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在时间外》 盛开在时间外 1. 我总是听到那个声音,日复一日。 那还是三个星期以前,我将头贴在窗子上,在落了雾的窗子上画下 一个个圈儿。那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了起来:没有、没有时间了啊 …… 我回过头去,布谷鸟正从木屋钟里探出来,左右摇摆,整整六下, 然后收起翅膀缩回去。它会有如真正的鸟儿那般昂起头啼叫,先是 自喉咙底处咕噜一声,再缓缓吐出一串高音,在高空打个转儿,好 比搅拌开一杯雪顶咖啡上的鲜奶油。 那样的好听,即使是我,也能听得见。 可是声音在空气中消散后都去了哪儿呢?我拼命想抓住它们,想把 它们藏起来,收在耳朵那个蜗牛形状的机关里。 这样子,我就再也不会被人叫到那个名字了。那两个字唇形是那么 难看——聋子! 可是,这样的我却听到了声音。 这一次,我没有被抛弃。 从此,它就像水底的气泡那样,不定时的、低声地——回响。 慢慢的,我发现,那声音并不依靠空气传播,它像丢进井里的一块 石头,扑通……传来很大的回音。 换句话说,它来自我身体的某个地方。也许,就是心吧。 于是我在《番不列茄百科全书》里找到一个小小的条目:找到莫名 声音的源头,就必须要找到第三公国(注:那是所有未知现象的发 源地),终结你的命运。 2. 命运究竟是什么?从来也没有人告诉我。 即使是游乐园里那个总是笑着的小丑,也没有说。 我是从街心公园那喷水池里进入第三公国的。我向水里投入一小块 石子,数清楚了第三圈涟漪(这也是百科全书上教的,据说涟漪是 另一时空的入口)。 水纹渐次漾开,白光泛去,很冷的样子。可是当人们把那个小丑扔 进河里去的时候,他明明就是微笑着的啊。小丑,想到他的模糊得 起了毛边的笑容,我就忍不住想要吃东西,或许一杯热可可能够让 那笑容存留得久一点儿吧。可是,热可可是什么味道?我……不知 道! 在孤儿院里,在我做工的小小面包工坊里,在我随意一瞥就能望到 闪闪发光杯盘的咖啡店里,都没有尝到过这梦寐以求的东西。只有 一次,当一个穿着白纱裙的女孩子将要端起杯子时,她的目光突然 停留在杯沿上方。我正从那里窥视着她。 她后来说了什么?我怎么也记不得了。因为她的唇形被一道阴影遮 住了。再后来,我被店员扔出了门。一群急着买糖吃的孩子举着风 车从我头顶跑过。 谁来告诉我,我为什么要出生呢? 我深吸一口气,扑通……便跳入了水中。头发漂散开来,阳光浸染 成了一半温暖的黄和一半媚人的绿。 意外的,在水里仿佛被无数只手环抱住般的舒服。我,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有人正在狠狠地踹我。哦,怪不得我梦里有头 冲我亮角撒蹄子的牛呢。 “欢迎来到第三圈公国!”我头顶上,一个不倒翁说道。 “机器人吗?”我心里问,可是嘴巴却自动张了开来,并且,应该 是从那里吧,好像飞出了什么东西。 “啊哇哇……啊哇哇……”我不断用手掌拍打着自己的嘴唇,那东 西,仿佛是一种气流?它们冲出我的身体,却没有丝毫痕迹。难道 是…… “是声音,外地人!”不倒翁瞟了我一眼,用那种看白痴的眼神, “你没有看出来你已经是个健康人了吗?” 我居然……也能听了? 我停下来,足足愣了二十分钟。我用舌头顶住上腭,往外吐气,于 是,耳朵,我那个一直封闭着的通道里,仿佛一下子涌进了风。 我用极快的速度把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在心里念了一遍名字,我决定 要找一样最奇特的东西,组成我嘴巴自由说出的第一句话的主角。 最后,我惊讶地说出了一句:“你是活着的不倒翁啊!” “咱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造破烂玩意儿,咱是个——人!”那不倒 翁慢悠悠地说道。 可他长的实在不像人——头和脚都是圆滚滚的球儿,分别是两颗一 模一样的头,共用一个身子,倒像扑克里的人。 “咱在你眼里也许只是扑克人造型的不倒翁。但在这个世界里,咱 是和你一样活着的人。”他又说话了。 “你有读心术吗?” 又是一记白眼,“咱可不用你们人类胡瞎八想出来的妖术。咱用的 是心——心”他把胸口拍得嘭嘭响,“谁个要是不懂得聆听别人的 心,谁个就没资格在这儿!” 我早已转过头去,是那个第一次被我听到的声音,又传来了。就在 这里,在这附近,不知道哪一间屋子里。 可是这地方要那么多房间干什么啊?我所站立的这片大厅周围,全 是门,每扇门后的屋子,都有什么呢?我心里想着,就走到一间屋 子前,伸手去推。 没推动。 “啊咳咳,这些地方你可不能去!”那个扑克人拦住我,“欲速则 不达,姑娘。咱们得按程序来。咱收到的指示是,将你送到K公爵 那里。这是士兵4,也就是咱唯一能效劳的了。” 他扬手,像招呼出租那样。结果就不知从哪里跑过来……拐杖?抱 歉我做了这样的联想,他实在太像横过来的拐杖了,只是还长了一 排小脚,个个穿着小红鹿皮靴子。 拐杖自我介绍“俺是J,是个好司机!赶快坐好,要开车了。” 士兵4已经坐上去,跟坐在自行车横梁上似的。我刚一坐稳,就听J 喊一声“一二,齐步跑。”那一排小脚就嚓嚓地小跑起来。 “路程还很长,你可以点一杯饮料带上。”士兵4体贴地建议道。 “不,我不想喝什么……不,如果有热可可的话……” 当热可可暖着我掌心的时候,我却突然在杯子里望见了一抹金黄。 我晃了一下,那光芒便滞缓地流动。 “我加了一点东西进去。”士兵4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着我。 “哦?一缕阳光?” 他摇摇头,“是回忆引子。” “回忆引子?”我噗嗤笑了“有回忆酵母吗?你等着拿回忆做面包 啊?” “在第三公国,没有谁有秘密。你必须把你的记忆奉献出来。”他 顿了一下,“不过,你放心吧,每个人的记忆,只有与他相关的那 个人才可以看到。所以……” 没等他说完,那杯滑腻的饮料已经充满我整个口腔。小丑,我实在 忍不住了,我想再看一看,你的笑容…… 3. 我直到四岁时,才知道,原来我还应该有一个爸爸和一个妈妈。 可孤儿院里第一缺少的,就是爸爸和妈妈。不过幸好我可以出去, 可以看到别的孩子的父母。我所生活的城市是被道路切开来的,一 小条一小条。如果在一万六千米高的蓝天上看下来,就仿佛错布着 一条条发光的带子吧。 带子上会滚动着颗颗溜圆的珠子,那是爸爸妈妈领着孩子的手时, 从孩子手心里突然滑落出来的。微微的白光闪闪烁烁,真的是好看 哪! 他们总是不知道,一个不经意间,就能洒落美好的东西。 我用铅笔在纸上画画,一张又一张,只画我的爸爸,只画我的妈妈 。他们是什么样子?笑起来唇会弯成多少度,会有几根头发落在额 上,等着风呼啦一下掠过去。 我把画贴满了整整一面墙壁。就在游乐园的对面,在小丑的眉心正 前方。 我每贴出一张画,就会用眼角瞥着小丑。他一定是在看着我的,还 有我的画,于是我心里就像春日里涨满水的小河一样,充实而微暖 。 虽然小丑也不会说话,可是我认为那无关紧要。因为我总是能知道 他想对我说什么,他画着油彩的脸就是表情。如果我先看到他那个 大红鼻子,那就证明他有一点点不满意我的画。如果我先看到他失 落的眼睛,那一定是因为我好久没有来看他了。如果是白色油彩先 闯入我的眼睫,那只证明,他依然是我最忠实的等候者。 我把声音丢失了,可是我却依然拥有整个世界。因为,一定有人只 看着我,只为等候着我而站在那雨里风里日光里虫鸣里,一动也不 动……是的,机器人小丑。不会动,只会笑的小丑。 但是,为什么要把小丑也夺走呢?他们把他拆卸开,螺丝、铁臂、 滑稽的鼻子,甚至钢珠眼球……一股脑儿地扔进河里,水花溅起来 ,在我的眼睛里,还有脸上。 河面上的渔船突然拉响了马达,向海和天的尽头驶去、驶去……在 被雾吞没时,还听得到那声音—— 呜,呜呜呜…… 那之后,已经过了9年了吧…… 我恍惚地抬起头来,司机J正在拐弯。 从一条窄窄的青石板巷子里,随风涌出一大团柳絮,直扑上我的长 发。再向前十步,路右旁的樱花瓣落如雨,两片三片,悠悠一个旋 转……我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天哪,为什么刚才还在怒放的 樱花转瞬变成了花苞? 我想触摸这真实的幻象,伸出手去,在空中停顿了三秒中,然后 是一声惊叫。我诧然地看着士兵4,他刚才这一声吼无比凄厉。 “你你你,缩水了!”他指着我。 这时,我也发现了,我比原来缩小了一块。 “你以前是M号,现在是S号!” 汗,我是一件衣服吗?不过,天啊!我也发现了,我……真的缩小 了! 4. K公爵可真是胖啊。脖子被卡在一圈类似手风琴风箱似的东西里, 以至于他每说一句话脖子就会被梗一下。但我知道那是欧洲中世纪 最流行的打扮。 “我的孩子,首先恭喜你找到了这里。”K公爵说得极快,好似倒 水,“只有被第三公国认可的人才能找到这里。第三公国,对你可 能有点陌生,但它顾名思义,就是从第三圈涟漪进入的意思。不过 ,遗憾的是,你受到了这里的影响。这——时间逆流的影响。” 他举起我因为“缩水”而长出来的袖管,“由于时间逆流,你正在 以每小时缩小60毫米的速度奔向你的幼年。你可以轻易算出,10小 时之后,你将会回到婴儿状态。” “对不起,我最讨厌数学了。”我皱着眉答道。 他打出一个制止的手势,“这没有关系。关键是,你既然来到这里 ,就一定想要在变成婴儿状态之前回去,对吗?也就是说,你要在 10小时内找到你所听到的声音的来源,并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对吗 ?” 我点点头,“那当然!可是,你们是谁?这里为什么时间逆流?你 们自己也会缩小吗?” K公爵张开口—— “不好啦!公爵!”门突然被撞开了,涌进来了一大群人,他们全 是一个模样,全跟士兵4长得一样。 如果一定要区分,那就只有帽子了,他们有的帽子上绣着黑桃,有 的帽子是红心。显然,他们都是士兵,这会正一齐慌张地喊道:“ 这次轮到彩色小丑了!” K公爵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的眼先是忽地瞪大了一下,紧接着移 动他那厚重的身体跟着士兵们倏就跑了出去。 5. 在风里,我的裙角翻飞。有遥远的歌声从我的裙角每一道褶和每一 个罅隙里飞出,向我扑来。 是如此苍凉而沙哑的歌哟,在空中婉转地回荡,好像、好像白鸟的 翅梢掠过——不知道从哪里走出两个扑克士兵,在长长的路上,那 坚硬而洁净的大理石上,铺上一条猩红的毯子。 那歌声于是就又近了些,是个极老的妇人,她闭着双眼,踏上红地 毯,紧跟着的,是一个身穿彩色马戏服的小丑。不知怎么的,我觉 得那个身影就像一只触手,拍打着我内心的某个地方。 他们一步一步走得坚定而缓慢。所有的人就在地毯两侧默默注视, 那哀伤的眼神仿佛几条锻带,摇摆在彩色小丑身后,直到来到一扇 黑漆大门前,并传来一声沉闷的“砰”声后,这才收回。 而彩色小丑,一个人消失在那巨大的门后。 悄无声息。 坐在K公爵那洒满淡金色流光的藤椅里,我听到了关于这个奇妙世 界的一切谜团,最后,我扬起手来,轻轻遮住使我的瞳孔变得白茫 茫一片的阳光。 “您的意思是说,第三公国的时间始终逆流是因为你们原本都是没 有生命的人?这时间只是你们心中的期待凝聚起来的?” K公爵努力挤出一朵苦笑,“是的。谁能想到一副扑克在另一个空 间组成了一个国家?我们本来只是作为一样‘东西’在你们的世界 里存在过,我们只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一个过客,而不是参与者。你 可能明白,我们也希望有一颗心,渴望情感,期待爱与被爱?那心 情,你能体会?” “是不是仿佛一个孤儿向往家的灯光?那实在是个让人心疼的期待 。不过,时间可以理解为向前无限延伸的,可是向后呢?它是否有 一个起点?如果时间倒流到了起点,那这个世界不就自动消失了吗 ?” “你见过海边的沙子吗?如果你能把它吹开,那么它就会飘散到天 边。吹开一层,又是一层。”K公爵说,“这个国家就是沙子般的 幻影。时间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有不同的长度。如你所说,当一个人 的时间逆流到了起点,那么他就会像死去一般消失。而当第三公国 那个拥有最长时间的人也走到他时间的起点时,第三公国将不复存 在!” “可是我只看到了你们的花朵从怒放急速地回到花蕾,还有我,我 正在奔向我的幼年。你们呢?你们却没有一个人有变化啊!你们根 本不受时间逆流的影响。” “不!”K公爵激动地站起来,他身后的椅子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刺 音,“不,这正是第三公国最痛苦的地方。为了缓住时间逆流带来 的影响,我们必须定时选出一个人去做‘针’。也就是一个人去抵 挡所有人逆流的时间。只有这样,其他人才可以活得更久些。你刚 才看到的,就是‘献针仪式’。” 我恍然,原来初见K公爵时被士兵闯进打断的事情就是这个。说起 来,当时那士兵好像的确说了句什么“这次轮到彩色小丑了”。 K公爵又仿佛想到什么烦恼般,颓然坐下,抱住自己的头,“已经 轮到彩色小丑了!完了,接下去是我,再接下去……也许就是国王 了!” “国王?”我的眼一亮,“你们的国王是怎样的人呢?”我突然觉 得,追寻着一个声音来到这里的我,似乎并不是受到这里一个普通 人的召唤呢。 “国王?谁都没有见过他。”K公爵自言自语,“我们只知道他在 等待着谁,所以才这样执着地要人们去做‘针’,以延长等待的时 间。”他的声音开始哽咽,“可是谁心中没有等待呢?当我还闷在 扑克牌盒子里的时候,我只希望能看到颜色,听到声音。可是我每 次出来时,又总是被甩来甩去,我又希望可以有一双温暖的手捧着 我。啊,直到现在,一直等到现在。难道渴望一点点关怀竟然就这 么难吗?我来到第三公国,做了有生命的人,却……仍然没有被谁 用心对待过。” 我来到他面前,伸长手臂,尽我所能达到的最大怀抱,紧紧地拥抱 了K公爵,在他耳边说:“你说得不对,被关怀一点都不难。只要 ,只要你肯等待。” K公爵他,竟然哭了…… 在他抽噎和断续的讲述中,我终于明白,我必须要找到国王才能知 道那声音究竟是来自哪里,我又怎样才能回到自己的世界(我害怕 自己真的变成一个婴儿)。可是,在这个没有一个子民见过国王面 目的国家中,就只有一个虚无的办法能让他现形。 说它虚无,是因为这只是一个传说——去向‘针’询问。只有成为 ‘针’的那一刻才有权利知道国王在哪(这权利几乎无用,因为‘ 针’最后的命运将只是孤独地死去)。 倘若‘针’肯告诉你的话…… 6. 我停留在这道门后,那个被献去做‘针’的彩色小丑就在这里。 起初,到处都是黑乎乎的,一种奇异的喀、喀声有规律地响着, 仿佛摩擦着的齿轮。慢慢的,四周亮了起来。我看到——钟,很多 很多的钟,摆满了屋子。都是些需要上发条的机械钟。它们指向的 时间全不一样,不过,却都被拆去了秒针。那么,是哪儿在响呢? 喀啦,喀啦…… 又扫了一眼那些钟,突然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它们的指针全部都偏 向了右半边呢?从我站着的角度看过去,仿佛一只只手臂一齐指向 前方。 一条诡异的路标。 沿着它向前走,直到撞上了一个巨大的表盘。桃花木上还有年轮扩 散的形状,中心轴上钉着两枚尖长的铜针——时针和分针,而那个 浑身涂满油彩的小丑也钉在中心轴上,一格一格慢慢移动着。发出 那喀喀的沙哑的声音。天哪,‘针’原来就是在这个大表盘上做秒 针? 我不禁打了个寒噤。 “请不要相信我的微笑!”彩色小丑向我微笑着说。 我的心突然被揪紧了,为什么即使是这样痛苦,你依然可以微笑呢 ? 那笑意分毫未减,“对不起,该上油了,这声音不好听……” “你……你不疼吗?” 那笑容愣了片刻,“啊,多久、多久没有听到这句话了?9年前, 也有一个孩子这样问过我。傻问题,傻孩子。” 他低垂着头,仿佛完全陷入了自己的回忆里。直到我搬起凳子, 爬上去,起劲儿地想拆下那个大表,差点连墙壁都掀起来,他才回 过神来,很不解地看着我,“地震了吗?” “怎么放你下来?机关在哪儿?” 彩色小丑的眼神摹地温柔了,“为什么要问我疼不疼?” “什么为什么啊!”我气他的慢条斯理,说着,我又去拆那块表盘 。 “这个表是没有什么机关的。生命其实就是一段时间,我将在这个 表上耗去我最后的时间,然后,我就会重新回到没有生命的状态, 也可以说是死亡。”彩色小丑还是微笑着,“‘针’不能停止,只 有当他坏掉的那一刻才会从木轴上脱落。而我,我还有一段时间才 能坏掉呢。” 我惊愕地站着,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孩子,靠得近一点,对,再近一点。你让我想起一个孩子……你 去过游乐园吗?” “嗯。”我点头,“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游乐园里,会有自动吹气球 赠送给孩子的机器人。我经常去那里。” “啊,赠送气球的机器人吗?”他眯起眼,完全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 “他也是一个小丑机器人。我喜欢他的紫色气球。但是,有一天, 他却被扔进了跑得停不下来的河里。我跑去问孤儿院里的妈妈,他 在被扔进河里后,会去到哪里。” “哦?那妈妈怎么答呢?” “妈妈什么都没有说,她也许觉得我的问题很傻吧。” 小丑不接话,却将话题一转,“我给你看看我的回忆吧。” “不是只有与你相关的人才能看得到吗?” “只要回忆拥有者允许,也是可以给任何人看的。”他不由分说, 将手臂伸开,仿佛那里有个星球在咕噜咕噜地转动。而实际上,除 了空气,我什么也没看到。“来,把头低下来,埋在我的臂弯中。 ” 我疑惑着把头低下来,刹那间,一片垂着云幕的天空缓缓开了。我 看到了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布景—— 有一个女孩,站在离小丑远远的地方,看着他,却从来不上前去像 其他孩子那样要气球。那一天,她犹豫了很久才来排队,她排在那 最后边。但是,当她来到小丑面前时,却一个气球都没有了。 为那画面讲解着的小丑的声音落下去一点点,仿佛一只纸飞机飘落 到山谷凹处。 女孩抱着小丑的腿哭了很久很久,把眼泪弄到了他的演出服上。 “她为什么那么伤心呢?我多想能够安慰她,可是我却不能说话, 也不能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甚至,连一个气球都不能给她。”小 丑的声音终于低到成了一种喃喃自语。 我一下一下抹着脸,好多咸的水流到手背上,混进嘴巴里,很咸很 咸。我抬起头,望着他说:“原来你在这里!我一直记得,记得你 !我就是那个小女孩儿……” “真不礼貌啊,对一个快死的人做出这种表情。”他伸出手来,抹 去我眼角的泪…… 7. 有时候,在相逢的那一瞬。几秒钟比一生还要长久。 那时,彩色小丑已经偶尔会漏走一格,时而闭上眼睛,那是“针” 损坏的迹象。我不止一次把他摇醒。我害怕一个人被甩在这里。 他再一次醒来时,告诉了我第三公国最初的形成原因,“这里每一 个人都有一个简单的愿望。我发起,大家就聚集在了一起。我们为 了各自的愿望而活,为那个愿望呼吸。拼命想在这个世界留下些什 么,所以即使痛苦也好,艰难也好,我们都忍耐着,等到那个愿望 达成的那天。可是……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拥有的时间是那么少。 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你的期待那么多,却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 一切就都要结束了。” “那么,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我的愿望啊……”他顿了一顿,“就是……再看你一眼!还记得 吗?9年前,你还只是拖着脏脏的围裙,扎着乱七八糟小辫子的女 孩儿……” 我记得与小丑初次相遇的那天,一直在下雨。几个男孩儿一边踹着 机器人彩色小丑,一边把污水浇到他那始终微微张开的嘴里。 “你那时将我挡在你身后,使劲拿眼睛瞪着那些男孩子,自己却被 那些男孩子吐了一脸唾沫。你还记得吗?你的伞被打掉了,湿透的 衣服上全是泥点儿……后来,在所有排队来要气球的孩子里,我最 希望你来,可是,当我终于将你等到时,我却没有气球了。” “我不介意的!” “可是我介意!我想要为你做些什么,一直、一直……在……在我 左边的衣兜里,有一个气球是留给你的,是……紫色的。”他费力 地伸进口袋去掏出一个瘪瘪的气球,放在嘴边,噗,深深吹出一口 气。 我一把打掉了他的气球,“我要的不是气球!我要的是朋友,一个 你这样的朋友!” “朋……友?”他仿佛不能理解似的,“你能再说一次吗?” “我想要你做我的朋友,可以吗?” 一滴眼泪在他画满油彩的脸上流下来。 “啊,真丢人呢。我总是忍不住要哭。” “你不想做我的朋友吗?” “啊,不不!”又是一行泪流下来,“你刚刚给了我永恒的时间。 ” “永恒的……时间?” “嗯!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再是一个人了,我有一个朋友了,我被 一颗心深深记得,再也不会担心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如果有一个 人肯为你在心里空出一个角落的话,那你就获得了无穷无尽的时间 。” “那就是永恒的时间?” “也可以说是心灵的时间。现在……我要走了,孩子。”彩色小丑 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不行!”我立刻就明白了“走”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没有人会永远活着的。你总要像一小股烟那样,噗,飞 散了……” “不,我不许!” 仿佛在应答我似的,他身体里传来断裂的声音……轰然从木轴上脱 落。 “你能……抱我一下吗?像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 我扑上去,紧紧地拥抱了他。 “气……球……”他费力地举起那个紫色的气球,拽住我的衣袖, “这个……给你……对不起……不能陪你了。” …… 他就那样闭上了眼睛,再也没能睁开。 很多很多年以后,当我再次落在没有一点声音响起的日子里时,总 不断地回味第三公国与现实之间的门扉启动前,彩色小丑说的最后 一句话:“其实,我就是那个国王……” 高塔尖上,数我的树 一千年前我站在那里 两千年后我没有改变 三千年四千年五千年,我都依然还在。 天刚刚暗下来的时候,我的脚尖踏着了两条交汇的路的中心点。有好一会儿,车流都停滞了,它们交织出来的灯光明晃晃的,让我都能看得见自己的睫毛,可是却看不见这周围的任何事物了。 我慢慢抬起头,视线和面前的高高的塔正好折成一个钝角。于是,我就又看见了小汐。她站在很高很高的、很高很高的塔尖上,我必须得仰起脖子才能看到她下巴上的阴影。 像往常一样,我开始动手,将塔上所有的灯光切割下来。每扇窗子都向外折射出各种颜色的光,我只需要用手掌顺着窗子的边沿像切一个正方形那样,把光芒切下来就可以了。从窗子上掉下来的光芒像玻璃一样,透明、脆弱,我扶住它们,慢慢放倒,使它们可以悬浮在空中,很快的,就有了这么一条光芒铺成的阶梯直达塔顶。 我慢慢踏上去,途经窗子的时候也不需要格外小心。那里的人总是背对我的,即使偶尔有面对我的,也看不到我。倒不是我会隐形啊魔术啊什么的,实际上,他们根本就看不到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 到了第101层的时候,我白色的袍子就开始不受控制了,因为风大了不止两三圈。我大概,大概像一只白鸟吧,我按住翻飞起来的长发,顺便让袍子尽可能顺着风的边缘摆动。 我非常、非常喜欢这样。 终于是塔顶了,此刻我站在小汐的面前。风没有擦洗掉她微微自得的骄傲。她看到我的时候,轻轻动了动嘴唇,但是因为很久不喝水了,所以一下就裂了细小的口子。 她微笑着,平视着我。 “你为什么非得站得那么高呢?”我总是搞不清楚这一点,因此每次都有问,连带也就把小汐的答案都给背熟了:“这样才可以看得远啊。况且数数是一件需要专心致志的事,地面上的喧闹太大又太烫人,我不希望被它灼伤。”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喜欢把细细的头发掠到耳朵后面去,又开始眺望。 “你究竟有几棵树?为什么永远都数不完?”这个问题也是我常问的。“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会说‘只有一棵’。” 而且还会很快地、干脆地、笃定地答道。 “嗯。”小汐轻轻肯定,表示这个答案准确无误。 接下来我通常会惊讶地问:“那还有什么好数的呢?” “实际上…… 一棵树所能占的空间真的很少,是不是?”她会突然转个话题,让我有点措手不及。 小汐打开手中的坐标图纸,“时间为横轴,空间为纵轴——这里,就是我的树。”她指着格子上一个小小的黑点儿,“只有这么小的地方呢。可是它却可以无限度地生长啊,向天上长。” “哦。”我可看不出这到底跟数数有什么关系。 “每一片树叶的颜色都不同,而每一片树叶正面与背面的颜色又不相同。阳光好的时候,还有阴天的时候,树叶的数量不同,栖息着的鸟儿也有多有少,自然……果实也不尽相同。这些都需要每天清点,记录在册的啊。” 我把这些问题的答案全都背过了,此刻我一骨脑儿地说出来,小汐只管在那里微笑着,嗯啊嗯的。 喂,不要把我当成一台只会Ctrl+C和Ctrl+V的电脑啊! “今天,可以开始了。”小汐递给我那把白色的雨伞。我已经用它为她服务了许多天。 我把它撑起来,来到塔尖外延伸出来的天空面前。小汐的树就长在那天空的正中央。 树是非常好看的树,绿得仿佛一碰就要消失了似的,没有真实感。看不出年龄和种类,只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树冠整个儿地向风跑掉的地方倾斜。 我提着伞,撑开的伞面朝上翻开,我走向天空,坐到敞口的伞沿上。漂呀漂的,漂进了天空的正中央。 我刷地甩开手里的小小钓竿,开始等待什么咬钩。钓上来的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会响的铁皮鼓啦,脾气暴躁的易拉罐啦,还有一次,我钓上来了整整一座城市。 那里面,满满的,全部储藏了被人忘记带回家的记忆。与天空一样颜色的记忆从中不断流出来,于是我和小汐就同时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雨珠好像一朵一朵白色的小花,从灰蒙蒙的天空上凋零了,落下来。女孩子一只手撑住伞,另一只手则紧紧握住一把新伞。 不单单是伞,书包也是两个,衣服上结着的细小铃铛也是两个,甚至就连那头黑黑的头发也给扎成了两个辫子。 有那么多的“两个”,当然也就使得同样多的“一个”引人注目起来。 教室里双人座位上,她独自坐着;体育课的接力跑比赛中,没有人肯把棒子递给她;吃饭的时候她旁边摆着另一套餐具,上边小山一样地堆着冰激凌或者花椰菜。 “这样不行啊,小沐。班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肯做你的朋友了。”老师叹着气提醒女孩子。 “没关系的,老师,我有妹妹哪。”小沐摸摸自己衣服上的铃铛。 “可是你的妹妹,已经死了啊!” “嗯,我知道。可是,就算这样,她也一直在我身边的啊!和我穿一样的衣服,用了一样的书包,我们连爱吃的东西也是一样哦。我能听到她的呼吸——” 小沐认真地说着,抬起小小的脸庞。 我迅速地看了小汐一眼,她和小沐拥有的,是如此相像的两张脸哪。 “没错,我就是小沐死掉的双胞胎妹妹。”当再一次只剩我和小汐时,小汐原原本本地把这件事讲给我听了。“我确实在小沐身边……我,还不想去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呢?” “我想要照顾小沐的树啊。每个人都有一棵生命树,要是被忽略了的话,那个人就会生病或者早逝。我的那棵树,一定是被人遗忘了,所以,我不能够让姐姐的树也被遗忘哪。” “于是你就在这里守护小沐的树?在这高高的塔上,而且还是赤着脚?”我低头看小汐,那双脚早就冻得通红,像她的嘴巴一样,裂开了细小的口子。 “嗯,鞋子是我自己踢掉的。因为照顾生命树是件非常艰苦的事情,原本有许多树的看护者都受不了而离开了。我不能,也不想离开啊,所以就踢掉鞋子,让自己再也走不掉。可是,可是,我不是要小沐一直记得我啊,我不希望她连一个朋友都没有啊!那样的话,即使她现在没有察觉,也总有一天会难过的吧——连一个朋友都没有,没有任何人需要我。一旦小沐这样想的话,她的树上就会有黄色的叶子了。” “那么,你的意思是?” 小汐笑起来,点点头,“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我让你帮我的忙,正是让你帮助小沐忘掉我哪。然后,作为报酬,我会把你想要守护的那棵生命树的地点找出来。” 遗忘是一件非常非常大的事,有一座医院那么大,而遗忘本身也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 在清除小沐对小汐记忆的那个下午,太阳一下一下地变沉,终于没能支撑住自己的重量,快要从树梢坠落下去的时候。我开口了——“一切都结束了。” 是的,记忆的光关上了。 “这么快……” “是的,等到明天,小沐将不会再记得你的任何事情了。她将会有新的朋友,可是却再不会留恋你的东西;她将会变得很合群,可是却再也不会感受到那道关注着她的温暖目光。” 小汐嘴角的线条开始颤动,“喂——你是怎么回事啊?你一定要把我脸上的笑容搬走吗?” “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后悔?” “你呢?你也不会后悔吗?”小汐则反问我。 “如果后悔的话,我一开始就不会来找你了吧。第一次见面时我们就说好了,我帮你忙,而你则要用坐标测量出我想要守护的树在哪里。” 小汐于是打开手中的坐标纸,指尖轻轻颤动,铅笔在抛物线上忽上忽下,“时间为横轴,空间为纵轴……” 然而,什么都没有出现。 小汐慌张起来,她有足够的理由慌张。因为如果守护者无法把生命树找出的话,便将失去守护者的资格。 我开始蹲下身子,解开脚上的鞋带。我把鞋子递到小汐面前。“虽然我是一个老太太,而你只是一个小女孩,大小肯定不合适。但是,还是请你穿上鞋子,去另一个世界吧。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守护者了,不过,你也可以得到释放了。” 小汐吃惊地看着我,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似的。 “快些去另一个世界吧,你来过,然后你还会再回来。这一次你是小沐的妹妹,下一次,也许你是她的女儿,谁知道呢?但这很有趣,不是吗?” “可是……小沐的树……” “我会替你守护的啊!我会让那棵树漂漂亮亮的,一直长、一直长,向着天上无限地长。” “那么,你也能忍受没有穷尽的孤独?” “我能!” “你能忍受极度的寒冷,还有饥渴?” “我能!” “甚至不可以坐,也不可以挪动,只能站在这里,不停地数啊数啊,看啊看啊……” “我还是能的!” 风突然大了起来,我闭上眼睛,再睁开来时,面前一个人都没有。 小汐走了以后,我把她衣服上的铃铛系到了她守护的树上。每当有风过,我就能听到一阵又一阵的脆响——叮零、叮零。 然后,在这样好听的声音中。我再一次无比眷恋地望着我答应小汐要守护的那棵树。 我数着树上的叶子,我用回忆来驱赶心中的孤独。 那是我6岁,妹妹4岁时的事情。在医院病房的门口,我听到了姐姐这样说:“妈妈,请把我的铃铛留给姐姐吧。还有那条我再也穿不了的裙子,也留给姐姐吧。虽然舍不得,可是床头抽屉里的铁皮盒子里还有我藏起来的糖纸,姐姐一直想要的,也都给她吧。妈妈,我的病真的再也好不了了,是吗?妈妈,不要再哭了啊……” 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医生说妹妹将不久于人世时的表情,就像我永远永远都忘不了,妹妹出生的那一天,虽然还什么都不懂,但我却成了一个害羞的,小小的姐姐。 这些记忆是无法被抽走的,无论如何,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长到多大,都忘不了,即使小汐那么迫切地希望我忘掉——因为那是我心中最珍贵、最明亮的光明。 我就是那个因为小汐的守护而幸福了一生,在星期天的早上死去了的姐姐——小沐啊。 因为我变成了一个如此老的老太太,所以小汐才始终也没有认出我来吧。 从此以后,我将始终在这里注视着小汐,就像她注视着我一样。 风又吹起来了,铃铛又响起来了,而这一次,换我来守护小汐。等她带着我的祝福,轻轻地再次降落到这个世界上。 我会微笑着对那棵树轻声说:“我就在这里,小汐!我不会走,小汐!我爱你——小汐!” 很久很久以前 1. 很久很久以前,每个女孩子都是上天的宠儿。她们只生活在大神的座位旁,穿白色的衣裙,背后有一双翅膀。她们的统一称呼叫做“天使”。 哦,我忘记说,她们的翅膀可是有许多形状的。这是她们之间唯一的区分。 弧形的,就仿佛有谁在纸上用笔画了几个半圆的那种翅膀,是属于水果天使的。她们掌管着世界上一切甜美的事物,比如微笑,比如糖果的口感。 长着层层叠叠状羽翼的天使们则叫做海月天使,她们的眼睛那么那么蓝,仿佛一片无云的天空。所以啊,天空和海洋里的一切生物都是她们的宠儿。 不过,还有另外一种天使。她没有翅膀。或者说,她的翅膀还没有出生,并且几十,几百年来,她那传说中的翅膀一直未曾张开来。连一根小小的羽毛都没有人见过。 她的名字,叫做“灰羽”。整个天界就只有一个灰羽天使,她总是孤单地站在一角,从来不说话。她的职责,就是清理大理石地板,就这样而已。 这一天,天使们正各自忙碌着,突然大神的召唤铃响了起来——这可是天界最流行的通讯方式,大神是个有复古情结的人。 不过是睫毛抖动一下的时间,天使们便站满整个议会大厅。 “现在,”大神清了清嗓子,“我要你们去人间,做一件你们认为最美好的事情。谁做的事情最令我满意,谁就可以留在人间。你们知道,那是我最钟爱的一块大地。” 天使们四散而去,只有灰羽天使留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这个资格去参与这件事情。要知道,她是最末等级的天使啊。 当大神看到拿着扫帚的灰羽时,他说道:“你也去吧,我的孩子,祝你好运!” 2. 灰羽实在太熟悉人间了,在天上时,她唯一的兴趣就是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绿色的参差的树影,在午后的风里轻轻摇摆着;袅袅白色的烟雾,扶摇着升腾上去;温柔的云朵,采下来就可以抱回家去枕起来。 水果天使们就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到人间便到处抛洒着糖果。使得所有人都以为,天上开始下糖果,而不是雨了。 海月天使们也没有落后,她们开始教会人们很多了不得的本事。比如做一艘驶向大海的木船。你可以说她们是最早的老师。 只有灰羽一个人,走啊走啊。当她拐过第十三个转角并准备踏上一座小木桥时,一阵奇怪的声音使她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种低低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她悄悄顺着声音走过去。正好对上了一双金黄色的眼睛,金黄金黄的…… 3. 那是一只猫,确切地说,是一只有金黄色瞳孔的黑猫,看见灰羽,从喉咙里发出喵的一声。 “嗨,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我在这里等一位王子。”猫用小爪子擦了下脸颊,使得它的小胡子抖啊抖的。 灰羽忍不住轻轻抚摩他的下巴,虽然只是那么一小下,可灰羽还是看到黑猫的脸一下飞上一抹红。 哦哦,会脸红的猫! “不许动我的侍从!” 灰羽只听一声断喝,然后一个噼里啪啦的影子就冲过来一把推开了她。那是个人类小孩,男性,年龄大约在7到9岁左右,灰羽这样在心里判断着。 小男孩抱起黑猫,仔细地查看着他身上每一个角落,连耳根都不放过。 那只猫边挣扎着跳出小男孩的怀抱边说:“布罗,不要这么凶巴巴。她没有伤害我啊。” 布罗瞥了灰羽一眼,吧嗒丢了句:“对不起。”扭头就走人。 一小滴水珠落在灰羽的鼻子上。紧接着,便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雨。 布罗刚刚走出去不到二十步,就转了回来,直盯着灰羽脚下。 “那个……我可以帮你什么吗?”灰羽问道。 “拔些灯芯草给我行吗?就是你踩在脚底的那些。” “乐意效劳。”灰羽边说着,已经麻利地拔下周围所有的灯芯草,“要做什么用,编雨披吗?”当她听到布罗脚底传来的咕唧咕唧声时,便自顾自编起一双草鞋来。 “啊,谢,谢谢谢!”布罗还从没说过这么别扭的单词,他把被雨浸湿的发丝甩去脑后,自言自语道:“最讨厌下雨了,尤其是穿着一双会进水的鞋子的下雨天!” “为什么不尝试着笑一下呢?你讨厌的东西果真就没有一点不好吗?雨水降落的姿势,你不觉得很美吗?” “笑?”布罗皱眉想了一会儿,“我要随时保持警惕!笑实在太不严肃了!”他摸摸自己腰上的剑柄,上面雕饰着比什么都好看的藤蔓。“你要知道,和阿喀琉斯在一起随时可能有危险,我不知道是不是会碰到间谍。”他指了指那只会脸红的黑猫。 似乎看出了灰羽的迷茫,阿喀琉斯解释道:“我们是从一个很远的小国里跑出来的。因为我是一只天生会说话的猫,大家都很怕我。他们要……绞死我。布罗是位王子,我是他的朋友。但是,在我们国家,连他也无法阻止人们搭建绞刑架。我们趁夜深逃了出来。从此,我们再也没敢回家。” “并且,要时刻提防着来捉我们回去的间谍们。”布罗补充道。 “也许只是大家害怕他们所不熟悉的事物而已,你们也没有给他们认识的机会啊。”灰羽说,“如果是我,我才不要逃跑,那是逃避的办法。” 布罗这时候已经开始试穿他的新鞋。他停下来看着灰羽,“那么你会怎么做呢?” “我会留在那里,寻找到让大家都幸福的方法。” 4. 那真的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国家,所以,当布罗跟着灰羽进入城门时,他一下子就看到了那张画着他头像的布告: 寻找:布罗王子 赏金:一小块土地 期限:常年有效 一位士兵向布罗走来,布罗的心都快跳到舌头上来了,“请您帮助寻找我们的王子,”士兵塞给布罗一张传单,“我们的国王为此消瘦了多少啊!” 士兵一走远,布罗便飞快地跑到一家玻璃店门口,当他看到自己那身万无一失的打扮时,才放下心来。披着这样一身灯芯草衣服,谁能看出他是王子呢?他得意地转了个圈,只听“哗啦”一声,他面前的镜子碎得稀巴烂。 等等,那可不是他弄碎的!那个肇事者—— 一个小小男孩正坐在碎玻璃里大哭着。玻璃店老板气急败坏地揪起那孩子的领子。 “喂,不许你欺负弱小!我愿意赔偿这块玻璃的钱!”布罗扔下两个金币,将那个小小孩子抱过来。 “库克要送你一束花,库克种的花最棒了!”小小男孩嚷嚷着,一边跑到花园里去喀嚓嚓剪下一大束玫瑰,凑到布罗的鼻子底下,“哪,香吧?” “这实在滑稽!你竟然送一位男子汉鲜花?不过,我倒不介意收下它。”布罗伸出手将花接过来,转过身去迈开步子。 “等一下!”库克叫住了他,“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呃,你就叫我猫尾巴好了。” “猫尾巴?虽然这名字够奇怪的,不过我记下啦。”库克大声喊着,因为布罗已经走远了,只留给一个背影给他。而库克得到的回应仅仅是一个两只指头组成的“V”字。 从那之后,这个小小国家里常常出现“猫尾巴”这个名字,它通常和这些事情联系在一起——帮一株见不到阳光的小草搬家,帮迷路的斑点狗找到主人,帮忙碌的妈妈照看一下午婴儿,陪孤独的孤儿们玩耍…… 不过,很多时候,不同的人们是在同一个时间内接受到这些帮助的,于是人们开始怀疑猫尾巴实际上是一位会分身术的神仙。不过你一定能猜得到,实际上那是同样披着灯芯草衣服的灰羽和阿喀琉斯,他们也同样称自己为“猫尾巴”。 最后,就连国王都知道了这件事情,他要求见一见这位猫尾巴。 灰羽、布罗和阿喀琉斯又是在布告上看到了国王的召见令,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决定让阿喀琉斯去见国王。 5. 阿喀琉斯见到重病在床的国王时,心里微微疼了一下。真的,国王真的瘦了很多,而且在不断咳嗽着。 “我可以……”国王停下来咳嗽了一会儿,“请求你帮我找到我唯一的儿子,布罗王子吗?” “是的,我知道他在哪里。” 国王一下子蹦起来,“快带我去,我要见他!” “如果您能够信任我的话。” 阿喀琉斯一下子掀掉了他的草衣,并且露出它的一条尾巴。 国王倒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宝座上,“那些民间流传的好事真的都是你做的吗?”他托着沉重的脑袋问。 “并不全是,陛下。还有王子殿下和一位姑娘。我们只希望您能相信,我不是一只邪恶的猫。” “这要等我先见到我儿子再下定论。” 于是阿喀琉斯引路,将国王带到市中心。他们一向住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国王的到来使得这国家所有的子民都涌过来,他们像潮水一般将国王和阿喀琉斯包围。 “现在,我的儿子,请你来见见你可怜的父王吧,如果你在这里的话。” 人群里没有任何动静。突然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了起来:“王子不就在那里吗?” 人们顺着那声音看过去,那是库克,人们再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就看到了墙角里披着草衣的猫尾巴。 “哦,竟然有两个猫尾巴!不,三个,看啊,那边还站着一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库克走到布罗身边,不待布罗反应过来就一下子拔出了他的宝剑,举起来。人们看到那正是王子从来不离身的那把剑时,沸腾得如同一锅开水。 “天哪!那真的是王子!”一位老奶奶叫起来。 布罗懊恼地看着库克,“见鬼,你怎么认出我的?” “哦,从您那次帮我赔偿玻璃钱我就认出来了。因为打出‘V’字是王子您的招牌动作,我可是您的崇拜者啊!” “瞒不下去了呢。”布罗将草披掀开,径直向国王走去。“我不在时您还好吗?父王。” 国王的眼泪哗地就流下来了,他将布罗紧紧搂在怀里。 布罗轻声说,“哦,您看起来不太好嘛。” …… 国王攥着布罗的手,生怕他再溜了,“跟我回家吧。”他央求着。 “除非您收回要绞死阿喀琉斯的命令。” “哦,当然!不但收回,我还要让他永远陪伴着我们。”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欢呼,还有几个胆大的跟阿喀琉斯打招呼,也都一一得到他温和的回礼。 在布罗被簇拥着走向宫殿时,他曾经回头去找灰羽,可是,人实在太多了,他根本看不到她在哪里。 “明天吧,明天我一定要找到她!”他这样想着,走远了。 灰羽微笑着目送人群远去,她手腕上的铃铛突然响起来,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回天界的日子哪。 6. “那么,你们都做了什么美好的事情?”大神在他的座位上问道。 水果天使中的一个走上前来,“我们创办了一个‘维他南瓜’协会。此协会的宗旨在于,让人们像需要维他命那样需要糖果。” “我们还做出了南瓜那么大的糖瓜呢。”另一个水果天使说道。 “哦,我们的会员已经有1亿6千万了!”又一个补充道。 一个海月天使整理好自己翅膀上的羽毛走上前来,施了一礼,慢慢说道:“所谓人类,需要的不仅仅是感官享受,他们还需要生存的技能。我们使人类拥有智慧,看看他们,现在已经开始设计飞行器了!”这位天使将一张草图呈上去。 大神看了一眼便放下了,他慢慢踱到灰羽身边,“那么,你呢?” “我……什么都没有做!”灰羽低下头,她立刻就能感应到身旁那些傲慢的目光嗖嗖地从她脸上飞过。 大神疾步走回位子,拿着三卷天使绫,重新走回来,将它们轻轻放到水果天使和水月天使手中,最后才将那束最小的绫给了灰羽。 “现在,打开你们手中的文书。”谁都知道,天使绫就是天界的文书。 水果天使和海月天使将文书打开来后,就不约而同地望着灰羽。 灰羽,此时她还没有打开自己的文书呢。她深吸一口气,忐忑地拆开了天使绫上的金色丝带。一双翅膀跳了出来,那是怎样的一双翅膀啊——透明的,一些脉络伸展着,扑动时有细微的歌声传来。 所有的天使都迷惑不解地看着大神。 “被那双翅膀选中的人,就是留在人间的人选。”大神解释道。 那双翅膀飞起来,绕空一周后,轻轻落在灰羽的背上。 “这……这……”末摘不知所措起来,“我是被选中的人?可是,这是为什么啊?” “你心中开出一朵小花,小小的、香香的,却由最温柔、最美好的情感浇灌。”翅膀这样唱道,并使劲地扑扇了几下。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如果你硬要我说一个结尾的话,那么我会建议你去看看离你最近的那个女孩。说不定,她就是灰羽呢。 若是春天真的能予人重生…… 雪下得紧,到了夜半也还是没有停的样子。 白色皮毛的兔子在雪地上止步不前,把长长的脚印留在了身后。一时间,他有些分不清楚,那是给这大地留下的印记,还是从自己身体里遗失的什么东西呢? 落雪的时候并不太冷,雪花掉落在睫毛上甚至起了一层湿润的水气。深吸一口气,他向上码了码自己身上背着的东西。 马上……记得前边有座庙可以躲躲雪的。今天晚上也只能在那里过夜了吧。 只是,似乎没有东西可以盖呢。兔子心想,若是可以把影子扯下来盖在身上倒是不错呢。一边想着,一边已经望见了破败的庙宇那片灰色的瓦。 推开了快要掉下来的木门的时候,风没来由地大了起来。雪片旋转着飞进眼睛里,兔子闭上眼睛,又睁开来,哎哎?有人? 庙里昏暗的光线里慢慢现出另一只兔子的轮廓来,是一只灰色皮毛的兔子。此时正抖落自己身上的雪,玲珑的眸子转过来,望着白兔。 看这样子……不也就是刚进庙的吗?难道刚才推门的时候,那阵风是他跑进来刮起的吗? 灰兔不发一言,径自走到墙角边,拾了些干草,非常熟练地生起火来。 “有火的话,就可以煮点东西来吃了呢。”白兔微笑着,想与这个将跟自己共同分享一个夜晚的陌生人打破僵局。 灰兔这才又抬起头看了白兔一眼。白兔尽可能友好地笑着,虽然面对陌生人的时候他总是紧张。这样的担心和紧张几乎伴随了他一生,怎么都改不掉的。不过白兔倒是知道,当自己笑起来的时候,那是上下左右哪个角度看上去都绝对温顺可亲的。 “你有吃的?”灰兔的眼睛又冷又清澈,像浸过水的葡萄。说着话的时候,光芒就像飞雪一样一片一片旋转着飞出来。 “其实是,只有锅子,没有什么材料。”白兔指指自己身上背的那口沉重的锅。 “哦,我们来做交易如何?” “什……什么交易?”白兔疑惑地问。难不成面前这位是个商人吗? “我这里有干蘑菇还有一点米,你用你的锅给我做点东西吃吧。” “不用交易的,我的锅本来就可以给你用啊。” “我不想占人便宜。”灰兔将一个口袋扔过来,“我只有这个,好了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白兔把锅架在火上,又去捧了雪水来化开。把米和蘑菇扔进去,在自己的行囊里掏出了瓶瓶罐罐,一长排都摆在地上。挨样儿地往那锅水里倒。 “哎哎你放什么呢?” “调料啊,放心吧,不是毒的。”白兔一笑,他发现灰兔长得堪称俊秀,就是那身灰色的皮毛平添了股桀骜不驯。 似乎来了点兴趣,灰兔靠着火暖着自己的皮毛,“你是要做什么啊?” “粥。” “粥啊……要是有肉的话那就最好了啊。” 白兔看了灰兔一眼,突然不再笑了,“我做各种粥,但就是不做带肉的粥。” “你吃素啊?那是旧时代的兔子了。现在的兔子不带油味的萝卜都不啃一口呢。” “甭管你怎么说,我就是不做带肉的粥的。”白兔坚持起来。 等到水沸腾起来,香味儿也飘散了出来。白兔从自己包里又取出一只碗来,盛了满满的一碗先递给灰兔。 “你……不是厨师吧?”灰兔看着白兔的动作突然好奇了。 “啊,差不多吧。可是我别的都不做,就只做粥。” “而且还必须是全素粥?怎么会有这样的坚持呢?” 白兔不太爱答话的样子,只是勉强笑了一下。“你呢?你看起来像只游手好闲的家伙哦。” “我啊,我是画故事和讲故事的人。” “哦?”白兔挑了挑眉毛,“我曾经也喜欢讲故事的,而且还喜欢写故事哦。” “那为什么又改行了?” “因为,心里有乌云。” “怎么说?” “我啊,每次写故事的时候,无论那是谁的事情,总是要自动代入到自己身上。时间久了,每次写故事我都会哭,太悲伤了。哦,我只写悲剧故事。” “你自虐啊?”灰兔喝完了一碗粥,白兔就自动把碗接过来,给他又盛了一碗,可是自己却没有动过。 灰兔沉吟了一下,看着暗下来的天,“这雪,今天停不了呢。” “是啊。” “喂,你不是说你曾经是写故事的吗?讲个故事给我听吧?” “你还不是一样?画故事而且讲故事,应该是你讲给我听吧。” “不呀,你拿我的东西做了这么好喝的粥,是该你答谢我的嘛。”灰兔弄了些干草,堆成一堆,自己舒服地躺上去,“呐,讲吧,我听着呢。” “好吧。”白兔拿起一根棍子,看似无心地拨起火来,神情却一片肃穆。 那是遥远的山上的故事。是很高很大的一座山。山的身体里铭记着鸟和河流还有风的声音,偶尔也会听得到孩子们碎碎的嬉笑声。 然而山里明明很少有孩子去玩耍,山是寂寞的山。 在寂寞的山里,住着两只同样寂寞的兔子。 可能寂寞就像阳光的碎片一样,被兔子当做了心脏。在那么大的山里边,两只兔子从来也没见过面,也没说过话。也没见到过其他什么动物。 它们在路上走的时候,耳朵里听到的都是山内心的声音。那些风啊水啊,孩子们的嬉笑啊,让兔子越听越难过。虽然那声音很好听,但是却是不知道为什么,越好听就越让人心里酸酸的。 “很有艺术家气质的兔子。”灰兔作为一个听众,非常懂得互动。 大一只的兔子是灰色皮毛,他叫灰心。小一只的兔子是白色皮毛,他叫白菜…… 灰心在出去找食物的时候,看到了属于兔子,却不属于他的脚印。可是即使是这样,即使知道这山里有同类存在,他也绝对没想过找过去。 因为他觉得,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如果见到另一只兔子,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也许另一只兔子会让他根本后悔见面呢? 所以灰心看了看,回家过自己日子去了。 “不愧是灰心,是灰狼的话一定毫不犹豫就追过去了……”灰兔欠然地看了白兔一眼,“你继续讲。” 白菜小,饭量少,然而他喜欢在山里走走逛逛。当然顺便看看萝卜都长在哪,哪有大萝卜之类的。 结果白菜不止一次发现,他前一天看中的萝卜,第二天去看时,只剩一个坑了。在那些坑旁边,有乱乱的兔子的脚印。白菜停下来思索了一会儿,它认定这只总是先它一步拔萝卜的家伙一定与他非常相似——连对萝卜的喜好和品位都一样。白菜寂寞的时候很想哭,但是又哭不出来。其实仔细想想,他觉得自己非常希望能遇到同类,哪怕就是远远看一眼。但是白菜很胆怯。他害怕自己被嫌弃。他想,自己是这样一只小小的,不通世故的兔子。 所以白菜也没有去找灰心。他在家辗转反侧,不断想,那一只兔子是什么样子呢? “可以尝试偷窥……我是说,这真是只纯洁的小白兔。ME的互动貌似是大灰狼思维。”灰心摸摸自己的脸,好让自己不笑得那么明显。 灰心为了躲避白菜,就故意不去找那片有另一只脚印的萝卜地。白菜是同样的思维,他想,是该去找另一片萝卜地了。两只兔子各自从自己家里出发,寻找新的萝卜,却意外地撞上了。 “山不转水转,真是感人的相遇。传说中的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过人间无数。”灰兔依旧冷不丁插上这么一句。 两个人中间隔着很大的距离,他们看到彼此后,就停了下来。他们都想扭头就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脚就是不动。 白菜一紧张,就喜欢拿一只脚蹭另一只脚。这种小动作却给他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他把左腿放下来时,被一大团草给绊着了。 他很丢人地……摔倒了。 灰心第一反应是,这是一只多么笨的兔子啊!不过这个想法是在他跑过去扶白菜的同时进行的。 两只兔子之间,没有了距离。手掌的温度让两个人同时都觉得心里很舒服,好像有些什么东西融化了。 “都害羞得很可爱呢。” “是啊。两只兔子于是成为了朋友,此后,一天都没有分开过。可是随着感情的深厚,白菜却越来越发现,灰心是只很出色的兔子,无论是找萝卜还是做窝都干得极漂亮,就连人类才懂得的那些知识,灰心也都精通的样子。这让白菜很自卑,他觉得平凡的自己是不配拥有这么出色的朋友的。 白兔的声音一点点沉下去——有一天,灰心和白菜被一个猎人追杀。白菜跑得太慢,而灰心本来有无数逃跑的机会,却因为要停下来等白菜给错过了。 猎人扑过来的时候,灰心扯着白菜掉进了一个他早就打好的洞里,才让两个人都逃了过去。可是白菜却非但没有感激灰心,反而说了这样一句话:“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在一起了。” 灰兔抱住胳膊,不再说话。 灰心问:“为什么?” 白菜含着眼泪说:“因为跟我在一起,会浪费你许多时间。而且,我也需要独立闯荡世界,需要时间来磨练我的技巧啊!” 白菜心想,他要等到与灰心一样强大的时候,就再也不用担心会连累到灰心了。 可是灰心却气疯了,他反复问一句话:“为什么明知道这样会让我伤心,你还要这么说呢?”“我不知道!”白菜大声地、颤抖地答道。 “噢,那真是抱歉,居然让你连我重视你都看不出来。现在知道了呢。” 可是,可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白菜明白,这是在辜负朋友的友谊啊,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眼泪就快流下来了。白菜却倔强地忍住了。 从前有过很多次,白菜也有自己的朋友,可是当他们发现他是一只普普通通、一无是处还乐意拖人后退的兔子后,就慢慢疏远了他。不再允许白菜享有作为朋友的权利,也禁止他付出作为一个朋友的义务。 “你是在不信任我!” “不……不信任?”白菜问。 “对,不信任!”灰心答道,“你认为有一天我会抛弃你,觉得我会像其他人那样。可是那些人是那些人,我是我啊!” 白菜愣住了,他真的没有这样想过。先前他只是在不信任自己而已,此刻他才发现,原来他真的也没有信任灰心。 白菜这么想着,口气就软了下来。几乎要放弃他原先那个离开的念头了。 “白菜,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白菜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灰心,等着下文。 “从此以后,我也不会再和你一起了!我每次都只给别人一次信任的机会!我很害怕哪一天你想不通再次说要离开,你刚才让我非常伤心……其实,我本来决定,要和你成为唯一的知己的,可我现在,不敢再信任你了。” “那白菜又如何了呢?”灰兔前倾着身子,专注地看白兔。 “白菜啊……白菜又变回了那只弱小的兔子,不同的是,他还多了一颗内疚而沉重的心。倒是白菜,他很想知道灰心之后的情况呢。” 灰兔淡淡地笑了,“灰心吗?他一直是一个人,直到他又遇到了另一只特别的兔子。其实希望永远不该被放弃,于是灰心再次拥有了朋友。” “哦……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灰心。”灰兔摆了摆耳朵,顺便将他的皮毛故意给白兔看。“你讲的不就是你自己的故事吗?所以你是白菜吧?” 白兔低下头来,算是默许。雪的声音一片一片压过来,细碎的,干燥的。许久,他低声说:“那还好……那灰心和那位朋友……一直还好吗?” “实际上,并没有比我和你的故事好多少。”灰心眯起眼睛看火苗,眼神迷离,“只是,当不信任出现的时候,我又多给了他一次机会。” 白菜眼睛里迅速有光芒一闪而过,迅疾的,令人无法察觉,那水滴一般的光芒很快向两侧渗透到皮毛里去了,“这样,非常好呢……真的,很好呢。”然后,他又悄声说,“那只兔子,他好幸运……” 灰心站起来,张望着门外,“啊,雪停了呢。而且,讲着讲着故事,居然就过了一个晚上呢。” “你要走了吗?”白菜突然察觉到了什么。 “是的,我的那位朋友还在等着我呢。你呢?你还只是一个人?” “啊不是不是,我和家人们生活在一起,他们对我非常好。总之很温暖。” 灰心仔细看了看白菜,笑了一下,“那么,我这就走了?” 白菜开始专心收拾快要灭掉的火,他不断往火里添草和木头,弄得自己满脸是灰,也不管自己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其实我有件事不明白啊,白菜,你怎么就想起来去做粥了呢?” 白菜又露出他惯有的甜美而带些忧伤的笑容,他看着咕嘟咕嘟的锅子说:“其实,我一直想做的职业就是这个啊。总是给人带来温暖,无论是谁,喝下去都暖暖的,不是很好吗?” “哦。” “灰心,再喝碗粥吧,早饭是非常重要的呢。” 灰心看见白菜又把碗递了过来,“原来昨天晚上还没喝完啊?” “啊,嗯……总之,喝了暖暖胃吧。” 灰心接过,那碗粥的香气让他觉得有些恍惚,忍不住一饮而尽,“呀,这味道……是肉?” “不是肉!我怎么会放肉呢?我是个只做素粥的厨师!好了好了,你快走吧!” “呀,这会儿又赶我走了吗?喂,你这人毛病真多,怎么就喜欢赶我走啊?!” “啊,这次不同嘛,你还有人等着呢。不要让人伤心啊!” “那我……就走了?” 白菜回过身去,开始默默收拾餐具,一边大声答着:“再见!” 直到灰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白菜才慢慢回过头来。看着灰心的两排脚印——到底那是什么呢?是留下了什么,还是放下了什么呢? 白菜把火踩熄,把碗收起来,再次背起自己的锅子。 开始走路时,皱了皱眉头,他不得不停下来,把用人类围裙遮住的地方掀起来。那片地方一片濡湿——全都是血。 果然,真的很疼呢! 白菜不得不喘息着,用围裙把伤口狠命包扎起来。在来的路上,白菜遇到了猎人设下的夹子,他拼着命把腿拔下来的,可是却连皮带肉一起扯下来了。 他把那块肉用雪擦洗干净放进包里,也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自己的东西终究是不要留在荒郊野外的好。 不过,就在刚才,在给灰心做最后一碗粥的时候,他把那块肉悄悄丢了进去。 那时候,丢那块肉进去的时候,白菜仿佛分明看到了他还和灰心做朋友时的情景。那一天是腊八,人类都在喝粥。 白菜颠颠地跑去找灰心,“灰心灰心,你喝粥了吗?” “今天流行喝粥吗?” “今天是腊八的,腊八要喝粥啊,我弄了一点来,你喝了吧。” 灰心把那小小的碗里的粥舔了个干净,最后粥起了眉头,“怎么连点肉末儿都没有啊,至少有点油花也成吧。” “不要紧的,明年,明年这时候我给你做粥喝。我给你做带肉丁的粥,只给你一个人喝哦。” “那么……明年快点到来吧!”灰心向往地看着天空。仿佛时间可以一下子缩水,把下一个腊八立刻送到他面前似的。 可是……可是,没有明年了啊。 到了第二年腊八的时候,灰心不在白菜身边,而白菜,却一个人默默学着做粥。他做得越来越好,却坚持着不肯做一碗带肉的粥。 白菜想到这里,看了看远方。大地一片素白,偶尔有飞鸟掠过,呼啦——很快地一下。 白菜一个人,带着伤,向与灰心那串脚印完全相反的方向走去。前边并没有什么家在等着他,白菜只有一个人,一直以来,因为太害怕会再遇到伤害别人的事,他坚持着独来独往。 在那座破庙即将离开白菜视野的时候,白菜再一次停下来回望大地。 有风吹来,将他白色的皮毛掀动。他的毛一直是白色的,就连伤心,也不能让那毛皮有一丝变化。白菜的伤心,是任何人都不可能看得到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那漫长的漫长的几年里。开心的时候,痛哭的时候;天晴的时候,天阴的时候,白菜一直用它那有点忧伤而疲倦的眼神默默注视这个世界。 很大很大的世界……无边无际的世界…… 把世界包容在其中的那颗心也很大很大,把心包容在其中的悲痛也无边无际…… 白菜看着灰心的脚印,轻声说:再见了,再不相见……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曾经有两只兔子在落雪的日子里等待着春天。 “春天的时候,美丽的事物就会复苏了呢。”灰色的兔子说。 “若是春天真的能予人重生……就好了啊……”白菜有点忧伤,迟疑着答道。 那是灰心和白菜。 那是心灵里最初和最后的光芒,明亮,却惟独不敢碰触的,光芒。 四扇门 那时暮绛,下了雪。 向北推开窗,两片藤蔓,生了水锈的味道,垂落在窗棱上。伸出手去,拂了一袖的白。 鸽灰的天泛着青白的光,鸽子穿越风声,簌簌地飞去。 这一切,是在你的眼睛里。 镂着青藤的门开了,合了。 薄白的雪片旋起一小股烟尘,在你奔跑的双脚下,把身后的十里雪原跑成了一串生鲜的伤口,而你已去得远了。 灰色瓦片下响起叩门声,抖落了几片雪后,开启了一扇松木香的门。 门内的人看到的是一颗发着光的珠子,不事喧哗,令人绝倒,那是你—— “眉黛儿小姐?”门内人的声调直直地高了上去。 “桦朴老板,抱歉在圣诞夜造访,希望没扰了您的好兴致。”你微微地笑,眼光掠过开门人身后桌上那顿够奢侈的晚餐。 “请问我能为小姐效劳些什么?” “不是需要麻烦您的事,而是我……我听说住在您这儿的外乡人都是很穷又有悲惨遭遇的人,所以至少想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希望为他们做点什么。”你这样子说的时候,琉璃珠般的双眼深处有光浮上来。 “哈哈哈——”桦朴仰头一笑,“可是您能做什么呢?小姐,这里不是您那堆满洋装和百合的地方吧?”他褐色眼睛中渐渐地起了一层讥诮之色。 “家母的确也是像您这样子说我的。但是,我想我有那种力量,温暖的力量。”你又微微昂了昂头,以便把声音发得更清晰有力。 而实际上,眉黛儿是偷跑出来的,因为当她告诉母亲将要做的事时,母亲那头如同她个性一样枯淡慵弱的黄发险些直竖起来,尖锐的嗓子仿佛一把锥子在凿、凿。 “我告诉过你了,穷人全都是贱人、贱人!” “在这世上,谁的温暖也不足以取暖于别人。”桦朴捏住翘起的一撮胡子,看着眉黛儿的神情又带了不经意的笑,“他们说您是梅里斐的珍珠,不食人间烟火的呢。如此看来,果然的喽。” 她转过来,水气的眸子泛着潮气,竟是有些凉的。紧闭的唇瓣没再吐出一个字。 “那么您自己过去吧。”桦朴把粗涨的手指抬起来,晃了两下,指了条路给她。 左进三间房,只是凿在一条逼仄走廊上的三个洞,所谓的门却连块木板也没有,就直接把帘子放下来遮挡。 头顶的瓦缺了一块,便用玻璃代替,那成为走廊上唯一的光线来源。撩动那半寸扇形的光线,手指一划,尘埃如浪淘般汹涌,纷乱的银屑。 她在第一扇门前站立许久,因为那门楣上倒挂着一张完整的狼皮。然后,终于掀起那张皮毛。 谁也不能准确说出,人与兽的区别 那是极北的寒冷之地,阳光的赤剑也斩不开微蓝冰雪的西伯利亚。 为时八个月的冬季即将来临,米哈伊尔要为他那间用针叶松压实的小屋中储备最后的食物,雪兔、松鼠、蛇、刺猬……人与兽行止于同一雪原,风雪擦出的眼睛泛着针尖般的光芒,那是同獠牙与利爪同样森寒的眼神,不过是,只能是垂向生存的一把利器。 所以当米哈伊尔被那针尖刺中时,他的身体有阵细小而尖锐的疼痛蹿过。拾起那只刚猎中的雪雉,他回过了身。 两只西伯利亚狼,蹬直的后腿,微曲的前腿,筋骨在灰色毛皮下凸出轮廓,那是进攻的姿势。 手已勾在扳机上,一只却狼晃了一下,腿轻微地抽搐着。他一愣,然后松开了手。在他面前的是两只干瘪着肚子的狼,一定已经有很久没猎到食了,它们想把这当最后一博,它们选择了一个打到了两只雪雉,一只野兔的人。 没有比死更严重的事了,而它们已连这雪岭上呛人的寒气都禁受不住了。 眼中散开的那抹了解,叫做同情吧。信手一扬,两抹灰色影子剑一般翻飞,半空便叼住了他的猎物。刚落了雪的地上被血划过半圈淋漓的圆。顷刻,泼溅了大片繁华,甜腻的腥香沉浮。渐渐地便不能明白,自己救的是那两只狼还是他自己。 自那日起,米哈伊尔的门外便常蹲卧着两只狼,而他门前的雪上总有一滩红从底层慢慢涌上来,任那雪一层一层盖了也遮不住。 当风如脆薄的刀口般,雪如扯碎的流云般时,野兔穿行的小径湮灭,走兽喉咙深处的低喉不闻,只有落白一片一片压上来,覆满耳廓。米哈伊尔第一次向两只狼伸出空白的手,他已经一无所有,连自己的口粮也丁点儿不剩了。 时下,无论是他那杆宽口径猎枪还是两只狼湿润的鼻子都再嗅不到生肉的香。于是和衣倒在床上,没顶在饥饿这沸腾的海里。 纷乱的梦里叠着无数重声音,扭曲的肠子还在发出别扭的声响,有谁的脚步声始终浮在最表层,行进且迟,辗转不决。 想醒过来,向天伸出弯曲的手指,却从梦境湿滑的卵壁上垂落。 如此,反复。 不断地不断地起伏在声音的浪尖上,被高高地抛上去,如一块在空中翻转着的青玉,划着细长的弧线,要纵身一投碎作千滴万珠,骨裂如灰…… 猛然 醒来 两只狼低嚎一声,闪身退后,爪子把风撕出了血,呼啸而来。饥饿慢慢熬成一种快意杀气,连手足都会连骨带血的吞下。 比扑腾过来的爪子更快抵达的,是悲伤。那个是伏在他身边,像狗一样蹭痒的那两只狼吗? 白昼的青白光里狂乱的黑影晃动。 撕咬、抓扯 撞击、捶打 生命在剧烈的疼痛中洗劫,最后从尸体上抬起头来,对着惨淡青空和荒凉大地爆出悠长的野性吼叫的,是那个男人,米哈伊尔。 彼时,恣肆野风,垄上长空。 月余后,有人在一间不断涌出腐臭的木屋里,发现两具狼的尸体。床首的一只喉咙已断,脖颈处大块毛皮脱落,落下无数厚钝的牙痕,唯一吻合的,是人的齿痕。床尾的一只头骨碎裂,一只沾了血的烛台滚在旁边,黯淡的金属有诡异的红色开的花。那只狼死死咬合的獠牙间有烂兽皮靴和模糊不堪的一只人脚。 “就是您的那只脚吗?”少女这样问面前的男人,披挂狼皮的门扉后的这个男人。 “没错,我就拖着这样残废的身子离开那间屋子,去到另外一个镇上生活,那儿是西伯利亚边缘,远离酷寒,人声鼎沸,在那里我是制雪橇的手艺工人,米哈伊尔。” 我的雪橇卖的最好,渐渐地便在那带出了名。这天傍晚,一个少年来到我的铺子。他衣不蔽体,两只肩头瘦弱孤耸,但他的眼神出奇晶亮,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像有火舌要蹿跳出来。他说他叫诺凡,是个乞讨流浪的孤儿。我收留了他,因着他的眼神,那一定是遗留在某处洞窟里的烛火,空旷幽凉,燃烧得再美丽也无人驻足。 诺凡不多话,却腿脚勤快,穿着蓝灰色的粗布工人服,身体却在那样暗淡的颜色下爆出噼噼啪啪生长的声音。我常常被那种声音惊得突然停下手来,就呆呆看着他挺拔的背脊和我溃烂的伤口。他为什么不杀了我继承这个铺子呢?像那两只狼一样,用爪子撕裂恩主。 “您为何要怀疑他呢?”少女问。 “因为他的眼神,他的眼神像那两只狼,闪烁着兽的野性。于是我决心,一旦他露出爪子,就杀了他。” 在那个连星月都沦灭的夜里,有个影子来到我床前,幽绿的眼波流转过去,一身的凉。 “是他?” “是他!” “后来呢?” “呃哈哈哈哈哈……”米哈伊尔的声带发出吱吱嘎嘎的笑,“你还记得那只死在床首的狼吗?他的脖子上有与它相同的齿痕!” “什么?”眉黛儿大惊,“您咬死了他?” “没错,我是最强的,活下来的只能是我!现在,你看清楚了,还说什么要安抚我的伤痛吗?天真的,小姑娘……” “您的伤口又溃烂了……”眉黛儿俯身,扯起那条长长的针刺裙子,细小的针脚绣出绵延的藤蔓,碧绿的刺爬在月白的绸缎上。太过精致了,便经不得一挣,在她指下裂开寸余长的口子。 她用那样的水滑的绸缎一圈一圈包扎着米哈伊尔流脓的创口。再纤细的心也经得起百般折磨,却再无法承接清浅的月光,回不了头的岁月,只有刺骨的痛楚。 “滚!滚!滚!”米哈伊尔抓住案头的杯子,直直扔出去,白瓷碎得异常清脆。那回不了头的岁月,就是用这样的声音狠狠碎掉的么? “你少在这儿假慈悲!说什么安慰,说什么同情!裹在那样名贵绸子里的你们,根本什么也不懂!竟……竟想到我这里来找乐子!你们全都想杀死我啊……杀死我!” 啊……呜呜呜呜呜…… 然后伏下身子,深深地,哭起来。 “眉黛儿小姐,请快走吧!”桦朴出现在少女面前,强行将她拉出那间狼皮屋子。 “老板,您为什么不找个大夫看看他的腿呢?” “他没有给我诊疗费啊,小姐,我是商人,又偏偏不像您这样善良。何况,您认为他的伤仅仅是在那条残腿上吗?” “是的……是在心上。” “从那样的死境挣扎出来的他,已经自己成为野兽了吧,而且是最毒的那种。他已经无法相信任何生物了,他在等待着背叛,无论那男孩子做什么,他都一定会找出背叛的理由。而且,他又怎么能确定那男孩是要杀他,说不定,那孩子只是想去为他掖好被角呢。” “您是说?!” “呵呵……我只是随便猜猜的哦,小姐。” 那么,就带您到这扇门前吧。 人们往往毁灭在自己的爱里 那一天,终于过去了,但那天之后,命运才刚刚开始他的摆布。 工地上那天罢了工,许多人拥进这间低矮的棚屋,他们摘下灰布帽子,一边拍去尘土一边掩饰他们的泪水。他们用担架扛回了还暖的尸身,他们说他是从工地那高高的塔吊上摔下来,跌断了脖子死掉的。从那极高极淡的天上以俯冲的姿势摔下来的吗?那一定很疼、很疼吧?我的丈夫,乔恩。 人流涌来了,又散了,留下了什么呢?几句敷衍的哀悼的话转瞬就四散在空气里了,指尖是凉的,几滴湿暖的液体缓缓滴下去,滴下去,永远都不明白,泪水为什么流在静寂里却起伏着那么汹涌的悲伤。 听不到了啊,这悲伤以外的任何声音。 我埋乔恩在那片青草坡上,没有钱的穷人死了只能在那里草草安葬,我就这样望着你吧,乔恩,你坟头何时开了那朵白色的小花? 我站在工头面前,挺直了胸,替乔恩争取一笔抚恤费,被狠狠拒绝。 可是这是为什么,乔恩,我们手拉着手离开了小镇,走的那天我们约好了,十年之后,要在彼此身边幸福地……微笑。你那样说着的时候,雨斜掠过青青石板路,每踩下去都是湿漉漉,一直溅到我脸上去。我们本来可以在那小镇上找份活计,在面湖的小山坡上盖座小木屋子,也没有篱笆,可是草绿起来时,红色野蔷薇也爬满了白色的花架子。我们本来是可以那样过完一生的。我们却来到这个人声鼎沸的城市,你摔断了脖子,在22岁的时候,你连已经有了孩子都不知道呵,什么也没来得及出口。 所以我一定要争来这笔抚恤费,你为他们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至少要用他们的钱养活这个孩子。 我天天坐在工头门外的石阶上,用一只掉了瓷的碗乞讨几口剩饭,我都吃的一口不剩,直接塞进喉咙,否则我不知道能不能堵住那悠长凄厉的哭声。然后终于再次见到工头,我仍然挺直着胸,那只破碗里还不能容下我的自尊。 再出那扇门时,是被人像狗一样扔出去的。我被几个男人蒙住头毒打。我弓起身子,护住腹部,骤冷的拳头和骤热的泪浇灭了我每一寸称做希望的信仰,一寸一寸碾落成灰。 七个月后,一个只重三磅的男孩子被人从血泊里举起来。那个傍晚,夕阳薄浪一般颤动。那孩子或许根本不愿出生,那嘶哑的哭声,竟像是喊着要回去。我的心不是高踞在悬崖上,不是命悬在刀削的峭壁上,还能在哪里呢? 就把我心上的名字给他吧,乔恩。 他是个有着胆怯眼神的男孩,喜欢扯住我的袖管,脸有一半藏在我的裙子后面,他像一只瑟缩的小动物,一触就逃开。这个孩子,在我眼里,他的成长是那么生疼。成长是破布片遮不住的,而困苦又是成长不能带走的。长长的穿花巷子、疏烟小径的人家,我们于安稳度日永远是客。我们是靠着冷眼和冷饭活下来的,乔恩迈着细碎的步子嗑嗑绊绊跟在我身边,微微仰起的脸上有着安详的光彩,总是攥着一手汗水,很委屈似的揪住胸口的衣襟。乔恩,我永远永远也想蹲下来把你贴在滚烫的胸口,这些原不该是你的生活呵。 4岁大的你,追上去讨一口吃剩的蛋糕,被吐了一身唾沫。 丢到地上去的半个面包,你伸手去拣,却伸进了狗嘴里,有人故意放了狗来看这一出闹剧。 几个同你一般大的孩子围住你,用一块肉引诱你走到污水沟,他们把那块肉随手一扔,你扑出去的身子便整个掉进污水里。在他们尖利的嘲笑里,你是怎样把手心都攥出血? 你以为背对我就不会被发现吗?你哭起来会整张脸都皱起来,不出一声,眼泪像长长的雨水流下屋檐。你总是那样子,什么都不说。扶住一棵相思木,抓住一把青嫩的叶子,草木的甘涩从你弯曲的指节上散开来,化成了,你眉弯的愁事。你的心脏够承受那样的沉重吗?乔恩…… 所以从那天早上开始,我将你留在我们的小屋中,一间废弃的仓库。这样的羞辱只要我,只要妈妈自己来受,就足够了吧。我把你锁在屋子里,这样就不必担心你会满街追寻我,像上次那样,又是留着血跑回来的。 我以为这样做你就会幸福,我忘记看你坐在一抹残阳里时的眼神了,一定能滴得出水来吧,水一般幽凉。 后来,我渐渐地每天都要很晚回来。不是的,乔恩,我不是想把你自己丢在家里,而是真的这附近,再没有人肯给饭了。我要走得更远才能讨到这些,虽然只是几只黑面包和一碗飘着菜叶的汤。乖乖地吃掉,不要把眉头皱起来。 乔恩,这些留下来,妈妈明天要走得远一点,如果不回来的话,就吃这几个面包,知道吗?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乔恩吼起来,像头发疯的小兽。“妈妈,不要留我一个人!我……害怕!” “怕?为什么害怕?” 他把头低下来,埋进我怀里,轻轻地说:“妈妈在的话,就不怕了吧……” 第二天的曦光照到乔恩身子上时,他还没有醒。头埋进胸前,团成一个小虾米,一起一伏的,在我渐渐发亮的眼睫上,闪着着珠白的光。他的脸是一种单薄的白,肩头不禁一触的瘦弱,最近又瘦下去很多的样子……就是那样子的你,常常要让我看到落下泪来。 我动身前往另一个城市,有一则广告说收女佣,我前去应征。我给乔恩留下了足够的面包,把他锁在屋子里。但我不曾料到,来回只两天的脚程,却因为一场急雪耽误到三天,是的,虽然只多出一天,可是我们那要算计了又算计的口粮就要不够了。 第三天傍晚,我来到屋门前。 “乔恩,妈妈回来了哦——” “乔恩,妈妈被聘上女佣了,我们……” 那把锁从手里重重摔下来,掉到了脚边——“乔……恩……” 他头枕着胳膊,趴在当街的窗沿上,一只拳头紧紧地攥起来,放在揉皱了的襟前。永远永远地,等待在了那个姿势上。 “乔恩,我们不必流浪了。我们会住进有壁炉的大屋子里,窗子外面有一大片你喜欢的草地。每顿能吃到白面包,会在你口里香香地化开,可是你不必舍不得吃,因为那会够你吃到饱。我们也会有钱给你买衣服了,你那件已经太破了。还有,还有,不会有人骂着你是贱孩子了,我不要你哭了,再不要了……” “后来呢?”少女问。 “后来吗?我就把他永远抱在了怀里,看,在这里哦……”我把乔恩双臂举到这个女孩子面前,她的瞳子忽然张大了那么一下,“永远哦,乔恩,妈妈永远不再离开你了!” “你在做什么?快要哭出来了?”我托住她的脸,“你看,你看,你和乔恩哭起来一样哦,脸像被人揉皱了一样。” 我知道,这个女孩一定要说,我的乔恩是一个布娃娃,她的表情是那样说的。 “乔恩,这是乔恩,你一定要相信!”我捉住她的手,放在乔恩的头发上。“他们说乔恩是死了,他们还说我疯了。但是这是真的乔恩!我每天给他吃白面包,不要他挨饿。我有给他穿得很厚很暖,他就再也没有哆嗦过。我那时答应给他的啊……” 眉黛儿就再也没忍住,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那房间。 “你哭了。”华朴挑了挑眉,没有半分惊讶的意思。 “老板,请您每天多给那位母亲两个白面包,她看起来就快死了。” “啊,那是自然,因为她把仅有的面包都喂给了那个布娃娃,自己几乎是不吃东西的。为了让那个布孩子‘吃’下去,她把面包都揉成了碎屑” “您可以多给她两个面包,叫她自己吃啊。”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并没有给我钱,我是……” “商人是吗?这个给您,抵她的钱。”她摘下一对耳坠,递给华朴。 “珍珠吗?这光泽,这颜色,是上品呢。好吧,我会照做。可是我想那母亲是不需要的吧。” “那是为什么?” “她在赎罪啊,她的过分的爱害死了她的孩子。如果她注意到乔恩是宁可受再多羞辱也是不愿和她分开一刻的话,那孩子便不会死了吧。” “那孩子究竟是怎样死的?” “病了很久,她都没有注意到啊。她只在乎自己的幸福,却忽略了那孩子的幸福啊。” “老板,请您收回那样的话!她没有错!那位母亲,原没有错的啊……爱和被爱的世界里,上演怎样的悲欢都是无错的,因为,忠于自己的心,没有错!” “你的话不一样了哟,小姐。”桦朴扬起不经意的笑。 乔恩—— 那天一定有好看的落霞,把他的脸染得红红的,从来也没有过的健康的红。可是,那样美的落霞天天飘过,那个在窗边死去的小孩谁也不会顾怜,就那么无力地承担着他的思念和痛苦。 窗外,一庭的繁花都落了…… 你如何地被伤害,便如何地伤害人 鱼缸? 在第三扇门内,眉黛儿的眼前,是一个巨大的鱼缸,整个房间就是一个鱼缸,玻璃上反着冷光,几乎溢出的青色水波里,游荡着七条黑真鲷。不,四条在游荡,三条在漂浮——已经死去,翻着青白肚皮。 眉黛儿以为,自己也置身在鱼缸内。水的纹路在身上散开来,打湿了刚哭过的心。 “你是想问它们为什么死了吗?”水里,传来遥远而含糊的说话声。 眉黛儿险些跳起来。 “你不必怕,是我在跟你说话,你走近些。” 稍迟疑后,眉黛儿上前几步,正好对上了那条跟她说话的真鲷。它的嘴巴张张合合,吊诡地做一个O的口型。 “你为什么可以说话?” “我们原本是人,是印度的神僧,拥有这样的力量是理所应当的吧。在我们的家乡,还流传着一个传说呢,是这样说的——”顿了一下“你不介意听听我的话吧?” “嗯,是……是的。” 我的故乡至今流传着一则传说,实际上就是赞颂着我们的事迹的。那是三百多年前,我的家乡乌散里暴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洪灾。暴雨持续了几十天,山石崩落,河床决堤,大水向东,国家的腹地蔓延,没有止住的意思。我从佛前摇闪的烛火里占出了这一灾相。我,迦希,神庙的最高神僧,带着座下六个神僧,都是拥有操纵水的法力的子弟。一齐前往灾区。 在那里,羽翼丰满的小鸟仓皇地向西天飞去,却被秃鹫的爪子撕了个稀烂。 占卜师拣起飞鸟散落的灰色羽毛说出这样的预言—— “洪水之灾退却时,七僧之血冷透时。” 灾民们听到这样的预言个个面如土色,几个女人呼天抢地。不,你以为他们是怕我们死去?他们是怕作为救星的我们撇下他们,撒手离去。为了挽留,他们弯曲了他们尊贵的膝,跪下来,流着泪不断重复着乞求的话。 四顾时,大水茫茫,即使我们想走,在这方寸小国之上,无论逃到哪,也是枉然吧。况且我们本来,就不曾想过逃离。 “衍摩,”我换来一个乌色发肤的男子,他们称他作智者,这个在我脚边匍匐得最久,嚎啕得最久的人。我让他答应,在我们七人死后,将我们尸体好好安放。到大水退去后,第一次月亮爬上青色山峦时,点起十支火把,要一百个女人的泪水流淌过我们的胸口,然后,将我们葬在被月光洗濯得通透明澈的白莲下,七朵,在沉香里长眠。 衍摩自然是郑重地答应下来,他并不知道,那是一个法术,一个可以复活的法术。 在洪水被我们合力封冻后,我们的身体里流动着冰,就那样倒下了。 冰冻的水流消融后,那是三个月后的事了。苏暖的水回落,潺缓地流去。 满月好似一滴浑圆的泪,无人拭去。 村民们商讨着那个秘密的仪式,衍摩,那个智者,指着坍塌的房屋和荒芜的田园,大声地说:“当务之急是让活人安居,而非让死人安稳。让我们不要为那几个和尚操心了吧,大家的任何事情都比这个重要得多吧。” “但是,”人群中,那个最愚蠢的玛达卜怯生生地开口了,“我们答应过他们的啊,要在水退后有月普照的第一晚,在十支火把的辉映下,由一百个女人的泪温暖他们的胸膛……” “好啦,玛达卜。”衍摩将一双白色的眼珠瞟过来,“这件事情,还是让大家一起决定吧。” 人群开始骚动,声浪像波谷,一峰一峰绵延。 “我们听衍摩的!” “我的意见跟智者一样!” …… 玛达卜一个人的声音立刻被淹没了。 人群一哄而散,只有一个人留下来,只有一个人。 “玛达卜?”眉黛儿脱口而出。 “是啊,的确是他。一个从小到大永远被指责为‘愚蠢’的人,那个晚上又做了一次愚蠢的决定。” “他点燃十支火把,他找到七朵白莲,但是他找不来一百个女人,于是他把他自己的泪水流尽。但是,我们的胸膛并没有温热。于是,我们不能复活成人,我们只变成了七条冰冷血液的鱼。” “那么,它们又为什么死掉了?”眉黛儿以手指着那三条翻白肚子的鱼。 “鱼吃不到东西也是会死的吧?” “难道你是说……” “眉黛儿小姐!”风被剧烈地抖乱,桦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快走!梅里斐失火了!” 眉黛儿一直冲进雪里,雪很凉,贴着肌肤,一片片湿冷像细密的鳞片。西边的天无限盛大,在她眼里跟朵花似的,缓慢地、旋转着张开绯红色饱满的花瓣,梅里斐的尖塔城堡就成了凸现在心脏处的蕊。 她一时不能反应过来,那是家,那朵绮丽妖冶的花,竟是她的家。 她突然返身,一直跑回到鱼缸前,大声、颤抖、急切地说:“迦希,你有操纵水的力量吧,请你帮我唤来水,把梅里斐的火扑灭!” 迦希看到的只是一个狠狠揪着衣襟,乞求他并流着泪的女人,并无特别可怜之处。它摇摇尾巴。 “我的母亲在家里,求求你!我求你!” 迦希慢慢地把身子转过去,用尾巴对准她,狠狠摇了几下。 眉黛儿只听到自己口中迸一声哀叫,并且在那声哀叫里重新冲回雪里。风一下子撩乱了头发,裙角上青藤缠上来,温柔的长刺的手臂弄醒了疼痛。 桦朴远远的看到了,那条白裙子不断飘摇,像极了一片微小的叶子,消失在妖娆浓烈的花开里。 那场火终是未能救下,坍塌的梅里斐堡轰隆作黑褐色的一堆。家仆尖叫四散,临了只有母亲受伤,严重烧伤。 眉黛儿用手抚摩烟熏过的痕迹时,只有藤蔓在纠缠中永生,绿色藤蔓,梅里斐家的标志,取意柔韧。 当她低头垂怜这丛长梗植物时,微笑,复又失声。 原不是这样的,生活原不是这样,一定有什么错了。突然把茶杯打翻了一般,措手不及地让碧绿的汁液泼溅了一地。 在母亲的病床前,栀子的花瓣纷纷落尽,一夜里她的呻吟足以使人疯狂。 母亲已浑身溃烂,绷带一圈圈没有尽头地缠下去,她已经被切割成一条一条的,包括支离破碎的,灾难的真相。它们随母亲口中断断续续的呼唤载浮载沉。 她叫着,“贝伦……贝伦。” 这个名字完全陌生,却不断地不断地呼出。 眉黛儿遇到老管家时,他正坐在梅里斐的残垣上哭泣,并用指腹雕镂藤蔓的每一处细节。 “不知道贝伦会不会喜欢这藤蔓呢?”她开了口。 “当然喜欢了!”管家冲口而出,当看清是眉黛儿又急急改了口,“不……啊,我不清楚这个人。” “可是母亲说,是贝伦放了这把火。” “夫人当真是那样说的吗?她果然还没有忘记贝伦的诅咒呵!” “诅咒?” “小姐,这是您的母亲绿蒂蓓做的孽呵!”老管家长叹一声,“您还不知道吧,夫人从前的名字,叫绿蒂蓓,是梅里斐的女佣,当初,还是贝伦将她从乡下接来的。他们那时是一对恋人啊。” 那一天,眉黛儿听到了一个最长的故事—— 25年前的梅里斐堡,有一对手植长青藤的恋人,他们是贝伦和绿蒂蓓。男佣贝伦割舍不下乡下的恋人,便接了她来也做了女佣。两人愿自己的手永远被对方握住,便用缠绕的青藤来纪念。但是美貌的绿蒂蓓却被年轻的梅里斐伯爵猛烈追求,伯爵的玫瑰芳香,盛过青藤甘涩;伯爵送的衣释有着熏香,压过女佣双手那操劳的味道。她终于不再记得,乡下的甜蜜回忆,青藤的誓言,连贝伦沉痛的目光也再不能触动那颗心。 半年后,贝伦突然被伯爵叫去,一顿暴打后,以企图玷污绿蒂蓓为名解雇了他。指证他的人,恰是绿蒂蓓。 没有人能忘记贝伦的目光,那是快要被极端的愤恨和悲痛撕碎的疯狂眼神,他流着血的唇角始终噙着冷笑,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死死盯着绿蒂蓓。 跨出梅里斐堡时,他望着那株青藤,不能拔步。 那心甘情愿的缠绕,已经变作荆棘狠狠地绞痛他,绞得血在刺尖上蜿蜒。 他一脚跨出梅里斐,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是个诅咒—— “绿蒂蓓,我要用你的血洗清我的冤屈和痛苦!” 在洁白的床塌前,眉黛儿无法辨认,这个人,就是母亲。她想知道,母亲那一小段记忆被她藏在哪了。那个在稻田熏醉的风里,等待着,等待着恋人缓缓而来的少女。那时,她也有雏菊一般的脸庞和柔软嫩洁的心吧……那么那个少女,被藏去了哪儿呢? 她唯一记得的,是父亲死后,母亲便把常青藤当做了梅里斐的家徽。那么,她是以怎样的心情,记取这株植物的回忆呢? 窗子上的栀子每天有换,已经是第二十二束了,玻璃长颈花瓶,把花托起来,将茎吞下去,阳光穿过时,罅隙间下一场樱色的雨。 母亲这天格外地好,还强撑起来,要看栀子。 突然她的目光无法错开,对着青空一声长啸—— 贝伦—— “贝伦!我那时不是故意要害你!我是被逼的……我……我那时已怀了伯爵的孩子啊!我不能在你眼前生下这个孩子,所以,才一定要撵你走……我……一直是爱你的啊!” 贝伦,贝伦—— 她倾出大半个身子,吊在窗外,狂乱地挥舞着手臂。那个名字的凄厉呼唤,响彻整个医院,回荡在颤悠悠的时光里。 眉黛儿顺母亲的手望去,正对这间房对面的楼顶上,立着一抹淡灰影子,礼帽耸进残红的烟霞里,逆着光,使得夕阳斜堕在他一侧。 “贝伦……原谅我!我只是再不要做穷人……那些亲戚骂我们是贱人……就因为穷……竟那样子说……我再不要做穷人!再不要!” 母亲抱住被泪弄湿的脸,伏下身子哭得肝肠寸断。对面楼上的影子却没有听下去,披肩一扬,摆上天际。母亲欲上前抓住,纵身一扑…… 她坠下去时,起了白色的风,是绷带绕过西天的云彩。 暮雪,青石板巷子的尽头,开启了一扇松木香的门。 “是来这儿看人吗?”门内的男子问。 少女慢慢摇头,换了一只手沉沉托住红木匣子,攀附着墨绿的青藤,纠葛缠绕。她一只手举起一枚小小徽章,一闪而过的金,依然是繁复的藤蔓。 “请给我一间房。” “要做什么用呢?” “等人,报仇。” “因为他害死你母亲?” 少女点了下头。 “真傻!” “那是我的幸福。” “即使付出生命?” 少女再点了头。 “左进第四间,你自己去吧。” 在门合上之前,少女回身一瞥,来时的路都已碾落成泥,那么那新雪是为着谁那么缓缓地,缓缓地飘下来呢? 蛾子为什么要扑火呢?那样做是它的幸福。 乌冬巷 一点点卷了起来,那上边用来表示乌冬巷的小小问号也就一点点消失了。千千百百年来,这个小镇共计被提起过12086次,但都只是在各种无法考证的古籍或传说里。 挺有意思,所以我得找到它。这个据说用绿松石当石子玩儿的小镇子。 在羊齿苋的湿润阴影里,一星绿芒闪烁着闪烁着。我蹲下去把那道光拢在手里,是一块菱形的绿松石。 “呜咪哒”石头说话了。我烫到般把它一扔,被另一抹绿芒接住了。 “妖子?”我对这个突然闯出的人大喊。他皮肤透明的白,春天池水般的双眼中,恍若水藻扶摇。 “呜咪哒”他轻念,原来刚才也是这个家伙的声音,猫一般的娇柔。 “乌冬巷的客人,请随我来。”他轻盈飞起,嗡嗡轻拍双翅。 “啥?这就是……乌冬巷?”我扯过他透明的蜻蜓翅膀,上边的纹路差点哗啦啦掉下来。 “呃,呃……疼……” 妖子这样叫时,就表示他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因为我看到了——堆成宝塔的绿松石。甚至有几次,绿松石就从天空上旋转着掉下来。镇子里的人也不去管,偶尔被绊到才会把绿松石随便往宝塔上一撩。 真是暴殄天物!我趁妖子眨巴眼睛时迅速拿了一块藏在口袋里。结果,还是被发现了。 妖子愣了一下,“你喜欢这个?”他指指绿松石。我只好点头。 “给你,都给你。”他抓来个口袋,把那些蓝绿色石头划拉进去。 可是当他把袋子递过来时,我却故意不接,还撇撇嘴说:“谁稀罕!” 是我的错觉吗?他的皮肤突然暗沉下去。 我说,可是却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刚才我撞倒了一个扎着歪斜辫子的乌冬巷女孩,恨恨地说了三个字。那女孩脸上一片平静。第一次,我说出粗鲁的话,对方却不动怒。我从小就不会说那种令别人微笑的话,用那种温柔动听的声音。 妖子从我右手边冒了出来,“你刚才说的话,我收走了哦。” 这次我听得明明白白,“什么?你收走了什么?” 他小心地张开手来,三个字——我是说,我说过的“你等着”三个字漂浮起来。如同几只橙色气球,游走在蓝天。 妖子像拆卸拼图那样,把“你”字抓豆子般揪出来,塞到“着”的后面。 “你看,这句话也可以这样说哦,”他指着那行字,轻声念,“等着你。” 天哪,我的那个天哪!我完全看得呆了! 啪哒,一块绿松石正落下来,差点打在我头上。是妖子伸手接住了,“这个送给你!” “谁会要这破石头啊!”我嘴上说着,却把它偷偷塞进口袋。这一次,就算它是一块普通石头我也会收收好的。因为,这是我唯一一份礼物。 妖子后来告诉我,在乌冬巷,每一句柔和的话都可以化成一块绿松石。 “那么,伤心的话呢?”我问。 “它们会如同白栅栏上的钉孔一般,无法消逝。所以要赶在它们落地之前,尽快接住。” 我想起了他那把话语重新排列的妖术,于是想存心揶揄他一下,“如果接不住呢?” “那么,”他绿眼睛中有阴影,“那句话就会化成黑曜石。让心变得沉重和悲痛。” 我没见过,妖子的皮肤倒是一天比一天黑了。我们每天都在一起,镇子我早逛得腻味了。甚至他那套轻巧地支配别人话语的把戏我也学会了一点儿。 话语升上天空三秒后就会跌落地面,我有时把它们像接苹果一样握在手里,有时候则恶作剧地任由它们落到别人的耳朵里。可是,从来也没有人对此有一点恼怒。 我已经确定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聋哑人,他们每天工作着。内容就是将每一句难听的话重新组合到还可以令人接受的地步。他们管这叫“不令伤心着地”。 “没意思!”我咬着草根说。我喜欢挨骂或者挨打,那总好过在漫长的日子里没有一个人理会你。我一个孤儿,只有这一点乐趣。 “不要因为他们听不到,就说出那种伤害别人的话。”是妖子的声音,这里唯一健全的人,“一句话、一个眼神都不会消失,它们会一直停留,在心中的某一个地方。” 我突然发现妖子最近瘦了,“嘿,你像一个干巴苹果。”我又没心没肺地说。 “我有名字,叫……” 5. 乌冬 这是妖子的名字,和这个小镇子同样的名字。不过我还是喜欢叫妖子。 我要走的那一天,他连站都站不稳了。芦苇向一边倒去,他顺着同样的方向载倒在草地上。 “妖子!”我大叫一声,拼命跑过去,“你怎么了?” “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乌冬?” “太好了……这样,我就是你的朋友了。”他努力地笑着。 “笨……笨蛋!”我哭了。其实我想说,“你不会有事的。” 可是我恐惧地发现,我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他变得痛苦不堪。难道…… 我的脊背突然僵直了,因为突然有一行字闪现在我的意识里:乌冬镇只有一个人叫做乌冬。作为唯一健全的乌冬镇人,他的命运便是等待自己的朋友到来。无论他的朋友说出怎么样难听的话,都只会由乌冬来承担这错误。直到他慢慢化做一块黑曜石为止。 “你是在替我承受过错吗?”我抓紧乌冬,“你就要变成黑曜石了?你这……”我把笨蛋生生咽了下去,他的脸上全是汗水,还有……我的泪水。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即使是这样的我,你也要保护我?” “这样的你……只是想引起大家的注意吧……我寂寞的……朋友啊……谢谢你,还有,再见。” 去往乌冬巷的路就再也没有人找到过。人们都认得我,因为我总是低着头走路。 我听到他们悄声说:“看,就是那个怪人,总是在捡石头。” 那时我总是刚刚好找到一块石头,拿在手中摩挲……乌冬,那会是你吗? 雪孩子 “喂,你睡错床了。” 我推推裹在我被子里的那个人,又累又困地嚷嚷。真是的,我清早没睡醒就出去跑操,来回不过一刻钟的事,本想回来接着睡的,谁知道竟被鹊巢鸠占了。 那人拉开被子,只露出一截背来,衣衫下分明印出一条笔直的脊梁骨来,我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瘦的人。 我向宿舍另外的几张床打量了一下,剩下的五张床上各自躺着还在熟睡的舍友。夜的气息还没有褪去,如果不是只有我们系规定必须跑操,我才不必天天受这份罪。 可是既然大家都睡在自己的床上,睡在我床上的人又是谁呢? 我刚想把她扳过来看个究竟,她却自己爬起来,背对我直直地坐在床上。 她背对我,始终背对。然后,缓缓回过头来…… 那只是个小孩子,八九岁的光景,罩在一件过时的运动服中,两段细瘦的手臂伸出来,把整个袖管晃荡来晃荡去,而她正仰着小小的脸,用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定定看着我,那样泛着微微淡蓝的瞳孔,宛如浸在水中的两粒葡萄。 我弯下身去,扶住她的肩膀问:“你叫什么啊?” “我叫小田。” “那你从哪里来的?” 她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答道:“从一个很黑又很亮,很冷又很暖和的地方来的。” 啥?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且不管她的谜语,还是先把她送回去。 “是吗?那姐姐带你回去吧。” 我伸出手拉她,她的手腕像一只滑溜的鳗鱼,从我掌间一扭便挣脱了去。她低下头,细声说:“我不回去。” “可是,可是”眼前的情况让我很困惑,“你到底是怎么来的啊?” 这明明就是一栋大学公寓,为什么大清早会有一个孩子躺在我床上呢? 她很委屈地,“不是你让我来的吗?”小小的脸皱起来,都快哭了。 我有些生气,这孩子都说了些什么鬼话啊。到现在为止,我除了知道这孩子叫小田,其他的一概弄不明白,我今天是得罪哪路英雄好汉了? 我刚要发作,突然背后有针扎一般的灼痛感,回头一看,见五双眼睛如激光一般穿透我的皮肤,几乎发出滋滋烤肉的声音。刚才她们还在熟睡,不知何时已醒来,如五尊坐佛一般盘腿蹲踞在自己床上,面朝一个方向,那就是我的床,嘴巴一个比一个张的大。 “你们抽风啦?” 她们却异口同声地问我:“你在跟谁说话?” “她啊。”我指着小田,“这孩子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赖在我床上不走。” “谁?”她们又再次异口同声问。 “看不见啊你们?这么大个活人。”我扯着小田的袖子向她们那边推过去。 “可是,除了你,那儿没有别人啊。”一个说。 “从我们醒过来就看见你一个人对着空床在说话了。”另一个说。 我浑身涌起一股寒意,再看向那孩子,她也正看着我。突然像一缕烟似的轻轻飘起来,在我眼前转起圈来。她依次飘过我五个舍友面前,拉她们的头发,扯她们的衣服,但她们显然没有看到她也没有任何感觉。 我大叫一声,抱住头跑出了宿舍。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我在心里不断尖叫。我撞鬼了,大白天的撞鬼了! “你别跑,等等我啊。” 我在走廊上狂奔,好想足不点地插翅飞行。开始还听到她在后面呼哧呼哧地跟着,后来就索性没了声息,我忍不住回头去看,这一看脚下便自动停了下来,并且转过身子走了回去。 她刚刚从地上爬起来,膝盖渗出血来,将白色的裤子染得殷红一片。 “你……摔倒了?” “没事的。”她吸着鼻子小声说。 她忍着痛不哭的样子让我觉得心里一软,某个地方尖锐地疼起来。我把她扶起来,拉起她的裤腿,她手忙脚乱地来帮忙,我才看到她的手掌也都擦破了皮,露出白色的肉来。 “疼吗?”我帮她吹伤口。 她连连摇头,“小田不怕疼!小田连打针都不哭呢!” 一滴水珠落下来,砸在小田的膝盖上。 “你怎么哭了?”小田用一只小手抹着我的泪。 是啊,我怎么了?为什么我这么难过,心里好像被人紧紧地揪住了般喘不过气来。 “我不知道,是眼泪它自己流出来了。” 此时,我的心里一片悲伤,刚才的恐惧在她摔倒的瞬间消失了。 “对不起,以后我不吓你了。你要我回去吗?”她细声问。 我仔细看她的眉眼,想找出让我如此悲伤的理由。她有透明的皮肤,细黄的头发稀稀疏疏的,嘴唇是一朵小小的花蕾。她的面庞连同她的举止、衣着都这么熟悉,可是又如此模糊不清,如同远古时代一枚被随意抛掷在海里的贝壳。再次被打捞上来时,已爬满久远而苍老的纹路,却再也无法断定它的由来。 “你是谁?你为什么来?”我望着她,失神地问。 “我是小田,我来找一样东西。” “找什么?” “我要是说了,你可就不许再撵我走了。” “好的,我不会的。” 她又伸出右手的小指来,“我不信!你拉勾。” “好吧。拉勾……什么来着?我忘了。” 她不满地撇撇嘴,兀自把手指缠上我的,一边拉一边唱:“拉勾上吊,一百年说话算数。”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你来找什么?” “笑。” “什么?你找什么?” “笑,我把我的笑弄丢了。” 我这才想起来,这个孩子一直没有笑过,原来是不会啊。她长了那么甜的一张脸,如果笑起来该多么好看哪。 “我以前会笑,可是后来慢慢就不会了。” “那是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低下头,两大滴泪从尖俏的下巴上落下来,“所有人都不让我笑。” 我把她按在我的怀里,箍得紧紧的。她的肩头轻轻耸动,我摩挲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说:“不怕,我带你去把笑找回来,一定、一定找回来。” 我对这人世间最后的记忆,就是我答应小田,要帮她找回她的笑。 我是被一阵顺着脚蔓延的凉意弄醒的,睁开眼睛时,水的波纹流动在我脸上,是向西流去的。阳光穿透我的身体,将我身子底下的鹅卵石映得透明圆润,一尾尾小小的水草鱼在我的指缝间穿行。 这是在……湖底? 我才一反应过来,就呛了一大口水,我觉得不能呼吸,肺里的氧气不断变成气泡破裂在湖面上。 “你很不舒服吗?我去找人帮你。”是小田的声音。 她跑开去,双手捧着一团金色的星星,在水流的荡漾下,星星散开来,不断向远处漂去。突然我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驮起来,上升又上升,离太阳越来越近,最后终于冲出冰蓝色的湖面,回到新鲜空气里。 我剧烈地咳嗽,同时觉得晕头转向,没有力气。 “如果你不把它当做湖,你就不会被淹到了。”小田在我旁边说,她倚靠在驮我起来的那个东西上,一副自在的样子。 我低头一看,差点翻下去。伏在我下面的是一条金色的大鱼,胖乎乎圆滚滚的,好像用气球吹起来的一般。可是它没有眼睛,整个鱼身上全部覆满淡金色的鳞片,尾巴如同一把金缕线,像一把弯弯曲曲的头发,飘散在水里。 “它怎么没有眼睛?”我问。 “它本来就没有眼睛的啊。” “那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这是我的家啊。”小田眨着眼说。 “啊?可是,我明明昨天晚上是睡在宿舍里的啊,你也和我一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 “你不知道谁知道啊?” “我不知道。”她还是摇摇头。 我有些火了,可是她微微偏着头,小小的鼻子有点俏,清澈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我。面对那样的她,无论如何我也没法再气下去了。 “好啦,现在你跟我去学校吧!”小田握住我捏紧的双拳,没错,刚才我的拳头差点就挥舞在她头顶了。 “学校?你也上学哪?” 小田点点头,“今天第一节课是语文。” “语文?原来你学的不是魔法啊?”我觉得这真的很讽刺,在这个一切都荒唐的鬼地方里,竟然还有我这么熟悉的东西。 小田不去理会我了,她俯下身子拍拍那条大鱼,对它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那条大鱼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紧接着,我眼前闪过一道金光。小田的手一阵翻飞,再停下来时,她手里捏着两片鱼鳞。 “这个,是丸子的鳞片。”仿佛看到我脸上的白痴表情一样,她再次解释,“它就叫丸子,是我的‘守护兽’哦。” “守护兽?” “恩,你也可以有的。可以用任何你想得到的动物哦。” “要去哪个森林捕捉吗?” “不用的,只有你有一颗心,就能召唤到自己的守护者。” 我摸摸自己胸腔下那个位置,还好,那东西还在跳动。可是我实在对小田所说的一切都感到费解。 “哎呀,来不及了!”小田将两片金黄色的鳞片塞在我手里,“把这个含在嘴里,你就可以跟着我们一起飞了。” 这是螺旋桨吗?我把那两片鳞半信半疑地塞进嘴里,一股薄荷的清凉蔓延,我的手掌突然感受到了风的流向。紧接着,我觉得身体变得像一个气泡那么轻,不禁轻轻一跃—— 我竟然如同一颗球一般弹上了天空。 “啊,你可以伸开双臂,放松,调整呼吸,想象自己如同飞鸟一般。”骑在丸子背上的小田追上来,大声呼喊着说。 我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悬浮,不一会儿就觉得优游自在,我开始想象自己覆盖着洁白的羽翼,如同一只天鹅那般优雅地飞翔。 “啊,小心!” 当我听到小田慌乱的喊声时,眼前突然横出一段树枝,我急忙低下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与此同时,一阵刺耳的大笑声传来。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群穿着打扮都怪模怪样的孩子围成一圈,每个人身边都站着一个动物,可是,每一个都叫不出名字。因为它们都只带着某种动物的特征,却不是任何一种动物。比如长着狮子头的驴子,长着兔子尾巴的青蛙,甚至还有一条张牙舞爪的龙在一个男孩的头顶一圈圈呼啸着盘旋。 我揉着摔痛的地方爬起来,走过去,看到小田身边散落了一地的文具。铅笔、橡皮,还有一瓶碎掉的蓝墨水,弄得一片狼籍。可是小田却只忙着将丸子扶起来,把它身上的土都拍打干净了,又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它没有受伤后,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我撞到了树上,可是小田和丸子却也跟着摔下来了呢?我想我还是不了解这个世界的。这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啊。 我走过去,想把地上的文具检起来,可是我的手指怎么都无法接触到它们,仿佛我是一个影子,一缕空气一般。 “哈哈哈,说你是个傻子吧,骑着这种守护兽还敢来上学?”一个男孩尖声嘲笑着,“我还是帮你教训教训这个丑东西吧!”他一脚跨上来,踩在丸子圆滚滚的身子上,丸子嘴里发出痛苦的嘘嘘声,这似乎是它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小田扑上去,不断要掰开那男孩的脚,可是那个男孩却笑得更厉害了,脚又向丸子的肚子里陷下几寸。男孩崭新的皮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小田的脸憋得通红,她抬起头不断看着男孩的脸,那张狰狞的脸放大到无边无际,在她的瞳孔里,占满着所有惊悸的天空。 我一冲而上,挥手就给了那男孩一拳,但是,他却好像没有任何感觉。令我奇怪的是,男孩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他正忙着在小田身上来回蹭着自己的鞋。 而小田,张开双臂,伏在丸子身上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男孩蹭干净了自己鞋面上的灰,就收回腿,以饶恕了谁的姿态扬头招呼着身边的旁观者走开了。 一直到他们全部散尽,小田那小小的身子还是整个伏在丸子身上。 我轻轻伸出手去,触了触她的肩膀。她微微动了动,然后,回过头来。两行眼泪挂在脸上,在唇边,凝住了。 她低下头去默默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文具,一滴一滴浅清的水珠落下来,很快地,她面前的砖块便斑斑驳驳湿了一片。 我蹲下来,握住她的手,颤抖着问:“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 我看到她脸上的泪断落的速度加快了,然后她小声说:“没事的,他们一贯是这样的。” “胡扯!这些欺负人的小孩简直该死!”我听得到自己牙齿摩擦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轻轻颤抖,每次生气到忍无可忍才会这样的。 “我要迟到了。”小田哀声说。 “不许去!你让我回去,我不想管你的破事!” “是你自己不愿意回去的。” “啊?” “如果你真的想回去,你早就可以回去的了。我们这里,凡是不想走的人,永远都不会离开。”她拉拉我的手,“不要走,好吗?” “除非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摸不到你的本子,也触摸不到他们,只能摸到你和丸子呢?”我拧起了眉头。 “我要迟到了!”小田的声音慌张起来,她迅速地将书本胡乱地往丸子身上的一个大口袋里一塞,拍拍丸子的头,只见它如同一颗炮弹般,呼地一下飞了起来。 我一跺脚,嗖地升到与小田同样的高度。 “熟练多了呢。”小田赞道。 “哼”我根本懒得理她。“我只是答应了要替你把笑找回来的,找回来以后,谁还要管你这个老被欺负的家伙啊。” “啊,小心!”又是一声惊呼。 我一闪身,绕到即将撞到的那棵树的侧面去,我上下打量着,“你们这儿的树怎么那么多啊?” “这是森林嘛。而且,每一棵树后面都住了一个人哦。还有树学校,每十个孩子就有一所学校哦。” “那你的学校在哪?” “就在这里。”小田牵起我的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 “这里?这儿似乎是空的……这,啊……” 我在掉落,在一个树洞里呼呼地掉落。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刚才我的手一碰到那块树皮,就被一股力量吸了进去,先是胳膊,再是肩膀,接下来是半个身子,就像拱进一个大泡泡糖似的,我立刻掉进了一个透明的,芳香的空间中。 “尼克的宝石被巫师的刀子切成六块,那么……你又迟到了?” 我看过去,一条长着吸盘的藤蔓荡过来,上面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她高高地仰着头,却将眼睛瞥着自己的脚尖,直把黑眼珠抵到下眼框上,那个眼神因此看上去冰冷而威严。但,显然,她的眼睛并不在看我。因为我已经发现,在这个世界,除了丸子和小田,是没有任何人看得到我的。 有个哧哧的笑声响起来,是刚才踩在小田身上的那个男生,正学着小田清早护住丸子的样子,一边做着鬼脸。很快的,此起彼伏的笑声便在教室各处响起。 小田站在原地,仰着她那颗小小的头颅,那些嘲笑如同针一般扎在她的后背上。我看到她捏起了拳头,向那个将头发绾得紧绷绷的中年女子迈近一步。 “徐老师,我迟到是因为……” “没有任何借口!”那女子按住眼镜,啪地弹出一只蜈蚣,蜈蚣的身子一阵乱扭,将长腿一条一条伸出来,当伸到第九条腿时,便不动了。 “九点了,你迟到了半个小时。我不愿意听你到你的任何话,你每说一句话都是在浪费我们大家的生命,”然后面向大家大声问:对吗?” “对——”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拖着长腔答道。 “啪”一道翠绿的闪光飞快地掠过,“你给我去墙角站着。”中年女子举起手中的藤条,刷地向地上一甩,扬起一地灰尘。 我闭上了眼睛,几乎不忍心看到小田的脸。那该是一张多么痛苦的脸啊。 我睁开眼睛时,小田已经走了。她的背影走得很慢很慢,脚步那么沉重。我过去扶住她,可她却把我的手推开了。 她一直走到教室最脏的那个墙角面前,停下来。我看到她抬起手迅速地抹了一下眼睛,然后,背对着所有望向她的眼睛,把头埋到胸前,像一个真正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从耳朵一直到脖根都羞得通红。 台下一片骚动,那些守护兽像一个个小球,在自己主人和其他孩子间穿梭。来来往往之间,最后都集结到了那个总是欺负小田的男孩面前。 “沈鱼!”徐老师声音一高,那男孩抬起头,无所谓地一笑,那些守护兽便纷纷散去。 沈鱼手中已经多了一把纸条,他一张张看过来,脸上的笑意便加重几分。看完后,他将纸片一拢,一扬手,一条青龙直扑过来,那条一大清早就在我和小田头顶绕来绕去的龙,原来是这小子的守护兽。 青龙立刻抓住一片纸,飞过来,直贴在小田衣服后边。 “啊——”一把尖利的声音如划破布帛的剪刀一般。 人们望去,只见那个徐老师被倒吊在她的藤条秋千上,身子还在半空中晃荡——她荡得太高了。谁让她那么喜欢突然荡到谁面前,用粉笔头对准某个人的脑门弹出去。可是这次她太用力了,被长藤绊住了脚。 小田一个箭步冲过去,我扯住她:“别去啊,她活该!” 可是她摇了摇头,跑过去扶起了那个黄褐色眼珠的中年妇女。她抓住小田的手腕,一使劲翻了上来。她只那么一瞥就看到了小田背后的纸片。她扯下来,才读了几行就露出一层冷冷的笑容。然后她把那张纸递给小田:“念出来,大声念出来。” 小田接过来,清晰有力地吐出一个个字来:“安使绿,安使之春绿。” 她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全班都爆出哄堂大笑,沈鱼更是笑得连桌子都掀翻了。 小田完全呆住了,她错愕地站在那里,不明白眼前的一切。我心中仿佛被人猛地拧了一把,这一切都如此熟悉,我听到某个声音在不断地响起响起,扩大成一种令人惊悸的声音,巨大地笼罩过来,压下来。 “那么,谁来翻译一下啊?”徐老师用探询的目光搜索着每一个人。 “我!”沈鱼将手奋力地举起来,不经同意他已经站起来,一边看着小田,一边慢慢地说:“她在说‘俺是只驴,俺是只蠢驴’” “不要!”我抱住小田的头,捂住她的耳朵,“不要听!” 可是当我看到她煞白的脸色时,我知道她什么都听到了。她在我怀中微微颤抖,喉头一噎一噎。然后,两行泪慢慢涌出了眼眶。 湖绿色的阳光,清浅的水底,洁白的沙石从指间流过。灰绿色的水草顺着波纹流动的方向摇摆不定,这些就是我每天早晨睁开眼睛都会看到的东西。 我不知道在这个世界停留了多久,实际上,我根本就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也许,它只是我原本生活的那个世界中,小小的,奇妙的一角。 回想起来,从我在学校里莫名其妙地碰到了小田,到答应她,为她找到笑容,直到发现了这个女孩那么多那么多令人心痛的经历。我已经完全忘记了现实世界的存在,不,我根本就不想回去了。因为这里并不是梦幻之城,这里也残酷,甚至比我的世界更真实些。 而且,我想,我已经快要知道小田是谁了。我也快要弄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 “早啊,爷爷!” 每天早晨,当小田冲出湖底,趴在圆滚滚的丸子上飞行时,她都会对一定会第一个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个老人这样说。 那个老人每天都挥着一把巨大的扫帚,清扫着已经很干净的马路,他微微伛偻的身体很瘦弱,皮肤蜡黄,散布着老人斑,那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在他咳嗽起来时,总是攥住扫帚,连青筋都突了出来。 他总是对着小田微微点头,算是回答。可是这一天的风实在太大了,老人捂住胸口,弯下身子,咳得仿佛肺都要吐出来了。 “爷爷……”小田拍了拍丸子,停了下来。她跳下来,从口袋里翻出两块糖来,跑到老人面前,抓起他的手,塞了进去。那老人一顿,连忙摇着头推了回来,“你吃,孩子,你不是最爱吃糖?” “我还有呢,我吃不了啦!” “带着上学去吃啊。” “不了,”小田微微摇头,很稚气地深深吸一口气,指指牙齿,“这里会疼的呢!” 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便飞快地跑开了。老人的目光一直尾随着她,直到她在远方变成一个小小的黑色的点,老人的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两块糖。 我把小田揽在臂弯中,让她小小的,温暖的身子贴住我的心脏。我觉得四肢里涌动着一种又酸又暖的感觉,那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的孩子带给我的感动。 小田在树洞学校自己的位子坐下来,整理书包。她掏啊掏,摸出了一大盒彩色铅笔。 “今天要上美术的吗?” “恩!老师说,要画妈妈哦。”小田的声音脆脆的。 “那……你妈妈呢?不跟你住一起吗?” “以前是住在一起的,可是,妈妈现在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说话不要含含糊糊。”这孩子也真是的,怎么没有一件事能给我说明白呢? “这什么味儿啊?”恰在这时,一阵刺鼻的气味传来,我捏住鼻子。只有小田回过头,看着坐在她身旁的那个男孩,走过去,把他拉起来。那男孩憨笑着,乖乖地站着,一些褐黄色的东西顺着他的裤子流下来。 “那是?”我倒吸一口气,“是他的排泄物吗?” 小田点点头,已经自己拿了抹布清理起来。 “喂,这种事不需要你做的吧?”我扯扯她的袖管。 “可是,如果不清理,他会不舒服啊。小齐已经很可怜了,”小田停下手中的活,望着我说,“小齐有很厉害的病,他不懂什么事,在这里总是被人笑……” “是智障吗?我小时候班上也有,而且,他就是我同位。” 小田点点头,一点都不意外。 “你很了解我的事,对不对?” 她没有回答,我继续问道:“全班只有你一个人没有说过讨厌他,所以老师让你坐在他身边。你从来都没有提过要换位子,因为你怕你走了,小齐会感觉到大家都讨厌他,对不对?” 小田默默点点头。她低下头去,一下一下清理着,“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我知道了!” 我扳过小田的肩膀—— “同学们把彩笔带来了吗?”恰在这时,身穿长裙的美术老师款款走来,她没有荡在藤条上,而是踩住自己的裙子一步一步挪动。我真是叹为观止,她竟然也不会被自己给绊倒。 “带来了——”孩子们把最后那个字故意拖得很长很长,一股撒娇的味道。 上课了,我只好放开小田的肩膀。她坐下来,望着长裙子美术老师的眼睛闪闪发光。那位老师正在说,要大家把妈妈最美丽的时刻画下来。 我看到小田画上的人有黑黑的头发,在肩头扎成一束,明亮的眼睛含着笑。穿着红色的,勾花的毛衫。她几乎整个人都伏在画上,一笔一笔,连发丝都是一根一根画出来的,那么专注。 “让我来看看你的画。”沈鱼跳过来,顺手扯起那张还未完工的画,画上的妈妈有着弯弯唇角,还没来得及用红色彩色铅笔涂得丰满红润起来。 “哟,画得不错嘛。不过啊,这样的话——”沈鱼迅速抓起蓝墨水,哗地泼了上去。他用指头捏住一角,一拎,颜料便如同水流般,一股一股划破洁白的脸颊、修长的脖子,还有,还有那没有来得及变得红润的嘴唇,“这样,是不是更漂亮啊?” “哦,对了,最好在这画的背面写上‘丑八怪的妈妈’。” 那张画雪片一般飘零,掉落在小田的脚步。她跪下来,双手捧起,用手去擦那些墨迹,极力想看清那墨水后面的妈妈的面容,那笑着的妈妈啊。 眼泪一滴一滴滚落,她猛地抬起头,大声吼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为什么?” “因为,你是丑……” 还没说完,沈鱼的脸上便挨了狠狠一拳,是结结实实的一拳,我揉揉手,好痛啊。咦?是我打的?我能接触到这个世界中的人啦? 小田的拳头还僵在半空中,她愣愣地看着我,沈鱼的脸上也满是惊骇,他阴晴不定地看着小田始终没有动过的拳头。显然,他依然看不到我,可是却被我揍痛了。半晌,他才指着小田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你等着。” 很快地,旋风一般的徐老师便赶来了,她揪住小田的衣领,来回摇晃,“说,你为什么打人?” “他弄脏我的画……”小田的眼睛里已满是泪水。 “去墙角站着!”那个冰冷的中年女子用指头戳着她的脑门,“直到下课为止。” “那么,这一节是作文课,”徐老师又开始摆荡在藤条上,“今天的题目是《给妈妈的一封信》,三十分钟后,有得意之作的同学可以念出自己的作文。” 小田就站在墙角,她的眼睛含满期待,手指微微颤动,仿佛笔在她手中一般。她几次都望向徐老师,希望她能用一句话解救她,她是那么那么想写下这个题目的作文啊。 “妈妈,您真漂亮,您真爱我,我知道,母爱是最伟大的……”当我和小田听到第六个孩子这样朗读自己的作文时,小田怯怯地喊了一声:“老师——” 那双冰冷的眼睛又瞟过来,“什么事?” “我可以说一说吗?”小田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都不眨地等待着。 “……好吧,你来说一下吧。” 小田的手心里全是汗,她站到讲台中央,刚刚张开嘴,我的眼睛就模糊了。因为,我听到了她心中的话,我很熟悉很熟悉的话,随着她清清脆脆的声音一起吐了出来,飘荡在湛蓝的天空。 “妈妈,你在哪儿啊?我好长好长时间没见到你了。你的病好了吗?还记得我们分开的那天,你拉住我的手说,一定要做一个乖孩子,等你回来。妈妈,我乖,可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啊?妈妈,在森林里,每个人都拥有一头守护兽。而我的,就是丸子啊。妈妈您还记得吗?您还没有离开森林的时候,我去医院看您,您刚刚做完化验,是那种用很粗很长的针管扎到脊椎骨里去的化验,很疼、很疼的吧?因为你做完后,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你看着我,边看边哭,我也哭了。妈妈,那时我就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不吵着要你抱着我睡,也不跟你一个劲儿得要糖吃……临走时,你塞给我一条金黄色的鱼,那是你趁着舒服些时,为我做的生日礼物。我可喜欢了,给它起名叫丸子。妈妈,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丸子做我的守护兽吗?因为只要有丸子在,我就会觉得,你就在我身边,觉得你就快回来了……” 两行眼泪径直地顺着小田的脸颊滑落。我也蹲下来,抱住自己,心痛得仿佛有一只手在不停揉搓着。某些回忆开始苏醒…… 小时候,妈妈总是头痛。爸爸带妈妈去北京治病,对于我来说,那是好远好远的地方啊。我央求爸爸妈妈一起带我去。他们答应了,于是,我暂时退了学。紧紧拉着妈妈的手第一次坐上了火车。 傍晚,火车在一个小小的站台上停靠下来,爸爸把我的手从妈妈手中拔出来。抱起我,一直走下车来。妈妈就那样看着我,一路上,她说了无数遍要我乖乖听话、好好吃饭的话,可是现在,她一句话都没有说。 车下等待着一个人,看到我们便上前,伸手将我接过来。爸爸牵起我的手,交到前来接站的舅舅手里。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爸爸的眼圈是红红的,小兔子一样的。 爸爸蹲下来,把一缕被风吹乱的头发理到我的耳后。然后,在火车鸣笛声再次响起来时,他才站起身,缓缓走向火车。我也跟着他向前走去,舅舅却将我拖回去,死死地抱住。 “要乖……等我们回来。”爸爸摸着我的脸颊说,他的手很暖很暖。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他们不要我了。他们要把我甩在这个小小的城镇里。 我拼命挣扎,大声喊叫,想要跑上去扯住爸爸的衣角。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啊,火车呜呜地开动着,向远方驶去。爸爸的头探出来,像一盏孤单的路灯那样,固执地斜探出来。直到轨道在远方转了个弯,我再也看不到。 乡下的外婆家唯一让我每天都流连的,是那个已经不用了的磨盘。就在院子中央,我每天都爬上去,踮起脚尖,把头仰起来,看着遥远的遥远的,裹在一层淡紫烟雾中的山峰。听说,那座山上住着神仙,“是任何事情都会答应你的神仙哦。”舅舅总是这样对我说。 “那么,我可以爬到那座山的山顶上去吗?” “不能的,那座山是没有路的。因为神仙不喜欢被打扰啊。” 于是,我只能每天爬上磨盘,看着遥远的山峰,默默祈祷:希望妈妈早点回来接我,希望我可以变得强大起来,保护自己和妈妈……因为,神仙啊,你知道吗?在学校的时候,他们总是欺负我……神仙啊,你能帮我吗?求求你了,神仙,我会报答你的。可是,你能先答应我吗? 每当我这样祈求的时候,阳光总是照耀过来,把我的睫毛都染成了金黄色。 就像,就像我现在这样。 我觉得胸口滚烫,从发丝到指尖,仿佛全部都要燃烧起来了。是我的错觉吗?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被包裹在荧荧的金色光芒中? 我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从我胸口中冲出来了。 “哦,她要结茧了!”我听到有人大叫起来。 结茧? 一双不够长度的手臂护住了我,小田将我圈在她的胳膊中,仰起脸,对我说:“你的守护兽就要诞生了!嘘,不要说话,也不要害怕。守护兽的诞生是森林中最神圣的事,因为,它们是用你心中最温柔的感情和最强烈的愿望召唤出来的。当这两股力量都在最顶峰时,它们就会从你的胸口一跃而出。不过,它们总是很小心地不会弄痛你,也不会弄伤你。 我双手捂住胸口,从掌心传来的,分明是两个心跳。 砰——砰砰——砰砰…… 当那束光蹦出来的时候,我什么知觉都没有。只是觉得很困很困,眼睛,已悄然合上。 有谁总是在看着我呢?为什么这样看我?我猛地睁开眼,对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那是—— “啊,你终于醒啦!”小田长长呼出一口气,小小的手掌覆住我的额头,试我的温度。 “我的,我的守护兽……”我欠起身四下寻找,但除了丸子,再也没有其他的守护兽存在了。 “它明明出生了啊。但是,谁都没有看到它的样子。” “哦,”我慢慢露出笑容,“没关系的,它已经在这里了。”我指指自己的右手边。 “咦,是吗?”小田疑惑地望去,直直地盯着我的右手。仿佛她真的看到那里趴伏着一只小兽似的。 “你今天不用上学的吗?”我突然想到这个很重要的问题。 “呃……我,我不想去学校了。”小田托住腮,坐在我的下首。 “你的笑是在学校里丢的吧,不去那里把它找回来吗?” “找得回来吗?”小田微微侧着脑袋,满脸不相信。 “恩,一定找得到。” 我终于知道了,骚动这个词原来是用来形容这种场景的啊。 整个树洞学校像一锅煮沸的水,所有的目光都盯着我看。我迎视着所有人的目光,因为,在这个世界中,我刚刚获得了形体。 “小田,她是谁啊?”有人悄悄地问。 “我是小田的守护兽。”我故意大声答道。 哗——那一片声响几乎掀翻屋顶。我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森林里还没有人类守护兽呢。 小田一脸不解,我将她的手牵起来,握在手中,向所有人再次大声说道:“我的职责是,守护小田,直到找到她丢失的笑容为止。” “你还不如去死——”沈鱼扑过来就是一拳。 “啪!”清脆的一个耳光响起,沈鱼当场愣在了原地,“你,是你?!上次打我的,是你对不对?” “恩,没错。那时你还不能看到我,不然,我非揍你个痛快!” “呸!”沈鱼重重地唾了一口,我的手禁不住再次高高扬起。袖管却被扯住了,然后,小田那细细的声音说:“不要啊,他也会很痛的吧?” 我的手生生顿住。 “我们不要做那个让别人难过的人,好吗?” “你太善良了,你这样怎么能让我放心?” 小田唇角微微向上一挑,是一朵不易察觉的笑容,“我有你的,不是吗?” “你,笑了?” “有吗?”小田惊诧地摸摸自己的脸。 “有的!”我重重点头,“可能你的笑又藏去哪儿了吧?不过,有我呢,我一定会把它找到,然后,狠命地揪出来,再像涂胭脂那样涂到你脸上去的。” “那么,我的‘有你呢’守护兽,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小田第一次不等人回答就迫不及待地问起来:“为什么你的守护兽不见了,为什么你要说你是我的守护兽?” “我的守护兽就是我自己啊。当我心中有了一个愿望的时候,它就变成了一个透明的灵魂,寄居在我的身体里,等待成为一个生命,执行这个愿望。”我望着小田的眼睛说,“我曾经告诉过你的吧,我曾经向一位居住在山顶上的神仙祈祷过了,我求他给予我强大起来的力量,去保护自己和我所爱着的人。而你,就是我现在最想守护的人。” “神已经听到了你的愿望,不是吗?” “是的,并且,它已经实现了。” “这真好,不是吗?” 对不起,当你第一次来到我面前的时候,我没有立刻就认出你。 我怎么敢相信呢?时光就如同河流,无法逆流,那么你又怎么会真的站在我面前,可以让我真切地看到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触到你呢? 在我无数次垂下睫毛,俯视内心的时候,在我夜里一个人走在路上,跟着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一起默默迈出步子的时候,我都能感知到你。 是的,你蹲在那里,细瘦的胳膊紧紧环住膝盖,把自己包围在自己的拥抱中。四下无人,你坐在一片黑暗之中,那唯一光明的地方。可是,你却不知道,那光明恰恰就是你自己。 你在那里,时而若有所思的微笑,时而将眼睛望着远方,时而伏在自己的膝盖上,蜷起小如虾米的身子沉睡。 但是,真的是你来了么?居住在我心底的小人儿。 “是的,我听到一只手不断叩响我的家门,急切地,仿佛雨点抽打着窗子。我被你搅醒了。于是,我知道,是你又在寂寞了。你不断呼唤、乞求,总是带着恳切的,几乎哭出来的声音,一直传到我这里。”小田捂住自己的胸口,“我想,我该来看看你了。” “你,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你比照片上还要瘦些,脸色还要差些……我们本来是永远都不可以在同一时空相遇的吧,所以,你离我越来越远,连记忆都有了偏差吧?” “没有人可以永远停留在过去啊。8岁时,你离开了我,恩……”小田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已经16年了吧?16年,会发生好多、好多的事,也会忘记好多、好多事的吧?” 我抱起她,她轻得如同一个布娃娃,“不,我没忘记!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你就是曾经的我自己。我,16年前,长得和你一模一样,也有这么蓝的眼白,就好像没有一片云的天空。妈妈生病了,和爸爸一起去北京治病。我一个人,站在风里。那一天,我穿的就是你现在穿的这身衣服啊。”我指指那套在小田身上因为肥大而晃荡来晃荡去的运动服。 小田回转身子,合起我的双掌,“如果可以,我多么希望你可以把那些都忘记啊。这样,你就会永远开心,没有任何一丝不快的回忆打扰到你。许多人都会把小时候的自己给忘掉,你……也忘记吧。” “忘掉?你不就是我的过去吗?忘记了你,不就等于失去了最珍贵的记忆吗?” “不是那样的,”小田轻轻摇头,“你并不是由我变化而来的。长大的,只是身体,可是心却在会在某一个时刻停止生长。然后,在一个你睡着的夜晚里,悄悄走出来。这颗属于孩子的心就会走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地方。像一朵被风吹乱了的蒲公英那样,轻轻飞到远方……” “可是,你明明就在那里啊。我总感觉得到你。仿佛我一伸出手就能触到你的头发,你并没有离开我啊。” “那时因为,你心中有着小小的,缺陷下去的一角。那里贮满了所有伤害到了你的人和事。那小小的一角于是就有了尖利的棱角,总会无意中弄痛你。每一次痛楚,那小小的角里就会滚入一滴眼泪。慢慢地,水银一般的泪珠汇成一片小小的湖。那儿,就是我的家啦。被那片湖困住的心是无法离开的啊。” “难道,你只是一个灵魂?是一缕记忆?” “是的,每一个人都拥有这样的一个灵魂。但是,拥有快乐的童年的人永远都不会看到这个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会带着笑容飞升、飞升,一直飘到天上去。会化成某一片云,低头俯视着他们自己继续快乐地行走在大地上。” “那你呢?你居住的那片泪湖,就是我的心吧?那片森林是我的记忆?” 小田轻轻摇头“并不完全是你的记忆啊。每一个孩子在成人时都会抛弃掉他童年时的自己,森林,就是用每一个被遗忘的童年拼凑起来的。有每一个人的记忆,也有那些只有孩子们才会拥有的想象。” “也就是说,这是一个被遗忘的国度?” “是的,在这里,每一件事情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而每一个人居住的地方,则是因为每个孩子想象中的最完美的居所。” “我早该想到的啊,从看到沈鱼欺负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怀疑你就是我自己了。因为,因为,你知道,背负着这些记忆有多痛苦吗?我不想忘记自己的仇恨,我怕一忘记,我的生活就失去目标,我怕一忘记,我就再也没有强烈的感情存在。如果每天只是重复着醒来和睡去的过程,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我并没有恨过谁哪。仇恨,是只有大人才会有的东西吧?” “是啊,当我大起来,开始懂事些时,我便不断为你感到不公。我想要强大起来,我要用自己的双手去惩治那些伤害了我的人,为了这个,我才不断提醒自己,不要忘记有人曾经那样狠狠地伤害过我,像用刀子插进胸口一样……”我开始哽咽,呼吸渐渐被泪水所打乱,“我不原谅,绝对、绝对不原谅,他们那样对待你……” 那一双小小的手擦起了我脸上泪水,“我不想你这样的啊。你,这么多年来,一定很痛苦的吧?活在仇恨里,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啊。你知道我多羡慕那些云彩吗?”小田仰起脸来,我也抬头望去,棉花一般松软的大片云团漂浮在天空,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同样都是灵魂,它们可以看着未来的自己生活在快乐和温暖中,而我,却要看着你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衣服,每当那时,湖里便有无数颗泪珠涌进,我要不断浮出水面才可以不至于被淹没啊。” “对……对不起!”我弯下腰,将脸埋在自己的手掌中,“如果我可以保护你就好了,让我一直留在森林,保护你吧。只要我和你在一起,把那些会让你和我都痛苦的记忆在发生之前就抹掉……” “你已经做到了啊,”那温柔的声音从头顶开始将我覆盖,暖暖的,如同一捧阳光,“谢谢你,是因为你,我才会知道自己仍然有人惦记着。你留给我的勇气我会永远珍藏在心里。现在,你该回去了。在你的世界里,你的身体一直都在沉睡。再不回去的话,你将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不,不要让我走好吗?我答应过你的事还没有做到呢!我还没有帮你找到笑呢!” “我的笑不在这里的啊,因为一直以来,我的笑就丢在……” 什……么…… 我的意识突然开始模糊起来,小田的脸渐渐如同被融化在水里一般,而她的声音,更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我再也没能听清楚。 雪是蓝色的,翅膀划破天际,羽翼碎裂,纷纷披落,覆盖住大地,将所有伤痛和污迹掩盖住,宛如初生一般的纯净。 小田的手从我掌间轻轻抽出,双手环住耳朵,侧着头,闪亮的眼睛示意我跟着她做,“听,风的心脏在鼓动。” 她正站在一个雪人前。那还是在小田来的前一天,我用了一个下午堆起来的。 这是我的世界。我所居住的这座城市已经下了一个星期的暴雪,雪片如同被切割得极薄的水晶,自鸽灰色的天空缓缓降临。我和小田一起抬头,凝视着渺远的天空许久许久。 不断有人从我身边走过,微笑着对我打招呼。间或有人挖起一团雪,揉成一个球,抡起胳膊,用力扔出……啪地,那雪球在我身上四散开来,碎成洁白的粉末。那都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们笑着的脸庞一跳一跳,盛开在小田的眼睛里。 “大家,对你真好啊!”小田深深地望着我,“我真开心,原来十六年后的我自己,是这么棒的一个人哪!” “哎?” “一直以来,当我躲在你的心湖里,挣扎着不要被淹没时,我总是想看看你,长大后的我自己。我多么希望你会快乐地、无忧无虑地过着每一天啊。因为,我一碰到难过的事时,就会安慰自己‘也许等我长大后,就会好起来的吧’。”小田的嘴角慢慢上扬,化成一朵真实的,甜甜的笑容,“我真高兴,因为,的确好起来了啊,长大后的你,跟我想像中的一样好啊。” “哎?”我一下子愣住了,她的笑容,我们一直都在寻找的东西,竟然来得这么突然。 “答应我,每一天都要微笑啊。因为,你看,有那么多人喜欢着你啊……只要你幸福,我就会笑的啊!”小田将我的手牵起,触着自己的脸庞,我的手指感受到了她每一寸因笑而牵引起来的皮肤。不知怎的,我的眼睛竟是一片湿润。 “等到阳光升到那树枝上时,我就该走了啊。”小田仰起头,深深呼吸,然后就盯着我们头顶的一根树枝发起呆来,“雪……就快化了呢。” “什么?跟雪有什么关系?” “我是从这里来的哦,”小田指指我堆的那个雪人。雪人,用柚子皮做帽子,用蓝色的矿泉水瓶盖做眼睛,用干枯的柳条做嘴唇,用冬青叶做衣服。“你在堆它的时候,是在想着我的吧。你把它堆成了你脑海中的,我的模样。所以,我才可以借由它来到你的世界里。当雪化掉的时候,我就不能留在这里了啊。” “不要……不要走!” 小田微微笑着,“妈妈,她的病好了吗?” 我拼命点头,“她很好!她现在很健康,头也不痛了,也不用一大把一大把地吃药了……” “太好了!”小田泪光一闪,“妈妈做的鸡蛋羹真好吃啊,下次,你能帮我多吃些吗?” “你跟我回家去,你自己吃,好吗?” “没有时间了啊……你,也能帮我跟妈妈说一句话么?请告诉她,我……爱她啊!你能紧紧抱住她,然后轻轻在她耳边说出这句话吗?” “恩!”我拼命点头,眼泪胡乱落下来,扯住小田的衣角不肯放手。 “啊,阳光……”小田抬起头,如霞的日光将她裹在一片玫瑰红的薄浪里。 “不要哭了啊!”小田那细细的声音响起来,一双手环住了我,“请你,笑着送我走,好吗?” 我抬起头,努力一笑,却比哭还难看。 “谢谢你……我真的,该走了。”那双小小的手一点一点融化,从指尖开始,化成温润的雪水。在我手心里的缝隙中流落,带了些许的余温,一滴一滴硕大的珠子缓缓地坠落。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我大声地、颤抖着问。 小田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薄得像一张玻璃糖纸。在一阵急过的风里,她羽毛一般飞起,长长的头发散开来,眼睛明亮,始终向下注视着我。一片宁静。 “我就在那里啊,我会一直、一直活在你的心里啊……” 那声音终于微弱得几乎听不到,化成一段落寞的音符,混合在往来的风声中。 突然,无数个影子从雪人里、小草里、树里,钻出来,一齐飞升。他们笑着,向我摆着手,我知道,他们每一个,都是一个小小的灵魂,和小田一样的,半透明的灵魂。 孩子们唱着歌谣,手拉手向清晨的天空飞去了…… 云朵,连绵涌来,洁白、洁白。 请我把我遗留在某片蓝天-1 1. 用文字描述出的世界,只是一串符号。 所谓的世界,是一串首尾相连,披发奔跑的形容词。没有限制,不断扩散,而涵义不清的基本语法却狭窄成羊肠小道,再也不能容纳其全部脚印的堆叠。 所谓的世界,眼角的线条延伸着它,嘴唇张合的形状约束着它,或大或小的掌心盛放着它,它却会因此变得更清晰或更模糊。 清晰一如夏天甜味儿的阳光,从繁乱的树荫碎片中挣脱出来,伸出手臂抚摩少年的额头,那么快,那么炙热,只来得及颤抖成他鬓角间光芒熠熠的一滴。 模糊仿佛湿润而微绿的风与紫色的鸢尾在半空中碰撞,迷魅地穿插在一次十光年之远的等待里。抽放其中的思念不能与任何词汇融合。 或许就是这样,才选择了画画吧。SKY慢慢走到鸵鸟的“翼”上。 无比统一而又无比混乱的这个世界,若是撑开来以之为伞,总是能迅速隔绝出一片寂静而幽微的空间。周围任何一片色块的拼凑都蒙了尘,惟独自己的剪影微微发光,并且颜色鲜明到心悸,凌乱地铺排在每一寸线条里。 蘸一点点影子上的颜色,涂抹成另外一个世界,是他所着迷的——那个绝对不可能有人敲门或攻占的世界。 “翼”一共是两张,因此一只鸵鸟一次只能乘坐两个人。SKY坐下来时张望了一下坐在旁边的少年,他额前的碎发小雏菊一般羞涩,眼睫如同屋檐压住了一点光。 打招呼显得有些多余,显然他正兀自在自己的那个世界里徜徉——他的表情看不见了,变成了幻想的颜色。 SKY妥帖地把各种证件逐一整理好,手指有大理石般不腿色的洁白和坚实,带一点重量感地给予手中的物什压力。 曾注视着他填写完所有手续表格的褐发男子收齐好几十张卡片,小小地赞叹了一声:“您是第一位向我说谢谢的人呢。” 实际上,由于繁琐的流程,使得这项工作无论是从事者还是受服务者都觉得莫名焦躁,“谢谢”这个词于双方都是颇陌生的。 当SKY将手中的笔轻轻搁回原处,用缓缓溢满了微笑的眼角注视褐发男子,并低缓地说了一句谢谢时。后者脸上的僵硬线条完完全全舒缓了,仿佛胸口不能自抑地发出了风的低鸣般,有一种迫切的倾诉欲。 “您知道吗?上一次,我的一位受理者在这里揍起了人……看我额头上的疤……”褐发男子撩起流海,猛地发现面前的冷清。 阳光略微有些苍白,整整一条长廊上都被浸泡上了那种忧郁。落地窗前长长的纱制窗帘微微翻卷,一点一点擦过SKY颀长的背影。窗外的浓绿摇曳下一大片芬芳的阴影时,SKY消失在了那片斑斓的尽头。 鸵鸟奔跑的样子永远带一点笨拙的固执,仿佛就算是冲入火海也义无返顾。风在耳畔被无限度地拉长,几乎连贯成一种丝状体,就是在腾飞的那一刻,少年微微转过了头。 清润的弧度,过分强烈的白光自长发上滑落,凝聚到眼睛里,随着优雅舒展的眼线每一次转侧,偶尔溅落出雨滴一般的冰凉。 SKY用眼角夹带着那少年的美丽,欣赏到了什么古远而无法捉摸的神秘一般的,用笑意应答。他笑得很浅淡,却与整个面庞紧密地贴合在了一体,无法切割。 进入云层后的颠簸令人心悸,几乎摇碎了身体里一些沉寂多年的情感,还不能完全任他们放逐,捉回却又显得徒劳无功。与此同时,那个胃痛的毛病又犯了。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少年直直地看了过来。嘴唇薄而紧,几乎有些凛冽地闭着,没有丝毫表情地看着SKY。 然后,清晰而略显寒冷的声音飘了进来,“我来给你哼支曲子吧。” 孤零零的声音是在云层里传递的,云朵又厚又沉,没有一点暖意,若是长久注目,或许还看得到湿滑的苔藓。少年轻轻哼唱起一支曲子,空旷的、荒凉的,却求索着光明或者温暖。 一瞬间,SKY看到了,年轻时那些绚烂而又匆匆凋落的情感刹那明灭,有个女子的笑容与呼吸一同起落,仿佛画布上遥远而轻柔的淡金光线,一点点抖落在睫毛上,直至蔓延开晶莹的一片。 SKY一点点垂下头去,向那片光慢慢伸出了手指…… 闭上眼睛,随即又睁开来。SKY方才眼中那层梦一般的雾气散开了,朦胧的眸子瞬间变得清澈了,然后被微笑打湿,并没有太多哀伤。 “云之使吗……”SKY饶有兴致地凝视着少年的眼睛底部,笑意不变。后者明显收缩了一下肩线,SKY趁那身体向后退时微微凑上前去,“你唱得很好听……”近似自语的谓叹着。 鸵鸟的脚下磕绊了一下,“翼”如衣架上的衣服般上下摆动,幅度越来越大。天空中的河流初初破冰,到处是细微的轻响,五六道支流蜿蜒着,带着亮珊瑚色缓慢穿行。这是天空与天空之间的抚慰,经得起永久时间的打磨,却并不知道将流至何方。飞鸟经过,总是小小的一只,栗色的爪子迅疾地一闪,永远不肯栖息。那破冰的声音因此而来,仿佛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挽留。 倘若不是亲自前来,谁又曾知道天空之上,原来流淌着这样寂静而孤独的河流呢? 少年张伸双臂,黑色的衣襟列列抖动,仿佛控制不住自己般的,向河流扑去——并不是少年在扑,而是鸵鸟整个颠倒,翻转出不可思议的角度。少年把脸迎向了风,眼瞳闪着光,哼唱着的曲子没有停止,如同落花,一片片摇曳水面,最终,把水下的人都湮没了。 猛地,曲子的尾声徒然被截掉。少年松开了手,垂直地从鸵鸟上坠落下去,仿佛一枚石子,漆黑地落入深潭。 SKY本能地伸手去抓,却只来得及捕捉到少年揶揄的眼神,还有一串串漂流在蓝色里的黑发。很柔软的,鸟儿翅膀滑过的弧度也不过如此吧。 鸵鸟重新翻转过来时,少年的脚尖在一朵云上点地,不会比一朵花的凋零更费力。 而不知何时,SKY的手中却多了一个小小的灰色包裹。 SKY知道FA一定在出口等待,他们的视线越来越短。两个人都停下来,一时间,异常安静,只有周围草木生发的呼吸声与血液融合为一体。 “你来了。”FA伸出手臂,银灰色军服很合衬他笔直而规整的线条,一切都仿佛被计算好了一样的服帖,连一个褶皱都没有。那双手保养良好,干净而冰冷。而SKY却用手掌的温暖和柔软包裹住了它。 “你的邀请嘛,让人无法拒绝。更何况,做一名新航线的试飞者——”SKY俯首,右手弯曲贴上心脏,“是我的荣幸!” 是啊,几乎只有在飞翔的时候才能感受到自我和生命,无限地接近天空,自己的内心的确有着什么在缓缓旋转着吐苞,盛开在宇宙之间。那一刹那,自己和世界不分彼此,连接缝的边缘都寻不到。 “唔,这条新开辟的线路如何?看到那条河了吗?” “你为何这么关心我的评价?” “也许,因为你是个‘局外人’吧。星星们总是不知自己的轨迹如何行进,却能给予人类以光芒和参照。这不是很有趣吗?” 没有正面回答,SKY微微探身,瞥过FA的肩章,“倒是恭喜你,又高升了呢。” “唔,意料之中。只是首席执行官依然是梅非斯贱人——抱歉,”FA看似无意地略一俯首,唇边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兼任——路上你有见到云使之泽的人吗?” “那些传说中会用幻术迷惑人心,然后搭乘鸵鸟飞行器,在半路跳到云上的云之使吗?据说,鸵鸟上的另一乘客永远只能记得在幻术中那些美丽的梦境,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记得他们的模样。” “那么你是碰到喽?” “嗯,云之使的话,倒是——”顿了一顿,SKY那深栗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眼尾上挑,表现出浓烈兴趣的样子,“你为什么觉得我碰到了呢?既然碰到的概率是千万分之一。” “云使之泽是梅非斯一心想要消灭的地方。而你,从很久以前开始你就是个从各个方面讲都谈不上正常的家伙,我只是太担心外表无害实则裹着毒药的你提前伤害到那帮小生物罢了。” 头顶上,早抽的樱枝已然延伸出手臂,疏疏朗朗的晴空被它们擦抹得明亮光洁,却完好得经不得碰触,施与一点点重量便在枝桠间断裂开来。空气中含满了沉重与轻盈交相错落的两股气流,共同消失在SKY胸间时,FA听到他这样说道:“抬爱了!” 小苍兰簇拥着的小路尽头,一抹砖红拐了小小的弯儿,然后才是那红瓦下淋漓通透的白房子。面对夕阳拉开长长的落地窗,一小瓣蔷薇颤抖着落下来,FA突然瞥到了SKY手上灰色的包裹,“那是什么?” “午饭。你知道,对于流浪画家来说,随身带饭是必要的。” “又是为了你胃疼的老毛病而特地准备的?不如你当着我的面就把它吃下去,我可没时间在大典开始时为你买胃药。” 包裹里是一张饼,颜色不太诱人,更像是蜂蜜被一层层兑了水而褪色。SKY抬头看了一眼天空,远处一大片白云正在草坡上翻滚而过,他咬了下去,立刻倒抽了一口气,不得不把全部吃进去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怎么了?”FA看了过来,随即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怪异表情,“你竟然把水泥裹在面饼里?” “嗯,流行嘛。”SKY突然笑了,是那种全部表情都跑动起来的笑容,仿佛一簇簇川草随风飘荡。于是无法不想起来在鸵鸟飞行器上遇到的少年,伶俐地跳下鸵鸟时向他扔来了这个包裹时,那一抹意味深长而又讥讽的笑容…… 原来是这样啊,原来那孩子早就看出来自己没有被他的幻术迷惑,于是就用这个小把戏来报复自己吗?想着想着,不禁轻快地笑出了声。 “嗯,有趣。”掠起额前的碎发,风穿梭过来又逃逸出去,浮起,又落下。连同睫毛下的阴影都一同动荡起来,眼睛中明亮的神采越发清晰起来。 直到把那面庞关在门后,并随着走开的步伐渐渐远去,那仿佛在动荡的水里也能燃烧的火焰一般的神情也还是根深蒂固。FA有时甚至怀疑,SKY那种只属于艺术家的火焰随时会从他手指上跳跃下来,即使他只是用手指轻轻碰触了他一下。 “也只有你呢,SKY。明明是自己想来,却让我特地写一封邀请信郑重地请你,自尊到这个地步——也就只有你了吧?”FA微微抬头,天空漂亮得不可思议,那是一种极度沉默后沉淀下来的力量,强大,然而却偏偏澄澈而纯净。眼光载浮载沉中,天空和白云一片氤氲,然后慢慢浮现出一张脸庞,漆黑的头发下,笑容始终不落,可是那样一双眼睛却是静止的,被包裹在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中。“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叫SKY呢?” 苦恼似的皱起眉头,却不期然地被另一个沙哑的声音打断了——“FA大人,请以您的手给我以痛苦!” 仿佛在教堂神圣的管风琴演奏中混合进了脏话,这样突兀的响起让FA多少有些不快,反手抓过那一枚漂浮在身旁的火印——这种科技极度发达后,科学和疯子的想象混合的产物,长着洁白的翅膀,可是却只为了寻找自我毁灭之路。 “火印啊,你作为信使,以自身封印住传信人的思想,然后飞到收信人身旁,以死亡结束自己的使命,是怎样的感觉?” “大人,我以此为傲!”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死亡的滋味,你没有足够的信息去下这个判断。信念并不等同于真正经历时的感受。” “大人我只知道,今天我要向你传达的,是梅非斯大人对于云使之泽的最新决断——停止对其一切攻击,静观其变。” “清楚了。顺便一说,你可真不是一枚受欢迎的火印。” “我很惭愧——”那个委顿的尾音在FA两指间弥漫成一缕烟火,轻易就消散了。 走出长长的回廊,月光正自唇间吐出淡灰色的阴影,足尖踏过树木的影子,浸透了满满一怀的馥郁草木清香。恍若柔软的笔触一下一下绘出的长长画卷,不断延伸开去的是流淌的时间,落脚之处印出一片片落花,依偎着建筑的飞檐细碎地飘零。只是小小的一角上卷起边儿,在FA战立的地方顿了一顿,手一抖,便落下一滩墨绿色的眼泪。 那是以颜色纪年的第三年,浅葱年的晚春。风刮得还不是太浓烈,一切也还都没有正式开始。 2. 光芒照射不到的,那些曲曲折折的道路。 “你有没有过,想要寻找?” “有过……” “寻找什么?” “‘我’的真谛。” SKY的手指悬空在一棵香榧树上。 他坐在这画前。 面前是被风撩拨得开始懂得思念的沿街草,小小的叶脉上流转着如缕不绝的淡金光芒,那颜色被切割得如此凌乱,以致于洒进画面上描绘着的迷宫时,都不懂得收敛起自己恣肆狂放的嘴角。 SKY抬起头,原本漂浮在SKY右手边的火印换了个位置,慢慢问:“那么,你有没有过,想要离开?” “也有……” “离开哪里?” “‘我’的身体。” ……总是如此。 “火印你最近在研究哲学?” SKY放下笔来,洗笔的水中,逐渐弥漫开稀薄的微绿与清水相互抵充,挣扎许久,终于决定放弃的,是清水。画布的湿润处如同肩胛骨,不时闪过一两抹白光,偶能看清向阳光蜿蜒长去的野草,攀爬成游游荡荡而弯弯曲曲的道路——是座刚刚坐落而成的迷宫。用笔很轻很淡,刻意蒙了尘的姿态,与任何一条不知起点也不知终点的道路都能重合。 “上一次是女权主义,再上一次是自杀意识,这一次轮到了哲学?”再度提笔,迷宫的第一处死路前落下一只飞鸟。“哲学是抵达死亡的捷径,你这是?” 火印以扑打来晾晒羽翼串联着的冰凉露珠,“SKY,我每次来你都在画,可我一次都没明白过你在画什么。” 一向掩藏在真实情感边缘的眸子闪了闪,SKY的眼珠波澜不惊,如同任何一个黑夜,有点漫不经心的优雅。 “画就是画本身,无需猜测和懂得。” “SKY,今天是我最后一次为你传信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呢。” “我会记得给你上香。” “SKY!”被烫伤的声音。 “嗯,这幅画么,是个挺长的故事呢。” 鸟是在傍晚刚刚离开时到来的,翅膀又阔又白,层层叠叠间,藏匿了太多疲倦的味道。鸟被那样整个地包裹在其中,不俗的嗓音如同在颗粒上摩挲着的丝绸,向画家喊道:“请帮忙寻找!” 鸟说它,丢失了一个诺言。 说丢失,莫若说是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因为太重视了,所以在诺言许下的那一刻起,鸟便把它好好地藏了起来。不是在被风追逐的丝巾褶皱里,不是在还未破裂的鸟壳里,也不是在哪一片羽毛的温度里。鸟没有把这么重要的诺言放在那么轻而易举找到的地方,于是就藏在了一个它认为谁都想不到的地方。而最后,却连她自己都记不起来地址了。 “那么,是个怎么样的诺言?” “是我和他之间许下的诺言,是个诚挚的诺言,用着的是心底最剧烈却最无法描绘的情感。”鸟沉默了一会儿,胸口上的羽毛仿佛要因为不停起伏而大面积迸裂开来。“我从来没有试图对他说出自己的情感。因为我害怕……被拒绝,还有,我想维护最后的尊严。就这样在他身后,用我的影子加深他的影子的颜色,就这么沉默着看着、守护着他不也挺好?我一直这样反复告诉自己。” “可诺言往往是来自双方的呢。”画家提醒。 “是这样的。”鸟的羽毛像波浪一般,又深远又白亮,把它的面庞打湿得一片模糊,“但平衡本就是因为不平衡而存在的……当我心中的重量支撑不住自己时,所有的心事都用了一种扭曲的方式喷薄而出。” “你做了什么呢?” “我决定离开,虽然我万般、万般的不愿。可我内心的压抑就像水面上的皮球,摁下去又浮上来,总是有不合时宜的固执。决定了是一回事,执行却是另一回事啊。”鸟幽幽地说。 “这样啊,你在爱?” 鸟仰起自己优美而又修长的颈项,向着天空缓缓笑了一笑。风干净地擦过她的翎毛,一瞬间,似乎有些闪闪发光的东西在顺着羽翼蜿蜒地滑落。 “是的,而在那一刻里,我才知道他也是爱我的。在我说出离别的那一刻里,我才知道。” 沉默了许久,画家和鸟都听到了的,一点一点,落花击打在水面上,催折着绯红色的暖风。 “然后呢?” “没有……没有然后了。”鸟的声音颤抖着在她颈项的线条上滑落,“我们都在心底彼此许下了同样的诺言,安静地守侯对方,就这样已经过了20年。突然出口的真相,太措手不及,已经让我们都没有力气去习惯新的局面了……” “你们都行驶在同一条船上呢。无法停止的船,无法停止的水,还有,无法下船的你们。”画家停下手中的画笔,那些喷涌的色彩却无法描绘出眼前的这份情感,眼前这能感知却不能描摹的一切。 “习惯的,是安守旧局面;不习惯的,是改变。就这样,我们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彼此都折磨不堪。最后,我们同时选择了离开彼此。真正的、彻底的离开。” “你要寻找的诺言就是你们俩都许下,却都无法达成的那一个?”画家试探着询问。 鸟闭上了眼睛,某种无法忍受的东西直接击中了她。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呢?那东西如此强大,使得呼吸里都带着伤口那甘冽而腥甜的血丝味道。 “无论是谁都好,请找到那个诺言,然后杀死它!杀死它我就可以平静生活了!” 鸟再睁开眼睛时,唇角边扯出一个几近狰狞的微笑。那本是描述着月下跳舞至死的小仙们和为了摘到星星而失足跌死的花朵们的词汇才可以形容的,而现在,只有它们,早已远去。 “我可以帮你寻找,不过,作为交换。鸟啊,你要讲一个故事——寻找的旅途上你一定见证过什么人的生命吧?”画家这样说。 然后,鸟有点困惑地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平静地叙述了起来。 他们管它叫风筝。 然而却不是真正的风筝,谁又能真正是自己呢? 风筝之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它有风筝的外貌和特征。如果换个名字呢?自己又是什么?自己会被划入哪个范畴?自己的属性就会改变吗?既然不会,那么名字和自己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呢? 风筝抛出了这些谜面,如同在月光下用一枚银币剖开夜空。 用彩色格子细细划分出鲜艳和暗淡区别的屋顶,向温柔天边的那抹蓝静静摇曳。那只风筝就夹在两者之间。那是完全不能自主,却要执拗地守护着那种命运的生命。悲哀,却因此而怀有无限希望,也仿佛寄予了无限可能。 风筝作为屋顶装饰的一部分,从未用自己的身体触摸过天穹。在它那蝴蝶形状的身体下面,也还拥有一根风筝线,就从屋顶下直接垂到房间内。 所有风筝思索的一切,都是线告诉它的。包括,自由。 “什么是自由?”风筝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时询问。 “飞翔就是自由。” “那么为何你不飞翔呢?” “因为我的自由并不是飞翔。你的自由才是。” “你的自由又是什么呢?” “你的离开。换句话说,也就是你的自由。” 风筝终于得以从限制自己的瓦片中抽身,是4年后的事了。本不过是一阵疾行的暴雨,线安然地听到水滴回旋落地的声音,然后,突然哪里那么猛地一松…… 第二天,风筝便不在了。命运这东西,终究是无人猜测得到吧。 “这个故事并不是关于风筝的,若你过于留意它的去向,我可能就无法回答你。要知道,就像你永远踏不上自己想要行走的那条道路一样,听来的故事总是无法选择的。”鸟平平静静地讲道,声音低沉而带有一点仁慈的哀伤。 究竟要经过岁月怎样的淬炼,忍耐过怎样的颠沛流离,用伤口呼吸过多少次,才可以换来那近似妥协的宁静。 于是日子便这样水中落叶一般的漂浮,线从此过着无从期待也无从失望的日子。但此前,很多个日出和日落里,本不是这样的。 线的一端已经悬空,另一端只能以不断的寻找来把自己内心的洞绑扎好。 线询问过房间里那只快要撒气的气球,它说:“请让我当你的串联者吧。” “我不需要。”气球答。 “那么,就让我当你的束缚者?” “谢谢,我不需要。” 线转而去问那只失去了尾巴的长颈鹿玩具,那件少了一根线头便整个快要散架的毛衣,以及需要用线头牵住火车头,方便孩子的手拉动的铁皮火车……可并没有得到过什么其他的答案。 冬天早已把空气凝固成了冰片儿,匀而薄,悬空附着在摇摇晃晃的线上。可无论如何,内里却是柔软的,即使许多个“多年”说过去了,所谓期待早被拒绝一点点揉碎成尘埃,裹住了线的周身上下,瞧不出一丝半点先前的模样,可它仍然能记得那些个风住沉香的日子里,自己属于一只风筝的那一小格片段。是的,完整地属于——它们彼此拥有,彼此信任并且相互欣赏,直至一个雨夜的雷声把这一点点牵连彻底撕裂。温暖的余温从此就像一只穿在断臂人身上的袖子,空空荡荡地挂在没有实体的地方。 以后,也只能这样了吧? 抱着回忆取暖时,胸口却偏偏觉得冰冷。直到放弃了挣扎,在壁炉里第一次吹起橘色暖风时,线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直至那一刻也无法忘记。 ——风筝 最初的、唯一的,属于自己的…… 然后,水气滂沱,浮萍上汹涌而起的雨雾,一层层在长长的芒草尖上弥漫升腾。风从南边翩跹而来,将带走的悄悄送回——总是这样,风总是这样乐此不疲。或许是因为,看似自由的风,本来就因为被牵制在天与地之间,永远都没有真正的自由,所以才这么爱捉弄世人吧。 风筝。 回来了。 线与它小小的幸福,只差了一步。 鸟垂下眼睛时,声音也轻轻落下去。淡泊的,几许看透却又有几许迷离的眼睛,朦胧的泪光包裹着的漆黑。 树梢上系着的月白缎带被荡漾得很远很远,几下里漂流,是波浪的形状。画家在着手画着的迷宫图上,在第二处死路前用画笔扔下一只风筝,残破的翅膀,面容几经践踏、污浊不堪,可那双眼睛却始终大睁着,明亮得迥异于任何一个时刻。一小段风筝线就在它那小小身躯的下面任意搁置着。 “所谓的自由,也许自始至终就没有存在过吧?”鸟在别人的故事里,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不激动。从刚启程开始,鸟便把别人的痛楚和忧伤细密地编织在自己的生命里。一小段遗失的独白,一首半截的歌,无比无助的生命,有太多做不得主。人若想活得足够舒服,只需擅长遗忘便可以了,然而太过执着的灵魂,惟独对遗忘无法偏情。 “我的故事讲完了,那个诺言就拜托你了。”鸟恭恭敬敬地低下身子,用翅膀抵住地面,鞠了一个躬。 推开冰蓝色的格子窗,廖淡的嫩椿正舒展在高高低低的枝头,一次一片,等光聚满了,哗——倾泻而下,从树冠直直坠落到树根,中间偶有一层层停顿,仿佛稍事注目便赶不及投奔了去的,白色的凋零之花。 鸟迎向那光,大大地张开阔翅,洁白得几近透明。微微回眸,哀伤的眼神坠落在自己的羽毛上,连风都随之摇摆不定。 画家还未来得及用水彩浸润出它的神态,一笔一毫,从长而尖的脆红色喙,到短而平的褐色花纹的爪子,眼角闪了一闪,鸟已经离开了。 画家坐得稳稳的,用尽了所有的耐力才让自己没有动。为着隐瞒那只鸟,隐瞒她一个早就想知道的事实 ——这世界上所有的鸟都是曾经丢失的诺言。 “为什么不挽留它呢?”火印对SKY开了口,“那画家就是你吧?那鸟,那风筝,便是你画在迷宫上的 ——为何不告诉那鸟真相呢?又为何不予你创造的生命以圆满呢?” 淡然一笑,SKY垂下了弯弯的眉毛,“我也不知道。”将笔洗涮干净,凝神注视末端浑圆的水滴,等得重了,啪嗒一声落下来。“我只知道,万事万物自有可遵循的原则。我仅仅是它们生命的见证者,然而也是我自己生命的经历者啊。在这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吧。鸟和风筝也有。” “你的立场是?” “局外人吧。” SKY默默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画,悠然拿起笔,沉吟许久,再次郑重而轻柔地落下来。 “话说,你今天要送的信是什么呢?” “云空大典已经开始了,FA大人说,这是你期盼已久的,希望你玩得开心。” “地点?时间?” “在你面前,此刻。” SKY抬起头来,直到此刻,他才注意到眼前的喧哗。 3. 梅非斯的死讯并没有被刻意隐瞒。春天的树根下,泥土深深浅浅,一踩便是一个脚印,浮现出清新而微微使人疼痛的气息。那尸体便随意地丢弃在那里,蜷缩成一团,唇角还残留着血迹,故意挑衅给人看一般的,比石榴还凄厉的一串艳红。 以首席执行官而言,梅非斯的手段太过软弱和优柔寡断。执政时期里并无建树,也没有什么野心,平日里只是饮酒买醉、茶室煮茗,过得闲散而怡然。因为对酒过分地钟情,据说,这大半生里,梅非斯日日都要倚赖酒精入眠,无法明白那些酒精对他的侵蚀和重要程度的人们,却一再给他送去上好的佳酿。有时候是花雕,有时候是威士忌,更有坊间自酿的各种果酒。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或透明或半透明的瓶子,一到灯光亮起来,便如同一只只闪烁的眼睛,骤然间把人紧紧地裹了进去。 但这一切,于梅非斯而言都很是适用。一心偏情手中把玩的杯盏,而把公务与权利全部推给了同期为政的FA,本是自以为是的讨好,却意外地令后者厌恶。 出身卑微却极有抱负的FA,从不掩饰自己的冷酷与独断专行,短短三年来,靠众人皆知的暗杀或陷害而爬到副执行官的位置。手段绝对谈不上光彩,而他却偏偏从不掩饰,对于这份冷傲、暴戾到骨子里的气魄,上边总是视若无睹——成就一个时代和平的,有时恰恰正是暴力。本着这样的态度,哪怕是FA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提及不肯屈就于梅非斯之下,也没有人来加以干涉。 或许是早已有了心理铺垫的关系,梅非斯的死无人惊讶更无人追究。曾有人看到FA的近侍抱着一坛子酒进了梅非斯的府上,又平静地空手而出。第二日,就在树根下找到了梅非斯的尸体。 那本是为赏月而建造的东方建筑,八角楼、小凉亭,七层的宝塔一层层叠着拥挤上天空。每逢月夜,那光芒便铃铛似的丁零当啷地挂在突兀的飞檐上,哀切又朴素。 从来也没有否认过自己毒死了梅非斯的这一事实,FA冷彻心扉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笔直地、毫无杂质的,犀利的底部盛放不下任何温情,就这样,代替梅非斯一把扯开了乱世的序幕。 直到此时,那项表面对云使之泽示出和平,实则为将其一网打尽的“云空大典”才正式举办了起来。 古色古香的街道上,云之使们迎风而立。一共有三十六位少女,照例将长发高高地绾起。漆黑的发丝间别一把小小的折扇,紫竹骨,十八股,象牙白的底子匀称地铺就开来,扇面都用写意的手法描摹上去曼佗罗或者墨莲,有时临风,有时旋转,照例是微微开合,一两枝遗留在人世外的样子,一点点含蓄着,宛如古中国王朝里坍塌的一个梦,久远、古雅,且都有异常动听的名字。 FA换了一件墨绿的军服,无人陪伴,独自穿过人群走了过来。神情傲慢且优雅,不容置疑地眼神缓缓掉落在紧闭的唇上,勾勒出一个冰冷而向下拉去的唇线。并不起眼的军服质地,总是紧紧贴在他得体而略显无情的身体上,随着每一举首或顿足,惊人地逼视出他凛冽的棱线。 路过一小堆反复拼凑着魔方的孩子们时,停了下来。 从那些孩子手中几近强硬地夺过魔方,对近身侍卫做了一个命令:“去拿把螺丝刀来。” 很快的,那小小的器具便握在了手上。FA几下子便拆开了那小小的玩具,把所有的面重新拼成同一个颜色。上好螺丝,丢给那些已然看得目瞪口呆的孩子。 然后抛下这样一句话后就远去了—— “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拐弯抹角。” SKY没有动,连画板都未曾收起,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随着FA的目光定格在了什么上面,原本对一切都无法动容的FA,肩膀微微颤了一颤,整个胳膊都无意识地紧缩。然后仿佛困惑了似的,止步不前。 那是SKY第二次见到那个少年,鸵鸟飞行器上歌唱的少年,宛如雨水一般幽微而发亮的少年。穿了一袭黑衣,比夜犹黑的,腰间松松地挽住一根菖蒲绿的带子,长发过于任性地飘散,如何也带了些狷狂的味道,仿佛湖边的芦苇尖儿。就那么,与流水般的风纠缠在了一起,幽咽似的,延展开去,流淌下来,几分妖冶、几分娴雅,微妙得令人无从察觉的矛盾坠落到地上,却映不出一个影子。 如同抛物线一般,SKY的目光与FA的一起平整地扔出去,在空中慢慢地滚动,一下下聚集在那个黛黑的身影上面,重叠,然后,落下极重墨的一点。 那是还未启程,连自己也都窥探不到的东西。正在一些极其隐秘的地方慢慢酝酿,然后等待有一天如火山打嗝一般地乍现。 FA的几个近侍早已上前,左左右右将少年团团围起。 “拿出证件。”近侍们别无他法,只有这样一个方法来辨认对方是否危险的云之使。 少年轻轻笑了一笑,撩拨了下自己的长发,然后伸出纤细而修长的手掌,“拿来。” “什么?”近侍们有些莫名其妙的望着眼前的少年。 “你们的证件啊。大典之际鱼目混杂,我可不想你们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楚,这是为你们好。” “我们若不给呢?” “你们的军装很不错,我是那么喜欢军人和军装。”突然岔开了话题,令对面的几个人一时无所适从起来。 其中一个反应稍快的侍卫愤愤开了口,“谁说喜欢军人我讨厌谁!不然我们交换,你当军人,我做自由人。” “哦哦,看证件看证件,军人证件的照片从来都拍得格外英武些。不然我拿我女儿的照片跟你换如何?” “你有女儿?你亲女儿?”无法相信的表情。 “领养的。我女儿那么可爱,不看太可惜了。你啊,好福气呢。”少年稍微靠得近了些,一边用手指夹出侍卫上衣口袋里的证件,一边漫不经心地扫视着他,后者却意外地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丝毫都不想拒绝少年的任何动作。 “你长得有点像我女儿。”少年边说,边递上了一张照片。 “啊啊啊啊啊——”侍卫接过照片的一瞬间,从喉咙里直直地叫起来。捏在他指间的那张少年递过来的照片上,一只刚足三个月的蝴蝶犬穿着背带裤向上凝视着他。 “可爱的眼神!快看!”少年无辜地指点着,专心的样子连其他几个侍卫也把脑袋凑了过来。 “你欺骗了我们,总要补偿吧!”握着照片的侍卫委屈地叫了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在执行任务。 “我帮你拿军人证好了,反正你那么讨厌它。” 侍卫退后三步,不可置信地眨着眼,“你太狡猾了!” 其他侍卫突然想起来什么,一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不告诉。” “那么就杀了你,告诉不告诉?” “把你们的军人证都拿来给我看看,就告诉。” 这次没有异议,少年手上把玩着几张证件,莞尔一笑,一字一句地说:“去看我给的那张照片吧。” 趁几个脑袋低下来的瞬间,少年一纵身跳出了圈子,扬了扬手中的几张证件,“我真的不是故意说你们笨哦,那上边怎么可能会有我的名字?这个就作为你们浪费我时间的补偿喽。” 风又旋转起来了,柔弱无骨的风,一点点降落在了指缝间,歇息时的震翅声却让肌肤充满重量感。 少年穿过被风卷得飒飒而立的少女,她们的面庞闪烁着这季节的光彩,湿润而柔媚,从两侧垂落的裙裾一直延伸到纤细的指尖,仿佛云霞有了形体,可以在手中一层层漂散。 与FA的近卫兵们完全不同的气质,周身捕捉不到一丝丝戾气,就那么,迎面走上前去,直到与FA只隔了一只手臂的距离。 极轻微,花瓣混合着呼吸声悠扬坠落,坠落,凋落的姿态无比轻盈,却也无比悲戚。 “FA大人,您的近侍们刚刚说我是‘云之使’呢。”少年的眉目出奇的平展,却宛如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口,“我特地来请您捉我回去,解剖来看看。”伸出胳膊,那双手纤长得另人不敢碰触,只怕会像折断的树根一般劈啪作响。 FA张开嘴,却被少年的指腹按了下去,“嘘,您如果真的说我是‘云之使’,我可是会心碎的呢。”轻轻舒展身体,悠长的袖口垂落,一两片慵懒而狡黠的碎片一闪而过,仿佛一只看不清羽毛的鸟儿临着发鬓疾行。“您到底怎么样才能感谢得起我呢?瞧那边,真正的‘云之使’在那儿哦。” 袖口闲闲地一甩,抛出一褶子烟云,略微发白的手指抬起来,缓缓指向一个方向。一片模糊中,只有他的指尖和不远处的一团墨绿色格外突兀。静默中,谁都看到了,那是FA的近侍,手上还捏着照片的那一个。 “他有一张永远不会让你看清楚的脸,不信您可以试试看。‘云之使’们向来最擅长易容了,他那张真实的脸一定隐藏在别处。” 少年目光闪烁,凝视着一个虚无的远方,几近妖冶而狰狞。回眸时低低在FA耳畔低语,“怎样,若是把那张面具一层层剖下来,可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呢?” 嚓——话音未曾及地,不知是谁将一把银光闪烁的小刀便架在那位侍卫脖子上。后者那双茫然的眼睛显示自己还完全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刀尖一挑,已顺着那侍卫脸型的弧度顺畅地游弋开去,茫茫的白光看不清楚,只现出一双深沉而凝固的眼睛,却也只是转瞬间,便斜斜地滑了过去。 啪嗒,一张面具落在地上。少年俯身拾起,轻轻拍掉上面眼角便细心绘制上去的皱纹,他若无其事地拿在手上把玩时,紧闭的眼睑正向上空洞地映照着他。 “还有哦,大人,令您的人不要停下——再接下来又是什么呢?” 带了一点弯度的声音,在沉默中一点点上升,少年在FA面前镇静从容得过了分。随那声音一层层落下的,是一张又一张面具,或者没有鼻子,或者遗失眼睛,或者忘记嘴巴……少年一一捡拾,拢在指尖,以自己的温度轻微摩挲。 轻轻叹了一口气,少年贯来无所畏惧的眼角向FA的严整暴烈飞扬,如同潜伏在光明中的尘埃,“大人,您总算明白您的近侍才是真正的‘云之使’了吧?” “在相信这个之前,我更想知道的是,你是谁?你从哪里来?” “我么……”少年微微仰头,任阳光流水一般淌过发梢、肩头,跌落在着草履的脚尖旁,滞留半晌,又一点点隐没,“如您所见,在下不过区区一介草民。” 少女们一舞接一舞地旋转,《春璀》、《月下香》迤俪地顺着水袖抛洒。悠然执起一把折扇,自少女漆黑的发鬓间伸长手指,少年闪着透明色泽的指尖催开漫天番木色的落英。 抱起一把七弦琴,信手一抚,一沉吟,细碎的流音顺着发际游走在衣服的褶皱间。 “你是从天庭昏睡的颠峰中第一个醒来的人,乌尔瓦希,你使得天空颤栗起阵阵不安。世界用她的泪珠沐浴你的四肢,用她心血的颜色染红你的纤足。你盈盈地婷立在被海浪托起的欲望的莲花之上,乌尔瓦希;你永远在那无边无涯的心灵中嬉戏,那里酝酿着上帝躁动的梦幻。” 铮……八音皆碎。 手起手落,苍洁的腕子旋转在琴弦的细密中,不嫌多一分也不嫌少一分,恰恰好与乐音一齐熠熠生辉,恍若夜间擦洗过少女眉梢的坠星,薄凉而料峭的一滴,却不见丝毫寒冷的意味。 如缕不绝,旋律张开,铺陈了整整一地,被摇曳的目光涤荡得很远很远,透明的弧度点点挪移,生生搅进了自天际边缘迟来的细斜雨丝。浅浅淡淡,一弦一歌皆在湿润地自在悠扬。 众人错目间,人已不在。 少年踏步在交错的影子尖儿上,卸下方才那分防备与凛冽的气息,所拥有的,也不过是一双孩子气般容易点燃的眼睛。自树梢坠落的光斑融成大大小小片圆晕,少女和大典上说笑着的游人混合交织的影子奇妙地凌乱其中,他踮起脚,几个踏步抢步上去踩着,好玩似的。颀长而略显清秀的轮廓被纳入过分明亮的白光中,使得看过去时需得略微眯起眼睛。 不知道怎么的,就发现了一路跟随在身后的SKY。 润泽着水气的脚尖收了回来,少年稍稍偏偏了头,一双眼睛婉转地侧倾,黑漆漆的底部始终有些白亮亮的东西无法长久驻留在一处,自在蔓延。 毫不介意地继续尾随,唇边无可抑制地现出一段弧度。SKY松开画板,装做漫不经心地向一片红得深深浅浅的樱花抛出目光,无法窥测到尽头的烟红自道路两侧熏染,绵延成一片旋涡。几小瓣嫩粉散漫地盘旋,盘旋,自在飞花轻似梦。 少年倏地回转身来,给迎面上来的SKY一个措手不及,好不容易才生生收住力道。 就差小半步了呢,垂下眼睛,少年的鼻子停留在自己的下面,笔直的,如同一小段山峰。SKY为这样刻意的再次相遇感到兴味盎然。 少年自腰间缓缓抽出一把刀来,亮得令人无法忍受,流水般的线条顺着目光蜿蜒。看不清哪里在闪,星星碎了一角,刀身削去了少年指头上的一片指甲。 一天一地淌进了少年红枫一般的眼神,嘲讽和歹毒交相在其中辉映,甚至带着几分快意的,在唇角现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不为所动地扬了扬眉毛,但心里着实吃了一惊,SKY将画板慢慢收起。向下凝视着少年的眼睛底部,一点点探询的意味都没有,只是有些许悲伤,也或许是怜悯。 “我对你来说,就这么危险吗?”慢慢开了口,虽然是问句,声音却是笃定的。 “既然我的幻术对你无效,那么至少我可以毁了我自己,在你毁灭我之前。” “以第二次见面来说,这个开场白恐怕不是太浪漫。”依然慢吞吞的开口,眼睛里却分明是笑的意思。 “我并不想见到你——我不想见任何人。”少年昂起下巴,骄傲,却不过分。令人不可抑制地想到高山稀薄的雾起中那些若隐若现的树木,从根部开始,生发出一股孤僻高洁的姿态。极尽凛冽,却总让令人伸出触摸,哪怕冒着摔得粉身碎骨的危险。 “那是你的选择,而你无法拒绝我的选择。不瞒你说,我比较想见你。” “哦?不幸之至!又或者你是无线电搭错了路线?” “唔,好一介‘区区草民’,”有意无意地讽刺着少年方才回答FA的问题,“却会用幻术的力量支配人心去做出残忍的事情呢。” 挑了挑眉,少年冷笑了一声,“残忍吗?残忍的意思是?残忍的标准是?我倒是分不清什么叫残忍,什么叫仁慈呢,倒是要向您请教了?” “唔,残忍嘛……”温柔地笑了起来,“就是要让分明不会被幻术控制的人想要被控制吧。” SKY的鬓角微微牵动,皮肤细小地舒展,掩饰不住的几分疏朗和豁达,却没来由地令人心头觉得温暖。 “你不轻视幻术?” “该被轻视的难道不是被施与幻术的一方吗?所谓幻,是一种把握人心,并左右人心的力量。换句话说,是对方心中已经有了动摇之处,才会被控制住的吧。”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意志坚定就不会被控制住吗?” SKY点点头,又轻轻摇头,“不,自然不完全如此。你的语言本身也是一种幻术,是一种引导,即使意志坚定者,也会轻易跟随你的牵引,不知不觉间就已经陷入幻术当中了呢。”缓了一缓,继续说道,“依方才所见,你对FA他们说那位侍卫戴着面具。你如此说完,众人便看到那人果真戴着狰狞的面具,这是因为言语已经在他们心中留下了影响,而你不过是在那人面前扔了一片树叶,你手上的那种。” “可我让他们挑下那侍卫的面具来,其下却依然是面具,而且每一张都不尽相同。” “这不是很简单?你只要说着‘下面这张面具没有鼻子’,人们就真的看到那张脸上没有鼻子,实际上,那不过是一片没有主脉络的叶子挡在他面前罢了。依次类推,没有眼睛的,就是抠了两个洞的叶子;没有嘴巴的就是下方抠掉一个洞的叶子……直到所有人都相信了这一切,把那位侍卫当做‘云之使’逮捕为止。” “怎么,知道了都不害怕你也会落到那个下场?”少年抱起胳膊,顺手摘了几片叶子在指尖阑珊把玩,不一会儿却都一一揉成了碎片儿。一股清冽而湿润的绿意顺着修长的指尖弥漫开来。 “我为什么要害怕呢?”向前靠了一靠,没有任何疑虑。少年退了好几步,再次将那把刀子抵住自己。 叹了一口气,SKY轻轻地问道,“你不愿意让我信任你吗?” 少年抿紧了唇角,一双秀气的眉皱在了一起,看得出几分挣扎,“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那么,你是谁?你和他们说的,和你自己说的都不一样,那个真实的你是谁?” “真实?这是像仁慈一样的谎言。”少年的眼睛迷惑着,瞬间就变成了谨慎和嘲讽,那层白光扶摇直上,“一些人称我为‘谎言’,一些人称我为‘祸害’,一些人称我为‘想要却不能要的爱’,一些人称我为‘想忘却不能忘的痛’,仿佛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给我各种各样种类繁多的名字,但它们中的任何一个都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你真正的名字是?” “无名。” “我在和一个名字多到无法取舍的人对话吗?” “不!我叫那些名字,但我不是那些名字。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是任何一个可以想象得出的形象,却任何形象都不完全是我。” “那些名字你怎么可能喜欢呢?”若有所思地扬起睫毛,眼尾如同小鱼施施然游弋开去,“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如同一颗独自燃烧的星星呢?”不等少年回答,已然先开了口,“所以,你是否也可以拥有一个只可以被一个人呼唤的名字呢?比如说——StAR。” 微风中,SKY看到少年侧过头去,下巴上垂落的阴影是羞涩的小小窘态,嘴巴里却说着“由得你去,与我何干?” 话刚出口,便立即意识到泄露了心底的情绪,不禁咬到嘴唇发白,狠狠瞪了SKY一眼,便不再开口说一句话。 傍晚还离得很远,那仿佛会忧郁一般的暗蓝色显然还没有抵达。白天的星星们会闪烁在哪个方向呢?究竟是怎样的时刻,使得它们决定向幕启时的人间露出自己的身姿呢?那小小的,看不到影子却光芒万丈的身姿。天空充沛着饱满的颜色,时刻都在变幻,由浅入深,边缘时而夹杂着淡金或鸽灰。少年绷紧身体站得笔直,在并不太远的淡蓝下,宛如一根被风擦洗过尖梢的枝条。长发阔然地散开,犹如刚刚张开的翅膀,一层一层,绵密地打开。而那一刻,一切都俨然不在了,只有一双流泉般的眼睛,在等待着什么。SKY没有张口,他知道那是什么,他们一起都在等待着,等待着星星们用自己的光明编织属于自己的黑暗,那摇篮一般滞缓流动的,液体似的黑暗。 请我把我遗留在某片蓝天-2 4.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SKY才来到FA的府上。不多言的兔子侍者抻了抻绿底蓝格的领结,深深鞠了一躬,才高高地抬起灯笼。古籍上记载着,只有古中国才用这样的竹蔑扎起薄薄的纸张,一点点映照出幽深的径巷。并不耀眼的光芒,落在心底里的凹陷处,柔软地摁下去,半天都浮不起来。 单薄的绢纸,细腻的笔触,浅绿的底子上描摹着深红的一剪斜梅,还有那么多纷乱的白色斑点如落雪一般,飘下来,飘下来,纠缠了深红的流苏。 FA的眼睛深邃地掩藏其后,没有穿军装,一件浓黑的常服只松松地罩在身上,并无任何装饰。在他对面苍麒麟色的织锦垫子上坐下来,SKY注意到红漆木的小几上置着黛青的瓷瓶,细碎的墨绿釉子上几片柳叶被一双手撩拨,顺从的姿态如此卑微,使得瓶子阔口中插着的几枝梅花显得孤高而清冷,一点点呼吸着仿若会闪烁白光的梅花香,整个人都寡淡起来。 “我依然那么喜欢梅花。”FA先开了口。 “嗯。” “我记得你全程参加了整个‘云空大典’,觉得如何呢?” “你想知道什么呢?”闪了闪眼睛,依然答得滴水不漏。 两人的目光久久凝视了半晌,说不清是谁先笑起来,“SKY,我着实很喜欢你这种闷不做声却心思缜密的家伙。” “唔,被其他人听到也许会误会这句话也说不定。” “我记得,我还没有讲过整个‘云使之泽’的事情?有没有兴趣听个故事?” “啊,最后这句话不嫌问得有些多余么?”SKY的语速很慢很慢,几乎让人以为那其中的挑衅意味被稀薄至无,可FA却毫不在意。 执起苔藓绿的茶杯,浅灰蓝色绘出的紫草只身摇曳,还有温润的风穿梭,几近透明。目光迷离间,FA讲了一个故事。 这世界上,有多少人便有多少种苦难。而对于那些亲身经历,却无法让别人共同体验的人来说,彼此了解永远是困难的。你若是想要检视所有痛苦,如同从河滩上清点小石子,永远是徒劳的,但这并不妨碍你挑挑拣拣,并带几颗被打磨得分外圆滑的放进口袋。 有一个男孩,他生下来便没有五官,人们叫他“无脸人”。直到他长大,都不觉得自己有任何异常,因为他的表情甚至超过所有健全人——他用一种画笔将颜料涂抹在脸上,不需要时再擦去,就像白板。那些表情实在太逼真而丰富了,所以从未有人发现他的这个秘密。无脸人总是刻意避开水,而他也的确做到了,直到他遇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他无法遏制自己哭泣的欲望,你知道,没有泪水的爱情是没有必要存在的。可是当他流下第一滴泪时,那个姑娘便吓坏了,无脸人失去了她。他发疯一般希望找到自己的五官,于是他上路了。 在西直大道上,他碰到了一个木头娃娃。那个娃娃的眼睛总是那样大大地睁着,可她并不是不会闭眼,她只是在听到自己的主人说了一句“时间若是不要一眨眼就过去就好了”后,努力让自己学会不再眨眼。她先从放慢眨眼速度开始,到终于练习到用整整四年才能让上眼睑碰到下眼睑时,主人却将她丢弃在这里。在这条路上,还有太多命运离奇的东西了:爱上了矛的盾,在得知矛也是爱着自己的那一刻,紧紧和矛拥抱在了一起,两者再也不会分开了,可是他们却都破裂了;一生都在眷恋着海浪的沙滩,每一粒金黄沙砾都在渴慕着咸味儿的海水,可是却正因为害怕失去而始终不肯开口,一生都只能守护在所爱的外围。而那些踩下沙滩的脚更承载着形形色色的故事,它们的主人有的为了一个会没完没了自动攀升到更高点的目标而抛弃了生命中的其他所有;有的为了失去的那一点东西而让自己损耗了一生去遗忘,结果却只换来更深的记得,尽管那失去的一点是个幻象而已;有的人坚持着相信别人的谎言,并且自己为自己编织出更多谎言去支持那一个谎言,即使最后得知了真相也不悔悟,或者即使悔悟也要装做没有悔悟;有的人一生都认为活着是一座牢笼,可是他却偏偏没有勇气去跳出…… 无脸人听完这一切,决心用一种方法剔除所有这些痛苦。而他最后竟然做到了,不要问我用的是什么方法,那已经是太古老的秘术,早已遗失。只是他做到后,所有人类都做到了,他们把自己不想要的那一部分都扔了出去,如同清理垃圾一样。 “真正的转折该到了吧。”SKY缓缓接口。 “被清理出去的那些东西,并不仅仅包括恶、丑,还包括爱、善,因个人不同,各种各样的情感都被扔了出来。而这所有的一切又凝聚成了每一个‘云之使’,说白了,他们是与人类拥有完全相同情感的生命体,但却惟独不是真正的人类。” “他们就是人类的痛苦本身?” FA涵义不明地笑了起来,“正是。可你知道,人类是怎样称呼‘云之使’的吗?他们给予了他们其他名字。” “什么?” “真实。” 沉默了半晌,SKY举起面前的瓷杯,仰首咽下半盏苦茶,然后抬起深栗色的眼睛,忽尔笑了一笑,“名副其实吧。” “的确,所有抛弃了痛苦的人都没有发现,一种新的痛苦已经悄然凝聚起来,那就是,失去痛苦本身。” “确然是很痛苦,尤其当他们意识到痛苦与真实其实是双胞胎的时候。那么后来?” “你知道西西弗斯病毒吗?它使人类觉得自己犹如一块薄荷糖,冰凉、警醒,觉得透明却怅然若失。更要命的是,他们开始觉得胸膛融化了,有一个又一个的窟窿,使得风可以轻易穿过去,像拎一个带提手的包一样把他们拔地而起。” “嗯。” “抛弃痛苦,可是却因此而得到更大的痛苦,更因为想剔除这个更大的痛苦,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于是他们怎么可能得到拯救呢?”FA用指头敲了敲小几,仿若无意识,实则在一步步向SKY逼近。 后者好整以暇地端起杯子,若有若无的笑意噙在唇畔,刚刚被润泽的唇是水色的,湿润而弧度优美。 “也许,你可以帮他们?” SKY没有答话。 “SKY,为什么你不放弃你的痛苦呢?”话题一转。 “太多记忆。” “不幸这种东西,只有当它被意识到时,才会变成白刃而深深植入内心吧。也只有你会觉得,抱持着利刃也是一种幸福。那么,你为什么不替所有得了病毒的人重新创造痛苦呢?你只要用你的画笔画出各种痛苦的画面,让他们来认领……” “那么‘云之使’呢?” “我可以杀死他们。” “唔,可是晚茶时间到了,听说有很好吃的小薄饼呢。” SKY站起来,椅子没有带出一点刺音。 不期然撞到了窗外一大片绚烂的花树,大约是古日本的不断樱。看不清楚确切的颜色,茂密的花枝优雅展开,明明已经不堪重负,却仍然拼尽气力微笑。有一丝丝惨淡的,苍白的笑容在深不见底的黑幕下泛滥开来,虚无中编织出的幻影似的,一层一层压折,几乎听得到枝桠断裂的声音。 不知为何,如此迷离,却又如此清晰,在星星下成片成片地延伸,白茫茫的剪影,无边无涯。 很多很多年以前,SKY在同样的季节里遇到了一位娴雅的少女,然后她踮起脚,轻轻攀折了他花树上第一枝春色。 她站在那里,始终不动。 那是SKY无论如何也忘却不了的画面,他的少女,他的记忆,他的小小的而又匆忙的喜和悲。都在那一刻,在他清醒的时候,接踵而来…… 正是在那棵樱树下,她第一次吟诵起“想得寻春,依旧当年路”,而她却把后边的句子扔给了他独自咀嚼。俯首拈起一小瓣桃形的淡粉时,夜雾的湿润有点青草的甘冽,也有些茫然若失的苦涩,无可抑制地一再想起她没有出口的两句词,“后夜独怜垂首处,乱山遮得无重数”。 FA的围剿命令一经下达便立即得到了贯彻执行。整整三个月,政府都在为一封署名为“StAR”的恐吓信忙碌,说是恐吓,到底也过分了些,只是言语措辞很不客气。句首以“日夕引痛为歌者向日夕失痛无歌者启白”起首,一行行端正密丽的小楷整整齐齐地抄写在羊皮纸上,是早已不再被记得的语言,一切皆遵从古意,自有种说不出的风雅。大抵猜测到这封信中狂傲挑衅的味道,本就杀心已决的FA立时忙碌了起来,想要除掉‘云使之泽’,再也找不到比此刻更适合的借口和机会。在FA的逼迫下出让了大部分兵权的军事官员本就颇有微词,再加上讨伐的队伍因为无法找到抵达‘云使之泽’的方法而迟迟无法行动,几次三番要求撤兵。 在各方面的压迫之下,FA无奈之中做出了放弃讨伐的决定,只是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抓住那个名为StAR的‘云之使’。 不知为何,苍穹攫取了蓝色,并且再无改变。 一大片层次渐进的蓝色被碾平、铺展。天空是爱着那种颜色的吧,否则为什么要冒着将自己生生撕裂的痛苦将那颜色嵌入胸口呢?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会爱着那么悲戚却又无法言说的颜色。无论何时,微蓝色;无论何事,微蓝色,再也没有,没有其他的表情。 一层层在素白的纸张上打着底子,干枯皴裂的树皮一路向上,伸展出的花枝细长而凌乱,虽是迟开,可一排排粉白的花苞也已然乍现。嫩青褐红的茎子,被天上的蓝色压得无法喘息,却在末梢凝聚成一颗颗沉重的泪滴,只等那样一个,一个怆然的瞬间,跌落在路人的眼睫中,将一生的等待与美丽纵情地分付了去。画着画着,SKY心底有了一种温柔的痛楚。 和风一点点散开涟漪,很清晰,一点点水纹蔓延开来,将林间散乱的树叶和草根打得深深浅浅。芒草要比其他植物都青嫩些,完全承受了毫无顾忌倾洒的日光,连末梢都透明发光,好似全然凌驾于人间之上。远山静默,而更有一重重烟紫的影子在更远、更深,目力无所触及的地方。不知道何时生,不知道何时死,人的一生与其相比是太卑微的存在,遇见不到的过去与未来在这一刻全部成了一种因珍惜而起的惆怅。 听到衣料摩擦枝叶的声音,一丛丛斑斓把整个脚印都遮没了。 春日的桃树下,不期然撞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睛。并不陌生的,那样一双善于变换的眼睛,也只有在安静时才始终注视不知明的远方或者虚空。 少年坐在树根下,穿了一件浅灰色绣着流水纹的单衣。边缘一路铺就下去,柔软润泽的,经不起触摸,只是流到哪里都不去干涉,于是就覆盖了周身大片干燥的泥土。几片椭圆形的绿叶不时飘零下来,击打在漂亮的衣料上,逐渐沉溺下去,直至只映照出一圈圈滞留的阴影,尖而锐的末梢直直地刺向SKY的胸口,那是太过美丽的物事所遗留下的压迫感。 时正清明,效仿古人着装并不稀奇。大街上穿梭着装扮成生活于各种时代的游人,或收或松的袖子,女子在红红白白的布料上总是绘上成片阑珊的花卉,只在两寸宽的袖口外露出指尖。在故意兴建的长亭外折柳相赠,或者微微撩起一边的袖子,俯身就插在泥土里,抬起眼来时总是有若有若无的湿润在眼中,说不出的动人。 没有风,连树梢都未曾轻微动一下。两个人默默注视着彼此,StAR微微仰起头,几缕漆黑落在浅灰微旧的单衫上,流淌过来,流淌下去,日光高高擎起利剑,一片金芒闪过,凿刻出少年突兀深刻的五官,高出的地方明亮得晃眼,低落的地方除了阴影再也容纳不下其他。 枝头飞来一只翠鸟,翅膀的罅隙里落下浅黛的影子,轻轻抖落,一点点覆盖上少年半边的侧颜。随着一两声若有若无的啼叫,少年站起身,倾身向前,然后在SKY面前停了下来。 细碎的发丝飞扬,几小缕一起,临着高洁的额头。微微笑了一笑,施下身去,“久未见了。” 不知道是谁先迈出了那一步,等明白过来时,StAR正顺着缓缓下移的山坡向后滑去。草尖还在轻微晃动,上边栖息着的小小昆虫不慌不忙地从一朵花瓣移动到另一朵上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在许多年之前,这一只虫与一朵花就交换过了彼此的信赖,才使得它们如此安宁而平静。仿佛神的手掌缭绕而出的烟雾,只是弥漫,从不为任何事刻意留心。 SKY伸出手的一刹那,少年抓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拉,便将自己缠绕进了那个怀抱。来不及推开,手腕上温度的加剧感如此生疏,使得姿势都僵硬了,脊背挺得直直的,周身很亮,仿佛被包裹在什么晶体中,所有的光芒全部都疯了,从四角,从边侧,从上到下地倾泻,倾泻,癫狂而不顾一切的。仿佛暮色四合中,天边最后一抹纵舞的晚霞,绮丽的颜色拼命滞留并拖延着自己短暂却壮阔的生命,看的人一时忘了呼吸。 StAR在SKY的身体里窥见了一整片冰蓝色的雪原。 干冷的风连空气都割裂成了碎片,酷烈的,青锋一般的风,划出脆亮的一刀。苍白苍白的雪片儿悠然旋转,一点点,自下而上地袅娜升腾。抵达天空时,那白色倏地散开来,成了一群群鸟儿,飞翔在无可明状的苍穹之上。没有任何声音,只有翅膀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渐渐隐没在了堆满雪的云层后面。 这是……SKY的内心。 翅膀独自划开云层,自浅灰深紫的沟壑间飞旋而出的风一时间全乱了……羽毛向后贴着翅膀的骨线蜿蜒,犹如盛开了十三丛雏菊,在空中毫无章法地飘零。一瞬间,所有的鸟儿都回过了玲珑的眸子。 一小滴、一小滴,清润的泪滴,自大而漆黑的眼角溢出。如此缓慢,打在羽毛尖上,轻微颤抖。 坠落了。 雪地上骤然激打出一片片深深浅浅的坑洞,仿佛是一层塌陷了的记忆,在迟缓未走的时光中沉沉浮浮。StAR一阵战栗,目光波及到的远方,不知道何时浮现出一座墓碑。浅灰的影子单薄而孤单,悄无声息地压上了少年的脚尖,一瞬间,一条笔直的直线挽住了两者的目光。 雪早已停了,鸟儿也飞去了不可知的终点。只有墓碑上少女的笑容清秀而明丽,仿佛有了呼吸一般,在稀薄的空气中燃烧起来。有些羞涩的唇角翘起微小的弧度,眼睛纯净到不可思议,经了山涧中流泉的濯洗一般。照片上少女轮廓下借景的雪原不知是用了怎样的针线,洁白凌空的一刹那,与SKY心中的这一片缝合在一起。 “她死了……”SKY迟疑着开了口,没有起伏的声音,深不可测的感情,全部都打着旋儿卷进了名为“心”的这一容器。 方才还漫不经心的眼睛不再游移,笔直地、深深地看过来,很久之后,仿佛在确定了一切都是真实的一瞬间,猝然从内里破裂了,听得到玻璃刺进肌肤的声音,狠狠的、很沉闷。 “原来是爱情。”有什么在StAR眼底闪烁,光芒熠熠的一滴,很快就不见了。 “我爱着的女孩子,在我眼前,死了。她死了。” “原来如此,”微微侧过头,眼睛不知道注视着哪里,无法让SKY看到,只有声音在云层间踮着脚尖漫游,“所以你才不会被我的幻术控制住吧。幻术不会让不想看到它的人看到,而只有没有真切情感的人类才会渴望通过幻术看到他们不拥有的东西。因为你还有‘爱’和‘痛’,所以你不需要幻术,最重要的是,你不是‘条形码’。” 所有人都很清楚,‘云之使’的幻术是建造在记忆之上的空中之城,只有当他们放出那些一个个早已被人丢弃的爱和痛的记忆时,才会使人毫无防备地沉溺。而早在无法推测的年代里,人类就已经为避免各种痛苦而舍弃了爱情。同时,作为繁衍所必须的婚姻成了一种通过电脑对母体与父体进行筛选后的匹配活动,匹配成功者被统称为“条形码”。 “……你在哭?”分明注意到了少年的情绪,SKY寻找着少年的眼睛。 “他怎么可能会哭?” SKY与StAR头顶的光芒被截去了一小块儿,只在翅形的剪影间泄露出几丝来。羽毛一层层绵密地覆盖着,一点点扬起,全部伸展开来时足足有十二寸,每一次转侧都呈现出不同角度的优美。 “火印吗?”SKY用指尖压住睫毛上方,待看得清楚了,才清楚地叫出声来。 “SKY,”火印那没有头部的圆形身躯“看”过来,“他刚才在利用你的善良和不爱拒绝人的性格窥视你内心的秘密呢,这你都忘了吗?他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记得总部给我们输入的StAR语录里就有这么一句‘若有人将刀子插进你的胸膛,应当做的不是嚎叫或者死亡,而是默默把刀子拔出,擦干净血迹,等待时机,用同一把刀子插进他的心脏,直至死亡,然后,你才可以死去。’这种不懂得爱自己的人怎么会懂得爱别人呢?更何况是流眼泪?” 轻轻笑了起来,然后声音一点点大了起来,音尾挑得很高很高,SAtR停下笑,可是一双眼睛却如同冰中的火焰,所有的感情都冻结在了其中的根部。 林间的风微凉。 吹过少年肩头的风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从容而淡漠地越过了他的发丝,冰冰凉凉的触感,还有杜荆和繁缕的花香。SKY和火印都听到了那模糊的声音,那慢慢的节拍摇晃着其中的气息,仿佛一用力内侧就会全部散架,从一点哗啦啦掉落下来。 那时,StAR的声音被永远记在了两人的心中,“我怎么会哭呢?那是星星在歌唱啊……” 停留了半晌,火印猛然惊醒过来,“SKY!我以我最后一次生命来通知你一件事情——” SKY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眼神看着它,“唔,难道这一次会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 “我今天就要死了!” “你不是经常死吗?” “SKY!FA派出追杀StAR的追兵已经盯上你了。根据预测,大约再有120秒就会拿枪对着你了。” “咦,那你为何不早说?” “我……忘了。” 5.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他在雾中轻问。 樱花若是只得洁白一种颜色,如何禁得这一季又一季无止尽的欺凌?可偏生她如此执着地要拥有那单薄的纯洁,每近日暮,花枝一点点垂下来,在越来越深的底子上现出层层反白来,幽微的,犹如少女低垂的睫毛。一重重,想把心事都遮蔽了去,却是更加显而易见。 士兵的脚步碾碎了树根下的一层薄白,那么干净,一旦沾了污,却是比任何东西都脏。从路的一端小心走过来的步子放得很缓很稳,听得出那背后浮现出的谨慎和担惊的心情。StAR的目光没有从树梢收回,枪口对准他额头的时候,就那么,听到了潮骚声。 鸟儿们早已惊惶着扑打去了别处,呼啦啦盲目的一大片,因为刚才响起了枪声。 StAR从路的一端缓缓走来,没有脚步声,轻得如同一个漂浮着的游魂。谁也没有挡下那些子弹,甚至连SKY都没有动,只看得清少年用站立得很优美的姿势迎上了那些闪着光的流弹。伸出手,少年把一弹匣的子弹都摊了开来,那是一只纤长的手,手指有神经质的尖而细,微微因为承受重量而下沉一些。 面对着惊恐地握紧了枪杆准备自卫的士兵,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傍晚氤氲的颜色里,StAR大睁着天真而无辜的眼睛,很认真地问:“这是你弄丢的吗?” 樱花斜伸了出来,一阵风吹过,轻轻摇晃起来,就像路灯下飘起的小小雪花,迟迟疑疑落下,少年的眼神渐渐与那花色与暮色分不清楚彼此。 说不出话来,张着嘴,那些士兵嗓子的出口短路了。 “为、为、为什么,为什么你、你不会……死?!”好不容易,其中一个大胆些的尖声叫了起来,嘶嘶的声音倒有几分像蛇。 “死?”少年有些惊讶地看过去,细碎的发丝摩挲着鬓角,轻轻拨弄丝涤的少女的手指一般,渐渐的,便又起了一层讥诮,“这东西不是用来放在地上弹着玩儿的啊?那叫什么来着,玻、玻璃弹珠。我真,真是长了见识。”学着那士兵的结巴口气,然后鞠了一躬,却全然没有诚意。 眼前的士兵因为受辱而变换了扭曲的角度,连在从冬到春的奔跑中渐渐暖起身子来的风都抚不平。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少年伸出左手。 “左手。” “咦,不笨哦。好吧,那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自然是右手。”士兵看了看,自信地答道。 “回去帮我问FA一个问题:左手要杀死右手,为什么倒下的却是身体呢?” 脚上溅着泥,裤腿也来不及擦,如蒙了大赦一般跑开去的男人渐渐消失掉了影子。StAR慢慢回神,转动着角度时,眼底倒映着的其余士兵的身影便都旋转起来,仿佛刚刚下了一场雨,从四面八方降落到这个世界。眨了一眨眼,很快地泛起一层凉意,人在其中忽大忽小地伸缩着,此时,就这么开了口。 “有这么一群老鼠,它们奉命前去追杀一只猫。在街角遇到这只猫的一瞬间,老鼠们由于天性里的恐惧而跑掉的概率是10%,当场被猫亮出的爪子吓休克的概率是5%,一路追着那只猫到了野外,与猫进行一场血淋淋的搏斗的概率呢,是50%。唉,你们看,你们选择了一条多么艰辛的道路哪,我真的都替你们心寒了呢。” “我并不是老鼠。”其中一个士兵说。 “其中一只老鼠以为自己是人,可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发现自己是两条腿的概率为40%,是四条腿的概率倒是有60%。” “不——”一声苦恼而凄厉的呐喊,所有人都望了过去,方才那位士兵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巨大的老鼠,眼睛转动时还有些惊惶和不知所措,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两条短腿时,喉咙里发出一种苦闷的响声,同时把两只前爪努力地放进嘴巴里去。 “这只老鼠被同类视做异类而遭到仇视的概率为20%,而这些同类们相继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种族的概率为90%。”StAR不冷不热的声音继续说着,也无任何感情,只是极其平常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士兵们都不敢偏过头去看身边的人,彼此的眼底都有些唤做恐惧的东西在慢慢扩大,直至占据了整个眼底,要从眼角满溢出来。 不记得了是谁先偷看了身侧,连呼吸都要凝固成冰,凝滞的眼球上方,睫毛上挂着小小的霜球儿。最先发现自己变成老鼠的那个士兵突然被包围在了一群深灰色皮毛的正中,所有的愤怒全部转向了那只瑟缩着的小小动物。虽是同类,可在一喘息之间发现了自己原先的世界坍塌并且再也不记得回去的道路,终究是件令人癫狂的事。 眼看那只小小的老鼠就要被其他刚刚变成老鼠的士兵撕扯成碎片,不知道从哪里,StAR摸出一支尺八,凑近唇边,缓缓吹了起来。 一时间,波紫烟蓝,起了雾,飞扬起的水袖一般的,是这个季节最无人怜见的迷茫沉思。一定是有些什么被这个世界掩盖起来了的,那真相又浅显又深奥,既清晰且模糊。 究竟是为什么……要活着呢?在抵达这片大地之前,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我们最终决定降临呢?是在哪里,我们开始的选择? 老鼠们蹲下来,患了忧郁症一样着迷地听着。然后,它们一只一只悄声地问:“我是谁?你是谁?” 小小的问句在天地间交织,慢慢笼罩成一张网。而StAR就站在那正中央,疏漏的网眼里泄露下几丝凉润的天光,看不太真切的眼睛里浮现出一层难以解释的忧愁。 放下了尺八,少年遮住眼睛,沙哑的声音断续从掌间传来,“你们让我想起了不好的回忆,都走开吧。” 老鼠们再次开始茫然四顾,“他是谁?他说他是不好的记忆——那我们是什么?” “走开!”就好像火苗顶端痉挛着的橘黄色,靠得近了便会被灼伤,连空气都轻轻地战栗,散发出焦糊的味道来。 从烦躁的少年手中抽走尺八,SKY换了一支轻快的曲子。手臂弯曲,与肩膀呈现优美而对称的角度。一瞬间,白雾顿开,天穹层层打开,不多不少,整整九重。一条一缕的晚霞筛了些绯红和浅蓝相间的漂亮颜色,掉落在早起的星星上,而蓝色又筛了些星星掉在天与天之间,直至盖满厚厚的一层,两只手都掬不起来。 正对着星星饮下悠然缭绕的乐曲,和着晚风一起,凉爽地摇晃起来。 老鼠们摇摆着身躯,一顿脚,举起小小的手臂,啪啪地拍起手来,是一支翻滚如裙浪的舞曲。一首不停,SKY边走边继续着吹奏,仿佛扯出一条斑斓的丝绸,在身后凌空飞舞出绮丽的色泽,向上反衬着这天空的单调。 在没有石块和羁绊的小路上蹦跳起舞,拼命用尽力气,到了断崖边时也没有停留,一只接一只跳了下去。 停下来,SKY看到少年若有所思地站在旁边,俯视着越来越纵深,直至漆黑毫不见底的深渊。一天中最后的光芒早已折了回来,就停留在他的额头上。 掠开了凌乱的发丝,眼角瞥见了最后一只老鼠。大约是突然醒悟过来一切都是幻觉,大声叫唤着,起力拔着自己的头发。 来不及多想,顺手从地上拾起一条木棍——砰。 “最后一个,被打晕的概率——100%。”SKY用那双画画的手扔下沾满血的棍子,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已经司空见惯。 “你好粗鲁。”StAR皱了皱眉,“若是他醒过来怎么办?” “哎呀,难道你不想让他醒吗?”SKY瞪大了眼睛的样子让火印噗地一口气没憋住,狠狠地咳嗽着笑起来。翅膀还捧着圆滚滚的肚子,怕它真的滑到一边去似的。 “你的确并不想让他们死,就连当初被FA抓走的那个戴了面具的士兵其实脸部也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但是——我不能够拿你的安危来做赌注。至于这一个,”瞧了眼地上躺着的,由于幻觉消失而再次恢复人形的士兵,“他醒来之后会禀告FA,你是和我在一起的,而他的同伴是因我跳下悬崖的。说到底,他们是自尽,所以FA并不能拿我怎样。” “况且,那是SKY那人哦,FA大人从来不会做责怪SKY大人任何事。”火印接上了口。 StAR在听到那个使得牙齿切到下唇的音节后,明显白起来的脸色变得谨慎而难看。向后退、向后退,彼此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开。 天彻底黑了下来,树丛间虫鸣响过一声又歇过一声,阔叶的梧桐有一大片朦胧的影子,正面的、侧面的,如同写意泼墨上去的。褐色的小径向两边延伸开长长的草叶,毛绒绒的狗尾草,还有被遮没到一点身姿看不到的点地梅,紧紧依附在一起。时轻时重的昆虫碾过草叶的细碎声响,几乎可以想象得那些细而长的腿正拨开对他们来说巨大的植物,安静地凝视天空。 好大好大的天空啊,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边界。 可是若没有边界,天空的尽头又在哪里呢? SKY与StAR都没有动,两个人都站在那里,目光纠缠在了一起,只隔绝着一天一地的星光。就闪烁在可以触摸到的头顶上,摘下一只来可以放在手心里捂热。 “SKY是FA大人的挚友,也是被邀请来参加‘云空大典’的重要人物哦——” “火印!” 有些自得,火印向上高高扬起的声音被SKY果断地截断了。 少年的眼神变得复杂而凌厉,胸口起伏,无可抑制地,手轻微哆嗦着。 花枝堪折,一条条粉嫩粉嫩的花苞,膨胀起来的部分总是颜色浅淡些,末底浓郁得凄厉的红直直地刺向少年的胸口,听得到皮肤齐齐绽裂的声音。 不出一声,转过身子猛地向一条与来路完全相反的荆棘丛中冲过去。周遭开始成线状晃动起来,色块大面积的推移,横七竖八地丢弃在了背后。 开裂了、破碎了、脏污了,原本洁净的单衫上绘着的纹路挣脱了出来,一路流淌。 一切都搭配好了,黑夜和星空、爱情和痛苦、男人和女人,还有……信任和背叛。在经历着这巨大的一切时,人那小小的身体怎么能够不从内而外砰地爆裂开来呢? 所以人才是要死的吧,做着做着事情,想着想着心事,睡着睡着的梦境,吃着吃着东西,喀嗒一声——没有了。 走回来时,那件单衫早已被濡湿了,有些地方的颜色深下去一些。从线条的优美的颈项上将长长的头发撩起,顺到左肩来。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迹象,StAR恢复了孤傲怠慢的神情,一步步向SKY走近时,却依然冷不防脚下颠簸了一下子。 SKY伸出来作势要搀扶的手被冷冷地挡开了,少年站直了身子,迎上了风和SKY深邃的眼睛,清清楚楚地叫了一声“SKY大人”,微微笑了起来,唇角依旧扬得很好看,“幸会了。” 随着落花如泣泪一般飘零,两个人注视彼此的目光与任何一个时刻都不再相同。 相对站立并沉默注视的人都很清楚,随着浅葱年春季湍急的河流汇入深潭,他们都再也,再也触摸不到那墨绿色的温柔了…… 忍心作别了意兴阑珊的晚春,为了向前走去,不得不将留恋的目光搁置在了春末的一处浓绿顶端上。那是苦苦耐受了一冬的凛冽与寒冷才酝酿出的新枝条,骤然间舒缓开来的生机,不太浓烈,却执着得惊人。比任何事物都企图接近天空,努力伸展的样子拼命得令人心疼,却又总是那么一副不事喧哗的样子。 花瓣厚硕的夏荷浮起在袅袅的水雾间,绯红得如同坠入了西天的云霞,上端稍许俏艳些,下端渐进至一片乳白有无中。自下而上延长的脉络微微闪着光,一下下轻扣冰冷的日光,向那抹金黄缓缓收缩成微妙的弧度,于尽头收缩成一点深红。看不清顶端的荷叶高高地挺拔出来,被照耀得浅淡的绿意只余脉络被清晰地勾勒,宛如撑起了一把小小的伞,堪堪遮住了淡泊而含蓄的那一笔荷。 远近虚实,一切宛如都已不再存在,只有花瓣浸入水流时的声音,极轻微。 水波中悄然分开的涓流,甘冽、清新,就像初初启程的某些故事。总是凭空教多情的美人儿落下几滴泪来,并非全部是附庸风雅或者伤春悲秋。 那之后又是许多时日不见了,SKY和StAR彼此都没有再找过谁。若不是那多无可回避的记忆,差一点就相信了,那只是春夜里向黎明荡漾而去的一个梦境。 在夜里饮茶,照例有一碟玫瑰水晶糕,盛在碧绿的盘子里,手指拈起一块时,偶能瞥见碟子底的几笔疏梅,是沉稳的茶色。 没有月亮,星星显得特别浓稠。将格子窗一层层卷起,便如同掉进了沁凉的河流,风是若有若无的,而星星的颜色变化多端,像洒上了露水一样,要缓缓坠落下来。 一时想起太多描摹夜色的句子,都是前人的,都爱把一弯银华写到无以复加。可是却也找得出“星河欲转千帆舞”这样漂亮清凉的意境。 听到SKY前来的通报,负着的手才放下来。转过身来,薄唇抿得很紧,总有不可亲近的压迫感,随着拨弄桌上灯火的亮度,几丝银白在鬓间若隐若现,抬起头来时却又全都不见了。 刻意不用电,饮食起居也能从简,对自己的生活到了苛刻的地步,据说FA这样做的目的是要亲身经历‘云之使’的处境,如此才可以做到百战不殆。 伸了伸手,以手势指点SKY注意桌上摊开着的地图,边缘微微卷起,投下的阴影恰恰好压在一行小字上 ——“西西弗斯病毒扩散地区”。 后者低下头去匆匆扫了一眼,抬起头来时,看到FA深深凝视的目光,如此深邃而不可测量,一直都无法形容这双眼睛的线条。很难说是因为过于狭长才使那双眼睛显得冷酷而残忍,还是先有了那其中冷淡的光芒后又被匆匆覆盖住,只是又遮挡得不够好。 “听说‘云之使’是无法被枪支所伤害的?” “似乎是这样。”SKY没有回避,坦然迎上去。 “而且当时你也在场?” “是的。” 沉吟了片刻,将茶杯推到SKY面前。均匀的白釉上,几丛合欢花向微风扬起一把把小扇子,绯红绯红的,有点像少女的流海,“这样便好,我本来也还担心你无法适应那些家伙的暴动。只是,他们似乎偏爱找上那些比较像艺术家的人,也许是嗅到了什么特殊的味道?” 摇了摇手中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折扇,描金的草体诗词一下亮一下灭,“艺术家能有什么味道?不过也是或香或臭的体味罢了。” 虽然是笑着的,可SKY还是感受到了FA那寻根究底的意图。 “他们是幻觉而已,并不是真实的。我猜测,他们或许是在寻找‘真实’。” “你认为……”SKY稍微将头低了个角度,目光停留在FA的领子上,最上端的扣子贴着皮肤,将整个颈项的线条切割成三角形,“什么是真实?” 愣了一愣,无疑对这样的问题感到意外。侧倾头将周遭缓慢地打量了一番后,目光回到了原点,面前的SKY正含笑等待回答,一时间让FA觉得,这个从不说谎的男人似乎比说谎的人更难以捉摸。 “你和我就是真实。” “那么,你和我的感情是你和我的一部分吗?” “当然。” “那么,你和我的感情是真实的吗?” “不是。” “为什么不是?” “因为我们看不到,也触摸不到感情。” “那么,你看得到那朵云吗?”SKY目光抽离的地方,是一大片星星下乳白色的云雾,不是太厚,如此轻盈,却不时将人与星星之间的距离隔断,就像另外一个世界的屋檐。 “看得到。” “你触摸得到它吗?” “我做不到……可是SKY,一朵云与一个人的感情是不同的!” 笑了起来,眼角边没有一点皱纹,平滑的肌肤有些恼人,“可是,在我心里,你和那朵云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怎么可能?” “对于天空来说,你和那朵云都离它一样近,都是居住在它心中的生命啊。” “众生平等吗?” 微微点了点头,“同样的,既然你和云离天空一样近,那么你的感情和云也离我同样近。你说云之使们是虚幻的,那么,你自己便也是虚幻的了。” 深深吸一了一口气,远处的寺庙传来诵经声,平静而慈悲的低沉声音,是厌倦这世间却也眷顾这世间的矛盾。夜色穿越静坐着的身体,一下子澄澈起来,闭上眼睛,看到的,却是倒影着星群的河流。一遍遍冲刷着身体时,不知道可否将其内寄居着的那些躁动的情感洗得腿色些? “可不管怎样,如果再不除掉‘云之使’,让病毒停止扩散的话,那么天空的心大概要死去一大片面积了。” “FA,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要弄死那个孩子?我很清楚,你可不是什么为了正义或百姓而拼命的人。说白了,你是这么的——趋吉避凶。” 风没来由的大了,泥土的芬芳和着一两片花瓣飞进窗口,是单瓣的桃白。沉思片刻,两个人都同时想起了那个星空下挺拔的少年,还有他那双冰凉冰凉的眼睛下流淌着的浅淡哀伤。 没有迟疑,很快地笑了起来,“果然什么都无法瞒过你呢。没错,那个孩子,是她的一部分。” 哗——将淡淡蔻丹色的小点心倾倒在桌子上,就像蝴蝶的残翅一样流淌在枯草色的木桌上。清冷的绿色釉子仿佛从海水里敲打下来的碎块儿,没有了障碍,有些沉迷的表情望向了那一枝半开之梅。 突然领悟到,纵使爱会枯萎,记忆会老去,却有温暖已经被永远镂刻。从未远离任何人的那些细微如浮尘的情感,到来的时候总是不经门口。在任何一座面目气息同化到无法辨别其区别的城市里,突然降落在笼罩了月光的窗外。垂下手指,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拿捏…… 发鬓还是夜一般漆黑的时候谁不曾轻狂过?FA也曾经为织锦似的感情绚目过,可那终究只是能嘹亮一夏的蝉罢了。 少年们的目光在花丛中流连,那些毫不客气的目光总是有些玩世不恭,终究爱情是沉重的东西,若无有力量的肩膀,便担负不起。可少女们就仿佛等待已久的雏菊,一经了水便细碎地绽放,那样专注,那样努力,虽未有十分的美丽,却已先有了几分水中掬月的柔软与轻灵。 喜欢上她就是那个时候的事,完全不经心的,本来无所事事的目光却因为撞见了那个身影而再也偏移不开。她不是雏菊,也不是怆然到仿佛吐了一大口一大口血的杜鹃,无法形容的神采,是不同于任何庸脂俗粉的淡然。 春天本不该是个易于开始的季节,却因为太多花草盲目地抽长而纵情了去。总是在等待,开开败败中,总是有新的花枝堪折,于是便不轻易许诺给任何一丛芬芳。当然,其实可以有更多的选择,譬如毫无期待,譬如无所流连,只是在那时,未必有人肯放过眼前的芳华,即使是弹指刹那。 或许就是这样,当她拖着长长的裙裾从铺满了青砖的小路上走来时,才有那么一种毫无顾忌的犀利。 洋李色的长裙曳地,淡金的花纹时而在其上一闪而过,洁白的裙浪一层层垂落下来,凌乱了一地的落花。低低的风拂过,柔凉的丝绸,成千上万瓣的浮白开始在她四处旋转,撩不起风上的一丝颤音。 前几日几场雨下来,白玉兰七零八落,枝头上也早已不见了一朵樱花,桃花洁白得很浓重,好像连影子都是漂浮的,花枝全部被没过,只偶尔闪出一方褐色的表皮。或青或红的砖石还很湿润,一步步走来时,脚边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吧嗒,又落回去。 无声无息,谁都没有看,甚至在注意到那许多热烈的眼神时也不过冷冷笑了一笑。那个少女,她很清楚自己的美丽,可是却只肯把它当做利刃深植在看到的人心中,从此以后,想起的人也都只得了痛楚。 梅堪恨。 是她的名字。一个真正堪恨的名字。 不懂得也不会掩饰,没有几日就让她知道了他的心意,可同时也知道了她那特殊的‘云之使’的身份。 她是个人类,不同于如今的“云之使”们魂魄一般的存在,却不知为何偏要居住在那云层之上——“到底那里有什么值得你垂青的?要住在那么高、那么冷的地方。”FA曾不止一次问过她。 “那地面上又有什么值得我垂青的呢?”微微扬起了眼睫,笔直的鼻子两侧垂下的两排阴影闪了闪,看透了一世般的说着,“哪里都是一样的,我的孩子。” 许是那样的傲慢惹恼了他,却也使他每每欲罢不能,割舍总是比记恨还难。 终于忍不住表白了自己的爱慕,她听了后却捂着嘴笑了半天,由于笑得太厉害,连腰都折了下去。好不容易直起身来,抚着胸口,眼角都流出了泪,还湿润着,清晰而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得到我的,永不!” “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我。” 无法理解的逻辑,她却理所应当地坚持着。FA是在过了许多年之后才明白,那样自我的生命同时也是极端的自私,若是无法在爱她的人心头刻下一道疤,她那颗心大约是无法得以安慰的。 拒绝了所有前来求爱的少年,不管对方是家财万贯还是丰姿神俊,对于无情这一点上,她倒是意外的一视同仁。 若是白天够晴朗,夜晚总能看到那泼天也似的银河,俯视着从地面上探出头来的草根,看起来如此之近,伸出手去抓,它们却落在你的指尖上,那是永生永世也追逐不到的遥远。她就像那些星星,那些美到恐怖的星星。 他并没有想到那样的她后来会有一个孩子,那个男孩与她有着如出一辙的眉眼,柔软的黑头发就像漂流在水中的水草,缭绕着不知道谁的心思。想到时,他觉得无法呼吸,空气就仿佛被扎住了,在那一端膨胀着,而在他这一端却干瘪成了一只透明的袋子。 “而你偏偏给那孩子起名为StAR,真是名如其人哪。”FA望着坐在对面的SKY,因为想起这些过于久远的往事,眼神稍许变得柔和了些。 “所以你现在要杀了他?” “你的那颗小星星啊,因为太令人迷恋,所以我要让它熄灭。” 请我把我遗留在某片蓝天-3 6. 那些重叠与平行交错的,从手心飞出的明暗和聚散 白杏年深秋,天气远没有往年那么干冷。以至于树木的顶端还葱茏着,重重叠叠的远山一层层模糊开去,阳光倒并不太高,只将小小的下巴抵在山峰上。山峦的棱线被包裹在极端强烈的高光中,总是轻轻弹开薄雾一般的光芒,向四下扩散,仿佛少女胳膊上挽着的飞纱,一瞬间,远远看着的心里会变得无尽柔软。 无论是“云之使”还是FA这边,都暂时相安无事,可其实两边都在酝酿着什么更剧烈的情绪,只需要一点火花便会突破表层,突兀地爆发出来。 正午时分面对宽阔的庭院,风来来回回之间早已失却了先前的燥热。比风更早察觉到寒意的并不是那些翻卷出一点霜色的植物,而是FA的眼神。 没有经过任何商议,便自行起草了一份针对“云使之泽”的战略计划,一直忙碌于此事,倒把其他事务都放心地交给下属去做。一时间想起来,便是连SKY都已是好一阵子未见过面了。 遣去召唤SKY前来小酌的传令兵回来说,SKY一早便出去了,谁也都没有去过问。只有漆木桌上还留有一张画稿,顺手便抄了过来,粗糙而微黄的素描纸上,颗粒很大,是寻常秋日的光景,高而阔的远天,草色由浅入深,沿着石阶一直斜伸过去,不太厚的一层,可是草茎却都很长,紧紧贴在台阶上。看起来只是一张寻常的练笔,随手一丢,纸张扬起的刹那,看见了边缘上的那颗星星。先前居然没有发现,那是一颗点燃在白天里的星星,小小的,可是却映亮了周遭所有,仿佛恋人的微笑。 “一点都不像是你啊,SKY,相思这样的把戏似乎对你来说太过不可思议了。” 向外推开的格子窗前,FA自言自语着,而薄薄的天光下,许多只鸟儿的身影一闪而过。因为是白天,天空中找不到一颗星星。 除了,除了SKY画面上的这一颗。 未曾公开宣布,却早已走漏了风声,对“云使之泽”的最终计划已经拟订好,就放在FA府上的某处。外人对于个中内容并不太关心,想来也是,谁会为与己无关的事操劳?也只有FA,对此似乎从不觉得疲倦。 可没有几日就遇到了诡异的事情。听士兵们说,偏殿那边仿佛在闹鬼,原本只是放着SKY画素描用的石膏人像,却在半夜里开口说话。 仿佛是在吟一两句词:“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寒梅最堪恨,寒梅最堪恨……最堪恨、最堪恨…… 听到这两句词的时候,FA的脸色都变了。看得出心绪一时变得很乱,半天都找不出话来说。 回来了,一切都回来了。 那时她的尸体埋藏在冰冷的湖水中,裙角下沉,浸了太多的水而逐渐漂染成了青色。两侧都是陡峭而孤高的山峰,很高很高,遮蔽了天光,她的脸被紧紧裹在浓密的长发里,没有沾上水草或者落花,过于清冷。甚至闻得到苔藓味,说不出的那样一种颜色,连骨头都起了冰。躺在那里的样子是得意洋洋的,完全没有痛苦,只有那个鲜艳而嘲讽的笑容,如罂粟代替了她的脸,一层层抽放,并且持续扩散那绮丽厚硕的花瓣。 就连死也是要算计好了,一切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容不得命运替自己做一点主。 可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她的离去却让他的胸口里也走失了一部分什么东西,并且再也没有回来过。 几日后的晚上,在盛放那份计划书的偏殿中,几个看守的士兵突然嚎啕起来。一路哭喊着一些连他们自己也记不得是谁的名字,跌爬滚打,在地上狼狈地按着自己的心脏,连鼻涕都哭了出来。 是西西弗斯病毒。那种会让人突然想起自己抛弃掉的所有情感的病毒,可是只是忆起那样深入到骨头的缝隙里去的痛楚,事由和人物却还是一片模糊。 早已有了正规训练,对病毒有了一定常识性的防备,还依然遭了这样的毒手,显然是“云之使”来过了。 可幸好,计划书没有被偷走。 换了一批又一批守备,临了都得了这样的疯魔症。偶有几个清醒过来,回忆说是个长发过腰的少年,夜夜都前来,说着些似懂非懂的故事,每一个都有换着花样折磨人的结局。而当故事的终点来临时,守备们却突然发现,原来他们自己就是那些故事里的主角。 就仿佛有人正对着胸口用刀一点点挑开肌肤,把心脏剖了出来,然后逼迫自己吞下去。刀柄上有凹凸有致的花纹,折射出金属独有的暗哑光芒。刀身明亮而修长,如水一般流淌下持刃者的目光,红色却让人胆寒的目光。也许是因为所有美丽的东西都会让人心碎,才会记得那么清楚。 “长发过腰”几个字一经跳进FA的耳朵里便再也无法安静下来,手中的棋子掉到了棋盘上,当啷一声,转动了很久才停下来。 眼角边缘若有所思地飞扬上去,当时就起身亲自前往偏殿,手指干脆地挥了一挥,所有人都退了下去。自己一个人没入了仿佛看得出轮廓的秋风中。 昼夜的温差还很大,傍晚时的颜色浓烈到凄清,而手指便也在口袋里蜷缩起来。FA一个人来到偏殿。 正对庭院的大门被涂成漆黑,只有尖端包裹着一层金黄色的调子,天空垂得很低很低,仿佛要把胸膛整个儿戳破一样。树林里漂浮着一层暧昧不明的暗灰绿,与几抹风一起,轻微地被摇晃起来。树梢上残留着一条条‘云空大典’时系上去的红缎带,一下下漂浮着,几乎断开去,偶能瞥见上边不知是谁写上去的诗句——重过阊门万事非,何事同来不同往。 那直直斜上的门扉下面,女子站在那里。金芒刺得人生疼,可她却不说一句话。裙子还是死去时穿的那一条,花白色,只在领口和袖口缀了零星的蕾丝。长发厚重地披下来,掬不起来似的,流畅,流畅如水。看到FA的时候,仿佛笑了一下,嘴唇的珊瑚色在小小苍白的脸上散开,氤氲一片。 “你是谁?”刻意镇静着,可在看到那身影时,FA的瞳孔还是倏地张大了。 “你是谁?”女子小声应答,鸟似的微微歪了歪头,那样一种不经世事的天真。 “你应当很清楚我是谁。” “你应当很清楚我是谁。” 仿佛把声音扔进了湖底,却在片刻之后看到它们漂浮上来,一样的字句,同样的排列组合,只是沾了些水气。湿润、微凉,牙齿有点打颤。 “说吧,你究竟是谁?又或者我该先示出诚意?”缓了缓神,才开了口,“我是FA,首席执行官,一个军人,46岁。那么,你呢?” 女子的神情一下变得慵懒,发丝凌乱地飞扬,她没有用手去理。 很像,很像多年前初见的那个傍晚…… FA的胸口仿佛被抽出细细长长的丝来,有一些疼痛,又有一些失落。很多年前他就已明了,那是爱。可是他却始终无法意会,为何爱那么满时,胸口下边却总觉得是空的。 若是,若是时间可以在那一瞬间跳针该有多好。她正从林子里的深处走来,背后是一片片深浅交错的绯红,因为容不得其他障碍使自己走向极致的美丽,因此总是拼命得吓人,每一朵花瓣都毫无瑕疵。可即使这样,他也只看见了她一个人而已,他甚至不敢去直视。那份逼迫人心的美丽太刺目了,可却犹如海浪一般,每次前来都肯让自己心甘情愿掉下去。 为什么她始终可以那么美,仿佛只要一抬手指,连云朵都会掉下来,栖息在上边。而又为什么,他没有办法不去看、不去想。 没有任何办法。 回过神来时,FA听到女子的声音,“哪个是你?FA这个名字是你?首席执行官这个官爵是你?还是军人是你?又或者46是你?你告诉我的太多了,可又太少了,你是谁?至少你得告诉我些什么,让我知道你和一只贴满了标签的箱子是不同的。” “我是……一个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并为其不择手段的男人。可恰恰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加清楚,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因为毫无牵挂,所以无情;因为无情,所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若有所思地答完这些,才猛地发现对面的女子几乎任何实质性的讯息都未曾出口。“该你了吧?” “我是……一个很清楚自己要什么,并为其不择手段的女人。可恰恰是因为这样,我才更加清楚,自己只为守护最重要的信念而存活。因为别无牵挂,所以无情;因为无情,所以才能彻底地贯彻自己的意志。” FA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冷冷的,声音干干地掷在地上,“可你别忘记了,你已经死过了。” “那又如何?” “死者不能称其为人,而这是个只有人才能站立而不倒下的地方。” “于是?” “因为你还站在这里,所以你是人;因为你是人,所以你不是死去的那个女子……”突然闭了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面对那个身影的时候?永远都要用理智不断压制情感? 为什么,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心里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可以被情感控制一次? 他们的视线相遇了,FA没有躲避,在对方的眼睛里,甚至映照不出自己的眼神。可那是怎样的眼神呢?那本该是怎样的眼神呢?矛盾、挣扎、又爱又恨,还是……决绝?就如同向自己心爱的瓷器直直挥下刀去。 女子笑了,笑得仿佛一个虚空的存在,很遥远,“啊,你在怀疑我是一个幻觉了?” “我确定,你就是一个幻觉。” “可是你已经身在这个幻觉其中了,而且,即使自己意识得到,你也没有摆脱它。” 没有回答。 “因为……你根本就不想摆脱吧。” “是的。”突然笑了起来,可是那形容却仿同哭泣。如此真切的悲哀一层层扩散开来,怎么都无法制止。“即使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我也依然想……再看你一眼啊。” “假的?那什么是真的呢?‘到底那里有什么值得你垂青的?要住在那么高、那么冷的地方。’说出这句话的人是真的吗?”女子的口气傲慢而寡情,“我究竟有没有对你说过,你那么说的时候,真的有几分可爱呢?” 没有动声色,只有胸口一起一伏。FA很清楚,幻觉是一种陷阱。即当事人听到并深信施幻术者的言语时,便已在幻觉中了。那么,拼命不相信呢?是不是也在幻觉当中? 如今的自己是在幻觉当中吗?还是不是呢?那就仿佛一眼洞口,总是等待着猎物一步一步自己走向内里,并且越陷越深。那么,现在的自己能够确定已经陷入多深了吗? “难道你真的听不出来——”女子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散漫地一转,一点点低下来。 “我还没有死啊。” 没有,没有死啊…… 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男子慢慢直起身,军服褶皱上小小的阴影一层层深下去,如同他的面庞。一瞬间,只是一瞬间的迟疑,女子去看时,男子手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把枪。 洞口中映出女子不屑的笑容。依然是没有丝毫惊慌的表情,也没有躲闪,颊上的潮红似乎是因为遇到了有趣的事而晕染开来的,颜色浅淡如落红……和十年前一模一样的眉眼。 “你以为你杀得死我吗?”女子抬起苍洁的手指,点了点额头,“靶心在这里,打中的话会有奖赏哦。” 相当挑衅的态度,可FA就是无法扣下扳机。双手握住枪,可还是一阵阵轻颤。眼神中的自信和冷漠在一点点瓦解,额上一阵阵的冷汗,不消一会儿又成了燥热。 女子眼中的嘲讽意味慢慢浓厚起来,提起长裙,用最优雅的姿势向前走了几步。她始终是过于勇敢而超脱于自然规则之外的女子,坚定,可是却无情,连自己都没有爱过,自然也就无法爱别人。或许就是这样一种任何人都无法达到的极致的洒脱才吸引了FA这么久吧。 并且,持续影响着他那颗早已忘记了柔软的心。 咬了咬牙,FA眨了一下眼睛。眉毛上一小滴汗珠早已坠落下来,惊慌失措的。 两双同样深邃的眼睛映照出彼此。其中的内容突然变得无比相似,或许他们自己并未察觉,那是任何事任何人都无法阻挡其前进的眼神,眼角飞扬时几丝丝酷烈飘散出来,对比分明的眼眸,一经确定目标便再也不转移。 慢慢放下方才抬平到与身体成直角的胳膊。 猛然又抬起来,高举过胸,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食指弯曲,砰——火花错落在空中,干脆地扣下的那个与自己体温分不出彼此的机关。 一星夺目闪烁,子弹赫然穿透了女子的胸膛。 血花只是小小的几滴,微凉暗红地溅洒出来。没由来地想起了凋落在沙砾上的石榴,是那样凄艳而夺目的死亡,让人不由得心起了向往。 女子身体向后仰下的瞬间,裙角倏然旋转,转瞬就被火焰吞噬。 原本在院子四处潜伏的士兵全部包围了上来。胸章明晃晃的,细腻的金属上边映照出火焰的色泽。 那把枪被扔到了一边,FA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依然是那样长而干净的手纹,似乎并没有潜伏着太多故事,却还是有很多拿捏不住的意外,总是不请自来。 虽然早已预料到面前的情景,可在看到女子那优美的轮廓被炽热橘红的火焰舔食得焦黑发臭时,还是捂住了拼命想做呕的嘴。 “果然是幻觉……以死者的模样去折磨生者,StAR,你对我也委实残忍了点儿。”FA将枪收回腰间的皮套。转过身的瞬间,眼角的火光顺着几丝皱纹微妙地流淌下来,蛛丝一般扩散开来,一瞬间,几乎让人怀疑窥见了那其中残存着的什么温柔情感。 几个侍从早已抢步上来,喘息未定地直着嗓子喊道:“大人,倒了!”一只手拼命撕扯着喉结处的领子,看起来是拼尽了力气逃出来的。 FA回头瞥了一眼还在燃烧的尸体,“这倒掉的不是真实,是燃烧起来的幻觉烧成了灰烬。连那个身体本身也是被操纵的非生命体,一只塞了头发的稻草人而已。” “不是!不是这样!是正殿那边倒塌了!” 肩膀僵了一僵,一向稳健的作风不见了,眼睛在身后黑夜里的火光中闪烁着,如同鬼一般,“你说清楚,是正殿哪里倒塌了?” “全部,仿佛是……是从您的……卧室先开始的。” “看来这边只是声东击西?”FA自嘲地笑了一笑,扬了扬眼角,望向天空的繁星,因为太过密集,总觉得下一瞬就会因为踩到了彼此的脚,而摔倒下来一般,“想不到呢,居然中了那孩子的计……是说,也是个心急的孩子呢。” 细心地整了整衣角,又弹掉了几星燃烧后随风飘散的黑屑,极其平静地向正殿迈开了步子。回过头去,将光芒留在了深后,面庞上浓重的阴影一经落下,便突显出一双刺破人心的眼睛。 “是什么呢……小星星,你以为这游戏的结局又会是什么呢?” 远离了灼热的空气,当下便觉得呼吸顺畅起来。清凉的夜色开始以没有真实感的面目呈现在FA的面前,一个人远远地走在前边,却不似在赴死约。 深吸一口气,胸口立刻觉得被灌满了充实的感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可以在这样的夜色里无法不思念一个女子的少年。穿越庭院时,草木摇动,轻微声响,他停下来,聆听时总是不能自抑地心绪起伏……花盘被漫溢着的月光熏到薄醉,整齐地,一层层收拢起饱满的花瓣。 仿佛就在血液中左右漂流,漂流开来——那是因为爱着,所以一起扶摇生发着的生命啊。 而在今夜,夜色何其相似,风的况味也没有丝毫改变。然而,惟有自己身畔,上下左右,连些许温暖的意味都寻找不到。不再有任何值得用珍贵的东西去交换的情感,没有,没有任何光芒肯为他稍做停留。 “大人,大人您醒一醒!” FA站在向烂漫天宇直指而去的墙垣下,突然身子晃了一晃。看到身后几个佩带武器的侍卫有些担惊的眼神,看那光景,仿佛有随时拔枪击毙眼前人的冲动。如此混乱的世界,还有那些真实到荒凉的幻觉,都是真实的,却令人觉得连自己的眼睛都无法再信任。 “我睡着了?” “是的,大人您就这么站着睡了好久。” 对侍卫后来的话语完全置若罔闻,正对着绿树白花的篱笆,FA有些恍惚,“是什么呢?那么,刚才发生的一切是什么呢?” “我已经睡了多久?” “我们也不知道。” “那我有没有去过偏殿?” “没有啊,那边今天没有丝毫异常,我们也不记得大人您说要过去。” “这么说的话……正殿也没有倒塌了。” 谴散了左右,想了一想,便迈步走向自己的卧房。在看到那口饰着螺钿纹理的箱子时,眼神当下变得沉郁了。缓了一缓,慢慢掀开来,在看到其中那卷羊皮纸时,表情明显松弛下来。 簇簇拥拥的星星在花架子上成串成串的漂流,风压低了向窗外张望着的眼睫,夜里的风总是比实际上要凉些,早早披上夏日时便准备下的秋装,厚实的布料上粗糙的纹理摩挲着肌肤。许是布料与肌肤是血性里彼此急切需索的两者,才刚一着身,便把对方的温暖和安全吸纳了个遍。 有些意外的,这个夜晚似乎比寻常要长一些。烛光一点点跳跃出来,肆无忌惮在周身弥漫开来的橘黄光晕,骤然使得一切物什扩散出圆弧,一圈圈,将人的情绪牵扯了进去。 选了一本古中国宋朝的诗词集子,走到铺着深绿错落着浅绿织布的桌几前,那一笔仿若由着小小的紫毫绘出的梅枝探身俯就,斜斜地从泛着冷光的青瓷瓶中掉落。几乎没有什么香气,只是在桌布上编织出玲珑的影子。 收录了那个水墨画一般的王朝里最好的词人和心境,一首任着一首地细细读来,那些本该凋零了的脚步和眉目正一步步踏过翻得有些折皱的纸张,在静谧中一阵阵传来,“弱柳系船都不住,为君愁绝听鸣橹。”又或者是“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FA发现书的底部那一笔小楷时,正要翻过一页去。好似是哪个鬼故事里的收尾句子,“千万不要回头看你的身后!” 为这样脏污了书的行为而恼怒起来,还来不及喊人来发作,便瞥见了纸张上映照出的朦胧影子。用长长的手指抵住额头,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影子一层层深起来,直到从书扉的底部爬上了一行行排列得极其整齐的小字。 一下子回过头去。 还未开口,便抬起手来开了几枪。几颗子弹过处,一些纸片凌乱地飞扬。白的黄的,好一阵子才悠悠落地。 “纸人?这么说我还在梦中……但这是什么味道?”突然意识到了身后的异常,猝然回身,可却已经晚了。桌子上撂下的集子不知怎的就燃烧了起来,边缘早已焦黑,蓝紫的烟雾不时散发出纸张烧过后呛人的气味。 连忙泼了杯水过去,真正是浪费了这上好的花茶。 “果然,真正的计划书在这本集子里吧?” StAR正站在桌前,随意翻看着手中残破的集子。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多久,此时正抬起小小的下巴,黑到找不到焦距的眸子悄无声息地滑过对面的军人,又落回到手中,泰然自若的气魄到底是令人心折的。 FA的眼神一下子收紧了,近乎贪婪地霸占着底部的那抹身影。心头仍然重重地颤了一下,真的、真的很像那个女子呢……好像不知道何为退缩和恐惧,自然也就无法懂得圆滑和世故,于是便不懂得收敛那刀刃一般连空气都会割痛的锋芒。 “什么时候,你知道那口箱子里的计划书是假的了?”用目光示意墙角那口螺钿木箱,方才为了欺骗可能的入侵者,FA做了个假意引导的动作。 “现在知道了。刚刚,你亲口告诉我的。” 火光淡淡扫过,少年脸部的轮廓有深有浅,清晰地自边缘的漆黑背景中浮现出来。看不出任何表情,是个不浪费一丝一毫情感的孩子哪。 感慨着自己不知不觉中掉进了StAR的语言陷阱里,心中却没有懊恼。也许,对于那张脸,自己始终是无可奈何的吧。 少年静静走了过来,推开覆盖着与桌布同色格子棉布的矮几,一点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背靠住窗口,没有关起窗,指尖的颜色有些白,似乎是微凉的夜露凝结而成,“你呢?何时知道我不是梅的?” “一开始就知道。她说话时,手指会微微抽搐,有时还会随着说话用拇指挨个指点其他指尖,”沉吟了一下,目光停顿在少年的眼睛上,“仿佛是在清数自己一共说了多少个字。那是出于寂寞还是百无聊赖,恐怕只有和她生活在一起的你才知道吧?” “你想知道她更多的事情。”笃定的语气,少年唇畔一丝笑匆匆一闪而逝,带了一点嘲弄,“我不想告诉你。” “为什么?” “我认为,这有违于我自愿的意志。” 拉开了桃花木雕镂着夏荷的橱子,取出一只洁白底子,深蓝竖条纹的花茶杯子。FA为少年冲了一杯苦艾茶,滚沸的水经过,几片微绿在其中载浮载沉,始终不肯落下。 伸直右臂,用手将杯子推给少年,水面动荡不止,缭绕出清爽的草木沉香,“你是不会喝的吧?捧着暖暖手吧。” 有一瞬间的困惑游弋过少年的眼底,可只是一瞬,凝视FA的眼神仍旧干净而纯粹——纯粹到不见丝毫温暖在其中沉淀。 “不需要把对梅的感情滥用在我身上,你以为我会感激?” 仿佛已经知道了这样的对话下去再无意义,FA很快地将话题切换到另一个缺口,“还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此刻的我是在梦境中,还是在现实中?” “现实?”拧起一小蹙眉峰,“你所认定的现实难道不会是神灵的一梦吗?若不是,你如何证明自己?” “神灵的一梦?或许吧,如果有神灵的话。那么你又如何证明这个所谓神灵的存在呢?” 少年原本凝固着的面容再次流畅地动了起来,唇角的弧度现出美妙的色泽,极其轻微地一笑,连眼尾末梢都泛着黛青的湿气。那是棋逢对手时却依然可以自信面对的微妙心绪,全部都被FA吸纳入了眼底。 “任何假设都是无法验证而又可能的。好吧,如果你不太喜欢神灵的话,那么我们也可以假设,有一双手正把指头放在F这个字母上……” “如何了呢?” “那是你名字的开头字母,你应当很清楚我接下来可能会说些什么才是。” “我们都只是一双手下敲打出的铅字?” “也许是,也许不是,”自然坦荡地摊开了双腿,StAR毫不在意地撩拨着发梢,“只是假设。” 马尾松最顶端的树梢上回响着丰沛的雨意,窗前的几片疏竹先就浓烈地婆娑起来。在那片铺满洁白沙砾的庭院里占据的地方原本并不大,却纵深修长地抽拔着自己,显示出一派开阔的意态。深绿夹杂着金黄的,在漆黑里变成一大片一大片闪着光的存在。 “倘若真的是倒也不错,那样的话,我就可以随意COPY过去的快乐时光回来,不断复制粘贴复制粘贴复制粘贴……” 还未及FA说完,已有一把声音接了上来,“COS……COSPLAY吗?” 靠在窗口的StAR支起身子向门口探看,并在下一瞬咬了咬下唇。然后松开了牙齿,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将身体埋了回去。 “SKY,连你也来了。”FA瞥了一眼眼前看着窗外的少年,了然于心地一笑,颊畔的皱纹深深现了出来,这许多年来,他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老迈已经掩饰不住了,“看来若是得遇故人,任谁也按捺不住呢。” “耶?你们方才当真不是在玩COSPLAY吗?”SKY将鞋子脱下来,在门口嗑了嗑泥,然后极其自然地坐在了StAR的身旁,用手指拈了拈StAR的玄色直裾深衣,“要不然你穿成这样做什么?” StAR倏地站了起来,眼睛干冷地顺过SKY的面庞,很快地又收回来,手指缠绕在衣袖下缘里,一点点收紧,那一枝深浅交错细细绣上的郁竹便将根和叶都绞在了一处。 拔脚欲走。 “等一等。”SKY喊住了少年。 StAR迈出的步子停了下来,微微倾斜的侧颜现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我刚才走来的时候,外边许多人仿佛在找你。”若无其事端起StAR杯中冷掉的茶,仰起头,一饮而尽,“COSPLAY这东西,终究是大家一起交流才有趣。” “不必了!”狠狠地瞪了SKY一眼,用很冷很冷的声音答道。在看到SKY的眼底时身子僵了一僵,如此坦荡而温柔的眼底,仿佛故乡的雪原,似乎还有一丝丝悲悯的苍茫。 FA只是自斟自酌起来,没有插一句话。在指尖浮起的茶香中,看了一眼窗外,茫茫的星空已经悄然移动了位置。那种漆黑中微弱的光芒就如同风雪里跑在路上的车子,沉默地向前缓缓移动。 SKY打开了门,将秋风和虫鸣一起放了进来,白菊的香气盛时,SKY将少年推到了门口,那轮廓一下子被巨大的寂静给擦除掉,变得模糊起来,然后对着FA布置在院子里的侍卫大喊了起来,“喂,StAR说要和你们一起玩COSPLAY哦——” 下一瞬,少年的身体被狠狠推了出去。迅速从两侧包抄过来的侍卫目光闪烁,燃烧着不知道为谁的火焰,全部抬起双臂,将修长而森寒的刀锋直直劈下来——咔嚓,刀深深没入竹干中。 拔出来时,少年的衣角闪闪亮亮地飞扬过他们的刀锋,只是一瞬,便不见了。 恰似一只飞鸟,恰似那些飞鸟,飞翔的姿态优美而孤独,却有希翼从圆润的眼睛里一点点流下来,向着远方,向着谁也不知道的远方,起起落落。 而远方,远方的地平线不断地消失在参差交错的树林里,在枯黄或者浓绿的枝梢最尽头,是永远遥不可及的存在。 SKY的背影正对着那身影消失的地方,好长一阵子都没有移动过。仿佛那里有一个已经渐渐消失了的未来。树林里有风,如同空洞的心底,充满进去,不觉得满,反只觉得因为洞口的存在而一丝丝任凉意渗透进最底层。 也许,明天会下雨呢。到处都是折柳相送的岸堤上凄清的况味。 在浸淫着微红雨光的薄薄天幕下,SKY一点点回过头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仿佛也有一层湿气用一种隐约的姿态从他的内里扩散出来,在周身绽放出花瓣一般高洁的色彩。 很像很像…… FA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就仿佛一地铺在流泉深处的洁白砂石,孤高而绰约,清晰地反衬出水面上的倒影,清晰的、扭曲的,树木或者花朵不再需要的部分。 SKY离开后,原本在庭院中迟迟不敢前来复命的侍卫头目才走了进来,战战兢兢地垂下头去,可还是不忘挑拨些什么,“大人,SKY大人明明就是刻意放了StAR的。” 原本端着茶杯的手稳稳放了下来,手指在杯沿上一圈圈划过,叮当叮当——仿佛水流击打穿了杯壁,旋转着飞出凝固的冰粒。 “我知道,不过,如果选择敌手的话,不强就没有乐趣了。更何况,就连StAR拿走的那份计划书也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计划书啊——还有,”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底的锋芒渐渐又盛起来,“SKY自己也察觉到了吧,这一次,他已经被不知不觉卷了进来。” “大人果然是老谋深算……哦不,是足智多谋!”侍卫卑微地笑着,献媚的脸上掩饰不住因失败带来的恐惧。 连头都没有抬,FA的声音明澈地切了下来,“倒是你,还是照规矩去自我处决吧。” “大人,大人,请您饶我一命!自决会不会太残忍了点儿?您一点不觉得吗?” “哦?是这样啊。那么,在你陷害上任上级,并在他自决时,你为何不说残忍呢?” 不再多说什么,FA站起来,端起SKY用过的杯子,重新放回沉香木的橱格里。在身后的枪声响起时,悠然地给自己泡了一杯番红花。 眯细了眼睛,使得眼角格外狭长,像某种切割得极匀薄的晶石。尤记得初见SKY时,那个男人就曾说过,“狭长的眼睛出奇适合反派人物,譬如你。” 是笑着说的,仿佛是说着任何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那种口气就和“天上云好厚啊”或者“今天吃得好饱啊”一模一样。从那个时候开始,FA就不得不对这个男人另眼相看起来。 吩咐了人来收拾走了侍卫的尸体,又看了一眼墙壁上泼溅上的大片暗红,漆得犹如可以映照出苍白脸颊的红木花架上,一剪绿萼瑟缩着抖了抖花瓣,已经有些黑了的粘腻液体缓缓地流下来、流下来,不依、不饶。 “那些血迹就尽管留着吧,我本来就是鬼。” 几声响雷在深且厚的云层上滚动,缓慢的,渐次远去,然后又起了一波。却仍是很欢喜地与心中某些微妙的情绪起了共鸣。 先是几滴清凉落在宽阔的额角,抬起头来,苍穹的阔远一下子就被磅礴的雨光给吞没了。一排排斜斜的雨丝,纤细地被放逐在风里,由于太过急促,因就成了一种洁白锋利的线条,刷刷地掉进清澈的瞳孔,轻易起了涟漪。 土地被充分地浸润,在薄薄的水气中一寸寸舒展,升腾出一派说不清楚的温柔气息。遥远的山峰是孤立在冷色调里的一抹轻烟,分不出远近与虚实。 一两枝褐色的树干,几片修长的叶片上,淡青的水珠顺着修长的线条滑落,狼籍一地的残红还有几分楚楚可怜的俏艳,如同哭泣着的女子。 还有,还有十里外飞泻的潮声,凌驾于这一切色彩之上,听得久了心头总是紧了又紧。 或许,那就像是一首小令中最能折碎人心的几个韵尾吧。一经吟诵,便齐齐切下一些心事,投影在碧寒至清的池水里,排出一多半阴影。可那又总是如此温柔的色调,总能任眼神放得很低很低,浸在往事里,只任得一双看不见的小手轻微摆荡,却是始终在雾里,只有,只有恍惚中的白梅香一阵阵袭来。 天亮时分,FA在靠近海边的悬崖旁见到了StAR。一阵抑制不住的悲戚突然来得令他措手不及。许是天气的缘故,在见到那孩子的眼睛时,眼睛竟丧失了描摹出轮廓的忠诚意志,四下里一片朦胧,皆被包裹在薄薄的白光里。 “傻瓜,”仿佛在胸腔里叹了一口气,“你为何要来?这里对你而言太危险了。” 少年的睫毛被雨淋湿,凝结着细小的白色水珠,那下面隐藏着一双寂静的眼睛,犹如山间的群青色。他站在那里,就站在SKY的面前,犹如一枝笔直的竹子,秀雅而淡薄,就在交织错落的鸽灰色天光下。身上已经湿透了,衣服的阴影处颜色更加郁沉。惟有指尖在袖子外轻微颤动,拉出背景里那一片白茫茫的,不见边际的海。 没有说话,StAR咬了咬下唇。放开时,现出一排整齐的印记。 许久未见的身姿没有失去清冽的气息,只是线条在走笔转换的地方多了些力度。也许那就是成长吧,SKY默默注视面前的少年,与之相比,自己已经不再有那样的机会和体验了。 “我一直在想,若再见到你,我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你呢?”SKY静静开了口,是与往常一样不见波澜的声音,却沉稳地一点点落进了内心的谷底,“从知道我是FA的朋友开始,我们之间的束缚便不存在了。你是自由的,无论离开我还是杀我,你都是自由的。”望着天空,那场微凉的雨就洒落在他眼角和鼻尖,缓缓延长的眼睛的线条里,仿佛有一两片草叶凌乱地飞过,打破了刻意维持的平静。 “但是,虽然做了这样的打算,心想就算被你杀死也无所谓,我却仍然感激能再一次见到你。” 少年的胸口无法平息下来,一起一伏,好似横亘在地平线上的山峦。低下了头,好久才再次抬起来,眼底的痛楚渐渐放大,就要刺破瞳孔挣扎出来,在青色的阴影落下时,却突然有一行白鹭齐齐地飞扬起来,那是无可奈何的温柔。 “你太过分了!你明明就知道我根本不在乎什么计划书,什么FA的追杀,我只不过是……” 咔啦——脚底的石块崩落了,StAR的身体突然向后仰去,长而黑的头发随着胳膊伸展的方向飘流,浓密的一大片浮动在野风上面。 SKY只来得及看见一双清澈如流泉的眼睛,在那个时刻向他闪烁着。边缘的轮廓被雨溶解的,崖底的海洋,还有逐渐消散在雾气中的,远处的海岛,都抵不过那样一双眼睛的美丽,而那时,依旧只注视着他一个人。 紧紧抓住了突出的一块岩石,身体悬空在深不见底的峭壁上面,风从下面直直地冲上来,将那孤零零的身影吹成动荡的一片苍青。StAR仰起头,拼尽气力大喊,“不要来碰我!不要拉我!如果你对我至少还有一点点尊重,就不要再用帮助的方式侮辱我!” SKY伸出的手停留在了空中。 太倔强了……他的星星始终是学不会屈服与收敛棱角的孩子,离得越近就越容易被那锋利所割伤。 “我不会拉你,也不会踢你下去,”收回了手,放在口袋里,SKY来回在崖边走了几趟,“你左边的脚下有一块石头,也许你可以试探着蹬住那个爬上来。” 虽已经将语气中帮助的意味隐藏到最少,甚至加上了“也许”这样商量的字眼,可StAR还是将本来已经靠近那块石头的腿挪了开去。 手指尖变得雪白,见不到一丝丝血色,支撑全部身体重量的手腕,纤细得有些过分。看起来,那就仿佛是一根即将被踩断的树枝。 “SKY,我只不过是……只不过是……” 雨停的时候,几只飞鸟的身影在少年的脸上推移,他的声音就这样传来,犹如一串缭绕的丝线,倏地勾住了SKY的身体。 仿佛会发出荧荧光彩来的,优美而略带青涩的,少年的声线。 下一瞬,少年便松开了手,笔直地坠下了悬崖。 然后,白雾慢慢散去,仿佛推开了层层布景,露出了这世界另外一重不为人知的面目。天边沾着草叶,一线垂直,归尽于碧海,方晴的山峰顶端犹如积存着半残的雪,熠熠生发出白光。 SKY一个人站在没有遮蔽的天空下。海上的云朵厚硕而变化多姿,颜色洁白如雪,海面上小小的波峰一下一下地漾开去,任由俯就着的微风低吻。 几个FA的侍卫由于不甘心,正拨开慌张的草丛,从爬满了枯黄惨绿的小径上围拢过来。“SKY大人,您已经犯过一次错误了,不可以再窝藏那个StAR了!” SKY慢慢将头转移,面庞上高光的地方反射出灼热的光彩,平滑的肌肤顺着细小微妙的线段牵引,逐渐放出一个笑容。 徒然害怕起来,为首的侍卫按了按腰间的枪,咽了口唾沫,谨慎地问道,“您没有出什么事吧?” “你们是要捉人吗?”手指抬向远处,那是一个不确定的方向,经过指点在浩淼的天空下延伸出一段地平线来,声音不冷不热地叙述着,“去那边捉吧,那里人际罕至,房价便宜,适合逃亡人员选择。”没有笑意,很认真地这样说着。 “那一边吗?”侍卫确定后,向身后歪了下脑袋,然后便一步一矮身地向SKY指出的方向抄了过去。 回过头来,SKY走到消失了少年身影的崖前,数峰清瘦出得云端来,雨云被风吹散去,已经离得很远很远。 “我很清楚,你是不会死的!云之使是不惧高的……所以,如果你死了,我是不会同情你的!你听见了吗?” 向崖下抛掷出自己的声音,SKY一瞬间被烈烈的海风包拢了,无人管束便任性恣肆的风和日光,一并作了这一刻身体里流淌出的冰凉召唤。 随着海面向外漂流,青天仿佛随之一同向那个方向飞去,波涛上还找不到一只白鸟的影子。 比任何一个时刻都清醒,自己得到了那个孩子,可又在同一个时刻,失去了他。 请我把我遗留在某片蓝天-4 7. 就快到了。 转过几个转角,洁白而凹凸的石板里欠着很多很厚的青苔,一脚下去,嚓——滑出一片惨白的印子。这样一个浓郁而浪掷的季节,植物里的水分都有些泛滥,随着绿色的千万种变幻,转换着不同的性格与心绪。一如画纸上照搬下来的那般动情。 SKY是在微凉的父母面前见到她最后一面的。此前他完全无法料想,微凉会在这一天做出那样的选择。 古中国江南的建筑,很高很高的横梁,雕刻着梅花或菊花,无法想象的优雅,仿若一阵风来便会悠然坠落的。微凉就是在那里长大的,晴好的日子里,阴霾的日子里,她都是安静而宜室宜家的栀子,随便摘下一朵,浸在青玉碗里,香气总是能够久久不散。 似乎是古中国哪个王朝里留下的后人,一些或真或假,可有可无的传奇,听起来总像是隔着一层雾,飘渺而容易流离。可那些都不重要,悬在云端的少女,有着一个空灵而浸透了春寒的名字,那样一个名字,与她的人一样,骨子里的坚定与执拗被近似脆弱的优美线条覆盖住,以至于SKY先前一点都没有看出来。 相爱在年轻的时候总是比什么都简单似的。少女走在刚落了雨的庭院中,裙角一半埋在湿润的青玉色里,见到SKY的时候,手中正折下一枝半开的桃花。也许是樱花,那时SKY对花总是分不太清楚。 那是粉红夹杂着斑斑点点白光的花,就像是炫耀着那种绚烂一般的,连少女纤细的手指也被整个淹没了。大概那景象的美好太强烈,在眼睛里留下长久时间的耀斑,后来想起来,总是觉得有种易折易逝的短暂感。那朵花终于被递到了SKY的手上,少女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浅淡的酒窝,眼睛并不很大,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还搀杂着说不出的哀切。 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可意外的,在那样的时候,爱上了那样的少女。 微凉,都微凉。 在洁白的纸张上,用毛笔蘸满浓黑的墨汁,先凝视它良久,然后让这名字与欲滴的黑色一起落下来,一起,轻轻柔柔落下来。 凌乱的笔画一下下写来,似乎就会与手掌里的纹路连接在一起。扬起来的是她的微笑,顺下去的是她的忧伤,还有她不怒不喜时平静的侧颜,做了合理的分割,在SKY的手心里一路延伸到手腕的地方。他们管那里叫做生命线,他们说,那应该是值得被称做生命的。 或许吧,拥有和被拥有的时候,即使是一刻也抵得上一生。直到越过那几个转角,随着峰回路转,几个弯绕下来,再也没能回去过。 在那间大大的厅堂里,飞扬跋扈的草书匾额,题着“真趣”两个字。就在那下面,SKY拒绝了微凉父母提议的婚期。 一扇扇雕花的木窗敞开着,不多不少,一共有八扇,全部都镶嵌着红黄绿蓝相间的彩色玻璃,风钻进来又钻出去,不知道是不是同一阵风,却都沾染上了一点纯净而高饱和的色彩。春末的,不知道节制的风,带来了即将开败的花朵的芬芳,格外的厚重和浓郁,摸得出的颓靡与奢华,有时会让心脏承受不了。 他觉得他还无法承受比纯粹的情感更多的责任,比如与另外一个人相守到老,比如承担另一个人此后的全部生命。那些太重了,本来就是年少的他不想负担的。 虽然他爱着她。他真的以为自己爱她足够深了。 她端坐在那里,一双很小巧很小巧的手深深埋在手帕里。穿着很喜庆的红色盛装,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艳丽得过了分。清清楚楚地听到了SKY的拒绝,脖子还在斜开的领子里高高地支着头颅,有些血管错布在上边,宛如一碰就会折掉。 嚓——从椅子上滚下去,一路磕磕绊绊地跑进了里侧的卧房。整整一天,都没有听到她的任何声音,没有,没有哭声。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出来的微凉已经全然是另外一个人了。大概已经真正过了做梦的年纪,虚幻的表情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脆的决绝和冷漠的淡然。眼角斜飞时,深棕色的瞳孔中心一点点金黄旋转而出,有些漫不经心,又有些谨慎凛冽。 这对于SKY来说是比死还难受的光景,眼前的女子不再有少女的单纯和轻信。她仍然与他爱着,只是总是在每句话后边加个反问:“这真有趣,不是吗?” 那小小的,嘲弄的韵尾就缠绕在他的心尖上。可他并不知道哪里错了,他是不后悔的。在年轻的时候过早把前程束缚住,用失去自由换取一个家庭,是不合算的。 远方啊,他的目光是远方啊。是在青山之外的青山,楼阁之外的楼阁,想起来,便如同飞翔,从里到外都是鼓涨的。 又是雨声,飞快地、闪着光地流淌过屋檐,一线又一线,挨次从深灰色的瓦上面淋漓下来。雪白的墙壁显出一点萧索来,芭蕉的边缘泛了黄,鸣叫了一夏的虫子不知道都蛰伏在了哪里。趴在窗台上,不小心伸出的胳膊惊起了几只雀鸟。目光追随着,鸟的羽翼被打湿,脉络分明,每一根的颜色都有微妙的过度与渐进。远、近、远、近……离她越远,离那微紫的山头便越近,朦胧的峰峦,沉默地伫立了一千年、一万年……后人还将代替自己这样注视它。 好想啊……好想变成那样一座山啊。没有感情的,只要站在那里就可以了。 微凉的头发很长很长地漂流在赤脚上,脚踝上的肌肤温润如玉,热量一点点消散。模模糊糊地这样想着时,眼中却因为哀凉流出了泪水。 终于看不下去了,微凉的父母将早已决定好的打算付诸了行动。有点俗套的一个故事,实在难以与面前自己爱了一年的少女联系起来。 少女是不可能结婚的,由于先天生理上的缺憾,生来就注定要一个人寂寞下去。荒疏的宅子里,四角雕着飞兽的屋檐概括完整了原本无限辽阔的天空,少女合该在镜子里一点点将乌丝梳做雪白。春夏或者秋冬的流转,都在她额头平静地掠过,没有起伏,也没有什么需索,只是任由自己这样不悲伤不喜悦地走下去,走下去……一直走到菲薄的天光里去,然后追随哪一日的夕阳一同消隐。 或许人总是要苦苦求索着自己得不到的那一点东西的,早晚也要走上这样一条自寻烦恼的路。 只是想听一听呢,听到自己深爱的人承诺会一直一直伴随在自己身边。即使深知那是个流传了千百年还被人迷信着的谎言,即使知道就算SKY应允了自己也是没有可能将它付诸现实的。于是,那幻想里的美好便宛如注入了风,在天空与云朵之间迤俪开透明的翅膀,自由自在地飞翔,轻盈得再无比它更空阔的所在了。可却是真真切切的虚幻…… 只是,只是要一句话啊,只是如此而已啊……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 那些水乡乐师的琵琶弦上后来弹唱着许多哀婉的段子。干枯的手,微黄而起了茧子,似乎会从内而外爆裂开来,铮——拨子平稳地爬出一个音,先缓了一缓,故事兀自流淌了出来。 当少年找到少女的时候,后者一点点仰起脸。那是一张花苞一般的脸庞,在他面前,从春天到秋天,已经剥开一层层蜷缩的花瓣,露出了鹅黄的嫩蕊。又柔软、又轻灵……是被一些遭遇生生催熟的,气息辛辣而甘冽。 还未开口,少女已经流着泪微笑起来,“晚了……太晚了。” 愣了一会儿,SKY才明白过来少女做了什么——她让自己的身体接受了另一个人抛弃出来的痛苦,于是成为了一个西西弗斯病毒的携带者。只是有一丝丝不同的是,作为一个从未抛弃过自己的痛苦的正常体来说,再接受一份超出自己身体与心灵承受能力的病毒会造成截然相反的后果。 不会中毒,也不会健康。 两份痛苦互相吞噬,然后,少女就什么都没有了……真正的,任何感情都没有了。 是在那一刻,她死了。真正地死了。 没有了任何感情的少女就像一件颜色鲜艳的衣服,明亮而绮丽的颜色在阳光下过分地夺目,却也因此而早夭。 在那之后,伴随着感情的稀淡,连同生命一起,微凉的身体就像正一点点褪色一般,变得透明起来。 SKY一直都伴随着她,她不再说话,也不再哭笑,只是木偶一样穿着绯红或者藏蓝结着细碎花边的衣服呆在那里。长长的头发因为不见天日而变得漆黑,却没有亮泽,盖住她苍白的额头,还有她茫然却永远笔直的眼神,瞳孔无限扩散开去,成了一个旋转的洞,深邃,不可见底。 那一两年他很不好过,内疚和微凉父母无休止的责备让他的身形比实际上要缩小了许多。他其实仍然不太明白,本来只是一件无比微小,本该无比微小的事,怎么就一步步走到了如今这地步。 可也无法忘记,根本就不允许自己忘记,自己是个负罪的人。那女子的眉眼如同一串丁香,细细碎碎,单朵尚显单薄,成串成串地簇拥时,却清新到令人心疼。她曾经喜欢那样羞怯地笑着,犹如躲闪在绢扇后的眼神,不时驻足在他身上,又突然地逃开,还有,还有最后她那向上扬起的嘲讽的问句:“这真有趣,不是吗?” 想起来,或许只有那大厅里的匾额是早就预料到的,它早就把结局坦然地写在那里了,只是那时没有人能意会到,而意会到时,又真正是晚了,太晚了。 渐渐的,SKY开始清楚,微凉是个多么心高气傲的女子。她根本不允许感情里有一点点退让,要么就开始毫无疑问地给予全部,要么,她就一点都不要。 那时,他来到她面前,的确是想用安慰的方式答应婚约的,可是她却不要了,她再也不需要了。 这样退而求其次的方式,哪怕是给予了,也是侮辱。 后来,一个懊热的盛暑之日里,蝉聒噪得让人无法抑制地想要撕开它们的身体,树木葱茏而庞大,都沉重得有些难以负荷自己的重量,只有影子一天一地地遮蔽下来,笼罩着茫茫然的庭院,茫茫然的浮世,却不似从前那般,有特别的阴凉。人置身其下,很快就化了,变成一缕缕白烟,从石板的边缘上冉冉升起。然后思绪变平变浅,直至到处摸索开去,都是一片空白。 微凉穿了一件水色打底,深红梅枝的对襟旗袍,悠然而笔直地走了出去,一双赤脚就仿若踩在云端。从下摆露出纤细而弧度美好的小腿,一闪而过,或红或白的花朵一摇一落,真正用得上“煞是好看”四个字。手指抚摩过粗糙的砖墙,脚尖踏过青草,那一两片青翠慢慢倒地又慢慢直起,是比什么都知道进退和屈伸的弱小生命,因为隐忍,所以强大。 微凉的身影在走过一处转角时消失了。突然地,消失了。 那个小小的笑起来的女子,完完全全地蒸发了。再也没有了。 只是,只是要一句话啊,只是如此而已啊…… 又为什么,始终无法得到那句话……是因为给不了,还是不想给? 秋天过去了,冬天应该也会很快过去,接下来是又一个春天。不断推移下去,细埋下眼帘,又有怎样的花开在了何处,经了谁的手,抵达了谁的手,这些对于SKY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再也不重要了。 而上好的紫檀木雕琢出的琵琶至今还在荒腔走板地诉说着,在任何一条深不见底的巷子里或者池塘边。 大约是为了赎罪,也大约是真的不忍,那一年SKY就以一种不尴不尬的姿势与身份留在了微凉家。难以预料,失去爱女受到打击最大的却不是母亲,而是微凉的父亲。 人的情感不知道是怎样被设计出来应付各种各样的冲击的,那妇人很快地便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并且出奇地平静。或许是多多少少想挽留住一些关于微凉的什么,每每看到SKY时,眼神总是哀切又悲凉,还有一些明显的眷恋,仿佛通过那里就能爬回一些遥远的时间里,一些早已跌散在指尖的时间。有些混乱,有些矛盾,却无法挣扎得开。 据说,当年微凉的父亲在一条春日的溪流边午睡了一会儿,醒来后便得到了微凉母亲怀孕的消息。深信是那一日的流水带来了这个孩子,自她出生后便珍爱到不行,连名字里都浸透了玲珑的水意。 男人跪在地上,用手不断捧起泥土,一直一直试图拢起一个小小的冢。喃喃自语,一边流着泪一边不知道说着什么,连远远望着的下人也都不禁要捏起胸口的衣衫。 每到那个冢看起来真的有如一座坟头时,男人便突然停下来。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如此便真正承认了女儿的死一般,发疯似的把土丘毁掉,却又在清醒的时候一次一次将土堆回去…… 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停不下来了。心里永远失去了宁静的方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里边便被植入了一把刀。森寒的刃身,线条流畅,尖端极其锋利,就抵在最柔软的地方。从此以后,就要这样下去了,穷其一生用自己的血肉把它磨钝。直到死去的那一刻才能停止。 当SKY把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想要扶他回屋吃饭时,谁都没有看清那把用来挖土的铲子是怎么被男人挥下来的,分明是不要命的气势,SKY向上抬起的眸子里惟见幽蓝的苍青下,一道眩目的白光,破风的、灼人的光辉划开狭长的弧度—— 喀嚓—— 向后退去时踩断了地上的树枝,向左边斜过腰身,堪堪躲过了一击。未等回神,男人的胳膊再一次高高举起来,快得不可思议—— 劈将下来。 有些吃力地稳住自己,在铲子向额头落下来的一瞬,SKY猛地举起双臂。没有任何缓冲的铲子在空中拐了一个弯儿,便生生地再次砍下来,意图将眼前的人一劈两半。 胳膊上的闷痛传来时,SKY依然不失理智地用脚绊倒了整个身体都大力伏下的男人,砰——猝然倒地,铲子在地上深深凿出一个坑来,男人趴在地上,不死心地看着再差一点就能将其脑袋砍开花的SKY。 大声喘着气,眼睛里的愤恨随着突然冲出眼眶的泪水燃烧着,比泣血还要凄厉。那样的眼神,不能也不敢再看第二眼。 “啊……”男人喉咙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 丁香开了,丁香又落了。然后,那方碧绿色的小小池塘,就会在南畔催生出一种很俗艳的花,叫做木芙蓉。再然后……便无人记得计较之前与之后的花谢与花开。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啊? 要这样地活着?承受着内疚和别人浓烈的恨意……太重了,根本就无法直立。 SKY抬起手,想要堵住自己的耳朵,那惨烈而近似野兽的哀号分明是在自己的内心,与真切传来的男人的声音重叠后无限放大,身体不断颤抖,心脏好像骤然缩成了一个极小的核,又被放进沸水里,猛地膨胀开来……要炸开了! 手腕上全都是血,顺着行动的牵扯,从身体里清楚传来的痛楚让SKY笑了一下。 似乎……只有那一瞬间是可以忽略到内心的。突然而至的内心的空白让他真的忘记了一切,好一会儿,躺在那里时都记不得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都经历了什么,又将何去何从…… 有点困倦地闭上了眼睛,最后看到的,是落尽了花的樱树枝桠间拼凑得无法完整的晴空,偶有几朵云奇妙地路过,身子很薄很轻,尽量通透,才能倒映出与自己融合后,颜色变得有些浅淡的那种蓝…… 是好看的,无法形容的蓝。 天空……是否也有痛苦呢? 眼角上、脸上、嘴唇上、发丝绵延的线条上,都有一点点蓝顺畅着扩散开来。似乎会有一点点腥咸的,海风的味道。 也是血的味道。 尤记得年少时喜欢在落雨时分,赤脚去庭院里看花。不撑伞,分明是洁白落下来却成了青玉色的雨珠,一线线沿着发丝滑落,逐渐地放开去,身体里的澄澈让心下一片透明。栽植在一排排冬青后面的鸡冠花,雨光中着意地嫣红起来,线条浮华而含有一种即将滴落下来的饱满。 用手一折,那种红便当真淅淅沥沥流淌下手心…… 就像,就像此刻一般。 SKY在心脏的窒闷感中睁开眼睛,胳膊上的旧伤就像梅雨时开裂了的石榴,带着一种冷冷的嘲笑,令人无法忍受。 一点点看着自己的血以一种异常优雅和缓慢的姿势,顺着手腕的起伏游弋,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使得SKY眼睛的线条变得狭而窄,那是一种灵魂从远处冷冷观望的态度。 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过胳膊上的伤了,早已经习惯了自己身体上的丑陋,并不是因为不断试图用长长的袖子掩盖,而获得了心灵上的安全感。相反的,每每想起过去的事情,总是一幕幕清晰得如同可以触摸,痛苦到难以忍受的时候,反而快意而狠毒地希望能够再痛、再痛些…… 若是这样就可以赎罪的话。 渐渐的,那伤疤就成了一枚勋章,巨大的阴影别在胸口,不是耻辱,而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荣耀。 后来,便记不太记得它的来历了,只是痛苦还在那里,缓慢的,柔软的,难折的,如同腻滑的风一般,不断变换着角度,从任何方向袭来。再后来……连痛苦也不能称其为痛苦了。因为自己早已经忘记了,忘记了心灵最初没有任何负担的状态。 猛地察觉了身边的异常,眼神突然变得凌厉,锋芒迅速闪过,转瞬即逝。在看到蹲在自己身旁的身影时,肩膀上的力量突然瓦解了,衬衣下的线条明显松懈了下去。 伸出手,“火印,你在这里做什么?”示意对方扶起的手势第一次没有被理会,有些奇怪,SKY自己坐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所处的地方原本也有些怪异。 是躺在一面巨大的镜子上的,而四面八方都还有无数面镜子,能够清晰从任何一面镜子中看到自己的不同姿态。很奇怪的感受,仿佛背后生出了眼睛。同时看到了正面和反面以及侧面……这么多的自己被一起充斥在眼球里,竟然衍生出找不到自己存在的虚无感。 “唔,连FA都这么有创意了,居然给火印安装自恋系统。”懒洋洋地说着,顺手将理顺了微乱的头发,看到手腕上的血时,心中疑问了一下,可到底也没有问什么。又恢复了那个一贯云淡风轻笑着的SKY,没有一时一刻摸得透他心底的真实心思。 “我一直在这里蹲点儿。”火印开了口。 “哦哦,等我醒来吗?FA啊,这下我可真是要膜拜你了,连应用于火印身上的职业道德系统也开发出来了。咦,你不会还在试用期吧?” “结果一蹲就蹲了三四个小时。” “罪过罪过,我以前倒不知道你是这么敬业的……” 火印愣了一愣,有一瞬间,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虽然没有五官,可那确实仿佛是认真思虑着什么的样子。然后,便含了一点笑意,“那么,此刻我眼前的,的确是SKY无疑喽? “耶?这里没有开天窗你都能看到天啊?”故左右而言他。是抱定主意不打算说一句实在话的,很久很久以前,SKY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正想法而又不说谎。而眼前的火印,自己虽未有十分地确定,但还是察觉到与之前的火印相比,眼前这位似乎个性强烈得多,说话的口气也自我得多。 显然……这中间似乎有什么玄机。 面前的火印迅速调整了自己的口气,变得调侃起来,“蒙您谬赞,不过我倒真是有些烦恼呢,有一双总是能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眼睛。不过似乎,偶尔也会被它的恶作剧给欺骗到,刚才是它告诉我您的名字叫做SKY呢。所以您看,即使是错了,也真的与我无关啊。” “唔,没有关系,我并未怪过你。” 话还未落完,火印便直起身子,扑打着翅膀,一叠声地叫着一个熟悉极了的名字—— “StAR,是StAR呢!” 不自觉地回过头去寻找着,SKY的耳畔响起一阵轻笑,声音坚定而清脆,有如瓷器击打一般的深深浅浅。猛地意识到,对StAR这个名字暴露出过分的热情本就暴露了自己不是SKY的谎言,此刻的笑声应当就是一种拆穿后的快意了。 有些恼怒,却在对上火印那怡然自得的样子时无法做出任何生气的表示。 一见目的达到,火印便也不再趁势追击,而是好整以暇地走开去,有点点傲慢,有点点自以为是的自得。 “你不是火印吧?”静静的,SKY开了口,在那身影离开之前,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留住了那边的脚步。 “我当然不是。只是这个家伙因为担心你追随了过来,我借机侵占了他的身体。” “说白了也就是附身吧?那你是……狐狸精那类的?”好奇地上下左右打量。 “寒梅最堪恨,长作去年花……你应当很熟悉这两句词吧?”避开了有意含有侮辱性的言辞攻击,火印正色答道。 “你是说……” “如你所猜测,你可以叫我梅,也可以叫我喂。用你自己喜欢的方式来称呼我就好。” “……” “这里是云使之泽。StAR跳下悬崖的确并不是为了死,也不是故意与你赌气,他只是要回到这里来。” “你是说,只要他站在高处向下跳就可以来到云使之泽?那么,我也是用同样的方法来的吗?” “你不同,你是用声音抵达这里的。StAR很清楚你会在悬崖边对他说些什么,无论你说什么,你的声音都将顺着他的脚印,将你带到与他同样的地方。这就是云使之泽了,说到底,是个通过意念来传达力量的地方。” “这是不符合逻辑的,”轻微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怪不得FA永远都找不到云使之泽的入口,他又怎么可能想到呢?” “FA吗?若是那个男人能够找到这里,我便不是梅堪恨,而是梅堪折了吧。” 为对方语气里明显的不屑挑起眉来,有一点点趣味地抬起眼来,“你讨厌FA?” “不,怎么可能。讨厌或者喜欢这种情感都太强烈了,如果是FA的话,尚不值得我动用到它们。” SKY低下了头,原来如此……有一瞬间甚至心里是为FA难过着的。那个人若是听到了,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呢?抬起头来时,无比认真地问道,“那么,你曾经有过动用到它们的人吗?告诉我,有吗?” “很遗憾,除了我自己,一个都没有。而且,我是个坏人哦,这种情况下,还是顾及你自己比较好吧。”轻轻弹了弹翅膀,若无其事地笑起来,翅膀末梢向一个方向闪着明亮的光泽,“要不要看看那里?” SKY顺着那方向看了过去。 在一大片夺目的白光中,一笔黛青色的轮廓一点点显现出来,单薄而盛气凌人的少年风姿,曾经是春日江南浦上的一叶扁舟,逐水而去,一路行云带雨,氤氲的天光中,载浮载沉的眼眸,总是有一点点迷离。仿佛被扎进了细密的针,一种突如其来的痛楚占据了SKY全部的感官。连自己都不清楚是为什么,只能不可置信地远远看着、看着。 “这傻瓜……没有死真的太好了……” 嘴角抽动,本想笑起来,可是却有什么闪烁着顺脸颊流淌下来。 身体比意志更早地行动了,几乎是扑着奔了过去,却在指尖碰触到StAR的一刹那,生生收回了手。茫然地回头,看到火印双翅一撑,在镜子拼凑成的台子上享受地看着这一切。 “为什么?这是什么?”SKY回过头,明显的愤怒和错愕无法掩盖。 “如你所见,StAR走了,在你碰到他身体的那一刻,他没有察觉你,于是便起身离开了。” “不,还有呢?怎么会……怎么会有另外一个我?而且,还与StAR一起同行?” “那本来就是你自己,不是什么另一个你。在这里,意志就是力量,换句话说,你最希望成为的状态比你目前的状态力量要大,则理所当然会出现一个……理想状态下的你。也就是,你最渴望成为的你。” “那么StAR呢?他也有两个自我?” “不,他只有一个。一直以来,那个孩子内心便很少出现矛盾,并不像你。”缓了一缓,用着女子声音的火印又平静地诉说下去,忠诚于自己常常是有罪的,有着那样过去的你,应当很清楚才是。” “你是想告诉我,这样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你,是云使之泽中一个类似于大电脑的神一般的存在吗?” “认识这个世界有许多方法,你的想法未必不是其中之一。” “那么,能够在死去之后凭借精神力量,仅仅占据一个身体便与生者对话,也是神的特权吗?这样的神,又对生命有着哪怕一丝一毫的尊敬吗?” “啧啧,对话似乎转去犀利的地方了呢……这些镜子并不是出于我的意志而出现的,这里从很久以前开始,便是StAR的房间了,所以这些皆出自他的手笔。你知道这些镜子的寓意是什么吗?”火印轻松而自然地将话题过度了开去。 “我想,他的意思是……不要活在单一的自我里,还有,只活在纯粹的自我里吧。” “叹,我好像开始理解StAR那个孩子为什么这么喜欢你了。不过,SKY啊,我还是有个很不错的建议要卖给你哦。” “卖?你要我拿什么买?” “要你在这里好好经历,好好演绎自己的故事,好好让我观看,这就是我所要的支付了。” “为何要这样的支付?” “坏人做事不需要问为何,全凭爱好。” “若是仅仅如此,岂非太便宜了我?即使你不买,我也会这样做。” “哦?便宜?等到你觉得贵的时候再看看自己还能不能说得出这句话吧。那么,你听好了,我的建议是 ——由于在这里出现了两个你的实体,所以为了区分开来,你必须放弃自己原本的名字,重新为自己取一个代号。” “名字是‘我’之所以称其为‘我’的证明,是与这个世界相互联系并确认的途径,恕我难能从命。” 火印以一种若有若无的笑容面对着SKY,很慢很慢地,沉声说道,“你已经没有选择的自由了,一开始那个背叛了你自己的身体,而与StAR并肩同行的那个愿望太强烈了,从你被理想的自我抛弃的时刻开始,你就注定要拥有另一个称呼,否则你将连名字都要被剥夺,又谈什么存在,谈什么与世界相互联系与确认呢?” 手指一点点蜷缩,又一点点舒展,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SKY轻叹一口气,无奈地甩开拂在脸上的发丝,“那么,请叫我‘天’。” 火印再一次笑了,声音渐渐变得模糊遥远起来,“那么,我的使命暂时便结束了,下一次见面时,必然是你出现麻烦时。在云使之泽,请尽管去忠诚于自己的内心,否则你将永远找不到回到地面的路哦。最后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之所以旧伤复发,是因为在这里,所有伤口都会重新涌现,哪怕只是内心一道细微的裂痕,也会重新给予你疼痛。那么,祝你好运。” 可是除此之外,便再也看不到其他了。 你来了 你知道我会来? 现在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我甚至连人都不是。痛苦一瞬,立刻就站起来。 “StAR……”风在唇缝间咯咯碰撞,极温柔、极低缓的形态。SKY垂下眼睛默念,脸上投下一小片沉思的阴影,“是个好听的名字,收藏起来吧。”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FA对云使之泽出奇的热情。梅非斯在世时,FA就常借前者之手一再处决那些无辜的云之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