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话全集三》 沼泽王的女儿-1 沼泽王的女儿 鹳鸟讲了许多故事给自己的孩子听,都是关于沼泽地和洼地的事情。这些故事一般说来,都适合听众的年龄和理解力。最小的那些鸟儿只须听听“叽叽,喳喳,呱呱”,就感到有趣,而且还会认为这很了不起呢。不过年纪大点的鸟儿则希望听到意义比较深的事情,或者无论如何与它们自己有关的事情。在鹳鸟之中流传下来的两个最老和最长的故事中,有一个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那就是关于摩西的故事。他的母亲把他放在尼罗河上,后来他被国王的女儿发现了,得到了很好的教养,终于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①。他的葬地至今还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是大家都知道的。 第二个故事人们还不知道,可能因为它是一个本地故事的缘故,这个故事是几千年来鹳鸟妈妈世代相传下来的。它们一个比一个讲得好。现在我们可以把它讲得更好了。 讲这故事和亲身参加这个故事的头一对鹳鸟夫妇,住在一个威金人②木屋子里,把它当作它们夏天的别墅。这是在温德素色尔的荒野沼泽地旁边;如果我们要表示我们学识渊博,那就不妨说,这地方是在叔林③区的大沼泽地附近,在尤兰极北的斯卡根一带。那儿仍然是一片茫茫的沼泽。关于它的记载,我们可以在地方志中看到。据说这儿本来是海底,后来变得高起来了。它向四面扩展了许多英里,它的周围是一片潮湿的草原和泥泞的沼泽地,上面长满了能变成泥炭的青苔、野黄莓和矮小的树。这地方的上空差不多老是有一层烟雾;70年以前,这儿还有豺狼出没。把它叫做荒野的沼地是一点也不错的。人们不难想象,它曾经是多么荒凉,它在一千年以前该有多少沼泽和湖水! 是的,那时候可以看到的东西,现在仍然可以看到,一丝也没有改变。那时的芦苇跟现在的一样高,而且长着跟现在一样长的叶子和开着蓝而带棕色的绒毛般的花。跟现在一样,那时的桦木也长出白色的皮和细嫩的松散的叶子。至于住在那儿的生物,唔,苍蝇穿的纱衣服,跟它现在穿的没有两样。那时鹳鸟的上衣的颜色仍然是白中夹着黑点;袜子仍然是红的。但是那时人们所穿的上衣,却跟现在所穿的式样不同;不过,无论谁在这泥泞的沼泽地上走过,不管他是猎人或者随从,他在一千年前遭遇的命运,决不会与现在两样。他会陷下去,一直沉落到大家所谓的沼泽王那儿去。沼泽王统治着地下的那个广大的沼泽帝国。人们也可以把他叫做泥地王,不过,我们觉得最好还是把他叫做沼泽王——鹳鸟也是这样叫他的。人们对于他的统治,知道的并不多;可能这是一件好事情。 那个威金人的木房子就在沼泽地的附近,紧贴着林姆海峡、这房子有石建的地下室、尖塔和三层楼。鹳鸟在屋顶上建筑了一个窝;鹳鸟妈妈在这儿孵卵。它很有把握,认为它孵的卵一定会有良好的结果。 有一天晚上,鹳鸟爸爸在外面呆了很久。当它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它显得很慌张和忙乱。 “我有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要告诉你!”它对鹳鸟妈妈说。 “让它去吧!”它回答说。“‘请记住,我在孵卵呀。这会搅乱我,蛋会受到影响!” “你应该知道这事情!”它说。“她——我们埃及主人的女儿——已经到这儿来了!她冒险旅行到这儿来——现在她却不见了!” “她,她是仙女的后代呀!快点告诉我吧!你知道,我在孵卵,我可受不了你这么吞吞吐吐呀!” “你知道,妈妈,她一定相信了医生的话——这是你告诉我的。她相信这儿沼泽地里的花可以把她父亲的病治好。她穿着天鹅的羽衣,跟另外两个天鹅公主一起飞来了。这两个公主每年飞到北方来,洗一次澡,恢复她们的青春!她到这儿来了。现在她却不见了!” “你有些太罗唆!”鹳鸟妈妈说。“这些蛋可能伤风呀。你把我弄得紧张起来,我可受不了!” “我已经观察过了!”鹳鸟爸爸说。“今晚我到芦苇丛里去过一次——那儿的泥巴可以承受住我。那时飞来了三只天鹅。它们飞行的样子似乎告诉我说:‘不对!这不太像天鹅;这只是天鹅的羽衣!’妈妈,你像我一样,一看就知道;你知道什么东西是真的。” “我当然知道!”它说。“不过快点把那个公主的事情告诉我吧!什么天鹅的羽衣,我已经听厌了!” “你知道,沼泽中央很像一个湖,”鹳鸟爸爸说。“如果你稍微立起一点,就可以看到一部分。在那儿芦苇和绿泥巴的近旁,躺着一根接骨木树的残株。有三只天鹅坐在那上面;它们拍着翅膀,向四周观察。其中有一只脱下羽衣;我马上认出她就是我们埃及主人的公主!她坐在那儿,除了她的黑发以外,身上什么衣服也没有穿。我听到她请另外两位好好看着她的天鹅羽衣;然后她就跳到水里去采她幻想中看见在那里开着的花朵。那两位点点头,飞到空中,把那脱下的羽衣衔起来。她们把它拿去干什么呢?我想。我想她可能也要问同样的问题。她马上得到了回答,而且很干脆:那两位拿着她的天鹅羽衣飞走了!‘你沉下去吧!’她们喊着说;‘你将永远也不能再穿着天鹅的羽衣飞,你将永远也不能再看到埃及了!请你在沼泽地里住下吧!’于是她们就把天鹅羽衣撕成100块碎片,弄得羽毛像暴风雪似地在四处乱飞。于是这两位不守信义的公主就飞走了!” “那真可怕!”鹳鸟妈妈说。“我听到真难过!不过请赶快把结果告诉我吧。” “公主伤心地哭着,真是可怜!她的眼泪滴到那根接骨木材的残株上。这根残株就动起来,因为它就是沼泽王本人——他就住在这块沼泽地里!我亲眼看见残株怎样一转身就不再是残株了。粘满了泥土的长枝桠伸出来了,像手臂一样。于是这个可怜的孩子就非常害怕起来,她想从这块泥泞地里逃走。但是这块地方连我都承受不住,当然更谈不到她了,她马上就陷下去,接骨木树的残株也沉下去了。事实上,是他把她拉下去了。黑色的大泡沫冒出来了;他们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公主现在是埋到荒凉的沼泽地里去了,她永远也不能再带一朵花儿回到埃及去了。妈妈,你一定不忍心看到这情景的!” “在这样一个时候,你不该讲这类事儿给我听!这些蛋可能受到影响呀!那个公主会自己想办法的!一定会有人来帮助她!如果这事情发生在你或我的身上,或者在我们家族的任何人身上,我们就统统都完了!” “但是我要每天去看看会发生什么事!”鹳鸟爸爸说。它说得到就做得到。 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 有一天,它看到一根绿梗子从深深的沼泽地里长出来了。当它达到水面的时候,便冒出一片叶子来。叶子越长越宽;旁边又冒出一个花苞来了。有一天早晨,当鹳鸟在梗子上飞过的时候,花苞在强烈的太阳光中开出一朵花来;花心里面躺着一个漂亮的孩子——一个好像刚刚洗完澡的小女孩。她很像埃及的那位公主——鹳鸟一看见就认为她是那位公主,不过缩小了一些罢了。可是仔细想一下,它又觉得她很可能是公主跟沼泽王生的孩子,因此她才躺在睡莲的花心里。 “她决不能老躺在那儿!”鹳鸟爸爸想。“不过我窝里的孩子已经不少了!我有了一个办法!那个威金人的妻子还没有孩子,她早就盼望有一个小家伙!人们说小孩子是我送来的;这一次我倒真的要送一个去了!我要带着这孩子飞到威金人的妻子那儿去:那将是一件喜事!” 于是鹳鸟把这女孩抱起来,飞到那个木房子里去。它用嘴在那个镶着膀胱皮的窗子上啄开一个洞,然后把孩子放在威金人的妻子的怀里。接着它就马上飞到鹳鸟妈妈这边来,把它所看到和做过的事情讲给它听。小鹳鸟们静静地听这个故事,因为现在它们已经长得够大,可以听了。 “你看,公主并没有死呀!她已经送一个小家伙到地面上来了,而且这小家伙现在还有人养!” “我一开头就说过,结果就会是这样!”鹳鸟妈妈说。“现在请你想想你自己的孩子吧。我们旅行的时候快到了;我已经感到我的翅膀开始发痒了,杜鹃和夜莺已经动身;我听到鹌鹑说,一有顺风,他们就走。我觉得,我们的孩子们一定得好好操练一下才对!” 嗨,威金人的妻子第二天早晨醒来,看见怀里有一个漂亮的孩子,她是多么高兴呀,她吻她,摸她,但是孩子却哭得厉害,用手臂和腿乱踢乱打,看样子一点也不感到快乐。最后她哭得睡去了。当她睡着的时候,那副模样儿才可爱呢。威金人的妻子真是高兴极了,她感到非常愉快,非常舒服。于是她就幻想,她的丈夫和他的部下一定也会像这个小家伙一样,某一天意外地回到家里来。 因此她就和全家的人忙着准备一切东西。她和她的女仆人所织的彩色长挂毯——上面有他们的异教神祗奥丁、多尔和佛列亚④的像——也挂起来了;奴隶们把那些作为装饰品的旧盾牌也擦亮了;凳子上放好了垫子:堂屋中间的火炉旁边放好了干柴,以便火随时就可以点起来。威金人的妻子亲自安排这些事情,因此到天黑的时候她就很困了。这天晚上她睡得很好。 她在天明前醒来的时候,真是惊恐极了,因为孩子已经不见了!她跳下床来,点起一根松枝,四处寻找。她发现在她的床脚头有一只很丑的大青蛙,而没有那个孩子。她一看到这东西就起恶心。于是她拿起一根粗棍子,想要把这两栖动物打死。不过它用一种非常奇怪和悲哀的眼光望着她,结果她不忍下手。她又向屋子的四周望了一眼——青蛙发出一个低沉、哀哭的声音。这使她打了一个寒颤。于是她从床边一脚跳到窗子边,立刻把窗子打开。这时太阳经出来了;阳光从窗子射到床上这只大青蛙的身上。忽然间,青蛙的大嘴仿佛在收缩,变得又小又红;它的四肢在动,在伸、变成一个非常可爱的生物。床上又是她自己可爱的孩子,而不再是一只奇丑的青蛙了。 “这是怎么回事情?”她说。“难道我做了一个噩梦不成?这不就是我的美丽的天使吗?” 于是她吻她;把她紧紧地贴在自己的心上。不过这孩子像一只小野猫似地挣扎着,咬着。 威金人在这天和第二天的早晨都没有回来,虽然他现在正是在回家的路上。风在朝相反的方向吹,朝有利于鹳鸟旅行的南方吹,一人的顺风就是他人的逆风。 又过了两天两夜,威金人的妻子才弄明白她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她身上附着一种可怕的魔力。在白天她美丽得像一个光明之女神,但是她却有一个粗矿和野蛮的性格。可是在晚上她就变成了一只丑恶的青蛙,非常安静,只是叹气,睁着一对忧郁的眼睛。她身上有两重不同的性格在轮流地变幻着。鹳鸟送来的这个小姑娘的外表在白天像母亲,但是性情却像父亲。在晚间,恰恰相反,她父亲的遗传在她身体的外部表现出来,而她母亲的性格和感情则主宰着她的内心,谁能把她从这种魔力中解放出来呢? 威金人的妻子为这件事感到焦虑和悲哀。她为这个小小的生物担心。她觉得,在丈夫回来的时候,她不能把孩子的情况告诉他,因为他可能依照当时的习惯,把孩子放在公共的大路上,让随便什么人抱走。这个善良的威金女人不忍心这样做,因此她就决定只让威金人白天看到这个孩子。 有一天早晨,屋顶上响着鹳鸟拍翅的声音。头天晚上有100多对这类的鸟儿在操练.后来又在这儿休息;现在它们起身飞到南方去。 “所有的男子,准备!”它们喊着。“妻子和孩子们也要准备!” “我真觉得轻快!”年轻的鹳鸟们说。“我的腿里发痒,好像肚皮里装满了活青蛙似的。啊,飞到外国去多么痛快啊!” “你们必须成群结队地飞行!”爸爸和妈妈说。“话不要讲得太多,那会伤精神的!” 于是这些鹳鸟飞走了。。 在这同时,号角声在荒地上响起来了,因为威金人和他的部下已经登岸了。他们满载着战利品,正向家里走来,这些战利品是从高卢人的领海上劫掠来的。那儿的人,像住在不列颠的人一样,在恐怖中唱: 上帝啊,请把我们从野蛮的诺曼人⑤手中救出来! 啊,在沼泽地上威金人的堡寨中,生活是多么活跃,多么愉快啊!大桶的蜜酒搬到堂屋里来了,火烧起来了,马被斩了,这儿要热闹起来了。祭司把马的热血洒在奴隶们身上作为祭礼;火在熊熊地烧着,烟在屋顶下翻腾,烟灰从梁上落下来,不过这种情形他们早已经习惯了。许多客人到来了,他们得到许多贵重的礼物,他们之间的仇恨和恶意现在都忘掉了。他们痛快地喝酒,彼此把啃过的骨头向对方脸上抛——这表示他们的高兴。他们的歌手——他是一个乐师,也是一个武士——为他们唱了一首歌;因为他曾经和他们在一起,所以他们知道他唱的是什么。在这首歌里面,他们听到他们的战斗事迹和功勋。每一段歌的结尾都是同样的叠句: 财富、敌友和生命都不能持久, 只有光荣的名字会永垂不朽。 他们击着盾牌,或用刀子和骨头敲着桌子。 威金人的妻子坐在宽广的大厅里的十字凳上。她穿着绸衣服,戴着金臂环和大颗的琥珀珠:这是她最华贵的打扮。那个歌手在他的歌中也提到了她,并且还唱出她带给她富有的丈夫的那些贵重的嫁妆。她的丈夫在白天的光中看到了这个可爱的孩子的美貌,感到万分地高兴。这个小生物的狂野动作特别讨他的欢心。他说,这个女孩子长大的时候,可能成为一个堂堂的女英雄,敢于和巨人作战,当一只熟练的手开玩笑地用快刀削掉她的眉毛的时候,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蜜酒桶已经空了,新的一桶又运进来了,因为这群人一喝就要喝个痛快,而且他们能喝。那时有这样一句谚语:“家畜知道在什么时候应该离开牧场,但是一个傻气的人却不知道他的胃能装多少。”是的,他们知道,不过知和行却是两回事!他们也知道:“一个受欢迎的客人在人家坐久了,也会引起人家讨厌的!”不过,他们仍然坐着不动,因为肉和蜜酒毕竟是好吃的东西!时间过得非常愉快!夜间,奴隶们睡在温暖的灰里,舔着在油脂里浸过的手指。这是一个快乐的时代! 这一年,威金人又出征了,虽然晚秋的风暴已经开始在咆哮。他和他的武士们登上不列颠的海岸,照他的说法,这不过“只是过一次海”而已。他的妻子和那个女孩子留在家里。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这位养母不久就会喜爱这只有温柔的眼睛和发出叹息的青蛙,胜过喜爱在她身边打着、闹着的那个漂亮女孩子。 秋天潮湿的浓雾——能够把树叶咬掉的“无嘴兽”——已经笼罩在灌木林和荒地上了。人们所谓的“没有羽毛的鸟儿”——雪花——在纷乱地飞舞。冬天很快地到来了。麻雀占据了鹳鸟的窝;它们根据自己的看法,谈论着那些离去了的主人。不过这对鹳鸟夫妇和它们的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呢? 鹳鸟现在在埃及。那里太阳照得很暖和,正如这儿的晴朗的夏天一样。附近一带的罗望子树和阿拉伯胶木已经开满了花。穆罕默德的新月在清真寺的回屋顶上闪耀着;在那细长的尖塔上坐着许多对鹳鸟夫妇——它们做了一番长途旅行,现在正在休息。整群的鸟儿,在庄严的圆柱上,在倒坍的清真寺的拱门上,在被遗忘了的纪念碑上,筑了窝,这些窝一个接着一个地联在一起。枣树展开它的青枝绿叶,像一把阳伞。灰白色的金字塔,在遥远的沙漠上的晴空中耸立着,像大块的阴影。在这儿,鸵鸟知道怎样运用它们的长腿,狮子睁着巨大而灵敏的眼睛,注视着半埋在沙里的斯芬克斯大理石像,尼罗河的水位降低了;河床上全是青蛙——这景象,对鹳鸟的族人说来,是这国家里最值得看的东西。年轻的鹳鸟们以为这不过是视觉的幻影,因为这一切是太可爱了。 “这儿的情形就是如此。在我们温暖的国度里,它永远是这样的!”鹳鸟妈妈说。小家伙们的肚皮马上就觉得痒起来。 “还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看吗?”它们问。“我们是不是还要飞向遥远的内地去呢?” “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可看了,”鹳鸟妈妈说。“这丰饶的地带里现在只有莽莽的森林。那里面的树木紧密地交织着,并且被多刺的爬藤连接在一起—一只有大象才能用粗笨的脚打开一条路。蛇对我们说来是太大了,而蜥蜴又太快了。假如你们要到沙漠里去,有一点儿风吹来,你们的眼睛便会塞满了沙子;可是风猛刮起来的时候,你们可能被卷到沙柱⑥中去的。唉,最好还是待在这儿吧!这儿有的是青蛙和蝗虫!我要在这儿住下来;你们也将要在这儿住下来!” 于是它们就住下来了。爸爸妈妈坐在一个尖塔顶上的窝里;休息了一会儿以后,它们就忙着理羽毛,在红色的腿上磨嘴。 它们不时伸出颈项来,庄严地致敬礼,然后又把头举起来,露出高额角,展示美丽而柔滑的羽毛,射出聪明的光亮的棕色眼睛。年轻的女鹳鸟们在丰茂的芦苇中高视阔步地走着,顽皮地瞧着别的年轻鹳鸟,交了一些朋友,每走三步就吞一只青蛙,或者用嘴衔着一条小蛇前后摆动——它们认为这东西对于它们的身体有益,而且味道很美。 年轻的男鹳鸟们开始吵闹起来,用翅膀互相打着,用嘴互相啄着,有时甚至啄得流出血来。年轻的男鹳鸟和女鹳鸟就这么订了婚。有时另一对也订了婚。这就是它们生活的目的。于是它们就建筑一个新的窝,又开始新的吵闹,因为在热带的国度里,人们的脾气总是急躁的。不过这也很有趣,特别引起老年人的高兴,因为自己的孩子所做的事情总是可爱的!这里每天都有太阳光,每天都有许多东西吃。它们除了娱乐以外,什么也不想。但是在它们埃及主人——它们这样称呼他——的宫殿里,愉快的事情可就没有了。 那位富有的、威严的主人躺在床榻上;在这四壁五光十色的大厅里,他像一具木乃伊似的,僵直地伸展着四肢;看样子,他像是躺在一朵郁金香里面一样。他的家人和奴仆都站在他的周围,因为他并没有死,虽然人们不能肯定地说他是活着的。那朵产自北国沼泽地的,能治病的花儿,原是要由一个最爱他的女儿去采来送回家的;但是她永远没有送回来。他美丽的年轻女儿,穿着天鹅的羽衣,越过大海和陆地飞到那遥远的北方去,以后永远也没有再回来。“她已经死了!”回来的那两位天鹅姑娘报告说。她们编了一套完整的故事,内容是这样的: “我们三个人一起在空中高高地飞,一个猎人看到了我们,向我们射出话来。那箭射中了我们年轻的伙伴和朋友。她一边唱着告别之歌,一边就慢慢地落下来了。她作为一只要死的天鹅,落到树林中的湖里去了。我们把地埋葬在湖岸旁的一株芬芳的、低垂的赤杨树下。但是我们报了仇。燕子在那猎人的草屋顶下筑了一个窝;我们就在这燕子的翅膀下绑上了一把火。房子烧起来了;那个猎人就在房子里烧死了。火光照到湖上,一直照到那株低垂的赤杨——她在赤杨树根旁的泥土底下安息。她永远也不能再回到埃及来了!” 这两个人于是就哭起来。当鹳鸟爸爸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它的嘴就响起来,弄得很远都可以听得见。 “全是捏造的谎话!”它说。“我真想把我的嘴啄进她们的胸口里去!” “可能会把你的嘴啄断了!”鹳鸟妈妈说。“那时你的一副尊容才好看呢!你先想想自己和家庭吧!别的事情你都不用管!” “不过明天早晨我要到那个圆屋顶上坐下来。学者和聪明人将要在那里集会,研究病人的情况:可能他们的结论比较更能接近真理。” 学者和聪明人都来了,讲了许多话,许多高深的话;鹳鸟完全摸不着头脑。而且这些话对于病人和在那个荒凉沼泽地的女儿也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我们听听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得听许多话。 不过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再听一次,了解清楚,也是完全应该的。这样,我们就可以把整个事儿了解得更多一些,最低限度至少了解得和鹳鸟爸爸一样多。 “爱产生生命!最高贵的爱情产生最美好的生命!只有通过爱才能把他的生命保住。”人们这样说。那些学者说,这些话讲得非常聪明,很有道理。 “这是一种非常好的想法!”鹳鸟爸爸立刻说。 “这话的意思我不太了解!”鹳鸟妈妈说。“而且这不能怪我,只能怪那个想法,不过让它去吧,我有别的问题要考虑!” 那些学者讨论着这种爱,那种爱,爱与爱之间的分别,邻里之间的爱,父母和儿女之间的爱,植物和阳光之间的爱,太阳光怎样吻着沼泽地,怎样使嫩芽冒出来——这一切被阐释得那么复杂和深奥,弄得鹳鸟爸爸完全没有办法听懂,当然更谈不上传达出来了。学问把它压得透不过气来。它半闭着眼睛;第二天它若有所思地用一只腿立了一整天。这么多的学问,它真是负担不了。 不过鹳鸟爸爸懂得一件事情:它听到富贵贫贱的人都讲出心里的话。他们说,这个病人躺下来,不能恢复健康;这对于成千成万的人——对于整个国家——说来,是一桩极大的不幸。他们说,如果他能复元的话,那么大家都会感到快乐和幸福。“不过能使他恢复健康的那朵花儿,是生长在什么地方呢?”大家都探讨过这个问题,查阅过高深的书籍,跟闪耀的星星,跟天气和风探讨过。他们探讨过他们所能想到的种种法门。最后;学者和聪明人,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都说:“爱产生生命——父亲的生命”在这种场合之下,他们所说出的东西比他们所能理解的多。他们反复地说,并且开出药方:“爱产生生命。”不过他们怎样照这个药方来准备这服药呢?这时他们遇到了一个难题。 最后他们取得了一致的意见:只有全心全意爱她父亲的那个公主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他们后来想出了一个解决问题的办法。是的,在这件事发生以前,许多年已经过去了:一天夜里,当新月正要落下去的时候,公主向沙漠里的大理石斯芬克斯像走去;她把石像基石入口前面的沙拨开,走过一条通向一个大金字塔的长廊。古代一个伟大的皇帝,躺在装满金银财宝的木乃伊匣子里,就葬在这个金字塔里。在这里面,她把头贴着死者,为的是要听出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恢复父亲的生命和健康的法宝。 这些事做完了以后,她做了一个梦:她必须到丹麦一块很深的沼泽地去取回一朵莲花,地点已经详细地指点给她了。她可以用她的胸脯在深水里触到这朵莲花——它可以使她的父亲恢复健康。 由于这个缘故,她才穿着天鹅的羽衣,飞出埃及,来到这荒野的沼泽地里来。这全部经过,鹳鸟爸爸和鹳鸟妈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现在我们也比以前知道得更详细了。我们的沼泽王把她拖下去了;我们还知道,对于她家里的人说来,她算是永远死掉了。他们中只有最聪明的人才像鹳鸟妈妈那样说:“她会自己想办法!”因此他们只有等待,因为他们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倒想把那两个恶毒公主的天鹅羽衣偷走呢!”鹳鸟爸爸说,“好叫她们不能再飞到沼泽地去捣鬼。我将把那两件天鹅羽衣藏起来,等到要用的时候再拿出来!” “不过你打算把它们藏在什么地方呢?”鹳鸟妈妈问。 “藏在我们沼泽地的窝里!”他说。“我和我们年幼的孩子们可以一道把它们运走。如果这样还有困难,我们可以在路上找到适当的地方把它们藏起来,直到我们下次旅行的时候再搬运。当然,那个公主只须有一件天鹅羽衣就够了,但是有两件也并不坏。在北国,人们总是不会嫌衣服多的。” “谁也不会感谢你的!”鹳鸟妈妈说。“不过你是家长。与孵卵无关的事情,我都没有意见!” 那个威金人的堡寨是在荒野沼泽地的近旁。在春天的时候,鹳鸟就向那儿飞去。人们替那个小女孩子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赫尔珈。不过这个名字对于有这种脾气和这种美貌的女子说来,是太柔和了。她的这种脾气每过一个月就显得更加突出。在几年之内——在这期间,鹳鸟们往返做过好几次同样的旅行:秋天飞向尼罗河,春天飞回沼泽的湖地里来——这个小小的孩子就长成为一个大姑娘了。她在人们不知不觉之中变成了一个16岁的美女。虽然她的外表可爱,她的内心却是非常残暴,比那个艰苦、阴暗时代中的大多数人还要残暴。 她喜欢把那为祭奠而杀死的马的冒着热气的血,洒在她雪白的手上。在狂野中,她把祭司献给神的一只黑公鸡的颈项用牙齿咬断。她一本正经地对她的养父说: “你在睡着的时候,如果敌人到来,把绳子套在你的屋梁上、把你的屋子拉倒,我也不会喊醒你的,哪怕我有这个气力也不会!我听不见,因为你多少年以前,打在我耳朵上的巴掌,现在还在我的耳边响!你知道,我永远也忘记不了这件事!” 可是威金人不相信这话,因为他也像别的人一样,被她的美迷住了。此外,他不知道脾气和外貌是怎样在小赫尔珈身上变幻着。 她骑马可以不用马鞍,好像她是生在马身上似的。马飞快地奔驰,她也不会掉下来,哪怕这匹马跟别的马在互相嘶叫、斗咬,她也不在乎。当威金人的船要靠岸的时候,她常常穿着衣服从悬崖上跳到海峡的波涛里,游过去迎接他。她把她美丽的长头发剪下来,搓成弦装在她的弓上。 “自己做的东西总是最好的!”她说。 照那个时代的标准,威金人的妻子是一个有坚强性格和意志的人。不过比起她的女儿来,她要算是一个软弱和胆小的女人了。此外,她也知道,这个不幸的孩子身上附有一种魔力。 当她的母亲站在走廊里或走进院子里来的时候,赫尔珈总是要故意恶作剧一番。她坐在井边,摆动着手臂和腿。接着就一纵身跳到那个又窄又深的井里去。这时她青蛙的特性便使她下沉、上升,直到她最后像一头猫似的又爬出来。她全身滴着水,走进大厅;落在地上的许多绿叶,在水滴里旋转。 不过有一条线可以牵制住小赫尔珈,那就是黄昏的幽暗。在黄昏中,她就变得很安静,很深沉;同时她也很容易接受使唤和指挥。这时某种内在的情感似乎把她吸向她的母亲。太阳一下山,她的外表和内心就起着变化;于是她就安静地、悲哀地坐着,收缩成为一只青蛙。的确,她的身体要比青蛙大得多,但她也就因此更难看。她的外表像一个长着青蛙头和蹼的可怜的矮子。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非常阴郁的表情。她不能讲话,只能像一个在梦中哭泣的孩子,发出一种空洞的呱呱声。这时威金人的妻子就把她抱到膝上。她忘记了这种奇丑的外形,只是朝女儿那对悲哀的眼睛直望。她不只一次说过这样的话: “我倒希望你永远是我可怜的青蛙哑巴孩子呢!你一变得美丽的时候,你的样子就显得更可怕。” 于是她写出一些驱魔祛病的神秘文字,把它放在这可怜的孩子的身上,但是这并没有产生出什么好的效果。 “谁也不会相信,她曾经是那么小,小得可以躺在一朵睡莲的花瓣里!”鹳鸟爸爸说。“现在她长成为一个女人,跟她的埃及母亲完全一模一样。我们再也没有看到这个母亲!正如你和那最有学问的人的看法一样,她完全不知道怎样照料自己。我们年年在荒野的沼泽上空飞来飞去,但是从来没有任何迹象表现出她仍然活在人间!是的,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每年我比你先几天到这儿来,修理窝和办理许多其他事情。那时我就花一整夜工夫,像一只猫头鹰或蝙蝠似的,在这湖上,在这广阔的水上,飞来飞去,但是从来没有得到一点结果。我和那几个小家伙从尼罗河的国家运来那两件羽衣,也就因此一直没有机会使用。我们费了很大的劲,在三次旅行中把它们带到这儿来。现在它们垫在窝底上已经有好多年了。如果闹起火灾,把这座水房子烧掉了,那么羽衣也就完事了!” “那么我们舒服的窝也就完事了!”鹳鸟妈妈说。“不过在这一点上,你动的脑筋似乎没有比在什么羽毛衣、什么沼泽公主身上动得多!你最好还是钻到泥巴里去,和她待在一起吧!自从我孵第一窝孩子的时候起,我就说过,对于你的孩子,你是一个最糟糕的父亲。我只希望那个野蛮的女孩子不会在我们和我们孩子的翅膀上射一箭。她干起事情来是不考虑后果的。我希望她能想想:我们在这儿比她住得久!我们从来没有忘记我们的义务:我们每年付出我们应该付的税钱——一根羽毛、一个蛋、一只小雏。当她在外面荡来荡去的时候,你以为我像往时一样,愿意走下来么?你以为我可以像在埃及那样,成为那儿人们的一个玩伴,同时也不忘记我自己,偶尔朝罐子里和壶里东张西望一下吗?不,我坐在这儿满肚子都是生她的气——她这个丫头!我对你也生气啦!你应该让她躺在睡莲里才好,让她死掉才好!” “你的心比你的嘴要慈善得多,”鹳鸟爸爸说。“我了解你,比你了解你自己要透彻得多!” 说完这话以后,它就跳了一下,重重地拍了两下翅膀,把腿向后一伸,便飞走了——也可以说连翅膀都没有动一下就滑走了。当它飞到相当远的时候,就使劲地拍一下!太阳照在它白色的羽毛上;它把脖子和头向前伸着!这表示它的速度和敏捷。 “它毕竟是一切鹳鸟中最漂亮的一只!”鹳鸟妈妈说,“但是这话我不愿意当它的面讲!” 在这年秋天,威金人很早就带着许多战利品和俘虏回家来了。在俘虏之中有一个年轻的信仰基督的神甫;他是一个反对北欧异教神的人。 在那个时候,人们常常在客厅和闺房里谈论着这个新的宗教。这个宗教正在所有的南方国家传播,而且通过圣·安斯加里乌斯⑦已经传播到斯里恩⑧的赫得埠去了。 连小赫尔珈也听到了人们对这个白基督⑨的信仰。这个人为了爱人类,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来解救他们。不过对于她说来,正如俗话所说的,她只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看样子只有当她变成一只可怜的青蛙,待在一个紧闭的房间里的时候,才会懂得“爱”这个字的意义。不过威金人的妻子听到过,而且还特别被那些在南方流传着的、关于这个唯一真正上帝的儿子的故事和传说感动过。 远征回来的人也谈起那些用昂贵的石头为他所砌的许多壮丽的教堂——他这个传播“爱”的人。他们带回了两个雕刻得很精致的、沉重的金容器,每只都发出特别的香气,因为那都是香炉——基督的神甫在祭坛面前摇晃的香炉,在这祭坛面前流着的不是血而是酒;圣餐就是他的血——他为世世代代的后人所流的血。 这个基督的年轻的神甫被囚禁在威金人家里的阴森的石窖里;他的脚和手都被皮条绑着。威金人的妻子说,他非常好看,“简直像巴尔都⑩!”他的不幸感动了她的心。不过年轻的赫尔珈说,他的脚应该用绳子捆住,然后再把他系在野牛的尾巴上。 “那么我就把狗放出来——好呀!让它们在沼泽地和水潭上飞跑,向那荒地跑去!那才有趣呢!不过更有趣的是跟在这个人后面跑。” 但野蛮的威金人不愿意让他这样死去。他建议第二天把这神甫放在树林里的处死石上。把他作为众神的蔑视者和敌人,拿来活活地祭神。这将是第一次把一个活人献给神。 年轻的赫尔珈要求亲自把这牺牲者的血拿来洒在神像上和集会的人的身上。她磨快她那把明晃晃的刀子。当一只大恶狗——这样的狗,威金人家里有的是——在她身边跑过去的时候,她就把刀口捅进它的身体里去,“为了要试试这把刀子快不快!”她说。威金人的妻子悲哀地望着这个狂野和恶毒的女孩子。当黑夜到来,这个姑娘把美丽的形态换成了温柔的心灵的时候,她就用温暖的话语告诉赫尔珈说,在她心的深处她是感到多么悲哀。 这只外形古怪的丑青蛙,现在站在她的面前。她的棕色的、阴郁的眼睛盯着她的面孔,静听着她讲话,仿佛她也有人的智力,能够理解这些话似的。 “我从来没有讲过半个字,把我因为你而感到的痛苦告诉我的丈夫!”威金人的妻子说。“我心中对于你的怜悯比我自己能够体会得到的要多得多。一个母亲的爱是无边际的!但是你的心里却是一点爱的痕迹也没有——你的心简直像一块寒冷的沼泽地!你从什么地方来到我家里的呢?” 于是这个可怜的怪物就奇怪地哆嗦起来,好像这句话触动了联系身体和灵魂的那根看不见的弦似的。大颗的泪珠在她的眼里亮着。 “你的艰苦的日子不久就会到来的!”威金人的妻子说。“对我说来,那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把你作为一个孩子放在大路上,让夜风把你吹得睡去,那也许对于你是有好处的。” 威金人的妻子哭得流出悲痛的眼泪,怀着忿怒和苦痛的心情走开了。她走到那张挂在大梁上、把堂屋隔开的毛毯后面就不见了。 这只缩作一团的青蛙单独蹲在一个角落里。周围是一片深沉的静寂;不过一种半抑制住的叹息声不时从她的胸中发出来。一种新的生命仿佛在痛苦中、在她心的深处萌芽了。她向前爬了一步,静听着。于是她又向前爬,用她笨拙的手握着那横搁在门上的沉重的门闩。她静静地把门闩拉开,静静地把插销抽掉。她把前房里那盏闪动着的灯拿起来。一种坚强的意志似乎使她鼓起了勇气。她把地窖门上的铁插销取出来,然后轻轻地爬进囚室里去。他睡着了。她用冰冷和粘湿的手摸了他一下。他一睁开眼睛,看见这只奇丑可憎的动物的时候,就打了一个寒颤,好像看见了一个邪恶的幻象似的。她把刀子抽出来,割断他的绳子.同时对他示意,叫他跟着她走。 他口中念出一些神圣的名字,同时划了十字。这动物丝毫没有改变它的形状,于是他念出《圣经》上的话来: “一个人能为穷困的人着想是有福的;在他困难的时候上帝就会救助他!⑾你是谁?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样一个动物的形体的?但你却是那么温柔慈善!” 这个蛙形女子示意,叫他跟着她走。她领着他在掩蔽着他的帷帘后面,在一个静寂无人的走廊上走,一直走到马厩里去。她指着一匹马给他看。他跳上马,她也坐在他的面前,紧紧地抓住马鬃。这囚徒懂得她的意思。他们赶着马急速地奔上一条路——这条路他自己是决不会找得到的。他们向一块广阔的荒地上驰去。 他忘记了她丑恶的形体。他通过这个怪物的形象,感觉到上帝的仁慈和恩典。他虔诚地祈祷,虔诚地唱着赞美歌。这时她就发起抖来。难道是赞美歌和祈祷在她身上发生了作用,或者是那快要到来的寒冷的黎明,使她发抖吗?她现在起了一种什么情感呢?她高高地站起来,想勒住马,跳到地上。可是这位信仰基督的神甫用所有的气力把她抱住,同时高声地唱了一首圣诗,好像这就可以解除使她变成可憎的青蛙的那种魔力似的。马更狂野地奔驰起来。天边在发红,初升的太阳从云块里射出光彩。阳光一出现,青蛙也就变形了。赫尔珈又成了一个充满邪恶精神的美女。他怀里抱着这样一个绝美的姑娘,心中不禁感到非常惊骇。他跳下马,把它勒住。他相信他现在又遇见了一种新的破坏性的魔力。不过年轻的赫尔珈也同时跳下马来,站在地上。她身上的短短童装只达到她的膝头。她抽出腰间的快刀,跑到这位惊愕的神甫面前来。 沼泽王的女儿-2 “等着我吧!”她大声说。“等着我吧,等着刀子捅进你身体里去吧!你简直白得像草一样!你这个奴隶!你这个没有胡须的家伙!” 她逼近他。他们你死我活地斗争着,不过上天似乎给了这个信仰基督的人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他牢牢地抱着她。他们旁边的那株老栎树也来帮他的忙,因为它半露在地面上的根似乎要抱住这女孩子的脚——事实上已经把她缠住了。在他们附近有一股泉水在流动着。他把这新鲜的水洒到赫尔珈的脸上和颈上,命令那不洁的废气散开,同时依照基督的教规祝福她。可是这作为洗礼的水对于她不发生作用,因为信心的源泉还没有从她内心里流出来。 但是,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表示出他的力量——他的行动产生一种超乎常人的力量,足以对付这种凶猛的魔气。他的行动似乎降服了她:她垂下手,用惊奇的眼光和惨白的面孔望着他。在她看来,他似乎是一个知道一切秘密法术的、有威力的魔法师。他似乎在念那神秘的尤尼文⑿,在空中划着魔术的符号!如果他在她面前挥着明晃晃的尖刀或利斧,她也决不会眨眼睛的。不过当他在她的眉间和胸口上划着十字的时候,她就发起抖来,于是她就坐下来,垂着头,像一只驯服的鸟儿一样。 他温柔地对她讲起她头天晚上为他所作的善行。那时她以一个面貌可憎的青蛙的形态向他走来,割断他的羁绊,把他引向生命和光明的道路。他对她说,她被缚得比他还牢,但她也会和他一起走向生命和光明。他要把她带到赫得埠去,带到神圣的安斯加里乌斯那儿去。在这个城市里,他可以解除她身上的魔力。不过当他骑上马、领着她走的时候,他不敢让她坐在他前面,虽然她有这个意思。 “你应该坐在后面,不能坐在我的前面!”他说。“你的妖魁的美是从魔力中产生出来的——我害怕它。但是信心会使我得到胜利!” 于是他就跪下来,热忱地祈祷着。 这时静寂的山林仿佛变成了一个神圣的教堂。鸟儿开始唱着歌。好像它们也是新信徒中的一员。野薄荷发出香气,好像就是龙涎香和供香。他高声地念着福音: “上天的光明现在降到我们身上,照着那些坐在黑暗中和死神的阴影里的人们,使他们走上安息的大道!” 于是他谈起永恒的生命。当他正在讲的时候,驮着他们没命地奔驰的那匹马也在一些高大的黑莓子下面停了下来,好使得那些成熟多汁的莓子落到小赫尔珈的手中,自动献给她作为食品。 她耐心地让神甫把她抱到马上。她像一个梦游病者似地坐着,既没有完全睡,也没有完全醒来。这位信仰上帝的男子用树皮把两根枝子绑成一个十字架。他高高地把它举起来,在森林中骑着马向前走。他们越向前走,就发现树木越浓密,简直连路径都找不到了。 路上长满了野李树,因此他们不得不绕着走。泉水没有形成溪流,而是积成一潭死水。他们也得绕行过去。森林的凉风给人带来了力量,令人神清气爽。温柔的话语也产生出同样的力量——这些话语是凭信心、凭基督的爱、凭一种要把这迷途的孩子引到光明和生活的路上去的那种内心的渴望而讲出来的。 人们说,雨点可以滴穿坚硬的石头,海浪可以把石崖的尖角磨圆。滴到赫尔珈身上的慈悲的露水,也可以打穿她的坚硬,磨圆她的尖角。但是人们却看不出效果;她自己也看不出来。不过埋在地里的种子,一接触到新鲜的露水和温暖的太阳光,知道不知道它身体里面已经有了生长和开花的力量呢? 同样,母亲的歌声不知不觉地印在孩子的心里,于是孩子就喃喃地学着这些声音,虽然孩子不懂得其中的意义。这些声音后来慢慢代表一种思想,它的意义也就愈变愈清楚了。上帝的话语,也跟这一样,能发挥出创造的力量。 他们骑着马走出森林,走过荒地,然后又走进没有路的森林。在黄昏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一群强盗。 “你是从什么地方偷来这个漂亮的姑娘的?”强盗们吼着。他们抓住马的僵绳,把这两个人从马上拉下来,因为他们的人数很多。神甫除了他从赫尔珈身上取来的那把刀子以外,没有带别的武器。他挥着这把刀子来保卫自己。有一个强盗举起斧头,但是这位年轻的神甫避开了,否则他就会被砍着了。斧头深深地砍进马的脖颈里,弄得血花四溅,这动物就倒在地上。这时小赫尔珈好像是从她长期梦境中醒转来了似的,急忙跑过来,倒在这个正在断气的动物身上。神甫站在她面前作为她的护卫者来保护她,不过另一个强盗把一个铁锤向这基督的信徒的脑袋上打来。他打得那么猛烈,血和脑浆喷满一地。神甫倒在地上死了。 这些强盗抓住赫尔珈的白手臂。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了,最后一丝阳光也消失了,于是她又变成了一只丑恶的青蛙。她半边脸上张着一个白而带绿的嘴,手臂变得又细又粘,长着鸭掌的大手张开来,像一把扇子。强盗们见了害怕、便把她放了。她站在他们中间,完全是一个可憎的怪物。她显出青蛙的特性,跳得比她自己还要高,随后就在丛林中不见了。这些强盗认为这一定是洛基⒀或者别的妖魔在恶作剧。他们恐惧地从这地方逃走。 圆圆的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发出美丽的光辉。小赫尔珈披着一身难看的青蛙皮,从丛林里爬出来;她站在神甫的尸体和被砍死的马的尸体旁边,用哭泣的眼睛望着他们。青蛙的脑袋里发出呱呱的声音,好像一个孩子忽然哭起来似的。她一下倒在神甫身上,一下倒在马身上。她那变得更空更大的长着茧的手,现在捧着水,洒在他们身上。这时她懂得了:他们已经死了,永远也活不转来。不久野兽就会走来,咬他们的尸体。不成!决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因此她就掘着土,能掘多深就掘多深。她要为他们挖一个坟墓。 但是除了一根坚硬的树枝和一双手以外,她再也没有其他的器具,手指间长着的蹼被撕开了,流出血来。最后她看出她的工作不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就取些水来,把死人的脸洗了,然后把新鲜的绿叶盖在他的脸上。她搬来一些大树枝架在他的身上,再用枯叶填满其中的空隙,又尽力搬了一些大石头来压在他身上,最后又用青苔把空处填满。这时她才相信,坟墓是坚固和安全的。这一夜就是在这种艰苦的工作中过去的。太阳冲出了云层。美丽的小赫尔珈站在那儿,完全是一个美的形象。她的双手流着血,红润的少女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泪珠。 在这种转变之中,她的两重性格仿佛就在她的内心里斗争。她整个身体在颤抖着。她向四周望,好像她是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似的。她跑向那株瘦长的山毛接,紧紧地抱着它作为倚靠;不一会儿她忽然像一只猫似地爬到树顶上,抓住它不放,她像一个受了惊的松鼠,坐在那上面。她在寂静的树林中这样呆了一整天。这儿一切都是沉寂的,而且像人们说的那样,没有生命。没有生命!但是这儿却有两只蝴蝶在飞,在嬉戏,或互相追逐。周围有许多蚁穴——每一个穴里有无数忙碌的小居民在成群地走来走去。天空中飞舞着数不清的、一群一群的蚊蚋。嗡嗡的苍蝇、瓢虫、金色的甲虫以及其他有翅膀的小生物也飞过来了。蚯蚓从潮湿的地里爬出来,鼹鼠也跑出来了。除了这些东西以外,四周是一片静寂——正如人们所说的和所理解的一样,死一般的静寂。 谁也没有注意到赫尔珈,只有几群喜鹊在她坐着的那株树顶上飞着,叫着,这些鸟儿,怀着大胆的好奇心,在她身旁的枝子上向她跳过来,不过只要她一眨眼,它们就逃走了。它们不理解她,她也不理解她自己。 薄暮时,太阳开始下沉。她变了形,又重新活跃起来。她从树上溜下来。等到太阳最后的光线消逝了,她又成了一只萎缩的青蛙;她手上仍然长着撕裂了的蹼。不过她的眼睛射出美丽的光彩;这种光彩,当她有一个美丽的人体的时候,是不曾有过的。这是一对温和的、虔诚的、少女的眼睛。它们虽然是长在青蛙的脸上,却代表一种深沉的感情,一颗温柔的心。这对美丽的眼睛充满了眼泪,流出安慰人的、大颗的泪珠。 在她建造的那个坟墓旁边仍然有着那个由两根树枝绑成的十字架——这是那个死者的最后的作品。小赫尔珈把它拿起来,这时心中想起了一件事情:她把它插在石头中间,竖在神甫和死马的上面。她的悲哀的回忆使得她又流出眼泪来。她怀着难过的心情,在坟墓周围的土上划出许多十字,像一道好看的围墙,当她用手划这些十字的时候,手上的蹼就像撕碎了的手套似地脱落下来了。当她在泉水里洗濯并惊奇地望着她柔嫩的手的时候,她又在死者和她之间的空中划了一些十字。于是她的嘴唇颤抖起来,她的舌头在动;那个神圣的名字——她在树林里骑着马的时候,曾听见人唱过许多次,念过许多次——也在她的嘴上飘出来了。她念:“耶稣基督!” 青蛙的皮脱落了,她又成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但是她的头倦怠地垂下来;她的肢体需要休息,于是她便睡去了。 但是睡眠的时间是很短促的。到半夜的时候,她醒转来了。那匹死了的马现在站在她面前,生命的光辉从它的眼里和砍伤的脖子上射出来。它旁边站着那个被杀害了的神甫。像威金女人说过的一样,他比“巴尔都还要好看得多”。然而他仿佛是站在火焰的中央。 他温厚的大眼睛射出一种庄严的光辉,一种正义而锐利的目光。这种目光似乎透进这个被考验者的心中的每一个角落。小赫尔珈颤抖起来;她的记忆苏醒过来了.好像是在世界末日的那天一样。神甫为她做过的每一件事,对她说过的每一个充满了爱的字眼,现在似乎都有了生命。她懂得了,在考验的日子里,当泥土和灵魂所造成的生物⒁在斗争和挣扎着的时候,爱在保护着她。她现在认识到了,她一直是在凭感情用事,没有切实地为自己做过任何工作。她所需要的一切都有了,而且上天在指导她。她在这能洞察人心的神力面前卑微地、羞惭地垂下头来忏悔。在这片刻间,她似乎看到了一道纯洁的火焰。一道圣灵的光。 “你这沼泽的女儿!”神甫说。“你是从土里,从沼地里出生的。但是你将从土里重生。你身体里的太阳光——它不是从太阳里产生的,而是从上帝产生的——将要自动地回到它原来的地方去。没有任何灵魂是不能得救的,不过把生命变成永恒却要花很多的时间。我是从死人的国度里来的。你将也会走过深沉的峡谷,而到达光华灿烂的山国——在那里只有慈悲和圆满。我不能领你到赫得埠去接受基督的洗礼。你得渡过淹没那深沼泽的水,拔起那给你生命和使你发育的生命之根。你得做出实际的行动才能获得超升。”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马上,同时给她一个金香炉——这跟她在威金人家里所看到的那个香炉一样,发出非常强烈的香气。这个被杀害的神甫额上的那块伤口发出光来,像一顶王冠。他把十字架从坟上拿起来,高高地举起。于是他们就开始驰骋起来,越过簌簌响的树林,越过和战马一起被埋葬掉的古代英雄的坟墓。这些威武的人物都站起来,也向前奔驰,直到后来在山丘上停下来。他们额上那个有金钮扣的宽大的金环在月光中发着光,他们的披肩在夜风中飘荡着。看守宝藏的飞龙抬起头来,凝望着这些骑士。 山精和村精在山里,在田野的沟里窥看。它们举着红色的、蓝色的和绿色的火炬,像烧过了的纸灰里的火星一样,拥挤成为一团。 他们驰过山林和荒地,河流和池塘,一直来到这荒野的沼泽。他们在这上面绕着圈子奔驰。这位信仰基督的神甫高高地举着十字架:它像金子似的发亮:他的嘴唇唱着弥撒。小小的赫尔珈也跟着他一起唱,像一个孩子跟母亲唱一样。她摇晃着香炉。一股神圣的、强烈的异香从它里面飘出来,使得沼泽地里的芦苇和草都开出了花朵。所有的嫩芽都从深泥底里冒出来。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立起来了。一朵大睡莲,像绣花地毯一样展开花瓣。这花毯上躺着一个年轻美丽的、睡着的女人。小赫尔珈以为她在这平静的水上看到的就是她自己的倒影。但是她看到的正是她的母亲——沼泽王的妻子:从尼罗河上来的那位公主。 那个没有生命的神甫下命令,叫把这个昏睡的女人抱到马背上来。不过马儿却被她的重量压塌了,好像它的身体只不过是飘在风中的一块裹尸布似的。但是那个神圣的十字架增强了这个缥缈的幽灵的气力,所以这三个人又能从沼泽向坚实的地上奔来。 这时威金人堡寨里的鸡叫起来,这些幽灵就在风中飘来的烟雾里消逝了。但是母亲和女儿面对面站着。 “我在深水中看到的是我自己吗?”母亲问。 “我在那光滑的水上看到的东西,就是我自己吗?”女儿大声说。 于是她们走拢来,心贴着心拥抱着。母亲的心跳得最快;她懂得其中的道理。 “我的孩子!我心中的一朵花!我的在深水里长出来的莲花!” 她又把她的孩子拥抱了一次,然后就哭起来。对于小赫尔珈说来,这眼泪就是新生命和爱的洗礼。 “我是穿着天鹅的羽衣到这儿来的,后来我把它脱掉了!”母亲说。“我沉到滑动的泥泞里去了,沉到沼泽的污泥里去了。污泥像一堵墙,牢牢地把我抱住。但是不久我就感到一股新鲜的激流,一种力量——它拉着我越沉越深。我感到我眼皮上沉重地压着睡意。我睡过去了,在做梦。我仿佛觉得自己又躺在埃及的金字塔里,然而那根摇摆着的赤杨残株——它曾经在沼泽的水面上使得我害怕——却一直站在我的面前。我望着它树皮上的裂纹;它们射出种种不同颜色的光彩;形成象形的文字:我所望着的原来是一个木乃伊的匣子。匣子裂开了,一位1000岁的老国王从里面走出来。他具有木乃伊的形状,黑得像漆,发出类似树上蜗牛或沼泽地的肥泥的那种黑光,究竟他是沼泽王,还是金字塔里的木乃伊,我一点也不知道。他用双臂抱住我,我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去;只有当我感到胸口上有点温暖的时候,才恢复了知觉,我的胸口上立着一只小鸟,它拍着翅膀,喃喃地唱着歌。它从我的胸口上飞走,向那沉重漆黑的顶盖飞去,但是一条长长的绿带仍然把它和我系在一起。我听到、同时也懂得它渴望的声调:‘自由啊!阳光啊!到我的父亲那儿去!’于是我就想起住在那充满了阳光的故乡的父亲、我的生活和我的爱。于是我解开这条带子,让鸟儿向我的住在故乡的父亲飞去。从这一点钟起,我就再也不做梦了。我睡了一觉,很长很深沉的一觉,直到此刻和谐的声音和香气把我唤醒、把我解放为止!” 这条系着母亲的心和鸟儿翅膀的绿带子,现在飘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它现在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只有鹳鸟看到过它。这带子就是那根绿梗子,它上面的一个蝴蝶结就是那朵鲜艳的花——孩子的摇篮。孩子长成为一个美女,重新躺在她母亲的心上。 当母女两人紧紧地拥抱着的时候,鹳鸟爸爸就在她们上面盘旋。后来它就一直飞到自己的窝里去,它把它藏了许多年的那两件天鹅羽衣送来,向她们每人掷下一件。羽衣紧紧地裹着她们,于是她们就以两只白天鹅的形态,从地上向高空飞起来。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话了!”鹳鸟爸爸说,“我们现在能够彼此了解,虽然我们嘴的形状不大相同。你们今天晚上来了,这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明天我们——妈妈,我自己和孩子们——就要走了!我们要回到南方去!是的,请你们看看我吧!我是从尼罗河国度来的一个老朋友呀;妈妈也是一样——它的心比它的嘴要慈善得多。它一直在说,公主会有办法解救自己的;我和孩子们把天鹅的羽衣运到这儿来。咳,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现在还在这儿,这是多么幸运啊!天一亮,我们就要从这儿飞走,我们这一大群鹳鸟!我们在前头飞,你们在后面飞,这样你们就不会迷路了。当然,我和孩子们也会照顾你们的!”’ “还有那朵莲花,我也得带着,”这位埃及的公主说、“她也穿上天鹅的羽衣,和我一道飞!我把这朵心爱的花带走,这样一切问题就解决了。回家去啊!回家去啊!” 不过,赫尔珈说,她得先去看看她的养母——那个慈爱的威金女人,否则她就不愿离开丹麦这个国家了,关于她养母的每一个甜蜜的记忆,每一句慈爱的话,和养母为她所流的每一滴慈爱的眼泪,现在都回到她的心上来了。在这个时刻,她仿佛觉得她最爱的就是这个威金女人。 “是的,我们必须到威金人的家里去一趟!”鹳鸟爸爸说。“妈妈和孩子们都在那儿等我们!他们该会把眼睛睁得多么大,把翅膀拍得多么响啊!是的,你看,妈妈现在不喜欢罗唆了——妈妈的话总是简单明了,而且用意是很好的!我马上就要叫一声,好让它们知道我们来了!” 鹳鸟爸爸嘴里弄出一个声音。于是它和天鹅们就向威金人的堡寨飞去。 堡寨里的人还在熟睡。威金人的妻子是睡得最晚的一个,因为赫尔珈跟那个信仰基督的神甫在三天以前失踪了,她心里非常焦急。一定是赫尔珈帮助他逃跑的,因为她拴在马厩里的一匹马不见了。一种什么力量使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呢?威金女人思量着她所听到的关于那个白衣基督的奇迹和那些信仰他、追随他的人。她的这些思想在梦里变成了事实。她仿佛觉得她仍然是睁着眼睛坐在床上思索,外面是漆黑一团。大风暴逼近来了:她听到海中的巨浪在北海和卡特加海峡之间一下滚向东,一下滚向西。那条在海底下把整个地球盘着的巨蛇,现在在痉挛着。她梦见众神灭亡的那一个晚上到来了;异教徒所谓的末日“拉格纳洛克”⒂到来了:在这天,一切东西就要灭亡,甚至那些伟大的神祗也要灭亡。战斗的号角吹起来了;众神骑在虹上,穿着银甲,要作最后一次战斗。长着翅膀的女神⒃在他们前面飞;最后面跟着的是阵亡战士的幽灵。在他们周围,整个天空闪耀着北极光,然而黑暗仍然占着优势。这是一个可怕的时刻。 在这惊恐的威金女人的身旁,小赫尔珈以可憎的青蛙的形态出现,坐在地上。她紧贴着她的养母,全身在发抖。这女人把她抱在膝上;虽然她的青蛙皮是难看极了,却仍然亲热地拥抱着她。空中发出棍棒和剑的回音,箭在嘘嘘地四射,好像天上有一阵冰雹要向她们打下来似的。这一时刻到来了:地球和天空要爆炸,星星要坠落,一切东西将要被苏尔特的火海所吞没。不过她知道,一个新的世界和新的天空将要出生;在海浪冲洗着的这一片荒凉的沙地上,泛着金黄色的麦田将要出现;一个不知名的上帝将会来统治着;从死者的王国里解救出来的那个温和、慈爱的巴尔都将向他走去。他到来了。威金女人看到他,认出他的面孔——这就是那个信仰基督的、被俘的神甫。 “白基督!”她大声地喊。在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她吻了这个难看的青蛙孩子的前额。于是她的青蛙皮就脱落掉了,小赫尔珈现出了她全部的美;她的眼睛射出亮光,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温柔可爱,她吻了养母的手,为了她在那艰苦的受考验的日子里所给予她的爱和关怀。她祝福她,她感谢她,为了她在她心中启发了一个思想,为了她告诉了她一个她现在常常念的名字:“白基督”。于是美丽的赫尔珈变成了一只庄严的天鹅,飞起来。她展开双翼,发出像一群候鸟掠过高空时的声音。 威金女人这时醒过来了,外面的拍翅声仍然可以听得见。她知道,这正是鹳鸟离去的时候;她知道,她听到的就是它们的声音。她希望再看到它们一次,在它们动身的时候和它们说声再会!因此她就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她看到鹳鸟在邻屋的屋脊上一行一行地排列着。成群的鹳鸟在树顶上,在庭院的上空盘旋着。不过在她的对面,在那口井边——小赫尔珈常常坐在那边,做出野蛮的样子来恐吓她——有两只天鹅在用聪明的眼睛朝她望。于是她就记起了她的梦——这梦仍然在她的脑海中萦绕着,像真事一样。她在想着变成了天鹅的小赫尔珈,她在想着那个信仰基督的神甫。于是她心里感到一种稀有的愉快。 那些天鹅拍着翅膀,弯下脖子,好像是在向她致敬。威金人的妻子向它们伸开双臂,好像她懂得它们的意思。她噙着眼泪微笑,想起了许多事情。 所有的鹳鸟都升到空中,拍着翅膀,嘴里咯咯地响着,一齐向南方飞行。 “我们不再等待天鹅了,”鹳鸟妈妈说。“如果她们要同我们一道去,那最好马上就来!我们不能等在这儿让鹬鸟飞在我们前面。像我们这样的整个家庭在一起飞要漂亮得多;不要像鹬鸟和千鸟那样,男的在一边飞,女的在另一边飞——老实讲,那太不像样了!那儿的天鹅又在拍着翅膀干什么呢?” “每一种鸟儿部有自己飞行的方式,”鹳鸟爸爸说。“天鹅成一条斜线飞,白鹤成一个三角形飞,鹬鸟成一个蛇形飞!” “当我们在高空飞的时候,请不要提起蛇来吧!”鹳鸟妈妈说。“这只会叫我的小家伙们嘴馋,而又吃不到口!” “这就是我所听说过的那些高山吗?”穿着天鹅羽衣的赫尔珈问。 “那是浮在我们下面的暴风雨的云块,”妈妈说。 “那些升得很高的白云是什么呢?”赫尔珈问。 “你所看到的,是覆盖着永不融化的积雪的高山,”妈妈说。 它们飞过高大雄伟的阿尔卑斯山脉,向蔚蓝的地中海前进。 “非洲的陆地!埃及的海滩!”穿着天鹅羽衣的尼罗河的女儿欢呼着。这时她在高空中看到一条淡黄色的、波浪形的缎带——她的祖国。 其他的鸟儿也都看到了这一情景,所以它们加快速度飞行。 “我已经能嗅到尼罗河的泥土和湿青蛙的气味!”鹳鸟妈妈说。“这真叫我的喉咙发痒!是的,现在你们可以尝到一点了。你们将会看到秃鹳⒄、白鹤和朱鹭!它们都是属于我们这个家族的,虽然它们一点也不及我们漂亮。它们喜欢摆架子,特别是朱鹭。它被埃及人惯坏了,他们把它装满香料,做成木乃伊。我自己倒是愿意装满青蛙呢;你们也会是这样的,而你们也将做得到!与其死后大排场一番,倒不如活着时吃个痛快。这是我的看法,而我永远是对的!” “现在鹳鸟飞来了,”住在尼罗河岸上的那个富有的家庭里的人说。那位皇族的主人,在华丽的大厅里,躺在铺着豹皮的柔软的垫子上。他既没有活,也没有死,只是等待那从北国的沼泽地里采来的莲花。他的亲属和仆人都守候在他的周围。 这时有两只美丽的白天鹅飞进厅堂里来了。它们是跟鹳鸟一起来的。它们脱掉光亮的羽衣,于是两个美丽的女子就出现了。她们两人的外貌一模一样,像两颗露珠。她们对这衰老的、惨白的老人弯下腰来,把她们的长头发披在脑后。当赫尔珈弯下腰来望着她的外祖父的时候,他的双颊就发出红光,他的眼睛就有了光彩,他僵硬的四肢就获得了生命力。这位老人站起来,变得年轻而又健康。女儿和外孙女把他紧紧地拥抱着。好像她们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现在来祝他早安。 整个的宫廷里现在充满了快乐。那只鹳鸟的窝里也充满了快乐,不过主要是因为窝里现在有了很好的食物——数不清的青蛙。这时那些学者们就忙着记下关于这两位公主和那朵能治病的花的简要历史。对于这个家庭和这个国家说来,这是一件幸福的大事。那对鹳鸟夫妇按照自己的一套方式把这故事讲给它们的家族听,不过它们得先吃饱,否则它们宁愿做点别的事情而不愿听故事。 “嗯!你到底成为一个人物了!”鹳鸟妈妈低声说。“这是不用怀疑的了!” “咳,我成了什么人物呢?”鹳鸟爸爸问。“我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做!” “你做的事情比任何人都多!没有你和孩子们,那两位公主恐怕永远也看不到埃及了,也治不好那个老人的病了。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一定会得到一个博士学位,我们未来的孩子和孩子们的孩子将会继承它、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你的样子很像一个埃及的博士——起码在我的眼中是如此!” 学者和聪明人把贯串这整个事件的那个基本概念——他们这样叫它——又向前发展了一步。“爱产生生命”——他们对这句话各人有各人的解释。“这位埃及的公主是温暖的太阳光;她下降到沼泽王那里去。他们的会合就产生了那朵花——” “那段话我不能完全传达出来!”鹳鸟爸爸说。它把它在屋顶上听见的话;现在在窝里传达出来。“他们讲得那么深奥,那么聪明和有学问,所以他们马上就得到了学位和礼品:甚至那个厨师长也受到了特别的表扬——可能是因为他的汤做得好的缘故。” “你得到了什么呢?”鹳鸟妈妈问。“无疑,他们不应该把最重要的人物忘记,而重要的人物当然就是你呀!那批学者只是空口讲白话。不过你无疑会得到你应该得到的东西的!” 在深夜,当那个幸福的家正在安静地睡眠的时候,有一个人仍然醒着。这不是鹳鸟爸爸,虽然它是用一只腿站在窝里,似睡非睡地守望着。不,醒着的是小赫尔珈。她在阳台上向前弯着腰,朝晴空里望。晴空里的星星又大又亮,它们的光彩比她在北国所看到的要大得多,晶莹得多,但它们仍然是一样的星星。她想起住在荒野沼泽地上的那个威金女人,想起她养母的温柔的眼睛,想起这个慈爱的女人为那个可怜的青蛙孩子所流的眼泪——这个孩子现在立在美丽的明星下面,沐浴着尼罗河上的舒畅的春天空气。她想起这个异教徒女人心中蕴藏着的爱。那个可怜的生物——它变成人的时候是一个可恶的动物,变成动物的时候样子可憎,谁也不敢接近它——曾经得到了这种爱。她望着那闪耀着的星星;她记起那个死人额上射出的光辉。那时她跟他一起驰过树林和沼泽地。声音现在回到她的记忆中来了:她听到他所讲的话语——从爱的伟大源泉中发出的、拥抱着一切生物的话语。那时他们正在向前奔驰,她像着了魔似地坐在他前面。 是的,什么都获得、争取和赢到手了!小小的赫尔珈日日夜夜沉浸在深思之中——沉思她一切幸福的成果。她站在那儿沉思,就像一个孩子从赠送礼物给她的人面前急忙掉转身来,去看她所得到的礼品——精美的礼品。在这不断增长的幸福中,她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这种幸福可能到来,而且一定会到来。的确,她曾经被奇迹带到不断增长的快乐和幸福中去过。有一天她完全沉醉到这种感受中去,甚至把幸福的赐予者也完全忘记了。这是因为她年少气盛,所以才变得这样荒唐!她的眼睛里露出这种神气。这时她下面的院子里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响声,把她从漫无边际的思想中拉回来,她看到两只巨大的鸵鸟在绕着一个小圈子跑。她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动物——这样庞大的鸟儿,这样又笨又重,好像它们的翅膀被剪掉了似的。这两只鸟儿似乎曾经受过伤害。因此她就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这时她第一次听到埃及人讲到关于鸵鸟的故事。 鸵鸟曾经是一种漂亮的鸟儿,翅膀又大又强。有一天晚上,森林里强大的鸟儿对鸵鸟说:“兄弟,只要上帝准许,我们明天飞到河边去喝水好吗?”鸵鸟回答说:“好吧。”天明的时候,它们就起飞了。起初它们向太阳——上帝的眼睛——飞,越飞越高。鸵鸟远远地飞到别的鸟儿前面去了。鸵鸟骄傲地一直向太阳飞。它夸耀自己的气力,一点也没有想到造物主,也没有想到这句话:“只要上帝准许!”这时惩罚的安琪儿忽然把掩着太阳的火焰的帷慢拉开。不一会儿,这只骄傲的鸟儿的翅膀就被烧焦了,于是它就悲惨地落到地上来。从那时起,鸵鸟和它的族人就再也不能飞起来了;它只能胆怯地在地上跑,绕着一个小圈子跑。这对于我们人类是一个警告,使我们在一切思想中,在一切行为中,要记起“只要上帝准许”这句话。 赫尔珈深思地垂下头来,望着那跑着的鸵鸟,望着它的害怕的神情,望着它看到自己粗大的影子射到太阳照着的白墙上时产生的一种愚蠢的快感。她心中和思想中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她已经被赐予了和获得了丰富的生活和不断增长的幸福。还有什么会发生呢?还有什么会到来呢?最好的东西是:“只要上帝准许!” 当鹳鸟在早春又要向北方飞去的时候,小小的赫尔珈把她的金手镯脱下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对鹳鸟爸爸招手,把这金圆环戴在它的颈项上,请求它带给威金女人,使她知道自己的养女现在生活得很好,而且没有忘记她。 “这东西戴起来太重了,”鹳鸟爸爸把金圆环戴到颈项上的时候想。“但是金子和荣誉是不能随便扔到路上去的!鹳鸟带来幸运;那儿的人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 “你生下金子,我生下蛋!”鹳鸟妈妈说。“不过这类事儿你只是偶尔做一次,而我却是年年生蛋。不过谁也不感谢我们——这真是太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自己心里知道呀,妈妈!”鹳鸟爸爸说。 “但是你不能把它戴在身上,”鹳鸟妈妈说。“它既不能给你顺风,也不能给你饭吃。” 于是它们就飞走了。 在罗望子村里唱着歌的那只小夜莺,很快地也要飞到北国去。小小的赫尔珈以前在那块荒凉的沼泽地也听到过它的歌声。她现在也要它带一件消息,因为当她穿着天鹅羽衣飞行的时候,她已经学会了鸟类的语言:她常常跟鹳鸟和燕子谈话,夜莺一定会懂得她的。因为她请求这只小鸟飞到尤兰半岛上那个山毛榉树林里去。她曾经在那儿用石头和树枝建造了一个坟墓。她请求夜莺告诉一切别的小鸟在这坟墓周围做窝,并且经常在那儿唱歌。 于是夜莺便飞走了——时间也飞走了! 一只苍鹰站在金字塔的顶上,望见秋天里的一群雄壮的骆驼,背着很多的东西。和它们一道的是一群服装华丽的武士。他们骑在喷着鼻息的阿拉伯的骏马上。这些白马儿像银子似地发亮,它们红色的鼻孔在颤抖着,它们密密的马鬃铺到细长的腿上。华贵的客人们和一位阿拉伯的王子——他具有一个王子绝顶的美貌——现在朝这个豪华的大厅里走来。这屋子上面的鹳鸟窝都已经空了。因为住在窝里的主人都飞到遥远的北国去了,但是它们不久就要回来的。的确,在这豪华、快乐、高兴的一天,它们回来了。这儿一个婚礼正在进行。新嫁娘就是小小的赫尔珈;她身上的珍珠和丝绸射出光彩。新郎是阿拉伯的一位年轻工子。新郎和新娘一起坐在桌子的上端,坐在母亲和外祖父之间。 但是她的视线并没有集中在这新郎英俊的、棕色的、留着黑色卷须的面孔上。她也没有看着他那双凝视着她的、火热的、深沉的眼睛。她正在朝上面望,望着天上照着的一颗明星。 这时空中发出一阵强健的翅膀的拍击声。鹳鸟们飞回来了。那对年老的鹳鸟夫妇,不管旅行得多么困倦,也不管多么需要休息,却一直飞到阳台的栏杆上来,因为它们知道,人们是在举行一个多么盛大的宴会。它们在飞入这个国家的国境的时候,就已经听说赫尔珈曾经把它们的像绘在墙上——因为它们也成了她的历史的一部分。 “这倒想得很周到!”鹳鸟爸爸说。 “但是这所费有限!”鹳鸟妈妈说。“他们不可能连这点表示都没有。” 赫尔珈一看到它们就站起来,走到阳台上去,抚摸着鹳鸟的背。这对老夫妇垂下头来。那些年轻的鹳鸟呆呆地在旁边望着,也感到荣幸。 赫尔珈又抬起头来望了望明亮的星星,星星的光显得比以前更亮。在星星和她之间飘着一个比空气还要纯洁的形体,但是可以看得见。它在飘来了。这就是那个死去了的信仰基督的神甫。他也是来参加她的婚礼的——从天国里来的。 “天上的光华灿烂,超过地上所有的一切美景!”他说。 美丽的赫尔珈温柔地、诚恳地祈求——她从来没有这样祈求过——准许她向天国望一眼,向天父望一眼,哪怕一分钟也好。 于是他把她在和谐的音乐和思想的交流中带到光华灿烂的景象中去。现在不仅在她的周围是一片光明和和谐的音乐,而且在她的内心里也是这样。语言无法把这表达出来。 “现在我们要回去了;客人在等着你!”他说。 “请再让我看一眼吧!”她要求着。“只看短短的一分钟!” “我们必须回到人间去,客人都快要走光了。” “请再让我看一眼——最后一眼吧!” 美丽的赫尔珈又回到阳台上来。但是屋子外面的火炬已经没有了,洞房里的灯也灭了,鹳鸟也走了,客人也不见了,新郎也没有了,一切在瞬息间都消逝了。 赫尔珈的心里这时起了一阵恐怖。她走过空洞的大厅,走进旁边的一个房间里去。这儿睡着一些陌生的武士。她打开一个通到自己卧房的房门。当她正以为她在走进自己的房间里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是在花园里面。这里的情况和刚才的完全不一样。天空中现出了朝霞,天快要亮了。 在天上过的三分钟,恰恰是地上的一整夜! 于是她看到了那些鹳鸟。她喊着它们,用它们的语言讲话。掴鸟爸爸把头抬起来,听着她讲,然后便向她走近来。 “你讲我们的语言!”它说。“你想要什么呢?你为什么在这儿出现呢——你,陌生的女人?” “是我呀!——是赫尔珈呀!你不认识我么?三分钟以前我们还在阳台上一起讲话呀!” “那是一个误会!”鹳鸟说。“你一定是在做梦!” “不是,不是!”她说。于是她就提起威金人的堡寨,沼泽地和回到这儿来的那次旅行。 鹳鸟爸爸眨了眨眼睛,说:“那是一个老故事。我听说它发生在我曾祖母的曾祖母的那个时代里!的确,在埃及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公主;她是从丹麦来的,不过她在结婚那天就不见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那是好几百年以前的事!你自己可以在花园的石碑上读到这个故事。那上面刻着天鹅和鹳鸟;石碑顶上就是你自己的大理石像。” 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赫尔珈看见它,了解它。她跪下来。 太阳出来了。像在远古的时代里一样,青蛙一接触到它的光线就不见了,变成一个美丽的人形。现在在太阳光的洗礼中,同样一个美丽的、比空气还要纯洁的人形——一条光带——向天上飘去! 她的身体化作尘土。赫尔珈站过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朵萎谢了的莲花。 “这就是那个故事的一个新的结尾,”鹳鸟爸爸说。“我的确没有想到!不过我倒不讨厌它。” “不过我们的孩子们对它会有什么意见呢?”鹳鸟妈妈问。 “是的,这倒是一个重要的问题!”鹳鸟爸爸说。 ①根据古代希伯莱人的传说,犹太人摩西生在埃及。那时埃及的国王,为了要消灭犹太种族,下命令说:凡是犹太人生下的男孩子都要杀死。摩西的母亲因此就把摩西放在尼罗河上的一个方舟里。埃及国王的女儿看到这个美丽的孩子,就把他收来作为养子。他后来带领犹太民族离开埃及到迦南去开始新的生活。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出埃及记》。 ②威金人(Viking)是最先住在北欧的好战的民族,被称为北欧海盗,他们在第八世纪和第九世纪征服过英国,并曾在爱尔兰建立一个王国。 ③叔林(hjoring)是现在丹麦的一个县。 ④这都是古代北欧神话中的神仙,与基督教无关。 ⑤这是古代土著的北欧人,经常到法国和英国从事掳掠的活动。 ⑥沙柱是沙漠中被旋风卷起成柱子形状的沙子。 ⑦圣·安斯加里乌斯(St Ansgariu,801-865)是第一个到丹麦、瑞典和德国去宣传基督教的神甫,他是法兰克人。 ⑧斯里恩(Slien)是德国普鲁士境内位于波罗的海的一个海湾。 ⑨即宣传基督的教义的神甫,因为他穿着白色的长袍。 ⑩巴尔都(Baldur)是北欧神话中光明之神,他是一个美男子。 ⑾见《圣经·旧约全书·诗篇》第四十一篇第一节。通行中译本中译为:“眷顾贫穷的有福了,他遭难的日子,耶和华必搭救他。” ⑿这是北欧古时的一种文字。 ⒀洛基(Loki)是北欧神话中的一个神仙。 ⒁据基督教《圣经》上说,人是上帝用泥巴照自己的形状捏成的,然后再把灵魂吹进去,使它有生命。见《旧约·创世纪》第一章。 ⒂“拉格纳洛克”(Raglarok)是北欧神话中的神的末日。这时神的敌人苏尔特(Surt)来与神作战。战争结束后整个旧世界都被烧毁。 ⒃“女神”,在北欧神话中是一群决定战争胜负的女神。 ⒄这是产于非洲和东印度的一种鸟。 赛跑者 赛跑者 有人贡献出一个奖品——也可以说是两个奖品吧:一大一小——来奖励速度最快的赛跑者。但这不是指在一次竞赛中所达到的最快的速度,而是在全年的赛跑中所达到的速度。 “我得到了头奖!”野兔说。“有人在评奖委员会中有亲戚和朋友,所以我们必须主持公道。蜗牛居然得到了二等奖!我不禁要认为这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不对!”亲眼看到过发奖的篱笆桩说,“热忱和毅力也必须考虑进去。许多有地位的人都这样说过,我也懂得这话的意义。蜗牛的确要花半年的时间才能走过门口。而且因为他要赶时间,还把大腿骨折断了。他是全心全意地赛跑!而且背上还要背着自己的屋子!这都是值得奖励的!因此他得到了二等奖!” “你们也应该把我考虑进去呀!”燕子说。“我相信,在飞翔方面,谁也没有我快。我什么地方都去过:我飞得才远呢,远呢,远呢!” “对,这正是你的不幸!”篱笆桩说。“你太喜欢流浪了。天气一冷,你就老不在家,跑到外国去了。你一点儿爱国心也没有。你没有被考虑的资格!” “不过整个冬天我是住在沼泽地里呀!”燕子说。“假如我把这段时间都睡过去,我值不值得考虑呢?” “如果你能从沼泽女人①那儿得到一张证明书,证明你有一半的时间是睡在你的祖国,那么人们就会考虑你的!” “我应该得到头奖,而不是二等奖!”蜗牛说。“我知道得很清楚,野兔是因为懦弱才拼命跑。他老是以为他停下来就要碰到危险。相反,我把赛跑作为一种任务,而且在完成这个任务时还挂了彩!如果说有人应该得到头奖,这个人就是我!不过我不愿意小题大做——我讨厌这种做法!” 于是他就吐了一口粘液。 “我可以向你们正式保证,每个奖品都是经过慎重考虑的——至少我投的票是经过慎重考虑的!”作为树林的界标的那根木桩说;他也是评奖委员会中的一员。“我总是依照次序、经过深思熟虑以后才决定问题的。从前有七次我荣幸地参加过给奖工作,但是今天我才能有机会贯彻我的主张。我每次给奖的时候,总是从一个固定的原则出发。决定第一奖的时候,我总是从头一个字母朝下顺数;决定第二奖的时候,我总是从最后一个字母朝上倒数。如果你注意一下,你就可以看出:从A朝下顺数的第八个字母是h。到这儿我们就得到‘野兔’②这个字,因此我就投票赞成把头奖送给野兔。从最后一个字母向上倒数的第八个字母——我故意漏掉它,因为这个字母的声调不好听,而不好听的字在我看来是不算数的——是S③。因此我投票赞成蜗牛得二等奖。下一次得轮到I得头奖,R得二等奖!无论什么事情都应该有一个次序;任何人都应该有一个出发点!” “假如我不是一个评奖人,我一定会投我自己的票,”骡子说;他也是评奖委员之一。“人们不仅应该考虑跑的速度,同时还应该考虑其他的条件。比方说吧:一个人能背多重的担子。不过这次我不愿着重地把这一点提出来,也不愿意讨论野兔在赛跑时所表现的机智,或者他为了迷惑行人的视线而向侧路一跳,使人找不出他藏在什么地方的那种狡猾。不,还有别的东西值得人注意,一点也不能忽略,那就是大家所谓的‘美’。我这个人特别喜欢在‘美’这一点上着眼。我喜欢看野兔那一对美丽而丰满的耳朵。它们该是多么长啊:看看它们真是一桩快事!我好像看到了我自己的儿时一样。因此我投他的票!” “嘘!”苍蝇说,“我不愿意发表演说,我只想讲一件事情!我可以肯定他说,我不止一次跑在野兔的前面。前不久我还压断了一只野兔的后腿呢。那时我是坐在一列火车前面的车头上——我常常做这样的事情,因为一个人只有这样才能看清自己的速度。一只小野兔在前面跑了很久;他一点也没有想到我就坐在火车头上。最后他不得不让开,但是他的后腿却被火车头轧断了。这是因为我在上面呀。野兔倒下来,但是我继续向前跑。这可算是打垮了他吧!但是我并不需要头奖!” “我觉得——”野玫瑰想,但是她却不说出口来,因为她天生不喜欢多发表意见,虽然即使她发表了也没有什么关系,“我觉得太阳光应该得到头等光荣奖和二等奖。他在转瞬之间就走完一条无法计算的路程;他直接从太阳走向我们,而且到来的时候力量非常大,使整个大自然都醒过来。他具有一种美,我们所有的玫瑰一见到他就红起来,散发出香气!我们可尊敬的评奖先生们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情!假如我是太阳光,我就要使他们害日射病④。不过这会把他们的头脑弄糊涂,然而他们可能本来就是糊涂的。我还是不发表意见吧!”野玫瑰想。“但愿树林里永远是和平的!开花、散发出香气、休息、在歌声和故事声中生活——这是很美丽的。太阳光的寿命,比我们所有的人都长!” “头奖究竟是什么呢?”蚯蚓问。他睡过了时间,到现在才来。 “是免费进入菜园!”骡子说。“这个奖是我建议的。野兔应该得到它。我作为一个有头脑和活跃的评奖委员,特别考虑到得奖人的福利:现在野兔可以不愁衣食了。蜗牛可以坐在石围墙上舔青苔和晒太阳光,同时可以得到一个赛跑头等评判员的职位,因为在人们所谓的委员会中有一个专家总是好的。我可以说,我对于未来的期望很大,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①据丹麦传说,沼泽地里住着一个巫婆,她一直在熬酒,所以沼泽地里弥漫着雾气。 ②原文是hare(野兔)。 ③原文是sneglen(蜗牛)。 ④原文是Solstik,即因晒太阳过久而中暑的意思。 钟渊 钟渊 “丁当!丁当!”这个声音是从奥登塞河里的钟渊那儿飘上来的……这是一条什么河呢?奥登塞城里的每个孩子都知道它:它在许多花圃底下流,它在木桥底下流,从水闸那儿一直流到水推磨坊那儿去。这条河里长着许多黄色的水仙花和棕色的细芦苇,还有像天鹅绒一样软的、又高又大的黑香蒲,还有衰老的、布满裂痕的、摇摇欲坠的柳树——它们垂向“修道士沼泽”和“苍白人草地”的水上。不过对面是一片花圃,每个花圃都不相同。有些花圃开满了美丽的花朵,上面还有整齐清洁的凉亭,像玩偶的房子;有些花圃只是长着白菜。有些花圃简直看不见,因为高大的接骨木树丛展开它们的枝叶,高高地垂在流动的水上——有些地方水深得连我们的桨都达不到底。那座古老的女修道院对面的地方,是最深的地方——人们把它叫做“钟渊”。在这儿住着“河人”。在白天,当太阳照在水上的时候,河人就睡着了。不过在满天繁星、月光皎洁的夜里,他就出现了。他是一个很老的人:曾祖母说,她曾经听自己的祖母说过他的故事。据说他过着一种孤寂的生活;除了教堂里那口古老的大钟以外,没有什么人和他谈话。这口钟曾经挂在那个教堂的塔上,不过这个曾经被叫做圣·亚尔般的教堂的地方,现在既没有塔,也没有任何教堂的影子。 “丁当!丁当!”,当那个塔还存在的时候,钟声就这样响着。有一天傍晚,当太阳正在落下去的时候,这口钟就剧烈地摇晃起来,最后它震断了绳子,向空中飞去,它辉煌的铁身在晚霞中放射出光彩。 “丁当!丁当!现在我要去睡了!”钟唱着,于是它飞到奥登塞河里去,沉到它最深的底下。从那时起,这块地方就叫做“钟渊”。不过钟在这块地方既不休息,也不睡觉。它在“河人”的地方发出嘹亮的声音;有时它的调子透过水,浮到水面上来。许多人说,它的调子预告着又也一个什么人要死了,但是事实并不是这样,不是的,它不过是在跟“河人”唱唱歌和谈谈话罢了。“河人”现在不再孤独了。 钟在谈些什么呢?根据大家的传说,它很老,非常地老,在祖母的祖母没有出生以前它就在那儿。不过,就年龄来说,在“河人”面前,它还只不过是一个孩子。“河人”是一个年老的、安静的、古怪的人物。他穿着一条鳝鱼皮做的裤子,一件鱼鳞缀成的上衣,用黄水仙花作纽扣,头发上插着芦苇,胡子上插着青浮草。这副样儿并不太好看。 把钟讲的话再讲一遍,恐怕需要许多许多年和许多许多天的时间,因为它是在年复一年讲着同样的故事,有时讲得长,有时讲得短,完全看它的兴致而定。它讲着天下远古时代的事情,关于那些艰苦、黑暗时代的事情。 “在圣·亚尔般教堂里,修道士爬到挂着钟的高塔楼上面去。他是一个年轻而漂亮的人,但是他非常喜欢沉思。他从窗口向奥登塞河凝望,那时河床比现在的还要宽;那时沼泽地还是一个湖。他朝河上望,朝绿色的城堡望,朝对面的修女山上望——这儿也一座修女庵,亮光从一个修女的房间里射出来。他认识这位修女,他在想念着她;他一思念她,他的心就剧烈地跳起来。丁当!丁当!” 是的,钟讲的就是这样的故事。 “主教的那个傻佣人也爬到钟塔上来。当我——又粗又重的铁制的钟——在前后摇摆着的时候,我痕可能砸破他的前额。他坐得离我很近。他弹着两根棍子,好像那就是一个琴似的。他一边弹还一边唱:‘现在我可以大声唱了,唱那些在别的时候我连小声都不敢讲的事情。我可以把藏在监牢后面铁栏杆后面的一切事情都唱出来!那儿是又冷又潮!耗子把活生生的人吃掉!谁也不知道这些事情,谁也没有听到这些事情!甚至现在还没有人听到,因此钟在这么高声地响着:丁当!丁当!’ “从前有一个国王,人们称他为克努特,他见了主教和修道士就行礼;可是不过当他用沉重的赋税和粗暴的话语把温德尔的居民弄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们就拿起武器和棍棒,把他像野兽似的赶走。他逃进教堂里去,把大门和小门都关起来。暴乱的群众把教堂包围着——我听到人们这样讲。乌鸦,渡乌和喜鹊,被这些呼声和叫声所吓住,都飞进塔楼里面去,又飞出来。它们望望下边的人群,又从教堂里的窗口瞧瞧里面的情景,于是便把它们所看到的东西大声地喊出来。国王克努特在祭台面前跪着祈祷,他的兄弟爱力克和本奈蒂克特在他身边,把刀子抽出来护卫他。不过国王的仆人——那个不忠的布勒克——背叛了他的主人:外面的人因此知道,怎样可以打中国王。有一个人从窗子投进去一块石头,国王就倒下来死了。这一堆狂野的人群和鸟儿的叫声响彻了云霄。我也一同叫起来,我唱着,发出‘丁当!丁当!’的声音。 “教堂的钟高高地悬着,向四周观看。它招引鸟儿来拜访,它懂得它们的语言。风从洞口和百叶窗吹进来。风什么东西都知道,它是从围绕着一切生物的空气那儿听来的,因为空气能钻进人的肺里面去,知道一切声音,每一个字和每一声叹息。空气知道这件事,因为风把它说出来,而教堂的钟懂得它的话语,因而向全世界唱:‘丁当!丁当!’ “不过要我来倾听和了解这许多的事情,未免太过分了。我无法把它们都唱出来!我现在是这样疲倦,这样沉重,弄得把横梁都折断了,结果我飞到阳光闪耀的空中去,然后沉到了河里最深的地方,沉到‘河人’孤独地住着的那个地方。在那里,我年复一年地告诉他我听到的我知道的东西:‘丁当!丁当!’” 这就是奥登塞河的钟渊所发出的响声——曾祖母是这样说的。 不过我们的老师却这样说:河里没有这样一口钟,因为这是不可能的!河里也没有什么“河人”住着,因为不可能有“河人”!他说,当一切教堂的钟都发出愉快的声音的时候,那事实上并不是钟,而是空气的震荡声。发出声音的是空气呀。——曾祖母也告诉过我们说,钟曾经这样讲过这。在这一点上,他们都有一致的意见,因此这是可以肯定的! “请你当心,请你当心,请你好好地注意!”他们俩人都这样说。 空气知道所有的事情!它围绕着我们,它在我们的身体里面,它谈论着我们的思想和我们的行动。比起沉在“河人”所住的奥登塞河深处的那口钟来,它能谈论得更久。它飘向遥远的太空,永无休止,直到天上的钟发出“丁当!丁当!”的声音。 恶毒的王子——一个传说 恶毒的王子——一个传说 从前有一个恶毒而傲慢的王子,他的全部野心是想要征服世界上所有的国家,使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他带着火和剑出征;他的兵士践踏着田野里的麦子,放火焚烧农民的房屋。鲜红的火焰燎着树上的叶子,把果子烧毁,挂在焦黑的树枝上。许多可怜的母亲,抱着赤裸的、仍然在吃奶的孩子藏到那些冒着烟的墙后面去。兵士搜寻着她们。如果找到了她们和孩子,那么他们的恶作剧就开始了。恶魔都做不出像他们那样坏的事情,但是这位王子却认为他们的行为很好。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增大;他的名字大家一提起来就害怕;他做什么事情都得到成功。他从被征服了的城市中搜刮来许多金子和大量财富。他在京城里积蓄的财富,比什么地方都多。他下令建立起许多辉煌的宫殿、教堂和拱廊。凡是见过这些华丽场面的人都说:“多么伟大的王子啊!”他们没有想到他在别的国家里造成的灾难,他们没有听到从那些烧毁了的城市的废墟中发出的呻吟和叹息声。 这位王子瞧瞧他的金子,瞧瞧他那些雄伟的建筑物,也不禁有与众人同样的想法: “多么伟大的王子啊!不过,我还要有更多、更多的东西!我不准世上有任何其他的威力赶上我,更不用说超过我!” 于是他对所有的邻国掀起战争,并且征服了它们。当他乘着车子在街道上走过的时候,他就把那些俘虏来的国王套上金链条,系在他的车上。吃饭的时候,他强迫这些国王跪在他和他的朝臣们的脚下,同时从餐桌上扔下面包屑,要他们吃。 现在王子下令要把他的雕像竖在所有的广场上和宫殿里,甚至还想竖在教堂神龛面前呢。不过祭司们说: “你的确威力不小,不过上帝的威力比你的要大得多。我们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那么好吧,”恶毒的王子说,“我要征服上帝!” 他心里充满了傲慢和愚蠢,他下令要建造一只巧妙的船。他要坐上这条船在空中航行。这条船必须像孔雀尾巴一样色彩鲜艳,必须像是嵌着几千只眼睛——但是每只眼睛却是一个炮孔。王子只须坐在船的中央,按一下羽毛就有一千颗子弹向四面射出,同时这些枪就立刻又自动地装上子弹。船的前面套着几百只大鹰——他就这样向太阳飞去。 大地低低地横在下面。地上的大山和森林,第一眼看来就像加过工的田野;绿苗从它犁过了的草皮里冒出来。不一会儿就像一张平整的地图;最后它就完全在云雾中不见了。这些鹰在空中越飞越高。这时上帝从他无数的安琪儿当中,先派遣了一位安琪儿。这个邪恶的王子就马上向他射出几千发子弹;不过子弹像冰雹一样,都被安琪儿光耀的翅膀撞回来了。有一滴血——唯一的一滴血——从那雪白的翅膀上的羽毛上落下来,落在这位王子乘坐的船上。血在船里烧起来,像500多吨重的铅,击碎了这条船,同时把这条船沉沉地压下来。那些鹰的坚强的羽毛都断了。风在王子的头上呼啸。那焚烧着的船发出的烟雾在他周围集结成骇人的形状,像一些向他伸着尖锐前爪的庞大的螃蟹,也像一些滚动着的石堆和喷火的巨龙。王子在船里,吓得半死。这条船最后落在一个浓密的森林上面。 “我要战胜上帝!”他说。“我既起了这个誓言,我的意志必须实现!” 他花了七年工夫制造出一些能在空中航行的、精巧的船。他用最坚固的钢制造出闪电来,因为他希望攻破天上的堡垒。他在他的领土里招募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当这些军队排列成队形的时候,他们可以铺满许多里地的面积。他们爬上这些船,王子也走进他的那条船,这时上帝送来一群蚊蚋——只是一小群蚊蚋。这些小虫子在王子的周围嗡嗡地叫,刺着他的脸和手。他一生气就抽出剑来,但是他只刺着不可捉摸的空气,刺不着蚊蚋。于是他命令他的部下拿最贵重的帷幔把他包起来,使得蚊蚋刺不着他。他的下人执行了他的命令。不过帷幔里面贴着一只小蚊蚋。它钻进王子的耳朵里,在那里面刺他。它刺得像火烧一样,它的毒穿进他的脑子。他把帷幔从他的身上撕掉,把衣服也撕掉。他在那些粗鲁、野蛮的兵士面前一丝不挂地跳起舞来。这些兵士现在都讥笑着这个疯了的王子——这个想向上帝进攻、而自己却被一个小蚊蚋征服了的王子。 一个贵族和他的女儿们 一个贵族和他的女儿们 当风儿在草上吹过去的时候,田野就像一湖水,起了一片涟漪。当它在麦子上扫过去的时候,田野就像一个海,起了一层浪花,这叫做风的跳舞。不过请听它讲的故事吧:它是把故事唱出来的。故事在森林的树顶上的声音,同它通过墙上通风孔和隙缝时所发出的声音是不同的。你看,风是怎样在天上把云块像一群羊似地驱走!你听,风是怎样在敞开的大门里呼啸,简直像守门人在吹着号角!它从烟囱和壁炉口吹进来的声音是多么奇妙啊!火发出爆裂声,燃烧起来,把房间较远的角落都照明了。这里是那么温暖和舒适,坐在这儿听这些声音是多么愉快啊。让风儿自己来讲吧!因为它知道许多故事和童话——比我们任何人知道的都多。现在请听吧,请听它怎样讲吧。 “呼——呼——嘘!去吧!”这就是它的歌声的叠句。 “在那条‘巨带’①的岸边,立着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有很厚的红墙,”风儿说。“我认识它的每一块石头;当它还是属于涅塞特的马尔斯克·斯蒂格②堡寨的时候,我就看见过它。它不得不被拆掉了!石头用在另一个地方,砌成新的墙,造成一幢新房子——这就是波列埠庄园:它现在还立在那儿。 “我认识和见过那里高贵的老爷和太太们,以及住在那里的后裔。现在我要讲一讲关于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 “他骄傲得不可一世,因为他有皇族的血统!他除了能猎取雄鹿和把满瓶的酒一饮而尽以外,还能做许多别的事情。他常常对自己说:‘事情自然会有办法。’ “他的太太穿着金线绣的衣服,高视阔步地在光亮的地板上走来走去。壁毯③是华丽的;家具是贵重的,而且还有精致的雕花。她带来许多金银器皿作为陪嫁。当地窖里已经藏满了东西的时候,里面还藏着德国啤酒。黑色的马在马厩里嘶鸣。那时这家人家很富有,波列埠的公馆有一种豪华的气象。 “那里住着孩子,有三个娇美的姑娘:意德、约翰妮和安娜·杜洛苔。我现在还记得她们的名字。 “她们是有钱的人,有身份的人,在豪华中出生,在豪华中长大。呼——嘘!去吧!”风儿唱着。接着它继续讲下去:“我在这儿看不见别的古老家族中常有的情景:高贵的太太跟她的女仆们坐在大厅里一起摇着纺车。她吹着洪亮的笛子,同时唱着歌——不老是那些古老的丹麦歌,而是一些异国的歌。这儿的生活是活跃的,招待是殷勤的;显贵的客人从远近各处地方到来,音乐在演奏着,酒杯在碰着,我也没有办法把这些声音淹没!”风儿说。“这儿只有夸张的傲慢神气和老爷派头;但是没有上帝! “那正是五月一日的晚上,”风儿说。“我从西边来,我见到船只撞着尤兰西部的海岸而被毁。我匆忙地走过这生满了石楠植物和长满了绿树林的海岸,走过富恩岛。现在我在‘巨带’上扫过,呻吟着,叹息着。 “于是我在瑟兰岛的岸上,在波列埠的那座公馆的附近躺下来休息。那儿有一个青葱的栎树林,现在仍然还存在。 “附近的年轻人到栎树林下面来收捡树枝和柴草,收拾他们所能找到的最粗和最干的木柴。他们把木柴拿到村里来,聚成堆,点起火。于是男男女女就在周围跳着舞,唱着歌。 “我躺着一声不响,”风儿说。“不过我静静地把一根枝子——一个最漂亮的年轻人捡回来的枝子——拨了一下,于是他的那堆柴就烧起来,烧得比所有的柴堆都高。这样他就算是入选了,获得了‘街头山羊’的光荣称号,同时还可以在这些姑娘之中选择他的‘街头绵羊’。这儿的快乐和高兴,胜过波列埠那个豪富的公馆。 “那位贵族妇人,带着她的三个女儿,乘着一辆由六骑马拉着的、镀了金的车子,向这座公馆驰来。她的女儿是年轻和美丽的——是三朵迷人的花:玫瑰、百合和淡白的风信子。母亲本人则是一朵鲜嫩的郁金香。大家都停止了游戏,向她鞠躬和敬礼;但是她谁也不理,人们可以看出,这位贵妇人是一朵开在相当硬的梗子上的花。 “玫瑰、百合和淡白的风信子;是的,她们三个人我全都看见了!我想,有一天她们将会是谁的小绵羊呢?她们的街头山羊将会是一位漂亮的骑士,可能是一位王子!呼——嘘!去吧!去吧! “是的,车子载着她们走了,农人们继续跳舞。在波列埠这地方,在卡列埠,在周围所有的村子里,人们都在庆祝夏天的到来。 “可是在夜里,当我再起身的时候,”风儿说。“那位贵族妇人躺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她碰上这样的事情,正如许多人碰上这类的事情一样——并没有什么新奇。瓦尔得马尔·杜静静地、沉思地站了一会儿。‘最骄傲的树可以弯,但不一定就会折断,’他在心里说。女儿们哭起来;公馆里所有的人全都在揩眼泪。杜夫人去了——可是我也去了,呼——嘘!”风儿说。 “我又回来了。我常常回到富恩岛和巨带的沿岸来。我坐在波列埠的岸旁,坐在那美丽的栎树林附近:苍鹭在这儿做窠,斑鸠,甚至蓝乌鸦和黑颧鸟也都到这儿来。这还是开春不久:它们有的已经生了蛋,有的已经孵出了小雏。嗨,它们是在怎样飞,怎样叫啊!人们可以听到斧头的响声:一下,两下,三下。树林被砍掉了。瓦尔得马尔·杜想要建造一条华丽的船——一条有三层楼的战舰。国王一定会买它。因此他要砍掉这个作为水手的目标和飞鸟的隐身处的树林。苍鹭惊恐地飞走了,因为它的窠被毁掉了。苍鹭和其他的林中鸟都变得无家可归,慌乱地飞来飞去,愤怒地、惊恐地号叫,我了解它们的心情。乌鸦和穴乌用讥笑的口吻大声地号叫:‘离开窠儿吧!离开窠儿吧!离开吧!离开吧!’ “在树林里,在一群工人旁边,站着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他们听到这些鸟儿的狂叫,不禁大笑起来。只有一个人——那个最年轻的安娜·杜洛苔——心中感到难过。他们正要推倒一株砍掉的树,在这株树的枝桠上有一只黑颧鸟的窠,窠里的小颧鸟正在伸出头来——她替它们向大家求情,她含着眼泪向大家求情。这株有窠的树算是为颧鸟留下了。这不过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有的树被砍掉了,有的树被锯掉了。接着一个有三层楼的船便建造起来了。建筑师是一个出身微贱的人,但是他有高贵的仪表。他的眼睛和前额说明他是多么聪明。瓦尔得马尔·杜喜欢听他谈话;他最大的女儿意德——她现在有15岁了——也是这样。当他正在为父亲建造船的时候,他也在为自己建造一个空中楼阁:他和意德将作为一对夫妇住在里面。如果这楼阁是由石墙所砌成、有壁垒和城壕、有树林和花园的话,这个幻想也许可能成为事实。不过,这位建筑师虽然有一个聪明的头脑,但却是一个穷鬼。的确,一只麻雀怎么能在鹤群中跳舞呢?呼——嘘!我飞走了,他也飞走了,因为他不能住在这儿。小小的意德也只好克服她的难过的心情。因为她非克制不可。” “那些黑马在马厩里嘶鸣;它们值得一看,而且也有人在看它们。国王亲自派海军大将来检验这条新船,来布置购买它。海军大将也大为称赞这些雄赳赳的马儿。我听到这一切,”风儿说。“我陪着这些人走进敞开的门;我在他们脚前撒下一些草叶,像一条一条的黄金。瓦尔得马尔·杜想要有金子,海军大将想要有那些黑马——因此他才那样称赞它们,不过他的意思没有被听懂,结果船也没有买成。它躺在岸边,亮得放光,周围全是木板;它是一个挪亚式的方舟,但永远不曾下过水。呼——嘘!去吧!去吧!这真可惜。 “在冬天,田野上盖满了雪,巨带里结满了冰,我把冰块吹到岸上来,”风儿说。“乌鸦和大渡乌都来了,它们是一大群,一个比一个黑。它们落到岸边没有生命的、被遗忘了的、孤独的船上。它们用一种喑哑的调子,为那已经不再有的树林,为那被遗忘了的贵重的雀窠,为那些没有家的老老少少的雀子而哀鸣。这完全是因为那一大堆木头——那一条从来没有出过海的船的缘故。 “我把雪花搅得乱飞,雪花像巨浪似地围在船的四周,压在船的上面!我让它听到我的声音,使它知道,风暴有些什么话要说。我知道,我在尽我的力量教它关于航行的技术。呼——嘘!去吧! “冬天逝去了;冬天和夏天都逝去了。它们在逝去,像我一样,像雪花的飞舞,像玫瑰花的飞舞,像树叶的下落——逝去了!逝去了!人也逝去了! “不过那几个女儿仍然很年轻,小小的意德是一朵玫瑰花,美丽得像那位建筑师初见到她的时候一样。她常常若有所思她站在花园的玫瑰树旁,没有注意到我在她松散的头发上撒下花朵;这时我就抚着她的棕色长头发。于是她就凝视那鲜红的太阳和那在花园的树林和阴森的灌木丛之间露出来的金色的天空。 “她的妹妹约翰妮像一朵百合花,亭亭玉立,高视阔步,和她的母亲一样,只是梗子脆了一点。她喜欢走过挂有祖先的画像的大厅。在画中那些仕女们都穿着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她们的发髻上都戴着缀有珍珠的小帽。她们都是一群美丽的仕女,她们的丈夫不是穿着铠甲,就是穿着用松鼠皮做里子和有皱领④的大氅。他们腰间挂着长剑,但是并没有扣在股上。约翰妮的画像哪一天会在墙上挂起来呢?她高贵的丈夫将会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是的,这就是她心中所想着的、她低声对自己所讲着的事情。当我吹过长廊、走进大厅、然后又折转身来的时候,我听到了她的话。 “那朵淡白的风信子安娜·杜洛苔刚刚满14岁,是一个安静和深思的女子。她那副大而深蓝的眼睛有一种深思的表情,但她的嘴唇上仍然飘着一种稚气的微笑:我没有办法把它吹掉,也没有心思要这样做。 “我在花园里,在空巷里,在田野里遇见她。她在采摘花草;她知道,这些东西对她的父亲有用:她可以把它们蒸馏成为饮料。瓦尔得马尔·杜是一个骄傲自负的人,不过他也是一个有学问的人,知道很多东西。这不是一个秘密,人们都在谈论这事情。他的烟囱即使在夏天还有火冒出来。他的房门是锁着的,一连几天几夜都是这样。但是他不大喜欢谈这件事情——大自然的威力应该是在沉静中征服的。不久他就找出一件最大的秘密——制造赤金。 “这正是为什么烟囱一天到晚在冒烟、一天到晚在喷出火焰的缘故。是的,我也在场!”风儿说。“‘停止吧!停止吧!’我对着烟囱口唱:‘它的结果将会只是一阵烟、空气、一堆炭和炭灰!你将会把你自己烧得精光!呼——呼——呼——去吧!停止吧!’但是瓦尔得马尔·杜并不放其他的企图。 “马厩里那些漂亮的马儿——它们变成了什么呢?碗柜和箱子里的那些旧金银器皿、田野里的母牛、财产和房屋都变成了什么呢?——是的,它们可以熔化掉,可以在那金坩埚里熔化掉,但是那里面却变不出金子! “谷仓和储藏室,酒窖和库房,现在空了。人数减少了,但是耗子却增多了。这一块玻璃裂了,那一块玻璃碎了;我可以不需通过门就能进去了,”风儿说。“烟囱一冒烟,就说明有人在煮饭。这儿的烟囱也在冒烟;不过为了炼赤金,却把所有的饭都耗费掉了。 “我吹进院子的门,像一个看门人吹着号角一样,不过这儿却没有什么看门人,”风儿说。“我把尖顶上的那个风信鸡吹得团团转。它嘎嘎地响着,像一个守望塔上的卫士在发出鼾声,可是这儿却没有什么卫士,这儿只有成群的耗子。‘贫穷’就躺在桌上,‘贫穷’就坐在衣橱里和橱柜里;门脱了榫头,裂缝出现了,我可以随便跑出跑进。”风儿说,“因此我什么全知道。 “在烟雾和灰尘中,在悲愁和失眠之夜,他的胡须和两鬓都变白了。他的皮肤变得枯黄;他追求金子,他的眼睛就发出那种贪图金子的光。 “我把烟雾和火灰向他的脸上和胡须上吹去;他没有得到金子,却得到了一堆债务。我从碎了的窗玻璃和大开的裂口吹进去。我吹进他女儿们的衣柜里去,那里面的衣服都褪了色,破旧了,因此她们老是穿着这几套衣服。这支歌不是在她们儿时的摇篮旁边唱的!豪富的日子现在变成了贫穷的生活!我是这座公馆里唯一高声唱歌的人!”风儿说。“我用雪把他们封在屋子里;人们说雪可以保持住温暖。他们没有木柴;那个供给他们木柴的树林已经被砍光了。天正下着严霜。我在裂缝和走廊里吹,我在三角墙上和屋顶上吹,为的是要运动一下。这三位出身高贵的小姐,冷得爬不起床来。父亲在破被子下缩成一团。吃的东西也没有了,烧的东西也没有了——这就是贵族的生活!呼——嘘!去吧!但是这正是杜老爷所办不到的事情。 “‘冬天过后春天就来了,’他说,‘贫穷过后快乐的时光就来了,但是快乐的时光必须等待!现在房屋和田地只剩下一张典契,这正是倒霉的时候。但是金子马上就会到来的——在复活节的时候就会到来!’ “我听到他望着蜘蛛网这样讲:‘你聪明的小织工,你教我坚持下去!人们弄破你的网,你会重新再织,把它完成!人们再毁掉它,你会坚决地又开始工作——又开始工作!人也应该是这样,气力绝不会白费。’ “这是复活节的早晨。钟在响,太阳在天空中嬉戏。瓦尔得马尔·杜在狂热的兴奋中守了一夜;他在熔化,冷凝,提炼和混和。我听到他像一个失望的灵魂在叹气,我听到他在祈祷,我注意到他在屏住呼吸。灯里的油燃尽了,可是他不注意。我吹着炭火;火光映着他惨白的面孔,使他泛出红光。他深陷的眼睛在眼窝里望,眼睛越睁越大,好像要跳出来似的。 “请看这个炼金术士的玻璃杯!那里面发出红光,它是赤热的,纯清的,沉重的!他用颤抖的手把它举起来,用颤抖的声音喊:‘金子!金子!’他的头脑有些昏沉——我很容易就把他吹倒,”风儿说。“不过我只是扇着那灼热的炭;我陪着他走到一个房间里去,他的女儿正在那儿冻得发抖。他的上衣上全是炭灰;他的胡须里,蓬松的头发上,也是炭灰。他笔直地站着,高高地举起放在易碎的玻璃杯里的贵重的宝物。‘炼出来了,胜利了!——金子,金子!’他叫着,把杯子举到空中,让它在太阳光中发出闪光。但是他的手在发抖;这位炼金术士的杯子落到地上,跌成一千块碎片。他的幸福的最后泡沫现在炸碎了!呼——嘘——嘘!去吧!我从这位炼金术士的家里走出去了。 “岁暮的时候,日子很短;雾降下来了,在红浆果和光赤的枝子上凝成水滴。我精神饱满地回来了,我横渡高空,扫过青天,折断干枝——这倒不是一件很艰难的工作,但是非做不可。在波列埠的公馆里,在瓦尔得马尔·杜的家里,现在有了另一种大扫除。他的敌人,巴斯纳斯的奥微·拉美尔拿着房子的典押契据和家具的出卖契据到来了。我在碎玻璃窗上敲,腐朽的门上打,在裂缝里面呼啸:呼——嘘!我要使奥微·拉美尔不喜欢在这儿待下来。意德和安娜·杜洛苔哭得非常伤心;亭亭玉立的约翰妮脸上发白,她咬着拇指,一直到血流出来——但这又有什么用呢?奥微·拉美尔准许瓦尔得马尔·杜在这儿一直住到死,可是并没有人因此感谢他。我在静静地听。我看到这位无家可归的绅士仰起头来,显出一副比平时还要骄傲的神气。我向这公馆和那些老婆提树袭来,折断了一根最粗的枝子——一根还没有腐朽的枝子。这枝子躺在门口,像是一把扫帚,人们可以用它把这房子扫得精光,事实上人们也在扫了——我想这很好。 “这是艰难的日子,这是不容易保持镇定的时刻;但是他们的意志是坚强的,他们的骨关是硬的。 “除了穿的衣服以外,他们什么也没有:是的,他们还有一件东西——一个新近买的炼金的杯子。它盛满了从地上捡起来的那些碎片——这东西期待有一天会变成财宝,但是从来没有兑现。瓦尔得马尔·杜把这财宝藏在他的怀里。这位曾经一度豪富的绅士,现在手中拿着一根棍子,带着他的三个女儿走出了波列埠的公馆。我在他灼热的脸上吹了一阵寒气,我抚摸着他灰色的胡须和雪白的长头发,我尽力唱出歌来——‘呼——嘘!去吧!去吧!’这就是豪华富贵的一个结局。 “意德在老人的一边走,安娜·杜洛苔在另一边走。约翰妮在门口掉转头来——为什么呢?幸运并不会掉转身来呀。她把马尔斯克·斯蒂格公馆的红墙壁望了一眼;她想起了斯蒂格的女儿们: 年长的姐姐牵着小妹妹的手, 她们一起在茫茫的世界漂流。 “难道她在想起了这支古老的歌吗?现在她们姊妹三个人在一起——父亲也跟在一道!他们走着这条路——他们华丽的车子曾经走过的这条路。她们作为一群乞丐搀着父亲向前走;他们走向斯来斯特鲁的田庄,走向那年租十个马克的泥草棚里去,走向空洞的房间和没有家具的新家里去。乌鸦和穴乌在他们的头上盘旋,号叫,仿佛是在讥刺他们:‘没有了窠!没有了窠!没有了!没有了!’这正像波列埠的树林被砍下时鸟儿所作的哀鸣一样。 “杜老爷和他的女儿们一听就明白了。我在他们的耳边吹,因为听到这些话并没有什么好处。 “他们住进斯来斯特鲁田庄上的泥草棚里去。我走过沼泽地和田野、光赤的灌木丛和落叶的树林,走到汪洋的水上,走到别的国家里去:呼——嘘!去吧!去吧!永远地去吧!”瓦尔得马尔·杜怎么样了呢?他的女儿怎么样了呢?风儿说: “是的,我最后一次看到的是安娜·杜洛苔——那朵淡白色的风信子:现在她老了,腰也弯了,因为那已经是50年以前的事情。她活得最久;她经历了一切。 “在那长满了石楠植物的荒地上,在微堡城附近,有一幢华丽的、副主教住的新房子。它是用红砖砌成的;它有锯齿形的三角墙。浓烟从烟囱里冒出来。那位娴淑的太太和她的庄重的女儿们坐在大窗口,朝花园里悬挂在那儿的鼠李⑤和长满了石楠植物的棕色荒地凝望。她们在望什么东西呢?她们在望那儿一个快要倒的泥草棚上的颧鸟窠。如果说有什么屋顶,那么这屋顶只是一堆青苔和石莲花——最干净的地方是颧鸟做窠的地方,而也只有这一部分是完整的,因为颧鸟把它保持完整。 “那个屋子只能看,不能碰;我要对它谨慎一点才成,”风儿说。“这泥草棚是因为颧鸟在这儿做窠才被保存下来的,虽然它是这荒地上一件吓人的东西。副主教不愿意把颧鸟赶走,因此这个破棚子就被保存下来了,那里面的穷苦人也就能够住下去。她应该感谢这只埃及的鸟儿⑥。她曾经在波列埠树林里为它的黑兄弟的窠求过情,可能这是它的一种报酬吧?可怜的她,在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豪富的花园里的一朵淡白的风信子。安娜·杜洛苔把这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啊!啊!是的,人们可以叹息,像风在芦苇和灯芯草里叹息一样,啊!啊!瓦尔得马尔·杜,在你入葬的时候,没有人为你敲响丧钟!当这位波列埠的主人被埋进土里的时候,也没有穷孩子来唱一首圣诗!啊!任何东西都有一个结束,穷苦也是一样!意德妹妹成了一个农人的妻子。这对我们的父亲说来是一个严厉的考验!女儿的丈夫——一个穷苦的农奴!他的主人随时可以叫他骑上木马⑦。他现在已经躺在地下了吧?至于你,意德,也是一样吗?唉!倒霉的我,还没有一个终结!仁慈的上帝,请让我死吧!’ “这是安娜·杜洛苔在那个寒碜的泥草棚——为颧鸟留下的泥草棚——里所作的祈祷。 “三姊妹中最能干的一位我亲自带走了,”风儿说。“她穿着一套合乎她的性格的衣服!她化装成为一个穷苦的年轻人,到一条海船上去工作。她不多讲话,面孔很沉着,她愿意做自己的工作。但是爬桅杆她可不会;因此在别人还没有发现她是一个女人以前,我就把她吹下船去。我想这不是一桩坏事!”风儿说。 像瓦尔得马尔·杜幻想他发现了赤金的那样一个复活节的早晨,我在那几堵要倒塌的墙之间,在颧鸟的窠底下,听到唱圣诗的声音——这是安娜·杜洛苔的最后的歌。 墙上没有窗子,只有一个洞口。太阳像一堆金子似地升起来,照着这屋子。阳光才可爱哩!她的眼睛在碎裂,她的心在碎裂!——即使太阳这天早晨没有照着她,这事情也会发生。 “颧鸟作为屋顶盖着她,一直到她死!我在她的坟旁唱圣诗,她的坟在什么地方,别的人谁也不知道。 “新的时代,不同的时代!私有的土地上修建了公路,坟墓变成了大路。不久蒸气就会带着长列的火车到来,在那些像人名一样被遗忘了的坟上驰过去——呼——嘘!去吧!去吧! “这是瓦尔得马尔·杜和他的女儿们的故事。假如你们能够的话,请把它讲得更好一点吧!”风儿说完就掉转身。 它不见了。 ①这是指丹麦瑟兰岛(Sjaelland)和富恩岛(Fyn)之间的一条海峡,有40英里长,10英里宽。 ②马尔斯克·斯蒂格(Marsk Stig)谋杀了丹麦国王爱力克五世(Eirk V,1249?-1286)。据丹麦民间传说,他采取这种行动是因为国王诱奸了他的妻子。 ③这是欧洲人室内的一种装饰品,好像地毯,但不是铺在地上,而是挂在墙上。 ④这是欧洲16世纪流行的一种领子。一般都是白色,有很整齐的褶皱,紧紧地围在脖子上。 ⑤鼠李是一种落叶灌木或小乔木,开黄绿色小花,结紫黑色核果。 ⑥据丹麦的民间传说,颧鸟是从埃及飞来的。 ⑦这是封建时代欧洲的一种刑具,样子像木马,上面装有尖物。犯了罪的人就被放在上面坐着。 踩着面包走的女孩 踩着面包走的女孩 你早就听见说过,有一个女子,为了怕弄脏鞋,就踩在面包上走路;后来她可吃了苦头。这件事被写下来了,也被印出来了。 她是一个穷苦的孩子,但是非常骄傲,自以为了不起,正如俗话所说的,她的本性不好。当她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她最高兴做的事是捉苍蝇;她把它们的翅膀拉掉,使它们变成爬虫。她还喜欢捉金龟子和甲虫,把它们一个个串在针上,然后在它们脚旁边放一片绿叶子或一片纸。这些可怜的生物就抓着纸,而且抓得很紧,把它翻来翻去,挣扎着,想摆脱这根针。 “金龟子在读书啦!”小英格儿说。“你看,它在翻这张纸!” 她越长大就越变得顽皮。但是她很美丽;这正是她的不幸。要不然的话,她也许会被管教得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你的顽固需要一件厉害的东西来打破它!”她的妈妈说。“你小时常常踩在我的围裙上;恐怕有一天你会踩在我的心上。” 这正是她所做的事情。 现在她来到乡下,在一个有钱人家里当佣人。主人待她像自己的孩子,把她打扮得也像自己的孩子。她的外表很好看,结果她就更放肆了。 她工作了将近一年以后,女主人对她说:“英格儿,你应该去看看你的父母了!” 她当真去了,不过她是为了要表现自己,叫他们看看她现在是多么文雅才去的。她来到村边的时候,看见许多年轻的农夫和女人站在那儿闲谈;她自己的妈妈也在他们中间,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面前放着她在树林里捡的一捆柴。英格儿这时转身就走,因为她觉得很羞耻;像她这样一个穿得漂亮的女子,居然有这样一个褴楼的母亲,而且要到树林里去捡柴!她回头走了,并不觉得难过,她只是感到有些烦恼。 又有半年过去了。“英格儿,你应该回家去一趟,去看看你年老的父母!”女主人说。“我给你一条长面包,你可以把它送给他们。他们一定很高兴看到你的。” 英格儿穿上她最好的衣服和新鞋子。她提起衣襟小心翼翼地走,为的是要使她的脚不沾上脏东西。这当然是不能责备她的。不过她来到一块沼泽地,有好长一段路要经过泥巴和水坑。于是她便把那条面包扔进泥巴里,在上面踩过去,以免把脚打湿。不过,当她的一只脚踏在面包上、另一只脚跷起来打算向前走的时候,面包就和她一道沉下去了,而且越沉越深,直到她沉得没了顶。现在只剩下一个冒着泡的黑水坑。 这就是那个故事。英格儿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她到熬酒的沼泽女人那儿去了。沼泽女人是许多小女妖精的姨妈——这些小妖精是相当驰名的,关于她们的歌已经写得不少了,关于她们的图画也绘得不少了,不过,关于这个沼泽女人,人们所知道的只有这一点:在夏天,凡是草地冒出蒸汽,那就是因为她在熬酒。英格儿恰恰是陷落到她的酒厂里去了;在这儿谁也忍受不了多久。跟沼泽女人的酒厂相比,一个泥巴坑要算是一个漂亮的房间。每一个酒桶都发出一种怪味,可以使人昏倒。这些酒桶紧紧地挨在一起。如果它们之间有什么空隙可以使人走过去的话,你也没有办法通过,因为这儿有许多癞蛤蟆和火蛇,纠作一团。英格儿恰恰落到这些东西中间去了。这一大堆可怕的爬行的活物是冰冷的,弄得她四肢发抖。的确,她慢慢地冻得僵硬起来。她紧紧地踏着面包,而面包拉着她往下沉,像一颗琥珀钮扣吸住一根稻草一样。 沼泽女人正在家里。这天魔鬼和他的老祖母来参观酒厂。老祖母是一个恶毒的女人;她是永远不会闲着的。她出来拜访别人的时候,手头总是带着工作做;她来到这儿也是一样。她正在男人的鞋子上缝“游荡的皮”,使得他们东飘西荡,在任何地方也安居不下来。她编一些谎话,把人们所讲的一些谰言收集到一起。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损害人类。的确,这个老祖母知道怎样缝,怎样编,怎样收集! 她一看到英格儿,就戴起双层眼镜,把这个女孩仔细地看了又看:“这是一个很能干的女孩子!”她说。“我要求你把这小东西送给我,作为我来拜访的一个纪念品。她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石像立在我孙子的前房里。” 英格儿就这样被送给她了。英格儿就是这样走进地狱里来的。人们并不是直接落进那里去的。只要你有那个倾向,你总会间接走进那里的。 那是一个没有止境的前房。你如果向前望,你的头就会发昏;你如果向后望,你的头更会发昏。一大堆面黄肌瘦的人正在等待慈善的门向他们打开——他们要等很久!庞大的。肥胖的、蹒跚地走着的蜘蛛,在他们的脚上织出有一千年那样陈旧的蛛网。这些网像脚镣似地磨痛他们,像铜链子似地绑着他们。每个人的心里有一种不安的情绪——一种苦痛的不安的心情。这儿有一个守财奴,他忘记了把保险箱的钥匙带来,他知道钥匙插在锁里没有拿下来。要把人们在这里所体验到的形形色色的苦痛心情描写出来,的确得花很多时间。英格儿作为一尊石像站在那儿,不免也感觉到这种痛苦,因为她是紧紧地焊在这条面包上的。 “一个人如果怕弄脏脚,就会得到这个结果,”她对自己说。“你看大家在怎样死死地望着我!”是的,大家的确在望着她;他们的罪恶思想在眼睛里射出光来。他们在讲着话,但是嘴唇上却没有什么声音发出来:他们的样子真可怕。 “瞧着我一定很愉快!”英格儿想,“的确,我有漂亮的面孔和整齐的衣服。”于是她把眼睛掉转过去;她的脖子太硬了,掉转不动。嗨,她的衣服在沼泽女人的酒厂里弄得多脏啊,她真没有想到。她的衣服全糊满了泥;她的头发里盘着一条蛇,并且悬在她的背上。她衣服的每个褶纹里有一只癞蛤蟆在朝外面望,像一个患喘息病的狮子狗。这真是非常难看。“不过这儿一切别的东西也都可怕得很!”她自己安慰着自己。 最糟糕的是,她感到十分饥饿。她能不能弯下腰来,把她踩着的面包弄一块下来吃呢?不能,她的背是僵硬的,她整个身体像一尊石像。她只能尽量把脑袋上的眼睛向一侧膘过去,以便看到她的后面;这可难看极了。苍蝇飞过来,在她的眉间爬来爬去。她眨着眼睛,但是苍蝇并不飞开,因为飞不动;它的翅膀被拉掉了,变成了爬虫。这是一种痛苦;饥饿则是另一种痛苦。是的,最后她觉得她的内脏在吃掉自己,她的内部完全空了,可怕地空了。 “假如一直这样下去,那么我就支持不住了!”她说。 但是她得支持下去。事情就是这个样子,而且将会一直是这个样子。 这时一滴热泪落到她的头上来了,沿着她的脸和胸脯流下来,一直流到她踩着的面包上面。另一滴眼泪也流下来了。接着许多许多颗流下来了,谁在为英格儿哭呢?她不是在人世间有一个妈妈吗?母亲为儿女流的悲痛的眼泪,总会流到自己孩子身边去的;但是眼泪并不会减轻悲痛,它会燃烧起来,把悲痛扩大。再加上这无法忍受的饥饿,同时又摸不到她的脚所踩着的那条面包!最后她感觉到她身体里的一切已经把自己吃光了,她自己就好像一根又薄又空的芦苇,能够收到所有的声音,因为她能清楚地听到上面世界里的人们所谈的关于她的一切话语,而人们所谈的都很苛刻和怀有恶意。她的母亲的确为她哭得又可怜又伤心。但是她还是说:“骄傲是你掉下去的根由。英格儿,这就是你的不幸。你使你的母亲多难过啊!” 她的母亲和地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她的罪过,都知道她曾经踩着一条面包沉下去了,不见了,这是山坡上的一个牧童讲出来的。 “英格儿,你使你的母亲多难过啊!”母亲说。“是的,我早就想到了!” “我只愿我没有生到这个世界上来!”英格儿想。“那么事情就会好得多了。不过现在妈妈哭又有什么用处呢?” 于是她听到曾经对她像慈爱的父母一样的主人这样说:“她是一个有罪过的孩子!”他们说,“她不珍爱上帝的礼物,把它们踩在脚下,她是不容易走进宽恕的门的。” “他们要是早点惩罚我倒好了,”英格儿想。“把我脑子里的那些性思想赶出去——假如我有的话。” 她听到人们怎样为她编了一支完整的歌:“一个怕弄脏鞋子的傲慢姑娘。”这支歌全国的人都在唱。 “为了这件事我得听多少人唱啊!为了这件事我得忍受多少痛苦啊!”英格儿想。“别的人也应该为他们自己的罪过而得到惩罚呀。是的,应该惩罚的人多着呢。啊,我是多么痛苦啊!” 她的内心比她的身体变得更僵硬。 “在这里,跟这些东西在一起,一个人是没有办法变好的!而我也不希望变好!看吧,他们是怎样在瞪着我啊!” 现在她的心对一切的人都感到愤怒和憎恨。 “现在他们总算有些闲话可以聊了!啊,我是多么痛苦啊!” 于是她听到人们把她的故事讲给孩子们听,那些小家伙把她叫做不信神的英格儿——“她是多么可增啊!”他们说,“多么坏,应该重重地受到惩罚!” 连孩子们也严厉地指责她。 不过有一天,当悲哀和饥饿正在咬噬着她空洞的身躯的时候,当她听到她的名字和故事被讲给一个天真的小孩听的时候,她发现这个小女孩为了这个骄傲和虚荣的英格儿的故事而流出眼泪来。 “难道她再也不能回到这地面上来吗?”小女孩问。回答是:“她永远也不能回来了。” “不过假如她请求赦罪,答应永远不再像那个样子呢!” “但是她不会请求赦罪的,”回答说。 “如果她会的话,我将是多么高兴啊,”小女孩说。她是非常难过的。“只要她能够回到地上来,我愿献出我所有的玩具。可怜的英格儿——这真可怕!” 这些话透进英格儿的心里去,似乎对她起了好的作用。这算是第一次有人说出“可怜的英格儿!”这几个字,而一点也没有强调她的罪过。现在居然有一个天真的孩子在为她哭,为她祈祷。这使得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自己也想哭一场,但是她哭不出来——这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地上的岁月一年一年地过去了,而下边的世界却一点也没有改变。她不再听到上面的人谈起她的事情了。人们不大谈到她。最后有一天她听到一声叹息:“英格儿!英格儿!你使我多伤心啊2我早就想到了!”这是她将死的母亲的叹息声。 她可以偶尔听到,她以前的老主人提起了她的名字。女主人说的话是最和善的。她说:“英格儿,难道我再也看不到你么?人们不知道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过英格儿知道得很清楚,好心的女主人决没有办法到她这儿来的。 时间慢慢地过去——漫长和苦痛的时间。 英格儿又听到别人提起她的名字,并且看到头上好像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在照耀着。这是地上闭着的两颗温柔的眼睛。自从那个小女孩伤心地哭着“可怜的英格儿”的时候起,已经有许多年过去了。小女孩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老太婆,快要被上帝召回去了。在弥留之际正当她一生的事情都在眼前出现的时候,这位老太婆记起,当她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她曾经听到英格儿的遭遇,并且为她痛哭过。那个时刻,那个情景,都在这位老太婆最后的一分钟里出现了。她差不多大声地叫起来:“上帝啊,我不知道我是否也像英格儿一样,常常无心地踩着您赐给我的礼物,我不知道我心里是否也充满了傲慢的思想,但是您在慈悲之中并没有让我坠下去。却把我托了起来!请您不要在我最后的一瞬间离开我!” 这个老太婆的眼睛合起来了,但她的灵魂的眼睛却是对着一切隐藏着的东西张开着的。英格儿在她最后的思想中生动地出现,她现在看到了她,看到她沉得多么深。这景象使这个虔诚的女人流出泪来。她像一个小孩子似地在天国里站着,为可怜的英格儿流泪。她的眼泪和祈祷,在这个受苦的、被囚禁的、无望的女子周围的暗空中,听起来像一个回声。这种来自上面的、不曾想到过的爱,把她征服了,因为有一个安琪儿在为她流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赐给她呢?这个苦难中的灵魂似乎回忆起了她在地上所做的每件事情;她哭得全身抽动起来,英格儿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她对于自己感到非常悲哀。她觉得宽恕的门永远不会为她打开。当她在悔恨中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马上一线光明就向地下的深渊射来。它的力量比那融掉孩子们在花园里所做的雪人的太阳光还强,它比落在孩子们的热嘴唇上的雪花融化成水滴的速度还要快。于是僵化了的英格儿就变成了一阵烟雾;于是一只小鸟,以闪电的速度,飞到人世间去。不过这只鸟儿对于周围的一切感到非常羞怯,它对自己感到惭愧,害怕遇见任何生物,它飞进一个倒塌的墙上的黑洞里去躲藏起来。它在里面缩作一团,全身发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这是因为它没有声音。它在那里藏了很久以后才能安静地看出和辨别出周围的美丽景物。的确,周围是很美的:空气是新鲜和温和的;月亮照得那么明朗;树和灌木发出清香。它栖身的那个地方是那么舒适;它的羽衣是那么净洁。啊,天地万物都表示出美和爱!这只鸟儿想把在它心里激动着的思想全都唱出来,但是它没有这种力量。它真希望能像春天的杜鹃和夜莺那样唱一阵歌呢。我们的上帝,他能听出蠕虫无声的颂歌,也能听出这鸟儿胸中颤动着的赞美曲,正如他能听出大卫心里还没有形成歌词的圣诗一样①。 这些无声的歌,在鸟儿的心中波动了好几个星期。只要好的行为一开始,这些歌马上就要飞翔出来,而现在也应该有一件好的行为了。 最后,神圣的圣诞节到来了。一个农人在一口古井旁竖起一根竿子,上面绑了些麦穗,好叫天上的鸟儿也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在我们救主的这个节日里能满意地吃一餐。 圣诞节的早晨,太阳升起来了,照在麦穗上面。所有歌唱着的小鸟绕着竿子飞。这时那个墙洞里也发出“叽叽”的声音。那动荡着的思想现在变成了歌。那柔弱的叽叽声现在成了一首完整的欢乐颂。要做出一件好的行为——这思想已经活跃起来了。这只鸟儿从它藏身处飞出来。天国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一只什么鸟儿。 这是一个严峻的冬天。水池里都结满了冰。田野里的动物和高空中的鸟儿都因为没有食物而感到苦恼。这只小鸟儿飞到公路上去;它在雪橇的辙印里找到一些麦粒,在停留站里找到一些面包屑。在它找到的这些东西中,它自己只吃很少的一部分,却把大部分用来请许多别的饥饿的鸟儿来共享。它飞到城里去,在四处寻找。当它看到窗台上有许多慈善的手为鸟儿撒了一些面包屑时,它自己只吃一丁点,而把其余的都送给别的鸟儿。 在这整个冬天,这只鸟儿收集得来和送给别的鸟儿的面包屑,已经比得上英格儿为了怕弄脏鞋子而踩着的那条面包。当它找到了最后一块面包屑,把它献出来的时候,它的灰色的翅膀就变成了白色的,并且伸展开来。 “请看那一只海燕,它在横渡大海,”孩子们看到这只白鸟的时候说。它一会儿向海面低飞,一会儿向明朗的太阳光上升。它发出闪光。谁也不知道它飞向什么地方去了;有的人说,它直接飞向了太阳。 ①据传说,《圣经·旧约全书》里的《诗篇》和《雅歌》等卷主要是以色列王大卫和所罗门所作。 守塔人奥列 守塔人奥列 quot;在这个世界里,事情不是上升,就是下降。不是不降,就是上升!我现在不能再进一步向上爬了。上升和下降,下降和上升,大多数的人都有这一套经验。归根结底,我们最后都要成为守塔人,从一个高处来观察生活和一切事情。” 这是我的朋友、那个老守塔人奥列的一番议论。他是一位喜欢瞎聊的有趣人物。他好像是什么话都讲,但在他心的深处,却严肃地藏着许多东西。是的,他的家庭出身很好,据说他还是一个枢密顾问官的少爷呢——他也许是的。他曾经念过书,当过塾师的助理和牧师的副秘书;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跟牧师住在一起的时候,可以随便使用屋子里的任何东西。他那时正像俗话所说的,是一个翩翩少年。他要用真正的皮鞋油来擦靴子,但是牧师只准他用普通油。他们为了这件事闹过意见。这个说那个吝啬,那个说这个虚荣。鞋油成了他们敌对的根源,因此他们就分手了。 但是他对牧师所要求的东西,同样也对世界要求:他要求真正的皮鞋油,而他所得到的却是普通的油脂。这么一来,他就只好离开所有的人而成为一个隐士了。不过在一个大城市里,唯一能够隐居而又不至于饿饭的地方是教堂塔楼。因此他就钻进去,在里边一面孤独地散步,一面抽着烟斗。他一忽儿向下看,一忽儿向上瞧,产生些感想,讲一套自己能看见和看不见的事情,以及在书上和在自己心里见到的事情。 我常常借一些好书给他读:你是怎样一个人,可以从你所交往的朋友看出来。他说他不喜欢英国那种写给保姆这类人读的小说,也不喜欢法国小说,因为这类东西是阴风和玫瑰花梗的混合物。不,他喜欢传记和关于大自然的奇观的书籍。我每年至少要拜访他一次——一般是新年以后的几天内。他总是把他在这新旧年关交替时所产生的一些感想东扯西拉地谈一阵子。 我想把我两天拜访他的情形谈一谈,我尽量引用他自己说的话。 第一次拜访 在我最近所借给奥列的书中,有一本是关于圆石子的书。这本书特别引其他的兴趣,他埋头读了一阵子。 “这些圆石子呀,它们是古代的一些遗迹!”他说。“人们在它们旁边经过,但一点也不想其它们!我在田野和海滩上走过时就是这样,它们在那儿的数目不少。人们走过街上的铺石——这是远古时代的最老的遗迹!我自己就做过这样的事情。现在我对每一块铺石表示极大的敬意!我感谢你借给我的这本书!它吸引住我的注意力,它把我的一些旧思想和习惯都赶走了,它使我迫切地希望读到更多这类的书。 “关于地球的传奇是最使人神往的一种传奇!可怕得很,我们读不到它的头一卷,因为它是用一种我们所不懂的语言写的。我们得从各个地层上,从圆石子上,从地球所有的时期里去了解它。只有到了第六卷的时候,活生生的人——亚当先生和夏娃女士——才出现。对于许多读者说来,他们出现得未免太迟了一点,因为读者希望立刻就读到关于他们的事情。不过对我说来,这完全没有什么关系。这的确是一部传奇,一部非常有趣的传奇,我们大家都在这里面。我们东爬西摸,但是我仍然停在原来的地方;而地球却是在不停地转动,并没有把大洋的水弄翻,淋在我们的头上。我们踩着的地壳并没有裂开,让我们坠到地中心去。这个故事不停地进展,一口气存在了几百万年。 “我感谢你这本关于圆石的书。它们真够朋友!要是它们会讲话,它们能讲给你听的东西才多呢。如果一个人能够偶尔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那也是蛮有趣味的事儿,特别是像我这样一个处于很高的地位的人。想想看吧,我们这些人,即使拥有最好的皮鞋油,也不过是地球这个蚁山上的寿命短促的虫蚁,虽然我们可能是戴有勋章、拥有职位的虫蚁!在这些有几百万岁的老圆石面前,人真是年轻得可笑。我在除夕读过一本书,读得非常入迷,甚至忘记了我平时在这夜所作的那种消遗——看那到牙买加去的疯狂旅行!嗨!你决不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巫婆骑着扫帚旅行的故事是人所共知的——那是在‘圣汉斯之夜’①,目的地是卜洛克斯堡。但是我们也有过疯狂的旅行。这是此时此地的事情:新年夜到牙买加去的旅行。所有那些无足轻重的男诗人、女诗人、拉琴的、写新闻的和艺术界的名流——即毫无价值的一批人——在除夕夜乘风到牙买加去。他们都骑在画笔上或羽毛笔上,因为钢笔不配驮他们:他们太生硬了。我已经说过,我在每个除夕夜都要看他们一下。我能够喊出他们许多人的名字来,不过跟他们纠缠在一起是不值得的,因为他们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们*?着羽毛笔向牙买加飞过去。 “我有一个侄女。她是一个渔妇。她说她专门对三个有地位的报纸供给骂人的字眼。她甚至还作为客人亲自到报馆去过。她是被抬去的,因为她既没有一支羽毛笔,也不会骑。这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所讲的大概有一半是谎话,但是这一半却已经很够了。 “当她到达了那儿以后,大家就开始唱歌。每个客人写下了自己的歌,每个客人唱自己的歌,因为各人总是以为自己的歌最好。事实上它们都是半斤八两,同一个调调儿。接着走过来的就是一批结成小组的话匣子。这时各种不同的钟声便轮流地响起来。于是来了一群小小的鼓手;他们只是在家庭的小圈子里击鼓。另外有些人利用这时机彼此交朋友:这些人写文章都是不署名的,也就是说,他们用普通油脂来代替皮鞋油。此外还有刽子手和他的小厮;这个小厮最狡猾,否则谁也不会注意到他的。那位老好人清道夫这时也来了;他把垃圾箱弄翻了,嘴里还连连说:‘好,非常好,特殊地好!’正当大家在这样狂欢的时候,那一大堆垃圾上忽然冒出一根梗子,一株树,一朵庞大的花,一个巨大的菌子,一个完整的屋顶——它是这群贵宾们的滑棒②,它把他们在过去一年中对这世界所做的事情全都挑起来。一种像礼花似的火星从它上面射出来:这都是他们发表过的、从别人抄袭得来的一些思想和意见;它们现在都变成了火花。 “现在大家玩起一种‘烧香’的游戏;一些年轻的诗人则玩起‘焚心’的游戏。有些幽默大师讲着双关的俏皮话——这算是最小的游戏。他们的俏皮话引起一起回响,好像是空罐子在撞着门、或者是门在撞着装满了炭灰的罐子似的。‘这真是有趣极了!’我的侄女说。事实上她还说了很多非常带有恶意的话,不过很有趣!但是我不想把这些话传达出来,因为一个人应该善良,不能老是挑错。你可以懂得,像我这样一个知道那儿的欢乐情况的人,自然喜欢在每个新年夜里看看这疯狂的一群飞过。假如某一年有些什么人没有来,我一定会找到代替的新人物。不过今年我没有去看那些客人。我在圆石上面滑走了,滑到几百万年以前的时间里去。我看到这些石子在北国自由活动,它们在挪亚没有制造出方舟以前,早就在冰块上自由漂流起来。我看到它们坠到海底,然后又在沙洲上冒出来。沙洲露出水面,说:‘这是瑟兰岛!’我看到它先变成许多我不认识的鸟儿的住处,然后又变成一些野人酋长的宿地。这些野人我也不认识,后来他们用斧子刻出几个龙尼文③的人名来——这成了历史。但是我却跟这完全没有关系,我简直等于一个零。 “有三四颗美丽的流星落下来了。它们射出一道光,把我的思想引到另外一条路线上去。你大概知道流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吧?有些有学问的人却不知道!我对它们有我的看法;我的看法是从这点出发:人们对做过善良事情的人,总是在心里私自说着感谢和祝福的话;这种感谢常常是没有声音的,但是它并不因此就等于毫无意义。我想太阳光会把它吸收进去,然后把它不声不响地射到那个做善事的人身上。如果整个民族在时间的进程中表示出这种感谢,那么这种感谢就形成一个花束,变做一颗流星落在这善人的坟上。 “当我看到流星的时候,特别是在新年的晚上,我感到非常愉快,知道谁会得到这个感谢的花束。最近有一颗明亮的星落到西南方去,作为对许多许多人表示感谢的一种迹象。它会落到谁身上呢?我想它无疑地会落到佛伦斯堡湾的一个石崖上。丹麦的国旗就在这儿,在施勒比格列尔、拉索④和他们的伙伴们的坟上飘扬。另外有一颗落到陆地上:落到‘苏洛’——它是落到荷尔堡坟上的一朵花,表示许多人在这一年对他的感谢——感谢他所写的一些优美的剧本。 “最大和最愉快的思想莫过于知道我们坟上有一颗流星落下来。当然,决不会有流星落到我的坟上,也不会有太阳光带给我谢意,因为我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人感谢;我没有得到那真正的皮鞋油,”奥列说,“我命中注定只能在这个世界上得到普通的油脂。” 第二次拜访 这是新年,我又爬到塔上去。奥列谈起那些为旧年逝去和新年到来而干杯的事情。因此我从他那儿得到一个关于杯子的故事。这故事含有深意。 “在除夕夜里,当钟敲了12下的时候,大家都拿着满杯的酒从桌子旁站起来,为新年而干杯。他们手中擎着酒杯来迎接这一年;这对于喜欢喝酒的人说来,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他们以上床睡觉作为这一年的开始;这对于瞌睡虫说来,也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在一年的过程中,睡觉当然占很重要的位置;酒杯也不例外。 “你知道酒杯里有什么吗?”他问。“是的,里面有健康、愉快和狂欢!里面有悲愁和苦痛的不幸。当我来数数这些杯子的时候,我当然也数数不同的人在这些杯子里所占的重量。 “你要知道,第一个杯子是健康的杯子!它里面长着健康的草。你把它放在大梁上,到一年的末尾你就可以坐在健康的树荫下了。 “拿起第二个杯子吧!是的,有一只小鸟从里面飞出来。它唱出天真快乐的歌给大家听,叫大家跟它一起合唱:生命是美丽的!我们不要老垂着头!勇敢地向前进吧! “第三个杯子里涌现出一个长着翅膀的小生物。他不能算是一个安琪儿,因为他有小鬼的血统,也有一个小鬼的性格。他并不伤害人,只是喜欢开开玩笑。他坐在我们的耳朵后面,对我们低声讲一些滑稽的事情。他钻进我们的心里去,把它弄得温暖起来,使我们变得愉快,变成别的头脑所承认的一个好头脑。 “第四个杯子里既没有草,也没有鸟,也没有小生物;那里面只有理智的限度——一个人永远不能超过这个限度。 “当你拿起那第五个杯子的时候,就会哭一场。你会有一种愉快的感情冲动,否则这种冲动就会用别种方式表现出来。风流和放荡的狂欢王子会砰的一声从杯子里冒出来!他会把你拖走,你会忘记自己的尊严——假如你有任何尊严的话。你会忘记的事情比你应该和敢于忘记的事情要多得多。处处是跳舞、歌声和喧闹。假面具把你拖走。穿着丝绸的魔鬼的女儿们,披着头发,露出美丽的肢体,脾气地走来。避开她们吧,假如你可能的话! “第六个杯子!是的,撒旦本人就坐在里面。他是一个衣冠楚楚、会讲话的、迷人的和非常愉快的人物。他完全能理解你,同意你所说的一切话,他完全是你的化身!他提着一个灯笼走来,以便把你领到他的家里去。从前有过关于一个圣者的故事;有人叫他从七大罪过中选择一种罪过;他选择了他认为最小的一种:醉酒。这种罪过引导他犯其他的六种罪过。人和魔鬼的血恰恰在第六个杯子里混在一起;这时一切罪恶的细菌就在我们的身体里发展起来。每一个细菌像《圣经》里的芥末子一起欣欣向荣地生长,长成一棵树,盖满了整个世界。大部分的人只有一个办法:重新走进熔炉,被再造一次。 “这就是杯子的故事!”守塔人奥列说。“它可以用皮鞋油,也可用普通的油讲出来。两种油我全都用了。” 这就是我对奥列第二次的拜访。如果你想再听到更多的故事,那么你的拜访还得——待续。 ①即6月23日的晚上。在欧洲的中世纪,基督教徒在这天晚上唱歌跳舞,以纪念圣徒汉斯(St. hans)的生日。hans可能是Johnnes(约翰)。 ②原文是“Slaraffenstang”。这是一种擦了油的棒子,非常光滑,不容易爬或在上面踩。它是在运动时试验爬或踩的能力的一种玩具。 ③龙尼文是北欧最古的文字,现在已不存在。 ④施勒比格列尔和拉索是安徒生一个朋友的两个儿子;他们在一次抵抗德国的进攻中战死。 安妮·莉斯贝 安妮·莉斯贝 安妮·莉斯贝像牛奶和血,又年轻,又快乐,样子真是可爱。她的牙齿白得放光,她的眼睛非常明亮,她的脚跳起舞来非常轻松,而她的性情也很轻松。这一切会结出怎样的果子呢?……“一个讨厌的孩子!……”的确,孩子一点也不好看,因此他被送到一个挖沟工人的老婆家里去抚养。 安妮·莉斯贝本人则搬进一位伯爵的公馆里去住。她穿着丝绸和天鹅绒做的衣服,坐在华贵的房间里,一丝儿风也不能吹到她身上,谁也不能对她说一句不客气的话,因为这会使她难过,而难过是她所受不了的。她抚养伯爵的孩子。这孩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安琪儿。她是多么爱这孩子啊! 至于她自己的孩子呢,是的,他是在家里,在那个挖沟工人的家里。在这家里,锅开的时候少,嘴开的时候多。此外,家里常常没有人。孩子哭起来。不过,既然没有人听到他哭,因此也就没有人为他难过。他哭得慢慢地睡着了。在睡梦中,他既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睡眠是一种多么好的发明啊! 许多年过去了。是的,正如俗话说的,时间一久,野草也就长起来了。安妮·莉斯贝的孩子也长大了。大家都说他发育不全,但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成为他所寄住的这一家的成员。这一家得到了一笔抚养他的钱,安妮·莉斯贝也就算从此把他脱手了。她自己成了一个都市妇人,住得非常舒服;当她出门的时候,她还戴一顶帽子呢。但是她却从来不到那个挖沟工人家里去,因为那儿离城太远。事实上,她去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孩子是别人的;而且他们说,孩子现在自己可以找饭吃了。他应该找个职业来糊口,因此他就为马兹·演生看一头红毛母牛。他已经可以牧牛,做点有用的事情了。 在一个贵族公馆的洗衣池旁边,有一只看家狗坐在狗屋顶上晒太阳。随便什么人走过去,它都要叫几声。如果天下雨,它就钻进它的屋子里去,在干燥和舒服的地上睡觉。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坐在沟沿上一面晒太阳,一面削着拴牛的木桩子。在春天他看见三棵草莓开花了;他唯一高兴的想头是:这些花将会结出果子,可是果子却没有结出来。他坐在风雨之中,全身给淋得透湿,后来强劲的风又把他的衣服吹干。当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一些男人和女人不是推他,就是拉他,因为他丑得出奇。谁也不爱他——他已经习惯了这类事情了! 安妮·莉斯贝的孩子怎样活下去呢?他怎么能活下去呢? 他的命运是:谁也不爱他。 他从陆地上被推到船上去。他乘着一条破烂的船去航海。当船老板在喝酒的时候,他就坐着掌舵。他是既寒冷,又饥饿。人们可能以为他从来没有吃过饱饭呢。事实上也是如此。 这正是晚秋的天气:寒冷,多风,多雨。冷风甚至能透进最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上。这条破烂的船正在海上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事实上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船老板和他的助手。整天都是阴沉沉的,现在变得更黑了。天气是刺人的寒冷。船老板喝了一德兰的酒,可以把他的身体温暖一下。酒瓶是很旧的,酒杯更是如此——它的上半部分是完整的,但它的下半部分已经碎了,因此现在是搁在一块上了漆的蓝色木座子上。船老板说:“一德兰的酒使我感到舒服,两德兰使我感到更愉快。”这孩子坐在舵旁,用他一双油污的手紧紧地握着舵。他是丑陋的,他的头发挺直,他的样子衰老,显得发育不全。他是一个劳动人家的孩子——虽然在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是安妮·莉斯贝的儿子。 风吹着船,船破着浪!船帆鼓满了风,船在向前挺进。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都是暴风雨;但是更糟糕的事情还待到来。停住!什么?什么裂开了?什么碰到了船?船在急转!难道这是龙吸水吗?难道海在沸腾吗?坐在舵旁的这个孩子高声地喊:“上帝啊,救我吧!”船触到了海底上的一个巨大的石礁,接着它就像池塘里的一只破鞋似的沉到水下面去了——正如俗话所说的,“连人带耗子都沉下去了。”是的,船上有的是耗子,不过人只有一个半:船主人和这个挖沟人的孩子。 只有尖叫的海鸥看到了这情景;此外还有下面的一些鱼,不过它们也没有看清楚,因为当水涌进船里和船在下沉时候,它们已经吓得跑开了。船沉到水底将近有一尺深,于是他们两个人就完了。他们死了,也被遗忘了!只有那个安在蓝色木座子上的酒杯没有沉,因为木座子把它托起来了。它顺水漂流,随时可以撞碎,漂到岸上去。但是漂到哪边的岸上去呢?什么时候呢?是的,这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重要!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它已经被人爱过——但是安妮·莉斯贝的孩子却没有被人爱过!然而在天国里,任何灵魂都不能说:“没有被人爱!” 安妮·莉斯贝住在城市里已经有许多年了。人们把她称为“太太”。当她谈起旧时的记忆,谈起跟伯爵在一起的时候,她特别感到骄傲。那时她坐在马车里,可以跟伯爵夫人和男爵夫人交谈。她那位甜蜜的小伯爵是上帝的最美丽的安琪儿,是一个最亲爱的人物。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他们彼此吻着,彼此拥抱着。他是她的幸福,她的半个生命。现在他已经长得很高大了。他14岁了,有学问,有好看的外表。自从她把他抱在怀里的那个时候起,她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见过他了。她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到伯爵的公馆里去了,因为到那儿去的旅程的确不简单。 “我一定要设法去一趟!”安妮·莉斯贝说。“我要去看看我的宝贝,我的亲爱的小伯爵。是的,他一定也很想看到我的;他一定也很想念我,爱我,像他从前用他安琪儿的手臂搂着我的脖子时一样。那时他总是喊:‘安·莉斯!’那声音简直像提琴!我一定要想办法再去看他一次。” 她坐着一辆牛车走了一阵子,然后又步行了一阵子,最后她来到了伯爵的公馆。公馆像从前一样,仍然是很庄严和华丽的;它外面的花园也是像从前一样。不过屋子里面的人却完全是陌生的。谁也不认识安妮·莉斯贝。他们不知道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要到这儿来。当然,伯爵夫人会告诉他们的,她亲爱的孩子也会告诉他们的。她是多么想念他们啊! 安妮·莉斯贝在等着。她等了很久,而且时间似乎越等越长!她在主人用饭以前被喊进去了。主人跟她很客气地应酬了几句。至于她的亲爱的孩子,她只有吃完了饭以后才能见到——那时她将会再一次被喊进去。 他长得多么大,多么高,多么瘦啊!但是他仍然有美丽的眼睛和安琪儿般的嘴!他望着她,但是一句话也不讲。显然他不认识她,他掉转身,想要走开,但是她捧住他的手,把它贴到自己的嘴上。 “好吧,这已经够了!”他说。接着他就从房间里走开了——他是她心中念念不忘的人;是她最爱的人;是她在人世间一提起就感到骄傲的人。 安妮·莉斯贝走出了这个公馆,来到广阔的大路上。她感到非常伤心。他对她是那么冷漠,一点也不想她,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说。曾经有个时候,她日夜都抱着他——她现在在梦里还抱着他。 一只大黑乌鸦飞下来,落在她面前的路上,不停地发出尖锐的叫声。 “哎呀!”她说,“你是一只多么不吉利的鸟儿啊!” 她在那个挖沟工人的茅屋旁边走过。茅屋的女主人正站在门口。她们交谈起来。 “你真是一个有福气的样子!”挖沟工人的老婆说。“你长得又肥又胖,是一副发财相!” “还不坏!”安妮·莉斯贝说。 “船带着他们一起沉了!”挖沟工人的老婆说。“船老板和助手都淹死了。一切都完了。我起初还以为这孩子将来会赚几块钱,补贴我的家用。安妮·莉斯贝,他再也不会要你费钱了。” “他们淹死了?”安妮·莉斯贝问。她们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谈下去。 安妮·莉斯贝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的小伯爵不喜欢和她讲话。她曾经是那样爱他,现在她还特别走这么远的路来看他——这段旅程也费钱呀,虽然她并没有从它那得到什么愉快。不过关于这事她一个字也不提,因为把这事讲给挖沟工人的老婆听也不会使她的心情好转。这只会引起后者猜疑她在伯爵家里不受欢迎。这时那只黑乌鸦又在她头上尖叫了几声。 “这个黑鬼,”安妮·莉斯贝说,“它今天使我害怕起来!” 她带来了一点咖啡豆和菊苣①。她觉得这对于挖沟工人的老婆说来是一件施舍,可以使她煮一杯咖啡喝;同时她自己也可以喝一杯。挖沟工人的老妻子煮咖啡去了;这时,安妮·莉斯贝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从来没有做过的梦。说来也很奇怪,她梦见了自己的孩子:他在这个工人的茅屋里饿得哭叫,谁也不管他;现在他躺在海底——只有上帝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她梦见自己坐在这茅屋里,挖沟工人的老婆在煮咖啡,她可以闻到咖啡豆的香味,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可爱的人形——这人形跟那位小伯爵一样好看。他说:“世界快要灭亡了!紧跟着我来吧,因为你是我的妈妈呀!你有一个安琪儿在天国里呀!紧跟着我来吧。” 他伸出手来拉她,不过这时有一个可怕的爆裂声响起来了。这无疑是世界在爆裂,这时安琪儿升上来,紧紧地抓住她的衬衫袖子;她似乎觉得自己从地上被托起来了。不过她的脚上似乎系着一件沉重的东西,把她向下拖,好像有几百个女人在紧抓住她说: “假使你要得救,我们也要得救!抓紧!抓紧!” 她们都一起抓着她;她们的人数真多。“嘶!嘶!”她的衬衫袖子被撕碎了,安妮·莉斯贝在恐怖中跌落下来了,同时也醒了。的确,她几乎跟她坐着的那张椅子一齐倒下来,她吓得头脑发晕,她甚至记不清楚自己梦见了什么东西。不过她知道那是一个恶梦。 她们一起喝咖啡,聊聊天。然后她就走到附近的一个镇上去,因为她要到那儿去找到那个赶车的人,以便在天黑以前能够回到家里去。不过当她碰到这个赶车人的时候,他说他们要等到第二天天黑以前才能动身,她开始考虑住下来的费用,同时也把里程考虑了一下。她想,如果沿着海岸走,可以比坐车子少走八九里路。这时天气晴朗,月亮正圆,因此安妮·莉斯贝决计步行;她第二天就可以回到家里了。 太阳已经下沉;暮钟仍然在敲着。不过,这不是钟声,而是贝得尔·奥克斯的青蛙在沼泽地里的叫声②。现在它们静下来了,四周是一片沉寂,连一声鸟叫也没有,因为它们都睡着了,甚至猫头鹰都不见了。树林里和她正在走着的海岸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听到自己在沙上走着的脚步声。海上也没有浪花在冲击;遥远的深水里也是鸦雀无声。水底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都是默默地没有声响。 安妮·莉斯贝只顾向前走,像俗话所说的,什么也不想。不过思想并没有离开她,因为思想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它只不过是在睡觉罢了。那些活跃着、但现在正在休息着的思想,和那些还没有被掀动起来的思想,都是这个样子。不过思想会冒出头来,有时在心里活动,有时在我们的脑袋里活动,或者从上面向我们袭来。 “善有善报,”书上这样写着。“罪过里藏着死机!”书上也这样写着。书上写着的东西不少,讲过的东西也不少,但是人们却不知道,也想不起。安妮·莉斯贝就是这个样子。不过有时人们心里会露出一线光明——这完全是可能的! 一切罪恶和一切美德都藏在我们的心里——藏在你的心里和我的心里!它们像看不见的小种子似的藏着。一丝太阳从外面射进来,一只罪恶的手摸触一下,你在街角向左边拐或向右边拐——是的,这就够决定问题了。于是这颗小小的种子就活跃起来,开始胀大和冒出新芽。它把它的汁液散布到你的血管里去,这样你的行动就开始受到影响。一个人在迷糊地走着路的时候,是不会感觉到那种使人苦恼的思想的,但是这种思想却在心里酝酿。安妮·莉斯贝就是这样半睡似的走着路,但是她的思想正要开始活动。 从头年的圣烛节③到第二年的圣烛节,心里记载着的事情可是不少——一年所发生的事情,有许多已经被忘记了,比如对上帝、对我们的邻居和对我们自己的良心,在言语上和思想上所作过的罪恶行为。我们想不到这些事情,安妮·莉斯贝也没有想到这些事情。她知道,她并没有做出任何不良的事情来破坏这国家的法律,她是一个善良、诚实和被人看得起的人,她自己知道这一点。 现在她沿着海边走。那里有一件什么东西呢?她停下来。那是一件什么东西漂上来了呢?那是一顶男子的旧帽子。它是从什么地方漂来的呢?她走过去,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眼。哎呀!这是一件什么东西呢?她害怕起来。但是这并不值得害怕:这不过是些海草和灯芯草罢了,它缠在一块长长的石头上,样子像一个人的身躯。这只是些灯芯草和海草,但是她却害怕起来。她继续向前走,心中想起儿时所听到的更多的迷信故事:“海鬼”——漂到荒凉的海滩上没有人埋葬的尸体。尸体本身是不伤害任何人的,不过它的魂魄——“海鬼”——会追着孤独的旅人,紧抓着他,要求他把它送进教堂,埋在基督徒的墓地里。 “抓紧!抓紧!”有一个声音这样喊。当安妮·莉斯贝想起这几句话的时候,她做过的梦马上又生动地回到记忆中来了——那些母亲们怎样抓着她,喊着:“抓紧!抓紧!”她脚底下的地面怎样向下沉,她的衣袖怎样被撕碎,在这最后审判的时候,她的孩子怎样托着她,她又怎样从孩子的手中掉下来。她的孩子,她自己亲生的孩子,她从来没有爱过他,也从来没有想过他。这个孩子现在正躺在海底。他永远也不会像一个海鬼似的爬起来,叫着:“抓紧!抓紧!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地上去呀!”当她想着这事情的时候,恐惧刺激着她的脚,使她加快了步子。 恐怖像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按在她的心上;她几乎要昏过去了。当她朝海上望的时候,海上正慢慢地变得昏暗。一层浓雾从海上升起来,弥漫到灌木林和树上,形成各种各样的奇形怪状。她掉转身向背后的月亮望了一眼。月亮像一面没有光辉的、淡白色的圆镜。她的四肢似乎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住了:抓紧!抓紧!她这样想。当她再掉转身看看月亮的时候,似乎觉得月亮的白面孔就贴着她的身子,而浓雾就像一件尸衣似的披在她的肩上。“抓紧!把我送到基督徒的墓地里去吧!”她听到这样一个空洞的声音。这不是沼泽地上的青蛙,或大渡乌和乌鸦发出来的,因为她并没有看到这些东西。“把我埋葬掉吧,把我埋葬掉吧!”这声音说。 是的,这是“海鬼”——躺在海底的她的孩子的魂魄。这魂魄是不会安息的,除非有人把它送到教堂的墓地里去,除非有人在基督教的土地上为它砌一个坟墓。她得向那儿走去,她得到那儿去挖一个坟墓。她朝教堂的那个方向走去,于是她就觉得她的负担轻了许多——甚至变得没有了。这时她又打算掉转身,沿着那条最短的路走回家去,立刻那个担子又压到她身上来了:抓紧!抓紧!这好像青蛙的叫声,又好像鸟儿的哀鸣,她听得非常清楚。“为我挖一个坟墓吧!为我挖一个坟墓吧!” 雾是又冷又潮湿;她的手和面孔也是由于恐怖而变得又冷又潮湿。周围的压力向她压过来,但是她心里的思想却在无限地膨胀。这是她从来没有经验过的一种感觉。 在北国,山毛榉可以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就冒出芽,第二天一见到太阳就现出它幸福的春青美。同样,在我们的心里,藏在我们过去生活中的罪恶种子,也会在一瞬间通过思想、言语和行动冒出芽来。当良心一觉醒的时候,这种子只需一瞬间的工夫就会长大和发育。这是上帝在我们最想不到的时刻使它起这样的变化的。什么辩解都不需要了,因为事实摆在面前,作为见证。思想变成了语言,而语言是在世界什么地方都可以听见的。我们一想到我们身中藏着的东西,一想到我们还没有能消灭我们在无意和骄傲中种下的种子,我们就不禁要恐怖起来。心中可以藏着一切美德,也可以藏着罪恶。 它们甚至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可以繁殖起来。 安妮·莉斯贝的心里深深地体会到我们刚才所讲的这些话。她感到极度地不安,她倒到地上,只能向前爬几步。一个声音说:“请埋葬我吧!请埋葬我吧!”只要能在坟墓里把一切都忘记,她倒很想把自己埋葬掉。这是她充满恐惧和惊惶的、醒觉的时刻。迷信使她的血一会儿变冷,一会儿变热。有许多她不愿意讲的事情,现在都集中到她的心里来了。 一个她从前听人讲过的幻象,像明朗的月光下面的云彩,静寂地在她面前出现:四匹嘶鸣的马儿在她身边驰过去了。它们的眼睛里和鼻孔里射出火花,拉着一辆火红的车子,里面坐着一个在这地区横行了一百多年的坏人。据说他每天半夜要跑进自己的家里去一次,然后再跑出来。他的外貌并不像一般人所描述的死人那样,惨白得毫无血色,而是像熄灭了的炭一样漆黑。他对安妮·莉斯贝点点头,招招手: “抓紧!抓紧!你可以在伯爵的车子上再坐一次,把你的孩子忘掉!” 她急忙避开,走进教堂的墓地里去。但是黑十字架和大渡鸦在她的眼前混作一团。大渡鸦在叫——像她白天所看到的那样叫。不过现在她懂得它们所叫的是什么东西。它们说:“我是大渡鸦妈妈!我是大渡鸦妈妈!”每一只都这样说。安妮·莉斯贝知道,她也会变成这样的一只黑鸟。如果她不挖出一个坟墓来,她将永远也要像它们那样叫。 她伏到地上,用手在坚硬的土上挖一个坟墓,她的手指流出血来。 “把我埋葬掉吧!把我埋葬掉吧!”这声音在喊。她害怕在她的工作没有做完以前鸡会叫起来,东方会放出彩霞,因为如果这样,她就没有希望了。 鸡终于叫了,东方也现出亮光。她还要挖的坟墓只完成了一半。一只冰冷的手从她的头上和脸上一直摸到她的心窝。 “只挖出半个坟墓!”一个声音哀叹着,接着就渐渐地沉到海底。是的,这就是“海鬼”!安妮·莉斯贝昏倒在地上。她不能思想,失去了知觉。 她醒转来的时候,已经是明朗的白天了。有两个人把她扶起来。她并没有躺在教堂的墓地里,而是躺在海滩上。她在沙上挖了一个深洞。她的手指被一个破玻璃杯划开了,流出血来。这杯子底端的脚是安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座子上的。 安妮·莉斯贝病了。良心和迷信纠缠在一起,她也分辨不清,结果她相信她现在只有半个灵魂,另外半个灵魂则被她的孩子带到海里去了。她将永远也不能飞上天国,接受慈悲,除非她能够收回深藏在水底的另一半灵魂。 安妮·莉斯贝回到家里去,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她的思想像一团乱麻一样。她只能抽出一根线索来,那就是她得把这个“海鬼”运到教堂的墓地里去,为他挖一个坟墓——这样她才能招回她整个的灵魂。 有许多晚上她不在家里。人们老是看见她在海滩上等待那个“海鬼”。这样的日子她挨过了一整年。于是有一天晚上她又不见了,人们再也找不到她。第二天大家找了一整天,也没有结果。 黄昏的时候,牧师到教堂里来敲晚钟。这时他看见安妮·莉斯贝跪在祭坛的脚下。她从大清早起就在这儿,她已经没有一点气力了,但是她的眼睛仍然射出光彩,脸上仍然现出红光。太阳的最后的晚霞照着她,射在摊开在祭坛上的《圣经》的银扣子上④。《圣经》摊开的地方显露出先知约珥的几句话:“你们要撕裂心肠,不撕裂衣服,归向上帝⑤!” “这完全是碰巧,”人们说,“有许多事情就是偶然发生的。” 安妮·莉斯贝的脸上,在太阳光中,露出一种和平和安静的表情。她说她感到非常愉快。她现在重新获得了灵魂。昨天晚上那个“海鬼”——她的儿子——是和她在一道。这幽灵对她说: “你只为我挖好了半个坟墓,但是在整整一年中你却在你的心中为我砌好了一个完整的坟墓。这是一个妈妈能埋葬她的孩子的最好的地方。” 于是他把她失去了的那半个灵魂还给她,同时把她领到这个教堂里来。 “现在我是在上帝的屋子里,”她说,“在这个屋子里我们全都感到快乐!” 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安妮·莉斯贝的灵魂就升到另一个境界里去了。当人们在人世间作过一番斗争以后,来到这个境界是不会感到痛苦的;而安妮·莉斯贝是作过一番斗争的。 ①菊苣(Cichoric)是一种植物,它的根可以当咖啡代用品。 ②安徒生写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了他同时代的丹麦诗人蒂勒(J.M.thirle)的两句诗: 如果贝得尔·奥克斯的青蛙晚上在沼泽地里叫, 第二天的太阳会很明朗,对着玫瑰花微笑。 ③圣烛节(Kyndelmisse)是在2月2日,即圣母马利亚产后40天带着耶稣往耶路撒冷去祈祷的纪念日。又称“圣母行洁净礼日”、“献主节”等。 ④古时的《圣经》像一个小匣子,不念时可以用扣子扣上。 ⑤见《圣经·旧约全书·约珥书》第二章第十三节。最后“归向上帝”这句话应该是“归向耶和华你们的神”,和安徒生在这里引用的略有不同。 孩子们的闲话 孩子们的闲话 一个大商人举行了一个儿童招待会。有钱人的孩子和有名人的孩子都到了。这个商人很了不起,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曾经进过大学,因为他的和善的父亲要他进。这位父亲本来是一个牛贩子,不过很老实和勤俭。这可以使他积钱,因此他的钱也就越积越多了。他很聪明,而且也有良心;不过人们谈到他的钱的时候多,谈到他的良心的时候少。 在这个商人的家里,常有名人出出进进——所谓有贵族血统的人、有知识的人和两者都有的、或两者完全没有的人。现在儿童招待会或儿童谈话会正在举行,孩子们心里想到什么就讲什么。他们之中有一位很美丽的小姑娘,她可是骄傲得不可一世。不过这种骄傲是因为佣人老吻她而造成的,不是她的父母,因为他们在这一点上还是非常有理智的。她的爸爸是一个“祗候”①,而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职位——她知道这一点。 “我是一个祗候的女儿呀!”她说。 她也很可能是一个住在地下室的人②的女儿,因为谁也没有办法安排自己的出身。她告诉别的孩子们,说她的“出生很好”;她还说,如果一个人的出身不好,那么他就不会有什么前途。因此他读书或者努力都没有什么用处。所以一个人的出身不好,自然什么成就也不会有。 “凡是那些名字的结尾是‘生’字的人③,”她说,“他们在这世界上决弄不出一个什么名堂来的!一个人应该把手叉在腰上,跟他们这些‘生’字辈的人保持远远的距离!”于是她就把她美丽的小手臂叉起来,把她的胳膊肘儿弯着,来以身作则。她的小手臂真是非常漂亮,她也天真可爱。 不过那位商人的小姑娘却很生气,因为她爸爸的名字是叫做“马得生”,她知道他的名字的结尾是“生”。因此她尽量做出一种骄傲的神情说: “但是我的爸爸能买一百块钱的麦芽糖,叫大家挤作一团地来抢!你的爸爸能吗?” “是的,”一位作家的小女儿说,“但是我的爸爸能把你的爸爸和所有的‘爸爸’写在报纸上发表。我的妈妈说大家都怕他,因为他统治着报纸。” 这个小姑娘昂起头,好像一个真正的公主昂着头的那个样子。 不过在那半掩着的门外站着一个穷苦的孩子。他正在朝门缝里望。这小家伙是那么微贱,他甚至还没有资格走进这个房间里来。他帮女厨子转了一会儿烤肉叉,因此她准许他站在门后偷偷地瞧这些漂亮的孩子在屋子里作乐。这对他说来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啊,如果我也在他们中间!”他想。于是他听到他们所讲的一些话。这些话无疑使他感到非常不快。他的父母在家里连一个买报纸的铜子也没有,更谈不上在报纸上写什么文章。最糟糕的是他爸爸的姓——因此也就是他自己的姓——是由一个“生”字结尾的!所以他决不会有什么前途的。这真叫人感到悲哀!不过他毕竟是生出来了,而且就他看来,出生得也很好。这是不用怀疑的。 这就是那个晚上就是这个样的事情! 从那以后,许多年过去了,孩子们都已成了大人。 这城里有一幢很漂亮的房子。它里面藏满了美丽的东西,大家都喜欢来参观一下,甚至住在城外的人也跑来看它。我们刚才谈到的那些孩子之中,谁能说这房子是自己的呢?是的,这是很容易弄清楚的!那并不太难。这幢房子是属于那个穷苦的孩子的——他已经成了一个伟大的人,虽然他的名字的结尾是一个“生”字——多瓦尔生④。 至于其余的三个孩子呢?那个有贵族血统的孩子,那个有钱的孩子,那个在精神上非常骄傲的孩子呢?唔,他们彼此都没有什么话说——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他们的命运都很好。那天晚上他们所想的和所讲的事情,不过都是孩子的闲话罢了。 ①这是一个官职,他的任务是做皇家卧室里的侍从。 ②地下室是穷人住的地方。 ③生(sen)在丹麦文里是“儿子”的意思。在中古封建时代,贵族都是以自己所出生的地方被封为自己的姓。平民则没有姓,只是以父亲的名,再加一个结尾语“Sen”作为而形成自己的姓。比如安徒生这个名字,实际上的意思是“安徒的儿子”,沿用下来就成了姓。 ④多瓦尔生(Bertel thorwaldsen,1768~1844)是丹麦著名的雕刻家,欧洲古典艺术复兴运动的领导人。 一串珍珠 一串珍珠 一 从哥本哈根通到柯尔索尔①的铁路,可算是丹麦唯一的铁路②,这等于是一串珠子,而欧洲却有不少这样的珠子。最昂贵的几颗珠子的名字是:“巴黎”、“伦敦”、“维也纳”和“那不勒斯”。但是有许多人不把这些大都市当做最美丽的珠子,却把某个无声无息的小城市当作他们的最喜欢的家。他们最心爱的人住在这小城市里。的确,它常常只不过是一个朴素的庄园,一幢藏在绿篱笆里的小房子,一个小点。当火车在它旁边经过的时候,谁也看不见它。 在哥本哈根和柯尔索尔之间的铁路线上,有多少颗这样的珠子呢?我们算一算,能够引起多数人注意的一共有六颗。旧的记忆和诗情使这几颗珠子发出光辉,因此它们也在我们的思想中射出光彩。 佛列德里克六世③的宫殿是建筑在一座小山上;这里就是奥伦施拉格尔斯④儿时的家。在这座山的附近就有这样一颗珠子藏在松得尔马根森林里面。大家把它叫“菲勒蒙和包茜丝茅庐”,这也就是说:两个可爱的老人之家。拉贝克和他的妻子珈玛⑤就住在里面。当代的学者从忙碌的哥布哈根特地到这个好客的屋子里来集会。这是知识界的家——唔,请不要说:“嗨,变得多快啊!”没有变,这儿仍然是学者之家,是病植物的温室!没有气力开放的花苞,在这儿得到保养和庇护,直到开花结子。精神的太阳带着生命力和欢乐,射进这安静的精神之家里来。周围的世界,通过眼睛,射进灵魂的无底的深处:这个浸在人间的爱里的白痴之家,是一个神圣的地方,是病植物的温室。这些植物将有一天被移植到上帝的花园里去,在那里开出花朵。这里现在住着智力最弱的人们。有个时候,最伟大和最能干的头脑在这里会面,交流思想,达到很高的境界——在这个“菲勒蒙和包茜丝茅庐”里,灵魂的火焰仍然在燃烧着。 我们现在看到了古老的罗斯吉尔得。它是洛亚尔泉旁的一个作为皇家墓地的小镇。在这有许多矮房屋的镇上,教堂的瘦长尖塔升向空中,同时也倒映在伊塞海峡里。我们在这儿只寻找一座坟墓,在珠子的闪光里来观察它。这不是那个伟大的皇后玛加列特的坟墓——不是的。这坟就在教堂的墓地里:我们刚刚就在它的白墙的外边经过。坟上盖着一块平凡的墓石,第一流的风琴手——丹麦传奇的复兴者——就躺在它下面。古代的传奇是我们的灵魂中的和谐音乐。我们从它知道,凡是有“滚滚白浪”的地方,就有一个国王驻扎的营地!罗斯吉尔得,你是一个埋葬帝王的城市!在你的珠子里我们要看到一个寒碜的坟墓;它的墓石上刻有一个竖琴和一个名字——魏塞⑥。 我们现在来到西格尔斯得。它在林格斯得这个小镇的附近。河床是很低的。在哈巴特的船停过的地方,离茜格妮的闺房不远,长着许多金黄的玉蜀黍。谁不知道哈巴特的故事呢?正当茜格妮的闺房着火的时候,哈巴特在一株栎树上被绞死。这是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 “美丽的苏洛是藏在深树林里!”⑦这个安静的修道院小镇隐隐地在长满了青苔的绿树林里显露出来。年轻的眼睛从湖上的学院里朝外界的大路上凝望,静听火车的龙头轰轰地驰过树林。苏洛,你是一颗珠子,你保藏着荷尔堡的骨灰!你的学术之宫⑧像一只伟大的白天鹅,立在树林中深沉的湖畔。在那附近,有一幢小小的房子,像树林中的一朵星形白花,射出闪烁的亮光。我们的眼睛都向着它望。虔诚的赞美诗的朗诵声从这里飘到各地。这里面有祈祷声。农民静静地听,于是他们知道了丹麦逝去了的那些日子。绿树林和鸟儿的歌声总是联在一起的;同样,苏洛和英格曼的名字永远也分不开。 再往前走就是斯拉格尔斯!在这颗珠子的光里,有什么东西反射出来呢?安特伏尔斯柯乌寺院早已没有了,宫殿里的华丽大厅也没有了,甚至它剩下的一个孤独的边屋现在也没有了。然而还是有一个古老的遗迹存留了下来。人们把它修理了无数次。它就是立在山上的一个木十字架。在远古时代的某一天夜里,斯拉格尔斯的牧师圣安得尔斯被神托着从耶路撒冷的空中起飞。他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落在这座山上。 柯尔索尔——你⑨是在这地方出生的,你给我们: 在瑟兰岛之文克努得的歌中, 戏谐中杂有诚意。 你是语言和风趣的大师!那个荒凉堡垒的古墙是你儿时之家的最后一个可以看得见的明证。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它的影子就映着你出生的那幢房子。你在这古墙上向斯卜洛戈的高地望;当你还是“很小的时候”,你看到“月亮沉到岛后”⑩,你用不朽的调子歌颂它,正如你歌颂瑞士的群山一样。你在世界的⑾里走过,你发现: 什么地方的玫瑰也没有这样鲜艳, 什么地方的荆棘也没有这样细小, 什么地方的床榻也没有这样柔软, 像我们天真的儿时睡过的那样好。 你这活泼的、风趣的歌手!我们为你扎一个车叶草的花环。我们把这花环抛到湖里,让波浪把它带到埋葬着你的骨灰的吉勒尔海峡的岸旁。这花环代表年轻的一代对你的敬意,代表你的出生地柯尔索尔对你的敬意——这串珠子在这儿断了。 二 “这的确是从哥本哈根牵到柯尔索尔的一串珠子,”外祖母听到我们刚才念的句子说。“这对于我说来是一串珠子,而且40多年以来一直是如此,”她说。“那时我们没有蒸汽机。现在我们只须几个钟头就可以走完的路程,那时得花好几天工夫。那是1815年;我才21岁。那是一个可爱的时代!现在虽然已经过了60年,时代仍然是可爱的,充满了幸福!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们认为哥本哈根是一切城市中最大的城市。比起现在来,那时去哥本哈根一次就算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我的父母还想过了20年以后再去看一次;我也得跟着同去。我们把这次旅行的计划谈论了好几年,现在这计划却真的要实现了!我觉得,一个完全不同的新生活快要开始;在某种意义上说,我的这种新生活也真的开始了。 “大家忙着缝东西和捆行李。当我们要动身的时候,的确,该有多少好朋友来送行啊!这是我们的一次伟大的旅行!在上午我们坐着爸爸和妈妈的‘荷尔斯坦’式的马车走出奥登塞来。我们在街上经过的时候,一直到我们走出圣雨尔根门为止;所有的熟人都在窗子里对我们点头。天气非常晴和,鸟儿在唱着歌,一切都显得非常可爱。我们忘记了去纽堡是一段艰苦的长途旅行。我们到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邮车要到深夜才能到来,而船却要等它来了以后才开行。但是我们却上了船。我们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平静的水。 “我们和着衣服躺下睡了。我早晨一醒来就走上甲板。雾非常大,两边岸上什么也看不见。我听到公鸡的叫声,同时也注意到太阳升上来了,钟声响起来了。我们来到了什么地方呢?雾已经消散了。事实上我们仍然停泊在纽堡附近。一股轻微的逆风整天不停地吹着。我们一下把帆掉向这边,一下把帆掉向那边,最后我总算是很幸运:在晚间刚过11点钟的时候,我们到达了柯尔索尔。但是这18海里的路程已经使我们花了22个钟头。 “走上陆地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是天却很黑了;灯光也不亮。一切对我说来都是生疏的,因为我除了奥登塞以外,什么别的地方也没有去过。 “‘柏格生就是在这儿出生的!’我的父亲说,‘比尔克纳⑿也在这儿住过。’ 这时我就觉得,这个充满了矮小房子的小城市立刻变得光明和伟大起来。我们同时也觉得非常高兴,我们的脚是踏着坚实的地面。这天晚上我睡不着;我想着自从前天离家以后我所看过和经历过的这许多东西。 “第二天早晨我们很早就得爬起来,因为在没有到达斯拉格尔斯以前,我们还有一条充满了陡坡和泥坑的坏路要走。在斯拉格尔斯另一边的一段路也并不比这条好。我们希望早点到达‘螃蟹酒家’;我们可以从这儿在当天到苏洛去。我们可以拜访一下‘磨坊主的爱弥尔’——我们就是这样称呼他的。是的,他就是你的外祖父,是我的去世的丈夫,是乡下的牧师。他那时在苏洛念书,刚刚考完第二次考试,而且通过了。 “我们在中午过后到达‘螃蟹酒家’。这是那时一个漂亮的地方,是全部旅程中一个最好的酒店,一个可爱的处所。是的,大家都得承认,它现在还是如此。卜兰别克太太是一个勤快的老板娘;店里所有的东西都像擦洗得非常干净的切肉桌一样。墙上挂着的玻璃镜框里镶着拍格生写给她的信。这很值得一看!对我说来,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 “接着我们就到苏洛去;我们遇见爱弥尔。我相信,他看到我们非常高兴,就如我们看到他一样。他非常和蔼,也体贴人。我们同他一道去参观教堂;那里面有阿卜索伦⒀的坟墓和荷尔堡的棺材,我们看到古代僧人的刻字;我们在湖上划船到帕那萨斯⒁去。这是我记忆中最愉快的一个下午。我想,如果世界上有个什么地方可以写诗的话,这块地方一定是苏洛——处于安静而美丽的大自然中的苏格。 于是我们在月光下向着人们所谓的‘哲学家漫步处’走去。这是湖旁和水边的一条美丽而幽静的小路。它与通向‘螃蟹酒家’的大路相联结。爱弥尔一直陪着我们,跟我们一起吃晚饭。爸爸和妈妈发现他已经长成一个聪明的美男子了,他答应五天后就回到哥本哈根去,跟他的家里的人和我们同住一些时候。的确,现在圣灵降临节快到了。在苏洛和‘螃蟹酒家’的那些时刻,要算是我的一生中最美丽的珍珠。 “第二天早晨我们很早就动身了,因为到罗斯吉尔得去还得走好长一段路。我们必须及时到达那里才能看见主教堂,同时在当天晚上爸爸还要去看一位老同学。这都按计划做到了。我们这天晚上在罗斯吉尔得过夜;第二天——但是在吃中饭的时候——才回到哥本哈根,因为这段路程最不好,最不完整。从柯尔索尔到哥本哈根的旅程花了我们将近三天工夫。现在同样的旅程只要三个钟头就够了。 “这一串珍珠并役有变得比以前更昂贵: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不过串着这些珍珠的线现在却是又新又奇异。我跟爸爸妈妈在哥本哈根住了三个星期,而爱弥尔和我们在一起整整待了18天。我们回到富恩岛上去的时候,他一直从哥本哈根陪着我们到柯尔索尔。在我们没有分手以前,我们就订婚了。所以现在你可以了解,我也把哥本哈根到柯尔索尔的这段路叫做一串珍珠。 “后来爱弥尔在阿森斯找到了一个职业,于是我们就结婚了。我们常常谈起到哥本哈根去的那次旅行,而且打算再去一次。但是很快你的母亲就出生了,接着她就有了弟弟和妹妹了。要照顾和关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那时父亲升了职位,成为一个牧师。当然一切是非常愉快和幸福的。但是我们却再也没有机会到哥本哈根去了。不管我们怎样怀恋它和谈论它,我们一直没有再到那儿去过。现在我已经太老了,再也没有气力坐火车旅行了。不过我很喜欢火车。火车是人间的一件宝贵东西:有了火车,你们就可以更快地回到我身边来! “现在从奥登塞到哥本哈根,并不比我在年轻时从纽堡到哥本哈根远。现在你可以坐快车到意大利去,所花的时间跟我们到哥本哈根去差不多!是的,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坐下来,让别人去旅行,让别人来看我。但是你们却不要因为我坐着不动就笑我啦!我有一次更了不起的旅行在等着我:这跟你们的旅行不同,比你坐火车还要快。只要我们的上帝愿意,我将旅行到你们的外祖父那里去。等你们做完了工作,在这个幸福的世界上享受了你们的一生以后,我知道你们也会到我们那里去的;孩子,你们可以相信我,当我们谈起我们活在人间的日子的时候,我将也会在那儿说:‘从哥本哈根到柯尔索尔的确是一串珍珠!’” ①柯尔索尔(Korsor)是瑟兰岛上极北部的一个小镇,跟哥本哈根在同一个岛上。 ②这是1856年的情形。 @佛列德里克六世(Fredrikden Sjettes,1768-1839)是丹麦的国王(1803-1839),也是挪威的国王(1808-1814)。 ④奥伦施拉格尔斯(Adam Gottlob Oelenschlagers,1779~1850)是丹麦有名的诗人和戏剧家。 ⑤拉贝克(Knud Lyne Rabbek)是丹麦一个多产而平庸的作家,死于1830年。但他和他的妻子珈玛(Camma)在丹麦文艺界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因为他们的家是丹麦文艺界一个集会的中心。 ⑥魏塞(Cop Friedrich eyse,1775-1842)是丹麦一个著名的作曲家和风琴手——丹麦传奇的复兴者。 ⑦这是引自丹麦名作家英格曼(Bernhard Severin Ingemann,1789-1862)的一句话。英格曼是安徒生的朋友。 ⑧指“苏洛书院”,这是丹麦著名作家荷尔堡创办的一所学校。 ⑨指丹麦的名诗人和讽刺作家柏格生(Jens Immanuel Bagsen,1764~1826)。 ⑩引自柏格生的一首名歌《当我还是很小的时候》。 ⑾这是伯格生的第一部游记。 ⑿比尔克纳(Mictlieb Birkner,1756~1798)是一个为言论自由而斗争的人。 ⒀这是丹麦一个有名的主教。 ⒁这是“苏洛书院”的一个花园。帕那萨斯是希腊的一个山名,在神话中是艺术之女神的住处。 笔和墨水壶 笔和墨水壶 在一个诗人的房间里,有人看到桌上的墨水壶,说:“一个墨水壶所能产生的东西真是了不起!下一步可能是什么呢?是的,那一定是了不起的!” “一点也不错,”墨水壶说。“那真是不可想象——我常常这样说!“它对那枝鹅毛笔和桌上其他能听见它的东西说。”我身上产生出来的东西该是多美妙呵!是的,这几乎叫人不相信!当人把笔伸进我身体里去的时候,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我可以产生出什么东西。我只须拿出我的一滴就可以写半页字,记载一大堆东西。我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我身上产生出所有的诗人的作品:人们以为自己所认识的那些生动的人、一切深沉的感情、幽默、大自然美丽的图画等。我自己也不理解,因为我不认识自然,但是它无疑地是存在于我身体里面的。从我的身体出来的有:飘荡的人群、美丽的姑娘、骑着骏马的勇士、比尔·杜佛和吉斯丹·吉美尔①。是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坦白地说,我真想不到我会有什么东西拿出来。” “你这话说得对!”鹅毛笔说。“你完全不用头脑,因为如果你用用头脑的话,你就会了解,你只不过供给一点液体罢了。你流出水,好使我能把我心里的东西清楚地表达出来,真正在纸上写字的是笔呀!任何人都不会怀疑这一点。大多数的人对于诗的理解和一个老墨水壶差不了多少。” “你的经验实在少得可怜!”墨水壶说。“用不到一个星期,你就已经累得半死了。你幻想自己是一个诗人吗?你不过是一个佣人罢了。在你没有来以前,我可是认识不少你这种人。你们有的是属于鹅毛②这个家族,有的是英国造的!鹅毛笔和钢笔,我都打过交道!许多都为我服务过;当他——人——回来时,还有更多的会来为我服务,——他这个人代替我行动,写下他从我身上取出来的东西。我倒很想知道,他会先从我身上取出什么来。” “墨水!古时的笔是用鹅毛管做的。”笔说。 晚上很迟的时候,诗人回来了。他去参加了一个音乐会,听了一位杰出提琴家的演奏,而且还被这美妙的艺术迷住了。这位音乐家在他的乐器上奏出惊人的丰富的调子、一会儿像滚珠似的水点,一会儿像在啾啾合唱的小鸟,一会儿像吹过枞树林的萧萧的风声。他觉得听到自己的心在哭泣,但是在和谐地哭泣,像一个女人的悦耳的声音一样。看样子不仅是琴弦在发出声音,而且是弦柱、甚至梢和共鸣盘在发出声音。这是一次很惊人的演奏!虽然乐器不容易演奏,但是弓却轻松地在弦上来回滑动着,像游戏似的。你很可能以为任何人都可以拉它几下子。 提琴似乎自己在发出声音,弓也似乎自己在滑动——全部音乐似乎就是这两件东西奏出来的。人们忘记了那位掌握它们和给与它们生命与灵魂的艺术家。人们把这位艺术家忘掉了,但是这位诗人记得他,写下了他的名字,也写下了他的感想: “提琴和弓只会吹嘘自己的成就,这是多么傻啊!然而我们人常常干这种傻事——诗人、艺人、科学发明家、将军。我们表现出自高自大,而我们大家却不过是上帝所演奏的乐曲罢了。光荣应该属于他!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值得骄傲。” 是的,诗人写下这样的话,作为寓言把它写下来的,并且把它题名为:艺术家和乐器。 “这是讲给你听的呀,太太!”当旁边没有别人的时候,笔这样对墨水壶说。“你没有听到他在高声朗诵我所写的东西么?” “是的,这就是我交给你、让你写下的东西呀,”墨水壶说。“这正是对你自高自大的一种讽刺!别人挖苦你,你却不知道!我从心里向你射出一箭——当然我是知道我的恶意的!” “你这个墨水罐子!”笔说。 “你这根笔杆子!”墨水壶也说。 它们各自都相信自己回击得很好,回击得漂亮。这种想法使得它们感到愉快——它们可以抱着这种愉快的心情去睡觉,而它们也就睡着了。不过那位诗人并没有睡去。他心里涌出许多思想,像提琴的调子,像滚动的珠子,像吹过森林的萧萧风声。他在这些思想中能够触觉到自己的心,能够看到永恒的造物主的一线光明。 光荣应该属于他! ①也是丹麦古城罗斯吉尔得的主教堂的钟上的两个人形。每到一点钟比尔·杜佛(Per Dver)就敲起来;每到一刻钟,吉斯丹·吉美尔(Kirsten Kimer)就敲起来。 ②古时的笔是用鹅毛管做的。 墓里的孩子 墓里的孩子 屋子里充满了悲哀,每一颗心都充满了悲哀。一个四岁的孩子死去了。他是他爸爸妈妈唯一的儿子,是他们的欢乐和未来的希望。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两个较大的女儿,最大的那一个这一年就要受坚信礼了。她们都是可爱的好孩子,但是死去的孩子总是最心疼的孩子,何况他还是一个顶小的独生儿子呢?这真是一场大灾难。两个姐姐幼小的心灵已经悲哀到了极点;父亲的悲痛更使她们感到特别难过。父亲的腰已经弯了,妈妈也被这种空前的悲哀压倒了。她曾经日日夜夜忙着看护这个生病的孩子,照料他,抱着他,搂着他,觉得他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简直不能想象他已经死了,快要躺进棺材,被埋葬到坟墓里去。她认为上帝不可能把这个孩子从她的手中抢走。但事情居然发生了,而且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她在剧烈的痛苦中说: “上帝不知道这件事!他的那些在世上的仆人,有的真是没有一点良心;这些人随便处理事情,简直不听母亲们的祷告。” 她在痛苦中舍弃了上帝。她的心中涌现了阴暗的思想——她想到了死,永恒的死。她觉得人不过是尘土中的尘土,她这一生是完了。这种思想使她觉得自己无所依靠;她陷入失望的无底深渊中去了。 当她苦痛到了极点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没有想到她还有年幼的女儿。她丈夫的眼泪滴到她的额上,但是她没有看他。她一直在想那个死去了的孩子。她的整个生命和存在都沉浸在回忆中:回忆她的孩子,回忆他所讲过的每一句天真幼稚的话。 入葬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在这以前她有许多夜晚没有睡过觉;但是天明的时候,她疲倦到了极点,所以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棺材就在这时候被抬到一间僻静的房子里。棺材盖就是在那儿钉上的,为的是怕她听见锤子的声音。 她一醒,就立刻爬起来,要去看孩子。她的丈夫含着眼泪说: “我们已经把棺材钉上了——事情非这样办不可!” “上帝既然对我这样残酷,quot;她大声说,quot;人们对我怎么会更好呢?quot;于是她呜咽地哭起来了。 棺材被抬到墓地里去了。这个无限悲痛的母亲跟她的两个女儿坐在一起。她望着她们,但是她的眼睛却没有看见她们,因为她的意识中已经再没有什么家庭了。悲哀控制了她整个的存在。悲哀冲击着她,正如大海冲击着一条失去了罗盘和舵的船一样。入葬的那一天就是这样过去的,接着是一长串同样单调和沉痛的日子。这悲哀的一家用湿润的眼睛和愁苦的目光望着她;她完全听不进他们安慰的话语。的确,他们自己也悲痛极了,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她似乎不再知道睡眠是什么东西了。这时谁要能够使她的身体恢复过来,使她的灵魂得到休息,谁就可以说是她最好的朋友。大家劝她在床上躺一躺,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好像睡着了似的。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静听着她的呼吸,深信她已经得到了休息和安慰。因此他就合着双手祈祷;于是渐渐地他自己就坠入昏沉的睡梦中去了。他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起了床,穿上了衣服,并且轻轻地走出了屋子。她径直向她日夜思念着的那个地方——埋葬着她的孩子的那座坟墓——走去。她走过住宅的花园,走过田野——这儿有一条小路通向城外,她顺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教堂的墓地。谁也没有看到她,她也没有看到任何人。 这是一个美丽的、满天星斗的夜晚。空气仍然是温和的——这是九月初的天气。她走进教堂的墓地,一直走到一个小坟墓的近旁。这坟墓很像一个大花丛,正在散发着香气。她坐下来,对着坟墓低下头,她的眼光好像可以透过紧密的土层,看到心爱的孩子似的。她还能活生生地记起这孩子的微笑:她永远忘记不了孩子眼中的那种亲切的表情——甚至当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眼睛里还露出这种表情。每当她弯下腰去,托起他那只无力举起的小手的时候,他的眼光好像在对她吐露无限的心事。她现在坐在他的坟旁,正如坐在他的摇篮边一样。不过她现在是在不停地流着眼泪。这些泪珠都落到了坟上。 “你是想到你的孩子那儿去吧!quot;她身旁有一个声音说。这是一个响亮而低沉的声音,直接打进了她的心坎。她抬起头来,看到旁边站着一个人。这人穿着一件宽大的丧服,头上低低地戴着一顶帽子;但是她能望见帽子下面的面孔。这是一个庄严的、但是足够使人信任的面孔。他的眼睛射出青春的光芒。 “到我的孩子那儿去?quot;她重复着这人的话。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迫切的祈求的调子。 “你敢跟着我去么?quot;这人影说。quot;我就是死神!” 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她马上觉得上面的星星好像都射出了满月那样的光辉。她看到坟上有各式各样的花朵。土层像一块轻飘的幕布一样慢慢地、轻柔地向两边分开。她沉下去了,幽灵用他的黑丧服把她盖住。这是夜,死神的夜。她越沉越深,比教堂看守人的铲子所能挖到的地方还要深。教堂的墓地现在好像是盖在她头上的屋顶。 丧服有一边掀开了;她出现在一个庄严的大厅里面。这大厅向四面展开,呈现着一种欢迎的气氛。周围是一片黄昏的景色,但是正在这时候,她的孩子在她面前出现了。她紧紧地把他搂住,贴着自己的心口。他对她微笑,一个从来没有的这样美丽的微笑。她发出一声尖叫,但是没有人能听见,因为这时响起了一片悦耳的、响亮的音乐,一忽儿近,一忽儿远,一忽儿又像在她的身边。这样幸福的调子她的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它来自那个大黑门帘的外边——那个把这个大厅和那伟大的、永恒的国度隔开的门帘。 “我亲爱的妈妈!生我养我的妈妈!quot;她听到她的孩子这样叫。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热。她在无限的幸福中把他吻了又吻。孩子指着那个黑色的门帘。 “人世间不可能这样美丽!妈妈,你瞧!你仔细地瞧瞧这一切吧!这就是幸福呀!” 但母亲什么也没有看见。孩子所指的那块地方,除了黑夜以外,什么也没有。她用人间的眼睛,看不见这个被上帝亲自召去了的孩子所能看见的东西。她只能听见音乐的声调,但是分辨不出其中的字句——她应该相信的字句。 “妈妈,现在我可以飞了!quot;孩子说,quot;我要跟其他许多幸福的孩子一起飞到上帝那儿去。我急于想飞走,但是,当你哭的时候,当你像现在这样哭着的时候,我就没有办法离开你了。我是多么想飞啊!我可以不可以飞走呢?亲爱的妈妈,不久你也可以到我这儿来了!” “啊,不要飞吧!啊,不要飞吧!quot;她说。quot;待一会儿吧。我要再看你一次,再吻你一次,把你在我怀里再拥抱一次!” 于是她吻着他,紧紧地拥抱着他。这时上面有一个声音在喊着她的名字——这是一个哀悼的声音。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听到没有?quot;孩子问。quot;那是爸爸在喊你。”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深沉的叹息声飘来了,一个像是哭着的孩子发出来的叹息声。 “这是姐姐们的声音!quot;孩子说。quot;妈妈,你还没有忘记她们吧?” 于是她记起了她留在家里的那些孩子。她心里起了一阵恐怖。她向前面凝望。有许多人影飘浮过去了,其中有几个她似乎很熟悉。他们飘过死神的大厅,飘向那黑色的门帘,于是便不见了。难道她的丈夫,她的女儿也在这群幽灵中间吗?不,他们的喊声,他们的叹息,仍然是从上面飘来的:她为了死去的孩子几乎把他们忘记了。 “妈妈,天上的钟声已经响起来了!quot;孩子说。quot;妈妈,太阳要出来了!” 这时有一道强烈的光向她射来。孩子不见了,她被托到空中,周围是一片寒气。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是在教堂墓地里,儿子的坟墓边。当她做梦的时候,上帝来抚慰她,使她的理智发出光辉。她跪下来,祈祷着说: “我的上帝!请原谅我曾经想制止一个不灭的灵魂飞走,曾经忘掉了你留给我的对活人的责任!” 她说完这些话,心里似乎觉得轻松了许多。太阳出来了,一只小鸟在她的头上唱着歌,教堂的钟声正在召唤人们去做早祷。她的周围有一种神圣的气氛,她的心里也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她认识了上帝,她认识了她的责任,怀着渴望的心情急忙赶回家来。她向丈夫弯下腰,用温暖的、热烈的吻把他弄醒了。他们谈着知心和热情的话。她现在又变得坚强和温柔起来——像一个主妇所能做到的那样。她心中现在有一种充满了信心的力量。 “上帝的意旨总是最好的!” 她的丈夫问她:quot;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种力量——这种恬静的心情?” 她吻了他,还吻了她的孩子。 “我通过墓里的孩子,从上帝那儿得来的。” 两只公鸡 两只公鸡 从前有两只公鸡——只在粪堆上,另一只在屋顶上。他们都是骄傲得不可一世。不过他们之中谁表现得最突出呢?请把你的意见讲出来吧……但是我们要保留我们的意见。养鸡场是用一个木栅栏和另外一个场子隔开的。那另外一个场子里有一个粪堆,上面长着一个大黄瓜。黄瓜充分了解,它是生长在温床里的一种植物。 “这是生来如此,”黄瓜自己心里想。“世上一切东西不会生下来就都是黄瓜;应该还有别种不同的东西才对!鸡啦,鸭啦,以及旁边那个场子里的牛,也都是生物。我现在就看见栅栏上有一只公鸡。比起那只高高在上的风信鸡来,他当然具有更大的重要性。那只风信鸡连叫都不会,更说不上啼!而且它既然没有母鸡,当然也就没有小鸡;它只是老想着自己,冒出一身铜绿!嗨,这只养鸡场上的公鸡,才算得上是一只公鸡哩!瞧他走路的那副样子,简直是跳舞!听他啼叫的那种声音,简直是音乐!他每到一个地方,人们就好像听到了喇叭似的!假如他到这儿来,把我连梗子和叶子一口吃掉,把我藏在他的身体里,那也算是一种很幸福的死吧!”黄瓜说。 晚间天气变得非常坏。母鸡、小鸡和公鸡都忙着找藏身的地方。这两个场子之间的栅栏被狂风吹垮了,发出很大的声响。瓦向下面飞,但是那只风信鸡仍然坐得稳如泰山。它连头也不掉一下,因为它的头掉不过来。它很年轻,是新近铸出来的,但是它却也很清醒和沉着。它是“生而老成持重的”,与天空中的翩翩飞鸟,如麻雀和燕子之类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它瞧不起这些东西,这些“身材渺小、叽叽喳喳、平平凡凡的鸟儿”。鸽子是身材高大,光彩夺目,颇像珍珠母,同时样子也像某种风信鸡,不过他们却是又胖又呆,而他们心中所想的唯一事情是怎样装点东西到肚皮里面去。“此外,跟他们打交道是再讨厌不过的了,”风信鸡说。 许多路过的鸟儿来拜访这只风信鸡,告诉它一些关于外国、空中旅行队、惊心动魄的拦路抢劫的故事,以及与猛禽遭遇的故事。这类事儿在头一次听来是新鲜有趣的,但是风信鸡后来知道,他们老是重复,老是讲着同样的事情。这是很单调的!他们是很单调的,一切都是单调的,谁都不值得来往,每个人都是呆板乏味。 “这个世界真是一文不值,”它说。“一切都是无聊之至!” 风信鸡变得所谓“烦”起来了。这种情况在黄瓜看来——如果它知道的话——是非常有趣的。不过它只知道景仰养鸡场的这只公鸡,而不知他已经走进它的场子里,到它的身边来了。 栅栏已经垮了,但闪电和雷声却是过去了。 “你们对于那阵叫声有什么感想?”公鸡问他的母鸡和小鸡。“那调子比较粗——缺乏艺术性。” 母鸡和小鸡都飞到那个粪堆上去。公鸡也走来,像一个骑士。 “你这菜园的植物啊!”他对黄瓜说这话的时候,它体会到了他很有文化修养,却没有想到他正在啄它,把它吃掉。 “幸福的死!” 接着母鸡来了,小鸡也来了。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个开始跑,别的也就都跑起来。他们咯咯地叫着,唱着,朝这公鸡望。他们因为他而感到骄傲,觉得他是他们的族人。 “幄——幄——幄——幄!”他啼起来。“只要我在世界的养鸡场上叫一声,小鸡马上就长成大鸡。” 于是母鸡和小鸡就跟着他咯咯地叫和唱。 这时公鸡就告诉他们一个重大消息: “一只公鸡能够生蛋!你们知道这蛋里面有什么吗?在这蛋里面有一个蛇怪①。谁见到都会受不了的。人类都知道这件事。现在你们也知道了——知道了我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我是一只怎样杰出的公鸡!” 讲完以后,这只公鸡就拍拍翅膀,把鸡冠竖起来,又啼了一声。大家都震动了一下——包括所有的母鸡和小鸡。不过他们同时又感到万分骄傲,觉得他们族人之中居然有这么一个杰出的人物。他们都咯咯地叫着、唱着,好叫那个风信鸡听到。它当然听到了,但是它一点也不动。 “这真是无聊之至!”风信鸡心里说。“养鸡场里的公鸡是从来不生蛋的,而我自己呢,我懒得生蛋。如果我高兴的话,我可以生风蛋!但是这个世界不配有一个风蛋!一切真是无聊之至!现在我连坐在这儿也不愿意了。” 因此风信鸡就倒下来了。但是它并没有压死养鸡场上的那只公鸡,“虽然它有这个意图!”母鸡们说。这故事的教训是什么呢? “与其变得烦而倒下来,倒不如啼几声为好。” ①这是指神话中的蛇(Basilisk),是由蛇从公鸡的蛋中孵出来的。它的呼吸和视线可以伤人。 “美” “美” 雕刻家阿尔夫勒得——是的,你认识他吧?我们都认识他。他获得了金质奖章,到意大利去旅行过,然后又回到家里来。那时他很年轻。事实上,他现在仍然很年轻,虽然已经大了10岁了。 他回家以后,又到瑟蓝岛上的一个小市镇上去游览过。镇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位来客,知道他是谁。一个非常富有的家庭甚至还为他开过一次宴会。一切有地位和有财产的人都被请来作陪。这真是一件大事情,全镇的人不须打鼓通知就都知道。学徒和穷人的孩子,还有他们几个人的爸爸和妈妈,都跑到门外来,望着那些拉下的、映着灯光的窗帘子。守夜人可以认为这个宴会是他举办的,因为他管辖的这条街上的居民来得特别多。处处是一片欢乐的景象。当然屋子里也是欢乐的,因为雕刻家阿尔夫勒得就在里面。 他谈话,讲故事。大家满怀热忱、高高兴兴地听他讲,但是谁的热忱也比不上一位官员的寡妇。就阿尔夫勒得先生说来,她简直像一张灰色的空白吸墨纸。所有的话她立刻就吸进去了,而且要求多吸一些。她是高度地敏感,出乎意外地无知——她是一种女性的加斯伯·好塞尔①。 “我真想去看看罗马!”她说。“它经常有那么多的游客,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城市。请讲点罗马的事情给我们听听吧!当您从城门走进去的时候,这个城市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要描写出来可不太容易!”年轻的雕刻家说。“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个方尖石塔。这塔有四千年的历史。” “一位风琴师!”这位太太大叫一声,因为她从来没有听到过“方尖石塔”②这个字。 有些客人几乎要笑起来。雕刻家也是一样,但是他的笑一来到嘴唇边就消逝了,因为他看到有一对深蓝色大眼睛紧挨着这位好奇的太太。这双眼睛属于刚才讲话的太太的女儿。一个人有这样的女儿决不会是一个糊涂虫。妈妈很像一个专门冒出问话的喷泉,但女儿则是静静地听着,类似一个美丽的、泉水之女神。她是多么可爱啊!她是一个雕刻家应该静看、但是不应该与之交谈的人。事实上她很沉默,话讲得非常少。 “教皇的家庭很大吗?”太太问。 年轻人仿佛觉得这句话的提法不妥当。他说:“他不是一个有大家庭的人!”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太太说。“我的意思是说:他有太太和孩子吗?” “教皇是不能结婚的呀!”他回答说。 “这个我不赞成!”太太说。 她可能作出比这还要聪明的发问和谈话。但是如果她没有像刚才那样,发出这样的问题和讲出这样的话,也许就是因为她的女儿在靠着她的肩,发出那样略带忧郁的微笑吧? 阿尔夫勒得先生谈论起来。他谈论着:意大利的色彩是多么美,山是多么紫,地中海是多么绿,南方的天是多么蓝——这种明媚和灿烂只有北国的姑娘的蓝眼珠可以超过。他的这句话是有所为而发的,但是应该懂得这话的她却一点也没有现出懂的样子。这也可以算是“美”吧! “意大利!”有几个人叹了一口气。 “旅行!”另外几个人也叹了一口气。“美!美!” “嗯,如果我中了五万块钱的彩,”寡妇说,“那么我们就可以去旅行了!我和我的女儿。还有你,阿尔夫勒得先生,你可以当我们的向导!我们三个人一块儿去旅行!我们还可以带一两个好朋友同去!”于是她对所有在场的人和和气气地点了点头,弄得每个人都胡思乱想,以为自己会被请去旅行。“我们都到意大利去!但是有强盗的地方可不能去。我们将待在罗马,只是到安全的公路上去看一看。” 女儿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一声轻微的叹息可能包含着许多意义。或被解释出许多意义!这位年轻人发现它里面的意义特别深长。她的这双蓝眼睛今晚特别为他而发亮;这双眼睛里一定蕴藏着比豪华的罗马更宝贵的内心和灵魂的美。当他离开宴会的时候,他完全被迷住了——被这个年轻的姑娘迷住了。 寡妇的住所现在成了雕刻家阿尔夫勒得先生最常去的地方。人们可以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专诚去拜访妈妈的,虽然他谈起话来总是和妈妈在一起。他是为了那个小姐才去的。大家把她叫做珈拉。她的真名字叫做珈伦·玛丽妮。这两个字省写起来就成了珈拉。她非常美丽,但是有人说她很迟钝。她喜欢在早晨睡睡懒觉。 “这是她在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妈妈说,“她是像维纳斯一样美丽的;一个美人是容易疲倦的。她喜欢多睡一会儿,正因为如此,她的眼睛才显得那么亮。” 这对清亮的眼睛——这像海一样蓝的水!这深不见底的静静的水!——该是有多大的魔力啊!年轻人现在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已经深深地坠人水底。他在不停地谈;妈妈在不停地问一些天真的、索然无味的问题——像那天晚上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 听阿尔夫勒得先生谈话是一桩愉快的事情。他谈起那不勒斯,谈起在维苏威火山上的漫游。他还拿出几张描绘火山爆发的彩色画片。寡妇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事情,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上天保佑!”她说,“那原来是一座喷火的山!住在那儿的人不会受伤么?” “整个城市都被毁灭了呢!”他回答说。“庞贝和赫库兰尼姆③就是这样!” “那些人真是不幸!你亲眼看见过那些事情吗?” “没有。这些画片上画的火山爆发,我一次也没有看见过;不过我可以亲自画一张爆发的情景给您看——这是我亲眼看到的。” 他拿出一张铅笔画的速写。妈妈一直在坐着细看那几张鲜艳的彩色画。但她一看到铅笔素描就惊奇地大叫一声: “你居然看到它喷出白火!” 有一会儿工夫,阿尔夫勒得先生对妈妈的尊敬似乎消逝了;不过他马上从珈拉的闪光中理解到,她的妈妈没有色彩的感觉。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她有最好和最美的东西;她有珈拉。 阿尔夫勒得终于和珈拉订婚了,这是很自然的。订婚的消息在镇上的报纸上登出来了。妈妈把报纸买了30份,因为她要把这消息剪下来,送给她的朋友和熟人。这对订婚的恋人是非常幸福的,未来的丈母娘也是如此——她觉得好像是跟多瓦尔生有了亲戚关系似的。 “无论如何,你将是他的继承人!”她说。 阿尔夫勒得觉得她这次倒说了一句聪明话。珈拉什么也没有说,不过她的眼睛在闪着光,她的嘴角上飘着一个微笑——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可爱的。是的,她是美丽的,但是这句话不能老是重复着说。 阿尔夫勒得开始为珈拉和丈母娘塑造一个半身像。她们坐着让他观察,同时望着他怎样用手指塑造和修整柔软的泥土。 “我想这次你是因为我们才做这种琐细的工作,”丈母娘说,“才不让你的佣人插手的。” “我必须亲自使用泥土才能造像!”他说。 “是的,你的礼貌永远是非常周到!”妈妈说。这时珈拉把他有泥巴的手紧握了一下。 于是他在这件创作中把大自然的美揭露给她们两人看,同时解释着活的东西是怎样高于死的东西,植物是怎样高于矿物;动物是怎样高于植物,人是怎样高于禽兽,精神和美是怎样由形式所表达,一个雕刻师的任务是怎样用具体的形象把这种美表现出来。 珈拉坐着一句话也不讲,只对他的这种思想点头。丈母娘很坦白地说: “这一套理论很不容易懂!不过我是在跟着你的思想摸索前进。你的思想在打旋转,但是我要紧钉着它不放。” 同时“美”却钉着他不放,充满了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征服了他,控制住了他的全身。“美”从珈拉的眼角眉梢、一举一动放射出来,从她的眼神里,从她的嘴角旁,甚至从她的手指的动作中放射出来。雕刻家阿尔夫勒得坦白地把这话讲出来了,而且他,作为一个雕刻家,也能体会这话的意义。他只是谈论着她,想着她,一直到他的思想和言论完全统一起来。因为他总是经常谈论着她,所以她也经常谈论着他。 这是订婚期间的事情。现在结婚的日子到了、伴娘和礼物都齐全——这在结婚的演讲辞中已提到了。 在新娘的屋子里,丈母娘在桌子的一端放了一尊半身像。这是多瓦尔生穿着便服的半身像。他应该也是一个客人——这是她的意思。大家唱歌,大家干杯,因为这是一个愉快的婚礼,而新婚夫妇也是一对美丽的人儿。有一支歌唱着:“皮格马利翁得到了珈拉苔娅④”。 “这是神话里的一个故事!”丈母娘说。 第二天,这对年轻夫妇搬到哥本哈根去,因为他们将要在那儿住下来。丈母娘也跟着同去,为的是要照顾他们——这也就是说:为他们管家。珈拉将要过着少奶奶的日子⑤。一切是新鲜、美好和幸福的!他们三个人住在一所房子里。至于阿尔夫勒得,我们可以引用一句成语来描写他的处境:他像坐在鹅窝里的一位主教。 形态的魔力把他迷惑住了。他看到了一只箱子,但是却没有看到箱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东西。这是一件不幸,而在婚姻的生活中这要算是一件绝大的不幸。如果箱子一旦裂开了,它上面的金褪掉了,买它的人一定要后悔不该做这桩交易的。在一个大宴会中,如果一个人发现自己吊带上的扣子落掉了、却没有裤带可以应急,他一定会感到狼狈不堪的。不过更糟糕的是:你在一个大宴会中发现你的妻子和丈母娘专门讲些无聊的傻话,而你一时又找不出聪明的办法把这些假话遮掩过去。 这对年轻夫妇常常手握着手坐着。他谈论着,她偶尔之间吐出个把字眼——老是那么一个同样的声调,老是像钟一样敲两三下。只有当他们的一个朋友苏菲来拜访的时候,他的精神才算是得到一点解放。 苏菲不是太漂亮。她的身体当然也没有什么缺陷。珈拉说她的背有点驼,但是这只有女朋友才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头脑冷静的女子,她一点也没有想到自己在这家里可能是一个危险人物。她在这个玩偶之家里等于一股新鲜的空气,而新鲜的空气大家都认为是必需的。他们需要更多的新鲜空气,因此就走到新鲜空气中去。丈母娘和这新婚的一对到意大利去旅行。 “感谢上帝,我们又回到自己的家里来了!”一年以后妈妈和女儿跟阿尔夫勒得回到家里来时说。 “旅行一点意思也没有!”丈母娘说。“旅行真叫人感到腻味!请原谅我说这样的话。虽然我带着我的孩子在一起,我还是感到腻味。而且旅行费钱,太费了!你得去参观所有的画室,你得去看一切的东西!当你回到家来,别人问起你的时候,你简直没有别的办法回答!别人会告诉你,哪些是最美的东西,哪些东西你忘记看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圣母像我真看厌了,我差不多自己都要变成圣母了。” “而且那里的饮食才糟呢!”珈拉说。 “连一碗真正的肉汤都没有!”妈妈说。“他们做菜的手艺也真够糟!” 珈拉对于旅行感到厌倦了。她老是感到疲倦——这是最糟糕的事儿。苏菲来和他们住在一起;这对他们说来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丈母娘说:“你得承认,苏菲既精于管家,也懂得艺术。就她的家世来说,这是很不容易的。此外,她非常正派,绝对可靠。这一点,当珈拉躺在病床上,一天不如一天的时候,苏菲表现得特别明显。” 如果箱子真正是一只好箱子的话,那么它就应该很结实,否则它就应该完事。这箱子现在真的算完事了——珈拉死了。 “她是那么美!”妈妈说。“她跟古董完全不同,因为古董没有一件是完整的!珈拉是完整的——‘美’就应该是这样。” 阿尔夫勒得哭起来,妈妈也哭起来。他们两人都穿上丧服。她穿起丧服很好看,所以她一直穿着丧服,穿了很久。于是另一件悲痛的事情接上来了:阿尔夫勒得又结婚了。他跟苏菲结婚了;她的外表并不动人。 “他走向另一个极端!”丈母娘说,“他从最美走向最丑。他居然能把头一个妻子忘掉。男人真是靠不住。不过我的丈夫完全不是这样!他比我死得早。” “皮格马利翁得到了珈拉苔娅!”阿尔夫勒得说。“是的,这是结婚曲中的话。我也对一尊美丽的塑像发生了爱情——它在我的怀抱中获得了生命。不过灵魂是上帝送给我们的一个安琪儿:她安慰我们,同情我们,使我们有高超的感觉;而这尊塑像的灵魂我现在才第一次发现和得到。苏菲!你并没有带着美丽的形体和光彩到我身边来——但是你已经够好了,你的美已经超过了必需的程度!主要的东西究竟还是主要的东西!你的到来教育了一个雕刻家。他的作品不过是泥土和灰尘;我们应该追寻那蕴藏在它内部的永恒的精神。可怜的珈拉!我们的一生不过是像一次旅行罢了!在天上,我们将通过彼此的同情聚集在一起,那时我们可能彼此达到一半的认识吧。” “这话说得不太和善!”苏菲说,“这不像一个基督徒说的话!在天上人们是不结婚的;不过正如你说的一样,在那上边,灵魂通过彼此的同情而碰到一起,一切美的东西都在发展和提高,她的灵魂可能变得完美无缺。甚至比我的还要完美。那时——那时你将又会发生你在第一次恋爱时的那种赞叹声:美呀!美呀!” ①加斯伯·好塞尔(Caspar hauser,1812-1833)是一个神秘的德国孤儿。人们传说他出身于贵族,甚至皇族,因此许多要人信以为真,和他交往。他骄傲自满,许多人都受了他的骗。德国作家瓦塞曼(Jakob assermann,1873-1934)曾写过一部关于他的长篇小说《加斯伯·好塞尔》。 ②方尖石塔的原文是obelisk。这是古代埃及人在庙门口竖立的一种四方形的尖顶石柱。后来罗马人运了几根到罗马。北欧根本没有这种东西,因此这位太太把obelisk这个字听成了organist(风琴师)。这两个字的发音虽然有些相近,但意思完全不同。 ③这是两个在公元79年8月被维苏威火山喷发时毁掉的古城。 ④据希腊神话,塞浦路斯的国王皮格马利翁(Pygmalion)用象牙雕刻出一尊美女像,结果他爱上了这尊像。爱情之女神维纳斯因此在这尊像上吹了一口仙气,使她有了生命。她的名字是珈拉苔娅(Galathea)。 ⑤原文是:“将要住在玩偶之家里”(Sidde i dukkeskab),这是北欧一句成语,请参看易卜生的剧本《玩偶之家》。 沙丘的故事-1 沙丘的故事 这是尤兰岛许多沙丘上的一个故事,不过它不是在那里开始的,唉,是在遥远的、南方的西班牙发生的。海是国与国之间的公路——请你想象你已经到了那里,到了西班牙吧!那儿是温暖的,那儿是美丽的;那儿火红的石榴花在浓密的月桂树之间开着。一股清凉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吹到橙子园里,吹到摩尔人的有金色圆顶和彩色墙壁的辉煌的大殿上①。孩子们举着蜡烛和平荡的旗帜,在街道上游行;高阔的青天在他们的头上闪着明亮的星星。处处升起一起歌声和响板声,年轻的男女在槐花盛开的槐树下跳舞,而乞丐则坐在雕花的大理石上吃着水汪汪的西瓜,然后在昏睡中把日子打发过去。这一切就像一个美丽的梦一样!日子就是这样地过去了……是的,一对新婚夫妇就是这样;此外,他们享受着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健康和愉快的心情、财富和尊荣。 “我们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了!”他们的心的深处这样说。不过他们的幸福还可以再前进一步,而这也是可能的,只要上帝能赐给他们一个孩子——在精神和外貌上像他们的一个孩子。 他们将会以最大的愉快来迎接这个幸福的孩子,用最大的关怀和爱来抚养他;他将能享受到一个有声望、有财富的家族所能供给的一切好处。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像一个节日。 “生活像一件充满了爱的、大得不可想象的礼物!”年轻的妻子说,“圆满的幸福只有在死后的生活中才能不断地发展!我不理解这种思想。” “这无疑地也是人类的一种狂妄的表现!”丈夫说。“有人相信人可以像上帝那样永恒地活下去——这种思想,归根结底,是一种自大狂。这也就是那条蛇②——谎骗的祖宗——说的话!” “你对于死后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怀疑的吧?”年轻的妻子说。看样子,在她光明的思想领域中,现在第一次起来了一个阴影。 “牧师们说过,只有信心能保证死后的生活!”年轻人回答说。“不过在我的幸福之中,我觉得,同时也认识到,如果我们还要求有死后的生活——永恒的幸福——那么我们就未免太大胆,太狂妄了。我们在此生中所得到的东西还少么?我们对于此生应当、而且必须感到满意。” “是的,我们得到了许多东西,”年轻的妻子说。“但是对于成千上万的人说来,此生不是一个很艰苦的考验吗?多少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不就是专门为了得到穷困、羞辱、疾病和不幸么?不,如果此生以后再没有生活,那么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就分配得太不平均,上天也就太不公正了。” “街上的那个乞丐有他自己的快乐,他的快乐对他说来,并不亚于住在华丽的皇宫里的国王,”年轻的丈夫说,“难道你觉得那劳苦的牲口,天天挨打挨饿,一直累到死,它能够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痛苦么?难道它也会要求一个未来的生活,也会说上帝的安排不公平,没有把它列入高等动物之中吗?” “基督说过,天国里有许多房间,”年轻的妻子回答说。“天国是没有边际的,上帝的爱也是没有边际的!哑巴动物也是一种生物呀!我相信,没有什么生命会被忘记:每个生命都会得到自己可以享受的、适宜于自己的一份幸福。” “不过我觉得,这世界已经足够使我感到满意了!”丈夫说。于是他就伸出双臂来,拥抱着他美丽的、温存的妻子。于是他就在这开朗的阳台上抽一支香烟。这儿凉爽的空气中充满了橙子和石竹花的香味。音乐声和响板声从街上起来;星星在上面照着。一对充满了爱情的眼睛——他的妻子的眼睛——带着一种不灭的爱情的光,在凝视着他。 “这样的一忽间,”他说,“使得生命的出世、生命的享受和它的灭亡都有价值。”于是他就微笑起来。妻子举起手,作出一个温和的责备的姿势。那阵阴影又不见了;他们是太幸福了。 一切都似乎是为他们而安排的,使他们能享受荣誉、幸福和快乐。后来生活有了一点变动,但这只不过是地点的变动罢了,丝毫也不影响他们享受生活的幸福和快乐。年轻人被国王派到俄罗斯的宫廷去当大使。这是一个光荣的职位,与他的出身和学问都相称。他有巨大的资财,他的妻子更带来了与他同样多的财富,因为她是一个富有的、有地位的商人的女儿。这一年,这位商人恰巧有一条最大最美的船要开到斯德哥尔摩去;这条船将要把这对亲爱的年轻人——女儿和女婿——送到圣彼得堡去。船上布置得非常华丽——脚下踏的是柔软的地毯,四周是丝织物和奢侈品。 每个丹麦人都会唱一支很古老的战歌,叫做《英国的王子》。王子也是乘着一条华丽的船:它的锚镶着赤金,每根缆索里夹着生丝。当你看到这条从西班牙开出的船的时候,你一定也会想到那条船,因为那条船同样豪华,也充满了同样的离愁别绪: 愿上帝祝福我们在快乐中团聚。 顺风轻快地从西班牙的海岸吹过来,别离只不过是暂时的事情,因为几个星期以后,他们就会到达目的地。不过当他们来到海面上的时候,风就停了。海是平静而光滑的,水在发出亮光,天上的星星也在发出亮光。华贵的船舱里每晚都充满了宴乐的气氛。 最后,旅人们开始盼望有风吹来,盼望有一股清凉的顺风。但是风却没有吹来。当它吹起来的时候,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吹。许多星期这样过去了,甚至两个月也过去了。最后,好风算是吹起来了,它是从西南方吹来的。他们是在苏格兰和尤兰之间航行着。正如在《英国的王子》那支古老的歌中说的一样,风越吹越大: 它吹起一阵暴风雨,云块非常阴暗, 陆地和隐蔽处所都无法找到, 于是他们只好抛出他们的锚, 但是风向西吹,直吹到丹麦的海岸。 从此以后,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国王克利斯蒂安七世坐上了丹麦的王位;他那时还是一个年轻人。从那时起,有许多事情发生了,有许多东西改变了,或者已经改变过了。海和沼泽地变成了茂盛的草原;荒地变成了耕地。在西尤兰的那些茅屋的掩蔽下,苹果树和玫瑰花生出来了。自然,你得仔细看才能发现它们,因为它们为了避免刺骨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在这个地方人们很可能以为回到了远古时代里去——比克利斯蒂安七世统治的时代还要远。现在的尤兰仍然和那时一样,它深黄色的荒地,它的古冢,它的海市蜃楼和它的一些交叉的、多沙的、高低不平的道路,向天际展开去。朝西走,许多河流向海湾流去,扩展成为沼泽地和草原。环绕着它们的一起沙丘,像峰峦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一样,耸立在海的周围,只有那些粘土形成的高高的海岸线才把它们切断。浪涛每年在这儿咬去几口,使得那些悬崖绝壁下塌,好像被地震摇撼过一次似的。它现在是这样;在许多年以前,当那幸福的一对乘着华丽的船在它沿岸航行的时候,它也是这样。 那是9月的最后的一天——一个星期天,一个阳光很好的一天。教堂的钟声,像一连串音乐似地,向尼松湾沿岸飘来。这儿所有的教堂全像整齐的巨石,而每一个教堂就是一个石块。西海可以在它们上面滚过来,但它们仍然可以屹立不动。这些教堂大多数都没有尖塔;钟总是悬在空中的两根横木之间。礼拜做完以后,信徒们就走出上帝的屋子,到教堂的墓地里去。在那个时候,正像现在一样,一棵树,一个灌木林也没有。这儿没有人种过一株花;坟墓上也没有人放过一个花圈。粗陋的土丘就说明是埋葬死人的处所。整个墓地上只有被风吹得零乱的荒草。各处偶尔有一个纪念物从墓里露出来:它是一块半朽的木头,曾经做成一个类似棺材的东西。这块木头是从西部的森林——大海——里运来的。大海为这些沿岸的居民生长出大梁和板子,把它们像柴火一样漂到岸上来;风和浪涛很快就腐蚀掉这些木块。一个小孩子的墓上就有这样一个木块;从教堂里走出的女人中有一位就向它走去。她站着不动,呆呆地望着这块半朽的纪念物。不一会儿,她的丈夫也来了。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讲。他挽着她的手,离开这座坟墓,一同走过那深黄色的荒地,走过沼泽地,走过那些沙丘。他们沉默地走了很久。 “今天牧师的讲道很不错,”丈夫说。“如果我们没有上帝,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 “是的,”妻子回答说。“他给我们快乐,也给我们悲愁,而他是有这种权利给我们的!到明天,我们亲爱的孩子就有五周岁了——如果上帝准许我们保留住他的话。” “不要这样苦痛吧,那不会有什么好处的,”丈夫说,“他现在一切都好!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我们希望去的地方。”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别的话,只是继续向前走,回到他们在沙丘之间的屋子里去。忽然间,在一个沙丘旁,在一个没有海水挡住的流沙的地带,升起了一股浓烟。这是一阵吹进沙丘的狂风,向空中卷起了许多细沙。接着又扫过来另一阵风,它使挂在绳子上的鱼乱打着屋子的墙。于是一切又变得沉寂,太阳射出炽热的光。 丈夫和妻子走进屋子里去,立刻换下星期日穿的整齐的衣服,然后他们急忙向那沙丘走去。这些沙丘像忽然停止了波动的浪涛。海草的淡蓝色的梗子和沙草把白沙染成种种颜色。有好几个邻居来一同把许多船只拖到沙上更高的地方。风吹得更厉害。天气冷得刺骨;当他们再回到沙丘间来的时候,沙和小尖石子向他们的脸上打来。浪涛卷漂白色的泡沫,而风却把浪头截断,使泡沫向四周飞溅。 黑夜到来了。空中充满了一种时刻在扩大的呼啸。它哀鸣着,号叫着,好像一群失望的精灵要淹没一切浪涛的声音——虽然渔人的茅屋就紧贴在近旁。沙子在窗玻璃上敲打。忽然,一股暴风袭来,把整个房子都撼动了。天是黑的,但是到半夜的时候,月亮就要升起来了。 空中很晴朗,但是风暴仍然来势汹汹,扫着这深沉的大海。渔人们早已上床了,但在这样的天气中,要合上眼睛是不可能的。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有人在窗子上敲。门打开了,一个声音说: “有一条大船在最远的那个沙滩上搁浅了!” 渔人们立刻跳下床来,穿好衣服。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光亮得足够使人看见东西——只要他们能在风沙中睁开眼睛。风真是够猛烈的;人们简直可以被它刮起来。人们得费很大的气力才能在阵风的间歇间爬过那些沙丘。咸味的浪花像羽毛似地从海里向空中飞舞,而海里的波涛则像喧闹的瀑布似地向海滩上冲击。只有富有经验的眼睛才能看出海面上的那只船。这是一只漂亮的二桅船。巨浪把它簸出了平时航道的半海里以外,把它送到一个沙滩上去。它在向陆地行驶,但马上又撞着第二个沙滩,搁了浅,不能移动。要救它是不可能的了。海水非常狂暴,打着船身,扫着甲板。岸上的人似乎听到了痛苦的叫声,临死时的呼喊。人们可以看到船员们的忙碌而无益的努力。这时有一股巨浪袭来;它像一块毁灭性的石头,向牙樯打去,接着就把它折断,于是船尾就高高地翘在水上。两个人同时跳进海里,不见了——这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一股巨浪向沙丘滚来,把一个尸体卷到岸上。这是一个女人,看样子已经死了;不过有几个妇女翻动她时觉得她还有生命的气息,因此就把她抬过沙丘,送到一个渔人的屋子里去。她是多么美丽啊!她一定是一个高贵的妇人。 大家把她放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上面连一寸被单都没有,只有一条足够裹着她的身躯的毛毯。这已经很温暖了。 生命又回到她身上来了,但是她在发烧;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这样倒也很好,因为她喜欢的东西现在都被埋葬在海底了。正如《英国的王子》中的那支歌一样,这条船也是: 这情景真使人感到悲哀, 这条船全部都成了碎片。 船的某些残骸和碎脾气到岸上来;她算是它们中间唯一的生物。风仍然在岸上呼啸。她休息了不到几分钟就开始痛苦地叫喊起来。她睁开一对美丽的眼睛,讲了几句话——但是谁也无法听懂。 作为她所受的苦痛和悲哀的报偿,现在她怀里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应该在豪华的公馆里、睡在绸帐子围着的华美的床上的婴儿。他应该到欢乐中去,到拥有世界上一切美好东西的生活中去。但是上帝却叫他生在一个卑微的角落里;他甚至于还没有得到母亲的一吻。 渔人的妻子把孩子放到他母亲的怀里。他躺在一颗停止了搏动的心上,因为她已经死了。这孩子本来应该在幸福和豪华中长大的;但是却来到了这个被海水冲洗着的、位置在沙丘之间的人世,分担着穷人的命运和艰难的日子。 这时我们不禁又要记起那支古老的歌: 眼泪在王子的脸上滚滚地流, 我来到波乌堡,愿上帝保佑! 但现在我来得恰好不是时候; 假如我来到布格老爷的领地, 我就不会为男子或骑士所欺。 船搁浅的地方是在尼松湾南边,在布格老爷曾经宣称为自己的领地的那个海滩上。据传说,沿岸的居民常常对遭难船上的人做出坏事,不过这样艰难和黑暗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遭难的人现在可以得到温暖、同情和帮助,我们的这个时代也应该有这种高尚的行为。这位垂死的母亲和不幸的孩子,不管“风把他们吹到什么地方”,总会得到保护和救助的。不过,在任何别的地方,他们不会得到比在这渔妇的家里更热诚的照顾。这个渔妇昨天还带着一颗沉重的心,站在埋葬着她儿子的墓旁。如果上帝把这孩子留给她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应该有五岁了。 谁也不知道这位死去的少妇是谁,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只破船的残骸和碎片在这点上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在西班牙的那个豪富之家,一直没有收到关于他们女儿和女婿的信件或消息。这两个人没有到达他们的目的地;过去几星期一直起着猛烈的风暴。大家等了好几个月:“沉入海里——全部牺牲。”他们知道这一点。 可是在胡斯埠的沙丘旁边,在渔人的茅屋里,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小小的男孩。 当上天给两个人粮食吃的时候,第三个人也可以吃到一点。海所能供给饥饿的人吃的鱼并不是只有一碗。这孩子有了一个名字:雨尔根。 “他一定是一个犹太人的孩子,”人们说,“他长得那么黑!” “他可能是一个意大利人或西班牙人!③”牧师说。 不过,对那个渔妇说来,这三个民族都是一样的。这个孩子能受到基督教的洗礼,已经够使她高兴了。孩子长得很好。他的贵族的血液是温暖的;家常的饮食把他养成为一个强壮的人。他在这个卑微的茅屋里长得很快。西岸的人所讲的丹麦方言成了他的语言。西班牙土地上一棵石榴树的种子,成了西尤兰海岸上的一棵耐寒的植物。一个人的命运可能就是这样!他整个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在这个家里。他将会体验到寒冷和饥饿,体验到那些卑微的人们的不幸和痛苦,但是他也会尝到穷人们的快乐。 童年时代对任何人都有它快乐的一面;这个阶段的记忆永远会在生活中发出光辉。他的童年该是充满了多少快乐和玩耍啊!许多英里长的海岸上全都是可以玩耍的东西:卵石砌成的一起图案——像珊瑚一样红,像琥珀一样黄,像鸟蛋一样白,五光十色,由海水送来,又由海水磨光。还有漂白了的鱼骨,风吹干了的水生植物,白色的、发光的、在石头之间飘动着的、像布条般的海草——这一切都使眼睛和心神得到愉快和娱乐。潜藏在这孩子身上的非凡的才智,现在都活跃起来了。他能记住的故事和诗歌真是不少!他的手脚也非常灵巧:他可以用石子和贝壳砌成完整的图画和船;他用这些东西来装饰房间。他的养母说,他可以把他的思想在一根木棍上奇妙地刻绘出来,虽然他的年纪还是那么小!他的声音很悦耳;他的嘴一动就能唱出各种不同的歌调。他的心里张着许多琴弦:如果他生在别的地方、而不是生在北湾旁一个渔人家的话,这些歌调可能流传到整个世界。 有一天,另外一条船在这儿遇了难。一个装着许多稀有的花根的匣子漂到岸上来了。有人取出几根,放在菜罐里,因为人们以为这是可以吃的东西;另外有些则被扔在沙上,枯萎了。它们没有完成它们的任务,没有把藏在身上的那些美丽的色彩开放出来。雨尔根的命运会比这好一些吗?花根的生命很快就完结了,但是他的还不过是刚开始。 他和他的一些朋友从来没有想到日子过得多么孤独和单调,因为他们要玩的东西、要听的东西和要看的东西是那么多。海就像一本大的教科书。它每天翻开新的一页:一忽儿平静,一忽儿涨潮,一忽儿清凉,一忽儿狂暴,它的顶点是船只的遇难。做礼拜是欢乐拜访的场合。不过,在渔人的家里,有一种拜访是特别受欢迎的。这种拜访一年只有两次:那就是雨尔根养母的弟弟的拜访。他住在波乌堡附近的菲亚尔特令,是一个养鳝鱼的人。他来时总是坐着一辆涂了红漆的马车,里面装满了鳝鱼。车子像一只箱子似地锁得很紧;它上面绘满了蓝色和白色的郁金香。它是由两骑暗褐色的马拉着的。雨尔根有权来赶着它们。 这个养鳝鱼的人是一个滑稽的人物,一个愉快的客人。他总是带来一点儿烧酒。每个人可以喝到一杯——如果酒杯不够的话,可以喝到一茶杯。雨尔根年纪虽小,也能喝到一丁点儿,为的是要帮助消化那肥美的鳝鱼——这位养鳝鱼的人老是喜欢讲这套理论。当听的人笑起来的时候,他马上又对同样的听众再讲一次。——喜欢扯淡的人总是这样的!雨尔根长大了以后,以及成年时期,常常喜欢引用养鳝鱼人的故事的许多句子和说法。我们也不妨听听: 湖里的鳝鱼走出家门。鳝鱼妈妈的女儿要求跑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去,所以妈妈对她们说:“不要跑得太远!那个丑恶的叉鳝鱼的人可能来了,把你们统统都捉去!”但是她们走得太远。在八个女儿之中,只有三个回到鳝鱼妈妈身边来。她们哭诉着说:“我们并没有离家门走多远,那个可恶的叉鳝鱼的人马上就来了,把我们的五个姐妹都刺死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不会!”女儿们说,“因为他剥了她们的皮,把她们切成两半,烤熟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不会的,因为他把她们吃掉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不过他吃了她们以后还喝了烧酒,”女儿们说。“噢!噢!那么她们就永远不会回来了!”鳝鱼妈妈号叫一声,“烧酒把她们埋葬了!” “因此吃了鳝鱼后喝几口烧酒总是对的!”养鳝鱼的人说。 这个故事是一根光辉的牵线,贯串着雨尔根整个的一生。他也想走出大门,“到海上去走一下”,这也就是说,乘船去看看世界。他的养母,像鳝鱼妈妈一样,曾经说过:“坏人可多啦——全是叉鳝鱼的人!”不过他总得离开沙丘到内地去走走;而他也就走了。四天愉快的日子——这要算是他儿时最快乐的几天——在他面前展开了;整个尤兰的美、内地的快乐和阳光,都要在这几天集中地表现出来;他要去参加一个宴会——虽然是一个出丧的宴会。 一个富有的渔家亲戚去世了,这位亲戚住在内地,“向东,略为偏北”,正如俗话所说的。养父养母都要到那儿去;雨尔根也要跟着去。他们从沙丘走过荒地和沼泽地,来到绿色的草原。这儿流着斯加龙河——河里有许多鳝鱼、鳝鱼妈妈和那些被坏人捉去、砍成几段的女儿。不过人类对自己同胞的行为比这也好不了多少。那只古老的歌中所提到的骑士布格爵士不就是被坏人谋害了的么?而他自己,虽然人们总说他好,不也是想杀掉那位为他建筑有厚墙和尖塔的堡寨的建筑师么?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现在就正站在这儿;斯加龙河也从这儿流到尼松湾里去。 护堤墙现在还存留着;红色崩颓的碎砖散在四周。在这块地方,骑士布格在建筑师离去以后,对他的一个下人说:“快去追上他,对他说:‘师傅,那个塔儿有点歪。’如果他掉转头,你就把他杀掉,把我付给他的钱拿回来。不过,如果他不掉转头,那么就放他走吧。”这人服从了他的指示。那位建筑师回答说:“塔并不歪呀,不过有一天会有一个穿蓝大衣的人从西方来;他会叫这个塔倾斜!”100年以后,这样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西海打进来,塔就倒了。那时堡寨的主人叫做卜里边·古尔登斯卡纳。他在草原尽头的地方建立起一个更高的新堡寨。它现在仍然存在,叫做北佛斯堡。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走过这座堡寨。在这一带地方,在漫长的冬夜里,人们曾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过。现在他亲眼看到了这座堡寨、它的双道堑壕、树和灌木林。长满了凤尾草的城墙从堑壕里冒出来。不过最好看的还是那些高大的菩提树。它们长到屋顶那样高,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种清香。花园的西北角有一个开满了花的大灌木林。它像夏绿中的一起冬雪。像这样的一个接骨木树林,雨尔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永远也忘记不了它和那些菩提树、丹麦的美和香——这些东西在他稚弱的灵魂中为“老年而保存下来”。 更向前走,到那开满了接骨木树花的北佛斯堡,路就好走得多了。他们碰到许多乘着牛车去参加葬礼的人。他们也坐上牛车。是的,他们得坐在后面的一个钉着铁皮的小车厢里,但这当然要比步行好得多。他们就这样在崎岖不平的荒地上继续前进。拉着这车子的那几条公牛,在石楠植物中间长着青草的地方,不时总要停一下。太阳在温暖地照着;远处升起一股烟雾,在空中翻腾。但是它比空气还要清,而且是透明的,看起来像是在荒地上跳着和滚着的光线。 “那就是赶着羊群的洛奇④,”人们说。这话足够刺激雨尔根的幻想。他觉得他现在正在走向一个神话的国度,虽然一切还是现实的。这儿是多么寂静啊! 荒地向四周开展出去,像一张贵重的地毯。石楠开满了花,深绿的杜松和细嫩的小栎树像地上长出来的花束。要不是这里有许多毒蛇,这块地方倒真是叫人想留下来玩耍一番。 可是旅客们常常提到这些毒蛇,而且谈到在此为害的狼群——因此这地方仍旧叫做“多狼地带”。赶着牛的老头说,在他父亲活着的时候,马儿常常要跟野兽打恶仗——这些野兽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还说,有一天早晨,他亲眼看见他的马踩着一只被它踢死了的狼,不过这骑马儿腿上的肉也都被咬掉了。 在崎岖的荒地和沙子上的旅行,很快就告一结束。他们在停尸所前面停下来:屋里屋外都挤满了客人。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地并排停着,马儿和牛儿到贫瘠的草场上去吃草。像在西海滨的故乡一样,巨大的沙丘耸立在屋子的后面,并且向四周绵延地伸展开去。它们怎样扩展到这块伸进内地几十里路远,又宽又高,像海岸一样空旷的地方呢?是风把它们吹到这儿来的;它们的到来产生了一段历史。 大家唱着赞美诗。有几个老年人在流着眼泪。除此以外,在雨尔根看来,大家倒是很高兴的。酒菜也很丰盛。鳝鱼是又肥又鲜,吃完以后再喝几口烧酒,像那个养鳝鱼的人说的一样,“把它们埋葬掉”。他的名言在这儿无疑地成了事实。 雨尔根一会儿待在屋里,一会儿跑到外面去。到了第三天,他就在这儿住熟了;这儿就好像他曾在那里度过童年的、沙丘上那座渔人的屋子一样。这片荒地上有另外一种丰富的东西:这儿长满了石楠花、黑莓和覆盆子。它们是又大又甜;行人的脚一踩着它们,红色的汁液就像雨点似地朝下滴。 这儿有一个古坟;那儿也有一个古坟。一根一根的烟柱升向沉静的天空:人们说这是荒地上的野花。它在黑夜里放出美丽的光彩。 现在是第四天了。入葬的宴会结束了。他们要从这土丘的地带回到沙丘的地带去。 “我们的地方最好,”雨尔根的养父说。“这些土丘没有气魄。” 于是他们就谈起沙丘是怎样形成的。事情似乎是非常容易理解。海岸上出现了一具尸体;农人们就把它埋在教堂的墓地里面。于是沙子开始飞起来,海开始疯狂地打进内地。教区的一个聪明人叫大家赶快把坟挖开,看看那里面的死者是否躺着舔自己的拇指;如果他是在舔,那末他们埋葬掉的就是一个“海人”了;海在没有收回他以前,决不会安静的。所以这座坟就被挖开了,“海人”躺在那里面舔大拇指。他们立刻把他放进一部牛车里,拖着牛车的那两条牛好像是被牛虻刺着似的,拉着这个“海人”,越过荒地和沼泽地,一直向大海走去。这时沙子就停止飞舞,可是沙丘依旧停在原地没有动。这些他在儿时最快乐的日子里、在一个入葬的宴会的期间所听来的故事,雨尔根都在他的记忆中保存下来了。 出门去走走、看看新的地方和新的人,这全都是愉快的事情!他还要走得更远。他不到14岁,还是一个孩子。他乘着一条船出去看看这世界所能给他看的东西:他体验过恶劣的天气、阴沉的海、人间的恶意和硬心肠的人。他成了船上的一个侍役。他得忍受粗劣的伙食和寒冷的夜、拳打和脚踢。这时他高贵的西班牙的血统里有某种东西在沸腾着,毒辣的字眼爬到他嘴唇边上,但是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把这些字眼吞下去为好。这种感觉和鳝鱼被剥了皮、切成片、放在锅里炒的时候完全一样。 “我要回去了!”他身体里有一个声音说。 他看到了西班牙的海岸——他父母的祖国;甚至还看到了他们曾经在幸福和快乐中生活过的那个城市。不过他对于他的故乡和族人什么也不知道,而关于他的事情,他的族人更不知道。 这个可怜的小侍役没有得到上岸的许可;不过在他们停泊的最后一天,总算上岸去了一次,因为有人买了许多东西,他得去拿到船上来。 雨尔根穿着褴襟的衣服。这些衣服像是在沟里洗过、在烟囱上晒干的;他——一个住在沙丘里的人——算是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大城市。房子是多么高大,街道是多么窄,人是多么挤啊!有的人朝这边挤,有的人朝那边挤——简直像是市民和农人、僧侣和兵士所形成的一个大蜂窝——叫声和喊声、驴子和骡子的铃声、教堂的钟声混做一团;歌声和鼓声、砍柴声和敲打声,形成乱嘈嘈的一起,因为每个行业手艺人的工场就在自己的门口或阶前。太阳照得那么热,空气是那么闷,人们好像是走进一个挤满了嗡嗡叫的甲虫、金龟子、蜜蜂和苍蝇的炉子。雨尔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走哪一条路。这时他看到前面一座主教堂的威严的大门。灯光在阴暗的教堂走廊上照着,一股香烟向他起来。甚至最穷苦的衣衫褴褛的乞丐也爬上石级,到教堂里去。雨尔根跟着一个水手走进去,站在这神圣的屋子里。彩色的画像从金色的底上射出光来。圣母抱着幼小的耶稣立在祭坛上,四周是一起灯光和鲜花。牧师穿着节日的衣服在唱圣诗,歌咏队的孩子穿着漂亮的服装,在摇晃着银香炉。这儿是一起华丽和庄严的景象。这情景渗进雨尔根的灵魂,使他神往。他的养父养母的教会和信心感动了他,触动了他的灵魂,他的眼睛里闪出泪珠。 大家走出教堂,到市场上去。人们买了一些厨房的用具和食品,要他送回船上。到船上去的路并不短,他很疲倦,便在一幢有大理石圆柱、雕像和宽台阶的华丽的房子面前休息了一会儿。他把背着的东西靠墙放着。这时有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走出来,举起一根包着银头的手杖,把他赶走了。他本来是这家的一个孙子。可是谁也不知道,他自己当然更不知道。 他回到船上来。这儿有的是咒骂和鞭打,睡眠不足和沉重的工作——他得忍受这样的生活!人们说,青年时代受些苦只有好处——是的,如果年老能够得到一点幸福的话。他的雇佣合同满期了。船又在林却平海峡停下来。他走上岸,回到胡斯埠沙丘上的家里去。不过,在他航行的时候,养母已经去世了。 接着就是一个严寒的冬天。暴风雪扫过陆地和海上;出门是很困难的。世界上的事情安排得多么不平均啊!当这儿正是寒冷刺骨和刮暴风雪的时候,西班牙的天空上正照着炽热的太阳——是的,太热了。然而在这儿的家乡,只要晴朗的下霜天一出现,雨尔根就可以看到大群的天鹅在海上飞来,越过尼松湾向北佛斯堡飞去。他觉得这儿可以呼吸到最好的空气,这儿将会有一个美丽的夏天!他在想象中看到了石楠植物开花,结满了成熟的、甜蜜的浆果;看到了北佛斯堡的接骨木树和平提树开满了花朵。他决定再回到北佛斯堡去一次。 春天来了,捕鱼的季节又开始了。雨尔根也参加这项工作。他在过去一年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成年人,做起活来非常敏捷。他充满了生命力,他能游水,踩水,在水里自由翻腾。人们常常警告他要当心大群的青花鱼:就是最能干的游泳家也不免被它们捉住,被它们拖下去和吃掉,因而也就此完结。但是雨尔根的命运却不是这样。 沙丘上的邻居家里有一个名叫莫尔登的男子。雨尔根和他非常要好。他们在开到挪威去的同一条船上工作,他们还要一同到荷兰去。他们两人从来没有闹过别扭,不过这种事也并非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一个人的脾气急躁,他是很容易采取激烈的行动的。有一天雨尔根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两人在船上无缘无故地吵起来了。他们在一个船舱口后边坐着,正在吃放在他们之间的、用一个土盘子盛着的食物。雨尔根拿着一把小刀,当着莫尔登的面把它举起来。在这同时,他脸上变得像灰一样白,双眼现出难看的神色。莫尔登只是说: “嗨,你也是那种喜欢耍刀子的人啦!” 这话还没有说完,雨尔根的手就垂下来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继续吃下去。后来他走开了,去做他的工作。他做完工作回来,就到莫尔登那儿去说: “请你打我的耳光吧!我应该受到这种惩罚。我的肚皮真像有一个锅在沸腾。” “不要再提这事吧,”莫尔登说。于是他们成了更要好的朋友。当他们后来回到尤兰的沙丘之间去、讲到他们航海的经历时,这件事也同时被提到了。雨尔根的确可以沸腾起来,但他仍然是一个诚实的锅。 “他的确不是一个尤兰人!人们不能把他当做一个尤兰人!”莫尔登的这句话说得很幽默。 他们两人都是年轻和健壮的。但雨尔根却是最活泼。 在挪威,农人爬到山上去,在高地上寻找放牧牲畜的牧场。在尤兰西岸一带,人们在沙丘之间建造茅屋。茅屋是用破船的材料搭起来的,顶上盖的是草皮和石楠植物。屋子四周沿墙的地方就是睡觉的地方;初春的时候,渔人也在这儿生活和睡觉。每个渔人有一个所谓“女助手”。她的工作是:替渔人把鱼饵安在钩子上;当渔人回到岸上来的时候;准备热啤酒来迎接他们;当他们回到茅屋里来,觉得疲倦的时候,拿饭给他们吃。此外,她们还要把鱼运到岸上来,把鱼切开,以及做许多其他的工作。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以及其他几个渔人和“女助手”都住在一间茅屋里。莫尔登则住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 “女助手”之中有一个叫做爱尔茜的姑娘。她从小就认识雨尔根。他们的交情很好,而且性格在各方面都差不多。不过在表面上,他们彼此都不相象:他的皮肤是棕色的,而她则是雪白的;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她的眼睛蓝得像太阳光里的海水。 有一天他们在一起散步,雨尔根紧紧地、热烈地握着她的手,她对他说: “雨尔根,我心里有一件事情!请让我作你的‘女助手’吧,因为你简直像我的一个弟兄。莫尔登只不过和我订过婚——他和我只不过是爱人罢了。但是这话不值得对别人讲!” 沙丘的故事-2 雨尔根似乎觉得他脚下的一堆沙在向下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着头,等于说:“好吧。”别的话用不着再说了。不过他心里忽然觉得,他瞧不起莫尔登。他越在这方面想——因为他从前从来没想到过爱尔茜——他就越明白; 他认为莫尔登把他唯一心爱的人偷走了。现在他懂得了,爱尔茜就是他所爱的人。 海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波浪,渔人们都驾着船回来;他们克服重重暗礁的技术,真是值得一看:一个人笔直地立在船头,别的人则紧握着桨坐着,注意地看着他。他们在礁石的外面,朝着海倒划,直到船头上的那个人打出一个手势,预告有一股巨浪到来时为止。浪就把船托起来,使它越过暗礁。船升得那么高,岸上的人可以看得见船身;接着整个的船就在海浪后面不见了——船桅、船身、船上的人都看不见了,好像海已经把他们吞噬了似的。可是不一会儿,他们像一个庞大的海洋动物,又爬到浪头上来了。桨在划动着,像是这动物的灵活肢体。他们于是像第一次一样,又越过第二道和第三道暗礁。这时渔人们就跳到水里去,把船拖到岸边来。每一股浪帮助他们把船向前推进一步,直到最后他们把船拖到海滩上为止。 如果号令在暗礁面前略有错误——略有迟疑——船儿就会撞碎。 “那么我和莫尔登也就完了!”雨尔根来到海上的时候,心中忽然起了这样一个思想。他的养父这时在海上病得很厉害,全身烧得发抖。他们离开礁石只有数桨之遥。雨尔根跳到船头上去。 “爸爸,让我来吧!”他说。他向莫尔登和浪花看了一眼。不过当每一个人都在使出最大的气力划桨、当一股最大的海浪向他们袭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养父的惨白的面孔,于是他心里那种不良的动机也就不能再控制住他了。船安全地越过了暗礁,到达了岸边,但是那种不良的思想仍然留在他的血液里。在他的记忆中,自从跟莫尔登做朋友时起,他就怀着一股怨气。现在这种不良的思想就把怨恨的纤维都掀动起来了。但是他不能把这些纤维织到一起,所以也就只好让它去。莫尔登毁掉了他,他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而这已足够使他憎恨。有好几个渔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莫尔登没有注意到。他仍然像从前一样,喜欢帮助,喜欢聊天——的确,他太喜欢聊天了。 雨尔根的养父只能躺在床上。而这张床也成了送他终的床,因为他在下个星期就死去了。现在雨尔根成为这些沙丘后面那座小屋子的继承人。的确,这不过是一座简陋的屋子,但它究竟还有点价值,而莫尔登却连这点东西都没有。 “你不必再到海上去找工作吧,雨尔根?你现在可以永远地跟我们住在一起了。”一位年老的渔人说。 雨尔根却没有这种想法。他还想看一看世界。法尔特令的那位年老的养鳝鱼的人在老斯卡根有一个舅父,也是一个渔人。不过他同时还是一个富有的商人,拥有一条船。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老头儿,帮他做事倒是很不坏的。老斯卡根是在尤兰的极北部,离胡斯埠的沙丘很远——远得不能再远。但是这正合雨尔根的意思,因为他不愿看见莫尔登和爱尔茜结婚:他们在几个星期内就要举行婚礼了。 那个老渔人说,现在要离开这地方是一件傻事,因为雨尔根现在有了一个家,而且爱尔茜无疑是愿意和他结婚的。 雨尔根胡乱地回答了他几句话;他的话里究竟有什么意思,谁也弄不清楚。不过老头儿把爱尔茜带来看他。她没有说多少话,只说了这一句: “你现在有一个家了,你应该仔细考虑考虑。” 于是雨尔根就考虑了很久。 海里的浪涛很大,而人心里的浪涛却更大。许多思想——坚强的和脆弱的思想——都集中到雨尔根的脑子里来。他问爱尔茜: “如果莫尔登也有我这样的一座屋子,你情愿要谁呢?” “可是莫尔登没有一座屋子呀,而且也不会有。” “不过我们假设他有一座屋子吧!” “嗯,那么我当然就会跟莫尔登结婚了,因为我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不过人们不能只靠这生活呀。” 雨尔根把这件事想了一整夜。他心上压着一件东西——他自己也说不出一个道理来;但是他有一个思想,一个比喜爱爱尔茜还要强烈的思想。因此他就去找莫尔登。他所说的和所做的事情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他以最优惠的条件把他的屋子租给了莫尔登。他自己则到海上去找工作,因为这是他的志愿。爱尔茜听到这事情的时候,就吻了他的嘴,因为她是最爱莫尔登的。 大清早,雨尔根就动身走了。在他离开的头一天晚上,夜深的时候,他想再去看莫尔登一次。于是他就去了。在沙丘上他碰到了那个老渔夫:他对他的远行很不以为然。老头儿说,“莫尔登的裤子里一定缝有一个鸭嘴”⑤,因为所有的女孩子都爱他。雨尔根没有注意这句话,只是说了声再会,就直接到莫尔登所住的那座茅屋里去了。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讲话。莫尔登并非只是一个人在家。雨尔根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他不愿意再碰到爱尔茜。考虑了一番以后,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听到莫尔登再一次对他表示感谢,因此转身就走了。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捆好背包,拿着饭盒子,沿着沙丘向海岸走去。这条路比那沉重的沙路容易走些,而且要短得多。他先到波乌堡附近的法尔特令去一次,因为那个养鳝鱼的人就住在那儿——他曾经答应要去拜访他一次。 海是干净和蔚蓝的;地上铺满了黑蚌壳和卵石——儿时的这些玩物在他脚下发出响声。当他这样向前走的时候,他的鼻孔里忽然流出血来:这不过是一点意外的小事,然而小事可能有重大的意义。有好几大滴血落到他的袖子上。他把血揩掉了,并且止住了流血。于是他觉得这点血流出来以后倒使头脑舒服多了,清醒多了。沙子里面开的矢车菊花。他折了一根梗子,把它插在帽子上。他要显得快乐一点,因为他现在正要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走出大门,到海上去走一下!”正如那此小鳝鱼说的。“当心坏人啦。他们叉住你们,剥掉你们的皮,把你们切成碎片,放在锅里炒!”他心里一再想起这几句话,不禁笑起来,因为他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决不会吃亏——勇气是一件很强的武器呀。 他从西海走到尼松湾那个狭小的入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掉转头来,远远地看到两个人牵着马——后面还有许多人跟着——在匆忙地赶路。不过这不关他的事。 渡船停在海的另一边。雨尔根把它喊过来,于是他就登上去。不过他和船夫还没有渡过一半路的时候,那些在后面赶路的人就大声喊起来。他们以法律的名义在威胁着船夫。雨尔根不懂得其中的意义,不过他知道最好的办法还是把船划回去。因此他就拿起一只桨,把船划回来。船一靠岸,这几个人就跳上来了。在他还没有发觉以前,他们已经用绳子把他的手绑住了。 “你得用命来抵偿你的罪恶,”他们说,“幸而我们把你抓住了。” 他是一个谋杀犯!这就是他所得到的罪名。人们发现莫尔登死了;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刀子。头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有一个渔人遇见雨尔根向莫尔登的屋子走去。人们知道,雨尔根在莫尔登面前举起刀子,这并不是第一次。因此他一定就是谋杀犯;现在必须把他关起来。关人的地方是在林却平,但是路很远,而西风又正在向相反的方向吹。不过渡过这道海湾向斯卡龙去要不了半个钟头;从那儿到北佛斯堡去,只有几里路。这儿有一座大建筑物,外面有围墙和壕沟。船上有一个人就是这幢房子的看守人的兄弟。这人说,他们可以暂时把雨尔根监禁在这房子的地窖里。吉卜赛人朗·玛加利曾经在这里被囚禁过,一直到执行死刑的时候为止。 雨尔根的辩白谁也不理。他衬衫上的几滴血成了对他不利的证据。不过雨尔根知道自己是无罪的。他既然现在没有机会来洗清自己,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一行人马上岸的地方,正是骑士布格的堡寨所在的处所。雨尔根在儿时最幸福的那四天里,曾经和他的养父养母去参加宴会——入葬的宴会,途中在这儿经过。他现在又被牵着在草场上向北佛斯堡的那条老路走去。这儿的接骨木树又开花了,高大的菩提树在发出香气。他仿佛觉得他离开这地方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在这幢坚固的楼房的西厢,在高大的楼梯间的下面,有一条地道通到一个很低的、拱形圆顶的地窖。朗·玛加利就是从这儿被押到刑场上去的。她曾经吃过五个小孩子的心:她有一种错觉,认为如果她再多吃两颗心的话,就可以隐身飞行,任何人都看不见她。地窖的墙上有一个狭小的通风眼,但是没有玻璃。鲜花盛开的菩提树无法把香气送进来安慰他;这儿是阴暗的,充满了霉味。这个囚牢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但是“清白的良心是一个温柔的枕头”,因此雨尔根睡得很好。 粗厚的木板门锁上了,并且插上了铁插销。不过迷信中的小鬼可以从一个钥匙孔钻进高楼大厦,也能钻进渔夫的茅屋,更能钻进这儿来——雨尔根正在这儿坐着,想着朗·玛加利和她的罪过。在她被处决的头天晚上,她临终的思想充满了这整个的房间。雨尔根心中记起那些魔法——在古代,斯万魏得尔老爷住在这儿的时候,有人曾经使用过它。大家都知道,吊桥上的看门狗,每天早晨总有人发现它被自己的链子吊在栏杆的外面。雨尔根一想起这些事,心里就变得冰冷。不过这里有一丝阳光射进他的心:这就是他对于盛开的接骨木树和芬芳的菩提树的记忆。 他在这儿没有囚禁多久,人们便把他移送到林却平。在这儿,监禁的生活也是同样艰苦。 那个时代跟我们的时代不同。平民的日子非常艰苦。农人的房子和村庄都被贵族们拿去作为自己的新庄园,当时还没有办法制止这种行为。在这种制度下,贵族的马车夫和平人成了地方官。他们有权可以因一点小事而判一个穷人的罪,使他丧失财产,戴着枷,受鞭打。这一类法官现在还能找得到几位。在离京城和开明的、善意的政府较远的尤兰,法律仍然是常常被人滥用的。雨尔根的案子被拖下去了——这还算是不坏的呢。 他在监牢里是非常凄凉的——这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他没有犯罪而却受到损害的痛苦——这就是他的命运!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他该是这样呢?他现在有时间来思索这个问题了。为什么他有这样的遭遇呢?“这只有在等待着我的那个‘来生’里才可以弄清楚。”当他住在那个穷苦渔人的茅屋里的时候,这个信念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在西班牙的豪华生活和太阳光中,这个信念从来没有在他父亲的心里照耀过;而现在在寒冷和黑暗中,却成了他的一丝安慰之光——上帝的慈悲的一个标记,而这是永远不会仆人的。 春天的风暴开始了。只要风暴略微平静一点,西海的呼啸在内地许多英里路以外都可以听到:它像几百辆载重车子,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奔腾。雨尔根在监牢里听到这声音——这对于他说来也算是寂寞生活中的一点变化。什么古老的音乐也比不上这声音可以直接引其他心里的共鸣——这个呼啸的、自由的海。你可以在它上面到世界各地去,乘风飞翔;你可以带着你自己的房子,像蜗牛背着自己的壳一样,又走到它上面去。即使在生疏的国家里,一个人也永远是在自己的家乡。 他静听着这深沉的呼啸,他心中泛起了许多回忆——“自由!自由!哪怕你没有鞋穿,哪怕你的衣服破烂,有自由你就是幸福的!”有时这种思想在他的心里闪过,于是他就握着拳头,向墙上打去。 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一整年过去了。有一个恶棍——小偷尼尔斯,别名叫“马贩子”——也被抓进来了。这时情况才开始好转;人们可以看出,雨尔根蒙受了多么大的冤枉。那桩谋杀事件是在雨尔根离家后发生的。在头一天的下午,小偷尼尔斯在林却平湾附近一个农人开的啤酒店里遇见了莫尔登。他们喝了几杯酒——还不足以使任何人头脑发昏,但却足够使莫尔登的舌头放肆。他开始吹嘘起来,说他得到了一幢房子,打算结婚。当尼尔斯问他打算到哪里去弄钱的时候,莫尔登骄傲地拍拍衣袋。 “钱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就在这儿,”他回答说。 这种吹嘘使他丧失了生命。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尼尔斯就在后面跟着他,用一把刀子刺进他的咽喉里去,然后劫走了他身边所有的钱。 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后来总算是水落石出了。就我们说来,我们只须知道雨尔根获得了自由就够了。不过他在牢狱和寒冷中整整受了一年罪,与所有的人断绝来往,有什么可以赔偿他这种损失呢?是的,人们告诉他,说他能被宣告无罪已经是很幸运的了,他应该离去。市长给了他10个马克,作为旅费,许多市民给他食物和平酒——世界上总算还有些好人!并非所有的人都是把你“叉住、剥皮、放在锅里炒”!不过最幸运的是:斯卡根的一个商人布洛涅——雨尔根一年以来就一直想去帮他工作——这时却为了一件生意到林却平来了。他听到了这整个案情。这人有一个好心肠,他知道雨尔根吃过了许多苦头,因此就想帮他一点忙,使他知道,世界上还有好人。 从监狱里走向自由,仿佛就是走向天国,走向同情和爱。他现在就要体验到这种心情了。生命的酒并不完全是苦的:没有一个好人会对他的同类倒出这么多的苦酒,代表“爱”的上帝又怎么会呢? “把过去的一切埋葬掉和忘记掉吧!”商人布洛涅说:“把过去的一年划掉吧。我们可以把日历烧掉。两天以后,我们就可以到那亲爱的、友善的、平和的斯卡根去。人们把它叫做一个脾气的角落,然而它是一个温暖的、有火炉的角落:它的窗子开向广阔的世界。” 这才算得是一次旅行呢!这等于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从那阴冷的地牢中走向温暖的太阳光!荒地上长满了盛开的石楠和无数的花朵,牧羊的孩子坐在坟丘上吹着笛子——他自己用羊腿骨雕成的短笛。海市蜃楼,沙漠上的美丽的天空幻象,悬空的花园和摇动的森林都在他面前展露开来;空中奇异的漂流——人们把它叫做“赶着羊群的湖人”——也同样地出现了。 他们走过温德尔⑥人的土地,越过林姆湾,向斯卡根进发。留着长胡子的人⑦——隆巴第人——就是从这儿迁移出去的。在那饥荒的岁月里,国王斯尼奥下命令,要把所有的小孩和老人都杀掉,但是拥有广大土地的那个贵族妇人甘巴鲁克提议让年轻的人离开这个国家。雨尔根是一个知识丰富的人,他知道这全部的故事。即使他没有到过在阿尔卑斯山后面的隆巴第人的国度⑧,他起码也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他在童年时曾经到过西班牙的南部。他记起了那儿成堆的水果,鲜红的石榴花,蜂窝似的大城市里的嗡嗡声、丁当声和钟声。然而那究竟是最好的地方,而雨尔根的家乡是在丹麦。 最后他们到达了“温德尔斯卡加”——这是斯卡根在古挪威和冰岛文字中的名称。那时老斯卡根、微斯特埠和奥斯特埠在沙丘和耕地之间,绵延许多英里路远,一直到斯卡根湾的灯塔那儿。那时房屋和田庄和现在一样,零零落落地散布在被风吹到一起的沙丘之间。这是风和沙子在一起游戏的沙漠,一块充满了刺耳的海鸥、海燕和野天鹅的叫声的地方。在西南30多英里的地方,就是“高地”或老斯卡根。商人布洛涅就住在这儿,雨尔根也将要住在这儿。大房子都涂上了柏油,小屋子都有一个翻过来的船作为屋顶;猪圈是由破船的碎脾气成的。这儿没有篱笆,因为这儿的确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围。不过绳子上吊着长串的、切开的鱼。它们挂得一层比一层高,在风中吹干。整个海滩上堆满了腐朽的鲱鱼。这种鱼在这儿是那么多,网一下到海里去就可以拖上成堆的鱼。这种鱼是太多了,渔人们得把它们扔回到海里去,或堆在那儿腐烂。 商人的妻子和女儿,甚至他的仆人,都兴高采烈地来欢迎父亲回来。大家握着手,闲谈着,讲许多事情,而那位女儿,她有多么可爱的面孔和一对多么美丽的眼睛啊! 房子是宽大和舒适的。桌上摆出了许多盘鱼——连国王都认为是美味的比目鱼。这儿还有斯卡根葡萄园产的酒——这也就是说:海所产的酒,因为葡萄从海里运到岸上来时,早就酿成酒了,并且也装进酒桶和平里去了。 母亲和女儿一知道雨尔根是什么人、他无辜地受过多少苦难,她们就以更和善的态度来接待他;而女儿——美丽的克拉娜——她的一双眼睛则是最和善的。雨尔根在老斯卡根算是找到了一个幸福的家。这对于他的心灵是有好处的——他已经受过苦痛的考验,饮过能使心肠变硬或变软的爱情的苦酒。雨尔根的一颗心不是软的——它还年轻,还有空闲。三星期以后,克拉娜要乘船到挪威的克利斯蒂安桑得去拜访一位姑母,要在那儿度过冬天。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在她离开之前的那个星期天,大家都到教堂去参加圣餐礼。教堂是好宽大和壮丽的;它是苏格兰人和荷兰人在许多世纪以前建造的,离开城市不太远。当然它是有些颓败了,那条通向它的深深地陷在沙里的路是非常难走的。不过人们很愿意忍受困难,走到神的屋子里去,唱圣诗和听讲道。沙子沿着教堂的围墙堆积起来,但是人们还没有让教堂的坟墓被它淹没。 这是林姆湾以北的一座最大的教堂。祭坛上的圣母马利亚,头上罩着一道金光,手中抱着年幼的耶稣,看起来真是栩栩如生。唱诗班所在的高坛上,刻着神圣的12使徒的像。壁上挂着斯卡根过去一些老市长和市府委员们的肖像,以及他们的图章。宣讲台也雕着花。太阳光耀地照进教堂里来,照在发亮的铜蜡烛台上和圆屋顶下悬着的那个小船上,雨尔根觉得有一种神圣的、天真的感觉在笼罩着他的全身,跟他小时候站在一个华丽的西班牙教堂里一样。不过在这儿他体会到他是信徒中的一员。 讲道完毕以后,接着就是领圣餐⑨的仪式。他和别人一道去领取面包和酒。事情很凑巧,他恰恰是跪在克拉娜小姐的身边。不过他的心是深深地想着上帝和这神圣的礼拜;只有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旁边是什么人。他看到她脸上滚下了眼泪。 两天以后她就动身到挪威去了。雨尔根在家里做些杂活或出去捕鱼,而且那时的鱼多——比现在要多得多。鱼在夜里发出闪光,因此也就泄露出它们行动的方向。鲂鮄在咆哮着,墨鱼被捉住的时候在发出哀鸣。鱼并不像人那样没有声音。雨尔根比一般人更要沉默,把心事闷在心里——但是有一天会爆发出来的。 每个礼拜天,当他坐在教堂里、望着祭坛上的圣母马利亚的像的时候,他的视线也在克拉娜跪过的那块地方停留一会儿。于是他就想起了她对他曾经是多么温柔。 秋天带着冰雹和冰雪到来了。水漫到斯卡根的街道上来,因为沙不能把水全部吸收进去。人们得在水里走,甚至于还得坐船。风暴不断地把船只吹到那些危险的暗礁上撞坏。暴风和飞沙袭来,把房子都埋掉了,居民只有从烟囱里爬出来。但这并不是稀有的事情。屋子里是舒适和愉快的。泥炭和破船的木片烧得噼啪地响起来;商人布洛涅高声地朗读着一本旧的编年史。他读着丹麦王子汉姆雷特怎样从英国到来,怎样在波乌堡登陆作战。他的坟墓就在拉姆,离那个养鳝鱼的人所住的地方只不过几十英里路远。数以百计的古代战士的坟墓,散布在荒地上,像一个宽广的教堂墓地。商人布洛涅就亲自到汉姆雷特的墓地去看过。大家都谈论着关于那远古的时代、邻居们、英格兰和苏格兰的事情。雨尔根也唱着那支关于《英国的王子》的歌,关于那条华贵的船和它的装备: 金叶贴满了船头和船尾, 船身上写着上帝的教诲。 这是船头画幅里的情景: 王子在拥抱着他的恋人。 雨尔根唱这支歌的时候非常激动,眼睛里射出亮光,他的眼睛生下来就是乌黑的,因而显得特别明亮。 屋子里有人读书,有人歌唱,生活也很富裕,甚至家里的动物也过着这样的家庭生活。铁架上的白盘子发着亮光;天花板上挂着香肠、火腿和丰饶的冬天食物。这种情况,在尤兰西部海岸的许多富裕的田庄里现在还可以看到:丰富的食物、漂亮的房间、机智和聪明的幽默感。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一切都恢复过来了;像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一样,人们都非常好客。 自从他儿时参加过那四天的入葬礼的宴会以后,雨尔根再也没有过过这样愉快的日子;然而克拉娜却不在这儿,她只有在思想和谈话中存在。 四月间有一条船要开到挪威去,雨尔根也得一同去。他的心情非常好,精神也愉快,所以布洛涅太太说,看到他一眼也是舒服的。 “看你一眼也是同样的高兴啦,”那个老商人说。“雨尔根使冬天的夜晚变得活泼,也使得你变得活泼!你今年变得年轻了,你显得健康、美丽。不过你早就是微堡的一个最美丽的姑娘呀——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因为我早就知道微堡的姑娘们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儿。” 这话对雨尔根不适当,因此他不表示意见。他心中在想着一位斯卡根的姑娘。他现在要驾着船去看这位姑娘了。船将要在克利斯蒂安桑得港下锚。不到半天的时间,一阵顺风就要把他吹到那儿去了。 有一天早晨,商人布洛涅到离老斯卡根很远、在港汊附近的灯塔那儿去。信号火早已灭了;当他爬上灯塔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沙滩伸到水里去有几十英里远。在沙滩外边,这天有许多船只出现。在这些船中他从望远镜里认出了他自己的船“加伦·布洛涅”号。是的,它正在开过来。雨尔根和克拉娜都在船上。就他们看来,斯卡根的教堂塔楼和灯塔就像蓝色的水上漂浮着的一只苍鹭和一只天鹅。克拉娜坐在甲板上,看到沙丘远远地露出地面:如果风向不变的话,她可能在一点钟以内就要到家。他们是这么接近家和快乐——但同时又是这么接近死和死的恐怖。 船上有一块板子松了,水在涌进来。他们忙着塞漏洞和抽水,收下帆,同时升起了求救的信号旗。但是他们离岸仍然有10多里路程。他们看得见一些渔船,但是仍然和它们相距很远。风正在向岸吹,潮水也对他们有利;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船在向下沉。雨尔根伸出右手,抱着克拉娜。 当他喊着上帝的名字和她一起跳进水里去的时候,她是用怎样的视线在注视着他啊!她大叫了一声,但是仍然感到安全,因为他决不会让她沉下去的。 在这恐怖和危险的时刻,雨尔根体会到了那支古老的歌中的字句: 这是船头画幅里的情景: 王子在拥抱着他的恋人。 他是一个游泳的能手,现在这对他很有用了。他用一只手和双脚划着水,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这年轻的姑娘。他在浪涛上浮着,踩着水,使用他知道的一切技术,希望能保持足够的力量而到达岸边。他听到克拉娜发出一声叹息,觉着她身上起了一阵痉挛,于是他便更牢牢地抱住她。海水向他们身上打来,浪花把他们托起,水是那么深,那么透明,在转眼之间他似乎看见一群青花鱼在下面发出闪光——这也许就是“海有怪兽”⑩,要来吞噬他们。云块在海上撒下阴影,然后耀眼的阳光又射出来了。惊叫着的鸟儿,成群地在他头上飞过去。在水上浮着的、昏睡的胖野鸭惶恐地在这位游泳家面前突然起飞。他觉得他的气力在慢慢地衰竭下来。他离岸还有好几锚链长的距离;这时有一只船影影绰绰驶近来救援他们。不过在水底下——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一个白色的动物在注视着他们;当一股浪花把他托起来的时候,这动物就更向他逼近来:他感到一阵压力,于是周围便变得漆黑,一切东西都从他的视线中消逝了。 沙滩上有一条被海浪冲上来的破船。那个白色的“破浪神”⑾倒在一个锚上;锚的铁钩微微地露出水面。雨尔根碰到它,而浪涛更以加倍的力量推着他向它撞去。他昏过去了,跟他的重负同时一起下沉。接着袭来第二股浪涛,他和这位年轻的姑娘又被托了起来。 渔人们捞其他们,把他们抬到船里去;血从雨尔根的脸上流下来,他好像是死了一样,但是他仍然紧紧地抱着这位姑娘,大家只有使出很大的气力才能把她从他的怀抱中拉开。克拉娜躺在船里,面色惨白,没有生命的气息。船现在正向岸边划去。 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来使克拉娜复苏;然而她已经死了!他一直是抱着一具死尸在水上游泳,为这个死人而把他自己弄得精气力竭。 雨尔根仍然在呼吸。渔人们把他抬到沙丘上最近的一座屋子里去。这儿只有一位类似外科医生的人,虽然他同时还是一个铁匠和杂货商人。他把雨尔根的伤裹好,以便等到第二天到叔林镇上去找一个医生。 病人的脑子受了重伤。他在昏迷不醒中发出狂叫。但是在第三天,他倒下了,像昏睡过去了一样。他的生命好像是挂在一根线上,而这根线,据医生的说法,还不如让它断掉的好——这是人们对于雨尔根所能做出的最好的希望。 “我们祈求上帝赶快把他接去吧;他决不会再是一个正常的人!” 不过生命却不离开他——那根线并不断,可是他的记忆却断了:他的一切理智的联系都被切断了。最可怕的是:他仍然有一个活着的身体——一个又要恢复健康的身体。 雨尔根住在商人布洛涅的家里。 “他是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才得了病的,”老头子说;“现在他要算是我们的儿子了。” 人们把雨尔根叫做白痴;然而这不是一个恰当的名词。他只是像一把松了弦的琴,再也发不出声音罢了。这些琴弦只偶然间紧张起来,发出一点声音:几支旧曲子,几个老调子;画面展开了,但马上又笼罩了烟雾;于是他又坐着呆呆地朝前面望,一点思想也没有。我们可以相信,他并没有感到痛苦,但是他乌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起来像模糊的黑色玻璃。 “可怜的白痴雨尔根!”大家说。 他,从他的母亲的怀里出生以后,本来是注定要享受丰富的幸福的人间生活的,因而对他说来,如果他还盼望或相信来世能有更好的生活,那末他简直是“傲慢,可怕地狂妄”了。难道他心灵中的一切力量都已经丧失了吗?他的命运现在只是一连串艰难的日子、痛苦和失望。他像一个美丽的花根,被人从土壤里拔出来,扔在沙子上,听其它腐烂下去。不过,难道依着上帝的形象造成的人只能有这点价值吗?难道一切都是由命运在那儿作祟吗?不是的,对于他所受过的苦难和他所损失掉的东西,博爱的上帝一定会在来生给他报偿的。“上帝对一切人都好;他的工作充满了仁慈。”这是大卫《圣诗集》中的话语。这商人的年老而虔诚的妻子,以耐心和希望,把这句话念出来。她心中只祈求上帝早点把雨尔根召回去,使他能走进上帝的“慈悲世界”和永恒的生活中去。 教堂墓地的墙快要被沙子埋掉了;克拉娜就葬在这个墓地里。雨尔根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这不属于他的思想范围,因为他的思想只包括过去的一些片断。每个礼拜天他和一家人去做礼拜,但他只静静地坐在教堂里发呆。有一天正在唱圣诗的时候,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闪着光,注视着那个祭坛,注视着他和死去的女朋友曾经多次在一起跪过的那块地方。他喊出她的名字来,他的面色惨白,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 人们把他扶出教堂。他对大家说,他的心情很好,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上帝所给予他的考验与遗弃,他全记不得了——而上帝,我们的造物主,是聪明、仁爱的,谁能对他怀疑呢?我们的心,我们的理智都承认这一点,《圣经》也证实这一点:“他的工作充满了仁慈。” 在西班牙,温暖的微风吹到摩尔人的清真寺圆顶上,吹过橙子树和月桂树;处处是歌声和响板声。就在这儿,有一位没有孩子的老人、一个最富有的商人,坐在一幢华丽的房子里。这时有许多孩子拿着火把和平动着的妻子在街上游行过去了。这时老头子真愿意拿出大量财富再找回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或者女儿的孩子——这孩子可能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阳光,因而也不能走进永恒的天国。“可怜的孩子!” 是的,可怜的孩子!他的确是一个孩子,虽然他已经有30岁了——这就是老斯卡根的雨尔根的年龄。 流沙把教堂墓地的坟墓全都盖满了,盖到墙顶那么高。虽然如此,死者还得在这儿和比他们先逝去的亲族或亲爱的人葬在一起。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现在就跟他们的孩子一道,躺在这白沙的下面。 现在是春天了——是暴风雨的季节。沙上的沙丘粒飞到空中,形成烟雾;海上翻出汹涌的浪涛;鸟儿像暴风中的云块一样,成群地在沙丘上盘旋和尖叫。在沿着斯卡根港汊到胡斯埠沙丘的这条海岸线上,船只接二连三地触到礁上出了事。 有一天下午雨尔根单独地坐在房间里,他的头脑忽然似乎清醒起来;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小时候,常常驱使他走到荒地和沙丘之间去。 “回家啊!回家啊!”他说。谁也没有听到他。他走出屋子,向沙丘走去。沙子和石子吹到他的脸上来,在他的周围打旋。他向教堂走,沙子堆到墙上来,快要盖住窗子的一半了。可是门口的积沙被铲掉了,因此教堂的入口是敞开的。雨尔根走进去。 风暴在斯卡根镇上呼啸。这样的风暴,这样可怕的天气,人们记忆中从来不曾有过。但是雨尔根是在上帝的屋子里。当外面正是黑夜的时候,他的灵魂里就现出了一线光明——一线永远不灭的光明。他觉得,压在他头上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现在爆裂了。他仿佛听到了风琴的声音——不过这只是风暴和海的呼啸。他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来。看啊,蜡烛一根接着一根地点起来了。这儿现在出现了一种华丽的景象,像他在西班牙所看到的一样。市府老参议员们和市长们的肖像现在都有了生命。他们从挂过许多世纪的墙上走下来,坐到唱诗班的席位上去。教堂的大门和小门都自动打开了;所有的死人,穿着他们生前那个时代的节日衣服,在悦耳的音乐声中走进来了,在凳子上坐下来了。于是圣诗的歌声,像汹涌的浪涛一样,洪亮地唱起来了。住在胡斯埠的沙丘上的他的养父养母都来了;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也来了;在他们的旁边、紧贴着雨尔根,坐着他们和善的、美丽的女儿。她把手向雨尔根伸来,他们一起走向祭坛:他们曾经在这儿一起跪过。牧师把他们的手拉到一起,把他们结为爱情的终身伴侣。于是喇叭声响起来了——悦耳得像一个充满了欢乐和平望的小孩子的声音。它扩大成为风琴声,最后变成充满了洪亮的高贵的音色所组成的暴风雨,使人听到非常愉快,然而它却是强烈得足够打碎坟上的石头。 挂在唱诗班席位顶上的那只小船,这时落到他们两人面前来了。它变得非常庞大和美丽;它有绸子做的帆和镀金的帆桁:它的锚是赤金的,每一根缆索,像那支古老的歌中所说的,是“掺杂着生丝”。这对新婚夫妇走上这条船,所有做礼拜的人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上来,因为大家在这儿都有自己的位置和快乐。教堂的墙壁和拱门,像接骨木树和芬芳的菩提树一样,都开出花来了;它们的枝叶在摇动着,散发出一种清凉的香气;于是它们弯下来,向两边分开;这时船就抛锚,在中间开过去,开向大海,开向天空;教堂里的每一根蜡烛是一颗星,风吹出一首圣诗的调子,于是大家便跟着风一起唱: “在爱情中走向快乐!——任何生命都不会灭亡!永远的幸福!哈利路亚!” 这也是雨尔根在这个世界里所说的最后的话。连接着不灭的灵魂的那根线现在断了;这个阴暗的教堂里现在只有一具死尸——风暴在它的周围呼啸,用散沙把它掩盖住。 第二天早晨是礼拜天;教徒和牧师都来做礼拜。到教堂去的那条路是很难走的,在沙子上几乎无法通过。当他们最后到来的时候,教堂的入口已经高高地堆起了一座沙丘。牧师念了一个简短的祷告,说:上帝把自己的屋子的门封了,大家可以走开,到别的地方去建立一座新的教堂。 于是他们唱了一首圣诗,然后就都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在斯卡根这个镇上,雨尔根已经不见了;即使在沙丘上人们也找不到他。据说滚到沙滩上来的汹涌的浪涛把他卷走了。 他的尸体被埋在一个最大的石棺——教堂——里面。在风暴中,上帝亲手用土把他的棺材盖住;大堆的沙子压到那上面,现在仍然压在那上面。 飞沙把那些拱形圆顶都盖住了。教堂上现在长满了山楂和玫瑰树;行人现在可以在那上面散步,一直走到冒出沙土的那座教堂塔楼。这座塔楼像一块巨大的墓碑,在附近十多里地都望得见。任何皇帝都不会有这样漂亮的墓碑!谁也不来搅乱死者的安息,因为在此以前谁也不知道有这件事情:这个故事是沙丘间的风暴对我唱出来的。 ①指清真寺,因为非洲信仰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在第8世纪曾经征服过西班牙。 ②据希伯来人的神话,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在天国里过着快乐的生活。因为受了蛇的教唆,夏娃和亚当吃了知识之果,以为这样就可以跟神一样聪明。结果两人都被上帝驱出了天国。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第三章。 ③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住在较热的南欧,皮肤较一般北欧人黑。 ④这是北欧神话中的一种神仙。 ⑤这句话不知源出何处,大概是与丹麦的民间故事有关。 ⑥这是现在住在德国东部施普雷(Spree)流域的一个属于斯拉夫系的民族,人口约15万。在第六世纪他们是一个强大的民族,占有德国和北欧广大的地区。 ⑦指龙哥巴尔第这个民族,在意大利文里是Longobardi,即“长胡子的人”的意思。他们原住在德国和北欧,在第六世纪迁移到意大利。现在意大利的隆巴第省(Lombardia)就是他们过去的居留地。 ⑧指意大利。 ⑨基督教的一种宗教仪式,教徒们领食少量的饼和酒,表示纪念耶稣。 ⑩原文是Leviathan。《圣经》中叙述为象征邪恶的海中怪兽。见《旧约全书·约伯记》第41章。 ⑾这是一个木雕的人像,一般安在船头,古时的水手迷信它可以“破浪”,使船容易向前行驶。 演木偶戏的人 演木偶戏的人 轮船上有一个年纪相当大的演木偶戏的人。他有一副愉快的面孔。如果他这个面孔的表情是代表实际情况的话,那么他就要算是人世间一个最幸福的人了。他说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是我听他亲口这样说的。他是我的同胞——一个丹麦人;他同时也是一个旅行剧团的导演。他的整个班子装在一个大匣子里,因为他是一个演木偶戏的人。他说他有一种天生的愉快心情,而且这种心情还被一个工艺学校的学生quot;洗涤quot;过一次。这次实验的结果使他成为一个完全幸福的人。我起初并没有马上就听懂其中的道理,不过他把整个的经过都解释给我听。下面是全部的经过: “事情发生在斯拉格尔斯,quot;他说。quot;我正在一个邮局的院子里演木偶戏。观众非常拥挤——除了两个老太婆以外,全是小孩子。这时有一个学生模样的人,穿着一身黑衣服,走了进来。他坐下来,在适当的时候发笑,在适当的时候鼓掌。他是一个很不平常的看客!我倒很想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人。我听说他是工艺学校的一个学生。这次特别被派到乡下来教育老百姓的。 “我的演出在8点钟就结束了,因为孩子们须得早点上床去睡觉——我不能不考虑观众的习惯。在9点钟的时候,这个学生开始演讲和实验。这时我也成为他的听众之一。又听又看,这真是一桩痛苦的事情。像俗话所说的,大部分的东西在我的头上滑过而钻进牧师的脑袋里去了。不过我还是不免起了一点感想:如果我们凡人能够想出这么多东西,我们一定是打算活得很久——比我们在人世间的这点生命总归要久一点。他所实验的这些东西可算是一些小小的奇迹,都做得恰到好处,非常自然。像这样的一个工艺学校学生,在摩西和预言家的时代,一定可以成为国家的一个圣人①;但是假如在中世纪,他无疑地会被烧死②。 “我一整夜都没有睡。第二天晚上,当我做第二次演出的时候,这位学生又来了;这时我的心情变得非常好。我曾经从一个演戏的人听到一个故事:据说当他演一个情人的角色的时候,他头脑中总是想看观众中的一个女客。他只是为她而表演;其余的人他都忘得干干净净。现在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是我的她,我的唯一看客,我真是为她而演戏。等这场戏演完了、所有的木偶都出来谢了幕以后,这位工艺学校的学生就请我到他的房里去喝一杯酒。他谈起我的戏,我谈起他的科学。我相信我们两方面都感到非常满意。不过我还得有些保留,因为他虽然实验了许多东西,但是却说不出一个道理。比如说吧,有一片铁一溜出螺旋形的器具就有了磁性。这是什么道理呢?铁忽然获得了一种精气,但这种精气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我想这和现实世界里的人差不多:上帝让人在时间的螺旋器具里乱撞,于是精气附在人身上,于是我们便有了一个拿破仑,一个路德,或者类似的人物。 “整个的世界是一系列的奇迹,学生说,不过我们已经非常习惯于这些东西,所以我们只是把它们叫做日常事件。 “于是他侃侃而谈,作了许多解释,直到后来我忽然觉得好像我的头盖骨一下子被揭开了。老实说,要不是现在我已经老了,我马上就要到工艺学校去学习研究这个世界的办法,虽然我现在已经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了。 “一个最幸福的人!他说;他似乎对我的这句话颇感兴味。你是幸福的吗? “是,我说,我和我的班子无论到什么城市里去,都受到欢迎。当然,我也有一个希望。这个希望常常像一个妖精——一个恶梦——似的来到我心里,把我的好心境打乱。这个希望是:我希望能成为一个真正戏班子的老板,一个真正男演员和女演员的导演。 “你希望你的木偶都有生命;你希望它们都变成活生生的演员,他说。你真的相信,你一旦成了他们的导演,你就会变得绝对幸福吗? “他不相信有这个可能,但是我却相信。我们把这个问题从各个方面畅谈了一通,谈来谈去总得不到一致的意见。虽然如此,我们仍然碰了杯——酒真是好极了。酒里一定有某种魔力,否则我就应该醉了。但事实不是这样;我的脑筋非常清楚。房间里好像有太阳光——而这太阳光是从这位工艺学校学生的脸上射出来的。这使我想起了古时候的一些神仙,他们永远年轻,周游世界。我把这个意思告诉他,他微笑了一下。我可以发誓,他一定是一个古代的神仙下凡,或者神仙一类的人物。他一定是这样的一个人物:我最高的希望将会得到满足,木偶们将会获得生命,我将成为真正演员的导演。 “我们为这事而干杯。他把我的木偶都装进一个木匣子,把这匣子绑在我的背上,然后让我钻进一个螺旋形的器具里去。我现在还可以听得见,我是怎样滚出来、躺在地板上的。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全班的戏子从匣子里跳出来。我们身上全有精气附体了。所有的木偶现在都成了有名的艺术家——这是他们自己讲的;而我自己则成了导演。现在一切都齐备,可以登台表演了。整个的班子都想和我谈谈。观众也是一样。 “女舞蹈家说,如果她不用一只腿立着表演,整个的剧院就会关门;她是整个班子的女主角,同时也希望大家用这个标准来对待她。表演皇后这个角色的女演员希望在下了舞台以后大家仍然把她当做皇后看待,否则她的艺术就要生疏了。那位专门充当送信人的演员,也好像一个初次恋爱的人一样,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因为他说,从艺术的完整性讲,小人物跟大人物是同样重要。男主角要求只演退场的那些场面,因为这些场面会叫观众鼓掌。女主角只愿意在红色灯光下表演,因为只有这种灯光才对她合适——她不愿意在蓝色的灯光下表演。 “他们简直像关在瓶子里的一堆苍蝇,而我却不得不跟他们一起挤在这个瓶子里,因为我是他们的导演。我的呼吸停止了,我的头脑晕了,世上再没有什么人像我这样可怜。我现在是生活在一群新的人种中间。我希望能把他们再装进匣子里,我希望我从来没有当过他们的导演。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们说,他们不过是木偶而已。于是他们就把我打得要死。 “我躺在我自己房间里的床上。我是怎样离开那个工艺学校学生的,大概他知道;我自己是不知道的。月光照在地板上;木匣子躺在照着的地方,已经翻转来了;大大小小的木偶躺在它的附近,滚做一团。但是我再也不能耽误时间了。我马上从床上跳下来。把它们统统捞进去,有的头朝下,有的用腿子站着。我赶快把盖子盖上,在匣子上坐下来。这副样儿是值得画下来的。你能想象出这副样儿吗?我是能的。 “现在要请你们待在里面了,我说,我再也不能让你们变得有血有肉了!” “我感到全身轻松了一截,心情又好起来。我是一个最幸福的人了。这个工艺学校学生算是把我的头脑洗涤一番了。我幸福地坐着,当场就在匣子上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事实上是中午,因为这天早晨我意外地睡得久——我仍然坐在匣子上,非常快乐,同时也体会到我以前的那种希望真是太傻。我去打听那个工艺学校的学生,但是他已经像希腊和罗马的神仙一样不见了。从那时起,我一直是一个最幸福的人。 “我是一个幸福的导演,我的演员也不再发牢骚了,我的观众也很满意——因为他们尽情地欣赏我的演出。我可以随便安排我的节目。我可以随便把剧本中的最好的部分选出来演,谁也不会因此对我生气。那些30年前许多人抢着要看,而且看得流出眼泪的剧本,我现在都演出来了,虽然现在的一些大戏院都瞧不起它们。我把它们演给小孩子们看,小孩子们流起眼泪来,跟爸爸和妈妈没有什么两样。我演出《约翰妮·蒙特法康》和《杜威克》,不过这都是节本,因为小孩子不愿意看拖得太长的恋爱故事。他们喜欢简短和感伤的东西。 “我在丹麦各地都旅行过。我认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也认识我。现在我要到瑞典去了。如果我在那里的运气好,能够赚很多的钱,我就做一个真正的北欧人——否则我就不做了。因为你是我的同乡,所以我才把这话告诉你。” 而我呢,作为他的同胞,自然要把这话马上传达出来——完全没有其他的意思。 ①摩西和预言家都是基督教《圣经·旧约》里的人物,生活在大约纪元前1200年间。在这时代希伯来人因为迁居不定,须得经常想出许多办法来解决生活上的问题。因此有新思想的人都受到尊崇。 ②在欧洲中世纪教会统治之下,凡是有新奇思想的人都被视为异端,当做魔鬼的使者烧死。 两兄弟 两兄弟 丹麦有一个岛;岛上的麦田里露出古代法庭的遗迹,山毛榉林中冒出高大的树。在这些东西中间有一个小市镇;镇上的房子都很矮,屋顶上盖的全是红瓦。在这样的一座屋子里有一个敞口灶;在灶里白热的炭火上熬着一些稀奇的东西。有的东西在玻璃杯里煮,有的东西在混合,有的东西在蒸发,有的草药在研钵里被捣碎。一个老人在做这些事情。 “一个人只能做正确的事情,”他说。“是的,只能做正确的事情。我们应该认识一切造物的本来面目,同时坚持真理。” 那个贤德的主妇这时和她的两个男孩子正坐在房间里。这两个孩子的年纪虽小,但是思想已经很像成年人。妈妈常常和他们谈起真理和正义,同时也教育他们坚持真理,因为真理就是上帝在这世界上的一面镜子。 较大的孩子看起来既淘气又富于想象力。他最大的兴趣是阅读关于大自然的威力、关于太阳和星星这类的事情——什么童话也没有比这更使他感兴趣。啊,如果他能出去作探险的旅行,或发明一种办法来模仿鸟儿的翅膀在空中飞行,那将是多么愉快的事情啊!是的,发明这些东西是正当的事情!爸爸说得对,妈妈也说得对:真理使世界前进。 弟弟比较安静些,整天跟书本在一起。当他读到雅各穿上羊皮伪装成为以扫,以便骗取他哥哥的继承权的时候①。他的小手就捏成一个拳头,表示出他对于欺骗者的愤怒。当他读到关于暴君、世上的罪恶和不义的事情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冒出眼泪。他的心中有这么一个强烈的思想:正义和真理最后一定会胜利的。 有一天晚上,他已经上床去睡了,不过窗帘还没有拉拢;一道亮光射到他身上来:他在抱着书睡觉,因为他想把索龙②的故事读完。 他的思想领着他作奇异的航行;他的床简直就像一个鼓满了风的船。他在做梦吗,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在时间的大洋中航行。他听到索龙的声音。他听见有人以一种奇怪、但是易懂的方言,念出这样一个丹麦的谚语:“国家是应该以法治理的!” 人类的智慧之神现在就在这个贫寒的屋子里面。他向床上弯下腰,在这个孩子的额上亲吻了一下:“愿你坚强地保持你的荣誉!愿你坚强地参加生活的斗争!愿你拥抱着真理。向真理的国度飞去!” 哥哥还没有上床。他站在窗旁,望着草原上升起的白雾。这并非像老保姆所说的那样,是小鬼在跳舞。他现在知道得很清楚,这是水蒸气:因为它比空气还要温暖,所以它能上升。一颗流星把天空照亮,于是这孩子的思想就马上从地上的雾气飞到闪烁的流星上去。天上的星星在眨着眼睛,好像在向地上放下许多金丝。 “跟我一起飞吧!”这孩子的心里发出这样的一个歌声。人类伟大的智慧带着他向太空飞去——一飞得比雀子、比箭、比地上所有能飞的东西还要快。星星射出的光线,把太空中的球体彼此联系在一起。我们的地球在稀薄的空气中旋转:它上面所有的城市似乎都连接在一起。有一个声音在这些天体之间响着:“当伟大的精神智慧把你带到太空中去的时候,什么是远,什么是近呢?” 这个孩子又站在窗子旁边朝外望,弟弟睡在床上,妈妈喊着他们的名字:安得尔斯和汉斯·克利斯仙。 丹麦知道他们,全世界也知道他们——他们是奥尔斯得兄弟③。 ①雅各和以扫是兄弟。以扫是长子,有继承权;当他们的父亲要死的时候,雅各穿上羊皮,伪装成为以扫;父亲的眼睛看不见,摸了他一下,以为他真是以扫,就给予他长子应得的权利。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二十七章。 ②索龙(Solon)是古希腊一个有名的立法者,为当时“七大智者”之一。 ③安得尔斯·奥尔斯得(Anders Sando Orsted,1778-1860)是丹麦的哲学家、名律师和政治家,1853年曾任丹麦的首相。汉斯·克利斯仙·奥尔斯得(ian Orsted,1777-1851)是丹麦的名哲学家、发明家和作家。他发明电磁力。 古教堂的钟——为席勒纪念册而作 古教堂的钟——为席勒纪念册而作 在德国瓦尔登堡地方,槐树在大路旁边开满了美丽的花朵,苹果树和梨树在秋天被成熟的果实压弯了枝条,这儿有一个小城市,玛尔巴赫。它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城市之一,但它是在涅加尔河边,处在一个美丽的位置上。这条河匆忙地流过许多村庄,古老的骑士城堡和青翠的葡萄园,为的是要把它的水倾泻到莱茵河里去。 这正是岁暮的时候,葡萄的叶子已经红了,天上在下着阵雨,寒风在吹。对于穷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愉快的时节。日子一天比一天变得阴暗,而那些老式的房子内部更显得阴暗。街上就有这样的一幢房子,它的山形墙面向前街,它的窗子很矮,它的外表很寒酸。它里面住的一家人也的确很贫寒,但是非常正直和勤俭;在他们心的深处,他们怀着对于上帝的敬爱。 上帝很快就要送一个孩子给他们。时刻已经要到了,母亲躺在床上,感到阵痛和难过。这时她听到教堂塔上飘来的钟声——洪亮和快乐的钟声。这是一个快乐的时刻。钟声充满了这个在祈祷着的女人的虔诚的心。她内心的思想飞向上帝。正在这时候,她生了一个男孩;她感到无限的快乐。教堂塔上的钟声似乎在把她的欢乐向全市,向全国播送。两颗明亮的眼睛在向她凝望,这个小家伙的头发发着光亮,好像是镀了金似的。在十一月的一个阴暗的日子里,这个孩子就在钟声中被送到世界上来了。妈妈和爸爸吻了他,同时在他们的《圣经》上写道:“一七五九年十一月十日,上帝送给我们一个男孩。”后来他加了一句,说孩子在受洗礼时起名为约翰·克里斯朵夫·佛里得利西。 这个小家伙,寒酸的玛尔巴赫城里的一个穷孩子,成了怎样的一个人呢? 的确,在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甚至那个老教堂的钟也不知道,虽然它悬得那样高,最先为他唱着歌——后来他自己也唱出一支非常美丽的歌:《钟》①。 这个小家伙在生长,这个世界也为他在生长。他的父母搬到另一个城里去了,但是他们在小小的玛尔巴赫还留下一些亲爱的朋友,因此有一天妈妈就带着儿子回去作一次拜访。孩子还只不过六周岁,但是他已经知道了《圣经》里的许多章节和虔诚的赞美诗。他常常在晚间坐在小凳上听爸爸读格勒尔特②的寓言和关于救世主的诗。当他们听到这个人为了救我们而上十字架上的时候,他流出眼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就哭起来。 在他们第一次拜访玛尔巴赫的时候,这个城市还没有很大的改变。的确,他们离开它还没有多久。房子仍然跟以前一样,有尖尖的山形墙,倾斜的墙和低矮的窗子;但是教堂的墓地里却有了新的坟墓,而且那个老钟也躺在这儿墙边的草里。这钟是从塔上落下来的。它已经跌出一个裂口,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因为这个缘故,现在有一个新钟来代替它。 妈妈和儿子一起走到教堂里去,他们站在这个老钟面前。妈妈告诉孩子,许多世纪以来这个钟该是做了多少事情:它在人们受洗、结婚和入葬的时候,奏出音乐;它为庆祝、欢乐和火警发出声音;事实上,这个钟歌唱着人的整个一生。妈妈讲的话,这孩子永远没有忘记。这些话在他的心里盘旋着,直到后来他成人以后不得不把它唱出来。妈妈还告诉他,这钟怎样在她苦痛不安的时候发出安慰和快乐的声音,怎样在她生小孩子的时候奏出音乐和歌。孩子怀着虔诚的心情望着这个伟大的、古老的钟。他弯下腰来吻它,虽然它躺在乱草和荨麻之间,裂了口,满身是锈。 孩子在贫困中长大了,这个钟深深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他是又瘦又高,长了一头红发,满脸雀斑,是的,这就是他的外貌,但是他有两颗明亮的、像深水一样的眼睛。他的发展怎样呢?他的发展很好,好得叫人羡慕!他进了军官学校,而且受到优待,进了世家子弟所进的那一科。这是一种光荣和幸运。他穿起皮靴和硬领,戴着扑了粉的假发。他在学习知识——“开步走!”“立定!”和“向前看!”这个范畴里的知识。这大概不会是白学的。 那个被人忘记了的老教堂的钟总有一天会走进熔炉。它会变成什么呢?这是很难说的。但是那个年轻人心里的钟会变成什么呢?这也同样是很难说的。他心里有一个声音洪亮的金属品——它总有一天要向世界唱出歌来。学校的空间越窄狭,“开步走!立定!向前走!”的声音越紧张,这个年轻人心里的歌声就越强壮。他在同学中间把这个歌声唱出来,而这歌声越过了国境。但他在这儿受教育、领制服和食宿并不就是为了唱歌呀。他是一座大钟里一个固定的螺丝钉——我们都是一架机器的零件。我们对于自己了解得多么少啊!别的人——即使是最好的人——怎么会了解我们呢?但是宝石只有在压力下才能形成。这里现在有的是压力。世界在时间的过程中会不会认识这颗宝石呢? 有一个盛大的庆祝会在这国家的首都举行。无数的灯光亮起来了,焰火照耀着天空。人们现在还记得那次辉煌的景象,因为正是在那个时候他带着眼泪和苦痛的心情想要逃到外国去。他不得不离开祖国、母亲和所有亲爱的人,否则他就得在一个平凡的生活旋涡中淹没掉。 那个古老的钟仍然是完好如故。它藏在玛尔巴赫教堂的墙边,完全被人忘记了!风在它身上吹过去,可能告诉它一点关于他的消息,因为这钟在他出生的时候曾经唱过歌。风可能告诉它自己怎样寒冷地在他身上吹过去,他怎样因为疲劳过度而在邻近的森林里倒下来,他怎样拥抱着他的宝物——他对未来的希望,已经完成的那几页《斐爱斯柯》③。风可能说出,当他在读这部悲剧的时候,他的支持者——全是些艺术家——都偷偷溜走而去玩九柱戏④。风可能说出,这个面色苍白的逃亡者整星期、整月地住在一个寒酸的客栈里,老板不是吵闹就是喝酒;当他正在唱着理想之歌的时候,人们却在周围粗暴地作乐。这是艰难的日子,阴暗的日子!心儿得为它所要唱出的东西先受一番苦和考验。 那个古老的钟也经历过阴暗的日子和寒冷的夜,但是它感觉不到,人类胸怀中的钟可是能感觉得到困苦的时刻。这个年轻人的情形怎样呢?是的,这个钟飞得很远,比它在高塔上发出的声音所能达到的地方还远。至于这个年轻人,他心里的钟声所达到的地方,比他的腿步所能走到和他的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还要远。它在大洋上,在整个的地球上响着。 现在让我们先听听这个教堂的钟吧。它从玛尔巴赫被运走了。它被当作旧铜卖了。它得走到巴恩州的熔炉里去。它究竟是怎样到那里去的呢?什么时候去的呢?唔,这只好让钟自己来讲——如果它能讲的话。这当然不是一件顶重要的事。不过有一件事是很肯定的:它来到了巴恩的首府。自从它从钟楼上跌下来的时候起,有许多年已经过去了。它现在得被熔化,作为一座新铸的纪念碑的材料的一部分——德国人民的一个伟大的雕像。现在请听这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吧!这个世界上有的是奇异和美丽的事情! 在丹麦一个布满了山毛榉和坟墓的绿岛上住着一个穷苦的孩子。他拖着一双木鞋,常常用一块旧布包着饭食送给他的父亲吃。父亲在码头上专门为船只雕刻“破浪神”。这个穷苦的孩子成了这个国家的财宝:他成大理石刻出的美丽东西,使全世界的人看到都非常惊讶。 现在他接受了一件光荣的工作,用泥土雕塑出一个庄严美丽的人像,然后再从这个人像铸出一个铜像。这个人像的名字,他的父亲曾经在《圣经》上写过的:约翰·克里斯朵夫·佛里得利西。 火热的古铜流进模子里去。是的,谁也没有想起那个古教堂的钟的故乡和它的逝去了的声音。这钟流进模子里去,形成一个人像的头和胸部。这尊像现在已经揭幕了。它现在已经立在斯杜特加尔特的古宫面前。它所代表的那个人,活着的时候,曾经在这块地方走来走去;他感到外界的压迫,他的内心在做尖锐的斗争。他——玛尔巴赫出生的一个孩子,军事学校的一个学生,逃亡者,德国不朽的伟大诗人——他歌唱瑞士的解放者和法国的一位得到上天感召的姑娘⑤。 这是一个美丽的晴天。在这个庄严的斯杜特加尔特城里,旗帜在屋顶上和尖塔上飘扬。教堂所有的钟都发出节日和欢乐的声音。只有一个钟是沉默的。但是它在明朗的太阳光中射出光辉,它从一尊高贵的人像的面上和胸前射出光辉。自从玛尔巴赫塔上的钟为一个受难的母亲发出快乐和安慰的钟声那天起。一整个世纪已经过去了。那一天,这个母亲在穷困中和简陋的房子中生出了一个男孩。这孩子后来成为一个富有的人——他的精神财富给世界带来幸福。他——一个善良的女人所生的诗人,一个伟大、光荣的歌手:约翰·克里斯朵夫·佛里得利西·席勒。 ①指席勒的叙事诗《钟之歌》(DasLied von der Glocke)。 ②格勒尔特(Cian Furct Gellert,1715~1769)德国诗人。 ③《斐爱斯柯》(Fiesko)是席勒所写的一个剧本。 ④九柱戏(Keglespillet)是德国的一种游戏:九根一尺来长的柱子竖在地上,围成一个小圈,然后把一个圆球滚过去,看是否能把这些柱子打倒。 ⑤指席勒的两个名剧本《威廉·退尔》(Vilell)和《奥尔良的姑娘》(Die Jung frauvon Orleans)。 乘邮车来的十二位旅客 乘邮车来的十二位旅客 严霜,满天星斗,万籁无声。 砰!有人把一个旧罐子扔到门上。啪!啪!这是欢迎新年到来的枪声。这是除夕。钟正敲了十二下。 得——达——拉——拉!邮车到来了。这辆大邮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它里面坐着十二个人,再也没有空地方了,所有的位子都占了。 “恭喜!恭喜!”屋子里的人说,因为大家正在祝贺新年。这时大家刚刚举起满杯的酒,打算为庆祝新年而干杯。 “祝你新年幸福和健康!”大家说。“祝你娶一个漂亮太太,赚很多的钱,什么伤心事儿和麻烦事儿都没有!” 是的,这就是大家的希望。大家互相碰着杯子。城门外停着邮车,里面坐着陌生的客人——十二位旅客。 这些人是谁呢?他们都带有护照和行李。的确,他们还带来送给你、送给我和送给镇上所有的人的礼物。这些陌生的客人是谁呢?他们来做什么呢?他们带来了什么呢? “早安!”他们对城门口的哨兵说。 “早安!”哨兵回答说,因为钟已经敲了十二下。 “你叫什么名字?你干什么职业?”哨兵问第一个下车的人。 “请看护照上的字吧!”这人说。“我就是我!”他穿着熊皮大衣和皮靴子,样子倒很像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许多人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明天来看我吧,我将送给你一个真正的新年礼物。我把银毫子和银元扔给大家,我甚至还开舞会——整整三十一个舞会。比这再多的夜晚我可腾不出来了。我的船已经被冰冻住了,不过我的办公室里还是温暖又舒适。我是一个生意人;我的名字叫‘一月’。我身边只携带着单据。” 接着第二个人下车了。他是一位快乐朋友,一个剧团的老板,化装跳舞会以及你所能想象得到的一切娱乐的主持人。他的行李是一个大桶。 “在狂欢节的时候,我可以从里面变出比猫儿还要好的东西来①,”他说。“我叫别人愉快,也叫自己愉快。在我的一家人中我的寿命最短。我只有二十八天!有时人们给我多加一天,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乌啦!” “请你不要大声喊,”哨兵说。 “我当然可以喊,”这人说。“我是狂欢节的王子,在‘二月’这个名义下到各地去旅行的。” 现在第三个人下车了。他简直是一个斋神②的缩影。他趾高气扬,因为他跟“40位骑士”有亲戚关系,他同时还是一个天气的预言家。不过这并不是一个肥差事,因此他非常赞成吃斋。他的扣子洞上插着一束紫罗兰,但是花朵儿都很小。 “‘三月’,走呀③!”第四个人在后面喊着,把他推了一下。“走呀!走呀!走到哨房里去呀。那里有混合酒吃!我已经闻到香味了!” 不过这不是事实,他只是愚弄他一下罢了④,因为这第四位旅客就是以愚弄人开始他的活动的。他的样子倒是蛮高兴的,不大做事情,老是放假。 “我随人的心情而变化,”他说,“今天下雨,明天出太阳。我替人干搬出搬进的工作。我是搬家代理人,也是一个做殡仪馆生意的人。我能哭,也能笑。我的箱子里装着许多夏天的衣服,不过现在把它们穿起也未免太傻了。我就是这个样子。我要打扮的时候,就穿起丝袜子,戴上皮手筒。” 这时有一位小姐从车里走出来。“我是‘五月小姐’!”她说。她穿着一身夏季衣服和一双套鞋。她的长袍是淡绿色的,头上戴着秋牡丹,身上发出麝香草的香气,弄得哨兵也不得不嗅一下。 “愿上帝祝福你!”她说——这就是她的敬礼。 她真是漂亮!她是一个歌唱家,但不是舞台上,而是山林里的歌唱家。她也不是市场上的歌唱家。不,她只在清新的绿树林里为自己的高兴而歌唱。她的皮包里装着克里斯仙·温得尔的《木刻》⑤——这简直像山毛榉树林;此外还装得有“李加尔特的小诗”⑥——这简直像麝香草。 “现在来了一位太太——一位年轻的太太!”坐在车里的人说。于是一位太太便走出来了;她是年轻而纤细、骄矜而美丽的。 人们一看就知道,她是“六月太太”,她生下来就是为了保护那“七个睡觉的人”⑦的。她选一年中最长的一天来开一个盛大的宴会,好使人们有足够的时间把许多不同的菜吃掉。她自己有一辆“包车”,但是她仍然跟大家一起坐在邮车里,因为她想借此表示她并非骄傲得瞧不起人。她可不是单独地在旅行,因为她的弟弟“七月”跟她在一道。 他是一个胖胖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夏天的衣服,戴着一顶巴拿马帽。他的行李带得不多,因为行李这东西在炎热的天气里是一种累赘。他只带着游泳帽和游泳裤——这不能算很多。 现在妈妈“八月太太”来了。她是一个水果批发商,拥有许多蓄鱼池,兼当地主。她穿着一条鼓鼓的裙子⑧。她很肥胖,但是活泼;她什么事都于,她甚至还亲手送啤酒给田里的工人喝。 “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⑨。”她说,“因为《圣经》上是这样说的。事做完了以后,你们可以在绿树林中跳舞和举行一次庆祝丰收的宴会!” 她是一个细致周到的主妇。 现在有一个男子走出来了。他是一个画师——一个色彩专家,树林是知道这情况的。叶子全都要改变颜色,而且只要他愿意,可以变得非常美丽。树林很快就染上了红色、黄色和棕色。这位画家吹起口哨来很像一只黑色的燕八哥。他工作的速度非常快。他把紫绿色的啤酒花⑩的蔓藤缠在啤酒杯上,使它显得非常好看——的确,他有审美的眼光。他现在拿着的颜料罐就是他的全部行李。 他后面接着来的是一个“拥有田产的人”。这人只是关心粮食的收获和土地的耕作;他对于野外打猎也有一点兴趣。他有猎狗和猎枪,他的猎袋里还有许多硬壳果。咕碌——咕碌!他带的东西真多——他甚至还有一架英国犁。他谈着种田的事情,但是人们听不清他的话,因为旁边有一个人在咳嗽和喘气——“十一月”已经来了。 这人得了伤风病——伤风得厉害,因此手帕不够用,他只好用一张床单。虽然如此,他说他还得陪着女佣人做冬天的活计。他说,他一出去砍柴,他的伤风就会好了。他必须去锯木头和劈木头,因为他是木柴公会的第一把锯手。他利用晚上的时间来雕冰鞋的木底,因为他知道,几个星期以后大家需要这种有趣的鞋子。 现在最后的一个客人来了。她是“火钵老妈妈”。她很冷,她的眼睛射出的光辉像两颗明亮的星星。她拿着栽有一株小枫树的花盆。 “我要保护和疼爱这棵树,好使它到圣诞节的时候能够长大,能够从地上伸到天花板,点着明亮的蜡烛,挂着金黄苹果和剪纸。火钵像炉子似地发出暖气,我从衣袋里拿出一本童话,高声朗诵,好叫房间里的孩子们都安静下来。不过树上的玩偶都变得非常活跃。树顶上的一个蜡制的小安琪儿,拍着他的金翅膀,从绿枝上飞下来,把房里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吻了一下,甚至把外面的穷孩子也吻了。这些穷孩子正在唱着关于“伯利恒的星”的圣诞颂歌。 “现在车子可以开了,”哨兵说。“我们已经弄清楚了这十二位旅客。让另一辆马车开出来吧。” “先让这十二位进去吧,”值班的大尉说。“一次进去一位!护照留给我。每一本护照的有效期间是一个月。这段时间过去以后,我将在每一本护照上把他们的行为记下来。请吧,‘一月’先生,请你进去。” 于是他走进去了。 等到一年以后,我将告诉你这十二位先生带了些什么东西给你,给我,给大家。我现在还不知道,可能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因为我们是活在一个奇怪的时代里。 ①丹麦古时有一种游戏,即把一只猫儿关在一个桶里,然后用绳子把桶悬在树上。大家敲着桶,待桶敲破时猫儿就变出来了。 ②斋戒是基督教中的一种仪式,经常在复活节,也就是三月间举行。斋戒时期一共是40天。这四十天在丹麦的传说中名为“四十位骑士日”。 ③这是一个文字游戏。Marts(三月)和Marsch(开步走)这个字的读音差不多,但意义完全不同。 ④因为4月1日是“愚人节”。 ⑤《木刻》(traesnit)是丹麦19世纪一个抒情诗人克里斯仙·温得尔(Cian inther,1796-1876)的一部诗集的名称。 ⑥李加尔特(Cian Ernst Ric,1831-1892)是另一位丹麦十九世纪的诗人。 ⑦根据一个民间传说,在纪元251年6月27日七个基督徒被异教徒所追逐,他们逃到一个石洞里去,在那里睡到纪元446年才醒。所以6月27日就成为“七个睡觉人”的纪念日。 ⑧原文Storecrinoline,这是十九世纪初欧洲流行的一种裙子;它里面衬有一个箍,使裙子向四周撒开。 ⑨这句话是引自《圣经·旧约·创世纪》第三章第十九节。 ⑩啤酒花是一种豆科植物,为制造啤酒的原料。 甲虫 甲虫 皇帝的马儿钉得有金马掌①;每只脚上有一个金马掌。为什么他有金马掌呢? 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动物,有细长的腿子,聪明的眼睛;他的鬃毛悬在颈上,像一起丝织的面纱。他背过他的主人在枪林弹雨中驰骋,听到过子弹飒飒地呼啸。当敌人逼近的时候,他踢过和咬过周围的人,与他们作过战。他背过他的主人在敌人倒下的马身上跳过去,救过赤金制的皇冠,救过皇帝的生命——比赤金还要贵重的生命。因此皇帝的马儿钉得有金马掌,每只脚上有一个金马掌。 甲虫这时就爬过来了。 “大的先来,然后小的也来,quot;他说,quot;问题不是在于身体的大小。quot;他这样说的时候就伸出他的瘦小的腿来。 “你要什么呢?quot;铁匠问。 “要金马掌,quot;甲虫回答说。 “乖乖!你的脑筋一定是有问题,quot;铁匠说。quot;你也想要有金马掌吗?” “我要金马掌!quot;甲虫说。quot;难道我跟那个大家伙有什么两样不成?他被人伺候,被人梳刷,被人看护,有吃的,也有喝的。难道我不是皇家马厩里的一员么?” “但是马儿为什么要有金马掌呢?quot;铁匠问,quot;难道你还不懂得吗?” “懂得?我懂得这话对我是一种侮辱,quot;甲虫说。quot;这简直是瞧不起人。——好吧,我现在要走了,到外面广大的世界里去。” “请便!quot;铁匠说。 “你简直是一个无礼的家伙!quot;甲虫说。 于是他走出去了。他飞了一小段路程,不久他就到了一个美丽的小花园里,这儿玫瑰花和薰衣草开得喷香。 “你看这儿的花开得美丽不美丽?quot;一只在附近飞来飞去的小瓢虫问。他那红色的、像盾牌一样硬的红翅膀上亮着许多黑点子。quot;这儿是多么香啊!这儿是多么美啊!” “我是看惯了比这还好的东西的,quot;甲虫说。quot;你认为这就是美吗?咳,这儿连一个粪堆都没有。” 于是他更向前走,走到一棵大紫罗兰花荫里去。这儿有一只毛虫正在爬行。 “这世界是多么美丽啊!quot;毛虫说:quot;太阳是多么温暖,一切东西是那么快乐!我睡了一觉——他就是大家所谓死了一次——以后,我醒转来就变成了一只蝴蝶。” “你真自高自大!quot;甲虫说。quot;乖乖,你原来是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里出来的呢。在那儿,没有任何人,连皇帝那匹心爱的、穿着我不要的金马掌的马儿,也没有这么一个想法。长了一双翅膀能够飞几下!咳,我们来飞吧。” 于是甲虫就飞走了。quot;我真不愿意生些闲气,可是我却生了闲气了。” 不一会儿,他落到一大块草地上来了。他在这里躺了一会儿,接着就睡去了。 我的天,多么大的一阵急雨啊!雨声把甲虫吵醒了。他倒很想马上就钻进土里去的,但是没有办法。他栽了好几个跟头,一会儿用他的肚皮、一会儿用他的背拍着水,至于说到起飞,那简直是不可能了。无疑地,他再也不能从这地方逃出他的生命。他只好在原来的地方躺下,不声不响地躺下。天气略微有点好转。甲虫把他眼里的水挤出来。他迷糊地看到了一件白色的东西。这是晾在那儿的一床被单。他费了一番气力爬过去,然后钻进这潮湿单子的折纹里。当然,比起那马厩里的温暖土堆来,躺在这地方是并不太舒服的。可是更好的地方也不容易找到,因此他也只好在那儿躺了一整天和一整夜。雨一直是在不停地下着。到天亮的时分,甲虫才爬了出来。他对这天气颇有一点脾气。 被单上坐着两只青蛙。他们明亮的眼睛射出极端愉快的光芒。 “天气真是好极了!”他们之中一位说。“多么使人精神爽快啊!被单把水兜住,真是再好也没有!我的后腿有些发痒,像是要去尝一下游泳的味儿。” “我倒很想知道,”第二位说,“那些飞向遥远的外国去的燕子,在他们无数次的航程中,是不是会碰到比这更好的天气。这样的暴风!这样的雨水!这叫人觉得像是呆在一条潮湿的沟里一样。凡是不能欣赏这点的人,也真算得是不爱国的人了。” “你们大概从来没有到皇帝的马厩里去过吧?quot;甲虫问。 “那儿的潮湿是既温暖而又新鲜。那正是我所住惯了的环境;那正是合我胃口的气候。不过我在旅途中没有办法把它带来。难道在这个花园里找不到一个垃圾堆,使我这样有身份的人能够暂住进去,舒服一下子么?” 不过这两只青蛙不懂得他的意思,或者还是不愿意懂得他的意思。 “我从来不问第二次的!quot;甲虫说,但是他已经把这问题问了三次了,而且都没有得到回答。 于是他又向前走了一段路。他碰到了一块花盆的碎片。这东西的确不应该躺在这地方;但是他既然躺在这儿,他也就成了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窝棚了。在他下面,住着好几家蠼螋。他们不需要广大的空间,但却需要许多朋友。他们的女性是特别富于母爱的,因此每个母亲就认为自己的孩子是世上最美丽、最聪明的人。 “我的儿子已经订婚了,quot;一位母亲说。quot;我天真可爱的宝贝!他最伟大的希望是想有一天能够爬到牧师的耳朵里去。他真是可爱和天真。现在他既订了婚,大概可以稳定下来了。对一个母亲说来,这真算是一件喜事!” “我们的儿子刚一爬出卵子就马上顽皮起来了,quot;另外一位母亲说。quot;他真是生气勃勃。他简直可以把他的角都跑掉了!对于一个母亲说来,这是一件多大的愉快啊!你说对不对,甲虫先生?quot;她们根据这位陌生客人的形状,已经认出他是谁了。 “你们两个人都是对的,quot;甲虫说。这样他就被请进她们的屋子里去——也就是说,他在这花盆的碎片下面能钻进多少就钻进多少。 “现在也请你瞧瞧我的小蠼螋吧,quot;第三位和第四位母亲齐声说,quot;他们都是非常可爱的小东西,而且也非常有趣。他们从来不捣蛋,除非他们感到肚皮不舒服。不过在他们这样的年纪,这是常有的事。” 这样,每个母亲都谈到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也在谈论着,同时用他们尾巴上的小钳子来夹甲虫的胡须。 “他们老是闲不住的,这些小流氓!quot;母亲们说。她们的脸上射出母爱之光。可是甲虫对于这些事儿感到非常无聊;因此他就问起最近的垃圾堆离此有多远。 “在世界很辽远的地方——在沟的另一边,”一只蠼螋回答说。“我希望我的孩子们没有谁跑得那么远,因为那样就会把我急死了。” “但是我倒想走那么远哩,quot;甲虫说。于是他没有正式告别就走了;这是一种很漂亮的行为。 他在沟旁碰见好几个族人——都是甲虫之流。 “我们就住在这儿,quot;他们说。quot;我们在这儿住得很舒服。请准许我们邀您光临这块肥沃的土地好吗?你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是很疲倦了。” “一点也不错,quot;甲虫回答说。quot;我在雨中的湿被单里躺了一阵子。清洁这种东西特别使我吃不消。我翅膀的骨节里还得了风湿病,因为我在一块花盆碎片下的阴风中站过。回到自己的族人中来,真是轻松愉快。” “可能你是从一个垃圾堆上来的吧?quot;他们之中最年长的一位说。 “比那还高一点,”甲虫说。“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里来的。我在那儿一生下来,脚上就有金马掌。我是负有一个秘密使命来旅行的。请你们不要问什么问题,因为我不会回答的。” 于是甲虫就走到这堆肥沃的泥巴上来。这儿坐着三位年轻的甲虫姑娘。她们在格格地憨笑,因为她们不知道讲什么好。 “她们谁也不曾订过婚,quot;她们的母亲说。 这几位甲虫又格格地憨笑起来,这次是因为她们感到难为情。 “我在皇家的马厩里,从来没有看到过比这还漂亮的美人儿,quot;这位旅行的甲虫说。 “请不要惯坏了我的女孩子;也请您不要跟她们谈话,除非您的意图是严肃的。——不过,您的意图当然是严肃的,因此我祝福您。” “恭喜!quot;别的甲虫都齐声地说。 我们的甲虫就这样订婚了。订完婚以后接踵而来的就是结婚,因为拖下去是没有道理的。 婚后的一天非常愉快;第二天也勉强称得上舒服;不过在第三天,太太的、可能还有小宝宝的吃饭问题就需要考虑了。 “我让我自己上了钩,”他说。“那么我也要让她们上一下钩,作为报复。——” 他这样说了,也就这样办了。他开小差溜了。他走了一整天,也走了一整夜。——他的妻子成了一个活寡妇。 别的甲虫说,他们请到他们家里来住的这位仁兄,原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流浪汉子;现在他却把养老婆的这个担子送到他们手里了。 “唔,那么让她离婚、仍然回到我的女儿中间来吧,quot;母亲说。quot;那个恶棍真该死,遗弃了她!” 在这期间,甲虫继续他的旅行。他在一漂白菜叶上渡过了那条沟。在快要天亮的时候,有两个人走过来了。他们看到了甲虫,把他捡起来,于是把他翻转来,复过去。他们两人是很有学问的。尤其是他们中的一位——一个男孩子。 “安拉②在黑山石的黑石头里发现黑色的甲虫上不是这样写着的吗?他问;于是他就把甲虫的名字译成拉丁文,并且把这动物的种类和特性叙述了一番。这位年轻的学者反对把他带回家。他说他们已经有了同样好的标本。甲虫觉得这话说得有点不太礼貌,所以他就忽然从这人的手里飞走了。现在他的翅膀已经干了,他可以飞得很远。他飞到一个温室里去。这儿屋顶有一部分是开着的,所以他轻轻地溜进去,钻进新鲜的粪土里。 “这儿真是很舒服,quot;他说。 不一会儿他就睡去了。他梦见皇帝的马死了,梦见甲虫先生得到了马儿的金马掌,而且人们还答应将来再造一双给他。 这都是很美妙的事情。于是甲虫醒来了。他爬出来,向四周看了一眼。温室里面算是可爱之至!巨大的棕榈树高高地向空中伸去;太阳把它们照得透明。在它们下面展开一起丰茂的绿叶,一起光彩夺目、红得像火、黄得像琥珀、白得像新雪的花朵! “这要算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展览了,”甲虫说。“当它们腐烂了以后;它们的味道将会是多美啊!这真是一个食物储藏室!我一定有些亲戚住在这儿。我要跟踪而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位可以值得跟我来往的人物。当然我是很骄傲的,同时我也正因为这而感到骄傲。” 这样,他就高视阔步地走起来。他想着刚才关于那只死马和他获得的那双金马掌的梦。 忽然一只手抓住了甲虫,抱着他,同时把他翻来翻去。原来园丁的小儿子和他的玩伴正在这个温室里。他们瞧见了这只甲虫,想跟他开开玩笑。他们先把他裹在一起葡萄叶子里,然后把他塞进一个温暖的裤袋里。他爬着,挣扎着,不过孩子的手紧紧地捏住了他。后来这孩子跑向小花园的尽头的一个湖那边去。在这儿,甲虫就被放进一个破旧的、失去了鞋面的木鞋里。这里面插着一根小棍子,作为桅杆。甲虫就被一根毛线绑在这桅杆上面。所以现在他成为一个船长了;他得驾着船航行。 这是一个很大的湖;对甲虫说来,它简直是一个大洋。他害怕得非常厉害,所以他只有仰躺着,乱弹着他的腿子。 这只木鞋浮走了。它被卷入水流中去。不过当船一起得离岸太远的时候,便有一个孩子扎起裤脚,在后面追上,把它又拉回来。不过,当它又漂出去的时候,这两个孩子忽然被喊走了,而且被喊得很急迫。所以他们就匆忙地离去了,让那只木鞋顺水漂流。这样,它就离开了岸,越漂越远。甲虫吓得全身发抖,因为他被绑在桅杆上,没有办法飞走。 这时有一个苍蝇来访问他。 “天气是多好啊!”苍蝇说。“我想在这儿休息一下,在这儿晒晒太阳。你已经享受得够久了。” “你只是凭你的理解胡扯!难道你没有看到我是被绑着的吗?” “啊,但我并没有被绑着呀,quot;苍蝇说;接着他就飞走了。 “我现在可认识这个世界了,”甲虫说。“这是一个卑鄙的世界!而我却是它里面唯一的老实人。第一,他们不让我得到那只金马掌;我得躺在湿被单里,站在阴风里;最后他们硬送给我一个太太。于是我得采取紧急措施,逃离这个大世界里来。我发现了人们是在怎样生活,同时我自己应该怎样生活。这时人间的一个小顽童来了,把我绑起,让那些狂暴的波涛来对付我,而皇帝的那骑马这时却穿着金马掌散着步。这简直要把我气死了。不过你在这个世界里不能希望得到什么同情的!我的事业一直是很有意义的;不过,如果没有任何人知道它的话,那又有什么用呢?世人也不配知道它,否则,当皇帝那匹爱马在马厩里伸出它的腿来让人钉上马掌的时候,大家就应该让我得到金马掌了。如果我得到金马掌的话,我也可以算做那马厩的一种光荣。现在马厩对我说来,算是完了。这世界也算是完了。一切都完了!” 不过一切倒还没有完了。有一条船到来了,里面坐着几个年轻的女子。 “看!有一只木鞋在漂流着,quot;一位说。 “还有一个小生物绑在上面,quot;另外一位说。 这只船驶近了木鞋。她们把它从水里捞起来。她们之中有一位取出一把剪刀,把那根毛线剪断,而没有伤害到甲虫。当她们走上岸的时候,她就把他放到草上。 “爬吧,爬吧!飞吧,飞吧!如果你可能的话!quot;她说。 “自由是一种美丽的东西。” 甲虫飞起来,一直飞到一个巨大建筑物的窗子里去。然后他就又累又困地落下来,恰恰落到国王那只爱马的又细又长的鬃毛上去。马儿正是立在它和甲虫同住在一起的那个马厩里面。甲虫紧紧地抓住马鬃,坐了一会儿,恢复恢复自己的精神。 “我现在坐在皇帝爱马的身上——作为其他的人坐着!我刚才说的什么呢?现在我懂得了。这个想法很对,很正确。马儿为什么要有金马掌呢?那个铁匠问过我这句话。现在我可懂得他的意思了。马儿得到金马掌完全是为了我的缘故。” 现在甲虫又变得心满意足了。 “一个人只有旅行一番以后,头脑才会变得清醒一些,quot;他说。 这时太阳照在他身上,而且照得很美丽。 “这个世界仍然不能说是太坏,”甲虫说。“一个人只须知道怎样应付它就成。” 这个世界是很美的,因为皇帝的马儿钉上金马掌,而他钉上金马掌完全是因为甲虫要其他的缘故。 “现在我将下马去告诉别的甲虫,说大家把我伺候得如何周到。我将告诉他们我在国外的旅行中所得到的一切愉快。我还要告诉他们,说从今以后,我要待在家里,一直到马儿把他的金马掌穿破了为止。” ①原文是Guldskoe,直译即“金鞋”的意思。这儿因为牵涉到马,所以一律译为马掌。 ②安拉(Allab)即真主。 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 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那是我小时候听来的。从那时起,我每次一想到它,就似乎觉得它更可爱。故事也跟许多人一样,年纪越大,就越显得可爱。这真是有趣极了! 我想你一定到乡下去过吧?你一定看到过一个老农舍。屋顶是草扎的,上面零乱地长了许多青苔和小植物。屋脊上有一个颧鸟窠,因为我们没有颧鸟是不成的。墙儿都有些倾斜,窗子也都很低,而且只有一扇窗子是可以开的。面包炉从墙上凸出来,像一个胖胖的小肚皮。有一株接骨木树斜斜地靠着围篱。这儿有一株结结疤疤的柳树,树下有一个小水池,池里有一只母鸡和一群小鸭。是的,还有一只看家犬。它对什么来客都要叫几声。 乡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农舍。这里面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一个庄稼人和他的妻子。不管他们的财产少得多么可怜,他们总觉得放弃件把东西没有什么关系。比如他们的一匹马就可以放弃。它依靠路旁沟里的一些青草活着。老农人到城里去骑着它,他的邻居借它去用,偶尔帮忙这对老夫妇做点活,作为报酬。不过他们觉得最好还是把这匹马卖掉,或者用它交换些对他们更有用的东西。但是应该换些什么东西呢? “老头子,你知道得最清楚呀,”老太婆说。“今天镇上是集日,你骑着它到城里去,把这匹马卖点钱出来,或者交换一点什么好东西:你做的事总不会错的。快到集上去吧。”于是她替他裹好围巾,因为她做这件事比他能干;她把它打成一个双蝴蝶结,看起来非常漂亮。然后她用她的手掌心把他的帽子擦了几下。同时在他温暖的嘴上接了一个吻。这样,他就骑着这匹马儿走了。他要拿它去卖,或者把它换一件什么东西。是的,老头儿知道他应该怎样来办事情的。 太阳照得像火一样,天上见不到一块乌云。路上布满了灰尘,因为有许多去赶集的人不是赶着车,便是骑着马,或者步行。太阳是火热的,路上没有一块地方可以找到荫处。 这时有一个人拖着步子,赶着一只母牛走来,这只母牛很漂亮,不比任何母牛差。 “它一定能产出最好的奶!”农人想。“把马儿换一头牛吧——这一定很合算。” “喂,你牵着一头牛!”他说。“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聊几句?听我讲吧——我想一匹马比一头牛的价值大,不过这点我倒不在乎。一头牛对于我更有用。你愿意跟我交换吗?” “当然我愿意的!”牵着牛的人说。于是他们就交换了。 这桩生意就做成了。农人很可以回家去的,因为他所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不过他既然计划去赶集,所以他就决定去赶集,就是去看一下也好。因此他就牵着他的牛去了。 他很快地向前走,牛也很快地向前走。不一会儿他们赶上了一个赶羊的人。这是一只很漂亮的羊,非常健壮,毛也好。 “我倒很想有这匹牲口,”农人心里想。“它可以在我们的沟旁边找到许多草吃。冬天它可以跟我们一起待在屋子里。有一头羊可能比有一头牛更实际些吧。“我们交换好吗?” 赶羊人当然是很愿意的,所以这笔生意马上就成交了。于是农人就牵着他的一头羊在大路上继续往前走。 他在路上一个横栅栏旁边看到另一个人;这人臂下夹着一只大鹅。 “你夹着一个多么重的家伙!”农人说,“它的毛长得多,而且它又很肥!如果把它系上一根线,放在我们的小池子里,那倒是蛮好的呢。我的老女人可以收集些菜头果皮给它吃。她说过不知多少次:‘我真希望有一只鹅!’现在她可以有一只了。——它应该属于她才是。你愿不愿交换?我把我的羊换你的鹅,而且我还要感谢你。” 对方一点也不表示反对。所以他们就交换了;这个农人得到了一只鹅。 这时他已经走进了城。公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人和牲口挤做一团。他们在路上走,紧贴着沟沿走,一直走到栅栏那儿收税人的马铃薯田里去了。这人有一只母鸡,她被系在田里,为的是怕人多把她吓慌了,弄得她跑掉。这是一只短尾巴的鸡,她不停地眨着一只眼睛,看起来倒是蛮漂亮的。“咕!咕!”这鸡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究竟心中在想什么东西,我不能告诉你。不过,这个种田人一看见,心中就想:“这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好的鸡!咳,她甚至比我们牧师的那只抱鸡母还要好。我的天,我倒很想有这只鸡哩!一只鸡总会找到一些麦粒,自己养活自己的。我想拿这只鹅来换这只鸡,一定不会吃亏。” “我们交换好吗?”他说。 “交换!”对方说,“唔,那也不坏!” 这样,他们就交换了。栅栏旁的那个收税人得到了鹅;这个庄稼人带走了鸡。 他在到集上去的路上已经做了不少的生意了。天气很热,他也感到累,他想吃点东西,喝一杯烧酒。他现在来到了一个酒店门口,他正想要走进去,但店里一个伙计走出来了;他们恰恰在门口碰头。这伙计背着一满袋子的东西。 “你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农人问。 “烂苹果,”伙计说。“一满袋子喂猪的烂苹果。” “这堆东西可不少!我倒希望我的老婆能见见这个世面呢。去年我们炭棚子旁的那棵老苹果树只结了一个苹果。我们把它保藏起来;它待在碗柜一直待到裂开为止。‘那总算是一笔财产呀。’我的老婆说。现在她可以看到一大堆财产了! 是的,我希望她能看看。” “你打算出什么价钱呢?”伙计问。 “价钱吗?我想拿我的鸡来交换。” 所以他就拿出那只鸡来,换得了一袋子烂苹果,他走进酒店,一直到酒吧间里来。他把这袋子苹果放在炉子旁边靠着,一点也没有想到炉子里正烧得有火。房间里有许多客人——贩马的,贩牲口的,还有两个英国人:他们非常有钱,他们的腰包都是鼓得满满的。他们还打起赌来呢。关于这事的下文,你且听吧。 咝——咝——咝!咝——咝——咝!炉子旁边发出的是什么声音呢?这是苹果开始在烤烂的声音。 “那是什么呢?” 唔,他们不久就知道了。他怎样把一匹马换得了一头牛,以及随后一连串的交换,一直到换得烂苹果为止的这整个故事,都由他亲自讲出来了。 “乖乖!你回到家里去时,保管你的老婆会结结实实地打你一顿!”那两个英国人说。“她一定会跟你吵一阵。” “我将会得到一个吻,而不是一顿痛打,”农人说。“我的女人将会说:老头子做的事儿总是对的。” “我们打一个赌好吗?”他们说。“我们可以用满桶的金币来打赌——一百镑对一百一十二镑!” “一斗金币就够了,”农人回答说。“我只能拿出一斗苹果来打赌,但是我可以把我自己和我的老女人加进去——我想这加起来可以抵得上总数吧。” “好极了!好极了!”他们说。于是赌注就这么确定了。 店老板的车子开出来了。那两个英国人坐上去,农人也上去,烂苹果也坐上去了。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农人的屋子面前。 “晚安,老太太。” “晚安,老头子。” “我已经把东西换来了!” “是的,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老太婆说。 于是她拥抱着他,把那袋东西和客人们都忘记掉了。 “我把那匹马换了一头母牛。”他说。 “感谢老天爷,我们有牛奶吃了。”老太婆说。“现在我们桌上可以有奶做的食物、黄油和干奶酪了!这真是一桩最好的交易!” “是的,不过我把那头牛换了一只羊。” “啊,那更好!”老太婆说。“你真想得周到:我们给羊吃的草有的是。现在我们可以有羊奶、羊奶酪、羊毛袜子了!是的,还可以有羊毛睡衣!一头母牛可产生不了这么多的东西! 她的毛只会白白地落掉。你真是一个想得非常周到的丈夫!” “不过我把羊又换了一只鹅!” “亲爱的老头子,那么我们今年的马丁节①的时候可以真正有鹅肉吃了。你老是想种种办法来使我快乐。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想法!我们可以把这鹅系住,在马丁节以前它就可以长肥了。” “不过我把这只鹅换了一只鸡。”丈夫说。 “一只鸡?这桩交易做得好!”太太说。“鸡会生蛋,蛋可以孵小鸡,那么我们将要有一大群小鸡,将可以养一大院子的鸡了!啊,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一件事情。” “是的,不过我已经把那只鸡换了一袋子烂苹果。” “现在我非得给你一个吻不可,”老太婆说。“谢谢你,我的好丈夫!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知道,今天你离开以后,我就想今晚要做一点好东西给你吃。我想最好是鸡蛋饼加点香菜。我有鸡蛋,不过我没有香菜。所以我到学校老师那儿去——我知道他们种的有香菜。不过老师的太太,那个宝贝婆娘,是一个吝啬的女人。我请求她借给我一点。‘借?’她对我说:‘我们的菜园里什么也不长,连一个烂苹果都不结。我甚至连一个苹果都没法借给你呢。’不过现在我可以借给她十个,甚至一整袋子烂苹果呢。老头子,这真叫人好笑!” 她说完这话后就在他的嘴上接了一个响亮的吻。 “我喜欢看这幅情景!”那两个英国人齐声说。“老是走下坡路,而却老是快乐。这件事本身就值钱。” 所以他们就付给这个种田人一百一十二镑金子,因为他没有挨打,而是得到了吻。 是的,如果一个太太相信自己丈夫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和承认他所做的事总是对的,她一定会得到好处。 请听着,这是一个故事!这是我在小时候听到的。现在你也听到它了,并且知道那个老头子做的事儿总是对的。 ①马丁节(MORtENSDAG)是在十一月十一日举行,在欧洲的许多国家里,这个日子说明冬季的开始,等于我们的“立冬”。丹麦人在这天吃鹅肉。 雪人 雪人 “天气真是冷得可爱极了,我身体里要发出清脆的裂声来!”雪人说;“风可以把你吹得精神饱满。请看那儿一个发亮的东西吧,她在死死地盯着我。”他的意思是指那个正在下落的太阳。“她想要叫我对她挤眼是不可能的——我决不会在她面前就软下来的。” 他的头上有两大块三角形的瓦片作为眼睛。他的嘴巴是一块旧耙做的,因此他也算是有牙齿了。 他是在一群男孩子欢乐声中出生的;雪橇的铃声和鞭子的呼呼声欢迎他的出现。 太阳下山了,一轮明月升上来了;她在蔚蓝色的天空中显得又圆,又大,又干净,又美丽。 “她又从另一边冒出来了,”雪人说。他以为这又是太阳在露出她的脸面。“啊!我算把她的瞪眼病治好了。现在让她高高地挂在上面照着吧,我可以仔细把自己瞧一下,我真希望有什么办法可以叫我自己动起来。我多么希望动一下啊!如果我能动的话,我真想在冰上滑它几下,像我所看到的那些男孩子一样。不过我不知道怎样跑。” “完了!完了①!”那只守院子的老狗儿说。他的声音有点哑——他以前住在屋子里、躺在火炉旁边时就是这样。“太阳会教给你怎样跑的!去年冬天我看到你的祖先就是这样;在那以前,你祖先的祖先也是这样。完了!完了!他们一起都完了。” “朋友,我不懂你的意思,”雪人说。“那东西能教会我跑吗?”他的意思是指的月亮。“是的,刚才当我在仔细瞧她的时候,我看到她在跑。现在她又从另一边偷偷地冒出来了。” “你什么也不懂,”守院子的狗说。“可是你也不过是刚刚才被人修起来的。你看到的那东西就是月亮呀,而刚才落下的那东西就是太阳啦。她明天又会冒出来的。而且她会教你怎样跑到墙边的那条沟里去。天气不久就要变,这一点我在左后腿里就能感觉得到,因为它有点酸痛。天气要变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雪人说。“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他在讲一种不愉快的事情。刚才盯着看我、后来又落下去的那东西——他把她叫做‘太阳’——决不是我的朋友。这一点我能够感觉得到。” “完了!完了!”守院子的狗儿叫着。他兜了三个圈子,然后他就钻进他的小屋里躺下来了。 天气真的变了。天亮的时候,一层浓厚的雾盖满了这整个的地方。到了早晨,就有一阵风吹来——一阵冰冷的风。寒霜紧紧地盖着一切;但是太阳一升起,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景象啊!树木和灌木丛盖上一层白霜,看起来像一座完整的白珊瑚林。所有的枝子上似乎开满了亮晶晶的白花。许多细嫩的小枝,在夏天全被叶簇盖得看不见,现在都露出面来了——每一根都现出来了。这像一幅刺绣,白得放亮,每一根小枝似乎在放射出一种雪白晶莹的光芒。赤杨在风中摇动,精神饱满,像夏天的树儿一样。这是分外的美丽。太阳一出来,处处是一片闪光,好像一切都撒上了钻石的粉末似的;而雪铺的地上简直像盖满了大颗的钻石!一个人几乎可以幻想地上点着无数比白雪还要白的小亮点。 “这真是出奇的美丽,”一位年轻的姑娘跟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这花园的时候说。他们两人恰恰站在雪人的身旁,望着那些发光的树。“连夏天都不会给我们如此美丽的风景!”她说;她的眼睛也射出光彩。 “而且在夏天我们也不会有这样的一位朋友,”年轻人指着那个雪人说。“他真是漂亮!” 这姑娘格格地大笑起来,向雪人点了点头,然后就和她的朋友蹦蹦跳跳地在雪上舞过去了——雪在她的步子下发出疏疏的碎裂声,好像他们是在面粉上走路似的。 “这两个人是谁?”雪人问守院子的狗儿。“你在这院子里比我住得久。你认识他们吗?” “我当然认识他们的,”看院子的狗说。“她抚摸过我,他扔过一根骨头给我吃。我从来不咬这两个人。” “不过他们是什么人呢?”雪人问。 “一对恋人——恋人!”守院子的狗说。“他们将要搬进一间共同的狗屋里去住,啃着一根共同的骨头。完了!完了!” “他们是像你和我那样重要吗?”雪人问。 “他们属于同一个主人,”看院子的狗说。“昨天才生下来的人,所知道的事情当然是很少很少的。我在你身上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上了年纪,而且知识渊博。我知道院子里的一切事情。有一个时期我并不是用链子锁着,在这儿的寒冷中站着的。完了!完了!” “寒冷是可爱的,”雪人说。“你说吧,你说吧。不过请你不要把链子弄得响起来——当你这样弄的时候,我就觉得要裂开似的。” “完了!完了!”看院子的狗儿叫着。“我曾经是一个好看的小伙子。人们说,我又小又好看,那时我常常躺在屋子里天鹅绒的椅子上,有时还坐在女主人的膝上。他们常常吻我的鼻子,用绣花的手帕擦我的脚掌。我被叫做最美丽的哈巴哈巴小宝贝。不过后来他们觉得我长得太大了。他们把我交到管家的手上。此后我就住在地下室里。你现在可以望见那块地方;你可以望见那个房间。我曾是它的主人,因为我跟那个管家的关系就是那样。比起楼上来,那儿的确是一个很小的地方,不过我在那儿住得很舒服,不再是像在楼上一样,常常被小孩子捉住或揪着。我同样得到好的食物,像以前一样,而且分量多。我有我自己的垫子,而且那儿还有一个炉子——这是在这个季节中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爬到那个炉子底下,可以在那儿睡一觉。啊!我还在梦想着那个炉子哩。完了!完了!” “那个炉子是很美丽的吗?”雪人问。“它像我一样吗?” “它跟你恰恰相反。它是黑得像炭一样,有一个长长的脖子和一个黄铜做的大肚子。它吞下木柴,所以它的嘴里喷出火来。你必须站在它旁边,或者躺在它底下——那儿是很舒服的,你可以从你站着的这地方穿过窗子望见它。” 雪人瞧了瞧,看见一个有黄铜肚子的、擦得发亮的黑东西。火在它的下半身熊熊地烧着。雪人觉得有些儿奇怪;他感觉到身上发生出一种情感,他说不出一个理由来。他身上发生了一种变化,他一点也不了解;但是所有别的人,只要不是雪做的,都会了解的。 “那末为什么你离开了她呢?”雪人问。因为他觉得这火炉一定是一个女性。“你为什么要离开这样一个舒服的地方呢?” “我是被迫离开的呀,”守院子的狗说。“他们把我赶出门外,用一根链子把我套在这儿、我把那个小主人的腿子咬过一口,因为他把我正在啃着的骨头踢开了。‘骨头换骨头’,我想。他们不喜欢这种作法。从那时起,我就被套在一根链子上,同时我也失去了我响亮的声音。你没有听到我声音是多么哑吗?完了!完了!事情就这样完了。” 不过雪人不再听下去了,而且在朝着管家住的那个地下室望;他在望着那房间里站在四只腿上的、跟雪人差不多一样大的火炉。 “我身上有一种痒痒的奇怪的感觉!”他说。“我能不能到那儿去一趟呢?这是一种天真的愿望,而我们天真的愿望一定会得到满足的。这也是我最高的愿望,我唯一的愿望。如果这个愿望得不到满足的话,那也真是太不公平了。我一定要到那儿去,在她身边偎一会儿,就是打破窗子进去也管不了。” “你永远也不能到那儿去,”看院子的狗说。“如果你走近火炉的话,那末你就完了!完了!” “我也几乎等于是完了,”雪人说。“我想我全身要碎裂了。” 这一整天雪人站着朝窗子里面望。在黄昏的时候,这个房间变得更逗人喜爱;一种温和的火焰,既不像太阳,也不像月亮,从炉子里射出来;不,这是一个炉子加上了柴火以后所能发出的那种亮光。每次房门一开,火焰就从它的嘴里燎出来——这是炉子的一种习惯。火焰明朗地照在雪人洁白的面上,射出红光,一直把他的上半身都照红了。 “我真是吃不消了,”’他说。“当她伸出她的舌头的时候,她是多么美啊!” 夜是很长的,但是对雪人说来,可一点也不长。他站在那儿,沉浸在他美丽的想象中;他在寒冷中起了一种痒酥酥的感觉。 早晨,地下室的窗玻璃上盖满了一层冰。冰形成了雪人所喜爱的、最美丽的冰花,不过它们却把那个火炉遮掩住了。它们在窗玻璃上融不掉;他也就不能再看到她了。他的身体里里外外都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这正是一个雪人所最欣赏的寒冷天气。但是他却不能享受这种天气。的确,他可以、而且应该感到幸福的,但当他正在害火炉相思病的时候,他怎样能幸福起来呢?“这种病对于一个雪人说来,是很可怕的,”守院子的狗儿说。“我自己也吃过这种苦头,不过我已经渡过了难关。完了!完了!现在天气快要变了。” 天气的确变了。雪开始在融化。 雪融化得越多,雪人也就越变得衰弱起来。他什么也不说,什么牢骚也不发——这正说明相思病的严重。 有一天早晨,他忽然倒下来了。看哪,在他站过的那块地方,有一根扫帚把直直地插在地上。这就是孩子们做雪人时用作支柱的那根棍子。 “现在我可懂得了他的相思病为什么害得那样苦,”守院子的狗儿说。“原来雪人的身体里面有一个火钩,它在他的心里搅动。现在他也可算是渡过难关了。完了!完了!” 不久冬天就过去了。 “完了!完了!”守院子的狗儿叫着;不过那屋子里的小女孩们唱起歌来: 快出芽哟,绿色的车叶草,新鲜而又美丽; 啊,杨柳啊,请你垂下羊毛一样软的新衣。 来吧,来唱歌啊,百灵鸟和杜鹃, 二月过去,紧接着的就是春天。 我也来唱:滴丽!滴丽!丁当! 来吧,快些出来吧,亲爱的太阳。 于是谁也就不再想起那个雪人了。 ①在原文里这是一个双关语“Voek”。它字面的意思是:“完了!”或“去吧!”但同时它的发音也像犬吠声:“汪!汪!” 在养鸭场里 在养鸭场里 有一只母鸭从葡萄牙到来了。有人说她是从西班牙来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分别。大家都把她叫葡萄牙的鸭子。她下蛋,被人杀掉,然后被做成菜拿出来吃——这就是她一生的事业。不过,从她的蛋里爬出的那些小鸭子居然也被叫做葡萄牙的鸭子——这里面倒颇有文章。这整个家族现在只剩下一只鸭子了。她住在养鸭场里,而这个场子鸡也可以进去。有一只公鸡就在里面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 “他的大声啼叫倒使我怪讨厌的,”葡萄牙的鸭子说。“不过,虽然他不是一只公鸭,他倒还是蛮漂亮的——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他应该把他的声音略微节制一下,但是‘节制’是一种艺术,只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能做得到。附近菩提树上的那些小小歌鸟就是这样。他们唱得才好听呢!他们的歌里有某种感动人的特点。我认为这种特点才配得上‘葡萄牙’这个形容词。如果我有这样的一只小歌鸟,我倒很愿意做他的慈爱的母亲呢,因为在我的血统里——葡萄牙的血统里——我有这种慈爱的心肠。” 当她正在说这话的时候,忽然有一只小小的歌鸟坠落下来了。他是从屋顶上倒栽葱地坠落下来的。一只猫儿在追着他,但是鸟儿拍着受伤的翅膀逃脱了,最后落到养鸭场里来。 “你看猫儿这个坏东西,简直原形毕露!”葡萄牙的鸭子说,“自从我有了孩子以后,我就领教过他了!这样一个东西居然得到生存的权利,在屋顶上跑来跑去!我想这种事情在葡萄牙是不容许的。” 她可怜这只小歌鸟,别的非葡萄牙种的鸭子也可怜他。 “可怜的小东西!”她们说,于是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围拢来了。“我们是不会唱歌的,”她们说,“不过我们有一种内在的‘歌唱感’——或者类似这样的东西。这一点我们可以感觉得到,虽然我们不把它挂在嘴边。” “但是我可要讲出来,”葡萄牙的鸭子说,“而且我要帮助他,这是我的责任。”于是她走进水槽里去,用翅膀在水里大拍一通。她拍出的水几乎把这只小歌鸟淹死了,但是她的用意是好的。“这才是帮助人呢,”她说;“别的人可以仔细瞧瞧,向我学习。” “吱!”小鸟说。他有一只翅膀受了伤,很难飞动,不过他知道,这次淋水完全是由善意所造成的。“太太,您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他说,不过他不希望再淋一次水。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心肠,”葡萄牙的鸭子说。“不过有一件事情我知道:我爱我周围的一切生物——只有猫子是例外。谁也不能希望我爱他,因为他吃掉过我的两个孩子!不过请你把这儿当作你的家吧,因为你可以这样办呀!我本人就是从外国来的——这一点你可以从我的态度和我的羽衣看得出来。我的鸭公是本地人,没有我这样的血统——但我并不因此而骄傲!如果这里有什么人了解你的话,我敢说这人就是我。” “她的嗉子里全是葡萄拉①,”一只很有风趣的普通小鸭说。别的一些普通小鸭认为“马齿觅”这个字用得非常妙,因为它的发音跟“葡萄牙”这名词差不多。大家彼此轻轻地推了一下,同时说一声“嘎!”这只小鸭真是滑稽透了!于是大家便开始注意那只小小的歌鸟了。 “葡萄牙鸭子在掌握语言方面真有本领,”大家说。“我们的嘴里就装不住这样大的字眼,不过我们的同情心却并不比她小。如果我们不能替你做点什么事情,我们就一句话也不讲——我们觉得这是一种最好的办法!” “你有一个很美丽的声音,”最老的一只鸭子说。“你这样能够叫许多人快乐,你自己一定也很满意的吧。我对于唱歌不内行,因此我就把我的嘴闭起来。这比讲无聊的话好得多——别人就是喜欢对你讲无聊话。” “请不耍这样麻烦他吧!”葡萄牙鸭子说。“他需要休息和保养呀。小小的歌鸟,要不要我们再给你淋一次水?” “哎唷,不要!我愿意保持干燥!”他恳求说。 “就我说来,唯一有效的办法是水疗,”葡萄牙鸭子说。“不过游戏也有效!邻近的鸡子不久就要来拜访我们。他们中间有两只中国母鸡。她们穿着长裤子,都受过很好的教育,而且是从外国来的。这在我看来,她们的地位提高不少。 于是母鸡来了,公鸡也来了。这只公鸡今天算是相当客气,没有当场摆架子。 “你是一只真正的歌鸟,”他说。“凡是你的小声音所能做到的事情,你全都做到了。不过你还得加一点劲儿,好使人家一听就知道你是一只公鸟。” 这两只中国鸡被歌鸟的一副样儿迷住了。他的毛淋了一番水后仍然是蓬着的,因此她们都觉得他很像一只中国小鸡。 “他很可爱!”于是她们开始跟他聊起天来。她们用贵族的中国话——其中包括低声和“呸”这类的声音——和他交谈。 “我们和你是同一个种族。鸭子——甚至葡萄牙的鸭子——是属于水鸟这一族的,这一点你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你还不认识我们,不过有多少人认识我们或愿意花点工夫来认识我们呢?没有一个人,连一个母鸡也没有,虽然比起大多数人来,我们生来就是要栖在更高一层的栖柱上的。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关系:我们跟大家一起安静地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他们的理想跟我们的理想大不相同,但是我们只看好的一面,我们只谈好的事情,虽然本来没有什么好话而硬说好是很困难的。除了我们两个和那只公鸡以外,鸡屋里再没有一个有天才的人。谈到‘诚实’,养鸭场里没有一个人是诚实的。小小的歌鸟,我们忠告你:你切不要相信那边的一个短尾巴的女人,她才狡猾呢。那个翅膀上长着弯线条的杂色女人专门找人吵架。虽然她自己没有理,她可不让别人讲一句话。那边的一只肥鸭子总是说人家的坏话,这是跟我们的性格相反的。如果我们不能说人家的好话,那末你把嘴闭起来好了。那只葡萄牙鸭子是唯一受过一点教育的人。你可以跟她来往,不过她太感情用事,老是谈起葡萄牙。” “那两个中国女人的话真多!”有一对鸭子说。“她们真使我感到讨厌!我从来没有跟她们讲过话。” 现在公鸭来了!他以为歌鸟是一只麻雀。 “嗯,我看不出什么分别,”他说,“全是半斤八两!他是一个玩物。有他没有他都是一样。” “不要理他说的这一套!”葡萄牙鸭子低声说。“他做起生意来可是蛮有道理的,而且他只懂得生意。不过现在我要躺下来休息一下。我应该这样办,为的是要使我能长得胖些,好叫人能在我身上涂一层苹果和梅子酱②。” 于是她眨着一只眼睛在太阳光里躺下来。她舒舒眼服地躺着,也感到非常舒服,也睡得非常舒服。歌鸟忙着啄他那只受了伤的翅膀,最后他也在他的恩人身边躺下来。太阳照得又温暖,又光明。这真是一块好地方。 邻家来的母鸡在扒土。老实讲,她们来拜访完全是为了找点东西吃。那两只中国鸡先离开,其余的也跟着走了。那只风趣的小鸭谈到葡萄牙鸭子的时候说,这个老太婆快要过她的“第二度童年”了。别的鸭子都笑起来:“第二度童年!他的话说得真妙!”于是大家又提起头一次关于“葡萄拉”的玩笑。这真是非常滑稽!于是大家都躺下来了。 他们躺了一会儿以后,忽然有人抛了一点吃的东西到场子里来。这东西“砰”的一声落到地上,弄得大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拍起翅膀。葡萄牙鸭子也醒了,她翻了一个身,把那只小歌鸟压得透不过气来。 “吱!”他叫起来。“太太,您压得太重了!” “谁叫你躺在我面前呢?”她说。“你太神经过敏了!我也有神经呀,但是我从来不说一声‘吱’!” “请您不要生气吧!”小鸟说。“这个‘吱’是不知不觉地从我的嘴里冒出来的。” 葡萄牙鸭子不理他,但是尽快地抢那食物吃,而且吃得很痛快。她吃完了以后又躺下来。小鸟走过来,想用歌声引起她的好感: 滴——丽,滴——丽! 您的好心地 是我歌唱的主题, 我要飞起,飞起。 “吃完饭以后我得休息一下,”她说。“你住在这里,必须遵守这里的规矩!我现在要睡了。” 小歌鸟大吃一惊,因为他本来的用意是很好的。太太睡醒了以后,他衔着他所寻到的一颗麦粒站在她面前。他把麦粒放在她的脚下。但是她没有睡好,因此她的心情自然不佳。 “把这送给小鸡吃吧,”她说,“不要老呆在我旁边呀!” “但是您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呢?”他问。“我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情呢?” “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葡萄牙鸭子说。“你用的字眼不太文雅!这一点我请你注意。” “昨天这里有太阳光,”小鸟说。“今天这里却是阴暗的!这使我感到怪难过的。” “你对于天气的知识是一窍不通!”葡萄牙鸭子说。“这一天还没有完呀。不要呆在这儿像一个傻瓜吧!” “您看人的这副凶样子,跟我落到这里时那些恶眼睛看我的凶样子差不多。” “简直岂有此理!”葡萄牙鸭子说。“难道你把我跟那个强盗——那只猫相比吗?我身体里一滴坏血也没有。我得为你负责任,我要教你学些礼貌。” 于是她就把这歌鸟的头咬掉了。他倒下死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说,“难道他这一点都受不了?这样说来,他是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了!我对他一直是像一个母亲;这一点我知道,因为我有一颗母亲的心。” 邻家的公鸡把头伸进院子里来,像一个火车头似地大叫了一声。 “你这一叫简直要把我吓死了,”她说。“这完全要怪你。他吓掉了他的头,我也几乎要吓掉我的头。” “他这么点小的东西有什么值得一提,”公鸡说。 “对他说话放客气些吧!”葡萄牙鸭子说。“他有声音,他会唱歌,他受过好的教育!他很体贴,也很温柔——无论在动物中,或在你所谓的人类中,这都是很好的。” 所有的鸭子都挤到这只死去了的小歌鸟身边来。不管他们是感到嫉妒或怜悯,这些鸭子都表现得非常热情。但是现在这儿既然没有什么东西可嫉妒,他们自然感到怜悯。甚至那两只中国母鸡都是这样。 “我们再也找不到这样的歌鸟了!他差不多算得是一只中国鸟。”于是母鸡都嘎嘎地哭起来,不过鸭子只是把眼睛弄得红了一点。 “我们都是好心肠的人,”她们说。“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 “好心肠!”葡萄牙鸭子说,“是的,我们都有好心肠,差不多跟在葡萄牙一样!” “我们现在还是找点东西塞进嗉子里去吧,”鸭公说。“这才是重要的事情呢!一个玩物打碎了算什么?我们有的是!” ①原文是ulak i Kroen,无法翻译。葡萄拉(portulak)在丹麦文里是“马齿觅”,而portulak这个字跟“葡萄牙”(Portugal)的读音相似。因此当葡萄牙的鸭子说她身体里有葡萄牙的血统时,这只小鸭就开她一个文字玩笑,说她的身体里全是“葡萄拉”(马齿觅)。 ②欧洲人吃烤鸭时经常用苹果和梅子酱做作料。 新世纪的女神 新世纪的女神 我们的孙子的孩子——可能比这还要更后的一代——将会认识新世纪的女神,但是我们不认识她。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出现呢?她的外表是怎样的呢?她会歌唱什么呢?她将会触动谁的心弦呢?她将会把她的时代提升到一个什么高度呢? 在这样一个忙碌的时代里,我们为什么要问这么多的话呢?在这个时代里,诗几乎是多余的。人们知道得很清楚,我们现代的诗人所写的诗,有许多将来只会被人用炭写在监狱的墙上,被少数好奇的人阅读。 诗也得参加斗争,至少得参加党派斗争,不管它流的是血还是墨水。 许多人也许会说,这不过是一方面的说法;诗在我们的时代里并没有被忘记。 没有,现在还有人在闲空的时候感觉到有读诗的要求。只要他们的心里有这种精神苦闷,他们就会到一个书店里去,花四个毫子买些最流行的诗。有的人只喜欢读不花钱的诗;有的人只高兴在杂货店的纸包上读几行诗。这是一种便宜的读法——在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里,便宜的事情也不能不考虑。只要我们有什么,就有人要什么——这就说明问题!未来的诗,像未来的音乐一样,是属于堂·吉诃德这一类型的问题。要讨论它,那简直跟讨论到天王星上去旅行一样,不会得到结果。 时间太短,也太宝贵,我们不能把它花在幻想这玩意儿上面。如果我们说得有理智一点,诗究竟是什么呢?感情和思想的表露不过是神经的震动而已。一切热忱、快乐、痛苦,甚至身体的活动,据许多学者的说法,都不过是神经的搏动。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具弦乐器。 但是谁在弹这些弦呢?谁使它们颤震和搏动呢?精神——不可察觉的、神圣的精神——通过这些弦把它的动作和感情表露出来。别的弦乐器了解这些动作和感情;它们用和谐的调子或强烈的嘈音来作出回答。人类怀着充分的自由感在向前进——过去是这样,将来也是这样。 每一个世纪,每1000年,都在诗中表现出它的伟大。它在一个时代结束的时候出生,它大步前进,它统治正在到来的新时代。 在我们这个忙碌的、嘈杂的机平时代里,她——新世纪的女神——已经出生了。我们向她致敬!让她某一天听见或在我们现在所说的炭写的字里行间读到吧。她的摇篮的震动,从探险家所到过的北极开始,一直扩展到一望无际的南极的漆黑天空。因为机器的喧闹声,火车头的尖叫声,石山的爆炸声以及我们被束缚的精神的裂碎声,我们听不见这种震动。她是在我们这时代的大工厂里出生的。在这个工厂里,蒸汽机显出它的威力,“没有血肉的主人”和他的工人在日夜工作着。 她有一颗女人的心;这颗心充满了伟大的爱情、贞节的火焰和灼热的感情。她获得了理智的光辉;这种光辉中包含着三棱镜所能反射出的一切色彩;这些色彩从这个世纪到那个世纪在不停地改变——变成当时最流行的色彩。以幻想作成的宽大天鹅羽衣是她的打扮和力量。这是科学织成的;“原始的力量”使它具有飞行的特性。 在父亲的血统方面,她是人民的孩子,有健康的精神和思想,有一对严肃的眼睛和一个富有幽默感的嘴唇。她的母亲是一个出身高贵的外地人的女儿;她受过高等教育,表露出那个浮华的洛可可式①的痕迹。新世纪的女神继承了这两方面的血统和灵魂。 她的摇篮上放着许多美丽的生日礼物。大自然的谜和这些谜的答案,像糖果似地摆在她的周围。潜水钟变出许多深海中的绮丽饰品。她的身上盖着一张天体地图,作为被子;地图上绘着一个平静的大洋和无数的小岛——每一个岛是一个世界。太阳为她绘出图画;照像术供给她许多玩物。 她的保姆对她歌颂过“斯加德”演唱家爱文德②和费尔杜西③,歌颂过行吟歌人④,歌颂过少年时代的海涅所表现出的诗才。她的保姆告诉过她许多东西——许许多多的东西。她知道老曾祖母爱达的许多骇人听闻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诅咒”拍着它的血腥的翅膀。她在一刻钟以内把整个的都听完了。 新世纪的女神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她已经跳出了摇篮。她有很多欲望,但是她不知道她究竟要什么东西。 她仍然在她巨大的育婴室里玩耍;育婴室里充满了宝贵的艺术品和洛可可艺术品。这里是用大理石雕的希腊悲剧和罗马喜剧,各种民族的民间歌曲,像干枯的植物似的,挂在墙上。你只须在它们上面吻一下,它们就马上又变得新鲜,发出香气。她的周围是贝多芬、格路克和莫扎特的永恒的交响乐,是一些伟大的音乐家用旋律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她的书架上放着许多作家的书籍——这些作家在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不朽的;现在书架上还有空间可以放许多的作品——我们在不朽的电报机中听到它们的作者的名字,但是这些名字也就随着电报而死亡。 她读了很多书,过分多的书,因为她是生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当然,她又会忘记掉同样多的书——女神是知道怎样把它们忘记掉的。 她并没有考虑到她的歌——这歌像摩西的作品一样,像比得拜⑤的描写狐狸的狡诈和幸运的美丽寓言一样,将会世世代代传下去。她并没有考虑到她的任务和她的轰轰烈烈的未来。她还是在玩耍,而在这同时,国与国之间的斗争震动天地,笔和炮的音符混做一团——这些音符像北欧的古代文字一样,很难辨认。 她戴着一顶加里波第式的帽子⑥,但是她却读着莎士比亚的作品,而且还忽然起了这样一个想头:“等我长大了以后,他的剧本仍然可以上演。至于加尔德龙⑦,他只配躺在他的作品的墓里,当然墓上刻着歌颂他的碑文。”对于荷尔堡,嗨,女神是一个大同主义者:她把他与莫里哀、普拉图斯⑧和亚里斯多芬的作品装订在一起,不过她只喜欢读莫里哀。 使羚羊不能静下来的那股冲动劲,她完全没有;但是她的灵魂迫切地希望得到生命的乐趣,正如羚羊希望得到山中的欢乐一样。她的心中有一种安静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像古代希伯莱人传说中的那些游牧民族在满天星斗的静夜里、在碧绿的草原上所唱出的歌声。但是她的心在歌声中会变得非常激动——比古希腊塞萨里山中的那些勇敢的战士的心还要激动。 她对于基督教的信仰怎样呢?她把哲学上的一切奥妙都学习到了。宇宙间的元素敲落了她的一个乳齿,但是她已经另长了一排新牙。她在摇篮里咬过知识之果,并且把它咬掉了,因此她变得聪明起来。这样,“不朽的光辉”,作为人类最聪明的思想,在她面前照亮起来。 诗的新世纪在什么时候出现呢?女神什么时候才会被人承认呢?她的声音什么时候才能被人听见呢? 她将在一个美丽的春天早晨骑着龙——火车头——穿过隧道,越过桥梁,轰轰地到来;或者骑着喷水的海豚横渡温柔而坚韧的大海;或者跨在蒙特果尔菲⑨的巨鸟洛克⑩身上掠过太空。她将在她落下的国土上,用她的神圣的声音,第一次欢呼人类。这国土在什么地方呢?在哥仑布发现新大陆上——自由的国土上——吗?在这个国土上土人成为逐猎的对象,非洲人成为劳动的牛马——我们从这个国土上听到《海华沙之歌》⑾。在地球的另一边——在南洋的金岛上吗?这是一个颠倒的国土——我们的黑夜在这里就是白天,这里的黑天鹅在含羞草丛里唱歌。在曼农的石像⑿所在的国土上吗?这石像过去发出响声,而且现在仍然发出响声,虽然我们现在不懂得沙漠上的斯芬克斯之歌。在布满了煤矿的那个岛上⒀吗?在这个岛上莎士比亚从伊丽莎白王朝开始就成了统治者。在蒂却·布拉赫出生的那国土上吗?蒂却·布拉赫在这块土地上不能居留下去。在加利福尼亚州的童话之国里吗?这里的水杉高高地托着它的叶簇,成为世界树林之王。 女神眉尖上的那颗星会在什么时候亮起来呢?这颗星是一朵花——在它的每一起花瓣上写着这个世纪在形式、色彩和香气方面的美的表现。 “这位新女神的计划是什么呢?”我们这个时代的聪明政治家问。“她究竟想做些什么呢?” 你还不如问一问她究竟不打算做些什么吧! 她不是过去的时代的幽灵——她将不以这个形式出现。 她将不从舞台上用过了的那些美丽的东西创造出新的戏剧。 她也不会以抒情诗作幔帐来掩盖戏剧结构的缺点!她离开我们飞走了,正如她走下德斯比斯⒁的马车,登上大理石的舞台一样。她将不把人间的正常语言打成碎片,然后又把这些碎片组成一个八音盒,发出“杜巴多”⒂竞赛的那种音调。她将不把诗看成为贵族,把散文看成为平民——这两种东西在音调、和谐和力量方面都是平等的。她将不从冰岛传奇的木简上重新雕出古代的神像,因为这些神已经死了,我们这个时代跟他们有什么情感,也没有什么联系。她将不把法国小说中的那些情节放进她这一代的人心里。她将不以一些平淡无奇的故事来麻醉这些人的神经。她带来生命的仙丹。她以韵文和散文唱的歌是简洁、清楚和丰富的。各个民族的脉搏不过是人类进化文字中的一个字母。她用同等的爱掌握每一个字母,把这些字母组成字,把这些字编成有音节的颂歌来赞美她的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什么时候成熟起来呢? 对于我们落在后面的人说来,还需要等待一个时候。对于已经飞向前面去的人说来,它就在眼前。 中国的万里长城不久就要崩溃;欧洲的火车将要伸到亚洲闭关自守的文化中去——这两种文化将要汇合起来!可能这条瀑布要发出震动天地的回响:我们这些近代的老人将要在这巨大的声音面前发抖,因为我们将会听到“拉涅洛克”⒃的到来——一切古代神仙的灭亡。我们忘记了,过去的时代和种族不得不消逝;各个时代和种族只留下很微小的缩影。这些缩影被包在文字的胶囊里,像一朵莲花似地浮在永恒的河流上。它们告诉我们,它们是我们的血肉,虽然它们都有不同的装束。犹太种族的缩影在《圣经》里显现出来,希腊种族的缩影在《伊里亚特》和《奥德赛》里表露出来。但是我们的缩影呢——?请你在“拉涅洛克”的时候去问新世纪的女神吧。在这“拉涅洛克”的时候,新的“吉姆列”⒄将会在光荣和理智中出现。 蒸汽所发出的力量和近代的压力都是杠杆。“无血的主人”和他的忙碌的助手——他很像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强大的统治者——不过是仆人,是装饰华丽厅堂的黑奴隶罢了。他们带来宝物,铺好桌子,准备一个盛大的节日的到来。在这一天,女神以孩子般的天真,姑娘般的热忱,主妇般的镇定和智慧,挂起一盏绮丽的诗的明灯——它就是发出神圣的火焰的人类的丰富、充实的心。 新世纪的诗的女神啊,我们向你致敬!愿我们的敬礼飞向高空,被你听到,正如蚯蚓的感谢颂歌被你听见一样——这蚯蚓在犁头下被切成数段,因为新的春天到来了,农人正在我们这些蚯蚓之间翻土。他们把我们摧毁,好使你的祝福可以落到这未来新一代的头上。 新世纪的女神啊,我们向你致敬! ①洛可可(Rococo)式是18世纪流行于法国的一种艺术风格,以富丽豪华见称。 ②”斯加德“(Skald)是古代冰岛的一种史诗,爱文德(Eivind)是古代北欧一个演唱这种史诗的名歌唱家。 ③费尔杜西(Firdusi,940-1020)是波斯的一个有名的叙事诗人。 ④这是德国十二、三、四世纪一种歌唱抒情诗的诗人。 ⑤比得拜(Bidpai)是古代印度的一个有名的寓言作家。 ⑥加里波第(Garibaldi,1807-1882)是意大利19世纪的一个军人和爱国主义者。 ⑦加尔德龙(Pedro Calderon De Iabarca,1600-1681)是西班牙的名剧作家。 ⑧普拉图斯(titus Maccius Plautus,约前254-前184)是纪元前第一世纪的罗马剧作家。 ⑨蒙特果尔菲(Josepgorfier,1740-1810)是法国的发明家。他在1873年试验氢气球飞行。 ⑩洛克(Rok)是非洲神话中的巨鸟。它可以衔着象去喂它的幼鸟。中载有关于这种鸟的故事。 ⑾这是美国诗人费罗(h Longfellow,1807-1882)的一部名作。 ⑿这是一个庞大的石像,在古埃及的德布斯附近。据传说,它一接触到太阳光,就发出音乐。 ⒀指英国,因为英国多煤矿。 ⒁古希腊的剧作家,据说是悲剧的创始人。 ⒂这是南欧的一种抒情诗人;他们主要是写英雄的恋爱故事。 ⒃拉涅洛克(Ragnurok)在北欧童话中是“世界的末日”的意思。在“末日”到来的前夕世界遍地将遭到混乱和暴风雨的袭击。“末日”过后世界将获得重生。 ⒄吉姆列(Gimle)是北欧神话中的“天堂”,只有正义的人可以走进去,永远地住在里面。 冰姑娘-1 冰姑娘 1.小洛狄 我们现在到瑞士去游览一下,去看看这个美丽的山国;那里峻峭的石壁上都长着树林。我们走上那耀眼的雪地,再走到下面绿色的草原上去;河流和溪涧在这里奔驰,好像怕来不及赶到海里似的,一转眼就在海中消逝了。太阳炽热地照在深谷里,照在深厚的雪堆上;经过了许多世纪,雪堆凝结成闪亮的冰块,然后崩裂下来,积成了冰河。在一个叫做格林达瓦尔得的小小山城旁边,在警号峰和风雨峰下面的宽广的山峡里,就有两条这样的冰河。这两条冰河真是一种奇观;每年夏天,总有许多旅客从世界各国到此地来游览。 他们越过积雪的高山;他们走过幽深的溪谷——经过溪谷的时候,他们得爬好几个钟头的山。他们爬得越高,这溪谷就显得越深。他们如果朝下俯视,就会觉得自己好像是坐在气球上一样。 上面的山峰上笼罩着低垂的云块,好像是一层浓厚的烟幕;下面的溪谷里有许多棕色的木屋。偶尔有一线阳光射进溪谷。把一块葱绿的林地照得好像透明似的。水在浩浩荡荡地向下奔流,发出吼声;但是上游的水却只是潺潺地流着,进出一种铿锵的音调,看上去好似一条从山上飘下来的银带。 有一条路通向山上,路的两旁有许多木屋,每座木屋都有一小块种马铃薯的山地。这块地是非有不可的,因为那些木屋里有好多张小嘴——屋子里住着许多孩子,他们消耗他们一份口粮的本领是很强的。他们从这些房子里溜出,朝一些步行的或是坐车的过路旅客围拢来。这里的孩子们都在做一种生意。他们兜售一些木雕的房子——就是我们在这山上所看到的这种房子的模型。不管晴天或下雨,人们总会看到成群的孩子跑来兜售他们的商品。 25年以前,有一个小孩子也常到这儿来,希望做些买卖;不过他总是离开别的孩子在一旁站着。他的面孔非常严肃,他的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木匣子,好像他怎么也不愿放松似的。他的这副表情和他的这个小样儿,常常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旅客有时把他喊过去,一下子就把他的东西买光了,弄得他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道理。他的外祖父住在山顶上。这老头儿会雕出漂亮的新奇的小房子。他的房间里有一个木柜子,装的全是这类的玩意儿:硬果钳啦、刀子啦、叉啦,刻着美丽的蔓藤花纹和正在跳跃的羚羊的匣子啦。这些都是孩子们一看就喜欢的东西。可是洛狄——这就是这个小家伙的名字——总是怀着渴望的心情,睁着一对大眼睛望着挂在梁上的一杆旧枪,他的外祖父曾经答应过要把这支枪送给他,不过要到他长大了,有了健全的体格、善于使枪的时候才给。 这孩子虽然年纪还很小,却得看守山羊。如果说,一个会跟羊一起爬山的人算得上是好牧羊人,那么洛狄就是一个能干的牧羊人了。他爬起山来比山羊还爬得高,而且,还喜欢爬到树上去取雀巢。他是一个胆大勇敢的孩子,但是,除了当他站在倾泻的瀑布旁边,或者是听到狂暴的雪崩的时候,谁也不曾看见他笑过。他从来不跟别的孩子一起玩;只有当他的外祖父叫他下山去卖东西的时候,他才跟他们在一起,而这正是他所不喜欢的。他喜欢独自一人爬山,或者坐在外祖父身旁,听这老人讲古时候的故事和关于他的故乡梅林根的人们的故事。老头儿说,住在梅林根的人们并不是原来就在那儿:他们是从北方流浪来的。他们的祖先住在北方,叫做“瑞典人”。这真是了不起的知识,而洛狄现在却有了。不过他从另外一些朋友那里又得到了更多的知识——这些朋友就是屋子里的家畜。屋里有一只叫做阿约拉的大狗,是洛狄的父亲留下的遗产。另外还有一只公猫,洛狄对这只猫特别有感情,因为它教给他爬高的本领。 “跟我一道到屋顶上去吧!”猫对洛狄说,而且说得非常清楚易懂,因为当一个孩子还没有学会讲话的时候,他是听得懂鸡和鸭、猫和狗的话的。这些动物的话,跟爸爸妈妈的话一样,很容易懂;但是一个人只有在年纪很小的时候才能听懂。在小孩子的眼中,祖父的手杖可以变成一匹马,发出马的嘶声,有头,有腿,也有尾巴。有些孩子在这个阶段上要比别的孩子停留得久一些;我们就说这种孩子发育迟慢,说他们长期地停留在孩子的阶段。你看,人们能够说的道理可多呢! “小洛狄,跟我一起到屋顶上去吧!”这是猫开始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洛狄懂得的第一句话。“人们老说跌跤什么的——这全是胡说。只要你不害怕,你决不会跌下来的。来吧!这只爪要这样爬!那只爪要那样爬!要用你的前爪摸!眼睛要看准,四肢要放得灵活些,看见空隙,要跳过去紧紧地抓住,就像我这样!” 洛狄照它的话做了。结果他就常常爬到屋顶上,跟猫坐在一起。后来他跟它一起坐在树顶上,最后他甚至爬到连猫都爬不到的悬崖上去。 “再爬高一点!再爬高一点!”树和灌木说。“你看我们是怎样爬的!你看我们爬得多高,贴得多紧,就是顶高、顶窄的石崖我们都可以爬上去!” 洛狄爬上最高的山峰;有时太阳还没有出来,他已爬上了山岭,喝着清晨的露水,吸着滋补的新鲜空气——这些东西只有万物的创造者才能供给。据食谱上说,这些东西的成份是:山上野草的新鲜香气和谷里麝香草以及薄荷的幽香。低垂的云块先把浓厚的香气吸收进去;然后风再把云块吹走,吹到杉树上。于是香气在空气中散发开来,又清淡又新鲜。这就是洛狄清晨的饮料。 太阳的光线——她们是太阳神的传播幸福的女儿——吻着他的双颊。昏迷之神隐隐地站在一旁,不敢走近他。住在外祖父家里的燕子——它们整整做了七个窠——绕着他和他的羊群飞,同时唱道:“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①它们把家人的祝福带给他,甚至还把那两只母鸡的祝福也带给他。这两只鸡是家里唯一的家禽,但是洛狄跟她们怎么也合不来。 他年纪虽小,却走过不少路。对于他这么一个小家伙说来,他旅行过的路程也真不算短。他是在瓦利斯州出生的,但是被人抱着翻山越岭,来到这块地方。不久以前他还步行去拜访过灰尘泉一次。这泉从一个白雪皑皑的、叫做少女峰的山上流下来,很像悬在空中的一条银带。他曾经到过格林达瓦尔得的大冰河;不过这事情说起来是一个悲剧。他的母亲就是在那儿死去的。根据他的外祖母的说法,“洛狄在这儿失去了他儿时的欢乐。”当他还不到一岁的时候,他的母亲曾经写道,“他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不过自从他到那个雪谷里去了一趟以后,他的性格完全改变了。外祖父平时不大谈起这件事情,但是山里的居民全都知道这个故事。 我们知道,洛狄的父亲是个赶邮车的人,现在睡在外祖父屋里的那只大狗就常常跟着他在辛卜龙和日内瓦湖之间旅行。洛狄的父亲的亲属现在还住在瓦利斯州的伦河区;他的叔父是个能干的羚羊猎人,也是一个有名的向导。洛狄在一岁的时候就没有了父亲。这时母亲就非常想带着孩子回到居住在伯尔尼高地上的娘家去。她的父亲住的地方离格林达瓦尔得不过是几个钟头的路程。他是一个雕匠;他赚的钱足够养活他自己。 7月里,她带着孩子,由两个羚羊猎人陪伴着,越过介密山峡,回到在格林达瓦尔得的娘家去。他们已经走完了大部分的路程,已经越过了高峰,到达了雪地。他们已经看到了她的娘家所在的那个山谷和他们所熟知的那些木屋。他们只须再费一点气力,爬过一座大雪山的峰顶,就可以到了。这里刚下过雪,把一个冰罅盖住了,那冰罅并没有裂到流着水的地层,不过也裂得有一人多深。这个抱着孩子的少妇滑了一跤,坠落下去,便不见了。谁也没有听见她的叫声,连叹息声也没有听见,但是人们却听见了小孩子的哭声。 一个多钟头以后,大家才从最近的人家弄来绳子和竹竿,设法搭救她。大家费了不少气力,才从这冰罅里捞出两具类似尸首的东西。大家想尽一切办法急救;结果孩子——而不是母亲——算是又能呼吸了。这样,老外祖母家里失去了女儿,却得到了一个外孙——一个喜欢笑而不喜欢哭的小家伙。不过这小家伙现在似乎起了一个很大的变化,而这变化似乎是在冰罅里,在那个寒冷的、奇异的冰世界里形成的——根据瑞士农民的说法,这个冰世界里关着许多恶人的灵魂,而且这些灵魂直到世界的末日也不会得到释放。 冰河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那是一股汹涌的激流冻成的绿色冰块,一层一层地堆起来,凝结在一起。在这冰堆下面,融化了的冰雪闷雷似的轰隆轰隆地朝山谷里冲过来。再下面就是许多深洞和大裂罅。它们形成一座奇异的水晶宫里,冰姑娘——她就是冰河的皇后——就住在这宫里。她——生命的谋害者和毁坏者——是空气的孩子,也是冰河的强大的统治者。她可以飞到羚羊不能爬到的最高的地方,飞到雪山的最高的峰顶——在这里,就是最勇敢的爬山者也非得挖开冰块才能落脚。她在汹涌的激流两旁的细长的杉树枝上飞;她从这个石崖跳到那个石崖;她的雪白的长发和她的深绿色的衣裳在她的身上飘;她像瑞士最深的湖水那样发出光彩。 “毁灭和占有!这就是我的权力!”她说。“人们把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从我的手中偷走了。那是我所吻过的一个孩子,但是我却没有把他吻死。他又回到人间去了。他现在在山上看羊。他会爬山,爬得非常高,高到离开了所有其他的人,但是却离不开我!他是属于我的。我要占有他!” 于是她吩咐昏迷之神去执行这个任务,因为这时正是炎热的夏天,冰姑娘不愿意到长着野薄荷的绿树林中去,昏迷之神飞起来,接着就向下面扑去。这一位扑下去,马上就有三位也跟着扑下去,因为昏迷之神有许多姊妹——一大群姊妹。冰姑娘挑选了她们之中最强壮的一位。她们可以在屋里屋外发挥她们的威力。她们可以坐在楼梯的栏杆上,也可以坐在塔顶的栏杆上。她们可以像松鼠一样在山谷上跑,她们可以跳过一切障碍,她们可以像游泳家踩水那样踩着空气。她们可以把她们的牺牲者诱到无底的深渊里去。这些昏迷之神捉住人的时候,跟珊瑚虫捉住身边所有的东西一样,总是死也不放。现在昏迷之神就想捉住洛狄。 “捉住他吗?”昏迷之神说,“我可捉不住他!那只可恶的猫已经教给他一套本领了!他这个人间的孩子已经学会一种特别的本领,我没有办法控制他。当他抓住一根树枝悬在深渊上的时候,我简直没有办法捉住这个小鬼。我多么想搔搔他的脚掌,使他在空中翻几个筋斗啊!” “你就想法这样做吧,”冰姑娘说。“你不做我就去做!我去做!我去做!” “不成!不成!”她听到一个声音,这声音好像是教堂的钟声在山里发出的一个回音。然而这是一支歌,一种低语,一个和谐的合唱。它是大自然中别的神灵发出来的——它是太阳的那些温和、慈爱、善良的女儿发出来的。她们在黄昏时候化成一个花环,绕着山顶飞;她们张开玫瑰色的翅膀,在太阳下落的时候,这些翅膀就越变越红,使得那些高大的阿尔卑斯山看上去像在燃烧一般。人们把这景象叫做“阿尔卑斯山之火”。太阳落下以后,她们就回到雪白的山峰上躺下睡去。直到太阳再升起的时候,她们才又露出面来。她们特别喜欢花、蝴蝶和人类,而在人类之中她们最喜欢洛狄。 “你捉不住他!你占有不了他!”她们说。 “比他更强大和结实的人我都捉到过!”冰姑娘说。 于是太阳的女儿们唱了一曲旅人之歌。歌的内容是:旅人的帽子被一阵旋风疯狂地吹走了。 “风只能把人的身外之物吹走,但不能把人的身体吹走。你——暴力的孩子——能够捉住他,但是你保留不住他。人比你还要强大,甚至比我们还要神圣!他能爬得比我们的母亲——太阳——还要高!他有一种神咒可以制服风和水,叫风和水为他服务,受他支配。你只能使他失去那种拖累着他的沉重的压力,结果他反而会飞得更高。” 这就是那个钟声似的合唱所发出的美丽的声音。 每天早晨,阳光射进外祖父房里唯一的一个小窗子,照在这个安静的孩子身上。太阳的女儿们吻着他:她们想要把冰河的公主印在他脸上的那个冰吻用暖气融化掉,使它消失。这个吻是他躺在那个在冰罅里死去的母亲的怀里时得到的。而他的复活也真是一个奇迹。 ①原文是:“Viogi!Iogvi!”这是模仿燕子的声音,但照字面译是“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的意思。 2.走向新的家 洛狄现在八岁了。他的叔父住在伦河区高山的另一边。他想把这孩子接回去,让他受点教育,以便将来能够自立。外祖父觉得这样做很有道理,所以就让这孩子回去了。 洛狄现在要告别了。除了外祖父外,他还得跟许多别的人辞行。他最先跟老狗阿约拉辞行。 “你的父亲是一个赶邮车的,而我是一只邮车狗,”阿约拉说。“我们总是一道来回地旅行;所以我认识山那边的一些狗和山那边的一些人。我不习惯于多讲话,不过以后我们彼此谈话的机会既然不多,我倒可以比平时多讲几句。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它在我心里藏了很久,我也想了很久。我不大懂得它的意义,你也一定不会懂得,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懂得这一点:无论就狗来说,或就人来说,世界上的好东西都分配得不太平均。不是所有的狗生下来就有福气躺在人膝上或是吃牛奶的。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福气。不过我看见过一只哈叭狗,他居然坐在一部邮车里,占着一个人的位置。他的女主人——也可以说他是她的主人吧——带着一个奶瓶给他喂奶。她还给他糖果吃,但是他却不喜欢吃,只是把鼻子嗅了几下,结果她自己把糖果吃掉了。我那时正跟着邮车在泥巴里跑,饿得简直没有办法。我想来想去,觉得这实在太不公平——但是不公平的事情却多着呢!我希望你也能坐在人的膝上,在马车里旅行一下。可是一个人却不是想什么就能做什么的。我从来就没有做到过,不管我叫也好,嗥也好。” 这就是阿约拉讲的话。洛狄紧紧地拥抱着它的颈,吻它的潮湿的鼻子。然后他又把猫抱进怀里,可是猫却想要挣脱开去,并且说:“你比我强壮得多,所以我也不想用爪子抓你!爬上山去吧——我已经教给你怎样爬了。你只要记住你跌不下来,那么你就会抓得很牢了!” 猫说完这话就跑开了,因为它不希望洛狄看见它的眼里露着多么难过的神情。 母鸡在地板上走来走去,有一只已经没有尾巴了,因为有一位想成为猎人的旅行家以为她是一只野鸡,一枪把她的尾巴打掉了。 “洛狄又要翻山越岭了。”一只母鸡说。 “他真是个忙人,”另一只说,“我不愿意跟他说再见。” 说着她们就走开了。 他还要跟山羊告别。它们都叫道:“咩!咩!咩!”这叫声使他听了真难过。 住在附近的两个勇敢的向导也要翻山到介密山峡的另一边去。洛狄跟着他们一道去,而且是步行去的。对他这样的一个小家伙说来,这段路程是够辛苦的。不过洛狄是一个强壮的孩子,他从来就不怕困难。 燕子陪伴着他们飞了一程。它们唱:“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这条路要经过汹涌的路西尼河。这河从格林达瓦尔得冰河的黑坑里流出来,分散成许多小溪。倒下的树干和石堆横在河上搭成了桥。不久,他们走过赤杨森林,要开始爬山了。冰河在这山的近旁流过去。他们一会儿绕着冰块走,一会儿立在冰块上横渡冰河。洛狄有时爬,有时走。他的眼睛射出愉快的光芒。他穿着有钉的爬山靴,使劲地在地上踩着,好像他每走一步都要留下一个痕迹似的。山洪把黑土冲到冰河上,给冰河蒙上了一层黑色;但是深绿色的、玻璃似的冰块仍然隐隐地显露出来。这群旅人还得绕过许多由巨大的冰块围成的水池。偶尔间,他们走过一块悬在冰谷边缘的巨石。 有时这石会滚下去,在冰谷的深渊里发出一个空洞的回音。 他们就这样不停地向上爬。冰河也往上伸展,像一条夹在崖石之间的、由冰块形成的茫茫大江。一时间洛狄想起了他以前听说过的一件事:他曾和他的母亲一起在这样一个阴森的深渊里躺过;但是这种回忆不久就从他心里消逝了。他觉得这件事跟他所听到过的许多其他的故事并没有什么两样。两位向导偶尔也觉得这样的路对这小家伙未免太吃力了,因此就伸出手去拉他一把。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累,他站在光滑的冰上,站得像羚羊那么稳。 现在他们爬上了石山。他们在光溜的石块中间走着。不一会儿他们又走进低矮的松树林,然后又踏上绿色的草地。这旅程永远是那么变幻无穷,那么新奇莫测。积雪的高山在他们的周围屹立着。孩子们把它们叫做“少女峰”、“僧人峰”和“鸡蛋峰”;因此洛狄也就这样叫它们。洛狄从来没有爬得这样高,也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茫茫的雪海:海上是一片没有波动的雪浪,风不时从雪浪中吹走一些雪片,好像吹走海浪上的泡沫一样。冰河“手挽着手”,一个紧接着一个。每条冰河是冰姑娘的一座玻璃宫。她的权力,意志,就是:捉住和埋葬掉她的牺牲者。 太阳温暖地照着;雪反射出耀眼的光来,好像铺着一层淡蓝色的、晶亮的钻石。雪上躺着无数昆虫——特别是蝴蝶和蜜蜂——的尸体。这些昆虫飞得太高了,也可能是风把它们吹得那样高,使得它们非冻死不可。 风雨峰上密集着一堆乌云,像一大捆又细又黑的羊毛那样悬挂在那里。云堆里充满了“浮恩”①,它只要一爆发,马上就会变成风暴。高山上的露宿,第二天的继续旅行,从深渊里迸发的、永无休止的穿凿巨石的流水——这整个的旅程在洛狄的心中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象。 在雪海的另一边有一座荒凉的石屋;这石屋可以供他们休息和宿夜。屋里有木炭和杉树枝。他们立刻烧起一堆火来,还拼凑起舒服的床席。这队旅人于是围着火坐下,抽着烟,喝着他们亲手煮的、既温暖而又富有刺激性的汤。洛狄也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晚餐。大家于是谈起住在阿尔卑斯山区里的神怪和盘踞在深湖里的怪蟒;他们还谈到幽灵怎样把睡着的人劫走,飞到那个奇妙的水上都市威尼斯去;野牧羊人怎样赶着黑色的羊群走过草地——虽然谁也看不见他,但是羊群的铃声和可怕的羊叫声却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洛狄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些故事,但是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他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他听这些故事的时候,似乎也听到了那种可怖的、空洞的羊叫声。是的,这声音越来越清楚了,大家都能听见。这时他们就中止谈话,注意地倾听,而且还告诉洛狄不要睡着。 这就是“浮恩”——从山上吹到山谷里来的暴风;它能像折断脆弱的芦苇一样把树木折断,它能把河这边的木屋子吹到河的那一边去,好像我们移动棋盘上的棋子一样。 一个钟头以后,他们才告诉洛狄说,现在没有什么事了,可以睡觉了。这段长途旅行已经使他困乏;他一听到他们的话就睡着了。 第二天大清早,他们又动身了。太阳为着洛狄照在新的山上,新的冰河上和新的雪地上。他们现在走进了瓦利斯州的境界,到达了从格林达瓦尔得就可以望见的山峰的另一边。但是他们离开新的家还很远。他们面前现在出现了新的深渊、新的山谷、新的树林和山路、还有新的房子和许多人。但是这是些什么人呢?他们都是畸形的人;他们又肿又黄的面孔显得难看可憎;他们的颈上悬着像袋子一样的又丑又重的肉球。他们是白痴病患者②。他们没精打采地走来走去,睁着一对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旁边过往的人。女人的样子尤其难看。难道他的新的家里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①这是阿尔卑斯山上的一种飓风(Fohn),一般是在冬天才有。 ②白痴病(Cretinere)是阿尔卑斯山中一种普通的疾病。患者发育不良。常带有畸形的甲状腺肿。 3.叔父 洛狄来到了叔父的家里。谢谢上帝,这里住着的人跟洛狄平时所看到的人没有两样。这儿只有一个白痴病患者。他是一个可怜的傻孩子。他是那些穷苦人中间的一个,这些又穷又孤独的人老是在瓦利斯州流浪,从这家走到那家,每到一家就住上一个多月。当洛狄到来的时候,可怜的沙伯里恰巧住在他的叔父家里。 叔父是一个强壮的猎人;除打猎以外,他还有箍桶的手艺。他的妻子是一个活泼的小妇人,长着一个雀子般的面孔。 一对鹰眼睛,一个盖着一层厚汗毛的长脖子。 对洛狄来说,这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很新奇的——服装、举动、习惯,甚至语言都是新奇的。不过他的耳朵对这里的语言很快就习惯了。这里的景况比起外祖父的家来,似乎要好得多。他们住的房间比较大,而且墙上还装饰着羚羊角和擦得很亮的枪支,门上还挂着圣母像——像前还摆着阿尔卑斯山的新鲜石楠,点着一盏灯。 前面已经说过,叔父是这一州第一流的猎人和最可靠的向导。洛狄现在快要成为这家的宝贝了。不过这家已经有了一个宝贝——一只又瞎又聋的猎犬。它现在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出去打猎了。但是大家还记得它过去的本领,因此它也成了家庭的一员,过着舒服的生活。洛狄抚摸着这猎犬,然而它却不愿意跟生人交朋友。洛狄的确是一个生人,不过这只是暂时的现象。他很快就获得了全家的喜爱。 “瓦利斯州的生活很不坏,”叔父说。“我们这儿有许多羚羊;它们死得不像山羊那样快。这里的日子比以前要好过得多。不管人们怎样称赞过去的日子,我们现在究竟是很舒服的。这个袋子现在穿了一个洞——我们这个闭塞的山谷现在有清凉的风吹进来了。旧的东西一衰退,新的东西就会到来。” 他说。叔父把话一扯开,就谈起他儿时的事情。有时还谈起更早的事情——他的父亲那个时代的事情。那时瓦利斯州是一个所谓“闭气”的袋子,装满了病人和可怜的白痴病患者。 “不过法国军队到来了,”他说。“他们真算得上是医生! 他们立刻把这疾病消灭了,还把害这病的人一同消灭了。这些法国人才会打仗呢,而且方式是多种多样的!他们的女儿才会征服人呢!”于是叔父对他的法国血统的太太瞟了一眼,接着就大笑起来。“法国人还知道怎样炸毁我们的石头呢!而且他们也这样做了。他们在石山上炸开一条辛卜龙公路——它是这样的一条路:我只须把它指给一个三岁的孩子看,对他说:到意大利去吧,沿着这条公路走就得了!只要这孩子不离开这条路,他就可以一直走到意大利。” 这时叔父就唱起一支歌来,同时喊:“拿破仑万岁!” 洛狄第一次听到人们谈起法国和伦河上的那个大城市里昂——他的叔父曾到那里去过。 没有过了多少年,洛狄就成了一个能干的羚羊猎人。他的叔父说,洛狄天生有这副本领。因此他教他怎样使枪,怎样瞄准和射击。叔父在打猎的季节里把他带上山去,让他喝羚羊的热血,因为这可以治猎人的头晕。叔父教给他怎样判断山上的雪块崩落下来的时刻——根据太阳光的强度,判断是在中午还是晚上。叔父还教给他怎样观察羚羊的跳跃,怎样向羚羊学习,以便练出一套落到地上而仍能像羚羊一样站着不动的本领。叔父还教给他怎样在没有立足点的石崖上用肘来支持自己,用大腿和小腿上的肌肉爬——在必要的场合,甚至脖子都可以使用。 叔父说,羚羊是很狡猾的,常常布有岗哨。因此一个猎人必须比它更狡猾,让它嗅不出他的痕迹才成。他可以把帽子和上衣放在爬山手杖上来欺骗它们,使它们误把这种伪装当成人。有一天叔父带洛狄去打猎的时候就使过这么一套巧计。 山上的路很狭窄。的确,这不能算是路。它实际上是伸在一个张着大口的深渊上的“飞檐”。路上的雪已经融了一半,石块经鞋底一踩就裂成碎片。因此叔父不得不躺下去,一寸一寸地向前爬。碎石片落下来,从这个石壁撞到那个石壁上,一直坠进下边黑暗的深渊里。洛狄站在一块伸出的石头上,离开他的叔父大约有一百步的距离。从他站着的地方。他忽然看到一只巨大的兀鹰在他的叔父头上盘旋着。兀鹰只须拍一下翅膀,就可以把叔父打进深渊,再把他的尸身吃掉。 深渊对面有一只母羚羊和一只小羚羊,叔父在注视着它们的动静,而洛狄则在注视叔父头上的那只兀鹰。他知道这鸟的意图。因此他把他的手按在枪机上,随时准备射击。这时那只羚羊忽然跳起来了。叔父已经放了枪;羚羊被一颗致命的子弹打穿了。不过它的孩子却逃脱了,好像它早已学会了死里逃生的本领似的。那只兀鹰一听到枪声就吓得向另一个方向飞去。叔父一点也不知道他自己的危险处境。他从洛狄口中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情。 他们兴高采烈地回家;叔父哼出一个他年轻时候唱的调子。这时他们忽然听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特别的声音。他们向周围望,向上面望。他们看见山坡上的积雪动起来了——在一起一伏地动着,像铺在地上的被单在被风吹拂似的。这片像大理石一样光滑和坚硬的雪浪现在裂成了碎片,变成一股汹涌的激流,发出像雷轰一样的声音。这是雪山在崩颓。雪块并没有落到洛狄和叔父的头上,但是离他们很近,一点也不远。 “站稳,洛狄!”叔父喊着,“拿出你全身的力量来站稳!” 洛狄紧紧地抱住近旁的一棵树干。叔父爬得更高,牢牢地抱住树枝。雪山就在离他们几尺远的地方崩塌。但是一阵飓风——雪崩所带动的一股暴风——把周围的大小树木像折断干芦苇似的都吹断了,把这些树的残骸吹得遍地都是。洛狄滚到地上。他抱着的那根树干已经被劈成两半。树顶被吹到老远的地方去了。洛狄在一堆残枝中间发现了叔父的破碎的头颅。叔父的手还是热的,但是面孔已经辨认不出了。洛狄站在他的身旁,面色惨白,全身发抖。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经历到的恐怖,第一次体会到的震惊。 他在深夜才把这个噩耗带到家里。全家的人都充满了悲哀。主妇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连眼泪都没有了。只有当尸体搬回以后,她的悲哀才爆发出来。那个可怜的白痴病患者钻进了床里,整天都没有人看见他。到天黑的时候他才偷偷地走到洛狄身边来。 “请你替我写一封信!沙伯里不会写信!沙伯里要把这封信送到邮局发出去!” “你要发一封信?”洛狄问。“寄给谁?” “寄给基督!” “你说寄给谁?” 这个傻子——大家都这样称呼白痴病患者——用一种感动人的眼光望了洛狄一会儿,然后合着手,庄严地、慢慢地说:“寄给耶稣基督!沙伯里要寄给他一封信,祈求他让沙伯里死去,不要让这屋子的主人死去。” 洛狄紧握着他的手,说: “信寄不到的!信不能使他活转来!” 但是洛狄没有办法叫沙伯里相信这是不可能的。 “你现在是这一家的靠山了。”婶母说。于是洛狄就成了这一家的靠山。 4.巴贝德 瓦利斯州的头等射手是谁呢?的确,只有羚羊知道得最清楚。“当心洛狄这人啊!”谁是最漂亮的射手呢?“当然是洛狄啊!”女孩子们说;不过她们却不提什么“当心洛狄这人啊!” 就是她们的母亲也不愿提出这样一个警告,因为洛狄对待这些太太跟对待年轻姑娘们是一样地有礼貌。他非常勇敢,也非常快乐,他的双颊是棕色的,他的牙齿是雪白的,他的眼睛黑得发亮。他是一个漂亮的年轻人,还只有20岁。 他游泳的时候,冰水不能伤害他。他可以在水里像鱼似的翻来覆去;他爬起山来比任何人都能干;他能像蜗牛似的贴在石壁上。他有非常结实的肌肉。这点从他的跳跃中就可以看出来——这种本领是猫先教给他,后来羚羊又继续教给他的。 洛狄是一个最可靠的向导,他可以凭这种职业赚许多钱。他的叔父还教给他箍桶的手艺,但是他却不愿意干这个行业。他唯一的愿望是做一个羚羊猎人——这也能赚钱。人们都说洛狄是一个很好的恋爱对象,只可惜他的眼光太高了一点。他是被许多女子梦想着的跳舞能手;的确,她们有许多人从梦中醒来还在想念着他。 “他在跳舞的时候吻过我一次!”村塾教师的女儿安妮特对一个最好的女朋友说。但是她不应该说这句话——即使对她最亲密的女朋友也不应该。这类的秘密是很难保守的——它简直像筛子里的沙,一定会漏出去。不久大家都知道心地好、行为好的洛狄,居然在跳舞时候吻了他的舞伴。然而他真正喜欢的那个人他却没有吻。 “要注意他!”一个老猎人说。“他吻了安妮特。他已经从A开始了①,他将会依照字母的次序一一吻下去。” 直到现在为止,爱管闲事的人只能宣传洛狄在跳舞的时候吻过舞伴。他的确吻过安妮特,但她并不是他心上的那朵花。 在贝克斯附近的一个山谷里,在一个潺潺的溪涧旁的大胡桃树林中,住着一个富有的磨坊主。他的住屋是一幢很大 的房子,有三层高楼,顶上还有望楼。它的屋顶铺了一层木板,上面又盖了一层铁皮,所以在阳光和月光下,屋顶经常放出光来。最大的望楼上有一个风信标——一个插着闪亮的箭的苹果:这代表退尔所射出的那一支箭②。磨坊显得兴旺舒服,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把它画出来或描写出来。但是磨坊主的女儿却不容易画或描写出来——至少洛狄有这样的看法。 但是他却在自己的心中把她描绘出来了:在他的心里,她的一双眼睛亮得像燃烧着的火,而这把火像别的火一样,是忽然燃烧起来的。其中最妙的一点是:磨坊主的女儿——美丽的巴贝德——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因为她平时和洛狄交谈从来不超过一两个字。 磨坊主是一个有钱的人。他的富有使得巴贝德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但是洛狄对自己说:没有什么东西会高得连爬都爬不上去。你必须爬;只要你有信心,你决不会落下来的。这是他小时候得到的知识。 有一次,洛狄恰巧有事要到贝克斯去。路程是相当长的,因为那时铁路还没有筑好。瓦利斯州的广大盆地从伦河区的冰河开始,沿着辛卜龙的山脚,一直伸到许多大小不同的山峰中。上游的伦河常常漫出河岸,淹没田野和公路,碰见什么就毁灭什么。到西翁和圣·莫利斯这两个小城市,这盆地就弯得像肘一样:过了圣·莫利斯,盆地变得更加狭窄了,只剩下了河床和一条小路。瓦利斯州就到此地为止;它的边境上耸立着一座哨岗似的古塔。人们可以从这儿望见一座在石桥对面的收税人的房子。华德州就从这儿开始。离此不远就是这州的第一城市贝克斯。旅客越向前走,就越看得见丰饶和肥沃的征象:他完全是在胡桃树和栗树林中旅行。柏树和石榴隐隐约约地在这儿那儿露出来。这儿的天气好像意大利那样温暖。 洛狄来到了贝克斯。他办完事以后,就在城里随便走走。他没有看到磨坊主的任何孩子,连巴贝德都没有看到。这是他所料想不到的。 天黑了。空中充满了野麝香草和菩提树花的香气。所有的青山似乎披上了一层发光的、天蓝色的面纱。四周是一片沉寂。这不是像睡着了或死一样的沉寂——不是的,这好像是大自然屏住了呼吸,在等待她的面影摄到蓝色的天空上去。在绿草原上的树木中,这儿那儿竖着一些杆子。杆子上挂着电线,一直通向这静寂的山谷外。有一根杆子上贴着一个东西。这东西一动也不动,很容易使人误认为一根干枯的树干。但这是洛狄。他静静地站在那儿,好像他周围的大自然一样。 他不是在睡觉,也没有死掉。世上巨大的事件或个人重要的遭遇常常要在电线中通过,而电线也从来不以微微的动作或小小的声音把这秘密泄露出来;同样,现在也有一件东西在浴狄的心里通过——一个强烈的、不可抗拒的思想。这是一个与他一生的幸福有关的思想——也是从此刻起经常环绕着他的心的一个思想。他的眼睛在凝望着一样东西——一道从树林里磨坊主家巴贝德的住房里射出来的灯光。洛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人们很容易以为他在向一只羚羊瞄准。不过此刻他本人也很像一只羚羊,因为羚羊有时也会像一个石雕的动物似的站着,但只要有一块石子滚到它身旁,它马上就会跳起来,把猎人远远地扔在后面。洛狄也这样——有一个思想突然滚进他的心里。 “不要胆怯!”他说。“到磨坊去拜访一次吧!对磨坊主去道一声晚安,对巴贝德去道一声日安。只要你不害怕跌下来,你就永远不会跌下来的。如果将来我会成为巴贝德的丈夫,她迟早总是要见我的。” 于是洛狄大笑起来。他兴高采烈地向磨坊走去。他知道自己要求的是什么。他要求的是巴贝德。 满河的黄水在滚滚地流。柳树和菩提树垂在这激流上。洛狄在路上走;正如一支老摇篮曲里所唱的,他是: ……走向磨坊主的家, 家里什么人也没有, 只有一只小猫在玩耍。 这猫儿站在台阶上,拱起它的背,说了一声:“喵!”不过洛狄一点也没有理会猫儿的招呼。他敲敲门,没有谁答应,也没有谁来开门。“喵!”猫儿又叫起来。如果洛狄还是一个小孩子的话,他就会懂得这动物的语言,他就会知道猫儿是说:“没有谁在家呀!”但是现在他得走进磨坊去亲自探问一下。他在里面得到了回答:主人有事旅行到因特尔拉根城去了。据塾师——安妮特的父亲——所作的学者式的解释,“因特尔拉根”就是Interlacus③,即“湖与湖之间”的意思。磨坊主已经走得很远,巴贝德也走了。有一个盛大的射击比赛会即将举行:明天早晨就要开始,而且要继续整整八天。凡是住在讲德文各州的瑞士人都要来参加。 可怜的洛狄!他可说是选了一个很倒楣的日子来拜访贝克斯。他现在只好回家了。事实上他也就这样做了。他从圣·莫利斯和西翁那条路向他自己的山谷、向他自己的山里的家走去。但是他并没有灰心。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又好转了,因为他的心情从来就没有坏过。 “巴贝德现在住在因特尔拉根,离此有好几天的路程,”他对自己说。“如果走现成的大路,路程当然是很长的。但是如果走山上的小路,那就不算太远——这正是一个羚羊猎人应该走的路。这条路我以前曾走过一次。我最初的家就在因特尔拉根;我小时曾跟我的外祖父在那儿住过。现在那儿却有射击比赛!我正好去表演一下,证明我是第一流的射手。我只要一认识巴贝德,就会在那儿陪她在一起了。” 他背起一个轻便的行囊,里面装满了星期日穿的最好的衣服;他的肩上扛着一杆猎枪和猎物袋。这样,洛狄就爬上山,走一条捷径;当然路程还是相当长的。不过射击比赛还 不过刚刚开始,而且还要继续一个多星期。在这整个期间,磨坊主和巴贝德据说就住在因特尔拉根的亲戚家里。洛狄走过介密山峡;他打算在格林达瓦尔得下山。 他精神饱满地、兴高采烈地走着,呼吸着新鲜、清洁、爽神的山中空气。他后面的山谷越来越深;他前面的视野越来越广阔。这儿冒出一座积雪的高峰;那儿也冒出一座积雪的高峰。不一会儿,一长串白色的阿尔卑斯山山脉就现出来了。 洛狄认识每一个积雪的山峰。他径直向警号峰走去,这峰在蓝色的天空中伸着它那扑满了白粉的石指。 最后他总算走过了最高的山脊。绿油油的草地一直伸展到他的老家所在的山谷里。这里的空气很清新,他的心情也很轻松愉快。山上和山谷里是一片青枝绿叶和花朵。他的心里充满了青春的气息:他觉得他永远不会老,永远不会死。生活、斗争和享受!他像鸟儿一样地自由,像鸟儿一样地轻快! 燕子在他的身旁飞过,唱出他儿时常听到的一支歌:“我们和你们!你们和我们!”一切都显得轻松,显得快乐。 再下面就是天鹅绒似的绿草地;草地上点缀着一些棕色的木屋。路西尼河在潺潺地流着。他看到了冰河和它的淡蓝色的、积着脏雪的边缘。他向深谷里望去,看到了上游和下游的冰河。他的心跳得很快,他的情绪很激动。一时间巴贝德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消逝了,因为他心里充满了记忆,激动得厉害。 他又向前走,一直走到他儿时跟许多孩子一道卖木雕小房子的地方。他的外祖父的房子就在一个杉树林的后面,现在那里面却住着陌生人。有许多孩子从大路上向他跑来,兜售他们的货物。他们中间有一个向他兜售一朵石楠。洛狄认为这是一个好的预兆,因此他就想起了巴贝德。不一会儿他走过了桥;路西尼河的两条支流就在这儿汇合。这儿的森林很密,这儿胡桃树撒下深荫。他现在看到了飘扬的国旗——红底上绘着白十字的国旗:这是瑞士的国旗,也是丹麦的国旗。现在因特尔拉根就在他眼前了。 在洛狄的眼中,这无疑是一个美丽的城市——什么城市也比不上它。它是一个打扮得很华丽的瑞士城市。它不像其他的买卖城,没有那么一大堆用笨重的石头筑成的房子,没有那么一副冷冰冰的、华而不实的外表。这山谷里的木屋看上去好像是自动从山上跑下来的。它们在这清亮的、流得像箭一样快的河边参差不齐地排列着,形成了街道。最美丽的一条街是从洛狄儿时住在这儿的时候起慢慢地发展起来的。这条街好像是用他的外祖父雕的那些漂亮木屋——它们现在全都藏在老屋的柜子里——修建起来似的。它们被移植到此地来,像那些老栗树一样,已经长得很大了。 每幢房子是一个所谓的“旅馆”。窗子上和阳台上都雕着花,屋顶向外突出。这些房子全都布置得美丽整齐。每一幢前面有一个花园,把房子从宽广的石铺路上隔开。跟这些房子在一起的还有许多别的房子,它们都是在路的一边。要不是这样,它们就会彼此挡住,看不见它们面前的新绿草原——草原上有奶牛在吃草,并且发出阿尔卑斯山草原上所特有的那种铃声。草原的四面围着高山,只有一边留出一个缺口,使人可以遥遥望见那个积雪的、亮晶晶的少女峰——这是瑞士一座最美丽的山峰。 这儿有多少从外国来的、服装华丽的绅士淑女啊!有多少从附近各州来的乡下人啊!每个射手在帽子的花环中插着自己的号数。这儿有音乐,也有歌唱;有管风琴,也有喇叭;有喧声,也有闹声。屋上和桥上都饰着诗和纹章。旗帜和国旗在飘扬。枪弹一颗接着一颗地在射击。在洛狄的耳中,枪声是最好的音乐。这里的热闹场面使他忘记了他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巴贝德。 现在射手们都向靶子聚拢来。洛狄马上也加进他们的行列,而且他是一个最熟练、最幸运的人——每次他都打中靶子。 “那个陌生人是谁呢——那个年轻的射手?”大家都问。 “他讲法文——瓦利斯州人讲的法文。但是他也能流利地用德文表达他的意思④!”另外有些人说。 “据说他小时候也在格林达瓦尔得附近住过,”第三个人说。 这个年轻人真是生气勃勃。他的眼睛炯炯有光,他的臂膀稳如磐石,因此他一射就中。幸运可以给人勇气,但洛狄自己早已有了勇气了。他立刻获得了一大批朋友;他们向他道贺和致敬。在这个时刻,他几乎把巴贝德忘记了。忽然有一只沉重的手落到他的肩上,同时有一个很粗的声音用法文对他说: “你是从瓦利斯州来的吗?” 洛狄转过头来,看到一个红红的愉快的面孔。这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他就是贝克斯的那个富有的磨坊主。他的粗大的身躯几乎把苗条而美丽的巴贝德遮住了;但是她的那双光亮而乌黑的眼睛却在他后面窥望。这个富有的磨坊主感到非常高兴,因为他的那一州出了这么一个获得了一切人尊敬的好射手。洛狄真算得是一个幸运的年轻人。他专程到这里来寻找的、而来后又忘记了的那个对象,现在却来寻找他了。 人们在遥远的异地遇见故乡人的时候,他们马上会结成朋友,彼此交谈起来。洛狄凭自己的射击在这次比赛中变成了最出色的人物,正如这磨坊主凭他的财富和好磨坊变成了家乡贝克斯的名人一样。他们现在彼此握着手——他们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巴贝德也诚恳地握住洛狄的手。他也握着她的手,而且凝视了她一会儿,羞得她满脸通红。 磨坊主谈起他们到这儿来所经过的那条遥远的道路,和所看到的一些大城市。听他说来,这次的旅程真不短,因为他们得坐轮船、火车和马车。 “我倒是选了一条最短的路。”洛狄说。“我是从山上翻过来的。什么路也没有比这高,不过人们倒不妨试试。” “也不妨试试跌断你的脖子,”磨坊主说。“看样子,你这个人胆大如天,迟早总会把脖子跌断的。” “只要你不认为自己会跌下来,你是不会跌下来的!”洛狄说。 因为洛狄跟这富有的磨坊主是同乡,所以磨坊主在因特尔拉根的亲戚(磨坊主和巴贝德就住在他们家里)就邀请洛狄去看他们。对洛狄说来,这样的邀请是最理想不过的。幸运之神现在跟他在一起:她是永远不会离开你的,只要你相信你自己和记住这句话:“上帝赐给我们硬壳果,但是他却不替我们把它砸开。” 洛狄在磨坊主的亲戚中间坐着,好像是他们家庭的一员。大家为最好的射手干杯;巴贝德也跟大家一起碰着杯。洛狄也回答他们的敬酒。 黄昏时候,大家在老胡桃树下,在那些漂亮旅馆面前的清洁路上散着步。这儿人很多,略有些拥挤。所以洛狄不得不把自己的手臂伸给巴贝德扶着。他说他非常高兴在这里碰到从华德州来的人,因为华德州和瓦利斯州是两个非常好的邻州。他那么诚恳地表示出他的愉快,以致巴贝德也情不自禁地把他的手捏了一下。他们在一起散着步,差不多像一对老朋友一样;她这个娇小美丽的人儿,谈起话来倒很有风趣。她指出:外国来的一些女客们的服装和举止是多么荒唐和可笑;洛狄对这些话非常感兴趣。当然她并不是在讥笑她们,因为她们可能是大家闺秀。的确,巴贝德知道得很清楚,她的甜蜜可爱的干妈就是一个有身份的英国女子。18年以前,当巴贝德受洗礼的时候,这位太太就住在贝克斯。她那时就给了巴贝德一个很贵重的胸针——巴贝德现在还戴着它。干妈曾经来过两次信;巴贝德今年还希望在因特尔拉根遇见她和她的女儿呢。“这几个女儿都是老小姐,快30岁了,”巴贝德说。——当然,她自己还不过18岁。 她那张甜蜜的小嘴一忽儿也不停。巴贝德所讲的每件事情在洛狄听起来都显得非常重要。他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也都讲了出来:他到贝克斯来过多少次,他对于磨坊知道得多么清楚,他怎样常常看见巴贝德(她当然没有注意到他),他最近怎样到磨坊去过一次,他的心那时怎样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情感,她和她的父亲怎样都不在家——都走得很远,但是远得还不足以使他无法爬过横在路上的高山。 是的,他讲了这些话,而且还讲了许多其他的事情。 他说,他多么喜欢她——而且他到这儿来完全是为了她,并不是为了射击比赛。 巴贝德一句话也不说;他似乎把自己的秘密对她讲得太多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太阳落到高大的石壁后面去了。少女峰被附近山上的黑森林环绕着,显得分外地灿烂和华丽。许多人都站下来静静地凝望。洛狄和巴贝德也对这雄伟的景色凝望。 “什么地方也没有这儿美!”巴贝德说。 “世上再也找不出像这样的地方!”洛狄说,同时望着巴贝德。 “明天我得回家去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到贝克斯来看我们吧!”巴贝德低声说。“你来看我们,我的父亲一定非常高兴。” ①安妮特的名字Annetter是以A这个字母开始的。 ②威廉·退尔(Vilell)是瑞士传说中的一个民族英雄。瑞士在14世纪受奥国的统治。奥国皇室驻瑞士的总督盖斯勒(Gessler)在市场上碰到了威廉·退尔。退尔拒绝对那代表他的职位的帽子敬礼,因而被捕。如果威廉·退尔想得到自由,他必须这样做:在他儿子头上放一个苹果,在离开80步的地方,用箭把苹果射穿。他果然射穿了苹果而没有伤害到自己的儿子。当他正感到兴奋的时候,他的第二支箭露了出来。总督问他这支箭是做什么用的,他回答说:“如果我没有射中苹果,我就要用这支箭射死你!”总督马上又把他囚禁起来。后来起义的农民把他释放了。 ③这是拉丁文。一般的学究总喜欢在谈话时用几个拉丁字。 ④瑞士分做三个区域:法文区、德文区和意大利文区;所以瑞士人一般都讲三种语言。 5.在回家的路上 啊,第二天他在高山上向回家的路上走的时候,他背的东西真不少!是的,他有三个银杯,两支漂亮的猎枪和一个银咖啡壶——当他自己有了家的时候,这个咖啡壶当然是有用的。但是这还不能算是最重的东西。他还得背一件更重、更沉的东西——也可以说是这东西把他从高山上背回家来的。 天气很不好,阴沉沉的,下着雨。云块像丧布似的覆在山顶上,把那些闪亮的山峰都盖住了。斧子最后的伐木声在森林中发出回响。粗大的树干朝山下滚来。从高处望,这些树干好像火柴棒,但它们是可以做大船的桅杆的。路西尼河在唱着单调的歌,风在呼呼地吹,云块在移动。 这时洛狄身旁忽然有一个年轻姑娘和他并肩走。他一直没注意,只有当她贴得这样近的时候,他才看到她。她也想走过这座山。她的眼里含有一种特殊的魔力,使你不得不看它们;而这对眼睛是那么亮,那么深——简直没有底。 “你有爱人没有?”洛狄说,因为他的心里现在充满了爱的感觉。 “没有!”这姑娘回答说,同时大笑起来。但是她说的似乎不是真话。“我们不要走弯路吧!”她继续说。“我们可以更往左一点。这样,路就可以近些!” “对!而且还很容易掉到冰罅里去呢!”洛狄说。“你并不太熟悉这条路,但是你却想当一个向导!” “我熟悉这条路!”她说,“而且我的思想也很集中。你老在留神下边的冰罅,但是在这儿你应该留神冰姑娘才对。据说她对人类很不客气。” “我并不怕她,”洛狄说。“在我小时候她就得放过我。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她更捉不住我了。” 天变得更黑了。雨在下着,雪也飞来了,闪着白光,晃人眼睛。 “把手伸给我吧,我可以拉着你爬!”姑娘说,同时用她冰冷的手指摸了他一下。 “你拉着我?”洛狄说,“我并不需要一个女子帮助我爬山!” 于是他就大踏步从她身边走开。雪积在他的身上,像一件外衣。风在呼啸着。他听见这姑娘在他后面笑着唱着,她的笑声和歌声引起一种奇怪的回声。他相信这一定是为冰姑娘服务的一个妖怪。他小时曾在这些山上旅行过。他在这儿宿夜的时候,他就听到过这类的事情。 雪下得小了。他下面是一片云雾。他回头望望,什么人也看不见。但是他仍然听到笑声和歌声——这可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 洛狄到达了这山的最高部分;路开始从这儿伸向下边的伦河流域。他向夏莫尼望去;在一片蓝天上面,他看到两颗亮晶晶的星星。于是他想起了巴贝德,想起了他自己和自己的幸运。这些思想使他感到温暖。 6.拜访磨坊 “你带了这么多的好东西回来!”他的年老的婶母说。她的奇怪的鹰眼睛射出光芒;她以一种奇怪的痉挛动作前后摇着她那满是皱纹的瘦颈,而且摇得比平时还要快。“洛狄,你正在走运!我的亲爱的孩子,我得吻你一下!” 冰姑娘-2 洛狄让她吻了一下,但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只不过是勉强接受这种家庭的小小温情。 “你长得多么漂亮啊,洛狄!”这老太婆说。 “不要叫我胡思乱想吧,”洛狄回答说,大笑了一声。他喜欢听这类的话。 “我再说一次,”她说,“你在走运!” “对,我想你是对的!”他说,同时想起了巴贝德。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到那深溪里去一趟。 “他们现在一定已经到家了,”他对自己说。“照他们应该到家的日子算来,已经过了两天了。我得到贝克斯去一趟!” 洛狄于是到贝克斯去;磨坊里的人都回来了。大家都欢迎他:住在因特尔拉根的人也托人向他致意。巴贝德没有讲很多话。她现在变得很沉默,但是她的眼睛在讲话——对洛狄说来,这已经很够了。磨坊主素来多话,而且喜欢以他自己的想法和风趣话使别人发笑;但是这次他似乎只愿意听洛狄讲自己的打猎故事:羚羊猎人在高山上有不可避免的危险和困难,他们怎样得在石崖上的不牢的“雪檐”上爬(这些雪檐是冰雪和寒气冻在石壁上的),他们怎样得走过横跨深渊的雪桥。 洛狄一谈起猎人的生活、羚羊的狡猾和它的惊人的跳跃、狂暴的“浮恩”和来势汹汹的雪崩,他的脸上就显得格外好看,他的眼睛就射出光芒。他注意到他每讲一个新的故事,磨坊主对他的兴趣就增加一分。使这老头子特别感到兴趣的是这年轻猎人所讲的一个关于兀鹰和巨鹰的故事。 离这儿不远,在瓦利斯州,有一个鹰窠很巧妙地建筑在一个悬崖下面。窠里有一只小鹰;要捉住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几天以前有一个英国人曾经答应过,假如洛狄能把那只雏鹰活捉下来,他可以给他一大把金币。 “但是什么东西都有一个限度呀,”洛狄说。“那只雏鹰是没有办法捉到的;除非你是个疯子,你才敢去试试。” 他们不停地喝酒,不停地聊天;洛狄觉得夜太短了。这是他第一次拜访磨坊。他离开的时候,已经过了夜半了。 灯光还在窗子里和绿树枝间亮了一会儿。客厅的猫从天窗里爬出来,与沿着排水管走来的厨房的猫相会。 “磨坊里有什么消息没有?”客厅的猫问。“屋子里有人秘密地订了婚,而父亲却一点也不知道。洛狄和巴贝德整晚在桌子底下彼此踩着脚爪。他们甚至还有两次踩到我的脚爪上,但是我却没有叫,为的是怕引起别人注意!” “要是我,我可要叫的!”厨房的猫说。 “厨房里的事情不能与客厅里的事情相提并论,”客厅的猫说。“不过我倒很想知道,假如磨坊主听到他们订了婚,他会有些什么意见!” 的确,磨坊主会有什么意见呢?这也是洛狄想要知道的事情。不过叫他老等着,他可办不到。因此,没有过多少天,当公共马车在瓦利斯州和华德州之间的伦河桥上走过的时候,车里就坐着一个旅客——洛狄。他像平时一样,心情非常好;他愉快地相信,这天晚上他一定会得到“同意”的答复。 黄昏时候,公共马车又在往回走。洛狄也坐在里面往回走。不过客厅的猫却带着一个消息跑进磨坊。 “你这个待在厨房里的家伙,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磨坊主现在什么都知道了。事情完了!洛狄天黑时到这儿来过。他和巴贝德在磨坊主的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小声小气地讲了一大堆话。我躺在他们的脚下,但是他们没有理睬我,连想都没有想到我。 “‘我要当面对你父亲讲!’洛狄说。‘这是最可靠的办法。’ “‘要不要我跟你一块去?’巴贝德说,‘替你打打气!’ “‘我有足够的勇气,’洛狄说,‘但是有你在场,不管他高兴不高兴,他总得客气些。’ “于是他们就进去了。洛狄踩了我的尾巴,踩得真够厉害!洛狄这个人真笨。我叫了一声,不过他和巴贝德全没有理我。 他们把门推开,两个人一齐进去,我当然走在他们前面。我马上跳到椅背上,因为我怕洛狄会踢我。哪晓得磨坊主这次倒踢起人来。他踢得才凶呢!把他一脚踢出门外,一直踢到山上的羚羊那里去了。现在洛狄可以瞄准羚羊,但可不能瞄准我们的小巴贝德了。” “不过他们究竟说了什么呀?”厨房的猫问。 “什么吗?人们在求婚时说的那套话,他们全说了。比如:‘我爱她,她爱我。如果桶里的牛奶够一个人吃,当然也可以够两个人吃的!’ “‘但是她的地位比你高得多,’磨坊主说。‘她坐在一堆金沙上——你知道得很清楚。你攀不上呀!’ “‘只要一个人有志气,世上没有什么攀不上的东西!’洛狄说,因为他是一个直爽的人。 “‘你昨天还说过,那个鹰窠你就爬不上。巴贝德比鹰窠还要高呢。’ “‘这两件东西我都要拿下来!’洛狄说。 “‘如果你能把那只小鹰活捉下来,那么我也可以把巴贝德给你!’磨坊主说,同时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吧,洛狄,谢谢你来看我们!明天再来吧,你在这儿什么人也看不到了。再会吧,洛狄!’ “巴贝德也说了再会。她的样子真可怜,简直像一只再也看不见母亲的小猫一样。 “‘男子汉,说话算话!’洛狄说。‘巴贝德,不要哭吧,我会把那只小鹰捉下来的!’ “‘我想你会先跌断你的脖子!’磨坊主说,‘要是这样,你再也不能到这儿来找麻烦了!’ “我认为这一脚踢得很结实。现在洛狄已经走了;巴贝德在坐着流眼泪。但是磨坊主却在唱着他旅行时学到的那支德文歌!这类的事儿我也不愿再管了,因为管了没有什么好处!” “你不过是说说罢了!”厨房的猫说。 7.鹰窠 山路上有一阵愉快的歌声飘来。这歌声很洪亮,表示出勇气和快乐的心情。唱的人就是洛狄。他正要去看他的朋友维西纳得。 “你得帮我一下忙!我们得把拉格利找来,因为我想要取下崖顶上的那个鹰窠!” “你还不如去取月亮里的黑点子。这比取那个鹰窠难不了多少!”维西纳得说。“我看你的心情倒蛮快活呢!” “对啦,因为我要结婚了!不过,讲老实话,我得把实情告诉你!” 不一会儿维西纳得和拉格利就知道了洛狄的用意。 “你真是个固执的家伙,”他们说。“事情不能这样办!你会跌断你的脖子的!” “只要你不怕跌下来,你就决不去跌下来的!”洛狄说。 半夜里,他们带着竿子、梯子和绳子出发了。路伸进灌木林,通过松散滚动的石子;他们一直向山上爬,爬了一整夜。他们下面的水在潺潺地流,他们上面的水在不停地滴,半空浮着的是漆黑的云块。这队猎人到达了一个峻峭的石壁;这儿比什么地方还要阴暗。两边的石崖几乎要碰到一起了,只有一条很狭的罅缝露出一片天来。石崖下面是一个深渊,里面有潺潺的流水。 这三个人静静地坐着。他们等待天明。如果他们想捉住小鹰的话,他们必须等母鹰在天明飞出时一枪把她打死。洛狄一声也不响,好像他变成了他坐着的那块石头的一部分似的。他把枪放在面前,扳上了枪机;他的眼睛注视着石崖的顶——鹰窠就藏在那儿一块突出的石头底下。这三个猎人需要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呢! 忽然间,他们听到头上有一阵骚动的飕飕声。一只庞大的物体在飞动,把天空遮暗了。这黑影刚一离开窠,两杆猎枪就瞄准它了。有一枪打了出去;那双张着的翅膀拍了几下。接着就有一只鸟慢慢地坠落下来,这只鸟和它张着的翅膀几乎可以把整个的深渊填满,甚至把这几个猎人也打下去。最后这鸟儿在深渊里不见了。它降落的时候折断了许多树枝和灌木林。 这几个猎人现在开始工作了。他们把三把最长的梯子头抵头地绑在一起;这样,这梯子就可以达到很高的地方。但是梯子最高的一级所能达到的地方,离鹰窠还有相当距离。鹰窠是藏在一块突出的石头底下,而通到这窠的石壁却光滑得像一堵墙。经过一番商议以后,这几个人决定再接上两把梯子,从崖顶上放下来,跟下面的三把梯子衔接起来。他们花了好大一番气力才找来了两把梯子,把它们头抵头地用绳子绑好,然后再把它们沿着那个突出的石头放下来,这样梯子就悬在深渊的半空,而洛狄则坐在它们最低的一个横档上。这是一个寒冷的清晨;云雾正从这个漆黑的深渊里升上来。洛狄好像是一只坐在雀子在筑巢时放在工厂烟囱边上的一根干草上的苍蝇,而这根草正在飘动。如果这根草掉下来,只有苍蝇可以展开翅膀,逃出性命。但是洛狄却没有翅膀,只会跌断脖子。风在他身边呼呼地吹。深渊底下的水正从融化着的冰河——冰姑娘的宫殿——里轰轰地向外流。 他把这梯子前后摇摆,正如一个蜘蛛要网住物件时摇摆它的细长的蛛丝一样。当他在第四次接触到下面的梯子时,他就牢牢地钩住下面的梯顶,用他的能干的手把悬着的和搭着的梯子绑在一起;但是梯子仍然在摇摆,好像它们的铰链全都松了似的。 这连在一起的五根长梯子,像一根飘摇的芦苇似的,撞着垂直的石壁。现在最危险的工作开始了:他得像一只猫似的爬上去。洛狄做起这种事来当然是不难的,因为猫已经教会了他怎样爬。他一点也不知道昏迷的女神就浮在他后面的空中,而且正向他伸出珊瑚虫一样的手来。当他爬到梯子顶上的时候,他才发现他的高度还不足以使他看到鹰窠里的情景。他只能用手够到它。他把鹰窠底下那些密密的枝条用手摸了一下,看这些枝条够不够结实。他抓住了一根牢固的枝条以后,顺势一跃,就离开了梯子,于是他的头和胸部就升到鹰窠上面。这时他就闻到一股死尸的臭味,因为鹰窠里有许多腐烂了的羚羊、雀子和绵羊。 昏迷之神因为控制不了他,只好把这些有毒的臭味朝他的脸上吹来,好叫他昏过去。在下边张着大口的黑色深渊里,冰姑娘披着淡绿色的长发,坐在翻腾的水上。她的一对死冰冰的眼睛像两个枪眼似的盯着洛狄。 “现在我可要捉住你了!” 洛狄在鹰窠的一角看到了小鹰。虽然它现在还不能飞,它已经是一只庞大、凶恶的鸟了。洛狄聚精会神地盯着它。他使尽气力用一只手来稳住自己的身体,同时用另一只手把绳子的活结套在这小鹰的身上。这只鸟现在算是活生生地被捉住了。洛狄把它的腿牢牢地系在活结里,然后把它向肩上一扔,使它低低地悬在他下面。这时有一根绳子从上面放下来了。他紧紧地握着这根绳子,徐徐下落,直到他的脚尖触到梯子最高的一根横档为止。 “扶稳!只要你不害怕跌下来,你就永不会跌下来的!”他很早就有这种认识;现在他就照这种认识办事。他稳稳地扶着梯子向下爬。因为他相信他不会跌下来,所以他就没有跌下来。 这时我们听到一阵强有力的喝彩声。洛狄拿着小鹰,站在坚实的石地上,安然无恙。 8.客厅的猫透露出的消息 “这就是您所要求的东西!”洛狄说。这时他走进了贝克斯的磨坊主的家里。他把一个大篮子放在地板上,然后把盖子揭开。一对有黑圈围着的黄眼睛在凶狠地望着人。这对眼睛是那么明亮,那么凶猛,简直像要燃烧起来、把所看见的东西咬一口似的。这鸟的短而结实的嘴大张着准备啄人。它的颈是红的,盖着一层绒毛。 “小鹰!”磨坊主说。巴贝德大叫一声,向后退了几步;可是她的目光却没有从洛狄和这小鹰身上移开。 “你居然不害怕!”磨坊主说。 “而你也不食言!”洛狄说。“各人有各人的特点!” “不过你怎么没有把脖子跌断呢?”磨坊主问。 “因为我抓得牢呀!”洛狄回答说。“我现在还是这样!我把巴贝德抓得也很牢!” “先等等吧,看你什么时候能得到她!”磨坊主说,大笑起来。他这样笑是一个很好的征兆,巴贝德知道。 “赶快把小鹰从篮子里拿出来,它这副盯着人的样子真可怕!你怎样把它捉下来的?” 洛狄现在不得不描写一番了。磨坊主的一双眼睛望着他,越睁越大。 “你这样有勇气,这样运气好,你简直可以养活三个太太!”磨坊主说。 “谢谢您!谢谢您!”洛狄大声说。 “但是现在你还得不到巴贝德!”磨坊主说着,同时在这年轻猎人的肩上开玩笑地拍了一下。 “你知道磨坊里最近的消息吗?”客厅的猫问厨房的猫。 “洛狄送给我们一只小鹰,但是他却要把巴贝德拿去作为交换。他们已经接过吻,而且还让爸爸在旁边亲眼看着呢!这简直等于订婚了!老头子没有再踢他出去。他缩回脚,打起盹来,让这两个年轻人坐在一起,喵个不停。他们彼此要讲的话真多;不到圣诞节,他们是讲不完的!” 事实上他们到了圣诞节也没有讲完。风把黄叶吹得满天飞;雪在山谷里飘,也在山上飘。冰姑娘坐在壮丽的宫殿里,而在冬天这宫殿一天比一天扩大。石崖盖上了一层冰块;冰柱像笨重的象牙似的从上面垂下来——在夏天的时候,溪水在这儿散出一层潮湿的雾。奇形怪状的冰花在盖满了雪球的杉树上射出光彩。冰姑娘乘着急风在深谷上驰骋。雪地的面积扩大到贝克斯来;因此她也能随着雪地的扩大到贝克斯来了,并且望见坐在屋子里的洛狄。这年轻人老是跟巴贝德坐在一起——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一个习惯。他们的婚礼将要在夏天举行。他们的耳朵里老有声音在响①,因为他们的朋友经常在谈论他们。 一切像太阳光那样明朗;最美丽的石楠也开了。可爱的、满面笑容的巴贝德现在好像是春天——那使一切鸟儿歌唱夏 天和婚礼的美丽的春天。 “他们两个人老坐在一起,偎在一起!”客厅的猫说。“老听着他们喵喵叫,真使我腻烦极了!” ①这是北欧的迷信:一个人的耳朵里如果有声音在响,那就是有人在谈论他。 9.冰姑娘 春天把她的嫩绿的花环在胡桃树上和栗树上陈列出来了。生长在圣·莫利斯桥和日内瓦湖以及伦河沿岸的胡桃树和栗树开得特别茂盛;伦河正从它的源头以疯狂的速度在冰河底下奔流。这冰河就是冰姑娘住的宫殿。她乘着急风从这儿飞向最高的雪地,在温暖的阳光下的雪榻上休息。她坐在这里向下面的深谷凝望。在这些深谷里,人就像被太阳照着的石头上的蚂蚁一样,来来往往忙个不休。 “太阳的孩子们把你们称为智慧的巨人!”冰姑娘说。“你们都不过是虫蚁罢了。只要有一个雪球滚下来,你们和你们的房子以及城市就会被毁灭得干干净净!” 于是她把头昂得更高,用射出死光的眼睛朝自己周围和下面望了一眼。但是山谷里升起一片隆隆的响声。这是人类在工作——在炸毁石头。人类在铺路基和炸山洞,准备建筑铁路。 “他们像鼹鼠似的工作着!”她说。“他们在打地洞,所以我才听见这种好像放枪的声音。当我迁移我的一个宫殿的时候,那声音却比雷轰还大。” 这时有一股浓厚的烟从山谷里升起,像一片飘着的面纱似的在向前移动。它就是火车头上浮动着的烟柱。车头正在一条新建的铁路上拖着一条蜿蜒的蛇——它的每一节是一个车厢。它像一支箭似的在行驶。 “这些‘智慧的巨人’,他们自以为就是主人!”冰姑娘说。 “但是大自然的威力仍然在统治着一切呀!” 于是她大笑起来。她唱着歌;她的歌声在山谷里引起一片回音。 “雪山又在崩颓了!”住在下边的人说。 但是太阳的孩子们以更高的声音歌唱着人的智慧。人的智慧统治着一切,约束着海洋,削平高山,填满深谷。人的智慧使人成为大自然的一切威力的主人。正在这时候,在大自然所统治着的雪地上,有一队旅人走过。他们用绳子把自己联在一起,好使自己在深渊旁边光滑的冰上形成一个更有力量的集体。 “你们这些虫蚁啊!”冰姑娘说。“你们这批所谓大自然的威力的主人!” 于是她把脸从这队人掉开,藐视地望着下边山谷里正在行驶着的火车。 “他们的智慧全摆在这儿!他们全在大自然的威力的掌握中:他们每个人我都看透了!有一个人单独地坐着,骄傲得像一个皇帝!另外有些人挤在一起坐着!还有一半的人在睡觉!这条火龙一停,他们就都下来,各走各的路。于是他们的智慧就分散到世界的各个角落里去了!” 她又大笑了一通。 “又有一座雪山崩颓了!”住在山谷里的人说。 “它不会崩到我们头上来的,”坐在火龙后面的两个人说。 正如俗话所说,这两个人是“心心相印”。他们就是巴贝德和洛狄,磨坊主也跟他们在一起。 “我是当做行李同行的!”他说。“我在这儿是一个不可少的累赘。” “他们两人都坐在里面!”冰姑娘说。“我不知摧毁了多少羚羊,我不知折断了几百万棵石楠——连它们的根也不留。我要毁掉这些东西:智慧——精神的力量!” 她大笑起来。 “又有一座雪山崩颓了!”住在山谷里的人说。 10.巴贝德的干妈 跟克拉伦斯、维尔纳克斯和克林三个小镇在日内瓦湖的东北部形成一个花环的最近的一个城市是蒙特鲁。巴贝德的干妈——一位英国贵妇人——就带着她的几个女儿和一个年轻的亲戚住在这里。她们到这儿来没有多久,但是磨坊主早已经把女儿的订婚消息告诉她们了。他还把洛狄,那只小鹰以及他到因特尔拉根去的事情也都讲了——总之,他把前前后后的一切经过都说了。她们听了非常高兴,同时对洛狄和巴贝德,甚至对磨坊主都表示关怀,并且还要求他们三个人来看看她们。她们现在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来的。巴贝德希望看看干妈,干妈也希望看看巴贝德。 在日内瓦湖的尽头,有一艘汽船停在维也奴乌小镇下边。汽船从这儿开半个钟点就可以到维尔纳克斯——离蒙特鲁不远。这湖滨经常是诗人们歌颂的对象。拜伦曾经在这深绿的湖畔的胡桃树下坐过,还写过和谐的诗篇,叙述被监禁在黑暗的锡雍石牢里的囚徒①。水上有一处映着隐在垂柳中的克拉伦斯;卢梭就常在这附近散步,酝酿着他的《新哀洛绮丝》②。伦河在沙伏依州的雪山下面流着;离它流入湖的出口处不远有一个小岛。从岸上看,这岛小得简直像一条船。事实上它是一个石礁。在一个世纪以前,有一位贵妇人把它的周围填上了土,接着在它上面又盖了一层土。岛上现在长了三棵槐树,把整个的岛都遮住了。巴贝德非常喜欢这块小地方。在她看来,这是她全部旅行中所到的最可爱的一个处所。 她说大家应该上去看看。她认为在这个小岛上散散步一定是非常愉快的。但是轮船却在它旁边开过去了;照一般惯例,轮船只有到维尔纳克斯才停下来。 这一小队旅客在阳光下的围墙之间走着,这些围墙把蒙特鲁这个小山城面前的许多葡萄园都围了起来。许多无花果树在农家的茅舍面前洒下阴影;花园里有许多月桂树和柏树。 半山腰有一个旅馆;那位英国贵妇人就住在里面。 主人的欢迎是诚恳的。干妈是一个高大、和善的女人;她的圆脸蛋老带着笑容。她小时一定跟拉斐尔③所刻的安琪儿差不多。她的头现在还像一个安琪儿的头,不过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她的几个女儿都是美丽、文雅、又高又苗条的女子。跟她们在一道的表哥穿的是一身白衣服。他的头发是金黄的;他的一脸黄络腮胡子就是分给三个人还够用。他对巴贝德立刻表示出极大的好感。 大桌子上堆着许多装帧精美的书籍、乐谱和图画。阳台上的门是开着的;他们可以望见外面那个美丽而广阔的湖。这湖非常莹清平静,沙伏依州的山、小镇、树林和雪峰全都映在里面。 洛狄本来是一个非常直爽、活泼和随便的人。现在他却感到非常拘束起来。他走起路来简直像踩着铺在光滑的地板上的豌豆似的。他觉得时间过得真慢!他觉得好像他在踩着踏车④。他们还要到外面去散步!这也是同样地慢,同样地叫人感到腻烦!洛狄如果向前走两步,必须再退后一步才能跟大家看齐。他们向石岛上的阴暗的锡雍古堡走去,为的是要看看那里面的刑具、地牢、挂在墙上的锈链子、死刑犯所坐的石凳、地板门——死刑犯就是从这门被扔到水里的铁桩上去的。 他们认为看这些东西是一桩愉快的事!这是一个执行死刑的地点;拜伦的歌把它提升到诗的世界。不过洛狄仍然觉得它是一个行刑的场所。他把头伸出石窗,望着深沉的绿水和那个长着三棵槐树的小岛。他希望他现在就在那个岛上,不跟这批喋喋不休的朋友在一起。不过巴贝德的兴致非常高。她后来说,这次出游使她感到非常愉快;她还认为那位表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绅士。 “一个不折不扣的牛皮大王!”洛狄说。这是洛狄第一次说出使她不高兴的话。 这位英国人送她一本小书,作为游历锡雍的纪念。这就是拜伦的诗《锡雍的囚徒》的法译本——为的是使巴贝德便于阅读。 “这可能是一本好书,”洛狄说,“但是我不喜欢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他送你这本书,并不能讨得我的欢心。” “他的样子像一个没有装面粉的面粉袋,”磨坊主说,同时对自己的笑话大笑起来。 洛狄也大笑起来,称赞这话说得非常好,非常正确。 ①这是指拜伦在1816年发表的长诗《锡雍的囚徒》(Prisoner Of Chillon),内容描写日内瓦的圣·维克多寺院的副住持博尼瓦尔因为与爱国志士共谋推翻萨伏依公爵的统治,而两次被囚禁在锡雍石牢里的故事。 ②《新哀洛绮丝》(La Nouvelleh Eloise)是卢梭在1761年发表的小说。这小说是他1756年在巴黎写成的。 ③拉斐尔(Santi Raphael,1483-1520)是意大利罗马学派的一个伟大艺术家。 ④这是英国一个叫做古比特(Sir illiam Cubitt)的爵士在1818年所“发明”的一种苦役劳动。踏车是一种木轮子;犯人用手支在两边的栏杆上,不停地用脚踩着这轮子,使它像现代的发动机似的发出动力。 11.表哥 两三天以后,洛狄又到磨坊去了一次。他发现那个年轻的英国人也在场。巴贝德在他面前摆出一盘清蒸的鳟鱼,而且还亲手用荷兰芹把这鱼装饰了一番,使这鱼能引起人的食欲。而这完全是不必要的。这个英国人到这儿来做什么呢?为什么巴贝德要这样伺候他、奉承他呢?洛狄吃起醋来——这可使巴贝德高兴了。她怀着极大的兴趣来探讨他的内心的各个方面——弱点和优点。 爱情对她说来仍然是一种消遣;她现在就在戏弄洛狄整个的感情。不过我们不得不承认,他仍然是她的幸福的源泉,是她的思想的中心,是她在这世界上最好和最宝贵的东西。虽然如此,他越显得难过,她的眼睛就越露出笑容。她还愿意把这位长着一脸黄络腮胡子的金发英国人吻一下呢——如果这能够使洛狄一气而走的话;因为这可以说明他爱她。小巴贝德的这种做法当然是不对的,也是不聪明的,然而她不过只有19岁呀。她不大用脑筋。她更没有想到,她的这种作法对于那个英国人说来会引起什么后果,而对于一个诚实的、订过婚的磨坊主的女儿说来,会显得多么轻率和不当。 从贝克斯通到此地的公路要在一座积雪的石峰(它在当地的方言中叫做“狄亚卜勒列兹”)下边经过;磨坊的位置就在这儿。它离一条激流的山溪不远。溪里的水像盖了一层肥皂泡似的呈灰白色,但是推动磨坊轮子的动力并不是这溪水,另外还有一条小溪从河另一边的石山上流下来。它冲进公路下边用石头拦起的一个蓄水池,再注入一个木槽,与河水汇合一起来推动那个庞大的磨坊轮子。木槽里的水漫到边上。凡是想走近路到磨坊去的人,就不妨在这又湿又滑的木槽边缘上踩过去。那个年轻的英国人就想这样试一下! 有一天晚上,他像一个磨坊工人似的穿着一身白衣服,被巴贝德的窗子所射出来的灯光引导着,在这边缘上爬过去。他从来没有学过爬,因此他差不多要倒栽葱地滚进水里去了。他总算运气好,不过他的袖子却全打湿了,他的裤子也弄脏了。因此,当他来到巴贝德的窗下时,他已经是全身透湿,遍体泥巴。他爬到一棵菩提树上,做出一种猫头鹰的叫声来——这是他唯一会模仿的声音。巴贝德听到这声音,就在薄薄的窗纱后面向外探望。她一看到这个白色的人形,就已经猜到这是谁了。她的心害怕得跳起来。她急忙把灯灭了,同时仔细地把所有的窗子都插好,让他痛痛快快地学一阵猫头鹰叫。 要是洛狄这时在磨坊里,事态就要严重了!但是洛狄却不在磨坊里,不,比这还要糟:他就在这菩提树下。他们大声地吵闹,对骂起来。他们可能打起来——甚至弄出谋杀事件也说不定。 巴贝德急忙把窗子打开,喊着洛狄的名字,叫他赶快走开,并且说不准他留在这儿。 “你不准我留在这儿!”他高声说。“原来你们早已经约好了!你想要有好朋友——比我还好的人!巴贝德,你简直不要脸!” “你真可憎!”巴贝德说。“我憎恨你!”她哭起来。“滚开! 滚开!” “你不应该这样对待我!”他说。当他走开时,他的脸上像火一样在发烧,他的心也像火一样在发烧。 巴贝德倒在床上哭起来。 “洛狄,我那么热烈地爱你,而你却把我当做一个坏人看待!” 她很生气,非常生气。这对她是有好处的,否则她就会感到更难过了。现在她睡得着了——可以有一次恢复精神和青春的睡眠了。 12.妖魔 洛狄离开贝克斯,朝回家的路上走。他爬上空气清凉的高山;山上有积雪,有冰姑娘在统治着。下边是一片枝叶繁盛的树木,看起来像一片马铃薯的叶子。杉木和灌木林从上面看都显得非常细小。被雪盖着的石楠,东一堆,西一堆,很像晾在外面的被单。有一棵龙胆挡住他的去路;他用枪托一下子就把它摧毁了。 在更高的地方出现了两只羚羊。他一想到别的东西,眼睛就立刻亮起来了。但是要想射中这两只羚羊,距离还不够近。因此他继续向上爬,一直爬到一块只长着几根草的石堆上。这两只羚羊现在悠闲地在雪地上走着。他加快步子;云块把他罩住了。他来到了一个峻峭的石崖面前;这时开始下起倾盆大雨来。 他感到像火烧一样地干渴。他的头脑灼热,但是他的四肢寒冷。他取出打猎用的水壶,但是壶里已经空了,因为他一赌气爬上山的时候,忘记把水灌满。他一生没有病过,但是他现在却有生病的感觉了。他非常疲累,很想躺下来睡一觉,但是处处都是水。他想鼓起精神来,但是一切东西都在他眼前奇形怪状地颤动,这时他忽然看见他在这一带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东西——一个靠着石崖新近搭起来的小茅屋。屋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子。他起初以为她就是他跳舞时吻过的那个塾师的女儿安妮特,但是她不是安妮特。他相信他以前看见过她——可能就是那天晚上他参加因特尔拉根的射击比赛后回家时,在格林达瓦尔得见过的。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他问。 “我就住在这儿呀!”她说。“我在这儿看羊!” “羊!羊在什么地方吃草呢?这儿只有雪和石头呀!” “你知道的东西倒是不少!”她说,同时大笑起来。“在我们后面更低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很好的牧场。我的羊儿就在那里!我才会看羊呢。我从来没有丢过一只。我的东西永远就是我的。” “你的胆子真大!”洛狄说。 “你的胆子可也不小呀!”她回答说。 “请给我一点奶喝好不好——假如你有的话。我现在渴得难受!” “我有比牛奶还好的东西,”她说。“你可以喝一点!昨天有几个旅客带着向导住在这里,他们留下半瓶酒没有带走。这种酒恐怕你从来没有尝过。他们不会再回来取的,我也不会喝酒。你拿去喝吧!” 于是她就把酒取出来,倒在一个木杯里,递给洛狄。 “真是好酒!”他说。“我从来没有喝过这样使人温暖的烈酒!” 他的眼睛射出光彩。他全身有一种活泼愉快的感觉,好像他现在再也没有什么忧愁和烦恼似的。他充满了一种活跃的新的生命力。 “她一定是塾师的女儿安妮特!”他大声说。“给我一个吻吧!” “那么请你把你手上的这个漂亮的戒指给我吧!” “我的订婚戒指?” “是的,就是这个戒指。”女子说。 于是她又倒了满满一杯酒。她把这酒托到他的嘴唇边。他喝了。愉快的感觉似乎流进他的血管。他似乎觉得整个世界是属于他的;他为什么要使自己苦恼呢?一切东西都是为了我们的快乐和享受而存在的呀。生命的河流就是幸福的河流。 让它把你托起,让它把你带走——这就是幸福。他望着这个年轻的姑娘。她是安妮特,同时也不是安妮特;但是她更不像他在格林达瓦尔得附近见到过的那个所谓“鬼怪”。这个山中姑娘新鲜得像刚下的雪,娇艳得像盛开的石楠,活泼得像一只羔羊。不过她仍然是由亚当的肋骨造成的——一个像洛狄自己一样的活生生的人。 他用双手搂着她,望着她那对清亮得出奇的眼睛。他望了不过一秒钟,但是我们怎样才能用语言把这一秒钟形容出来呢?不知道是妖精还是死神控制了他的整个身体,他被高高地托起来了,他也可以说是坠进一个阴惨的、深沉的冰罅,而且越坠越深。他看见像深绿色的玻璃一样明亮的冰墙。他的周围是一些张着口的无底深渊。滴水像钟声一样响,像珠子一样亮,像淡蓝色的火焰一样发光。冰姑娘吻了他。这一吻使他全身打了一个寒颤。他发出一个痛楚的叫声,从她手中挣脱,蹒跚了几步,接着便倒下来了。他的眼睛面前是漆黑一团,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眼睛睁开了。妖魔开了他一个玩笑。 阿尔卑斯山的姑娘不见了,那个避风雨的茅屋也不见了。水从光秃的石头上滚下来;四周是一片雪地。洛狄冻得发抖。 他全身都湿透了;他的戒指——巴贝德给他的那个订婚戒指——也不见了。他的猎枪躺在他旁边的雪地上。他把它拿起来,放了一枪,但是放不响。潮湿的云块像大堆积雪似的填满了深渊。昏迷之神就坐在这儿,等待着那些不幸的牺牲者。 他下边的深渊里起了一阵响声。这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一堆石头在坠落,并且在摧毁着任何挡住它的东西。 巴贝德坐在磨坊里哭。洛狄已经有六天没有去了。这一次本是他错,他应该向她告罪——因为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13.在磨坊主的家里 “那些人也真够胡闹!”客厅的猫对厨房的猫说。“巴贝德和洛狄又分开了。她在哭,但他一点也不想她。” “我不喜欢这种态度。”厨房的猫说。 “我也不喜欢这种态度,”客厅的猫说。“但是我也并不为这件事难过。巴贝德可以找那个络腮胡子做爱人呀。这人自从那次想爬上屋顶以后,再也没有到这儿来过。” 妖魔鬼气在我们的身里身外耍他们的诡计。洛狄知道这一点,而且还在这事情上动过脑筋。他在山顶上所遇见的和经历的是什么呢?是妖精吗,是发热时所看见的幻象吗?他以前从来没有发过热,害过病。他埋怨巴贝德的时候,也同时问了一下他自己的良心。他回忆了一下那次野猎,那次狂暴的“浮恩”。他敢把自己的思想——那些一受到诱惑就可以变成行动的思想——向巴贝德坦白出来吗?他把她的戒指丢掉了;当然,她正因为他丢掉了戒指才重新得到了他。她也能对他坦白吗?他一想到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要爆炸。他记起许多事情。他记起她是一个快乐、欢笑、活泼的孩子;他记起她对他所讲的那些甜蜜的话。她的那些知心话现在像阳光一样射进他的心坎。于是巴贝德使他心中充满了阳光。 她得对他坦白;她应该这样做。 因此他到磨坊去。她坦白了。坦白是以一个吻开始,以洛狄承认错误结束的。洛狄的错误是:他居然怀疑起巴贝德的忠诚来——他实在太坏了!他的不信任和鲁莽的行动,可能会同时引起两个人的痛苦。的确,结果一定会是这样!巴贝德教训了他一顿——她愿意这样做,也只有她做才恰当。但是洛狄有一点是对的:干妈的侄子是一个牛皮大王。她要把他送给她的书全都烧掉。她不愿保留任何可以使她记起他的纪念品。 “他们现在又和好了,”客厅的猫说。“洛狄又到这儿来了。 他们彼此了解。他们把这叫做最大的幸福。” “昨天晚上,”厨房的猫说,“我听到耗子说,最大的幸福是蜡烛油,是饱吃一顿臭腊肉。现在我们信谁的话好呢——耗子还是这对恋人?” “谁的话也不要相信!”客厅的猫说。“这是最安全的办法。” 洛狄和巴贝德的最大的幸福——大家所谓的最快乐的一天——举行婚礼的一天,快要来临了。 但是婚礼却不在贝克斯的教堂里或磨坊里举行。巴贝德的干妈希望干女儿到她的家里去结婚;婚礼将在蒙特鲁的一个美丽的小教堂里举行。磨坊主也坚持要这样办,因为他知道干妈会送些什么东西给这对新婚夫妇。为了那件她要送的结婚礼物,他们应该表示某种的迁就。日期已经定了。在结婚前夜,他们得到维也奴乌去,然后在第二天大清晨再乘船赴蒙特鲁。这样,干妈的几个女儿可以有时间把新娘打扮一番。 “我想改天他们会在家里再补行一次婚礼吧?”客厅的猫说。如果不这样办的话,我可要对这整个的事儿喵几声啦。” “这里将有一个宴会!”厨房的猫说。“鸭子也杀了,鸽子也扼死了,墙上还挂着一只整鹿。我一看到这些东西,口里就不禁流出涎水来。他们明天就要动身了。” 的确,明天就要动身!这一天晚上,洛狄和巴贝德作为一对订了婚的情人,最后一次坐在磨坊主的家里。 在外面,阿尔卑斯山上现出一片红霞。暮钟敲起来了。太阳的女儿们唱着:“但愿一切都好!” 14.夜里的梦幻 太阳下落了;云块低垂在高山之间,垂在伦河的盆地上。 风从南方吹来——从非洲吹来。它像“浮恩”似的拂过阿尔卑斯山,把这些云块撕成碎片。当它扫过去的时候,空中就有片刻的沉寂。疏疏落落的云块在多树的山中,在奔流的伦河上,现出各种奇怪的形状。它们像原始世界的海怪,像空中的飞鹰,像沼地里跳跃着的青蛙。它们落到奔流的河上,像在河上行驶,但同时又像浮在空中。河水卷着一棵连根拔起的松树在向下流;树的周围,一串一串的漩涡在转动。这是昏迷之神和她的姊妹们在泡沫上跳着旋舞。月亮把山峰上的积雪、黑森林和奇形的白云照得透明。这是夜间的幻景,大自然的精灵,山上的居民都可以在窗里望见。这些幻象在冰姑娘面前成队地浮现过去。冰姑娘是刚从冰宫里走出来的;她正坐在一条摇摆的船上——那棵连根拔起的松树。冰河的水载着她向下流,向广阔的湖流。 “参加婚礼的客人都到来了!”这是空中和水里同时发出的一个吟唱声。 外面是幻景,里面也是幻景。巴贝德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跟洛狄似乎已经结婚了好几年。他正在外面猎取羚羊,把她留在家里。那个年轻的、长了一脸黄络腮胡子的英国人坐在她身边。他的眼睛充满了热情;他的话语富有魔力。所以当他向她伸出手来的时候,她就情不自禁地跟着他走。他们离开家,一直往下走!巴贝德觉得心中压着一件东西——越压越重。她在做一桩对不起洛狄的事情——一桩对不起上帝的事情。这时她忽然发现她身边什么人也没有;她的衣服被荆棘撕破了,她的头发已经变得灰白。她悲哀地抬起头来,看见洛狄坐在一个崖石的边缘上。她把手伸向他,但她既不敢求他,也不敢喊他。事实上,这样做也没有什么好处。因为她马上发现这并不是洛狄。这不过是挂在一根爬山杖上的猎衣和帽子——一般猎人拿来欺骗羚羊的伪装。在极度的痛苦中,巴贝德呼号着说: “啊,我希望在我最快乐的那一天——我结婚的那一天——死去!上帝,我的上帝!这才是幸福!我和洛狄所能希望的最好的东西也莫过于此!各人的将来,谁知道呢!” 于是她怀着一种怀疑上帝的失望心情投到一个深渊里去。一根线似乎断了。山中发出一个悲哀的回音! 巴贝德醒来了;梦也完了,消逝了。不过她知道,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她梦见了几个月不曾见过或想过的那个英国年轻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仍住在蒙特鲁,会不会来参加她的婚礼。她的小嘴上有了暗影;她的眉毛起了皱纹。但是不一会儿她露出一个微笑;她的眼睛射出光辉。太阳在明朗地照着。明天是她和洛狄举行婚礼的日子。 当她走下楼的时候,洛狄已经来到客厅里了。他们立刻就动身到维也奴乌去。他们两人非常快乐;磨坊主也一样。他在愉快地笑。他是一个好父亲,一个正直的人。 “我们现在是家里的主人了!”客厅的猫说。 15.结尾 这三个快乐的人来到维也奴乌的时候,天还没有黑。他们随即坐下来吃晚饭。磨坊主衔着烟斗坐在靠椅上打起盹来。 这对订了婚的情人手挽着手走出城,沿着公路,在深绿的湖边,在长着绿色灌木林的石崖下漫步。清亮的湖水映着阴森的锡雍石牢的灰墙和高塔。那个长着三棵槐树的小岛就在近旁;它看起来像浮在湖上的花束。 “那上面一定是非常美丽的!”巴贝德说。 她怀着渴望的心情想到岛上去看一下。她的这个要求马上就实现了,因为岸旁泊着一条小船。把系着它的绳子解开并不是一件难事。他们不须向任何人请求许可,因为旁边并没有什么人。他们直截了当地跳上船,因为洛狄本人就是一个划船的能手。 船桨像鱼鳍似的分开柔顺的水——那么柔顺,但同时又那么坚韧。这水有一个能负得起重担的背,同时也有一张能吞没一切的嘴——一张温柔、微笑、安静但同时又非常可怕、凶残的嘴。船走过后留下一条满是泡沫的水痕。他们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小岛,接着他们就走上去。岛上恰恰只有够他们两人跳舞的空间。 洛狄和巴贝德跳了两三次旋舞,然后就在低垂的槐树下的一个凳子上坐下来。他们手挽着手,彼此情意绵绵地望着。 落日的晚霞照在他们身上。山上的松林,像盛开的石楠一样,染上了一层紫丁香的色彩。树林的尽头冒出一堆巨石。石头射出亮光,好像石山是一个透明的整体。天上的云块像燃烧着的火,整个的湖像一片羞红的玫瑰花瓣。当黄昏的阴影慢慢垂下来的时候,沙伏依州的那些雪山就显出深蓝的颜色。不过最高的峰顶仍然像红色的火山熔岩那样发亮,并且这一瞬间,还似乎反映出那山峰当初由熔岩形成、还未冷却时的那种景象。洛狄和巴贝德都承认他们以前在阿尔卑斯山上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落日。那座积雪的当·丢·密底山射出光辉,像刚升到地平线上的满月。 “这样美的景致!这样多的幸福!”他们两人齐声说。 “这个世界再也贡献不出比这更好的东西了,”洛狄说。 “这样的一晚简直比得上整个的一生!我有多少次像现在一样,深深地感到幸福。我曾经想过:即使我现在失去了一切,我仍然可以说是幸福地过了一生!这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世界啊!这一天过去,另外一天又到来,而这新的一天似乎比过去的一天还要美丽!巴贝德,我们的上帝真太好了!” “我从心的深处感到幸福!”她说。 “这个世界再也不能给我比这更好的东西了!”洛狄大声说。 暮钟从沙伏依州的山上,从瑞士的山上飘来。深蓝色的尤拉山罩着金色的光圈,耸立在西边的地平线上。 “愿上帝赐给你一切最光明、最美好的东西!”巴贝德低声说。 “上帝会的!”洛狄说。“明天我就会得到这些东西了。明天你就完全是我的——我的美丽的、可爱的妻子!” “船!”巴贝德忽然叫起来。 他们要划回去的那条小船已经松开,从这小岛上飘走了。 “我要去把它弄回来!”洛狄说。 他把上衣扔到一边,脱下靴子,然后跳进湖中,使劲地向船游去。 山上冰河流出清亮的、深绿色的水,这水又深又冷。洛狄向水底望去。他只望了一眼,但是他似乎已经看到了一个闪光的金戒指。这使他记起了他失去的那个订婚戒指。现在这个戒指越变越大,成了一个亮晶晶的圆圈。圆圈里现出一条明亮的冰河,河的两边全是一些张着大口的深渊,水滴进去时像钟声一样地发响,同时射出一种淡蓝色的火焰。在一瞬间的工夫,他看到了我们需用许多话才能说清楚的东西。 深渊里有许多死去的年轻猎人、年轻女子、男人和女人;他们像活人似的站着;他们都是在各种不同的时候坠落下去的。他们睁着眼睛,他们的嘴唇发出微笑。在他们下面,响起了一片从沉沦了的城市的教堂里所发出的钟声,教堂屋顶下跪着做礼拜的人。冰柱成了风琴的管子,激流变成了音乐。冰姑娘就坐在这一切下面的清亮而透明的地上。她向洛狄伸出手来,在他的脚上吻了一下。于是一种死的冷气像电流似的透过他的全身——这是冰,也是火:当一个人突然接触到这两种东西的时候,他很难辨别出到底是哪一种。 “你是我的!我的!”他的身里身外都有这个声音。“当你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吻过你,在你的嘴上吻过你。现在我又在你的脚趾和脚跟上吻你!你完全是属于我的! 于是他在这清亮的蓝水底下不见了。 四周是一片沉寂。教堂的钟声没有了。它最后的回音也跟暮云的影子一齐消逝了。 “你是属于我的!”冰底下的一个声音说。“你是属于我的!”高处的一个声音说,太空的一个声音说。 从这个爱情飞到那个爱情,从人间飞到天上——多么美啊! 一根生命的线断了;周围发出一片哀悼的声音。死神的一个冰吻夺去了凡人的生命。人生的前奏曲,在人生的戏剧还没有开演以前,就已经结束了。噪音在大自然的和谐音乐中被融化了。 你能把这叫做一个悲哀的故事吗? 可怜的巴贝德!这对她说来真是一个悲恸的时刻!那条船越浮越远。陆地上谁也不知道这对快要结婚的恋人到这小岛上来了。黄昏在逼近,云块在凝集,夜幕在下垂。孤零零的她,在失望中哭起来了。暴风雨在酝酿。闪电在不停地掣动,把尤拉群山,把整个的瑞士,把沙伏依州都照亮了。闪电在各方面掣动,每隔几分钟就引起一次霹雳声。闪电的强光有时像正午的太阳一样明亮,把每根葡萄梗都照耀出来;但是不一会儿,一切又变得漆黑一团。闪电以叉子、指环和波浪的形状向湖里射来,把周围照得透明。轰轰的雷声同时在四周的山上引起一片回音。岸上的人早已把船只拖到岸边泊好。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急忙去寻找栖身的地方。雨开始倾盆地下降。 “在这阵暴风雨中,洛狄和巴贝德在什么地方呢?”磨坊主问。 巴贝德正合着手坐着,把头搁在膝上。经过一阵痛苦、呼号和流泪后,她再也没有气力了。 “他躺在深沉的水里,”她对自己说,“他像躺在冰河底下似的躺在水里。” 这时她想起了洛狄说过的话:他的母亲怎样死去,他自己怎样得救,他怎样像一具死尸似的被人从冰河的深渊里抱起来。 “冰姑娘又把他捉去了!” 一阵闪电像阳光似的照在白雪上。巴贝德跳起来。整个的湖这时就像一条明亮的冰河。冰姑娘站在那上面,样子很庄严,身上射出一股淡蓝色的光。洛狄就躺在她的脚下。 “他是我的!”她说。接着周围又是漆黑一团和倾盆大雨。 “多残酷啊!”巴贝德呻吟着说。“他为什么刚刚在我们的幸福快要到来的时刻死去呢?啊,上帝啊,请您解释一下吧! 请您开导我的心吧!我不懂得您的用意,我在您的威力和智慧之中找不出线索!” 于是上帝指点了她。一个记忆,一线慈悲的光,她头天晚上所做的梦——这一切全都在她的心里闪过去了。她记起了她自己所讲的话,她自己和洛狄所希望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我真可怜!难道这是因为我心中有罪恶的种子吗?难道我的梦就是我的未来生活的缩影吗?难道未来生活的线索必须折断,我才能消罪吗?我是多么可怜啊!” 她坐在这漆黑的夜里,呜咽起来。在深沉的静寂中,她似乎听到了洛狄的话语——他在这世界上最后所说的话语:“这世界不能再给我比这更好的东西了!”这话是在最快乐的时候讲的;现在它在悲哀的心里发出了回音。 好几年过去了。这湖在微笑;湖岸也在微笑。葡萄树结着累累的果实。挂着双帆的游艇像蝴蝶似的在平静如镜的水上行驶;锡雍石牢后面已经开出一条铁路,深深地伸进伦河两岸。每到一站,就有许多陌生人下来。他们带着精装的红色《游览指南》,研究着哪些风景区他们可以去看看。他们参观锡雍狱,同时看到了那个长着三棵槐树的小岛。他们在《游览指南》中读到关于那对新婚夫妇的故事:这对年轻人怎样在1856年的一个晚上划过去,新郎怎样失踪,岸上的人怎样在第二天早晨才听到新娘的失望的呼声。 不过这些《游览指南》没有谈到巴贝德在父亲家里所过的安静生活——这当然不是指磨坊,因为那里面已经住着别的人了。她是住在车站附近的一座美丽的房子里。她有许多晚上常常在窗前向栗树后边的雪山凝望。洛狄常常就喜欢在这些山上走来走去。在黄昏的时候,她可以看到阿尔卑斯山的晚霞。太阳的女儿们就住在那里。她们还在唱着关于旅人的歌:旋风怎样吹掉他们的外衣,怎样把这衣服抢走,但是却抢走不了穿这衣服的人。 山中的雪地上闪着一丝淡红的光。深藏着思想的每一颗心中也闪着一丝淡红的光:“上帝对我们的安排总是最好的!” 不过上帝从来不像在梦中告诉巴贝德那样把理由告诉我们。 蝴蝶 蝴蝶 一只蝴蝶想要找一个恋人。自然,他想要在群花中找到一位可爱的小恋人。因此他就把她们都看了一遍。每朵花都是安静地、端庄地坐在梗子上,正如一个姑娘在没有订婚时那样坐着。可是她们的数目非常多,选择很不容易。蝴蝶不愿意招来麻烦,因此就飞到雏菊那儿去。法国人把这种小花叫做“玛加丽特”①。他们知道,她能作出预言。她是这样作的:情人们把她的花瓣一起一起地摘下来,每摘一起情人就问一个关于他们恋人的事情:“热情吗?——痛苦吗?——非常爱我吗?只爱一点吗?——完全不爱吗?quot;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每个人可以用自己的语言问。蝴蝶也来问了;但是他不摘下花瓣,却吻起每片花瓣来。因为他认为只有善意才能得到最好的回答。 “亲爱的‘玛加丽特’雏菊!”他说,“你是一切花中最聪明的女人。你会作出预言!我请求你告诉我,我应该娶这一位呢,还是娶那一位?我到底会得到哪一位呢?如果我知道的话,就可以直接向她飞去,向她求婚。” 可是“玛加丽特”不回答他。她很生气,因为她还不过是一个少女,而他却已把她称为“女人”;这究竟有一个分别呀。他问了第二次,第三次。当他从她得不到半个字的回答的时候,就不再愿意问了。他飞走了,并且立刻开始他的求婚活动。 这正是初春的时候,番红花和雪形花正在盛开。 “她们非常好看,”蝴蝶说,“简直是一群情窦初开的可爱的小姑娘,但是太不懂世事。”他像所有的年轻小伙子一样,要寻找年纪较大一点的女子。 于是他就飞到秋牡丹那儿去。照他的胃口说来,这些姑娘未免苦味太浓了一点。紫罗兰有点太热情;郁金香太华丽;黄水仙太平民化;菩提树花太小,此外她们的亲戚也太多;苹果树花看起来倒很像玫瑰,但是她们今天开了,明天就谢了——只要风一吹就落下来了。他觉得跟她们结婚是不会长久的。豌豆花最逗人爱:她有红有白,既娴雅,又柔嫩。她是家庭观念很强的妇女,外表既漂亮,在厨房里也很能干。当他正打算向她求婚的时候,看到这花儿的近旁有一个豆荚——豆荚的尖端上挂着一朵枯萎了的花。 “这是谁?”他问。 “这是我的姐姐,”豌豆花说。 “乖乖!那么你将来也会像她一样了!”他说。 这使蝴蝶大吃一惊,于是他就飞走了。 金银花悬在篱笆上。像她这样的女子,数目还不少;她们都板平面孔,皮肤发黄。不成,他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子。 不过他究竟喜欢谁呢?你去问他吧!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快要告一结束。现在是秋天了,但是他仍然犹豫不决。 现在花儿都穿上了她们最华丽的衣服,但是有什么用呢——她们已经失去了那种新鲜的、喷香的青春味儿。人上了年纪,心中喜欢的就是香味呀。特别是在天竺牡丹和干菊花中间,香味这东西可说是没有了。因此蝴蝶就飞向地上长着的薄荷那儿去。 “她可以说没有花,但是全身又都是花,从头到脚都有香气,连每一起叶子上都有花香。我要讨她!” 于是他就对她提出婚事。 薄荷端端正正地站着,一声不响。最后她说: “交朋友是可以的,但是别的事情都谈不上。我老了,你也老了,我们可以彼此照顾,但是结婚——那可不成!像我们这样大的年纪,不要自己开自己的玩笑吧!” 这么一来,蝴蝶就没有找到太太的机会了。他挑选太久了,不是好办法。结果蝴蝶就成了大家所谓的老单身汉了。 这是晚秋季节,天气多雨而阴沉。风儿把寒气吹在老柳树的背上,弄得它们发出飕飕的响声来。如果这时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在外面寻花问柳,那是不好的,因为这样,正如大家说的一样,会受到批评的。的确,蝴蝶也没有在外面乱飞。他乘着一个偶然的机会溜到一个房间里去了。这儿火炉里面生着火,像夏天一样温暖。他满可以生活得很好的,不过,“只是活下去还不够!”他说,“一个人应该有自由、阳光和一朵小小的花儿!” 他撞着窗玻璃飞,被人观看和欣赏,然后就被穿在一根针上,藏在一个小古董匣子里面。这是人们最欣赏他的一种表示。 “现在我像花儿一样,栖在一根梗子上了,”蝴蝶说。“这的确是不太愉快的。这几乎跟结婚没有两样,因为我现在算是牢牢地固定下来了。” 他用这种思想来安慰自己。 “这是一种可怜的安慰,“房子里的栽在盆里的花儿说。 “可是,”蝴蝶想,“一个人不应该相信这些盆里的花儿的话。她们跟人类的来往太密切了。” ①原文是“Margreth”,这个字是“雏菊”的意思;欧美有许多女子用这个字作为名字。 普赛克 ① 普赛克 ① 天亮的时分,有一颗星——一颗最明亮的晨星——在玫瑰色的空中发出闪耀的光彩。它的光线在白色的墙上颤动着,好像要把它所知道的东西和数千年来在我们这个转动着的地球上各处看到的东西,都在那墙上写下来。 我们现在来听它讲的一个故事吧: 不久以前,——这颗星儿所谓的“不久以前”就等于我们人间的“几个世纪以前”——我的光辉跟着一个艺术家走。 那是在教皇住的城里②,在世界的城市罗马里面。在时间的过程中,那儿有许多东西改变了,可是这些改变并没有像童年到老年这段时间的改变来得那么快。那时罗马皇帝们的宫殿,像现在一样,已经是一堆废墟。在倒下的大理石圆柱之间,在残破的、但是墙上的涂金仍然没有完全褪色的浴室之间,生长着无花果树和月桂树。“诃里生”③也是一堆废墟。教堂的钟声响着;四处弥漫着的香烟,高举着明亮的蜡烛和华盖的信徒的行列,在大街上游行过去。人们都虔诚地信仰宗教,艺术受到尊崇和敬仰。在罗马住着世界上最伟大的画家拉斐尔④;这儿也住着雕刻家的始祖米开朗琪罗⑤。甚至教皇都推崇这两个人而特别去拜访他们一次;人们理解艺术,尊崇艺术,同时也给它物质的奖励!不过,虽然如此,并不是每件伟大和成熟的东西都会被人看见和知道的。 在一条狭小的巷子里有一幢古老的房子。它曾经是一座神庙;这里面现在住着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他很贫穷,也没有什么名气。当然他也有些艺术家的朋友。他们都很年轻——在精神方面,在希望和思想方面,都很年轻。他们都告诉他,说他有很高的才气和能力,但也说他很傻,对于自己的才能没有信心。他老是把自己用粘土雕塑出来的东西打得粉碎,他老是不满意,从来不曾完成一件作品;而他却应该完成他的作品,假如他希望他的作品能被人看见和换取钱财的话。 “你是一个梦想家!”他们对他说,“而这正是你的不幸!这里面的原因是:你还没有生活过,没有尝到过生活,没有狼吞虎咽地去享受过生活——而生活却是应该这样去享受的。一个人在年轻的时候,可以,而且应该投身到生活中去,和生活融成一片。请看那位伟大的工匠拉斐尔吧。教皇尊崇他,世人景仰他;他既能吃面包,也能喝酒。” “甚至面包店的老板娘——那位美丽的艾尔纳莉娜——他都津津有味地把她画下来呢!”一个最愉快的年轻的朋友安吉罗说。 是的,他们讲了许多这类与他们的年龄和知识相称的话语。他们想把这个年轻的艺术家一道拉到快乐的生活中去——也可以说是拉到放荡的疯狂的生活中去吧。有些时候,他也想陪陪他们。他的血是热的,想象是强烈的。他也能参加愉快的聊天,跟大家一样大声地狂笑。不过他们所谓的“拉斐尔的欢乐的生活”在他面前像一层蒸气似的消散了;他只看到这位伟大的工匠的作品散射出来的光芒。他站在梵蒂冈城内,站在数千年来许多大师雕刻的那些大理石像的面前。他胸中起了一种雄浑的感觉,感到身体里有某种崇高、神圣、高超、伟大和善良的东西。于是他也希望能从大理石中创造出和雕刻出同样的形象。他希望能从自己心中所感觉着的、向那永恒无际的空间飞跃着的那种感觉,创造出一种形象来。不过怎么样的一种形象呢?柔软的粘土被他的手指塑成了美的形象;不过第二天他照例又把他所创造的东西毁掉了。 有一天他走过一个华丽的宫殿——这样的建筑物在罗马是很多的。他在一个敞开的大门面前停下来,看到了一个挂满了美丽画幅的长廊。这个长廊围绕着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里面开满了最美丽的玫瑰花。大朵的、雪白的、长着水汪汪的绿叶子的百合花从喷着清泉的大理石池子里开出来。这时有一个人影在旁边轻盈地走过去了。这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这座王府家里的女儿。她是那么优雅,那么娇柔,那么美丽!的确,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一个女性,——她是拉斐尔画出来的,作为普赛克的形象绘在罗马的一个宫殿里的。是的,她是绘在那里;但是她现在却在这儿活生生地走过。 她在他的思想和心中活下来了。他回到他那座简陋的房间里去,用粘土塑造了一个普赛克的形象。这就是那位华丽的、年轻的罗马姑娘,那位高贵的小姐。这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的作品感到满意。这件作品对他具有一种意义,因为它代表她。他所有的朋友,一看到这件作品,就快乐地欢呼起来。这件作品显示出他的艺术天才。他们早就看出了这一点,现在全世界也要看到它了。 这个粘土的塑像真是栩栩如生,但是它没有大理石所具有的那种洁白和持久性。这个普赛克的生命应该用大理石雕刻出来,而且他已经有一块贵重的大理石。那是他的父母的财产,搁在院子里已经有许多年了。玻璃瓶碎片、茴香梢子和朝鲜蓟的残茎堆在它的四周,玷污了它的洁白;不过它的内部仍然洁白得像山上的积雪。普赛克将要从这块石头中获得生命。 这样的事情就在某一天发生了——那颗明亮的星儿一点也没有讲出来,也没有看到,但是我们却看到了。一群罗马的贵客走进这个狭小而寒碜的巷子。他们的车子在一个不远的地方停下来,然后这群客人就来参观这个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因为他们曾经偶然听到别人谈起他。这些高贵的拜访者是谁呢?可怜的年轻人!他也可以说是一个非常不幸的年轻人吧。那位年轻的姑娘现在就亲自站在他的房间里。当她的父亲对她说“这简直是你的一个缩影”的时候,她笑得多么美啊!这个微笑是无法模拟出来的,正如她的视线是无法模拟的一样——那道朝这青年艺术家一瞥的、奇异的视线。这是一个崇高、高贵、同时也具有摧毁力的视线。 “这个普赛克一定要用大理石雕刻出来!”那位富有的贵族说。 这对于那没有生命的粘土和沉重的大理石说来,是一句富有生命的话,对于这位神往的青年艺术家说来,也是一句富有生命的话。 “这件作品一完成,我就要把它买去。”这位贵族说。 一个新的时代似乎在这间简陋的工作室里开始了。生命和快乐在这儿发出光辉,辛勤的劳动在这儿进行着。那颗明亮的晨星看到了这件工作的进展。粘土也似乎自从她到这儿来过以后就获得了灵感;它以高度的美感把自己变成一个难忘的面貌。 “现在我知道生命是什么了!”这位艺术家快乐地高呼着,“生命就是爱!生命就是‘壮丽’的升华,‘美’的陶醉!朋友们所谓的生命和享受不过是稍纵即逝的幻影,发酵的渣滓中所冒出的沫沫,而不是那赋予生命的神圣的祭坛上的纯酒。” 大理石立起来了。錾子从它上面凿下大片的碎块。它被量过了,点和线都被划出来了,技术的部分都完成了,直到这块石头渐渐成为一个躯体,一个“美”的形态,最后变成普赛克——美丽得像一个反映出上帝的形象的少女。这块沉重的石头现在成了一个活泼、轻盈、缥缈、迷人的普赛克;她的嘴唇上飘着一丝神圣的、天真无邪的微笑——那个深深地映在这位年轻的雕刻家心里的微笑。 当他正在忙着工作、把上帝给他的灵感变成具体的形象的时候,那颗晨星在玫瑰色的晨曦中看到了这情景,也了解到这年轻人心里的激动,同时也认出了他脸上的颜色的变幻,以及在他眼睛中闪耀着的光彩的意义。 “你是一个大师,像古希腊的那些大师一样!”他的高兴的朋友们说,“不久全世界就要对你的普赛克感到惊奇了。” “我的普赛克!”他重复着这个名词,“我的!是的,她应该是我的!像过去的那些伟大的巨匠一样,我也是一个艺术家! 上天赐给我这种恩典,把我提高到与贵人同等的地位。” 于是他跪下来,向上帝流出感谢的眼泪,接着由于她——那座用石头雕出的她的形象,那座像是用雪花砌成的、在晨曦中泛出红光的普赛克的形象——他又忘记了上帝。 事实上,他应该看看她——那个活着的、轻盈的声音像音乐似的她。他可以送一个消息到那个豪华的公馆里去,说那个大理石的普赛克已经完工了。他现在就向那儿走去;走过宽广的庭院——这儿,在大理石的池子里,有海豚在喷着水,百合在开着花,新鲜的玫瑰花苞在开放。他走进一间高阔的大厅——墙上和天花板上涂着的彩色、纹章和图案射出灿烂的光辉。穿着华丽服装的仆人——他们像拉雪橇的马儿似的戴着许多丁当的小铃——在高视阔步地走来走去。有几位还安全地、傲慢地躺在木雕的凳子上,好像他们就是这家的主人似的。 他把他的来意告诉他们。于是他就被带到一个大理石砌的楼梯上去;楼梯上铺有柔软的地毯,两边有许多石像。他走过许多富丽的房间;墙上挂着许多图画,地上镶着由种种不同颜色的石块拼成的花纹。这种琳琅满目的景象使他感到呼吸沉重;但是不一会儿他就感到一阵轻松,因为这家的高贵的老主人对他非常谦和,几乎可说是很热烈。他们谈完话以后,他在告别时还叫他去看一看小姐,因为她也希望看到他。仆人们领着他走过富丽的大厅和小室一直到她的房间里去——这里最华贵的东西就是她。 她和他谈话。任何赞美歌、任何礼神颂,都不能像她那样能融化他的心,超升他的灵魂。他提起她的手来吻着。没有什么玫瑰花比这更柔和;而且这朵玫瑰花还发出火,火透进他的全身。他感到了超升。话语从他的舌尖上涌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东西。火山洞口能知道它在喷出炽热的熔岩吗?他对她表示了自己的爱情。她立在他面前,惊呆,愤怒,骄傲。她脸上露出一种藐视,一种好像忽然摸过了一只粘湿的青蛙时的那种表情。她的双颊红起来了,嘴唇发白,眼睛冒火——虽然这对眼睛像黑夜一般乌黑。 “你疯了!”她说。“走开吧!滚开吧!” 于是她就掉转身不理他。她美丽的面孔所现出的表情,跟那个满头盘着蛇的、脸像石头一般的表情⑥差不多。 像一个失掉了知觉的人一样,他摇摇欲倒地走到街上来。 像一个梦游者一样,他摸到自己的家里来。这时他忽然惊醒,陷入一种疯狂和痛苦中。他拿起锤子,高高地举向空中,要把这尊大理石像打得粉碎。可是在痛苦中,他没有注意到,他的朋友安吉罗就在他的旁边。安吉罗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说:“你疯了吗?你在做什么?” 他们两人扭作一团。安吉罗的气力比他大。这位年轻的艺术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就倒到椅子上去了。 “出了什么事情呢?”安吉罗问。“放镇定些吧。说呀!” 可是他能够说什么呢?他怎么能够解释呢?安吉罗在他的话里找不到什么线索,所以也就不再问了。 “你天天在做梦,弄得你的血液都要停滞了。像我们大家一样,做一个现实的人吧,不要老是生活在想象中,弄得理智失常呀!好好地醉一次,那么你就可以舒服地睡一觉!让 一位漂亮的姑娘来做你的医生吧!平原上⑦的姑娘也是很美丽的,并不亚于大理石宫里的公主。她们都是夏娃的女儿,在天国里没有丝毫分别。跟着你的安吉罗来吧!我就是你的安琪儿,活生生的安琪儿!有一天你会衰老,你的筋骨会萎缩;于是在某个晴朗的日子你就会躺下来,当一切在欢笑和快乐的时候,你就会像凋零的草儿一样,再也生长不了。我不相信牧师说的话,认为在坟墓的后面还有一种生活——这只不过是一种美丽的想象,一种讲给孩子听的童话罢了;只有当你能够想象它的时候,它才能引起兴趣。我不是在梦中生活,我是在现实中生活。跟我一块儿来吧,做一个现实的人吧!” 于是他就把他拉走了。在此时此刻,他能做到这一点,因为这个年轻艺术家的血液里正燃着火,他的灵魂在起变化。他有一种迫切的要求,要把自己从陈旧的、惰性的生活中解脱出来,要把自己从旧我中解脱出来。因此这一天他就跟着安吉罗走出去。 在罗马郊区有一个酒店;艺术家们常常到那儿去。它是建筑在古代浴池的一些废墟中间的。金黄色的大佛手柑在深厚的、有光泽的叶子间悬着,同时掩盖了那些古老的、深褐色的墙壁的一部分。这个酒店是由一个高大的拱道形成的,在废墟中间差不多像一个洞。这儿有一盏灯在圣母马利亚的像前点着。一股熊熊的大火正在炉里焚烧,上面还烤着和煮着东西。在外边的圆佛手柑树和月桂花树下,陈列着几张铺好台布的桌子。 朋友们欢呼着把这两个艺术家迎接进去。他们吃得很少,可是酒喝得很多;这造成一种欢乐的气氛。他们唱着歌,弹着吉他琴;“萨尔塔莱洛”⑧奏起来了,欢乐的跳舞也开始了。经常为这些艺术家做模特儿的两个年轻的罗马姑娘也参加他们的跳舞,参加他们的欢乐。她们是两个迷人的巴克斯⑨的信徒!是的,她们没有普赛克的形态,不是娇柔美丽的玫瑰花,但她们却是新鲜的、热情的、通红的荷兰石竹花。 那天是多么热啊!甚至在太阳落下去了以后,天还是热的!血液里流着火,空气中燃着火,视线里射出火!空中浮着金子和玫瑰,生命也是金子和玫瑰。 “你到底跟我们在一起了!现在让你内在的和周围的波涛把你托起来吧!” “我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健康和愉快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你们是对的,你们都是对的。我是一个傻瓜,一个梦想家——人是属于现实的,不是属于幻想的。” 在这天星光照着的晚上,这群年轻人在歌声和吉他琴声中,通过那些狭小的街道,从酒店里回到家里来;那两朵通红的荷兰石竹花——坎帕尼亚地区的两个女儿——同他们一道回来了。 在安吉罗的房间里面,在一些杂乱的速写、随意的练习和鲜艳夺目的画幅中,他们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但是并没有减低火热的情绪。地上摊着许多画页;这些画页里的素描,在生动而有力的美方面很像坎帕尼亚的那两个姑娘,不过真人还是比她们的画像要美丽得多。一盏有六个灯口的灯,从每个灯口上吐出火焰和闪光;在这些灯光中,形形色色的人形,像神祇似的,也显露出来了。 “阿波罗!丘比特!⑩我超升到了你们的天国,到你们光华灿烂的境界!我觉得生命的花这时在我的心中开放了。” 是的,花儿开了,裂了,又谢了。一股麻醉性的邪气从那里面升起来,蒙住了视线,毒害了思想,灭掉了感官的火花,四周是一片黑暗。 他回到了他自己家里来,坐在自己的床上,整理自己的思想。 “呸!”这是从他心的深处,通过他的嘴发出的字眼。“可怜的人啊,走开吧,滚开吧!”于是他发出一种痛苦的叹息。 “走开吧!滚开吧!”这是她的话,一个活着的普赛克的话。这话在他的心里萦绕着,终于从他的嘴里冲出来。他把头埋在枕头里,他的思想很混乱,于是就睡去了。 天亮的时候,他跳下床来。他重新整理他的思想。发生过什么事情呢?难道这全都是一场梦吗?到她家去的拜访,在酒店里的狂欢,那天晚上跟坎帕尼亚的那对紫红色的荷兰石竹花的集会——难道这都是梦吗?不,这一切都是真事——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真实生活。 那颗明亮的星在紫红色的空中闪耀着;它的光辉照在他身上,照在那尊大理石雕的普赛克身上。当他看到这个不朽的形象的时候,就颤抖起来,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视线不纯洁。他用布把她盖起来。在他要揭开的时候,他摸了她一次,但是再也没有气力看自己的作品了。 他坐在那儿愁眉不展,一言不发,堕入深思中去;他坐了一整天;他听不见周围发生的一切事情。谁也猜不出这个人的心里究竟在想着什么东西。 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黑夜是最长的。有一天早晨,那颗闪亮的星儿看见他,他的面孔发白,全身因为发热而颤抖,他走向那座大理石像,把那块覆盖着的布拉向一边,以悲痛的眼光,把他的作品凝望了好久。最后他把这座石像拖向花园里去;它的重量几乎把他压倒了。这儿有一口颓败的枯井;它除了一个洞口以外什么也没有。他就把这个普赛克推到了里面去,然后用土把她盖上,最后他用枝条和荨麻掩住了这个洞口。 “走开吧,滚开吧!”这是他的简短的送葬辞。 那颗星儿在清晨的玫瑰色的天空中看到了这幅情景;它的光在这年轻人惨白的面孔上的两颗沉重的眼泪里颤动着。 他在发烧,病得要死,人们说他快要断气了。 修道士依洛纳提乌斯作为一个朋友和医生来看他,带给他宗教上的安慰的话语,谈起宗教中的和平与快乐、人类的罪过,和从上帝所能得到的慈悲与安息。 这番话像温暖的太阳光,照在肥沃的土壤上。土壤冒着水蒸气,升起一层雾,形成一系列的思想图画,而这些图画是有现实的基础的。从这些浮着的岛上,他遥望下边人类的生活:这生活充满了错误和失望——而他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艺术是一个女术士,把我们带进虚荣和人世间的情欲中去。我们对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那条蛇老是不停地在我们的心里讲:“吃吧,你将会像上帝一样⑾。” 他觉得他现在第一次认识了自己,找到了真理和和平的道路。教会就是上帝的光和光明——在修道士的静修室内他将找到安静,在安静中人生的树将可以永恒地生长下去。 师兄依洛纳提乌斯支持他的信心;他的决心变得更加坚定。人间的儿子现在变成了教会的一个仆人——这个年轻艺术家舍弃了人世,到修道院里去隐居起来了。 师兄师弟们是多么热情地欢迎他啊!他加入教会,成了一个节日。在他看来,上帝就生活在教会的太阳光里,从那些神圣的画像和明亮的十字架上对他射出光来。在黄昏,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他在他的静修室里打开窗子,向古老的罗马,向那些残破的庙宇和那庄严的、毁灭了的“诃里生”眺望。他在春天里看到这一切;这时槐树正开满了花,长春藤在现出新鲜的绿色,玫瑰花在遍地舒展着花瓣,圆佛手柑和橙子在发着光,棕榈树在摇动着枝叶;这时他感到一种他从来没有感到过的、激动着他的感觉。那片广阔的、安静的坎帕尼亚向那蓝色的、盖满积雪的高山展开去,好像它是被绘在空中似的。它们都相互融成一个整体,呈现出和平和美的气息;它们在一种梦境中飘浮着,这全部都是一个梦! 是的,这个世界是一个梦。这个梦可以一连做许多钟头,做完了又继续做下去。但是修道院的生活是经年累月的生活——是无穷尽的岁月的生活。 内心可以产生许多不洁的东西。他得承认这个事实!在他心里有时偶尔燃烧起来的那种火焰究竟是什么呢?那种违反他的志愿的、不停地流着的罪恶的泉水,究竟是什么呢?他责备着他的躯体,但是罪恶却是从他的内心里流出来的。他的精神里有一部分东西,像蛇一样柔软,卷做一团,和他的良心一道在博爱的外衣下隐藏起来,同时这样来安慰自己:那些圣者在为我们祈祷,圣母也在为我们祈祷,耶稣甚至还在为我们流血——这究竟是什么呢?难道这是孩子气或青年人的轻浮习气在作怪,把自己置于上帝仁慈之下,以为自己就因此得到超升,高出一切世人之上吗? 许多年以后,有一天他遇到了还能认出他的安吉罗。 “人!”他说,“不错,就是你,你现在很快乐吗?你违反了上帝的意志而犯了罪,你舍弃了他赐给你的才能——你忽略了你在人世间要完成的任务!请你读读关于那个藏钱的寓言吧!大师作的这个寓言,就是真理呀!你得到了什么呢?你找到了什么呢?你不是在创造一个梦的生活吗?你不是也像大多数人一样,根据你自己的一套想法,为你自己创造了一个宗教吗?好像一切就是一个梦、一个幻想似的!多荒唐的思想呀!” “魔鬼啊,请你走开吧!”这位修道士说。于是他就从安吉罗那里走开。 “这是一个魔鬼,一个现身说法的魔鬼!今天我算是亲眼看到他了!”这位修道士低声说。“只要我向他伸出一个手指,他就会抓住我整个的手。但是不成,”他叹了一口气,“罪恶是在我自己的身体里面,罪恶也是在这个人的身体里面。但是他却没有被罪恶压倒;他昂起头,自由自在地,享受着自己的快乐,而我却在宗教的安慰中去追求我的愉快。假如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安慰而已呢?假如说,这儿的一切,像我舍弃了的人世那样,只不过是些美丽的梦想罢了?只不过像红色的暮云那样美的、像远山那样淡蓝的幻觉,而当你一走进这些东西的时候,他们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呢?永恒啊!你像一个庞大的、无边的风平浪静的海洋,你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呼喊,使我们充满了期望——而当我们向你追求的时候,我们就下沉、消逝、灭亡,失去了存在!幻想啊!走开吧!滚开吧!” 他坐在坚硬的卧榻上没有眼泪可流,他沉浸在苦思之中;他跪下来——跪在谁的面前呢?跪在墙边那个石雕的十字架面前吗?——不是的,是习惯使身躯这样弯下来。 他越陷入深思,就越感到黑暗。“内心是空的,外面也是空的!这一生算是浪费掉了!”这个思想的雪球在滚动着,越滚越大,把他压碎——把他消灭了。 “我无法把那个咬噬着我的内心的毛虫讲给任何人听!我的秘密就是在我手中的囚徒。如果我释放他,那么我就会被他所掌握!” 上帝的力量在他身体内笑着,斗争着。 “上帝啊!上帝啊!”他在失望中呼号着,“请发慈悲,给我信心吧!你的赐予,我已经舍弃掉了;我放弃了我在世界上应该完成的任务。我缺乏力量,而你并没有赐给我力量。 ‘不朽’啊——我胸中的普赛克……走开吧!滚开吧!……它将像我生命中最好的一颗珠宝——那另一个普赛克一样,要被埋葬掉了。它将永远也不能再从坟墓里升起来了!” 那颗星在玫瑰色的空中亮着;那颗星总有一天会熄灭,会消逝的;但人类的灵魂将会活下来,发出光辉。它的颤抖着的光辉照在白色的墙上,但是它没有写下上帝的荣光、慈悲、博爱和在这个信徒的心里所激动着的东西。 “我心里的普赛克是永远不会死亡的……她在意识中存在吗?世上会有不可测度的存在吗?是的,是的,我自己就是不可测度的。啊,上帝啊!你也是不可测度的。你的整个世界是不可测度的……是一个具有力量的奇异的作品,是光荣,是爱!” 他的眼睛闪出光来,他的眼睛破裂了。教堂的丧钟是在他身上、他这个死人的身上的一个最后的声音。人们把他埋葬了,用从耶路撒冷带来的土把他盖住了——土中混杂着虔诚圣者的骨灰。 许多年以后,像在他以前逝世的僧人一样,他的骸骨也被挖了出来;它被穿上了棕色的僧衣,手上挂了一串念珠。他的遗骨——在这修道院的坟墓里所能找到的遗骨——全都被陈列在遗骨龛里。太阳在外面照着,香烟在里面飘荡,人们正在念弥撒。 许多年过去了。 那些骸骨都倒下来了,混杂在一起。骷髅堆积起来,沿着教堂形成一座外墙。他的头也躺在灼热的太阳光中。这儿的死者真是不知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看啊,在太阳光中,那两只空洞的眼窝里有某种东西在转动!这是什么呢?有一条杂色的蜥蜴在这个骷髅的洞里活动,在那两个空洞的大眼窝里滑溜。这个脑袋里现在有了生命——这个脑袋,在某个时候,曾经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于艺术和“美”的爱;曾经流过两行热泪,曾经作过“不朽”的希望。蜥蜴逃走了,不见了;骷髅跌成了碎片,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许多世纪过去了,那颗明亮的星仍然在照着,又大又亮,一点也没有改变,像它数千年以前照着的一样。空气散射出红光,像玫瑰一样鲜艳,像血一样深红。 在那块曾经是一条狭窄的小巷和一个神庙的废墟的地方,面对着一个广场,现在建立起了一个修女庵。 在修女庵的花园里,人们挖了一个坟坑,因为有一个年轻的修女死了,要在这天早晨下葬。铲子触到了一块石头,它发着雪亮的光。不一会儿,一块大理石雕的肩膀出现了,接着更多的部分露出来。这时人们就更当心地使着铲子;一个女子的头露出来了,接着是一对蝴蝶的翅膀⑿。在这个要埋葬一位年轻的修女的坟坑里,人们在一个粉红色的早晨,取出了一个用雪白的大理石雕刻的普赛克的形象。 “它是多美,多完整啊!它是一件最兴盛的时代的艺术品!”人们说。 它的雕刻师可能是谁呢?谁也不知道,除了那颗照耀了数千年的星儿以外,谁也记不起他。只有这颗星看到过他在人间一生的经历,他的考验,他的弱点,他的概念:“只是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已经死了,消灭了,正如灰尘是要消灭的一样。但是他最高尚的斗争和最光荣的劳作的成果表现出他生存的神圣的一面——这个永远不灭的、比他具有更悠久的生命的普赛克。这个凡人所发出的光辉,这个他所遗下的成果,现在被人观看、欣赏、景仰和爱慕。” 那颗明亮的晨星在玫瑰色的空中对这普赛克洒下它的光辉——也对观众的愉快的面孔洒下它的光辉。这些观众正在用惊奇的眼光瞻仰这尊大理石雕刻的灵魂的形象。 ①普赛克(Psyce)嫉妒她非凡的美貌,特别令爱神丘比特(请参看《顽皮孩子》)在普赛克心中注入一种爱情,使她只爱最下贱的男人。丘比特一见她,却自己爱上了她。他每夜在黑暗中偷偷地来看她。她嫉妒的姊妹们告诉她,说她每天晚上所拥抱的那个恋人是一个怪物。因此有一天晚上,当丘比特正熟睡的时候,她偷偷地点起灯来看他。一滴灯油落到他的脸上,把他惊醒。他责备她,说她不应该不信任他。然后他就失踪了。她走遍天涯去找他,经过不知多少苦难和考验,终于使丘比特回心转意,与她结成夫妇。她因此从一个凡人的女儿变成了神。这故事代表古代的人对于人类的灵魂的一种看法,认为灵魂通过受难和痛苦的洗炼以后,才能达到极乐的境界。(按:普赛克,叶先生在有些版本中译为“素琪”,按名从主人的原则,这里仍用“普赛克”。) ②指梵蒂冈。 ③这是古代罗马一个有名的大戏院。它是公元75年韦斯巴芗(titus Elav Bius Vespassianus, 9-79)大帝时开工,80年狄托(一译第度,titus Ves-pasianus, 39-81)大帝时完成的。 ④拉斐尔(Santi Raphael,1483—1520)是意大利罗马学派的一个伟大画家,他的作品在欧洲一直到现在还影响着许多画家。 ⑤米开朗琪罗(Mici,1475—1564)是意大利的名雕刻师,画家,建筑师和诗人。他的雕刻散见于意大利的许多伟大的建筑物中,陈列在欧洲的大博物馆内。 ⑥大概是指美杜莎(Medusa)。据希腊神话,她本来是一个凡人的女儿,因为与海神波塞东(Poseidon)私通,女神雅典娜(Athenae)就把她变成一个怪物:她的头发是一堆盘着的蛇,谁看见她就会变成石头。后来艺术家常把她当做一个美丽的女怪而作为创作的主题。 ⑦指罗马附近的坎帕尼亚(Campagnadiroma)地区。坎帕尼亚在意大利南部,多山地、丘陵与山间盆地。沿海平原是主要农业区。 ⑧这是古代流行于罗马附近坎帕尼亚地区的一种舞曲Saltarello,意思是“跳跃”。后来许多作曲家用这种舞的节奏写成音乐,如德国作曲家门德尔松(Eelix Mendelssohn,1809—1847)的《意大利交响乐》第九十号最后一章。 ⑨巴克斯(Bacchus)是古代罗马神话中的酒神和快乐神。这儿是“及时行乐者”的意思。 ⑩阿波罗(Apollo)是希腊神话中艺术和一切艺术活动之神;丘比特(Jupiter)是希腊神话中的上帝。 ⑾指《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三章,第四、五节中蛇对夏娃说的一段话:“蛇对女人说……因为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道善恶。” ⑿据古希腊人的想象,普赛克长着一对蝴蝶的翅膀。古人认为灵魂会飞,因此对于代表灵魂的普赛克,有了这样的假想。 蜗牛和玫瑰树 蜗牛和玫瑰树 在一个花园的周围,有一排榛树编的篱笆。篱笆的外面是田地和草场,上面有许多母牛和羊。不过在花园的中央有一株开着花的玫瑰树。树底下住着一只蜗牛。他的壳里面有一大堆东西——那就是他自己。 “等着,到时候看吧!”他说,“我将不止开几次花,或结几个果子,或者像牛和羊一样,产出一点儿奶。” “我等着瞧你的东西倒是不少呢!”玫瑰树说。“我能不能问你一下,你的话什么时候能够兑现呢?” “我心里自然有数,”蜗牛说。“你老是那么急!一急就把我弄得紧张起来了。” 到了第二年,蜗牛仍然躺在原来的地方,在玫瑰树下面晒太阳。玫瑰树倒是冒出了花苞,开出了那永远新鲜的花朵。蜗牛伸出一半身子,把触角探了一下,接着就又缩回去了。一切东西跟去年完全一样!没有任何进展。玫瑰树仍然开着玫瑰花;他没有向前迈一步!”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玫瑰老是开着花,冒出花苞,一直到雪花飘下来,天气变得阴森寒冷为止。这时玫瑰树就向地下垂着头,蜗牛也钻进土里去。 新的一年又开始了,玫瑰花开出来了,蜗牛也爬出来了。 “你现在成了一株老玫瑰树了!”蜗牛说,“你应该早点准备寿终正寝了,你所能拿出来的东西全部拿出来了;这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是一个问题。我现在也没有时间来考虑。不过有一点是很清楚的,你没有对你个人的发展做过任何努力,否则你倒很可能产生出一点别的像样的东西呢。你能回答这问题吗?你很快就会只剩下一根光杆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你简直吓死我!”玫瑰树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是的,你从来不费点脑筋来考虑问题。你可曾研究一下,你为什么要开花,你的花是怎样开出来的——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别样吗?” “没有,”玫瑰树说。“我在欢乐中开花,因为我非开不可。太阳是那么温暖,空气是那么清爽。我喝着纯洁的露水和大滴的雨点。我呼吸着,我生活着!我从土中得到力量,从高空吸取精气;我感到一种快乐在不停地增长;结果我就不得不开花,开完了又开。这是我的生活,我没有别的办法!” “你倒是过着非常轻快的日子啦。”蜗牛说道。 “一点也不错。我什么都有!”玫瑰树说。“不过你得到的东西更多!你是那种富于深思的人物,那种得天独厚的、使整个世界惊奇的人物。”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类事儿,”蜗牛说。“世界不关心我!我跟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自己和我身体里所有的东西已经足够了。” “不过,在这个世界上,难道我们不应该把我们最好的东西,把我们能力所能办到的东西都拿出来么?当然,我只能拿出玫瑰花来。可是你?……你是那么得天独厚,你拿出什么东西给这世界呢?你打算拿出什么东西来呢?” “我拿出什么东西呢?拿出什么东西?我对世界吐一口唾沫!世界一点用也没有,它和我没有什么关系。你拿出你的玫瑰花来吧,你做不出什么别的事情来!让榛树结出果子吧,让牛和羊产出奶吧;它们各有各的群众,但是我身体里也有我的群众!我缩到我身体里去,我住在那儿。世界和我没有什么关系!” 蜗牛就这样缩进他的屋子里去了,同时把门带上。 “这真是可悲!”玫瑰树说。“即使我愿意,我也缩不进我的身体里面去——我得不停地开着花,开出玫瑰花。花瓣落下来,在风里飞翔!虽然如此,我还看到一朵玫瑰夹在一位主妇的圣诗集里,我自己也有一朵玫瑰被藏在一个美丽年轻的女子的怀里,另一朵被一个充满了欢乐的孩子拿去用嘴唇吻。我觉得真舒服,这是真正的幸福。这就是我的回忆——我的生活!” 于是玫瑰老是天真地开着花。而那只蜗牛则懒散地呆在他的屋子里,世界和他没有什么关系。 许多年过去了。 蜗牛成了泥土中的泥土,玫瑰树也成了泥土中的泥土,那本圣诗集里作为纪念的玫瑰也枯萎了;可是花园里又开出新的玫瑰花来;花园里又爬出新的蜗牛来。这些蜗牛钻进他们的屋子里去,吐出唾沫,这个世界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 我们要不要把这故事从头再读一遍?……它决不会有什么两样。 鬼火进城了 鬼火进城了 从前有一个人会讲许多新的童话;不过据他说,这些童话都偷偷地离开他了。那个经常来拜访他的童话不再来了,也不再敲他的门了。为什么它不再来呢?是的,这人的确有很久没有想到它,也没有盼望它来敲他的门,而它也就没有来,因为外面有战争,而家里又有战争带来的悲哀和忧虑。 鹳鸟和燕子从长途旅行中回来了,它们也没有想到什么危险。当它们到来的时候,窠被烧掉了,人类的住屋也被烧掉了,门都倒了,有的门简直就不见了;敌人的马匹在古老的坟墓上践踏。这是一个艰难黑暗的时代,但是这样的时代也总有一天要结束。 事实上它现在已经结束了。但是童话还没有来敲门,也没有送来什么消息。 “它一定死的,跟别的东西一起消灭了,”这人说。不过童话是永远不会死的! 一整年又过去了。他非常想念童话! “我不知道,童话会不会再来敲我的门?” 他还能生动地记起,童话曾经以种种不同的姿态来拜访他:有时它像春天一样地年轻和动人,有时它像一个美丽的姑娘,头上戴着一个车叶草编的花环,手中拿着一根山毛榉的枝子,眼睛亮得像深树林里的、照在明亮的太阳光下的湖。有时它装做一个小贩到来。它打开它的背包,让银色的缎带飘出来——上面写着诗和充满了回忆的字句。不过当它装做一个老祖母到来的时候,它要算是最可爱的了。她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她的一对眼睛是大而又聪明。她能讲远古时代的故事——比公主用金纺锤纺纱、巨龙在宫门外守卫着的那个时代还要古。她讲得活灵活现,弄得听的人仿佛觉得有黑点子在眼前跳舞,仿佛觉得地上被人血染黑了。看到这样的情景和听到这样的故事,真有些骇人,但同时它又很好玩,因为它是发生在那么一个远古的时代里。 “她不会再来敲我的门吧!”这人说。于是他凝望着门,结果黑点子又在他眼前和地上出现了。他不知道这是血呢,还是那个艰难的黑暗时代的丧服上用的黑纱。 当他这样坐着的时候,就想起童话是不是像那些古老的童话中的公主一样,藏起来了,需要人把它找出来呢?如果它被找出来了,那么它又可以发出新的光彩,比以前还要美丽。 “谁知道呢?可能它就藏在别人随便扔在井边的一根草里。注意!注意!可能它就藏在一朵萎谢的花里——夹在书架上的那本大书里的花里。” 为了要弄清楚,这人就打开一本最新的书;不过这里面并没有一朵花。他在这里读到丹麦人荷尔格的故事②,他同时还读到:这个故事是由一个法国修道士杜撰的,是一本“译成丹麦文和用丹麦文印出来”的传奇,因此丹麦人荷尔格从来就没有真正存在过,同时也永远不会像我们所歌颂的和相信的那样,又回到我们这儿来。丹麦人荷尔格和威廉·退尔①一样,不过是一个口头传说,完全靠不住,虽然它是花了很大一番考据功夫,写上书本的。 “唔,我要相信我所相信的东西,”这人说,“脚没有踩过的地方,路也不会展宽的。” 于是他把书合上,放到书架上去,然后就走到窗前的新鲜花朵那儿去;童话可能就藏在那些有黄色金边的红郁金香里,或者在新鲜的玫瑰花里,或者在颜色鲜艳的茶花里。花瓣之间倒是有太阳,但是没有童话。 “多难的时代里长出的花儿,总是很美丽的。不过它们统统被砍掉,编成花圈,放进棺材里,上面又盖上国旗!可能童话就跟这些花儿一起被埋葬掉了。如果是这样的话,花儿就应该知道,棺材也应该知道,泥土也应该知道,从土里长出的每根草也应该能讲出一个道理来了。童话是从来不会死的。 “可能它曾经到这儿来过一次,敲过门——不过那时谁会听见和想到它呢?人们带着阴郁、沉重、几乎生气的神情来望着春天的太阳、喃喃的鸟儿和一切愉快的绿东西。舌头连那些古老的、快乐的民间歌曲都不唱;它们跟我们最心爱的东西一起被埋在棺材里。童话尽可以来敲门,不过不会有人听见的。没有人欢迎它,因此它就走了。 “我要去寻找它!” “到乡下去找它!到树林里去找它!到广阔的海滩上去找它!” 乡间有一个古老的庄园。它有红色的墙和尖尖的山形墙;塔顶上还飘着一面旗。夜莺在繸子很细的山毛榉叶子间唱着歌,望着花园里盛开的苹果树,还以为它们开的就是玫瑰花呢。在夏天的太阳光里,蜜蜂在这儿忙着工作,围着它们的皇后嗡嗡地吟唱。秋天的风暴会讲出许多关于野猎的故事,关于树林的落叶和过去的人类的故事。在圣诞节的时候,野天鹅在一片汪洋的水上唱着歌;而在那个古老的花园里,人们坐在炉边倾听歌声和远古的传说。 在花园一个古老的角落里,有一条生满了野栗树的大路,引诱人们向它的树荫里走去。这人便走进去寻找童话,风儿曾经在这儿低声地对他讲过“一个贵族和他的女儿们”②的故事。树精——她就是童话妈妈本人——曾经在这儿对他讲述过“老槲树的梦”②。在祖母活着的时候,这儿有修剪得很整齐的篱笆;可是现在这儿只长着凤尾草和荨麻——它们把遗弃在那儿的残破的古代石像都掩盖住了。这些石像的眼睛里长出了青苔,但是它们仍然能像以前一样看得见东西——而来寻找童话的人却看不见,因为他没有看见童话。童话到哪儿去了呢? 千百只乌鸦在他的头上飞,在一些古老的树上飞,同时叫着:“它就在那里!它就在那里!” 他走出花园,走出花园外面的护墙河,走到赤杨树林里面去。这儿有一个六角形的小屋子,还附带有一个养鸡场和养鸭场。在屋子的中央坐着一个老太婆。她管理这儿的一切事情;生下的每一个蛋,从蛋里爬出的每一只小鸡,她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不过她并不是这人所要找的那个童话:这一点她可以拿出那张受过洗礼的证书和那张种过天花的证书来作证。这两件东西都放在抽屉里。 在外面,离屋子不远,有一个土丘,上面长满了红山楂和金链花。这儿躺着一块古老的墓碑。它是从一个乡下市镇的教堂墓地里搬来的;它是城里一个有声望的参议员的纪念碑。他的太太和五个女儿,全都拱着双手,穿着绉领,在他的石像周围站着。人们可以把他们观察很久,一直观察到使它在思想上发生作用,同时思想又在石像上发生反作用,使它能讲出关于远古时代的事情——那个找童话的人最低限度有这种想法。当他来到这儿的时候,发现有一只活蝴蝶落在这位石雕的参议员的额角上。蝴蝶拍着翅膀,向前飞了一会儿,然后又落到墓石的近旁,像是要把这儿生长着的东西都指出来似的。这儿长着有四片叶子的苜蓿;一共有七棵,排成一行。幸运的事情总不是单独到来的。他摘下苜蓿叶子,装进衣袋里。这人想:幸运是跟现钱一样好;但是美妙的新童话比那还要好。但是他在这儿没有找到童话。 太阳,又红又大的太阳,落下去了,草地上升起了烟雾;沼泽女人正在酿酒。 现在是晚上。他单独站在房子里,朝着大海、草地、沼泽和海滩上望。月光很明朗,草地上笼罩着一层烟雾,好像一个大湖。像传说上所讲的,它的确曾经是一个大湖——这个传说现在在月光中得到了证明。这人想起了他住在城里时读过的故事:威廉·退尔和丹麦人荷尔格从来没有存在过。但是,像作为传说的证明的这个湖一样,他们却活在民间的传说里。是的,丹麦人荷尔格会再回来的! 当他正站着深思的时候,窗子上有相当重的敲击声。这是一只雀子,一只蝙蝠,还是一只猫头鹰呢?如果是这类东西,就没有开门的必要。但窗子却自动地开了,一个老太婆向这人望。 “什么?”他说。“她是什么人?她直接朝第二层楼上望。难道她是站在梯子上吗?” “你衣袋里有一棵长着四片叶子的苜蓿,”她说。“是的,你有七棵,其中有一棵还有六片叶子呢。” “请问你是谁?”这人又问。 “沼泽女人!”她回答说。“酿酒的沼泽女人。我正在酿酒。酒桶安上了塞子,但是一个恶作剧的沼泽小鬼把塞子拔掉了,而且把它向院子里扔来,打在窗子上。现在啤酒正在从桶里往外直淌,这对什么人都没有好处。” “请你讲下去!”这人说。 “啊,请等一下!”沼泽女人说。“我此刻还有一件别的事情要做。”于是她就走了。 这人正要关上窗子,沼泽女人忽然又出现了。 “现在我做完了!”她说。“不过,如果明天天气好,我就把另外一半啤酒留到明天再酿。唔,你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呢?我现在回来了,因为我是一个说话算话的人呀。你衣袋里有七棵带四片叶子的苜蓿,其中有一棵是六片叶子的。这使人起尊敬之感,因为它是长在大路旁的一种装饰品,不过这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发现的。你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呢?不要站着像个呆子呀,因为我得马上去看我的塞子和桶!” 于是这人便问起童话,问她在路上是不是看到过童话。 “嗨,愿上帝保佑我的大酒桶!”沼泽女人说,“难道你所知道的童话还不够吗?我的确相信你所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你应该关心别的事情,注意别的事情才对。连小孩子也不再要什么童话了。给男孩子一支雪茄,给女孩子一条新裙子吧;他们会更喜欢这类东西的。听什么童话!嗨,应该做的事情多着呢,更重要的事情有的是!”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人问。“你懂得什么世事?你所看到的只是青蛙和鬼火!” “是的,请你当心鬼火吧,”沼泽女人说,“它们已经出来了!它们已经溜走了!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一件事情!跟我一块儿到沼泽地来吧,我必须在场,我可以把整个的事儿都告诉你。当你那七棵有四片叶子的苜蓿——其中有一棵是六片叶子的——还是新鲜的时候,当月亮还是很高的时候,请你赶快来!” 于是沼泽女人就不见了。 教堂上的钟敲了12下;最后一下还没有敲完,这人已经走出了屋子,来到花园里,站在草地上了。烟雾已经散了。沼泽女人停止了酿酒。 “你花了这么多的时间才到来!”沼泽女人说。“巫婆比人走得快得多。我很高兴,我生来就是一个巫婆!” “你现在有什么话可以告诉我呢?”这人问。“这跟童话有关吗?” “难道你就不能问点别的东西吗?”沼泽女人说。 “你是不是想和我谈一点关于未来的诗的问题呢?”这人又问。 “请你不要卖弄学问吧!”沼泽女人说。“让我回答你吧。你心里老想着诗,而嘴上却问起童话来,好像童话就是一切艺术的皇后似的。她是一个最老的人,不过她的样子却显得最年轻。我对她的事情知道得很清楚!我有个时候也是年轻的,这也不是什么幼稚病。有个时候我也是相当漂亮的一个妖姑娘呢;我也在月亮底下和别人跳过舞,听过夜莺的曲子,到森林里去过,会见过童话姑娘——她老是在那儿东跑西跑。她一会儿跑进一朵半开的郁金香或一朵普通的野花里去,一会儿偷偷地走进教堂,把自己裹在祭坛蜡烛上挂着的黑丧布里睡去!” “你的消息真灵通!”这人说。 “我知道的东西起码应该和你一样多!”沼泽女人说。“童话和诗——不错,它们像同一材料织成的两段布。它们可以随便在什么地方躺下来。它们所做的事和讲的话,人们可以随意编造,而且编得又好又便宜。你可以一文不花就从我这里得到这些东西。我有一整柜子的瓶装诗。这是诗精,诗的最好一部分——它是又甜又苦的草药。人们对诗的无论哪方面的要求,我的瓶子里都有。在节日里我把它洒一点到手帕上,不时闻闻它。” “你所讲的这番话真是奇妙极了!”这人说。你有瓶装的诗?” “比你所能接受得了的还多!”沼泽女人说。“你知道,‘踩着面包走的女孩’②这个故事吧?她这样做,为的是怕弄脏了她的新鞋子。这个故事被写下来,而且还被印出来了。” “这个故事是我亲自讲出来的。”这人说。 “对,那么你应该知道它了。”沼泽女人说,“你也知道,那个女孩立刻就沉到地底下的沼泽女人那儿去了——那个魔鬼的老太太这时正来拜访,为的是要检查酒厂。她一看见这个女孩子沉下来就要求把她带走,作为她来拜访的一个纪念品。她得到了这个孩子,我也得到了一件毫无用处的礼品。它是一个旅行药柜——整柜子全是瓶装的诗。老太太告诉我柜子应该放在什么地方——它还立在那儿。请你去看一次吧!你衣袋里装着七棵带四片叶子的苜蓿——其中一棵是六片叶子的——所以你应该看得见它了。” 的确,沼泽地的中央有一根粗大的赤杨树干。它就是老太太的柜子。沼泽女人说,这柜子对她和对任何国家任何时代的人都是开着的,人们只须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就得了。它的前面,后面,每一边和每一角都可以打开——真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但是它的样子却像一根赤杨树干。各国的诗人,特别是我们本国的诗人,都是在这儿制造出来的。他们的精神都加以考虑、品评、翻新和净化以后才装进瓶子里的。祖母以她“极大的本能”——这是人们不愿说“天才”时所用的一个字眼——把这个或那个诗人的气味,再加上一点儿鬼才,混合在一起封在瓶子里,作为将来之用。 “我请求你让我看看!”这人说。 “是的,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后面!”沼泽女人说。 “不过现在我们是在柜子旁边呀!”这人说,同时朝里面看。“这儿有种种不同体积的瓶子。这一个里面装的什么呢?那一个里面装的什么呢?” “这就是人们所谓的五月香,”沼泽女人说。“我自己还没有用过,不过我知道,如果把酒洒一滴到地上,马上就会有一个长满了睡莲、水芋和野薄荷的美丽的小湖出现。你只须滴两滴到一本旧练习簿上——甚至小学最低班的练习簿上——这本子就可以成为一部芬芳的剧本。它可以上演,也可以叫你睡过去,因为它的香气是那么强烈。瓶子上贴着这样的标签:‘沼泽女人监制’——其用意是要恭维我一番。 “这是一个‘造谣瓶’。它里面装着的似乎只是最脏的水。里面的确是最脏的水,不过它含有街头闲话的发酵粉、三两谎话和二钱真理。这几种成分被桦木条搅成一团——不是在咸水里浸了很久的、专门用以打犯人的流着血的背的那种枝条,也不是小学老师用的那种枝条,而是从扫沟渠的扫帚上抽下来的一根枝条。 “这是一个装满了仿照圣诗调子写的、虔诚的诗的瓶子。每一滴能够发出那种像地狱门的响声。它是用刑罚的血和汗所做成的。有的人说它不过是一点鸽子的胆汁罢了。不过鸽子是最虔诚的动物,并没有胆汁;那些不懂得博物学的人都这样讲。 “这是一个最大的瓶子,它占了半个柜子的面积——装满了‘日常故事’的瓶子。它是用膀胱和猪皮包着的,因为它的力量不能被蒸发掉。每个民族都可以依照自己摇瓶子的方法做出自己的汤。这儿有古老的德国血汤,里面有强盗肉丸子。这儿还有稀薄的农民汤,在它里面真正的枢密大臣像豆子似的沉到底,而面上则浮着富有哲学意味的胖眼睛。这儿有英国的女管家汤和法国用鸡腿和麻雀腿熬的‘鸡汤’——这在丹麦文里叫做‘康康舞汤’③。不过最好的汤是‘哥本哈根汤’。家里的人都这样说。 “这是一个香槟瓶子,里面装着‘悲剧’。它能够爆裂,它也应该如此。喜剧是像能打到眼里去的细沙——这也就是说,较细致的喜剧。瓶子里也有较粗的喜剧,不过它们还只是一些待用的剧名——其中有些非常有名的剧名,如:《你敢向机器里吐痰吗》,《一记耳光》,《可爱的驴子》和《她喝得烂醉》。” 这人听到这番话,就沉入到幻想中去了。不过沼泽女人想得更远一点;她想把事情做个结束。 “这个老柜子你已经看得相当久了!”她说,“你已经知道它里面有些什么东西。不过你应该知道的更重要的东西,你还不知道。鬼火现在到城里来了!这比诗和童话要重要得多。我的确应该闭住嘴,不过大概有某种力量,某种命运,某种无可奈何的东西塞在我的喉咙里,老是要跑出来。鬼火进了城!他们在猖狂作乱!你们人呵,当心啦!” “你说的这一套,我连半个字也不懂!”这人说。 “请劳驾坐在柜子上吧。”她说,“不过请你当心不要坐塌了,把瓶子打碎——你知道它们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有一件大事我非得讲出来不可。它还是昨天发生的;并没有很早就发生。它的有效期限还有364天。我想你知道一年有多少日子吧?” 下面是沼泽女人所讲的话: “昨天沼泽地上有一个很大的热闹场面!那是一个孩子的盛会!一个小鬼火出生了——事实上他们有一打同时出生。他们得到了许可:如果他们愿意的话,可以跑到人世间去,也可自由行动,发号施令,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是人一样。这是沼泽地上的一件大事,因此鬼火,在沼泽地和草原上,像亮光一样,男的女的都跳起舞来——因为他们中间有几个是女性,虽然他们一般都不讲出来。我坐在那个柜子上,把这12个新生的鬼火抱在膝上。他们像萤火虫似的发出亮光来。他们已经开始跳起来,而他们的体积每一秒钟都在增长,因此不到一刻钟,他们的样子就好像他们的父亲和叔父那样大。按照大家公认的一个老规矩和特权,如果月亮照得完全像昨天一样,风吹得完全像昨天一样,在这个时刻所出生的一切鬼火,都有权变成人,而他们每一个人,在一年的时限内,可以行使他们的权利。如果每个鬼火不怕掉到海里去、不怕被大风暴吹熄的话,他可以跑遍全国,跑遍整个世界。他可以附在一个人身上,代他讲话,随意行动。一个鬼火可以随意以任何形式出现;他可以是男人或女人,可以依照他们的精神行动,但是必须走自己的极端,把他想要做的事都做出来。不过他在一年之中要大规模地把365个人引入歧途:把他们从真理和正确的道路上引走。只有这样,一个鬼火才能达到最高峰——成为魔鬼专车前面的一个跑腿。这样,他就可以穿起深黄的衣服,从喉咙里喷出火焰来。这足够使一个普通的鬼火得到满足。不过里面也有一些凶险。一个有抱负的鬼火想完成这么一个出色的任务,得碰到一些麻烦。如果一个人的眼睛能看清面前是什么东西,而把鬼火一口气吹走的话,那么鬼火就完蛋了,它只有再回到沼泽里来。同样,如果鬼火在一年终结以前要回家来看看、而放弃他们的工作,那么他也就完蛋,再也不能照得很亮,于是他很快就会灭了,再也燃不起来。当一年终了的时候,如果他还没有把365个人引入歧途、离开真理和一切美善的东西的话,那么他就要被监禁在一块腐木里面,躺在那儿发着闪光,不能动弹一下。对于一个活泼的鬼火说来,这是再厉害不过的一种惩罚。这一切我全知道。同时我也把这事情讲给我抱在膝上的12个鬼火听。他们听了乐得不可开交。我告诉他们,说最安全和最简单的办法是放弃这种光荣,什么事情也不干。可是小鬼火们不同意这种说法。他们已经幻想自己穿起深黄的衣服,从喉咙里喷出火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吧!’年老的几位鬼火说。‘你们去和人开玩笑吧,’另外几位说。‘人把我们的草地都滤干了!他们已经开始在排水。我们的后代将怎么活下去呢?’“‘我们要发出火光来!发出火光来!’新生的鬼火说。事情就这样肯定下来了。 “一个跳舞会开始了——时间只有一秒钟;它不能再短。妖姑娘们跟别的妖姑娘们转了三个圈子,为的是不要显得骄傲,她们一般只是愿意和她们自己跳舞。接着舞会发起人就散发礼品:‘打水漂’——这就是礼物的名字。礼物像矽石似的在沼泽地的水上飞过去。每个姑娘又彼此赠送一小片面纱。‘把这拿去吧!’她们说,‘那么你就会跳更高级的舞——那些不可少的比较困难的旋转和扭腰。这样你们就有恰当的风度,你们就可以在上流社会里表现自己。’夜渡乌教每一个年轻的鬼火说:‘好——好——好。’而且教他们在什么场合说最恰当。这是一件最大的礼品,它可以使你受用不尽。猫头鹰和鹳鸟也提了一些意见——不过他们说,这都不值得一谈,因此我们就不提了。国王瓦尔得马尔这时正来到沼泽地上野猎。当这些贵族们听到这个盛会时,他们就赠送了一对漂亮的猎犬,作为礼品。它们追起东西来跟风一样快,同时能够背起一个到三个鬼火。两个老梦魔——他们靠骑着东西飞行过日子——也来参加了这次盛会。他们马上就传授起钻钥匙孔的技术来,使得所有的门等于没有。这两位老梦魔还提议把小鬼火们带到城里去,因为城里的情形他们很熟悉。他们一般是骑在自己的鬃毛上在空中飞过,而且总是把毛打一个结,因为他们喜欢坐硬席。可是他们现在叉着腿坐在猎犬身上,把这些年轻的鬼火——他们打算到城里去把人引入歧途——抱在怀里,于是嘘的一声,他们就不见了。 “这全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现在鬼火到城里来了,开始进行工作——不过怎样进行呢?唉!你能够告诉我吗?我的大脚趾里有一根气候线。它总是告诉我一些事情的。” “这倒是一个完整的童话呢。”这人说。 “是的,不过这只是童话的一个开头,”沼泽女人说。“你能够告诉我,鬼火的行为和做的事情是怎样的吗?他们以什么样的形态来把人引到邪路上去呢?” “我相信,”这人说,“人们可以写成一部鬼火传奇,分成十二卷,每一卷谈一个鬼火。也许更好是写成一部通俗剧本。” “你写吧,”沼泽女人说,“不过最好还是让它去吧。” “是的,那当然更容易,更舒服,”这人说。“因为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受报纸的拘束了。受报纸的拘束,其不舒服的程度跟鬼火关在朽木里发光而不敢说一句话没有两样。” “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沼泽女人说。“让别的人——那些会写的和不会写的人——去写吧!我把我桶上的一个旧塞子给你。它可以打开放着诗瓶的那个柜子,你可以从那里取出你所需要的东西。可是你,亲爱的朋友,你的手似乎被墨水染得够黑了。你似乎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不必每年东跑西跑去寻找童话了。世上特别应该做的重要的事情还多着呢。你已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情吧?” “鬼火现在进城了!”这人说。“我听到过这事情,我也懂得这事情!不过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呢?如果我对人说,‘看呀,鬼火穿着庄严的衣服在那里活动!’人们一定会把我痛打一顿的。” “他们有时也穿着裙子活动呀!”沼泽女人说,“一个鬼火可以以各种形式,在任何地方出现。他到教堂里去,不是为了去做礼拜,而是为了要附在牧师身上。他在选举的时候演讲,不是为了国家的利益,而是为了他自己。他是一个画家,也可以是一个演员。不过他把权利抓到手上来了以后,它的颜料匣子可就空了!我闲聊了一大阵子,但是我必须把塞在我喉头的东西拉出来,即使这对于我家庭不利也管不了。现在我要把许多人救出来!这并不是因为出自善意,或者是为了要得到一枚勋章。我要做出我能做到的最疯狂的事情,我把这事告诉给一个诗人;只有这样,整个城市才会马上知道。” “城市将会一点也不在乎,”这人说。“谁也不会感到惊慌。当我以极端严肃的态度告诉他们说,‘沼泽女人说过,鬼火进城了。你们当心啦!’人们将认为我不过是对他们讲一个童话罢了。 ①威廉·退尔(Vilell)是传说中的瑞士民族英雄,他反抗当时统治瑞士的奥国领主,曾两度被捕。德国诗人席勒曾把他的事迹写成一部诗剧《威廉·退尔》。 ②这是安徒生的一篇童话的名字。 ③康康舞(Kankan)是19世纪中叶在巴黎流行的一种疯狂的四人舞。 风车 风车 山上有一个风车。它的样子很骄傲,它自己也真的感到很骄傲。 “我一点也不骄傲!”它说,“不过我的里里外外都很明亮。太阳和月亮照在我的外面,也照着我的里面,我还有混合蜡烛①鲸油烛和牛油烛。我敢说我是明亮②的。我是一个有思想的人;我的构造很好,一看就叫人感到愉快。我的怀里有一块很好的磨石;我有四个翅膀——它们生在我的头上,恰恰在我的帽子底下。雀子只有两个翅膀,而且只生在背上。“我生出来就是一个荷兰人③;这点可以从我的形状看得出来——‘一个飞行的荷兰人’我知道,大家把这种人叫做‘超自然’④的东西,但是我却很自然。我的肚皮上围着一圈走廊,下面有一个住室——我的‘思想’就藏在这里面。别的‘思想’把我一个最强大的主导‘思想’叫做‘磨坊人’。他知道他的要求是什么,他管理面粉和麸子。他也有一个伴侣:名叫‘妈妈’。她是我真正的心。她并不傻里傻气地乱跑。她知道自己要求什么,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像微风一样温和,像暴风雨一样强烈。她知道怎样应付事情,而且她总会达到自己的目的。她是我的温柔的一面,而‘爸爸’却是我的坚强的一面。他们是两个人,但也可以说是一个人。他们彼此称为‘我的老伴’。 “这两个人还有小孩子——‘小思想’。这些‘小思想’也能长大成人。这些小家伙老是闹个不休!最近我曾经严肃地叫‘爸爸’和孩子们把我怀里的磨石和轮子检查一下。我希望知道这两件东西到底出了什么毛病,因为我的内部现在是有毛病了。一个人也应该把自己检查一下。这些小家伙又在闹出一阵可怕的声音来。对我这样一个高高立在山上的人说来,这的确是太不像样子了,一个人应该记住,自己是站在光天化日之下,而在光天化日之下,一个人的毛病是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的。 “我刚才说过,这些小家伙闹出可怕的声音来。最小的那几个钻到我的帽子里乱叫,弄得我怪不舒服的。小‘思想’可以长大起来,这一点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外面也有别的‘思想’来访,不过他们不是属于我这个家族,因为据我看来,他们跟我没有共同之点。那么没有翅膀的屋子——你听不见他们磨石的声音——也有些‘思想’。他们来看我的‘思想’并且跟我的‘思想’闹起所谓恋爱来。这真是奇怪;的确,怪事也真多。 “我的身上——或者身子里——最近起了某种变化:磨石的活动有些异样。我似乎觉得‘爸爸’换了一个‘老伴’:他似乎得到了一个脾气更温和、更热情的配偶——非常年轻和温柔。但人还是原来的人,只不过时间使她变得更可爱,更温柔罢了。不愉快的事情现在都没有了,一切都非常愉快。 “日子过去了,新的日子又到来了。时间一天一天地接近光明和快乐,直到最后我的一切完了为止——但不是绝对地完了。我将被拆掉,好使我又能够变成一个新的、更好的磨坊。我将不再存在,但是我将继续活下去!我将变成另一个东西,但同时又没有变!这一点我却难得理解,不管我是被太阳、月亮、混合烛、兽烛和蜡烛照得怎样‘明亮’。我的旧木料和砖土将会又从地上立起来。 “我希望我仍能保持住我的老‘思想’们:磨坊里的爸爸、妈妈、大孩和小孩——整个的家庭。我把他们大大小小都叫做‘思想的家属’,因为我没有他们是不成的。但是我也要保留住我自己——保留住我胸腔里的磨石,我头上的翅膀,我肚皮上的走廊,否则我就不会认识我自己,别人也不会认识我,同时会说:‘山上有一个磨坊,看起来倒是蛮了不起,但是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这是磨坊说的话。事实上,它说的比这还多,不过这是最重要的一部分罢了。 日子来,日子去,而昨天是最后的一天。 这个磨坊着了火。火焰升得很高。它向外面燎,也向里面燎。它舔着大梁和木板。结果这些东西就全被吃光了。磨坊倒下来了,它只剩下一堆火灰。燃过的地方还在冒着烟,但是风把它吹走了。 磨坊里曾经活着过的东西,现在仍然活着,并没有因为这件意外而被毁掉。事实上它还因为这个意外事件而得到许多好处。磨坊主的一家——一个灵魂,许多“思想”,但仍然只是一个思想——又新建了一个新的、漂亮的磨坊。这个新的跟那个旧的没有任何区别,同样有用。人们说:“山上有一个磨坊,看起来很像个样儿!”不过这个磨坊的设备更好,比前一个更近代化,因为事情总归是进步的。那些旧的木料都被虫蛀了,潮湿了。现在它们变成了尘土。它起初想象的完全相反,磨坊的躯体并没有重新站起来。这是因为它太相信字面上的意义了,而人们是不应该从字面上看一切事情的意义的。 ①原文是Stearinlys,即用兽油和蜡油混合做成的蜡烛。 ②明亮(Oplyst)在丹麦文里同时又有“开明”,“聪明”,“受过教育”等意思,因此这儿有双关的意义。 ③因为荷兰的风车最多。 ④这是原文Overnaturlige这个字的直译,它可以转化成为“神奇”,“鬼怪”的意思。) 一枚银毫 一枚银毫 从前有一枚毫子,当他从造币厂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容光焕发,又跳又叫:“万岁!我现在要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了!”于是他就走到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来了。 孩子用温暖的手捏着他,守财奴用又粘又冷的手抓着他。 老年人翻来覆去地看他,年轻人一把他拿到手里就花掉。这个毫子是银子做的,身上铜的成分很少;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年的光阴了——这就是说,在铸造他的这个国家里。 但是有一天他要出国旅行去了。他是他旅行的主人的钱袋中最后一枚本国钱。这位绅士只有当这钱来到手上时才知道有他。 “我手中居然还剩下一枚本国钱!”他说。“那么他可以跟我一块去旅行了。” 当他把这枚毫子仍旧放进钱袋里去的时候,毫子就发出当啷的响声,高兴得跳起来。他现在跟一些陌生的朋友在一起;这些朋友来了又去,留下空位子给后来的人填。不过这枚本国毫子老是待在钱袋里;这是一种光荣。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毫子在这世界上已经跑得很远,弄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他只是从别的钱币那里听说,他们不是法国造的,就是意大利造的。一个说,他们到了某某城市;另一个说,他们是在某某地方。不过毫子对于这些说法完全摸不着头脑。一个人如果老是待在袋子里,当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毫子的情形正是这样。 不过有一天,当他正躺在钱袋里的时候,他发现袋子没有扣上。因此他就偷偷地爬到袋口,朝外面望了几眼。他不应该这样做,不过他很好奇——人们常常要为这种好奇心付出代价的。他轻轻地溜到裤袋里去;这天晚上,当钱袋被取出的时候,毫子却在他原来的地方留下来了。他和其他的衣服一道,被送到走廊上去了。他在这儿滚到地上来,谁也没有听到他,谁也没有看到他。 第二天早晨,这些衣服又被送回房里来了。那位绅士穿上了,继续他的旅行,而这枚毫子却被留在后面。他被发现了,所以就不得不又出来为人们服务。他跟另外三块钱一起被用出去了。 “看看周围的事物是一桩愉快的事情,”毫子想。“认识许多人和知道许多风俗习惯,也是一桩愉快的事情。” “这是一枚什么毫子?”这时有一个人说。“它不是这国家的钱,它是一枚假钱,一点用也没有。” 毫子的故事,根据他自己所讲的,就从这儿开始。 “假货——一点用也没有!这话真叫我伤心!”毫子说。 “我知道我是上好的银子铸成的,敲起来响亮,官印是真的。 这些人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决不是指我!不过,是的,他们是指我。他们特地把我叫做假货,说我没有一点用。‘我得偷偷地把这家伙使用出去!’得到我的那个人说;于是我就在黑夜里被人转手,在白天被人咒骂。——‘假货——没有用!我得赶快把它使用出去。’” 每次当银毫被偷偷地当作一枚本国钱币转手的时候,他就在人家的手中发抖。 “我是一枚多么可怜的毫子啊!如果我的银子、我的价值、我的官印都没有用处,那么它们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世人的眼中,人们认为你有价值才算有价值。我本来是没有罪的;因为我的外表对我不利,就显得有罪,于是我就不得不在罪恶的道路上偷偷摸摸地爬来爬去。我因此而感到心中不安;这真是可怕!——每次当我被拿出来的时候,一想起世人望着我的那些眼睛,我就战栗起来,因为我知道我将会被当做一个骗子和假货退回去,扔到桌子上的。 “有一次我落到一个穷苦的老太婆的手里,作为她一天辛苦劳动的工资。她完全没有办法把我扔掉。谁也不要我,结果我成了她的一件沉重的心事。 “‘我不得不用这毫子去骗一个什么人,’她说,‘因为我没有力量收藏一枚假钱。那个有钱的面包师应该得到它,他有力量吃这点亏——不过,虽然如此,我干这件事究竟还是不对的。’ “那么我也只好成了这老太婆良心上的一个负担了,”银毫叹了一口气。“难道我到了晚年真的要改变得这么多吗?” “于是老太婆就到有钱的面包师那儿去。这人非常熟悉市上一般流行的毫子;我没有办法使他接受。他当面就把我扔回给那个老太婆。她因此也就没有用我买到面包。我感到万分难过,觉得我居然成了别人苦痛的源泉——而我在年轻的时候却是那么快乐、那么自信:我认识到我的价值和我的官印。我真是忧郁得很;一枚人家不要的毫子所能有的苦痛,我全有了。不过那个老太婆又把我带回家去。她以一种友爱和温和的态度热情地看着我。‘不,我将不用你去欺骗任何人,’她说。‘我将在你身上打一个眼,好使人们一看就知道你是假货。不过——而且——而且我刚才想到——你可能是一枚吉祥的毫子。我相信这是真的。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很深。我将在这毫子上打一个洞,穿一根线,把它作为一枚吉祥的毫子挂在邻居家一个小孩的脖子上。’ “因此她就在我身上打了一个洞。被人敲出一个洞来当然不是一桩很痛快的事情;不过,只要人们的用意是善良的,许多苦痛也就可以忍受得下了。我身上穿进了一根线,于是我就变成了一枚徽章,挂在一个小孩子的脖子上。这孩子对着我微笑,吻着我;我整夜躺在他温暖的、天真的胸脯上。 “早晨到来的时候,孩子的母亲就把我拿到手上,研究我。 她对我有她自己的一套想法——这一点我马上就能感觉出来。她取出一把剪刀来,把这根线剪断了。 “‘一枚吉祥的毫子!’她说。‘唔,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她把我放进醋里,使我变得全身发绿。然后她把这洞塞住,把我擦了一会儿;接着在傍晚的黄昏中,把我带到一个卖彩票的人那儿去,用我买了一张使她发财的彩票。 “我是多么苦痛啊!我内心有一种刺痛的感觉,好像我要破裂似的。我知道,我将会被人叫做假货,被人扔掉——而且在一大堆别的毫子和钱币面前扔掉。他们的脸上都刻着字和人像,可以因此觉得了不起。但是我溜走了。卖彩票的人的房间里有许多人;他忙得很,所以我当啷一声就跟许多其他的钱币滚进匣子里去了。究竟我的那张彩票中了奖没有,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第二天早晨人们将会认出我是一个假货,而把我拿去继续不断地欺骗人。这是一种令人非常难受的事情,特别是你自己的品行本来很好——我自己不能否认我这一点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就是从这只手里转到那只手里,从这一家跑到那一家,我老是被人咒骂,老是被人瞧不起。谁也不相信我,我对于自己和世人都失去了信心。这真是一种很不好过的日子。 “最后有一天一个旅客来了。我当然被转到他的手中去,他这人也天真得很,居然接受了我,把我当做一枚通用的货币。不过他也想把我用出去。于是我又听到一个叫声:‘没有用——假货!’ “‘我是把它作为真货接受过来的呀,’这人说。然后他仔细地看了我一下,忽然满脸露出笑容——我以前从没有看到,任何面孔在看到我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嗨,这是什么?’他说。‘这原来是我本国的一枚钱,一个从我家乡来的、诚实的、老好的毫子;而人们却把它敲出一个洞,还要把它当做假货。嗯,这倒是一件妙事!我要把它留下来,一起带回家去。’ “我一听到我被叫做老好的、诚实的毫子,我全身都感到快乐。现在我将要被带回家去。在那儿每个人将会认得我,会知道我是用真正的银子铸出来的,并且盖着官印,我高兴得几乎要冒出火星来;然而我究竟没有冒出火星的性能,因为那是钢铁的特性,而不是银子的特性。 “我被包在一张干净的白纸里,好使得我不要跟别的钱币混在一起而被用出去。只有在喜庆的场合、当许多本国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被拿出来给大家看。大家都称赞我,他们说我很有趣——说来很妙,一个人可以不说一句话而仍然会显得有趣。 “最后我总算是回到家里来了。我的一切烦恼都告结束。我的快乐又开始了,因为我是好银子制的,而且盖有真正的官印。我再也没有苦恼的事儿要忍受了,虽然我像一枚假钱币一样,身上已经穿了一个孔。但是假如一个人实际上并不是一件假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应该等到最后一刻,他的冤屈总会被申雪的——这是我的信仰。”毫子说。 波尔格龙的主教和他的亲族 波尔格龙的主教和他的亲族 我们现在是在尤兰,在那块“荒野的沼地”的另一边。我们可以听到“西海的呼啸声”;可以听到它的浪花的冲击声,而且这就在我们的身旁。不过我们面前现在涌现出了一个巨大的沙山,我们早就看见了它,现在我们在深沉的沙地上慢慢地赶着车子,正要向前走去。这座沙山上有一幢高耸入云的古老的建筑物——波尔格龙修道院。它剩下的最大的一翼现在仍然是一个教堂。有一天我们到这里来,时间很晚,不过天空却很明朗,因为这正是光明之夜的季节。我们能够望得很远,向周围望得很远,可以从沼地一直望到窝尔堡湾,望到荒地和草原,望到深沉的海的彼岸。 我们现在来到了山上,我们赶着车子在仓房和农庄之间走过。我们拐一个弯,走进那幢古老的建筑物的大门。这儿有许多菩提树沿着墙成行地立着。因为风暴打不到它们,所以长得非常茂盛,枝叶几乎把窗子都掩盖住了。 我们走上盘旋的石级,穿过那些用粗梁盖成顶的长廊。风在这儿发出奇怪的啸声,屋里屋外都是一样。谁也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情。是的,当人们害怕或者把别人弄得害怕的时候,人们就讲出很多道理或看出很多道理来。人们说:当我们在唱着弥撒的时候,有许多死灭了的古老大炮静静地从我们的身边走进教堂里去。人们可以在风的呼啸声中听到它们走过,而这就引起人们许多奇怪的想象——人们想起了那个远古的时代,结果就使我们走进了那个远古的时代里去: 在海滩上,有一只船搁浅了。主教的下属都在那儿。海所保留下来的人,他们却不保留。海洗净了从那些被打碎了的脑袋里流出来的血。那些搁浅的货物成了主教的财产,而这些货物的数量是很多的。海浦来许多整桶的贵重的酒,来充实这个修道院的酒窖;而这个酒窖里已经储藏了不少啤酒和蜜酒。厨房里的储藏量也是非常丰富的;有许多宰好了的牛羊、香肠和火腿。外面的水池里则有许多肥大的鲫鱼和鲜美的鲤鱼。 波尔格龙的主教是一位非常有权势的人,他拥有广大的土地,但是仍然希望扩大他占有的面积。所有的人必须在这位奥拉夫·格洛布面前低下头来。 他的一位住在蒂兰的富有的亲族死了。“亲族总是互相嫉恨的”;死者的未亡人现在可要体会这句话的真意了。除了教会的产业以外,她的丈夫统治着整个土地。她的儿子在外国:他小时候就被送出去研究异国风俗,因为这是他的志愿。他许多年来一直没有消息,可能已经躺在坟墓里,永远不会回来接替他母亲的统治了。 “怎么,让一个女人来统治吗?”主教说。 他召见她,然后让法庭把她传去。不过他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她从来没有触犯过法体,她有十足的理由来维护自己的权利。 波尔格龙的主教奥拉夫,你的意图是什么呢?你在那张光滑的羊皮纸上写下的是什么呢?你盖上印,用带子把它扎好,叫骑士带一个仆人把它送到国外,送到那辽远的教皇城里去,为的是什么呢? 现在是落叶和船只搁浅的季节,冰冻的冬天马上就要来。 他已经这样做了两次,最后他的骑士和仆人在欢迎声中回来了,从罗马带回教皇的训令——一封指责敢于违抗这位虔诚的主教的寡妇的训令:“她和她所有的一切应该受到上帝的诅咒。她应该从教会和教徒中驱逐出去。谁也不应该给她帮助。让她所有的朋友和亲戚避开她,像避开瘟疫和麻风病一样!” “凡是不屈服的人必须粉碎他,”波尔格龙的主教说。 所有的人都避开这个寡妇。但是她却不避开她的上帝。他是她的保护者和帮助者。 只有一个佣人——一个老女仆——仍然对她忠心。这位寡妇带着她亲自下田去耕作。粮食生长起来了,虽然土地受过了教皇和主教的诅咒。 “你这个地狱里的孩子!我的意志必须实现!”波尔格龙的主教说。“现在我要用教皇的手压在你的头上,叫你走进法庭和灭亡!” 于是寡妇把她最后的两头牛驾在一辆车子上。她带着女仆人爬上车子,走过那荒地,离开了丹麦的国境。她作为一个异国人到异国人的中间去。人们讲着异国的语言,保持着异国的风俗。她一程一程地走远了,走到一些青山发展成为峻岭的地方①——一些长满了葡萄的地方。旅行商人在旁边走过。他们不安地看守着满载货物的车子,害怕骑马大盗的部下来袭击。 这两个可怜的女人,坐在那辆由两头黑牛拉着的破车里,安全地在这崎岖不平的路上。在阴暗的森林里向前走。她们来到了法国。她在这儿遇见了一位“豪强骑士”带着一打全副武装的随从。他停了一会儿,把这部奇怪的车子看了一眼,便问这两个女人为了什么目的而旅行,从什么国家来的。年纪较小的这个女人提起丹麦的蒂兰这个名字,倾吐出她的悲哀和痛苦——而这些悲愁马上就要告一终结,因为这是上帝的意旨。原来这个陌生的骑士就是她的儿子!他握着她的手,拥抱着她。母亲哭起来了。她许多年来没有哭过,而只是把牙齿紧咬着嘴唇,直到嘴唇流出热血来。 现在是落叶和船只搁浅的季节。 海上的浪涛把满桶的酒卷到岸上来,充实主教的酒窖和厨房。烤叉上穿着野味在火上烤着。冬天到来了,但屋子里是舒适的。这时主教听到了一个消息:蒂兰的演斯·格洛布和他的母亲一道回来了;演斯·格洛布要设法庭,要在神圣的法庭和国家的法律面前来控告主教。 “那对他没有什么用,”主教说。“骑士演斯,你最好放弃这场争吵吧!” 这是第二年:又是落叶和船只搁浅的季节。冰冻的冬天又来了;“白色的蜜蜂”又在四处纷飞,刺着行人的脸,一直到它们融化。 人们从门外走进来的时候说:“今天的天气真是冷得厉害啦!” 演斯·格洛布沉思地站着,火燎到了他的长衫上,几乎要烧出一个小洞来。 “你,波尔格龙的主教!我是来制服你的!你在教皇的包庇下,法律拿你没有办法。但是演斯·格洛布对你有办法!” 于是他写了一封信给他住在萨林的妹夫奥拉夫·哈塞,请求他在圣诞节的前夕,在卫得堡的教堂做晨祷的时候来会面。主教本人要念弥撤,因此他得从波尔格龙旅行到蒂兰来。演斯·格洛布知道这件事情。 草原和沼地现在全盖上了冰和雪。马和骑士,全副人马,主教和他的神父以及仆从都在那上面走过。他们在容易折断的芦苇丛中选一条捷径通过,风在那儿凄惨地呼号。 穿着狐狸皮衣的号手,请你吹起你的黄铜号吧!号声在晴朗的空中响着。他们在荒地和沼泽地上这样驰骋着——在炎暑的夏天出现海市蜃楼的原野上驰骋着,一直向卫得堡的教堂驰去。 风也吹起它的号角来,越吹越厉害,它吹起一阵暴风雨,一阵可怕的暴风雨,越来越大的暴风雨。在上帝的暴风雨中,他们向上帝的屋子驰去。上帝的屋子屹立不动,但是上帝的暴风雨却在田野上和沼泽地上,在陆地上和大海上呼啸。 波尔格龙的主教到达了教堂;但是奥拉夫·哈塞,不管怎样飞驰,还是离得很远。他和他的武士们在海湾的另一边前进,为的是要来帮助演斯·格洛布,因为现在主教要在最高的审判席前出现了。 上帝的屋子就是审判厅,祭坛就是审判席。蜡烛在那个巨大的黄铜烛台上明亮地燃着。风暴念出控诉和判词;它的声音在沼泽地和荒地上,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回响着。在这样的天气中,任何渡船都渡不过这个海峡。 奥拉夫·哈塞在俄特松得停了一下。他在这儿辞退了他的勇士,给了他们马和马具,同时准许他们回家去,和他们的妻子团聚。他打算在这呼啸的海上单独一个人去冒生命的危险。不过他们得作他的见证;那就是说:如果演斯·格洛布在卫得堡的教堂里是孤立无援的话,那并不是他的过错。他的忠实的勇士们不愿意离开他,而却跟着他走下深沉的水里面去。他们之中有十个人被水卷走了,但是奥拉夫·哈塞和两个年轻的人到达了海的彼岸。他们还有五十多里路要走。 这已经是半夜过后了。这正是圣诞节之夜。风已经停了。教堂里照得很亮;闪耀着的光焰透过窗玻璃,射到草原和荒地上面。晨祷已经做完了;上帝的屋子里是一片静寂,人们简直可以听到融蜡滴到地上的声音。这时奥拉夫·哈塞到来了。 演斯·格洛布在大门口和他会见。“早安!我刚才已经和主教达成了协议。” “你真的这样办了吗?”奥拉夫·哈塞说。“那么你或主教就不能活着离开这个教堂了。”剑从他的剑鞘里跳出来了,奥拉夫·哈塞向演斯·格洛布刚才急忙关上的那扇教堂的门捅了一剑,把它劈成两半。 “请住手,亲爱的兄弟!请先听听我所达成的协议吧!我已经把主教和他的武士都刺死了。他们在这问题上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我也不再谈我母亲所受的冤屈了。” 祭台上的烛芯正亮得发红,不过地上亮得更红。被砍碎了脑袋的主教,以及他的一群武士都躺在自己的血泊里。这个神圣的圣诞之夜非常安静,现在没有一点声音。 四天以后,波尔格龙的修道院敲起了丧钟。那位被害的主教和被刺死的武士们,被陈列在一个黑色的华盖下面,周围是用黑纱裹着的烛台。死者曾经一度是一个威武的主人,现在则穿着银丝绣的衣服躺着;他的手握着十字杖,已经没有丝毫权力了。香烟在维绕着;僧众们在唱着歌。歌声像哭诉——像忿怒和定罪的判同。风托着它,风唱着它,向全国飞去,让大家都能听见。歌声有时沉静一会儿,但是它却永远不会消失。它总会再升起来,唱着它的歌,一直唱到我们的这个时代,唱着关于波尔格龙的主教和他的厉害的亲族的故事。惊恐的庄稼汉,在黑夜中赶着车子走过波尔格龙修道院旁边沉重的沙路时,听到了这个声音。躺在波尔格龙那些厚墙围着的房间里的失眠的人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因为它老是在通向那个教堂的、发出回音的长廊里盘旋。教堂的门是早已用砖封闭了,但是在迷信者的眼中它是没有封闭的。在他们看来,它仍然在那儿,而且仍然是开着的,亮光仍然在那些黄铜的烛台上燃着,香烟仍然在盘旋,教堂仍然在射出古时的光彩,僧众仍然在对那位被人刺死的主教念着弥撒,主教穿着银丝绣的黑衣,用失去了威权的手拿着十字杖。他那惨白和骄傲的前额上的一块赤红的伤痕,像火似地射出光来——光上面燃着一颗世俗的心和罪恶的欲望…… 你,可怕的古时的幻影!坠到坟墓里去吧,坠到黑夜和遗忘中去吧! 请听在那波涛汹涌的海上呼啸着的狂暴的风吧!外边有一阵暴风雨,正要吞噬人的生命!海在这个新的时代里没有改变它的思想。这个黑夜无非是一个吞噬生命的血口。至于明天呢,它也许是一颗能够照出一切的明亮的镜子——也像在我们已经埋葬了的那个远古的时代里一样。甜蜜地睡去吧,如果你能睡的话! 现在是早晨了。 新的时代把太阳光送进房间里来。风仍然在猛烈地吹着。有一条船触礁的消息传来了——像在那个远古的时代里一样。 在这天夜里,在洛根附近,在那个有红屋顶的小渔村里,我们从窗子里可以看见一条搁了浅的船。它触到了礁,不过一架放射器射出一条绳子到这船上来,形成一座联结这只破船和陆地的桥梁。所有在船上的人都被救出来了,而且到达了陆地,在床上得到休息;今天他们被请到波尔格龙修道院里来。他们在舒适的房间里受到了殷勤的招待,看到了和善的面孔。大家用他们的民族语言向他们致敬。钢琴上奏出他们祖国的曲子。在这一切还没结束以前,另外一根弦震动起来了;它没有声音,但是非常洪亮和充满了信心。思想的波②传到了遭难者的故国,报道他们的遇救。于是他们所有的忧虑就都消逝了,他们在这天晚上,在波尔格龙大厅里的舞会中参加跳舞。他们跳着华尔兹舞和波兰舞的步子。同时唱着关于丹麦和新时代的“英勇的步兵”的歌。 祝福你,新的时代!请你骑着夏天的熏风飞进城里来吧!把你的太阳光带进我们的心里和思想里来吧!在你光明的画面上,让那些过去的、野蛮的、黑暗的时代的故事被擦掉吧。 ①这是指阿尔卑斯山脉。丹麦没有山;从丹麦向法国和意大利去的路程,是一段由平原走向高山的路程。 ②此处原文意义不明,疑是指电报。 在小宝宝的房间里 在小宝宝的房间里 爸爸、妈妈和兄弟姊妹们都看戏去了。只有小小的安娜和干爸爸在家。 “我们也来看看戏吧!”他说,“而且马上就开始。” “但是我们没有舞台呀,”小安娜说,“而且还没有人来演呢!我的老木偶不能演,因为他太讨厌了。我的新木偶又不能把她的漂亮新衣服弄皱了。” “一个人只要把自己的本领使出来,就可以演戏,”干爸爸说。“现在我们来搭一个舞台吧。我们在这边放上一本书,再放上另一本,再加上第三本,成为斜斜的一排,然后在另一边又放三本——这样,我们就可以有侧面布景了!那边的木匣子可以当作背景;我们可以把它的底朝外放。谁都可以看得出来,这个舞台代表一个房间!我们现在只缺少演员了!看看玩具匣子里还有些什么东西!只要把人物安排好,我们就可以演戏了。一个角色配一个角色:这样就成!这是一个烟斗头,那是一只单手套。他们可以扮演父亲和女儿!” “不过他们只有两个人呀!”小安娜说。“我哥哥的旧马甲还在这里,他可以不可以也参加演出呢?” “他倒是相当宽大,”干爸爸说。“那么就让他演恋人这个角色吧。他的衣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这倒是一件蛮有趣的事情,因为恋人的不幸一半是由于衣袋里太空的缘故!这儿还有一个硬果钳的长统靴;上面还有踢马刺呢!达达,得得,砰!他不是跺脚,就是大摇大摆地走路。让他代表一个不受欢迎的求婚者吧,因为小姐并不喜欢他。你觉得我们应该演哪一种戏呢?悲剧呢,还是家庭剧?” “演一出家庭剧吧!”安娜说。“大家都喜欢这种戏,你能演一出吗?” “我能演一百出!”干爸爸说。“最好看的是改编的法国戏,不过小女孩子不适宜看这种戏。当然我们也可以选一出最适宜的戏,因为它们的内容都是差不多的。现在我把袋子摇一摇!撒——撒!崭新的!我们变出一出崭——崭新的戏!请听节目单吧。” 干爸爸拿起一张报纸,好像念着上面的字似的: 烟斗头和“好头”① ——独幕家庭剧 登场人物 烟斗先生:父亲 马甲先生:恋人 手套小姐:女儿 靴子先生:求婚者 “现在我们要开始了!幕启:我们没有幕,所以就算它已经‘启’了吧。一切人物都在场,所以我们就算他们‘登场’了吧。现在我作为烟斗头爸爸讲话。他今天的脾气不好。人们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彩色的海泡石。 “‘哎哎哟,嗨,我是一家的主人!我是我的女儿的爸爸!你要不要听我讲的话!在冯·靴子先生身上,你可以照出你自己的面孔。②他的上部是鞣皮,他的下部有踢马刺。哎哎哟,嗨!他要娶我的女儿做太太!’ “小安娜,现在请听听马甲讲的话吧,”干爸爸说。“现在马甲讲话了。马甲有一个朝下翻的领子,所以他是非常谦虚的。但是他知道他的价值,同时也有权利讲他所要讲的话: “‘我身上没有一点污点!良好的质地应该引起人的重视。我是真丝做的,而且我身上还有带子。’ “‘只有结婚的那天是这样,不能持久。你的颜色一洗就退了!’这是烟斗头先生在讲话。‘冯·靴子先生有坚韧的皮,水浸不透,但同时又非常柔嫩。他能发出格格的声音,他的踢马刺还发出铿锵的音调。他有意大利人的那种相貌。’”“不过他们应该用诗讲话才对呀!”小安娜说,“因为只有这样才算是美丽的讲法。” “这样也行!”干爸爸说。“观众要求怎样讲,演员就得怎样讲!请看小小的手套姑娘吧,请看她伸着手指的那副样儿吧: 一个手套没有配偶, 只好天天坐着等候! 唉! 这真叫我忍受不了, 我想我的皮要裂掉—— 嗨! “最后这个‘嗨’是烟斗头爸爸讲出来的。现在轮到马甲先生讲了: 亲爱的手套姑娘呀! 固然你来自西班牙, 你还是应该嫁给我! 这是丹麦人荷尔格的话。 “冯·靴子先生大步地走进来了,把他的踢马刺弄得琅琅地响,一脚把那三个侧面背景踢翻了。” “这真是好玩极了!”小安娜说。 “不要做声!不要做声!”干爸爸说。“赞赏而不发出声音,说明你是头等席位中有教养的看客。现在手套小姐要用颤音唱一曲伟大的歌了: 我讲不出一个道理, 只好学做鸡啼: 喔喔喔——在高大的客厅里! “小安娜,最动人的场面现在要开演了!这是整个戏中最重要的一段。你看,马甲先生解开扣子了;他要面对着你作一番道白,好叫你为他鼓掌。但是你不要理他——这是项文雅的表示。听吧,你听他的绸子③发出的声音: “‘你逼得我走向极端!请你当心!现在请看我的办法吧!你是一个烟斗头,我是一个“好头”——呸,滚你的蛋吧!’ “小安娜,你看到没有?”干爸爸说。“这是最好玩的一幕喜剧:马甲先生一把抓住这个老烟斗头,把它塞进自己的口袋里去。他待在那里面,于是马甲就说: “‘现在你在我的衣袋里,在我的深衣袋里!你永远也跑不出来,除非你答应我跟你的女儿——左手的手套小姐——结为夫妇。现在我伸出右手来!” “这真是可爱极了!”小安娜说。 “于是老烟斗头回答说: 我的头脑很混乱! 不像以前那样新鲜。 我的好心情忽然不见, 我觉得我失去了烟杆。 嗨,我过去从来不是这样—— 心里怎么会变得这样慌张? 啊,请把我的头 从你的袋里取出来, 你只可以在这时候 跟我的女儿恋爱!” “戏已经演完了吗?”小安娜问。 “还早得很!”干爸爸说。“只是靴子先生这个角色完了。现在这对情人双双跪下来。他们有一位唱道: 爸爸! “另一位又唱: 请把您的头脑理一理, 来祝福你的女儿和女婿。 “他们得到他的祝福,他们结了婚。所有的家具都合唱起来: 叮叮!当当! 多谢各位! 戏已经终场! “现在我们来鼓掌吧!”干爸爸说。“我们来请他们谢幕——也请这些家具来一起谢幕吧,因为他们都是桃花心术做的呀!” “我们的戏是不是跟别人在真舞台上演的一样好?” “我们的戏演得好多了!”干爸爸说。“它不长,而且不花钱就可以看到,同时又可以把吃茶以前的那段时间消磨过去。” ①“好头”是丹麦文“godthoved”的直译;在丹麦的俗语中,它的意思是“聪明人” ②靴子先生头上加的“冯”(Von)是一个德文字,表示他是出身于贵族血统。“靴子”擦得很亮,所以能照出人的面孔。 ③西服中的马甲,后背总是用绸子做的。 金黄的宝贝 金黄的宝贝 一个鼓手的妻子到教堂里去。她看见新的祭坛上有许多画像和雕刻的安琪儿;那些在布上套上颜色和罩着光圈的像是那么美,那些着上色和镀了金的木雕的像也是那么美。他们的头发像金子和太阳光,非常可爱。不过上帝的太阳光比那还要可爱。当太阳落下去的时候,它在苍郁的树丛中照着,显得更亮,更红。直接看到上帝的面孔是非常幸福的。她是在直接望着这个鲜红的太阳,于是她坠入深思里去,想起鹳鸟将会送来的那个小家伙。①于是鼓手的妻子就变得非常高兴起来。她看了又看,希望她的小孩也能带来这种光辉,最低限度要像祭台上一个发着光的安琪儿。 当她真正把抱在手里的一个小孩子举向爸爸的时候,他的样子真像教堂里的一个安琪儿。他长了一头金发——落日的光辉真的附在他头上了。 “我的金黄的宝贝,我的财富,我的太阳!”母亲说。于是吻着他闪亮的鬈发。她的吻像鼓手房中的音乐和歌声;这里面有快乐,有生命,有动作。鼓手就敲了一阵鼓——一阵快乐的鼓声。这只鼓——这只火警鼓——就说: “红头发!小家伙长了一头红头发!请相信鼓儿的皮,不要相信妈妈讲的话吧!咚——隆咚,隆咚!” 整个城里的人像火警鼓一样,讲着同样的话。 这个孩子到教堂里去;这个孩子受了洗礼。关于他的名字,没有什么话可说;他叫比得。全城的人,连这个鼓儿,都叫他“鼓手的那个红头发的孩子比得”。不过他的母亲吻着他的红头发,把他叫金黄的宝贝。 在那高低不平的路上,在那粘土的斜坡上,许多人刻着自己的名字,作为纪念。 “扬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鼓手说。于是他把自己的名字和小儿子的名字也刻下来。 燕子飞来了;它们在长途旅行中看到更耐久的字刻在石壁上,刻在印度庙宇的墙上:强大帝王的丰功伟绩,不朽的名字——它们是那么古老,现在谁也认不清,也无法把它们念出来。 真是声名赫赫!永垂千古! 燕子在路上的洞洞里筑了窠,在斜坡上挖出一些洞口。阵雨和薄雾降下来,把那些名字洗掉了。鼓手和他小儿子的名字也被洗掉了。 “可是比得的名字却保留住了一年半!”父亲说。 “傻瓜!”那个火警鼓心中想;不过它只是说:“咚,咚,咚,隆咚咚!” “这个鼓手的红头发的儿子”是一个充满了生命和快乐的孩子。他有一个好听的声音;他会唱歌,而且唱得和森林里的鸟儿一样好;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调子,但又似乎没有调子。“他可以成为一个圣诗班的孩子!”妈妈说。“他可以站在像他一样美的安琪儿下面,在教堂里唱歌!” “简直是一头长着红毛的猫!”城里的一些幽默人物说。鼓儿从邻家的主妇那里听到了这句话。 “比得,不要回到家里去吧!”街上的野孩子喊着。“如果你睡在顶楼上,屋顶一定会起火②,火警鼓也就会敲起火警。” “请你当心鼓槌!”比得说。 虽然他的年纪很小,却勇敢地向前扑去,用拳头向离他最近的一个野孩子的肚皮顶了一下,这家伙站不稳,倒下来了。别的孩子们就飞快地逃掉。 城里的乐师是一个非常文雅和有名望的人,他是皇家一个管银器的人的儿子。他非常喜欢比得,有时还把他带到家里去,教他学习拉提琴。整个艺术仿佛是生长在这孩子的手指上。他希望做比鼓手大一点的事情——他希望成为城里的乐师。 “我想当一个兵士!”比得说。因为他还不过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他仿佛觉得世界上最美的事情是背一杆枪开步走; “一、二!一、二!”并且穿一套制服和挂一把剑。 “啊,你应该学会听鼓皮的话!隆咚,咚,咚,咚!”鼓儿说。 “是的,只希望他能一步登天,升为将军!”爸爸说。“不过,要达到这个目的,那就非得有战争不可!” “愿上帝阻止吧!”妈妈说。 “我们并不会有什么损失呀!”爸爸说。 “会的,我们会损失我们的孩子!”她说。 “不过假如他回来是一个将军!”爸爸说。 “回来会没有手,没有腿!”妈妈说。“不,我情愿有我完整的金黄的宝贝。” 隆咚!隆咚!隆咚!火警鼓也响起来了。战争起来了。兵士们都出发了,鼓手的儿子也跟他们一起出发了。“红头发,金黄的宝贝!”妈妈哭起来。爸爸在梦想中看到他“成名”了。 城里的乐师认为他不应该去参战,而应该待在家里学习音乐。 “红头发!”兵士们喊,比得笑。不过他们有人把他叫“狐狸皮”③这时他就紧咬着牙齿,把眼睛掉向别处望——望那个广大的世界,他不理这种讥讽的语句。 这孩子非常活泼,有勇敢的性格,有幽默感。一些比他年纪大的弟兄们说,这些特点是行军中的最好的“水壶”。 有许多晚上他得睡在广阔的天空下,被雨和雾打得透湿。不过他的幽默感却并不因此而消散。鼓槌敲着:“隆咚——咚,大家起床呀!”是的,他生来就是一个鼓手。 这是一个战斗的日子。太阳还没有出来,不过晨曦已经出现了,空气很冷,但是战争很热。空中有一层雾,但是火药气比雾还重。枪弹和炮弹飞过脑袋,或穿过脑袋,穿过身体和四肢。但是大家仍然向前进。他们有的倒下来了,太阳穴流着血,面孔像粉笔一样惨白。这个小小的鼓手仍然保持着他的健康的颜色;他没有受一点伤;他带着愉快的面容望着团部的那只狗儿——它在他面前跳,高兴得不得了,好像一切是为了它的消遣而存在、所有的枪弹都是为了它好玩才飞来飞去似的。 冲!前进!冲!这是鼓儿所接到的命令,而这命令是不能收回的。不过人们可以后退,而且这样做可能还是聪明的办法呢。事实上就有人喊:“后退!”因此当我们小小的鼓手在敲着“冲!前进!”的时候,他懂得这是命令,而兵士们都是必须服从这个鼓声的。这是很好的一阵鼓声,也是一个走向胜利的号召,虽然兵士们已经支持不住了。 这一阵鼓声使许多人丧失了生命和肢体。炮弹把血肉炸成碎片。炮弹把草堆也烧掉了——伤兵本来可以拖着艰难的步子到那儿躺几个钟头,也许就在那儿躺一生。想这件事情有什么用呢?但是人们却不得不想,哪怕人们住在离此地很远的和平城市里也不得不想。那个鼓手和他的妻子在想这件事情,因为他们的儿子比得在作战。 “我听厌了这种牢骚!”火警鼓说。 现在又是作战的日子。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但是已经是早晨了。鼓手和他的妻子正在睡觉——他们几乎一夜没有合上眼;他们在谈论着他们的孩子,在战场上、“在上帝手中”的孩子。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战争已经结束,兵士们都回到家里来了,比得的胸前挂着一个银十字勋章。不过母亲梦见她到教堂里面去,看到了那些画像,那些雕刻的、金发的安琪儿,看到了她亲生的儿子——她心爱的金黄的宝贝——站在一群穿白衣服的安琪儿中间,唱着只有安琪儿才唱得出的动听的歌;于是她跟他们一块儿向太阳光飞去,和善地对妈妈点着头。 “我的金黄的宝贝!”她大叫了一声,就醒了。“我们的上帝把他接走了!”她说。于是她合着双手,把头藏在床上的布帷幔里,哭了起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安息呢?在人们为许多死者挖的那个大坑里面吗?也许他是躺在沼泽地的水里吧!谁也不知道他的坟墓;谁也不曾在他的坟墓上念过祷告!”于是她的嘴唇就隐隐地念出主祷文④来。她垂下头来,她是那么困倦,于是便睡过去了。 日子在日常生活中,在梦里,一天一天地过去! 这是黄昏时节;战场上出现了一道长虹——它挂在森林和那低洼的沼泽地之间。有一个传说在民间的信仰中流行着:凡是虹接触到的地面,它底下一定埋藏着宝贝——金黄的宝贝。现在这儿也有一件这样的宝贝。除了他的母亲以外,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小小的鼓手;她因此梦见了他。 日子在日常生活中,在梦里,一天一天地过去! 他头上没有一根头发——一根金黄的头发——受到损害。 “隆咚咚!隆咚咚!他来了!他来了!”鼓儿可能这样说,妈妈如果看见他或梦见他的话,也可能这样唱。 在欢呼和歌声中,大家带着胜利的绿色花圈回家了,因为战争已经结束,和平已经到来了。团部的那只狗在大家面前团团地跳舞,好像要把路程弄得比原来要长三倍似的。 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比得走进爸爸和妈妈的房间里来。他的肤色变成了棕色的,像一个野人一样;眼睛发亮,面孔像太阳一样射出光来。妈妈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嘴唇,吻他的眼睛,吻他的红头发。她重新获得了她的孩子。虽然他并不像爸爸在梦中所见的那样,胸前挂着银质十字章,但是他的四肢完整——这正是妈妈不曾梦见过的。他们欢天喜地,他们笑,他们哭。比得拥抱着那个古老的火警鼓。 “这个老朽还在这儿没有动!”他说。 于是父亲就在它上面敲了一阵子。 “倒好像这儿发了大火呢!”火警鼓说。“屋顶上烧起了火!心里烧起了火!金黄的宝贝!烧呀!烧呀!烧呀!” 后来怎样呢?后来怎样呢?——请问这城里的乐师吧。 “比得已经长得比鼓还大了,”他说。“比得要比我还大了。”然而他是皇家银器保管人的儿子啦。不过他花了一生的光阴所学到的东西,比得半年就学到了。 他具有某种勇敢、某种真正善良的品质。他的眼睛闪着光辉,他的头发也闪着光辉——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他应该把头发染一染才好!”邻居一位主妇说。“警察的那位小姐这样做过,你看她的结果多么好;她立刻就订婚了。” “不过她的头发马上就变得像青浮草一样绿,所以她得经常染!” “她有的是钱呀,”邻居的主妇说。“比得也可以办得到。他和一些有名望的家庭来往——他甚至还认识市长,教洛蒂小姐弹钢琴呢。” 他居然能弹钢琴!他能弹从他的心里涌出来的、最动听的、还没有在乐器上写过的音乐。他在明朗的夜里弹,也在黑暗的夜里弹。邻居们和火警鼓说:这真叫人吃不消! 他弹着,一直弹到把他的思想弄得奔腾起来,扩展成为未来的计划:“成名!” 市长先生的洛蒂小姐坐在钢琴旁边。她纤细的手指在键子上跳跃着,在比得的心里引起一起回声。这超过他心里所有的容量。这种情形不只发生过一次,而是发生过许多次!最后有一天他捉住那只漂亮的手的纤细的手指吻了一下,并且朝她那对棕色的大眼睛盯着望。只有上帝知道他要说什么话。不过我们可以猜猜。洛蒂小姐的脸红起来,一直红到脖子和肩上,她一句话也不回答。随后有些不认识的客人到她房间里来,其中之一是政府高级顾问官的少爷,他有高阔的、光亮的前额,而且他把头抬得那样高,几乎要仰到颈后去了。比得跟他们一起坐了很久;她用最温柔的眼睛望着他。 那天晚上他在家里谈起广阔的世界,谈起在他的提琴里藏着的金黄的宝贝。 成名! “隆咚,隆咚,隆咚!”火警鼓说。“比得完全失去了理智。我想这屋子一定要起火。” 第二天妈妈到市场上去。 “比得,我告诉你一个消息!”她回到家里来的时候说。 “一个好消息。市长先生的洛蒂小姐跟高级顾问官的少爷订婚了。这是昨天的事情。” “我不信!”比得大声说,同时从椅子上跳起来,不过妈妈坚持说:是真的。她是从理发师的太太那儿听来的,而理发师是听见市长亲口说的。 比得变得像死尸一样惨白,并且坐了下来。 “我的天老爷!你这是为什么?”妈妈问。 “好,好,请你不要管我吧!”他说,眼泪沿着他的脸上流下来。 “我亲爱的孩子,我的金黄的宝贝!”妈妈说,同时哭泣来。不过火警鼓儿唱着——没有唱出声音,是在心里唱。 “洛蒂死了!洛蒂死了!”现在一支歌也完了! 歌并没有完。它里面还有许多词儿,许多很长的词儿,许多最美丽的词儿——生命中的金黄的宝贝。 “她简直像一个疯子一样!”邻居的主妇说。“大家要来看她从她的金黄的宝贝那儿来的信,要来读报纸上关于他和他的提琴的记载。他还寄钱给她——她很需要,因为她现在是一个寡妇。” “他为皇帝和国王演奏!”城里的乐师说。“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幸运。不过他是我的学生;他不会忘记他的老师的。” “爸爸做过这样的梦”,妈妈说;“他梦见比得从战场上戴着银十字章回来。他在战争中没有得到它;这比在战场上更难。他现在得到了荣誉十字勋章。要是爸爸仍然活着看到它多好!” “成名了!”火警鼓说。城里的人也这样说,因为那个鼓手的红头发的儿子比得——他们亲眼看到他小时拖着一双木鞋跑来跑去、后来又作为一个鼓手而为跳舞的人奏乐的比得——现在成名了! “在他没有为国王拉琴之前,他就已经为我们拉过了!”市长太太说。“那个时候他非常喜欢洛蒂。他一直是很有抱负的。那时他是既大胆,又荒唐!我的丈夫听到这件傻事的时候,曾经大笑过!现在我们洛蒂是一个高级顾问官的夫人了!” 在这个穷家孩子的心灵里藏着一个金黄的宝贝——他,作为一个小小的鼓手,曾经敲起:“冲!前进!”对于那些几乎要撤退的人说来,这是一阵胜利的鼓声。他的胸怀中有一个金黄的宝贝——声音的力量。这种力量在他的提琴上爆发,好像它里面有一个完整的风琴,她像仲夏夜的小妖精就在它的弦上跳舞似的。人们在它里面听出画眉的歌声和人类的清亮声音。因此它使得每一颗心狂喜,使得他的名字在整个国家里驰名。这是一个伟大的火炬——一个热情的火炬。 “他真是可爱极了!”少妇们说,老太太们也这样说。她们之中一位最老的妇人弄到了一本收藏名人头发的纪念簿,其目的完全是为了要向这位年轻的提琴家求得一小绺浓密而美丽的头发——那个宝贝,那个金黄的宝贝。 儿子回到鼓手的那个简陋的房间里来了,漂亮得像一位王子,快乐得像一个国王。他的眼睛是明亮的,他的面孔像太阳。他双手抱着他的母亲。她吻着他温暖的嘴,哭得像任何人在快乐中哭泣一样。他对房间里的每件旧家具点点头,对装茶碗和花瓶的碗柜也点点头。他对那张睡椅点点头——他小时曾在那上面睡过。不过他把那个古老的火警鼓拖到屋子的中央,对火警鼓和妈妈说: “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爸爸可能会敲一阵子的!现在得由我来敲了!” 于是他就在鼓上敲起一阵雷吼一般的鼓声。鼓儿感到那么荣幸,连它上面的羊皮都高兴得裂开了。 “他真是一个击鼓的神手!”鼓儿说。“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他。我想,他的母亲也会由于这宝贝而高兴得笑破了肚皮。” 这就是那个金黄的宝贝的故事。 ①据丹麦的民间传说,小孩子是由鹳鸟送到世界上来的。请参看安徒生童话《鹳鸟》。 ②这是作者开的一个文学玩笑;这孩子的头发是那么红,看起来像火在烧。 ③有一种狐狸的毛是红色的。这儿“狐狸皮”影射“红头发”。 ④主祷文是基督教徒祷告上帝时念的一段话。见《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九至十三节。 风暴把招牌换了 风暴把招牌换了 很久以前,外祖父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他那时穿着一条红裤子和一件红上衣,腰间缠着一条带子,帽子上插着一根羽毛——因为在他小时候,如果孩子们要想穿得挺漂亮,他们就得有这种打扮,跟现在完全不同。街上常常有人游行——这种游行我们现在看不到了,因为它们太旧,已经被废除了。虽然如此,听听外祖父讲讲有关游行的故事,还是蛮有趣的。 在那个时候,当鞋匠们转到另一个同业公会去而要迁移他们的招牌的时候,那的确是值得一看的一个场面。他们的绸旗子在空中飘荡,旗子上绘着一只大鞋子和一个双头鹰。顶小的伙计们捧着那个“欢迎杯”和公会的箱子,他们的衬衫上飘着红的和白的缎带。年长的伙计们则拿着剑,剑头上插着一个柠檬。此外还有一个完整的乐队。他们最漂亮的一件乐器是那件叫做“鸟”的东西。外祖父把它叫做“顶上有一个新月、上面挂着各种叮叮当当的东西的棍子”——全套的土耳其噪乐。这个棍子被高高地擎在空中,前后摇晃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来。当太阳照在它上面那些金、银和黄铜做的东西的时候,你的眼睛就会花起来。 行列的前面是一个丑角。他穿着一件用各种不同颜色的补钉缝的衣服,脸上抹得漆黑,头上戴着许多铃,像一匹拉雪橇的马。他把他的棒子捅到人群中去,弄出一片嘈杂的声音而不伤人。大家你推我挤,有的要向后退,有的要向前涌。男孩和女孩站不稳,倒到沟里去了;老太太们用手肘乱推,板起面孔,还要骂人。这个人大笑,那个人闲扯。台阶上是人,窗子上也是人,连屋顶上都是人。太阳在照着,虽然下了一点小雨——这对于农人说来是很好的。如果说大家全身打得透湿,那么乡下人倒要认为这是一件喜事呢。 外祖父多么会讲故事啊!他小的时候,曾经兴高采烈地亲眼看过这种伟大的场面。同业公会最老的会员总要到台上演讲一番。台上挂着招牌,而且演讲辞照例是韵文,好像是由诗人做的诗似的——事实上,也确是诗,因为它们是三个人的集体创作,而他们为了要把这篇文章写好,事先还喝了一大碗混合酒呢。大家对这番演讲大大地喝彩了一番。不过,那位五角爬上台、模仿这位演说专家的时候,大家的喝彩声就变得更大了。丑角把一个傻瓜的角色表演得非常精彩。他用烧酒的杯子喝蜜酒①。然后他就把杯子向群众中扔去,让众人把它接住。外祖父曾经有过这样一个杯子。它是由一个泥水匠抢到手然后送给他的。这样的场面真有趣。这样,新同业公会就挂起了饰满花朵和绿色花圈的新会徽。 “一个人不管到了多大年纪,总不会忘记这种场面的,”外祖父说。他的确忘记不了,虽然他在一生中见过许多大世面,而且还可以讲出来。不过最好玩的是听他讲京城里迁移招牌的故事。 外祖父小时候,同爸爸妈妈到那儿去过一次。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这国家的首都去过。街上挤满了那么多人,他真以为大家正在举行迁移招牌的仪式呢,而这儿有那么多的招牌要迁移!如果把它们挂在屋里而不挂在屋外的话,恐怕要一百个房间才装得下。裁缝店门口挂着种种衣服的图样,表示能把人改装成为粗人或细人。烟草店的招牌上画着可爱的小孩在抽着雪茄烟,好像真有其事似的。有的招牌上画着牛油、咸鱼、牧师的衣领和棺材;此外还有许多只写着说明和预告的招牌。一个人可以在这些街上跑一整天,把这些图画看个够。这样他就可以知道住在这些屋子里的是什么人,因为他们都把自己的招牌挂出来了。外祖父说,能够知道一个大城市里面的居民是些什么人,这本身就有教育意义。 当外祖父亲到城里的时候,招牌的情况就是这样。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而且他“耳朵后面并没有一个骗子”——当他想骗我们的时候,妈妈常常说这一句话。他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很值得相信。 他到京城去的头一天晚上,起了一阵可怕的风暴。像这样的风暴,人们在报纸上过去还不曾读到过,人们在自己的经验中也从来没有碰到过。瓦片在天空中乱飞;所有的木栅栏都吹倒了;是的,有一把手车为了要救自己的命,就在街上自由行动起来。空中充满了呼啸声,摇撼声。这真是一场可怕的大风暴。运河里的水跑到岸上来了,因为它不知道应该跑到什么地方去才好。风暴在扫过城市的上空,把许多烟囱都带走了;不少古老的、雄伟的教堂尖塔必须弯下腰来,而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直起来过。 在那位年高德功的消防队长的门口有一个哨房——这位队长总是跟着最后的那架救火机一起出勤的。风暴对于这座小哨房也不留情;它把它连根拔起,吹在街上乱滚。说来也奇怪,它稳稳地站着,立在一个卑微的木匠门口。这个木匠在上次大火时曾经救出三条命,但是这个哨房却没有考虑这件事情。 一位剃头师傅的招牌——一个大黄铜盆——也被吹走了。它直接落到司法顾问官的窗洞里。邻近所有的人都说,这几乎可算作恶作剧,因为他们像顾问官的最亲密的朋友一样,都把顾问官的夫人叫“剃刀”。她是那么锐利,她知道别人的事情比别人自己知道的多。 一块画着于鳍鱼的招牌,飞到一位在报纸上写文章的人的门口。这是风儿开的一个不高明的玩笑;它忘记了,它不应该跟一个在报纸上写文章的人开玩笑,因为他是他自己报纸的大王——他自己的意见也是这样。 一只风信鸡飞到对面的屋顶上去,在那儿停下来,像一件最糟糕的恶作剧——邻人们都这样说。 一个箍桶匠的桶死钉在“仕女服装店”的招牌底下。 一个饭馆的菜单,原来是镶在一个粗架子里,挂在门上的,现在被暴风吹到一个谁也不去的戏院门口。这真是一个可笑的节目单——“萝卜汤和包馅子的白菜”。但是这却招引人们走进戏院去。 一个皮毛商人的一张狐狸皮——这是他的一个诚实的招牌——被吹到一个年轻人的门铃绳上。这个年轻人的样子像一把收着的伞;他老是去做晨祷,不停地在追求真理。他是一个“模范人物”——他的姑妈说。 “高等教育研究所”这几个字被搬到一个弹子俱乐部的门上,而研究所的门上却挂起了“这里用奶瓶养孩子”这个招牌。这一点也不文雅,只是顽皮。不过这是风暴做出来的事儿,谁也无法控制它。 这是可怕的一夜。你想想看!在第二天早晨,几乎城里所有的招牌都换了位置。有些地方的招牌上写的字是那么存心不良,连外祖父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在暗自发笑;很可能他还有些秘密不愿意讲出来呢。 住在这城里的那些可怜的人——特别是那些生人——老是找错了他们要访问的人。当然,要是他们按招牌去找的话,这也就无法避免。有些人以为自己是去参加市参议员们的非常庄严的会议,在那儿讨论一些重要的事情;但结果他们却来到了一个天翻地覆的男孩子的学校,来到一群在桌椅上乱跳乱蹦的孩子中间。 有些人把戏院和教堂弄得分不清。这真是可怕极了! 在我们这个时代里,这样的风暴可是从来没有。那只是在外祖父生前发生的,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孩子。这样的风暴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大概是不会发生的,不过可能在我们的孩子的时代里会发生。我们只好希望和祈祷:当风暴在掉换招牌的时候,他们恰好都待在家里。 ①蜜酒所含的酒精成分很少,通常是用大杯子喝的。 茶壶 茶壶 从前有一个骄傲的茶壶,它对它的瓷感到骄傲,对它的长嘴感到骄傲,对它的那个大把手也感到骄傲。它的前面和后边都有点什么东西!前面是一个壶嘴,后面是一个把手,它老是谈着这些东西。可是它不谈它的盖子。原来盖子早就打碎了,是后来钉好的;所以它算是有一个缺点,而人们是不喜欢谈自己的缺点的——当然别的人会谈的。杯子、奶油罐和糖钵——这整套吃茶的用具——都把茶壶盖的弱点记得清清楚楚。谈它的时候比谈那个完好的把手和漂亮的壶嘴的时候多。茶壶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它们!”它自己在心里说,“我也知道我的缺点,而且我也承认。这足以表现我的谦虚,我的朴素。我们大家都有缺点;但是我们也有优点。杯子有一个把手,糖钵有一个盖子。我两样都有,而且还有他们所没有的一件东西。我有一个壶嘴;这使我成为茶桌上的皇后。糖钵和奶油罐受到任命,成为甜味的仆人,而我就是任命者——大家的主宰。我把幸福分散给那些干渴的人群。在我的身体里面,中国的茶叶在那毫无味道的开水中放出香气。” 这番话是茶壶在它大无畏的青年时代说的。它立在铺好台布的茶桌上,一只非常白嫩的手揭开它的盖子。不过这只非常白嫩的手是很笨的,茶壶落下去了,壶嘴跌断了,把手断裂了,那个壶盖也不必再谈,因为关于他的话已经讲得不少了。茶壶躺在地上昏过去了;开水淌得一地。这对它说来是一个严重的打击,而最糟糕的是大家都笑它。大家只是笑它,而不笑那只笨拙的手。 “这次经历我永远忘记不了!”茶壶后来检查自己一生的事业时说。“人们把我叫做一个病人,放在一个角落里;过了一天,人们又把我送给一个讨剩饭吃的女人。我下降为贫民了;里里外外,我一句话都不讲。不过,正在这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好转。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身体里装进了土;对于一个茶壶说来,这完全是等于入葬。但是土里却埋进了一个花根。谁放进去的,谁拿来的,我都不知道。不过它既然放进去了,总算是弥补了中国茶叶和开水的这种损失,也算是作为把手和壶嘴打断的一种报酬。花根躺在土里,躺在我的身体里,成了我的一颗心,一颗活着的心——这样的东西我从来还不曾有过。我现在有了生命、力量和精神。脉搏跳起来了,花根发了芽,有了思想和感觉。它开放成为花朵。我看到它,我支持它,我在它的美中忘记了自己。为了别人而忘我——这是一桩幸福的事情!它没有感谢我;它没有想到我;它受到人们的崇拜和称赞。我感到非常高兴;它一定也会是多么高兴啊!有一天我听到一个人说它应该有一个更好的花盆来配它才对。因此人们把我当腰打了一下;那时我真是痛得厉害!不过花儿却迁进一个更好的花盆里去了。 至于我呢?我被扔到院子里去了。我躺在那儿简直像一堆残破的碎片——但是我的记忆还在,我忘记不了它。” 民歌的鸟儿 民歌的鸟儿 这正是冬天。盖满了雪的大地,看起来很像从石山雕刻出来的一块大理石。天很高,而且晴朗。寒风像妖精炼出的一把钢刀,非常尖锐。树木看起来像珊瑚或盛开的杏树的枝子。这儿的空气是像阿尔卑斯山上的那样清新。 北极光和无数闪耀着的星星,使这一夜显得非常美丽。 暴风吹起来了。飞行的云块撒下一层天鹅的绒毛。漫天飞舞的雪花,盖满了寂寞的路、房子、空旷的田野和无人的街。但是我们坐在温暖的房间里,坐在熊熊的火炉边,谈论着古时候的事情。我们听到了一个故事: 在大海边有一座古代战士的坟墓。坟墓上坐着这位埋在地下的英雄的幽灵。他曾经是一个国王。他的额上射出一道金色的光圈,长发在空中飞舞,全身穿着铠甲。他悲哀地垂着头,痛苦地叹着气——像一个没有得救的灵魂。 这时有一艘船在旁边经过。水手们抛下锚,走到陆地上来。他们中间有一个歌手①。他走近这位皇家的幽灵,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样悲哀和难过呢?” 幽灵回答说: “谁也没有歌唱过我的一生的事迹。这些事迹现在死亡了,消逝了。没有什么歌把它们传播到全国,把它们送到人民的心里去。因此我得不到安宁,得不到休息。” 于是这个人就谈起他的事业和他的伟大的功绩。他的同时代的人都知道这些事情,不过没有人把它们唱出来,因为他们之中没有歌手。 这位年老的弹唱诗人拨动他的竖琴上的琴弦。他歌唱这个英雄青年时代的英勇,壮年时代的威武,和他的伟大的事迹。幽灵的面孔射出了光彩,像反映着月光的云彩。幽灵在光华灿烂的景象中,怀着愉快和幸福的心情,站起来,接着就像一道北极光似地不见了。除了一座盖满了绿草的土丘以外,现在什么也没有了——连一块刻有龙尼文字②的石碑也没有。但是当琴弦发出最后的声音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歌鸟飞出来——好像是直接从竖琴里飞出来似的。它是一只非常美丽的歌鸟。它有画眉一样响亮的声调,人心一样搏动的颤音和那种使人怀乡的、候鸟所带来的家乡的谣曲。这只歌鸟越过高山和深谷,越过田野和森林,飞走了。它是一只民歌的鸟,它永远不会死亡。 我们听到它的歌。我们在房间里,在一个冬天的晚上,听到它的歌。这只鸟儿不仅仅唱着关于英雄的颂歌,它还唱着甜蜜的、温柔的、丰富多样的爱情的颂歌。它还歌颂北国的纯朴的风气。它可以用字句和歌调讲出许多故事。它知道许多谚语和诗的语言。这些语言,像藏在死人舌头底下的龙尼诗句一样,使它不得不唱出来。这样,“民歌的鸟儿”就使我们能够认识我们的祖国。 在异教徒的时代,在威金人的时代,它的窠是筑在竖琴诗人的竖琴上的。在骑士的时代里,拳头掌握着公理的尺度,武力就是正义,农民和狗处于同等的地位——在这个时代里,这只歌鸟到什么地方去找避难所呢?暴力和愚蠢一点也不考虑它的这个问题。 但是骑士堡寨里的女主人坐在堡寨的窗前,把她旧时的回忆,在她面前的羊皮纸上写成故事和歌。在一个茅屋里,有一个旅行的小贩坐在一个农家妇人身边的凳子上讲故事。正在这时候,这只歌鸟就在他们头上飞翔,喃喃地叫着,唱着。只要大地上还有一块它可以立足的山丘,这只“民歌的鸟儿”就永远不会死亡。 它现在对我们坐在屋子里的人唱。外面是暴风雪和黑夜。它把龙尼文的诗句放在我们的舌头底下,于是我们就认识了我们祖先的国土。上帝通过“民歌的鸟儿”的歌调,对我们讲着我们母亲的语言。古时的记忆复活了,黯淡的颜色发出新的光彩。传说和民歌像幸福的美酒,把我们的灵魂和思想陶醉了,使这一晚变成了一个耶稣圣诞的节日。 雪花在飞舞,冰块在碎裂。外面在飘着风暴。风暴有巨大的威力,它主宰着一切——但它不是我们的上帝。 这正是冬天。寒风像妖精炼出的一把钢刀。雪花在乱飞——在我们看起来,似乎飞了好几天和好几个星期。它像一座巨大的雪山压在整个城市上,它像一个冬夜里的沉重的梦。地上的一切东西都被掩盖住了,只有教堂的金十字架——信心的象征——高高地立在这个雪冢上,在蓝色的空中,在光明的太阳光里,射出光辉。 在这个被埋葬了的城市的上空,飞翔着大大小小的太空的鸟。每只鸟儿放开歌喉,尽情地歌唱,尽情地歌唱。 最先飞来的是一群麻雀:它们把大街小巷里、窠里和房子里的一切小事情全部讲了出来。它们知道前屋里的事情,也知道后屋里的事情。 “我们知道这个被埋葬了的城市,”它们说。“所有住在里面的人都在吱!吱!吱!” 黑色的大渡鸦和乌鸦在白雪上飞过。 “呱!呱!”它们叫着。“雪底下还有一些东西,一些可以吃的东西——这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是下面大多数人的意见。而这意见是对——对——对的!” 野天鹅飕飕地拍着翅膀飞来。它们歌唱着伟大和高贵的感情。这种感情将要从人的思想和灵魂中产生出来——这些人现在住在被雪埋着的城里。 那里面并没有死亡,那里面仍然有生命存在。这一点我们可以从歌调中听出来。歌调像是从教堂的风琴中发出来的;它像妖山③上的闹声,像奥仙④的歌声,瓦尔古里⑤的飕飕的拍翅声,吸引住我们的注意力。多么和谐的声音啊!这种和声透进我们的心的深处,使我们的思想变得高超——这就是我们听到的“民歌的鸟儿”的歌声!正在这时候,天空温暖的气息从上面吹下来。雪山裂开了,太阳光从裂缝里射进去。春天来到了;鸟儿回来了;新的一代,心里带着同样的故乡的声音,也回来了。请听这一年的故事吧:狂暴的风雪,冬夜的恶梦!一切将会消逝,一切将会从不灭的“民歌的鸟儿”的悦耳的歌声中获得新的生命。 ①原文是Skjald。这是北欧古时的一种诗人。他专门写歌颂英雄和英雄事迹的诗歌,并且亲自把这些诗向听众朗诵。 ②这是北欧古代的一种象形文字。 ③请参看安徒生童话《妖山》。 ④奥仙(Ossian)是古代北欧的一个有名的吟唱诗人。 ⑤瓦尔古里(Valkyriens)是北欧神话中战神奥丁的使者。他们在战场上飞翔,专门挑出要死的战士,带到奥丁的宫殿里去。 小小的绿东西 小小的绿东西 窗子上有一株绿玫瑰花。不久以前它还是一副青春焕发的样子,但是现在它却现出了病容,在害某种病。 它身上有一批客人在一口一口地把它吃掉。要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一群穿着绿制服的朋友们倒是蛮好看的。 我和这些客人中的一位谈过话。他的年纪还不过三天,但是已经是一个老爷爷了。你知道他讲过什么话吗?他讲的全是真话。他讲着关于他自己和这一群朋友的事情。 “我们是世界生物中一个最了不起的队伍。在温暖的季节里,我们生出活泼的小孩子。天气非常好;我们立刻就订了婚,马上举行婚礼。天气冷的时候,我们就生起蛋来。小家伙在那里面睡得才舒服哩。最聪明的动物是蚂蚁。我们非常尊敬他们。他们研究和打量我们,但是并不马上把我们吃掉,而是把我们的蛋搬走,放在他们家族的共同蚁窟里的最低的一层楼上,同时在我们身上打下标记和号数,把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地、一层堆上一层地排好,以便每天能有一个新的生物从蛋里孵出来;然后就把我们关进栅栏里,捏着我们的后腿,挤出我们的奶,直到我们死去为止。这可是痛快啦!他们送我们一个最好听的称号:‘甜蜜的小奶牛!’一切具有蚂蚁这种知识的动物都叫我们这个名字。只有人是例外——这对我们是一种极大的侮辱,气得我们完全失去了‘甜蜜性’。 你能不能写点文章来反对这事儿,叫这些人能懂得一点道理呢?他们那样傻气地望着我们,绷着脸,用那样生气的眼光望着我们,而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把玫瑰叶子吃掉了;但是他们自己却吃掉一切活的东西,一切绿色的和会生长的东西。 他们替我们起些最下贱的、最丑恶的名字。噢,那真使我作呕!我说不出口,最低限度在穿着制服时说不出口,而我是永远穿着制服的。 “我是在一个玫瑰树的叶子上出生的。我和整个队伍全靠玫瑰叶子过活,但是玫瑰叶子却在我们身体里面活着——我们属于高一等的动物。人类憎恨我们,他们拿肥皂泡来歼灭我们;这种东西的味道真难受!我想我闻到过它!你并不是为洗涤而生下来的,因此被洗涤一番真是可怕! “人啊!你用严厉和肥皂泡的眼光来看我们;请你想想我们在大自然中的地位,以及我们生蛋和养孩子的天才的机能吧!我们得到祝福:‘愿你们生长和繁殖!’我们生在玫瑰花里,我们死在玫瑰花里;我们整个一生是一首诗。请你不要把那种最可怕的、最丑恶的名字加到我们身上来吧——我们说不出口,也叫不出来的那种名字!请把我们叫做蚂蚁的奶牛、玫瑰树的队伍、小小的绿东西吧!” 我作为一个人站在一旁,望着这株玫瑰,望着这些小小的绿东西——他们的名字我不愿意喊出来;也不愿意侮辱一个玫瑰中的公民,一个有许多卵子和小孩的大家族。本来我是带着肥皂水和恶意来的,打算喷他们一通。现在我打算把这肥皂水吹成泡,然后凝望着它们的美,可能每个泡里面会有一篇童话的。<bdo>http://www?99lib?net</bdo> 泡越长越大,泛出各种颜色。泡里好像都藏着珍珠。泡浮起来,翱翔着,飞到一扇门上,于是爆裂了。但是这扇门忽然开了!童话妈妈站在门口。 “是的,那些小小的绿东西——我不说出他们的名字!关于他们的事情,童话妈妈讲的要比我好得多。” “蚜虫!”童话妈妈说。“我们对任何东西应该叫出它正确的名字。如果在一般场合下不敢叫,我们至少可以在童话中叫的。” 小鬼和太太 小鬼和太太 你认识小鬼,但是你认识太太——园丁的老婆吗?她很有学问,能背诵许多诗篇,还能提笔就写出诗来呢。只有韵脚——她把它叫做“顺口字”——使她感到有点麻烦。她有写作的天才和讲话的天才。她可以当一个牧师,最低限度当一个牧师的太太。 “穿上了星期日服装的大地是美丽的!”她说。于是她把这个意思写成文字和“顺口字”,最后就编成一首又美又长的诗。 专门学校的学生吉塞路普先生——他的名字跟这个故事没有什么关系——是她的外甥;他今天来拜访园丁。他听到这位太太的诗,说这对他很有益,非常有益。 “舅妈,你有才气!”他说。 “胡说八道!”园丁说。“请你不要把这种思想灌进她的脑袋里去吧。一个女人应该是一个实际的人,一个老老实实的人,好好地看着饭锅,免得把稀饭烧出焦味来。” “我可以用一块木炭把稀饭里的焦味去掉呀!”太太说。 “至少你身上的焦味,我只须用轻轻的一吻就可以去掉。别人以为你的心里只想着白菜和马铃薯,事实上你还喜欢花!”于是她吻了他一下。“花就是才气呀!”她说。 “请你还是看着饭锅吧!”他说。接着他就走进花园里去了,因为花园就是他的饭锅,他得照料它。 学生跟太太坐下来,跟太太讨论问题。他对“大地是美丽的”这个可爱的词句大发了一通议论,因为这是他的习惯。 “大地是美丽的;人们说:征服它吧!于是我们就成了它的统治者。有的人用精神来统治它,有的人用身体来统治它。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像一个惊叹号,有的人来到这个世界上像一个破折号,这使我不禁要问:他来做什么呢?这个人成为主教,那个人成为穷学生,但是一切都是安排得很聪明的。大地是美丽的,而且老是穿着节日的服装!舅妈,这件事本身就是一首充满了感情和地理知识的、发人深省的诗。” “吉塞路普先生,你有才气!”太太说,“很大的才气!我一点也不说假话。一个人跟你谈过一席话以后,立刻就能完全了解自己。” 他们就这样谈下去,觉得彼此趣味非常相投。不过厨房里也有一个人在谈话,这人就是那个穿灰衣服、戴一顶红帽子的小鬼。你知道他吧!小鬼坐在厨房里,是一个看饭锅的人。他一人在自言自语,但是除了一只大黑猫——太太把他叫做“奶酪贼”——以外,谁也不理他。 小鬼很生她的气,因为他知道她不相信他的存在。她当然没有看见过他,不过她既然这样有学问,就应该知道他是存在的,同时也应该对他略微表示一点关心才对。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在圣诞节的晚上应该给他一汤匙稀饭吃。这点儿稀饭,他的祖先总是得到的,而且给的人总是一些没有学问的太太,而且稀饭里还有黄油和奶酪呢①。猫儿听到这话时,口涎都流到胡子上去了。 “她说我的存在不过是一个概念!”小鬼说,“这可是超出我的一切概念以外的一个想法。她简直是否定我!我以前听到她说过这样的话,刚才又听到她说了这样的话。她跟那个学生——那个小牛皮大王——坐在一起胡说八道。我对老头子说:‘当心稀饭锅啦!’她却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现在我可要让它熬焦了!” 于是小鬼就吹起火来。火马上就燎起来了。“隆——隆——隆!”这是粥在熬焦的声音。 “现在我要在老头子的袜子上打些洞了!”小鬼说。“我要在他的脚后跟和前趾上弄出洞来,好叫她在不写诗的时候有点什么东西补补缝缝。诗太太,请你补补老头子的袜子吧!” 猫儿这时打了一个喷嚏。它伤风了,虽然它老是穿着皮衣服。 “我打开了厨房门,”小鬼说,“因为里面正熬着奶油——比浆糊还要稠的奶油。假如你不想舔几口的话,我可是要舔的!” “如果将来由我来挨骂和挨打,”猫儿说,“我当然是要舔它几口的!” “先舔后挨吧!”小鬼说。“不过现在我得到那个学生的房间里去,把他的吊带挂在镜子上,把他的袜子放进水罐里,好叫他相信他喝的混合酒太烈,他的脑袋在发昏。昨天晚上我坐在狗屋旁边的柴堆上,跟看家狗开了一个大玩笑:我把我的腿悬在它头上摆来摆去。不管它跳得怎样高,它总是够不到。这把它惹得火起来了,又叫又号,可是我只摇摆着双腿。闹声可真大啦。学生被吵醒了,起来三次朝外面望,可是他虽然戴上了眼镜,却看不见我。他这个人老是戴着眼镜睡觉。” “太太进来的时候,请你喵一声吧!”猫儿说。“我的耳朵不大灵,因为我今天身体不舒服。” “你正在害舔病!”小鬼说。“一舔就好了!把你的病舔掉吧!但是你得把胡子弄于净,不要让奶油留在上面!我现在要去听了。” 小鬼站在门旁边,门是半掩着的。房间里除了太太和学生以外,什么人也没有。他们正在讨论学生高雅地称为“家庭中超乎锅儿罐儿之上的一个问题——才气的问题”。 “吉塞路普先生,”太太说,“现在我要给你一件有关这一类的东西看。这件东西我从来没有给世界上的任何人看过——当然更没有给一个男人看过。这就是我所写的几首小诗——不过有几首也很长。我把它们叫做‘一个淑女②的叮当集’!我这个人非常喜欢古雅的丹麦字。” “是的,我们应该坚持用古字!”学生说。“我们应该把德文字从我们的语言中清除出去。” “我就是这样办的!”太太说。“你从来没有听到我用这Kleiner或者Butterdeig③这样的字,我总是说Fedtkager和Bladdeig④。” 于是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它的封面是淡绿色的,上面还有两摊墨渍。“这集子里有浓厚的真实感情!”她说。“我的感情带有极强烈的感伤成分。这几首是《深夜的叹息》,《我的晚霞》。还有《当我得到克伦门生——我的丈夫的时候》——你可以把这首诗跳过去,虽然里面有思想,也有感情。《主妇的责任》是最好的一首——像其他的一样,都很感伤:这正是我的优点。只有一首是幽默的。它里面有些活泼的思想——一个人有时也不免是这样。这是——请你不要笑我!——这是关于‘做一个女诗人’这个问题的思想。只有我自己和我的抽屉知道这个思想,但现在你,吉塞路普先生,也知道了。我喜欢诗:它迷住我,它跟我开玩笑,它给我忠告,它统治着我。我用《小鬼集》这个书名来说明这种情况。你知道,古时农民有一种迷信,认为屋子里老是有一个小鬼在弄玄虚。我想象我自己就是一个屋子,我身体里面的诗和感情就是小鬼——这个小鬼主宰着我。我在《小鬼集》里就歌唱他的威力。不过请你用手和嘴答应我:你永远不能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丈夫和任何其他的人。请你念吧,这样我就可以知道你是不是能看清我写的字。” 学生念着,太太听着,小鬼也在听着。你要知道,小鬼是在偷听,而且他到来的时候,恰恰《小鬼集》这个书名正在被念出来。 “这跟我有关!”他说。“她能写些关于我的什么事情呢?我要捏她,我要捏她的鸡蛋,我要捏她的小鸡,我要把她的肥犊身上的膘弄掉。你看我怎样对付这女人吧!” 他努起嘴巴,竖起耳朵,静静地听。不过当他听到小鬼是怎样光荣和有威力、小鬼是怎样统治着太太时(你要知道,她的意思是指诗,但是小鬼只是从字面上理解),他的脸上就渐渐露出笑容,眼睛里射出快乐的光彩。他的嘴角上表现出一种优越感,他抬起脚跟,踮着脚尖站着,比原先足足增长了一寸高。一切关于这个小鬼的描写,使他感到非常高兴。 “太太有才气,也有很高的教养!我真是对她不起!她把我放进她的《叮当集》里,而这集子将会印出来,被人阅读!现在我可不能让猫儿吃她的奶油了,我要留给自己吃。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吃得少些——这无论如何是一种节约。我要介绍、尊敬和恭维太太!” “这个小鬼!他才算得是一个人呢!”老猫儿说。“太太只须温柔地喵一下——喵一下关于他的事情,他就马上改变态度。太太真是狡猾!” 不过这倒不是因为太太狡猾,而是因为小鬼是一个“人”的缘故。 如果你不懂这个故事,你可以去问问别人;但是请你不要问小鬼,也不要问太太。 ①请参看《小鬼和小商人》。 ②原文是Danneqvinde。这是一个古丹麦字。 ③这都是从德文转借过来的丹麦字。 ④这是地道的丹麦字,意思是“油糕”和“黄油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