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徒生童话全集四》 贝脱、比脱和比尔 贝脱、比脱和比尔 现在的小孩子所知道的事情真多,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你很难说他们有什么事情不知道。说是鹳鸟把他们从井里或磨坊水闸里捞起来,然后把他们当做小孩子送给爸爸和妈妈——他们认为这是一个老故事,半点也不会相信。但是这却是唯一的真事情。 不过小孩子又怎样来到磨坊水闸和井里的呢?的确,谁也不知道,但同时却又有些人知道。你在满天星斗的夜里仔细瞧过天空和那些流星吗?你可以看到好像有星星在落下来,不见了!连最有学问的人也没有办法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解释清楚。不过假如你知道的话,你是可以作出解释的。那是像一根圣诞节的蜡烛;它从天上落下来,便熄灭了。它是来自上帝身边的一颗“灵魂的大星”。它向地下飞;当它接触到我们的沉浊的空气的时候,就失去了光彩。它变成一个我们的肉眼无法看见的东西,因为它比我们的空气还要轻得多:它是天上送下来的一个孩子——一个安琪儿,但是没有翅膀,因为这个小东西将要成为一个人。它轻轻地在空中飞。风把它送进一朵花里去。这可能是一朵兰花,一朵蒲公英,一朵玫瑰花,或是一朵樱花,它躺在花里面,恢复它的精神。 它的身体非常轻灵,一个苍蝇就能把它带走;无论如何,蜜蜂是能把它带走的,而蜜蜂经常飞来飞去,在花里寻找蜜。如果这个空气的孩子在路上捣蛋,它们决不会把它送回去,因为它们不忍心这样做。它们把它带到太阳光中去,放在睡莲的花瓣上。它就从这儿爬进水里;它在水里睡觉和生长,直到鹳鸟看到它、把它送到一个盼望可爱的孩子的人家里去为止。不过这个小家伙是不是可爱,那完全要看它是喝过了清洁的泉水,还是错吃了泥巴和青浮草而定——后者会把人弄得很不干净。 鹳鸟只要第一眼看到一个孩子就会把他衔起来,并不加以选择。这个来到一个好家庭里,碰上最理想的父母;那个来到极端穷困的人家里——还不如呆在磨坊水闸里好呢。 这些小家伙一点也记不起,他们在睡莲花瓣下面做过一些什么梦。在睡莲花底下,青蛙常常对他们唱歌:“阁,阁!呱,呱!”在人类的语言中这就等于是说:“请你们现在试试,看你们能不能睡着,做个梦!”他们现在一点也记不起自己最初是躺在哪朵花里,花儿发出怎样的香气。但是他们长大成人以后,身上却有某种品质,使他们说:“我最爱这朵花!”这朵花就是他们作为空气的孩子时睡过的花。 鹳鸟是一种很老的鸟儿。他非常关心自己送来的那些小家伙生活得怎样,行为好不好?他不能帮助他们,或者改变他们的环境,因为他有自己的家庭。但是他在思想中却没有忘记他们。 我认识一只非常善良的老鹳鸟。他有丰富的经验,他送过许多小家伙到人们的家里去,他知道他们的历史——这里面多少总是牵涉到一点磨坊水闸里的泥巴和青浮草的。我要求他把他们之中随便哪个的简历告诉我一下。他说他不止可以把一个小家伙的历史讲给我听,而且可以讲三个,他们都是发生在贝脱生家里的。 贝脱生的家庭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家庭。贝脱生是镇上32个参议员中的一员,而这是一种光荣的差使。他成天跟这32个人一道工作,经常跟他们一道消遣。鹳鸟送一个小小的贝脱到他家里来——贝脱就是一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年鹳鸟又送一个小孩子来,他们把他叫比脱。接着第三个孩子来了;他叫比尔,因为贝脱、比脱和比尔都是贝脱生这个姓的组成部分。 这样他们就成了三兄弟。他们是三颗流星,在三朵不同的花里睡过,在磨坊水闸的睡莲花瓣下面住过。鹳鸟把他们送到贝脱生家里来。这家的屋子位于一个街角上,你们都知道。 他们在身体和思想方面都长成了大人。他们希望成为比那32个人还要伟大一点的人物。 贝脱说,他要当一个强盗。他曾经看过《魔鬼兄弟》①这出戏,所以他肯定地认为做一个大盗是世界上最愉快的事情。 比脱想当一个收破烂的人。至于比尔,他是一个温柔和蔼的孩子,又圆又肥,只是喜欢咬指甲——这是他唯一的缺点。他想当“爸爸”。如果你问他们想在世界上做些什么事情,他们每个人就这样回答你。 他们上学校。一个当班长,一个考倒数第一名,第三个不好不坏。虽然如此,他们可能是同样好,同样聪明,而事实上也是这样——这是他们非常有远见的父母说的话。 他们参加孩子的舞会。当没有人在场的时候,他们抽雪茄烟。他们得到学问,交了许多朋友。 正如一个强盗一样,贝脱从极小的时候起就很固执。他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孩子,但是妈妈说,这是因为他身体里有虫的缘故。顽皮的孩子总是有虫——肚皮里的泥巴。他生硬和固执的脾气有一天在妈妈的新绸衣上发作了。 “我的羔羊,不要推咖啡桌!”她说。“你会把奶油壶推翻,在我的新绸衣上弄出一大块油渍来的!” 这位“羔羊”一把就抓住奶油壶,把一壶奶油倒在妈妈的衣服上。妈妈只好说:“羔羊!羔羊!你太不体贴人了!”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有坚强的意志。坚强的意志表示性格,在妈妈的眼中看来,这是一种非常有出息的现象。 他很可能成为一个强盗,但是他却没有真正成为一个强盗。他只是样子像一个强盗罢了:他戴着一顶无边帽,打着一个光脖子,留着一头又长又乱的头发。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不过只是在服装上是这样,实际上他很像一株蜀葵。他所画的一些人也像蜀葵,因为他把他们画得都又长又瘦。他很喜欢这种花,因为鹳鸟说,他曾经在一朵蜀葵里住过。 比脱曾经在金凤花里睡过,因此他的嘴角边现出一种黄油的表情②;他的皮肤是黄的,人们很容易相信,只要在他的脸上划一刀,就有黄油冒出来。他很像是一个天生卖黄油的人;他本人就是一个黄油招牌。但是他内心里却是一个“卡嗒卡嗒人”③。他代表贝脱生这一家在音乐方面的遗传。“不过就他们一家说来,音乐的成分已经够多了!”领居们说。他在一个星其中编了17支新的波尔卡舞曲,而他配上喇叭和卡嗒卡嗒,把它们组成一部歌剧。唔,那才可爱哩! 比尔的脸上有红有白,身材矮小,相貌平常。他在一朵雏菊里睡过。当别的孩子打他的时候,他从来不还手。他说他是一个最讲道理的人,而最讲道理的人总是让步的。他是一个收藏家;他先收集石笔,然后收集印章,最后他弄到一个收藏博物的小匣子,里面装着一条棘鱼的全部骸骨,三只用酒精浸着的小耗子和一只剥制的鼹鼠。比尔对于科学很感兴趣,对于大自然很能欣赏。这对于他的父母和自己说来,都是很好的事情。 他情愿到山林里去,而不愿进学校;他爱好大自然而不喜欢纪律。他的兄弟都已经订婚了,而他却只想着怎样完成收集水鸟蛋的工作。他对于动物的知识比对于人的知识要丰富得多。他认为在我们最重视的一个问题——爱情问题上,我们赶不上动物。他看到当母夜莺在孵卵的时候,公夜莺就整夜守在旁边,为他亲爱的妻子唱歌:嘀嘀!吱吱!咯咯——丽!像这类事儿,比尔就做不出来,连想都不会想到。当鹳鸟妈妈跟孩子们睡在窠里的时候,鹳鸟爸爸就整夜用一只腿站在屋顶上。比尔这样连一个钟头都站不了。 有一天当他在研究一个蜘蛛网里面的东西时,他忽然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念头。蜘蛛先生忙着织网,为的是要网住那些粗心的苍蝇——年轻的、年老的、胖的和瘦的苍蝇。他活着是为了织网养家,但是蜘蛛太太却只是专为丈夫而活着。她为了爱他就一口把他吃掉:她吃掉他的心、他的头和肚皮。只有他的一双又瘦又长的腿还留在网里,作为他曾经为全家的衣食奔波过一番的纪念。这是他从博物学中得来的绝对真理。比尔亲眼看见这事情,他研究过这个问题。“这样被自己的太太爱,在热烈的爱情中这样被自己的太太一口吃掉。不,人类之中没有谁能够爱到这种地步,不过这样爱值不值得呢?” 比尔决定终身不结婚!连接吻都不愿意,他也不希望被别人吻,因为接吻可能是结婚的第一步呀。但是他却得到了一个吻——我们大家都会得到的一个吻:死神的结实的一吻。等我们活了足够长的时间以后,死神就会接到一个命令:“把他吻死吧!”于是人就死了。上帝射出一丝强烈的太阳光,把人的眼睛照得看不见东西。人的灵魂,到来的时候像一颗流星,飞走的时候也像一颗流星,但是它不再躺在一朵花里,或睡在睡莲花瓣下做梦。它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它飞到永恒的国度里去;不过这个国度是什么样子的,谁也说不出来。谁也没有到它里面去看过,连鹳鸟都没有去看过,虽然他能看得很远,也知道很多东西。他对于比尔所知道的也不多,虽然他很了解贝脱和比脱。不过关于他们,我们已经听得够多了,我想你也是一样。所以这一次我对鹳鸟说:“谢谢你。”但是他对于这个平凡的小故事要求三个青蛙和一条小蛇的报酬,因为他是愿意得到食物作为报酬的。你愿不愿意给他呢? 我是不愿意的。我既没有青蛙,也没有小蛇呀。 ①原文是“Eradiavolo”。这是法国歌剧作曲家奥柏(D. E. E. Auber,1782—1871)于1830年初次演出的一部歌剧。“魔鬼兄弟”是意大利一个“匪徒”Michellepezza(1771-1806)的绰号。他因为领导游击队从法国人手中收复意大利的失地那不勒斯而被枪杀。 ②金凤花在丹麦文里是“Smarblomst”,照字面译是“黄油花”的意思,因为这花很像黄油。“黄油的表情”(Smarret)是安徒生根据这种意思创造出来的一个词儿。 ③原文是“Skraldemand”,即“清道夫”。安徒生在这儿作了一个文字游戏。Skraldemand是由Skralde和Mand两个字合成的。Skraled一字单独的意思是一种发出单调的“卡嗒卡嗒”声的乐曲。 藏着并不等于遗忘 藏着并不等于遗忘 从前有一座古老的房子;它的四周环绕着一条泥泞的壕沟,沟上有一座吊桥,这座桥吊着的时候比放下的时候多,因为平时来访的客人并没有多少算得上是贵客。屋檐下有许多专为开枪用的枪眼——如果敌人走得很近的话,也可以从这些枪眼里把开水或白热的铅淋到他们头上去。屋子里的梁都很高;这是很好的,因为炉子里烧着粗大而潮湿的木头,这样就可以使炉子里的烟有地方可去。墙上挂着的是一些穿着铠甲的男人的画像,以及庄严的、穿着一大堆衣服的太太们的画像。不过他们之中最尊贵的一位仍然住在这里。她叫做美特·莫根斯。她是这个公馆里的女主人。 有一天晚上来了一群强盗。他们打死了她家里的三个人,还加上一条看家狗。接着他们就用拴狗的链子把美特太太套在狗屋上;他们自己则在客厅里坐下来,喝着从她的酒窖里取出来的酒——都是非常好的麦芽酒。 美特太太被狗链子套着,但是她却不能做出狗吠声来。 强盗的小厮走到她身边来。他是在偷偷地走,因为他决不能让别人看见,否则别人就会把他打死。 “美特·莫根斯太太!”小厮说,“你记不记得,你的丈夫活着的时候,我的父亲得骑上木马①?那时你替他求情,但是没有结果。他只好骑,一直骑到他变成残废。但是你偷偷地走过来,像我现在一样;你亲手在他的脚下垫两块石头,使他能够得到休息。谁也没有看见这件事情,或者人们看见了也装做没看见。你那时是一个年轻的仁慈的太太。这件事情是我的父亲告诉我的。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我并没有忘记!美特·莫根斯太太,现在我要释放你!” 他们两人从马厩里牵出马来,在风雨中骑走了,并且得到了人们善意的帮助。 “我为那个老人帮的一点小忙,现在所得到的报酬倒是不少!”美特·莫根斯说。 “不说并不等于忘记!”小厮说。 强盗们后来都得到了绞刑的处罚。 另外还有一幢老房子;它现在仍然存在。它不是属于美特·莫根斯太太的,而是属于另外一个贵族家庭。 事情发生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太阳照着塔上的金顶,长满了树的小岛浮在水上像一些花束,野天鹅在这些岛的周围 游来游去。花园里长着许多玫瑰。屋子的女主人本身就是一朵最美丽的玫瑰,它在快乐中——在与人为善的快乐中——射出光辉。她所做的好事并不表现在世人的眼中,而是藏在人的心里——藏着并不等于忘记。 她现在从这屋子走到田野上一个孤独的小茅棚子里去。茅棚里住着一个穷困的、瘫痪的女子。小房间里的窗子是向北开的,太阳光照不进来。她只能看见被一道很高的沟沿隔断的一小片田野。可是今天有太阳光射进来。她的房间里有上帝的温暖的、快乐的阳光射进来。阳光是从南边的窗子射进来的,而南边起初有一堵墙。 这个瘫痪病患者坐在温暖的太阳光里,望着树林和海岸。世界现在变得这样广阔和美丽,而这只须那幢房子里的好太太说一句话就可以办得到。 “说那一句话是多么容易,帮那一点忙是多么轻松!”她说,“可是我所得到的快乐是无边的伟大和幸福!” 正因为如此,她才做了那么多的好事,关心穷人屋子里和富人屋子里的一切人们——因为富人的屋子里也有痛苦的人。她的善行没有人看见,是隐藏着的,但是上帝并没有忘记。 还有一幢老房子;它是坐落在一个热闹的大城市里。这幢房子里有房间和客厅,不过我们却不必进去;我们只须去看看厨房就得了。它里面是既温暖而又明朗,既干净而又整齐。铜器皿闪着光,桌子很亮,洗碗槽像刚刚擦过的案板一样干净。这一切是一个什么都干的女佣人做的,但是她还腾出时间把自己打扮一番,好像她是要到教堂里去做礼拜似的。她的帽子上有一个蝴蝶结——一个黑蝴蝶结。这说明她在服丧。但是她并没有要哀悼的人,因为她既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既没有亲戚,也没有恋人;她是一个贫寒的女子。她只有一次跟一个穷苦的年轻人订过婚。他们彼此相亲相爱。有一次他来看她。 “我们两人什么也没有!”他说。“对面的那个寡妇对我说过热情的话语。她将使我富有,但是我心里只有你。你觉得我怎么办好!” “你觉得怎样能使你幸福就怎样办吧!”女子说。“请你对她和善些,亲爱些;不过请你记住,从我们分手的这个时刻起,我们两个人就不能再常常见面了!” 好几年过去了。她在街上遇见了她从前的朋友和恋人。他显出一副又病又愁苦的样子。她的心中很难过,忍不住要问一声:“你近来怎么样?” “各方面都好!”他说。“我的妻子是一个正直和善良的人,但是我的心中只想着你。我跟自己作过斗争,这斗争现在快要结束了。我们只有在上帝面前再见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天早晨报纸上有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死了;因此她现在服丧。她的恋人死了;报上说他留下一个妻子和前夫的三个孩子。铜钟发出的声音很嘈杂,但是铜的质地是纯净的。 她的黑蝴蝶结表示哀悼的意思,但是这个女子的面孔显得更悲哀。这悲哀藏在心里,但永远不会遗忘。 嗨,现在有三个故事了——一根梗子上的三片花瓣。你还希望有更多这样的苜蓿花瓣吗?在心的书上有的是:它们被藏着,但并没有被遗忘。 ①骑木马(trae)是古时的一种刑罚。犯人被绑在一个木凳子上,脚不落地,非常痛苦。 看门人的儿子 看门人的儿子 将军的家住在第一层楼上;看门人的家住在地下室里。这两家的距离很远,整整相隔一层楼;而他们的地位也不同。不过他们是住在同一个屋顶下,面向着同一条街和同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块草坪和一株开花的槐树——这就是说,当它开起花来的时候,在这树下面有时坐着一位穿得很漂亮的保姆和一位将军的穿得更漂亮的孩子“小小的爱米莉”。 那个有一对棕色大眼睛和一头黑发的看门人的孩子,常常在她们面前赤着脚跳舞。这位小姑娘对他大笑,同时把一双小手向他伸出来。将军在窗子里看到了这情景,就点点头,说:“好极了!”将军夫人很年轻,她几乎像他头一个太太生的女儿。她从来不朝院子里望,不过她下过一道命令说,住在地下室里的那家人家的孩子可以在她的女儿面前玩,但是不能碰她。保姆严格地执行太太的指示。 太阳照着住在第一层楼上的人,也照着住在地下室里的人。槐树开出花来了,而这些花又落了,第二年它们又开出来了。树儿开着花,看门人的小儿子也开着花——他的样子像一朵鲜艳的郁金香。 将军的女儿长得又嫩又白,像槐树花的粉红色花瓣。她现在很少到这株树底下来,她要呼吸新鲜空气时,就坐上马车;而且她出去时总是跟妈妈坐在一块。她一看到看门人的儿子乔治,就对他点点头,用手指飞一个吻,直到后来母亲告诉她说,她的年纪已经够大了,不能再做这类事儿。 有一天上午,他把门房里早晨收到的信件和报纸送给将军。当他爬上楼梯经过沙洞子的门①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一种卿卿喳喳的声音。他以为里面有一只小鸡在叫,但是这却是将军的那个穿着花边洋布衣的小女儿。 “你不要告诉爸爸和妈妈,他们知道就会生气的!” “这是什么,小姐?”乔治问。 “什么都烧起来了!’”她说。“火烧得真亮!” 乔治把小育儿室的门推开;窗帘几乎都快要烧光了;挂窗帘的杆子也烧红了,在冒出火焰,乔治向上一跳就把它拉了下来,同时大声呼喊。要不是他,恐怕整个房子也要烧起来了。 将军和太太追问小爱米莉。 “我只是划了一根火柴,”她说,“但是它马上就燃起来了,窗帖也马上烧起来了。我吐出唾沫来想把它压熄,但是怎样吐也吐得不够多,所以我就跑出来,躲开了,因为怕爸爸妈妈生气。” “吐唾沫!”将军说,“这是一种什么字眼?你什么时候听到爸爸妈妈说过‘吐唾沫’的?你一定是跟楼底下的那些人学来的。” 但是小小的乔治得到了一个铜板。他没有把这钱在面包店里花掉,却把它塞进储藏匣里去。过了不久,他就有了许多银毫,够买一盒颜料。他开始画起彩色画来,并且确实画得不少。它们好像是从他的铅笔和指尖直接跳出来似的。他把他最初的几幅彩色画送给了小爱米莉。 “好极了!”将军说。将军夫人承认,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小家伙的意图。“他有天才!”这就是看门人的妻子带到地下室来的一句话。 将军和他的夫人是有地位的人:他们的车子上绘着两个族徽——每一个代表一个家族。夫人的每件衣服上也有一个族徽,里里外外都是如此;便帽上也有,连睡衣袋上都有。她的族徽是非常昂贵的,是她的父亲用锃亮的现洋买来的②,因为他并不是一生下来就有它,她当然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有它的:她生得太早,比族徽早7个年头。大多数的人都记得这件事情,但是这一家人却记不得。将军的族徽是又老又大:压在你的肩上可以压碎你的骨头——两个这样的族徽当然更不用说了。当夫人摆出一副生硬和庄严的架子去参加宫廷舞会的时候,她的骨头就曾经碎过。 将军是一个年老的人,头发有些灰白,不过他骑马还不坏。这点他自己知道,所以他每天骑马到外面去,而且叫他的马夫在后面跟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因此他去参加晚会时总好像是骑着一匹高大的马儿似的。他戴着勋章,而且很多,把许多人都弄得莫名其妙,但是这不能怪他。他年轻的时候在军队中服过役,而且还参加过一次盛大的秋季演习——军队在和平时期所举行的演习。从那时起,他有一个关于自己的小故事——他常常讲的唯一的故事:他属下的一位军官在中途截获了一位王公。王公和他几个被俘的兵士必须骑着马跟在将军后面一同进城,王公自己也是一个俘虏。这真是一件难忘的事件。多少年来,将军一直在讲它,而且老是用那几个同样值得纪念的字眼来讲它:这几个字是他把那把剑归还给王公的时候说的:“只有我的部下才会把阁下抓来,作为俘虏;我本人决不会的!”于是王公回答说:“您是盖世无双的!” 老实讲,将军并没有参加过战争。当这国家遭遇到战争的时候,他却改行去办外交了;他先后到三个国家去当过使节。他的法文讲得很好,弄得他几乎把本国的语言也忘记掉了。他的舞也跳得很好,马也骑得很好;他上衣上挂的勋章多到不可想象的地步。警卫向他敬礼,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主动地要求作他的太太。他们生了一个很美丽的孩子。她好像是天上降下的一样,那么美丽。当她开始会玩的时候,看门人的孩子就在院子里跳舞给她看,还赠送许多彩色画给她。她把这些东西玩了一会儿,就把它们撕成碎片。她是那么美,那么可爱! “我的玫瑰花瓣!”将军的夫人说,“你是为了一个王子而生下来的!” 那个王子已经站在他们的门口了,但是人们却不知道。人们的视线总是看不见自己门外的事情的。 “前天我们的孩子把黄油面包分给她吃,”看门人的妻子说;“那上面没有干奶酪,也没有肉,但是她吃得很香,好像那就是烤牛肉似的。将军家里的人如果看到这种食物一定会大闹一场的,但是他们没有看见。” 乔治把黄油面包分给小小的爱米莉吃。他连自己的心也愿意分给她呢,如果他这样就能使她高兴的话。他是一个好孩子,又聪明,又活泼。他现在到美术学院的夜校去学习绘画。小小的爱米莉在学习方面也有些进步。她跟保姆学讲法国话,还有一位老师教她跳舞。 “到了复活节的时候,乔治就应该受坚信礼了!”看门人的妻子说。乔治已经很大了。 “现在是叫他去学一门手艺的时候了,”爸爸说。“当然要学一个好手艺,这样我们也可以叫他独立生活了。” “可是他晚间得回家睡,”妈妈说;“要找到一个有地方给他住的师傅是不容易的。我们还得做衣服给他穿;他吃的那点儿伙食还不太贵——他有一两个熟马铃薯吃就已经很高兴了;而且他读书也并不花钱。让他自己选择吧;你将来看吧,他会带给我们很大的安慰;那位教授也这样说过。” 受坚信礼穿的新衣已经做好了。那是妈妈亲手为他缝的,不过是由一个做零活的裁缝裁的,而且裁得很好。看门人的妻子说、如果他的境遇好一点,能有一个门面和伙计的话,他也有资格为宫廷里的人做衣服。 受坚信礼的衣服已经准备好了,坚信礼也准备好了。在受坚信礼的那天,乔治从他的教父那里拿到了一个黄铜表。这个教父是一个做麻生意的商人的伙计,在乔治的教父中要算是富有的了。这只表很旧,经受过考验:它走得很快,不过这比走得慢要好得多了。这是一件很贵重的礼品。将军家里送来一本用鞣皮装订的《圣诗集》,是由那个小姑娘赠送的,正如乔治赠送过她图画一样。书的标题页上写着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还写着“祝你万事如意”。这是由将军夫人亲口念出而由别人记下来的。将军仔细看了一次,说:“好极了!” “这样一位高贵的绅士真算是瞧得起我们!”看门人的妻子说。乔治得穿上他受坚信礼的衣服,拿着那本《圣诗集》,亲自到楼上去答谢一番。 将军夫人穿着许多衣服,又害起恶性的头痛病来——当她对于生活感到腻昧的时候,就老是患这种病。她对乔治的态度非常和蔼,祝他一切如意,同时也希望自己今后永远也不害头痛病。将军穿着睡衣,戴着一顶有缨子的帽子,穿着一双俄国式的红长统靴。他怀着许多感想和回忆,来回走了三次,然后站着不动,说: “小乔治现在成了一个基督徒!让他也成为一个诚实的、尊敬他长辈的人吧!将来你老了的时候,你可以说这句话是将军教给你的!” 这比他平时所作的演说要长得多!于是他又沉到他的默想中去,现出一副很庄严的样子。不过乔治在这儿听到和看到的一切东西之中,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爱米莉小姐。她是多么可爱,多么温柔,多么轻盈,多么娇嫩啊!如果要把她画下来,那么他就应该把她画在肥皂泡上才对。她的衣服,她金色的薄发,都发出一阵香气,好像她是一棵开着鲜花的玫瑰树一样;而他却曾经把自己的黄油面包分给她吃过!她吃得那么津津有味,每吃一口就对他点点头。她现在是不是还能记得这事呢?是的,当然记得。她还送过他一本美丽的《圣诗集》“作为纪念”呢。因此在新年后新月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他就拿着面包和一枚银毫到外边去;他把这书打开,要看看他会翻到哪一首诗。他翻到一首赞美和感恩的诗;于是他又翻开.看小小的爱米莉会得到一首什么诗。他很当心不耍翻到悼亡歌那一部分;但是他却翻到关于死和坟墓之间的那几页了。这类事儿当然是不值得相信的!但是他却害怕起来,因为那个柔嫩的小姑娘不久就倒在床上病了,医生的车子每天中午都停在她的门口。 “他们留不住她了!”看门人的妻子说;“我们的上帝知道他应该把什么人收回去!” 然而他们却把她留下来了。乔治画了些图画赠送给她:他画了沙皇的宫殿——莫斯科的古克里姆林宫——一点也不走样:有尖塔,也有圆塔,样子很像绿色和金色的大黄瓜——起码在乔治的画里是如此。小爱米莉非常喜欢它们,因此在一星期以内,乔治又送了几张画给她——它们全是建筑物,因为她可以对建筑物想象许多东西——门里和窗里的东西。 他画了一幢中国式的房子;它有16层楼,每层楼上都有钟乐器。他画了两座希腊的庙宇,有细长的大理石圆柱,周围还有台阶;他画了一个挪威的教堂,你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它完全是木头做的,雕着花,建筑得非常好,每层楼就好像是建筑在摇篮下面的弯杆上一样。但是最美丽的一张画是一个宫殿,它的标题是:“小爱米莉之宫”。她将要住在这样的一座房子里。这完全是乔治的创见;他把一切别的建筑物中最美的东西都移到这座宫殿里来。它像那个挪威的教堂一样,有雕花的大梁;像那个希腊的庙宇一样,有大理石圆柱;每层楼上都有钟乐器,同时在最高一层的顶上有绿色和镀金的圆塔,像沙皇的克里姆林宫。这真是一个孩子的楼阁!每个窗子下面都注明了房间和厅堂的用处:“这是爱米莉睡的地方”,“这是爱米莉跳舞的地方”,“这是爱米莉玩会客游戏的地方”。它看起来很好玩,而大家也就真的来看它了。 “好极了!”将军说。 但是那位年老的伯爵一点也不表示意见。那一位伯爵比将军更有名望,而且还拥有一座宫殿和田庄。他听说它是由一个看门人的小儿子设计和画出来的。不过他现在既然受了坚信礼,就不应该再算是一个小孩子了。老伯爵把这些图画看了一眼,对它们有一套冷静的看法。 有一天,天气非常阴沉、潮湿、可怕。对于小乔治说来,这要算是最明朗和最好的时候了。艺术学院的那位教授把他喊进去。 “请听着,我的朋友,”他说。“我们来谈一下吧!上帝厚待你,使你有些天资。他还对你很好,使你跟许多好人来往。住在街角的那位老伯爵跟我谈到过你;我也看到过你的图画。我们可以在那上面修几笔,因为它们有许多地方需要修正。请你每星期到我的绘图学校来两次;以后你就可以画得好一点。我相信,你可以成为一个好建筑师,而不是一个画家;你还有时间可以考虑这个问题。不过请你今天到住在街角的老伯爵那儿去,同时感谢我们的上帝,你居然碰到了这样一个人!” 街角的那幢房子是很大的;它的窗子上雕着大象和单峰骆驼——全是古代的手工艺。不过老伯爵最喜欢新时代和这个时代所带来的好处,不管这些好处是来自第二层楼、地下室,或者阁楼。 “我相信,”看门人的妻子说,“一个真正伟大的人是不会太骄傲的。那位老伯爵是多么可爱和直爽啊!他讲起话来的态度跟你和我完全一样;将军家里的人做不到这一点!你看,昨天乔治受到伯爵热情的接待,简直是高兴得不知怎样办才好。今天我跟这个伟人谈过话,也有同样的感觉。我们没有让乔治去当学徒,不是一件很好的事吗?他是一个有天资的人。” “但是他需要外来的帮助,”父亲说。 “他现在已经得到帮助了,”妈妈说,“伯爵的话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事情有这样的结果,跟将军家的关系是分不开的!”爸爸说。“我们也应该感谢他们。” “自然啰!”妈妈说,“不过我觉得他们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感谢,我应该感谢我们的上帝;我还有一件事应该感谢他:爱米莉现在懂事了!” 爱米莉在进步,乔治也在进步。在这一年中他得到一个小小的银奖章;后来没有多久又得到一个较大的奖章。 “如果我们把他送去学一门手艺倒也好了!”母亲说,同时哭起来;“那样我们倒还可以把他留下来!他跑到罗马去干什么呢?就是他回来了,我永远也不会再看到他的;但是他不会回来的,我可爱的孩子!” “但是这是他的幸运和光荣啊!”爸爸说。 “是的,谢谢你,我的朋友!”妈妈说,“不过你没说出你心里的话!你跟我一样,也是很难过的!” 就想念和别离说来,这是真的。大家都说,这个年轻人真幸运。 乔治告别了,也到将军家里去告别了。不过将军夫人没有出来,因为她又在害她的重头痛病。作为临别赠言,将军把他那个唯一的故事又讲了一遍——他对那位王公所讲的话,和那位王公对他所讲的话:“你是盖世无双的!”于是他就把手伸向乔治——一只松软的手。 爱米莉也把手向乔治伸出来,她的样子几乎有些难过;不过乔治是最难过的。 当一个人在忙的时候,时间就过去了;当一个人在闲着的时候,时间也过去了。时间是同样地长,但不一定是同样有用。就乔治说来,时间很有用,而且除非他在想家的时候以外,也似乎不太长。住在楼上和楼下的人生活得好吗?嗯,信上也谈到过;而信上可写的东西也不少;可以写明朗的太阳光,也可以写阴沉的日子。他们的事情信上都有:爸爸已经死了,只有母亲还活着。爱米莉一直是一个会安慰人的安琪儿。妈妈在信中写道:她常常下楼来看她。信上还说,主人准许她仍旧保留着看门的这个位置。 将军夫人每天写日记。在她的日记里,她参加的每一个宴会,每一个舞会,接见的每一个客人,都记载下来了。日记本里还有些外交官和显贵人士的名片作为插图。她对于她的日记本感到骄傲。日子越长,篇幅就越多:她害过许多次重头痛病,参加过许多次热闹的晚会——这也就是说.参加过宫廷的舞会。 爱米莉第一次去参加宫廷舞会的时候,妈妈是穿着缀有黑花边的粉红色衣服。这是西班牙式的装束!女儿穿着白衣服,那么明朗,那么美丽!绿色的缎带在她戴着睡莲花冠的金黄鬈发上飘动着,像灯心草一样。她的眼睛是那么蓝,那么清亮;她的嘴是那么红,那么小;她的样子像一个小人鱼,美丽得超乎想象之外。三个王子跟她跳过舞,这也就是说,第一个跳了,接着第二个就来跳。将军夫人算是一整个星期没有害过头痛病了。 头一次的舞会并不就是最后的一次,不过爱米莉倒是累得吃不消了。幸而夏天到了;它带来休息和新鲜空气。这一家人被请到那位老伯爵的王府里去。 王府里有一个花园,值得一看。它有一部分布置得古色古香,有庄严的绿色篱笆,人们在它们之间走就好像置身于有窥孔的、绿色的屏风之间一样。黄杨树和水松被剪扎成为星星和金字塔的形状,水从嵌有贝壳的石洞里流出来。周围有许多巨大的石头雕成的人像——你从它们的衣服和面孔就可以认得出来;每一块花畦的形状不是一条鱼,一个盾牌,就是一个拼成字。这是花园富有法国风味的一部分。从这儿你可以走到一个新鲜而开阔的树林里去。树在这儿可以自由地生长,因此它们是又大又好看。草是绿色的,可以在上面散步。它被剪过,压平过,保护得很好。这是这花园富有英国风味的一部分。 “旧的时代和新的时代,”伯爵说,“在这儿和谐地配合在一起!两年以后这房子就会有它一套独特的风格。它将会彻底地改变——变成一种更好。更美的东西。我把它设计给你看,同时还可以把那个建筑师介绍给你们。他今天来这儿吃午饭!” “好极了!”将军说。 “这儿简直像一个天堂!”夫人说。“那儿你还有一个华丽的王府!” “那是我的鸡屋。”伯爵说。“鸽子住在顶上,吐绶鸡住在第一层楼,不过老爱尔茜住在大厅里。她的四周还有客房:孵卵鸡单独住在一起,带着小鸡的母鸡又另外住在一起.鸭子有它们自己对水里去的出口!” “好极了!”将军重复说。 于是他们就一起去看这豪华的布置。 老爱尔茜在大厅的中央,她旁边站着的是建筑师乔治。过了多少年以后,现在他和小爱米莉又在鸡屋里碰头了。 是的,他就站在这儿,他的风度很优雅;面孔是开朗的,有决断的;头发黑得发光;嘴唇上挂着微笑,好像是说:“我耳朵后面坐着一个调皮鬼,他对你的里里外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老爱尔茜为了要对贵客们表示尊敬,特地把她的木鞋脱掉,穿着袜子站着。母鸡咯咯地叫,公鸡咯咯地啼,鸭子一边蹒跚地走,一边嘎嘎地喊。不过那位苍白的、苗条的姑娘站在那儿——她就是他儿时的朋友,将军的女儿——她苍白的脸上发出一阵然红,眼睛睁得很大,嘴唇虽然没透露出一句话,却表示出无穷尽的意思。如果他们不是一家人,或者从来没有在一起跳过舞,这要算一个年轻人从一个女子那里所能得到的最漂亮的敬礼了。她和这位建筑师却是从来没有在一起跳过舞的。 伯爵和他握手,介绍他说,“我们的年轻朋友乔治先生并不完全是一个生人。” 将军夫人行了礼。她的女儿正要向他伸出手来,忽然又缩回去了。 “我们亲爱的乔治先生!”将军说,“我们是住在一处的老朋友,好极了!” “你简直成了一个意大利人了。”将军夫人说,“我想你的意大利话一定跟意大利人讲得一样好了。” 将军夫人会唱意大利歌,但是不会讲意大利话——将军这样说。 乔治坐在爱米莉的右首。将军陪着她,伯爵陪着将军夫人。 乔治先生讲了一些奇闻轶事,他讲得很好。他是这次宴会中的灵魂和生命,虽然老伯爵也可以充当这个角色。爱米莉坐着一声不响;她的耳朵听着,她的眼睛亮着。 但是她一句话也不说。 后来她和乔治一起在阳台上的花丛中间站着。玫瑰花的篱笆把他们遮住了。乔治又是第一个先讲话。 “我感谢你对我老母亲的厚意!”他说。“我知道,我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你特别走下楼来陪着她,一直到他闭上眼睛为止。我感谢你!”他握着爱米莉的手,吻了它——在这种情形下他是可以这样做的。她脸上发出一阵绯红,不过她把他的手又捏了一下,同时用温柔的蓝眼睛盯了他一眼。 “你的母亲是一位慈爱的妈妈!她是多么疼爱你啊!她让我读你写给她的信,我现在可说是很了解你了!我小的时候,你对我是多么和气啊;你送给我许多图画——” “而你却把它们撕成碎片!”乔治说。 “不,我仍然保存着我的那座楼阁——它的图画。” “现在我要把楼阁建筑成为实物了!”乔治说,同时对自己的话感到兴奋起来。 将军和夫人在自己的房间里谈论着这个看门人的儿子,他的行为举止很好,谈吐也能表示出他的学问和聪明。“他可以做一个家庭教师!”将军说。 “简直是天才!”将军夫人说。她不再说别的话了。 在美丽的夏天里,乔治到伯爵王府来的次数更多了。当他不来的时候,大家就想念他。 “上帝赐给你的东西比赐给我们这些可怜的人多得多!”爱米莉对他说。“你体会到这点没有?” 乔治感到很荣幸,这么一个漂亮的年轻女子居然瞧得起他。他也觉得她得天独厚。 将军渐渐深切地感觉到乔治不可能是地下室里长大的孩子。 “不过他的母亲是一个非常诚实的女人,”他说,“这点使我永远记得她。” 夏天过去了,冬天来了。人们更常常谈论起乔治先生来。他在高尚的场合中都受到重视和欢迎。将军在宫廷的舞会中碰见他。现在家中要为小爱米莉开一个舞会了。是不是把乔治先生也请来呢? “国王可以请的人,将军当然也可以请的!”将军说,同时他挺起腰来,整整高了一寸。 乔治先生得到了邀请,而他也就来了。王子和伯爵们也来了,他们跳起舞来一个比一个好;不过爱米莉只能跳头一次的舞。她在这欢舞中扭了脚;不太厉害,但是使她感到很不舒服。因此她得很当心,不能再跳,只能望着别人跳。她坐在那儿望着,那位建筑师站在她身边。 “你真是把整个圣·彼得教堂①都给她了!”将军从旁边走过去的时候说。他笑得像一个慈爱的老人。 几天以后,他用同样慈爱的笑来接待乔治先生。这位年轻人是来感谢那次邀请他参加舞会的,他还能有什么别的话呢?是的,这是一件最使人惊奇、最使人害怕的事情!他说了一些疯狂的话。将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荒唐的建议”——一个不可想象的要求:乔治先生要求小爱米莉做他的妻子! “天啦!”将军说,他的脑袋气得要裂开了。 “我一点也不懂得你的意思!你说的什么?你要求什么?先生,我不认识你!朋友!你居然带着这种念头到我家里来!我要不要呆在这儿呢?”于是他就退到卧室里去,把门锁上,让乔治单独站在外面。他站了几分钟,然后就转身走出去。爱米莉站在走廊里。 “父亲答应了吗?——”她问,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乔治握着她的手。“他避开我了!——机会还有!” 爱米莉的眼睛里充满了眼泪;但是这个年轻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勇气和信心。太阳照在他们两个人身上,为他们祝福。将军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气得不得了。是的,他还在生气,而且用这样的喊声表示出来:“简直是发疯!看门人的发疯!” 不到一点钟,将军夫人就从将军口里听到这件事情。她把爱米莉喊来,单独和她坐在一起。 “你这个可怜的孩子!他这样地侮辱你!这样地侮辱我们!你的眼睛里也有眼泪,但是这与你很相称!你有眼泪倒显得更美了!你很像我在结婚那天的样子。痛哭吧,小爱米莉!” “是的,我要哭一场!”爱米莉说,“假如你和爸爸不说一声‘同意’的话!” “孩子啊!”夫人大叫一声,“你病了!你在发呓语,我那个可怕的头痛病现在又发了!请想想你带给我家的苦痛吧!爱米莉,请你不要逼死你的母亲吧。爱米莉,你这样做就没有母亲了!” 将军夫人的眼睛也变得潮湿了。她一想到她自己的死就非常难过。 人们在报纸上读到一批新的任命:“乔治先生被任命为第八类的五级教授。” “真可惜,他的父母埋在坟墓里,读不到这个消息!”新的看门人一家子说。现在他们就住在将军楼下的地下室里。他们知道,教授就是在他们的四堵墙中间出世和长大的。 “现在他得付头衔税了,”丈夫说。 “是的,对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说来,这是一桩大事,”妻子说。 “一年得付18块钱!”丈夫说,“这的确不是一笔很小的数目!” “不,我是说他的升级!”妻子说。“你以为他还会为钱费脑筋!那点钱他可以赚不知多少倍!他还会讨一个有钱的太太呢。如果我们有孩子,他们也应该是建筑师和教授才对!” 住在地下室里的人对于乔治的印象都很好;住在第二层楼上的人对他的印象也很好;那位老伯爵也表示同样的看法。 这些话都是由于他儿时所画的那些图画所引起的。不过他们为什么要提起这些图画呢?他们在谈论着俄国,在谈论着莫斯科,因此他们也当然谈到克里姆林宫——小乔治曾经专为小爱米莉画过。他画过那么多的画,那位伯爵还特别能记得起一张:“小爱米莉的宫殿——她在那里面睡觉.在那用面跳汤.在那里面做‘接待客人的游戏’。”这位教授有很大的能力;他一定会以当上一位老枢密顾问官而告终的。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他从前既然可以为现在这样一位年轻的小姐建筑一座宫殿,为什么不可能呢? “这真是一个滑稽的玩笑!”将军夫人在伯爵离去以后说。将军若有所思地摇摇头,骑着马走了——他的马夫跟在后面保持相当的距离;他坐在他那匹高头大马上显得比平时要神气得不知多少倍。 现在是小爱米莉的生日;人们送给她许多花和书籍、信和名片。将军夫人吻着她的嘴;将军吻着她的额;他们是一对慈爱的父母;她和他们都有很名贵的客人——两位王子——来拜访。他们谈论着舞会和戏剧,谈论着外交使节的事情,谈论着许多国家和政府。他们谈论着有才能的人和本国的优秀人物;那位年轻的教授和建筑师也在这些谈话中被提到了。 “他为了要使自己永垂不朽而建筑着!”大家说。“他也为将来和一个望族拉上关系而建筑着!” “一个望族?”将军后来对夫人重复了这句话,“哪一个望族?” “我知道大家所指的是谁!”将军夫人说,“不过我对此事不表示意见!我连想都不要想它!上帝决定一切!不过我倒觉得很奇怪!” “让我也奇怪一下吧!”将军说,“我脑子里一点概念也没有。”于是他就浸入沉思里去了。 恩宠的源泉,不管它是来自宫廷,或者来自上帝,都会发生一种力量,一种说不出的力量——这些思宠,小小的乔治都有了。不过我们却把生日忘记了。 爱米莉的房间被男朋友和女朋友送来的花熏得喷香;桌子上摆着许多美丽的贺礼和纪念品,可是乔治的礼品一件也没有。礼品来不了,但是也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整个房子就是他的一种纪念品。甚至楼梯下面那个沙洞子里也有一朵纪念的花冒出来:爱米莉曾经在这里朝外望过,窗帘子在这里烧起来过,而乔治那时也作为第一架救火机开到这里来过。她只须朝窗子外望一眼,那棵槐树就可以使她回忆起儿童时代。花和叶子都谢了,但是树仍在寒霜中立着,像一棵奇怪的珊瑚树。月亮挂在树枝之间,又大又圆,像在移动,又像没有移动,正如乔治分黄油面包给小爱米莉吃的那个时候一样。 她从抽屉里取出那些绘着沙皇宫殿和她自己的宫殿的画——这都是乔治的纪念品。她看着,思索着,心中起了许多感想。她记得有一天,在爸爸妈妈没有注意的时候,她走到楼下看门人的妻子那儿去——她正躺在床上快要断气。她坐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听到她最后的话:“祝福你——乔治!”母亲在想着自己的儿子。现在爱米莉懂得了她这话的意思。是的,是的,在她的生日这天,乔治是陪她在一起,的确在一起! 第二天碰巧这家又有一个生日——将军的生日。他比他的女儿生得晚一天——当然他出生的年份是要早一些的,要早许多年。人们又送许多礼品来了;在这些礼品之中有一个马鞍,它的样子很特殊,坐起来很舒服,价钱很贵。只有王子有类似这样的马鞍。这是谁送来的呢?将军非常高兴。它上面有一张小卡片。如果纸条上写着“谢谢你过去对我的好意”,我们可能猜到是谁送来的;可是它上面却写着:“将军所不认识的一个人敬赠”! “世界上有哪一个人我不认识呢?”将军说。 “每个人我都认识!”这时他便想起社交界中的许多人士;他每个人都认识。“这是我的太太送的!”他最后说,“她在跟我开玩笑!好极了!” 但是她并没有跟他开玩笑;那个时候已经过去了。 现在又有一个庆祝会,但不是在将军家里开的。这是在一位王子家里开的一个化装舞会。人们可以戴假面具参加跳舞。 将军穿着西班牙式的小皱领的服装,挂着剑,庄严地打扮成为鲁本斯③先生去参加。夫人则打扮成为鲁本斯夫人。她穿着黑天鹅绒的、高领的、热得可怕的礼眼;她的头颈上还挂着一块磨石——这也就是说,一个很大的皱领,完全像将军所有的那幅荷兰画上的画像——画里面的手特别受人赞赏:完全跟夫人的手一样。 爱米莉打扮成为一个穿缀着花边的细棉布衣的普赛克④。她很像一根浮着的天鹅羽毛。她不需要翅膀。她装上翅膀只是作为普赛克的一个表征。这儿是一派富丽堂皇而雅致的景象,充满着光明和花朵。这儿的东西真是看不完,因此人们也就没有注意到鲁本斯夫人的一双美丽的手了。 一位穿黑色化装外衣的人⑤的帽子上插着槐花,跟普赛克在一起跳舞。 “他是谁呢?”夫人问。 “王子殿下!”将军说;“我一点也不怀疑;和他一握手,我马上就知道是他。” 夫人有点儿怀疑。 鲁本斯将军一点疑心也没有;他走到这位穿化装外衣的人身边去,在他手上写出王子姓名的第一个字母。这个人否认,但是给了他一个暗示: “请想想马鞍上的那句话!将军所不认识的那个人!” “那么我就认识您了!”将军说。“原来是您送给我那个马鞍!” 这个人摆脱自己的手,在人群中不见了。 “爱米莉,跟你一起跳舞的那位黑衣人是谁呀?”将军夫人问。 “我没有问过他的姓名,”她回答说。 “因为你认识他呀!他就是那位教授呀!”她把头掉向站在旁边的伯爵,继续说,“伯爵,您的那位教授就在这儿。黑衣人,戴着槐树花!” “亲爱的夫人,这很可能,”他回答说;“‘不过有一位王子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呀,” “我认识他握手的姿势!”将军说。“这位王子送过我一个马鞍!我一点也不怀疑,我要请他吃饭。” “那么你就这样办吧!如果他是王子的话,他一定会来的,”伯爵说。 “假如他是别人,那么他就不会来了!”将军说,同时向那位正在跟国王谈话的黑衣人身边走去。将军恭敬地邀请他——为的是想彼此交交朋友。将军满怀信心地微笑着;他相信他知道他请的是什么人。他大声地、清楚地表示他的邀请。 穿化装外衣的人把他的假面具揭开来:原来是乔治。 “将军能否把这次邀请重说一次呢?”他问。 将军马上长了一寸来高,显出一副傲慢的神气,向后倒退两步,又向前进了一步,像在小步舞⑥中一样。一个将军的面孔所能做出的那种庄严的表情,现在全都摆出来了。 “我从来是不食言的;教授先生,我请您!”他鞠了一躬,向听到了这全部话语的国王膘了一眼。 这么着,将军家里就举行了一个午宴。被请的客人只有老伯爵和他的年轻朋友。 “脚一伸到桌子底下,”乔治想,“奠基石就算是安下来了!”的确,奠基石是庄严地安下来了,而且是在将军和他的夫人面前安的。 客人到来了。正如将军所知道和承认的,他的谈吐很像一位上流社会人士,而且他非常有趣。将军有许多次不得不说:“好极了!”将军夫人常常谈起这次午宴——她甚至还跟宫廷的一位夫人谈过。这位夫人也是一个天赋独厚的人;她要求下次教授来的时候,也把她请来。因此他得以又受到一次邀请。他终于被请来了,而且仍然那么可爱。他甚至还下棋呢。 “他不是在地下室里出生的那种人!”将军说,“他一定是一个望族的少爷!像这样出自名门的少爷很多,这完全不能怪那个年轻人。” 这位教授既然可以到国王的宫殿里去,当然也可以走进将军的家。不过要在那里生下根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只能在整个的城市里生下根。 他在发展。恩惠的滑水从上面降到他身上来。 因此,不用奇怪,当这位教授成了枢密顾问的时候,爱米莉就成了枢密顾问夫人。 “人生不是一个悲剧,就是一个喜剧,”将军说。“人们在悲剧中灭亡,但在喜剧中结为眷属。” 目前的这种情形,是结为眷属。他们还生了三个健壮的孩子,当然不是一次生的。 这些可爱的孩子来看外公外婆的时候,就在房间和堂屋里骑着木马乱跑。将军也在他们后面骑着木马,“作为这些小枢密顾问的马夫”。 将军夫人坐在沙发上看;即使她又害起很严重的头痛病来,她还是微笑着。 乔治的发展就是这样的,而且还在发展;不然的话,这个看门人的儿子的故事也就不值得一讲了。 ①在北欧的建筑物中,楼梯旁边总有一个放扫帚和零星什物的小室。这个小室叫“沙洞子”(Sand)。 ②在欧洲的封建社会里,只有贵族才可以有一个族徽。这儿的意思是说,这人的贵族头衔是用钱买来的,而不是继承来的。 ③鲁本斯(Rubens)是荷兰一个最普通的姓。 ④古希腊中代表灵魂的女神,参看《普赛克》注。 ⑤原文是Domino,是一种带有黑帽子的黑披肩。原先是意大利牧师穿的一种御寒的衣服。后来参加化装舞会而不扮演任何特殊角色的人,都是这种装束,这里是指这种装束的人。 ⑥原文是minuet,是欧洲中世纪流行的一种舞蹈。 迁居的日子 迁居的日子 你记得守塔人奥列吧!我曾经告诉过你关于我两次拜访他的情形。①现在我要讲讲我第三次的拜访,不过这并不是最后的一次。 一般说来,我到塔上去看他总是在过年的时候。不过这一次却是在一个搬家的日子里,因为这一天街上叫人感到非常不愉快。街上堆着许多垃圾、破碗罐和脏东西,且不说人们扔到外面的那些铺床的干草。你得在这些东西之间走。我刚刚一走过来就看到几个孩子在一大堆脏东西上玩耍。他们玩着睡觉的游戏。他们觉得在这地方玩这种游戏最适宜。他们偎在一堆铺床的草里,把一张旧糊墙纸拉到身上当做被单。 “这真是痛快!”他们说。但是我已经吃不消了。我急忙走开,跑到奥列那儿去。 “这就是搬家的日子!”他说。“大街和小巷简直就像一个箱子——一个庞大的垃圾箱子。我只要有一车垃圾就够了。我可以从里面找出一点什么东西来;刚刚一过完圣诞节,我就去找了。我在街上走;街上又冷,又阴,又潮湿,足足可以把你弄得伤风。清道夫停下他的车子;车子里装得满满的,真不愧是哥本哈根在搬家日的一种典型示范。 “车子后面立着一棵枞树。树还是绿的,枝子上还挂着许多金箔。它曾经是一棵圣诞树,但是现在却被扔到街上来了。 清道夫把它插到垃圾堆后面。它可以叫人看了感到愉快,也可以叫人大哭一场。是的,我们可以说两种可能性都有;这完全要看你的想法怎样。我已经想了一下,垃圾车里的一些个别物件也想了一下,或者它们也许想了一下——这是半斤八两的事,没有什么分别。 “车里有一只撕裂了的女手套。它在想什么呢?要不要我把它想的事情告诉你呢?它躺在那儿,用它的小指指着枞树。 ‘这树和我有关系!’它想,‘我也出席过灯火辉煌的舞会。我的真正一生是在一个跳舞之夜里过的。握一次手,于是我就裂开了!我的记忆也就从此中断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使我值得为它活下去了!’这就是手套所想的事情——也许是它可能想过的事情。 “‘这棵枞树真有些笨!’陶器碎片说。破碎的陶器总觉得什么东西都笨。‘你既然被装场了垃圾车,’它们说,‘你就不必摆什么架子,戴什么金箔了!我们知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曾经起过一些作用,起码比这根绿棒子所起的作用要大得多!’这也算是一种意见——许多人也有同感。不过枞树仍然保持着一种怡然自得的神气。它可以说是垃圾堆上的一首小诗,而这样的事情在搬家的日子里街上有得是!在街上走路真是麻烦和困难,我急于想逃避,再回到塔上去,在那上面待下来:我可以坐在那上面,以幽默的心情俯视下界的一切事物。 “下面这些老好人正在闹搬家的玩意儿!他们拖着和搬着自己的一点财产。小鬼坐在一个木桶里,②也在跟着他们迁移。家庭的闲话,亲族间的牢骚,忧愁和烦恼,也从旧居迁到新居里来。这整个事儿引起他们什么感想呢?引起我们什么感想呢?是的,《小小新闻》上发表的那首古老的好诗早就告诉过我们了: 记住,死就是一个伟大的搬家日! “这是一句值得深思的话,但是听起来却不愉快。死神是,而且永远是,一个最能干的公务人员,虽然他的小差事多得不得了,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 “死神是一个公共马车的驾驶人,他是一个签证的人,他们他的名字写在我们的证明文件上,他是我们生命储蓄银行的总经理。你懂得这一点吗?我们把我们在人世间所做的一切大小事情都存在这个‘储蓄银行’里。当死神赶着搬家的马车到来的时候,我们都得坐进去,迁入‘永恒的国度’。到了国境,他就把证明书交给我们,作为护照。他从‘储蓄银行’里取出我们做过的某些最能表现我们的行为的事情,作为旅行的费用。这可能很痛快,但也可能很可怕。 “谁也逃避不了这样的一次马车旅行。有人曾经说过,有一个人没有得到准许坐进去——这人就是耶路撒冷的那个鞋匠。他跟在后面跑。如果他得到了准许坐上马车的话,可能他早就不至于成为诗人们的一个主题了。请你在想象中向这搬家大马车里面瞧一眼吧!里面各种各样的人都有!皇帝和乞丐,天才和白痴,都是肩并肩坐在一起。他们不得不在一起旅行,既不带财产,也不带金钱。他们只带着证明书和‘储蓄银行’的零用钱。不过一个人做过的事情中有哪一件会被挑出来让他带走呢?可能是一件很小的事情,小得像一粒豌豆;但是一粒豌豆可以发芽,变成一棵开满了花朵的植物。 “坐在墙角里一个矮凳子上的那个可怜的穷人,经常挨打挨骂,这次他可能就带着他那个磨光了的凳子,作为他的证明书和旅行费。凳子于是就成为一顶送他走进那永恒国土里去的轿子。它变成一个金碧辉煌的王座;它开出花朵,像一个花亭。 “另外一个人一生只顾喝快乐杯中的香酒,借此忘掉他所做过的一些坏事。他带着他的酒桶;他要在旅途中喝里面的酒。酒是清洁和纯净的,因此他的思想也变得清楚起来。他的一切善良和高尚的感情都被唤醒了。他看到,也感觉到他从前不愿意看和看不见的东西。所以现在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一条永远活着的、咬啮着他的蠕虫。如果说酒杯上写着的是‘遗忘’这两个字,那么酒桶上写着的却是‘记忆’。 “当我读到一本好书、一本历史著作的时候,我总不禁要想想我读到的人物在他坐上死神的公共马车时最后一瞬间的那种情景。我不禁要想,死神会把他的哪一件行为从‘储蓄银行’里取出来,他会带些什么零用钱到‘永恒的国土’里去呢? “从前有一位法国皇帝——他的名字我已经忘记了。我有时把一些好人的名字也忘记了,不过它们会回到我的记忆中来的。这个皇帝在荒年的时候成为他的百姓的施主。他的百姓为他立了一个用雪做的纪念碑,上面刻着这样的字:‘您的帮助比融雪的时间还要短暂!’我想,死神会记得这个纪念碑,会给他一小片雪花。这片雪花将永远也不会融化;它将像一只白蝴蝶似的,在他高贵的头上飞向‘永恒的国土’。 “还有一位路易十一世③。是的,我记得他的名字,因为人们总是把坏事记得很清楚。他有一件事情常常来到我的心中——我真希望人们可以把历史当做一堆谎话。他下了一道命令,要把他的大法官斩首。有理也好,没有理也好,他有权做这件事情。不过他又命令,把大法官的两个天真的孩子——一个七岁,一个八岁——送到刑场上去,同时还叫人把他们父亲的热血洒在他们身上,然后再把他们送进巴士底监狱,关在铁笼子里。他们在铁笼子里连一张床单都没有盖的。每隔八天,国王路易派一个刽子手去,把他们每人的牙齿拔掉一颗,以免他们日子过得太舒服。那个大的孩子说:‘如果妈妈知道我的弟弟在这样受难,她将会心痛得死去。请你把我的牙齿拔掉两颗,饶他一次吧!’刽子手听到这话,就流出眼泪来,但是皇帝的命令是比眼泪还要厉害的。每隔八天,银盘子上有两颗孩子的牙齿被送到皇帝面前去。他有这个要求,所以他就得到牙齿,我想死神会把这两颗牙齿从生命的储蓄银行取出来,交给路易十一一起带进那个伟大的、永恒的国土里去的。这两颗牙齿像两个萤火虫似的在他面前飞。它们在发亮,在燃烧,在咬他——这两颗牙齿。 “是的,在伟大的迁居的日子里所做的这次马车旅行,是一个庄严的旅行!这次旅行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这倒是一个严肃的问题。随便哪一天,随便哪一个时刻,随便哪一分钟,你都可能坐上这辆马车。死神会把我们的哪一件事情从储蓄银行里取出来交给我们呢?是的,我们自己想想吧!迁居的日子在日历上是找不到的。” ①请参看安徒生的童话《守塔人奥列》。 ②根据北欧的民间传说,每家都住着一个小鬼,而他总是住在厨房里。他是一个有趣的小人物,并不害人。请参看安徒生的童话《小鬼和小商人》和《小鬼和太太》。 ③路易十一世(1423—1483),是法国的皇帝。他用专横和背信弃义的手段建立起专制王朝,执行他为所欲为的独裁统治。 夏日痴 ① 夏日痴 ① 这正是冬天。天气是寒冷的,风是锐利的;但是屋子里却是舒适和温暖的。花儿藏在屋子里:它藏在地里和雪下的球根里。 有一天下起雨来。雨滴渗入积雪,透进地里,接触到花儿的球根,同时告诉它说,上面有一个光明的世界。不久一丝又细又尖的太阳光穿过积雪,射到花儿的球根上,把它抚摸了一下。 “请进来吧!”花儿说。 “这个我可做不到,”太阳光说。“我还没有足够的气力把门打开。到了夏天我就会有气力了。” “什么时候才是夏天呢?”花儿问。每次太阳光一射进来,它就重复地问这句话。不过夏天还早得很。地上仍然盖着雪;每天夜里水上都结了冰。 “夏天来得多么慢啊!夏天来得多么慢啊!”花儿说。“我感到身上发痒,我要伸伸腰,动一动,我要开放,我要走出去,对太阳说一声早安!那才痛快呢?” 花儿伸了伸腰,抵着薄薄的外皮挣了几下。外皮已经被水浸得很柔软,被雪和泥土温暖过,被太阳光抚摸过。它从雪底下冒出来,绿梗子上结着淡绿的花苞,还长出又细又厚的叶子——它们好像是要保卫花苞似的。雪是很冷的,但是很容易被冲破。这时太阳光射进来了,它的力量比从前要强大得多。 花儿伸到雪上面来了,见到了光明的世界。“欢迎!欢迎!”每一线阳光都这样唱着。 阳光抚摸并且吻着花儿,叫它开得更丰满。它像雪一样洁白,身上还饰着绿色的条纹。它怀着高兴和谦虚的心情昂起头来。 “美丽的花儿啊!”阳光歌唱着。“你是多么新鲜和纯洁啊!你是第一朵花,你是唯一的花!你是我们的宝贝!你在田野里和城里预告夏天的到来!——美丽的夏天!所有的雪都会融化!冷风将会被驱走!我们将统治着!一切将会变绿!那时你将会有朋友:紫丁香和金链花,最后还有玫瑰花。但是你是第一朵花——那么细嫩,那么可爱!” 这是最大的愉快。空气好像是在唱着歌和奏着乐,阳光好像钻进了它的叶子和梗子。它立在那儿,是那么柔嫩,容易折断,但同时在它青春的愉快中又是那么健壮。它穿着带有绿条纹的短外衣,它称赞着夏天。但是夏天还早得很呢:雪块把太阳遮住了,寒风在花儿上吹。 “你来得太早了一点,”风和天气说。“我们仍然在统治着;你应该能感觉得到,你应该忍受!你最好还是待在家里,不要跑到外面来表现你自己吧。时间还早呀!” 天气冷得厉害!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一直没有一丝阳光。对于这样一朵柔嫩的小花儿说来,这样的天气只会使它冻得裂开。但是它是很健壮的,虽然它自己并不知道。它从快乐中,从对夏天的信心中获得了力量。夏天一定会到来的,它渴望的心情已经预示着这一点,温暖的阳光也肯定了这一点。因此它满怀信心地穿着它的白衣服,站在雪地上。当密集的雪花一层层地压下来的时候,当刺骨的寒风在它身上扫过去的时候,它就低下头来。 “你会裂成碎片!”它们说,“你会枯萎,会变成冰。你为什么要跑出来呢?你为什么要受诱惑呢?阳光骗了你呀!你这个夏日痴!” “夏日痴!”有一个声音在寒冷的早晨回答说。 “夏日痴!”有几个跑到花园里来的孩子兴高采烈地说。 “这朵花是多么可爱啊,多么美丽啊!它是唯一的头一朵花!” 这几句话使这朵花儿感到真舒服;这几句话简直就像温暖的阳光。在快乐之中,这朵花儿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已经被人摘下来了。它躺在一个孩子的手里,孩子的小嘴吻着,带它到一个温暖的房间里去,用温柔的眼睛观看,并浸在水里——因此它获得了更强大的力量和生命。这朵花儿以为它已经进入夏天了。 这一家的女儿——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刚刚受过坚信礼。她有一个亲爱的朋友;他也是刚刚受过坚信礼的。“他将是我的夏日痴!”她说。她拿起这朵柔嫩的小花,把它放在一张芬芳的纸上,纸上写着诗——关于这朵花的诗。这首诗是以“夏日痴”开头,也以“夏日痴”结尾的。“我的小朋友,就作一个冬天的痴人吧!”她用夏天来跟它开玩笑。是的,它的周围全是诗。它被装进一个信封。这朵花儿躺在里面,四周是漆黑一团,它正如躺在花球根里的时候一样。这朵花儿开始在一个邮袋里旅行,它被挤着,压着。这都是很不愉快的事情,但是任何旅程总是有一个结束的。 旅程完了以后,信就被拆开了,被那位亲爱的朋友读着。他是那么高兴,他吻着这朵花儿;把花儿跟诗一起放在一个抽屉里。抽屉里装着许多可爱的信,但就是缺少一朵花。它正像太阳光所说的,那唯一的、第一朵花。它一想起这事情就感到非常愉快。 它可以有许多时间来想这件事情。它想了一整个夏天。漫长的冬天过去了,现在又是夏天。这时它被取出来了。不过这一次那个年轻人并不是十分快乐的。他一把抓着那张信纸,连诗一道扔到一边,弄得这朵花儿也落到地上了。它已经变得扁平了,枯萎了,但是它不应该因此就被扔到地上呀。不过比起被火烧掉,躺在地上还算是很不坏的。那些诗和信就是被火烧掉的。究竟为了什么事情呢?嗨,就是平时常有的那种事情。这朵花儿曾经愚弄过他——这是一个玩笑。她在六月间爱上了另一位男朋友了。 太阳在早晨照着这朵压迫了的“夏日痴”。这朵花儿看起来好像是被绘在地板上似的。扫地的女佣人把它捡起来,把它夹在桌上的一本书里。她以为它是在她收拾东西的时候落下来的。这样,这朵花儿就又回到诗——印好的诗——中间去了。这些诗比那些手写的要伟大得多——最低限度,它们是花了更多的钱买来的。 许多年过去了。那本书立在书架上。最后它被取下来,翻开,读着。这是一本好书:里面全是丹麦诗人安卜洛休斯·斯杜卜②所写的诗和歌。这个诗人是值得认识的。读这书的人翻着书页。 “哎呀,这里有一朵花!”他说,“一朵‘夏日痴’!它躺在这儿决不是没有什么用意的。可怜的安卜洛休斯·斯杜卜!他也是一朵‘夏日痴’,一个‘痴诗人’!他出现得太早了,所以就碰上了冰雹和刺骨的寒风。他在富恩岛上的一些大人先生们中间只不过像是瓶里的一朵花,诗句中的一朵花。他是一个‘夏日痴’,一个‘冬日痴’,一个笑柄和傻瓜;然而他仍然是唯一的,第一个年轻而有生气的丹麦诗人。是的,小小的‘夏日痴’,你就躺在这书里作为一个书签吧!把你放在这里面是有用意的。” 这朵“夏日痴”于是便又被放到书里去了。它感到很荣幸和愉快。因为它知道,它是一本美丽的诗集里的一个书签,而当初歌唱和写出这些诗的人也是一个“夏日痴”,一个在冬天里被愚弄的人。这朵花儿懂得这一点,正如我们也懂得我们的事情一样。 这就是“夏日痴”的故事。 ①这是照原文Sommergjaekken直译出来的。“夏日痴”是丹麦人对于雪花莲所取的俗名。雪花莲在冬天痴想以为夏天来了,所以在大雪天里开出花来。 ②安卜洛休斯·斯杜卜(1705-1758)是一个杰出的抒情诗人。他的作品一直被人忽视,直到1850年才引起大家重视。 姑妈 姑妈 你应该认识姑妈!她这个人才可爱呢!这也就是说,她的可爱并不像我们平时所说的那种可爱。她和蔼可亲,有自己的一种滑稽味儿。如果一个人想聊聊闲天、开开什么人的玩笑,那么她就可以成为谈笑的资料。她可以成为戏里的角色;这是因为她只是为戏院和与戏院有关的一切而活着的缘故。她是一个非常有身份的人。但是经纪人法布——姑妈把他念作佛拉布——却说她是一个“戏迷”。 “戏院就是我的学校,”她说,“是我的知识的源泉。我在这儿重新温习《圣经》的历史:摩西啦,约瑟和他的弟兄们啦,都成了歌剧!我在戏院里学到世界史、地理和关于人类的知识!我从法国戏中知道了巴黎的生活——很不正经,但是非常有趣!我为《李格堡家庭》这出戏流了不知多少眼泪:想想看,一个丈夫为了使他的妻子得到她的年轻的爱人,居然喝酒喝得醉死了!是的,这50年来我成了戏院的一个老主顾;在这期间,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姑妈知道每出戏、每一场情节、每一个要出场或已经出过场的人物。她只是为那演戏的九个月而活着。夏天是没有戏上演的——这段时间使她变得衰老。晚间的戏如果能演到半夜以后,那就等于是把她的生命延长。她不像别人那样说:“春天来了,鹳鸟来了!”或者:“报上说草莓已经上市了!”相反,关于秋天的到来,她总喜欢说:“你没有看到戏院开始卖票了吗?戏快要上演了呀!” 在她看来,一幢房子是否有价值,完全要看它离戏院的远近而定。当她不得不从戏院后边的一个小巷子迁到一条比较远一点的大街上,住进一幢对面没有街坊的房子里去的时候,她真是难过极了。 “我的窗子就应该是我的包厢!你不能老是在家里坐着想自己的事情呀。你应该看看人。不过我现在的生活就好像我是住在老远的乡下似的。如果我要想看看人,我就得走进厨房,爬到洗碗槽上去。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对面的邻居。当我还住在我那个小巷子里的时候,我可以直接望见那个卖麻商人的店里的情景,而且只需走三百步路就可以到戏院。现在我可得走三千大步了。” 姑妈有时也生病。但是不管她怎样不舒服,她决不会不看戏的。她的医生开了一个单子,叫她晚上在脚上敷些药。她遵照医生的话办了,但是她却喊车子到戏院去,带着她脚上敷的药坐在那儿看戏。如果她坐在那儿死去了,那对她说来倒是很幸福的呢。多瓦尔生①就是在戏院里死去的——她把这叫做“幸福之死”。 天国里如果没有戏院,对她说来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当然是不会走进天国的。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过去死去了的名男演员和女演员,一定还是在那里继续他们的事业的。 姑妈在她的房间里安了一条私人电线,直通到戏院。她在每天吃咖啡的时候就接到一个“电报”。她的电线就是舞台装置部的西凡尔生先生。凡是布景或撤销布景,幕启或幕落,都是由此人来发号施令的。 她从他那里打听到每出戏的简单扼要的情节。她把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叫做“讨厌的作品,因为它的布景太复杂,而且头一场一开始就有水!”她的意思是说,汹涌的波涛这个布景在舞台上太突出了。相反,假如同样一个室内布景在五幕中都不变换一下,那么她就要认为这个剧本写得很聪明和完整,是一出安静的戏,因为它不需要什么布景就能自动地演起来。 在古时候——也就是姑妈所谓的30多年以前——她和刚才所说的西凡尔生先生还很年轻。他那时已经在装置部里工作,而且正如她所说的,已经是她的一个“恩人”。在那个时候,城里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大戏院。在演晚场时,许多顾客总是坐在台顶上的布景间里。每一个后台的木匠都可以自由处理一两个位子。这些位子经常坐满了客人,而且都是名流:据说不是将军的太太,就是市府参议员的夫人。从幕后看戏,而且当幕落以后,知道演员怎样站着和怎样动作——这都是非常有趣的。 姑妈有好几次在这种位子上看悲剧和芭蕾舞,因为需要大批演员上台的戏只有从台顶上的布景间里才看得最有味。 你在黑暗中坐着,而且这儿大多数的人都随身带有晚餐。有一次三个苹果和一片夹着香肠的黄油面包掉到监狱里去了,而狱中的乌果里诺②却在这时快要饿死。这引起观众哄堂大笑。后来戏院的经理不准人坐在台顶的布景间里看戏,主要就是为了香肠的缘故。 “不过我到那上面去过37次,”姑妈说。“西凡尔生先生,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 当布景间最后一次为观众开放的时候,《所罗门的审判》这出戏正在上演。姑妈记得清清楚楚。她通过她的恩人西凡尔生先生为经纪人法布弄到了一张门票,虽然他不配得到一张,因为他老是跟戏院开玩笑,而且也常因此讽刺她。不过她总算为他弄到了一个位子。他要“倒看”舞台上的表演。姑妈说:这个词儿是他亲口说出来的——真能代表他的个性。 因此他就从上面“倒看”《所罗门的审判》了,同时也就睡着了。你很可能以为他事先赴过宴会,干了好多杯酒。他睡过去了,而且因此被锁在里面。他在戏院里的这一觉,睡过了整个黑夜。睡醒以后,他把全部经过都讲了出来,但是姑妈却不相信他的话。经纪人说:“《所罗门的审判》演完了,所有的灯和亮都灭了,楼上和楼下的人都走光了;但是真正的戏——所谓‘余兴’——还不过是刚刚开始呢。”经纪人说,“这才是最好的戏呢!道具都活起来了。它们不是在演《所罗门的审判》;不是的,它们是在演《戏院的审判日》。”这一套话,经纪人法布居然胆敢叫姑妈相信!这就是她为他弄到一张台顶票所得到的感谢! 经纪人所讲的话,听起来确实很滑稽,不过骨子里却是包含着恶意和讽刺。 “那上面真是漆黑一团,”经纪人说,“不过只有在这种情景下,伟大的妖术演出《戏院的审判日》才能开始。收票人站在门口。每个看戏的人都要交出品行证明书,看他要不要戴着手铐,或是要不要戴着口络走进去。在戏开演后迟到的上流社会中人,或者故意在外面浪费时间的年轻人,都被拴在外面。除了戴上口络以外,他们的脚还得套上毡底鞋,待到下一幕开演时才能走进去。这样,《戏院的审判日》就开始了。” “这简直是我们上帝从来没有听过的胡说!”姑妈说。 布景画家如果想上天,他就得爬着他自己画的梯子,但是这样的梯子是任何人也爬不上的。这可以说是犯了违反透视规则的错误。舞台木工如果想上天,他就得把他费了许多气力放错了地方的那些房子和树木搬回到正确的地方来,而且必须在鸡叫以前就搬好。法布先生如果想上天,也得留神。至于他所形容的那些悲剧和喜剧中的演员,歌唱和舞蹈的演员,他们简直糟糕得很。法布先生!佛拉布先生!他真不配坐在台顶上。姑妈永远不愿意把他的话传达给任何人听。但是佛拉布这东西,居然说他已经把这些话都写下来了,而且还要印出来——不过这要在他死了以后,不在他死去以前,因为他怕人家活剥他的皮。 姑妈只有一次在她的幸福的神庙——戏院——里感到恐怖和苦恼。那是在冬天——那种一天只有两个钟头的稀薄的阳光的日子里。这时天气又冷又下雪,但是姑妈不得不到戏院里去。除了一个小型歌剧和一个大型芭蕾舞、一段开场白和一段收场白以外,主戏是《赫尔曼·冯·翁那》,这出戏一直可以演到深夜。姑妈非去不可。她的房客借给她一双里外都有毛的滑雪靴。她连小腿都伸进靴子里去了。 她走进戏院,在包厢里坐下来。靴子是很暖和的,因此她没有脱下来。忽然间,有一个喊“起火”的声音叫起来了。 烟从舞台边厢和顶楼上冒出来了,这时立刻起了一阵可怕的骚动。大家都在向外乱跑。姑妈坐在离门最远的一个包厢里。 “布景从第二层楼的左边看最好,”她这样说过,“因为它是专为皇家包厢里的人的欣赏而设计的。”姑妈想走出去,但是她前面的人已经在恐怖中无意地把门关上了。姑妈坐在那里面,既不能出,也不能进——这也就是说,进不到隔壁的一个包厢里去,因为隔板太高了。 她大叫起来,谁也听不见。她朝下面的一层楼望。那儿已经空了。这层楼很低,而且隔她不远。姑妈在恐怖中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年轻和活泼起来。她想跳下去。她一只腿跨过了栏杆,另一只腿还抵在座位上。她就是这样像骑马似地坐着,穿着漂亮的衣服和花裙子,一条长腿悬在外面——一条穿着庞大的滑雪靴的腿。这副样儿才值得一看呢!她当真被人看见了,因此她的求救声也被人听见了。她被人从火中救出来了,因为戏院到底还是没有被烧掉。 她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晚。她很高兴她当时没有办法看见自己的全貌,否则她简直要羞死了。 她的恩人——舞台装置部的西凡尔生先生——经常在礼拜天来看她。不过从这个礼拜天到下个礼拜天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因此近来一些时日里,在每个星期三前后,她就找一个小女孩来吃“剩饭”——这就是说,把每天午饭后剩下的东西给这女孩子当晚饭吃。 这个女孩子是一个芭蕾舞班子里的一员;她的确需要东西吃。她每天在舞台上作为一个小妖精出现。她最难演的一个角色是当《魔笛》③中那只狮子的后腿。不过她慢慢长大了,可以演狮子的前腿。演这个角色,她只能得到三毛钱;而演后腿的时候,她却能得到一块钱——在这种情形下,她得弯下腰,而且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姑妈觉得能了解到这种内幕也是蛮有趣的事情。 她的确值得有跟戏院同样长久的寿命,但是她却活不了那么久。她也没有在戏院里死去,她是在她自己的床上安静地、庄严地死去的。她临终的一句话是非常有意义的。她问:“明天有什么戏上演?” 她死后大概留下了500块钱。这件事我们是从她所得到的利息推断出来的——20元。姑妈把这笔钱作为遗产留给一位没有家的、正派的老小姐。这笔钱是专为每年买一张二层楼上左边位子的票而用的,而且是星期六的一张票,因为最好的戏都是在这天上演的;同时她每星期六在戏院的时候必须默念一下躺在坟墓里的姑妈。 这就是姑妈的宗教。 ①多瓦尔生(1768-1844)是丹麦名雕刻家。 ②乌果里诺是意大利13世纪的政治家。他晚年被人出卖,饿死在狱中。这里所谈的是关于他坐监牢的一出戏。 ③这是奥地利音乐家莫扎特(Mozart,1756-1791)的一个歌剧。 癞蛤蟆 癞蛤蟆 水井很深,因此绳子也就很长。当人们要把装满了水的汲水桶拉到井边上的时候,滑轮几乎连转动的余地都没有了。井水不论是怎样清澈,太阳总是没有办法照进去的。不过凡是太阳光可以射到的地方,就有绿色的植物从石缝之间生长出来。 这儿住着一个癞蛤蟆的家族。他们是外来的移民。事实上他们是跟老癞蛤蟆妈妈倒栽葱跳进来的。她现在还活着。那些早就住在这儿和现在正在水里游着的青蛙,都承认与他们有亲族关系,同时也把他们称为“井客”。这些客人愿意在这儿住下来。他们把潮湿的石块叫作干地;他们就在这上面舒服地生活下去。 青蛙妈妈曾经旅行过一次。当汲水桶被拉上来的时候,她就在里面。不过她觉得阳光太厉害,刺痛了她的眼睛。很幸运,她马上就跳出了水桶,噗通一声就跳进井水里去了。她腰痛了整整三天,不能动弹。关于上面的世界,她没有多少意见可以发表,不过她知道,所有别的青蛙也全知道——水井并不就是整个世界。癞蛤蟆妈妈大概可以谈出一点道理来;不过当别人问起她的时候,她从来不回答,因此别人也就不再问了。 “她是又笨又丑,又胖又讨厌!”小青蛙们齐声说。“她的一些孩子们也同样丑。” “也许是这样,”癞蛤蟆妈妈说。“不过在他们之中有一个头上镶着一颗宝石——如果不是镶在我的头上的话!” 青蛙们都听到了这句话,他们同时把眼睛睁得斗大。当然他们是不愿听这样的话的,因此就对她做了一个鬼脸,跳到井底去。不过那些小癞蛤蟆们特别伸伸后腿,表示骄傲。他们都以为自己有那颗宝石,因此把头昂着,动也不敢动一下。不过后来大家问他们究竟为什么要感到骄傲,宝石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 “是一种漂亮和昂贵的东西,”癞蛤蟆妈妈说,“我简直形容不出来!那是一种使你戴起来感到非常得意、使别人看起来非常嫉妒的东西。但是请你们不要问吧,我是不会回答的。” “是的,我不会有这颗宝石,”最小的那个癞蛤蟆说。他是一个丑得不能再丑的小玩艺儿。“我为什么要有这样了不起的东西呢?如果它引起别人烦恼,那么我也不会感到得意的!不,我只希望将来有机会跑到井边上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那一定是非常好玩的!” “你最好待在原来的地方不要动!”老癞蛤蟆说。“这是你根生土长的地方,这儿你什么都熟悉。当心那个汲水桶啦!它可能把你压碎。即使你安全地跑进里面去,你也可能跌出来的。我跌过一交,连四肢和肚子里的卵都没有受到损伤,但不是每个癞蛤蟆都能像我这样幸运呀。” “呱!”小癞蛤蟆说。这跟我们人类说一声“哎呀”差不多。 他非常想跑到井边去看看;他渴望瞧瞧上面的绿东西。第二天早晨,当盛满了水的汲水桶正在被拉上来.在小癞蛤蟆坐着的石头旁偶尔停一下的时候,这个小家伙就抖了一下,跳到这个满满的桶里,一直沉到水底,水被拉上来了,他也被倒出来了。 “呸,真倒霉!”看到他的那个人说。“这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个最丑的东西!” 他用木拖鞋踢了它一脚。癞蛤蟆几乎要成了残废,不过他总算是滚进一丛很高的荨麻里去了。他把周围的麻梗子看了又看,还朝上面望了一眼。太阳光射在叶子上;叶子全都是透明的。这对于他说来,简直是像我们人走进了一个大森林里去一样,太阳从青枝绿叶之间透进来。 “这儿比在井里漂亮得多了!叫我在这儿住一生也是乐意的!”小癞蛤蟆说。他在这儿呆了一点钟,呆了两点钟!“我倒很想知道,外面是个什么样子?我既然跑了这么远的路,那么当然可以再跑远一点!”于是他就尽快地朝外面爬。他爬到大路上来了。当他正在横爬过去的时候,太阳在照着,灰尘在路上飞扬。 “人们在这儿可算是真正到干地上来了,”癞蛤蟆说。“我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幸运儿;这太使我舒服了!” 他现在来到了一条水沟旁边。这儿长着毋忘我花和绣线菊;紧挨着还有一道山楂和接骨木形成的篱笆,上面悬挂着许多白色的旋花。人们可以在这儿看到许多不同的色彩。这儿还有一只蝴蝶在飞舞。癞蛤蟆以为它是一朵花,为了要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才从枝子上飞走——这当然是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假如我能像它这样自由自在地来往,”癞蛤蟆说。“呱!哎呀,那该是多么痛快啊!” 他在沟里呆了八天八夜,什么食物也不缺少。到了第九天,他想:“再向前走吧!”但是他还能找到什么比这更美丽的东西呢?他可能找到一只小癞蛤蟆和几只青蛙。昨天晚上,风里有一种声音,好像是说附近住着一些“亲族”似的。 “活着真愉快!从井里跳出来,躺在荨麻里,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爬,在湿润的沟里休息!但是再向前走!我们得找一些青蛙和一只小癞蛤蟆。没有他们是活不下去的;光有大自然是不够的!” 于是他又开始乱跑起来。 他来到田野里的一个长满了灯心草的小池旁边边。接着他就走进去。 “这地方对你说来是太潮湿了,是不是?”青蛙们说。“不过我们非常欢迎你!——请问你是一个先生还是一个太太?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们欢迎你就得了!” 这天晚上,他被请去参加了一个音乐会——一个家庭音乐会:满腔的热忱和微弱的歌声。我们都熟悉这一套。会上没有什么点心吃,但是水可以随便喝——假如你高兴的话,你可以把一池的水都喝光。 “现在我还得向前走!”小癞蛤蟆说。他老是在追求更好的东西。 他看到又大又明亮的星星在眨着眼睛,他看到新月在射出光辉。他看到太阳升起来——越升越高。” “我还在井里,不过在一个较大的井里罢了。我必须爬得更高一点。我有一种不安和渴望的心情!” 当这个可怜的小东西看到又大又圆的月亮的时候,他想,“不知道这是不是上面放下来的一个汲水桶?我不知道能不能跳进去,爬得更高一点?难道太阳不是一个大汲水桶吗?它是多么大,多么亮啊!它可以把我们统统都装进去!我一定要抓住机会!啊,我的脑袋里是多么亮啊!我不相信宝石能够发出比这还亮的光来!但是我并没有宝石,我也不一定要为这而感到伤心。不,更高地爬进快乐和光明中去吧!我有把握,可是我也害怕——这是一件很难办的事情。但是我非办不可!前进吧!向大路上前进吧!” 于是他就前进了——像一个爬行动物能够前进的那个样儿前进。他来到一条两旁有人居住的大路上。这儿有花园,也有菜园。他在一个菜园旁边休息一下。 “该是有多少不同的动物啊!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些东西!这个世界是多么大,多么幸福啊!不过你也得走过去亲自看看,不能老呆在一个地方呀!”因此他就跳进菜园里去。 “这儿是多么绿啊!多么美丽啊!” “这些东西我早就知道!”白菜叶上的毛虫说。“我的这片叶子在这儿要算最大!它盖住了半个世界,不过没有这半个世界我也可以活下去。” “咕!咕!”有一个声音说。接着就有一些母鸡进来了。她们在莱园里蹒跚地走着。 走在最前面的那只母鸡是远视眼。她一眼就瞧见了那片皱菜叶上的毛虫。她啄了一口,弄得它滚到地上来,卷做一团。母鸡先用一只眼睛瞧了它一下,接着又用另一只眼睛瞧了它一下,因为她猜不透,它这样卷一下究竟要达到一个什么目的。 “它这样做决不是出于什么好意!”母鸡想。于是它抬起头来又啄了一下。癞蛤蟆吓了一大跳,无意之中爬到鸡面前去了。 “它居然还有援军!”母鸡说。“瞧这个爬行的东西!”母鸡转身就走。“我不在乎这一小口绿色的食物;这只会弄得我的喉咙发痒!” 别的鸡也同意她的看法,因此大家就走开了。 “我卷动一下就逃脱了!”毛虫说。“可见镇定自若是必要的。不过最困难的事情还在后面——怎样回到白菜叶上去。那在什么地方呢?” 小癞蛤蟆走过来,表示同情。他很高兴,他能用它丑陋的外貌把母鸡吓跑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毛虫问。“事实上是我自己逃开她的,你的样子的确难看!让我回到我原来的地方去吧!我现在已经可以闻到白菜的气味了!我现在已经走到我的菜叶上了!什么地方也没有自己的家好。我得爬上去!” “是的,爬上去!”小癞蛤蟆说,“爬上去!它的想法跟我一样。不过它今天的心情不大好,这大概是因为它吓了一跳的缘故。我们大家都要向上爬!” 因此他就尽量地抬头朝上面看。 鹳鸟正坐在农家屋顶上的窝里。他叽哩咕嘻地讲些什么东西,鹳鸟妈妈也在叽哩咕嘻地讲些什么东西。 “他们住得多高啊!”癞蛤蟆想。“我希望也能爬得那么高!” 农舍里住着两个年轻的学生。一个是诗人,另一个是博物学家。一个歌颂和欢乐地描述上帝所创造的一切以及他自己心中的感受;他用简单、明了、丰富、和谐的诗句把这一切都唱出来。另一个找来一些东西,而且在必要的时候,还要把它们分析一下。他把我们上帝创造出来的东西当作数学,一会儿减,一会儿乘。他要知道事物的里里外外,找出其中的道理。他懂得全部的奥妙,他欢乐地、聪明地谈论着它。他们两人都是善良、快乐的人。 “那儿坐着一个完整的癞蛤蟆标本,”博物学家说。“我要把它放在酒精里保存起来。” “你已经有了两个呀!”诗人说。“你让他安静地坐着,享受生活吧!” “不过他是丑得那么可爱!”博物学家说。 “是的,如果你能在他头上找得出一颗宝石来!”诗人说,“那么我都要帮助你把它剖开。” “宝石!”博物学家说。“你倒是一个博物学专家呢!” “民间不是流传着一个美丽的故事,说最丑的动物癞蛤蟆头上藏着一颗最贵重的宝石么?人不也是一样么?伊索和苏格拉底不都是有一颗宝石么?”——癞蛤蟆没有再听下去,他们的话它连一半都听不懂。这两位朋友继续谈下去,癞蛤蟆逃开了,也就没有被泡到酒精里。 “他们也在谈论着宝石!”癞蛤蟆说。“我身上没有这东西——真是幸事!不然的话,我可要倒霉了。” 农舍的屋顶上又有叽哩咕噜的声音。原来是鹳鸟爸爸在对他家里的人训话。他们都侧着脑袋望着菜园里的这两个年轻人。 “人是一种最自命不凡的动物!”鹳鸟说。“你们听他们讲话的这副神气!他们连一个像样的‘嘎嘎’声都发不出来,而却以为自己讲话的本领和语言非常了不起。他们的语言倒是世界上少有的:我们每次走完一天路程,语言就变了。这个人听不懂那个人的话。但我们的语言在全世界都通行——在丹麦跟在埃及一样容易懂。而且人还不会飞呢!他们发明一种东西来帮助他们旅行——把这叫做‘铁路’。不过他们常常在铁路上跌断脖子。我一想起这事情就不禁连嘴都要哆嗦起来。世界没有人也可以存在下去。我们没有他们也可以活下去!我们只要有青蛙和蚯蚓就得了!” “这是一篇了不起的演说!”小癞蛤蟆想。“他么个多么伟大的人.他坐得多么高——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人坐得这样高!他游得才好呢!”当鹳鸟展开翅膀,在空中飞过去的时候,癞蛤蟆就大叫了一声。 鹳鸟妈妈在窝里谈话。她谈着关于埃及、尼罗河的水和外国的美妙的泥巴。小癞蛤蟆觉得这是非常新奇和有趣的故事。 “我也得到埃及去,”他说,“只要鹳鸟或者他的一个孩子愿意带我去的话。将来这小家伙结婚的时候,我将送给他一点什么东西。是的,我一定会到埃及去的,因为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我心中的这种渴望和希求,比头上有一颗宝石要好得多。” 他正是有这样一颗宝石,叫做:永恒的渴望和希求;向上——不断地向上。这颗宝石在他的身体里发出光来——发出快乐和渴望的光。 正在这时候,鹳鸟飞来了。它看到草里的这只癞蛤蟆。它扑下来,使劲地啄住这只癞蛤蟆。嘴衔得很紧,风呼啸而过。这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感受,但癞蛤蟆却在向上飞,而且他知道是在向埃及飞。因此他的眼睛在发着光,好像里面有火星迸出来似的:“呱!哎呀!” 他的躯体死了;癞蛤蟆被掐死了。但是他的眼睛里迸出的火花变成了什么呢? 太阳光把他吸收去了。太阳带走了癞蛤蟆头上的那颗宝石。但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你不必去问那位博物学家。你最好去问那位诗人。他可以把这故事当做一个童话告诉你。这童话里面还有那条毛虫,也有鹳鸟这一家人。想想看吧,毛虫变了形,变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鹳鸟家庭飞过高山和大海,到辽远的非洲去。但是它们仍然能够找到最短的捷径,飞回到丹麦来——飞到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屋顶上来。是的,这几乎是太像一个童话了,但这是真的!你不妨问问博物学家吧。他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但是你自己也知道,因为你曾经看到过全部的经过。 不过怎样才可以看到癞蛤蟆头上的宝石呢? 你到太阳里去找吧。你可以瞧瞧它,假如你能够的话!太阳光是很强的。我们的眼睛还没有能力正视上帝创造的一切光辉,但是有一天我们会有这种能力的。那时这个童话将会非常精彩,因为我们自己也将会成为这个童话的一部分。 干爸爸的画册 干爸爸的画册 干爸爸会讲故事,讲得又多又长。他还能剪纸和绘画。在圣诞节快要到来的时候,他就拿出一本用干净的白纸订成的剪贴簿,把他从书上和报上剪下来的图画都贴上去。如果他没有足够的图画来说明他所要讲的故事,就自己画出几张来。我小时候曾经得到过好几本这样的画册,不过最好看的一本是关于“哥本哈根用瓦斯代替老油灯的那个值得纪念的一年”——这就是写在第一页上的标题。 “这本画册必须好好地保存着,”爸爸和妈妈说。“你只有在很重要的场合才能把它拿出来。” 但是干爸爸在封面上却是这样写着: 即使把这本书撕破也没有什么重要, 许多别的小朋友干的事情比这还糟。 最好玩的是干爸爸亲自把这本书拿出来,念出里面的诗句和其他的说明,并且还讲出一套大道理。这时故事就要变成真事了。 第一页上是从《飞行邮报》上剪下的一张画。你可以从这张画上看到哥本哈根、圆塔和圣母院教堂。在这张画的左边贴着一张关于旧灯的画,上面写着“鲸油”;在右边贴着一张关于吊灯的画,上面写的“瓦斯”。 “你着,这就是标题页,”干爸爸说。“这就是你要听的故事的开头。它也可以说是一出戏,如果你会演的话:‘鲸油和瓦斯——或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标题!在这一页的下面还有一张小图画。这张画可不容易懂,因此我得解释给你听。这是一匹地狱马①,它应该是在书后面出现的,但是却跑到书前面来了,为的是要说:开头、中间和结间都不好。也许只有它来办这件事情才算是最理想的——如果它办得到的话。我可以告诉你,这匹地狱马白天是拴在报纸上的,而且正如大家所说的,在专栏中兜圈子。不过在晚上它就溜出来,呆在诗人的门外,发出嘶鸣声,使住在里面的人立刻就死去——但是假如这个人身体里有真正的生命,他是不会死去的。地狱马差不多永远是一个可怜的动物;他不了解自己,老是弄不到饭吃。它只有到处嘶鸣才找得到一点空气和食物来维持生命。我相信它不会喜欢干爸爸的画册的,虽然如此,它毕竟还值得占用这一页纸。 ①地狱马()是北欧神话中掌据死亡的女神。她的外貌像一匹没有头的马,只有一只后腿。据说人一看见她就会死亡。 “这就是这本书的第一页,也就是标题页!” 这正是油灯亮着的最后一晚。街上已经有了瓦斯灯。这种灯非常明亮,把许多老油灯弄得一点儿光彩也没有。 “我那天晚上就在街上,”干爸爸说。“大家在街上走来走去,看这新旧两种灯。人很多,而腿和脑袋更要多一倍。守夜人哭丧着脸站在一旁。他们不知道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像油灯一样被取消掉。他们把过去的事情回想得很远,因此就不敢想将来的事情了。他们想起许多安静的黄昏和黑暗的夜。我正靠着一个路灯杆站着,”干爸爸说,“油和灯心正在发出吱吱的声音。我听到灯所讲的话,你现在也可以听听。” “我们能做到的事,我们全都做了,”灯说。“我们对我们的时代已经做了足够的工作。我们照着快乐的事情,也照着悲哀的事情。我们亲眼看见过许多重大的事情。我们可以说我们曾经是哥本哈根的夜眼睛。现在让新的亮光来接我们的班,来执行我们的职务吧。不过他们能够照多少年,能够照出一些什么事情来,这倒要看他们的表现了。比起我们这些老灯来,他们当然是要亮得多。但是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特别是因为他们被装成了瓦斯灯,有那么多的联系,彼此都相通!他们四面八方都有管子,在城里城外都可以得到支援!但是我们每盏油灯只是凭着自己的力量发出光来的,并没有什么裙带关系。我们和我们的祖先在许许多多年以前,不知把哥本哈根照亮了多么久。不过今天是我们发亮的最后一晚,而且跟你们——闪耀的朋友——一起站在街上,我们处于一个所谓次等的地位。但是我们并不生气或嫉妒。不,完全不是这样,我们很高兴,很愉快。我们是一些年老的哨兵,现在有了穿着比我们更漂亮的制服的兵士来接班。现在我们可以把我们的家族——一直到我们18代的老祖母灯——所看到和经历过的事情统统都告诉你们: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有一天你们也要交班的,那时我希望你们和你们的后代,直到最后一盏瓦斯灯,也有我们这样的经验,同时也能讲出像我们这样惊人的事情来。你们会交班的,你们最好做些准备吧!人类一定会发现比瓦斯还要强烈的光来的。我听到一个学生说过,人类有一天可能把海水拿来点灯呢。<kbd>http://www?99lib?net</kbd> 当油灯正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灯芯就发出吱吱的声音来,好像它里面真的有水一样。 干爸爸仔细地听。他想了想,觉得老街灯要在这个从油灯换成瓦斯灯的新旧交替之夜里,把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都叙述展览出来,非常有道理。“有道理的事情不能让它滑过去,”干爸爸说。“我马上就把它记住,回到家里来,为你编好这本画册。它里面的故事比这些灯所讲的还要老。 “这就是画册;这就是‘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的故事。它是从黑暗开始——漆黑的一页:它就是黑暗时代。” “现在我们翻一页吧!”干爸爸说。 “你看到这些图画了没有?只有波涛汹涌的大海和狂暴的东北风在号叫。它推动着大块的浮冰。除了从挪威的石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块以外,冰上没有什么人在航行。北风把冰块向前吹,因为他故意要让德国的山岳看到,北国该有多么庞大的石块。整队的浮冰已经流到瑟兰海岸外的松德海峡,哥本哈根就在这个岛上,但是那时哥本哈根并不存在。那时只有一大块浸在水底下的沙洲。这一大堆浮冰和一些庞大的石块在沙洲上搁浅了。这整堆的浮冰再也移动不了。东北风没有办法使它再浮起来,因此他气愤得不可开交。他诅咒着这沙洲,把它称为‘贼地’。他发誓说,假如它有一天从海底露出来,它上面一定会住着贼和强盗,一定会竖立起绞架和轮子。 “但是当他正在这样诅咒和发誓的时候,太阳就出来了。太阳光中有许多光明和温柔的精灵——光的孩子——在飞翔。他们在这寒冷的浮冰上跳舞,使得这些浮冰融化。那些庞大的石块就沉到多沙的海底去了。 “‘这混蛋太阳!’北风说。‘他们是有交情呢,还是有亲族关系?我要记住这事情,将来要报仇!我要诅咒!’ “‘我们却要祝福!’光的孩子们唱着。‘沙洲要升起来,我们要保护它!真、善、美将要住在它上面!’ “‘完全是胡说八道!’东北风说。 “你要知道,对于这件事情,灯没有什么话可说,”干爸爸说。“不过我全知道。这对于哥本哈根的生活和工作是非常重要的。” “现在我们再翻一页吧!”干爸爸说。“许多年过去了。沙洲冒出水面了。一只水鸟立在冒出水面的一块最大的石头上。你可以在图画里看见它。又有许多年过去了。海水把许多死鱼冲到沙洲上来。坚韧的芦苇长出来了,萎谢了,腐烂了,这使土地也变得肥沃起来。接着许多不同种类的草和植物也长出来了。沙洲成了一个绿岛。威金人就在这儿登陆,因为这儿有平地可以作战,同时瑟兰海岸外的这个岛也是一个良好的船只停泊处。 “我相信,最初的一盏油灯被点起来,完全是因为人们要在它上面烤鱼的缘故。那时的鱼才多呢。鲜鱼成群地从松德海峡游过来;要想把船在它们上面推过去真是非常困难。它们像闪电似地在水里闪耀着;它们像北极光似地在海底燃烧。松德海峡里藏着大量的鱼,因此人们就在瑟兰沿岸建筑起房子来:房子的墙是用林村做的,房子的顶是用树皮盖的。人们所需要的树简直用不完。船只开进海港里来;油灯悬在摇摆的绳子上。东北风在吹,在唱着歌:‘呼——呼——呼!’假如岛上点起一盏灯的话,那么这就是盗贼的灯:走私贩子和盗贼就在这个‘贼岛’上进行他们的活动。 “‘我相信,我所希望的那些坏事将会在这个岛上发生,’东北风说。‘树马上就要长出来;我可以从它上面摇下果实。’ “树就在这儿,”干爸爸说。“你没有看到这‘贼岛’上的绞架么?被铁链子套着的强盗和杀人犯就吊在那上面,跟往时一模一样。风把这些长串的骸骨吹得格格地响,但是月亮却沉静地照着它们,正如它现在照着人跳乡村舞蹈一样。太阳也在愉快地照着,把那些悬着的骸骨打散。光的孩子在太阳光中唱着歌:‘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在不久的将来,这儿将是一块美丽的地方,一块又好又漂亮的地方!’ “‘这简直像小鸡讲的话!’东北风说。 “我们再翻一页吧!”干爸爸说。 “罗斯基勒①这个小镇的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亚卜萨龙主教②就住在这儿。他既能读《圣经》,也能使剑。他既有威力,也有决心。这个小镇在不断地发展,现在变成了一个商业中心。亚卜萨龙保护这个港口的一些忙碌的渔人,免得他们受到侵略。他在这个污秽的土地上洒了圣水:‘贼地’算是得到了一次光荣的洗礼。石匠和木匠开始工作,在主教的指挥下,一幢建筑物出现了,当那些红墙筑起来的时候,太阳光就吻着它们。这就是‘亚克塞尔之家’。 ①罗斯基勒是位于丹麦西兰岛东北部的一个港口。 ②亚克塞尔·亚卜萨龙(Axel Absalon,1128~1201)是丹麦的一个将军、政治家和大主教。他曾经多次打退外国人的侵略。 有塔的宫殿,非常庄严; 有台阶,有阳台; 呼!嘘! 东北风怒气冲冲吹呀!扫呀! 宫堡仍然屹立不动! “宫堡外面就是‘海坟’①——商人的港口。 人鱼姑娘的闺房, 在海上绿林的中央。② ①“海坟”是丹麦文havn一字的译音,指哥本哈根,因为这个城的名字在丹麦文里是Kobenhavn(买卖的港口)。 ②这几句诗是从丹麦诗人格兰特维格(N. F. S. Grundtvig,1783~1872)的作品中引来的。 “外国人到这儿来买鱼,同时搭起棚子,建筑房屋。这些房屋的窗上都镶着膀胱皮,因为玻璃太贵。不久以后,具有山形墙和起锚机的栈房也建立起来了。你瞧吧,这些店里坐着许多老单身汉。他们不敢结婚;他们做生姜和胡椒的买卖——他们这些‘胡椒绅士’! “东北风在大街小巷里吹,扬起许多灰尘,有时把草扎的屋顶也掀开了。母牛和猪在街上的沟里走来走去。 “‘我要吓唬他们,降服他们,’东北风说。‘我要在那些房子上吹,在“亚克塞尔之家”上吹。我决不会弄错的!人们把它叫做贼岛上的“死刑堡”。”’ 于是干爸爸指着一张图画——这是他亲手画的:墙上插着一行一行的柱子,每根柱子上挂着一个俘虏来的海盗的露出牙齿的脑袋。 “这都是真事,”干爸爸说。“这是值得知道的;能够理解它也有益处。 “亚卜萨龙主教正在浴室里,他隔着薄墙听到外边有海盗到来,便马上从澡盆里跳出来,跑到他的船上,吹起号角,他的水手立刻就都来了。箭射进这些海盗的背上。他们拼命摇着桨,想逃命。箭射进他们的手,他们连拔出的工夫都没有。亚卜萨龙主教把海盗一个个都活捉过来,砍掉脑袋,然后把这些脑袋挂在城堡的外墙上。东北风鼓起腮来吹,满嘴含着坏天气——正如水手说的一样。 “‘我要在这儿摊开四肢,’风儿说。‘我要躺在这儿瞧瞧这全部把戏。’ “他躺了好几个小时,吹了好几天。许多年过去了。” “守塔人在塔门口出现了;他看看东方,看看酉方,看看南方和北方。你可以在图画里看到他这副样儿,”干爸爸说,同时用手指着:“你看他就在那儿。不过他看到了一些什么东西,我一会儿再告诉你。 “‘死刑堡’的墙外是一片汪洋大海——它一直伸展到却格湾。这条通到西兰的海峡是很宽的。塞里斯勒夫草场上和索尔堡草场①上有许多村庄。在它们前面,一个由许多具有山形墙的木房子所组成的新城市渐渐发展起来了。有好几条街全是住着鞋匠、裁缝、杂货商人和啤酒商人;此外还有一个市场,一个同业公会的会所;在曾经是一个小岛的海边上现在还有一座美丽的圣尼古拉教堂。这教堂有一个非常高的尖塔——它的倒影映在清亮的水里是多么清楚啊!离这儿不远是圣母院,人们在这里念着和唱着弥撒,焚着芬芳的香,点着蜡烛。商人的港口②现在成了一个主教城。罗斯吉尔得的主教就在这儿统治着。 ①塞里斯勒夫(Serritslev)和索尔堡(Solbjerg)草场是两个大村子,后来与哥本哈根连在一起,成为现在的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 ②指哥本哈根。 “‘爱兰生主教坐在‘亚克塞尔之家’里。厨房里正在烤着肉,仆人端上了啤酒和红葡萄酒,提琴和黄铜鼓奏出了音乐。蜡烛和灯在燃着;城堡大放光明,好像它是整个王国里的一盏明灯。东北风吹着塔和墙,但是塔和墙却仍然屹立不动。东北风吹着城西边的堡垒——只不过是一道木栏栅,但是这堡垒也是屹立不动。丹麦的国王克利斯朵夫一世就站在堡垒外面。叛乱者在雪尔却尔攻打他;他现在要到这个主教的城市来避乱。 “风儿在呼啸,在像主教一样地说,‘请你站在外面!请你站在外面!门是不会为你而开的!’ “那是一个困苦的时代,那是一些艰难的日子。每个人喜欢怎样就怎样。霍尔斯坦的旗帜在宫殿的塔上飘扬。处处是贫困和悲哀。这是痛苦的黑夜。全国都有战争,还有黑死病在流行着。这是漆黑的夜——但是瓦尔得马尔①来了。 “主教的城现在成了国王的城。城里遍布有山形墙的屋子和窄狭的街道;有守夜人和一座市政厅;它的西区设有一个固定的绞架——只有市民才够资格在那上面受绞刑。一个人必须是这城市的居民才能被吊在那上面,高高地眺望却格和却格的母鸡②。 ①瓦尔得马尔一世(1131~1182),丹麦国王。 ②却格是一个小镇,以盛产母鸡著名。 “‘这是一座美丽的绞架,’东北风说;‘美要不断地发扬!’它吹着,它呼啸着。 “它从德国吹来了灾害和苦恼。 “汉萨的商人到来了,”干爸爸说。“他们是从栈房里和柜台后面来的;他们是罗斯托克、吕贝克和卜列门的富有商人。他们所希望得到的不只是瓦尔得马尔塔上的那只金鹅。他们在丹麦国王的城里所拥有的权力比丹麦国王要大得多。他们乘着武装的船只闯进来;谁也没有准备。此外,国王爱立克也没有心情来和他的德国族人作战①。他们的人数是那么多,而且是那么厉害。国王爱立克带着他的朝臣们急忙从西城逃走,逃到一个小镇苏洛去——到安静的湖边和绿树林中去,到恋歌和美酒杯中去。 ①德国的汉萨人于1428年围攻哥本哈根。 “但是有一个人留在哥本哈根——一个具有高贵的心和高贵的灵魂的人。你看到这张图画没有?这是一个年轻的妇人——那么优雅,那么娇嫩,她的眼睛像海一样深沉,头发像亚麻一样金黄。她就是丹麦的皇后、英国的公主菲力巴。她留在这个混乱的城里。那些大街小巷里全是些陡峭的台阶,棚子和灰泥——木板条的店铺。市民都涌进来,不知怎样办才好。 “她有男子的勇气和一颗男子的心。她把市民和农人召集拢来,启发他们,鼓舞他们。他们装备好船,驻守那些碉堡。他们放着马枪;处处是硝烟战火和欢乐的心情。我们的上帝决不会放弃丹麦的。太阳照着每个人的心;所有的眼睛都射出胜利的光。祝福菲力巴吧!她在茅屋里,在房子里,在国王的宫殿里,看守伤病人员;她得到了祝福。我剪了一个花圈,放在这张画上,”干爸爸说。“祝福菲力巴皇后!” “现在我们向前再跳过几年吧!”干爸爸说。“哥本哈根也一起向前跳。国王克利斯蒂安一世到过罗马,他得到了教皇的祝福,在长途的旅行中,他处处受到尊敬。他在这里砌了一幢红砖的房子,通过拉丁文传授的学术将要在这儿发扬光大。农夫和手艺人的穷孩子都能到这里来。他们可以求乞,可以穿上黑长袍,可以在市民的门口唱歌。 “在这个一切用拉丁文教学的学校旁边,另外还有一幢小房子。在这里面,大家讲着丹麦文和遵守丹麦的习惯。早餐是啤酒熬的粥,午饭时间在上午10点钟。太阳通过小块的窗玻璃射到碗柜和书架上。书架里放着手抄的宝藏:密加尔长老的《念珠》和《神曲》,亨利·哈卜斯伦的《药物集》和苏洛的尼尔斯兄弟所谱的《韵文丹麦史记》。‘每个丹麦人都应该熟悉这些书,’这房子的主人说,而他就是使大家熟悉这些书的人。他是丹麦第一个印书的人——荷兰籍的高特夫列·万·格曼。他从事这个对大家有利的魔术:印书的技术。 “书籍来到国王的宫殿里,来到市民的住屋里。谚语和诗歌从此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人们在痛苦和快乐中不敢说的话,民歌的鸟儿就把它唱出来——虽然用的是寓言形式,但是清楚易懂。这歌鸟自由地在广阔的空中飞翔——飞过平民的客室,也飞过武士的宫殿。它像苍鹰似地坐在一个贵妇人的手上,喃喃地歌唱。它像一只小耗子似地钻进地牢,对那些被奴役的农奴吱吱地讲话①。 ①请参看《民歌的鸟儿》。 “‘这完全是一堆废话!’锐利的东北风说。 “‘这正是春天!’太阳光说。‘你看,绿芽都在偷偷地露面了!’” “我们把画册翻下去吧!”干爸爸说。 “哥本哈根是多么光华灿烂啊!这儿有马上比武和杂技表演;这儿有壮丽的游行行列。请看那些穿着华丽的甲胄的武士;请看那些穿绸戴金的贵妇人。国王汉斯把他的女儿伊丽莎白嫁给勃兰登堡的选帝侯①。她是多么年轻,多么快乐啊!她走着的地方都铺有天鹅绒。她想着她的将来:幸福的家庭生活。在她身边站着的是她的皇兄——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和沸腾的热血的克利斯蒂安王子。他是市民爱戴的人,因为他知道他们受到的压迫。他心中在关怀着穷人的未来。 “只有上帝决定我们的幸福!” “现在再把我们的画册翻下去吧!”干爸爸说。“风吹得非常锐利。它在歌唱着那锐利的剑、那艰难的时代和那些动荡不安的日子。 “那是四月里一个严寒的日子。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聚集在宫殿前面摊税征收所的门口呢?国王的船在那儿停着,扯起了帆,挂着国旗。许多人挤在窗子后面和屋顶上观看。大家都充满了悲哀和痛苦、焦急和渴望的心情。大家都望着宫殿。不久以前,人们在那金碧辉煌的大厅里举行着火炬跳舞会,但是现在那里面却是寂然无声。大家望着那些阳台。国王克利斯蒂安常常在那上面眺望‘御桥’,同时沿着那窄狭的‘御桥街’眺望他从贝尔根带来的那个荷兰女子‘小鸽子’。百叶窗是关着的。众人望着宫殿:它的门是开着的,吊桥已经放下来了。国王克利斯蒂安带着他的忠实妻子伊丽莎白来了。她将不会离开她的高贵的主人,特别是因为他现在正遭遇着极大的困难②。 ①即有权选举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勃兰登堡是德国的一个皇族。 ②国王克利斯蒂安二世于1523年4月13日被丹麦的诸侯罢免。这里所指的是他离开宫殿准备到荷兰去的情景。他从荷兰带来的一位心爱的女子“小鸽子”(Duelil)就住在这里所说的那条狭窄的“御桥街”上。 “他的血液里焚着火,他的思想里焚着火。他要粉碎与旧时代的联系,他要粉碎农民的羁绊,他要对市民和善,他要剪断那些‘贪婪的鹰’的翅膀,但是这些鹰太多了。他离开了他的王国,希望能够在外国争取更多的朋友和族人。他的妻子和忠实的部下追随着他。在这别离的时刻,每个人的眼睛都润湿了。 “声音和时代之歌混杂在一起;有的反对他,有的赞成他。这是一个三部的合唱。请听那些贵族们所讲的话吧。这些话被写下来并印出来了: “‘万恶的克利斯蒂安,愿你倒霉吧!流在斯德哥尔摩广场上的血在高声地诅咒着你!①’ ①克利斯蒂安二世在1520年征服了瑞典。这一年他在斯德哥尔摩大肆屠杀瑞典的贵族。1521年他被赶出了瑞典。 “僧侣们也在同样地咒骂他:‘让上帝和我们遗弃你吧!你把路德的一套教义搬到这儿来;你使它占用教堂和讲台;你让魔鬼现身说法。万恶的克利斯蒂安,愿你倒霉吧!’ “但是农民和平民哭得非常难过:‘克利斯蒂安,人民爱戴你!不准人们把农民当做牲畜一样买卖,不准人们把农民随便拿去交换一只猎犬!你所定的法律就是你的见证!’ “不过穷人所说的话只像风里的糟糠。 “船现在在宫殿旁边开过去了。平民都跑到围墙边来,希望能再看一眼这只御艇。” “时代是漫长的,时代是艰苦的;不要相信朋友,也不要相信族人。 “住在吉尔宫殿里的佛列得里克倒很想做丹麦国王呢。 “国王佛列得里克现在来到了哥本哈根。你看到这幅名为‘忠诚的哥本哈根’的图画没有?它的周围是一片漆黑的乌云,呈现出一系列的画面。瞧瞧每一幅画吧!这是一种能发出回响的图画:它现在还在歌声和故事中发出回音——经历过一连串岁月的艰难和困苦的时代。 “那只游踪不定的鸟儿,国王克利斯蒂安的遭遇怎样呢?许多别的鸟儿曾经歌唱过它;它们已经飞得很远,飞过了陆地和大海。鹳鸟在春天来得很早;它是飞过德国从南方来的。它看到过下面所讲的事情: “‘我看到亡命的国王克利斯蒂安在长满了石楠的沼泽地上乘着车子走过。他遇见一辆独马拉着的破车。车里坐着一个女人——国王克利斯蒂安的妹妹,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夫人。她因为忠实于路德的教义而被她的丈夫驱逐出去了。这两个流亡的兄妹在这阴暗的沼泽地上见面了。时代是艰难的;时代是漫长的。不要相信朋友或族人吧。’ “燕子从松德堡宫殿①那儿飞来,唱着悲歌:‘国王克利斯蒂安被人出卖了。他坐在一座像井一样深的塔里。他的沉重的步子在石地上留下足印,他的手指在坚硬的大理石上刻下痕迹。’ 啊,什么忧愁能比得上 刻在石缝里的这些话语?② “鱼鹰从波涛汹涌的大海飞来——那广阔无边的大海。一条船在这海上驶来,带着富恩岛上勇敢的苏伦·诺尔布③。他是幸运的,但是幸运像风和天气一样,在不停地变幻。 “在尤兰和富恩岛上,大渡乌和乌鸦在尖叫:‘我们现在出来寻找食物!真是好极了,好极了!这儿有死马的尸体,也有死人的尸体。’这是一个动乱的时代;这是奥登堡伯爵④的战争。农人拿起他们的棒子,市民拿起他们的刀子,大声地喊着:‘我们要打死所有的豺狼,一只幼狼也不要让它留下。’烟云笼罩着正在焚毁的城市。 “国王克利斯蒂安是松德堡宫殿里的一个囚徒。他没有办法逃跑,也没有办法看到哥本哈根和它的灾难。克利斯蒂安三世站在北边的公共草场上⑤,像从前他的父亲一样。失望的空气笼罩着这整个城市;这儿充满了饥荒和瘟疫。 ①克利斯蒂安二世在1532年企图恢复他的王位而被捕,并且被囚禁在松德堡宫里。 ②引自丹麦诗人保吕丹——缪勒(Fr.Paludan-muller,1807~1876)的一首诗。 ③他是丹麦的海军大将,克利斯蒂安二世的支持者,曾协助他逃亡。 ④指奥登堡(Oldenburg)侯爵,他1448至1481年统治丹麦。 ⑤在哥本哈根的北边。 “有一个骨瘦如柴、衣衫槛楼的女人靠着教堂的墙坐着。她是一具尸体。两个活着的孩子躺在她的怀里,从她没有生命的乳房里吸出血液。 “勇气没有了,抵抗力消逝了。你——忠诚的哥本哈根!” “礼号吹奏起来了。请听鼓声和喇叭声吧!贵族老爷们穿着华丽的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服,戴着飘动着的羽毛,骑着饰着金银的骏马到来了。他们是在向旧市场走去。他们是不是依照惯例要在马上比枪或在马上比武呢?市民和农人都穿着最好的衣服集中到这儿来。他们将要看到什么呢?是不是要把教皇的偶像收集到一起,烧起一堆警火呢?是不是刽子手站在那儿,正如他站在斯拉霍克①的火葬堆旁边一样呢?作为这个国家的统治者的国王是一个路德教徒。这件事现在要让大家知道、证实和承认。 ①斯拉霍克(Slaghaek)是一个牧师的儿子,曾当过克利斯蒂安二世的秘书,1522年1月24日在哥本哈根的广场上被当众焚死。 “高贵的太太和出自名门的小姐——她们穿着高领的衣服,帽子上饰着珍珠——坐在敞开的窗子后面,观看着这整个的场面。大臣们穿着古雅的服装,坐在华盖下地毯上的皇位旁边。国王是沉默的。现在他的命令——朝廷的命令——用丹麦的语言向公众宣布了:因为市民和农民对贵族表示过反抗,现在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市民成了贱民;农民成了奴隶。全国的主教也受到了责罚。他们的权力已经没有了。教会和修道院的一切财产,现在都移交给国王和贵族了。 “一面是骄奢和豪华,一面是憎恨和贫困。 贫穷的鸟儿蹒跚地走着, 不稳地走着…… 富贵的鸟儿歌唱地走着, 喧闹地走着!① “变乱的时代带来浓重的乌云,但也带来阳光。它在学术的大厅里、在学生的家里照着。许多名字从那个时代一直照到我们这个时代,其中有一位叫做汉斯·道生;他是富恩岛上一个穷苦的铁匠的儿子: 这个孩子来自贝根德小镇, 他的名字在整个丹麦驰名。 他,丹麦的马丁路德,挥着福音的剑, 胜利地使人民接受上帝的真言。② ①此诗英译缺。 ②这是引自丹麦诗人英格曼(Bernausen,1495~1561)是丹麦一个有名的宗教改革家。 “贝特鲁斯·巴拉弟乌斯这个名字也发出光辉。这是一个拉丁名字;在丹麦文里,它是贝特尔·卜拉德。他是罗斯吉尔得的主教,也是尤兰一个穷苦铁匠的儿子。在贵族中,汉斯·佛里斯这个名字也发出光辉。他是王国的枢密顾问。他请学生到他家里来吃饭,同时照顾他们。他也同样地照顾小学生。在所有的名字之中,特别有一个名字受到众人的喝彩和传颂: 只要亚克塞港①有一个学生 能写出一个字母, 那么国王克利斯蒂安的姓名 就处处被人传颂。② “在一个变乱的时代里,阳光也会从浓重的乌云里射出来。” “现在我们再翻一页吧。 “在‘巨带’里③,在撒姆叔海岸下,有什么东西在呼啸,在歌唱呢?一个披着一头蔚蓝色头发的美人鱼从海面上升起来。她向农民预言未来:有一个王子将要出生;他将要成为一个有权力的伟大的国王④。 “他出生在田野里的一棵花儿盛开的山植树下。他的名字现在在传说和歌声中,在邻近的骑士大厅和城堡中开了花。有尖塔的交易所在建立起来了。罗森堡宫殿高高地耸立着,俯视着远在城墙以外的东西。学生现在有他们自己的宿舍。在这宿舍附近,座落着作为乌兰妮亚⑤纪念碑的‘圆塔’⑥。它现在仍高耸人云,遥对着曾经是乌兰妮亚宫所在地的汉岛。宫的金圆顶在月光中发出闪光;人鱼姑娘歌唱着住在宫里面的主人——国王和圣哲常来拜访的、有贵族血统的智者杜却·布拉赫。他把丹麦的声誉提得那么高,使丹麦跟天上的星星争辉,全世界有文化的国家都知道它。但是丹麦却把他赶走了。 ①即哥本哈根的旧称。 ②引自丹麦诗人缪勒(Paul. M. Muller)的一首诗。 ③指西兰和富恩岛之间的一条海峡。 ④指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在他统治期间,丹麦的文化得到了发展。 ⑤希腊神话中九女神之一;她的任务是掌握天文。 ⑥这是哥本哈根的一个天文台,由丹麦的名天文学家杜却·布拉赫在1576至1580年建造的。 “他在痛苦中用这样的歌安慰自己: 天空不是处处都有? 我还能有什么要求? “他的歌活在人民心中,像人鱼姑娘所唱的关于克利斯蒂安四世的歌一样。” “这一页你要好好地看!”干爸爸说,“它的画后面有画,正如英雄叙事诗中的后面有诗一样。这是一支歌;它的开头非常愉快,它的结尾却很悲哀。 “一个国王的女儿在国王的宫殿里跳舞。她是多么漂亮啊!她坐在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膝上;她是他心爱的女儿爱勒奥诺娜。她是在道德的教养中长大起来的。她的未婚夫是一个最优秀的显赫贵族哥尔非·乌惠德。她还不过是一个孩子;还常常受到严厉的女教师的鞭打。她向亲爱的人哭诉,而她有理由这样做。她是多么聪明,多么有教养,有学问啊!她会希腊文和拉丁文;她能伴着琵琶唱意大利歌;还能谈论关于教皇和路德的事情。 “国王克利斯蒂安躺在罗斯吉尔得主教堂的墓窖里,爱勒奥诺娜的兄弟成了国王。哥本哈根的皇宫里是一片富丽豪华的景象。这儿充满了美和智慧:最突出的代表人物是皇后——路尼堡的苏菲亚·阿玛利亚。谁能像她那样善于骑马呢?谁能像她那样精于跳舞呢?作为丹麦的皇后,谁能像她那样谈笑风生呢? “‘爱勒奥诺娜·克利斯汀妮·乌惠德!’这是法国大使亲自讲的话,‘就美和聪明说来,她超过了一切的人。’ “在宫殿的光滑的舞池里,嫉妒的牛蒡长出来了。它在那儿生了根,蔓延起来。成了那儿一种引起人藐视的笑柄:‘这个私生子!她的马车应该在御桥上停下来。皇后可以坐车子走过的地方,普通妇女也可以走过!’ “闲话、诽谤和谎言像雪片似地飞来。 “于是乌惠德在静寂的夜里挽着妻子的手,他有城门的钥匙,他打开一扇门。马就在外面等着。他们骑马沿着海岸走;他们乘船逃到瑞典。” “像命运对这对夫妇所起的变化一样,我们再看另一页吧。 “这是秋天,白天短,黑夜长。天气是灰暗和潮湿的,寒风越吹越厉害。堤岸上的树叶在瑟瑟作响;这些树叶飞到贝德·奥克斯①的庭院里——这房子已经空了,被它的主人遗弃了。风在克利斯仙港上呼啸,在现在当作一个普通监狱用的开·路克②的公馆周围吹着。他本人受到了羞辱,并且被放逐出去了。他的族徽被打碎了。他的画像高高地悬在绞架上。他对于这个国家的尊贵的皇后说了一些粗心大意的话;这就是他所得到的惩罚。 ①贝德·奥克斯(Peder Oxe,1520~1575)是当时丹麦皇家一个权力很大的家臣,后来被撤职。 ②开·路克(Kai Lykke,1625~1699)是当时丹麦的一个大臣,因诽谤皇后而被判罪,后来逃亡到外国去。 风在强劲地吹着,扫过曾经是加冕典礼礼仪室的公馆所在地的那个广场。现在那儿只剩下一块石头。‘而且这还是我把它作为一块水磨石放到浮冰上吹到这儿来的呢,’风萧萧地说。‘这块石头搁了浅;我所诅咒的“贼岛”就是在这儿冒出来的。它成了乌惠德老爷的公馆的一部分——他的夫人在这公馆里伴着清脆的琵琶歌唱,读希腊文和拉丁文,骄傲地生活着。现在这儿只剩下这块石头,上面刻着这样的碑文: 此石永远作为叛国者哥菲兹·乌惠德的羞耻和臭名的纪念。 “‘但是那位高贵的夫人——她现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呼——嘘——呼——嘘!’风在用一种尖锐的声音呼啸着。 “海水不停地拍打着宫殿的粘湿的墙,在宫殿后面的那座‘蓝塔’里,她已经待了好几年。这个房间里温暖少而烟多。天花板下面的那个小窗子很高。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这位娇生惯养的孩子——这位最文雅的小姐和夫人,她生活得多么艰难,多么痛苦啊!这座被烟熏黑了的监狱的墙上挂满了引起她的回忆的窗帘和织锦。她记起了她儿童时代的幸福时光,她父亲的温柔而神采飞扬的面貌。她记起了她的华贵的婚礼,她的光荣的日子,她在荷兰、英国和波霍尔姆的困苦的时刻。 在真诚的爱情面前, 无所谓困苦和艰难。 “那时她仍然和他生活在一起。但现在她却是孤独的,永远孤独的。她不知道他的坟墓在什么地方——谁也不知道。 她对丈夫的忠诚, 是她唯一的罪行。 “她成年累月地待在那里面,而外面的生活却在不停地进展。时间永远不会静止下来,但是我们不妨静止一会儿来把她和这支歌的意义想一想: 我要保持我对丈夫的誓言, 不管怎样困苦和怎样艰难! “你看到这幅图画了吗?”干爸爸问。 “这正是冬天。冰冻在洛兰和富恩岛之间造出一座桥——一座为卡尔·古斯塔夫①用的桥。他长驱直人,所向无敌。整个国家遭受到抢劫和焚烧,恐怖和饥饿。 ①瑞典国王古斯塔夫于1658年围攻哥本哈根。丹麦国王佛列得里克三世与他订了不利于丹麦的条约才算解围。 “瑞典人已经齐集在哥本哈根城下。天气冷得刺骨,雪花狂飞乱舞。但是男人和女人,忠实于他们自己的国王,忠实于他们自己,现在正在准备作战。每一个手艺人、店伙、学生和教师都在城墙上守城。谁也不怕那些火红的炮弹。国王佛列得里克宣誓要死在自己的窝里。他骑在马上巡视,皇后在后面跟随着他,这儿充满了勇气、纪律性和爱国的热忱。 “让瑞典人穿着白衣、在白雪里向前爬,准备突击吧!大家不停地把梁木和石头扔到他们头上。是的,女人提着滚烫的铁锅,把沸腾的沥青和柏油向这些进攻的敌人头上淋下去。 “在这天晚上,国王和平民团结在一起,凝成一股力量。他们得救了,他们胜利了。教堂的钟在齐鸣;处处是一片感恩的歌声。市民啊,在这里你们获得了骑士般的名誉!” “下一页是什么呢?请看这张画吧! “斯万尼主教的夫人坐着一辆紧闭着的车子来了。只有显贵才能这样做。那些凶猛的年轻贵族把车子打得稀烂。主教夫人只好亲自步行到主教公馆里去。 “整个故事就只这一点吗?下一步是摧毁更重要的一件东西——过度的傲慢。 “汉斯·南生市长和斯万尼主教①,在上帝的名义下,携手进行工作。他们的话语充满了智慧和诚恳;人们在教堂里,在市民公所里都能听见。 ①南生市长(Borgemester hans Nansen)和斯万尼主教(Biskop Svane)是瑞典人围攻哥本哈根时帮助丹麦国王最得力的人。战后他们又帮助国王建立起专制政体。 “他们一携手,港口就堵住了,城门就关闭了,警钟就响起来了。 “只有国王可以掌握大权。他曾经在危险的时刻留在他的窝里。要人和平民都要由他来管理和统治。 “这是一个专权的时代。” “我们再跳一页,也再跳一个时代吧。 “‘嗨咿!啊嗨咿!’犁被扔到一边,石楠遍地丛生,但是人们却非常喜欢打猎。‘嗨咿!啊嗨咿!’ “请听那响亮的号角和狂吠着的猎犬吧!请看那些猎人吧!请看国王克利斯蒂安五世吧!他年轻而又快乐。宫里和城里全是一片快乐的景象。大厅里点着蜡烛,院子里点着火把,街上点着路灯。一切东西是那么焕然一新!从德国请来的新的贵族——男爵和伯爵——接收了恩惠和礼品。当时最流行的东西是称号、官职和德国语言。 “于是人们听到一个真正的丹麦声音:这是一个织工的儿子——他现在当上了主教。这就是根果①的声音。他唱着美丽的圣诗。 “还有一个平民的儿子——一个卖酒人的儿子。他的名字在法律和正义中射出光辉。他的关于法律的著作成了国王的名字的金底。它将永远不会被人忘记。这个平民的儿子是这国家最伟大的人;他得到了一个贵族的纹章,但也因此招致了嫉恨。因此在刑场上,格里菲尔德②的头上搁着刽子手的刀子,但是就在这时他被赦罪,改为终身监禁。人们把他送到特龙罕海岸外的一个小小的石岛上去。 蒙霍姆成了丹麦的圣赫勒拿③。“但是宫殿里的舞会仍然在愉快地进行着。这里是一派豪华富贵的景象;这里有轻松的音乐。朝臣和太太们在这里跳舞。 “现在是佛列得里克四世的时代! “请看那些庄严的船只和胜利的旗帜吧!请看那波涛汹涌的大海吧!是的,它可以告诉人们丹麦的事迹、成就和光荣。我们记得起一些名字——胜利的塞赫斯得和谷尔登洛④!我们记得起卫特菲尔得⑤——他为了要救出丹麦的舰队,炸毁了他自己的船,而他本人则拿着丹麦的国旗,被抛到空中去。我们想着那个时代和那个时代里的斗争,想起了从挪威山上跑下来保卫丹麦的那位英雄:比得·托登叔⑥。在那壮丽的海上,在那狂暴的海上,他的名字像雷轰似地从这条海岸传到那条海岸。 ①根果(thomas hans Kingo,1634~1703)是丹麦有名的宗教诗人,写过许多赞美诗。 ②格里菲尔德(P. S. Griffelde,1635~1699)是丹麦的政治家。从1679年起,他在蒙霍姆(Munkholm)岛被监禁了22年。 ③这是大西洋上的一个海岛,拿破仑曾被监禁在这里。 ④这是丹麦两个有名的海军大将,曾经两次战胜挪威的海军。 ⑤这是丹麦的另一个海军大将, ⑥这是一个挪威人,服务于丹麦舰队。当丹麦和瑞典作战的时候,他立过大功。 闪电透过尘埃, 雷声打乱时代的低语; 一个裁缝的学徒离开案板, 划着一条小船走过挪威沿岸。 威金人那种年轻和钢铁般的精神, 飘扬在北海上。① “这时从格林兰的沿岸吹来一阵轻快的风——一阵像来自伯利恒土地上的香气。它带来汉斯·爱格得②和他的妻子所点起的福音之光。 ①引自丹麦名诗人和政治家卜洛(Parmo Carl Ploug,1813~1894)的一首诗。 ②这是一个丹麦的牧师,他把基督的福音传到格林兰岛上去。 “因此半页的篇幅有金底;另外半页的篇幅,因为表示悲哀,是一片灰黑——上面有些黑点,好像表示火花,又好像表示疾病和瘟疫。 “瘟疫在哥本哈根横行。街上都空了,所有的门都关上了,处处是粉笔画的十字,表示屋子里有瘟疫。但是画有黑十字的地方,表明里面住着的人全都死光了。 “尸体都在夜间被运走,没有人敲什么丧钟。躺在街上半死的人也跟死人一道被运走了。兵车装满了尸体,发出隆隆的响声。但是啤酒店里却发出醉汉的可怕的歌声和狂叫。他们想借酒来忘掉悲惨的境遇。他们要忘记,然后灭亡——灭亡!的确,他们终于走到灭亡。这一页,跟哥本哈根第二次的灾难和考验一起,就在这儿结束。 “国王佛列得里克四世仍然活着。在岁月的飞逝中,他的头发都变得灰白了。他站在王宫的窗口眺望着外面的风暴。这是岁暮的时候。 “在西门附近的一幢小房子里,有一个男孩子在玩球。球儿飞到顶楼上去了。这小家伙拿着一根蜡烛爬上去寻找它。于是这幢小房子就起了火,接着整条街也烧起来了。火光冲上天空;云块反射出光来。火在不停地扩大!火的燃料可是不少:有食物,有干草和麦秆,有腊肉和柏油,有整堆为了过冬用的木柴。什么东西部烧起来了。处处是哭声和叫声,一片混乱。老国王骑着马走到这混乱中来。他鼓励大家;对大家下命令。火药在爆炸,房屋在崩塌。这时北城也烧起来了;许多教堂——包括圣·彼得教堂和圣母院——也都烧起来了。请听教堂的钟最后发出的声音吧:‘仁慈的上帝,请您收回您对我们的愤怒吧!’ “只有圆塔和皇宫被保留了下来;它们周围的一切都成了烟雾迷漫的废墟。 “国王佛列得里克对老百姓很好。他安慰他们,给他们东西吃。他跟他们在一起;他是那些无家可归的人的朋友。祝福国王佛列得里克四世吧!” “现在请看这一页! “请看这镶着金子的马车,它旁边的随从和前前后后的骑士吧。它从皇宫里开出来,皇宫两边拦着铁链,为的是怕老百姓走得太近。每个平民必须光着头才能走过广场。因为这个缘故,你看不见广场上有什么人——大家都避开这块地方。现在可是有一个人走过来了:他的眼睛下垂,手中拿着帽子。在这时候,他正是我们很愿意推崇的一个人: 他的话语像扫净一切的狂风, 一直吹到明天太阳光出现; 外来的不良风习像许多蚱蜢, 匆忙地逃回到它发源的地点。① “这就是充满了机智和幽默的路德维格·荷尔堡②。他的伟大表现在丹麦的剧场上。但是丹麦的剧场却都关上了门,好像它们是羞耻的发源地似的。一切娱乐都受到限制。歌舞和音乐都被禁止了。基督教阴暗的一面现在占了上风。” ①引自丹麦诗人爱密尔(Cian Frederrik Emil,1797~1840)的一首诗。 ②荷尔堡(Ludvig holberg,1684~1754),一般称为丹麦戏剧的创始人。 “‘丹麦王子!’他的母亲这样称呼他。现在是他的时代——充满了明朗的阳光、鸟儿的歌声、欢乐和地道的丹麦式的生活的时代:佛列得里克五世成了国王。 “皇宫广场上的铁链现在拆除了。丹麦的剧场的门又开了。处处充满了笑声、歌声和快乐的心情。农人举行夏日的联欢节。经过饥饿的压迫以后,他们现在可以欢乐了。‘美’现在繁荣起来,开出花朵,在声、色和创造性的艺术中结出果实,请听格勒特里①的音乐吧!请看伦得曼②的演剧吧!丹麦的皇后喜爱一切地道的东酉。英国的路薏丝,你是那么美丽和温柔!愿天上的上帝祝福你!愿太阳光以愉快的大合唱来歌颂丹麦的那些皇后——菲利巴,伊丽莎白和路薏丝。” “尘世的部分早已被埋葬掉了,但是灵魂仍然活着,名字也仍然活着。英国又送来一个皇族的新嫁娘——玛蒂德③。她是那么年轻,但是那么快就被遗弃掉!诗人有一天将会歌颂你,歌颂你年轻的心和你所过的艰难的日子。歌声在时间的流逝中,在人民中间,有一种力量,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请看那皇宫——国王克利斯蒂安的皇宫——的大火吧!人们在想尽一切办法要救出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请看那些码头工人拖出的一篮子银盘和贵重的东西吧。这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不过他们马上看到在熊熊大火燎着的一扇敞开的门后面,有国王克利斯蒂安四世的一尊古铜半身像。他们于是扔掉他们背着的那笔财富。这尊像对他们有更重大的意义!必须把它救出来,不管它有多重。他们从爱华德④的诗歌中,从哈特曼⑤的悦耳的曲调中认识了他。 ①格勒特里(A.E.M.Gretry,1741~1813)是法国的名作曲家。 ②伦得曼(Gert Londemann,1718~1774)是丹麦有名的戏剧家。 ③玛蒂德(Karollne Mathilde,1751一1775)是丹麦国王克利斯蒂安七世的妻子,因失宠被囚禁在克隆堡监狱,并死于狱中。 ④爱华德(Johannes Ewald.1743~1781)是丹麦的名诗人和剧作家。 ⑤哈特曼(Joer Emilius mann,1805~1900)是丹麦的名作曲家。 “语言和歌曲都具有力量:对于可怜的玛蒂德皇后说来,这更具有力量。” “我们再继续翻翻我们的画册吧。 “乌菲德广场上立着一个羞耻的纪念碑。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竖立着同样的东西呢?在西门附近立着一根圆柱。世界上像这样的东西有多少呢? “太阳吻着作为‘自由圆柱’的基石的那块石头。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旗帜在飘扬。大家对王储佛列得里克高呼万岁。贝尔斯托夫、勒汶特洛和柯尔边生①这几个名字永远留在老年人和青年人的心里和嘴上。大家带着微笑的眼光和感激的心情念着圆柱上刻着的神圣的碑文: 国王命令:废除农奴制;制定并实施土地法,以使农民成为勇敢、聪明、勤劳、善良、正直和幸福的公民! “这是多么阳光明媚的一天啊!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夏日联欢节’啊! “阳光之神唱着歌:‘善在生长!美在生长!乌菲德广场上的那块石碑将会倒下,但是自由圆柱将会永远在太阳光中立着——上帝、国王和人民都祝福它。’ 我们有一条古老的公路, 它一直通到世界的尽头,② “这就是那广阔的大海——敌人或朋友都可以使用的大海。而敌人也就来了。强大的英国舰队驶进来了:一个大国来攻打一个小国③。这场战斗是艰苦的,但是人民却非常勇敢。 每个人都英勇无敌, 战斗到最后一口气。④ “他们赢得了敌人的钦佩;他们感动了丹麦的诗人。现在我们纪念这天的战斗的时候,就高高地挂起国旗:这是丹麦光荣的4月2号——哥本哈根港外的洗足木耀日⑤的海战。” ①贝尔斯托夫(A. B. Bernstortf,1735~1797)勒汶特洛(Raventlow,1748~1827)和柯尔边生(C.Colbjornsen,1749~1814)都是丹麦的政治家和社会改革家。 ②这是丹麦诗人格兰特维格的两句诗。 ③在拿破仑战争期间,英国不准丹麦中立,于1807年向丹麦进攻,把丹麦的海军全部消灭了。 ④这是丹麦作家弗列德里克(erner hans Frederik,1744~1812)的诗句。 ⑤这是耶稣受难前的一天,在这一天耶稣亲自为他的门徒洗足,以表示谦虚。事见《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13章。 “许多年过去了。奥列·松得海峡出现了一支舰队。它是开向俄国去呢,还是开到丹麦来呢?谁也不知道,甚至舰队上的人也不知道。 “人们的嘴上流传着一个故事:这天早晨在奥列·松得海面上,一件密封的命令拆开了,并且立即宣布。它上面写道:围剿丹麦的舰队。这时一个年轻的上校——一个言行一致的英国的儿子——站到他的首长面前来,说:‘我发誓,在公开和正义的战斗中,我愿为英国的国旗战斗到死,但是我不能去摧毁一个弱国。’ “他说完这话,就跳到海里去了! 于是舰队向哥本哈根前进, 远离它应该去的战场①, 那个无名上校的冰冷尸身, 在深蓝的水底下隐藏, 直到浪潮把它推向海边。 瑞典的渔人们在星空下撒网, 捞起他,用船把他装上岸: 每人都想保留住死者的肩章。② “敌人向哥本哈根进攻。整个城市都烧起来了。我们丧失了我们的舰队,但是却没有丧失勇气和对上帝的信心。他倒下来了,但是他又能站起来。像爱赫里亚③的战斗一样,创伤终于治好了。哥本哈根的历史充满了值得安慰的事情。 我们有亘古不变的信心: 上帝永远是丹麦的一个友人。 他会帮助,只要我们坚持到底, 明朗的太阳明天一定会升起。 “不久阳光照着新建的城市,照着丰饶的麦田,照着我们人民的技能和艺术。这是一个和平幸福的夏天。这时候奥伦施拉格④到来了;诗神建立起她丰富多彩的海市蜃楼。 “科学上现在有了一个重大的发现。它比人们古时发现的一只‘金角’还要重要。现在发现的是一条金桥: 这条桥可以使思想的光辉 随时射进别的国家和人民中去。 “这桥上写着汉斯·克利斯蒂安·奥尔斯得特⑤的名字。 ①指它应该去打它真正的敌人拿破仑。 ②这是丹麦诗人巴梭(CarlCianBassu,1807~1846)的一首诗。 ③在北欧神话中,爱赫里亚(Einheria)是一群英勇的战士,死后可以走进众神之祖奥丁的大殿。 ④奥伦施拉格(A.G.Oehlenschlager,1779~1850)是丹麦的叙事诗人和剧作家,欧洲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运动的一个领导人。 ⑤奥尔斯得特(ianArsted,1777~1851)是丹麦的著名物理学家,电磁力的发明人。 “瞧吧!在皇宫附近的教堂旁边,现在出现了一个建筑物。甚至最穷苦的男人和女人都愿意为它的建筑捐献出最后的一个铜板。” “在这画册的开头,”干爸爸说,“你记得,那些古老的圆石从挪威的山上滚下来,然后被搬到这儿的冰块上,现在在多瓦尔生的指挥下,它们又从海底被搬出来,变成了美丽的大理石雕像。才好看呢!记住我给你看过的这些东西和给你讲过的这些事情吧!海的沙底冒出水面来,成为防波堤,载着‘阿克塞尔之家’,载着主教的公馆和国王的皇宫。现在它又载着美神的庙。诅咒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空中充满了光明的孩子对于未来世纪所唱的欢乐的颂歌。 “多少暴风雨曾经在这儿经过;多少暴风雨又会到来,但是终究又会消逝。真、善、美总会获得胜利的。 “画册到这儿就完了,但是哥本哈根的历史并没有完——还早得很呢。谁知道你这一生会看到什么呢? “天常常是黑的,暴风在吹,但是它总没有办法把太阳光吹走。阳光永远在那儿。不过上帝比最亮的阳光还要亮!我们的主比哥本哈根所统治的地方要宽广得多。” 干爸爸说完这话;就把画册送给我,他目光明亮,充满信心。我把这本书接过来的时候是那么高兴,那么骄傲,那么小心,正如我最近第一次抱着我的小妹妹一样。 干爸爸说:“我赞成你把这本画册给大家看,同时你也可以说明,它是我编的,粘的,画的。不过最重要的一件事情是,他们应该立刻知道我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主题、你知道得很清楚,你可以告诉他们。主题是从那些老油灯那儿得来的。当人们在最后一晚点着它们的时候,它们把一切东西,像一个海市蜃楼似的,指给新的煤气灯看:把这个港口第一次点起路灯时的事情,直到哥本哈根同时点着油灯和煤气灯这一晚上的事情,统统都指出来看。“这本书你喜欢给什么人看就给什么人看——这也就是说,给有亲切的眼睛和友善的心的人看。但是假如‘地狱马’来了的话,那么请你马上就合起 《干爸爸的画册》。” 烂布片 烂布片 在造纸厂外边,有许多烂布片堆成垛。这些烂布片都是从东西南北各个不同的地方来的。每个布片都有一个故事可讲,而布片也就讲了。但是我们不可能把每个故事都听一听。有些布片是本地出产,有些是从外国来的。 在一块挪威烂布的旁边躺着一块丹麦烂布。前者是不折不扣的挪威货,后者是百分之百的丹麦产。每个地道的丹麦人或挪威人会说:这正是两块烂布的有趣之处。它们都懂得彼此的话语,没有什么困难,虽然它们的语言的差别——按挪威人的说法——比得上法文和希伯来文的差别。“为了我们语言的纯洁,我们才跑到山上去呀。”丹麦人只会讲些乳臭未干的孩子话!① 两块烂布就是这样高谈阔论——而烂布总归是烂布,在世界上哪一个国家里都是一样。除了在烂布堆里以外,它们一般是被认为没有什么价值的。 “我是挪威人!”挪威的烂布说。“当我说我是挪威人的时候,我想我不需再作什么解释了。我的质地坚实,像挪威古代的花岗岩一样,而挪威的宪法是跟美国自由宪法一样好!我一想起我是什么人的时候,就感到全身舒服,就要以花岗岩的尺度来衡量我的思想!” “但是我们有文学,”丹麦的烂布片说。“你懂得文学是什么吗?” “懂得?”挪威的布片重复着。“住在洼地上的东西!②难道你这个烂东西需要人推上山去瞧瞧北极光③吗?挪威的太阳把冰块融化了以后,丹麦的水果船就满载牛油和干奶酪到我们这儿来——我承认这都是可吃的东西。不过你们同时却送来一大堆丹麦文学作为压仓货!这类东西我们不需要。当你有新鲜的泉水的时候,你当然不需要陈啤酒的。我们山上的天然泉水有的是,从来没有人把它当做商品卖过,也没有什么报纸、经纪人和外国来的旅行家把它喋喋不休地向欧洲宣传过。这是我从心眼里讲的老实话,而一个丹麦人应该习惯于听老实话的。只要你将来有一天作为一个同胞的北欧人,上我们骄傲的山国——世界的顶峰——的时候,你就会习惯的!” “丹麦的烂布不会用这口气讲话——从来不会!”丹麦的烂布片说。“我们的性格不是这个样子。我了解我自己和像我这样子的烂布片。我们是一种非常朴素的人。我们并不认为自己了不起。但我们并不以为谦虚就可以得到什么好处;我们只是喜欢谦虚:我想这是很可爱的。顺便提一句,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完全可以知道我的一切优点,不过我不愿意讲出来罢了——谁也不会因此而来责备我的。我是一个温柔随便的人。我耐心地忍受着一切。我不嫉妒任何人,我只讲别人的好话——虽然大多数人是没有什么好话可说的,不过这是他们自己的事情。我可以笑笑他们。我知道我是那么有天才。” “请你不要用这种洼地的、虚伪的语言来跟我讲话吧——这使我听了作呕呀!”挪威布片说。这时一阵风吹来,把它从这一堆吹到那一堆上去了。 它们都被造成了纸。事又凑巧,用挪威布片造成的那张纸,被一位挪威人用来写了封情书给他的丹麦女朋友;而那块丹麦烂布成了一张稿纸,上面写着一首赞美挪威的美丽和力量的丹麦诗。 你看,甚至烂布片都可以变成好东西,只要它离开了烂布堆,经过一番改造,变成真理和美。它们使我们彼此了解;在这种了解中我们可以得到幸福。 故事到此为止。这故事是很有趣的,而且除了烂布片本身以外,也不伤任何人的感情。 ①事实上丹麦和挪威用的是同一种语言,也属于同一个种族。这儿安徒生故意讽刺两个邻邦的狭隘的民族主义。 ②丹麦是一块平原,没有山。 ③北极光是北极圈内在夏天发出的一种奇异的光彩,非常美丽,但是只有在高处才能看得见。 两个海岛 两个海岛 在瑟兰海岸外,在荷尔斯坦堡皇宫的对面,从前有两个长满了树的海岛:维诺和格勒诺。它们上面有村庄、教堂和田地。它们离开海岸不远,彼此间的距离也近。不过现在那儿只有一个岛。 有一天晚上,天气变得非常可怕。海潮在上涨——在人们的记忆中它从来没有这样涨过。风暴越来越大。这简直是世界末日的天气。大地好像要崩塌似的。教堂的钟自己摇摆起来,不需要人敲就发出响声。 在这天晚上,维诺沉到海里去了:它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但是后来在许多夏日的夜晚,当潮落了、水变得清平如镜的时候,渔人就驾着船出海,在火把的亮光中捕鳝鱼。这时他的锐利的眼睛可以看到水里的维诺和它上面白色的教堂塔以及高高的教堂墙。“维诺在等待着格勒诺,”——这是一个传说。他看到了这个海岛,他听到下面教堂的钟声。不过在这点上他可是弄错了,因为这不过是经常在水上休息的野天鹅的叫声罢了。它们的凄惨的呼唤听起来很像远处的钟声。 有个时候,住在格勒诺岛上的老年人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的风暴,而且还能记得他们小时在潮退了的时候,乘着车子在这两岛之间来往,正如我们现在从离开荷尔斯坦堡宫不远的瑟兰海岸乘车子到格勒诺去一样。那时海水只达到车轮的半中腰。“维诺在等待着格勒诺,”人们这样说,而这种说法大家都信以为真。 许多男孩子和女孩子在暴风雨之夜里喜欢躺在床上想:今天晚上维诺会来把格勒诺接走。他们在恐惧和颤抖中念着《主祷文》,于是便睡着了,做了一些美丽的梦。第二天早上,格勒诺和它上面的树林和麦田、舒适宜人的农舍和蛇麻园,仍然是在原来的地方,鸟儿在唱歌,鹿儿在跳跃。地鼠不管把它的地洞打得多么远,总不会闻到海水的。 然而格勒诺的日子是已经到头了。我们不能肯定究竟还有多少天,但是日期是确定了:这个海岛总有一天早晨会沉下去的。 可能你昨天还到那儿的海滩上去过,看到过野天鹅在瑟兰和格勒诺之间的水上飘,一只鼓满了风的帆船在树林旁掠过去。你可能也在落潮的时候乘着车子走过,因为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路。马儿在水里走:水溅到车轮子上。 你离开了。你可能踏进茫茫的世界里去;可能几年以后你又回来:你看到树林围绕着一大片绿色的草场。草场上的一个小农舍前面的干草堆发出甜蜜的气味。你在什么地方呢?荷尔斯坦堡宫和它的金塔仍然立在那儿。但是离开海却不再是那么近了;它是高高地耸立在陆地上。你穿过树林和田野,一直走到海滩上去——格勒诺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你看不见那个长满了树的岛;你面前是一大片海水。难道维诺真的把格勒诺接走了吗——因为它已经等了那么久?这件事情是在哪一个暴风雨之夜发生的呢?什么时候的地震把这古老的荷尔斯坦堡宫迁移到内地这几万鸡步①远呢? 那不是发生在一个暴风雨的夜里,而是发生在一个明朗的白天。人类的智慧筑了一道抵抗大海的堤坝:人类的智慧把积水抽干了,使格勒诺和陆地联到一起。海湾变成长满了草的牧场,格勒诺跟瑟兰紧紧地靠在一起。那个老农庄仍然是在它原来的地方。不是维诺把格勒诺接走了,而是具有长“堤臂”的瑟兰把它拉了过来。瑟兰用抽水筒呼吸,念着富有魔力的话语——结婚的话语;于是它得到了许多亩的土地作为它结婚的礼品。 这是真事,有记录可查,事实就摆在眼前。格勒诺这个岛现在不见了。 ①鸡步(hanefjed)即公鸡所走的一步的距离。 谁是最幸运的 谁是最幸运的 “多么美丽的玫瑰花啊!”太阳光说。“每一朵花苞将会开出来,而且将会是同样的美丽。它们都是我的孩子!我吻它们,使它们获得生命!” “它们是我的孩子!”露水说。“是我用眼泪把它们抚养大的。” “我要认为我是它们的母亲!”玫瑰篱笆说。“你们只是一些干爸爸和干妈妈。你们不过凭你们的能力和好意,在它们取名时送了一点礼物罢了。” “我美丽的玫瑰孩子!”他们三位齐声说,同时祝福每朵花获得极大的幸运。不过最大的幸运只能一个人有,而同时也必定还有一个人只得到最小的幸运;但是它们中间哪一个是这样呢? “这个我倒要了解一下!”风儿说。“我什么地方都去,连最小的隙缝也要钻进去。什么事情的里里外外我都知道。” 每朵盛开的玫瑰花听到了这话,每一个要开的花苞也听到了这话。 这时有一个悲愁的、慈爱的、穿着黑丧服的母亲走到花园里来了。她摘下一朵玫瑰。这朵花正是半开,既新鲜,又丰满。在她看来,它似乎是玫瑰花中最美丽的一朵。她把这朵花拿到一个清静无声的房间里去——在这儿,几天以前还有一个快乐年轻的女儿在蹦蹦跳跳着,但是现在她却僵直地躺在一个黑棺材里,像一个睡着了的大理石像。母亲把这死孩子吻了一下,又把这半开的玫瑰花吻了一下,然后把花儿放在这年轻女孩子的胸膛上,好像这朵花的香气和母亲的吻就可以使得她的心再跳动起来似的。 这朵玫瑰花似乎正在开放。它的每一片花瓣因为一种幸福感而颤抖着,它想:“人们现在给了我一种爱情的使命!我好像成了一个人间的孩子,得到了一个母亲的吻和祝福。我将走进一个未知的国度里去,在死者的胸膛上做着梦!无疑地,在我的姊妹之中我要算是最幸运的了!” 在长着这棵玫瑰树的花园里,那个为花锄草的老女人走过来了。她也注意到了这棵树的美;她的双眼凝视着一大朵盛开的花。再有一次露水,再有一天的温暖,它的花瓣就会落了。老女人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她就觉得,它既然完成了美的任务,它现在也应该有点实际的用处了。因此她就把它摘下来,包在一张报纸里。她把它带回家来,和一些其他没有叶儿的玫瑰花放在一起,成为“混合花”被保存下来;于是它又和一些叫薰衣草的“蓝小孩”混在一起,用盐永远保藏下来!只有玫瑰花和国王才能这样①。 ①古代的国王,特别是埃及的国王,死后总是用香膏和防腐剂制成木乃伊被保藏下来。 “我是最光荣的!”当锄草的女人拿着它的时候,玫瑰花说。“我是最幸运的!我将被保藏下来!” 有两个年轻人到这花园里来,一个是画家,一个是诗人。 他们每人摘下了一朵最好看的玫瑰花。 画家把这朵盛开的玫瑰花画在画布上,弄得这花以为自己正在照着镜子。 “这样一来,”画家说,“它就可以活好几代了。在这期间将不知有几百万朵玫瑰花会萎谢,会死掉了!” “我是最得宠的!”这玫瑰花说,“我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诗人把他的那朵玫瑰看了一下,写了一首歌颂它的诗——歌颂他在这朵玫瑰的每片花瓣上所能读到的神秘:《爱的画册》——这是一首不朽的诗。 “我跟这首诗永垂不朽了,”玫瑰花说。“我是最幸运的!” 在这一丛美丽的玫瑰花中,有一朵几乎被别的花埋没了。 很偶然地,也可能算是很幸运的,这朵花有一个缺点——它不能直直地立在它的茎子上,而且它这一边的叶子跟那一边的叶子不相称:在这朵花的正中央长得有一片畸形的小绿叶。 这种现象在玫瑰花中也是免不了会发生的! “可怜的孩子!”风儿说,同时在它的脸上吻了一下。 这朵玫瑰以为这是一种祝贺,一种称赞的表示。它有一种感觉,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而它的正中心长出一片绿叶,正表现出它的奇特。一双蝴蝶飞到它上面来,吻了它的叶子。这是一个求婚者;它让他飞走了。后来有一只粗暴的大蚱蜢到来了;他四平八稳地坐在另一朵玫瑰花上,同时自作多情地把自己的胫骨擦了几下——这是蚱蜢的表示爱情的一种方式。被他坐着的那朵玫瑰花不懂得这道理;可是这朵与众不同的、有一片小绿叶的玫瑰懂得,因为蚱蜢在看它——他的眼色似乎在说:“我可以爱得把你一口气吃掉!”不管怎么热烈的爱情也超过不了这种程度;爱得被吸收到爱人的身体里去!可是这朵玫瑰倒不愿被吸收到这个蚱蜢的身体里去。 夜莺在一个满天星斗的夜里唱着。 “这是为我而唱的!”那朵有缺点、或者那朵与众不同的玫瑰花说。“为什么我在各方面都要比我的姊妹们特别一些呢?为什么我得到了这个特点、使我成为最幸运的花呢?” 两位抽着雪茄烟的绅士走到花园里来。他们谈论着玫瑰花和烟草:据说玫瑰经不起烟熏;它们马上会失掉它们的光彩,变成绿色;这倒值得试一试。他们不愿意试那些最漂亮的玫瑰。他们却要试试这朵有缺点的玫瑰。 “这是一种新的尊荣!”它说,“我真是分外的幸运,非常的幸运!” 于是它在自满和烟雾中变成了绿色。 有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可能是玫瑰树上最漂亮的一朵——在园丁扎得很精致的一个花束里占了一个首要的位置。它被送给这家那个骄傲的年轻主人,它跟他一起乘着马车,作为一朵美丽的花儿,坐在别的花儿和绿叶中间。它参加五光十色的集会:这儿男人和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无数的灯光中射出光彩。音乐奏起来了。这是在照耀得像白昼一般的戏院里面。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一位有名的年轻舞蹈家跳出舞台,一连串的花束,像花的雨点似的向她的脚下抛来。扎得有那朵像珍珠一样美丽的玫瑰花束也落下来了;这朵玫瑰感到说不出的幸运,感到它在向光荣和美丽飞去。当它一接触到舞台面的时候,它就舞起来,跳起来,在舞台上滚。它跌断了它的茎子。它没有到达它所崇拜的那个人手中去,而却滚到幕后去了。道具员把它捡起来,看到它是那么美丽,那么芬芳,只可惜它没有茎子。他把它放在衣袋里。当他晚间回到家来的时候,他就把它放在一个小酒杯里;它在水里浸了一整夜。大清早,它被放到祖母的面前。又老又衰弱的她坐在一个靠椅里,望着这朵美丽的、残破的玫瑰花,非常欣赏它和它的香气。 “是的,你没有走到有钱的、漂亮的小姐桌子旁边去;你倒是到一个穷苦的老太婆身边来了。你在我身边就好像一整棵玫瑰花树呢。你是多么可爱啊!” 于是她怀着孩子那么快乐的心情来望着这朵花。当然,她同时也想起了她消逝了很久的那个青春时代。 “窗玻璃上有一个小孔,”风儿说,“我很轻松地钻进去了。我看到了这个老太婆发出青春的光彩的眼睛;我也看到了浸在酒杯里的那朵美丽的、残破的玫瑰花。它是一切花中最幸运的一朵花!我知道这!我敢于这样说!” 花园里玫瑰树上的玫瑰花都有它自己的历史。每朵玫瑰花相信,同时也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而这种信心也使得它们幸福。不过最后的那朵玫瑰花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 “我比大家活得最久!我是最后的、唯一的、妈妈最喜爱的孩子!” “而我却是这些孩子的妈妈!”玫瑰篱笆说。 “我是它们的妈妈!”太阳光说。 “我是的!”风儿和天气说。 “每个人都有份!”风儿说,“而且每个人将从它们那里得到自己的一份!”于是风儿就使叶子在篱笆上散开,让露水滴着,让太阳照着。“我也要得到我的一份,”风儿说。“我得到了所有玫瑰花的故事;我将把这些故事在这个广大的世界里传播出去!请告诉我,它们之中谁是最幸运的?是的,你们说呀;我已经说得不少了!” 树精 树精 我们旅行去,去看巴黎的展览会。 我们现在就到了!这是一次飞快的旅行,但是并非凭借什么魔力而完成的。我们是凭着蒸汽的力量,乘船或坐火车去的。 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童话的时代。 我们现在是在巴黎的中心,在一个大旅馆里面。整个的楼梯上都装饰着花朵;所有的梯级上都铺满了柔软的地毯。 我们的房间是很舒服的;阳台的门是朝着一个宽大的广场开着的。春天就住在那上面。它是和我们乘车子同时到来的。它的外表是一株年轻的大栗树,长满了新出的嫩叶子。它的春天的新装是多么美丽啊!它穿得比广场上任何其他的树都漂亮!这些树中有一棵已经不能算是有生命的树了,它直直地倒在地上,连根都拔起来了。在它过去立着的那块地方,这棵新的粟树将会被裁进去,生长起来。 到目前为止,它还是立在一辆沉重的车子里。是这辆车子今天从许多里以外的乡下把它运进巴黎来的。在这以前,有好几年,它一直是立在一棵大栎树旁边。一位和善的老牧师常常坐在这棵栎树下,讲故事给那些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听。这棵年轻的栗树也跟着他们一起听。住在它里面的树精那时也还不过是一个孩子。她还记得这树儿童时代的情景。那时它很小,还没有草叶或凤尾草那么高。这些草类可以说是大得不可再大了,但是栗树却在不断地生长,每年总要增大一点。它吸收空气和太阳光,喝着露水和雨点,被大风摇撼和吹打,这是它的教育的一部分。 村精喜欢自己的生活和环境、太阳光和鸟儿的歌声。不过她最喜欢听人类的声音。她懂得人类的语言,也同样懂得动物的语言。 蝴蝶啦、蜻蜓啦、苍蝇啦——的确,所有能飞的东西都来拜访她。他们到一起就聊天。他们谈论着关于乡村、葡萄园、树林和带花园的皇宫——宫里还有一个大花园——这类的事情。皇宫的花园之中还有溪流和水坝。水里也住得有生物,而且这些生物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在水里从这里飞到那里。它们都是有知识、有思想的生物,但是它们不说话,因为它们非常聪明。 曾经钻进水里去过的燕子谈论着美丽的金鱼、肥胖的鲫鱼、粗大的鲈鱼和长得有青苔的老鲤鱼。它把它们描写得非常生动,但是它说:“最好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不过树精怎样能看到这些生物呢?她能看到美丽的风景和忙碌的人间活动——她也只能满足于这些东西了。这是很美丽的事情。不过最美丽的事情还是听那位老牧师在株树下谈论法兰西和许多男人和女人的伟大事迹——这些人的名字,任何时代的人一提起来就要表示钦慕。 树精听着关于牧羊女贞德①的事情和关于夏洛·哥戴②的事情。她听着关于远古时代的事情——从亨利四世和拿破仑一世,一直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天才和伟大的事迹。她听着许多在人民心里引起共鸣的名字。法兰西是一个具有世界意义的国家,是一块抚育着自由精神的理智的土地。! 村里的孩子聚精会神地听着;树精也聚精会神地听着。她像别的孩子一样,也是一个小学生。凡是她所听到的东西,她都能在那些移动着的浮云中看出具体的形象。 白云朵朵的天空就是她的画册。 她觉得住在美丽的法国是非常幸福的。但是她也觉得鸟儿和各种能飞的动物都比她幸运得多。甚至苍蝇都能向周围看得很远,比一个树精的眼界要大得多。 法国是那么广阔和可爱,但是她只能看到它的一个片段。这个国家是一个世界,有葡萄园、树林和大城市。在这些东西之中,巴黎要算是最美丽,最伟大的了。鸟儿可以飞进它里面去,但是她却不能。 这些乡下孩子中有一个小女孩。她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非常穷苦,但是她的样子却非常可爱。她不是在笑,就是在唱歌;她喜欢用红花编成花环戴在她的黑发上。 “不要到巴黎去吧!”老牧师说。“可怜的孩子,如果你去,你就会毁灭!” 但是她却去了。 树精常常想念着她。的确,她们俩对这个伟大的城市有同样的向往和渴望。 春天来了;接着就是夏天、秋天和冬天。两年过去了。 树精所住的这棵树第一次开出了栗花,鸟儿在美丽的阳光中喃喃地歌颂这件事情。这时路上有一辆漂亮的马车开过来了。车里坐着一位华贵的太太。她亲自赶着那几匹美丽的快马,一个俊秀的小马车夫坐在她的后面。树精认出了她,那个老牧师也认出了她。牧师摇摇头,惋惜地说: “你到那儿去!那会带给你损害呀!可怜的玛莉啊!” “她可怜吗?”树精想。“不,这是一种多么大的改变啊!她打扮得像一位公爵夫人!这是因为她到了一个迷人的城市才改变得这样。啊,我希望我自己也能到那豪华富贵的环境中去!当我在夜里向我所知道的这个城市所在的方向望去的时候,我只见它射出光来,把天空的云块都照亮了。” 是的,每天黄昏,每天夜里,树精都向那个方向望。她看见一层充满了光的薄雾,浮在地平线上。但是在月明之夜她就看不见它了;她看不见显示着这城的形象和历史的那些浮云。 孩子喜欢自己的画册;树精喜欢自己的云世界——她的思想之书。 没有云块的、酷热的夏日的天空,对她说来,等于是一本没有字的书。现在一连有好几天她只看到这样的天空。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一连串闷人的日子,没有一点风。 每一片树叶,每一朵花,好像是昏睡过去了一样,都垂下了;人也是这样。后来云块出现了,而且它出现的地方恰恰是夜间光彩的雾气所笼罩着的地方:这是巴黎。 云块升起来了,形成一整串连绵的山脉。它们在空中,在大地上飞驰,树精一眼都望不着边际。 云块凝结成为紫色的庞大石块,一层一层地叠在高空中。闪电从它们中间射出来。“这是上帝的仆人,”老牧师说。接着一道蓝色的。耀眼的光——一道像太阳似的光——出现了。它射穿石块;于是闪电打下来,把这株可敬的老株树连根劈成两半。它的顶裂开了,它的躯干裂开了;它倒下来,伏在地上,好像是它想要拥抱光的使者似的。 一个王子诞生时向天空和全国所放的炮声,怎样也赶不上这株老株树死亡时的雷轰。雨水在向下流;一阵清新的和风在吹。暴风雨已经过去了;处处都笼罩着礼拜日一样的宁静气氛。村里的人在这株倒下的老株树周围聚集起来。那位可尊敬的老牧师说了几句赞美它的话;一位画家把这株树绘下来。留作最后的纪念。 “一切都过去了!”树精说,“像那些云块一样过去了,再也不回来!” 老牧师不再来了,学校的屋顶塌下来了,老师的坐位也没有了,孩子们也不再来了。但是秋天来了,冬天来了,春天也来了。在这些变换的季节中,树精遥遥地向远方望——在那远方,巴黎每夜像一层放光的薄雾似的,在地平线上出现。火车头一架接着一架、车厢一串接着一串,时时刻刻地从巴黎开出来,发出隆隆的吼声。火车在晚间和半夜开行,在早晨和白天开行。世界各国来的人,有的钻进车厢里去,有的从车厢里走出来。一件世界的奇观把他们吸引到巴黎来了。 这是怎样的一种奇观呢? “一朵艺术和工业的美丽之花,”人们说,“在马尔斯广场的荒土上开出来了。它是一朵庞大的向日葵。它的每片花瓣都使我们学习到关于地理和统计的知识,了解到各行师傅的技术,把我们提高到艺术和诗的境地,使我们认识到各个国家的面积和伟大。” “这是一朵童话之花,”另外有些人说,“一朵多彩的荷花。它把它在初春冒出的绿叶铺在沙土上,像一块天鹅绒的地毯。它在夏天表现出它的一切美丽。秋天的风暴把它连根带叶全部都扫走了。” 军事学校面前是一片和平时的战争演习场。这一片土地没有长草和粮食。它是从非洲沙漠里割下来的一块沙洲。在那个沙漠上,莫甘娜仙女③常常显示出她的奇异的楼阁和悬空的花园。现在这块马尔斯广场显得更美丽,更奇异,因为人类的天才把幻景变成了真实。 “现在正在建筑的是一座近代阿拉丁之宫④,”人们说。“每过一天,每过一点钟,它就显露出更多和更美丽的光彩。” 大理石和各种色彩把那些无穷尽的大厅装饰得非常漂亮。“没有血液”的巨人在那巨大的“机器馆”里动着它的钢铁的四肢。钢铁制成的、石头雕成的和手工织成的艺术品说明了在世界各个国家所搏动着的精神生活。画廊、美丽的花朵、手艺人在他们的工作室里用智慧和双手所创造出来的东西,现在全都在这儿陈列出来了。古代宫殿和沼泽地的遗物现在也在这儿展览出来了。 这个庞大的、丰富多彩的展览,不得不复制成为模型,压缩到玩具那么大小,好使人们能够看到和了解它的全貌。 马尔斯广场上,像个巨大的圣诞餐桌一样,就是这个工业和艺术的阿拉丁之宫。宫的周围陈列着来自世界各国的展品:每个民族都能在这儿找到一件令他们想起他们的国家的东西。 这儿有埃及的皇宫,这儿有沙漠的旅行商队。这儿有从太阳的国度来的,骑着骆驼走过的贝杜因人⑤,这儿有养着草原上美丽烈马的俄国马厩。挂着丹麦国旗的、丹麦农民的茅屋,跟瑞典达拉尔的古斯达夫·瓦萨时代⑥的精巧的木雕房子,并排站在一起。美国的木房子、英国的村屋、法国的亭子。清真寺、教堂和戏院都很艺术地在一起陈列了出来。在它们中间有清新的绿草地、清澈的溪流、开着花朵的灌木丛、珍奇的树和玻璃房子——你在这里面可以想象你是在热带的树林中。整片整片的玫瑰花畦像是从大马士革运来的,在屋顶下盛开着的花朵,多么美的色彩!多么芬芳的香气!人工造的钟乳石岩洞里面有淡水湖和咸水湖;它们代表鱼的世界。人们现在是站在海底,在鱼和珊瑚虫的中间。 人们说,这一切东西现在马尔斯广场都有了,都陈列出来了。整群的人,有的步行,有的坐在小马车里,都在这个丰盛的餐桌上移动,像一大堆忙碌的蚂蚁一样。一般人的腿子是无法支持这种疲劳的参观的。 参观者从大清早一直到深夜都在不停地到来。装满了客人的轮船,一艘接着一艘地在塞纳河上开过去。车子的数目在不断地增加,步行和骑马的人也在不断地增加。公共马车和电车上都挤满了人。这些人群都向同一个目的地汇聚:巴黎展览会!所有的入口都悬着法国的国旗,展览馆的周围则飘扬着其他国家的国旗。“机器馆”发出隆隆的响声;塔上的钟声奏起和谐的音乐。教堂里有风琴在响;东方的咖啡馆飘出混杂着音乐的粗嘎的歌声。这简直像一个巴别人的王国,一种巴别人的语言⑦,一种世界的奇观。 一切的确是这个样子——关于展览会的报道是这样说的。谁没有听过这些报道呢?所有这儿一切关于这个世界名城的“新的奇迹”的议论,树精都听到过。 “你们这些鸟儿啊,飞吧!飞到那儿去看看,然后再回来告诉我吧!”这是树精的祈求。 这种向往扩大成为一个希望——成为生活的一个中心思想。于是在一个静寂的夜里,当满月正在照着的时候,她看到一颗火星从月亮上落下来了。这火星像一颗流星似地发着亮。这时有一个庄严、光芒四射的人形在这树前出现——树枝全在动摇,好像有一阵狂风吹来似的。这人形用一种柔和而强有力的调子,像唤醒人的生命的、催人受审的末日号角一样,对她说: “你将到那个迷人的城市里去,你将在那儿生根,你将会接触到那儿潺潺的流水、空气和阳光,但是你的生命将会缩短。你在这儿旷野中所能享受到的一连串的岁月,将会缩为短短的几个季节。可怜的树精啊,这将会是你的灭亡!你的向往将会不断地增大,你的渴望将会一天一天地变得强烈!这棵树将会成为你的一个监牢。你将会离开你的住处,你将会改变你的性格,你将会飞走,跟人类混在一起。那时你的寿命将会缩短,缩短得只有蜉蝣的半生那么长——只能活一夜。你的生命的火焰将会熄灭,这树的叶子将会凋零和被吹走,永远再也不回来。” 声音在空中这样响着,引起回音。于是这道强光就消逝了;但是树精的向往和渴望却没有消逝。她在狂热的期盼中颤抖着: “我要到这个世界的名城里去!”她兴高采烈地说。“我的生命开始了。它像密集的云块;谁也不知道它会飘向什么地方去。” 在一个灰色的早晨,当月亮发白、云块变红的时候,她的愿望实现的时刻到来了。诺言现在成为了事实。 许多人带着铲子和杠子来了。他们在这树的周围挖,挖得很深,一直挖到根底下。于是一辆马拉的车子开过来了。这树连根带土被抬起来,还包上一块芦席,使它的根能够保持温暖。接着,它就被牢牢地系在车上。它要旅行到巴黎去,在这个法国的首都,世界的名城里长大。 在车子最初开动的一瞬间,这棵栗树的枝叶都颤抖起来。树精在幸福的期待中也颤抖起来。 “去了!去了!”每一次脉搏都发出这样一个声音。“去了!去了!”这是一个震荡、颤抖的回响。树精忘记了对她的故乡、摇动的草儿和天真的雏菊告别。这些东西一直把她看作是我们上帝花园里的一位贵妇人——一位扮作牧羊女下乡的公主。 栗树坐在车子上,用它的枝子点头表示“再会”和“去了”的意思。树精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她只是梦想着将要在她眼前展开的那些新奇而又熟悉的事物。没有任何充满了天真幸福感的孩子的心,没有任何充满了热情的灵魂,会像她动身到巴黎去时那样,是那么地思绪万端。 “再会!”成为“去了!去了!” 车轮在不停地转动着;距离缩短了,落在后面。景色在变幻,像云块在变幻一样。新的葡萄园、树林、村庄、别墅和花园跃人视线,又消逝了。栗树在向前进,树精也在向前进。火车彼此在旁经过或彼此对开。火车头吐出一层烟云。烟云变成种种的形象,好像是巴黎的缩影——火车离开了的和树精正在奔赴的巴黎。 她周围的一切知道、同时也必须懂得,她的旅行的目的地。她觉得,她所经过的每一棵树都在向她伸出枝子,同时恳求她说;“把我带去吧!把我带去吧!”每一株树里面也住着一位怀着渴望心情的树精。 真是变幻莫测!真是急驶如飞!房子好像是从地上冒出来的一般,越冒越多,越聚越密。烟囱一个接着一个,一排接着一排,罗列在屋顶上,像许多花盆一样。由一码多长的字母所组成的字,绘在墙上的图画,从墙脚一直伸到屋檐,射出光彩。 “巴黎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呢?我什么时候才算是到了巴黎呢?”树精问着自己。 人越来越多了,闹声和噪音也扩大了。车子后面跟着车子,骑马的人后面跟着步行的人。前后左右全是店铺、音乐、歌声、叫声和讲话声。 坐在树里的树精现在来到了巴黎的中心。这辆沉重的大马车在一个小广场上停下来。广场上种满了树。它的周围全是些高房子,而且每个窗子都有一个阳台。阳台上的人望着这棵新鲜年轻的栗树;它现在被运来,而且要栽在这里,来代替那棵连根拔起的、现在倒在地上的老树。广场上的人们,带着微笑和愉快的心情,静静地望着这代表春天的绿色。那些刚刚冒芽的老树,摇动着它们的枝叶,对它致敬:“欢迎!欢迎!”喷泉向空中射着水,水又哗啦哗啦地落到它宽广的池里。它现在叫风儿把它的水点吹到这新来的树上,作为一种欢迎的表示。 树精感觉到,她的这株树已经从车子上被抬下来了,而且被栽在它未来的位置上。树根被埋在地里,上面还盖了一层草土。开着花的灌木也像这株树一样被栽下来了;四周还安放了许多盆花。这么着,广场的中央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花园。 那株被煤烟、炊烟和城里一切足以致命的气味所杀死了的、连根拔起的老树,现在被装在马车上拖走了。民众在旁边观看;小孩子和老年人坐在草地上的凳子上,望着新栽的树上的绿叶。至于我们讲这个故事的人呢,我们站在阳台上,俯视着这株从乡下新鲜空气中运来的年轻的树。我们像那个老牧师一样,也很想说一声:“可怜的树精啊!” “我是多么幸福啊!多么幸福啊!”树精说。“但是我却不能了解,也不能解释我的这种情感。一切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样,但也不完全跟我所盼望的是一样!” 周围的房屋都很高,而且很密。只有一面墙上映着阳光。墙上贴满了招贴和广告。人们站在它面前看,而且人越集越多。轻车和重车从旁边开过去。公共马车,像挤满了人的、移动着的房子,也哗啦哗啦地开过去了。骑在马上的人向前驰骋;货车和马车也要求有同样的权利。 树精想:这些挤在一起的高房子,可不可以马上走开,或者变成像天上云块那样的东西浮走,以便让她看看巴黎和巴黎以外的东西呢?她要看看圣母院、万多姆塔和那件一直吸引着许多观众来参观的奇迹。 可是这些房子却一动也不动。 天还没有黑,灯就已经亮起来了。煤气灯光从店铺里和树枝间隐隐地射出来。这跟太阳光很有些相像。星星也出来了——和树精在故乡所看到过的一样的星星。她感到一阵清凉的和风从星星上吹来,她有一种崇高和强壮的感觉。她觉得她有一种力量,可以洞察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可以感觉到树根的每一个尖端。她觉得她活在人的世界里,人的温和的眼睛在望着她,她的周围是一片闹声和音乐,色彩和光线。 从一条侧街里飘来管乐和手风琴奏的邀舞曲。是的,跳舞吧!跳舞吧!这是叫人欢乐和享受生活的音乐。 这是鼓舞人、马、车子、树和房子跳舞的音乐——如果他们能跳舞的话。树精的心里有一种狂欢的感觉。 “多么幸福啊!多么美啊!”她快乐地高呼着。“我现在是住在巴黎!” 新的日子、新的夜晚和继续到来的新的日子,带来同样的景象,同样的活动和同样的生活——一切在不停地变幻,但同时又都是一样。 “现在我认识这广场上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我认识这儿的每一幢房子、每一个阳台和店铺。我被安放在这里一个局促的角落里,弄得一点也看不见这个庄严伟大的城市。凯旋门、林荫路和那个世界的奇观在什么地方呢?这些东西我一点也没有看到!我被关在这些高房子中间,像在一个囚笼里一样。这些房子我现在记得烂熟:这包括它们墙上写的字、招贴、广告和一切画出来的糖果——我对这些东西现在没有任何兴趣。我所听到、知道和渴望的那些东西在什么地方呢?我是为了那些东西到这儿来的呀!我把握了、获得了和找到了什么呢?我仍然是像从前那样在渴望着。我已经触觉到了一种生活,我必须把握住它,我必须过这种生活!我必须走进活生生的人群中去。在人群中跳跃;像鸟儿一样飞,观察,体验,做一个不折不扣的人。我宁愿过半天这样的生活,而不愿在沉闷和单调中度过一生——这种生活使我感到腻烦,感到沉沦,直到最后像草原上的露珠似的消逝了。我要像云块,像生活的阳光一样有光彩,像云块一样能够看见一切东西,像云块一样运行——运行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这是树精的叹息。这叹息声升到空中,变成一个祈祷: “请把我一生的岁月拿去吧!我只要求相当于一个蜉蝣的半生的时间!请把我从我的囚笼中释放出来吧!请让我过人的生活吧!哪怕只是一瞬间,只是一夜晚都可以!哪怕我的这种大胆和对生活的渴望会招致惩罚都可以!让我获得自由吧,哪怕我的这个屋子——这棵新鲜而年轻的树——萎谢、凋零、变成灰烬、被风吹得无影无踪都可以!” 树枝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声。一种痒酥酥的感觉通过它的每一片叶子,使它颤抖,好像它里面藏有火花,或者要迸出火花似的。一阵狂风在树顶上拂过去;正在这时候,一个女子的形体出现了——这是树精。她坐在煤气灯照着的。长满了绿叶的枝子下面,年轻而又美丽,像那个可怜的玛莉一样——人们曾经对这个玛莉说过:“那个大城市将会使你毁灭!” 树精坐在这树的脚下。坐在她屋子的门口——她已经把她的门锁了,而且把钥匙也扔掉了。她是这么年轻,这么美丽!星星看见了她,对她眨着眼睛!煤气灯看见了她,对她微笑,对她招手!她是多么苗条,但同时又是多么健康啊!她是一个孩子,但同时又是一个成年的姑娘。她的衣服像绸子一样柔和,像树顶上的新叶一样碧绿。她的棕色头发上插着一朵半开的栗树花。她的外貌像春天的女神。 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然后她就跳起来,用羚羊那种轻快的步子,绕过墙脚就不见了。她跑着,跳着,像一面在太阳光里移动着的镜子所射出的光辉。如果一个人能够仔细地观察一下看出实际的情况,他将会感到多么奇异啊!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一停下步子,她的衣服和形体的色调,就会随着她所在的地方的特点和射在她身上的灯光的颜色而变换。 她走上了林荫大道。路灯、店铺和咖啡馆所射出的煤气灯光形成一个光的大海。年轻而瘦削的树在这儿成行地立着,各自保护着自己的树精,使她不要受这些人工阳光的损害。无穷尽的人行道,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餐厅:桌子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食品——从香摈酒和荨麻酒一直到咖啡和啤酒。这儿还有花、绘画、雕像、书籍和各种颜色布料的展览。 她从那些高房子下边的人群中,向树下可怕的人潮眺望:急驶的马车,单马拉着的篷车、轿车、公共马车、出租马车,骑马的绅士和前进的军队合起来形成一股浪潮。要想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简直是等于冒生命的危险。一会儿灯光变蓝,一会儿煤气灯发出强烈的闪亮,一会儿火箭向高空射去: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射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的确,这就是世界名城的大马路! 这儿有柔和的意大利音乐,有响板伴奏着的西班牙歌曲。不过那淹没一切的巨大响声是一个八音盘所奏出的流行音乐——这种刺激人的“康康”音乐⑧连奥尔菲斯⑨也不知道,美丽的海伦⑩简直没有听见过。如果独轮车能够跳舞的话,它恐怕也要在它那个独轮子上跳起舞来了。树精在跳舞,在旋转,在飘荡,像阳光中的蜂鸟⑾一样在变换着颜色,因为每一幢房子和它的内部都在她身上反射了出来。 像一棵从根拔断了的鲜艳的莲花在顺水飘流一样,树精也被这人潮卷走了。她每到一个地方就变出一个新的形状;因此谁也没有办法追随她,认出她,甚至观察她。 一切东西像云块所形成的种种幻象,在她身旁飘过去了,但是一张张面孔,哪一个她也不认识:她没有看见过任何一个来自她故乡的人。她的思想中亮着两颗明亮的眼珠:她想起了玛莉——可怜的玛莉!这个黑发上戴着红花的、衣衫槛楼的孩子,她现在就在这个豪华富贵、令人目眩神迷的世界名城里,正如她坐在车子里经过牧师的屋子、树精的树和那棵老栎树的时候一样。 是的,她就在这儿——在这儿震人耳鼓的闹声中。可能她刚刚才从停在那儿的一辆漂亮马车里走出来呢。这些华贵的马车都有穿着整齐制服的马夫和穿着丝袜的仆役。车上走下来的全是些服装华丽的贵妇人。她们走进敞着的格子门,走上宽阔的、通向一个有大理石圆柱的建筑物的高梯。可能这就是“世界的奇观”吧?玛莉一定在这儿! “圣母玛莉亚!”里面有人在唱着圣诗,香烟在高大的、色彩鲜明的、镀金的拱门下缭绕,造成一种昏暗的气氛。 这是玛德兰教堂。 上流社会的贵妇人,穿着最时兴的料子所做的黑礼服,在光滑的地板上轻轻地走过。族徽在用天鹅绒精装的祈祷书的银扣子上射出来,也在缀有贵重的布鲁塞尔花边的芬芳的丝手帕上露出面。有些人在祭坛面前静静地跪着祈祷,有些人在向忏悔室走去。 树精感到一种不安和恐惧,好像她走进了一个她不应该插足的处所似的。这是一个静寂之家,一个秘密的大殿。一切话语都是用低声、或者在沉默的信任中吐露出来的。 树精把自己用丝绸和面纱打扮起来,在外表上跟别的富贵女子没有两样。她们每人是不是像她一样,也是“渴望”的产儿呢? 这时空中发出一个痛苦的、深沉的叹息声。这是由忏悔室那个角落传来的呢,还是由树精的胸中发出来的?她把面纱拉下一点。她吸了一口教堂的香烟——不是新鲜的空气。这儿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去吧!去吧!无休无止地飞翔吧!蜉蝣是没有休息的。飞翔就是它的生活! 她又到外面来了;她是在喷泉旁的耀眼的煤气灯下面。“所有的流水都洗不净在这儿流过的、无辜的鲜血。” 她听到了这样一句话。 许多外国人站在这儿高声地、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在那个神秘的深宫里——树精就是从那里来的——谁也不敢这样谈话。 一块大石板被翻起来了,而且还被竖起来了。她不了解这件事情;她看到通到地底层的一条宽路。人们从明亮的星空,从太阳似的煤气灯光,从一切活跃的生命中走到这条路上来。 “我害怕这情景!”站在这儿的一个女人说。“我不敢走下去!我也不愿意看那儿的绮丽的景象!请陪着我吧!” “要回去!”男人说。“离开了巴黎而没有看这最稀奇的东西——一个人凭他的天才和意志所创造出来的、现代的真正奇迹!” “我不愿意走下去,”这是一个回答。 “现代的奇迹!”人们说。树精听到了这话,也懂得它的意思。她的最大的渴望已经达到了目的。伸向巴黎的地底层的人口就在这儿。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事情,但是现在她却听到了,看到许多外国人朝下面走。于是她就跟着他们走。 螺旋形的梯子是铁做的,既宽大,又便利。下面点着一盏灯,更下面一点还有另一盏灯。 这儿简直就是一个迷宫,里面有数不完的大殿和拱形长廊,彼此交叉着。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这儿都可以看得见,好像是在一个模糊的镜子里一样。你可以看到它们的名字;每一幢房子都有一个门牌——它的墙基伸到一条石铺的、空洞的小径上。这条小路沿着一条填满了泥巴的宽运河伸展开去。这上面就是运送清水的引水槽;再上面就悬着网一样的煤气管和电线。远处有许多灯在射出光来,很像这个世界的都市的反影。人们不时可以听到头上有隆隆声;这是桥上开过去的载重车辆。 树精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你听到过地下的墓窖吧?比起这个地下的新世界,这个现代的奇迹——这些巴黎的暗沟来,它真是小巫见大巫了。树精就在那儿,而不在那个马尔斯广场上的世界展览会里。 她听到惊奇、羡慕和欣赏的欢呼声。 “从这地层的深处,”人们说,“上面成千成万的人获得健康和长寿!我们的时代是一个进步的时代,具有这个时代的一切幸福。” 这是人的意见和言谈,但不是生在这儿和住在这儿的那些生物——耗子——的意见或言谈。它们从一堵旧墙的裂缝里发出吱吱的叫声,非常清楚,连树精都可以听懂。 这是一只很大的公耗子,它的尾巴被咬掉了;它用刺耳的声音把它的情感、痛苦和心里的话都叫出来。它的家族对它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表示支持。 “我讨厌这些声音,这些人类的胡说八道,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是的,这儿很漂亮,有煤气,有煤油!但是我不吃这类的东西!这儿现在变得这么清洁和光明,我们不知怎的,不禁对自己感到羞愧起来。我们唯愿活在蜡烛的时代里!那个时代离我们并不很远!那是一个浪漫的时代——人们都这样说。” “你在讲什么话?”树精说。“我从前并没有看见过你。你在讲些什么东西?” “我在讲那些过去的好日子,”耗子说,“曾祖父和曾祖母耗子时代的好日子!那时到这地下来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呢。那时的耗子窝比整个的巴黎都好!鼠疫妈妈就住在这儿。她杀死人,却不杀死耗子。强盗和走私贩子可以在这儿自由呼吸。这儿是许多最有趣的人物的避乱所——现在只有在上面剧院的情节剧中才能看到的那些人物。我们耗子窝里最浪漫的时代也已经过去了;我们这儿现在有了新鲜空气和煤油。” 耗子发出这样吱吱的叫声!它反对新时代,称赞鼠疫妈妈那些过去了的日子。 一辆车子停在这儿,这是由飞快的小马拖着的一种敞篷马车。这一对人坐进去,在地下的塞巴斯托波尔大道上奔驰起来。上面就是那有着同样名字的巴黎大马路,挤满了行人。 马车在稀薄的光中消逝了。树精也升到煤气光中和新鲜自由的空气中消逝了。她不是在地下那些交叉的拱形走廊里和窒息的空气中,而是在这儿看见了世界的奇观——她在这短短的一夜生命中所追寻的奇观。它定会发出比一切煤气灯还要强烈的光来——比从天空滑过去的月亮还要强烈的光来。 是的,一点也不错!她看到它就在那边,它在她面前射出光来。它闪耀着,像天上的太白星。 她看到一个闪光的门,向一个充满了光和舞曲的小花园开着。小而宁静的人造湖和水池边亮着五光十色的煤气灯。用弯弯曲曲的彩色锡箔所剪成的水草反射出闪光,同时从它们的花瓣里喷出一码多高的水来。美丽的垂柳——真正春天的垂柳——垂着它们新鲜的枝条,像一片透明而又能遮面的绿面纱。 在这儿的灌木林中烧起了一堆黄火。它的红色火焰照着一座小巧的、半暗的、静寂的花亭。富有勉力的音乐震荡着耳膜,使血液在人的四肢里激动和奔流。 她看到许多美丽的、盛装华服的年轻女人;这些女人脸上露出天真的微笑和青春的欢乐。还有一位叫做玛莉的姑娘;她头上戴着玫瑰花,但是她却没有马车和车夫。她们在这里尽情地狂舞,飘飞,旋转!好像“塔兰得拉舞”⑿刺激着她们似的,她们跳着,笑着。她们感到说不出地幸福,她们打算拥抱整个的世界。 树精觉得自己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到这狂舞中去了。她的一双小巧的脚穿着一双绸子做的鞋。鞋的颜色是栗色的,跟飘在她的头发和她的赤裸的肩膀之间的那条缎带的颜色完全是一样。她那绿绸衫有许多大折叠,在空中飘荡,但是遮不住她美丽的腿和纤细的脚。这双脚好像是要在她的舞伴头上绘出神奇的圈子。 难道她是在阿尔米达的魔花园里面吗?这块地方的名字叫什么呢? 外面的煤气灯光中照出这样一个名字: 玛壁尔 音乐的调子、拍掌声、放焰火声、潺潺的水声、开香槟酒的砰膨声,都混在一起,舞跳得像酒醉似的疯狂。在这一切上面是一轮明月——无疑地它做出了一个怪脸。天空是澄静的,没有一点云。人们似乎可以从玛壁尔一直看到天上。 树精全身感到一种使人疲劳的陶醉,好像吸食鸦片过后的那种昏沉。 她的眼睛在讲话,她的嘴唇在讲话,但是笛子和提琴的声音把她的话语都淹没了。她的舞伴在她的耳边低语,这低语跟康康舞的音乐节奏在一起颤抖。她听不懂这些私语;我们也听不懂这些私语。他把手向她伸过来,抱着她,但他所抱着的却是透明的、充满了煤气的空气。 气流托着树精浮走了,正如风把一片玫瑰花瓣托着一样。她在高空上,在塔顶上,看到一个火焰,一道闪光。一个亮光从她渴望的目的物上射出来,从马尔斯广场的“海市蜃楼”的灯塔上射出来。春天的微风把她吹向这儿;她绕着这塔飞。工人们以为他们所看到的是一只蝴蝶在下落,在死去——因为它来得太早了。 月亮在照着,煤气灯和灯笼在大厅里,在散在各处的“万国馆”里照着,照着那些起伏的草地和人的智慧所创造的巨石——“无血巨人”使瀑布从这上面倾泻下来。海的深处和淡水的深处——鱼儿的天下——都在这儿展览出来了。你在一个潜水钟里,可以想象自己是在深深的池底,是在海底。水从四面八方向这厚玻璃壁压过来,六英尺多长的珊瑚虫,柔软和弯曲得像鳝鱼一样,抖着它身上的活刺,正在前后蠕动,同时紧紧地贴着海底。 它旁边有一条庞大的比目鱼:这条鱼舒舒服服地躺着,好像有所思的样子。一只螃蟹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它身上爬;虾子在它周围不停地飞跃,好像它们是海底的蝴蝶和飞蛾。 淡水里长着许多睡莲、菅茅和灯心草。金鱼像田野里的红色母牛一样,都排成队,把头掉向同一个方向,好让水潮能够流进它们的嘴里。又肥又粗的梭鱼呆呆地睁着它们的大眼睛望着玻璃墙。它们都知道,它们现在是在巴黎展览会里。它们也知道,它们曾经在盛满了水的桶里,做过一段很艰苦的旅行;它们曾经在铁路上晕过车,正如人在海上晕船一样。它们是来看这展览会的,而它们也就在它们的淡水或咸水缸里看见了:它们看到人群从早到晚不停地流动。世界各国送来了和展览了他们不同的人种,使这些梭鱼、鲫鱼、活泼的鲈鱼和长满青苔的鲤鱼都能看看这些生物和对这些种族表示一点意见。 “他们全是些有壳的生物!”一条粘糊糊的小鲤鱼说。“他们一天换两三次壳,而且用他们的嘴发出声音——他们把这叫做‘讲话’。我们可是什么也不换,我们有更容易的办法使我们可以互相了解:把嘴角动一下,或者把眼睛瞪一下就得了!我们有许多地方要比人类高明得多!” “他们可是学会了游泳。”一条小淡水鱼说。“我是从一个大湖里来的。那儿人类在热天里钻进水里去。他们先把壳脱掉,然后再游泳。游泳是青蛙教给他们的。他们用后腿蹬,用前腿划。他们支持不了多久。他们倒很想模仿我们呢,但是他们学得一点也不像。可怜的人类啊!” 鱼儿们都瞪着眼睛。它们以为这儿拥挤着的人群仍然是它们在强烈的阳光里所看到的那些人。是的,它们相信这仍然是那些第一次触动了它们的所谓感觉神经的人形。 一条身上长有美丽的条纹和有一个值得羡慕的肥背的小鲫鱼,说它仍然可以看到“人泥”。 “我也看见了,看得非常清楚!”一条黄鲤鱼说。“我清楚地看到一个身材美丽的人形——一个‘高腿的小姐’——随便你怎样叫她吧。她有我们这样的嘴和一双瞪着的眼睛;她后面有两个气球,前面挂着一把伞,身上叮叮当当悬着一大堆海草。她很想把这些东西都扔掉,像我们一样地回到自然。她很想在人类所及的范围内,做一条有身份的鲤鱼。” “那个被拉在鱼钩上的人——那个男人——在做些什么呢?” “他坐在一个轮椅上。他手边有纸、笔和墨水;他把什么都写下来。他在做什么呢?人们把他叫做记者。” ”他仍然坐在轮椅上跑来跑去!”一条全身长满了青苔的鲤鱼老小姐说。她的喉咙里塞满了世界的艰难辛苦,因此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她曾有一次吞过一个鱼钩,她仍然把它带在喉咙里很有耐心地游来游去。 “一个记者,”她说,“用鱼的语言讲老实话,那就是人类中间的乌贼⒀!” 鱼儿们都谈出了自己的一套意见。不过在这人造的水晶洞里响起了一片槌子声和工人的歌声。这些工人不得不在夜里做工,好使一切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他们的歌声在树精的仲夏夜之梦里发出回响——她站在那儿,打算飞翔和消逝。 “这都是金鱼!”她说,同时对它们点点头。“我总算看到你们了!我认识你们!我早就认识你们!燕子在我家里讲过你们的故事。你们是多么美,多么辉煌,多么可爱啊!我可以把你们每一位都吻一下!我也认识别的鱼!这个一定是肥胖的梭鱼,那个一定是美丽的鲫鱼,这儿一定是长满了青苔的老鲤鱼!我认识你们,但是你们却不认识我!” 鱼儿呆呆地望着,一个字也听不懂。它们向那稀薄的微光望着。树精已经不在那儿了。她已经来到外面。从各国运来的“奇花”在这儿发出新鲜的香气——从黑面包的国度来的,从鳄鱼的海岸来的,从产皮革的俄罗斯来的,从德国出产柯龙香水的河岸来的,从产玫瑰花精的东方国度里来的。 晚间的舞会结束以后,我们在半睡的状态中乘着车子回来了。音乐仍然清晰地在我们的耳朵里发出回音;我们仍然可以听见每一个调子;我们可以把它们哼出来。一个被谋害者的眼睛可以把最后一刹那间所看到的东西保留一段时间;同样,白天熙熙攘攘的景象和光彩,也映在夜的眼里。这既不能被吸收,也不能被磨灭。树精感觉到了这一点,她知道,明天的一切情形仍然会这样。树精站在芬芳的玫瑰花中间。她觉得她在故乡就认识这些花儿,这是御花园和牧师花园里的花,她在这儿还看见了鲜红的石榴花——玛莉曾经在她炭一样黑的头发上戴过这样一朵花。 她心中闪过一段回忆——一段在乡下老家所度过的儿时的回忆。她的热望的眼睛把周围的景色望了一下,她感到一阵极度的焦虑不安。这种心情驱使她走过那些壮丽的大厦。 她感到疲倦。这种疲倦的感觉在不停地增长。她很想在那些铺着的垫子和地毯上躺下来,或者在水边的垂柳上靠一靠,并且纵身跳人那清澈的水中——像垂柳的枝条一样。 但是蜉蝣是没有办法休息的。在几分钟以内,这一天就完了。 她的思想颤抖起来,她的肢体也颤抖起来。她躺到潺潺流水旁边的草上。 “你带着永恒的生命从土地里流出来!”她说,“请你使我的舌头感到清凉,请你给我一点提神药吧!” “我并不是一条活泉水!”泉水说。“我是靠机器的力量流动的!” “绿草啊,请把你的新鲜气氛赠一点给我吧!”树精要求说。“请给我一朵芬芳的花吧!” “如果我们被折断了,我们就会死亡!”草和花儿一起说。 “清凉的微风啊,请你吻我吧!我只要一个生命的吻!” “太阳马上就会把云块吻得绯红!”风儿说。“那时你就会走进死人群中去,消逝了,正如这儿的一切辉煌在这一年没有结束以前就会消逝一样。那时我就又可以跟广场上那些轻微的散沙玩耍,吹起地上的尘土,吹到空气中去——尘土,遍地都是尘土!” 树精感到一阵恐怖。她像一个正在洗浴的女人,把动脉管划开了,不停地流着血,而当她流得正要死的时候,她却仍然希望活下去。她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最后在一个小教堂面前又倒下来了。门是开着的,祭坛上燃着蜡烛,风琴奏出音乐。 多美的音乐呵!树精从来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调子,但她在这些调子中似乎听见了熟识的声音。这声音是从一切造物的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她觉得她听见了老栎树的萧萧声;她觉得她听到了老牧师在谈论着一些伟大的事迹、驰名的名字,谈论着上帝的造物可以而且能够对未来做些什么贡献,以求自己获得永恒的生命。 风琴的调子在空中盘旋着,用歌声说出这样的话: “上帝给你一块地方生下根,但你的要求和渴望却使你拔去了你的根。可怜的树精啊,这促使你灭亡!” 柔和的风琴声好像是在哭泣,好像是在泪水中消逝了。 天上露出红云。风儿在呼啸和歌唱:“死者啊,走开吧,太阳出来啦!” 头一道阳光射在树精的身上。她的形体放射出五光十色的光彩,像一个肥皂泡在破裂,消逝、变成一滴水、一滴眼泪——一落到地上就消逝了的眼泪。 可怜的树精啊!一滴露水,一滴眼泪——一流出来就不见了! 太阳照在马尔斯广场的“海市蜃楼”上,照在伟大的巴黎上空,照在有许多树和一个小喷泉的小广场上,照在许多高大的房屋上——这些房屋旁边长着一棵栗树。这树的枝子垂下来了,叶子也枯萎了,但是昨日它还是清新向上。生气勃勃。像春天的化身。大家说它现在已经死了。树精已经离开了,像云块似地不见了——谁也不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地上躺着一朵萎谢了的、残破的栗树花。教堂里的圣水没有力量使它恢复生命。人类的脚不一会儿就把它踩进尘土。 这一切都是发生过的事情。 我们亲眼看见过这些事情,在1867年的巴黎展览会里,在我们这个时代,在伟大的、奇异的、童话的时代里看见过这些事情。 ①贞德(Jeanne dArc,1412~1431)是法国女英雄,曾领导法国人对英国抗战,后来被英国人当做巫婆烧死了。 ②夏洛·哥戴(Cte Corday,1768~1793)是法国大革命时一个女战士,在法国大革命中谋杀了当时的著名政治家、记者马拉。 ③据传说,这个仙女的空中楼阁,就是我们肉眼所见的海市蜃楼。 ④阿拉丁是中的一个人物。他有一个神灯,他只须把它擦一下,就可以得到他所希望的东西,因此他所住的宫殿非常豪华。 ⑤这是位于亚洲和非洲之间的一个游牧民族。 ⑥古斯达夫·瓦萨(Gustav Vasa)是瑞典瓦萨王朝(1521~1720)的创始人。达拉尔是瑞典西部的一个地区。这里的人民支持古斯达夫·瓦萨建立这个王朝。 ⑦古代的巴别人想建造一座塔通到天上,上帝为了要阻止他们做这件事就使他们的语言混杂起来,使他们无法彼此了解,因而无从协力做完这件工作。“巴别人的语言”形容语言的混杂。事见《圣经·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第四至九节。 ⑧这是1830年在巴黎舞场流行的一种音乐。 ⑨奥尔菲斯(Orpheus)是希腊神话中的有名的歌唱家和音乐师。 ⑩古希腊神话一个美人。 ⑾蜂鸟(Calibrian)是美洲热带所产的一种燕雀。身体很小,羽毛有光,飞时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 ⑿这是意大利那不勒斯的一种土风舞,以动作激烈著称。 ⒀乌贼的原文是Blaeksprutte,这是由Blaek和Sprutte两字组成的复合字,有双关意义。照字面讲,是“吐墨水的人”,即“黑良心的造谣者”的意思。 家禽格丽德的一家 家禽格丽德的一家 家禽格丽德是住在那座漂亮的新房子里唯一的人,这是田庄上专门为鸡鸭而建筑的一座房子。它位于一个古老的骑士堡寨旁边。堡寨有塔、锯齿形的山形墙、壕沟和吊桥。邻近是一片荒凉的树林和灌木林,这儿曾经有一个花园。它一直伸展到一个大湖旁边——这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块沼地。白嘴鸦、乌鸦和穴乌在这些老树上飞翔和狂叫——简直可以说是一群乌合之众。它们的数目从不减少;虽然常常有人在打它们,它们倒老是在增多起来,住在鸡屋里的人都能够听到它们的声音。家禽格丽德就坐在鸡屋里;许多小鸭在她的木鞋上跑来跑去。每只鸡、每只鸭子,从蛋壳里爬出来的那天起,她统统都认识。她对于这些鸡和鸭都感到骄傲,对于专为它们建造的这座房子也感到骄傲。 她自己的那个小房间也是清洁整齐的。这个房子的女主人也希望它是这样。她常常带些贵客到这儿来,把这座她所谓的“鸡鸭的营房”指给他们看。 这儿有一个衣橱和安乐椅,甚至还有一个碗柜。柜子上有一个擦得很亮的黄铜盘子,上面刻着“格鲁布”这几个字。这是一位曾经在这儿住过的老贵族的族名。这个黄铜盘子是人们在这儿掘土时发现的。乡里的牧师说,它除了作为古时的一个纪念物以外,没有什么别的价值。这块地方及其历史,牧师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他从书本子上学到许多东西,而且他的抽屉里还存着一大堆手稿呢。因此他对古时的知识非常丰富。不过最老的乌鸦可能比他知道得还多,而且还能用它们自己的语言讲出来。当然这是乌鸦的语言,不管牧师怎样聪明,他是听不懂的。 每当一个炎热的夏天过去以后,沼地就就会冒出许多蒸汽,因此在那些许多白嘴鸦、乌鸦和穴乌飞翔的地方——在那些古树面前——就好像有一个湖出现。这种情形,在骑士格鲁布还住在这儿的时候,当那座有很厚的红墙的公馆还存在的时候,就一直没有改变过。在那个时候,狗的链子很长,可以一直拖到大门口。要走进通到各个房间的石铺走廊,人们得先从塔上走下去。窗子是很小的,窗玻璃很窄,即使那些经常开舞会的大厅也是这样。不过当格鲁布的最后一代还活着的时候,人们却记不起那些曾经举行过的舞会了。然而这儿却留下一个铜鼓;人们曾把它当做乐器使过。这儿还有一个刻有许多精致花纹的碗柜,它里面藏有许多稀有的花根,因为格鲁布夫人喜欢弄园艺,栽种树木和植物。她的丈夫喜欢骑着马到外面去射狼和野猪,而且他的小女儿总是跟着他一道去的。她还不过只有五岁的时候,她就骄傲地骑在马上,用她的一对又黑又大的眼睛向四面望。她最喜欢在猎犬群中响着鞭子。但是爸爸却希望她能在那些跑来参观主人的农奴孩子的头上响着鞭子。 在这座公馆近邻的一个土屋里住着一个农夫,他有一个名叫苏伦的儿子。这孩子年龄跟这位小贵族姑娘差不多。他会爬树;他常常爬上去为她取下雀窠。鸟儿拼命地大叫;有一只最大的鸟还啄了他的一只眼睛,弄得血流满面;大家都以为这只眼睛会瞎的,事实上它并没有受到多大的损伤。 玛莉·格鲁布把他称为她的苏伦,这是一件极大的恩宠;对于他可怜的父亲约恩说来,这要算是一件幸事。他有一天犯了一个错误,应该受到骑木马的惩罚。木马就在院子里,它有四根柱子作为腿,一块狭窄的木板作为背;约恩得张开双腿骑着,脚上还绑着几块重砖,使他骑得并不太舒服。他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苏伦哭起来,哀求小玛莉帮助一下。她马上就叫人把苏伦的父亲解下来,当人们不听她话的时候,她就在石铺地上跺脚,扯着爸爸上衣的袖子,一直到把它扯破为止。她要怎样就怎样,而且总是达到目的的。苏伦的父亲被解下来了。 格鲁布夫人走过来,把小女儿的头发抚摸了一下,同时还温和地望了她一眼,玛莉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 她愿意和猎犬在一道,而不愿意跟妈妈到花园里去。妈妈一直走到湖边;这儿睡莲和芦苇都开满了花。香蒲和灯芯草在芦苇丛中摇动。她望着这一片丰茂新鲜的植物,不禁说:“多么可爱啊!”花园里有一棵珍贵的树,是她亲手栽的。它名叫“红山毛榉”。它是树中的“黑人”,因为它的叶子是深棕色的。它必须有强烈的太阳光照着,否则在常荫的地方它会像别的树一样变成绿色,而失去它的特点。在那些高大的栗树里面,正如在那些灌木林和草地上一样,许多雀子做了窠。这些雀子似乎知道,它们在这儿可以得到保护,因为谁也不能在这儿放一枪。 小小的玛莉跟苏伦一块到这儿来。我们已经知道,他会爬树,他会取下鸟蛋和捉下刚刚长毛的小鸟。鸟儿在惊惶和恐怖中飞着,大大小小的都在飞!田畈上的田凫,大树上的白嘴鸦、乌鸦和穴乌,都在狂叫。这种叫声跟它们现代子孙的叫声完全没有两样。 “孩子,你们在做什么呀?”这位贤淑的太太说,“干这种事是罪过呀!” 苏伦感到非常难为情,甚至这位高贵的小姑娘也感到不好意思。不过她简单而阴沉地说:“爸爸叫我这样做的!” “离开吧!离开吧!”那些大黑鸟儿说,同时也离开了。但是第二天它们又回来了,因为这儿就是它们的家。 但是那位安静温柔的太太在这儿没有住多久。我们的上帝把她召去了;和他在一起,要比住在这个公馆里舒服得多。当她的尸体被运进教堂里去的时候,教堂的钟就庄严的鸣起来了。许多穷人的眼睛都湿润了,因为她待他们非常好。 自从她去世以后,就再也没有谁管她种的那些植物了。这个花园变得荒凉了。 人们说格鲁布老爷是一个厉害的人,但是他的女儿虽然年轻,却能够驾驭他。他见了她只有笑,满足她的一切要求。她现在已经有十二岁了,身体很结实。她的那双大黑眼睛老是盯着人。她骑在马上像一个男人,她放起枪来像一个有经验的射手。 有一天,附近来了两个了不起的客人——非常高贵的客人:年轻的国王①和他的异父兄弟兼密友乌尔里克·佛列得里克·古尔登罗夫②。他们要在这儿猎取野猪,还要在格鲁布老爷的公馆里住留一昼夜。 古尔登罗夫吃饭的时候坐在玛莉·格鲁布的旁边。他搂着她的脖子,和她亲了一吻,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似的。但是她却在他的嘴上打了一巴掌,同时说她不能宽恕他。这使得大家哄堂大笑,好像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似的。 事情也可能是如此。因为五年以后,当玛莉满了十七岁的时候,有一个信使送一封信来,古尔登罗夫向这位年轻的小姐求婚。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 “他是王国里一个最华贵和潇洒的人!”格鲁布说,“可不要瞧不起这件事情啊。” “我对他不感兴趣!”玛莉·格鲁布说,不过她并不拒绝这国家的一位最华贵、经常坐在国王旁边的人。 她把银器、毛织品和棉织品装上了船,向哥本哈根运去。她自己则在陆地上旅行了十天。装着这些嫁妆的船不是遇着逆风,就完全遇不见一点风。四个月过去了,东西还没有到。当东西到来的时候,古尔登罗夫夫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我宁愿睡在麻袋上,而不愿躺在他铺着绸缎的床上!”她说。“我宁愿打着赤脚走路而不愿跟他一起坐着马车!” 在十一月一个很晚的夜里,有两个女人骑着马到奥湖斯镇上来了。这就是古尔登罗夫的夫人玛莉·格鲁布和她的使女。她们是从维勒来的——她们乘船到那儿去的。她坐车子到格鲁布老爷的石建的宅邸里去。他对客人的来访并不感到高兴。她听到了一些不客气的话语。但是她却得到了一个睡觉的房间。她的早餐吃得很好,但是所听到的话却不可爱。父亲对她发了怪脾气;她对这一点也不习惯。她并不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既然有人有意见,当然她也应该做出回答。她的确也作了回答,她谈起了她的丈夫,语气中充满了怨恨的情绪。她不能和他生活在一起;对着这种人说来,她是太纯洁和正当了。 一年过去了,但是这一年过得并不愉快。父女之间的言语都不好——这本是不应该有的事情。恶毒的话语结出恶毒的果实。这情形最后会有一个什么结果呢? “我们两人不能在同一个屋顶下面生活下去,”有一天父亲说。“请你离开此地,到我们的老农庄里去吧。不过我希望你最好把你的舌头咬掉,而不要散布谎言!” 两人就这样分开了。她带着她的使女到那个老农庄里来——她就是在这儿出生和长大起来的。那位温柔而虔诚的太太——她的母亲——就躺在这儿教堂的墓窖里。屋子里住着一个老牧人,除此以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房间里挂着蜘蛛网,灰尘使它们显得阴沉。花园里长着一片荒草。在树和灌木林之间,蛇麻和爬藤密密层层地交织在一起。毒胡萝卜和荨麻长得又大又粗。“红山毛榉”被别的植物盖住了,见不到一点阳光。它的叶子像一般的树一样,也是绿的;它的光荣已经都消逝了。白嘴鸦、乌鸦和穴乌密密麻麻地在那些高大的栗树上飞。它们叫着号着,好像它们有重要的消息要互相报告似的:现在她又来了——曾经叫人偷它们的蛋和孩子的那个小女孩又来了。至于那个亲自下手偷东西的贼子,他现在则爬着一棵没有叶子的树——坐在高大的船桅上。如果他不老实的话,船索就会结结实实地打到他的身上。 牧师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把这整个的故事叙述了出来。他从书籍和信札中把这些故事收集拢来。它们现在和一大堆手稿一道藏在桌子的抽屉里。 “世事就是这样起伏不平的!”他说,“听听是蛮好玩的!” 我们现在就要听听玛莉·格鲁布的事情,但我们也不要忘记坐在那个漂亮鸡屋里的,现代的家禽格丽德。玛莉·格鲁布是过去时代的人,她跟我们的老家禽格丽德在精神上是不同的。 冬天过去了,春天和夏天过去了,秋天带着风暴和又冷又潮的海雾到来了。这个农庄里的生活是寂寞和单调的。 因此,玛莉·格鲁布拿起她的枪,跑到了荒地上去打野兔和狐狸以及她所遇见的任何雀鸟。她不止一次遇见诺列贝克的贵族巴列·杜尔。他也是带着枪和猎犬在打猎。他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当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夸耀这一点。他很可以和富恩岛上爱格斯柯夫的已故的布洛根胡斯大爷比一比,因为这人的气力也是远近驰名的。巴列·杜尔也模仿他,在自己的大门上挂一条系着打猎号角的铁链子。他一回家就拉着铁链子,连人带马从地上立起来,吹起这个号角。 “玛莉夫人,请您自己去看看吧!”他说道。“诺列贝克现在吹起了新鲜的风呀!” 她究竟什么时候到他的公馆里来的,没有人把这记载下来。不过人们在诺列贝克教堂的蜡烛台上可以读到,这东西是诺列贝克公馆的巴列·杜尔和玛莉·格鲁布赠送的。 巴列·杜尔有结实的身材。他喝起酒来像一块吸水的海绵,是一只永远盛不满的桶。他打起鼾来像一窝猪。他的脸上是又红又肿。 “他像猪一样粗笨!”巴列·杜尔夫人——格鲁布先生的女儿——说。 她很快就对这种生活厌烦起来,但这在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好处。 有一天餐桌已经铺好了,菜也凉了,巴列·杜尔正在猎取狐狸,而夫人也不见了。巴列·杜尔到了半夜才回来,但杜尔夫人半夜既没有回来,天明时也没有回来。她不喜欢诺列贝克,因此她既不打招呼,也不告辞,就骑着马走了。 天气是阴沉而潮湿的。风吹得很冷。一群惊叫的黑鸟从她头上飞过去——它们并不是像她那样无家可归的。 她先向南方走去,接近德国的边界。她用几个金戒指和几个宝石换了一点钱,于是她又向东走,接着她又回转到西边来。她没有一个什么目的地,她的心情非常坏,对什么人都生气,连对善良的上帝都是这样。不久她的身体也坏下来,她几乎连脚都移不动了。当她倒在草丛上,田凫从那里飞出来。这鸟儿像平时一样尖声地叫着:“你这个贼子!你这个贼子!”她从来没有偷过邻人的东西,但是她小时候曾经叫人为她取过树上和草丛里的鸟蛋和小雀子。她现在想起了这件事情。 她从她躺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海滩上的沙丘;那儿有渔人住着。但是她却没有气力走过去,因为她已经病了。白色的大海鸥在她头上飞,并且在狂叫,像在她家里花园上空飞的白嘴鸦、乌鸦和穴乌一样。鸟儿在她上面飞得很低,后来她把它们想象成为漆黑的东西,但这时她面前也已经是一片黑夜了。 当她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她已经被人扶起来了。一个粗壮的男子已经把她托在怀中。她向他满脸胡子的脸上望去:他有一只眼上长了一个疤,因此他的眉毛好像是分成了两半。可怜的她——他把她抱到船上去。船长对他的这种行为结结实实地责备了一番。 第二天船就开了,玛莉·格鲁布并没有上岸;她跟船一起走了。但是她会不会一定回来呢?会的,但是在什么时候呢,怎样回来呢? 牧师也可以把这件事的前后经过讲出来,而且这也不是他编造的一个故事。这整个奇怪的故事,他是从一本可靠的旧书里来的。我们可以把它取出来亲自读一下。 丹麦的历史学家路得维格·荷尔堡③写了许多值得读的书和有趣的剧本;从这些书中我们可以知道他的时代和人民。他在他的信件中提到过玛莉·格鲁布和他在什么地方和怎样遇见她。这是值得一听的,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家禽格丽德,她坐在那个漂亮的鸡屋里,感到那么愉快和舒服。 船带着玛莉·格鲁布开走了,我们讲到此地为止。 许多年、许多年过去了。 鼠疫在哥本哈根流行着,那是一七一一年的事情④。丹麦的皇后回到她德国的娘家去;国王离开这王国的首都。任何人,只要有机会,都赶快走开。甚至那些得到膳宿免费的学生,也在想办法离开这个城市。他们之中有一位——最后的一位——还住在勒根生附近的所谓波尔其专科学校里。他现在也要走了。这是清晨两点钟的事情。他背着一个背包动身——里面装的书籍和稿纸要比衣服多得多。 城上覆着一层粘湿的雾。他所走过的街上没有一个人。许多门上都画着十字,表明屋里不是有鼠疫,就是人死光了。在那条弯弯曲曲的、比较宽阔的屠夫街上——那时从圆塔通到王宫的那条街就叫这个名字——也看不见一个人。一辆货车正在旁边经过。车夫挥着鞭子,马儿连蹦带跳地驰着。车上装着的全是尸体。这位年轻的学生把双手蒙在脸上,闻着他放在一个铜匣子里吸有强烈酒精的一块海绵。 从街上一个酒馆里飘来一阵嘈杂的歌声和不愉快的笑声。这是通夜喝酒的那些人发出来的。他们想要忘记这种现实:鼠疫就站在他们门口,而且还想要送他们到货车上去陪伴那些尸体呢。这位学生向御河桥那个方向走去。这儿停着一两条小船,其中有一只正要起锚,打算离开这个鼠疫流行的城市。 “假如上帝要保留我们的生命,而我们又遇见顺风的话,我们就向法尔斯特⑤附近的格龙松得开去。”船主说,同时问这位想一同去的学生叫什么名字。 “路得维格·荷尔堡。”学生说。那时这个名字跟别的名字没有一点特殊的地方;现在它却是丹麦的一个最骄傲的名字。那时他不过是一个不知名的青年学生罢了。 船在王宫旁边开过去了。当它来到大海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一阵轻微的风吹起来了,帆鼓了起来,这位青年学生面对着风坐着,同时也慢慢地睡过去了,而这并不是一件太聪明的事情。 第三天早晨,船已经停在法尔斯特面前了。 “你能不能介绍这里一个什么人给我,使我可以住得经济一点?”荷尔堡问船长。 “我想你最好跟波尔胡斯的那个摆渡的女人住在一起,”他说。“如果你想客气一点,你可以把她称为苏伦·苏伦生·莫勒尔妈妈!不过,如果你对她太客气了,她很可能变得非常粗暴的!她的丈夫因为犯罪已经被关起来了。她亲自撑那条渡船。她的拳头可不小呢!” 学生提起了背包,径直向摆渡人的屋子走去。门并没有锁。他把门闩一掀,就走进一个铺有方砖地的房间里去。这里最主要的家具是一条宽包了皮的板凳,凳子上系着一只白母鸡,旁边围着一群小鸡。它们把一碗水盆踩翻了,弄得水流到一地。这里什么人也没有,隔壁房子里也没有人,只有一个躺在摇篮里的婴孩。渡船开回的时候,里面只装着一个人——是男是女还不大容易说。这人穿着一件宽大的大衣,头上还戴着一顶像兜囊的帽子。渡船靠岸了。 从船上下来的是一个女人;她走进这房间里来。当她直起腰来的时候,外表显得很堂皇,在她乌黑的眉毛下面长有一双骄傲的眼睛。这就是那个摆渡的女人苏伦妈妈。白嘴鸦、乌鸦和穴乌愿意为她取另外一个名字,使我们可以更好地认识她。 她老是显出一种不快的神情,而且似乎不大喜欢讲话。不过她总算讲了足够的话语,得出一个结论:她答应在哥本哈根的情况没有好转以前,让这学生和她长期住下去,并且可以搭伙食。 经常有一两个正直的公民从附近村镇里来拜访这个渡口的房子。刀具制造匠佛兰得和收税人西魏尔特常常来,他们在这渡口的房子里喝一杯啤酒,同时和这学生聊聊闲天。学生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他懂得他的所谓“本行”——他能读希腊文和拉丁文,同时懂得许多深奥的东西。 “一个人懂得的东西越少,他的负担就越小!”苏伦妈妈说。 “你的生活真够辛苦!”荷尔堡有一天说。这时她正用咸水洗衣服,同时她还要把一个树根劈碎,当做柴烧。 “这不关你的事!”她回答说。 “你从小就要这样辛苦操作吗?” “你可以从我的手上看出来!”她说,同时把她一双细小而坚硬、指甲都磨光了的手伸出来。“你有学问,可以看得出来。” 在圣诞节的时候,雪花开始狂暴地飞舞起来。寒气袭来了,风吹得很厉害,就像它带有硫酸,要把把人的脸孔洗一番似的。苏伦妈妈一点也不在乎。她把她的大衣裹在身上,把帽子拉得很低。一到下午,屋子里很早就黑了。她在火上加了些木柴和泥炭,于是她就坐下来补她的袜子——这件工作没有别人可做。在晚上她和这个学生讲的话比白天要多一些:她谈论着关于她丈夫的事情。 “他在无意中打死了得拉格尔的一个船主;因了这件事他得带着链子在霍尔门做三年苦工。他是一个普通的水手。因此法律对他必须执行它的任务。” “法律对于位置高的人也同样发生效力。”荷尔堡说。 “你以为是这样吗?”苏伦妈妈说,她的眼睛死死盯着火炉里的火。不过她马上又开始了:“你听到过开·路克的故事吗?他叫人拆毁了一个教堂。牧师马德斯在讲台对于这件事大为不满,于是他就叫人用链子把马德斯套起来,同时组织一个法庭,判了他砍头的罪——而且马上就执行了。这并不是意外,但开·路克却逍遥法外!” “在当时的时代条件下,他有权这样办!”荷尔堡说,“现在我们已经离开那个时代了!” “你只有叫傻子相信这话!”苏伦妈妈说。 她站起身来,向里屋走去,她的孩子“小丫头”就睡在里面,她拍了她几下,又把她盖好。然后她就替这位学生铺好床。他有皮褥子,但他比她还怕冷,虽然他是在挪威出生的。 新年的早晨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时节。冰冻一直没有融解,而且仍然冻得很厉害;积雪都冻硬了,人们可以在它上面走路。镇上做礼拜的钟敲起来了,学生荷尔堡穿上他的毛大衣,向城里走去。 白嘴鸦、乌鸦和穴乌在摆渡人的房子上乱飞乱叫;它们的声音弄得人几乎听不见钟声。苏伦妈妈站在门外,用她的黄铜壶盛满了雪,因为她要在火上融化出一点饮水来。她抬头把这群鸟儿望了一下,她有她自己的想法。 学生荷尔堡走进教堂里去。他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要经过城门旁边收税人西魏尔特的房子。他被请进去喝了一杯带糖浆和姜汁的热啤酒。他们在谈话中提到了苏伦妈妈,不过收税人所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并不太多;的确也没有很多人知道。他说,她并不是法尔斯特的人;她有个时候曾经拥有一点财产;她的男人是一个普通水手,脾气很坏,曾经把得拉格尔的船主打死了。 “他喜欢打自己的老婆,但是她仍然维护他!” “这种待遇我可受不了!”收税人的妻子说。“我也是出身于上流人家的呀,我父亲是皇家的织袜人!” “因此你才跟一个政府的官吏结婚。”荷尔堡说,同时对她和收税人行了一个礼。 这是“神圣三王节”⑥之夜,苏伦妈妈为荷尔堡点燃了主显节烛;就是说三支油烛,是她自己浇的。 “每个人敬一根蜡烛!”荷尔堡说。 “每个人?”这女人说,同时把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东方的每一个圣者!”荷尔堡说。 “原来是这个意思!”她说。于是她就沉默了很久。 不过在这神圣三王节的晚上,关于她的事情,他知道得比以前多一点。 “你对于你所嫁的这个人怀着一颗感情浓厚的心,”荷尔堡说,“但是人们却说,他没有一天对你好过。” “这是我自己的事,跟谁也没有关系!”她回答说,“在我小的时候,他的拳头可能对我有好处。现在无疑地是因为有罪才被打!我知道,他曾经是对我多么好过。”于是她站起来。“当我躺在荒地上病倒的时候,谁也不愿意来理我——大概只有白嘴鸦和乌鸦来啄我,他把我抱在怀里,他因为带着像我这样一件东西到船上去,还受到了责骂呢。我是不大生病的,因此我很快就好了。每个人有自己的脾气,苏伦也有他自己的脾气;一个人不能凭头络来判断一匹马呀!比起国王的那些所谓最豪华和最高贵的臣民来,我跟他生活在一起要舒服得多。我曾经和国王的异母兄弟古尔登罗夫总督结过婚。后来我又嫁给巴列·杜尔!都是半斤八两,各人有各人的一套,我也有我的一套。说来话长,不过你现在已经知道了!” 于是她走出了这个房间。 她就是玛莉·格鲁布!她的命运之球沿着那么一条奇怪的路在滚动。她没有能活下去再看更多的“神圣三王节”。荷尔堡曾经记载过,她死于一七一六年七月。但有一件事情他却没有记载,因为他不知道:当苏伦妈妈——大家这样叫她——的尸体躺在波尔胡斯的时候,有许多庞大的黑鸟在这地方的上空盘旋。它们都没有叫,好像它们知道葬礼应该是在沉寂中举行似的。 等她被埋到地底下去了以后,这些鸟儿就不见了。不过在这同一天晚上,在尤兰的那个老农庄的上空,有一大堆白嘴鸦、乌鸦和穴乌出现。它们在一起大叫,好像它们有什么事情要宣布似的:也许就是关于那个常常取它们的蛋和小鸟的农家孩子——他得到了王岛铁勋章⑦——和那位高贵的夫人吧。这个妇人作为一个摆渡的女人在格龙松得结束了她的一生。 “呱!呱!”它们叫着。 当那座老公馆被拆掉了的时候,它们整个家族也都是这样叫着。 “它们仍然在叫,虽然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叫了!”牧师在叙述这段历史的时候说。“这个家族已经灭亡了,公馆已经拆除了。在它的原址上现在是那座漂亮的鸡屋——它有镀金的风信鸡家禽格丽德。她对于这座漂亮的住屋感到非常满意。如果她没有到这儿来,她一定就会到济贫院里去了。” 鸽子在她头上咕咕地叫,吐绶鸡在她周围咯咯地叫,鸭子在嘎嘎地叫。 “谁也不认识她!”它们说,“她没有什么亲戚。因为人家可怜她,她才能住在这儿。她既没鸭父亲,也没有鸡母亲,更没有后代!” 但是她仍然有亲族,虽然她自己不知道。牧师虽然在抽屉里保存着许多稿件,他也不知道。不过有一只老乌鸦却知道,而且也讲出来了。它从它的妈妈和祖母那里听到关于家禽格丽德的母亲和祖母的故事——她的外祖母我们也知道。我们知道,她小时候在吊桥上走过的时候,总是骄傲地向四周望一眼,好像整个的世界和所有的雀窠都是属于她的。我们在沙丘的荒地上看到过她,最后一次是在波尔胡斯看到过她。这家族的最后一人——孙女回来了,回到那个老公馆原来的所在地来了。野鸟在这儿狂叫,但是她却安然地坐在这些驯良的家禽中间——她认识它们,它们也认识她。家禽格丽德再也没有什么要求。她很愿意死去,而且她是那么老,也可以死去。 “坟墓啊!坟墓啊⑧!”乌鸦叫着。 家禽格丽德也得到了一座很好的坟墓,而这座坟墓除了这只老乌鸦——如果它还没有死的话——以外,谁也不知道了。 现在我们知道这个古老的公馆,这个老家族和整个家禽格丽德一家的故事了。 ①指当时还是王储的克里斯钦五世。 ②古尔登罗夫是腓德烈三世(克里斯钦五世的父亲)和续弦的皇后玛格丽特·佩比的儿子。 ③丹麦伟大的剧作家。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 ④1711年哥本哈根发生鼠疫,能逃的人都逃离了哥本哈根,留下的人很少能幸存。 ⑤丹麦哥本哈根南面的一个大岛。 ⑥神圣三王节(rekonger Aften)是圣诞节第十二天的一个节日,在这一天东方的三个圣者——美尔却(Melchazar)特来送礼物给新生的耶稣。 ⑦王岛铁勋章(hosebaand af Jern paa Kongens holm)是爵士最高的勋章。 ⑧原文是“Grav! Grav!”这有双关的意思:照字音则是模仿乌鸦叫的声音;照字义则是“坟墓”的意思。 蓟的遭遇 蓟的遭遇 在一幢华贵的公馆旁边有一个美丽整齐的花园,里面有许多珍贵的树木和花草。公馆里的客人们对于这些东西都表示羡慕。附近城里和乡下的村民在星期日和节日都特地来要求参观这个花园。甚至于所有的学校也都来参观。 在花园外面,在一条田野小径旁的栅栏附近,长着一棵很大的蓟。它的根还分出许多枝丫来,因此它可以说是一个蓟丛。除了一只拖牛奶车的老驴子以外,谁也不理它。驴子把脖子伸向蓟这边来,说:“你真可爱!我几乎想吃掉你!”但是它的脖子不够长,没法吃到。 公馆里的客人很多——有从京城里来的高贵的客人,有年轻漂亮的小姐。在这些人之中有一个来自远方的姑娘。她是从苏格兰来的,出身很高贵,拥有许多田地和金钱。她是一个值得争取的新嫁娘——不止一个年轻人说这样的话,许多母亲们也这样说过。 年轻人在草坪上玩耍和打“捶球”。他们在花园中间散步。每位小姐摘下一朵花,插在年轻绅士的扣眼上。不过这位苏格兰来的小姐向四周瞧了很久,这一朵也看不起,那一朵也看不起。似乎没有一朵花可以讨到她的欢心。她只好掉头向栅栏外面望。那儿有一个开着大朵紫花的蓟丛。她看见了它,她微笑了一下,她要求这家的少爷为她摘下一朵这样的花来。 “这是苏格兰之花①!”她说。“她在苏格兰的国徽上射出光辉,请把它摘给我吧!” 他摘下最美丽的一朵,他还拿它刺刺自己的手指,好像它是长在一棵多刺的玫瑰花丛上的花似的。 她把这朵蓟花插在这位年轻人的扣眼里。他觉得非常光荣。别的年轻人都愿意放弃自己美丽的花,而想戴上这位苏格兰小姐的美丽的小手所插上的那朵花。假如这家的少爷感到很光荣,难道这个蓟丛就感觉不到吗?它感到好像有露珠和阳光渗进了它身体里似的。 “我没有想到我是这样重要!”它在心里想。“我的地位应该是在栅栏里面,而不是在栅栏外面。一个人在这个世界里常常是处在一个很奇怪的位置上的!不过我现在却有一朵花越过了栅栏,而且还插在扣眼里哩!” 它把这件事情对每个冒出的和开了的花苞都讲了一遍。过了没有多少天,它听到一个重要消息。它不是从路过的人那里听来的,也不是从鸟儿的叫声中听来的,而是从空气中听来的,因为空气收集声音——花园里荫深小径上的声音,公馆里最深的房间里的声音(只要门和窗户是开着的)——然后把它们播送到远近的地方去。它听说,那位从苏格兰小姐的手中得到一朵蓟花的年轻绅士,不仅得到了她的爱情,还赢得了她的心。这是漂亮的一对——一门好亲事。 “这完全是由我促成的!”蓟丛想,同时也想起那朵由它贡献出的、插在扣子洞上的花。每朵开出的花苞都听见了这个消息。 “我一定会被移植到花园里去的!”蓟想。“可能还被移植到一个缩手缩脚的花盆里去呢:这是最高的光荣!” 蓟对于这件事情想得非常殷切,因此它满怀信心地说:“我一定会被移植到花盆里去的!” 它答应每一朵开放了的花苞,说它们也会被移植进花盆里,也许被插进扣子洞里:这是一个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的光荣。不过谁也没有到花盆里去,当然更不用说插上扣子洞了。它们饮着空气和阳光,白天吸收阳光,晚间喝露水。它们开出花朵;蜜蜂和大黄蜂来拜访它们,因为它们在到处寻找嫁妆——花蜜。它们采走了花蜜,剩下的只有花朵。 “这一群贼东西!”蓟说,“我希望我能刺到它们!但是我不能!” 花儿都垂下头,凋谢了。但是新的花儿又开出来了。 “好像别人在请你们似的,你们都来了!”蓟说。“每一分钟我都等着走过栅栏。” 几棵天真的雏菊和尖叶子的车前草怀着非常羡慕的心情在旁边静听。它们都相信它所讲的每一句话。 套在牛奶车子上的那只老驴子从路旁朝蓟丛望着。但是它的脖子太短,可望而不可即。 这棵蓟老是在想苏格兰的蓟,因为它以为它也是属于这一家族的。最后它就真的相信它是从苏格兰来的,相信它的祖先曾经被绘在苏格兰的国徽上。这是一种伟大的想法;只有伟大的蓟才能有这样伟大的思想。 “有时一个人出身于这么一个高贵的家族,弄得它连想都不敢想一下!”旁边长着的一棵荨麻说。它也有一个想法,认为如果人们把它运用得当,它可以变成“麻布”。 于是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树上的叶子落掉了;花儿染上了更深的颜色,但是却失去了很多的香气。园丁的学徒在花园里朝着栅栏外面唱: 爬上了山又下山, 世事仍然没有变! 树林里年轻的枞树开始盼望圣诞节的到来,但是现在离圣诞节还远得很。 “我仍然呆在这儿!”蓟想。“世界上似乎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但是我却促成他们结为夫妇。他们订了婚,而且八天以前就结了婚。是的,我动也没有动一下,因为我动不了。” 又有几个星期过去了。蓟只剩下最后的一朵花。这朵花又圆又大,是从根子那儿开出来的。冷风在它身上吹,它的颜色褪了,美也没有了;它的花萼有朝鲜蓟那么粗,看起来像一朵银色的向日葵。这时那年轻的一对——丈夫和妻子——到这花园里来了。他们沿着栅栏走,年轻的妻子朝外面望。 “那棵大蓟还在那儿!”她说,“它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花了!” “还有,还剩下最后一朵花的幽灵!”他说,同时指着那朵花儿的银色的残骸——它本身就是一朵花。 “它很可爱!”她说。“我们要在我们画像的框子上刻出这样一朵花!” 年轻人于是就越过栅栏,把蓟的花萼摘下来了。花萼把他的手指刺了一下——因为他曾经把它叫做“幽灵”。花萼被带进花园,带进屋子,带进客厅——这对“年轻夫妇”的画像就挂在这儿。新郎的扣子洞上画着一朵蓟花。他们谈论着这朵花,也谈论着他们现在带进来的这朵花萼——他们将要刻在像框子上的、这朵漂亮得像银子一般的最后的蓟花。 空气把他们所讲的话传播出去——传到很远的地方去。 “一个人的遭遇真想不到!”蓟丛说。“我的头一个孩子被插在扣子洞上,我的最后的一个孩子被刻在像框上!我自己到什么地方去呢?” 站在路旁的那只驴子斜着眼睛望了它一下。 “亲爱的,到我这儿来吧!我不能走到你跟前去,我的绳子不够长呀!” 但是蓟却不回答。它变得更沉思起来。它想了又想,一直想到圣诞节。最后它的思想开出了这样一朵花: “只要孩子走进里面去了,妈妈站在栅栏外面也应该满足了!” “这是一个很公正的想法!”阳光说。“你也应该得到一个好的位置!” “在花盆里呢?还是在像框上呢?”蓟问。 “在一个童话里!”阳光说。 这就是那个童话! ①蓟是苏格兰的国花。 创造 创造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研究怎样做一个诗人。他想在复活节就成为一个诗人,而且要讨一个太太,靠写诗来生活。他知道,写诗不过是一种创造,而他却不会创造。他出生得太迟;在他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以前,一切东西已经被人创造出来了,一切东西已经被作成了诗,写出来了。 “一千年以前出生的人啊,你们真是幸福!”他说。“他们容易成为不朽的人!即使在几百年以前出生的人,也是幸福的,因为那时他们还可以有些东西写成诗。现在全世界的诗都写完了,我还有什么诗可写呢?” 他研究这个问题,结果他病起来了。可怜的人!没有什么医生可以治他的病!也许巫婆能够治吧!她住在草场入口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她专为那些骑马和坐车的人开草场的门。她能开的东西还不只门呢。她比医生还要聪明,因为医生只会赶自己的车子和交付他的所得税。 “我非去拜访她一下不可!”这位年轻人说。 她所住的房子是既小巧,又干净,可是样子很可怕。这儿既没有树,也没有花;门口只有一窝蜜蜂,很有用!还有一小块种马铃薯的地,也很有用!还有一条沟,旁边有一个野李树丛——已经开过了花,现在正在结果,而这些果子在没有下霜以前,只要你尝一下,就可以把你的嘴酸得张不开。 “我在这儿所看到的,正是我们这个毫无诗意的时代的一幅图画!”年轻人想。这个在巫婆门口所起的感想可以说是像一粒金子。 “把它写下来吧!”她说。“面包屑也是面包呀!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你的文思干涸,而你却想在复活节成为一个诗人!” “一切东西早已被人写完了!”他说,“我们这个时代并不是古代呀!” “不对!”巫婆说,“古时巫婆总是被人烧死,而诗人总是饿着肚皮,衣袖总是磨穿了洞。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时代,它是最好的时代!不过你看事情总是不对头。你的听觉不锐敏,你在晚上也不念《主祷文》。这里有各色各样的东西可以写成诗,讲成故事,如果你会讲的话,你可以从大地的植物和收获中汲取题材,你可以从死水和活水中汲取题材,不过你必须了解怎样摄取阳光。现在请你把我的眼镜戴上、把我的听筒安上吧,同时还请你对上帝祈祷,不要老想着你自己吧!” 最后的这件事情最困难,一个巫婆不应该作这样的要求。 他拿着眼镜和听筒;他被领到一块种满了马铃薯的地里去。她给他一个大马铃薯捏着。它里面发出声音来,它唱出一支歌来:有趣的马铃薯之歌——一个分做十段的日常故事;十行就够了。 马铃薯到底唱的什么呢? 它歌唱它自己和它的家族:马铃薯是怎样到欧洲来的,在它还没有被人承认比一块金子还贵重以前,它们遭遇到了一些什么不幸。 “朝廷命令各城的市政府把我们分配出去。我们有极大的重要性,这在通令上都说明了,不过老百姓还是不相信;他们甚至还不懂怎样来栽种我们。有人挖了一个洞,把整斗的马铃薯都倒进里面去;有人在这儿埋一个,在那儿埋一个,等待每一个长出一棵树,然后再从上面摇下马铃薯来。人们以为马铃薯会生长,开花,结出水汪汪的果子;但是它却萎谢了。谁也没有想到它的根底下长出的东西——人类的幸福:马铃薯。是的,我们经验过生活,受过苦——这当然是指我们的祖先。它们跟我们都是一样!多么了不起的历史啊!” “好,够了!”巫婆说。“请看看这个野李树丛吧!” 野李树说:“在马铃薯的故乡,从它们生长的地方更向北一点,我们也有很近的亲族。北欧人从挪威到那儿去。他们乘船在雾和风暴中向西开,开向一个不知名的国度里去。在那儿的冰雪下面,他们发现了植物和蔬菜,结着像葡萄一样蓝的浆果的灌木丛——野李子。像我们一样,这些果子也是经过霜打以后才成熟的。这个国度叫做‘酒之国’‘绿国’①‘野梅国’!” “这倒是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年轻人说。 “对。跟我一道来吧!”巫婆说,同时把他领到蜜蜂窝那儿去。他朝里面看。多么活跃的生活啊!蜂窝所有的走廊上都有蜜蜂;它们拍着翅膀,好使这个大工厂里有新鲜空气流动:这是它们的任务。现在有许多蜜蜂从外面进来;它们生来腿上就有一个篮子。它们运回花粉。这些花粉被筛好和整理一番后,就被做成蜂蜜和蜡。它们飞出飞进。那位蜂后也想飞,但是大家必得跟着她一道。这种时候还没有到来,但是她仍然想要飞,因此大家就把这位女皇的翅膀咬断了;她也只好呆下来。 “现在请你到沟沿上来吧!”巫婆说。“请来看看这条公路上的人!” “多大的一堆人啊!”年轻人说。“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 故事在闹哄哄地响着!我真有些头昏!我要回去了!” “不成,向前走吧,”女人说,“径直走到人群中去,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耳朵去听,用你的心去想吧!这样你才可以创造出东西来!不过在你没有去以前,请把我的眼镜和听筒还给我吧!”于是她就把这两件东西要回去了。 “现在我最普通的东西也听不见了!”年轻人说,“现在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唔,那么在复活节以前你就不能成为一个诗人了。”巫婆说。 “那么在什么时候呢?”他问。 “既不在复活节,也不在圣灵降临周!你学不会创造任何东西的。” “那么我将做什么呢?我将怎样靠诗来吃饭呢?” “这个你在四旬节以前就可以做到了!你可以一棒子把诗人打垮!打击他们的作品跟打击他们的身体是一样的。但是你自己不要害怕,勇敢地去打击吧,这样你才可以得到汤团吃,养活你的老婆和你自己!” “一个人能创造的东西真多!”年轻人说。于是他就去打击每个别的诗人,因为他自己不能成为一个诗人。 这个故事我们是从那个巫婆那里听来的;她知道一个人能创造出什么东西。 ①指格陵兰。这个岛在丹麦文里叫“绿国”(Groanland)。 幸运可能就在一根棒上 幸运可能就在一根棒上 我现在要讲一个关于好运道的故事。我们都知道好运道这回事情:有的人一年到头都碰见它,另外有些人几年才碰见它一次,还有一些人在一生中才碰见它一次。不过我们每个人都会遇见它的。 我现在不需告诉你——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小孩子是上帝送来的,而且是送在妈妈的怀里。这件事可能是发生在一个华贵的宫殿里,也可能是发生在一个富有的家庭里,不过也可能是发生在冷风扫着的旷野里。但是有一件事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而这件事却是真的:上帝把小孩子送来的时候,同时也送来一件幸运的礼物。不过他并不把它公开地放在孩子旁边,而是把它放在人所意想不到的一个角落里。但是它总会被找到的——这是最愉快的事情。它可能被放在一个苹果里:这是送给一个有学问的人的礼物——他的名字叫牛顿①。这个苹果落下来了,因此他找到了他的好运道。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故事,你可以去找一个知道的人讲给你听。现在我要讲另外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梨子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穷苦的人,他在穷困中出生,在穷困中长大,而且在穷困中结了婚。他是一个旋工,主要是做雨伞的把手和环子,不过这只能勉强糊口。 “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好运道,”他说。 这是一个真正发生过的故事。人们可以说出这人所住的国家和城市,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的房子和花园的周围结满了又红又酸的花揪树果实——最华贵的装饰品。花园里还有一棵梨树,但是它却一个梨子也不结。然而好运道却藏在这株梨树里面——藏在它看不见的梨子里。 有一天晚上吹起了一阵可怕的狂风。报纸上说,暴风把一辆大公共马车吹起来,然后又把它像一块破布片似地扔向一边。梨树有一根大枝子也被折断了——这当然算不上什么希奇。 这枝子被吹到工厂里。这人为了好玩,用它车出一个大梨子,接着又车出一个大梨子,最后车出一个小梨子和一些更小的梨子。 “这树多少总应该结几个梨子吧,”这人说。于是他把这些梨子送给小孩子拿去玩。 在一个多雨的国家里,生活中必需物件之一是一把雨伞。一般说来,他家只用一把雨伞。如果风吹得太猛,雨伞就翻过来了,它也折断过两三次,但是这人马上就把它修好了,不过最恼人的事情是,当伞收下来时,扎住伞的那颗扣子常常跳走了,或者留住伞的那个环子常常裂成两半。 有一天扣子飞走了,这人在地上寻找。他找到他所车出的一个最小的梨子——孩子们拿去玩的一个梨子。 “扣子找不到了!”这人说,“不过这个小家伙倒可以代替它呢!” 于是他就在它上面钻了一个眼,同时穿一根线进去。这个小梨子跟那个破环子配得恰恰合适,它无疑是这把伞从来没有过的一颗最好的扣子。 第二年,当这人照例送雨伞把手到京城去的时候,他同时还送了几个小木梨。他要求东家把它们试用一下,因此它们就被运到美洲去了。那儿的人马上就注意到,小木梨比扣子扣得还紧;所以他们要求雨伞商今后把雨伞运去的时候,还必须扣上一个小木梨。 这样一来,工作可多了!人们需要成千成万的木梨!所有的雨伞上都要加一个木梨!这人必须大量工作。他车了又车。整个的梨树都变成了小木梨!它赚来银毫子,它赚来现洋! “我的好运道可能就在这棵梨树上!”这人说。于是他开设了一个大工场,里面有工人和学徒。他的心情总是很好的,并且喜欢说:“幸运可能就在一根棒上!” 我作为讲这个故事的人,也要这样说。 民间流行着一句谚语:“你在嘴里放一根白色的木棒,人们就没有办法看见你。”但是这必须正好是那根棒子——上帝作为幸运的礼物送给我们的那根棒子。 我得到了这件东西。像那人一样,我也能获得丁当响的金子,亮闪闪的金子——最好的一种金子:它在孩子的眼睛里射出光来,它在孩子的嘴里发出响声,也在爸爸和妈妈的嘴里发出响声。他们读着这些故事,我在屋子中央站在他们中间,但是谁也看不见我,因为我嘴里有一根白色的木棒。如果我发现他们因为听到我所讲的故事而感到高兴,那么我也要说:“幸运可能就在一根棒上!” ①英国的科学家牛顿(Isaac Newton,1642~1727)看见一个苹果从树上落下来,这促使他思考,对于他发现“万有引力”这条原理起了作用。 彗星 彗星 彗星出现了,它的火星发出闪光,它的尾巴使人害怕。人们从华贵的宫殿上望它,从简陋的村屋里望它;街道上的人群望它,孤独的步行者在没有路径的荒地上望它。各人对它有各人自己的想法。 “请来看看天上的信号吧!请来看看这个美丽景象吧!”大家说。于是大家都跑来看。 但是有一个小孩子和他的母亲却还是坐在房间里。蜡烛在燃着;母亲觉得烛光里有一块尸布。蜡烛周围堆起一层尖尖的熔蜡,然后又慢慢倒下来。她相信这意味着她的孩子快要死亡。那块尸布的确也正在转向他。 这是一个古老的迷信,而她相信它。 可是这个孩子恰恰要在世界上活得很久,一直活到要看见这60年以后又重新出现的彗星。 孩子没有看见烛光里的尸布,他也没有想到在他生平第一次看到的出现于天空的彗星。他坐在一个修补过的破碗面前。这里面盛着肥皂水。他把一个小泥烟斗放进去,把烟管衔在嘴里,吹出一堆大大小小的肥皂泡来。肥皂泡上射出一堆最美丽的颜色,在空中飘着,浮着,这些颜色从黄变红,从紫变蓝,最后变成绿色,像被太阳透射着的树林里的叶子。 “愿上帝让你在这世界上所活着的年月,能像你所吹出的泡一样多!” “可多啦!可多啦!”小家伙说。“肥皂水怎么也吹不完!” 于是孩子吹出一连串的肥皂泡。 “一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它们过得多快啊!”每一个泡吹出和飞走了的时候,他就这样说。有几个泡飞进他的眼睛里去了,引起刺痛和火辣辣的感觉,于是他的眼泪就流出来了。在每一个泡里,他看到光华灿烂的、未来的幻景。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彗星了!”邻居们喊着。“快出来看吧,不要呆在屋子里呀!” 于是妈妈就牵着这小家伙走出来;他不得不把泥烟斗放到一边,停止玩肥皂泡,因为彗星出现了。 小家伙看见这个发光的火球后面拖着一条亮晶晶的尾巴。有人说,这条尾巴有三码长;还有些人说,它有几百万码长。每个人的看法是那样不同。 “它再出现的时候,儿子和孙子也许早已死了!”人们说。 说这话的人,在它没有重新出现以前,大多数真的都死了。不过这个小孩子——烛光里的尸布曾为他出现过,妈妈也曾经以为“他不久就要死了!”——却仍然活着,只是年纪很老,头发全都白了。俗话说:“白发是老年之花!”他现在的花可不少。他现在是一个年老的教员。小学生都说他非常聪明,知道的东西很多,懂得历史、地理和人类所有关于天体的知识。 “一切东西都会再来的!”他说。“你只消注意人和事。那么你就会知道,他们又会重新到来——只是穿着不同的衣服,在不同的国家里罢了。” 教员刚刚讲完关于威廉·退尔的故事:他不得不用箭来射那个放在他儿子头上的苹果。不过在他射出这支箭以前,他怀里还藏着另外一支箭,为的是准备把它射进那个恶毒的盖斯勒尔的心里去。这件事发生在瑞士,同样的事情也曾发生在丹麦的巴尔纳托克身上。他也不得不射一个放在他儿子头上的苹果,同时像退尔一样,身上也藏着一支箭准备报仇。在一千多年以前,历史上记载着埃及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这些同样的事情像彗星一样常常重新出现。它们过去了,消逝了,然后又回来。 于是他又谈起大家所盼望的那颗彗星——他在小时候曾经看见过的那颗彗星。教员知道关于各种天体的事情,思索着它们,但他并不因此就忘记了他的历史和地理。 他把他的花园布置成为一张丹麦的地图。植物和花,在这个国家的哪个区域长得最好,他就栽在哪个区域里。“替我摘颗豌豆来!”他说。于是人们就到代表洛兰的那块花圃上去。“替我弄点荞麦来!”于是人们就到代表朗兰的那块花圃上去。美丽的蓝龙胆和杨梅生长在斯卡根,光泽的冬青生长在西尔克堡。城市则是用石像来做标志。圣·克努得和龙在一起代表奥登塞。阿卜萨龙和一根主教的牧杖代表苏洛。一条小船和桨说明这儿就是奥湖斯镇。在这位教员的花园里,人们可以学会丹麦的地理。不过人们得先请教他一下,而这是非常愉快的事情。 现在大家都等待彗星出现,他告诉大家,在多少年以前彗星头一次出现的时候,人们曾经说过一些什么话,有过一些怎样的想法。 “彗星出现的一年就是产美酒的一年。”他说。“人们可以在酒里渗水,而不会有人尝得出来。酒商应该非常喜欢彗星年。” 整整有14天和14夜,天上覆满了乌云。彗星是没有办法看见了,但是它却在那儿。 老教员坐在教室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里。墙角里是一座他父亲时代的、波尔霍尔姆造的落地式大摆钟。沉重的铅锤既不上升,也不下降;钟摆也不摇动。那只每过一点钟就跳出来叫一次的杜鹃,已经呆在闭着的门后好几年没有作声了。钟里是沉寂无声,它已经不走了。不过那架老钢琴——也是父亲时代的东西一一仍然还有生命。弦还能发出声音——虽然不免有些粗哑,同时还能弹出一代的歌曲。老教员听到这些曲子,就记起了许多欢乐和忧郁的事情——从他小时看到彗星的时候起,直到彗星重新出现的时候为止。他记起母亲所说的关于烛里尸布的话;他记起他所吹起的那些美丽的肥皂泡。他曾经说过,每一颗肥皂泡代表一年的生活——多么光彩夺目啊!他在它里面所看见的东西都是美丽的,欢乐的:孩子的游戏和青春的快乐。整个的世界是充满了阳光,而他就要走进这个世界里去!这代表未来的泡影。他现在作为一个老人,听着钢琴弦所发出的过去一代的歌曲。回忆的肥皂泡染着回忆的种种色彩。这是祖母织毛袜时唱出的一支歌: 织头一只袜子的人。 当然不会是阿玛琮①。 这是家里的老女佣人在他小时唱给他听的一支歌: 年纪轻轻的小伙子, 和不懂事的天真汉, 在这茫茫的世界里, 会碰见许多的危险。 一会儿是他参加第一次舞会时的乐曲——一支小步舞曲和一支波兰舞曲;一会儿又是一支柔和的、抑郁的曲调——使这位老教员流出眼泪;一会儿又是战争进行曲;一会儿又是唱圣诗的乐曲;一会儿又是欢乐的乐曲。这个泡影接着那个泡影——正如他小时候用肥皂水吹出的那样。 他的眼睛凝视着窗子:有一块白云在天上走过去了;他在晴空中看见了彗星,它的耀眼的核心和它发光而模糊的“扫帚”。 他似乎觉得他是在昨天晚上头一次看见它的,然而上一次和这一次之间却是整个一生的时间。那时他还是一个孩子,而且是在泡影里来看“未来”;但是现在他却是从泡影里去看“过去”。他感觉到一种儿时的心境和儿时的信念。他的眼睛亮起来,他的手落到钢琴键上——它发出的声音好像有一根弦断了。 “出来瞧瞧吧,善星出来了,”邻居们说。“天上是非常明朗,美丽极了!出来瞧瞧吧!” 老教员不回答。他为了要看得更清楚,已经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的灵魂已经开始了一个更远的旅行,已经到了比彗星所飞的地方还要广大的空间里。华贵宫殿里的人们,简陋的村屋里的人们,街道上的人群,在没有路径的荒地上的孤独的步行者,现在又看到彗星了,但是上帝和他的那些先逝去了的亲爱的人们——他所想念的那些人们——都看到了他的灵魂。 ①古代的希腊女战士。 一星期的日子 一星期的日子 忽然有一天,一星期中的七个日子个个想停止工作,集到一起,开一个联欢会。不过每一个日子都是很忙的;一年到头,他们腾不出一点时间来。他们必须有一整天的闲空才成,而这只能每隔四年才碰到一次。这样的一天是放在二月里,为的是要使年月的计算不至于混乱起来①。 因此他们就决定在这个闰月里开他们的联欢会。二月也是一个狂欢节的月份,他将要依照自己的口味和个性,穿着狂欢节的衣服来参加。他们将要大吃大喝一番,发表些演说,同时相互以友爱的精神毫无顾虑地说些愉快和不愉快的话语。古代的战士们,在吃饭的时候,常常把啃光了的骨头彼此朝头上扔。不过一星期的这几个日子却只是痛快地开一通玩笑和说说风趣话——当然以合乎狂欢节日的天真玩笑的精神为原则。 闰日到来了,于是他们就开会。 星期日是这几天的首领。他穿着一件黑丝绒做的外套。虔诚的人可能以为他是穿着牧师的衣服,要到教堂去做礼拜呢。 不过世故的人都知道,他穿的是化装跳舞服,而且他打算要去狂欢一阵。他的扣子洞上插的那朵鲜红的荷兰石竹花,是戏院的那盏小红灯——它说:“票已卖完,请各位自己另去找消遣吧!” 接着来的是星期一。他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跟星期日有亲族关系;他特别喜欢寻开心。他说他是近卫队换班的时候离开工厂的②。 “我必须出来听听奥芬巴赫③的音乐。它对于我的头脑和心灵并不发生什么影响,但是却使我腿上的肌肉发痒。我不得不跳跳舞,喝点酒,在头上挨几拳,然后在第二天开始工作。我是一个星期的开始!” 星期二是杜尔的日子④——是力量的日子。 “是的,这一天就是我!”星期二说。“我开始工作。我把麦尔库尔的翅膀系在商人的鞋上⑤,到工厂去看看轮子是不是上好了油,在转动。我认为裁缝应该坐在案板旁边,铺路工人应该在街上。每个人应该做自己应做的工作,我关心大家的事情,因为我穿一套警察的制服,把我自己叫做巡警日。如果你觉得我这话说得不好听,那么请你去找一个会说得更好听的人吧!” “现在我来了!”星期三说。“我站在一星期的中间。德国人把我叫做中星起先生⑥。我在店铺里像一个店员;我是一星期所有了不起的日子中的一朵花。如果我们在一起开步走,那么我前面有三天,后面也有三天,好像他们就是我的仪仗队似的。我不得不认为我是一星其中最了不起的一天!” 星期四到来了;他穿着一身铜匠的工作服,同时带着一把鎯头和铜壶——这是他贵族出身的标记。 “我的出身最高贵!”他说,“我既是异教徒,同时又很神圣。我的名字在北国是源出于多尔;在南方是源出于丘必特⑦。他们都会打雷和闪电,这个家族现在仍然还保留着这套本领。” 于是他敲敲铜壶,表示他出身的高贵。 星期五来了,穿得像一个年轻的姑娘。她把自己叫做佛列娅;有时为了换换口味,也叫维纳斯——这要看她所在的那个国家的语言而定⑧。她说她平时是一个心脾气和的人,不过她今天却有点放肆,因为这是一个闰日——这一天给妇女带来自由,因为依照习惯,她在这天可以向人求婚,而不必等人向她求婚⑨。 星期六带着一把扫帚和洗刷的用具,作为一位老管家娘娘出现了。她最心爱的一碗菜是啤酒和面包片做的汤。不过在这个节日里她不要求把汤放在桌子上让大家吃。她只是自己要吃它,而她也就得到它。 一星期的日子就这样在餐桌上坐下来了。 他们七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人们可以把他们制成连环画,作为家庭里的一种消遣。在画中人们尽可以使他们显得滑稽。我们在这儿只不过把他们拉出来,当做对二月开的一个玩笑,因为只有这个月才多出一天。 ①二月每隔四年有一个闰日,使二月多出一天。 ②这是指看守皇宫的卫队,每次换班的时候有一套仪式,并且奏音乐。 ③奥芬巴赫(1819-1880)是德国的一个大音乐家和作曲家,后来入法国籍,成为“法兰西喜剧剧团”的音乐指挥。 ④杜尔(tyr)是北欧神话中的战神和天神。星期二(tirsday)在丹麦文中叫做“杜尔的日子”——tirs-day。 ⑤麦尔库尔是罗马神话中科学和商业之神,他身上长有一双翅膀。 ⑥多尔是北欧神话中的雷神。星期四在法文里是Jeudi,即“叔乌之日”的意思。叔乌是罗马神话中的天神和雷神丘必特的别名。德文是Mittwoch,即在一星期中的意思。 ⑦“星期四”在丹麦、挪威和瑞典文里是torsday,即“多尔之日”的意思。 ⑧星期五是从北欧神话中爱情之神——同时也是一个最美丽的女神——佛列娅的名字转化出来的。因此星期五在北欧是一星期中最幸运的一个日子。在罗马神话中爱情之神是维纳斯,因此星期五也跟“维纳斯”有字源的联系。 ⑨这儿作者在弄文字游戏。星期五中的Fre跟另一个字的Fri的发音相似。Fri在丹麦文中当名词用是“自由”的意思,当动词用是“求婚”的意思。 阳光的故事 阳光的故事 现在我要讲一个故事!”风儿说。 “不成,请原谅我,”雨儿说,“现在轮到我了!你在街头的一个角落里待得已经够久了,你已经拿出你最大的气力,大号大叫了一通!” “这就是你对我的感谢吗?”风儿说,“为了你,我把伞吹得翻过来;是的,当人们不愿意跟你打交道的时候,我甚至还把它吹破呢!” “我要讲话了!”阳光说。“大家请不要作声!”这话说得口气很大,因此风儿就乖乖地躺下来,但是雨儿却摇着风,同时说:“难道我们一定要忍受这吗?这位阳光太太老是插进来。 我们不要听她的话!那不值得一听!” 于是阳光就讲了:“有一只天鹅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飞翔。它的每根羽毛像金子一样地发亮。有一根羽毛落到一条大商船上面。这船正挂着满帆在行驶。羽毛落到一个年轻人的卷发上。他管理货物,因此人们把他叫‘货物长’。幸运之鸟的羽毛触到了他的前额,变成了他手中的一杆笔,于是他不久就成了一个富有的商人。他可以买到金马刺,用金盘改装成为贵族的纹章。我在它上面照过。”阳光说。 “这只天鹅在绿色的草原上飞。那儿有一棵孤独的老树;一个七岁的牧羊孩子躺在它下面的荫处休息。天鹅飞过的时候吻了这树上的一片叶子。叶子落到这孩子的手中;这一片叶子变成了三片叶子,然后10片,然后成了一整本书。他在这本书里面读到了自然的奇迹,祖国的语言、信仰和知识。在睡觉的时候,他把这本书枕在他的头下,以免忘记他所读到的东西。这书把他领到学校的凳子和书桌那儿去。我在许多学者之中读到过他的名字!”阳光说。 “天鹅飞到孤寂的树林中去,在那儿沉静、阴暗的湖上停下来。睡莲在这儿生长着,野苹果在这儿生长着,杜鹃和斑鸠在这儿建立起它们的家。 “一个穷苦的女人在捡柴火,在捡落下的树枝。她把这些东西背在背上,把她的孩子抱在怀里,向家里走来。她看到一只金色的天鹅——幸运的天鹅——从长满了灯芯草的岸上飞起来。那儿有什么东西在发着亮呢?有一个金蛋。她把它放在怀里,它仍然是很温暖的;无疑地蛋里面还有生命。是的,蛋壳里发出一个敲击的声音来;她听到了,而且以为这是她自己的心跳。 “在她家里简陋的房间里,她把金蛋取出来。‘嗒!嗒!’它说,好像它是一个很有价值的金表似的,但是它是一个有生命的蛋。这个蛋裂开了,一只小天鹅把它的头伸出来,它的羽毛黄得像真金子。它的颈上有四个环子。因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有四个孩子——三个留在家里,第四个她抱着一起到孤寂的森林里去——她马上就懂得了,她的每个孩子将有一个环子。当她一懂得这件事的时候,这只小小的金鸟就飞走了。 “她吻了每一个环子,同时让每一个孩子吻一个环子。她把它放在孩子的心上,戴在孩子的手指上。” “我看到了!”阳光说,“我看到了随后发生的事情! “头一个孩子坐在泥坑里,手里握着一把泥。他用指头捏它,它于是就变成了取得金羊毛的雅森①的像。 “第二个孩子跑到草原上去,这儿开着种种不同颜色的花。他摘下一把;他把它们捏得那么紧,甚至把它们里面的浆都挤出来了,射到他的眼睛里去,把那个环子打湿了,刺激着他的思想和手。几年以后,京城的人都把他称为伟大的画家。 “第三个孩子把这个环子牢牢地衔在嘴里,弄出响声——他心的深处的一个回音。思想和感情像音乐似的飞翔,然后又像天鹅似的俯冲到深沉的海里去——思想的深沉的海里去。他成了一个伟大的音乐家。每个国家现在都在想,‘他是属于我的!’ “至于第四个孩子呢,咳,他是一个无人理的人。人们说他是个疯子。因此他应该像病鸡一样,吃些胡椒和黄油!‘吃胡椒和黄油。’他们这么着重地说;他也就吃了。不过我给了他一个阳光的吻。”阳光说。“他一下子得到了我的10个吻。他有诗人的气质,因此他一方面挨了打,一方面又得到了吻。不过他从幸运的金天鹅那里得到了一个幸运的环子。他的思想像一只金蝴蝶似的飞出去了——这是‘不朽’的象征!” “这个故事太长!”风儿说。 “而且讨厌!”雨儿说,“请在我身上吹几下吧,好使得我的头脑清醒起来。” 于是风儿就吹起来。阳光继续说: “幸运的天鹅在深沉的海湾上飞过去了。渔夫在这儿下了网。他们之中有一个最穷的渔人。他想要结婚,因此他就结婚了。 “天鹅带了一块琥珀给他;琥珀有吸引力,把心都吸到家里去了。琥珀是最可爱的香料。它发出一股香气,好像是从教堂里发出来的;它发出上帝的大自然的香气。他们感到真正的家庭幸福,满足于他们的简朴生活,因此他们的生活成了一个真正的阳光的故事。” “我们停止好不好?”风儿说。“阳光已经讲得够长了。我听厌了!” “我也听厌了!”雨儿说。 “我们听到这些故事的人怎么说呢?” 我们说:“现在它们讲完了!” ①雅森(Jason)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人物。他父亲的王国被他的异母兄弟贝立亚斯(Pelian)占领。他长大了去索取这个王国;贝立亚斯说,如果雅森能把被一条恶龙看守着的金羊的毛取来,他就可以交还王国。雅森终于把恶龙降服,取来了金羊毛。 曾祖父 曾祖父 曾祖父是一个非常可爱、聪明和善良的人,所以我们都尊敬曾祖父。就我所能记忆得起的来说,他事实上是叫做“祖父”,也叫做“外公”。不过当我哥哥的小儿子佛列得里克来到家里以后,他就提升到“曾祖父”了。再升可就不能!他非常喜欢我们,但是他似乎不太欣赏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 “古时是最好的时代!”他说。“那是一个安安稳稳的时代!现代是忙忙碌碌的,一切都没上没下。年轻人在讲话中唱主角;在他们的谈话中,皇族就好像是他们的平辈似的。街上随便哪个人可以把烂布浸到污水里去,在一个绅士的头上拧一把水。” 曾祖父讲这话的时候,脸上就涨红起来。但是不需多大工夫,他那种和蔼的微笑就又现出来了。接着他就说: “哎,是的,可能我弄错了!我是旧时代的人,在这个新的时代里站不稳脚。我希望上帝能指引我!” 当曾祖父谈起古代的时候,我仿佛觉得古代就在我的眼前,我幻想我坐在金马车里,旁边有穿制服的仆人伺候:我看到各种同业公会高举着它们的招牌,在音乐和旗帜飘扬中游行;我参加圣诞节的联欢会——人们玩着“受罚”的游戏①和化装游戏。 当然,那个时候也有许多可怕和残酷的事情:火刑柱、轮上的酷刑②和流血的惨事,而这类残酷事情有时是非常刺激人和吓人的。我也想起了许多愉快的事情:我想象着丹麦的贵族让农民得到自由;我想象着丹麦的皇太子废除奴隶的买卖。 听听曾祖父讲自己青年时代和诸如此类的事情,是非常愉快的。然而在这类事情发生以前的那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一个非常强大、非常伟大的时代。 “那是一个粗暴的时代,”佛列得里克哥哥说。“感谢上帝,我们已经离开了那个时代!” 这话是他当着曾祖父的面讲的。 讲这样的话是不太适当的,但是我却非常尊敬佛列得里克。他是我最大的一个哥哥:他说他可以做我的父亲——他喜欢讲非常滑稽的话。他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学生;他在我父亲的办公室里工作得也顶好,不久他就可以参加父亲的生意了。曾祖父最喜欢和他谈天,但是他们一谈就总要争论起来。家里的人说,他们两人彼此都不了解,而且永远也不会了解。不过,虽然我的年纪很小,我很快就注意到,他们两人谁也舍不得谁。 当佛列得里克谈到或读到关于科学进步的事情,关于发现大自然的威力的事情,或关于我们时代的一切奇异的事情时,曾祖父总是睁着一对放亮的眼睛听。 “人变得比从前更聪明了,但是并没有变得比从前更好!”他说。“他们发明了许多毁灭性的武器互相残杀!” “这样就可以把战争结束得更快呀!”佛列得里克说。“我们不需等待七年才得到幸福的和平!世界的精神太饱满了,偶尔也须放一点血。这是必要的呀!” 有一天佛列得里克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那是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小城市里发生的。 市长的钟——市政厅上面的那个大钟——为整个城市和市民报告时间。这个钟走得并不太准,但是整个城市仍然依照它办事。不多久这地方修了铁路,而且这条铁路还跟别的国家联到一起。因此人们必须知道准确的时间,否则就会发生撞车的事件。车站里现在有一个依照日光定时的钟,因此它走得非常准确。所以市民现在全部依照车站的钟来办事。 我不禁笑起来: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但是曾祖父却不笑。他变得非常严肃起来。 “你讲的这个故事很有道理!”他说。“我也懂得你把它讲给我听的用意。你的这个钟里面有一个教训。这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件同样的事情——我父母的那座波尔霍尔姆造的朴素的、有铅锤的老钟。那是他们和我儿时的唯一的计时工具。它走得并不太可靠,但是它却在走。我们望着它的时针,我们相信它们,因此也就不理会钟里面的轮子了。那时国家的机构也是这样:人们信任它。因此也就相信它的指针。现在的国家机构却像一座玻璃钟,人们一眼就可以看见里面的机件,看见它的齿轮的转动,听见它转动的声音。有时这些发条和齿轮把人弄得害怕起来!我不知道,它敲起来会像一个什么样儿;我已经失去了儿童时代的那种信心。这就是近代的弱点!” 曾祖父讲到这里就生起气来了。他和佛列得里克两人的意见老是碰不到一起,而他们两人“正如新旧两个时代一样”又不能截然分开!当佛列得里克要远行到美国去的时候,他们两人开始认识到这种情况——全家的人也同样认识到了。他是因为家里的生意不得不作这次旅行的。对于曾祖父说来,这是一次痛苦的别离。旅行是那么长。要横渡大海到地球的另一边去。 “我每隔两星期就写一封信给你!”佛列得里克说,“你还可以从电报上听到我的消息,那比信还要快。日子变成了钟点,钟点变成了分和秒!” 佛列得里克的船一到达英国,他就打来了一个电报。到了美国,他又打回来了一个电报——即使飞云作为邮差也不会有这样快。这是他上岸后几小时以内的事情。 “这种神圣的办法真是我们时代的一种恩赐,”曾祖父说,“是我们人类的一种幸福。” “而且这种自然的威力是在我国第一次被发现和被传播出去的③——佛列得里克这样告诉我。” “不错,”曾祖父吻了我一下,说,“不错,我曾经注视过那双温和的眼睛——那双第一次看见和理解这种自然威力的眼睛。那是一双像你一样的孩子气的眼睛!我还握过他的手呢!” 祖父又吻了我一下。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们又接到佛列得里克的一封信;信上说:他和一个美丽的年轻姑娘订了婚——他相信全家的人一定会喜欢她的。她的照片也寄来了。大家先用眼睛,后来又用放大镜把照片仔细瞧了又瞧。这种照片的妙处是人们可以用最锐敏的镜子仔细加以研究。的确,它在镜子底下显得更逼真。任何画家都做不到这一点——甚至古代最伟大的画家都做不到。 “如果我们在古时就有这种发明的话,”曾祖父说。“那么我们就可面对面地看看世界的伟人和世界的造福者了。这个年轻姑娘的样子是多么温柔和善啊!”他说,同时朝放大镜里看。“只要她一踏进门,我就会认识她了!” 不过这样的事情差一点儿就变得不可能了。很幸运,有些危险我们是在事后才知道的。 这对新婚夫妇愉快地、健康地到达了英国。他们又从那儿乘轮船回到哥本哈根来。他们看到了丹麦海岸和尤兰西部的白色沙丘。这时刮起了一阵暴风,船在沙洲上搁了浅,一动都不能动。海浪很大,好像是要把它打碎似的。什么救生艇也不能发生作用。黑夜到来了,但是有一支明亮的火箭穿过黑暗射到这艘搁了浅的船上来。火箭带着一根绳子;这样,海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便建立起联系了。不一会儿,那位美丽的少妇便在一个救生浮篮里,越过汹涌的波涛,被拉到岸上来了;没有多久,她的年轻的丈夫也在她身边了,她感到无限的快乐和幸福。船上所有的人都被救出来了,这时天还没有亮。 那时我们正在哥本哈根熟睡,既没有想到悲哀,也没有想到危险。当我们一起坐在餐桌旁喝早餐咖啡的时候,电报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有一艘英国船在西部海岸沉下去了。我们感到非常不安,不过正在这时候,我们收到我们得救的归客佛列得里克和他年轻妻子的一个电报,说他们很快就要到家了。 大家一起哭起来,我也哭,曾祖父也哭。他合起他的双手——我知道他会这样做的——祝福这个新的时代。 在这一天,曾祖父捐了两百块大洋为电气专家汉斯·克利斯仙·奥列斯得立一个纪念碑。 佛列得里克和他的年轻妻子回到家来。当他听到这事情的时候,他说:“兽祖父,这事做得很对!奥列斯得在多少年以前就写过关于旧时代和新时代的事情,让我现在念给你听吧!” “他一定跟你的意见是一样吧?”曾祖父说。 “是的,这一点你不用怀疑!”佛列得里克说,“而且跟你的意见也没有两样,因为你已经捐钱为他修纪念碑啦!” ①这是一种古时的游戏。玩的人因在游戏中犯了某种错误而损失某种物件;要赎回这种物件则必须受一种惩罚。 ②这是中世纪的一种残酷刑罚。受刑者被绑在一个类似轮子的架上,他的肢体被铁棒敲断。 ③电磁学说是丹麦科学家奥列斯得(Oerested)于1819年第一次提出的。 烛 烛 从前有一支粗蜡烛。它知道自己的价值。 “我是用蜡造出来的,”它说。“我能发出强烈的光,而且燃烧的时间也比别的蜡烛长。我应该插在枝形烛架上或银烛台上!” “这种生活一定很可爱!”牛油烛说。“我不过是牛油做的一种普通烛,但我常常安慰自己,觉得我总比一枚铜板买来的那种小烛要好些:这种烛只浇了两次蜡,而我却浇了八次才能有这样粗,我感到很满意!当然,出身于蜡是比出身于牛油要好得多,幸运得多,不过一个人在这世界上的地位并不是自己可以主动选择的。你是放在大厅的玻璃枝形烛台上,而我却待在厨房里——不过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因为全家的饭食就是在这儿做出来的! “不过还有一件东西比饭食更重要,”蜡烛说。“社交!请看看社交的光辉和你自己在社交中射出来的光辉吧!今晚有一个舞会,不久我就要和我整个家族去参加了。” 这话刚刚一说完,所有的蜡烛就都被拿走了,这支牛油烛也一同被拿走了。太太用她细嫩的手亲自拿着它,把它带到厨房里去。这儿有一个小小的孩子提着满满一篮土豆,里面还有两三个苹果,这些东西都是这位好太太送给这个穷孩子的。 “我的小朋友,还有一支蜡烛送给你,”她说,“你的妈妈坐着工作到夜深,这对她有用!” 这家的小女儿正站在旁边。当她听到“到夜深”这几个字的时候,就非常高兴地说:“我也要待到夜深!我们将有一个舞会,我将要戴上那个大红蝴蝶结!” 她的脸上是多么光亮啊!这是因为她感到很高兴的缘故!什么蜡烛也发出孩子两只眼睛里闪射出的光怦! “瞧着这副样儿真叫人感到幸福!”牛油烛说,“我永远也忘记不了这副样儿,当然我再也没有机会看见它了!” 于是它就被放进篮子,盖上了盖。孩子把它带走了。 “我现在会到什么地方去呢?”牛油烛想。“我将到穷人家里去,可能我连一个铜烛台也没有。但是蜡烛却坐在银烛台上,观看一些大人物。为那些大人物发出光来是多么痛快啊!但我命中注定是牛油,而不是蜡!” 这样,牛油烛就到穷人家里来了:一个寡妇和三个孩子住在这位富人家对面的一个又矮又小的房间里。 “那位好太太赠送我们这些好礼物,愿上帝祝福她!”妈妈说,“这根烛真是可爱!它可以一直点到深夜。” 这支牛油烛就被点着了。 “呸!呸!”它说,“她拿来点着我的那根火柴,气味真坏透了!在那个富人家里,人们决不会给蜡烛这种待遇的。” 那里的蜡烛也点起来了。它们的亮光一直射到街上。马车载来许多参加舞会的华贵客人。音乐也奏起来了。 “对面已经开始了!”牛油烛觉察到了,同时想起了那个有钱的小姑娘的发光的面孔——它比所有的蜡烛还要亮。“那副样儿我永远也看不见了!” 这个穷人家最小的孩子——一个小女孩——走过来搂着她哥哥和姐姐的脖子。她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们,因此她必须低声讲:“今晚我们将会有——猜猜看吧!——今晚我们将会有热土豆吃!” 她脸上立刻射出幸福的光彩来:牛油烛正照着这张小脸,它看到了一种快乐,一种像对面那富人家所有的幸福——那儿的小姑娘说:“今天夜晚我们将有一个舞会,我将要戴上那个大红蝴蝶结!” “能得到热土豆吃跟戴上蝴蝶结是同样重要的,”牛油烛想。“这儿的孩子们也感到同样的快乐!”想到这儿,它就打了一个喷嚏,这也就是说,它发出僻僻啪啪的响声来——牛油烛所能做到的事情也就只有这一点。 桌子铺好了,热土豆也吃掉了。啊,味道多香啊!这简直是像打一次牙祭。除此以外,每人还分得了一个苹果。那个顶小的孩子不禁唱出一支小曲子来: 好上帝,我感谢你, 你又送给我饭吃! 阿门! “妈妈,你看这支歌的意思好不好?”小家伙天真地说。 “你不应该再问这样的话,”妈妈说。“你只能心里想着好上帝,他给你饭吃!” 小家伙们都上床了,每人得到一个吻,接着大家就睡着了。妈妈坐着缝衣服,一直缝到深夜,为的是要养活这一家人和她自己。在对面那个有钱人的家里,蜡烛点得非常亮,音乐也很热闹。星星在所有的屋子上照着——在富人的屋子上和在穷人的屋子上,同样光明和快乐地照着。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晚上!”牛油烛说。“我倒很想知道,是不是插在银烛台上的蜡烛就能遇到比这还美丽的晚上。在我没有点完以前,我倒想知道一个究竟呢!” 于是它想起了两个幸福的孩子:一个被蜡烛照着,另一个被牛油烛照着。 是的,这就是整个故事! 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谁能做出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谁就可以得到国王的女儿和他的半个王国。 年轻人——甚至还有年老人——为这事绞尽了脑汁。有两个人把自己啃死了,有一个人喝酒喝得醉死了:他们都是照自己的一套办法来做出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但是这种做法都不合乎要求。街上的小孩子都在练习朝自己背上吐唾沫——他们以为这就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一天,有一个展览会开幕了;会上每人表演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裁判员都是从3岁的孩子到90岁的老头子中挑选出来的。大家展出的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倒是不少,但是大家很快就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认为最难使人相信的一件东西是一座有框子的大钟:它里里外外的设计都非常奇妙。 它每敲一次就有活动的人形跳出来指明时刻。这样的表演一共有12次,每次都出现了能说能唱的活动人形。 “这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人们说。 钟敲一下,摩西就站在山上,在石板上写下第一道圣谕:“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个。” 钟敲两下,伊甸园就出现了:亚当和夏娃两人在这儿会面,他们都非常幸福,虽然他们两人连一个衣柜都没有——他们也没有这个必要。 钟敲三下,东方就出现了三王①他们之中有一位黑得像炭,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因为太阳把他晒黑了。他们带来薰香和贵重的物品。 钟敲四下,四季就出现了。春天带来一只杜鹃,它栖在一根含苞的山毛榉枝上。夏天带来蚱蜢,它栖在一根熟了的麦秆上。秋天带来鹳鸟的一个空窠——鹳鸟都已经飞走了。冬天带来一只老乌鸦,它栖在火炉的一旁,讲着故事和旧时的回忆。 “五官”在钟敲五下的时候出现:视觉成了一个眼镜制造匠;听觉成了一个铜匠;嗅觉在卖紫罗兰和车叶草;味觉是一个厨子;感觉是一个承办丧事的人,他戴的黑纱一直拖到脚跟。 钟敲了六下。一个赌徒坐着掷骰子:最大的那一面朝上,上面是六点。 接着一星期的七天(或者七大罪过)出现了——人们不 知道究竟是谁:他们都是半斤八两,不容易辨别。 于是一个僧人组成的圣诗班到来了,他们唱晚间8点钟的颂歌。 九位女神随着钟敲九下到来了:一位是天文学家,一位管理历史文件,其余的则跟戏剧有关。 钟敲10下,摩西带着他的诫条又来了——上帝的圣谕就在这里面,一共有10条。 钟又敲起来了。男孩子和女孩子在跳来跳去;他们一面在玩一种游戏,一面在唱歌: 滴答,滴答,滴滴答, 钟敲了11下! 于是钟就敲了12下。守夜人戴着毡帽、拿着“晨星”②来了。他唱着一支古老的守夜歌: 这恰恰是半夜的时辰, 我们的救主已经出生! 当他正在唱的时候,玫瑰花长出来了,变成一个安琪儿的头,被托在五彩的翅膀上。 这听起来真是愉快,看起来真是美丽。这是无比的、最难使人相信的艺术品——大家都这样说。 制作它的是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他的心肠好,像孩子一样地快乐,他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对他穷苦的父母非常孝顺。 他应该得到那位公主和半个王国。 最后评判的一天到来了。全城都在张灯结彩。公主坐在王座上——座垫里新添了马尾,但这并不使人觉得更舒服或更愉快。四周的裁判员狡猾地对那个快要获得胜利的人望了一眼——这人显得非常有把握和高兴:他的幸运是肯定的,因为他创造出了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东西。 “嗨,现在轮到我了!”这时一个又粗又壮的人大声说。 “我才是做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的人呢!” 于是他对着这件艺术品挥起一把大斧头。 “噼!啪!哗啦!”全都完了。齿轮和弹簧到处乱飞;什么都毁掉了! “这只有我才能做得出来!”这人说。“我的工作打倒了他的和每个人的工作。我做出了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你把这样一件艺术品毁掉了!”裁判员说,“这的确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所有在场的人都说着同样的话。他将得到公主和半个王国,因为一个诺言究竟是一个诺言,即使它最难使人相信也罢。 喇叭在城墙上和城楼上这样宣布:“婚礼就要举行了!”公主并不觉得太高兴,不过她的样子很可爱,衣服穿得也华丽。 教堂里都点起了蜡烛,在黄昏中特别显得好看。城里的一些贵族小姐们,一面唱着歌,一面扶着公主走出来。骑士们也一面伴着新郎,一面唱着歌。新郎摆出一副堂而皇之的架子,好像谁也打不倒他似的。 歌声现在停止了。静得很,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不过在这沉寂之中,教堂的大门忽然嘎的一声开了,于是——砰!砰!钟的各种机件在走廊上走过去了,停在新娘和新郎中间。我们都知道,死人是不能再起来走路的,不过一件艺术品却是可以重新走路的:它的身体被打得粉碎,但是它的精神是完整的。艺术的精神在显灵,而这决不是开玩笑。 这件艺术品生动地站在那儿,好像它是非常完整,从来没有被毁坏过似的。钟在接二连三地敲着,一直敲到12点。 那些人形都走了出来:第一个是摩西——他的头上似乎在射出火光。他把刻着诫条的石块扔在新郎的脚上,把他压在地上。 “我没有办法把它们搬开,”摩西说,“因为你打断了我的手臂!请你就待在这儿吧!” 接着亚当和夏娃、东方来的圣者和四季都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说出那个很不好听的真理:“你好羞耻呀!” 但是他一点也不感到羞耻。 那些在钟上每敲一次就出现的人形,都变得可怕地庞大起来,弄得真正的人几乎没有地方站得住脚。当钟敲到12下的时候,守夜人就戴着毡帽,拿着“晨星”走出来。这时起了一阵惊人的骚动。守夜人大步走到新郎身边,用“晨星”在他的额上痛打。 “躺在这儿吧,”他说,“一报还一报!我们现在报了仇,那位艺术家也报了仇!我们要去了!” 整个艺术品都不见了;不过教堂四周的蜡烛都变成了大朵的花束,同时天花板上的金星也射出长长的、明亮的光线来。风琴自动地奏起来了。大家都说,这是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请你们把那位真正的人召进来!”公主说。“那位制造这件艺术品的人才是我的主人和丈夫!” 于是他走进教堂里来,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随从。大家都非常高兴,大家都祝福他。没有一个人嫉妒他——这真是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①“东方三王”,或称“东方三博士”。据《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章载,耶稣降生时,有几个博士“看见他的星”,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向他参拜。后人根据所献礼物是三件,推定是三个博士。 ②这是一根顶上有叉的木棒。 全家人讲的话 全家人讲的话 全家的人讲了些什么话呢?唔,请先听小玛莉说的什么吧。 这是小玛莉的生日;她觉得这是所有的日子中最美好的一天。她所有的小男朋友和小女朋友们都来和她玩耍;她穿着最漂亮的衣服。这是她从祖母那儿得来的。祖母已经到上帝那儿去了,不过在她走进明亮和美丽的天国以前,她就已经把衣服裁好了,缝好了。 玛莉房里的桌子上摆满了华丽的礼物:有设备齐全的最精致的厨房,有能够转动眼睛和在肚皮上一按就能说声“噢!”的木偶,还有一本画册,里面有最美妙的故事可读——如果你认识字的话!但是比所有的故事更美妙的是,过许多生日! “活着本身就是美妙的!”小玛莉说。 千爸爸还补充了一句,说活着本身就是最美妙的童话。 她的两个哥哥住在旁边的一个房间里。他们都是大孩子,一个9岁,一个11岁。他们也觉得活着是很可爱的——照自己的方式活着,而不是像玛莉这样一个孩子活着;不,是像一个活泼的小学生一样地活着:品行通知书上写着“优等”,跟同学痛快地比比气力,在冬天滑冰,在夏天踩踏车,阅读关于城堡、吊桥和地牢的故事,静听关于非洲中部的探险。但是有一个孩子却有一种不安的情绪:他害怕在他没有长大以前,一切东西就已经被发现了。他自己非常希望去作一番冒险。干爸爸曾经说过,生活是一个最美妙的童话①,而且人本身就在这个童话里面。 这些孩子住在第一层楼。在更高的一层楼上住着这个家族的另一分支,他们也有孩子,不过都长大了:一个有17岁,另一个有20岁,但是第三个,据小玛莉的意见,要算年纪最大——他有25岁,而且还订了婚。 他们的境况都很好;他们的父母好,衣服好,能力也好。他们知道自己的要求:“向前进!打倒一切旧的障碍!把整个世界摊开来自由地看一看——这才是我们认为最美妙的事情呢。”干爸爸说得对:“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最美妙的童话!” 爸爸和妈妈都是年纪大的人——他们的年纪自然会比孩子大一些的。他们的嘴角上飘着微笑,眼睛和心里也藏着微笑;他们说: “这些年轻人是多么年轻啊!世界上的事情并不按照他们想象的那样在发展,但是却在不停地发展。生活是一个奇怪而可爱的童话!” 干爸爸住在最上层,略微接近天空——大家这样形容住在顶楼上的人。他已经老了,但是精神却非常年轻,他的心情老是很好;他会讲的故事又多又长。他周游过世界;他的房间里摆着各国可爱的东西: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都挂满了画;有些窗玻璃是红的,有些是黄的——如果人们朝里面望,不管外面的天气怎样阴,世界总像是充满了太阳光。一个大玻璃盆里栽着绿色的植物;在这玻璃盆的另一边,有几条金鱼在游泳——它们望着你,好像它们知道的事情太多,而不屑于和人讲话似的。这儿甚至在冬天都有花的香味。火在炉子里熊熊地燃着。坐在这儿望着火,听它烧得僻啪僻啪地响,真是有趣得很。 “这使我回忆起许多过去的事情,”干爸爸说。小玛莉也似乎看见火里出现了许多图景。 但是在旁边的一个大书架里放着许多真正的书。有一本是干爸爸常读的,他把它叫做书中之书:这是一部《圣经》。在绘图里,整个世界和整个人类的历史都被描写出来了:创世、洪水、国王和国王中的国王。 “一切已经发生过和将要发生的事情,这书里全有!”干爸爸说。“一本书包罗万象!请想想看!的确,人类所祈求的一切东西,《主祷文》用几个字就说清楚了:‘我们在天上的父!’②这是慈悲的水滴!这是上帝赐予的安慰的珠子。它是放在孩子的摇篮里,放在孩子心里的一件礼物。小宝贝,把它好好地保藏着吧!不管你长得多大,不要遗失它;那么你在变幻无穷的道路上就不会迷失方向!让它照着你,你就不会走错路!” 干爸爸说到这儿眼睛就亮起来了,射出快乐的光辉。这对眼睛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哭过。“那也是很好的,”他说。“那时正是考验的时候,一切都显得灰暗。现在我身里身外都有阳光。人的年纪一大,就更能在幸福和灾难的时刻中看出上帝是和我们在一起,生活是一个最美妙的童话——只有上帝才能给我们这些东西,而且永远是如此!” “活着本身就是最美妙的!”小玛莉说。 小男孩子和大男孩子也都这样说。爸爸。妈妈和全家的人也都这样说。特别是干爸爸也这样说。他有生活的经验,他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人,知道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童话,而且说——直接从心里说出来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最美妙的童话!” ①这儿的“童话”跟上句的“冒险”在丹麦文里同是eventyr这个字,因为这个字有两种意义。这种双关意义,在中文里是无法译出来的。 ②《主祷文》是基督教最常用的一篇祈祷文,见《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六章第九至十三节。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是的,这就是一支唱给顶小的孩子听的歌!”玛勒姑妈肯定地说。“尽管我不反对它,我却不懂这套‘舞吧,舞吧,我的玩偶’的意思!” 但是小小的爱美莉却懂得。她只有三岁,她跟玩偶一道玩耍,而且把它们教养得跟玛勒姑妈一样聪明。 有一个学生常常到她家里来;他教她的哥哥做功课。他和小爱美莉和她的玩偶讲了许多话,而且讲得跟所有的人都不同。这位小姑娘觉得他非常好玩,虽然姑妈说过他不懂得应该怎样跟孩子讲话——小小的头脑是装不进那么多的闲聊的。但是小爱美莉的头脑可装得进。她甚至把学生教给她的这支歌都全部记住了:“舞吧,舞吧,我的玩偶!”她还把它唱给她的三个玩偶听呢——两个是新的:一个是男孩,一个是姑娘;第三个是旧的,名叫丽莎。她也听这支歌,甚至她就在歌里面呢。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嗨,姑娘正是美的时候! 年轻绅士也是同样美好, 戴着礼帽,也戴着手套, 穿着白裤子和蓝色短袄, 大脚趾上长一个鸡眼包。 他和她正是在美的时候。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这儿是年老的妈妈丽莎! 从去年起她就来到这家; 她的头发换上新的亚麻, 她的脸用黄油擦了几下: 她又美得像年轻的时候, 请过来吧,我的老朋友! 请你们三个人旋舞几圈。 看一看这光景就很值钱。 舞吧,舞吧,我的玩偶! 步子必须跳得合乎节奏! 伸出一只脚,请你站好, 样子要显得可爱和苗条! 一弯,一扭,向后一转, 这就使你变得非常康健! 这个样儿真是极端美丽。 你们三个人全都很甜蜜! 玩偶们都懂得这支歌;小爱美莉也懂得。学生也懂得——因为这支歌是他自己编的。他还说这支歌真是好极了。只有玛勒姑妈不懂得。不过她已经跳过了儿童时代的这道栅栏。 “一支无聊的歌!”她说。小爱美莉可不认为是这样。她唱着这支歌。 我们就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请你去问牙买加的女人 请你去问牙买加的女人 从前有一个年高德劭的胡萝卜, 他的身体是又粗又重又笨, 他有一股叫人害怕的勇气: 他想和一位年轻的姑娘结婚—— 一个漂亮年轻的、小巧的胡萝卜, 她的来历不凡,出自名门。 于是他们就结了婚。 宴会真是说不尽的美好。 但是一个钱也没有花掉。 大家舔着月光,喝着露水, 吃着花朵上的绒毛—— 这绒毛在田野和草原上不知有多少。 老胡萝卜弯下腰来致敬, 罗罗唆唆地演说了一阵。 他的话语像潺潺的流水, 胡萝卜姑娘却不插半句嘴。 她既不微笑,也不叹气, 她是那么年轻和美丽。 如果你不相信, 请你去问牙买加的女人。 他们的牧师①是红头白菜, 白萝卜是新娘子的伴娘, 黄瓜和芦笋被当做贵宾招待, 土豆站在一排,齐声歌唱。 老的和小的都舞得非常起劲, 请你去问牙买加的女人! 老胡萝卜不穿鞋袜就跳, 嗨,他把背脊骨跳断了! 因此他死了,再也不能生长, 胡萝卜姑娘就只好笑一场。 命运真变得非常奇怪, 她成了寡妇,但是倒很愉快: 她喜欢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 她作为少妇,可以在肉汤里去游泳, 她是那么年轻,那么高兴。 如果你不相信, 请你去问牙买加的女人。 ①按西欧习惯,牧师是证婚人。 海蟒 海蟒 从前有一条家庭出身很好的小海鱼,它的名字我记不清楚——只有有学问的人才能告诉你。这条小鱼有一千八百个兄弟和姊妹,它们的年龄都一样。它们不认识自己的父亲或母亲,它们只好自己照顾自己,游来游去,不过这是很愉快的事情。 它们有吃不尽的水——整个大洋都是属于它们的。因此它们从来不在食物上费脑筋——食物就摆在那儿。每条鱼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喜欢听什么故事就听什么故事。但是谁也不想这个问题。 太阳光射进水里来,在它们的周围照着。一切都照得非常清楚,这简直是充满了最奇异的生物的世界。有的生物大得可怕,嘴巴很宽,一口就能把这一千八百个兄弟姊妹吞下去。不过它们也没有想这个问题,因为它们没有谁被吞过。 小鱼都在一块儿游,挨得很紧,像鲱鱼和鲭鱼那样。不过当它们正在水里游来游去、什么事情也不想的时候,忽然有一条又长又粗的东西,从上面坠到它们中间来了。它发出可怕的响声,而且一直不停地往下坠。这东西越伸越长;小鱼一碰到它就会被打得粉碎或受重伤,再也复元不了。所有的小鱼儿——大的也不例外——从海面一直到海底,都在惊恐地逃命。这个粗大的重家伙越沉越深,越变越长,变成许多里路长,穿过大海。 鱼和蜗牛——一切能够游、能够爬、或者随着水流动的生物——都注意到了这个可怕的东酉,这条来历不明的、忽然从上面落下来的、庞大的海鳝。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是的,我们知道!它就是无数里长的粗大的电缆。人类正在把它安放在欧洲和美洲之间。 凡是电缆落到的地方,海里的合法居民就感到惊惶,引起一阵骚动。飞鱼冲出海面,使劲地向高空飞去。鲂鮄在水面上飞过枪弹所能达到的整个射程,因为它有这套本领。别的鱼则往海底钻;它们逃得飞快,电缆还没有出现,它们就已经跑得老远了。鳍鱼和比目鱼在海的深处自由自在地游泳,吃它们的同类,但是现在也被别的鱼吓慌了。 有一对海参吓得那么厉害,它们连肠子都吐出来了。不过它们仍然能活下去,因为它们有这套本领。有许多龙虾和螃蟹从自己的甲壳里冲出来,把腿都扔在后面。 在这种惊慌失措的混乱中,那一千八百个兄弟姊妹就被打散了。它们再也聚集不到一起,彼此也没有办法认识。它们只有一打留在原来的地方。当它们静待了个把钟头以后,总算从开头的一阵惊恐中恢复过来,开始感到有些奇怪。它们向周围看,向上面看,也向下面看。它们相信在海的深处看见了那个可怕的东西——那个把它们吓住,同时也把大大小小的鱼儿都吓住的东西。凭它们的肉眼所能看见的,这东西是躺在海底,伸得很远,相当细,但是它们不知道它能变得多粗,或者变得多结实。它静静地躺着,不过它们认为它可能是在捣鬼。 “让它在那儿躺着吧!这跟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小鱼中一条最谨慎的鱼说,不过最小的那条鱼仍然想知道,这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它是从上面沉下来的,人们一定可以从上面得到可靠的消息,因此它们都浮到海面上去。天气非常晴朗。 它们在海面上遇见一只海豚。这是一个耍武艺的家伙,一个海上的流浪汉:它能在海面上翻筋斗。它有眼睛看东西,因此一定看到和知道一切情况。它们向它请教,不过它老是想着自己和自己翻的筋斗。它什么也没有看到,因此也回答不出什么来。它只是一言不发,做出一副很骄傲的样子。 它们只好请教一只海豹。海豹只会钻水。虽然它吃掉小鱼,它还是比较有礼貌的,不过它今天吃得很饱。它比海豚知道得稍微多一点。 “有好几夜我躺在潮湿的石头上,朝许多里路以外的陆地望。那儿有许多呆笨的生物——在他们的语言中叫做‘人’。他们总想捉住我们,不过我们经常逃脱了。我知道怎样逃,你们刚才问起的海鳝也知道。海鳝一直是被他们控制着的,因为它无疑从远古起就一直躺在陆地上。他们把它从陆地运到船上,然后又把它从海上运到另一个遥远的陆地上去。我看见他们碰到多少麻烦,但是他们却有办法应付,因为它在陆地上是很听话的。他们把它卷成一团。我听到它被放下水的时候发出的哗啦哗啦的声音。不过它从他们手中逃脱了,逃到这儿来了。他们使尽气力来捉住它,许多手来抓住它,但是它仍然溜走了,跑到海底上来。我想它现在还躺在海底上吧!” “它倒是很细呢!”小鱼说。 “他们把它饿坏了呀!”海豹说。“不过它马上就可以复元,恢复它原来粗壮的身体。我想它就是人类常常谈起而又害怕的那种大海蟒吧。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也从来不相信它。现在我可相信了:它就是那家伙!”于是海豹就钻进水里去了。 “它知道的事情真多,它真能讲!”小鱼说。“我从来没有这样聪明过!——只要这不是说谎!” “我们可以游下去调查一下!”最小的那条鱼说。“我们沿路还可以向别人打听打听!”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了,我连鳍都不愿意动一下,”别的鱼儿说,掉转身就走。 “不过我要去!”最小的鱼儿说。于是它便钻到深水里去了。但是这离开“沉下的那个长东西”躺着的地方还很远。小鱼在海底朝各方面探望和寻找。 它从来没有注意到,它所住的世界是这样庞大。鲱鱼结成大队在游动,亮得像银色的大船。鲭鱼在后回跟着,样子更是富丽堂皇。各种形状的鱼和各种颜色的鱼都来了。水母像半透明的花朵,随着水流在前后飘动。海底上长着巨大的植物,一人多高的草和类似棕榈的树,它们的每一片叶子上都附有亮晶晶的贝壳。 最后小鱼发现下面有一条长长的黑条,于是它向它游去。但是这既不是鱼,也不是电缆,而是一艘沉下的大船的栏杆。因为海水的压力,这艘船的上下两层裂成了两半。小鱼游进船舱里去。当船下沉的时候,船舱里有许多人都死了,而且被水冲走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年轻的女人直直地躺着,怀里抱着一个小孩。水把她们托起来,好像在摇着她们似的。她们好像是在睡觉。小鱼非常害怕;它一点也不知道,她们是再也醒不过来的。海藻像藤蔓似的悬在栏杆上,悬在母亲和孩子的美丽的尸体上。这儿是那么沉静和寂寞。小鱼拼命地游——游到水比较清亮和别的鱼游泳的地方去。它没有游远就碰见一条大得可怕的年轻的鲸鱼。 “请不要把我吞下去,”小鱼说。“我连味儿都没有,因为我是这样小,但是我觉得活着是多么愉快啊!” “你跑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干什么?为什么你的族人没有来呢?”鲸鱼问。 于是小鱼就谈起了那条奇异的长鳝鱼来——不管它叫什么名字吧。这东西从上面沉下来,甚至把海里最大胆的居民都吓慌了。 “乖乖!”鲸鱼说。它喝了一大口水,当它跑到水面上来呼吸的时候,不得不吐出一根庞大的水柱。“乖乖!”它说,“当我翻身的时候,把我的背擦得怪痒的那家伙原来就是它!我还以为那是一艘船的桅杆,可以拿来当作搔痒的棒子呢!但是它并不在这附近。不,这东西躺在很远的地方。我现在没有别的事情可干,我倒要去找找它!” 于是它在前面游,小鱼跟在后面——并不太近,因为有一股激流卷过来,大鲸鱼很快地就先冲过去了。 它们遇见了一条鲨鱼和一条老锯鳐。这两条鱼也听到关于这条又长又瘦的奇怪海鳝的故事。它们没有看见过它,但是想去看看。 这时有一条鲶鱼游过来了。 “我也跟你们一道去吧,”它说。它也是朝这个方向游来。“如果这条大海蟒并不比锚索粗多少,那么我一口就要把它咬断。”于是它把嘴张开,露出六排牙齿。“我可以在船锚上咬出一个印迹来,当然也可以把那东西的身子咬断!” “它在那儿呢!”大鲸鱼说,“我看见了!” 它以为自己看事情要比别人清楚得多。“请看它怎样浮起来,怎样摆动、拐弯和打卷吧!” 可是它却看错了。朝它们游过来的是一条庞大的海鳗,有好几码长。 “这家伙我从前曾经看见过!”锯鳐说。“它在海里从来不闹事,也从来不吓唬任何大鱼的。” 因此它们就和它谈起那条新来的海鳝,同时问它愿意不愿意一同去找它。 “难道那条鳝鱼比我还要长吗?”海鳗问。“这可要出乱子了!” “那是肯定的!”其余的鱼说。“我们的数目不少,倒是不怕它的。”于是它们就赶忙向前游。 正在这时候,有一件东西挡住了它们的去路——一个比它们全体加到一起还要庞大的怪物。 这东西像一座浮着的海岛,而又浮不起来。 这是一条很老的鲸鱼。它的头上长满了海藻,背上堆满了爬行动物,一大堆牡蛎和贻贝,弄得它的黑皮上布满了白点。 “老头子,跟我们一块来吧!”它们说。“这儿现在来了一条新鱼,我们可不能容忍它。” “我情愿躺在我原来的地方,”老鲸鱼说。“让我休息吧!让我躺着吧!啊,是的,是的,是的。我正害着一场大病!我只有浮到海面上.把背露出水面,才会觉得舒服一点!这时庞大的海鸟就飞过来啄我。只要它们不啄得太深,这倒是蛮舒服的。它们有时一直啄到我的肥肉里去。你们瞧吧!有一只鸟的全部骨架还卡在我的背上呢。它把爪子抓得太深,当我潜到海底的时候,它还取不出来。于是小鱼又来啄它。请看看它的样子,再看看我的样子!我病了!” “这全是想象!”那条年轻的鲸鱼说,“我从来就不生病。没有鱼会生病的!” “请原谅我,”老鲸鱼说,“鳝鱼有皮肤病,鲤鱼会出天花,而我们大家都有寄生虫!” “胡说!”鲨鱼说。它不愿意再拖延下去,别的鱼也一样,因为它们有别的事情要考虑。 最后它们来到电缆躺着的那块地方。它横躺在海底,从欧洲一直伸到美洲,越过沙丘、泥地、石底、茫茫一片的海中植物和整个珊瑚林。这儿激流在不停地变动,漩涡在打转,鱼在成群结队地游——它们比我们看到的无数成群地飞过的候鸟还要多。这儿有骚动声、溅水声、哗啦声和嗡嗡声——当我们把大个的空贝壳放在耳边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微微地听到这种嗡嗡声。现在它们就来到了这块地方。 “那家伙就躺在这儿!”大鱼说。小鱼也随声附和着。它们看见了电缆,而这电缆的头和尾所在的地方都超出了它们的视线。 海绵、水螅和珊蝴虫在海底飘荡,有的垂挂着,不时沉下来,垂落下来盖在它上面,因此它一忽儿显露,一忽儿隐没。海胆、蜗牛和蠕虫在它上面爬来爬去。庞大的蜘蛛,背上背着整群的爬虫,在电缆上迈着步子。深蓝色的海参——不管这种爬虫叫什么,它是用整个的身体来吃东西的——躺在那儿,似乎在唤海底的这个新的动物。比目鱼和鳍鱼在水里游来游去,静听各方面的响声。海盘车喜欢钻进泥巴里去,只是把长着眼睛的两根长脚伸出来。它静静地躺着,看这番骚动究竟会产生一个什么结果。 电缆静静地躺着,但是生命和思想却在它的身体里活动。人类的思想在它身体内通过。 “这家伙很狡猾!”鲸鱼说。“它能打中我的肚皮,而我的肚皮是最容易受伤的地方!” “让我们摸索前进吧!”水螅说。“我有细长的手臂,我有灵巧的手指。我摸过它。我现在要把它抓紧一点试试看。” 它把灵巧的长臂伸到电缆底下,然后绕在它上面。 “它并没有鳞!”水螅说,“也没有皮!我相信它永远也养不出有生命的孩子!” 海鳗在电缆旁躺下来,尽量把自己伸长。 “这家伙比我还要长!”它说。“不过长并不是了不起的事情,一个人应该有皮、肚子和灵活性才行。” 鲸鱼——这条年轻和强壮的鲸鱼——向下沉,沉得比平时要深得多。 “请问你是鱼呢,还是植物?”它问。“也许你是从上面落下来的一件东西,在我们中间生活不下去吧?” 但是电缆却什么也不回答——这不是它的事儿。它里面有思想在通过——人类的思想。这些思想,在一秒钟以内,从这个国家传到那个国家,要跑几千里。 “你愿意回答呢,还是愿意被咬断?”凶猛的鲨鱼问。别的大鱼也都随声附和。“你愿意回答呢,还是愿意被咬断?” 电缆一点也不理会,它有它自己的思想。它在思想,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因为它全身充满了思想。 “让它们把我咬断吧。人们会把我捞起来,又把我联结好。我有许多族人在较小的水道曾经碰到过这类事情。” 因此它就不回答;它有别的事情要做。它在传送电报;它躺在海底完全是合法的。 这时候,像人类所说的一样,太阳落下去了。天空看上去像红彤彤的火焰,天上的云块发出火一般的光彩——一块比一块好看。 “现在我们可以有红色的亮光了!”水螅说。“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瞧瞧这家伙——假如这是必要的话。” “瞧瞧吧!瞧瞧吧!”鲶鱼说,同时露出所有的牙齿。 “瞧瞧吧!瞧瞧吧!”旗鱼、鲸鱼和海鳗一起说。 它们一齐向前冲。鲶鱼跑在前面。不过当它们正要去咬电缆的时候,锯鳐把它的锯猛力刺进鳝鱼的背。这是一个严重的错误:鲶鱼再也没有力量来咬了。 泥巴里现在是一团混乱。大鱼和小鱼,海参和蜗牛都在横冲直撞,互相乱咬乱打,乱挤乱压。电缆在静静地躺着,做它应该做的事情。 海上是一片黑夜,但是成千上万的海中生物发出光来。不够针头大的螃蟹也在发着光。这真是奇妙得很,不过事实是如此。 海里的动物望着这根电缆。 “这家伙是一件东西呢,还是不是一件东西呢?” 是的,问题就在这儿。 这时有一头老海象来了。人类把这种东西叫海姑娘或海人。这是一头母海象,有一个尾巴、两只划水用的短臂和一个下垂的胸脯。她的头上有许多海藻和爬行动物,而她因这些东西而感到非常骄傲。 “你们想不想知道和了解呢?”她说。“我是唯一可以告诉你们的人。不过我要求一件事情:我要求我和我的族人有在海底自由吃草的权利。我像你们一样,也是鱼,但在动作方面我又是一个爬行动物。我是海里最聪明的生物。我知道生活在海里的一切东西,也知道生活在海上的一切东西。那个让你们大伤脑筋的东西是从上面下来的,凡是从上面放下来的东西都是死的,或者变成死的,没有任何力量。让它躺在那儿吧。它不过是人类的一种发明罢了!” “我相信它还不止是如此!”小鱼说。 “小鲭鱼,住口!”大海象说。 “刺鱼!”别的鱼儿说;此外还有更加无礼的话。 海象解释给它们听,说这个一言不发的、吓人的家伙不过是陆地上的一种发明罢了。她还作了一番短短的演讲,说明人类是如何讨厌。 “他们想捉住我们,”她说。“这就是他们生活的唯一目的。他们撒下网来,在钩子上安着饵来捉我们。那儿躺着的家伙是一条大绳子。他们以为我们会咬它,他们真傻!我们可不会这样傻!不要动这废物吧,它自己会消散,变成灰尘和泥巴的。上面放下来的东西都是有毛病和破绽的——一文不值!” “一文不值!”所有的鱼儿都说。它们为了要表示意见,所以就全都赞同海象的意见。 小鱼却有自己的看法:“这条又长又瘦的海蟒可能是海里最奇异的鱼。我有这种感觉。” “最奇异的!”我们人类也这样说,而且有把握和理由这样说。 这条巨大的海蟒,好久以前就曾在歌曲和故事中被谈到过的。它是从人类的智慧中孕育和产生出来的,它躺在海底,从东方的国家伸展到西方的国家去。它传递消息,像光从太阳传到我们地球上一样快。它在发展,它的威力和范围在发展,一年一年地在发展。它穿过大海,环绕着地球;它深入波涛汹涌的水,也深入一平如镜的水——在这水上,船长像在透明的空气中航行一样,可以朝下看,望见像五颜六色的焰火似的鱼群。 这蟒蛇——一条带来幸运的中层界①的蟒蛇——向极远的地方伸展,它环绕着地球一周,可以咬到自己的尾巴。鱼和爬虫硬着头皮向它冲来,它们完全不懂得上面放下来的东西:人类的思想,用种种不同的语言,无声无息地,为了好的或坏的目的,在这条知识的蛇里流动着。它是海里奇物中一件最奇异的东西——我们时代的 海蟒。 ①原文是Midgaard,按照宗教传说,认为宇宙分天堂、人间和地狱三层。中间这层就是我们人类居住的世界。 跳蚤和教授 跳蚤和教授 从前有一个气球驾驶员;他很倒霉,他的轻气球炸了,他落到地上来,跌成肉泥。两分钟以前,他把他的儿子用一张降落伞放下来了,这孩子真算是运气。他没有受伤。他表现出相当大的本领可以成为一个气球驾驶员,但是他没有气球,而且也没有办法弄到一个。 他得生活下去,因此他就玩起一套魔术来:他能叫他的肚皮讲话——这叫做“腹语术”。他很年轻,而且漂亮。当他留起一撮小胡子和穿起一身整齐的衣服的时候,人们可能把他当做一位伯爵的少爷。太太小姐们认为他漂亮。有一个年轻女子被他的外表和法术迷到了这种地步,她甚至和他一同到外国和外国的城市里去。他在那些地方自称为教授——他不能有比教授更低的头衔。 他唯一的思想是要获得一个轻气球,同他亲爱的太太一起飞到天空中去。不过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办法。 “办法总会有的!”他说。 “我希望有,”她说。 “我们还年轻,何况我现在还是一个教授呢。面包屑也算面包呀!” 她忠心地帮助他。她坐在门口,为他的表演卖票。这种工作在冬天可是一种很冷的玩艺儿。她在一个节目中也帮了他的忙。他把太太放在一张桌子的抽屉里——一个大抽屉里。她从后面的一个抽屉爬进去,在前面的抽屉里人们是看不见她的。这给人一种错觉。 不过有一天晚上,当他把抽屉拉开的时候,她却不见了。她不在前面的一个抽屉里,也不在后面的一个抽屉里。整个的屋子里都找不着她,也听不见她。她有她的一套法术。她再也没有回来。她对她的工作感到腻烦了。他也感到腻烦了,再也没有心情来笑或讲笑话,因此也就没有谁来看了。收入渐渐少了,他的衣服也渐渐变坏了。最后他只剩下一只大跳蚤——这是他从他太太那里继承得来的一笔遗产,所以他非常爱它。他训练它,教给它魔术,教它举枪敬礼,放炮——不过是一尊很小的炮。 教授因跳蚤而感到骄傲;它自己也感到骄傲。它学习到了一些东西,而且它身体里有人的血统。它到许多大城市去过,见过王子和公主,获得过他们高度的赞赏。它在报纸和招贴上出现过。它知道自己是一个名角色,能养活一位教授,是的,甚至能养活整个家庭。 它很骄傲,又很出名,不过当它跟这位教授在一起旅行的时候,在火车上总是坐第四等席位——这跟头等相比,走起来当然是一样快。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他们永远不分离,永远不结婚;跳蚤要做一个单身汉,教授仍然是一个鳏夫。这两件事情是半斤八两,没有差别。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以后,”教授说,“就不宜到那儿再去第二次!”他是一个会辨别人物性格的人,而这也是一种艺术。 最后他走遍了所有的国家;只有野人国没有去过——因此他现在就决定到野人国去。在这些国家里,人们的确都把信仰基督教的人吃掉。教授知道这事情,但是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而跳蚤也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人。因此他就认为他们可以到这些地方去发一笔财。 他们坐着汽船和帆船去。跳蚤把它所有的花样都表演出来了,所以他们在整个航程中没有花一个钱就到了野人国。 这儿的统治者是一位小小的公主。她只有六岁,但是却统治着国家。这种权力是她从父母的手中拿过来的。因为她很任性,但是分外地美丽和顽皮。 跳蚤马上就举枪敬礼,放了炮。她被跳蚤迷住了,她说,“除了它以外,我什么人也不要!”她热烈地爱上了它,而且她在没有爱它以前就已经疯狂起来了。 “甜蜜的、可爱的、聪明的孩子!”她的父亲说,“只希望我们能先叫它变成一个人!” “老头子,这是我的事情!”她说。作为一个小公主,这样的话说得并不好,特别是对自己的父亲,但是她已经疯狂了。 她把跳蚤放在她的小手中。“现在你是一个人,和我一道来统治;不过你得听我的话办事,否则我就要把你杀掉,把你的教授吃掉。” 教授得到了一间很大的住房。墙壁是用甜甘蔗编的——可以随时去舔它,但是他并不喜欢吃甜东西。他睡在一张吊床上。这倒有些像是躺在他一直盼望着的那个轻气球里面呢。这个轻气球一直萦绕在他的思想之中。 跳蚤跟公主在一起,不是坐在她的小手上,就是坐在她柔软的脖颈上。她从头上拔下一根头发来。教授得用它绑住跳蚤的腿。这样,她就可以把它系在她珊瑚的耳坠子上。 对公主说来,这是一段快乐的时间。她想,跳蚤也该是同样快乐吧。可是这位教授颇有些不安。他是一个旅行家,他喜欢从这个城市旅行到那个城市去,喜欢在报纸上看到人们把他描写成为一个怎样有毅力,怎样聪明,怎样能把一切人类的行动教给一个跳蚤的人。他日日夜夜躺在吊床上打盹,吃着丰美的饭食:新鲜鸟蛋,象眼睛,长颈鹿肉排,因为吃人的生番不能仅靠人肉而生活——人肉不过是一样好菜罢了。 “孩子的肩肉,加上最辣的酱油,”母后说,“是最好吃的东西。”教授感到有些厌倦。他希望离开这个野人国,但是他得把跳蚤带走,因为它是他的一件奇宝和生命线。他怎样才能达到目的呢?这倒不太容易。 他集中一切智慧来想办法,于是他说:“有办法了!” “公主的父王,请让我做点事情吧!我想训练全国人民学会举枪敬礼。这在世界上一些大国里叫做文化。” “你有什么可以教给我呢?”公主的父亲说。 “我最大的艺术是放炮,”教授说,“使整个地球都震动起来,使一切最好的鸟儿落下来时已经被烤得很香了!这只须轰一声就成了!” “把你的大炮拿来吧!”公主的父亲说。 可是在这里全国都没有一尊大炮,只有跳蚤带来的那一尊,但是这尊炮未免太小了。 “我来制造一门大炮吧!”教授说,“你只须供给我材料,我需要做轻气球用的绸子、针和线,粗绳和细绳,以及气球所需的灵水——这可以使气球膨胀起来,变得很轻,能向上升。气球在大炮的腹中就会发出轰声来。” 他所要求的东西都得到了。 全国的人都来看这尊大炮。这位教授在他没有把轻气球吹足气和准备上升以前,不喊他们。 跳蚤坐在公主的手上,在旁观看。气球现在装满气了。它鼓了起来,控制不住;它是那么狂暴。 “我得把它放到空中去,好使它冷却一下,”教授说,同时坐进吊在它下面的那个篮子里去。 “不过我单独一个人无法驾御它。我需要一个有经验的助手来帮我的忙。这儿除了跳蚤以外,谁也不成!” “我不同意!”公主说,但是她却把跳蚤交给教授了。它坐在教授的手中。 “请放掉绳子和线吧!”他说。“现在轻气球要上升了!” 大家以为他在说:“发炮!” 气球越升越高,升到云层中去,离开了野人国。 那位小公主和她的父亲、母亲以及所有的人群都在站着等待。他们现在还在等待哩。如果你不相信,你可以到野人国去看看。那儿每个小孩子还在谈论着关于跳蚤和教授的事情。他们相信,等大炮冷了以后,这两个人就会回来的。但是他们却没有回来,他们现在和我们一起坐在家里。他们在自己的国家里,坐着火车的头等席位——不是四等席位。他们走了运,有一个巨大的气球。谁也没有问他们是怎样和从什么地方得到这个气球的。跳蚤和教授现在都是有地位的富人了。 老约翰妮讲的故事 老约翰妮讲的故事 风儿在老柳树间呼啸。 这听起来像一支歌,风儿唱出它的调子,树儿讲出它的故事。如果你不懂得它的话,那么请你去问住在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吧。她知道,因为她是在这个区域里出生的。 多少年以前,当这地方还有一条公路的时候,这棵树已经很大、很引人注目了。它现在仍然立在那个老地方——在裁缝那座年久失修的木屋子外面,在那个水池的旁边。那时候池子很大,家畜常常在池子里洗澡;在炎热的夏天,农家的孩子常常光着身子,在池子里拍来拍去。柳树底下有一个里程碑。它现在已经倒了,上面长满了黑莓子。 在一个富有的农人的农庄的另一边,现在筑起了一条新公路。那条老公路已经成了一条田埂,那个池子成了一个长满了浮萍的水坑。一个青蛙跳下去,浮萍就散开了,于是人们就可以看到黑色的死水。它的周围生长着一些香蒲、芦苇和金黄的鸢尾花,而且还在不断地增多。 裁缝的房子又旧又歪;它的屋顶是青苔和石莲花的温床。 鸽房塌了,欧椋鸟筑起自己的窠来。山形墙和屋顶下挂着的是一连串燕子案,好像这儿是一块幸运的住所似的。 这是某个时候的情形;但是现在它是孤独和沉寂的。“孤独的、无能的、可怜的拉斯木斯”——大家这样叫他——住在这儿。他是在这儿出生的。他在这儿玩耍过,在这儿的田野和篱笆上跳跃过。他小时候在这个池子里拍过水,在这棵老树上爬过。 树上曾经长出过美丽的粗枝绿叶,它现在也仍然是这样。不过大风已经把它的躯干吹得有点儿弯了,而时间在它身上刻出了一道裂口。风把泥土吹到裂口里去。现在它里面长出了草和绿色植物。是的,它里面甚至还长出了一棵小山梨。 燕子在春天飞来,在树上和屋顶上盘旋,修补它们的旧窠。但是可怜的拉斯木斯却让自己的窠自生自灭;他既不修补它,也不扶持它。“那有什么用呢?”这就是他的格言,也是他父亲的格言。 他待在家里。燕子——忠诚的鸟儿——从这儿飞走了,又回到这儿来。欧椋鸟飞走了,但是也飞回来,唱着歌。有个时候,拉斯木斯也会唱,并且跟它比赛。现在他既不会唱,也不会吹。 风儿在这棵老柳树上呼啸——它仍然在呼啸,这听起来像一支歌:风儿唱着它的调子,树儿讲着它的故事。如果你听不懂,可以去问住在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她知道,她知道许多过去的事情,她像一本写满了字和回忆的记录。 当这是完好的新房子的时候——村里的裁缝依瓦尔·奥尔塞和他的妻子玛伦一起迁进去住过。他们是两个勤俭、诚实的人。年老的约翰妮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孩子,她是这地区里一个最穷的人——一个木鞋匠的女儿。玛伦从来不短少饭吃;约翰妮从她那里得到过不少黄油面包。玛伦跟地主太太的关系很好,永远是满面笑容,一副高兴的样子。她从来不悲观。她的嘴很能干,手也很能干。她善于使针,正如她善于使嘴一样。她会料理家务,也会料理孩子——她一共有12个孩子,第12个已经不在了。 “穷人家老是有一大窠孩子!”地主牢骚地说。“如果他们能把孩子像小猫似的淹死,只留下一两个身体最强壮的,那么他们也就不至于穷困到这种地步了!” “愿上帝保佑我!”裁缝的妻子说。“孩子是上帝送来的;他们是家庭的幸福;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送来的礼物!如果生活紧,吃饭的嘴巴多,一个人就更应该努力,更应该想尽办法,老实地活下去。只要我们自己不松劲,上帝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地主的太太同意她这种看法,和善地对她点点头,摸摸玛伦的脸,这样的事情她做过许多次,甚至还吻过玛伦,不过这是她小时候的事,那时玛伦是她的奶妈。她们那时彼此都喜爱;她们现在仍然是这样。 每年圣诞节,总有些冬天的粮食从地主的公馆送到裁缝的家里来:一桶牛奶,一只猪,两只鹅,10多磅黄油,干奶酪和苹果。这大大地改善了他们的伙食情况。依瓦尔·奥尔塞那时感到非常满意,不过他的那套老格言马上又来了:“这有什么用呢?” 他屋子里的一切东西,窗帘、荷兰石竹和凤仙花,都是很干净和整齐的。画框里镶着一幅绣着名字的刺绣,它的旁边是一篇有韵的“情诗”。这是玛伦·奥尔塞自己写的。她知道诗应该怎样押韵。她对于自己的名字感到很骄傲,因为在丹麦文里,它和“包尔寒”(香肠)这个字是同韵的。“与众不同一些总是好的!”她说,同时大笑起来。她的心情老是很好,她从来不像她的丈夫那样,说:“有什么用呢?”她的格言是:“依靠自己,依靠上帝!”她照这个信念办事,把家庭维系在一起。孩子们长得很大,很健康,旅行到遥远的地方去,发展也不坏。拉斯木斯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他是那么可爱,城里一个最伟大的艺术家曾经有一次请他去当模特儿。他那时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像他初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一样,这幅画现在挂在国王的宫殿里。地主的太太曾经在那儿看到过,而且还认得出小小的拉斯木斯,虽然他没有穿衣服。 可是现在困难的日子到来了。裁缝的两只手生了关节炎,而且长出了很大的瘤。医生一点办法也没有,甚至会“治病”的那位“半仙”斯娣妮也想不出办法来。 “不要害怕!”玛伦说。“垂头丧气是没有用的!现在爸爸的一双手既然没有用,那么我就要多使用我的一双手了。小拉斯木斯也可以使针了!” 他已经坐在案板旁边工作,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唱着歌。 他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妈妈说他不能老是整天坐着。这对于孩子是一桩罪过。他应该活动和玩耍。 他最好的玩伴是木鞋匠的那个小小的约翰妮。她家比拉斯木斯家更穷。她长得并不漂亮;她露着光脚,穿着破烂的衣服。没有谁来替她补,她自己也不会做。她是一个孩子,快乐得像我们上帝的阳光中的一只小鸟。 拉斯木斯和约翰妮在那个里程碑和大柳树旁边玩耍。 他有伟大的志向。他要做一个能干的裁缝,搬进城里去住——他听到爸爸说过,城里的老板能雇用十来个师傅。他想当一个伙计;将来再当一个老板。约翰妮可以来拜访他。如果她会做饭,她可以为大伙儿烧饭。他将给她一间大房间住。 约翰妮不敢相信这类事情。不过拉斯木斯相信这会成为事实。 他们这样坐在那棵老树底下,风在叶子和枝丫之间吹:风儿仿佛是在唱歌,树儿仿佛是在讲话。 在秋天,每片叶子都落下来了,雨点从光秃秃的枝子上滴下来。 “它会又变绿的!”奥尔塞妈妈说。 “有什么用呢?”丈夫说。“新的一年只会带来新的忧愁!” “厨房里装满了食物呀!”妻子说。“为了这,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女主人。我很健康,精力旺盛。我们发牢骚是不对的!” 地主一家人住在乡下别墅里过圣诞节。可是在新年过后的那一周里,他们就搬进城里去了。他们在城里过冬,享受着愉快和幸福的生活:他们参加跳舞会,甚至还参加国王在场的宴会。 女主人从法国买来了两件华贵的时装。在质量、式样和缝制艺术方面讲,裁缝的妻子玛伦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漂亮的东西。她请求太太说,能不能把丈夫带到她家里来看看这两件衣服。她说,一个乡下裁缝从来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的东西。 他看到了;在他回家以前,他什么意见也没有表示。他所说的只不过是老一套:“这有什么用呢?”这一次他说对了。 主人到了城里。跳舞和欢乐的季节已经开始了;不过在这种快乐的时候,老爷忽然死了。太太不能穿那样美丽的时装。她感到悲痛,她从头到脚都穿上了黑色的丧服;连一条白色的缎带都没有。所有的仆人也都穿上了黑衣。甚至他们的大马车也蒙上了黑色的细纱。 这是一个寒冷、冰冻的夜。雪发出晶莹的光,星星在眨眼。沉重的柩车装着尸体从城里开到家庭的教堂里来;尸体就要埋葬在家庭的墓窖里的。管家和教区的小吏骑在马上,拿着火把,在教堂门口守候。教堂的光照得很亮,牧师站在教堂敞开的门口迎接尸体。棺材被抬到唱诗班里去;所有的人都在后面跟着。牧师发表了一篇演说,大家唱了一首圣诗。太太也在教堂里;她是坐在蒙着黑纱的轿车里来的。它的里里外外全是一片黑色;人们在这个教区里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情景。 整个冬天大家都在谈论着这位老爷的葬礼。“这才算得是一位老爷的入葬啊。” “人们可以看出这个人是多么重要!”教区的人说。“他生出来很高贵,埋葬时也很高贵!” “这又有什么用呢?”裁缝说。“他现在既没有了生命,也没有了财产。这两样东西中我们起码还有一样!” “请不要这样讲吧!”玛伦说,“他在天国里永远是有生命的!” “谁告诉你这话,玛伦?”裁缝说。“死尸只不过是很好的肥料罢了!不过这人太高贵了。连对泥土也没有什么用,所以只好让他躺在一个教堂的墓窖里!” “不要说这种不信神的话吧!”玛伦说。“我再对你讲一次,他是会永生的!” “谁告诉你这话,玛伦?”裁缝重复说。 玛伦把她的围裙包在小拉斯木斯头上,不让他听到这番话。 她哭起来,把他抱到柴草房里去。 “亲爱的拉斯木斯,你听到的话不是你爸爸讲的。那是一个魔鬼,在屋子里走过,借你爸爸的声音讲的!祷告上帝吧。 我们一起来祷告吧!”她把这孩子的手合起来。 “现在我放心了!”她说。“要依靠你自己,要依靠我们的上帝!” 一年的丧期结束了。寡妇现在只戴着半孝。她的心里很快乐。 外面有些谣传,说她已经有了一个求婚者,并且想要结婚。玛伦知道一点线索,而牧师知道的更多。 在棕枝主日①那天,做完礼拜以后,寡妇和她的爱人的结婚预告就公布出来了。他是一个雕匠或一个刻匠,他的这行职业的名称还不大有人知道。在那个时候,多瓦尔生和他的艺术还不是每个人所谈论的题材。这个新的主人并不是出自望族,但他是一个非常高贵的人。大家说,他这个人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他雕刻出人像来,手艺非常巧;他是一个貌美的年轻人。 “这有什么用呢?”裁缝奥尔塞说。 在棕枝主日那天,结婚预告在牧师的讲道台上宣布出来了。接着大家就唱圣诗和领圣餐。裁缝和她的妻子和小拉斯木斯都在教堂里;爸爸和妈妈去领圣餐。拉斯木斯坐在座位上——他还没有受过坚信礼。裁缝的家里有一段时间没有衣服穿。他们所有的几件旧衣服已经被翻改过了好几次,补了又补。现在他们三个人都穿着新衣服,不过颜色都是黑的,好像他们要去送葬似的,因为这些衣服是用盖着柩车的那块黑布缝的。丈夫用它做了一件上衣和裤子,玛伦做了一件高领的袍子,拉斯木斯做了一套可以一直穿到受坚信礼时的衣服。柩车的盖布和里布他们全都利用了。谁也不知道,这布过去是做什么用的,不过人们很快就知道了。那个“半仙”斯娣妮和一些同样聪明、但不靠“道法”吃饭的人,都说这衣服给这一家人带来灾害和疾病。“一个人除非是要走进坟墓,决不能穿蒙柩车的布的。” 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听到这话就哭起来。事有凑巧,从那天起,那个裁缝的情况变得一天不如一天,人们不难看出谁会倒霉。 事情摆得很明白的了。 在三一主日②后的那个礼拜天,裁缝奥尔塞死了。现在只有玛伦一个人来维持这个家庭了。她坚持要这样做;她依靠自己,依靠我们的上帝。 第二年拉斯木斯受了坚信礼。这时他到城里去,跟一个大裁缝当学徒。这个裁缝的案板上没有12个伙计做活;他只有一个。而小小的拉斯木斯只算半个。他很高兴,很满意,不过小小的约翰妮哭起来了。她爱他的程度超过了她自己的想象。裁缝的未亡人留守在老家,继续做她的工作。 这时有一条新的公路开出来了。柳树后边和裁缝的房子旁边的那条公路,现在成了田埂;那个水池变成了一潭死水,长满了浮萍。那个里程碑也倒下来了——它现在什么也不能代表;不过那棵树还是活的,既强壮,又好看。风儿在它的叶子和枝丫中间发出萧萧声。 燕子飞走了,欧椋鸟也飞走了;不过它们在春天又飞回来。当它们在第四次飞回来的时候,拉斯木斯也回来了。他的学徒期已结束了。他虽然很瘦削,但是却是一个漂亮的年 轻人。他现在想背上背包,旅行到外国去。这就是他的心情。 可是他的母亲留住他不放,家乡究竟是最好的地方呀,别的几个孩子都星散了,他是最年轻的,他应该待在家里。只要他留在这个区域里,他的工作一定会做不完。他可以成为一个流动的裁缝,在这个田庄里做两周,在那个田庄里留半个月就成。这也是旅行呀。拉斯木斯遵从了母亲的劝告。 他又在他故乡的屋子里睡觉了,他又坐在那棵老柳树底下,听它呼啸。 他是一个外貌很好看的人。他能够像一个鸟儿似的吹口哨,唱出新的和旧的歌。他在所有的大田庄上都受到欢迎,特别是在克劳斯·汉生的田庄上。这人是这个区域里第二个富有的农夫。 他的女儿爱尔茜像一朵最可爱的鲜花。她老是笑着。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说,她笑是为了要露出美丽的牙齿。她随时都会笑,而且随时有心情开玩笑。这是她的性格。 她爱上了拉斯木斯,他也爱上了她。但是他们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他心中变得沉重起来。他的性格很像他父亲,而不大像母亲。只有当爱尔茜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才活跃起来。他们两人在一起笑,讲风趣话,开玩笑。不过,虽然适当的机会倒是不少,他却从来没有私下吐出一个字眼来表达他的爱情。“这有什么用呢?”他想。“她的父亲为她找有钱的人,而我没有钱。最好的办法是离开此地!”然而他不能从这个田庄离开,仿佛爱尔茜用一根线把他牵住了似的。在她面前他好像是一只受过训练的鸟儿:他为了她的快乐和遵照她的意志而唱歌,吹口哨。 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就在这个田庄上当佣人,做一些普通的粗活。她赶着奶车到田野里去,和别的女孩子们一起挤奶。在必需的时候,她还要运粪呢。她从来不走到大厅里去,因此也就不常看到拉斯木斯或爱尔茜,不过她听到别人说过,他们两人的关系几乎说得上是恋人。 “拉斯木斯真是运气好,”她说。“我不能嫉妒他!”于是她的眼睛就湿润了,虽然她没有什么理由要哭。 这是城里赶集的日子。克劳斯·汉生驾着车子去赶集,拉斯木斯也跟他一道去。他坐在爱尔茜的身旁——去时和回来时都是一样。他深深地爱她,但是却一个字也不吐露出来。 “关于这件事,他可以对我表示一点意见呀!”这位姑娘想,而且她想得有道理。“如果他不开口的话,我就得吓他一下!” 不久农庄上就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区里有一个最富有的农夫在向爱尔茜求爱。他的确表示过了,但是她对他作什么回答,暂时还没有谁知道。 拉斯木斯的思想里起了一阵波动。 有一天晚上,爱尔茜的手指上戴上了一个金戒指,同时问拉斯木斯这是什么意思。 “订了婚!”他说。 “你知道跟谁订了婚吗?”她问。 “是不是跟一个有钱的农夫?”他说。 “你猜对了!”她说,点了一下头,于是就溜走了。 但是他也溜走了。他回到妈妈的家里来,像一个疯子。他打好背包,要向茫茫的世界走去。母亲哭起来,但是也没有办法。 他从那棵老柳树上砍下一根手杖;他吹起口哨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要出去见见世面。 “这对于我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母亲说。“不过对于你说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离开。所以我也只得听从你了。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吧,我希望再看到你的时候,你又是那样快乐和高兴!” 他沿着新的公路走。他在这儿看见约翰妮赶着一大车粪。她没有注意到他,而他也不愿意被她看见,因此他就坐在一个篱笆的后面,躲藏起来。约翰妮赶着车子走过去了。 他向茫茫的世界走去。谁也不知道他走向什么地方。他的母亲以为他在年终以前就会回来的:“他现在有些新的东西要看,新的事情要考虑。但是他会回到旧路上来的,他不会把一切记忆都一笔勾销的。在气质方面,他太像他的父亲。可怜的孩子!我倒很希望他有我的性格呢。但是他会回家来的。 他不会抛掉我和这间老屋子的。” 母亲等了许多年。爱尔蒲只等了一个月。她偷偷地去拜访那个“半仙”——麦得的女儿斯娣妮。这个女人会“治病”,会用纸牌和咖啡算命,而且还会念《主祷文》和许多其他的东西。她还知道拉斯木斯在什么地方。这是她从咖啡的沉淀中看出来的。他住在一个外国的城市里,但是她研究不出它的名字。这个城市里有兵士和美丽的姑娘。他正在考虑去当兵或者娶一个姑娘。 爱尔茜听到这话,难过到极点。她愿意拿出她所有的储蓄,把他救出来,可是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在做这件事情。 老斯娣妮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她可以做一套法事——一套对于有关的人说来很危险的法事,不过这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她要为他熬一锅东西,使他不得不离开他所在的那个地方。锅在什么地方熬,他就得回到什么地方来——回到他最亲爱的人正在等着他的地方来。可能他要在好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但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一定是在日夜不停地、翻山涉水地旅行,不管天气是温和还是严寒,不管他是怎样劳累。他应该回家来,他一定要回家来。 月亮正是上弦。老斯娣妮说,这正是做法事的时候。这是暴风雨的天气,那棵老柳树裂开了:斯娣妮砍下一根枝条,把它挽成一个结——它可以把拉斯木斯引回到他母亲的家里来。她把屋顶上的青苔和石莲花都采下来,放进火上熬着的锅里去。这时爱尔茜得从《圣诗集》上扯下一页来。她偶然扯下了印着勘误表的最后一页。“这也同样有用!”斯娣妮说,于是便把它放进锅里去了。 汤里面必须有种种不同的东西,得不停地熬,一直熬到拉斯木斯回到家里来为止。斯娣妮房间里的那只黑公鸡的冠子也得割下来,放进汤里去。爱尔茜的那个大金戒指也得放进去,而且斯娣妮预先告诉她,放进去以后就永远不能收回。她,斯娣妮,真是聪明。许多我们不知其名的东西也被放进锅里去了。锅一直放在火上、发光的炭上或者滚热的炭上。只有她和爱尔茜知道这件事情。 月亮盈了,月亮亏了。爱尔茜常常跑来问:“你看到他回来没有?” “我知道的事情很多!” 斯娣妮说,“我看得见的事情很多!不过他走的那条路有多长,我却看不见。他一会儿在走过高山!一会儿在海上遇见恶劣的天气!穿过那个大森林的路是很长的,他的脚上起了泡,他的身体在发热,但是他得继续向前走!” “不成!不成!”爱尔茜说,“这叫我感到难过!” “他现在停不下来了!因为如果我们让他停下来的话,他就会倒在大路上死掉了!” 许多年又过去了!月亮又圆又大,风儿在那棵老树里呼啸,天上的月光中有一条长虹出现。 “这是一个证实的信号!”斯娣妮说。“拉斯木斯要回来了。” 可是他并没有回来。 “还需要等待很长的时间!”斯娣妮说。 “现在我等得腻了!”爱尔茜说。她不再常来看斯娣妮,也不再带礼物给她了。 她的心略微轻松了一些。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区里的人都知道爱尔茜对那个最有钱的农夫表示了“同意”。 她去看了一下农庄和田地,家畜和器具。一切都布置好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延迟他们的婚礼了。 盛大的庆祝一连举行了三天。大家跟着笛子和提琴的节拍跳舞。区里的人都被请来了。奥尔塞妈妈也到来了。这场欢乐结束的时候,客人都道了谢,乐师都离去了,她带了些宴会上剩下来的东西回到家来。 她只是用了一根插销把门扣住。插销现在却被拉开了,门也开了,拉斯木斯坐在屋子里面。他回到家里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回到家里来了。天哪,请看他的那副样子!他只剩下一层皮包骨,又黄又瘦! “拉斯木斯!”母亲说,“我看到的就是你吗?你的样子多么难看啊!但是我从心眼里感到高兴,你又回到我身边来了!” 她把她从那个宴会带回的好食物给他吃——一块牛排,一块结婚的果馅饼。 他说,他在最近一个时期里常常想起母亲、家园和那棵老柳树。说来也真奇怪,他还常常在梦中看见这棵树和光着腿的约翰妮。 至于爱尔茜,他连名字也没有提一下。他现在病了,非躺在床上不可。但是我们不相信,这是由于那锅汤的缘故,或者这锅汤在他身上产生了什么魔力。只有老斯娣妮和爱尔茜才相信这一套,但是她们对谁也不提起这事情。 拉斯木斯躺在床上发热。他的病是带有传染性的,因此除了那个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以外,谁也不到这个裁缝的家里来。她看到拉斯木斯这副可怜的样子时,就哭起来了。 医生为他开了一个药方。但是他不愿意吃药。他说:“这有什么用呢?” “有用的,吃了药你就会好的!”母亲说。“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吧!如果我再能看到你身上长起肉来,再能听到你吹口哨和唱歌,叫我舍弃我自己的生命都可以!” 拉斯木斯渐渐克服了疾病;但是他的母亲却患病了。我们的上帝没有把他召去,却把她叫去了。 这个家是很寂寞的,而且越变越穷。“他已经拖垮了,”区里的人说。“可怜的拉斯木斯!” 他在旅行中所过的那种辛苦的生活——不是熬着汤的那口锅——耗尽了他的精力,拖垮了他的身体。他的头发变得稀薄和灰白了;什么事情他也没有心情好好地去做。“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他宁愿到酒店里去,而不愿上教堂。 在一个秋天的晚上,他走出酒店,在风吹雨打中,在一条泥泞的路上,摇摇摆摆地向家里走来。他的母亲早已经去世了,躺在坟墓里。那些忠诚的动物——燕子和欧椋鸟——也飞走了。只有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还没有走。她在路上赶上了他,陪着他走了一程。 “鼓起勇气来呀,拉斯木斯!” “这有什么用呢?”他说。 “你说这句老话是没有出息啊!”她说。“请记住你母亲的话吧:‘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拉斯木斯,你没有这样办!一个人应该这样办,一个人必须这样办呀。切不要说‘有什么用呢?’这样,你就连做事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陪他走到他屋子的门口才离开。但他没有走进去;他走到那棵老柳树下,在那块倒下的里程碑上坐下来。 风儿在树枝间呼号着,像是在唱歌;又像在讲话。拉斯木斯回答它。他高声地讲,但是除了树和呼啸的风儿之外,谁也听不见他。 “我感到冷极了!现在该是上床去睡的时候了。睡吧!睡吧!” 于是他就去睡了;他没有走进屋子,而是走向水池——他在那儿摇晃了一下,倒下了。雨在倾盆地下着,风吹得像冰一样冷,但是他没有去理它。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乌鸦在水池的芦苇上飞。他醒转来已经是半死了。如果他的头倒到他的脚那边,他将永远不会起来了,浮萍将会成为他的尸衣。 这天约翰妮到这个裁缝的家里来。她是他的救星;她把他送到医院去。 “我们从小时起就是朋友,”她说,“你的母亲给过我吃的和喝的,我永远也报答不完!你将会恢复健康的,你将会活下去!” 我们的上帝要他活下去,但是他的身体和心灵却受到许多波折。 燕子和欧椋鸟飞来了,飞去了,又飞回来了。拉斯木斯已经是未老先衰。他孤独地坐在屋子里,而屋子却一天比一天残破了。他很穷,他现在比约翰妮还要穷。 “你没有信心,”她说,“如果我们没有了上帝,那么我们还会有什么呢?你应该去领取圣餐!”她说。“你自从受了坚信礼以后,就一直没有去过。” “唔,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 “如果你要这样讲、而且相信这句话,那么就让它去吧! 上帝是不愿意看到不乐意的客人坐在他的桌子旁的。不过请你想,想你的母亲和你小时候的那些日子吧!你那时是一个虔诚的、可爱的孩子。我念一首圣诗给你听好吗?” “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 “它给我安慰。”她说。 “约翰妮,你简直成了一个神圣的人!”他用沉重和困倦的眼睛望着她。 于是约翰妮念着圣诗。她不是从书本子上念,因为她没有书,她是在背诵。 “这都是漂亮的话!”他说,“但是我不能全部听懂。我的头是那么沉重!” 拉斯木斯已经成了一个老人;但是爱尔茜也不年轻了,如果我们要提起她的话——拉斯木斯从来不提。她已经是一个祖母。她的孙女是一个顽皮的小女孩。这个小姑娘跟村子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拉斯木斯拄着手杖走过来,站着不动,看着这些孩子玩耍,对他们微笑——于是过去的岁月就回到他的记忆中来了。爱尔茜的孙女指着他,大声说:“可怜的拉斯木斯!”别的孩子也学着她的样儿,大声说:“可怜的拉斯木斯!”同时跟在这个老头儿后面尖声叫喊。 那是灰色的、阴沉的一天;一连好几天都是这个样子。不过在灰色的、阴沉的日子后面跟着来的就是充满了阳光的日子。 这是一个美丽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教堂里装饰着绿色的赤杨枝,人们可以在里面闻到一种山林气息。阳光在教堂的座位上照着。祭台上的大蜡烛点起来了,大家在领圣餐。约翰妮跪在许多人中间,可是拉斯木斯却不在场。正在这天早晨,我们的上帝来召唤他了。 在上帝身边,他可以得到慈悲和怜悯。 自此以后,许多年过去了。裁缝的房子仍然在那儿,可是那里面没有任何人住着;只要夜里的暴风雨打来,它就会坍塌。水池上盖满了芦苇和蒲草。风儿在那棵古树里呼啸,听起来好像是在唱一支歌。风儿在唱着它的调子,树儿讲着它的故事。如果你不懂得,那么请你去问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吧。 她住在那儿,唱着圣诗——她曾经为拉斯木斯唱过那首诗。她在想他,她——虔诚的人——在我们的上帝面前为他祈祷。她能够讲出在那棵古树中吟唱着的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记忆。 ①棕枝主日(Palme-Sondag)是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日举行。据《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十二至十五节记载,耶稣在受难前,曾骑驴最后一次来到耶路撒冷,受到群众手执棕枝踊跃欢迎。 ②三一主日是基督教节日,在圣灵降临节后的第一个礼拜日举行,以恭敬上帝的“三位一体”。 开门的钥匙 开门的钥匙 每一把钥匙都有自己的故事,而钥匙的种类却是不少:有家臣①的钥匙,有开钟的钥匙,有圣彼得大教堂②的钥匙。我们可以谈到种种钥匙,不过现在我们只谈谈家臣的那把开门的钥匙。 它是在一个锁匠店里出世的;不过人们在它身上锤和挫得那么厉害,人们可能相信它是一个铁匠的产品。就裤袋说来,它是太大了,因此人们只好把它装在上衣袋里。它在这个袋里经常待在黑暗之中;不过它在墙上也有一个固定的位置;这个位置是在家臣的一张儿时画像的旁边——在这张像里,他的一副样儿倒颇像衬衫皱襞包着的肉丸。 人们说,在某些星宿下出生的人,会在自己的性格和品行中带有这些星宿的某些特点——如历书上所写的金牛宫啦、处女宫啦、天蝎宫啦。家臣的太太没有提起任何这类星宿的名字,而只是说她的丈夫是在“手车星”下面出生的,因为他老是要人向前推几下才能动。 他的父亲把他推到一个办公室里去,他的母亲把他推到结婚的路上去,他的太太把他推到家臣的职位上去——不过最后这件事她不讲出来,因为她是一个非常有分寸的女人:她在适当的场合下沉默,在适当的场合下讲话和向前推进。 现在他的年事渐长了,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肥瘦适中”;他是一个有教养、有幽默感的人,对于钥匙,具有丰富的知识——关于钥匙的问题,我们待一会儿就会知道。他老是心情愉快;大家都喜欢他,愿意和他谈话。他上城里去的时候,要不是他的妈妈在后面推着,是很难把他弄回家里来的。他必然会跟他碰到的每一个熟人谈一通,而他的熟人却是多如过江之鲫。这弄得他总是把吃饭的时间耽误了。 家臣太太坐在窗口盼望他。“现在他来了!”她对女佣人说,“快把锅放上!……现在他又停下来了,跟一个什么人在谈话,快把锅拿下来吧,不然菜就煮得太烂了!……现在他来了!是的,把锅再放上吧!” 不过他还是没有来。 他可以站在窗子下面对她点头,但是只要有一个熟人走过,他就控制不住自己;要跟这人说一两句话。假如他在跟这个人谈话时而又有另一个熟人走过,那么他就抓住这个人的扣子洞,握住那个人的手,而同时大声地对快要经过的第三个熟人打招呼。 对于太太的耐心说来,这真是一个考验。“家臣!家臣!”她于是就这样喊起来。“是的,此人是在手车星宿下出生的,不把他推一下,他就走不动!” 他非常喜欢到书店里去,翻翻书和杂志。他送给书商一些小礼物,为的是要得到许可把新书借回家里来看——这就是说,得到许可把书的直边裁开,而不是把书的顶上横边裁开③,因为如果这样做,就不能当做新书出卖了。他是一本活的礼仪规范杂志:他知道一切关于订婚、结婚、入葬、书本子上的闲话和街头巷尾的闲话等事情。许多人们所不知道的东西,他能做出神秘的暗示叫人知道。这一套本领他是从开门钥匙那里得来的。 家臣和他的太太从还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的时候起,就住在自己的公馆里。那时,他们就有了这把钥匙,不过那时他们不知道它出奇的能力——他们只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是在国王腓特烈六世④统治的时代。哥本哈根在那时还没有煤气。那时还只用油灯,还没有提佛里或者卡新诺⑤;还没有电车,没有铁路。比起现在来,娱乐的地方并没有多少。星期天,人们只是走出城外,到“互助教堂”去游览,读坟上刻的字,坐在草地上,吃装在篮子里的东西,喝点烧酒;不然就到佛列得里克斯堡公园去,这儿有一个乐队在宫殿面前奏乐。许多人到这儿来专门看皇室的人在那又小又狭窄的运河上划船。老国王在船上掌舵;他和皇后对众人不分等级上下,一律点头。有钱的人家特别从城里到这里来吃晚茶。他们可以从花园外面的农舍里得到开水,至于其他东西,他们就得自己准备了。 家臣的一家人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星期天下午也到这儿来。他们的女佣人提着茶壶和一篮子食物及“一滴斯本得路普浓酒”走在前面。 “把开门钥匙带着吧!”太太说,“好叫我们回来时可以进来。你知道,他们天一擦黑就把门锁上了,而门铃绳子昨天又断了!……我们要很晚才回家!而且游了佛列得里克斯堡以后,还要到西桥的加索蒂戏院去看哑剧《收获人的头目哈列金》;他们从云块上降下来;每张票价是两个马克。” 这样,他们就到佛列得里克斯堡去,听了音乐,看了飘着国旗的御船,瞧见了老国王和雪白的天鹅。他们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茶点以后就匆匆地走了,但是到戏院里仍然没有按时。 踩绳这个节目已经完了,高跷舞也告一结束,哑剧早已开始;他们照例是迟到了;这应该怪这位家臣。他在路上每分钟要停一下,跟某个熟人谈几句,在戏院里他又碰见很多好朋友。等这个节目演完以后,他和他的太太又非得陪一家熟人回到西桥的家里去喝一杯潘趣酒不可;本来这只须10分钟就可以喝完的,但是他们却拉长到一个钟头。他们简直谈不完。特别有趣的是瑞典的一位男爵——也可能是一位德国的男爵吧?这位家臣记不太清楚。可是相反,这位男爵教给他的关于钥匙的花样,他却一直记得清清楚楚。这真是了不起!他可以叫钥匙回答他的一切问题,甚至最秘密的事情。 家臣的钥匙特别适合于这个目的。它的头特别沉重,所以非倒悬着不可。男爵把钥匙的把手放在右手的食指上。它轻松愉快地悬在那儿;他指尖上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可以使它动,使它摆,如果它不动,男爵就知道怎样叫它按照他的意志转,而不被人察觉。每一次转动代表一个字母,从A开始,直到我们所希望的任何字母。第一个字母出现以后,钥匙就朝相反的方向转,于是我们就可以找下一个字母。“这样我们就可以得出整个字,整个句,整个问题的答案。这完全是虚构的,但是有趣。这位家臣最初的看法也是这样,但是他没有坚持下去。他被钥匙迷住了。 “先生!先生!”他的太太喊起来。“西城门在12点钟就要关呀!我们进不去了,现在只剩下一刻钟了。” 他们得赶快。有好几位想回到城里去的人匆匆在他们身旁走过。当他们快要走近最后一个哨所的时候,钟正在敲12下,门于是就砰的一声关上了。一大堆人被关在外面,包括这对家臣夫妇和那位提着茶壶和一个空篮子的女佣人。有的人站在那儿感到万分惶恐,有的人感到非常烦恼。每个人的心情都不同。究竟怎么办呢? 很幸运的是:最近曾经决定过,有一个城门——北门——不关,步行的人可以通过那儿的哨所钻进城里去。 这一段路可不很短,不过天气非常可爱;天空是清净无尘,布满了星星;水沟和池塘里是一片蛙声。这一行人士开始唱起歌来——一个接着一个地唱。不过这位家臣既不唱歌,也不看星星,甚至还不看自己的腿。因此他就一个倒栽葱,在水沟旁跌了一交,人们可能以为他的酒喝得太多了一点;不过钻到他脑袋里去,在那儿打转的东西倒不是潘趣酒,而是那个钥匙。 最后他们来到了北门的哨所,走过桥,进入城里去。 “我现在算是放心了!”太太说。“到了我们的门口了!” “但是开门的钥匙在什么地方呢?”家臣问。它既不在后边的衣袋里,也不在侧边的衣袋里。 “我的天!”他的太太喊着。“你把钥匙丢掉了吗?你一定是在跟那位男爵玩钥匙花样时遗失了的。我们现在怎样进去呢?门铃绳子昨天断了,更夫又没有开我们房子的钥匙。这简直叫我们走投无路!” 女佣人开始呜咽地哭起来。只有这位家臣是唯一能保持镇静的人。 “我们得把那个杂货商人⑥的窗玻璃打破!”他说;“把他喊起来,然后走进去。” 他打破了一块玻璃。接着又打破了两块。“比得生!”他喊着;同时把阳伞的把手伸进窗子里去。地下室的人的女儿在里面尖叫起来。这人把店门打开,大声喊:“更夫!”但是他一看到家臣一家人,马上就认出来了,让他们进来。更夫吹着哨子;附近街上的另一个更夫也用哨子来回答。许多人都挤到窗子这边来。 “什么地方火烧起来了?什么地方出了乱子?”大家都问。等这位家臣回到了他的房间里去,他们还在问。他把上衣脱掉……他的钥匙恰恰就在那里面——不在衣袋里,却在衬布里。原来它从衣袋里不应该有的一个洞溜到那儿去了。 从那天晚上开始,钥匙就有了一种特殊的巨大意义,不仅是他们晚上出去的时候,就是他们坐在家里的时候都是如此。这家臣表现出他的聪明,让钥匙来回答一切问题。他自己想出最可能的答案,而却让钥匙讲出来,直到后来他自己也把答案信以为真了。不过一个药剂师——他是和家臣太太有亲戚关系的一个年轻人——不相信这一套。 药剂师有一个聪明的头脑;他从学生时代起就写过书评和剧评,但是他从来没有署过自己的名字——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他是我们所谓的有精力的人,可是他不相信精灵,也不相信钥匙精。 “是的,我相信,我相信,”他说,“亲爱的家臣,我相信钥匙和一切钥匙精,正如我相信现在开始为大家所明了的新科学:灵动术⑦和新旧家具的精灵。你听到人们说过没有?我听到过!我曾经怀疑过。你知道,我是一个怀疑论者,但是我在一个相当可信的外国杂志上读到一个可怕的故事——而我被说服了。家臣,你能想象得到吗?我把我所知道的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 “两个聪明的孩子看到过他们的父母把一张大餐桌的精灵叫醒。当这两个小家伙单独在房间里的时候,他们想用同样的方法把一个柜子叫醒。它有了生命了,它的精灵醒了,但是它却不理两个孩子的命令。它自己立起来,发出一个破裂声,把抽屉都倒出来了,接着用它的两只木腿把这两个孩子各抱进一个抽屉里去。柜子装着他们跑出敞开的门,跑下楼梯,跑到街上,一直冲到运河里去,把两个孩子都淹死了。这两具小尸体被埋在基督徒的坟地里,但是柜子却被带到市府的会议厅里去,作为孩子的谋杀犯而判处死刑,在市场上活活地烧死了。 “我读到过这个故事!”药剂师说,“在一本外国杂志上读到过,这并不是我自己捏造的。凭这把钥匙作证,这是真事!我庄严地发誓!” 家臣认为这类故事简直是一种粗暴的玩笑。关于钥匙的事儿,两个人永远谈不到一起;在钥匙问题上,药剂师完全是一个糊涂虫。 对于钥匙的知识,家臣不断地获得进步。钥匙成了他的娱乐和智慧的源泉。 有一天晚上,家臣上床去睡觉;当他把衣服脱了一半的时候,忽然听到走廊上有人敲门。这是那个杂货商人。他的来访真是迟了。他的衣服也脱了一半,不过他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只怕过了一夜就会忘记。 “我所要说的是关于我的女儿洛特·伦的事情。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她已经受了坚信礼,现在我想把她好好地安顿一下。” “我的太太还没有死呀,”家臣说,同时微笑了一下,“而我又没有儿子可以介绍给她。” “我想您懂得我的意思,家臣!”杂货商人说。“她能弹钢琴,也能唱歌。您也许在这屋子的楼上听到过。您不知道这个女孩能做些什么事情。她能够模仿各种人说话和走路的样子。她是一个天生的演员,这对于出身良家的女孩子是一条好出路。她们可能嫁给伯爵,不过这并不是我,或者洛特·伦的想法。她能唱歌,能弹钢琴!所以前天我陪她一起到声乐学校去过一次。她唱了一下,但是她缺乏那种女子所必须有的浊音,也没有人们对于一个女歌唱家所要求的那种金丝鸟般的最高的尖嗓子。因此他们都建议她别干那一行。后来我想,如果她不能成为一个歌唱家,她无论如何可以成为一个演员——一个演员只要能背台词就行。今天我跟教师——人们这样叫他——谈过话。‘她的书读得多吗?’他问。‘不多’,我说。‘什么也没有读过!’他说:‘多读书对于一个艺术家是必要的!’我想这件事还不难办;所以我就回到家里来。我想,她可以到一个租阅图书馆去,读那里所有的书。不过,今天晚上当我坐着正在脱衣服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当我想要借书的时候,为什么要去租书呢?家里有的是书,让她去读吧。她读也读不完,而且她一文不花就能读到。” “洛特·伦是一个可爱的女子!”家臣说,“一个漂亮的女子!她应该有书读。不过她脑子里有没有人们所谓的‘精气’——即天才——呢?更重要的是:她有没有——福气呢?” “她中过两次彩票,”杂货商人说。“有一次她抽到一个衣柜,另一次抽到六条床单。我把这叫做幸运,而她是有这种幸运的!” “我要问问钥匙看,”家臣说。他把钥匙放在右手的食指上和商人的食指上,让它转动起来,接二连三地标出一系列的字母。 钥匙说:“胜利和幸运!”所以洛特·伦的未来就这么确定了。 家臣立刻给她两本书读:关于“杜威克”⑧的剧本和克尼格⑨的《处世与交友》。 从这天晚上开始,洛特·伦和家臣家庭间的一种亲密的关系就开始了。她常来拜访这家;家臣认为她是一个聪明的女子。她也相信他和钥匙。家臣太太从她时时刻刻在不知不觉中所表现出来的无知中,发现了她有某种孩子气和天真。这对夫妇,每人根据自己的一套看法来喜爱她,而她也是一样地喜爱他们。 “楼上有一阵非常好闻的香气,”洛特·伦说。 走廊上飘着一种香味,一种芬芳的气味,一种苹果的香味——家臣太太曾经在走廊上放了整整一桶“格洛斯登苹果⑩”,所有的房间里也飘着一种喷香的玫瑰花和燕衣草的气味。 “这真是可爱!”洛特·伦说。 家臣太太经常在这儿陈设着许多美丽的花儿,洛特·伦真是把眼睛都看花了。是的,甚至在冬天,这儿都有紫丁香和樱桃的枝子在开着花。插在水里的这些枝子,在温暖的房间里,很快地就冒出叶,开出花来。 “人们可能以为这些光赤的枝子已经没有生命了。可是,请看它们怎样起死回生吧。” “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东西,”洛特·伦说。“大自然真是美妙!” 于是家臣就让她看看他的“钥匙书”。这书里记载着钥匙所讲过的一切奇异的事情——甚至一天晚上,当他的女佣人的爱人来看她时,橱柜里的半块苹果饼不见了的这类事情也被记载下来了。 家臣问他的钥匙:“谁吃了那块苹果饼——猫儿呢,还是她的爱人?”钥匙回答说:“她的爱人!”家臣在没有问它以前心里早就有数了。女佣人只得承认:这该死的钥匙什么都知道! “是的,这不是很稀奇吗?”家臣说。“钥匙!钥匙!它对洛特·伦作了这样的预言:‘胜利和幸运!’——我们将会看到它实现的——我敢负责!” “那真是好极了,”洛特·伦说。 家臣太太并不轻易相信这种话,但是她不当面表示怀疑,因为她怕丈夫听见。不过后来她告诉洛特·伦说,家臣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一个戏迷。如果那时有人推他一把,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演员;不过他的家庭把他推到另一方面去了。他曾经坚持要进入戏剧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曾经写过一部戏。 “亲爱的洛特·伦,这是我告诉你的一件大秘密。那个戏写得并不坏,皇家剧院接受了它,但是它却被观众嘘下了台。因此后来就没有人提起过它了。这种结果倒使我感到很高兴。我是他的太太,我了解他。嗯,你将要走同样的道路——我希望你万事如意,不过我不相信这会成为事实——我不相信钥匙!” 洛特·伦相信它;在这个信仰上,她和家臣的看法一致。他们是诚心诚意地心心相印。 这位小姐有好几种才能,家臣非常欣赏。洛特·伦知道怎样用土豆做出淀粉来,怎样用旧丝袜子织出丝手套,怎样把舞鞋上的绸面子补上——虽然她有钱买新衣服。她像那个杂货商人所说的,“抽屉里有的是银元,钱柜里有的是股票。”家臣太太认为她可以成为那个药剂师的理想的妻子,但是她没有说出口来,也没有让那个钥匙讲出来,药剂师不久就要成家了,而且自己在离这儿最近的一个大城镇里开了药店。 洛特·伦经常读着《杜威克》和克尼格的《处世与交友》。她把这些书保留了两年,其中《杜威克》这本书她记得烂熟;她记得里面所有的人物,不过她只希望成为其中之——杜威克这个角色——同时她不愿在京城里演出,因为那里的人都非常嫉妒,而且也都不欢迎她演出。照家臣的说法,她倒很想在一个较大的乡镇里开始她的艺术事业呢。 这也真是神奇:那个年轻的药剂师就正是在这个乡镇里开业了——如果说他不是这城里唯一的一个年轻的药剂师,却是一个最年轻的药剂师。 那个等待了很久的伟大的一晚终于到来了。洛特·伦要登台了,正如钥匙所说的,要获得胜利和财富了。家臣不在这儿;他病倒在床上,他的太太在看护他。他得用温暖的餐巾,喝甘菊茶;他肚子外面是绷带,他肚子里面是茶。 《杜威克》演出的时候,这对夫妇不在场;不过药剂师却在那儿。他把这次演出的情形写了一封信给他的亲戚——家臣太太。 “最像个样子的是杜威克的绉领!”他写道,“假如家臣的钥匙在我的衣袋里的话,我一定要把它取出来,嘘它几下;她应受这种待遇,开门的钥匙也应受这种待遇——因为它曾经那么无耻地用什么‘胜利和幸运’这类话儿来骗她。” 家臣读了这封信。他说这是一种恶意诽谤——对钥匙的仇恨——而同时却把这仇恨发泄在这个天真女子的身上。 他一能够起床,恢复了健康以后,就马上写了一封简短而恶毒的信给那个药剂师。药剂师也回了一封,其语调好像他在家臣的信里没有读到什么,只看到了玩笑和幽默的话似的。 他感谢他那封信,正如他要感谢家臣以后每次替钥匙的无比价值和重要性所作的宣传一样。接着,他告诉家臣说,他除了做药剂师的工作外,还正在写一部伟大的钥匙传奇。在这部书里,所有的人物毫无例外地都是钥匙。“开门钥匙”当然是里面的主人公,而家臣的开门钥匙就是他的模特儿,具有未卜先知的特性。一切其他的钥匙都围绕着它发展:如那个知道宫廷的豪华和喜庆场面的老家臣的钥匙啦;那个细小、精致、华丽、在铁匠店里值三个铜板的开钟的钥匙啦;那个经常跟牧师打交道的,因为有一夜呆在钥匙孔里而曾经看到过鬼的讲道坛的钥匙啦。储藏室的、柴草房的、酒窖的钥匙都出了场,都在敬礼,并且在开门钥匙的周围活动着。阳光把开门钥匙照得像银子一样亮;风——宇宙的精气——吹进它的身体,使它发出哨子声。它是钥匙工,它是家臣的开门钥匙,现在它是开天国之门的钥匙,它是教皇的钥匙,它是永远不会错的! “恶意!”家臣说,“骇人的恶意!” 他和药剂师不见面了……是的,只有在家臣的太太安葬时他们才碰头。 她先死了。 屋子里充满了悲哀和惋惜之情。甚至那些开了花、冒了芽的樱桃枝子也由于悲哀而萎谢了。它们被人遗忘了,因为她不能再照料它们。 家臣和药剂师,作为最亲近的亲属,在棺材后面并排地走着。现在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来吵嘴了。 洛特·伦在家臣的帽子上围了一条黑纱。她早就回到这儿来了,并没有从她的艺术事业中得到胜利和幸运。不过将来她可能得到胜利和幸运的。洛特·伦有她的前途。钥匙曾经这样说过,家臣也这样说过。 她来看他。他们谈起死者,他们哭起来;洛特·伦是一个软心肠的人。他们谈到艺术;洛特·伦是坚定的。 “舞台生活真是可爱得很!”她说,“可是无聊和嫉妒的事儿也真够多!我宁愿走我自己的道路。先解决我自己的问题,然后再谈艺术!” 克尼格曾经在他关于演员的一章书里说过真话;她知道钥匙并没有说真话,但是她不愿意在家臣面前揭穿它;她太喜欢他了。 在他居丧的这一年中,开门钥匙是他唯一的慰藉。他问它许多问题,它都一一作出回答。这一年完结了以后,有一天晚上他和洛特·伦情意绵绵地坐在一起。他问钥匙: “我会结婚吗?我会和谁结婚?” 现在没有谁来推他;所以他就只好推这钥匙。它说:“跟洛特·伦。” 话既然是这么说了,洛特·伦也就成了家臣的太太。 “胜利和幸运!”这句话以前已经说过——是开门的钥匙说的。 ①“家臣”是封建时代皇家或贵族家里一种“管事”的官职。 ②圣彼得大教堂是罗马梵蒂冈的一个大教堂。教皇在这儿举行所有的宗教仪式。它是在1506-1626年建筑的,历时120年。顶高约138米,占地36,450平方米,室内直径210米,里面有30个祭坛。 ③在欧洲的许多国家里,特别是法国和意大利,有些书籍是不切边的,因此读者必须自己裁开。这里是说裁开书页的一部分,这样既可阅读,又可仍然作为新书出售。 ④腓特烈六世(1768-1839)是丹麦国王(1808-1839),又是挪威国王(1808-1814)。 ⑤提佛里(tivoli)是现在哥本哈根市内的一个大游艺场;卡新诺(Casino)是现在哥本哈根市内的一个大咖啡馆兼游艺场。 ⑥在欧洲的大建筑物里.最底下的一层经常不住人,只租给小商人开店。 ⑦这是19世纪中叶在欧洲盛行的一种迷信:许多人围着桌子坐着,把手放在桌子上,桌子就会自动地动起来。据说这是因为“精灵”在暗中发生作用。 ⑧“杜威克”是荷兰文Duiveke(“小鸽子”)的音译。它是一个荷兰旅店主人的女儿的小名,她后来成了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二世的情妇。她在1517年暴卒,据说是被人毒死的。 ⑨德国的一个男爵Adolf von Knigge。他是一个作家。 ⑩这是一种很大的苹果,出产于丹麦尤兰岛上一个叫做格洛斯登(Craasten)的地方。 跛子 跛子 在一幢古老的乡间公馆里住着卓越的年轻人。他们既富有,也幸福。他们自己享受快乐,也对别人做好事。他们希望所有的人都像他们自己一样愉快。 在圣诞节的晚上,古老的大厅里立着一棵打扮得很漂亮的圣诞树。壁炉里烧着熊熊的大火,古老的画框上悬着枞树枝。主人和客人都在这儿;他们唱歌和跳舞。 天还没有黑,佣人的房间里已经庆祝过圣诞节了。那里也有一棵很大的枞树,上面点着红白蜡烛,还有小型的丹麦国旗、天鹅、用彩色纸剪出和装着“好东西”的网袋。邻近的穷苦孩子都被请来了;他们的妈妈也一起来了。妈妈们并不怎么望着圣诞树,却望着圣诞桌。桌上放着呢料子和麻布——这都是做衣服和裤子的衣料,她们和大孩子都望着这些东西,只有小孩子才把手伸向蜡烛、银纸和国旗。 这些人到得很早,下午就来了;他们吃了圣诞粥、烤鹅和红白菜。大家参观了圣诞树,得到了礼品;然后就每人喝一杯潘趣酒,吃一块煎苹果元宵①。 他们回到自己简陋的家里去,一路谈论着这种“舒服的生活”——也就是指他们吃过了的好东西,他们又把礼品重新仔细地看了一次。 他们之中有一位园丁奥列和一位园丁叔斯玎。他们两人是夫妇。他们为这公馆的花园锄草和挖土,所以他们能领到房子住和粮食吃。在每个圣诞节,他们总会得到很多礼物。他们的五个孩子所穿的衣服就都是主人送的。 “我们的两个主人都喜欢做好事!”他们说。“不过他们有力量这样做,而且他们也高兴这样做!” “这是四个孩子穿的好衣服,”园丁奥列说。“但是为什么没有一点东西给跛子呢?他们平时也想到他,虽然他没有去参加庆祝!” 这是指他们最大的那个孩子。他的名字是汉斯,但大家都叫他“跛子”。 他很小的时候,是非常聪明活泼的。不过后来,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他的腿子忽然“软了”。他既不能走路,也不能站稳。,他躺在床上已经有五年了。 “是的,我得到一件给他的东西!”妈妈说。“不过这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东西。这是一本书,他可以读读!” “这东西并不能使他发胖!”爸爸说。 不过汉斯倒很喜欢它。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小孩子,喜欢读书,但是他也花些时间去做些有用的工作——一个躺在床上的孩子所能做的有用的工作。他的一双手很灵巧,会织毛袜,甚至床毯。邸宅的女主人称赞过和买过这些东西。 汉斯所得到的是一本故事书,书里值得读和值得思索的东西不少。 “在这个屋子里它没有一点用处,”爸爸和妈妈异口同声他说,“不过让他读吧,这可以使他把时间混过去,他不能老织袜子呀!” 春天来了。花朵开始含苞欲放,树木开始长出新绿,野草也是一样——人们也许会把荨麻叫做野草,虽然《圣诗集》上把它形容得这样美: 即使所有帝王一齐出马, 无论怎样豪华和有力量, 但他们一点也没有办法 去使叶子在荨麻上生长。 公馆花园里的工作很多,不仅对园丁和他的助手是如此、对园丁奥列和园丁叔斯玎也是这样。 “这件工作真是枯燥得很!”他们说。“我们刚刚把路把好,弄得整齐一点,马上就有人把它踩坏了。公馆里来往的客人真是太多了。钱一定花得不少!不过主人有的是钱!” “东西分配得真不平均!”奥列说。“牧师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女儿,为什么我们之间有这些差别呢?” “这是因为人堕落的缘故②!”叔斯玎说。 他们在晚间又谈起这事。这时跛子汉斯正拿着他的故事书在旁边躺着。 困难的生活和繁重的工作,不仅使爸爸妈妈的手变得粗糙,也使他们的思想和看法变得生硬。他们不能理解、也不能解释这种道理。他们变得更喜欢争吵和生气。 “有的人得到快乐和幸福,有的人只得到贫困!我们最初的祖先很好奇,并且违抗上帝,但是为什么要我们来负责呢?我们不会做出他们两人那样的行为呀!” “我们会的!”跛子汉斯忽然冒出这一句来。“这本书里说过。” “这本书里写的是什么呢?”爸爸和妈妈问。 于是汉斯就念一个古老的故事给他们听,这故事说的是一个樵夫和他妻子的故事。他们也责骂过亚当和夏娃的好奇心,因为这就是他们不幸的根源。国王这时正从旁边走过。“跟我一道回家去吧,”他说,“你们也可以像我一样过好日子:一餐吃七个菜,还有一个菜摆摆样子。这个菜放在盖碗里,但是你们不能动它,因为动一动,你的富贵就没有了。”“盖碗里可能盛的是什么呢?”妻子说。“这跟我们无关,”丈夫说。“是的,我并不好奇!”妻子说,“但是我倒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揭开盖子。那里面一定是好吃的东西!”“只希望不是机器一类的东西!”丈夫说,“像一把手枪,它砰地一下,就把全家的人都吵醒了。”“哎呀!”妻子说,再也不敢动那盖碗了。不过在这天晚上,她梦见碗盖自动开了,一种最美的潘趣酒的香气从碗里飘出来——像人们在结婚或举行葬礼时所喝到的那种潘趣酒的香气。里面有一枚大银毫,上面写着:“你们喝了这潘趣酒,就可以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而别的人则都成为乞丐!”于是妻子就醒了,把这个梦讲给丈夫听。“你把这事情想得太多了!”他说。“我们可以把盖子轻轻地揭开!”妻子说。“轻轻地揭!”丈夫说。于是妻子就轻轻地把盖子揭开。这时有两只活泼的小耗子跳出来,马上逃到一个耗子洞里去了。“晚安!”国王说。“你们现在可以回家去睡觉了。请不要再责骂亚当和夏娃吧。你们自己就好奇和忘恩负义呀!” “书里讲的这个故事是从哪里来的呢?”奥列说。“它似乎跟我们有关,值得想一想!” 第二天,他们仍然去干活。先是太阳烤着他们,然后雨把他们淋得透湿。他们满脑子都是不偷快的思想——他们现在细嚼着这些思想。 回到家里,当他们吃完了牛奶粥的时候,天还没有太黑。 “把那个樵夫的故事再念给我们听听吧!”奥列说。 “书里好听的故事多着呢!”汉斯说.“非常多,你们都不知道!” “我们对别的故事不感到兴趣!”园丁奥列说。“我只要听我所听过的那个故事!” 于是他和他的妻子又听一次。 他们不止一个晚上重新听了这个故事。 “我还是不能完全了解,”奥列说。“人就像甜牛奶一样,有时会发酸。有的变成很好的干酪,有的变成又薄又稀的乳浆!有的做什么都走运,一生过好日子,从来不知道忧愁和穷困!” 跛子汉斯听到这话。他的腿虽然不中用,可是头脑很聪明。他把书里的故事念给他们听——他念一个不知忧愁和穷困的人。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呢?因为应该把这个人找出来才对。 国王躺在床上病了,只有这样一个方法可以治好他:穿上一件衬衫,而这件衬衫必须是一个真正不知忧愁和穷困的人穿过的。 这个消息传到世界各国去,传到所有的王宫和公馆里去,最后被传给一切富足和快乐的人。不过仔细检查的结果,差不多每个人都尝过忧愁和穷困的味道。 “我可没有!”坐在田沟上一个欢笑和唱歌的猪棺说。“我是最幸福的人!” “那么请把你的衬衫给我吧,”国王的使者说。“你可以得到半个王国作为报酬。” 但是他没有衬衫,而他却自己认为是最快乐的人。 “这倒是一个好汉!”园丁奥列大声说。他和他的妻子大笑起来,好像他们多少年来都没有笑过似的。 这时小学的老师在旁边走过。 “你们真知道快乐!”他说。“这倒是这家里的一件新鲜事情。难道你们中了一张彩票不成?” “没有,不是这么回事儿!”园丁奥列说。“汉斯在念故事书给我们听;他念一个不知忧愁和穷困的人的故事。这个人没有衬衫穿。这个故事可以叫人流出眼泪——而且是一个印在书上的故事。每个人都要扛起自己的担子,他并不是单独如此。这总算是一种安慰!” “你们从什么地方得到这本书的?”老师问。 “一年多以前,我们的汉斯在圣诞节得到的。是主人夫妇送给他的。他们知道他非常喜欢读书,而他是一个跛子!我们那时倒希望他得到两件麻布衬衫呢!不过这书很特别。它能解决你的思想问题。” 老师把书接过来,翻开看看。 “让我们把这故事再听一次吧!”园丁奥列说。“我还没有完全听懂。他也应该念那另外一个关于樵夫的故事!” 对于奥列说来,这两个故事已经够了。它们像两道阳光一样,射进这贫困的屋子里来,射进使他们经常生气和不愉快的那种苦痛的思想中来。 汉斯把整本书都读完了,读过好几次。书里的故事把他带到外面的世界里去——到他所不能去的地方去,因为他的腿不能行走。 老师坐在他的床旁边。他们在一起闲谈,这对于他们两人是很愉快的事情。 从这天起.爸爸妈妈出去工作的时候,老师就常来看他。他的来访,对这孩子说来,简直是像一次宴会,他静心地听这老师讲的许多话:地球的体积和它上面的许多国家;太阳比地球差不多要大50万倍,而且距离是那么远,要从太阳达到地面,一颗射出的炮弹得走整整25年,而光只要走8分钟。 每个用功的学生都知道这些事情,但是对于汉斯说来,这都是新奇的东西——比那本故事书上讲的东西要新奇得多。 老师每年被请到主人家里去吃两三次饭,他说这本故事书在那个贫穷的家里是多么重要,仅仅书里的两个故事就能使得他们获得精神上的觉醒和快乐。那个病弱而聪明的孩子每次念起这些故事时,家里的人就变得深思和快乐起来。 当老师离开这公馆的时候,女主人塞了两三块亮晶晶的银洋在他手里,请他带给小小的汉斯。 “应该交给爸爸和妈妈!”当老师把钱带来的时候,孩子说。 于是园丁奥列和园丁叔斯玎说:“跛子汉斯也带来报酬和幸福!” 两三天以后,当爸爸妈妈正在公馆的花园里工作的时候,主人和马车在门外停了下来。走进来的是那位好心肠的太太;她很高兴,她的圣诞节礼物居然带给孩子和他的父母那么多的安慰和快乐。她带来了细面包、水果和一瓶糖浆。不过她送给汉斯的最可爱的一件东西是一只关在金笼子里的小黑鸟。它能唱出相当好听的歌。鸟笼放在一个旧衣柜上,离这孩子的床不远:他既能望望它,也可以听听它的歌。的确,在外面路上走的人都能听到它的歌声。 园丁奥列和园丁叔斯玎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太太已经走了。他们看见汉斯一副高兴的样子,不过他们也觉得,他所得到的这件礼物却会带来麻烦。 “有钱人总是看得不很远的!”他们说。 “我们还得照顾这只鸟儿。跛子汉斯是没有办法做这事情的。结果它一定会被猫儿抓去吃掉!” 八天过去了,接着又有八天过去了。这时猫儿已经到房间里来过好几次;它并没有把鸟儿吓坏,更没有伤害它。接着一件大事情发生了。时间是下午。爸爸妈妈和别的孩子都去做工作去了,汉斯单独一个人在家。他手里拿着那本故事书,正在读一个关于渔妇的故事:她得到了她所希望的一切东西。她希望做一个皇帝,于是她就做了一个皇帝。但是她接着想做善良的上帝——于是她马上又坐到她原来的那个泥巴沟里去。 这个故事跟鸟儿和猫儿没有什么关系,不过当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读这故事。他后来永远也忘记不了。 鸟笼是放在衣柜上;猫是站在地板上,正在用一双绿而带黄的眼睛盯着鸟儿。猫儿的脸上有一种表情,似乎是在对鸟儿说,“你是多么可爱啊!我真想吃你!” 汉斯懂得这意思,因为他可以在猫的面孔上看得出来。 “猫儿,滚开!”他大声说。“请你从房里滚出去!” 它似乎正在准备跳。 汉斯没有办法走近它。除了他的那件最心爱的宝物——故事书——以外,他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向它扔去。他把它扔过去,不过书的装订已经散了,封皮飞向一边,那一页页的书本身飞向另一边。猫儿在房间里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盯着汉斯,好像是说: “小小的汉斯,请你不要干涉这件事!我可以走,也可以跳,你哪一样也不会!” 汉斯双眼盯着猫儿,心中感到非常苦恼,鸟儿也很焦急。附近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喊。猫儿似乎了解到了这种情况;它准备再跳。汉斯挥动着被单,因为他还可以使用他的手。但是猫儿对于被单一点也不在乎。当被单扔到它旁边来,没有发生一点作用的时候.它一纵就跳上椅子,站在窗台上,离鸟儿更近了。 汉斯感到他身体里的血在沸腾。但是他没有考虑到自己,他只是想着猫儿和鸟儿。这孩子没有办法跳下床来,没有办法用腿站着,更不用说走路了。当他看见猫儿从窗台上跳到柜子上,把鸟笼推翻了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在旋转。鸟儿在笼子里疯狂地飞起来。 汉斯尖叫了一声。他感到身体里有一种震动;这时他也顾不上这一点,就从床上跳下来,向衣柜跑过去,把笼子一把抓住——鸟儿已经吓坏了。他手里拿着笼子,跑出门外,一直向大路上跑去。 这时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了。他惊喜得发狂,高声地喊:“我能走路了!我能走路了!” 他现在恢复健康了。这种事情是可能发生的,而现在却在他身上发生了。 小学老师住得离这儿不远。汉斯打着赤脚,只穿着衬衫和上衣,提着鸟笼,向他跑去。 “我能走路了!”他大声说。“我的上帝啊!” 于是他快乐得哭起来了。 园了奥列和园丁叔斯玎的家里现在充满了快乐。 “今天我们真是再快乐不过了!”他们两人齐声说。 汉斯被喊到那个公馆里去。这条路他好几年没有走了。他所熟识的那些树和硬果灌木林似乎在对他点头,说:“日安,汉斯!欢迎你到这儿来!”太阳照在他的脸上,也照进他的心里。 公馆里的主人——一对年轻幸福的夫妇——叫他跟他们坐在一起。他们的样子很高兴,好像他就是他们家庭的一员似的。 最高兴的是那位太太,因为她曾经送给他那本故事书和那只歌鸟——这鸟儿事实上已经死了,吓死了,不过它使他恢复了健康;那本故事书也使他的父母得到启示。他现在还保存着这本书;他要读它——不管年纪变得多大,他都要读。从此以后,他在家里也是一个有用的人了。他要学一门手艺,而他所喜欢的是当一个订书工人。他说:“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读到所有的新书啦!” 这天下午,女主人把他的爸爸和妈妈都喊去。她和她的丈夫谈过关于汉斯的事情。他是一个聪明的好孩子,喜欢读书,也有欣赏的能力。上帝总会成全好事的。 爸爸妈妈这天晚上从那个农庄里回到家里,非常高兴,特别是叔斯玎。不过一个星期以后,她哭起来了,因为小汉斯要离开家。他穿着新衣服,他是一个好孩子;但是现在他要横渡大海,到远方一个学校里去,而且还要学习拉丁文。他们要在许多年以后才能再看见他。 他没有把那本故事书带去,因为爸爸妈妈要把它留下来作为纪念。爸爸常常读它,但是只读那两篇故事,因为他懂得这两篇。 他们接到汉斯的信——一封比一封显得快乐。他是跟可爱的人住在一起,生活得很好。他最喜欢上学校读书,因为值得学习和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希望在学校里住100年,然后成为一个教师。 “我们只希望我们那时还活着!”爸爸妈妈说。他们紧握着手,似乎是心照不宣。 “请想想汉斯这件事情吧!”奥列说。“上帝也想起穷人家的孩子!而且事情恰恰发生在跛子身上!这不是很像汉斯从那本故事书中念给我们听的一个故事么?” ①原文是Aebleskiver,这是丹麦特有的一种点心。它里面包着苹果酱,形状像球。 ②这是指《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里所说的那段故事:最初的人亚当不听上帝的话,偷吃了禁果,被上帝逐出天国之外。 牙痛姑妈 牙痛姑妈 这个故事我们是从哪儿搜集来的呢? 你想知道吗? 我们是从一个装着许多旧纸的桶里搜集来的。有许多珍贵的好书都跑到熟菜店和杂货店里去了;它们不是作为读物,而是作为必需品待在那儿的。杂货店包淀粉和咖啡豆需要用纸,包咸青鱼、黄油和干酪也需要用纸。写着字的纸也是可以有用的。 有些不应该待在桶里的东西也都跑到桶里去了。 我认识一个杂货店里的学徒——他是一个熟菜店老板的儿子。他是一个从地下储藏室里升到店面上来的人。他阅读过许多东西——杂货纸包上印的和写的那类东西。他收藏了一大堆有趣的物件,其中包括一些忙碌和粗心大意的公务员扔到字纸篓里去的重要文件,这个女朋友写给那个女朋友的秘密信,造谣中伤的报告——这是不能流传、而且任何人也不能谈论的东西。他是一个活的废物收集机构;他收集的作品不能算少,而且他的工作范围也很广。他既管理他父母的店,也管理他主人的店。他收集了许多值得一读再读的书或书中的散页。 他曾经把他从桶里——大部分是熟菜店的桶里一一收集得来的抄本和印刷物拿给我看。有两三张散页是从一个较大的作文本子上扯下来的。写在它们上面的那些非常美丽和清秀的字体立刻引起我的注意。 “这是一个大学生写的!”他说。“这个学生住在对面,是一个多月以前死去的。人们可以看出,他曾经害过很厉害的牙痛病。读读这篇文章倒是蛮有趣的!这里不过是他所写的一小部分。它原来是整整一本,还要多一点。那是我父母花了半磅绿肥皂的代价从这学生的房东太太那里换来的。这就是我救出来的几页。” 我把这几页借来读了一下。现在我把它发表出来。 它的标题是: 牙痛姑妈 1 小时候,姑妈给我糖果吃。我的牙齿应付得了,没有烂掉。现在我长大了,成为一个学生。她还用甜东西来惯坏我,并且说我是一个诗人。 我有点诗人品质,但是还不够。但我在街上走的时候,我常常觉得好像是在一个大图书馆里散步。房子就像是书架,每一层楼就好像放着书的格子。这儿有日常的故事,有一部好的老喜剧,关于各种学科的科学著作;那儿有黄色书刊和优良的读物。这些作品引起我的幻想,使我作富于哲学意味的沉思。 我有点诗人品质,但是还不够。许多人无疑也会像我一样,具有同等程度的诗人品质;但他们并没有戴上写着“诗人”这个称号的徽章或领带。 他们和我都得到了上帝的一件礼物——一个祝福。这对于自己是很够了,但是再要转送给别人却又不足。它来时像阳光,具有灵魂和思想。它来时像花香,像一支歌;我们知道和记得其它,但是却不知道它来自什么地方。 前天晚上,我坐在我的房间里,渴望读点什么东西,但是我既没有书,也没有报纸。这时有一起新鲜的绿叶从菩提树上落下来了。风把它从窗口吹到我身边来。我望着散布在那上面的许多叶脉。一只小虫在上面爬,好像要对这片叶子作深入的研究似的。这时我就不得不想起人类的智慧。我们也在叶子上爬,而且也只知道这叶子,但是却喜欢谈论整棵大树、根子、树干、树顶。这整棵大树包括上帝、世界和永恒,而在这一切之中我们只知道这一小片叶子! 当我正在坐着的时候,米勒姑妈来看我。 我把这片叶子和上面的爬虫指给她看,同时把我的感想告诉她。她的眼睛马上就亮起来了。 “你是一个诗人!”她说,“可能是我们的一个最大的诗人!如果我能活着看到,我死也瞑目。自从造酒人拉斯木生入葬以后,我老是被你的丰富的想象所震惊。” 米勒姑妈说完这话,就吻了我一下。 米勒姑妈是谁呢?造酒人拉斯木生是谁呢? 2 我们小孩子把妈妈的姑妈也叫做“姑妈”;我们没有别的称呼喊她。 她给我们果子酱和糖吃,虽然这对我们的牙齿是有害的。 不过她说,在可爱的孩子面前,她的心是很软的。孩子是那么心爱糖果,一点也不给他们吃是很残酷的。 我们就为了这事喜欢姑妈。 她是一个老小姐;据我的记忆,她永远是那么老!她的年纪是不变的。 早年,她常常吃牙痛的苦头。她常常谈起这件事,因此她的朋友造酒人拉斯木生就幽默地把她叫做“牙痛姑妈”。 最后几年他没有酿酒;他靠利息过日子。他常常来看姑妈;他的年纪比她大一点。他没有牙齿,只有几根黑黑的牙根。 他对我们孩子说,他小时候吃糖太多,因此现在变成这个样子。 姑妈小时候倒是没有吃过糖,所以她有非常可爱的白牙齿。 她把这些牙齿保养得非常好。造酒人拉斯木生说,她从不把牙齿带着一起去睡觉!① 我们孩子们都知道,这话说得太不厚道;不过姑妈说他并没有什么别的用意。 有一天上午吃早饭的时候,她谈起晚上做的一个恶梦:她有一颗牙齿落了。 “这就是说,”她说,“我要失去一个真正的朋友。” “那是不是一颗假牙齿?”造酒人说,同时微笑起来。“要是这样的话,那么这只能说你失去了一个假朋友!” “你真是一个没有礼貌的老头儿!”姑妈生气地说——我以前没有看到过她像这样,以后也没有。 后来她说,这不过是她的老朋友开的一个玩笑罢了。他是世界上一个最高尚的人;他死去以后,一定会变成上帝的一个小安琪儿。 这种改变使我想了很久;我还想,他变成了安琪儿以后,我会不会再认识他。 那时姑妈很年轻,他也很年轻,他曾向她求过婚。她考虑得太久了,她坐着不动,坐得也太久了,结果她成了一个老小姐,不过她永远是一个忠实的朋友。 不久造酒人拉斯木生就死了。 他被装在一辆最华贵的柩车上运到墓地上去。有许多戴着徽章和穿着制服的人为他送葬。 姑妈和我们孩子们站在窗口哀悼,只有鹳鸟在一星期以前送来的那个小弟弟没有在场。② 柩车和送葬人已经走过去了,街道也空了,姑妈要走,但是我却不走。我等待造酒人拉斯木生变成安琪儿。他既然变成了上帝的一个有翅膀的孩子,他一定会现出来的。 “姑妈!”我说。“你想他现在会来吗?当鹳鸟再送给我们一个小弟弟的时候,它也许会把安琪儿拉斯木生带给我们吧?” 姑妈被我的幻想所震动;她说:“这个孩子将来要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当我在小学读书的整个期间,她重复地说这句话,甚至当我受了坚信礼以后,进了大学,她还说这句话。 过去和现在,无论在“诗痛”方面或在牙痛方面,她总是最同情我的朋友。这两种病我都有。 “你只须把你的思想写下来,”她说,“放在抽屉里。让·保尔③曾经这样做过;他成了一个伟大的诗人,虽然我并不怎样喜欢他,因为他并不使人感到兴奋!” 跟她作了一番谈话以后,有一天夜里,我在苦痛中和渴望中躺着,迫不及待地希望成为姑妈在我身上发现的那个伟大诗人。我现在躺着害“诗痛”病,不过比这更糟糕的是牙痛。它简直把我摧毁了。我成为一条痛得打滚的蠕虫,脸上贴着一包草药和一张芥子膏药。 “我知道这味道!”姑妈说。 她的嘴边上现出一个悲哀的微笑;她的牙齿白得发亮。 不过我要在姑妈和我的故事中开始新的一页。 3 我搬进一个新的住处,在那儿住了一个月。我跟姑妈谈起这事情。 “我是住在一个安静的人家里。即使我把铃按三次,他们也不理我。除此以外,这倒真是一个热闹的房子,充满了风雨声和人的闹声。我是住在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每次车子进来或者出去,墙上挂着的画就要震动起来。门也响起来,房子也摇起来,好像发生了地震似的。假如我是躺在床上的话,震动就透过我的四肢,不过据说这可以锻炼我的神经。当风吹起的时候——这地方老是有风的——窗钩就摆来摆去,在墙上敲打。风吹来一次,邻居的门铃就响一下。 “我们屋子里的人是分批回来的,而且总是晚间很晚的时候,直到夜深以后很久。住在这上面一层楼的一个房客白天在外面教低音管;他回来得最迟。他在睡觉以前总要作一次半夜的散步;他的步子很沉重,而且穿着一双有钉的靴子。 “这儿没有双层的窗子,但是却有破碎的窗玻璃,房东太太在它上面糊一层纸。风从隙缝里吹进来,像牛虻的嗡嗡声一样。这是一首催眠曲。等我最后睡下了,马上一只公鸡就把我吵醒了。关在鸡埘里的公鸡和母鸡在喊:住在地下室里的人,天快要亮了。小矮马因为没有马厩,是系在楼梯底下的储藏室里的。它们一转动就碰着门和门玻璃。 “天亮了。门房跟他一家人一起睡在顶楼上;现在他咯噔咯噔走下楼梯来。他的木鞋发出呱达呱达的响声,门也在响,屋子在震动。这一切完了以后,楼上的房客就开始做早操。他每只手举起一个铁球,但是他又拿不稳。球一次又一次地滚下来。在这同时,屋子里的小家伙要出去上学校;他们又叫又跳地跑下楼来。我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希望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当我能呼吸到一点的时候,当屋子里的少妇们没有在肥皂泡里洗手套的时候(她们靠这过生活),我是感到很愉快的。此外,这是一座可爱的房子,我是跟一个安静的家庭住在一起。” 这就是我对姑妈所作的关于我的住房的报告。我把它描写得比较生动;口头的叙述比书面的叙述能够产生更新鲜的效果。 “你是一个诗人!”姑妈大声说。“你只须把这话写下来,就会跟狄更斯一样有名:是的,你真使我感到兴趣!你讲的话就像绘出来的画!你把房子描写得好像人们亲眼看见过似的!这叫人发抖!请把诗再写下去吧!请放一点有生命的东西进去吧——人,可爱的人,特别是不幸的人!” 我真的把这座房子描绘了出来,描绘出它的响声和闹声,不过文章里只有我一个人,而且没有任何行动——这一点到后来才有。 4 这正是冬天,夜戏散场以后。天气坏得可怕,大风雪使人几乎没有办法向前走一步。 姑妈在戏院里,我要把她送回家去。不过单独一人行路都很困难,当然更说不上来陪伴别人。出租马车大家一下就抢光了。姑妈住得离城很远,而我却住在戏院附近。要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倒可以待在一个岗亭里,等等再说。 我们蹒跚地在深雪里前进,四周全是乱舞的雪花。我搀着她,扶着她,推着她前进。我们只跌下两次,每次都跌得很轻。 我们走进我屋子的大门。在门口我们把身上的雪拍了几下,到了楼梯上我们又拍了几下;不过我们身上还有足够的雪把前房的地板盖满。 我们脱下大衣和下衣以及一切可以脱掉的东西。房东太太借了一双干净的袜子和一件睡衣给姑妈穿。房东太太说这是必须的;她还说——而且说得很对——这天晚上姑妈不可能回到家里去,所以请她在客厅里住下来。她可以把沙发当做床睡觉。这沙发就在通向我的房间的门口,而这门是经常锁着的。 事情就这样办了。 我的炉子里烧着火,桌子上摆着茶具。这个小小的房间是很舒服的——虽然不像姑妈的房间那样舒服,因为在她的房间里,冬天门上总是挂着很厚的帘子,窗子上也挂着很厚的帘子,地毯是双层的,下面还垫着三层纸。人坐在这里面就好像坐在盛满了新鲜空气的、塞得紧紧的妻子里一样。刚才说过了的,我的房间也很舒服。风在外面呼啸。 姑妈很健谈。关于青年时代、造酒人拉斯木生和一些旧时的记忆,现在都涌现出来了。 她还记得我什么时候长第一颗牙齿,家里的人是怎样的快乐。 第一颗牙齿!这是天真的牙齿,亮得像一滴白牛奶——它叫做乳齿。 一颗出来了,接着好几颗,最后一整排都出来了。一颗挨一颗,上下各一排——这是最可爱的童齿,但还不能算是前哨,还不是真正可以使用一生的牙齿。 它们都生出来了。接着智齿也生出来了——它们是守在两翼的人,而且是在痛苦和困难中出生的。 它们又落掉了,一颗一颗地落掉了!它们服务的期间没有满就落掉了,甚至最后一颗也落掉了。这并不是节日,而是悲哀的日子。 于是一个人老了——即使他在心情上还是年轻的。 这种思想和谈话是不愉快的,然而我们却还是谈论着这些事情,我们回到儿童时代,谈论着,谈论着……钟敲了12下,姑妈还没有回到隔壁的那个房间里去睡觉。 “我的甜蜜的孩子,晚安!”她高声说。“我现在要去睡觉了,好像我是睡在我自己的床上一样!” 于是她就去休息了,但是屋里屋外却没有休息。狂风把窗子吹得乱摇乱动,打着垂下的长窗钩,接着邻家后院的门铃响起来了。楼上的房客也回来了。他来来回回地作了一番夜半的散步,然后扔下靴子,爬到床上去睡觉。不过他的鼾声很大,耳朵尖的人隔着楼板可以听见。 我没有办法睡着,我不能安静下来。风暴也不愿意安静下来:它是非常地活跃。风用它的那套老办法吹着和唱着;我的牙齿也开始活跃起来:它们也用它们的那套老办法吹着和唱着。这带来一阵牙痛。 一股阴风从窗子那儿吹进来。月光照在地板上。随着风暴中的云块一隐一现,月光也一隐一现。月光和阴影也是不安静的。不过最后阴影在地板上形成一件东西。我望着这种动着的东西,感到有一阵冰冷的风袭来。 地板上坐着一个瘦长的人形,很像小孩子用石笔在石板上画出的那种东西。一条瘦长的线代表身体;两条线代表两条手臂,每条腿也是一划,头是多角形的。 这形状马上就变得更清楚了。它穿着一件长礼服,很瘦,很秀气。不过这说明它是属于女性的。 我听到一种嘘嘘声。这是她呢,还是窗缝里发出嗡嗡声的牛虻呢? 不,这是她自己——牙痛太太——发出来的!她这位可怕的魔王皇后,愿上帝保佑,请她不要来拜访我们吧! “这儿很好!”她作出嗡嗡声说。“这儿是一块很好的地方——潮湿的地带,长满了青苔的地带!蚊子长着有毒的针,在这儿嗡嗡地叫;现在我也有这针了。这种针需要拿人的牙齿来磨快。牙齿在床上睡着的这个人的嘴里发出白光。它们既不怕甜,也不怕酸;不怕热,也不怕冷;也不怕硬果壳和梅子核!但是我却要摇撼它们,用阴风灌进它们的根里去,叫它们得着脚冻病!” 这真是骇人听闻的话,这真是一个可怕的客人。 “哎,你是一个诗人!”她说“我将用痛苦的节奏为你写出诗来!我将在你的身体里放进铁和钢,在你的神经里安上线!” 这好像是一根火热的锥子在向我的颧骨里钻进去。我痛得直打滚。 “一次杰出的牙痛!”她说,“简直像奏着乐的风琴,像堂皇的口琴合奏曲,其中有铜鼓、喇叭、高音笛和智齿里的低音大箫。伟大的诗人,伟大的音乐!” 她弹奏起来了,她的样子是可怕的——虽然人们只能看见她的手:阴暗和冰冷的手;它长着瘦长的指头,而每个指头是一件酷刑和平具。拇指和食指有一个刀片和螺丝刀;中指头上是一个尖锥子,无名指是一个钻子,小指上有蚊子的毒液。 “我教给你诗的韵律吧!”她说。“大诗人应该有大牙痛;小诗人应该有小牙痛!” “啊,请让我做一个小诗人吧!”我要求着。请让我什么也不是吧!而且我也不是一个诗人。我只不过是有做诗的阵痛,正如我有牙齿的阵痛一样。请走开吧!请走开吧!” “我比诗、哲学、数学和所有的音乐都有力量,你知道吗?”她说。“比一切画出的形象和用大理石雕出的形象都有力量!我比这一切都古老。我是生在天国的外边——风在这儿吹,毒菌在这儿生长。我叫夏娃在天冷时替我穿衣服,亚当也是这样。你可以相信,最初的牙痛可是威力不小呀!” “我什么都相信!”我说。“请走开吧!请走开吧!”“可以的,只要你不再写诗,永远不要再写在纸上、石板上、或者任何可以写字的东西上,我就可以放松你。但是假如你再写诗,我就又会回来的。” “我发誓!”我说,“请让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你和想起你吧!” “看是会看见我的,不过比我现在的样子更丰满、更亲热些罢了!你将看见我是米勒姑妈,而我一定说:‘可爱的孩子,做诗吧。你是一个伟大的诗人——也许是我们所有的诗人之中一个最伟大的诗人!’不过请相信我,假如你做诗,我将把你的诗配上音乐,同时在口琴上吹奏出来!你这个可爱的孩子,当你看见米勒姑妈的时候,请记住我!” 于是她就不见了。 在我们分手的时候,我的颧骨上挨了一锥,好像给一个火热的锥子钻了一下似的。不过这一忽儿就过去了。我好像是漂在柔和的水上;我看见长着宽大的绿叶子的白睡莲在我下面弯下去、沉下去了,萎谢和消逝了。我和它们一起下沉,在安静和其中消逝了。 “死去吧,像雪一样地融化吧!”水里发出歌声和响声,“蒸发成为云块,像云块一样地飘走吧!” 伟大和显赫的名字,飘扬着的胜利的旗子,写在蜉蝣翅上的不朽的专利证,都在水里映到我的眼前来。 昏沉的睡眠,没有梦的睡眠。我既没有听到呼啸的风,砰砰响的门,邻居的铃声,也没有听见房客做重体操的声音。多么幸福啊! 这时一阵风吹来了,姑妈没有上锁的房门敞开了。姑妈跳起来,穿上衣服,扣上鞋子,跑过来找我。 她说,我睡得像上帝的安琪儿,她不忍心把我喊醒。 我自动地醒,把眼睛睁开。我完全忘记了姑妈就在这屋子里。不过我马上就记起来了,我记起了牙痛的幽灵。梦境和现实混成一起。 “我们昨夜道别以后,你没有写一点什么东西吗?”她问。 “我倒希望你写点呢!你是我的诗人——你永远是这样!” 我觉得她在暗暗地微笑。我不知道,这是爱我的那个好姑妈呢,还是那位在夜里得到了我的诺言的可怕的姑妈。 “亲爱的孩子,你写诗没有?” “没有!没有!”我大声说。“你真是米勒姑妈吗?” “还有什么别的姑妈呢?”她说。 这真是米勒姑妈。 她吻了我一下,坐进一辆马车,回家去了。 我把这儿所写的东西都写下来了,这不是用诗写的,而且这永远不能印出来…… 稿子到这儿就中断了。 我的年轻朋友——这位未来的杂货店员——没有办法找到遗失的部分。它包着熏鲭鱼、黄油和绿肥皂在世界上失踪了。它已经完成了它的任务。 造酒人死了,姑妈也死了,学生也死了——他的才华都到桶里去了:这就是故事的结尾——关于牙痛姑妈的故事的结尾。 ①指假牙齿,因为假牙齿在睡觉前总是取出来的。 ②根据丹麦民间传说,新生的小孩子是鹳鸟送来的。 ③让·保尔(Jean Paul)是德国作家Jean Paul Eredricer (1763—1825)的笔名,著作很多。他曾经想靠创作为生,结果背了一身债。为了逃避债主,他离开了故乡,过着极端贫困的生活。 老上帝还没有灭亡 老上帝还没有灭亡 这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射进房间里来的阳光是温暖的,明朗的。柔和的新鲜空气从敞开的窗子流进来。在外面,在上帝的蓝天下,田野和草原上都长满了植物,开满了花朵;所有的小鸟儿都在这里欢乐地唱着歌。外面是一片高兴和愉快的景象,但屋子里却充满了愁苦和悲哀。甚至那位平时总是兴高采烈的主妇,这一天也坐在早餐桌旁边显得愁眉不展。最后她站起来,一口饭也没有吃,揩干眼泪,向门口走去。 从表面上看来,上天似乎对这个屋子降下了灾难。国内的生活程度很高,粮食的供应又不足;捐税在不断地加重,屋子里的资财在一年一年地减少。最后,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只剩下穷困和悲哀。这种情况一直把丈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本来是一个勤俭和安分守己的公民;现在他一想到未来就感到毫无出路。的确,有好几次他想结束他这个愁苦而无安慰的生活。他的妻子,不管心情是多么好,不管她讲什么话,却无法帮助他。他的朋友,不管替他出什么世故的和聪明的主意,也安慰不了他。相反,他倒因此变得更沉默和悲哀起来。因此不难理解,他的可怜的妻子最后也不得不失去了勇气。不过她的悲哀却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 当丈夫看到自己的妻子也变得悲哀起来,而且还想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他就把她拉回来,对她说:“你究竟有什么不乐意的事情?在你没有讲清楚以前,我不能让你出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嗨,亲爱的,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老上帝死掉了,所有的安琪儿都陪送他走进坟墓!” “你怎么能想出、而且相信这样荒唐的事情呢?”丈夫说。 “你还不知道,上帝是永不会死的吗?” 这个善良的妻子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光芒。她热情地握着丈夫的双手,大声说:“那么老上帝还活着!” “当然活着!”丈夫回答说,“你怎能怀疑这件事呢?” 于是她拥抱他,朝他和蔼的眼睛里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平和愉快的光。她说:“不过,亲爱的,假如老上帝还活着,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相信他,不依赖他呢?他数过我们头上的每一根头发;如果我们落掉一根,他是没有不知道的。他叫田野上长出百合花,他让麻雀有食物吃,让乌鸦有东西抓!” 听完了这番话以后,丈夫就似乎觉得蒙着他的眼睛的那层云翳现在被揭开了,束着他的心的那根绳子被松开了。好久以来他第一次笑了。他感到他虔诚的、亲爱的妻子对他所用的这个聪明的计策:这个办法使他恢复了他所失去的对上帝的信心,使他重新有了依靠。射进这房子里的阳光现在更和蔼地照到这对善良的人的脸上,熏风更凉爽地拂着他们面颊上的笑容,小鸟儿更高声地唱出对上帝的感谢之歌。 神方 神方 一位王子和一位公主现在还在度蜜月。他们感到自己非常幸福。只有一件事情使他们苦恼,那就是:怎样使他们永远像现在这样幸福。因此他们就想得到一个“神方”,用以防止他们夫妻生活中的不幸。他们常常听说深山老林里住着一位大家公认的智者,对于在困苦和灾难中的人,他都能做出最好的忠告。于是这位王子和公主特地去拜访他,同时把他们的心事也对他讲了。这位智者了解到他们的来意以后就说:“你们可以到世界各国去旅行一下。无论在什么地方,只要你们碰到一对完全幸福的夫妇,就可以向他们要一块他们贴身穿的衣服的布片。你们必须把这块布片经常带在身边。这是唯一有效的办法。” 王子和公主骑着马走了。不多久他们就听到一位骑士的名字。据说这位骑士和他的妻子过着最幸福的生活。他们来到他的城堡里,亲自问:他们的婚后生活是否真如传说的那样,过得非常美满。 “一点也不错!”对方回答说,“只有一件事:我们没有孩子!” 在这里是得不到“神方”了。王子和公主只好旅行得更远一点,去寻找绝对幸福的夫妇。 他们来到一个城市。他们听说这里住着一位市民:他和他的妻子过着极端亲爱的满足的生活。他们去拜访他,问他是不是像大家所说的那样,过着真正美满的婚后生活。 “对,我过着这样的生活!”这人说,“我的妻子和我共同过着最美满的生活,只可惜我们的孩子太多了——他们给我们带来许多苦恼和麻烦!” 因此在这人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神方”。王子和公主向更远的地方去旅行,不断地探问是否有幸福的夫妇,但是一对也找不到。 有一天,当他们正在田野和草场上走的时候,离开大路不远,他们遇见一个牧羊人。这人在快乐地吹一管笛子。正在这时候,他们看见一个女人怀里抱一个孩子,手上牵一个孩子,在向他走来。牧羊人一看见她,就马上向她走去,向她打招呼,同时把那个顶小的孩子接过来,吻一阵,然后又抚摸一阵。牧羊人的狗向那男孩子跑过去,舔他的手,狂叫一阵,然后又高兴地狂跳一阵。在这同时,女人把她带来的食物拿出来,说:“孩子他爸,过来,吃饭吧!”这男子坐下来,接过食物,把第一口让那个顶小的孩子吃,把剩下的分给男孩子和那只看羊狗。王子和公主亲眼看见、也亲耳听见这一切。他们走向前,对牧羊人这一家说:“你们一定是大家谈的最幸福、最满足的夫妇了吧?” “对,我们是的!”丈夫回答说,“感谢上帝!没有哪个王子和公主能够像我们这样快乐!” “请听着,”王子说,“我们有一件事要请求你帮助,你决不会后悔的。请你把你最贴身穿着的衣服撕一块给我们吧!” 听到这句话,牧羊人和他的妻子就惊奇地彼此呆呆地望着。最后牧羊人说:“上帝知道,我们很愿意给你一块,不仅是布片,连整件衬衫或内衣都可以——只要我们有的话。不过我们连一件破衣都没有。” 王子和公主没有办法,只好再旅行到更远的地方去。最后,他们对于这种漫长而无结果的漫游感到厌倦起来了,因此他们就回到家里来。当他们经过那智者的茅屋的时候,他们就责骂他,因为他所给的忠告是那么没有用。他们把旅行的经过全部告诉了他。 这位智者微笑了一下,说,“你们的旅行是真的没有结果吗?你们现在不是带着更丰富的经验回家来了吗?” “是的,”王子回答说,“我已经体会到,‘满足’是这个世界上一件难得的宝贝。” “我也学习到,”公主说,“一个人要感到满足,没有别的办法——自己满足就得了!” 于是王子拉着公主的手,互相望着,露出一种极端亲爱的表情。那位智者祝福他们,说:“你们在自己的心里已经找到了真正的‘神方’!好好地保存着吧,这样,那个‘不满足’的妖魔对你们就永远无能为力了!” 寓言说这就是你呀 寓言说这就是你呀 古代的聪明人发明了一个天才的办法,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人而不使对方的面子下不来。你们知道,他们在人们面前举着一面神奇的镜子,把各色各样的动物和许多稀奇的东西都照出来,使人可以看出有趣而富有教育意义的图画。这些图画叫做寓言,当这些动物做了些聪明事或傻事的时候,人们都可以站在它们的立场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寓言说这就是你呀!”这样,谁也不会觉得丢面子了。我现在举一个例子吧: 从前有两座大山,每座山顶上有一个古堡。在下边的山谷里有一只饥饿的狗在跑。它一边跑,一边嗅,看看有没有什么耗子或鹤鸦可吃。这时一个古堡里忽然吹起吃饭号来。狗立刻向山上跑,希望能得到一份饭食。不过当它跑到一半路的时候,号子就忽然停止吹了。这时另一个古堡里又有号声响起来。狗想:“在这里,恐怕我还没有跑到,大家就已经把饭都吃完了。可是在那里大家还不过刚刚开始吃饭。”于是它就赶快跑下来,又向另一座山上跑去。不过先前的号声又吹起来了,而第二个号声却忽然中止。狗马上又跑下来,向头一座山上跑。它这样不停地两边跑,直到两个号声都没有了为止。当然两个古堡里的饭也都吃完了。 现在请你想一想,古代的聪明人在这个寓言里表明了什么意思呢?那个在两边跑来跑去、跑到精疲力竭的傻瓜是谁呢? 哇哇报 哇哇报 树林里所有的鸟儿都坐在树枝上;树枝上的叶子并不少。但是他们全体还希望有一批新的、好的叶子——他们所渴望的那种批评性的报纸①。这种报纸在人类中间可是很多,多得只须一半就够了。 歌鸟们希望有一个音乐批评家来赞美自己——同时也批评别人(这是必须的)。可是要找出一个公正的批评家来,他们却没有办法取得一致的意见。 “那必须是一只鸟儿,”猫头鹰说。他被选为主席,因为他是智慧之鸟。“我们不能在别种动物中挑选,只有海里的动物是例外。鱼儿能够飞,像鸟儿能在空中飞一样,不过只有他们是我们的亲族了,但是在鱼儿和鸟儿之间,也还有些别的动物。” 这时鹳鸟就发言了。他嘴里咯咯地冒出一个声音来: “在鱼儿和鸟儿之间,的确还有别的生物可选。我提议选沼泽的孩子——青蛙。他们非常富于音乐感。他们在静寂的森林里唱歌,就像教堂的钟声一样,弄得我老想往外跑!”鹳鸟说。“他们一开口唱,我的翅膀就痒起来了②。” “我也提议选青蛙,”苍鹭说。“他们既不是鸟,也不是鱼,但是他们和鱼住在一起,而唱起来又像鸟儿。” “好,这算是有关音乐的部分,”猫头鹰说。“不过报纸还必须记载树林里一切美好的事情。因此我们还必须有撰稿人。我们不妨把自己家里的每个成员考虑一下。” 于是小小的云雀就兴高采烈地唱起来了:“青蛙不能当编辑。不能,应该由夜莺来当!” “不要叽叽喳喳乱叫!”猫头鹰说。“我命令你!我认识夜莺。我们都是夜鸟。他和我都不能当选。我们的报纸应该是一个贵族化和哲学化的报纸——一个上流社会的、由上流社会主持的报纸。当然它应该是一般人的机关报。” 他们一致同意,报纸的名称应该是“早哇哇”或“晚哇哇”——或者干脆叫它“哇哇③”。大家一致赞成最后这个名字。 这算是满足了树林里的一个迫切的需要。蜜蜂、蚂蚁和鼹鼠答应写关于工业和工程活动的文章,因为他们在这方面有独特的见解。 杜鹃是大自然的诗人。他虽然不能算是歌鸟,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他却是非常重要的。“他老是在称赞自己,他是鸟类中最虚荣的人,但他却是其貌不扬。”孔雀说。 绿头苍蝇到树林里来拜访报纸的编辑。 “我们愿意效劳。我们认识人类、编辑和人类的批评。我们把我们的蛆生在新鲜肉里,不到一昼夜,肉就腐烂了。为了对编辑效劳,在必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把一个伟大的天才毁掉。如果一个报纸是一个政党的喉舌,它尽可以放粗暴些。如果你失去一个订户,你可以捞回十六个。你尽可以无礼,替别人乱起些绰号,嘲笑别人,像一些帮会里的年轻人那样用手指吹着口哨,这样你就可以成为一国的权威。” “这个空中的流浪汉!”青蛙谈到鹳鸟时说。“我在小时候把他看得了不起,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当他在沼泽地里走着,谈起埃及的时候,我就不禁幻想起那些美妙的外国来。现在他再也引不起我的想象——那不过是一种事后的回音罢了。我现在已经变得更聪明、有理智和重要了——因为我在‘哇哇’报上写批评文章。用我们最正确的字句和语言讲,我就是一个所谓‘哇哇者’。 “人类世界中也有这样的人。关于这件事情,我正在为我们报纸的最后一页写一篇短论。” ①在丹麦文里“叶子”和“报纸”是同一个字:Blad。作者在这儿开了一个文字玩笑,中文无法译出来。 ②因为鹳鸟最喜欢吃青蛙。 ③原文是Qvaek,即青蛙的叫声“哇哇”。在丹麦文里它又有“乱讲”、“胡说八道”的意思。作者似乎是在这儿讽刺一般报刊的批评家。 书法家 书法家 从前有一个人,他的职务要求他写一手漂亮的字。他能满足他的职务的其他方面的要求,可是一手漂亮的字他却写不出来。因此他就登了一个广告,要找一位会写字的人。应征的信很多,几乎可以装满一桶。但是他只能录取一个人。他把头一个应征的人录取了。这人写的一手字跟最好的打字机打出来的一样漂亮。有职务的这位先生很有些写文章的才气。当他的文章用这样好看的字体写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说:quot;写得真漂亮!” “这是我的成绩。quot;写字的人说——他实际上是半文钱也不值。他把这些称赞听了一个星期以后,就骄傲起来,也盼望自己成为那个有职务的人。 他的确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书法教员,而且当他打着一个白领结去参加茶话会的时候,他的确也还像个样子。但是他却想写作,而且想把所有的作家打垮。于是他就写起关于绘画和雕刻、戏剧和音乐的文章来。 他写了一大堆可怕的废话。当这些东西写得太糟了的时候,他在第二天又写,说那是排字的错误。 事实上他所写的东西全是排字的错误,而且在排出的字中(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人们却看不出他唯一拿手的东西——漂亮的书法。 “我能打垮,也能赞扬。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小小的上帝——也并不太小!” 这的确是扯淡,而他却在扯淡中死去了。《贝尔林报》上登了他的讣告。他的那位能写童话的朋友把他描写得非常好——这本身就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虽然他朋友的用意不坏,他一生的所作所为——胡说,叫喊,扯淡——毕竟还是一篇糟糕透顶的童话。 纸牌 纸牌 人们能够用纸剪出和剪贴出多少可爱的东西来啊!小小的威廉就这样贴出了一个官殿。它的体积很大,占满了整个桌面。它涂上了颜色,好像它就是用红砖砌的,而且还有发亮的铜屋顶呢。它有塔,也有吊桥;河里的水,朝下面一望,就好像是镜子——它的确是镜子做的。在最高的那个塔上还有一个木雕的守塔人。他有一个可以吹的号筒,但是他却不去吹。 这个小孩子亲自拉起或放下吊桥,把锡兵放在吊桥上列队走过,打开宫殿的大门,朝那个宽大的宴会厅里窥望。厅里挂着许多镶在镜框里的画像。这都是从纸牌里剪出来的:红心、方块、梅花和黑桃等。国王们头上戴着王冠,手中拿着王节;王后们戴着面纱,一直垂到肩上。她们的手里还拿着花。杰克拿着戟和摇摆着的羽毛。 有一天晚上,这个小家伙朝敞开的宫殿大门偷偷地向大厅里窥望。它的墙上挂着的许多花纸牌。它们真像大殿上挂着的古老画像。他觉得国王似乎在用王节向他致敬,黑桃王后在摇着她手里的郁金香,红心王后在举起她的扇子。四位王后都客气地表示注意到了他。为了要看得仔细一点,他就把头更向前伸,结果撞着了宫殿,把它弄得摇动起来。这时红心、方块。梅花和黑桃的四位杰克就举起戟,警告他不要再向前顶,因为他的头太大了。 小家伙点点头,接着又点了一次。然后他说:“请讲几句话吧!”但是花纸牌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当他对红心杰克第三次点头的时候,后者就从纸牌——它像一个屏风似的挂在墙上——里跳出来。他站在中央,帽子上的那根羽毛摇动着.手里拿着一根铁皮包着的长矛。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这个小家伙。“你有明亮的眼睛和整齐的牙齿,但是你的手却洗得不勤!” 这句话当然是说得不客气的。 “我叫威廉,”小家伙说。“这个宫殿就是属于我的,所以你就是我的红心杰克!” “我是我的国王和王后的杰克,不是你的!”红心杰克说。“我可以从牌里走出来,从框架里走出来;比起我来,我高贵的主人更可以走出来。我们可以一直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不过我们已经出去厌了。坐在纸牌里,保持我们的本来面目,要比那样舒服和愉快得多。” “难道你们曾经是真正的人吗?”小家伙问。 “当然是的!”红心杰克说,“不过不够好就是了。请你替我点一根蜡烛吧——最好是一根红的,因为这就是我的、也是我的主人的颜色。这样,我就可以把我们的故事告诉给宫殿的所有人——因为你说过,你就是这个宫殿的所有人。不过请你不要打断我。如果我讲故事,那就得一口气讲完!” 于是他就讲了: “这里有四个国王,他们都是兄弟;不过红心国王的年纪最大,因为他一生下来就有一个金王冠和金苹果,他立刻就统治起国家来。他的王后生下来就有一把金扇子——你可以看得出来,她现在仍然有。他们的生活过得非常愉快,他们不须上学校,他们可以整天地玩耍。他们造起宫殿,又把它拆下来;他们做锡兵,又和玩偶玩耍。如果他们要吃黄油面包,面包的两面总是涂满了黄油的,而且还撒了些红糖。那要算是一个最好的时候,不过日子过得太好人们也就会生厌了。他们就是这样——于是方块就登基了!” “结果是怎样呢?”小家伙问,不过红心杰克再也不开口了。他笔直地站着,望着那根燃着的红蜡烛。 结果就是如此。小家伙只好向方块杰克点头。他点了三次以后,方块杰克就从纸牌里跳出来,笔直地站着,说了这两个字:“蜡烛。”! 小家伙马上点起一根红蜡烛,放在他的面前。方块杰克举起他的戟致敬,同时把故事接着讲下去。我们现在把他的话一字不漏地引下来: “接着方块国王就登基了!”他说,“这位国王的胸口上有一块玻璃,王后的胸口上也有一块玻璃,人们可以望见他们的内心,而他们的内脏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两样。他们是两个可爱的人,因此大家为他们建立了一个纪念碑。这个纪念碑竖了足足七年没有倒,虽然它是为了要永垂不朽而建立的。” 方块杰克敬了礼,于是就呆呆地望着那根红蜡烛。小小的威廉还来不及点头,梅花杰克就一本正经地走下来了,正好像一只鹳鸟在草地上走路的那副样儿。纸牌上的那朵梅花也飞下来了,像一只鸟儿似的向外飞走,而且它的翅膀越变越大。它在他头上飞过去,然后又飞回到墙边的那个白纸牌上来,钻到它原来的位置上去。梅花杰克和前面的那两位杰克不同,没有要求点一根蜡烛就讲话了: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吃到两面涂满了黄油的面包的。我的国王和王后就没有吃到过。他们是最应该吃的,不过他们得先到学校里去学习国王不曾学过的东西。他们的胸口也有一块玻璃,不过人们看它的时候只是想知道它里面的机件出毛病没有。我了解情况,因为我一直就在为他们做事——我现在还在为他们做事,服从他们的命令。我听他们的话,我现在敬礼!”于是他就敬礼了。 威廉也为他点起一根蜡烛——一根雪白的蜡烛。 黑桃杰克忽然站出来了。他并没有敬礼,他的腿有点破。 “你们每个人都有了一根蜡烛,”他说,“我知道我也应该有一根!不过假如我们杰克都有一根,我们的主人就应该有三根了。我是最后一个到来,我们已经是很没有面子了,人们在圣诞节还替我起了一个绰号:故意把我叫做‘哭丧的贝尔①’,谁也不愿意我在纸牌里出现。是的,我还有一个更糟糕的名字——说出来真不好意思:人们把我叫做‘烂泥巴’。我这个人起初还是黑桃国王的骑士呢,但现在我可是最末的一个人了。我不愿意叙述我主人的历史。你是这位宫殿的所有人,如果你想知道的话,请你自己去想象吧。不过我们是在下降,不是在上升,除非有一天我们骑着枣红马向上爬,爬得比云还高。” 于是小小的威廉在每一个国王和每一个王后面前点了三根蜡烛,骑士的大殿里真是大放光明,比在最华贵的宫廷里还要亮。这些高贵的国王和王后们客客气气地彼此致敬,红心王后摇着她的金扇子,黑桃王后捻着她那朵金郁金香——它亮得像燃着的火,像燎着的焰花。这高贵的一群跳到大殿中来,舞着,一忽儿像火光;一忽儿像焰花。整个宫殿像一片焰火,威廉惊恐地跳到一边,大声地喊:“爸爸!妈妈!宫殿烧起来了!”宫殿在射出火花,在烧起来了:“现在我们骑着枣红马爬得很高,比云还要高,爬到最高的光辉灿烂中去。这正是合乎国王和王后的身份。杰克们跟上来吧!” 是的,威廉的宫殿和他的花纸牌就这样完事了。威廉现在还活着,也常常洗手。 他的宫殿烧掉了,这不能怪他。 ①因为它的颜色是黑的;原文是Sorte Peer,直译即“黑色的贝尔”。 园丁和主人 园丁和主人 离京城十四、五里地的地方,有一幢古老的房子。它的墙壁很厚,并有塔楼和尖尖的山形墙。 每年夏天,有一个富有的贵族家庭搬到这里来住。这是他们所有的产业中最好和最漂亮的一幢房子。从外表上看,它好像是最近才盖的;但是它的内部却是非常舒适和安静。门上有一块石头刻着他们的族徽;这族徽的周围和门上的扇形窗上盘着许多美丽的玫瑰花。房子前面是一片整齐的草场。这儿有红山楂和白山楂,还有名贵的花——至于温室外面,那当然更不用说了。 这家还有一个很能干的园丁。看了这些花圃、果树园和菜园,真叫人感到愉快。老花园的本来面目还有一部分没有改动,这包括那剪成王冠和金字塔形状的黄杨树篱笆。篱笆后面有两棵庄严的古树。它们几乎一年四季都是光秃秃的。你很可能以为有一阵暴风或者海龙卷①曾经卷起许多垃圾撒到它们身上去。不过每堆垃圾却是一个鸟雀窠。 从古代起,一群喧闹的乌鸦和白嘴雀就在这儿做窠。这地方简直像一个鸟村子。鸟就是这儿的主人,这儿最古的家族,这屋子的所有者。在它们眼中,下面住着的人是算不了什么的。它们容忍这些步行动物存在,虽然他们有时放放枪,把它们吓得发抖和乱飞乱叫:“呱!呱!” 园丁常常对主人建议把这些老树砍掉,因为它们并不好看;假如没有它们,这些喧闹的鸟儿也可能会不来——它们可能迁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主人既不愿意砍掉树,也不愿意赶走这群鸟儿。这些东西是古时遗留下来的,跟房子有密切关系,不能随便去掉。 “亲爱的拉尔森,这些树是鸟儿继承的遗产,让它们住下来吧!” 园丁的名字叫拉尔森,不过这跟故事没有什么关系。 “拉尔森,你还嫌工作的空间不够多么?整个的花圃、温室、果树园和菜园,够你忙的呀!” 这就是他忙的几块地方。他热情地、内行地保养它们,爱护它们和照顾它们。主人都知道他勤快。但是有一件事他们却不瞒他:他们在别人家里看到的花儿和尝到的果子,全都比自己花园里的好。园丁听到非常难过,因为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把事情做好的,而事实上他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也是一个工作认真的人。 有一天主人把他喊去,温和而严肃地对他说:前天他们去看过一位有名的朋友;这位朋友拿出来待客的几种苹果和梨子是那么香,那么甜,所有的客人都啧啧称赞,羡慕得不得了。这些水果当然不是本地产的,不过假如我们的气候准许的话,那么就应该设法移植过来,让它们在此地开花结果。大家知道,这些水果是在城里一家最好的水果店里买来的,因此园丁应该骑马去打听一下,这些苹果和梨子是什么地方的产品,同时设法弄几根插枝来栽培。 园丁跟水果商非常熟,因为园里种着果树,每逢主人吃不完果子,他就拿去卖给这个商人。 园丁到城里去,向水果商打听这些第一流苹果和梨子的来历。 “从你的园子里弄来的!”水果商说,同时把苹果和梨子拿给他看。他马上就认出来了。 嗨,园丁才高兴呢!他赶快回来,告诉主人说,苹果和梨子都是他们园子里的产品。 主人不相信。 “拉尔森,这是不可能的!你能叫水果商给你一个书面证明吗?” 这倒不难,他取来了一个书面证明。 “这真出乎意料!”主人说。 他们的桌子上每天摆着大盘的自己园子里产的这种鲜美的水果。他们有时还把这种水果整筐整桶送给城里城外的朋友,甚至装运到外国去。这真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不过有一点必须说明:最近两年的夏天是特别适宜于水果生长的;全国各地的收成都很好。 过了一些时候,有一天主人参加宫廷里的宴会。他们在宴会中吃到了皇家温室里生长的西瓜——又甜又香的西瓜。 第二天主人把园丁喊进来。 “亲爱的拉尔森,请你跟皇家园丁说,替我们弄点这种鲜美的西瓜的种子来吧!” “但是皇家园丁的瓜子是向我们要去的呀!”园丁高兴地说。 “那么皇家园丁一定知道怎样用最好的方法培植出最好的瓜了!”主人回答说。“他的瓜好吃极了!” “这样说来,我倒要感到骄傲呢!”园丁说。“我可以告诉您老人家,皇家园丁去年的瓜种得并不太好。他看到我们的瓜长得好,尝了几个以后,就定了三个,叫我送到宫里去。” “拉尔森,千万不要以为这就是我们园里产的瓜啦!” “我有根据!”园丁说。 于是他向皇家园丁要来一张字据,证明皇家餐桌上的西瓜是这位贵族园子里的产品。 这在主人看来真是一桩惊人的事情。他们并不保守秘密。 他们把字据给大家看,把西瓜子到处分送,正如他们从前分送插枝一样。 关于这些树枝,他们后来听说成绩非常好,都结出了鲜美的果子,而且还用他们的园子命名。这名字现在在英文、德文和法文里都可以读到。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我们只希望园丁不要自以为了不起就得了。”主人说。 不过园丁有另一种看法:他要让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全国一个最好的园丁。他每年设法在园艺方面创造出一点特别好的东西来,而且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不过他常常听别人说,他最先培养出的一批果子,比如苹果和梨子,的确是最好的;但以后的品种就差得远了。西瓜确确实实是非常好的,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草莓也可以说是很鲜美的,但并不比别的园子里产的好多少。有一年他种萝卜失败了,这时人们只谈论着这倒霉的萝卜,而对别的好东西却一字不提。 看样子,主人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心里似乎倒感到很舒服:“亲爱的拉尔森,今年的运气可不好啊!” 他们似乎觉得能说出“今年的运气可不好啊!”这句话,是一桩愉快的事情。 园丁每星期到各个房间里去换两次鲜花;他把这些花布置得非常有艺术性,使它们的颜色互相辉映,以衬托出它们的鲜艳。 “拉尔森,你这个人很懂得艺术,”主人说,“这是我们的上帝给你的一种天才,不是你本身就有的!” 有一天园丁拿着一个大水晶杯子进来,里面浮着一片睡莲的叶子。叶子上有一朵像向日葵一样的鲜艳的蓝色的花——它的又粗又长的梗子浸在水里。 “印度的莲花!”主人不禁发出一个惊奇的叫声。 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花。白天它被放在阳光里,晚间它得到人造的阳光。凡是看到的人都认为它是出奇的美丽和珍贵,甚至这国家里最高贵的一位小姐都这样说。她就是公主——一个聪明和善的人。 主人荣幸地把这朵花献给她。于是这花便和她一道到宫里去了。 现在主人要亲自到花园里去摘一朵同样的花——如果他找得到的话。但是他却找不到,因此就把园丁喊来,问他在什么地方弄到这朵蓝色的莲花的。 “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主人说。“我们到温室里去过,到花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去过!” “唔,在这些地方你当然找不到的!”园丁说。“它是菜园里的一种普通的花!不过,老实讲,它不是够美的么?它看起来像仙人掌,事实上它不过是朝鲜蓟②开的一朵花。” “你早就该把实情告诉我们!”主人说。“我们以为它是一种稀有的外国花。你在公主面前拿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她一看到这花就觉得很美,但是却不认识它。她对于植物学很有研究,不过科学和蔬菜是联系不上来的。拉尔森,你怎么会想起把这种花送到房间里来呢?我们现在成了一个笑柄!” 于是这朵从菜园里采来的美丽的蓝色的花,就从客厅里拿走了,因为它不是客厅里的花。主人对公主道歉了一番,同时告诉她说,那不过是一朵菜花,园丁一时心血来潮,把它献上,他已经把园丁痛骂了一顿。 “这样做是不对的!”公主说。“他叫我们睁开眼睛看一朵我们从来不注意的、美丽的花。他把我们想不到的美指给我们看!只要朝鲜蓟开花,御花园的园丁每天就得送一朵到我 房间里来!” 事情就这样照办了。 主人告诉园丁说,他现在可以继续送新鲜的朝鲜蓟到房间里来。 “那的确是美丽的花!”男主人和女主人齐声说。“非常珍贵!” 园丁受到了称赞。 “拉尔森喜欢这一套!”主人说。“他简直是一个惯坏了的孩子!” 秋天里,有一天起了一阵可怕的暴风。暴风吹得非常厉害,一夜就把树林边上的许多树连根吹倒了。一件使主人感到悲哀——是的,他们把这叫做悲哀——但使园丁感到快乐的事情是:那两棵布满了鸟雀窠的大树被吹倒了。人们可以听到乌鸦和白嘴雀在暴风中哀鸣。屋子里的人说,它们曾经用翅膀扑打过窗子。 “拉尔森,现在你可高兴了!”主人说。“暴风把树吹倒了,鸟儿都迁到树林里去了,古时的遗迹全都没有了,所有的痕迹和纪念都不见了!我们感到非常难过!” 园丁什么话也不说,但是他心里在盘算着他早就想要做的一件事情:怎样利用他从前没有办法处理的这块美丽的、充满了阳光的土地。他要使它变成花园的骄傲和主人的快乐。 大树在倒下的时候把老黄杨树篱笆编成的图案全都毁掉了。他在这儿种出一片浓密的植物——全都是从田野和树林里移来的本乡本土的植物。 别的园丁认为不能在一个府邸花园里大量种植的东西,他却种植了。他把每种植物种在适宜的土壤里,同时根据各种植物的特点种在阴处或有阳光的地方。他用深厚的感情去培育它们,因此它们长得非常茂盛。 从西兰荒地上移来的杜松,在形状和颜色方面长得跟意大利柏树没有什么分别;平滑的、多刺的冬青,不论在寒冷的冬天或炎热的夏天里,总是青翠可爱。前面一排长着的是各种各色的凤尾草:有的像棕榈树的孩子,有的像我们叫做“维纳斯③的头发”的那种又细又美的植物的父母。这儿还有人们瞧不起的牛蒡;它是那么新鲜美丽,人们简直可以把它扎进花束中去。牛蒡是种在干燥的高地上的;在较低的潮地上则种着款冬。这也是一种被人瞧不起的植物,但它纤秀的梗子和宽大的叶子使它显得非常雅致。五六尺高的毛蕊花,开着一层一层的花朵,昂然地立着,像一座有许多枝干的大烛台。这儿还有车叶草、樱草花、铃兰花、野水芋和长着三片叶子的、美丽的酢酱草。它们真是好看。 从法国土地上移植过来的小梨树,支在铁丝架上,成行地立在前排。它们得到充分的阳光和培养,因此很快就结出了水汪汪的大果子,好像是本国产的一样。 在原来是两棵老树的地方,现在竖起了一根很高的旗杆,上边飘着丹麦国旗。旗杆旁边另外有一根杆子,在夏天和收获的季节,它上面悬着啤酒花藤和它的香甜的一簇簇花朵。但是在冬天,根据古老的习惯,它上面挂着一束燕麦,好使天空的飞鸟在欢乐的圣诞节能够饱吃一餐。 “拉尔森越老越感情用事起来,”主人说。“不过他对我们是真诚和忠心的。” 新年的时候,城里有一个画刊登载了一幅关于这幢老房子的画片。人们可以在画上看到旗杆和为鸟雀过欢乐的圣诞节而挂起来的那一束燕麦。画刊上说,尊重一个古老的风俗是一种美好的行为,而且这对于一个古老的府邸说来,是很相称的。 “这全是拉尔森的成绩,”主人说,“人们为他大吹大擂。 他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们因为有了他,也几乎要感到骄傲了!” 但是他们却不感到骄傲!他们觉得自己是主人,他们可以随时把拉尔森解雇。不过他们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们是好人——而他们这个阶级里也有许多好人——这对于像拉尔森这样的人说来也算是一桩幸事。 是的,这就是“园丁和主人”的故事。 你现在可以好好地想一想。 ①海龙卷,龙卷风卷起的水柱。 ②朝鲜蓟,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季开深紫色的管状花,花苞供食用。原产地中海沿岸,我国少有栽培。 ③维纳斯:希腊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 幸运的贝儿-1 幸运的贝儿 一 在一条非常有名的大街上,有一幢漂亮的古老房子。它四面的墙上都镶有玻璃碎片;这些玻璃片在阳光和月光中闪亮,好像墙上镶有钻石似的。这表示富有,而屋子里的陈设也的确富丽堂皇。人们说这位商人有钱到这种程度,他可以在客厅里摆出两桶金子;他甚至还可以在他的小儿子出生的那个房间放一桶金币,作为他将来的储蓄。 当这个孩子在这个富有家庭里出生的时候,从地下室一直到顶楼上住着的人们都表示极大的欢乐。甚至一两个钟头以后,顶楼里仍然非常欢乐。仓库的看守人和他的妻子就住在那上面。他们也在这时候生下了一个小儿子——由我们的上帝赐予、由鹳鸟送来、由妈妈展出的。说来也凑巧得很,他的房门外也放着一个桶,不过这个桶里装的不是金币,而是一堆垃圾。 这位富有的商人是一个非常和善和正直的人。他的妻子是顶秀气的,老是穿着最考究的衣服。她敬畏上帝,因此她对穷人很客气,很善良。大家都祝贺这对父母生下了一个小儿子——他将会长大成人,而且会像父亲一样,变得富有。 孩子受了洗礼,取名为“费利克斯”。这个字在拉丁文里是“快乐”的意思。事实上他也是如此,而他的父亲更是如此。 至于那个仓库的看守人,他的确是一个难得的老好人。他的妻子是一个诚实而勤俭的女子,凡是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他们生了一个小男孩,该是多快乐啊,他的名字叫贝儿。 住在第一层楼上的孩子和住在顶楼上的孩子从自己的父母那里得到同样多的吻,而直接从我们的上帝那里得到的阳光则更多。虽然如此,他们的地位究竟还是不同:一个是住在下面,一个是住在顶楼上。贝儿高高的在上面坐着,他的保姆是自己的妈妈。费利克斯的保姆则是一个生人,不过她很善良和正直——这是在她的品行证明书上写明了的。这个有钱的孩子有一辆婴儿车,经常由她这位衣服整齐的保姆推着。住在顶楼上的孩子则由他的妈妈抱着,不管妈妈穿的是节日的衣服还是普通衣服;但他同样感到快乐。 两个孩子不久就开始懂事了。他们在长大,能用手比划他们有多高,而且还会说出单音话来。他们同样的逗人喜欢,同样的爱吃糖,同样的受到父母的宠爱。他们长大了,对于这位商人的车和马同样感到兴趣。费利克斯得到许可和保姆一起坐在车夫的位子上,瞧瞧马儿。他甚至还想象自己赶着马儿呢。当男主人和女主人坐着马车外出的时候,贝儿得到许可坐在顶楼的窗子后面,朝街上望。他们离开以后,他就搬两个凳子到房间里来,一个放在前面,一个放在后面,自己则坐在上面赶起马车来。他是一个真正的车夫,这也就是说,他比他所想象的车夫还要像样一点。这两个小家伙玩得都不错,不过他们到了两岁时,才彼此讲话。费利克斯总是穿着漂亮的天鹅绒和绸衣服,而且像英国人的样儿,腿总是露在外面。住在顶楼上的人说,这个可怜的孩子一定要冻坏!至于贝儿呢,他的裤子一直长达脚踝。不过有一天他的衣服从膝头那儿给撕破了,因此他也觉得有一股阴风袭进来,跟那位商人的娇小的儿子把腿露在外面没有两样。这时费利克斯和妈妈一道,正要走出门;而贝儿也和妈妈一道,正要走进来。 “和小小的贝儿拉拉手吧!”商人的妻子说。“你们两人应该讲几句话呀。” 于是一个就说:“贝儿!”另一个就说:“费利克斯!”是的,这一次他们只讲了这些。 那位富有的太太疼爱他的孩子,不过贝儿也有一个特别疼爱他的人——这就是祖母。她的眼力不大好,但是她在贝儿身上所看出的东西要比爸爸妈妈多的多——事实上要比任何人都多。 “这个可爱的孩子,”她说,“将来是了不起的!他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虽然我的眼睛不好,这点我还是能看得出来的。苹果就在那儿,而且还在发着光呢!”接着她就把这个小家伙的手吻了一下。 他的爸爸妈妈看不出什么东西,他自己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但是当他慢慢长大了、能懂得一些事情的时候,他也就乐于相信这种说法了。 “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故事,有过这么一个童话,像祖母所讲的一样!”爸爸妈妈说。 是的,祖母会讲故事,而且同样的故事贝儿总是百听不厌。她教给他一首圣诗,同时也教他念《主祷文》。他全都会念,但是没有调子,只是些意义不连贯的词儿。她把每一句祈祷都解释给他听。当祖母讲到“我们每天吃面包,今天请赐给我们”时,他的印象特别深。他应该懂得,有的人吃白面包,有的人得吃黑面包。一个人雇用着许多人的时候,他得有一幢大屋子;有的人境况差一些,即使住在顶楼上一个小房间里,也同样会感到快乐。“每个人都是这个样子;这就是所谓‘每天的面包’。” 贝儿当然也有每天吃的好面包和幸福的时光,但是好景并非是永远不变的。凄惨的战争年月开始了。年轻的人得离开,年老的人也得离开。贝儿的爸爸被征召入伍了。不久消息就传来了:他是在抵抗占优势的敌人时在战场上第一个牺牲的。 顶楼上的那个小房间里充满了哀痛,妈妈在哭,祖母和小小的贝儿也在哭。每一次只要有一个街坊来看他们,大家就会谈起“爸爸”,于是大伙儿就一起都哭起来了。在这同时,未亡人得到许可继续住在顶楼上,而且在头一年可以完全不付租钱;以后则略为付一点房租。祖母跟妈妈住在一起。她替一些她所谓“漂亮的单身绅士”洗衣服,就这样维持生活。贝儿既没有悲哀,也没有困苦。他吃的喝的都有,同时祖母还讲故事给他听——关于广大的世界的一些奇异的故事。有一天他问她,他们两人可不可以在某个礼拜天到国外去跑一趟,回到家里来就成为戴着金王冠的王子和公主。“要做这类事情,我的年纪是太大了,”祖母说,“你得先学习许多东西,变得高大和强壮,而同时又像你现在一样老是一个善良和可爱的孩子!” 贝儿骑着木马①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这样的木马他有两匹,但是商人的儿子却有一匹真正的活马——小得很,人们简直可以把它叫做“马孩子”。事实上贝儿就是这样叫它,它从来也长不大。费利克斯骑着它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有时还跟爸爸妈妈和皇家的骑师一道骑着它走出门。在开始的半点钟内,贝儿不大爱自己的马儿,也不愿意骑它们,因为它们不是真的。他问妈妈,为什么他不能像费利克斯一样,能够有一匹真马。妈妈说:“因为费利克斯是住在下面,离马厩很近呀。但是你却住在顶楼。人们不能在顶楼上养马呀。你只能够养你现在这样的马。骑吧!” 因此贝儿就骑了。他先骑到橱柜那儿去——这是一座藏有许多宝物的大山:妈妈和贝儿在礼拜天穿的好衣服都藏在这里面,她积下来作为付房租的那些雪白的银洋也藏在这里面。接着他又骑到火炉那边去,他把它叫做大黑熊。它睡了一整个夏天;不过当冬天到来的时候,它得起一点作用,把房间暖起来,把饭煮熟。 贝儿有一个干爸爸;在冬天他每个礼拜天都来,同时吃一天热饭。妈妈和祖母说,他的境遇不太好。他曾经是一个马车夫,喜欢喝几杯,因此常常在工作中睡着了。无论是当兵或当马车夫,这都是不应该的。所以结果他只配赶着一辆出租马车,当一个赶车人;不过他也有时为漂亮的人物赶赶四轮马车。现在他则赶着一辆垃圾车,摇着一个发出粗大的声音的乐器,从这家门口走到那家门口:喀哒……喀哒……于是女佣人和主妇,就从每幢房子里走出来,提着满满一桶垃圾,往他的车子里一倒。脏东西和废物,灰土和垃圾,统统都倒在里面。 有一天贝儿从顶楼上走下来。妈妈到城里去了,他站在敞开的大门口。干爸爸和垃圾车就在外面。“你要不要坐一下车子?”她问。贝儿当然是愿意的。不过他只愿意坐到墙拐角那儿为止。 他坐在干爸爸的身边,他得到许可拿起鞭子,因此他的眼睛就射出得意的神采来。他现在是赶着一匹真正的活马,而且一直赶到墙拐角那儿去。这是他的妈妈到来了;她的面色很不好看,因为看到自己的小儿子赶着一辆垃圾车究竟是不舒服的。他必须马上下来。虽然如此,她仍然对干爸爸道谢了一声。不过,回到家里来以后,她就不准贝儿再做同样的事情了。 有一天他又走到大门口来。这里再没有干爸爸来诱惑他去赶垃圾车,但是别的诱惑却又出现了。有三四个野孩子在一条阴沟里寻找人们遗失掉或忘掉的东西。他们不时找到一个扣子或一个铜板,但是他们也不时被玻璃瓶的碎片或针头所刺伤。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贝儿参加他们的活动。当他来到阴沟里的时候,他在石头之间找到了一块银币。 第二天他又去了,和一些别的孩子在一起寻找。他们都把指头弄脏了,但是他却找到了一个金戒指。他用得意的眼光,把他这幸运的成绩指给大家看。大家朝他身上扔了许多脏东西,同时把他叫做“幸运的贝儿”。他们从此就不准许他再和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寻东西了。 在商人的院子后面有一块低洼的地方。这块地方得填满起来,作为建筑工地。沙石和灰土都被运到这里来。整堆整堆地倒进里面去。干爸爸在运这些东西,但是贝儿却不能和他一道赶车子。野孩子们有的用棍子,有的用手,在这些脏东西中搜索。他们总能找出一点似乎值得一找的什么东西。 小小的贝儿也到这里来了。 大家看到他,于是便喊道:“幸运的贝儿,你滚开吧!”当他走近的时候,他们就朝他扔几把脏土。有一把扔到他的木鞋上,撞散了,于是就有一件发亮的东西从那里面滚出来。贝儿把它捡起来,它原来是一颗琥珀雕的心。他拿着它赶快跑到家里来。别的孩子都没有发现这件东西。你看,甚至当别人对他扔脏东西的时候,他都是幸运的。 他把他拾得的银币存在储蓄匣里。至于戒指和琥珀心,妈妈则把它们拿给楼下商人的太太看,因为他想知道这是不是别人的失物,应不应该“报告警察局”。 当商人的太太看到戒指时,她的眼睛变得多亮啊!这原来就是她的订婚戒指,她在三年前遗失掉的。它在阴沟里居然呆了这么久。 贝儿得到一笔酬金,这在他的储蓄匣里摇得咯咯地响。太太说,那颗琥珀心是一件不太值钱的东西,贝儿可以自己留下来。 在夜里,琥珀心躺在柜子上,祖母睡在床上。 “嗨,是什么东西在烧起来了呢?”祖母说,“倒好像那里点着一根蜡烛似的!”她爬起来望了望。这就是那颗琥珀心。是的,祖母的眼里虽然不大好,但是他常常能看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有他的一套想法。第二天早晨,她拿一根结实的窄带子穿进这颗心上的那个小孔,把它挂在小孙子的脖子上。 “你无论如何不能把它取下来,除非你要换一根新带子。你也不能让别的小孩知道你有这件东西,否则他们就会把它抢去,那末你也就会得到肚痛病!”这也就是小贝儿所知道的唯一痛苦的病。 这颗心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力量。祖母指给他看:假如他用手把它擦几下,然后再放一根小草在它旁边,那么这根小草就好像有了生命,跳到琥珀心的旁边,怎样也不会离开。 ①这是一根在一端雕有马头的棍子。 二 商人的儿子有一个家庭教师,个别教他读书,也和他一道散步。贝儿应该受到学校教育,因此他就和许多别的孩子一道进了一个普通小学。他们在一道玩耍,这比跟家庭教师在一道散步要有趣得多。贝儿真的不愿意再换别的地方! 他是一个幸运的贝儿,不过干爸爸也是一个“幸运的贝儿”,虽然他的名字并不是贝儿。他曾经中过一次彩:他和十一个人共同买了一张彩票,得了二百元大洋。他马上买了新衣服穿,而且穿起了这些衣服,他的样子还蛮漂亮哩。 幸运总不是单独到来的。它总是和别的东西一道。干爸爸也是如此。他不再赶垃圾车,而是参加了剧院的工作。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祖母说,“难道他要登台唱戏吗?当个什么角色呢?” 当道具工人。 这要算是向前迈进了一步。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欣赏上演的戏,虽然他总是从顶上或侧面看。最可爱的是芭蕾舞,但是演芭蕾舞却需要费很大的气力。而且还常常有起火的危险。他们在天上起舞,也在人间起舞。对于小小的贝儿来说,这真是值得一看的东西。一天晚上,有一个新的“彩排”——这就是人们对于一个新芭蕾舞预演时所用的名词。在这个舞里面,每个人都穿得整整齐齐,打扮的漂漂亮亮,好像大家这天晚上付出许多钱完全是为了看这个场面似的。他得到许可把贝儿也带去,而且还替他找到了一个位子——在这个位子上他什么都看得见。 这是根据《圣经》上参孙①的故事编的芭蕾舞:非利士人围着他跳舞,而他就把整个房子推倒了,压到他们和自己的身上。不过旁边已准备好了灭火机和消防员,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发生。 贝儿从来没有看过戏,当然更谈不上芭蕾舞了。他穿上礼拜天穿的最漂亮的衣服,跟着干爸爸一道到戏院里去。戏院简直像一个晾东西的顶楼,上面挂着许多帏帐和幕布,下边有许多通道,此外还有灯和光。前后左右都有许多隐蔽处,人们就从这些地方出现。这好像是一个有许多座位的大教堂。贝儿坐的地方有点向下倾斜,而他得坐在这个地方,直到散场后有人来接他为止。他的衣袋里揣着三块黄油面包。他不会感到饿的。 很快剧场里就亮起来了。许多乐师,带着笛子和提琴,忽然出现了,好像他们是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在贝儿旁边的位子上坐着一些穿着普通衣服的人;但是却也有些戴着金色窄边拿破仑帽的骑士,穿着纱衣和戴着花朵的漂亮小姐,甚至还有背上插着翅膀的白衣安琪儿呢。他们有的坐在楼上,有的坐在楼下;有的坐在楼厅,有的坐在底层。他们都是芭蕾舞里面的舞蹈家,但是贝儿却不知道。他以为这些人就是祖母讲给他听的那些童话中的人物。是的,有一个女人戴着一顶金色的窄边帽,手中拿着一根长矛。她是一个最美丽的人儿。她坐在一个安琪儿和一个山神之间,似乎是高于一切人之上。嗨,这儿值得一看的东西真是不少,然而正式的芭蕾舞还没有开始。 忽然间一切都变得非常沉寂。一位穿黑衣的绅士挥动着一根小小的魔棒,于是所有的乐师就都奏起乐来了。音乐慢慢的在剧场里飘扬起来,一堵墙也就同时慢慢的上升。于是一个花园在眼前出现了,太阳在它上面照着,所有的人都开始起舞和跳跃。这样一种华丽的景象,贝儿是从来没有想象到的。于是军队在开步走,于是战争起来了。接着就是一个宴会,大力士参孙和他的爱人出现了。她是那么恶毒,也正如她是那么美丽。她出卖了他。非利士人把他的眼睛剜掉了,他得推着磨石,他得在宴会厅里成为大家讪笑的对象。但是他抱着那根支撑屋顶的石柱,摇撼着这些柱子,摇撼着整个房屋。屋子倒下来了,迸出红红绿绿的火焰。 贝儿可以在这儿坐一生,专门看这些表演——即使那几块黄油面包吃完了,他也不在乎。事实上他也早已吃完了。 唔,等他回到家里,可有故事讲了。他怎么也不愿意上床去睡。他用一条腿站着,把另一条腿跷在桌上——这就是参孙的爱人和其他一些小姐们所做的表演。他把祖母坐的椅子当作一个踏车来使,同时把另外两把椅子和一个枕头压到自己的身上来表示宴会厅倒塌的情景。他把这些情景表演出来了;是的,他还有伴着表演的全部音乐。芭蕾舞本来是没有对话的,但是他却唱起来了——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非常不调和。这简直像一出歌剧。最令人惊异的是他那美丽的、像铃铛一样的声音。但是谁也不提起这件事情。 在早先,贝儿希望当一个杂货店的学徒,干卖梅子和沙糖一类的事儿。现在他知道还有比那更美妙的工作;这就是“成为参孙故事中的人物,跳芭蕾舞”。祖母说,有许多穷苦的孩子曾经走过这样的道路,而且后来成为优秀和有声望的人;不过她绝不能让家里的任何女子走这条路。但是一个男孩就不同了,他能站得比较稳。 不过,在那整幢房子倒下来以前,贝儿没有看见任何女孩子倒下来过。他补充说,就是倒下的时候也是大家一起倒。 ①参孙是一个大力士,被非利士人所囚禁,并且被他们剜了眼睛。非利士人得意忘形,把参孙拿来取乐,要他在大家面前耍戏。参孙祈求上帝给他力量,把整个房子推垮了,压死了所有取乐的人。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士师记》第十六章第二十一至三十一节。 三 贝尔希望当一名芭蕾舞演员,而且非如此不可。 “我简直没有办法管他!”他的妈妈说。 最后有一天,她带他去见芭蕾舞大师。这人是一位阔气的绅士;他象一个商人一样,也有一幢自己的房子。贝儿将来能够达到这种地步吗?对于我们的上帝说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贝儿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幸运就在他的手里——可能也在他的腿上呢。 贝儿去看那位芭蕾舞大师,而且马上就认出来了。他就是参孙。他的眼睛并没有在非利士人手里吃什么亏。他知道那不过是做戏。参孙用和蔼和愉快的眼光望着他,同时要他站直,把脚踝露出来。贝儿却把整个的脚和腿都露出来了。 “他就是这样在芭蕾舞中找到了一个位置!”祖母说。 这件事没有花多大气力就和芭蕾舞大师办好了。不过在这以前,妈妈和祖母曾经作过一些准备工作,征求过一些有见识的人的意见——首先是那位商人的太太的意见。她说对于象贝儿这样一个漂亮和体面的孩子来说,这是一条美好的道路,但是没有什么前途。因此他们就又去和佛兰生小姐商量。这位老小姐懂得有关芭蕾舞的一切事情,因为在祖母还很年轻的那些日子里,她曾经一度也是舞台上的一位漂亮的舞蹈家。她扮演过女神和公主的角色;她每到一地都受到欢迎和敬意。不过后来她的年纪大了——我们都会如此——再没有什么主要的角色给她演了,最后她只得退出舞台,作些化妆工作——为那些扮女神和公主的角色化妆。 “事情就是如此!”佛兰生小姐说。“舞台的道路是很美丽的,但是长满了荆棘。那上面开满嫉妒之花!嫉妒之花!” 这句话贝儿是完全听不懂的。不过到了一定的时候,她自然会懂得的。 “他是死心塌地要学习芭蕾舞!”妈妈说。 “他是一个虔诚的小基督徒!”祖母说。 “而且很懂规矩!”佛兰生小姐说。“既懂规矩,又有道德!我在全盛时期就是如此。” 贝儿就是这样走进舞蹈学校的。他得到了几件夏天穿的衣服和薄底舞鞋,为的是要是他的身体显得轻盈一点。所有年龄较大的舞蹈女生都来吻他,并且说,象他这样的孩子简直值得一口吞下去。 他得稳稳的站住,把腿跷起来而不至于倒下。在这同时,他得学习甩腿——先甩右腿,然后甩左腿。比起许多其他的学生来,他对于这件事并不太感到困难。教跳舞的老师拍着他的肩,说他不久就可以参加芭蕾舞的演出了。他将表演一个国王的儿子,戴着一顶金王冠,被人抬在盾牌上。他在舞蹈学校里练习,后来又在剧院里预演。 妈妈和祖母必须来看看小贝儿的这个场面。事实上他们也真的来看了。虽然这是一个愉快的场合,可是他们两个人都哭起来了。贝儿在这种光华灿烂的景象中却没有看见他们,但是他却看见了商人的一家人。他们坐在离舞台很近的一个包厢里。小小的费利克斯也在场。他戴着有扣子的手套,俨然象一位成年的绅士。虽然他能把舞台上的表演看得很清楚,但他却整晚使用一个望远镜,也俨然象一个成年的绅士。他看到了贝儿,贝儿也看到了他,然而贝儿头戴一顶金制的王冠,是一个国王的儿子啦。这天晚上这两个孩子的关系变得更亲密起来。 几天以后,当他们在院子里遇见的时候,费利克斯特地走过来,对贝儿说,他曾经看见过他——当他是一个王子的时候,当然他现在知道,他已经不再是什么王子了,不过他曾经穿过王子的衣服,戴过一顶王冠。 “在礼拜天我将又要穿这种衣服和戴这种帽子了!”贝儿说。 费利克斯没有再看到这个场面,但是他却是整晚在想着它。他到是很想得到贝儿的这种位置呢,因为他还不曾听过佛兰生小姐的经验谈:走向舞台的道路上长满了荆棘,充满了嫉妒。贝儿现在还不懂得这句话的意义,但他总有一天会懂得的。 他的小朋友们——那些学芭蕾的学生——并不是一些名副其实的好孩子,虽然他们常常表演安琪儿,而且被上还插着翅膀。有一个叫玛莉·克纳路普的女孩,当她表演一个小随从的角色的时候——贝儿也常表演这个角色——他老是喜欢恶意的踩他的脚背,为的是要把他的袜子弄脏。还有一个捣蛋的男孩子。他老是用针往贝儿的背上刺。有一天他错吃了贝儿的面包,但是这种错误是不应该有的,因为贝儿的面包里夹有肉丸子,而这个孩子的面包里却什么也没有。他不可能吃错了。 要把这类讨厌的事儿全举出来是不可能的。贝儿足足忍受了两年,而最糟糕的事情还没有来到。有一个叫做《吸血鬼》的芭蕾舞要上演。在这个舞里面,那些最小的学生将要打扮成为蝙蝠。他们穿着紧身衣,背上插着黑色的薄纱翅膀。这些小家伙得用脚尖跑,以表现出他们轻捷如飞的样子;他们同时也得在地板上旋转。这套表演贝儿是非常拿手的,不过他穿的那套上衣和裤子连在一起的紧身衣是又旧又容易破,经不起这种吃力的动作。因此当他正在大家面前表演的时候,哗啦一声,后面裂开了一个口子——从颈背一直裂到裤脚。于是他那不够尺寸的衬衫就全露出来了。 所有的观众都大笑起来。贝儿觉得、而且也知道他的衣服在背后裂开了,但是他仍旧继续旋转着,旋转着。这却把事情越弄越糟,而大家也就越笑越厉害了。其他的吸血鬼也都一起大笑起来。他们向他撞过来,而最可怕的是观众都在鼓掌,齐声叫“好”! “这都是为这位裂开了口的吸血鬼而发的!”舞蹈学生们说。从此以后,他们就把他叫做“裂口”。 贝儿哭起来,佛兰生小姐安慰他说:“这只不过是嫉妒罢了!”现在贝儿才知道什么叫做嫉妒。 除了舞蹈学校以外,他们还上剧院的正规学校——舞蹈学生在这里学习算术和作文、历史和地理。是的,他们甚至还有一位老师教宗教的的课程,以为光只会跳舞是不够的——世界上还有一些比穿破舞衣更重要的事情。在这些事情上,贝儿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比所有的孩子都要聪明,而且得到很高的分数。不过他的朋友们仍然把他叫做“裂口”。他们是在开他的玩笑。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一拳打出去,落在另一个孩子的身上。这个孩子的左眼底下青了一块,因此当他晚上在芭蕾舞出场的时候,就不得不在左眼底下涂些白油。芭蕾舞老师把贝儿骂了一顿,而骂得最厉害的是那位扫地的女人,因为贝儿的那一拳是“扫”在她的儿子的脸上。 四 小小贝儿的头脑里产生了种种思想。礼拜天,他穿上最好的衣服单独出去了,而且没有告诉妈妈和祖母,甚至也没有告诉那位经常给他忠告的佛兰生小姐。他直接去找乐队的指挥。他相信这个人是芭蕾舞班子以外的一个最重要的人物。他大胆地走进去,说: “我在舞蹈学校里学习,但是那里面全是嫉妒。所以,假如您能帮助我的话,我想当一个演员或歌唱家!” “你的声音好吗?”乐队指挥问,同时和蔼地望了他一眼。“我觉得好像认识你?我从前在什么地方曾经见到过你呢?你的背上是不是曾经裂开过一条口子?”于是他就大笑起来;但是贝儿的脸上却红得像血。他不再像祖母说的那样,仍然是一个幸运的贝儿。他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他希望自己不在这儿才好。 “唱一个歌给我听听吧!”乐队指挥说。“嗨,我的孩子,高兴一点吧!”他托着他的下巴向上一顶,贝儿抬头一望,看到了他的和蔼的眼睛。于是他就唱一支歌——一支他在剧院里从歌剧《罗伯特,请对我慈悲》①中听到的歌。 “这是一支很难唱的歌,但是你唱得还不坏!”乐队指挥说。“你有一个很动听的嗓子一一只要它不裂开!”于是他又大笑一声,同时把他的夫人喊出来。她也应该听听贝儿唱的歌。她点了点头,用一种外国语讲了几句话。在这同时,剧院的歌唱教师走进来了。假如贝儿希望当一个歌唱家的话,这倒是他所应该找的一个人。但是事情也真凑巧,歌唱教师倒是走到他面前来了。他也听到了《请对我慈悲》。不过他并没有笑,而表情也不像乐队指挥和他的夫人那样和蔼。虽然如此,他还是决定要让贝儿成为一个歌唱家。 “现在他算是走到正路上来了!”佛兰生小姐说。“嗓子比腿更有出息!假如我有好的歌喉,我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歌唱家一一可能现在还当上了一个男爵夫人呢!” “或者是一个订书匠的太太!”妈妈说。“假如你想有钱,你一定会嫁给一位订书匠!” 我们不懂得这句话后面的意思,但是佛兰生小姐懂得。 当她和商人家里的人听到了贝儿的这个新的舞台事业的时候,他们都要他唱歌给他们听。有一天晚上,他们在楼下请了一批客人,他们要贝儿来唱歌。他唱了好几支歌,也唱了《请对我慈悲》。所有的客人都鼓掌,费利克斯也鼓掌。他以前曾经听见他唱过:他在马房里曾经把参孙这整部芭蕾舞都唱了出来一一而这是他所唱的最动听的歌。 “芭蕾舞是不能唱的!”太太说。 “能唱,贝儿能唱,”费利克斯说。因此大家就叫他唱了。他连唱带叙,连哼带嗡,完全是一套小孩子的玩艺儿;但是有些旋律优美的片断却被表达了出来,大致能传达这个芭蕾舞故事的梗概。所有的客人都觉得这件事情非常好玩。有的大笑,有的称赞,一个比一个的声音大。商人的太太给了贝儿一大块点心,同时还给了他一块银洋。 这个孩子是多么幸运啊!他发现了一位坐在大家后面的绅士在严肃地望着他。这人的黑眼珠里露出某种严厉和苛刻的表情。他没有笑,也没有说一句温和的话。这位绅士就是剧院的歌唱教师。 第二天下午贝儿去看他。他仍然像以前一样,非常严肃。 “你昨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难道你不懂得,他们是在开你的玩笑吗?再也不要做那类的事情,不要再跑到人家门口去唱歌——不管是在门里,还是在门外。你去吧!今天我不教你歌唱的课了。” 贝儿离开的时候,感到非常沮丧。老师已经不喜欢他了。可是事实恰恰相反,老师比以前更爱他了。这个小家伙可能有一种音乐的天才。不管他是怎样荒唐,他表现出某种道理,某种非凡的气质。这个孩子有一种音乐的本能,而且他的声音洪亮,音域很大。如果他能这样发展下去,这个小小的人物将会是一个幸运的人儿。 现在歌唱的课程已经开始了。贝儿很用功,贝儿也很聪明。要学的东西可真多,要知道的东西也可真多!妈妈辛勤地诚实地劳动着,为的是要使他穿得整齐清洁,不要在请他去的那些人面前显得寒碜。 他老是在唱歌,老是在高兴。妈妈说,她将用不着养一只金丝鸟了。每个礼拜天他和祖母在一起唱一首圣诗。听到他那种清新的声音和祖母的声音在一起飘扬,真是一桩愉快的事情。“这比他在乱唱的时候要好听得多!”在平时,他像一只小鸟似地欢乐地发出声音,唱出调子;这些声音和调子,毫无拘束地,以一种自由自在的节奏,在空中回荡着;但她把这叫做乱唱。他那个小小的喉咙里能发出多么悦耳的调子啊!他那个小小的胸腔里藏着多么美丽的声音啊!的确,他能够摹仿整个交响乐!他的声调里有高音笛子,也有低音笛子,有提琴,也有喇叭。他唱起来像一只鸟儿;不过人的声音是要好听得多,哪怕他是一个小小的人——只要他能唱得像贝儿一样好。 但是在冬天里,当他快要到牧师那里去受坚信礼的时候,他得了伤风症。这个小鸟的胸腔说一声“吱”!于是他的声音就“裂开”了,像那个吸血鬼穿的衣服的后背一样。 “这倒也不是什么倒霉的事情!”妈妈和祖母心里想,“现在他可以不再哼什么调子了,他可以认真地考虑他的宗教。” 他的歌唱教师说,他的声音在变了。贝儿现在完全不能再唱歌了。这种情形会继续多久呢?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他的声音永远也不能恢复了。这真是一件极大的悲哀。 “考虑你的坚信礼吧,不要再想别的事情!”妈妈和祖母说。“练习你的音乐吧!”歌唱教师说,“不过请把嘴闭住!” 他心里想着基督教,同时也练习他的音乐。音乐在他的心里鸣奏着。他把全部的旋律——没有词的歌——都用乐谱记下来。最后他把歌词也记下来。 “小小的贝儿,你现在成为一个诗人了!”当他把乐谱和歌词送来的时候,商人的太太说。商人也得到一张献给他的、没有歌词的乐谱,费利克斯也得到一张,甚至佛兰生小姐也得到一张一一她把它贴在她的剪贴簿里。这本剪贴簿里面贴满了诗和两张乐谱一一由两位曾经是年轻的中尉、现在是领半薪的老少校送给她的。至于这本簿子则是由“一位男朋友”亲手订好赠给她的。 贝儿在复活节受了坚信礼。费利克斯送给他一只银表。这是贝儿所有的第一只表。他觉得他现在成了一个大人,不需再向别人问时刻了。费利克斯爬到顶楼上来,祝贺他,同时把表送给他。他自己则须等到秋天才能受坚信礼。他们彼此拉着手;他们是两个邻居,同一天生的,住在同一幢屋子里。费利克斯切了一块糕吃一一这是特别为了坚信礼这个场合在顶楼里做出来的。 “这是一个充满了光明思想的快乐的日子!”祖母说。 “是的,非常庄严!”妈妈说。“我希望爸爸还活着,能看到贝儿今天的这种情景!” 在下个礼拜天他们三个人都一起去领圣餐。当他们从教堂回来的时候,他们接到歌唱教师叫贝儿去看他的消息。贝儿去了。 有一个好消息在等待着他,但也是一个很庄严的消息。他得停止唱歌一年;他的声音,像农人说的一样,将要成为一块荒地。在此期间,他得学习一点东西。但是这不是在京城里,因为在京城里他老是去看戏,完全不能约束自己。他应该到离家三百六十多里地的一个地方去,住在一个教员的家里——此外还有两个年轻的所谓自费生住在他的家里。他得学习语文和科学,他将来会觉得这些东西是有用的。全部的教育费一年得花三百块钱,而这笔钱是由一位“不愿意宣布自己的姓名的恩人”付出的。 “这就是那个商人!”妈妈和祖母说。 起程的日期到来了。大家流了许多眼泪,接了许多吻,说了许多吉利的话。于是贝儿就乘火车走了三百六十多里地,到一个茫茫的世界上去。 幸运的贝儿-2 这正是圣灵降临节②。太阳在照着,树林是新鲜和碧绿的。火车在它们中间穿过去;田野和村庄接二连三地出现;地主的邸宅隐隐地露出了轮廓;牲口在草场上放牧。一个车站过去了,另一个车站又到了。这一个村镇不见了,另一个村镇又出现了。每到一个停车站,就有许多人来接客或送行。车里车外都是一片嘈杂的讲话声。在贝儿的座位旁边有一位穿着黑衣服的寡妇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着许多有趣的事情。她谈起她小儿子的坟墓,他的棺材,他的尸体。他真是可怜,即使他还活着,也不会有什么快乐。他现在长眠了。这对于她和这只小羔羊说来,真是一种解脱。 “我为这件事情买花决不省钱!”她说,“你必须了解,他是在一个很费钱的时节死去的,因为那时候花儿得从盆子里剪下来!每个礼拜天我去看他的坟墓,同时放下一个很大的花圈,上面还打了绸子的蝴蝶结。蝴蝶结不久就被小女孩子偷走了,打算在跳舞的时候用。蝴蝶结是多么诱惑人啊!有一个礼拜天我又去了。我知道他的坟墓是在大路的左边。不过当我到那里的时候,他的坟墓却是在右边。‘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问看坟的人,‘难道他的坟墓不是在左边么?’ “‘不是的,已经搬了!’看坟人回答说。‘孩子的尸体不是躺在那边。坟堆已经迁到右边来了。原来的地方现在已经葬着另一个人。’ “‘但是我要让他的尸体躺在他的坟墓里,’我说,‘我有一切权利提这个要求。当他的尸体躺在另一边、而上边又没有任何记号的时候,难道我还要到这儿来装饰一个假坟堆不成?这种事情我是决不干的!’ “‘对,太太最好和教长谈一谈!’ “‘教长真是一个好人。他准许我把他的尸体搬到左边。这得花五块钱。我急切地把这笔钱交出来,使他仍然回到原来的坟墓里去。我现在是不是能够肯定他们迁过来的就是他的棺材和尸体呢?” “‘太太,可以肯定!’因此我给了他们每人一个马克,作为迁移的酬金。不过现在我既然花了这么多钱,我觉得还不如再花一点把它弄得漂亮些。因此我就请他们为我竖立一块刻有字的墓碑。不过,请你们想想看,当我得到它的时候,它顶上居然刻着一个镀金的蝴蝶。我说,‘这未免有点轻浮!我不希望他的坟上有这类东西。’ “‘这不能算轻浮,太太,这是永垂不朽呀!’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类事情,’我说。你们坐在车子里的各位没有听到过蝴蝶是一种轻浮的表示吗?我不发表意见,我不喜欢讲冗长的废话。我控制我自己,我把墓碑搬走,放在我的食品室里。它还在那里,直到我的房客回来为止。他是一个学生,有许多书。他肯定地说,这就是不朽的标志。因此这个墓碑就在坟上竖立起来了!” 正在这样闲聊的时候,贝儿到达了他将要居住的那个小城。他将要在这里变得像那个学生一样聪明,而且也会有同样多的书。 ①这是指德国歌剧作家梅耶贝尔(Giacomo Meyerbeer,1791-1864)的一部有名的歌剧《恶魔罗伯特》(Roberto il Diavolo,1831年完成)。 ②基督教会规定每年复活节后第五十天为圣灵降临节。 五 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位很有声望的学者。贝儿就要在他家里住宿。他现在亲自到车站上来接贝儿。他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有一对发亮的大眼睛。这对眼睛向外突出,因此当他打喷嚏的时候,人们很担心眼珠会从他的脑袋里跳出来。他还带来他自己的三个小孩。有一个走起路来还站不太稳;其他的两个为了要把贝儿看得更清楚一点,就老是踩着他的脚。此外还有两个较大的孩子也跟来了。最大的那个大约有十四岁;他的皮肤很白,满脸都是雀斑,而且还有不少的酒刺。 “这是小马德生;假如他好好的读书,他不久就是三年级的学生了。这是普里木斯教长的儿子!”这是指那个较小的孩子;他的样子象一根麦穗。“两个人都是寄宿生,在我这里学习!”加布里尔先生说。“这是我们的小把戏,”他指的是他自己的孩子。 “特里尼,把客人的箱子搬上你的手车吧。家里已经为你准备好饭了!quot; “填有馅子的火鸡!”那两位寄宿的小先生说。 “填有馅子的火鸡!”那几位小把戏说,其中有一位又照例跌了一交。 “凯撒,注意你的腿呀!”加布里尔先生喊着。他们走进城里,然后又走出城,来到一幢摇摇欲坠的大房子面前。这座房子还有一个长满了素馨花的凉亭,面对着大路。加布里尔太太就站在这里,手中牵着更多的“小把戏”——她的两个小女孩。 “这就是新来的学生。”加布里尔说。 “热烈欢迎!”加布里尔太太说。她是一个年轻的胖女人,长着一头泡沫似的髦发,上面擦满了凡士林油。 “上帝,你简直像一个大人!”她对贝儿说。“你已经是一个发育完全的男子汉了!我相信,你一定是像普里木斯和马德生一样。安琪儿加布里尔,我们把里面的那一道门钉上了,这真是一桩好事。你懂得我的意思!” “不要提了!”加布里尔先生说。于是他们便走进房间里去。桌子上有一本摊开的长篇小说,上面放着一块黄油面包。人们可能以为它是一个书签,因为它是横躺在这本摊开的书上的。 “现在我得执行主妇的任务了!”于是她就带着她的五个孩子、两个寄宿生和贝儿去参观厨房,然后又穿过走廊,来到一个小房间里——它的窗子面对着花园。这个房间将是贝儿的书房和睡房。旁边就是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间,她带着她的五个孩子在这里睡觉。为了礼节的缘故,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无聊的闲话一一因为“闲话是不留情的”一一那扇连接的门就在太太的再三要求下当天被加布里尔先生钉上了。 “你就住在这里,像住在你自己父母家里一样!城里也有一个剧院。药剂师是一个‘私营剧团’的经理,我们也有旅行演员。不过现在你应该去吃你的‘火鸡’了。”于是她就把贝儿领到饭厅里去一一这里的绳子上晾着许多衣服。 “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她说,“这只是为了清洁。无疑地你会习惯于这些事物的。” 贝儿坐下来吃烤火鸡。在这同时,除了那两个寄宿生以外,孩子们都退出门外了。这时,这两位寄宿生,为了自己和这位生客的乐趣,就来表演一出戏。 城里前不久曾经来过一个旅行剧团,上演了席勒的《强盗》。这两个较大的孩子被这出戏深深地吸引住了,因此他们在家里就把它表演出来一一把全体的角色都表演出来,虽然他们只记得这一句话:“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各个角色统统都讲这一句话,只不过根据各人的情况,声调有些不同罢了。现在亚美利亚带着一种梦境的表情出场了。她的眼睛望着天,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同时用双手把脸蒙起来。卡尔·摩尔用一种英雄的步伐走上前来,同时用一种男子气的声者说:“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这时所有的孩子一一男的和女的一一都冲进来了。他们就是强盗。他们你谋杀我,我谋杀你,齐声大喊:“梦是从肚皮里产生出来的!” 这就是席勒的《强盗》①。这个表演和“填了馅子的火鸡”就算是贝儿来到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见面礼吧。接着他就走进他的那个小房间里去。面对着花园的窗玻璃映着炽热的太阳光。他坐下来朝外面望。加布里尔先生在外边一面走,一面用心在念一本书。他走近来朝里面望,他的视线似乎在盯着贝儿。贝儿深深地鞠了一躬。加布里尔把嘴尽量地张开,然后又把舌头伸出来,当着贝儿那个吃惊的面孔,一会向左边一转,一会向右边一掉。贝儿一点也不了解这位先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接着加布里尔先生便走开了,不过马上又回到窗子前面来,照样又把舌头伸出嘴外。 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呢?他心里并没有想到贝儿,也没有想到窗玻璃是透明的。他只是看见自己的面孔在窗玻璃上反射出来,因此想看看自己的舌头,因为他有胃病。但是贝儿却不知道这个来由。 天黑了没有多久,加布里尔先生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贝儿这时也坐在自己房里。夜渐渐深了。他听到吵嘴的声音一一在加布里尔太太卧室里一个女人吵架的声音。“我要去见加布里尔,并且告诉他,你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我要昏倒了!”她喊着。 “谁要看一个女人昏倒呢?这只值四个铜板!” 太太的声音变得低沉了,但是仍然可以听见:“隔壁的年轻人听到这些下流话将对我们这个家作何想法呢?” 这时闹声就变得低沉起来,但不一会儿又渐渐地增大了。 “不要再讲,停止!”太太喊着,“快去把混合酒做好吧!与其大吵大闹,还不如言归于好!” 于是一切声音都停止了。门开了,女孩们都走了。太太把贝儿的门敲了一下:“年轻人,你现在可知道了当一个主妇是多么不容易!你应该感谢天老爷,你不需和女孩子打交道。我需要安静,因此我只好让她们喝混合酒!我倒是愿意也给你一杯的一一喝了一杯以后会睡得很香的。不过十点钟以后,谁也不敢在走廊上走过一一那是我的加布里尔所不准许的。虽然如此,我还是让你吃到一点混合酒!门上有一个大洞,用油灰塞着的。我可以把油灰捅掉,插一个漏斗进来。请你把玻璃杯放在底下接着,我可以倒一点混合酒给你喝。不过你得保守秘密,连我的加布里尔也不要告诉。你不能叫他在一些家务事上操心呀!” 这样,贝儿就喝到混合酒了。加布里尔太太的房里也就安静下来了,整个屋子也就安静下来了。贝儿钻进被窝里去,想着妈妈和祖母,念了晚祷,于是便睡着了。 祖母说过,一个人在一个新的地方第一夜所梦见的东西都是有意义的。贝儿梦见他把他仍然挂在身上的那颗琥珀心放在一个花盆里,它长成了一棵高大的树,穿过天花板和屋顶。它结了无数的金心和银心,把花盆也撑破了。忽然琥珀心不见了,变成了粪土,变成了地上的尘土——不见了,化为乌有。 于是贝儿便醒了。他仍然挂着那颗琥珀心,而且还是温暖的——搁在他的温暖的心上。 ①席勒(Jooph Friedrich von Schiller,1759-1805),德国名剧作家,《强盗》(Die Rouber)是他1781年发表的第一部剧作。 六 大清早,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功课就开始了。大家在学习法文。吃中饭的时候只有寄宿生、孩子和太太在家。她又喝了一次咖啡一一头一次咖啡总是在床上喝的。“对于一个容易昏倒的人说来,这样的喝法是对身体有好处的!quot;于是她就问贝儿,在这一天他学习了什么东西。“法文!quot;他回答说。 “这是一种浪费钱的语言!”她说。“这是外交家和要人们的语言。我小时候也学习过,不过既然嫁给了一个有学问的丈夫,自己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许多好处,正如一个人从妈妈的奶水得到好处一样。因此我也掌握了足够的词汇;我相信,无论在什么场合我都能够表达我自己!” 太太因为与一个有学问的人结婚,所以就得到了一个洋名字。她受洗礼时的名字是美特。这原来是一个有钱的姨妈的名字,因为她是她的财产的预定继承人。她没有继承到财产,倒是继承到了一个名字。加布里尔先生又把这个名字改为“美塔”一一在拉丁文里就是“美勒特”(衡量)的意思。在她办嫁妆的时候,她在她所有的衣服、毛织品和棉织品上都绣上了她的名字“美塔·加布里尔”开头的两个字母M.G.,不过小马德生有他一套孩子气的聪明;他认为M.G.两个字母代表“非常好”的意思①。因此他就用墨水在所有的台布、手巾和床单子上打了一个大问号。 “难道你不喜欢太太吗?”当小马德生偷偷地把这个玩笑的意义讲出来的时候,贝儿问。“她非常和善,而加布里尔先生又是那么有学问。” “她是一个牛皮大王!”小马德生说,“加布里尔先生则是一个滑头!如果我是一个伍长而他是一个新兵的话,唔,我可要教训他一顿的!”小马德生的脸上有一种“恨之入骨”的表情:他的嘴唇变得比平时更窄小,他整个面孔就像一个大雀斑。 他讲的话是非常可怕的;这使贝儿大吃一惊。但是小马德生的这种思想却有非常明确的根源:父母和老师说起来也算是够残酷的,成天要他把时间花在毫无意义的语文、人名、日期这类东西上面。如果一个人能优哉游哉地处理自己的时间、或者像一个老练的射手似地扛着一杆枪去打打猎,那该是多么痛快啊!“相反,人们却把你关在屋子里,要你坐在凳子上,昏昏沉沉地望着一本书。这就是加布里尔先生干的事情,而且他还要认为你懒惰,给你这样一个评语:‘勉强’。是的,爸爸妈妈接到的通知书上写的就是这类东西!所以我说加布里尔先生是一个老滑头!” “他还爱打人呢!”小普里木斯补充说,他似乎是和小马德生取一致的态度。贝儿听到这类话并不是很愉快的。 不过贝儿并没有挨过打。正如太太所说的,他已经是一个大人了。他也不能算是懒惰,因为他并不懒。他一个人单独做功课,很快就赶到马德生和普里木斯前面去了。 “他有些才能!”加布里尔先生说。 “而且谁也看不出他曾经进过舞蹈学校!”太太说。 “我们一定要他参加我们的剧团!”药剂师说。这个人与其说是为药店而活着,倒不如说他是为城里的私营剧团而活着。恶意的人们把那个古老的笑话应用到他身上,说他一定曾经被一个疯演员咬过一口,因此他得了“演戏的神经病”。 “这位年轻学生是一个天生的恋人,”药剂师说。“两年以后他就可以成为一个罗蜜欧!我相信,假如他好好地化装一下,安上一撮小胡子,他在今年冬季准定可以登场。” 药剂师的女儿——照爸爸的说法是一位“伟大的天才演员”,照妈妈的说法是一位“绝代佳人”一一将可以演朱丽叶。加布里尔太太一定得演奶妈。药剂师一一他是导演,又是舞台监督——将演医生这个角色;这个角色虽然小,但是很重要。 现在一切是要看加布里尔先生准不准贝儿演罗蜜欧。 这件事必须找加布里尔太太去疏通一下。但第一步必须要有办法说服她,而药剂师是有办法的。 “你是一个天生的奶妈!”他说;他以为这句话一定可以博得她的欢心。“事实上这是整个戏中一个最重要的角色!”他补充说。“这是一个最有风趣的人物,没有她,这个戏就太悲惨了,人们是无法看下去的。除了您以外,加布里尔太太,再没有别人能有那种生动和活泼劲儿,可以使全剧生色!” 一点也不错,她同意了;但是她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准许他的年轻学生腾出必要的时间去演罗蜜欧。她答应“暗中活动”一一这是引用她自己的话。药剂师就立即开始研究他所要演的那个角色——他特别想到了化装。他想装扮得像一架骷髅那样瘦削,又穷又可怜,但又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这倒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过加布里尔太太在丈夫后面“暗中活动”却更困难。他说,假如他让这个年轻人去演这个悲剧,他将无法向为贝儿交学膳费的那个恩人交代。 我们不必讳言,贝儿倒是非常希望能演这出戏的。“不过行不通罢了!”他说。 “行得通!”太太说。“等我来暗中活动吧!”她愿意送混合酒给加布里尔先生喝,但是加布里尔先生却不愿意喝。结了婚的人常常是不同的,说这句话完全不会损伤太太的尊严。 “喝一杯吧,只喝一杯!”她说,“酒可以助兴,可以使一个人愉快。我们的确应该如此一一这是我们上帝的意旨!” 贝儿将要演罗蜜欧了。这是通过太太暗中活动达到目的的。 排演工作是在药剂师家里进行的。他们有巧克力糖和“天才”一一这也就是说,小块的饼干。这是从一个面包房里买来的,价钱是一个铜子十二块。它们的数目多而体积小,因此大家就把它们叫做“天才”,作为一个玩笑。 “开玩笑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加布里尔先生说。他自己也常常把许多东西加上一些绰号。他把药剂师的屋子叫做“装着清洁和不清洁的动物的诺亚方舟!”这是因为这一家人对于他们养的动物很有感情。小姐自己养着一头名叫格拉茜奥萨的猫。它很漂亮,皮肤非常光滑。它不是在窗台上躺着,就是在她的膝盖上或她所缝的衣服上睡觉,或者在铺好了台布的餐桌上跑来跑去。妻子有一个养鸡场,一个养鸭场,一只鹦鹉和一只金丝鸟,而这只鹦鹉比他们谁的声音都大。两只狗儿一一佛里克和佛洛克——在起坐间里荡来荡去。它们并不是混合花瓶,但它们却在沙发和睡榻上随便睡觉。 排演开始了。只有狗儿打断了一会儿。它躺在加布里尔太太的新衣服上淌口水,不过这是完全出自善意,而且也并没有把衣服弄脏。猫儿也找了一点小麻烦。它把脚爪伸向扮演朱丽叶的这位人物,同时坐在她的头上摇尾巴。朱丽叶的温柔的台词一半是对着猫儿、一半是对着罗蜜欧而发的。至于贝儿,他讲的每一句话恰恰是他想要和药剂师的女儿讲的话。她是多么可爱和动人啊!她是大自然的孩子,最适宜于演这个角色。贝儿几乎要爱上她了。 猫儿一定有某种本能,或者某种更高尚的品质:它坐在贝儿的肩上,好像是象征罗蜜欧和朱丽叶之间的感情似的。 戏越排演下去,贝儿的热情就越变得强烈和明显,猫儿也就越变得亲密起来,鹦鹉和金丝鸟也就更闹起来。佛里克和佛洛克一会儿跑出去,一会儿又跑进来。 登台的那一晚最后到来了。贝儿真像一位罗蜜欧;他毫不犹疑地在朱丽叶的嘴上吻起来。 “吻得非常自然!”加布里尔太太说。 “简直是不知羞耻!”市府参议斯汶生先生说。他是镇上一个最有钱的公民,也是一个最肥的胖子。他流了一身汗水,因为剧院里很热,而他的身体里也很热。贝儿从他的眼里看不出丝毫的同情。“这样一只小狗!”他说,“这只小狗是这样长,人们可以把他折成两段,变成两只小狗!”② 树立了一个敌人,却赢得了大家的鼓掌!这是一桩好交易。是的,贝儿是一个幸运的贝儿。 他疲倦了;这一晚吃力的表演和大家对他的称赞,使他累得喘不过气来。他回到他那个小房间里来,已经是半夜过后了。加布里尔太太在墙上敲了两下。 “罗蜜欧!我送来一点混合酒给你喝!” 于是一个漏斗便插进门里来了。贝儿·罗蜜欧拿一个杯子在它下面接着。 “晚安!加布里尔太太!” 但是贝儿却睡不着。他念过的每一句台词以及朱丽叶所讲的话,全都在他的脑子里嗡嗡地响起来。当他最后睡着了的时候,他梦见一次结婚典礼——他和老小姐佛兰生的结婚典礼。一个人能够做出多么不可思议的梦啊! ①“非常好”在丹麦文里是meget godt,开头两个字母也是M.G.。 ②“小狗”在丹麦文里是havlp,同时也有“自高自大的人”的意思。 七 “现在请你把你演戏的那套玩艺儿从你的脑袋里清除出去吧!”第二天早晨加布里尔说。“我们可以做点功课了。” 贝儿的思想和小马德生的思想有些接近了:“一个人拿着书本呆呆地关在房间里,真是浪费美丽的青春!”不过当他当真拿着书本坐下来的时候,许多善良和新颖的思想就从书本里面放射出光辉来,结果贝儿倒是被书本吸引住了。他学习到世界上许多伟大的人和他们的成就。他们有许多都是穷人的孩子:英雄地米斯托克利①是一个看门人的儿子;莎士比亚是一个穷苦的织工的孩子一一他年轻的时候,在剧院门口为人牵马,后来成了剧院里一个最有威望的人,在诗的艺术上超越了一切国家和时代。他也读到关于瓦尔堡②的竞赛会一一在这里面,诗人们要比一比,看谁能写出最好的诗:这是像古希腊在公共节日考验诗人们的一种竞赛。加布里尔先生谈到这些人的时候,特别兴致勃勃。索福克勒斯③在他老年的时候写出最好的悲剧,因此赢得了超过一切人的奖赏;在光荣和幸福中他的心高兴得爆炸了。啊,在胜利和快乐中死去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这更幸运呢?我们这位小朋友的心里充满了感慨和梦想,但是没有人可以把他的心事讲出来。小马德生和普里术斯是不会懂得他的,加布里尔太太也不会懂得他的。她一会儿表现得心情非常愉快,一会儿又变成一个眼泪汪汪的、多愁善感的妈妈。她的两个小女儿惊奇地望着她;她们和贝儿都不了解为什么她会变得这样的悲哀。 “可怜的孩子们!”她说,“一个妈妈永远想着她们的前途。男孩子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凯撒栽了筋斗,但是他仍然可以爬起来!那些年纪大点的孩子喜欢在水桶里玩水,他们将来可以去参加海军,而且一定会娶到满意的太太的。但是我的女孩子们!她们的将来会是怎么一个样子呢?当她们长大了、心里有了感情的时候,我相信她们所爱的人一定不会中加布里尔的意。他一定会为她们挑选她们所不喜欢的人,挑选她们所不能忍受的人。这样,她们就会非常不幸!作为一个妈妈,我不得不想这些事情,而这也就是我的悲哀和痛苦!你们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啊,你们将会非常不幸!”她哭起来。 那两个小女孩望着她,贝儿也望着她,同时也感到悲哀。他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答她才好,因此他就回到他的小房间里来,坐在那架旧钢琴面前,弹出一些调子和幻想曲一一这好像都是从他的心里发出来的。 早晨,他用比较清醒的头脑去学习和做功课,因为他是受别人供养来读书的。他是一个有责任感、有正确思想的孩子。他的日记里记得很清楚,他每天读了些什么和学习了些什么,夜里在钢琴面前坐到多么晚,弹了些什么东西一一他弹钢琴总是不发出声音来的,为的是怕吵醒了加布里尔太太。除了星期天这个休息日以外,他的日记里从来不写:“想念朱丽叶”,“拜访药剂师”,“写信给妈妈和祖母”。贝儿仍然是罗蜜欧,也是一个好儿子。 “特别用功!”加布里尔先生说。“小马德生,你应该向他学习!否则你就会不及格了。” “老滑头!”马德生在心里对自己说。 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害着“嗜眠病”。“这是一种疾病,”教长的太太说,因此人们不应该对他太厉害了。 教长的住宅离这里不过二十四五里路。住宅很豪华。 “那位先生最后将会当上主教!”加布里尔太太说。“他和朝廷有些关系,教长太太又是一个贵族妇人。她认识一切的纹章一一这也就是说:族徽。” 这时候正是圣灵降临节。贝儿到加布里尔先生家里来已经有一年了。他学习了许多东西,但是他的声音还没有恢复过来。它会不会恢复呢? 有一天晚上,加布里尔全家被邀请到教长家里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晚宴和舞会。有许多客人从城里和近郊的邸宅到来。药剂师的一家人也受到邀请。罗蜜欧将要看到朱丽叶,也许还要和她跳第一场舞呢。 教长的住宅是很整齐的,墙上都刷了一层白灰,院子里也没有粪堆。教长太太是一个高大而丰满的女人。加布里尔先生把她叫做“格洛柯比斯雅典娜④”;贝儿想,这大概就是“蓝眼睛”的意思,而并非像朱诺⑤一样,是“大眼睛”的意思。她有某种明显的温柔的表情和一种病态的特征。她大概是像普里木斯一样,也有“嗜眠病”。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绸衣服,戴着一大堆髦曲的假发。假发的右边插着一个刻着她祖母的肖像的小徽章,祖母是一位将军的夫人。左边插着一大串白瓷葡萄。 教长有一个红润和丰满的面孔,还有一口适宜于啃烤牛肉的白得发亮的牙齿。他的谈话中充满了掌故。他能和任何人谈话,但是谁也没有办法和他谈下去。 市府参议也在场。在那些从许多公馆来的客人中,人们也可以看到商人的儿子费利克斯,他已经受过了坚信礼,而且在装束和举止上要算是一个最漂亮的年轻绅士。大家说他是一个百万富翁,加布里尔太太简直没有勇气和他谈话。 贝儿看见费利克斯,感到非常快乐。后者以非常友好的态度走过来和他谈天,并且代表父母向他致意。费利克斯的父母读过了贝儿写给妈妈和祖母的一切信件。 舞会开始了。药剂师的女儿得和市府参议跳第一场舞一一她在家里对妈妈和市府参议作过这样的诺言。第二场舞她本来答应要和贝儿跳的,但是费利克斯走过来,和善地点了一下头,就把她拉走了。 “请让我跳这一场舞吧。只要你同意,小姐是会答应的。” 贝儿的表情很客气,他也没有讲什么话。所以费利克斯就和药剂师的女儿一一这次舞会中一位最漂亮的姑娘一一跳起舞来了。到第三场舞的时候,他又和她跳了一次。 “请准许我和你跳晚餐舞⑥行吗?”贝儿问,他的脸色发白。 “行,可以和你跳晚餐舞!”她带着一个妩媚的微笑说。 “你一定不会把我的舞伴抢走吧?”站在他身边的费利克斯说。“这不是一种友善的行为。我们是镇上的两个老朋友呀!你说你看到我非常高兴,我想你一定也会准许我扶着小姐去餐桌吧!”于是他把手搭在贝儿的腰上,玩笑地把自己的前额抵着他的前额。“准许吧!对不对?准许吧!” “不成!”贝儿说。他的眼睛已经射出了忿怒之光。 费利克斯松开了他,把双手在腰间叉着,好像是一只准备要跳跃的青蛙:“年轻的绅士,你是绝对正确!年轻的先生,假如我得到了和她跳晚餐舞的诺言,我也要说同样的话!”他豪爽地向小姐鞠了一躬就退下去了。不过没有多久,当贝儿站在一个角落里整理领带的时候,费利克斯又走过来,搂着他的脖子,用非常殷勤的眼光对他说: “放慷慨些吧!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和老祖母将都会说,这才像你呢!我明天就要离开,假如我不能陪着小姐去吃饭,我将会感到非常难过的。我的朋友,我的唯一的朋友!” 作为他唯一的朋友,贝儿就不好再拒绝他了。他亲自把费利克斯领到那个美人儿身边去。 客人们乘着车子离开教长住宅的时候,已经是明朗的早晨了。加布里尔全家坐着一辆车子,他们立刻就睡着了,只有贝儿和太太还是清醒的。 她谈论着那位年轻的商人一一富翁的少爷。他真够得上称为贝儿的朋友;她听到他说:“亲爱的朋友,干杯吧,为妈妈和祖母干杯吧!”“他这个人有某种落落大方和豪爽的气概,”她说,“人们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富人家的少爷,或者是一位伯爵的公子。这是我们这些人所做不到的!我们必须低头!” 贝儿一句话也没有讲。他整天都感到不愉快。在夜里,当他上床去睡觉的时候,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对自己说:“我们得低头!我们得讨好!”他曾经干过这样的事情,服从过一个有钱的少爷的意旨。“因为一个人生下来就很穷,所以他就不得不听从这些有钱人的摆布。难道他们真的比我们好吗?为什么上帝创造人要让他们比我们好呢?” 他心中起了某种恶感。祖母可能会对这种恶感感到难过的。他在想念着她。“可怜的祖母!你知道贫穷是怎么一回事情!为什么上帝要容许这样的事情呢?”他心里很气愤,但同时又体会到他的这种思想和语言对于好上帝是有罪过的。他惋惜他已经失去了孩子的心情。他对上帝的信心又恢复了,他仍然像从前那样地完整和丰富。幸运的贝儿! 一个星期以后,祖母寄来了一封信。她有她一套写信的方式:大字母和小字母混杂在一起;但是无论大事小事,只要与贝儿有关,她总是把心中所有的爱都放进去的。 我亲生的、甜蜜的、快乐的孩子! 我在想你,我在怀念你,你的妈妈也是这样。她的一切都好;她在靠洗衣服过日子!商人家里的费利克斯昨天来看过我们,同时带来了你的问候。听说你曾经去参加过教长的舞会,而且你非常有礼貌!不过你永远是那个样子的一一这使得你的老祖母和你的辛苦的妈妈感到非常快乐。她有一件关于佛兰生小姐的事情要告诉你。 信下边有贝儿妈妈的一段附言: 那个老姑娘佛兰生小姐要结婚了!订书匠霍夫的请求获得了批准,他被指定为宫廷的订书匠。他挂上了一个很大的招牌:“宫廷指定订书匠霍夫”⑦。所以她成了霍夫太太。这是一段很老的爱情。我的甜蜜的孩子,这段爱情并没有因为老而生锈! 你的亲生妈妈 再一次附言:祖母为你织了六双毛袜,你很快就会收到。我在里面放了一样你最喜欢吃的菜:“猪肉饼”。我知道你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从来吃不到猪肉,因为太太害怕“玄帽虫”⑧——这个词我拼不出来。你不要相信这些东西,尽管吃吧。 你的亲生妈妈 贝儿念完了信,感到非常快乐。费利克斯很好,他对他的态度是不对的。他们在教长家里分手的时候,连一声“再会”也没有说。 “费利克斯要比我好些。”贝儿说。 ①地米斯托克利(tokles,约公元前528~公元前462)是古代雅典的一个大政治家和统帅。 ②瓦尔堡(artburg)是德国爱森纳赫附近图林根林山里的一个宫堡,在中古时期,诗人们经常在这里举行诗歌竞赛。 ③索福克勒斯(Sophokles,约公元前496~公元前406)是古希腊的著名悲剧作家。 ④雅典娜(Athene)在希腊神话中是雅典的守护神。在希腊诗中,一般都在她的名字前加一个形容词:“格洛柯比斯”(gloukopis),意思是“蓝眼睛”。 ⑤朱诺(Juno)是罗马神话中妇女的保护神。一般诗中把她描写成“大眼睛的朱诺”。 ⑥晚餐舞(borddanse)是晚餐开始进餐后的第一场舞。 ⑦霍夫的原文为hof,是人名;但在丹麦文中又是“宫廷”的意思。因此,“宫廷指定订书匠霍夫”这块招牌在丹麦文中就成了“hof-Bogbinder-hof”,非常滑稽,但这种幽默在中文中无法表达出来。 ⑧贝儿的妈妈写的别字太多,把“旋毛虫”写成了“玄帽虫”。原文应该是trjkiner,但她却写成了trachner。这是猪身上的一种寄生虫。 八 在平静的生活中,日子一天一天地滑过去了,转眼一个月也完了。贝儿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寄居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他以极大的毅力下决心不再登台演戏一一太太把这叫做“固执”。 他接到那位供给他学膳费的歌唱教师一封严肃的信,说他在这儿住宿期间,决不能再想起演戏的事。他服从了这个指示,不过他的思想常常跑到首都的剧场上去了。这些思想,像魔力似地,把他向舞台上拉,而他事实上也希望有一天作为一个伟大的歌唱家而登上舞台。不过现在他的声音坏了,而且也恢复不过来,他真是感到非常沉痛。谁能够安慰他呢?加布里尔先生或太太是不能够安慰他的,不过我们的上帝能够。我们可以从种种方式得到安慰;贝儿则是从梦中得到的。他真算得是幸运的贝儿。 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圣灵降临节的到来。他到一个美丽的树林中去,太阳从树枝之间射进来,整个地上都开满了秋牡丹和樱草花。这时杜鹃叫起来了:“咕!咕!”贝儿于是就问:我还能活多少年呢?因为人们每年头一次听到杜鹃啼,老是喜欢问这一句话的①。杜鹃回答说:“咕!咕!”它再也没有发出别的声音,接着就沉默了。 “难道我只能再活一年么?”贝儿说。“那实在是太少了。劳驾请你再叫一声吧!”于是杜鹃又开始啼:“咕咕!咕咕!”是的,它在不停地啼下去。贝儿也伴着杜鹃声而唱起来,而且唱得很生动,像真的杜鹃一样,不过他的声音要响亮得多。所有的歌鸟也都一同吟唱起来。贝儿跟着它们唱,但是唱得比它们好听得多。他有他儿时的那种清晰的歌喉,而且他喜欢唱。他的心里真是愉快极了。接着他就醒了。他知道,他还掌握着“共鸣盘”,他还保留着他的声音,而这种声音,在一个明朗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将会洪亮地迸发出来。怀着这种信心,他幸福地睡去了。 不过在第二天,第二个星期或第二个月,他一点也没有感觉到他快要恢复他的声音。 从京城来的每一件关于剧院的消息,对他来说,真是灵魂的补品,精神的食粮。面包屑也能算是面包,所以他怀着感谢的心情来接受每一粒面包屑——最不重要的小新闻。 加布里尔家的邻居是杂货商人。商人的太太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家庭主妇。她这个人非常活泼,而且老是笑容满面,不过她对于舞台是一点知识也没有。她第一次去京城观光了一下,她对那里的什么事情都感到愉快,连那里的人都是如此。她说,这些人对她所讲的任何事情都觉得好笑;这当然是很可能的。 “您到剧院去过吗?”贝儿问。 “当然去过啦!”商人的太太回答说。“我的汗流得才多啦!你应当看到我坐在那股热气里流汗的样儿!” “不过你看到了什么呢?演的什么戏呢?” “让我告诉你吧!”她说。“我可以把全部的戏都告诉你!我去看过两次。头一晚演的是‘说白戏’。走出场的是一位公主。‘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你看她多会讲话!接着一位男子出来了:‘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之后同样的事情又重新开始。公主说:‘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又倒下来了。她那天晚上一共倒下了五次。第二次我去看的时候,整出戏是唱出来的:‘哗啦,呱啦!哈啦,呜啦!’于是太太倒下来了。那时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非常漂亮的乡下女人。她从来没有到戏院去过,所以她就以为戏演完了。不过我是了解全部情况的,所以我就说,当我上次来看的时候,太太倒下了五次。在这次唱的晚上,她倒下了三次。现在你可以了解这两出戏的情景了——活灵活现,像我亲眼看见的时候一样!” 因为太太老是倒下来,这大概是悲剧了吧?于是他就灵机一动,记起了:那个大舞台面前挂着的幕布在每一幕演完后要落下来;幕上画着一个很大的妇女形象——这就是一边戴着喜剧面具、另一边戴着悲剧面具的艺术之女神。所谓倒下的太太就是这幅画像。这真是不折不扣的喜剧:对于商人的太太说来,他们所讲的和唱的就是“哗啦,呱啦!哈啦,呜啦!”这是一件极大的快事,对于贝儿说来也是如此。加布里尔太太听到了这两出戏的描述后也有同样的感觉。她坐在一旁,脸上露出一种惊奇的表情和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的确,药剂师曾经说过,她作为奶妈,使莎士比亚的《罗蜜欧与朱丽叶》的演出得以“成功”。 经过贝儿解释的“太太倒下了”的这句话,成了这一家的一个幽默的成语。每次家里有一个孩子,一个碗,或任何一件家具跌下来的时候,这句话就被应用。 “谚语和成语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加布里尔先生说。他总是从学术的观点来看每一件事情。 除夕,钟敲了十二下,加布里尔太太全家以及寄宿生,每人擎着一杯混合酒,都站立起来。加布里尔先生每年只喝这一杯,因为混合酒对于虚弱的胃是有害的。他们为新年而干杯,同时数着钟声:“一、二”,直到它敲完十二下为止②。这时大家都说:“太太倒下了!” 新年到来了,又过去了。到了圣灵降临节,贝儿已经在这家住了两年了。 ①丹麦的迷信中,杜鹃如果只叫一次,问的人就只能活一年;如果不停的叫下去,问的人就可以活许多年。 ②这是流行于整个北欧的一种风俗:在除夕半夜12点钟的时候,全家人都聚集到一起干杯,作为“送旧迎新”的表示。 九 两年过去了,但是声音还没有恢复。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的前途将会是怎样的呢? 照加布里尔先生的看法,他在小学里当一个教员总是不成问题的。这总算是一种谋生之道,但是想要靠这成家立业是不行的。不过贝儿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虽然药剂师的女儿在他的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不小的位置。 “当小学教员!”加布里尔太太说,“当一个老师!你将会成为世界上一个最枯燥乏味的人,像我的加布里尔一样。你是一个天生的舞台艺术家!争取做一个世界的名演员吧!那跟当一个教员有天渊之别!” 当一个演员!是的,这是他的志向。 他在写给那位歌唱教师的信里提到这件事;他把他的志向和希望都讲出来了。他焦急地希望回到作为他故乡的首都去。妈妈和祖母都住在那里,他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见到她们了。路程一共只不过三百六十多里,坐快车有六个钟头就可以到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见见面呢?离开的时候,贝儿答应到了新地方不请假,也不打算回家探望亲友。妈妈是忙于替人洗衣服和烫衣服的。虽然如此,她还是一直在计划作一次了不起的旅行来看他,哪怕要花一大笔旅费。但是这件事情永远也没有实现。 至于祖母呢,她一提起火车就心惊胆战;这简直等于去诱惑上帝。她也不愿意坐轮船。的确,她是一个老太婆,她不愿意旅行,除非是旅行到上帝那儿去。 这句话是在五月间说的,但是在六月间这位老太婆却旅行起来了,而且是单独一个人旅行。她旅行了那三百六十多里路,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去,到许多陌生的人中间去,为的是要见见贝儿。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也是妈妈和祖母一生中所遇到的最不幸的事情。 贝儿第二次问杜鹊:“我还能活多少年呢?”杜鹊就说:“咕!咕!”他的健康和心情都很好!他的未来充满了明朗的阳光。他接到那位慈父般的朋友——歌唱教师——一封令人高兴的信。信上说,贝儿可以回去,大家可以研究一下他的问题,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路可走——因为他再也不能歌唱了。 “去演罗蜜欧吧!”加布里尔太太说。“你的年龄已经足够使你演一个恋人的角色,你的身上也长了一点肉,再也不需要什么化装了。” “演罗蜜欧吧!”药剂师和药剂师的女儿说。 各种不同的思想在他的头脑里和心胸里震荡着。但是: 谁又能知道明天的事情? 他坐在一个伸向草原的花园里。这是晚上,月亮在照着。他的脸在发热,他的血在奔流,凉爽的空气使他有一种偷快之感。沼泽地上浮着一层雾气。这雾气一起一伏地飘动着,使他想起了妖女的跳舞。这使他想起了那支关于骑士奥洛夫的古老的歌。这位骑士骑着马出去请客人来参加他的婚礼,但是中途被许多妖女拦住了。他们拉他去参加她们的跳舞和游乐,结果使他丧失了生命。这是一个民歌,一首古诗。这天晚上,它所描述的故事在月光和雾气中再现出来了。 贝儿是在一种半睡状态中朝这些东西凝望的。灌木林似乎都具有人和兽的形体。他们静静地立着,雾气在上升,像飘动着的面罩。贝儿在剧院里演出的芭蕾舞里曾经看到过类似的情景——那里面所表现的妖女都戴着薄纱似的面罩,一会儿旋转,一会儿飞翔。不过在这里显现出来的妖女却更是美丽,更是惊人!像这样大的舞台,任何剧院都不可能有的。什么舞台也不能够有这样晴朗的高空,这样明亮的月光。 在雾气中,一个女子的形象清楚地显现出来了。她一下子变成了三个人,而这三个人又一下子变成了许多人。她们就像一群浮动着的女子,手挽着手在跳舞。空气托着她们向贝儿所在的篱笆附近飘来。她们向他点头示意,她们向他讲话,而她们的声音却像银铃一样好听。她们走进花园里来,在他的身边起舞,把他围在她们中间。他什么也没有想,就和她们一道跳起舞来了。他旋转着,好像是在那永远无法忘却的《吸血鬼》舞里一样——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事实上,他心里什么事情也没有想;他被他所看到的周围的美迷住了。 沼泽地是一个又深又蓝的大海,里面长满了五光十色的睡莲。她们用薄纱托着他,从水上一直跳到对岸。岸上的那些古冢,推开了长在它们上面的荒草,变成了烟雾的宫殿,向空中升去,而这些烟雾又变成了大理石。这些庄严的大理石块上盘着许多开满了花的金树和贵重的宝石。每一朵花是一只光彩夺目的鸟儿——它在用人的声音唱着歌。这好像是成手上万的快乐孩子在一起合唱。这是天堂呢,还是妖山? 这些宫殿的墙在移动,在彼此滑过,在向他合拢来。他被围在里面,人间的世界已经成了外界了。他感到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焦急和恐怖。他找不到任何一个出口;但是从地上一直到天花板,从所有的墙上,有许多美丽的年轻女子在向他微笑。她们在外表上看来是栩栩如生,但他不得不想:她们是不是画出来的呢?他很想和她们谈话,但是他的舌头却讲不出一个字来。他的声音完全没有了,他的嘴唇发不出任何音响。于是他倒到地上,比什么时候都感到不幸。 有一个妖女朝他走过来。无疑地,她对他的用意是非常好的,因为她是以他最喜爱的形象出现的。她的样子很像药剂师的女儿;他几乎真的以为就是她了。不过他立刻就发现她的背后是空的;她只有一副漂亮的外表,而她的后面却是空空洞洞,毫无一物。 “这里的一点钟,就是外界的一百年,”她说,“你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点钟了。那些住在这些墙外的、你所认识和所爱的人都已经死了!和我们一道住在这儿吧!是的,你得住在这儿,否则这些墙就要向你挤过来,挤得你全身的血从前额上直向外冒!” 幸运的贝儿-3 于是墙动起来了,空气热得像火红的烤炉。他的声音又恢复了。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你遗弃了我吗?”他从他痛苦的灵魂深处这样呼喊了一声。 这时祖母就站在他的身边。她把他抱在怀里,吻他的前额,吻他的嘴。 “我亲生的、甜蜜的小伙子!”她说,“我们的上帝不会离开你,他不会离开任何人——甚至于罪大恶极的人。上帝是永远值得赞美和尊崇的!” 她把她的《圣诗集》拿出来——就是那本在许多礼拜日她和贝儿一同念过的《圣诗集》。她的声音是多么响亮啊!所有的妖女们都低下了头——的确,她们也需要休息一下了!贝儿和祖母一道唱,像从前每个礼拜日一样。他的声音立刻就变得非常有力,同时又是多么柔和!这个宫殿的墙开始移动,它们化成了云朵和烟雾。祖母和他一起从高地上走出来,走到高高的草丛中去。萤火虫在这里面闪亮着,月儿在射出光辉。不过他的脚是很疲乏了;不能再移动了;他在草地上倒下来。这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最柔软的床。他好好地休息了一阵子,然后在圣诗歌中醒了过来。 祖母坐在他身旁,在加布里尔先生的一个小房子里坐在他的床边。他的高烧已经退了,他又恢复了健康和生命。 他害了一场严重的病。那天晚上人们发现他在花园里昏倒了,接着他就发起高烧来。医生认为他再也好不了,他会死去。因此人们才写了一封信,把这件事情告诉他的妈妈。她和祖母都急于想来看他,但是两个人都分不开身。最后祖母就决定单独乘火车来了。 “我只有为贝儿才做这件事情!”她说。“我凭上帝的名义做这件事情;不然的话,我就要认为我是和那些巫婆骑着扫帚在仲夏夜里飞走的!” 十 回家的旅程是欢乐和愉快的。祖母衷心地感谢我们的上帝:贝儿没有先于她死去!车厢里有两个可爱的旅伴和她同行:药剂师和他的女儿。他们谈论着贝儿,可爱的贝儿,好像他们是一家人似的。药剂师说,他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演员。他的声音现在也恢复了;这样的一个歌喉是一件无价之宝。 祖母听到这样的话,该是感到多么快乐啊!这些话是她的生命,她绝对相信它们。在不知不觉中,他们一行到达了首都的车站。妈妈在那里迎接她。 “为了这火车,我们要赞美上帝!”祖母说,“为了我能够安安稳稳地坐上它,我们也要赞美上帝!我们也要感谢这两位可爱的人!”于是她就握了药剂师和他的女儿的手。“铁路真是一件美好的发明——当然是在你坐到站了以后。这时你算是在上帝的手里了!” 接着她就谈着她的甜蜜的孩子。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是和一个富裕的家庭住在一起。这家雇有两个女佣人和一个男佣人。贝儿像这家的一个儿子,并且和望族的其他两个孩子受到同等的待遇——其中有一位是教长的少爷。祖母原先住在驿站的旅馆里;那里的费用真是贵得可怕。后来加布里尔太太请她到她家里去住。她去住了五天,这一家人真是安琪儿——太太尤其是如此。她请她吃混合酒,酒的味道非常好,但是很厉害。 托上帝之福,一个月以后贝儿就可以完全恢复健康,回到京城里来。 “他一定变得很娇,很秀气了!”妈妈说。“他住在这个顶楼上一定会感到不舒服!我很高兴,那位歌唱教师请他去住。不过——”于是妈妈就哭起来,“真是伤心,一个人穷到这种地步,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能在自己家里住下来!” “切记不要对贝儿讲这样的话!”祖母说,“你不能像我那样了解他!” “不管他变得多么文雅,他必须有东西吃,有东西喝。只要我的这双手还能够工作,我决不能让他挨饿。霍夫太太说过,他每星期可以在她家吃两次午饭,因为她现在的境况很好。她过过快乐的日子,也尝过困难的滋味。她亲口告诉过我,有一天晚上,她坐在一个包厢里,这位老芭蕾舞女演员在这里有一个固定的座位,这时候,她感到非常不舒服。因为她整天只喝过一点水,吃过一个香菜子小面包。她饿得要病了,要昏倒下来了。‘快拿水来!快拿水来!’大家都喊。‘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要求着,‘请给我一点奶油软糕吧!’她所需要的是一点富有营养的食物,而不是水。现在她不仅有食物储藏室,而且还有摆满了菜的餐桌!” 贝儿仍然住在三百六十里以外的一个地方,但是他已经在幸福地想:他很快就会回到首都来,会看到剧院,会遇见那些亲爱的老朋友——他现在懂得怎样珍惜他们的友情。这种幸福感在他的身体里歌唱着,回荡着;也在他的身体外面歌唱着,回荡着。年轻的幸福时代,充满了希望的时代,处处都是阳光。他的健康在一天一天地恢复,他的心情和神采也在恢复。但是,当他别离的日期迫近的时候,加布里尔太太却感慨起来了。 “你是在走向伟大。你有诱惑力,因为你长得漂亮——这是你在我们家里形成的。你像我一样,非常自然——这更加强了你的诱惑力。你不能太敏感,也不能故意做作。切记不要像达格玛尔皇后①那样敏感,她喜欢在礼拜天用缎带来束住她的绸袖子,而她因此就感到良心不安。不应该只为这点事就大惊小怪呀!我从来不像路克勒细亚②那样难过!她为什么要刺死自己呢?她是天真无邪的,这点她自己知道,全城的人也知道。对于这件不幸的事情,你虽然年轻,你也完全懂得!她尖声大叫,接着就把匕首取出来!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决不会做这种事情,你也决不会的,我们一向都是很自然的。人们应该在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如此。将来你从事艺术工作的时候,你也会继续是这样。当我在报上读到关于你的消息的时候,我将会多么高兴啊!也许你将来会到我们的这个小城市里来,作为罗蜜欧而登台吧。不过我将不会再是奶妈了,我只能坐在正厅的前排来观赏你!” 在别离的这一个星期里,太太忙着洗衣服和烫衣服,为的是好叫贝儿能够穿一身干净的衣服回家,像他来的时候一样。她在他的那颗琥珀心上穿了一根又新又结实的线,这是她希望得到的一件唯一作为“纪念”的东西,但是她没有得到。 加布里尔先生送给了他一本法文字典。这是他学习的时候经常用的一本书,加布里尔先生还在书边的空白处亲笔增补了许多新的东西。太太送给他玫瑰花和心形草,玫瑰花会萎谢;但是心形草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而不受潮,就可以保持一冬。她引了歌德的一句话作为题词: Umgang mit Frauenist das Element guter sitten。她把它译成这样一句话: “与女子交往是学得良好礼貌的要素。歌德。” “如果他没有写一本叫做《浮士德》的书!”她说,“他要算是一个伟大的人,因为我读不懂这本书!加布里尔也是这样讲的!” 马德生送了他一张并不太坏的画。这是他亲手画的;上面画的是加布里尔先生吊在一个绞架上,手里还拿着一根桦木条。标题是:“把一个伟大的演员引向知识之路的第一个导师。”教长的儿子普里木斯送了他一双新拖鞋。这是牧师夫人亲自缝的,但是尺寸太大,普里木斯在头一年简直没有办法穿。鞋底上有用墨水写的这样的题词:“作为一个伤心的朋友的纪念。普里木斯。” 加布里尔先生全家一直把贝儿送到车站。“我不能叫人说没有‘惜别’就让你离开了!”太太说,接着她就当场在车站上吻了他一下。 “我并不觉得难为情!”她说,“只要一个人是正大光明的,他做什么事也不怕!” 汽笛响起来了。小马德生和普里木斯高声喝彩,“小家伙们”也在旁边助兴,只有太太在一边擦眼泪,一边挥着手帕。加布里尔先生只说了一个字:Vale!③ 村镇和车站在旁边飞过去了。这些地方的人是不是也像贝儿一样快乐呢?他在想这个问题,他在赞美自己的幸运。他想起了那个看不见的金苹果——当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祖母在自己手里看到的那个金苹果。他想起了他在水沟里获得的那件幸运的东西,特别是他重新获得的声音和他最近求得的知识。他现在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内心里唱着愉快之歌。他费了很大的气力控制住自己,没有让自己在车厢里高声地唱出来。 首都的塔顶现出来了,建筑物也露面了。火车开进了车站。妈妈和祖母在等着接他。此外还有一个人:即原姓佛兰生的霍夫太太。她现在全身装订得④整整齐齐,是宫廷“订书匠”霍夫的夫人。她不管是境况坏还是境况好,从来不忘记她的朋友。她像妈妈和祖母一样,非吻他一下不可。 “霍夫不能和我一道来!”她说。“他得待在家里为皇上的私人图书馆装订一部全集。你很幸运,但我也并不差。我有我的霍夫、一个炉边的角落和一张安乐椅。每星期我请你到我家里来吃两次饭。你将可以看到我的家庭生活。那是一部完整的芭蕾舞!” 妈妈和祖母几乎可以说找不到机会和贝儿讲一句话,但是她们望着他,同时她们的眼里射出幸福之光。他得坐上一辆马车开到新的家去——那位歌唱家的住所。她们笑,但同时他们也哭起来。 “他成了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啊!”祖母说。 “像他出门的时候一样,他还有一个和善的面孔呢!”妈妈说。“将来他登上舞台的时候,仍然会保留住这副面容!” 马车在歌唱家的门口停下来。主人不在家。老佣人把门打开,领着贝儿到他房间里去。四周的墙上挂着许多作曲家的画像;壁炉上放着一尊发光的白石膏半身像。 这个老头儿的头脑有些呆笨,但是却非常忠诚可靠。他把写字台的抽屉以及挂衣服的钩子都指给他看,同时还答应他说,愿意替他擦皮鞋。这时歌唱家回来了,热烈地握着贝儿的手,表示欢迎。 “这就是整个的住所!”他说,“你住在这儿可以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客厅里的钢琴你可以随便使用。明天我们要听一听,看你的声音究竟变得怎样。这位是我们宫殿的看守人——我们的管家!”于是他就对这位老头儿点点头。“一切东西都整理了一番。为了欢迎你的来临,壁炉上的卡尔·马利亚·韦伯又重新擦了一次白粉!他一直是肮脏得可怕。不过摆在那上面的并不是韦伯;那是莫扎特。他是从哪里搬来的?” “这是老韦伯呀!”佣人说,“我亲自把他送到石膏师那儿去,今天早晨才把他取回来的!” “不过这是莫扎特的半身像,而不是韦伯的半身像呀!” “请原谅,先生!quot;佣人说,“这是老韦伯呀,他只不过给洗擦了一番罢了!因为他上了一层白粉,所以主人就认不出来了!” 这只有那位石膏师可以证明——不过他从石膏师那里得知,韦伯已经跌成了碎片;因此他就送了一尊莫扎特的像给他。但这跟放在壁炉上有什么分别呢? 在头一天,贝儿并不需要演唱什么东西。不过当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来到客厅里的时候,他看见了钢琴和在那上面摊开的《约瑟夫》。于是他就唱起《我的第十四夜》来;他的声音像铃铛一样地响亮。它里面有某种天真和诚恳的气质,但同时又充满了力量和丰满。歌唱家一听到,眼睛就湿润了。 “应该这样唱才对!”他说,“而且可以唱得比这还好一点。现在我们把钢琴盖上吧,你应该休息了!” “今天晚上我还得去看看妈妈和祖母!我已经答应过她们。”于是他就匆匆地走开了。 落日的晚霞照在他儿时的屋子上,墙上的玻璃片反射出光来,这简直像一座用钻石砌的宫殿。妈妈和祖母坐在顶楼上等他——这需要爬好长一段楼梯才能达到,但是他一步跳三级,不一会就来到了门口。许多亲吻和拥抱在等待着他。 这个小小的房间是非常清洁整齐的。那只老熊——火炉——和藏着他木马时代的一些秘密宝藏的那个橱柜仍然在原来的地方;墙上仍然挂着那三张熟识的人像:国王像,上帝像和用一张黑纸剪出的“爸爸”的侧影。妈妈说,这跟爸爸的侧像是一模一样,如果纸的颜色是白的和红的,那还要更像他,因为他的面色就是那样。他是一个可爱的人!而贝儿简直就是他的一个缩影。 他们有许多话要谈,有许多事情要讲。他们将要吃碎猪头肉冻⑤,同时霍夫太太也答应今晚要来看他们。 “不过这两个老人——霍夫和佛兰生小姐——怎么忽然想起要结婚呢?”贝儿问。 “他们考虑这件事已经有好多年了!”妈妈说。“你当然知道,他已经结过婚。据说他干这桩事是为了要刺激佛兰生小姐一下,因为她在得意的时候曾经瞧不起他。他的太太很有钱,但是老得够瞧,而且还得拄着一对拐杖走路,虽然她的心情老是那么高兴。她老是死不了;他只好耐心地等待。如果说他是像故事中所讲的那个人物,每个礼拜天把这位老太婆放在阳光里坐着,好让我们的上帝看到她而记得起把她接走,那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惊奇。” “佛兰生小姐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着。”祖母说。“我从来也没有想到,她会达到目的。不过去年霍夫太太忽然死了,因此她就成了那家的主妇!” 正在这时候,霍夫太太走进来了。“我们正谈起您,”祖母说。“我们正在谈论着您的耐心和您所得到的报偿。” “是的,”霍夫太太说,“这没有在年轻的时候实现。不过只要一个人的身体好,就永远是年轻的。这是我的霍夫讲的话——他有一种最可爱的想法。他说,我们是一部好的旧作品,装订成一册书,而且在背面上还烫金呢。有了我的霍夫和我那个炉边的角落,我感到真幸福。那个火炉是瓷砖砌的:晚间生起火来,第二天整天还是温暖的。这真是舒服极了!这简直是像在那个芭蕾舞《细尔茜之岛》的场景里一样。你们还记得我演细尔茜⑥吗?” “记得,那时你非常可爱!”祖母说。“一个人的变化是多么大啊!”她说这句话并没有任何恶意,而对方也不作如此想法。接着大家就一同吃茶和碎猪头肉冻。 第二天上午,贝儿到商人家里去拜访。太太接待他,握了他的手,同时叫他在她身边的一个座位上坐下来。在和她谈话的时候,他对她表示衷心的感谢,因为他知道,商人就是那位匿名的恩人。不过这件秘密太太还不知道。“那正是他的本色!”她说;“这不值得一谈!” 当贝儿谈到这件事情的时候,商人很生气。“你完全弄错了!”他说。他打断了话题,接着就走开了。 费利克斯现在是一个大学生。他打算进外交界工作。 “我的丈夫认为这是发疯,”太太说,“我没有什么意见。天老爷自然会有安排!” 费利克斯不在家,因为他正在剑术教师那里学习击剑。 回到家来,贝儿说他是多么感谢这位商人,但是他却不接受他的感谢。 “谁告诉你,他就是你所谓的恩人呢?”歌唱家问。 “我的妈妈和祖母讲的!”贝儿回答说。 “这样说来,那么一定就是他了!” “您也知道吧?”贝儿说。 “我知道。但是我不会让你从我身上得知这件事的真相的。从现在开始,我们每天早晨在家中练习歌唱一个钟头。” ①她是13世纪丹麦的一个有名的皇后。 ②她是古罗马传说中一个非常忠心于丈夫的女子。一个叫做塞斯都斯的男子见她美丽和忠诚,在一天晚上乘她不备的时候破坏了她的贞操。第二天早晨她因羞愤而用匕首把自己刺死。莎士比亚曾把她的故事写成一首长诗。英国17世纪的名演员海吾德(thomas heywood,?-1650?)也把这个故事写成一个剧本。 ③拉丁文,即“再会”的意思。 ④原文是indbunden,即紧紧地穿上一大堆衣服,有暴发户的气派;但这个词又当作“装订”讲,与“订书匠”有关系。 ⑤北欧一般的穷苦人家都不吃正式晚饭,只吃一点茶和几片面包夹肉冻。碎猪头肉当然是最便宜的肉冻。 ⑥细尔茜(Circe)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女神。她住在爱伊亚岛(Aeaea)上。当希腊的英雄奥德赛漂流到岛上来的时候,她用药酒款待他和他的部下,结果这些人都变成了猪。奥德赛身边带着一种草药,可以避魔,所以他没有变成猪。他和她在岛上住了一年。岛上的生活非常舒服。 十一 每星期有一个四重奏。耳朵、灵魂和思想都充满了贝多芬和莫扎特的音乐诗。贝儿的确有好久不曾听到过优美的音乐了。他觉得好像有烈火一般的吻透过了他的脊椎骨,一直渗进他所有的神经里去。他的眼睛湿润了。在这里的每一次音乐会,对于他说来,简直就像是一个欢乐的晚会,给他印象之深要胜过剧院所演的任何歌剧,因为剧院里老是有些东西在搅乱人的注意力或者显示出缺点。有时有些个别的词句听起来不太对头,但是在唱腔上被掩饰过去了,连一个中国人甚至格陵兰①人都听得出来。有时音乐的效果被戏剧性的动作降低了,有时丰满的声音被八音盒的响声削弱了,或者拖出一条假声的尾巴来。舞台布景和服饰也使人起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但在四重奏中这一切缺点都没有了。音乐诗开出灿烂的花朵。音乐厅四周的墙上悬着华贵的织绵。他是在大师们创造出来的音乐的世界里。 有一天晚上,一个有名的交响乐团在一个公共大音乐厅里演奏贝多芬的《田园交响曲》。那支曲子以徐缓的调子奏出的“小溪景色”,通过一种奇异的力量,使我们这位年轻的朋友特别感动和兴奋起来。它把他带到一个充满了生命的、清新的森林里去。那里面有云雀和夜莺在欢唱,有杜鹃在唱歌。多么美丽的自然,多么新鲜的泉水啊!从这一刻钟起,他认识到这是一种生动如画的音乐——这里面表现出自然的外貌,反映出人心的搏动。这在他灵魂中留下极深刻的印象。贝多芬和海顿成了他最喜爱的作曲家。 他常常和歌唱教师谈到这件事情。每次谈完以后,他们两人就成为更亲密的朋友。这个人的知识多丰富啊,简直是像米麦尔的泉水②似地取之不尽。贝儿静静地听他讲。他像小时候听祖母讲童话和故事那样,现在也聚精会神地听关于音乐的事情。他了解到森林和大海在讲什么东西,那些古冢在发出什么声音,每只小鸟在用它的尖嘴唱出什么歌,花儿在不声不响地散发出什么香气。 每天上午的音乐课,对于老师和学生来说,简直是一桩极大的愉快。每一支小调都是用表情以及新鲜和天真的心情唱出来的;舒伯特的《流浪者》唱得特别动听。调子唱得对,词句也唱得对。它们融成一片,它们恰如其分地互相辉映。不可否认,贝儿是一个戏剧性的歌唱家。他的技术在进步——每一个月,每一个星期,每一天都在进步。 我们的年轻朋友是在健康和愉快中成长,没有困苦,也没有忧愁。生活是丰富的,美好的;前途充满了幸福。他对人类的信心从来没有受到过挫折。他有孩子的灵魂和成人的毅力,大家都用温柔的眼光和友善的态度来对待他。日子一久,他和歌唱教师之间的关系就变得更诚恳,更忠心。他们两人就像是哥哥和弟弟一样。弟弟拥有一颗年轻的心所具备的热忱和温暖。这一点哥哥很了解,而且也用同样的感情来回报他。 歌唱教师的性格中充满了那种南方的热情。人们一看就知道,这个人能够强烈地恨,也能够强烈地爱——很幸运的是,后一种特点掌握了他。除此以外,他死去的父亲还留给他一笔遗产;因此他的处境可以使他不需去找工作,除非那是他喜欢做、而且愿意做的工作。事实上,他暗地里做了许多值得称道的好事,但是他却不愿意人家感谢他,或谈论他所做的这些好事情。 “如果说我做了一点什么事情,”他说,“那是因为我能够做、而且也做得到的缘故。这是我的义务!”他的老佣人——也就是他开玩笑时所谓的“我们的宫殿看守人”——在发表他关于这家的主人的意见时,总是降低自己的声音,说:“我知道,他每年每日在送些什么东西给别人,在替别人做些什么事情。但同时我却又半点儿也不知道。国王应该颁发一枚勋章挂在他胸口上才对!但是他却不愿意佩戴这类东西。据我对他的了解,如果有人因为他作了些好事而表扬他,他一定会气得不可开交的!不管这是一种什么信仰,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快乐得多。他简直像《圣经》上写的一个快乐的人!”说到这里,这个老头儿还特别加重语气,好像贝儿还有什么怀疑似的。 他感觉到,同时也充分认识到,歌唱教师是一个喜欢做好事的真正基督徒——一个可以作为大家模范的人。但是这个人却从来不到教堂里去。有一次贝儿谈到他下一个礼拜天要同妈妈和祖母去领“上帝的圣餐”,同时问起歌唱教师是否也做过同样的事情。他所得到的回答是:没有!他似乎觉得,这个人还有别的话要说。事实上,他的确有一件事情想告诉贝儿,但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讲。 有一天晚上,他高声地念着报上的一段消息:关于两个有名有姓的真人的善行。这使他谈起作好事所能获得的报偿。 “只要人不盼望得到它,它自然就会到来!善行所得到的报酬是像《犹太教法典》③里所讲到的枣子一样,成熟得越迟,其味就越甜。” “《犹太教法典》,”贝儿问,“这是一本什么书呢?” 教师回答说:“这本书在基督教中种下了不只一颗思想的种子。” “这本书是谁写的呢?” “是古代的许多智者——各个国家信仰各种不同宗教的智者写的。在这里面,像在所罗门的《箴言集》里面一样,寥寥几个字就把智慧保存下来了。真可说是真理的核心!在这里人们读到,世界上所有的人许多世纪以来就一直是一样的。像‘你的朋友有一个朋友,你的朋友的朋友也有一个朋友,你说话应该谨慎些!’这样的话,里面都写着。这类的智慧是在任何时代都适用的。像‘谁也跳不过自己的影子’,这样的话,这里面也写着。还有:‘在荆棘上走的时候,切记要穿上鞋!’你应该读读这本书。你在这里面看到的文化的迹印,要比在地层里看到的清楚得多。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犹太人说来,它要算是我的祖先的一笔遗产。” “犹太人?”贝儿说,“您是一个犹太人?” “你还不知道吗?多么奇怪,我们两人到今天才谈到这件事!” 妈妈和祖母也不知道这件事。她们从来也没有想到这件事;她们只知道,歌唱教师是一个正派和了不起的人。贝儿完全靠了上帝的指引才无意中碰到这个人。除了上帝以外,他所得到的幸运,就不得不归功于这个人了。现在妈妈却说出了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是因为她答应绝对不告诉任何人才由商人的太太告诉她的。但这个诺言她保持了不过几天工夫!歌唱教师无论如何不希望有人把这件秘密泄露出来:贝儿住在加布里尔先生家里的膳宿费和学费完全是由他付出来的。自从他那天晚上在商人家里听到贝儿唱出芭蕾舞剧《参孙》以后,他就成了他一个真正的朋友和恩人——但这件事却一直是绝对保守秘密的。 ①格陵兰是北冰洋和大西洋之间的大岛,岛上爱斯基摩人占多数。 ②米麦尔(Mimer)是北欧神话中的一个巨人,“智慧之泉”的看守者。凡是喝过这泉水的人,都能知道过去和未来的事情。 ③这是犹太教中一套书的名称,原文是talmud,其中有关于传说、法律、规程和制度等方面的记载。 十二 霍夫太太在等待贝儿。现在他来了。 “现在我要把我的霍夫介绍给你!”她说。“我还要把我炉边的那个角落介绍给你。当我在跳《细尔茜》和《天上的玫瑰花精》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种日子。的确,现在很少有人想到那个芭蕾舞和小巧的佛兰生了。‘月亮里的Sictransit Gloria①,’——当我的霍夫谈到我的光荣时代的时候,他就幽默地引用这句拉丁文。这个人非常喜欢开玩笑,但他的心地是很好的!” 她的“炉边的角落”是一个天花板很低的起坐间。地板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一些适宜于一个订书匠身份的画像。这里有古登堡和佛兰克林的像,也有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莫里哀和两个盲诗人——荷马和奥仙——的像。顶下面挂着一张镶在一个宽像架和玻璃里的用纸剪出的女舞蹈家的像,她穿着一身镶有金箔的轻纱衣服,她的右腿跷到天上,在她的下面写着这样一首诗: 是谁舞得把所有的心迷惑? 是谁表现得那么天真无邪? 当然是爱米莉·佛兰生小姐! 这是霍夫所写的诗。他会写出可爱的诗句,特别是滑稽的诗句。这张像是他在和第一个太太结婚以前就已经剪好、粘上和缝上的。多少年来它一直躺在抽屉里,现在却装饰着这块“诗人的画廊”——也就是霍夫太太的小房间:她所谓的“我的炉边的角落”。贝儿和霍夫两人的相互介绍就是在此地举行的。 “你看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她对贝儿说,“对我说来,他是一个最可爱的人!” “是的,当我在礼拜天裹上一身漂亮衣服②的时候!”霍夫先生说。 “你连什么都不裹也是可爱的!”她说,于是她微微低下头来,因为她忽然察觉到,在她这样的年纪,讲这样的话未免有点幼稚。 “旧的爱情是不会生锈的!”霍夫先生说。“旧的房子一起火就会烧得精光!” “这和凤凰的情形一样③,”霍夫夫人说,“我们又变得年轻起来了。这儿就是我的天国。别的什么地方也引不起我的兴趣!当然,跟妈妈和祖母在一起呆个把钟头是可以的!” “还有你的姐姐!”霍夫先生说。 “不对,霍夫宝贝!那里已经不再是天国了!贝儿,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生活情况很不好,而且弄得一团糟。关于这个家,我们不知怎样说才好。我们不敢说‘黑暗’这个词,因为大女儿的未婚夫有黑人的血统。我们不敢说‘驼背’,因为她有一个孩子的背是驼的。我们不敢说‘经济困难’,因为我的姐夫恰巧就是如此。我们不敢说曾经到林中去逛过,因为‘林’字的声音不好听——一位姓‘林’的家伙曾经和她最年轻的女儿解除了婚约。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在拜访人家的时候老是要闭着嘴,一句话也不敢讲。假如我什么话也不敢讲,那我倒不如闭门不出,待在我炉边的角落里。假如这不是大家所谓的‘罪过’的话,我倒要请求上帝让我们活下去——那个炉边的角落能保持多久就活多久,因为在这里我们的内心可以得到平安。这儿就是我的天国,而这天国是我的霍夫给我的。” “她的嘴里有一个金子的磨碎机!④”他说。 “而他的心里则充满了金子的颗粒!⑤”她说。 磨碎,磨碎整整一袋, 爱米莉像纯金一样可爱! 他在念这两句的时候,她就在他的下巴底下呵一下痒。 “这首诗是他即席吟出来的!这真值得印刷出来!” “而且还值得装订成书呢!”他说。 这两位老人就是这样彼此开玩笑。 一年过去了。贝儿开始练习表演一个角色。他选择了“约瑟夫”,但是他后来又改换为歌剧《白衣姑娘》中的乔治·布朗。他很快就把歌词和音乐都学会了。这部歌剧是取材于瓦尔特·司各特的一部长篇小说⑥。从这部小说中,他了解了那个年轻、活泼的军官的全貌。这位军官回到故乡的山里来,看到了他祖先的庄园却认不出来。一支古老的歌唤醒了他儿时的回忆。接着幸运就降临到他的身上:他得到了庄园和一位新嫁娘。 他所读到的故事很像他亲身所经历过的他自己生活中的一章。嚓亮的音乐和他的心情完全相称。过了好长、好长一段时间以后,第一次彩排才开始。歌唱教师觉得,他没有急于登台的必要;但是最后这一天到来了。他不仅是一个歌唱家,而且还是一个演员。他把整个心灵都投进这个角色中去了。合唱队和乐队第一次对他鼓起疯狂的掌声。人们期待着第一次预演带来极大的成功。 “一个人可能在家里穿着便衣的时候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一位好心的朋友说,“可能在阳光下显得很了不起,但在脚灯前,在满满一屋子的观众面前却可能一无可取。只有时间能够证明。” 贝儿并没有感到什么恐惧,他只是渴望这个不平常的一晚的到来。相反,歌唱教师倒是有些紧张起来。贝儿的妈妈没有胆量到剧院里去,她会因为替她亲爱的儿子担心而倒下来。祖母的身体不舒服,医生说她得待在家里。不过她们忠诚的朋友霍夫太太答应在当天晚上就把经过情形告诉她们。即使她在呼吸最后一口气,她必须、而且一定要到剧院里去的。 这一晚是多么长啊!那三四个钟头简直是像无穷尽的岁月。祖母唱了一首圣诗,同时和妈妈一同祈祷善良的上帝,让小小的贝儿今晚也成为一个幸运的贝儿。钟上的指针走得真慢。 “现在贝儿开始了!”她们说。“现在他演完了一半!现在他快要结束了!”妈妈和祖母彼此呆望着,再也讲不出一句话来。 街上充满了车子的隆隆声;这是看戏的人散场以后回家。这两个女人从窗子里朝下面望。有许多人在走过,并且在高声地谈话。他们都是从剧院中走出来的。他们所知道的情况,将会带给这两位住在商人的顶楼上的妇人以欢乐或者极大的悲哀。 最后楼梯上有了脚步声。霍夫太太走进来了,后面跟着的是她的丈夫。她抱着妈妈和祖母的脖子,但是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她在哭,在呜咽。 “上帝啊!”妈妈和祖母齐声说,“贝儿的结果到底是怎样的呢?” “让我哭一会儿吧!”霍夫太太说。她是非常激动,非常兴奋。“我实在支持不了!啊,你们这些亲爱的人,你们也支持不了!”这时眼泪像雨点似地滴下来了。 “大家把他嘘下台了吗?”妈妈大声地问。 “不是,不是这样!”霍夫太太说。“大家——我居然亲眼看见了!” 于是妈妈和祖母就一同哭起来了。 “爱米莉,不要太激动了呀!”霍夫先生说。“贝儿征服了!胜利了!观众鼓掌是那样热烈,几乎整个房子都要被震倒了。我的双手现在还有这种感觉。从正厅一直到顶楼都是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皇族的全家人都在鼓掌。这的确可以说是戏剧史上的一个划时代的日子。这不仅仅是本事,简直可以说是天才!” “是的,是天才!”霍夫太太说,“这是我的评语!上帝祝福你,霍夫,因为这句话是由你的嘴讲出来的,你们善良的人啊!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一个人能够把一出戏同时演和唱得这样好!而我是亲身经历过全部舞台历史的人啦!”她又哭了起来。妈妈和祖母在大笑,同时眼泪像珠子似地从她们的脸上滚下来。 “好好地去睡觉吧!”霍夫先生说。“爱米莉,走吧!再见!再见!” 他们告别了这个顶楼和住在这上面的两位幸福的人。这两个人并不孤独。不一会儿门就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贝儿——他原先是答应第二天下午来的。他知道两个老人的心里是多么记挂他,她们是多么不明了他演出的结果。因此当他和歌唱教师乘着马车在门口经过的时候,便在外面停了一下。他看到楼上还有亮光,所以他觉得他非进去看一下不可。 “妙极了!好极了!美极了!一切都好!”他们欢呼着,同时把妈妈和祖母吻了一下。歌唱教师满面笑容,连连点头,和她们握手。 “现在他得回去休息一下!”他说。于是这次夜深的拜会就结束了。 “天上的父,你是多么仁慈、和善啊!”这两个贫穷的女人说。他们谈论着贝儿,一直谈到深夜。在这个大城市所有的地方,人们都在谈论着他,谈着这位年轻美貌的杰出歌唱家。幸运的贝儿达到了这样的成就。 ①拉丁文,意思是“光荣倏忽即逝”。“月亮里的Sictransit Gloria”,等于“昙花一现”的意思 ②“裹上一身衣服”的这个裹字在丹麦文里是indbinding。它的意思是“装订”——订书匠的常用语。它在这里有双关的意思:(1)霍夫先生很胖,衣服穿在身上绷得紧紧的,像一部装订好的书一样;(2)霍夫先生到底是订书匠,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 ③这是阿拉伯神话中的“凤凰”。据说它活了若干年以后,就用香料在阿拉伯筑起一个窠,然后唱出一首哀歌,拍着双翅扇起火来把这个窠烧掉,自己也被烧成灰。但是从灰烬中它又产生新的生命。 ④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善于讲话,她所吐出的是“字字珠玑”,极有价值。 ⑤即他的心地很好的意思。 ⑥《白衣姑娘》是法国作曲家布阿德约(F. A. Boieldieu,1775-1834)根据英国作家司各特(. Scott,1771-1832)的小说《修道院》中的情节写的一部三幕歌剧,于1825年初演于巴黎,直到1862年,上演了一千场。 十三 早晨出版的日报把这位不平常的新艺术家大张旗鼓地渲染了一番。批评家则保留他们的权利,等到第二天再发表意见。 商人特地为贝儿和歌唱教师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宴。这表示一种关切,表示他和他的妻子对于这个年轻人的注意,因为这个年轻人是在他们的屋子里出生的,而且还是和他们的儿子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 商人为歌唱教师干杯的时候,发表了一篇漂亮的演说,因为这块“宝石”——这是一个有名的日报为贝儿取的名字——就是歌唱教师发现和雕琢出来的。 费利克斯坐在他的旁边。他的谈吐很幽默,同时也充满了感情。吃完了饭以后,他把自己的雪茄烟拿出来敬客——这比商人的要好得多。“他能够敬这样的雪茄,”商人说,“因为他有一个有钱的父亲!”贝儿不抽烟。这是一个很大的缺点,但这是很容易补救的。 “我们必须成为朋友!”费利克斯说。“你现在是京城里的红人!所有的年轻姑娘们——也包括年老的——都对你倾倒。你在什么事情上都是一个幸运的人。我羡慕你,特别是因为你可以混在年轻的女子中间随便进出剧院的大门!” 在贝儿看来,这并不是一件值得羡慕的事情。 他接到加布里尔太太的一封信。报纸上关于他初次演出的赞美以及他将会作为一个艺术家所能获得的成就,使得她欣喜若狂。她曾经和她的女儿们用混合酒来为他干杯过。加布里尔先生也分享他的光荣。他相信,贝儿能把外国字的发音念得比大多数的人正确。药剂师在城里到处宣传,说人们是在他的小剧场里第一次看到和钦慕贝儿的才能的,而这种才能现在终于在首都得到了大家的公认。“药剂师的女儿一定会感到烦恼,”太太补充着说,“因为他现在有资格向男爵和伯爵的小姐求婚了。”药剂师的女儿太急,答应得也太快:在一个月以前她已经和那位肥胖的市府参议订婚了。他们的结婚预告已经发表出来;在这个月的二十号就要举行婚礼了。 贝儿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恰巧是这个月的二十号。他觉得好像他的心被刺了一下。他这时才认识到,当他的灵魂在摇摆不定的时候,她曾经在他的思想中起过稳定的作用。在这个世界上,他爱她胜过爱任何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他把信在手里捏成一团。自从他从妈妈和祖母那儿听到关于爸爸在战场上牺牲了的那个消息以后,这是他第一次心中感到极大的悲哀。他觉得一切幸福都完了,他的未来是空洞和悲哀的。他年轻的面孔上不再发射出光彩;他心里的阳光也灭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妈妈和祖母说。“他在舞台上工作得太紧张了!” 这两个人看得出来,他和过去有些不同。歌唱教师也看得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问。“你的苦恼在什么地方,我可以不可以知道呢?” 这时他的双颊红起来,眼泪也流出来了。他把他所感到的悲愁和损失全讲出来了。 “我热烈地爱她!”他说。“这件事只有现在我才明白过来,但已经晚了!” “可怜的、悲哀的朋友!我非常了解你!在我面前痛哭一场吧。然后你可以相信,世界上无论出了什么事情,其目的总是为了我们的好。你能越早做到这一点就越好。你这样的滋味我也曾经尝到过,而且现在还在尝。像你一样,我也曾经爱过一个女子。她是既聪明,又美丽,又迷人。她打算成为我的妻子,我可以供给她好的生活条件,她也非常爱我。但是在结婚以前我必须答应她一个条件:她的父母有这个要求,她自己也有这个要求:我必须成为一个基督徒——!” “您不愿意吗?” “我不能够呀!一个人从这个宗教换到那个宗教,不是会对他所背弃的那个宗教犯罪,就是会对他新加入的那个宗教犯罪。一个真正有良心的人要想避免这一着是不可能的。” “您没有一个信仰吗?”贝儿问。 “我相信我祖先的上帝。他指引我的步子和我的智力。” 有好一会儿,他们坐着一声不响。于是歌唱教师的手就滑到键盘上;他弹了一曲古老的民歌。他们谁也没有把歌词唱出来;可能他们都陷入深思中去了。 幸运的贝儿-4 加布里尔太太的来信没有人再读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封信引起了这么大的悲哀。 过了几天以后,加布里尔先生寄来了一封信。他也表示他的祝贺,同时托贝儿办一件“小事”——这大概是他写这封信的真正目的。他要求贝儿替他买一对小小的瓷人,阿穆尔和许门①——象征爱情和结婚。“这个小城市全都卖空了,”信里说,“但是在京城里是很容易买到的。钱就附在这封信里。希望你尽快地把它寄来,因为我和我的妻子曾经参加过她的婚礼,而这就是要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此外,贝儿还从信里知道:“马德生永远也不再是学生了!他从我的家里搬走了,但他在墙上留下了一大堆侮辱全家人的话语。小马德生——此公不是一个好人。Sunt pueri pueri, Pueri puerilia tractant!”——意思是说:‘孩子到底是一个孩子,孩子会做出孩子气的事情!’我特地把它在这儿翻译出来,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一个研究拉丁文的人。” 加布里尔先生的信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①阿穆尔(Amor)即丘比特,是罗马神话中的爱神。许门(hymen)古希腊一支结婚曲名,后来便转变成为婚姻之神的名字。婚姻之神也称作许墨奈俄斯(hymenaeus)。 十四 当贝儿坐在钢琴面前的时候,钢琴常常发出一种激动他内心和思想的调子。这些调子不时变成为具有歌词意义的旋律——这和歌是分不开的。因此好几支具有节奏和感情的短诗就由此产生了。它们是以一种低微的声音唱出来的。它们在静寂中飘荡着,好像有些羞怯,害怕被人听见似的: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吹走, 这里没有什么会永恒不变。 脸上的玫瑰色也不会久留, 微笑和泪珠也会很快不见。 那么你为什么要感到悲哀? 愁思和痛苦不久就会逝去; 像树叶一样什么都会枯萎, 人和时间,谁也无法留住! 一切东西都会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奔驰, 再也没有一个回来的时候! “这支歌和旋律你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歌唱教师问。他偶然看见了这首写好的乐曲和歌词。 “这支歌和这一切,都是自动地来的。它们不会再飞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抑郁的心情也会开出花来!”歌唱教师说,“但是抑郁的心情却不会给你忠告。现在我们必须挂起风帆,向下一次演出的方向进发。你觉得那个忧郁的丹麦王子汉姆雷特怎样呢?” “我熟悉这部莎士比亚的悲剧!”贝儿说,“但是我还不熟悉托玛①的歌剧。” “这个歌剧应该叫做《莪菲丽雅》,”歌唱教师说。莎士比亚在悲剧中让王后把莪菲丽雅的死讲出来;这一段在歌剧中成了一个最精采的部分。我们从前在王后的口中听到的东西,现在可以亲眼看见,而且在声调中感觉得到: 一道溪岸上斜长着一棵杨柳树, 银叶子映照在琉璃一样的溪水里。 她编了离奇的花环,用种种花草, 有芝麻,金凤花,雏菊,还有长颈兰 (放浪的牧羊人给它起更坏的名称, 贞洁的姑娘还不过叫它“死人指”) 她到了那里,爬上横跨的枝桠 去套上花冠,邪恶的枝条折断了, 把她连人带花,一块儿抛落到 呜咽的溪流里。她的衣服张开了, 把她美人鱼一样地托在水面上, 她还断续地唱些古老的曲调, 好像她好一点也不感觉自己的苦难。 歌剧把这整个的情景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看到了莪菲丽雅走出来,玩着,舞着,唱着那支关于“美人鱼”的故事的古老的歌。这个“美人鱼”把男人引诱到河底下去。当她在唱着歌和采着花的时候,人们可以听到水底下有同样的调子。这些诱惑人的调子是从深水底下用合唱的声音飘出来的。她倾听着,大笑着,一步一步地走近岸边。她紧紧地扯住垂柳,同时弯下腰来采摘那些白色的睡莲。她轻轻地向它们浮过去,躺在它们宽阔的叶子上唱着歌。她随着叶子飘荡着,让流水托着她走向深渊——在这里,她像那些零乱的花朵一样,在月光中沉下去了。她上面飘起一阵“美人鱼”的清歌。 在这个伟大的场景中,哈姆雷特,他的母亲,那个私通者以及那个要复仇的、已故的国王,好像是专门为这个丰富多采的画幅而创造出来的人物。 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不是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正如我们在歌剧《浮士德》中看到的不是歌德的《浮士德》一样。沉思不足以成为音乐的材料。把这两部悲剧提升到音乐诗的高度的是它们里面蕴藏着的“爱”。 歌剧《哈姆雷特》在舞台上演出了。扮演莪菲丽雅的那位女演员是非常迷人的;死时的那个场面也非常逼真。哈姆雷特在这一晚引起了极大的共鸣。在任何场景中,只要他出现,他的性格就向前发展一步,达到完满的境地。歌唱者的音域,也引起观众的惊奇。无论是唱高音或者低调,他始终保持着一种清新的感觉。正如他唱乔治·布朗一样。他唱哈姆雷特也是同样地出色。 在意大利的歌剧中,歌唱的部分像一幅画布;天才的男歌唱家或女歌唱家在那上面寄托他们的灵魂和才技,用深浅不同的颜色创造出诗所要求的形象。如果曲子是通过以人物为中心的思想创作出来和演奏出来的,那么他们的表演还能达到更高更完美的程度。这一点古诺②和托玛是充分懂得的。 在这一晚的歌剧中,哈姆雷特的形象是有血有肉的,因此他就成为这个诗剧中突出的角色。在城堡上的那个夜景是使人难忘的;这时哈姆雷特第一次看到他父亲的幽灵。在舞台前面展开的是城堡中的一幕:他吐出毒汁一般的字眼;他第一次在可怕的情景中看到他的母亲;父亲以一种复仇的姿态站在儿子面前;最后,在莪菲丽雅死时,他唱出的歌声和调子是多么强烈啊!她成了深沉的海上一朵引起人怜爱的莲花;它的波浪,以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渗进观众的灵魂中去。哈姆雷特在这天晚上成了一个主要的角色。他获得了全胜。 “这种成功他是从哪里得到的呢?”商人的有钱的太太问。她想起了住在顶楼上的贝儿的父母和祖母。他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和正直的仓库看守人,在光荣的战场上牺牲时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士兵;他的母亲是一个洗衣妇,并不能使儿子得到文化,他自己则是在一个寒碜的私塾里教养大的——在短短的两年间,一个乡下的教师能够给他多大的学问呢?? “那是由于天才呀!”商人说。“天才,这是上帝的赐予!” “一点也不错!”太太说。当她和贝儿谈话的时候,就把双手合起来:“当你得到这一切的时候,你心里真是觉得很卑微吗?天老爷对你真是说不出的慷慨!他把什么都赐给你了。你不知道,你演的哈姆雷特是多么感动人!你自己是无法想象得到的。我听说,许多诗人自己也不知道他们所贡献出来的东西是多么光荣;他们须得有哲学家来解释给他们听。你对哈姆雷特的概念是从什么地方得来的呢?” “我对这个角色曾经做过一番思考,读过许多有关莎士比亚的诗的文章,最后在舞台上我把我自己全心全意地投进这个人物和他的环境中去——我所能做到的,我全都做了;至于别的,那全由我们的上帝作主!” “我们的上帝!”她露出一种微带责备的眼色说,“他的名字在这里用不上!他给了你能力;但是你决不会相信,他和舞台或者歌剧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贝儿大胆地回答说,“他在这里也有一个讲坛,不过大多数的人在这儿喜欢听的要比在教堂里喜欢听的多!” 她摇摇头。“凡是美与善的东西总是和上帝分不开的。不过我们最好不要随便乱用他的名字吧。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是上帝的赐予,但是更重要的是成为一个好的基督徒!”她觉得,她的费利克斯决不会把戏院和教堂相提并论,因而她为此事感到很高兴。 “现在你和妈妈的意见不一致了!”费利克斯笑着说。 “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不要为这事伤脑筋吧!只要你下个礼拜天到教堂里去。你仍然可以获得她的好感!你可以站在她的座位旁边,向右边朝上瞧——因为在那边的特别席位上有一个小小的面孔,值得一看。那就是寡妇男爵夫人的漂亮女儿。我这个忠告完全是出自善意!而且我还可以再给你一个忠告:你不能老在你目前住的地方住下去呀!搬进一个有像样的楼梯的更好的公寓里去吧!假如你不愿意离开歌唱教师的话,你最好劝他住得漂亮一点!他并不是没有能力做到的,同时你的收入也并不坏呀。你也应该请请客,招待吃晚饭。我自己可以这样作,而且也会这样作,不过你可以请几位娇小的女舞蹈家来!你是一个幸运的家伙!不过,凭老天爷发誓,我相信你还不懂得怎样做一个年轻的男子!” 贝儿是完全懂得的,不过方式不同罢了:他用丰满、热烈、年轻的心爱他的艺术。艺术是他的新嫁娘;她报答他的爱,把他提升到阳光和快乐中去。曾经打击过他的抑郁感,很快就消逝了;他所遇见的都是温柔的眼光。大家对他都表示出一种温柔、和蔼的态度。祖母曾经挂在他胸前的那颗琥珀心,现在仍然挂在他身上。它是一个幸运的护符。他的确也这样想,因为他还没有完全摆脱迷信——人们也可以把这叫做儿时的信仰吧。每一个天才的性格都有这类的特点,而且期待和相信自己的星宿③。祖母曾经把那颗琥珀心里蕴藏着的力量指给他看过——这种力量能把什么都吸过来。他的梦也告诉过他,琥珀心怎样冒出一棵树来——这棵树一直伸向天花板和屋顶,结出成千上万的银心和金心。无疑地,这说明在心里——在他自己温暖的心里蕴藏着一种艺术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他赢得了、而且还会进一步赢得成千上万颗心。 在他和费利克斯之间无疑地存在着某种同感,虽然他们两人在本质上是不同的。在贝儿看来,他们之间的差异是:费利克斯作为一个有钱人的儿子,是在各种诱惑之中长大起来的,而且他也有力量和要求来尝试这些诱惑。至于他自己呢,作为一个穷人的儿子,他是处于一个更幸运的地位。 这两位在同一个屋子里出生的孩子都有了成就。费利克斯很快就要成为皇家的侍从,而这是当上家臣的第一个步骤。这样,他就可以有一个金钥匙吊在背后了④。至于贝儿呢,他永远是一个幸运的人,他已经有了一个金钥匙——虽然他是看不见的。这个钥匙可以打开世界上的一切宝库,也可以打开所有的心。 ①这是指法国作曲家托玛(C.Ambroise thomas,1811~1896)所作的歌剧《哈姆雷特》(1868年发表)。 ②古诺(Charles Francois Gounod,1818~1893)是法国的名作曲家,歌剧《浮士德》就是他的作品。 ③据北欧的传说,每个人在天上都有自己的星宿。如果他是在一个幸运的星宿下面出生的,他一生就可以得到幸运。 ④据欧洲的习惯,家臣上朝的时候,他的礼服后面总是用缎带吊着一个钥匙的。 十五 这仍然是冬天。雪撬的铃声在丁当地响着;云块载着雪花。但是只要太阳露出几丝光线,人们就可以知道春天快要到来了。年轻的心里所感到的芬芳和悦耳的东西,都以有声有色的音调流露出来,形成字句: 大地仍然躺在白雪的怀抱, 溜冰人愉快地在湖上奔跑, 银霜和乌鸦装点着树枝, 明天这些日子就会告辞; 太阳击破了那沉重的云块; 春天骑着夏日向城里走来, 柳树脱下它绒毛般的手套。 音乐师啊,你们应该演奏了! 小鸟们啊,请你们歌唱,歌唱: “现在严寒的冬天已经入葬!” 啊,阳光的吻是多么温暖! 来吧,来摘车叶草和紫罗兰; 树林似乎呼吸得非常迟缓, 好让夜里每一片花瓣开展。 杜鹃在歌唱,你听得很熟。 听吧,你将活得非常长久! 你也应该像世界一样年轻, 兴高采烈,让你的心和嘴唇 与春天一齐来欢唱: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人生就好像一根魔杖: 它变出太阳,风暴,欢乐,悲哀, 我们的心里藏着一个世界。 它决不会像流星一样消亡, 因为我们人是上帝的形象。 上帝和大自然永远年轻, 春天啊,请教给我们歌咏。 每只小鸟这样歌唱: “青春永远不会灭亡!” “这是一幅音乐画,”歌唱教师说,“它适合于合唱队和交响乐队采用。这是你所有的感情作品中最好的一件作品。你的确应该学一学和声学,虽然你的命运并不是要作一个作曲家!” 年轻的音乐朋友们不久就把这支歌在一个大音乐会中介绍出去了。它吸引人们的注意,但却不引起人们的期望。我们年轻朋友的面前展开着他自己的道路。他的伟大和重要不仅是蕴藏在他能引起共鸣的声调里,同时也内含在他的非凡的音乐才能中。这一点,在他演乔治·布朗和哈姆雷特的时候已经显示出来了。他不喜欢演唱轻歌剧,而喜欢演正式的歌剧。由歌唱到说白,然后又由说自回到歌唱——这是违反他的健全和自然的理智的。“这好比一个人从大理石的台阶走到木梯子上去,”他说,“有时甚至走到鸡埘的横档子上去,然后又回到大理石上来。整个的诗应该在音乐中获得生命和灵魂。” 未来的音乐——这是人们对于新歌剧运动的称呼,也是瓦格纳①所极力倡导的一种音乐——我们的年轻朋友成了这种音乐的支持者和倾慕者。他发现这里面的人物刻划得非常清晰,章节充满了思想,整个的情节是在戏剧性地向前不断开展,而没有停滞或者经常再现的那种旋律。“把漫长的歌曲放进去的确是不自然的事情!” “是的,放进去!”歌唱教师说,“但是在许多大师们的作品中,它们却成为整体中最重要的部分!它们正应该如此。抒情歌最恰当的地方是在歌剧之中。”于是他举出《唐璜》②中堂·奥塔微奥的那支歌曲《眼泪啊,请你停止流吧!》为例。“多么像一个美丽的山中湖泊啊!人们在它岸边休息,饱餐它里面潺潺流动着的音乐。我钦佩这种新音乐的技巧,但是却不愿意和你在这种偶像面前跳舞。如果这不是因为你没有把你心里的真话讲出来,那么就是因为你还没有把问题弄清楚。” “我将要在瓦格纳的一个歌剧中演出,”我们的年轻朋友说。“如果我没有把我心里的意思用字句讲清楚,我将用歌唱和演技表达出来!” 他演的角色是罗恩格林③——一位神秘的年轻骑士。他立在由一只天鹅拉着的船上,渡过舍尔得河去为艾尔莎和布拉般而战斗。谁能够像他那样优美地演唱出会晤时的第一支歌——洞房中的情歌——和那支当这位年轻骑士在圣杯的环飞着的白鸽下面到来、征服、而又消逝时的离歌呢? 这天晚上,对于我们的年轻朋友说来,要算是向艺术的伟大和重要又迈进了一步;对于歌唱教师说来,要算是对于“未来的音乐”有了更深的认识。 “但是有附带条件!”他说。 ①瓦格纳(ilhelm Richard agner,1813-1883)是德国的名作曲家,“音乐剧”的创始人。 ②这是莫扎特于1787年发表的一部歌剧,原名为Don Giovanni。 ③罗恩格林(Lohengrin)是瓦格纳1848年发表的一部同名歌剧中的主人公。 十六 在一个一年一度的盛大美术展览会上,贝儿有一天遇见了费利克斯。后者站在一位年轻美貌的女子画像面前。她是一位寡妇男爵夫人——一般人都这样称呼她——的女儿。这位男爵夫人的沙龙是名流以及艺术和科学界重要人物的集中地。她的女儿刚刚满十六岁,是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这张画像非常像她,是一件艺术品。 “请到隔壁的一个大厅里去吧,”费利克斯说,“这位年轻的美人和她的妈妈就在那儿。” 她们在聚精会神地观看一幅表现性格的绘画。画面是一片田野。两个结了婚的年轻人在田野上骑着一匹马奔驰,彼此紧紧地拉着。但是主要人物却是一个年轻的修道士。他在凝望这两位幸福的旅人。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有一种悲哀的梦幻似的表情。人们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内心的思想和他一生的历史:他失去了目标,失去了极大的幸福。他没有获得人间的爱情。 老男爵夫人看到了费利克斯。后者对她和她的女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贝儿也按着一般的习惯向她们致敬。寡妇男爵夫人在舞台上看见过他,因此立刻就认出来了。她和费利克斯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和贝儿握手,同时友善地、和气地和他交谈了一会儿: “我和我的女儿都是你的崇拜者!” 这位年轻的小姐在这一瞬间是多么美丽啊!她差不多是怀着一种感谢的心情,用一双温柔、明亮的眼睛在望着他。 “我在我的家里看到了许多极有特色的艺术家,”寡妇男爵夫人说,“我们这些普通人需要在精神上常常换换空气。我们诚恳地欢迎你常来!我们年轻的外交家,”她指着费利克斯,“将会先把你带到我家里来一次。以后我希望你自己会认识路!” 她对他微笑了一下。这位年轻的小姐向他伸出手来,非常自然和诚恳,好像他们老早就认识似的。 在一个晚秋的、寒冷和雨雪纷飞的晚上,这两位出生在富有的商人的屋子里的年轻人到来了。这种天气适宜于坐车子,而不适宜于步行。但是这位富有的少爷和这位舞台上的第一个歌唱家裹在大衣里,穿着套鞋,戴着风帽,却是步行来了。 从这样一种恶劣的天气走进一个豪华而富有风雅情趣的屋子里来,的确是像走进一个童话的国度。在前厅里,在铺着地毯的楼梯前面,种种不同的花卉、灌木和棕榈杂陈,显得极为鲜艳。一个小小的喷泉在向一个水池喷着水。水池的周围是一圈高大的水芹。 大厅里照耀得金碧辉煌。大部分的客人已经在这里集中,很快这里就要变得拥挤了。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人的丝绸后据和花边,周围是一片嘈杂而响亮的谈话声。这些谈话,整个地说来,与这里的豪华气象最不相称。 如果贝儿是一个爱虚荣的人物——事实上他不是——他可以理解这个晚会是为他而开的,因为这家的女主人和她的容光焕发的女儿是在那样热烈地招待他。年轻和年老的绅士淑女们也都在对他表示恭维。 音乐奏起来了。一位年轻的作家在朗诵他精心写出的一首诗。人们也唱起歌来了,但是人们却考虑得很周到,没有要求我们可敬的年轻歌唱家来使这个场合变得更完整。在这个华贵的沙龙里,女主人是分外的殷勤、活泼和诚恳。 这要算是踏进上流社会的第一步。很快我们的这位年轻朋友也成了这个狭小的家庭圈子里的少数贵宾之一。 歌唱教师摇摇头,大笑了一声。 “亲爱的朋友,你是多么年轻啊!”他说,“你居然和这些人混在一起而感到高兴!他们在一定的程度上有他们的优点,但是他们瞧不起我们这些普通人呀。他们把艺术家和当代的名人邀请到他们圈子里去,有的是为了虚荣,为了消遣,有的是为了要表示他们有文化。这些人在他们的沙龙里,也无非像花朵在花瓶里一样。他们在一个时期内被当做装饰品,然后就被扔掉。” “多么冷酷和不公平啊!”贝儿说,“您不了解这些人,而且您也不愿意去了解他们!” “你错了!”歌唱教师回答说。“我和他们在一起不会感到舒服的!你也不会的!这一点他们都记得,也都知道。他们拍着你和望着你,正如他们拍着一匹比赛的马儿一样,其目的是希望它能赢得赌注。你不是属于他们那一伙人的。当你不再是在风头上的时候,他们就会抛弃你的。你还不懂得吗?你还不够自豪。你只是爱虚荣,你和这些上层人物混在一起就正说明了这一点!” “假如您认识那位寡妇男爵夫人和我在那里的几位新朋友,”贝儿说,“您决不会讲这样的话和作出这样的判断来的!” “我不愿意去认识他们!”歌唱教师说。 “你什么时候宣布订婚呢?”费利克斯有一天问。“对象是妈妈呢,还是女儿?”于是他就大笑起来。“不要把女儿拿走吧,因为你这样做,所有的年轻贵族就会来反对你,连我都会成为你的敌人——最凶恶的敌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贝儿问。 “你是她们最喜欢的人!你可以随时进出她们的大门。妈妈可以使你得到钱,变成一个望族呀!” “请你不要和我开玩笑吧!”贝儿说。“你所讲的话没有丝毫趣味。” “这不是趣味问题!”费利克斯说。“这是一种非常严肃的事情!因为你决不应该让她老人家坐着长吁短叹,变成一个双重寡妇呀!” “我们不要把话题扯到男爵夫人身上去吧,”贝儿说,“请你只开我的玩笑吧——只是开我的玩笑。我可以回答你!” “谁也不会相信,在你这方面你是单从爱情出发的!”费利克斯继续说。“她已经超出美的范围之外了!的确,人们不是专靠聪明生活的!” “我相信你有足够的文化和知识,”贝儿说,“而不致于这样无理地来谈论一个女性。你应该尊敬她。你常到她家里去。我不能再听这类的话语!” “你打算怎么办呢?”费利克斯问。“你打算决斗吗?” “我知道你曾经学过这一手,我没有学过,但是我会学会的!”于是他就离开了费利克斯。 过了一两天以后,这两位在同一个房子里出生的孩子——一个出生在第一楼,另一个出生在顶楼上——又碰到一起了。费利克斯和贝儿讲话的态度好像在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裂痕似的。后者回答得非常客气,但是非常直截了当。 “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费利克斯说。“我们两人最近很有点儿别扭。但是一个人有时得开点玩笑呀,这并不能算做轻浮!我不愿意别人对我怀恨,让我们言归于好、忘记一切吧!” “你能够原谅你自己的态度吗?你把我们都应该尊敬的一位夫人说成那个样子!” “我是说的老实话呀!”费利克斯说。“在上流社会中,人们可以谈些尖刻的话,但是用意并非就是那么坏!这正如诗人们所说的,是加在‘每天所吃的枯燥乏味的鱼’上的一撮盐。我们大家都有点恶毒。亲爱的朋友,你也可以撒下一点盐,撒下天真的一丁点儿盐,刺激刺激一下呀!” 不久,人们又看见他们肩并肩地在一起走了。费利克斯知道,过去不只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在他身旁走过而不会瞧他一眼;但是她们现在可就要注意他了,因为他是在和“舞台的偶像”在一起。舞台的灯光永远在舞台的主角和恋人身上撒下一道美丽的光环。哪怕他是大白天在街上走路,这道光环仍然罩在他的身上,虽然它惯常是熄灭了的。舞台上的艺术家大多数是像天鹅一样,人们看他们最好是当他们在演出的时候,而不是当他们在人行道上或散步场上走过的时候。当然例外的情形也有,而我们的年轻朋友就是这样。他下了舞台后的风度,决不会搅乱人们在当他表演乔治·布朗、哈姆雷特和罗恩格林时对他已形成的概念。不少年轻的心把这种诗和音乐的形象融成一气,和艺术家本人统一起来,甚至还把他理想化起来。他知道,他的情形就是如此,而且他还从这种情形获得某种快感!他对他的艺术和他所拥有的才华感到幸福。但是年轻幸福的脸上有时也会笼罩上一层阴影。于是钢琴上的曲子便引出这样一支歌: 一切东西都会消逝——消逝, 青春、希望和你的朋友。 一切都会像风儿一样奔驰, 再也没有一个回来的时候! “多么凄楚啊!”那位寡妇男爵夫人说,“你是十二分的幸运!我从来没有看见一个人像你这样幸运!” “智者梭伦①曾经说过,一个人在没有进入坟墓以前不应该说他幸运!”他回答说,他严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假如我还没有愉快和感谢的心情,那将是一种错误,一种罪过。我不是这样。我感谢上天委托给我的东西,但是我对它的评价却与别人不同。凡是能冲上去、能散发出来的焰火,都是美丽的!舞台艺术家的工作也同样是昙花一现的。永恒不灭的明星,与忽然出现的流星比起来,总会被人忘记。但当一颗流星消逝了的时候,除了一项旧的记载以外,它不会留下任何长久的痕迹。新的一代不会知道、也无从想象那些曾经在舞台上迷住他们曾祖父母的人。青年人可能轰轰烈烈地称赞黄铜的光泽,正如老年人曾经一度称赞过真金的光彩一样。诗人、雕刻家、画家和作曲家所处的地位,要比舞台艺术家有利得多,虽然他们在现实生活中遭受到困苦和得不到应有的承认,而那些能够及时表演出他们的艺术的人却过着豪华和由偶像崇拜而产生的骄傲的生活。让人们崇拜那色彩鲜明的云块而忘记太阳吧。但是云块会消逝,而太阳会永远照着,给新的世世代代带来光明。” 他在钢琴面前坐下来,即席创作了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富于思想和力量的曲子。 “美极了!”寡妇男爵夫人打断他说。“我似乎听到了整个一生的故事!你把你心里的高歌用音乐唱出来了!” “我在想,”那位年轻的小姐说,“在想那盏幸运的神灯,在想阿拉丁!”她用她那天真、泪水汪汪的眼睛向前面凝望。 “阿拉丁!”他重复这个词。 这天晚上是他的生活的转折点。无疑地,这是新的一页的开始。 在这一年流水般的岁月里,他遭遇到了一些什么呢?他的脸上已经失去了那新鲜的光彩,虽然他的眼睛比从前明亮得多。他常常有许多夜晚不睡,但并不是因为他在狂欢、戏闹和牛饮——像许多有名的艺术家一样。他不大讲话,但是比以前更快乐。 “你在沉思默想些什么东西呢?”他的朋友歌唱教师说,“你近来有许多事情都不告诉我!” “我在想我是多么幸运!”他回答说。“我在想那个穷苦的孩子!我在想阿拉丁!” ①梭伦(Solon,约公元前638~约公元前559),古雅典政治家和诗人。传为古希腊“七贤”之一。 十七 如果按照一个穷人的儿子所能期望得到的东西来衡量,贝儿现在所过的生活要算是很幸福和愉快的了。他的手头是这样宽裕,正如费利克斯曾经说过的一样,可以大大地招待他的朋友一番。他在想这件事情,他在想他最早的两个朋友——妈妈和祖母。他要为她们和自己举行一次招待会。 这是一个美丽的春天日子。他请这两位老人坐上马车到城外去郊游一番,同时也去看看歌唱教师新近买的一座小村屋。当他们正坐上车子的时候,有一位衣着寒碜的、约摸有三十来岁的女人走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一封由霍夫太太签名的介绍信。 “你不认识我吗?”女人说。“我就是那个大家称为‘小髦发头’的人!髦发现在没有了。它曾经是那么多,现在全都没有了;但是好人仍然还在!我们两人曾同时演出过一个芭蕾舞剧。你的境遇要比我的好得多。你现在成了一个伟大的人。我已经离了两个丈夫,并且现在也不做舞台工作了!” 介绍信请求他送她一架缝纫机。 “我们两人同时演出了哪一个芭蕾舞剧呢?”贝儿问。 “《巴杜亚的暴君》,”她回答说。“我们在那里面演两个小小的侍从:我们穿着蓝天鹅绒的衣服,戴着无边帽。你记得那个小小的玛莉·克纳路普吗?在那个行列中,我正走在你的后面!” “而且还踢着我的小腿呢!”贝儿笑着说。 “真的吗?”她问。“那么我的步子是迈得太大一点了。不过你走到我的前面很远!比起用腿来,你更善于运用你的脑袋!”于是她掉过她那忧郁的面孔,娇媚地望了他一眼。她相信,她的这句恭维话说得很有风趣。贝儿是很慷慨的:他答应送她一架缝纫机。那些把他赶出芭蕾舞的道路、使他能做出更幸运的事业的人之中,小小的玛莉的确算得是一个很得力的人。 他很快就来到了商人的屋子前面。他爬上妈妈和祖母所住的顶楼。她们已经穿上了她们所有的最好的衣服。碰巧霍夫太太在拜访她们,因此她也被请去郊游了。她的心里曾经斗争了一下,最后写了一个便条送给霍夫先生,说她接受了邀请。 “贝儿净得到一些最好的恭维!”她说。 “我们这次出行也很排场!”妈妈说,“而且是坐这样一辆漂亮和舒服的车子!”祖母说。 离城不远,在御花园的近旁,有一座舒适的小房子。它的四周长满了葡萄和玫瑰,榛子和果树。车子就在这儿停下来,因为这就是那个村屋。一位老太婆来接待他们。她跟妈妈和祖母很熟,因为她常常帮助她们,给她们一些衣服洗和烫。 他们看了看花园,也看了看屋子。这里有一件特别有趣的东西;一间种满了美丽的花儿的玻璃房。它是和起坐间连在一起的。一扇活动门可以一直推进墙里面去。“这倒很像一个侧面布景!”霍夫太太说。“人们只须用手一推,它就不见了,而且坐在这儿就好像是坐在雀笼子里一样,四周全是繁缕草①。这叫做冬天的花园!” 睡房也有它独特可爱的风格。窗子上挂着又长又厚的窗帘,地上铺着柔软的地毯,此外还有两把非常舒服的靠椅,妈妈和祖母觉得非坐一下不可。 “坐在这上面,一个人就要变得懒起来了!”妈妈说。 “一个人会失去体重!”霍夫太太说。“的确,你们两个弄音乐的人,在舞台上忙碌了一阵以后,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休息。我也懂得这种滋味!我想,在梦里,我的腿仍然在跳得很高,而霍夫的腿却在我的身旁同样地跳得很高。这不是很好玩么:‘两个人,一条心!’” “这里的空气很新鲜。比起顶楼上的那两个小房间来,这儿要宽大得多!”贝儿睁着一对发亮的眼睛说。 “一点也不错!”妈妈说。“不过家里也不算坏呀!我的甜蜜的孩子,你就是在那儿生的,你的爸爸和我在那儿住过!” “这儿要好得多!”祖母说。“这究竟是一整幢房子呀。我高兴,你和那位难得的绅士——歌唱教师——有这样一个安静的家。” “祖母,我也为你高兴呀!亲爱的好妈妈,我也为你高兴呀!你们两人将永远住在这儿。你们不须再像在城里一样,老是爬很高的楼梯,而且住的地方是那样挤,那样窄!我将请一个人来帮你们忙,而且要使你们像在城里一样,经常能看见我。你们满意不?你们高兴不?” “这个孩子站在这里,说的一大篇什么话呀!”妈妈说。 “妈妈,这幢房子,这个花园,这里的一切,全都是你的呀!祖母,这也全都是你的呀!我所努力要做到的事情,就是希望你们能得到这件东西。我的朋友——歌唱教师——曾热心地帮助我来把这件东西准备好。” “孩子,我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妈妈叫出声来。“你要送给我们一座公馆吗?是的,亲爱的孩子,要你的能力做得到,你是愿意这样办的!” “我不是开玩笑呀!”他说,“这幢房子是属于你和祖母的呀!”于是他便吻了她们两人一下。她们立刻就落下眼泪来。霍夫太太的眼泪落得也不比她们少。 “这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刻!”贝儿大声说,同时把她们三个人拥抱了一番。 现在她们得把这儿所有的东西重新看一次,因为这都是属于她们的。她们现在有了那个漂亮的小玻璃房;她们可以把屋顶上的五六盆花搬到这儿来。她们不再只有一个食橱,而有一个宽大的食物储藏室。甚至厨房都是一个温暖而完整的小房间。烤炉和灶连在一起,而且还有一个烟囱;妈妈说,这简直像一个又大又光的熨斗。 “现在你们像我一样,也有一个炉边的角落,”霍夫太太说。“这儿简直是太理想了!人们在这个世界上所能希望得到的东西,你们都得到了!你,我的驰名的朋友,也是一样!” “并不是一切都有了!”贝儿说。 “那个娇小的妻子自然会来的!”霍夫太太说。“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她是谁,我已经心里有数了!但是我决不会宣扬出来的!你这个了不起的人啊!你看,这一切不是象一出芭蕾舞吗?”她大笑起来,眼睛里流出了眼泪。,妈妈和祖母也是一样。 ①原文是Fuglegraes,由Fugle(鸟)和Graes(草)两字合成的,故直译就是“鸟儿吃的草”。 十八 写出一部歌剧的乐谱和内容,同时自己又在舞台上把它演唱出来——这是一件再伟大和幸福不过的工作。我们的年轻朋友有一种与瓦格纳相同的才能:他自己能够创作出戏剧诗来。但是他能不能像瓦格纳一样,有充分的音乐气质来创造出有重要意义的音乐作品呢? 勇气和失望在他的心里轮番交替着。他无法摒除他的这个“固定思想”。多少年来,它像一个幻象似地不时显现出来。现在它成了一件可能的事情——成了他的生命的目标。钢琴上发出的许多自由幻想,正如从“可能国度”的海岸上飞来的候鸟一样,一概都被欢迎。那些旋律,那些具有特征的春天之歌,预示着一个尚未发现的音乐的国度。寡妇男爵夫人在这些东西中看到了某种预兆,正如哥伦布在没有看到地平线上的陆地以前,从海浪漂来的绿枝中就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一样。 陆地是存在的!幸运的孩子将会到达彼岸。每个吐露出的字都是一颗思想的种子。她——那个年轻、美丽、天真的女子——已经吐露出这个字:阿拉丁。 我们的年轻朋友就是一个像阿拉丁那样幸运的孩子!阿拉丁活在他的心里。他怀着同情和愉快的心情,把这首美丽的东方的诗重复读了不知多少次。不久他就取得了戏剧的形式,一幕接着一幕地发展成为字句和音乐。它越发展,音乐的思想就越变得丰富。当这部诗作,快要完成的时候,它就像是第一次凿开了的音乐的水源:一股新鲜、丰富的泉水从它里面流出来。于是他又重新改造他的作品。几个月以后,一部新的歌剧,以更有力的形式出现了:《阿拉丁》。 谁也不知道这部作品;谁也没有听到过它的一个小节——甚至最同情他的那位朋友歌唱教师都没有听过。在剧院里——这位年轻的歌唱家每天晚上用他的歌声和卓越的表演迷住观众——谁也不曾想到,这位把整个生命和精神投入他所扮演的角色中去的年轻人,还在过一种更紧张的生活。是的,一连有好几个钟头,他在聚精会神地完成一件巨大的音乐作品——从他自己的灵魂里流出来的作品。 歌唱教师从来没有听到过歌剧《阿拉丁》的一个节拍。当它躺在他的桌子上,准备让他通读的时候,它已经是一部充满了音符和歌词的完整作品了。它会得到怎样的评语呢?当然是一个严厉和公正的判词。这位年轻的作曲家一会儿怀着最好的希望,一会儿又觉得这整个的事儿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梦想。 两天过去了。关于这件重要的事情他们连一个字也没有提。最后,歌唱教师手里拿着他已经看过的乐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脸上有一种特殊的表情,但这并不足以说明他的心事。 “我的确没有料到这样的东西!”他说。“我不相信这会是你写的。是的,我还作不出一个明确的判断,因此我还不敢发表意见。在乐器组合方面,偶尔也有些错误——不过这种错误是很容易纠正过来的。有许多个别的地方是非常大胆和创新的,人们必须在恰当的条件下来听才对!正如在瓦格纳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卡尔·玛利亚·韦伯的影响一样,在你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到海顿的痕迹。你的新的创造,对我说来还有一定的距离;但你本人则和我是如此接近,要叫我下一个正确的判断是很难的。我最好是不下判断。让我来拥抱你吧!”他大声说,满面都是愉快的笑容。“你是怎样写出这样的作品来的?”他紧紧地用双臂抱着他。“幸福的人啊!” 通过报纸和“闲聊”,全城马上就传播着一些关于这部新歌剧和这位舞台上驰名的年轻歌唱家的传说。 “他不过是一个寒碜的裁缝,把案板上剩下的一些碎料拼凑成一件孩子的衣服罢了!”有些人说。 “这是由他自编、自写、自唱的!”另外有些人说。“他是连上三层楼高的天才!而他的出身更高——他是在顶楼上生的!” “这里面有一段双簧:他和歌唱教师!”人们说。“他们现在要敲起一唱一和和彼此吹捧的号鼓了。” 歌剧现在正在被大家研读着。凡是表演其中角色的人都不发表意见。“我们不能让人们说,判断是从剧院发出来的!”他们说。他们的面孔都非常严肃,没有表示出任何期望。 “这个作品里的喇叭声太多!”一位自己也作曲的年轻喇叭手说。“希望他自己不要让喇叭顶进他的腰里去!” “它显示出天才;它写得很漂亮,具有美好的旋律和性格!”也有人这样说。 “明天在这个时候,绞架就搭起来了,”贝儿说。“判词也许是已经决定了!” “有的人说这是一部杰作!”歌唱教师说。“另外有些人说,这是一部东拼西凑的东西!” “真理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呢?” “真理!”歌唱教师说,“是的,请告诉我吧!请看上面的那颗星吧!请明确地把它的位置告诉我吧!请闭起你的一只眼睛!你能看见它吗?现在请你只用另一只眼睛再去看它!星已经改变了位置,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同一个人的不同的眼睛对事物的看法有这样大的差别,许多人的看法会没有差别吗?” “不管结果是怎样,”我们的年轻朋友说,“我必须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我必须认识什么我得完成,什么我得放弃。” 夜降临了,决定之夜降临了。 一个知名的艺术家将会达到更高的地位,或者在这次巨大而徒劳的努力中受到屈辱:成功或者失败!这是全城的一个事件。人们在街上通夜站在票房门口,为的是想得到一个座位。剧院是挤得满满的。女士们带来大把的花束。她们将会又把这些花束带回家去呢,还是抛向胜利者的脚下? 寡妇男爵夫人和她美丽的年轻女儿坐在乐队上方的包厢里。观众中有一种不安,有一种低语,有一种骚动。但是当乐队指挥就了位,序曲开始奏起来的时候,这一切就都停止了。 谁不记得亨塞尔的音乐“Siloiseau jetais”①呢?它奏出来真像欢乐的鸟鸣。现在这里也有类似的情景:欢乐的、玩耍着的孩子,愉快的、混杂不清的孩子的声音;杜鹃和他们唱和;画眉在对鸣。这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们的玩耍和欢乐——阿拉丁的心情。接着大雷雨袭来了,这时努勒丁就使出他的威力:一道致命的闪电打下来,把一座山劈成两半。于是一片温柔、诱惑人的声音飘出来了——这是从魔窟里发出的一个声音:化石般的洞口里亮着一盏明灯,上空响着厉害的精灵的拍翅声。这时弯管乐号奏出一首圣诗;它是那么温存、柔和,好像是从一个孩子嘴里唱出的一样。起初是一管单号在奏;接着又有另外一管,最后就有许多管一起奏起来了。它们在同一的调子中融成一片,然后渐渐地扩展到丰满而有力的程度,好像是最后审判日的号角一样。神灯已经在阿拉丁的手里了!一股壮丽的旋律的狂澜涌现了出来。只有精灵的首领和音乐的巨匠才能够发出这样的声音。 在疯狂的掌声中,幕慢慢地开启了。在乐队指挥的指挥棒下,这掌声就像是号角齐鸣的进行曲。一个早熟的、漂亮的男孩子在演唱。他长得那么高大,但又是那么天真。他就是阿拉丁,在一些别的孩子中跳跃。祖母一定马上就会说:“这就是贝儿。这简直跟他在家里、在顶楼上、在炉子和衣柜之间的跳跃没有丝毫分别。看他的心情,他连一岁也没有长大!” 在他走下石洞去取那盏神灯之前,努勒丁命令他祈祷。他是用多大的信心和热忱念出那段祈祷文啊!他的歌声把所有的观众都迷住了。这是因为他心中具有纯洁和虔诚的旋律,才能唱出这样的歌呢,还是因为他具有白璧无瑕的天真?欢呼声简直没有休止。 把这支歌重唱一次可以说是一种亵渎的行为。大家要求再听这支歌,可是没有得到反应。幕落下来了。第一幕结束。 所有的批评家都变得目瞪口呆。大家都怀着一种愉悦的心情,静待进一步的欣赏和享受。 乐池里飘出了几行音乐,于是幕启了。音乐的旋律,像格鲁克的《阿尔米德》②和莫扎特的《魔笛》一样,把每一个人都深深地吸引住了。阿拉丁站在那个奇异的花园里的场面展开了。一种柔和、低微的音乐从花朵和石头里飘出来,从泉水和深深的峡谷里飘出来。种种不同的旋律融汇在一起,形成一个伟大的和声。在合唱中,人们可以听到精灵的飞行。这声音一忽儿远,一会儿近,慢慢扩展到极高的限度,而又忽然消逝。阿拉丁的独白之歌,被这些和谐的调子衬托着,慢慢地升上来。它就是人们所谓的伟大的抒情诗,但它跟人物和场面是配合得那么好,它成了整个歌剧不可缺少的部分。这种洪亮、引起共鸣的歌声,这种从心里发出的、热情的音乐,使得大家鸦雀无声,陷入狂热的境地。当他在众精灵的歌声中伸出手取得了那盏幸运的神灯的时候,这种热忱高涨到了不可再高的地步。 花朵像雨点似地从各方面抛来。他的面前展开了一块由鲜花铺成的地毯。 对于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来,这是他生命中多么伟大、多么崇高的一个时刻啊!他觉得,比这还伟大的一个时刻永远不会再来。一个由月桂花所编成的花环碰着他的前胸,然后又滚下来,落在他的脚下。他已经看见了这是从谁的手里抛出来的。他看到坐在离舞台最近的一个包厢里的那个年轻女子——那个年轻的女男爵。她慢慢地站起来,像一位代表“美”的精灵,在为他的胜利而欢呼。 一把火透过了他的全身;他的心在膨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现象。他弯下腰来,捡起这个花环,把它按在自己的心上。就在这同时,他向后倒下去了。昏过去了吗?死了吗?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幕落下来了。 “死了!”这是一个回音。在胜利的快乐中死了,像索福克勒斯在奥林匹亚竞技的时候一样,像多瓦尔生在剧院里昕贝多芬的交响乐的时候一样。他心里的一根动脉管爆炸了;像闪电似地,他在这儿的日子结束了——在人间的欢乐中,在完成了他对人间的任务以后,没有丝毫苦痛地结束了。他比成千上万的人都要幸运! ①亨塞尔(Adolf von ,1814-1889)是德国钢琴家和作曲家。“Si l oiseau j etais”(《假如我是一只鸟》)是他的一支名曲。 ②格鲁克(Coph illibald von Gluck,1714-1787),德国作曲家。 穷女人和她的小金丝鸟 穷女人和她的小金丝鸟 她是一个穷得出奇的女人,老是垂头丧气。她的丈夫死了,当然得埋掉,但她是那么穷困,连买一口棺材的钱都没有。谁也不帮助她,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她只有哭,祈求上帝帮助她——因为上帝对我们所有的人总是仁慈的。 窗子是开着,一只小鸟飞进屋里来了。这是一只从笼子里逃出来的金丝鸟。它在一些屋顶上飞了一阵子,现在它钻进这个穷女人的窗子里来了。它栖在死人的头上,唱起美丽的歌来。它似乎想对女人说:“你不要这样悲哀,瞧,我多快乐!” 穷女人在手掌上放了一撮面包屑,叫它飞过来。它向她跳过来。把面包屑啄着吃了。这景象真逗人。 可是,门上响起了敲门声。一个妇女走进来了。当她看见了从窗子钻进来的这只小金丝鸟时,她说:“它一定是今天报纸上谈到的那只小鸟。它是从街道上的一户人家飞出来的。” 这样,这个穷女人就拿着这只小鸟到那户人家去。那家人很高兴,又获得了它。他们问她从哪里找到它的。她告诉他们,它是从窗外飞进来的。曾经栖在她死去了的丈夫身边,唱出了一串那么美丽的歌,使得她不再哭了——尽管她是那么穷困,既没有钱为她的丈夫买一口棺材,也弄不到东西吃。 这一家人为她感到很难过。他们非常善良。他们现在既然又找回了小鸟,也就很乐意为穷女人的丈夫买一口棺材。他们对这个穷女人说,她可以每天到他们家里来吃饭。她变得快乐起来,感谢上帝在她最悲哀的时候给她送来了这只小金丝鸟。 * 这篇小故事,由于是从藏在哥本哈根皇家图书馆里的安徒生的一些杂物中发现的,所以无法确定它的写作年代。可能它是在安徒生正式发表童话创作以前——也就是30岁以前——写的,故此,所有已出版的安徒生童话集中都没有收进这篇作品。 乌兰纽斯 乌兰纽斯 一个修道院里住着一个年轻的修道士,他名叫乌兰纽斯。他是个非常好学而虔诚的人。他被指定管理修道院的藏书室,他忠于职守严格认真地保护这些财富。他写了好几本优美的书,经常研读《圣经》及其他的著作。 有一天,当他正在阅读《圣徒保罗》的作品的时候,他在《圣经》中发现了这样一句话:“在你的眼里,过去的1000年就像是昨天或昨夜的一更天气。”这位年轻人觉得这完全不可能。可他又不敢不相信,怀疑和困惑深深地威胁着他。 一天早晨,当这位年轻人从阴暗的藏书室里走出来,步进阳光灿烂的美丽的修道院花园的时候,他见到一只山林小鸟立在地上,他正想找一点谷粒给它吃。它立刻飞到一根树枝上去了。它栖在那儿,唱出一支奇怪而好听的歌。 这只小鸟并不害怕。修道士向它走近,它一点也不在乎。他倒很想把它捉住,但它飞走了——从这根树枝飞向那根树枝上。修道士跟着它,它继续用它那清脆和可爱的声调唱下去。但是这位年轻的修道士总抓不住它,虽然他从修道院花园一直追到树林中去——追了好长一段路。 最后他放弃了这个企图。回到修道院里来。可他所看到的却是面目全非。一切都扩大了,变宽了,比以前好看,屋子和花园都是如此;过去那座又低又小的祈祷室现在却变成了巍峨的大教堂——还有三个塔顶。修道士觉得这很奇特,几乎不可置信。当他走进修道院的大门,正疑虑重重地拉着门铃的绳子时,一个看门人走了出来,他完全不认识此人,此人也惊奇不已,避开了他。 修道士走过修道院的墓地,发现一大片墓碑,他也记不起是否曾经见过这些东西。当他走近其他一些修道士时,大家都惊恐万状,避开了他。只有长者——比原来的长者要年轻许多——立着没有动。他完全不认识他,长者向他指着一个十字架说:“我要以十字架的名义问你:你,污浊的灵魂,是什么人呀!你刚从坟墓里走出来,你要在我们这些活人中间寻找什么呢?”修道士出了一身冷汗。他眼睛下垂,几乎站不住,像一个衰弱的老头儿。瞧,他长出了一把长长的白胡子,一直垂到他的腰带下面——腰带上仍挂着那一把开书柜的钥匙。 其他的修道士们,带着敬而远之的脸色,把这面貌奇怪的陌生人领到长老的座位上去。 长老把藏书室的钥匙交给这位修道士。他打开藏书室的门,取出一本编年史,那上面记载着:那位名叫乌兰纽斯的修道士,已经在三百年前就完全失踪了。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逃跑了呢,还是遭遇到了一件什么意外事故。 “啊,林中小鸟!那是你唱的歌吗?!”这个陌生人说,叹了一口气。“我跟随着你,听你唱歌还不到三分钟,而就在这片刻里,三个世纪已经过去了。你给我唱了一曲关于‘永恒’的歌。但现在我理解了,啊,上帝,在尘土中我理解了。我自己也不过是一粒尘土。”他说着就低下头来,接着他的躯体也就在尘土中消失了。 * 这篇故事和《穷女人和她的小金丝鸟》写作的时间大概差不多——也就是在安徒生30岁以前,正是他幻想连翩、想入非非的时候。 安徒生小传 安徒生小传 安徒生(ian Andersen 1805-1875) 丹麦作家。1805年4月2日生于丹麦菲英岛欧登塞的贫民区。父亲是个穷鞋匠,曾志愿服役,抗击拿破仑的侵略,退伍后于1816年病故。当洗衣工的母亲不久即改嫁。安徒生从小就为贫困所折磨,先后在几家店铺里做学徒,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少年时代即对舞台发生兴趣,幻想当一名歌唱家、演员或剧作家。1819年在哥本哈根皇家剧院当了一名小配角。后因嗓子失润被解雇。从此开始学习写作,但写的剧本完全不适宜于演出,没有为剧院所采用。1822年得到剧院导演约纳斯·科林的资助,就读于斯莱厄尔瑟的一所文法学校。这一年他写了《青年的尝试》一书,以威廉·克里斯蒂安·瓦尔特的笔名发表。这个笔名包括了莎士比亚、安徒生自己和司各特的名字。1827年发表第一首诗《垂死的小孩》,1829年,他进入哥本哈根大学学习。他的第一部重要作品《1828和1829年从霍尔门运河至阿迈厄岛东角步行记》于1829年问世。这是一部富于幽默感的游记,颇有德国作家霍夫曼的文风。这部游记的出版使安徒生得到了社会的初步承认。此后他继续从事戏剧创作。1831年他去德国旅行,归途中写了旅游札记。1833年去意大利,创作了一部诗剧《埃格内特和美人鱼》和一部以意大利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即兴诗人》(1835)。小说出版后不久,就被翻译成德文和英文,标志着作者开始享有国际声誉。 他的第一部《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集》包括《打火匣》、《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豌豆上的公主》和《小意达的花儿》,于1835年春出版。1837年,在这个集子的基础上增加了两个故事,编成童话集第1卷。第2卷于1842年完成。1847年又写了一部《没有画的画册》。 1840至1857年,安徒生访问了挪威、瑞典、德国、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希腊、小亚细亚和非洲,在旅途中写了不少游记,如:《一个诗人的市场》(1842)、《瑞典风光》(1851)、《西班牙纪行》(1863)、《访问葡萄牙》(1866)等。他在德、法等国会见了许多知名的作家和艺术家。1847年在英国结识了狄更斯。 安徒生写过三部自传:1832年写的《小传》(1926)、1847年在德国出版的《正传》和后来写的一部《传记》(1855)。他的小说和童话故事也大多带有自传的性质,如《即兴诗人》、《奥·特》(1836)、《不过是个提琴手》(1837)、《两位男爵夫人》(1848)、《活还是不活》(1857)、《幸运的贝儿》(1870)等。他在(1853)、《依卜和小克丽斯玎》(1855)、《她是一个废物》(1853)等作品中,还写了鞋匠、洗衣妇等劳动者的生活,反映了他自己不幸的身世和遭遇,同时也表现了丹麦的社会矛盾,具有深刻的现实性和人民性。 1843年,安徒生认识了瑞典女歌唱家燕妮·林德。真挚的情谊成了他创作中的鼓舞力量。但他在个人生活上不是称心如意的。他没有结过婚。他晚年最亲密的朋友是亨里克和梅尔彻。1875年8月4日,安徒生在哥本哈根梅尔彻的宅邸去世。这位童话大师一生坚持不懈地进行创作,把他的天才和生命献给“未来的一代”,直到去世前三年,共写了 168篇童话和故事。他的作品被译成80多种语言。 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体现了丹麦文学中的民主传统和现实主义倾向。他的最好的童话脍炙人口,到今天还为世界上众多的成年人和儿童所传诵。有些童话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丑小鸭》、《看门人的儿子》等,既真实地描绘了穷苦人的悲惨生活,又渗透着浪漫主义的情调和幻想。由于作者出身贫寒,对于社会上贫富不均、弱肉强食的现象感受极深,因此他一方面以真挚的笔触热烈歌颂劳动人民,同情不幸的穷人,赞美他们的善良、纯洁等高尚品质;另一方面又愤怒地鞭挞了残暴、贪婪、虚弱、愚蠢的反动统治阶级和剥削者,揭露了教会僧侣的丑行和人们的种种陋习,不遗余力地批判了社会罪恶。《皇帝的新装》辛辣地讽刺了皇帝的昏庸无能和朝臣们阿谀逢迎的丑态;和《豌豆上的公主》嘲笑了贵族的无知和脆弱。有些故事如《白雪皇后》则表现了作者对人类理想的看法,即坚信“真善美终将取得胜利”的乐观主义信念。他在最后一部作品《园丁和主人》中,还着力塑造了一个真正的爱国者的形象,反映了作者本人始终不渝的爱国主义精神。 安徒生的一些童话故事,特别是晚期的某些作品,也显示出他思想上的局限性。他虽然把满腔同情倾注在穷苦人身上,但因找不到摆脱不幸的道路,又以伤感的眼光看待世界,流露出消极情绪。他认为上帝是真、善、美的化身,可以引导人们走向“幸福”。他在作品中有时也进行道德说教,宣扬基督教的博爱思想,提倡容忍与和解的精神。 安徒生的童话同民间文学有着血缘关系,继承并发扬了民间文学的朴素清新的格调。他早期的作品大多数取材于民间故事,后期创作中也引用了很多民间歌谣和传说。 在体裁和写作手法上,安徒生的作品是多样化的,有童话故事,也有短篇小说;有寓言,也有诗歌;既适合于儿童阅读,也适合于成年人鉴赏。他创造的艺术形象,如:没有穿衣服的皇帝、坚定的锡兵、拇指姑娘、丑小鸭、红鞋等,已成为欧洲语言中的典故。 在语言风格上,安徒生是一个有高度创造性的作家,在作品中大量运用丹麦下层人民的日常口语和民间故事的结构形式。语言生动、自然、流畅、优美,充满浓郁的乡土气息。 安徒生的作品很早就被介绍到中国,《新青年》1919年 1月号就刊载过周作人译的《卖火柴的小女孩》的译文。1942年,北京新潮社出版了林兰、张近芬合译的。此后,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和开明书店陆续出版了安徒生童话的译本、安徒生传及其作品的评论。译者有郑振铎、茅盾、赵景深、顾均正等。不过解放前的译本都是从英语、日语或其他国家文字转译过来的。解放后,叶君健对安徒生原著进行了系统的研究,直接从丹麦文把安徒生的童话故事全部译成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