病入膏育,她需要一个新的名字。这个名宇只能由一个人类的孩子给她。可是,已经再也没有人类到幻想国来了,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假如她不得不死去的话.那么幻想国也就完了。有一天,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是有一天夜里又来了一个人--这是一个小男孩,他给了童女皇“月亮之子”这个名字。童女皇又恢复了健康,为了表示感谢,她向那个小男孩许诺,在她的国度里,他所有的愿望都能成为现实--直到他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为止。从那时候起那个小男孩开始了漫长的旅行,从一个愿望到另一个愿望,每一个愿望都得到了实现。每一个愿望的实现都引导他走向新的愿望。这中间不仅有好的愿望,也有环的愿望,但是童女皇对此不加区别。她对所有的事物一视同仁,对于她来说,在她的国度里一切事物都同样重要。最后,当象牙塔被毁灭的时候她也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加以阻止。然而,每一个愿望的实现都使这个小男孩失去了一部分对于他所来自于的那个世界的记忆。他对此不以为然,因为他反正是不想回到那儿去了。于是,他不断地产生愿望,现在他几乎快把他所有的记忆都用完了,没有记忆便不会再有愿望。现在他已经几乎不再是人,而差不多成了一个幻想国的生物了。他仍然还没有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现在的危险是,他将用尽他最后的记忆而还是达不到目的。这意味着,他将再也回不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他所走的路最后把他引入变化的房子,他将在这儿住到找到他真正的愿望为上。这栋房子之所以叫变化的房子,不仅仅是因为这栋房子本身会变化,而且也因为它还会改变住在它里面的人。这对于这个小男孩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因为迄今为止,尽管他总是希望成为另一个人,但是,他并不想改变他自己。” 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因为她的客人不再咀嚼。巴斯蒂安的手里拿着一个咬过的水果,瞠目结舌地望着以花为服饰的女人。 “如果你觉得它不好吃的话,”她担心地说,“那么尽管放下,再拿另外一个。” “什么?”巴斯蒂安结结巴巴地说,“噢,不,它很好吃。” “那么一切正常,”那女人满意地说,“可我忘了说,让变化的房子等了那么久的那个小男孩叫什么了。幻想国的许多人管他叫‘救星’,其他的人把他叫做‘七座蜡烛台骑士’或‘伟大的智者’、‘主人和宰’,可是,他真正的名字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说完,那女人微笑着长久地望着她的客人。巴斯蒂安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轻轻地说: “我就叫这个名字。” “瞧,我说对了吧!”那女人没有显出丝毫的惊讶。 她帽子上和连衣裙上的花蕾突然一下子都同时绽开了。 巴斯蒂安没有把握地提出异议道:“可是,我到幻想国还没有一百年吧。” “噢,事实上我们等了你比一百年更久的时间,”那女人说,“我的外祖母,我外祖母的外祖母就已经开始在等你了。你瞧,现在给你讲的这个故事是新的,但所讲的事情则是非常古老的。” 巴斯蒂安想起了格拉奥格拉曼说过的话,那时候他还刚刚开始旅行。现在他好像真的觉得已经过了一百了。 “另外.直到现在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叫什么。我是艾沃拉夫人。” 巴斯蒂安重复着这个名字,费了一点劲才把它念对了。接着,他又拿了一个新的水果。他咬了一口,总觉得自己正在吃的是所有水果巾最可口的。他有点儿担心地看到,他现在所吃的是最后第二个了。 “你还想吃吗?”艾沃拉夫人问道,她已经注意到了巴斯蒂安的目光。巴斯蒂安点了点头。于是她把手伸到自己的帽子上、连衣裙上,把果子摘下来直到盘子重又盛满为止。 “这些果子是长在你的帽子上的吗?”巴斯蒂安惊愕地问。 “为什么是帽子?”艾沃拉夫人不解地望着他,随后,她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啊,你以为我头上的东西是我的帽子?不是的,我漂亮的小男孩,所有这些水果都是从我身上长出来的,就像你长头发一样。由此你可以看到,我为你终于来到这儿有多高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开花的。如果我悲伤的话,一切都会枯萎。可请别忘了吃啊!” “我不知道这一些,”巴斯蒂安狼狈地说,“总不能吃从别人身上长出来的东西吧!” “为什么不能呢?”艾沃拉夫人问,“小孩子不是吃母亲的奶吗?这是很美妙的。” “是的,”巴斯蒂安有点脸红地反驳道,“但是,只是在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啊。” “那么,”艾沃拉夫人红光满面地说,“你现在又会变得很小,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伸出手去拿,他又在一个新的果子上咬了一口。艾沃拉夫人为此而感到高兴,她身上的花开得更加艳丽。 安静了一会儿她说: “我觉得,它很想让我们搬到旁边的房间里去。可能是它为你准备了什么。” “你在说谁啊?”巴斯蒂安望了望四周,问道。 “变化的房子,”艾沃拉夫人用理所当然的口吻说。 事实上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这间屋子在巴斯蒂安没有注意的情况下起了变化。屋顶升高了,墙壁从三面朝桌子挤过来,第四面还有些空间,那儿有一扇门,现在这扇门开了。 艾沃拉夫人站起身来--现在可以看清楚她有多高大--提议说: “我们走吧!它很任性,假如它想出了一个惊喜的话,那么违抗它的意愿是没有用的。让它遂愿吧!再说它经常是出于好意。” 她穿过门走进隔壁的房间。巴斯蒂安跟在她后面,为了以防万一他带上了果盘。 隔壁的房间有一个大厅那么大,但只是一个用餐的房间。巴斯蒂安觉得这个房间有点儿面熟。使他感到陌生的只是,这儿所有的家具,包括桌子、椅子都又高又大,它们实在太大了,巴斯蒂安够不着。 “看啊,”艾沃拉夫人高兴地说,“变化的房子总会想出一些新花招来。现在它为你搞了一间屋子,这是很小的小孩眼睛里所看到的屋子。” “为什么?”巴斯蒂安问,“先前没有这个大厅吗?” “当然没有.”她答道,“你知道吗,变化的房子充满了活力。它喜欢以它自己的方式来参与我们的谈话。我想,它是想以此来对你说什么。” 接着她在桌边的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可是。巴斯蒂安试了好几回都无法坐到另一个椅子上去。艾沃拉夫人必须帮他,把他抱到椅子上,即使坐上去,他的鼻子也才刚刚露出桌面。他为自己随身带着水果盘而感到高兴。他把它放在目己的腿上如果果盘是放在桌子上的话,那他就够不着了。 “你经常得搬迁吗?”他问。 “不怎么经常,”艾沃拉夫人说,“每天最多三四次。有时候变化的房子也会开玩笑,把所有的房间都颠倒了过来,地板在上面,屋顶到了下面或出现类似的情况。但这只是出于一时的任性。如果我进行规劝的活,那么它马上又会清醒过来的。总的说来,这是一栋非常可爱的房子,我住在里面确实觉得很舒服。我们在一起笑声不断。” “但是,难道这不危险吗?”巴斯蒂安问道,“我是说,比如像夜里,当你睡着的时候房间突然越变越小了?” “你想到哪儿去了,漂亮的小男孩?”艾沃拉夫人几乎是愤怒地大声说道,“它是很喜欢我的,也同样喜欢你。它为你的来到而高兴。” “可如果它不喜欢某个人呢?” “不知道,”她答道,“你都提出了些什么问题啊!迄今为止除了我和你还没有人到这儿来过。” “是这样,”巴斯蒂安说,“那么我是第一个客人?” “当然啰!” 巴斯蒂安环顾了一下这间巨大的房间。 “真不敢相信.这栋房子居然能装得下这间屋子。从外面看这栋房子并不大。” “变化的房子,”艾沃拉说,“里面比外面大。” 夜幕降临了,屋子里变得越来越暗。巴斯蒂安的身子倚着大椅子,把头靠在椅子上。他有一种奇妙的昏昏欲睡的感觉。 “艾沃拉夫人,”他问,“你为什么等了我这么久?” “我一直希望有一个孩子,”她答道,“一个需要我的温柔,可以让我宠爱,让我关心的孩子--个像你这样的孩子,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打起哈欠来。他感觉到,她那温柔的声音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催他入睡。 “可是.你不是曾经说过,”他答道,”你的母亲和外祖母就已经在等我了吗?” 现在,艾沃拉夫人的脸隐人了黑暗之中。 “是的,”他听到她说,“我的母亲和外祖母也希望有一个孩子,可是,只有我现在有了一个孩子。” 巴斯蒂安闭上了眼睛。他吃力地问道: “为什么,当你小的时候你的母亲不是有你这个孩子吗?你的外祖母有你的母亲。这就是说,她们还是有孩子的。” “不是的,我漂亮的小男孩,”那声音轻轻地答道,“在我们这儿不是这样的。我们不会死.也不会出生。我们总是同一个艾沃拉夫人,然而我们又不是同一个艾沃拉。当我母亲老的时候,她便干枯了,她身上所有的叶子都落下来就像冬天里的一棵树那样,她完全退缩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她就这样过了很长的时间。可是,有一天她又长出新的嫩叶,长出花蕾开花.最后结果,于是我便诞生了,这个新生的艾沃拉夫人就是我。当我的祖母生我母亲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我们艾沃拉夫人只有先枯萎之后才能有一个孩子。这样我们便成了自己孩子而无法成为母辛。所以我很高兴,你现在在这儿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不再回答。他已进人了甜蜜的半睡眠状态,他听她说话就像听人在唱歌。他听到艾沃拉夫人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向他俯下身来。她温柔地抚摩着他的头发在他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随后,他感觉到她把他托了起来,抱着他走出了这间屋子。他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就像一个幼儿那样。他逐渐地陷人温暖的、黑乎乎的睡眠之中。他觉得,好像有人为他脱去了衣服,把他放到一个柔软而又香气扑鼻的床上。最后他还听到--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个优美的嗓音轻轻地唱着一首短歌: “睡吧,我亲爱的!晚安! 已经有过这么多经历。 伟大的人物又变小了! 睡吧,我亲爱的,快睡吧!” 当他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舒服,这么满意过。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非常舒适的小房间里--而目是睡在一张童床上!当然这是一张很大的童床,或者说这张床很大,就像是从一个幼儿的眼睛里看到的那样。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很好笑,因为他肯定已经不再是一个幼儿了。他还仍然具有幻想国给他的一切,即力量和能力;连童女皇的标记也仍然挂在他脖子上。可是,转瞬之间他又对他躺在这儿究竟是好笑还是不好笑感到无所谓,因为除了他和艾沃拉夫人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而他们俩知道,这一切是好的,对的。 他起床,盥洗,穿上衣服,走了出去。他得从一个木楼梯上下去。他到了那间大饭厅,一夜之间饭厅已经变成了一个厨房。艾沃拉夫人准备好了早餐在等他。她的心情特别好,她身上的花上开了。她唱啊,笑啊,甚拉着他围着厨房的桌子跳起舞来。吃完早饭她让他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 在变化的房子周围的大玫瑰园中好像永远是夏天。巴斯蒂安到处闲逛,看蜜蜂在花丛中孜孜不倦地采蜜,听小鸟在树丛中唱歌。他与蜥蜴玩耍,蜥蜴信赖地爬到他的手上。他与野兔嬉戏,野兔让他抚摩。有时候,他躺在一丛灌木下,闻着玫瑰甜蜜芬芳的香气,眯着眼睛望着太阳,什么也不想,让时间像小溪一样潺潺流过。 就这样过了好多天,又过了几个星期。他并没有去留意时间。艾沃拉夫夫人很高兴,巴斯蒂安完全听凭她像母亲一样地关怀、抚爱他。他觉得,他自己也不知道长久以来一直在渴望着什么。他的渴望现在已经得到了满足,可是他还觉得不够。 有一段时间巴斯蒂安从顶楼到地窖把变化的房子整个地查看了一遍。这么做一点儿也不会使他感到无聊,因为所有的屋子都在不断地变化。总会让人发现新的东西。这栋房子显然使出了浑身解数要使它的客人感到愉快。它变出了一间游戏室,变出了小火车、布袋木偶、滑梯.甚至还变出了一个大的旋转木马。 有时候,巴斯蒂安也会整天在周围漫游,可他从来不会走得离变化的房子太远,因为他经常突然会感到很馋,想吃艾沃拉的果子,他几乎一刻也等不及,一回到她那儿就尽情地吃个够。 晚上,他们常常在一起作长久的交谈。他告诉她的主要是他在幻想国中的经历,讲蓓蕾林,讲格拉奥格拉曼,讲萨伊德和阿特雷耀。他使阿特雷耀受了重伤,可能还杀害了他。 “我把一切都做错了,”他说,“我把一切都给误解了。月亮之子送给我这么多的东西,可是我却用它们给自己并给幻想国造成了这么大的灾难。” 艾沃拉夫人久久地望着他。 “不,”她答道,“我可不是这么认为的。你所走的是愿望之路.这条路并不是笔直的。你走了很长一段弯路,可这是你的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你属于那种要找到生命之水的喷泉才能回去的人。这是幻想国中最神秘的地方,通往那儿的路是不平坦的。” 停了一会儿,她又补充道: “每一条最后能通往那儿的路都是正确的路。” 巴斯蒂安突然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他觉得,他心里的一个结被解开了,化作了泪水。他鸣咽着,抽泣着怎么也停不下来。艾沃拉夫人把他拥在怀里,温柔地抚摩着他。他把自己的脸埋进她胸前的花中,一直哭到哭够了,哭累了为止。 这天晚上,他们没有再继续交谈下去。 直到第二天,巴斯蒂安又一次提起了他要找的东西: “你是否知道,我可以在哪儿找到生命之水吗?” “在幻想国的边界上,”艾沃拉夫人说。 “可幻想国是没有边界的啊。”他答道。 “有,可它的边界并不在外面,而是在里面,在童女皇从那儿获得她所有权力,可她自己则无法到达的那个地方。” “我得找到那儿去吗?”巴斯蒂安忧虑地问,“是不是已经太晚了?” “只需要一个愿望就能把你带到那儿,即最后一个愿望。” 巴斯蒂安惊慌不已。 “艾沃拉夫人--我通过奥琳而实现的所有的愿望都使我忘却了一些记忆。我在这儿也会如此吗?”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可是我怎么一点也不觉得啊!” “那么以前的那几次你觉察到了没有?你所忘记的东西你是不会知道的。” “那我现在必须忘记的是什么呢?” “到恰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否则你会设想牢牢地抓住它的。” “我必须得失去一切吗?” “什么也没有失去,”她说,“只是这一切发生了变化而已。” “那么,”巴斯蒂安不安地说,“我是否得赶快走了,我不能再在这儿呆下去了。” 她抚摩着他的头发。 “不必担心。该持续多久就持续多久。当你最后一个愿望形成的时候,你会知道的--我也会知道的。” 尽管巴斯蒂安自己一无所知,但是从这一天起确实开始发生了变化。变化的房子所具有变化力起了作用。与所有真正的变化一样这种变化也是缓慢地、几乎不被觉察地起着作用,就像植物的生长一样。 在变化的房子里,日子一天天在过去,还一直是夏天。巴斯蒂安继续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地享受着艾沃拉夫人的宠爱。对他来说她的果实还像当初一样的可口。可是,渐渐地他的馋劲过去了,他吃得越来越少。她注意到了这一点,可对此什么也没有说。他感觉到,连她的关怀和抚爱他也已经享受够了。在他对这方面的需要减弱的同时,在他的心中形成了另一种渴望一种他迄今为止从来感受过的需求,这种需求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有别于他迄今为止的所有愿望:渴望自己能够去爱,他惊讶而又悲伤地意识到,他不会爱。他的这一愿 望越来越强烈。 一天晚上,当他们又坐在一起时.他向艾沃拉夫人说到这一点。 她听完了他的话之后,沉默了许久。她望着巴斯蒂安的目光中有一种巴斯蒂安不能理解的表情。 “现在你巳经找到了你最后的愿望,”她说,“你真正的意愿是爱别人。” “可我为什么不会爱呢,艾沃拉夫人。” “当你喝了生命之水后你就会爱的,”她答道,“如果你不给别人带去爱的话,你是无法回到你的世界上去的。” 巴斯蒂安困惑地沉默着。“那么你呢?”他问,“你是否也喝过生命之水?” “没有。”艾沃拉夫人说,“我的情况不同。我只需要能够把我多余的东西送给别人。” “这难道不是爱吗?” 艾沃拉夫人想了一会儿然后她答道: “这正是你所希望的东西。” “幻想国的生物也与我一样不会爱吗?”他不安地问。 “这就是说,”她轻轻地回答道.“在幻想国只有很少的生物可以喝生命之水。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哪些生物。有那么一个希望,我们很少说起这个希望。在遥远的未来,人类也会把爱带到幻想国采。到那个时候这两个世界就会合二为一。可是,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艾沃拉夫人,”巴斯蒂安同样也轻声地说,“你曾经允诺过,你会在合适的时候告诉我,为了找到我最后一个愿望我所必须忘却的东西。现在是否已经到了合适的时候呢?” 她点了点头。 “你必须忘却父亲和母亲。现在你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一无所有。” 巴斯蒂安思索着。 “父亲和母亲?”他缓缓地说。但是.这些词对他来说毫无意义。他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现在该干什么呢?”他问。 “你得离开我,”她答道,“你在变化的房子里的期限已经满了。” “我该去哪儿呢?” “你最后的愿望会引导你的。不要失去它!” “我得马上就走吗?” “不,天色已经很晚了,等明天早上天亮了再走。你还可以在变化的房子里住-夜。现在我们要去睡觉了。” 巴斯蒂安站起身来,朝她走去。直到这时候,当他站在她身边时,他才在黑暗中看到,她身上所有的花都已经凋谢了。 “不要为此而担心,”她说,“即使到了明天早上你也别为我担心。走你的路!一切都好.一切都对。晚安,我漂亮的小男孩!” “晚安,艾沃拉夫人。”巴斯蒂安哺哺地说。 然后,他进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早晨,他下楼看到艾沃拉夫人仍然坐在原先的位子上。她身上所有的叶子、花和果实都掉光了。她双目紧闭看上去就像是一棵黑色的、死了的树。巴斯蒂安站在她的面前久久地注视着她。这时候,突然有一扇通向室外的门敞开了。 他出去之前又一次转过身来不知是对艾沃拉夫人对房子还是对两者说: “谢谢,谢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 然后,他从那扇门中走了出去。一夜之间,外面已经是冬天了。雪有膝盖那么深,鲜花盛开的玫瑰园中只剩下了带刺的矮树篱。一丝风也没有,只有刺骨的寒冷和一片寂静。 巴斯蒂安想回到屋子里去取他的大衣,可是门和窗都不见了。变化的房子到处都关闭着。他上路的时候冷得直打哆嗦。 25 产图片的矿山 四周都是雪地。瞎子矿工约尔站在他的小屋前,侧耳倾听着远方。一片寂静。他灵敏的耳朵听得见有个漫游者在雪地里走路时所发出的沙沙声,这个人离这儿还很远;可是,脚步声是朝这个小屋走来的。 约尔是个高个子的老人他脸上既没有胡子,也没有皱纹。他身上的一切,他的衣服,他的脸以及他的头发都像石头一样是灰色的。当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时,看起来就像是用一块巨大的火山石雕刻而成的;只有他的瞎眼是深色的,深深的眼窝里仿佛有小小的火苗在闪烁着微弱的光。 当巴斯蒂安--他就是那个漫游者--来到跟前的时候,他说: “你好!我迷路了。我在寻找生命之水的喷泉。你能帮我吗?” 矿工仔细倾听着正在说话的声音。 “你没有迷路,”矿工轻轻地说,“不过,说话的声音轻一点,否则的话我的图片会震塌的。” 矿工向巴斯蒂安示意,巴斯蒂安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小屋。 小屋里只有一个小房间,房间里没有任何装饰,摆设特别简陋,一张木头桌子,两张椅子一张睡觉用的木板床和一个木板架子,架子上面放着各种食物和餐具。在一个没有盖子的炉灶上燃着小火,炉子上放着一口锅,锅里的汤冒着热气。 约尔为自己和巴斯蒂安盛了两盆满满的汤。他把汤放在桌上,用手势请他的客人吃。他们默默无语地用餐。 然后矿工向后靠着,他的双眼透过巴斯蒂安看着很远的地方,他轻轻地问道: “你是谁?” “我叫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啊,你还知道自己的名字。” “是的。你是谁?” “我是约尔,人们管我叫瞎子矿工。不过,我只是在光亮的地方眼瞎,到了地底下我的矿上,在一片漆黑中我能看见。” “这是一个什么矿?” “它叫明鲁德矿井。是一个产图片的矿。” “产图片的矿?”巴斯蒂安惊奇地重复道,“这种矿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约尔好像仍然在倾听着什么。 “有的,”他轻轻的说,“它正是为像你这样的人而存在的,为那些找不到通往生命之水的路的人们而存在的。” “是些什么样的图片呢?”巴斯蒂安想知道。 约尔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巴斯蒂安不知道他是否应该把他的问题再重复一遍。这时他听到矿工轻轻的说话声。 “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不会丢失的。你是否曾经梦见过什么东西,可是等醒来后则不知道梦见的是什么东西了?” “是的,”巴斯蒂安点了点头,“经常是这样的。” 约尔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然后,他站起身来,示意巴斯蒂安跟着他走。他们从屋子里走出来之前,约尔重重地抓住了巴斯蒂安的肩膀,低声地在他耳朵里说道: “别说话,别吭气,懂吗?你将看到的,是我许多年的辛劳。每一个声响都有可能把他们毁掉,所以别出声,轻轻地走!”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他们离开了小屋。小屋的后面装了一个木头的提升井架,井架下面是一个坑道,笔直地通到大地的深处。他们从井架旁走过,来到了开阔的雪地里。现在,巴斯蒂安看到了了图片,这些图片就像是珍贵的珠宝被嵌在雪白的绸缎里一样。 这时一块块极薄的、乳白色的玻璃,它们是透明的,彩色的,大小和形状各异,有方的,有圆的,有碎的,有完整的,有些大得像教堂里的窗玻璃,有些则小得像罐头上的小装饰画。他们被根据大小和形状排成了一排排的,一直排到了雪白色平原的地平线上。 这些图片所展示的内容令人困惑不解.有一些模模糊糊的形体,它们好像是要从一个鸟窝里往下飞翔;一头穿着法官长袍的驴子;像软的奶酪一样溶化的钟表;还有四肢会动的木偶站在被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得通亮的、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有许多脸和脑袋完全是由众多的动物拼凑起来的,还有一些脸和脑袋组成了一幅风景图。可是.也有完全寻常的图片:人们在长着谷子的地里收割,女人们坐在阳台上。有山庄,有海洋风光,有战争场景.有马戏团演出,有街道,有房间,有各种各样的面孔:老的,少的,聪明的和单纯的,有傻瓜,有国王,有阴沉的脸,也有快乐的脸。有令人恐怖的图片:处决,死人的舞蹈。也有有趣的图片:年轻的女士骑在一只海象身上,一只鼻子到处走动,所有过路人都与它打招呼。 他们在图片片上走的时间越长,巴斯蒂安越是说不上这些图片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有一点他是清楚的:在图片上可以看到一切,尽管图片上所展示的内容组合总是怪怪的。 他与约尔一起在几排图片旁走了几个小时之后,黄昏降临到了广阔的雪地上。他们回到了小屋中。当他们关上门后,约尔轻声问: “有没有一张你能认出来的?” “没有,”巴斯蒂安答道。 矿工充满忧虑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巴斯蒂安想知道,“这是些什么图片?” “这是人类世界被遗忘的梦,”约尔解释道,“一个梦一旦被做过就不会化为乌有。可是,如果做这个梦的人没有记住它,那么它会到哪儿去呢,它会到我们幻想国来,到我们大地的深处。被遗忘的梦薄薄地、一层叠一层地被存放在那儿,越往深处挖,这些梦便贴得越紧。整个幻想国是以被遗忘的梦为地基的。” “我的梦也在这里面吗?”巴斯蒂安瞪大了眼睛问。 约尔只是点了点头。 “你是说,我必须找到它们?”巴斯蒂安继续问道。 “至少得找到一个,一个就够了,”约尔答道。 “可这是为什么呢?”巴斯蒂安想知道。 矿工把他的脸转向巴斯蒂安,这张脸现在被炉子里微弱的火光所照亮。他那瞎了的双眼又一次透过巴斯蒂安望着遥远的地方。 “听着,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他说,“我不太喜欢多说话,我更愿意沉默,可这一次我说给你听。你在寻找生命之泉,为了能回到你那个世界上去,你想学会爱。爱--说起来轻巧!生命之水会问你:爱谁?爱可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或者是泛泛地爱的。可是,你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已经把一切都忘光了如果你答不上来的话,就不会让你喝生命之水。因此只有一个被你重新找回来的、遗忘了的梦能够帮助你。你找到的一张画能够把你引向生命之泉。可是为此你必须忘却你现在还有的东西,即忘却你自己。这意味着艰巨而又耐心的工作。好好记住我的话,因为我是不会再说第二遍的。” 说完之后,他倒在木板床上睡着了。巴斯蒂安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将就着把又硬又冷的地板当床来睡,可这对他来说无所谓。 第二天早晨他醒过来时,四肢冻僵了。约尔已经走了。他很可能下了明鲁德矿井。巴斯蒂安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汤。汤使他暖和了起来,可汤的味道不怎么好喝,汤的咸味使人觉得有点像泪水或汗水的滋味。 然后他出去,在放在广阔的雪地里的无数张图片旁走着。他一张一张地仔细看,因为现在他知道了,这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但是,他并没有发现一张能够使他有所触动的图片,所有这些画对他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 傍晚他看到约尔乘坐矿井的升降篮上来了。他的背上背了一个架子,里面放着一些大小各异的、极薄的乳白色玻璃。巴斯蒂安默默地陪伴着他。约尔又一次走到外面的平原上,走出老远,小心翼翼地把他新挖出来的东西放在一行图片末尾松软的雪地里。一张图片上有一个男人,他的胸脯是一只鸟笼,里面有两只鸽子。另一张图片上有一个石头的女人,她骑在一只大乌龟的身上。一张极小的图片上只能看出一只蝴蝶,蝴蝶翅膀上的斑纹呈字母形状。还有另外一些图片,可是没有一张对巴斯蒂安来说是有意义的。 当他与矿工回到小屋里坐下时,他问: “假如雪融化的话,这些图片会怎么样呢?” “这儿永远是冬天,”约尔答道。 这是他们俩在这天晚上交谈的所有内容。 接下去的几天,巴斯蒂安继续在图片中寻找一张他能认出来的或者至少对他有一些特殊的意义的--可一切都 是徒劳的。每天晚上他总是与矿工一起坐在小屋里。因为矿工沉默寡言,巴斯蒂安也开始习惯于沉默,慢慢地他还从约尔那儿学会了慢步轻声地行动,为的是不发出会震塌图片声响。 “现在我已经看了所有的图片,”有一天晚上巴斯蒂安说,“其中没有一张是我的。” “很糟糕。”约尔答道。 “我该怎么办呢?”巴斯蒂安问。”我得等你背上来新图片吗?” 约尔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假如我是你的话,”他轻声地说,“我会自己下到明鲁德矿井中,到现场去挖掘。” “可是,我没有像你一样的眼睛,”巴斯蒂安说,“我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在你漫长的旅途中,”约尔问,他又透过巴斯蒂安朝前望去,“难道就没有人给过你光,给过你会发光的石头或者其他什么能够在目前的情况下为你提供帮助的东西吗?” “给过,”巴斯蒂安悲伤地答道,”可是.我把阿尔察希尔派了别的用处了。” “很糟糕,”约尔面无表情地重复遭。 “你能给我什么忠告呢?”巴斯蒂安想知道。 矿工又沉默了许久,然后答道: “那么你必须在黑暗中工作。” 巴斯蒂安打了一个寒噤。尽管他还仍然具有奥琳所赋予的一切力量和无畏不惧的能力,但是当他想象躺在地底下很深的地方的一片漆黑之中时,他的骨髓都快冻成了冰。他没有再说什么,他们俩躺下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矿工摇了摇他的肩膀。 巴斯蒂安从床上坐了起来。 “喝汤,跟我来!”约尔短促生硬地命令道。 巴斯蒂安照办了。 他跟着矿工来到矿井旁,与他一起跨进升降篮,然后驶向明鲁德矿井。升降篮往下降,越降越深。从矿井开口处射进来的最后一线微弱的光线早已消失,升降篮仍然在一团漆黑中继续往下降。突然猛地一震,他们到了矿井的底部。他们从升降篮中走了出来。 这儿比冬天的地面上要暖和得多。只过了一会儿,巴斯蒂安便开始浑身冒汗,因为他得费劲地在黑暗中跟着在他前头快步行走的矿工。从他们脚步声所发出的轻微的回声中可以判断,这是一条穿过无数坑道、走道和大厅的曲里拐弯的路。有好几次,巴斯蒂安在突出的岩石和支梁上撞得很疼,可是约尔全然没有注意到这一切。 从这一天起,矿工把着巴斯蒂安的手,教他如何把精致的、极薄的乳白色玻璃层分开、然后小心地取下来的艺术。接下去的几天也是如此。干这个活有专门的工具,摸上去像木头的或角质的刮刀,可巴斯蒂安从未看到过这些工具,因为干完了活它们就被放在工作的地方。 他慢慢地学会了在地底下的~团漆黑中认路;他用一种他无法解释的新的感觉来辨认走道和坑道。有一天,约尔默默无语地碰了碰他的手,指示他从现在起单独地在一个坑道里工作。这个坑道很矮,只能爬着进去。巴斯蒂安服从了。这地方很窄,上面压着的是巨大的原始岩层。 他像一个在母亲怀中尚未出生的胎儿那样蟋曲着躺在幻想国地基深处的黑暗中,耐心地勘探着一个被遗忘了的梦,一张能够把他引向生命之泉的图片。 因为他在大地深处永恒的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也就无法进行选择。他只能希望,偶然或仁慈的命运会在什么时让他找到他要找的发掘物。每天晚上,他把他在明鲁德矿井深处揭下来的图片带到已经失去了白日光线的地面上。每天晚上,他发现,他这一天的劳动又是徒劳的。可是,巴斯蒂安没有抱怨,也没有生气,他已经失去了对自己的怜悯。他变得耐心,安静了。尽管他的力量用之下竭,可他常常感到非常疲倦。 说不清这段艰苦的时间到底持续了多久,因为像这样的工作是无法按天和月来计算的。不管怎么说,有一天晚上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他带回了一张图片,这张图片马上使他激动不已,以至于他不得不抑制住自己,不让自己发出惊叫声而把这一切给毁了。 在薄薄的乳白色的玻璃上--玻璃不太大,只有一般的书本那么大--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工作外套 的男人,这个人手里拿着一副石膏做的牙齿模型。他站在那儿他的举止以及他脸上静止的、忧虑的表情打动了巴斯蒂安的心。不过,最触动他的是,这个男人被冻在一块像玻璃一样清晰的冰块中,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完全被裹在一层无法穿透的、透明的冰层中。 当巴斯蒂安望着放在他面前雪地里的这张图片时,心里产生了对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的一种渴望,这是一种来自非常遥远的地方的情感,这种感情就像是新月或满月时海中的大潮,一开始人们并没有去留意它,直至它越来越近,最后掀起巨大的、楼房般高的浪潮把一切都卷跑,冲走。巴斯蒂安几乎被这情感的浪潮淹没了,他张大了嘴巴直喘气。他感到心疼,他的心以乎容纳不下如此巨大的渴望。在这一情感的浪潮中,所有有关他自己的记忆被吞没了。巴斯蒂安忘却了他最后所有的一切:他的名字。 后来他走进了约尔的小屋,他默然无语。矿工同样什么也没说,但是,他却久久地注视巴斯蒂安,他的眼睛仍然望着远方。这么久以来,在他那石头般灰色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短促的笑容。 这天夜里,这个没有了名字的男孩无法入睡.尽管他很累。他的眼前一直浮现出那张图片;他觉得,这个男人好像要对他说什么,可是他说不出来,因为他被裹在冰块里了。这个没有名字的男孩想帮助他,想使这块冰融化。他像做白日梦一样地看到自己抱着那个冰块,想用自己的体温来融化它。但一切都是徒劳的。 可是,他突然听到了那个男人想对他说的话,他不是用耳朵听到的,而是在他的心灵深处感觉到的: “请帮助我,别对我弃之不顾!我一个人无法从冰块中出来。请帮助我!只有你能够把我解救出来--只有你!” 第二天,天蒙蒙亮。当他们起床时,没有名字的男孩对约尔说: “今天,我不再与你一起下明鲁德矿井了。” “你想离开我吗?” 男孩点了点头。“我想走了,去找生命之泉。” “你找到了那张给你引路的图片吗?” “是的。” “你愿不愿意让我看看那张图片?” 男孩又一次点了点头。他们俩走到那张图片所在的雪地里。男孩注视着那张图片。而约尔则把他的瞎眼对着男孩的脸,他的目光透过男孩望着远方。他好像长久地在倾听着什么。他终于点了点头。 “拿去吧,”他轻轻地说,“别把它丢失了。假如你把它丢失了或搞坏了,那么对你来说,一切都完了。因为从现在起你在幻想国中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肯定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没有名字的男孩低着头站在那儿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也同样轻轻地说: “谢谢,约尔,谢谢你所教会我的一切。” 他们互相伸出了手。 “你是一个出色的矿工,”约尔低声说,“你很勤快。” 说完,他转过身朝明鲁德矿井走去.再没有转过身来。他跨入了升降篮,朝地底深处驶去。 没有名字的男孩从雪地里拿起那张图片,踏着重重的脚步朝辽阔的、白色的平原走去。 他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约尔的小屋早就在他身后的地平线上消失了。他的周围只剩下朝四方延伸的白色的雪地。可是他感觉到,他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的那张图片引导他朝某一个方向走去。 男孩决定跟着这股力量走,不管这条路是长是短,它总会把他带到正确的地方,现在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止他了。他想找到生命之水,他有把握能找到它。 突然他听到天空中传来一阵喧闹声,仿佛是从远处传来的由许多嗓音发出的喊叫声和叽叽喳喳声。他抬头朝天上看去,只见-块深色的云,像是一大群鸟,当这群东西飞到近前时,他才看清这群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吓了一跳,像是生了根们地站在那儿。 是施拉穆芬!小丑似的飞蛾!” “仁慈的上帝!”没有名字的男孩想到,“但愿他们没有看到我,他们的喊叫声会把这张图片毁掉的。” 然而,他们巳经看到了他。 一大群小丑们的飞蛾狂笑乱呼地朝着孤独的漫游者俯冲下来,停在他周围的雪地里。 “乌啦!”他们张开五颜六色的嘴巴大声喊道,“我们终于又找到了他,我们伟大的慈善家!” 他们在雪地里打滚,互相扔着雪球,翻跟头,倒立。 “轻一点,请你们轻一点!”没有名字的男孩绝望地轻声说。全部飞蛾兴高采烈地齐声喊道: “他说什么?”--“他说,我们太轻了!”--“还从来没有人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 “你们要干什么,”男孩问,“你们为什么不让我安宁?” 所有的飞蛾围绕着巴斯蒂安回旋飞舞并喋喋不休道: “伟大的慈善家!伟大的慈善家!你是否还记得,当我们还是阿沙泪时,你是怎么来拯救我们的吗?那时候我们是整个幻想国中最不幸的生物,而现在我们却对自己感到腻烦透了。你使我们变成现在这副模样,起初我们还觉得很有趣.可是现在我们感到无聊透了。我们就这么飞来飞去,在哪儿都留不住。我们连一个真正的游戏也玩不起来,因为我们不懂规则。你的拯救使我们变成了可笑的小丑。你欺骗了我们,伟大的慈善家!” “我是出于一片好意,”男孩惊愕地轻轻地说。 “是的,是出于对你自己的一片好意!”施拉穆芬异口同声地说,你以为你自己很了不起。可是,我们必须为你的善意而承担后果,伟大的慈善家!” “我该怎么办呢?”男孩问,“你们想要我干什么?” “我们一直在找你,”施拉穆芬扭歪了他们的小丑脸,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在你溜之大吉之前我们要赶上你。现在我们赶上你了。在你成为我们的首领之前,我们不让你安宁。你必须成为我们施拉穆芬的头,成为我们施拉穆芬的首脑,成为我们施拉穆芬的将领!成为一切你所愿意的职位!” “可这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呢?”男孩轻声恳求道。 小丑似的飞蛾齐声尖叫着答道: “我们要你给我们下命令,要你指挥我们,要你强迫我们去做某一件事,要你禁止我们做某一件事。我们想要使我们的存在有点儿用处。” “这我办不到!你们为什么不选你们中的一个?” “不,不,我们要选你,伟大的慈善家!是你把我们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的!” “不,”男孩喘息地说,“我得离开这儿。我得回去!” “别走这么快,伟大的慈善家!”小丑似的飞蛾大声喊道。“你别想摆脱我们;偷偷地从幻想国中溜走,这一定很合你的心意。” “我已经精疲力竭了!”男孩声明道。 “那么我们呢,”小丑似的飞蛾齐声回答道,“我们呢?” “走开!”男孩喊道,“我再也顾不上你们了!” “那么你必须把我们变回去!”那些声音尖叫地答道,“我们情愿重新变成阿沙泪。眼泪湖干涸了,银城阿玛尔干特坐落在干涸了的河床上,再也没有人会编织精致的银编织物了。我们愿意重新成为阿沙泪。” “我已经什么也不能了!”男孩答道.“我在幻想国中已经没有权力了。” “那么,”那一群飞蛾乱哄哄地围着他回旋飞舞,一边愤怒地喊道,“我们就把你带上!” 几百双小手抓仕他,想把他抬到空中。男孩用尽平生的力气反抗着,飞蛾散开了。可是,飞蛾们像被惹怒了的黄蜂一样固执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飞回来。 在这叱责声和尖锐的喊叫声中突然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轻轻的,但却是非常有力的声音,就像是一口巨大的铜钟所发出的嗡嗡声。 转瞬之间,施拉穆芬开始逃跑了,他们变成了黑压压的一群消失在天空中。 没有名字的男孩跪倒在雪地里。那张图片在他面前碎成了粉末。现在一切全完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为他指出去生命之水的道路了。 他拾起泪眼模糊的目光,看到在远处的雪地里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他擦了擦眼睛,又看了一次。 是白色祥龙福虎和阿特雷耀。 26 生命之水 没有名字的男孩犹豫地站起身来,朝阿特雷耀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了脚步。阿特雷耀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是全神贯注地、安详地望着这个男孩。阿特雷耀胸前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他们面对面地站了很久,两个人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周围一片寂静,以至于每个人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没有名字的男孩慢慢把手伸向自己脖子上的那根项链,他把奥琳取了下来;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珍宝放在阿特雷耀面前的雪地上。他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那两条蛇;一条浅色的,一条深色的,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组成了一个椭圆形。然后,他把它放下了。 与此同时,奥琳金色的光泽异乎寻常地明亮,光芒四射,他的感觉就好像是看了太阳那样,不得不闭上了眼睛。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看到他自己站在一个有半圆形拱顶的大厅之中,那个半圆形的拱顶大得就像是天穹。这一建筑的六面都是用金光组成的。在这大而无边的大厅中央躺着两条蛇,犹如一道巨大的城墙。 阿特雷耀、福虎和没有名字的男孩并排地站在黑蛇的头边。黑蛇嘴里咬着白蛇的尾巴。它的瞳孔是竖着的,它的眼睛凝视着他们三个。与黑蛇相比,他们显得那么渺小。连祥龙也显得像一条白色的蠕虫。 两条蛇一动不动的巨大身躯就像不知名的金属似地放射着光芒,一条像夜一般的黑,而另一条则是银白色的。由它们而引起的毁灭一切的恐怖感之所以被排除,这是因为它们互相咬住对方尾巴的缘故。一旦它们互相松开,那一定是世界的末日。 互相约束的两条蛇同时也守护着生命之水。在由它们围成的圈子中央潺潺地流淌着一股强劲有力的喷泉,水柱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水在下落时呈现出千姿百态,随后又流散开去,速度之快,眼睛简直应接不暇。飞溅的水沫形成了雾气,金色的光照在雾气上呈现出彩虹般的颜色。喷泉所发出的响声犹如从千百万欢乐的嗓子里所发出的喧闹声、欢呼声、歌唱声、喝彩声、笑声和喊声。 没有名宇的男孩像久旱的枯苗似地渴望着那流水--可就是不知道怎样走到水边去。蛇的脑袋一动也不动。 突然,福虎抬起了头。他那红宝石似的眼珠开始闪烁。 “你们也能听懂那流水在说什么吗?”他问道。 “不,”阿特雷耀说,“我听不懂。”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福虎悄声说,“但我完全能听懂。也许是因为我是祥龙的缘故吧。所有欢乐的语言都是彼此相近的。” “流水在说些什么,”阿特雷耀问。 福虎仔细地倾听着,然后缓慢地逐字逐句地叙述他所听到的内容: “我们,生命之水! 从自身流出的泉水。 你们喝得越多, 泉水便流得越畅。” 他又仔细听了一会儿,说: “它们一直不停地喊道;喝吧!喝吧!做你想做的事!” “我们怎么才能进去呢?”阿特雷耀问道。 “它们在讯问我们的名字,”福虎说。 “我是阿特雷耀!”阿特雷耀大声地说。 “我是福虎!”福虎说。 没有名字的男孩默不作声。 阿特雷耀望着他,然后拉着他的手大声地说: “他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它们问,”福虎翻译道,“为什么他自己不说。” “他不会说,”阿特雷耀说,“他把一切都忘光了。” 福虎又仔细地倾听了一会儿汩汩的水声。 “它们说,他没有记忆就不能进来。两条蛇不会放他进来的。” “我为他保存了一切,”阿特雷耀大声说,“我为他保存了他对我说过的有关他和他那个世界的一切。我为他担保。” 福虎仔细地倾听着。 “它们问--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我是他的朋友,”阿特雷耀说。 又过了一会儿,福虎仔细地倾听着。 “不能肯定,”他轻声地告诉阿特雷耀,“它们是否会同意--现在它们说到了你的伤口。它们想知道.这伤口是怎么来的?” “我们俩都对,”阿特雷耀说,“我们俩也都错了。可是,现在巴斯蒂安已经自愿交出了奥琳。” 福虎倾听着,然后点了点头。 “好,他说,“现在它们同意了。这个地方就是奥琳。它们说,欢迎我进去。” 阿特雷耀抬头望了一下巨大的金色穹顶。 “我们中的每一个,”他轻声地说,“都在脖子上戴过它--连你,福虎也戴过那么一会儿。” 祥龙示意地保持安静,他又在倾听流水的歌唱声。 然后他翻译道: “奥琳就是巴斯蒂安在寻找的那扇门。他从一开始起就随身带着这扇门。但是,这两条蛇不允许--它们说--有人把任何属于幻想国的东西带出这一门坎。因此,巴斯蒂安必须把童女皇赠予他的一切都交出来,否则的话他就不能喝生命之水。” “可是,我们就在她的标记之中,”阿特雷耀大声地说,“难道她本人不在这儿吗?” “它们说,月亮之子的权力到此地为止。她是唯一的一个绝对不能进入这个地方的人。她不能进入光泽之中这是因为她不能把自己放下的缘故。” 阿特雷耀困惑不解地沉默着。 “现在它们在问,”福虎继续说,“巴斯蒂安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是的,”阿特雷耀响亮地答道,“他巳经准备好了。” 这时巨大的黑蛇非常缓慢地抬起了它的头,同时,它并没有松开衔在嘴巴里的另一条蛇的尾巴。两条蛇巨大的身躯慢慢隆起直到形成了一扇大门。门的一边是黑色的,另一边是白色的。 阿特雷耀拉着巴斯蒂安的手穿过这扇令人畏惧的门向喷泉走去。福虎跟在他们的身后。现在,蔚为壮观的喷泉就在他们的面前。他们朝着喷泉走去。每走一步,巴斯蒂安的身上就少掉一件幻想国所赠予的美妙的礼物。他从一个英俊。强壮、天所畏惧的英雄又变成了一个矮小的、胖乎乎的、害羞的小男孩。甚至连他的衣服--他的衣服已经在约尔的明鲁德矿井中变得褴褛不堪--也消失了,完全化为乌有。最后他赤裸地站在金色的圆环的前面,在这金色圆环的中央生命之水喷得高高的,犹如一棵水晶树。 在这最后一刻他既不再有幻想国的馈赠,也没有重新获得对他自己以及对他那个世界的记忆。在这一时刻地处于一种茫然无知的状态。他不知道自已是属于哪一个世界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在现实之中。 他跃人水晶般透明的水中,翻滚着,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拍打着水花.让闪烁发光的水涌流进嘴里。他喝呀喝,一直喝到不渴了为止。他从头到脚都洋溢着欢乐,洋溢着生活的欢乐和成为他自己的欢乐,因为现在他知道了,他是推,他是属于哪个世界的。他获得了新生,而最美好的是,他现在正想成为他自己。假如现在他可以在各种可能性中进行选择的话,他也不会去选择其他的。现在他明白了:在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种形式的欢乐,可是从根本上来说它们都只是一种,即爱的欢乐。欢乐和爱两者是一体的。 后来,当巴斯蒂安早就回到他的世界上之后,当他长大成人以及最后当他老了之后,这一欢乐从未离开过他;即使在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候,他也保持着愉快的心境,这心境使他欢笑,使别人有所安慰。 “阿特雷耀,”他向与福虎一起站在巨大的金色圆环边缘的朋友喊道,“你也一起来吧!快来!快来喝!太美了。” 阿特雷耀笑着摇了摇头。 “不行,”他大声回答道,“这一回我们只是到这儿给你作陪的。” “这一回?”巴斯蒂安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特雷耀与福虎交换了一下目光,然后他说: “我们俩巳经到这儿来过一次了。我们没有马上认出这个地方.那是因为那时候我们是睡着了被送来,又是睡着了被送走的。现在,我们又想起来了。” 巴斯蒂安从水中走了出来。 “现在我又知道我是谁了,”他容光焕发地说。 “是的,”阿特雷耀点了点头,“现在我也又能认出你了。现在你看上去与我当时在魔镜门中所看到过的一样了。” 巴斯蒂安望着冒着泡沫的、闪光发亮的流水。 “我想把这水带给我父亲,”他在水的喧腾声中大声地说,“可是怎么带呢?” “我想不行,这是不可能的。”阿特雷耀答道,“不能把幻想国的东西带出这个门坎。” “巴斯蒂安可以这么做,”福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现在又充满了青铜般的回响,“他能办到!” “你真是一条祥龙,”巴斯蒂安说。 福虎示意他保持安静,他倾听着由千百个声音组成的潺潺声。 然后,他说: “流水说,现在你该上路了,我们也得上路。” “我的路在哪儿呢?”巴斯蒂安问。 “从另外一扇门出去,”福虎翻译说,“就是从白蛇的头那儿出去。” “好吧,”巴斯蒂安说,“可是我怎么出去呢?白蛇的头一动也不动。” 事实上。白蛇的头一动也不动,是因为它的嘴里衔着黑蛇的尾巴,它用巨大的蛇眼睛望着巴斯蒂安。 “流水问你,”福虎说,“你在幻想国中开始的故事是否都已经结束了。” “没有,”巴斯蒂安说,“应该说还没有。” 福虎倾听了一会儿。他的脸上出现了惊愕的表情。 “它们说那么白蛇是不会让你走的。他必须回到幻想国中去,把一切都了结了。” “所有的故事?”巴斯蒂安结结巴巴地说,“那样的话我永远回不去了。一切都成了徒劳。” 福虎紧张地听着。 “它们说什么?”巴斯蒂安想知道。 “安静!”福虎说。 过了一会儿,他叹了一口气,说: “它们说,这是不可更改的,除非能找到一个人来替你完成这个任务。” “可是,有无数个故事,”巴斯蒂安大声地说,“从每一个故事中总会不断出现新的故事。这样的任务是找不到人来接替的。” “谁说找不到,”阿特雷耀说,“我来接替。” 巴斯蒂安哑口无言地望着他。随后,他抱着阿特雷耀的脖子喃喃地说: “阿特雷耀,阿特雷耀!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帮助!” 阿特雷耀笑了。 “好吧巴斯蒂安,那么你也别忘了幻想国。” 他像兄弟般轻轻地在巴斯蒂安的面颊上拍了一下,然后迅速地转过身,朝着黑蛇的方向走去。黑蛇的蛇头仍然像刚才他们走进这个地方时那样高高地隆起。 “福虎,”巴斯蒂安说,“你们怎么才能把我留给你们的这些事情做完呢?” 白色的祥龙眨了眨他的一只红宝石般的眼睛,答道: “靠福气,我的孩子,靠福气!” 说完他跟着他的主人和朋友走了。 巴斯蒂安目送他们穿过那扇门回到了幻想国。他们俩再一次转过身来,朝他挥了挥手。接着黑蛇的头低了下来,重又卧倒在了地上。巴斯蒂安再也看不见阿特雷耀和福虎了。 现在,只剩下巴斯蒂安一个人了。 他把身体转向另一边,转向白蛇的头部。与此同时他看到白蛇的头抬了起采,两条蛇的身躯隆起形成了一道门,就像刚才在另一边那样。 他迅速地用双手掬起一捧生命之水,飞快地朝那扇门跑去。门的外边一片漆黑。 巴斯蒂安一头扎进黑暗之中--他坠入了一片空虚之中。 “父亲!”他大声喊道。“父亲!--我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 “父亲!父亲!--我是--巴斯蒂安--巴尔塔札--巴克斯!” 他一边喊着,一边便发现自己已经重新回到了学校顶楼的储藏室里,这中间没有任何的过渡。很久以前,他就是从这儿出发到幻想国去的。他没有马上认出这个地方,因为他看到周围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动物标本、人的骨骼和几幅画;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疑惑不定,不知道自己是否仍然还在幻想国中。然后,他看到了他的书包和生了铁的七座蜡烛台,上面的蜡烛已经熄灭了。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儿。 他从这儿出发到《讲不完的故事》中去作了一次漫长的旅行,这一切到底持续了多久?几个星期?几个月?或许是几年?他曾经读过一篇有关一个男人的故事,他在一个魔洞中只呆了一小时,等他回来时,已经过了一百年,他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还活着。那时候这个人还是个孩子,而现在已经很老很老了。 从顶楼储藏室的天窗中射入灰蒙蒙的白昼光线,可是分不出是上午还是下午。顶楼储藏室里和巴斯蒂安当初离开这儿时一样寒冷。 他躺在一堆满是尘灰的军用被子下面,他从这些被子中钻出来,穿上靴子和大衣。他惊奇地发现,靴子和大衣与那一天下雨天一样,是湿的。 他把裤子上的皮带套在肩膀上,然后去找那本书。那本书是他当时偷来的,正是因为它才开始了这一切。他决定把它还给那个不友好的科雷安德先生。科雷安德先生也许会因为他的偷窃行为而惩罚他,告他或干出什么更加糟糕的事情来,对于一个像巴斯蒂安这样经历了这么多历险故事的人来说,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会轻易地使他感到害怕了。可是,那本书不见了。 巴斯蒂安找啊找,他把所有的被子都翻过了,并找遍了每一个角落。没有用,《讲不完的故事》失踪了。 “那好吧,”最后巴斯蒂安自言自语道,“那么我只能对他说,书没有了。他肯定不会相信我的。我没法改变这一点,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可谁知道过了这么久他是否还记得这件事。也许,这个书店早就已经没有了。” 这一点马上就会水落石出的。首先他得穿过整个学校才能出去。假如他碰到的老师和孩子们对他来说是陌生的话,那么他就知道,他将会遇到什么情况了。 当他关上顶楼储藏室的门走到楼下学校的走廊里时,发现那儿一片寂以整幢房子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钟楼上的钟正好敲了九下。也就是说是上午早就应该开始上课了。 巴斯蒂安看了几个教室,可到处都同样空无一人。当他走到一扇窗边,往下面的马路上看时,看到那儿有一些人在行走,还有一些轿车在行驶。至少这个世界还是存在的。 他从楼梯上下去,走到学校的大门口,试着去开门,门被锁住了。他转身向一扇小门走去。小门的里面是校舍管理员的住宅。他按钮,他敲门,可没有任何动静。 巴斯蒂安想了一会儿,他不能等着或许什么时候有人来。现在他就想到他父亲身边去,尽管他带来的生命之水不慎而洒了。 他是否应该打开窗产,使劲叫喊,直到有人听到他的喊声,然后设法为他把门打开?不,他觉得这有点儿让人感到难为情。他想到他可以从窗子里爬出去,可以从里面把窗子打开。可是,底楼的窗户都装上了栅栏。这时候他想起来了,当他从一楼往街上看时,曾看到一个脚手架。显然,学校外墙上的泥灰正在被重新粉刷。 巴斯蒂安又重新走上一楼。他走到窗边,把窗子打开爬了出去。 脚手架是由竖的木架构成的,木梁与木梁之间铺着木板。木板在巴斯蒂安体重的压力下上下晃动。有那么一会儿,他突然感到头晕目眩恐惧感在他心里油然而生,可是,他把头晕的感觉和恐惧都压了下去。对于一个曾经做过蓓蕾林主人的人来说,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尽管他不再具有强大的体力,尽管他胖乎乎的身体使他不够灵活。他从容镇静地寻找着可当把手和踏脚的地方,顺着竖着的木梁爬了下来。 有一回,他被一块碎木片刺了一下,可这样的区区小事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感到有点发热,有点气喘吁吁,可还是安然无恙地爬了下来,到了街上。谁也没有注意他。 巴斯蒂安跑回家去。铅笔盒和书末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发出啪喀、啪略的响声。他感到一阵侧胸刺痛,但是仍然继续奔跑,他要到他父亲的身边去。 当终于跑到他所住的那幢房子前面时,他还是停下来站了一会儿。他抬头望着窗户,窗户里面是他父亲的试验室。这时候,突然有一种恐惧感攫住了他的心,因为他第一次产生了父亲可能已经不在那儿了的念头。 父亲还在那儿,而且肯定已经看到他回来了。因为当巴斯蒂安冲上楼梯时,父亲迎面朝他跑来。父亲张开双臂,巴斯蒂安投入了他的怀抱。父亲把他举了起来并把他抱进屋里。 “巴斯蒂安,我的孩子,”他一再重复道,“我亲爱的,亲爱的小家伙,你到哪儿去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直到他们在厨房的桌子边坐下来,直到男孩喝着热牛奶,吃着作为早餐的小面包时--父亲特别关心地为他在小面包上涂了厚厚的黄油和蜂蜜--巴斯蒂安这才发现,父亲的脸色是那么的苍白,消瘦。他的眼睛发红,下巴上的胡须没有剃过。可除此之外他仍然与巴斯蒂安离开的那个时候一样。他把他的感觉告诉了父亲。 “那个时候?”父亲奇怪地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到底离开了多久?” “你是昨天离开的,巴斯蒂安。是从你去学校开始的。你没有回来,我给老师打了电话,得知你根本就没有去上学。我找了你一天一夜,我的孩子。还让警察出动去找你,因为我担心会发生最糟糕的事情。噢,天哪,巴斯蒂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为你担心,简直快发疯了。你到底到哪儿去了?” 于是,巴斯蒂安开始讲述他的经历。他非常详细地叙述了他所经历的一切,花了好几个小时。 父亲倾听着,他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听他说过话。他听懂了巴斯蒂安给他讲的事情。 将近中午的时候,他中断了一下,只是为了给警察打电话,告诉他们。他的儿子回来了,一切正常。然后,他为他们俩做午饭,巴斯蒂安继续往下说。当巴斯蒂安讲到生命之水的时候,夜幕降临了。他讲到,他很想带一点生命之水给父亲,可不小心给洒了。 厨房里已经暗了下来。父亲一动不动地坐着。巴斯蒂安站起身来啪地开亮了电灯。这时候,他看到了他从未看到过的事情。 他看到他父亲的眼睛里噙着眼泪。 他明白了,他还是为父亲带回了生命之水。 父亲默默地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他们互相抚摩着。 他们就这样坐了很久,然后父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巴斯蒂安的脸,开始笑了起来。这是巴斯蒂安从父亲脸上所见到过的最幸福的微笑。 “从现在起,”父亲用一种完全变了调的声音说,“从现在起,我们这儿的一切都得与从前不一样,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巴斯蒂安点了点头。他的心装得太满了,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早上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巴斯蒂安房间的窗台上堆满了柔软、纯净的雪。街上所有的声音听起来都有点沉闷。 “你知道吗?巴斯蒂安?”吃早饭的时候父亲高兴地说,“我觉得我们俩确实有许多理由来庆祝一下。像今天这样的一天一生中只有一次--对于有些人来说恐怕连一次也没有。所以我建议我们俩一起来干一些非常伟大的事情。今天,我放下我的工作,你也不用去上学了。我给你写一张请假条。你觉得怎么样?” “去上学?”巴斯蒂安问,“那个学校还在吗?昨天我走过教室时那里根本就没有人。连看管学校的管理员也不在。” “昨天?”父亲答道,“昨天是圣灵降临节前的第一个星期日啊,巴斯蒂安。” 男孩若有所思地搅了搅他早餐的可可饮料,然后轻轻说道: “我想,还得过那么一小段时间我才能重新习惯。” “是这样的,”父亲点了点头说,“所以我们俩来过一个节。你最想干什么?我们可以去作一次远足,或者我们也可以去动物园?中午我们可以给自己订上一份世界上最丰盛的午餐。下午我们去买东西,你想要什么就买什么。晚上--晚上我们要不要去看戏?” 巴斯蒂安的眼睛闪烁发亮。他坚决地说: “但是,我必须先得去千一件别的事情。我必须到科雷安德先生那儿去,告诉他我偷了他的书,又把书给丢了。” 父亲拉着巴斯蒂安的手。 “听着,巴斯蒂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去解决这件事情。” 巴斯蒂安摇了摇头。 “不,”他坚决地说,“这是我的事情。我想自己去做。最好我现在就去做。” 他站起身来,穿上大衣。父亲什么也没说.可是他望着儿子的目光里既有惊奇,又充满了钦佩。他的儿子从前是不会这样做的。 “我想,”最后他说,“我也需要那么一点儿时间来适应这一变化。” “我一会儿就回来,”巴斯蒂安大声地说道,他已经到了过道上,“不会太久的,这一次不会很久。” 当他走到科雷安德先生的书店门口时,他的勇气又下去了。他透过印着装饰体字样的玻璃门往店堂里望去。科雷安德先生那儿正好有个顾容。巴斯蒂安宁愿等这个顾客走了再进去。他在旧书店门口徘徊。又开始下雪了。 那个顾客终于离开了书店。 “现在!”巴斯蒂安命令自己道。 他想起了他在彩色森林戈阿普中是如何迎着格拉奥格拉曼走去的,他坚决地按响了门铃。 在这间朦朦胧胧的屋子的尽头有一堵书墙,书墙的背后传来了一声咳嗽。巴斯蒂安朝书墙走去。他的脸色略微有些苍白,严肃而又镇静地站到了科雷安德先生的面前。像第一次相遇时一样,科雷安德先生还是坐在那张旧的皮沙发椅上。 巴斯蒂安沉默着。他期待着科雷安德先生恼怒地叱责他,向他大喊大叫:“小偷,罪犯!”或者与此相似的话。 可是老头并没有这么做,而是慢吞吞地在点他的弯烟斗,一边半眯着眼睛透过他那可笑的小眼镜打量着男孩。烟斗终于点着了。他使劲地吸了一会几,然后喃喃地说: “嘿,怎么啦?你又想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巴斯蒂安顿了一下,“我从您这儿偷了一本书。我想把它还给您,可是它不见了。我把书给丢了或者是--不管怎么说,书没有了。” 科雷安德先生停止了抽烟,把烟斗从嘴里取了出来。 “一本什么书?”他问。 “就是我上次来的时候,您正在看的那本书。我把它拿走了。您到后面去打电话,书就放在椅子上,我就这么把它拿走了。” “是这样,”科雷安德先生清了清嗓子说,“可是我这儿并没有少书。这是一本怎样的书呢?” “它叫《讲不完的故事》,”巴斯蒂安解释道,“它的封面是用古铜色的绸缎包着的,如果来回转动的话,它就会闪光。封面上有两条蛇,一条浅色的,一条深色的,它们互相咬着对方的尾巴。书的里面是用两种颜色印成的--每一章开头的字母很大很漂亮。 “这件事挺奇怪的!”科雷安德先生说“我并没有拥有过这样的书。所以,你也不可能从我这儿把它偷走。也许你是在其他地方偷的吧!” “肯定不是!”巴斯蒂安肯定地说,“您一定能记起来的。这是--”他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说了出来,“这是一本有麾法的书。我在阅读的时候进到了《讲不完的故事》里面,可是当我重新出来之后,书就没有了。” 科雷安德先生从他戴的眼镜上面望着巴斯蒂安。 “你是否在拿我寻开心?” “不是,”巴斯蒂安几乎惊惶失措地说,“绝对不是的。我所说的都是真的。您肯定知道的。” 科雷安德先生想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 “你得仔细地给我说说这一切。坐下,我的孩子。请坐!” 他用他的烟斗杆指了指放在他对面的另一张椅子。巴斯蒂安坐了下来。 “好吧,”科雷安德先生说,“现在给我讲讲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假如我可以请求的话,请讲得慢一点,按着顺序讲。” 巴斯蒂安开始讲述。 他讲得不像对他父亲那么详细,可是科雷安德先生一再表示出极大的兴趣,而且总是想知道得更为详细,所以巴斯蒂安花了两个多小时才讲完。奇怪的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竟然没有一个颀容进来打扰,谁知道这是为什么。 当巴斯蒂安讲完之后,有好一会儿科雷安德先生独自吸着烟斗。最后他清了清嗓子把他的小眼镜扶正了,用审视的目光望了望巴斯蒂安,然后说;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你并没有从我这儿偷走过这本书,因为它既不是我的也不属于你或别的什么人。假如我没有搞错的话,那么这本书本身也是出于幻想国的。谁知道呢,也许正好现在就有人手里拿着这本书在读。” 那就是说,您相信我所说的事情了?”巴斯蒂安问。 “当然啰,”科雷安德答道,“每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相信的。” “说真的,”巴斯蒂安说,“我并没有料到这一点。” “有的人无法去幻想国,”科雷安德先生说,“有的人能去,可是他们永远呆在那儿了。还有一些人.他们到幻想国去了,又回来了,就像你这样。他们使两个世界都变得健康了。” “啊哈,”巴斯蒂安脸上微微有点发红地说,“这并不是我的功劳。差一点我就回不来了。假如不是阿特雷耀帮了我的话,那么我现在肯定永远地留在昔日皇帝城中了。” 科雷安德先生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斗。 “是啊,”他喃喃地说,“你很幸运,你在幻想国中有一个朋友。天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 “科雷安德先生,”巴斯蒂安问,“这一切您是从哪儿知道的?--我是说--您也曾经去过幻想国吗?” “当然去过。”科雷安德先生说。 “那么,”巴斯蒂安说,“那您肯定也认识月亮之子啰!” “是的,我认识童女皇,”科雷安德先生说,“可那时候她肯定不叫这个名字。我曾经给了她一个另外的名字。但是,这并不重要。” “那么你一定也认识这本书!”巴斯蒂安大声说,“那你一定也读过《讲不完的故事》!” 科雷安德先生摇了摇头。 “每一个真实的故事都是一个讲不完的故事。”他的目先从许多书上掠过,这些书贴着墙壁一直堆到天花板上。然后他用烟斗指了指那些书,继续说; “我的孩子,有许多门可以通向幻想国。还有更多这样的魔书。好多人并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这取决于谁拿到了这样的书。” “那样的话,讲不完的故事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 “这就是我想要说的,”科雷安德先生答道,“再说,不仅仅只是通过书,还可以通过其他的可能性到幻想国去,然后再回来。这个你得记住了。” “您是这么认为的吗?”巴斯蒂安充满希望地问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就将再一次遇见月亮之子。然而每一个人只能遇见她一次。” 科雷安德先生俯下身子,他的声音变得有点沉闷。 “我的孩子,让一个年纪大的,有经验的游过幻想国的人对你说句话!这是一个在幻想国中无人知晓的秘密。假如你仔细考虑一下的话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你不能第二次见到月亮之子,这是对的--只要她还是月亮之子的话。可是如果你能给她起一个新的名字的话你就又能见到她了。不管你能成功地做几次,每一次总是第一次和唯一的一次。” 有那么一瞬间,科雷安德先生叭儿狗似的脸上闪过一线柔和的光,这线光使他的脸显得年轻并有点儿漂亮。 “谢谢,科雷安德先生!”巴斯蒂安说。 “我得谢谢你,我的孩子,”科雷安德先生答道,“假如你经常能到我这儿来,让我们一起来交流我们的经验的话,那就很好。能够在一起谈论这种事情的人并不多。” 他向巴斯蒂安伸出手去,“一言为定了。” “好吧,”巴斯蒂安说着在他的手上击了一下,“现在我得走了。我父亲在等我,不过,我不久就会再来的。” 科雷安德先生把他送到门口。当他们朝门口走去的时候,巴斯蒂安透过玻璃门上反写的字体看到父亲站在街对面等他。这时候,唯一的一束的光照在父亲的睑上。 巴斯蒂安拉开门,那一串镀锌的小铃铛开始丁当乱响。他朝着那一束阳光跑去。 科雷安德先生目送着他们俩,小心地把门关上。 “巴斯蒂安·巴尔塔扎·巴克斯,”他喃喃地说,“假如我没有搞错的话,你还会给别人指出去幻想国的路,以便为我们带回生命之水。” 科雷安德先生并没有搞错。 可是,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下一次再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