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心里藏着谁》 谁的心里藏着谁 谁的心里藏着谁 一 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人来人往。 他们在一个古老的陶瓷店里相遇。他是一只好看的海青色的大碗，她是一只晶莹的天蓝色的小碗。大碗比小碗早出生了十二年。当这只小碗刚被拿到店里时，他就注意到她了。她嫩嫩的小脸、嫩嫩的小手、清澈的目光、天真的笑容……他觉得这真是一只可爱的小碗啊。当小碗被拿进店里时，她也注意到了那只大碗。他干干净净的容颜，带着温暖和善意的目光，正在给店里其他的瓷器讲着一个关于蝴蝶的爱情的故事。她专心地听着。 她很希望人能把她放在他的旁边。可是人只是顺手把小碗放在离大碗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得她几乎都听不清大碗的故事了。可是她依然屏着呼吸地听，这样子虽然很难受，但多少可以听得清楚些了。她看到其他的瓷器在打呵欠，大碗讲着讲着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他心里想，没人想听这个故事，没人能懂这个故事，那我还讲来做什么呢？他不讲了，只是沉默。有一声叹息远远地滴落到了空气里又散了。大碗那时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那正是蓝色小碗的叹息。她叹息着多好的故事啊，她本来想让他继续讲下去，可是都不熟地，只能叹一口气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大碗在忙他自己的事情。必竟他很大了啊，有自己的一摊事呢，不可能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的小碗一样，可以做梦可以幻想。小碗呢，因为单纯可爱，也有了一些朋友，不太忙，也不太闲。她还是远远地偷偷注意着大碗，希望能听他讲完故事，希望有一天能和他做成朋友。可是没有特别的原因，她是从来不会先开口说话的。 忽然有一天，瓷器店里打起架来了，一个花瓶和一个彩缸发生了争执，彩缸很不讲道理，扬言要灭了所有的花瓶。小碗听了很气愤，就大声的说：“彩缸你好霸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最讨厌仗势欺人啦。你想找人打架，我奉陪好了。不要借着一点小事就做恶，我告诉你，本姑娘我还没把你放在眼里呢。”说完后，小碗还得意地笑了笑，充满了大无畏的精神。这时大碗在一旁刚刚闲下来，就听到了小碗的战斗宣言。他心里觉得很欢喜。挺可爱的一个爱憎分明的小姑娘。忍不住就和她搭了句话：“小碗，有点小东邪的味道嘛。”小碗这时还在那里气鼓鼓的准备迎战呢，听见大碗的话好开心。原来大碗也知道碗家族很久以前那个很有个性的小姑娘，她是小碗的偶像呢。听到别人把自己比成她，小碗好开心，就对大碗很甜蜜地笑着说：“是啊是啊。我也好喜欢她呢。”就这样子，因为小碗这次冒失的好汉行为，使她终于结识了大碗，完成了宿愿。 二 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有一天，人走进来，顺手拿起小碗，就放在了大碗的旁边，然后就走了。 小碗很开心，大碗也很开心。两个人终于做邻居了。于是每天就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说话，没完没了的。当然小碗也听完了那个蝴蝶的爱情了，结果是大碗被水淹了。小碗的泪水很厉害哦。 平时，大碗忙完了自己的事，就会看看小碗在干嘛呢。小碗忙完了自己的事，也会看看大碗在干什么。到夜深时，他们就说着悄悄话。小碗好崇拜地对大碗说：“你好帅啊！”大碗一听就开始忙活上了，翻箱倒柜地找自己的家当。“喂，”当小碗看着大碗已经被一堆破衣烂衫淹没时，忍不住问他一句：“你在干嘛？”这时听见衣服堆里的大碗很高兴地说：“找到了找到了！”大碗拿着一件老羊皮袄满脸是土地钻了出来。然后把这老羊皮袄穿上身上得意地说：“我穿这件老羊皮袄更帅呢。那次一穿，一架子的花瓶全掉下去摔碎了，都是被我迷晕的！”然后大碗上下自己打量了一下自己，忽然脸红了。小碗已经笑得肚子痛了。只见大碗非常害羞地说，还有一个洞没补好，真是的。小碗这时已经笑得满架子打滚了。大碗却马上拉住她。“别别，掉下去会摔坏的。那时谁来看我这帅呆的样子啊？”说完他让小碗爬进大碗里，温柔地说，“以后给你讲笑话时，你就坐在里面吧，怎么样笑得乱颤也不会跌下去的。顶多把我撞痛罢了。”小碗听了好开心，坐在大碗里乖乖地问他：“是真的吗？”大碗说：“你看你这傻丫头，你都坐在大碗里了，还问是不是真的。”小碗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就是喜欢问嘛。大碗，我问你一个问题啊。梁山伯和祝英台变成一对比翼双飞的蝴蝶后会发生什么事呢？”大碗晃晃头想半天想不出。小碗嘿嘿一笑：“笨大碗了，他们会生出一大堆的毛毛虫的。”这一次，两个人笑成一团了。 有一次小碗出门了几天，回来后见了大碗感觉分外想念，大碗见小碗也咧开嘴巴傻笑。小碗偷偷地问大碗：“有没有一点想我啊？”大碗拍了拍胸，特感动人地说：“哪里是一点啊。我都瘦了呢？”“啊？”小碗马上好好打量大碗，还没打量完，就被大碗抱起来。大碗把小碗放在自己里面，说：“是啊，瘦了好多，起码瘦了0.000001斤呢。”小碗在大碗里笑得叮叮咚咚的，好听极了。 三 相知 一天晚上又是熄灯后。大碗和小碗又在那里嘀嘀咕咕说悄悄话。 这一次大碗很严肃地和小碗说：“小丫头，平时爱哄你开心，可这一次不是，你要好好听我的话啊。你是最薄最脆的瓷碗知道吗？以后要懂得保护自己。我不可能总在你身边。不要到处乱撞。你碎不起的。”小碗仰着小脸听着。听得很难过。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和大碗分开的。所以从来没想到过怎么保护自己的问题，因为大碗一直在的，她什么都不想的。现在听了感觉好像是要分开一样，心里沉沉的，碗壁上泛着清冷的一点月光，像泪水一样。“傻丫头，又开始乱想了，我现在不是在吗？我说的是以后啊。”小碗只是忧伤地看着他。大碗叹了一口气，想了一下说：“乖，猜个谜好不好？很简单的，有七个山洞，每个洞里有一只小羊，老虎为什么偏选择第七个洞里的小羊吃啊？”小碗摇了摇自己的小脑袋说：“我不知道。”大碗一笑，“呵呵，因为他喜欢啊。”哦，是这样啊，小碗也笑。然后她很认真的对大碗说，我希望是那第七个洞里的小羊，你是那只老虎。大碗一愣。“为什么呢？你要被老虎吃掉的。”小碗很得意地一笑，“没关系啊。因为老虎喜欢那只小羊才会吃她啊。我不管别的，你喜欢我就行。”大碗伸出手指点了一下小碗的小鼻子无奈的说：“你这个傻丫头，不要胡说。”小碗心里默默的想，我没有胡说啊。一时默默无语。 第二天中午，小碗闹着要吃雪糕。大碗陪她去，给她买了好大的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这时正是很热的时候。小碗幸福地吃着。她吃得很快，应该说是吃得飞快。大碗吃得慢，化掉了不少，掉在地上，好可惜的。吃完后，小碗忽然对大碗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吃得那么快吗？因为我想抢在阳光把它融化前吃光光。我要体会每一口的甜蜜，不浪费一滴。对于和你在一起的快乐，我也是一样的，细心地呵护，在失去前，好好感受每一回的幸福。我怕有一天会来不及的。”大碗轻轻地一声叹息，无语。 四 相别 相思 天上人间 笑笑闹闹，每天嘀嘀咕咕地说话，好多快乐的日子就这样过去了。 有一天，有一个人来到了店里，一眼就喜欢上了小碗。他把小碗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地把玩着。最后出了大价钱把小碗买走了。小碗挣啊挣啊，可怎么也挣不出去。她哭着叫着大碗的名字，身体要碎了地作响。大碗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睛红红的看着小碗就这样被带走了。 伤心的小碗被带到了一个很富贵的地方。那个人把她放在案上，天天看着她。可小碗只是不开心。她一句话不说，一下子也不笑，也不哭。她就是忍着伤心，数着日子，看着天亮了，想着天黑了，看着天黑了，想着天亮了。人无法知道她的忧郁，无法知道她的寂寞，更无法知道她的思念。小碗这时候终于知道，原来想念一个人真的会瘦的，她已经薄如蝉翼了，人却以为她更有价值了。 已经一年过去了，小碗已经薄脆到吹弹可破的程度了。这时人也发现了不对劲。他凝视着小碗，问她：“不开心是吗？你不喜欢呆在这是吗？你想回去是吗？”小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怕只要一说话就会碎掉。她要留下一点力气去见大碗。 人把小碗送回去了。仍然把小碗放在了大碗的旁边，然后就走了。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大碗仍然像从前一样把小碗放进自己里面。长长地叹气后，他问小碗：“怎么变得这么轻了？”小碗小心翼翼地轻轻说：“大碗，原来想一个人真的是会瘦的；大碗，原来吃雪糕的理论真的是对的；大碗，我现在只遗憾为什么那只小老虎不把小羊吃掉呢？”这时小碗的身体已经开始破碎了。“大碗，还记得梁山伯和祝英台化成蝴蝶后会发生什么吗？会生出一堆毛毛虫的。我有一个问题想了一年也没想明白，一直想问你，大碗和小碗化成蝴蝶后会发生什么呢？”这时小碗已经全部碎掉了，清冷的月光下是一片寂寞的碎片。再也耍闹不起来淘气不起来的碎片。 无法流泪的大碗，轻轻地温柔地抱着这些碎片，耳语一样地说：“傻丫头，大碗和小碗化成蝴蝶后，也会生出一堆毛毛虫的。” 大固其其 大固其其 那一年我忽然很不好，每天都觉得很困，很困，无论怎么样子眼睛都睁不开。实在没有办法了，于是我辞掉了生活，坐上长途汽车，回到了最北方的乡下奶奶家。 奶奶家有一铺炕，很暖很暖。我一扔下包就爬上去睡着了，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迷迷糊糊中奶奶给我拉了被子，然后就再不记得什么了，等我醒来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上午。 奶奶只是给我端来一碗荷包蛋，然后就笑眯眯地看着我。从来没问我是什么让我这么困，是什么让我这么能睡，是什么让我这么想忘却。也或是什么让我伤了心。 从那以后，我就和奶奶在一起厮守着，扫扫地啊，喂喂小鸡，有时在村子里转来转去，碰见一两个熟悉的邻居就拉拉家常，说的无外乎都是苞米土豆什么的。当然这些都是在我睡醒后的事儿了。 我特别困，白天睡到晚上，晚上睡到白天。奶奶把土炕烧得热乎极了，我盖着暖暖厚厚的被子，黑甜的睡着。晕乎乎中，听奶奶絮叨着，絮叨着。她在那里悠悠地讲着大固其其的故事。已经讲了二十年的大固其其啊！我从小起听过无数遍也听不厌烦的大固其其。 在奶奶的描述里，那是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地方。 它在黑龙江最源头的地方，一片大得看不到边而且春天会开满达子香的草甸子上。最出名的那里的一家店——大固其其店。那是一个门脸很小很小的店，刚刚好容一个人进去。门上种着许多的土豆花，一大块土豆露出头来算作是门把手。里面是很多的房间，很多的床。按奶奶的讲法，就算是全世界的人都来了，这个店也是装得下的。 大固其其一年只分两季，夏天和冬天。它的夏天太阳是永远不落的，冬天永远都是黑夜。周而复返。许多许多的人来都到这个地方，来过这个地方的人，这一辈子就都忘不了它了，而且都会过得很好。 我把被子拉在脖子那，靠着烧得火热的墙。听奶奶讲着大固其其的故事。 煤油灯的光是金黄色的，一闪一闪。奶奶一边补着一件大襟，一边悠悠的讲着。 “以前呀，有一个做生意的人。 他有一个女儿，他特别爱他的女儿，比爱这世上任何的任何都爱。可是他女儿生病死了。他难过极了，什么也不做了，也不睡，天天坐在那里想他姑娘啊。他老婆一劝他，他就拍着胸脯痛哭，只会说那么一句话，‘我的姑娘啊！我的姑娘啊！’他老婆只好像抱小孩儿一样把他抱在怀里，任他那样子，再不敢说什么。 他一天天瘦下去，眼看就要不行了。他老婆没有办法，就把他送到了大固其其。在一个全是土豆香味的房间里，他住下了。大固其其的冬天只有夜晚，他开始还睁着眼睛一夜夜熬着，可是这黑色太浓烈了，终于他还是睡着了。这一睡就是好长好长的时间。他每天都在梦里梦见他的女儿，从刚出生的时候，到学会走路，到后来再到后来，他不愿意醒来，就希望这样睡着睡着。春天来了，达子香开满了原野，他也不知道。一天，他在梦见女儿坐在一大片白色的土豆花中，慢慢地飞上天空，和他挥手告别。从那以后，他就醒了。夏天也来了。外面是明亮得不行的日子。 他老婆来接他了，他倒是白胖极了，他老婆又黑又瘦，他抱着他老婆哭了。他老婆什么都不说，轻轻地摸着他的脸，最后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到冬天的时候，我也想在里面睡一觉。”于是整个夏天他们都没有离开，就在草甸子上生活。到了冬天时，他老婆去睡的时候，他就乖乖地在外面等着。像一只看家的小猫一样。结果他老婆只睡了一夜就出来了，很满足的样子。老两口就拉着手回去了。听说后来一直过得挺好的，还做生意，也挺赚钱的。” “再讲一个吧，我想听。”我赖赖的说。 奶奶点点头，扯了一下线头，接着又说了一个。 “有一个姑娘，她伤心了。因为喜欢的人要和别人结婚了，这个明晃晃的世界让她害怕。尤其是冬天，白白的雪晃得眼睛疼。她就往黑色的地方跑，于是无意中就撞进了大固其其。跑进了有土豆花的店里，拉过一床印满紫色土豆花的被子就睡着了。 这一冬睡得像冬眠的熊一样，真是香啊。她梦见好多的人，小时候帮她写作业的男孩儿啊，上学时暗恋的那个人，还有现在这个喜欢的人。还梦到了将来，梦到了将来其实她找到了一个更喜欢的人，过着比现在要幸福多的日子。到了夏天的时候，她从房子里跑出来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照镜子。然后她大喊着：‘呀，我胖了这么多，得敢快去减肥了，要不没有人要啦。’然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看样子，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来时的心情啦。” 我笑得在被子里打滚。“奶奶，真的是这个样子吗？”奶奶特认真地点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骗谁也不能骗你啊。你是我的孙女儿嘛。咱们老李家单传姑娘，就你一个孙女儿啊，从你姑姑往上，再一个姑姑，都是一个呀。还有还有……”奶奶又开始往上说了。 “奶奶，再讲讲大固其其吧。咱们家的事儿都讲过一百万遍了。” “嗯，好好。再讲讲吧。 其实大固其其那里的夏天也是非常值得一说的。太阳是永远不落的，到处都是白天。达子香一直不败，草甸子上野鸭成群。更多的人来呢。 你见过黑乎乎的人没有？（我摇摇头。）就是有那样的人啊，全身黑乎乎的，完全看不到本来的颜色。这样子的人活得辛苦得不行，于是就会跑到大固其其来。在草甸子上晒一夏天就好了，他们都是亮堂堂的回去的。 还有湿乎乎的那种人，全身浸透了水的。也不知道是被水淹的，还是哭的。反正都愿意来这里晒晒，晒干了晒透了，就挺乐呵地回去了。 他们天天就在草甸子上溜达，困的时候就睡在软得不能再软、暖得不能再暖的干草上。像小孩一样，吃啊玩啊。” 我听着听着，慢慢地又睡着了。 后来天气有些暖了，我搬张小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奶奶拿着几块碎布在那里连连补补。几只小鸡在脚前脚后地跳着，啄着。门口偶尔有路过的村人，偶尔没有。我在那里悠然神往着大固其其。 有一个疑问在我心里，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奶奶，你去过大固其其吗？” 奶奶慢慢放下针线，轻轻地点点头。“去过的。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那年你爷爷刚刚没了，只有你爸爸和你姑姑在我身边。日子真的是过得太难了，我也是很困啊。我做了一个梦，你爷爷回来了，他带我去了一次那里，不过我没有睡着，只是拉着他说了一夜的话。好像那一夜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后来他就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这么多年我也没有梦见他。不过你看，你爸爸和姑姑都成人也成家了。你都这么大了。” “唉，大固其其。”奶奶的眼睛有些湿润了。她低下头又开始弄那几块碎布，一针一针，她想连一块小垫子。一个可以让人坐得舒服坐得柔软的小垫子。 我在奶奶家里度过一整个冬天，也睡过了一整个冬天。 到了回去的时候，奶奶给那块小垫子里絮了好多的棉花，软软的送给了我。在回来的车上我一直坐着它，暖和和的，像是奶奶家火炕的味道。无论怎么样也不困了，整个人都好像那么的有精神。就像是，哦，对，就像是刚从大固其其回来一样。 大固其其到底在哪呢？在黑龙江啊。 黑龙江在哪呢？黑龙江就在黑龙江啊。 那到底是在哪呢？这个。那我这样说好了。 很多的人都知道大固其其。懂得爱的人知道它的位置，永远也不会迷失。 大固其其不只是存在于传说里，我想它是永恒的，只要世上有人在爱着。 装象 装象 一 “装一只象给我吧？”我对他说。 他正在对着电脑忙活一些奇怪的文字，平时生活中的他可不是这个样子的。端一碗泡面，说些家常，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像小孩儿吧。 我不是很有信心的看着他，现在看起来那么深沉的他能答应吗？看那眉头还在紧锁。 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我。我鼓起勇气又说了一遍。 “那个，好吧。”他点了点头，“这个装象也不容易，总得找一只长鼻子才好。” 我把一条围巾递过去，将就些用了，虽然有些软叭叭，不过还是够长。 “那象牙呢？大象不是有两只长长的象牙吗？” “你自己的胳膊举起来就可以了嘛。” “那可是挺累的。” “可是这样子才是装象了啊。不然不像的。” 于是他又把胳膊举起来，只是这只象看起来有些瘦。我又把一床大被子给他披上。要知道这时候可是很热的夏天啊。他很快就出汗了。 “大象会洗澡呢，你得用长鼻子吸点水，然后往自己身上喷。”我端来一盆清水对他说。 他把围巾浸在水里，然后拧了拧，边拧边自嘲似的说：“因为象鼻子是软的，所以即使拧成麻花也是不疼的。”然后他好好的擦了一下脸。 我心疼地在旁边看着，很后悔提出这个大象洗澡的主意，因为那是我最喜欢的围巾啦。 “为什么要装象呢？”他还是问我了。 “也不为什么啊。也还想让你装一下袋鼠或是小兔子什么的。” 夏天的这个下午，我就和一只象一起度过了。虽然这只象时不时就大汗淋漓，时不时就用我最喜欢的围巾擦脸。 晚上，妈妈喊我们吃饭。这时天气已经凉下来了。象也舒服多了。 我去吃饭。他还不动。妈妈又喊了一声。他才应道：“给我拿只香蕉来吧。” “为什么？好好的不吃饭你吃什么香蕉？” “因为我现在是象啊。” 妈妈终于忍不住把被子拉开，把围巾解下来。他还是不动。等着那只香蕉。 我拿着一只香蕉走过去。“爸爸，不装象了，我们吃饭吧。” 他揉了揉腰，好容易才直起身子来。 “为什么要我装象呢？”他又问了一次。 我看看脚尖。“因为，因为，想要你和我多呆一会儿。” 他把我抱起来。“嗯，好的。明天我再装袋鼠给你吧，做一个小兜子，把你放在里面。” “不，明天你就装自己好了。你做你的事儿，我在旁边看看就好了。” 结果第二天，他一直把我放在他的腿上，然后忙着那些事儿。 我很乖。像一只象的女儿那么乖。 二 “我可不可以当一回你的妈妈？”我想了好久才鼓起勇气说这个问题。 他看起来也是很认真的想了一会儿。“你要是那么想，就当一回吧。” 我于是马上就把妈妈的高跟鞋和那件我眼馋了好久的裙子穿上了。当然穿起来像是一件披风，还有脚上也像是踏着两只船。我看得出来他忍了半天才没笑出来的。 “你不会就只是为了穿妈妈的衣服才这么提出来的吧？” “那当然不是。”我也非常认真的摇摇了头，“只是这样子穿起来要像的嘛。” “你不能抽烟的，这样子对身体不好。”我拖着大鞋上去就把他的烟抢了下来。 他恋恋不舍的看着他的烟。 我很得意。“因为我是你妈妈哦，所以你不能不听我的话的。” 我早就想这样子做了，可是你拿我当小孩儿嘛。 “你饿不饿？”我问他。他犹疑地摇了摇头。可能是想起我做过的那些完全不能吃的东西了。 我还是很慷慨的捐出了我的爆米花和泡泡糖，这个对于平时的我来说是完全舍不得的呀。但是我现在是妈妈了嘛，总没听说过妈妈有什么是舍不得给孩子吃的。 不过这个孩子看起来不太领情，他只是吃了几粒爆米花，而泡泡糖则完全的一口没动。 “你想出去玩吗？我领着你。” 他点了点头。可是又指了指我的穿戴，这样子你是走不动的。 我想想也是，就把已经揉皱和踩扁的妈妈的东西给换下去了，换回了自己的裙子和小鞋子。 于是他骑着车子，把我这个妈妈放在横梁上带去公园玩。 一起坐过山车的时候，我摸着他的头说：“不怕不怕。”他很安然的样子。 吃冰淇凌时，我告诉他：“要快点吃，不能边吃边玩，不然全化了。”他很听话。结果一点也没给我剩下，我有点沮丧。要知道以前他可是都给我剩一半的。 这一天在一碗牛肉面中结束了。我把不吃的牛肉挑给他。他说：“妈妈可是不会把不爱吃的东西扔到孩子的碗里的。”结果我第一次吃下了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结果发现味道其实还不坏。 天黑的时候，我带他回到了家。下车时我已经迷迷糊糊了，他把我抱进了屋子里。 妈妈在那里吼着，裙子呀，鞋呀。 他说不要吼，小笨笨睡着了。 当他把我放回小床上时，我睁开眼睛。 他还是问我那句：“为什么想当我的妈妈呢？” “因为我也想照顾你，爸爸。”我含糊地说了一句就睡着了。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亲了亲我的脸，就把门带好出去了。 三 他还在那里忙呢，不停地看着电脑屏上闪现的那些字母，一个一个的记着。他说要是全记住这些东西，就可以到地球的那一边了。 我不知道地球的那一边在哪，只是感觉那好像是我永远无法到达的地方。我在地上爬来爬去，弄得一身都是灰。当我第十二次经过他的脚边时，他终于把视线从电脑上挪开，看到了我。 “你在做什么？” 我不说话，只是仰起脏脏的小脸，汪汪两声。意思说我现在是一条小狗了。 哦，他点点头，做出明白了的意思。就又开始看他的字母了。 我又搬起一只小凳往柜子上爬，但是在那里踩不稳，摇摇晃晃，很是危险。 他终于离开电脑，把我抱了下来。 “你在做什么？” 我不说话，只是挥挥我的小手，挠挠我的脸，喵喵两声。意思说我现在是一只小猫了。 他皱皱眉。“猫可没有这么不乖，猫这时候都是在睡大觉呢。” 我哼哼两声。“可是猫爸爸会陪小猫一起睡的，不会去背那些奇怪的东东。” 他不理我，把我放在一边，又开始看那些东西了。我爬上他的电脑桌，挡在屏幕前。 这次他怎么问我，我都不说话。 最后实在是问急了，我说：“我现在是电脑呀，是不可以说话的。” 他做出晕倒的样子。 “你还想做什么呢？”他这回把电脑关了，把我放在他的膝上认真地问。 “我还想当轮船，还想当飞机，最后还要当电脑。” 为什么呢？ “你到地球的那一边时，如果你从海上走，我就做你的轮船，如果你从天空走，我就做你的飞机。等你到了以后，又要每天看电脑了，我就当你的电脑，这样子你每天就可以看到我，我也可以看到你。我就不会见不到你了。” 他把我抱在怀里，亲亲我的额头。“你还是当我的小孩好了。” “为什吗？爸爸。” “因为爸爸是绝对不会扔下自己的小孩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你，看着你，想着你的。” 我点点头。“我也是一样的。” 我再想你你也不知 我再想你你也不知 人家问那老头，你干嘛去啊？你带着的那个人是谁啊？ 那老头就乐呵呵的说，我去溜达溜达，那个是我孙女。 你孙女啊？都这么大了啊？ 嗯哪，这么大了。那老头就乐呵呵地领着他的孙女走了。 我习惯了跟着你走的，习惯了的。 你一直走得好慢，我以为我一直可以跟得上的。 可是我却从没有想过，你会消失，就算你走得再慢，但只要你消失了，我就一点办法也无。 我睁大眼睛在那里看啊看啊，转啊转啊，以为是你和我开的一个玩笑，以为你会从哪里突然出来，笑着吓我一跳，我以为，我以为着。可是你一直没有出来，后来我知道了你消失了，消失了就是没有了，就是再也看不见，触不到，摸不着了。 消失了就是走遍世界上所有的地方也找不到了。 我永远也不想和你说再见。 我愿意一生一世做你的小孩。 永远从你那里拿到五角钱去买一支雪糕吃，然后把剩下的四角揣口袋里。 愿意和你一起在夜宵店里坐下去。 我们还要一起过年，我要和你抢摇控器，我要学你在门上那样子一撞。 我要看你那样子慈祥地笑着逗小狗。 我要在你面前显，我要对你说，你孙女行吧？我要听你说，嗯，我孙女行，真行。 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得到，一下子都有了价值。 原来都只是在你的这一句里。 知道什么是眼巴巴的真正的意思了。 心心念念的。 原来知道，这样的爱也会像爱情一样的动人，甚至比爱情还要动人。 爷爷，我爱了你那么多年。 人家说我故事写得好，因为我小时候你给我讲过那么多的故事啊。杜康造酒，蓝大胆……后来我学会骂人的时候，你只讲了一个故事，这么多年我就再也不骂人了。 我脾气倔，小时候爱躺在地上打滚，下雪天也要冲出去打滚，只有你一遍遍的哄我，一遍又一遍。 我去你那屋子里玩。热水杯里化着三个梨。我吃两个，你吃一个。 我喜欢吃冰糕，你上街时就领我去，然后给我买，我就坐在那里吃，你少吃或是不吃。 有一天晚上停电，我们俩一起坐在炕头上，拿被子盖住腿和脚，然后我就唱歌。你就听。 我唱得好大声，你也不说我。 我一直唱啊唱啊，后来累了，我们就聊天，我问这问那，你就答啊答啊：那时候啊，是这个样子，那时候啊，是那个样子。后来我困了，就焐被睡了。 炕真是暖和啊，睡着真是踏实，睡在你身边也真的是踏实。 按理来说应该是你睡炕头的，可是却一直是我睡。人家都说，没见你家这样的，让小孩睡炕头，因为你宠我。我知道。我得意，然后还是没心没肺地睡在炕头。 后来我去睡床了，你才睡上炕头。 那年冬天，你给他们削陀螺，我闹着也要。于是第一个便得给我削，他们谁也不敢和我抢，因为你在，因为你宠我。我不会玩陀螺，到现在也不会玩，可是我拿着那个陀螺就是高兴啊。 人家都知道，我和你的感情好。 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家搬家了。我看中了一条项链，很贵。你什么也不说就给我买。 那边安顿下来后，小小的我拿了一块钱自己去坐车找你。一百多里路呢，反正我还是回去了找到你了。就像从前在你身边一样，吃啊，玩啊，睡啊。星期一早上你把我送上汽车，我回去上学了。以后只要一想你了，我就自己坐车回去看你了。人家说这小姑娘怎么这么闯荡呢。因为我想见你啊。 记得在老家时，有一天晚上我们去散步，越来越往郊外走，那一次我们走得好远。 两边都是高高的杨树，风吹来，到处是花香，草香，泥土香。 我安心的跟你走着，不觉得累，也不想知道哪里是尽头。 初一的时候，看中了一条裙子，就跑去和你说。你就拿钱给我，我就买了，当天晚上就穿上身上到处的招摇。人家说你宠我，我听了很得意。 我还记得那裙子的样子，还记得我在夜宵的小窗口那里大声的说，我看中一条裙子，要多少钱多少钱，你就拿出钱来给我。我就飞跑着去买裙子，成全小时候的虚荣梦想。 我上高一的时候，在街上看到一个捡破烂的老头，那么辛苦，我忍不住在大街上就哭起来，一直哭，一直哭，怎么忍也忍不住。因为我想到你了，我想要是你那个样子，我会心疼死的，于是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怎么让人放心啊，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呢。你连饭也不会做，衣服也不会洗，你什么都不会做啊，一个人怎么生活呢。也许那个世界不用这些了，可是你不会孤单吗？都没有一个人和你做做伴说说话啊。 一看见你好好的电视前坐着我就安心。 我就笑着忙自己的爱恨情仇去了。 我喜欢去你那里转，什么也不干，只是转啊转啊。 逗逗小狗，把小狗往你怀里送。以前桐桐活着的时候，早上我爱把桐桐放炕上去，看它闻你，把你闻醒，然后我就笑，你迷迷糊糊也笑。 你的脾气总是那么好。 我大凡有了钱时，就爱想你喜欢吃什么。我每次给你买点什么好吃的心里都可高兴了。 今天，我拎了东西就往外跑，我的心突突的跳，我想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不相信，一直到我跑到了房间里，我看到你躺在那里，那些针啊瓶啊管子啊全没了。你好好地躺在那，我走去，我拉着你的手，我最喜欢你的手了，我想你要是生在现在，一定是可以弹钢琴的。我喊着你的名字，拉着你的手，我拉着你的手，喊着你的名字。 可是你不理我，不理我，不理我。 他们给你穿新衣服，要剪掉第一颗扣子，我把那颗扣子收好，放在我的包包里。他们要我回去取一件你平时常穿的衣服，我去取，在那衣服兜里发现一块你平时常用的手绢，我又把它偷偷留下来了，这是你的，我要留下来。我谁也不告诉，我要是说了，他们不会让我拿的。 我给你买的羊毛衫给脱下来了，他们说要全新的。我多想你能穿着它，那羊毛衫真好，手摸上去软软的暖暖的，我真想你能带着它走。好在你戴的手表是我给买的，我央求他们给你戴上了。你喜欢看时间啊，没有表怎么行呢。还有你的眼镜，你近视得那么厉害，不戴眼镜怎么行呢。怎么走路，怎么看电视呢？ 你冷冰冰地躺在那里，我怕你冻着。可是那么多人在那里，他们不让我给你再盖上点什么。我想再看看你，可是他们不让看。我想再陪陪你，可是他们不让陪。 我真的不怕的，真的不怕。就算是再深的夜我也不怕，我还是要去看你。 我一个人在那院子里转啊转啊，我找到地方了，我看到你躺在那，我想叫你，我们回家吧。可是你不理我，我知道你耳朵不好使，我不怪你。于是我再说一遍，我们回家吧，又再说一遍，我们回家吧。我今天买了那么多好吃的呢，回家吧，回家吃去吧。炕头的被都焐好了，热乎乎的，等你回去吃呢。黄豆也泡上了，明天早上还给你喝豆浆呢。 可是你不理我了，你是觉得我不乖了么？那好，我以后听话，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你能跟我回家了吗？后来他们就一个劲的撵我，说小姑娘呆在这不好。我呆在这有什么不好，我什么也不怕，我愿意陪你，你不跟我回家我不怪你，我可以在这里陪你，可是他们不让。 我一个人打车黑乎乎地回去了，我看到天上的月亮还很圆。前几天才是十五的，月亮还没有缺下去。 我想宝贝你，一直一直宝贝你，把世界上我所能找到的好东西都给你。 可是你现在怎么不理我了呢？怎么把我扔在半路上自己一个人走了呢？ 我就算找到了全世界，我又能把它献给谁呢？ 我总爱说，最后一个故事了，最后一个了。真的是最后一个。 于是永远没完没了，你睡不好觉，迷迷糊糊中总是要为我想那最后一个故事。 这最后的一个故事难道竟是你要消失，然后我一个人在这世上独活吗？ 那我永远不要这最后一个故事。 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我姑姑，你放心，我会帮你管的。只要我有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姑姑饿着。只要我能过上好日子，就不会不管她。 我会好好孝顺奶奶，比你在时还要对她好。我知道这样比什么都好，我愿意这样，也是因为我想你。我想把所有爱你的人和你爱的人都爱起来，像爱你一样去爱他们。 写到这，我又忍不住了，明天早上就要送你走，你要独自一个人去一个地方了。 我想陪你一起去。我不敢说出来，我说了他们会说我傻，会骂我。 可是我真的想。我怕你眼睛看不见路，我怕你被别人欺负。你知道我凶的，很少有人能欺负我的，我可以去保护你。我们在一起，不分开，不管在哪里。 你一个人我怎么能放心呢？ 我买了你喜欢吃的苹果，你不回来吃，我又不喜欢吃，怎么办呢？ 我买的煎饼很好吃，薄薄的一张一张撕开来，很容易嚼的，可是你都不来吃，，怎么办呢？ 我怎么找你呢？你都没有告诉我，我怎么找你呢？ 我下一辈子还想见到你，我还想和你在一起。这一辈子没有和你呆够啊。 可是我怎么找你呢，我怎么才能知道那个人是你呢。 我想当你的爷爷，你来当我的孙女吧，让我也来好好疼你，我会努力地活啊活啊，让我们能在一起，多呆一会，多呆一会，多呆一会。 那天中午，我的耳环就丢了一只。怎么找也不找不到。 你去医院的那天，家里的电视就坏了。再也看不成了。你那么喜欢看电视，你不看了，它也就坏了。 我要是想你怎么办呢？我上哪去看你呢？ 我从前只是以为和爱人分开会不完整，会痛，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和你分开比那个更痛，更不完整。 从我还未出生的时候，你就已经长到我的生命里了，如果要硬生生的从我这里拨掉，我的生命怎么能完整，怎么能不痛呢。 我写故事爱写身体里面有一个大洞，我现在真的知道了那是什么样的滋味，什么样的感觉了。这是永远修不好的洞，是拿什么也填不好的洞。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就像长大一样，我一直以为那些离我太远太远，我没想到它这么快的就来了。 我要你知道，我要你知道我有多想你，我要你知道我有多想对你好。 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这样想对他好，可是我一直到没有你了我才知道。 可是我再想你你也不知…… 在艾尔曼草原上旅行 在艾尔曼草原上旅行 认识我的人都很长时间没有看到我了，他们以为我失踪了。 其实我是去艾尔曼草原上旅行了。你到过艾尔曼草原吗？那可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我想去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比如我。 那天我什么都没有带就上路了。我知道艾尔曼草原在哪儿，我向着它的方向，不到中午的时候就走到了。 刚走进草原就听到有什么在那里嘀咕。我四下里看去，看到了一棵非常奇怪的蒲公英，因为她用草叶子包住了那颗大大的头，并且边包边嘀咕着。她看到我在注意她，就对我解释说：“我不喜欢天生就来当秃子。我讨厌风，它一来我的漂亮头发就全没了。我会一下子变成这草原上最丑的植物，我可不要。” 我心里想，是啊，风一来，她可就真变成秃子了。 “不过我很聪明。”她继续说，“我用东西包住头，比如这片草叶。虽然这样子我的头会有些重，也有些大，可是好歹风来过以后，我的头发还在啊。” 我点点头，不过我还是有点不同的意见想发表，我不怕一棵蒲公英生气的。 “可是那些头发不只是头发，还是你的孩子啊，如果你永远包着它们给你做头发，那它们永远也长不大了。” 她撇撇嘴：“我不想变成秃子。哼。” 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于是我绕开她，继续向草原深处走去。不过没走多远，我还是回了一下头。在回头的瞬间我愣住了，她的头发全没了！ 于是我又走了回去。 她看到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不待我问就开口说：“我想开了，每天这样子用草叶包头我很不舒服。秃子就秃子吧，可是那些头发飞出去不是还能长吗？”她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一样，“那也就行了。” 我看见她又用草叶包在了头上，她还是不喜欢秃头的样子。 我想告诉她，其实她很好看。不过一看到她那故作镇静的样子，我还是什么也没说。 不远处有一片森林，很久没有走远路的我有些累了。我走进森林，很快就看到了一棵很粗很矮的树桩，我在上面疲惫地坐下，却听到一个声音从下面发出来：“快起来，你把我的唱片给坐坏了。”我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 原来是这棵树桩在说话。他的声音很好听。 “别那样看我，我可不是一般的树桩，我是树桩唱片机。”他满得意的样子。 哦？我怀疑地看着他。 “你来试试，你把手放在唱片上，就是我的头上，要轻轻的，否则放不出来音乐。” 我把手轻轻地放上去。 我看到那些年轮开始旋转起来，真的听到了音乐。我看到一棵种子在泥土下孕育，它长出第一叶嫩芽，喝了第一口甜美的水。它冒出头来，看这世界，洗了第一个日光浴。它活动小小的筋骨，心里充满了的喜悦、渴望，它蓬勃极了！它在长高，长壮，向上，向天空长，不怕雨雪，不惧风霜，它一直向上。我听到风吹过它满身的叶子时发出的歌声，我听到雨打在它身上的沙沙声，看到它的梦披着雪毯软绵绵地睡着……突然旋律变得激烈起来了，那些音符全都痛楚地跳到半空中，掉下无数水来，像下过一场雨。我听到了电锯的突突声，听到了它被切断破裂的声音。它看着自己的身体倒在地上，被拖走。而它只能矮矮的坐在那里，从此再也无法接近天空。 然后音符平静的地上行走。 我听到阳光洒在它身上的声音，看到它的伤口结疤后发出一个小小的嫩芽,它还在微笑。我听到它在音乐里面轻轻地说，我曾经向上生长过，我亲吻过天空，我很好。我现在可以歌唱，也很好。这一切都很好。 音乐停止了，我的手却还留在上面，久久不愿意拿下来。我愿意为我最开始的怀疑向他道歉，而他只是在向我微笑：“看，我说过的吧，我不是一般的树桩。” 我点头，是的，他的确是不一般的。 “你要不要看看我的一个兄弟？喔，他就在那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不远的地方站着一棵杨树，又高又直。这样优雅有风度的树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走过去，他很礼貌地对我点点头，说，“我是一个商人。” 商人？ “是的，我卖的东西和别人不一样，你用钱是买不到的，得拿东西来和我交换。” 我什么也没有带，甚至一瓶水。我没有东西和他交换，于是我摇摇头。 他依然很礼貌地说：“这样东西你有的，我卖的是阳光，一叶子的阳光。有了它，你不会再怕黑。因为它在哪里都会亮，即使最黑的洞穴也无法掩住它的光芒。而这些，只需要你用一个拥抱与我交换。” 拥抱一棵树？我从来没有这样子做过，不过也许为了那不灭的光，不妨试一试。 我伸开手臂，轻轻地抱着他的腰，我感觉到了他的心跳，也感到了自己的颤抖。 像乳酪融化在太阳下一样，我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宁静安详的感觉了。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他：“我听到了你的心跳，你怎么会有心跳呢？你有心吗？树怎么会有心呢？” 他温柔地回答，“每一棵树都有心，而且很多很多。”边说他边晃了晃头，我看到无数的叶子在风中发出沙沙的歌声。我明白了，这一树的叶子都是它的心啊。 我想从此以后我不会再随意摘下一片叶子把玩了，那都是树的心啊。 我走的时候，他把一叶阳光给我，很温暖，也很明亮。 我把那叶阳光好好地珍藏着。 艾尔曼草原上的森林同艾尔曼草原一样奇妙。我在其中留连忘返了几日，终于还是要离开了。就在我快要走出森林时，有树枝勾住了我的手，或者应该说是有树的手臂拉住了我。我看过去，那树有一双恳切的眼睛。 “我叫亚，我爱她。她叫薇。”我看到亚对面有一棵树很羞涩地低下了头，她就是薇吧。 “我很想和她跳一支舞，所以一直努力向她那里生长，她也是一样。可是一直到现在，我们的手臂仍然不能碰到一起，还有这么长的一段距离。我想也许这辈子我们长不到拉上了。能不能请你帮忙呢？” 亚看着我，用生怕被拒绝的眼神。我点头，非常愿意地点头。 我站在中间，左手拉着他，右手拉着她。尽量温柔地把他们牵在一起。风来了，我用最轻缓的步子与他们共舞。走上去，再走下来，左三步，右三步，转半个圈，再转半个圈。我听到音乐了，一定是他，树桩唱片机。我微笑着。继续与他们共舞。薇的眼泪要流下来一般，亚幸福地看着她。我，继续牵着他们的手。一直舞到繁星满天，才快乐地离开。 天亮后我看到一个小山洞出现在面前，可是却看不到山。艾尔曼草原上真是无奇不有。 我低头弯腰走进去，里面黑得很，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刚想拿出叶子阳光来，就听到有人说：“别点火。” 我停下手，尊重主人的习惯。 “你愿意听故事吗？”山洞里的人问，他的声音颤颤的，好像很激动。 “愿意啊。”我本来就很喜欢听故事。 于是山洞里的人开始给我讲故事。那是多么好听的故事啊，像是坐着月亮的小船，在无边的星海中漫游一样，周围充满了想象的光辉。而且中间不停地有叮叮当当的悦耳声音。我完全被迷住了，真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啊，居然可以想出这么好的故事来。 听完故事以后，我终于忍不住说：“可以让我看看你吗，因为我不得不上路了，我还要继续向前走。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讲出了这么好的故事？”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说：“那你看吧。” 我把叶子阳光拿出来，山洞里立刻亮得和外面一样了。 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块，石头。 “你现在看到了，我只是一块石头。”他害羞又有些胆怯，仿佛我会嫌弃他一般。“我从记事起就一直一个人呆在这个山洞里，因为寂寞，所以我就只好编故事给自己听。我最大的愿望是想到外面去。哪怕只有一次。我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和我故事里编的一样呢？” 我走近他，我想帮助他。 我费了很大劲才把他抱出去。我感觉到他的紧张。他的心跳得厉害极了。他看着世界，一脸幸福的样子。我还看到他的脸红了。 我就对他说：“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是被抱出来的。” 他点点头，脸更红了。“这个你带着，”他从自己的胸口那里敲下一小块石头，放在我的手上，“也许可以打一下野狗。我只是石头。除了故事，也只能送你这个了。” “你是最好的石头。”我告诉他。 我真的喜欢在艾尔曼草原上行走啊，以至于我都不想再回到我的世界了。结果就在我沉迷这里的时候，出现了一件很特别的事儿。 一个声音在我脚下喊：“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我吓了一跳，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黑色的蚂蚁。他戴着土圪帽子，手里拿着一枝从叶子里抽下的小细茎。比划来比划去。他可能认为那是他的宝剑吧。 “我是大盗怪三，你可有什么吃的，敢快献上来，否则我就照你的脚脖子狠狠的来一口。” 我的嗓子这时刚好有点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他一下子被震得晕了过去。 我用手指轻轻地推他，他不醒。我拈起他，放在我的手上。 这是他醒过来，又冲我大喊大叫：“放我出去。你这个卑鄙的家伙，打不过我，你就用迷药。我的剑呢？”他可真喜欢大嗓门说话。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做强盗啊？” 怪三脖子一梗，“因为我喜欢。” “那我也喜欢把你从这里扔出去。” “那好吧。我不劫你了。你放了我吧。”他终于低声下气地说话了。 我把他轻轻放在地上。他飞一样地往自己的老巢跑。 “我可没说不劫别人。”他边跑边大喊。然后钻进自己的窝里。 “你太狡猾了。”我气愤地说。 “是呀，我狡猾，可是你抓不到我。”他在蚁穴里面得意地说。 是吗？我开始跳半生不熟的踢踏舞，真很庆幸以前因为好玩跟电视里学了那么两下子。 我马上就听到大盗蚂蚁怪三喊地震了，然后他又跑出来了。 他终于说：“我谁也不劫了。如果我喜欢玩这个游戏，我就劫一下自己好了。” “嗨，就是你。”他指着自己的鼻尖。 “好的，大王，不要杀我，你都拿去吧。”他扮出被劫的路人可怜的样子。 然后从自己的兜里掏出一块点心来放进嘴巴，再说：“好，算你识相，饶你一条狗命。” 他自己又一溜烟地跑进洞里去了。 我捧着肚子笑，差点笑岔气了。 等肚子不疼时我就走了，走出好远后，忽然听到怪三喊：“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微笑着说：“会的。” 这时一只小山羊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她怯生生地问我：“你，你能教我跳刚才的舞吗？” 我很奇怪，想学跳踢踏舞的山羊？ “可以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学跳舞呢？” “因为我看到你刚才跳舞时，那只蚂蚁就从地下被震到地上来了。我妈妈死了，我看见她一天一天进入土地里。我想也许我在上面跳舞，她也会从地下爬出来，像那只蚂蚁一样。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骂我把她的耳朵震疼了。” 我呆住了，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他，无论怎么样跳，妈妈也不会从地下爬出来的。 可是一只山羊学会踢踏舞总不是件坏事，也许会从地下爬出些别的什么来。 于是我还是很耐心地教她跳，她聪明，又用心，很快就全部学会了。而且她有四只脚，比我跳得好得多。 后来我经常能听到草原上传来山羊的踢踏舞声。我能听出来，不只一只，是很多只。也许他们都想把埋在地下的亲人给呼唤出来吧。想到这些我真有些心酸。这是什么样的草原呢？怎么会有这许多奇怪的生命，或者，也包括我自己，一个奇怪的人。 天黑了，我走到一个大湖边，渴了一天的我，终于可以坐下来喝一口清水了。可是我还没来得及喝，就听到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听了好一阵子我才明白，原来是天上的星星们在说话。 这湖是她们的镜子，难怪水里星光闪烁呢。那么喜欢照镜子的星星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我只好忍着渴，因为不想摇碎她们的镜子。很早我就知道，爱美的女孩子最好不要招惹。从那以后我知道原来星星都是女孩子，的确，只有女孩子才这样喜欢照镜子。 我忍着渴继续上路，在星光下，走得很灿烂。 我看到一棵仙人掌。长满刺的仙人掌。 她先和我打招呼：“你好啊。” 我点点头，用嘶哑的声音回她：“你也好。” 她有着一脸和善的笑容。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 “你怎么身上都是刺呢？” “我长满刺，别人就无法伤害我了。”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拥抱你啊。”我说出心里真实的想法。 “是啊。”她黯然的样子。 “可是你看到我头顶的花没？” 我看过去，那是一朵金黄色的花。有些像睡莲的形状，非常好看。 我欢喜地和她说：“真是好看的花，还有啊，我闻到你的芳香啦。” “我一个人生活，刺是必要的。花也是必要的。芳香也是必要的。”她笑着说。 嗯，我点点头，满心同意她的话。 “你渴吗？”她关切地问我。 我舔舔干裂的嘴唇，摇摇头。 “喝我身体里的水吧。” “不，我怕你疼。” “没关系，让我的皮肤透透气也好，它们要捂坏了。” 当我轻轻的在她身上划开一道小口时，我感觉到她的颤抖，但她一直在对我微笑，说透气的感觉真好。 我喝了一小口水，真甜。 “很快就会长好的，”她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我亲吻了她的花朵，就和她告别了。 走出很远，我还能闻到她的芳香，而且很久不散。 我在艾尔曼草原上旅行了很久，发生了很多难忘的事。不过最难忘的还是这一件。 在冬天里，艾尔曼草原上冷得厉害，那天我一个人孤独地走着，有些想家了。这时候我听到耳边传来非常细微的声音：“帮我们一个忙好吗？” 我转头看去，居然是两朵小雪花。一朵大一些，他说他叫落沙。另一朵小一些，叫玛雅。 我能帮他们什么忙呢？ 玛雅温柔地说：“请你为我们举行婚礼好吗？” 举行婚礼？ 落沙指了指我的手心，“对，就在这里，为我们举行婚礼。” 我明白了。“可，可以。” 落沙为玛雅再一次整理了她的雪白婚纱，玛雅暖暖地对他笑着。 我摊开手掌，他们幸福地在我的手掌上抱在一起，温柔而满足地融化了。 我轻轻擦去眼角不小心落下的一颗水珠。这是我见过的最美满的婚礼了。 我终于回家了。爸爸妈妈正在吃晚饭，我回来后，就又添了一付碗筷，他们各为我夹了一次菜，谁也没有问我去哪了，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埋头吃着，我也没有提在艾尔曼草原经历的事情，一个字也没说。 帮妈妈刷完碗，回到房间。我躺在自己的柔软的床上，慢慢拉开窗帘，外面和艾尔曼草原是同样的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