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素描》 [目录] 母亲扭纹柴赶集水翁树 父亲 盒仔饭忧伤的海水玲表姐望海岭大海的微笑 青竹洲的呼唤松根江满棠水萍 新娘 好玩的事情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花儿农忙 七月 农闲 光脚丫的采采大青石上的采采龙船节中秋节 唐诗的世界说不完的故事唱着来唱着去 孤独与喜悦 进城 雨中的苏繁星白信笺,蓝信笺 母亲的决定 寻找约翰?克利斯朵夫路的寻求 阿东的礼物 第一章 江村小孩 1、母亲 江采采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新历的4月1日,正是西方的“愚人节”。仿佛是为了向这个荒谬的尘世宣告,她的出生不过是一个愚蠢的玩笑。 但她要过很多年才能想到这一点。要到十四年之后,她生日那天,坐在她身后的男生用漂亮的礼品盒子装了一条活生生的水蛇,郑重地送给她,她欢天喜地,当场拆开包装,水蛇飞窜而出,窜到她身旁的漂亮女生脸上。她的同桌号啕大哭。男生们轰然大笑——那一霎那,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她神情凝重,突然悟出了这一天的独特含义——她为自己无可救药的笨拙粗蠢找到了原因——原来,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玩笑,一个命运的恶作剧。 她想到了命运的愚弄,内心忧伤不已。 中学时代的江采采缺少朋友,她成绩优异,却性情古怪,她沉默寡言,喜欢画画和写作。她买了厚厚的原稿纸,强抑着内心的渴望和激情,写了一篇又一篇笨拙的文字。她在学校的小阅览室抄下小城日报的地址和编辑的名字,她锲而不舍地投稿,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投稿。终于,她的文章署着“愚娃”的名字出现在小城日报的副刊上,她高兴极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自己的文字,虽然那些文字又做作又冷峻,跟她年龄完全不相称。 她本是一个多余的孩子,既不合乎计划生育政策也不符合父母的意愿。这一点最有力的证明,是在她呱呱坠地的同时,胎盘里掉出来一个生锈的节育环。她没有听到铁环落地的“叮当”声,只听到她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医生说,算你命大,如果节育环在胎里碰到你的脑袋,你早就没命了。 母亲为这个孩子懊恼不已,之前她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子,按照当时政府的政策,生第二胎还不够间隔,提前生育要受到政府严厉的惩罚,将失去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猪肉证和布票。孩子放在她身边,哭个不停,但母亲顾不上她,母亲觉得整件事糟糕透了,她不能不为生活担忧,桌上的饭菜原本就不大够吃,现在又多这么一张张得大大的嘴巴,哭着闹着要吃。母亲眉头深锁,心里仿佛塞满了巨大的石头,堵得喉咙哽咽,泪水涟涟,痛楚的感觉一次又一次淹没她,使她不能动弹,使她无法言说。 那是七十年代的春天,春寒未退,细雨霏霏,水稻田表层的泥汤依然寒冷刺骨。整个春天母亲披着雨衣,赤着脚,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在水田里挣扎,在春耕中她没有落下一天的工分。她暗暗指望能在弯腰插秧的过程中,不成形的孩子能够自动掉下来,如此便能一了百了,这场绵延长久的苦难也可以早日结束。 生完第一个孩子她就乖乖地上了节育环,她感到没有力气再去养育一个孩子,她更不想违抗政府的规定,她不想再受苦——她已经受了足够的苦。站在一个个岁月的门槛,20岁,21岁,22岁,23岁,24岁,25岁,26岁。从20岁开始,她就一遍遍回顾她的生命,每一次回顾都浸润着凄凉苦楚。26岁以后她不再回顾,26岁,她生了江采采。 她一再想到她的娘家,那是个遥远的海边渔村,在深山的深处,闭塞而又贫乏。她一再想到她的亲人——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她两岁时父亲病死了,四岁时母亲也死了,剩下她和哥哥,邻居家没有儿子,收养了她的哥哥,出于好心,也顺便把她养活了。 那一家人收养她,不过是当成做家务的下女。她身体柔弱多病,内心却也争强好胜。她从来不当着别人的脸流泪哭泣。她做事聪明伶俐,能讨大人欢心。她像石缝里的青草一样成长,非常孤独。直到军队在营房旁边开办了一所学校,她才开始感到幸福。 她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孩子,坐在简陋的课室里,她竖起耳朵,听到了好多从没听到过的事情。她很快学会了写字,字写得端庄秀气,不久她又学会了珠算,算术题做得又快又好。她受到了奖励,奖品有时是一支铅笔,有时是一个本子,过年的时候还有一张鲜红的奖状。她还交了朋友,她一直记得那个来自西村的女孩儿,是她同班同学,跟她一起玩七子,跟她一块儿躲在课室后面说心事,八月十五中秋节,给她带来一个刚摘下来的青柚子,那个女孩儿,名叫文秀玉。 教科书上的知识暂时缓解了她内心的饥渴,成绩的优秀使她日渐自信。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然后她参加考试,她成了那个乡里唯一考取了市一中的学生。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她也许会有不错的前途。 文革突如其来,中学突然停课,她回到乡里务农。她感到惊讶,也觉得惋惜,在一个个放下锄头的瞬间她抬头仰望,她在饥饿中等呀等,等呀等,期待有人走到她身边,邀请她回到到学校去。但是潮起潮落,但见红卫兵四处串联,山乡渔村,原本纯朴的人们批来斗去。 直到有一天,她唯一的哥哥也被拉到台上去,许多人围着他,咒骂、踢打,他们把一缕缕头发活生生地从他头上扯下来,一道道鲜血从他的额头流到脚趾头。她肝肠寸断,终于放弃了一切奢望。她慢慢明白,世间的事情原是无可理喻的,她应该做一个顺民,顺着所有突如其来的命运的波涛,一年一年地老去,她不应该生出任何野心——不必说野心,就连愿望,也让人痛苦。于是在深深的夜晚,她把自己泡在山溪里,让清凉的溪水浇熄她内心一点又一点微弱的火焰。 她抓住一个机会远远出嫁了,嫁到远方去,嫁给一个老实而没有用的农夫,她指望能够过上平静日子。可是事与愿违,虽然丈夫暂时没有欺负她,但是他也无能阻止其他人欺负她。作为一个外来的媳妇,她受尽了婆婆的百般刁难。同村邻住的妇人,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时时处处细微的利益纷争——那些惹事的母鸡,总是跑到别家鸡窝去生蛋,那些惹祸的风,总要把她的烟灰吹到邻家晾开的衣裳上。总而言之,她没能得到安稳。她觉得自己渐渐被卷进了满是淤泥的深深的沼泽,她的双脚越陷越深,她的视线越来越短。她跟丈夫不断争吵,砸烂了家里所有的碗碟,完全断送了贤惠的名声。一切都横在跟她过不去,就连这个孩子也不例外。孩子在她肚子里顽强地生长着,一心要成为她无法摆脱的苦难。终于,她晕倒在水田里,早产的鲜血染红了水稻田浑浊的泥汤。生产队用大板车把她送到医院去,怀了七个月的女婴竟然顺利生下来了,竟然活着,像个张牙舞爪的小兽,双眼紧闭,哭得喘不过气来。 没有鲜花和掌声,没有笑脸,没有任何人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孩子对此一无所知,她甚至还没有充分准备好,就突然离开了娘胎,离开了理所当然的庇护所,在陌生的尘世她如坐针毡,于是她放声痛哭,双手舞动着,深切地渴望一个怀抱。 生下孩子的第二天,母亲独自抱着孩子从乡医院走回家,一路上除了流泪她还能做什么呢?她诅咒那个该死的节育环,诅咒怀里该死的孩子——这么一个皱巴巴的赔钱货,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来呢——为什么要到这个布满荆棘的世界,来重复她苦难的命运?她想到孩子的出生不够间隔,想到家里将要失去了整整一年的布票和猪肉票……想着想着,她觉得郁闷,仿佛有一大坨冰冷的淤泥,要把她的心完全糊住,糊得她透不过气来。 不远处,人们正在水田施肥,大粪的味道扑面而来,把整个春天都熏臭了,母亲拖着两条疲倦麻木的腿向前走着,感到自己正在走向坟墓。不过,她是力气不足的,她还不能坚持着走进坟墓去,她需要休息,需要好好地睡一觉,终于她走到河边,她打开木门,回到她熟悉的、零乱的家里,她擦干眼泪,把孩子放在木板床上,然后她躺下来,觉得如释重负。 不一会儿,母亲和孩子一起进入了梦乡。 采采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每天都要出田干活,采采兄妹一大早就被送往奶奶家。仿佛意识到了被抛弃的危险,江采采死命依恋着她的母亲。母亲用力把她的小手掰开,转身离去,她失声痛哭。奶奶忙着做事,不大理会她,任由她一个人躺着大哭,任由她流尽了最后一滴泪水,任由她把小小的心哭成沙漠。她用双手死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她拼命挣扎,终于声嘶力竭。耗尽了小小的气力以后,她在木板床上熟睡。 奶奶预言说,这个孩子一准是块扭纹柴,砍歪刀。的确,她让人伤透了脑筋。 当她学会爬,就无论如何不肯呆在屋子里,她从木盆里挣扎着爬出来,她勇敢地爬过门槛,爬进竹林,跟鸡群呆在一起,她把沙子、虫子和鸡屎一块儿塞进嘴巴去。 再不久她学会走路,她不断摔跤,又不断站起来,后来她终于会跑了。她拿着爷爷的破葵扇,格格笑着,摇摇摆摆地赶着鸡群,那群可怜的母鸡无计可施,只好宣布投降,把小竹林让了出来,举家迁到榕树头去觅食。 但是赶不上鸡群,采采独个儿又觉得不快活,于是她沿着大路,往田地跑去,她跑呀跑,跑呀跑,她掉进水沟又被人提起来,终于她找着了她的母亲。母亲把她揍了一顿,她大哭一场,仍然紧紧跟随,丝毫没有打消顽固的念头。 母亲没有法子,只得每天把她带到田地去,把她扔在田头芭蕉树下,让她自个儿扯野草玩泥巴。她这才欢喜了,一边玩一边自个说话,不时有人来逗她玩,她便抬起头,嘴巴里咬字不清楚,一味咿咿呀呀说个不停。玩累了她睡在芭蕉树下,等到她醒来,母亲已经摘下早熟的黄头蕉,于是她欢天喜地吃起来,那么大的芭蕉,只吃一个小肚子就饱了。她快两岁还不肯戒奶,母亲在奶头涂了姜汁,辣哭了也还是要吃,一边痛哭一边拼了命要吃,母亲发狠打她,小屁股被打肿了也还是要吃,吃饱就睡了,醒来还是闹着要吃,母亲只得随她,江采采吃奶吃到了三岁。 农活永远没有尽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年年如是。锄头、镰刀、耕犁,每一样都是力气活,而食物总是匮乏,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小孩子时时生病,母亲也断续生着病,又带着小孩去上工,每天只能记七分的工分。到了年尾,一家人只能分到勉强糊口的余粮。好在父亲会做木工,空闲时节,不时有人扛着木材到家里来,央他做一个鸡笼,或做一条板凳,有时是一个门闩,做好了,收到零碎的钱,总是在医院一下子花光了。 如此这般,种种艰难,她一概不懂得。不哭的时候她就笑,她一整天一整天玩耍,像顽劣的男孩儿一样满村子疯跑。东江涨水的时候,小蟛蜞三三两两爬到岸边透气,她欢喜极了,拍着手追到水边,几次三番跟蟛蜞一起掉进水里,但她命大,每次都有人把她捞起来送回来。父亲把她头朝下脚朝上倒提着,她把肚子里的水大口大口地呕出来,哇哇哭一阵,便又活转来了。为了安全的考虑,父亲用浮木做了一个水抱,牢牢地系在她肚子上,打了死结,她解不下来,哭闹了一阵,便习惯了。有一回她掉下水去,顺着水流到了下游的村子,家里人也没有发现。到了晚上,才让下游摆渡的老人送了回来。母亲用青竹枝狠狠地揍她,打到后来母亲哭出声来:“贱骨头短命鬼,冲走就算了,又送回来做什么?” 父亲教她游水,是六月涨水的下午,大水漫过门槛,地板成了汪洋,蟛蜞沿着红砖墙壁爬上她家阳台,这时家家户户的猪都放了出来,跑到水边,探着身子,专注地吃水浮莲肥美的叶子。江采采脱得光光的在浅水里玩耍,“格格”笑着把水泼到猪身上,猪们毫不在意,头都不抬,只是悠闲地扇一下耳朵,摇几摇尾巴。父亲游过来,一把抱起她,用力朝深水里扔去。孩子“咚”一声落到水中,却也没有马上沉下去,手脚拼命打水,只是无论如何游不回来。父亲哈哈大笑,游过去拉她的小手,把她带回来了。 母亲坐在木凳子上搓麻绳,不时抬头望望他们,建议说:“你不如先教阿波,采采还小,手脚软没力气。” 可是江采采朝父亲举起双手,要求父亲再扔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又喜欢又害怕。她玩上了瘾,喝了一肚子水,终于学会了独个儿游回来。从那以后,再急的水流也不能把这个野孩子冲走。那一年,她四周岁。 赶集的日子,江村的农妇会挑两个箩筐进城去,她们沿着东江一路走,要走上一个多钟头,才能到达墟市。 门前的露水还没干,母亲就悄悄挑了箩筐,关好门悄悄上路。不久,江采采醒来,发现母亲不在,她脸也不洗,赤着脚就朝大路追去。她一边跑一边哭,跑过两三个村子,终于追上了。母亲板着脸叫她回家,而她竟然扯住母亲的箩筐,死死不肯放手。母亲顺手折下路旁的青竹枝,一阵痛打,她大哭起来,越发把整个身子吊在母亲的担子上。母亲只得扔了竹枝,同意带她进城。她擦干眼泪,赤脚一路小跑,蹦蹦跳跳跑到前面去了。进了城她渐渐落在后面,母亲在路边小店停下,用一分钱买了一块的猪油糖,等她到了跟前,母亲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她嘴里,她便又欢蹦活跳起来,精神抖擞地跟着母亲往前走。很快她们到了市集,母亲找了个空位,把箩筐里的番薯和鸡蛋摆在地上。 到了正午,东西卖完了,她们到云吞店吃汤面。吃完只歇一会儿,母亲又到市场去挑选猪苗。江采采学着母亲的样子跟猪农讨价还价,她大声压价,一点儿也不害羞。买猪苗,别人家喜欢买胖的壮的,每次只买一只,母亲为了省钱,总是挑瘦的小的买,而且每次都买两只。谈好了价钱,江采采抢着把猪仔抱进箩筐,左边放一个,右边放一个,她朝它们吹口哨、扮鬼脸,逗得它们张开小嘴巴,嗷嗷地叫唤。 母亲挑着猪仔,兜兜转转走了几条街,买齐了各种菜籽,打算回去种在保留地里。每年总会有一两回,母亲要到布市场扯几尺粗布做衣服,那是江采采最兴奋的时刻,她喜欢每一种有花的布,她挨匹挨匹看过去,伸出小小的手去抚摸那些美丽的纹路,她渴望拥有一件花衣裳。然而母亲永远只买青色的布。父亲的衣裳是青色的,母亲的衣裳是青色的,哥哥的衣裳也还是青色的——至于江采采,她没有自己的新衣裳,她整天穿着哥哥不合穿的旧衣服。 母亲的东西都买齐了,太阳已经落水,江水闪着金光,西天挂起彩霞。母亲挑了箩筐,带着采采到江边的小饭店吃一碟炒河粉。炒河粉热辣辣的,香喷喷的——要是天天都吃这个就好了!她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冲她母亲笑起来:“我们有炒河粉吃,阿爸和阿哥没有炒河粉吃。” 母亲板着脸瞪她一眼:“快吃,天黑了。” 采采望望窗外,天果然黑了。 回家的路越走越长,采采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她腿脚迈不动,眼皮直打架,她渐渐跟她的母亲拉开了一大段的距离。母亲不理会她,也不等她,只顾自个儿往前赶。天越来越暗,越来越黑了,迷蒙的雾气一层层从江面升起来,模糊了远方的树影,她看不到母亲的背影,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她又急又怕,她一个人站在大路上,放声大哭。但是哭也没有用,她用力跺一跺脚,用尽全身力气拼了命往前跑。 就在前方的路口,她的母亲放下箩筐,正坐在暮色苍茫的大路上,等待着她。等她来到跟前,帮她擦干眼泪,母亲把两个小猪放在一头儿,把她抱进箩筐里,然而母亲挑起担子。走着走着,箩筐晃晃摇摇,小猪睡着了,江采采也睡着了。 回到家门前,母亲放下箩筐,箩筐着地,采采醒来,抬头一看,只见满天星星,每一颗都朝她眨眼,她便快活地嚷嚷。然而母亲不理睬她,只顾把小猪抱到旁边的小猪屋,忙着给它们煮猪食。父亲便从龙眼树下走过来,把她从箩筐抱出。采采忽然尖叫起来——父亲手上燃烧的烟头烫伤了她的小腿。 她推开她的父亲,挣扎着站起来,她讨厌她的父亲,一点儿也不依恋他,恨不得把他推进河里。她跑到母亲跟前,一步不离地跟随着,母亲正蹲在地上搅猪食,手上沾满谷糠,她紧紧扯住母亲的衣裳,不让她站起来。母亲轻声叫她走开,她不听,母亲大声叫她走开,她还是不听,母亲一下子举起手,一个巴掌重重地落在她的脸上。 她坐在地上,脸上沾满了湿漉漉的猪糠,她呜呜直哭,心里的委屈像河水一样涨起来,顷刻间弥漫了她的身体,一直涨上喉咙,涨上鼻子,涨上眼眶,涨上她的头顶。她一个人独坐在悲伤的深海里,孤独像黑暗一样笼罩着她小小的身体,她两手空空,无比急切地需要一个怀抱,后来她跑到老水翁树下,紧紧地抱住树干。 过了好久好久,她才停止哭泣。 夜深了,母亲把她抱进屋里,点着火水灯,母亲用火柴骨拨了拨灯芯,火苗顿时明亮起来。这时她看见了她的哥哥,他一个人坐在木凳子上,正看着门外发呆。 江一波快要上学的时候,父亲忽然来了兴致,开始教两个孩子数数,先从一数到十,又从十数到一百,接着他教孩子把两个数字加起来,先是一位数相加,接着两位数相加。孩子居然也很有兴致,数字记得牢靠,计算起来竟然又快又准。 学会了数数,江采采就去数地上的小石头,数村里的树,数天上的星星。 “阿哥,水翁树下有73粒石仔!” 她哥觉得她好蠢,想要甩开她。可是他跑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阿哥,村尾有28棵水翁树!” 江一波忍无可忍,他四下里看了看,还好没有别人听到,还好没有人嘲笑他们。 “你真蠢,傻姑!快走,不准跟着我。”他恶狠狠地骂她,赶她走。 这时便有好多小孩子围过来,拍着手,唱着歌,朝她吐口水:“风车转一转,傻姑高一寸。”——这是当时正在热播的香港电视剧里的段子。 哥哥也跟那些人一样,拍着手,唱着歌,朝她吐口水:“风车转一转,傻姑高一寸。” 她咬着牙,狠狠地盯着他们,忽然她捡起地上的砖头,奋力朝他们砸去。孩子们大笑起来,一下子散开,跑远了。 她个头很小,可是跑得很快,可以追上村里最顽劣的男童。她言行古怪可笑,每个人都嘲笑她,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没有人再打她,谁都知道她的还击又快又狠——她曾经拿砖头砸破别人的头,虽然那个欺负她的男孩比她大好多岁。 他们不打她,却常常打她的哥哥。每次他们把江一波整得哭起来,她便会莫名其妙地站在旁边哭,哭得比她的哥哥还要伤心。他们觉得,这简直是好玩极了啦。因为这个原因,江一波更讨厌她了。 不过,某些时候,江一波也会喜欢跟她玩儿。父亲教他们学数数,很快便把自己懂得的数学教完了。他想要换个学科,便到商店里买了一副象棋。排开阵势,讲解了楚河汉界,马行日象行田,车可以横冲直撞,炮打人要架炮台。父亲跟孩子对弈,开始时总是赢,但是五天之后,江一波反败为胜,他用两个卒和一个炮把父亲将死了。父亲很不服气,一而再再而三地跟儿子对阵,但从此一败涂地,再也没有翻身。儿子戏弄他,把他的子一个一个吃掉,最后只剩下光杆司令。眼看着小卒步步紧迫,父亲只好举手投降。父亲觉得没意思,转而邀请采采上阵。采采上来,果然不负众望,输得一塌糊涂。父亲很高兴,父女俩下了一盘又一盘。等到父亲走开,江一波上来,采采兵败如山倒,兄妹俩下了一盘又一盘。 采采不喜欢下棋时的哥哥,他要把她的棋子赶尽杀绝,让她无法还手。但采采喜欢下棋时的父亲,每到胜券在握,他脸上升起不易察觉的洋洋自得,他一边自个儿走子,一边教孩子应对的办法。沉浸在游戏的乐趣中,他忘掉了生活的磨难和岁月的艰辛。为了小小的胜利,父亲露出难得的笑意,他把所有的招数毫无保留地教给孩子——后来采采上小学、中学、中师,一直到念完大学,她遇见过各种各样的老师,他们无一不比她的父亲更有学问,可是在她心中,父亲永远是最好的教师。没有谁在教她东西时更欢欣喜悦,没有谁在给她讲解时比她的父亲更质朴、更笨拙,也没有一个教师比他更平近、更谦卑。慢慢地,就连采采,也掌握了象棋致胜的窍门,终于有一天,她也反败为胜了。 江采采清楚地记得她艰难获胜的那一刻,父亲忽然一拍桌子,一下子把她举起来,高兴地说:“采采好犀利,好犀利!” 采采忽然双脚离地,被高高地举上空中,她觉得自己像鸟儿一样一下子飞了起来,她满怀喜悦,想到自己“好犀利,好犀利”,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母亲煮晚饭的时候,父亲和孩子坐在江边水翁树下下象棋。东江两岸,每个厨房的烟囱都冒出炊烟,晚霞的颜色慢慢消褪了,天空淡蓝明远,宽广无边。为了对付江一波,父亲和采采联合起来,每走一步都要商量好久,往往连输几局之后,他们慢慢占据上风。眼看着就要赢了,父女俩兴奋得坐不住,江一波却忽然撒手不下了。采采只好把棋子和棋纸收进盒子。大家回屋吃饭,江一波便一整晚阴沉着脸,独个儿坐着,一句话也不说。采采不像哥哥那样看重输赢,跟父亲一样,她喜欢的是游戏本身。 象棋的热情过去之后,父亲打算教他的孩子做木工。他让两个孩子看他的工具箱,讲解了每个工具的用途。他有一把斧头,两把长锯,三个铁锤,四只长短不一的刨子,许多大大小小的凿子,墙边地上还有一排方方正正的钉子盒,里头装着密密麻麻的铁钉。父亲一边锯木头,一边讲解锯木的技巧,手要稳,眼要准。父亲话音低沉,采采竖着耳朵,站在旁边专注地听着。但父亲正眼也不瞅她,只盯着江一波。江一波是男孩子,学木工更合适些,不过他对木工没有兴趣,做木工很辛苦,而且让人看不起,而且挣不到钱。等不到父亲讲完,他一转身跑了。 父亲把木头锯开,又拿出刨子,把木头刨得又平又滑。每刨一下,木头就生出一朵木花。不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了一卷卷美丽的木花。母鸡成群结队追着木花跑,一边跑,一边欢快地叫唤:“咯咯咯,咯咯咯咯!” 正是冬天寒冷的日子,采采穿着厚厚的棉衣,像个大棕子似的在父亲跟前晃来晃去,她把木花抱在怀里,感触着木质的柔软和温暖,心里觉得踏实安稳。有时候,大风从远处吹来,把木花一卷一卷地吹落河里,它们欢快地浮在水面上,仿佛开了一河花朵,采采呆呆地看着,每次都要看好久好久。 “采采过来帮手,弹墨线了。”父亲常常叫她帮忙。 她连忙扔掉手中三角形四方形的小木块,跑过去拿起墨盒,父亲把长线拉到木板的另一头:“看清楚了,就这样——” 轻轻地,父亲用两个手指拈起长线,“达”一声,光洁的木板上便印上一道清晰的墨线。(第一章完) 第二章 远行 6、盒仔饭 天冷到深处,就到了岁末新年。每到新年,母亲总要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 母亲的娘家那么远,总是天还没亮就起来走路,走到太阳升得老高老高,才走到石龙火车站。母亲一个人排队买票,叮嘱两个孩子坐在路边看管行李,不管谁来搭讪,都不要搭理。 母亲买好票回来,江一波却赖在地上不肯走了。母亲拉着他站起来,他就指着旁边的小摊档——他看上了一杆黑色的冲锋枪。 “不买,阿妈没有钱。”母亲挑起行李,“快走,我们到火车上吃盒仔饭去。” 江一波紧紧地扯住她的扁担绳子:“你骗人!你不是有钱吃盒仔饭吗?” 江采采走到母亲身边,大声地冲她的哥哥喊道:“你不吃饭会死的,不玩枪又不会死!” “你看采采多乖,你比妹妹大两岁,一点儿也不懂事。” 那可能是母亲第一次夸奖她。那一整天,她都不能抑制内心的欢喜。她看不到哥哥沮丧的神情,更无暇想象生活对于另一个孩子的伤害。关于成长,那些艰辛的命题,要到许多许多年以后,在一次遥远的旅途中,她坐在另一趟车上,忽然回望童年,她才能慢慢地把视线从她自己身上移开,落在江一波的脸上,她才意识到一同生长的另一个孩子,以及更多更多的孩子,在贫乏中,永远失去了展翅飞翔的机会。 那天中午,他们在火车上吃了番茄炒鸡蛋的盒仔饭,酸酸的番茄,香香的鸡蛋,江采采把饭盒吃了个底朝天,差点儿把舌头也吃进肚子去。她坐在窗前,眼睛睁得像两个铜铃,她使劲地望着窗外的风景,她觉得每一座山每一道水都美丽动人,她恨不得飞到窗外去,她变成一阵风,或者一朵风里的云。 “妈,你看,山上的树真好看,好像好多小雨伞。” “嗯,那些是荔枝树。” “湖里的水好清啊!” “嗯,你大舅家的水比这些还清。” “妈,我们今晚就能看到海吗?” “不,今晚我们到大姨家过夜,明天才到海边去。” 他们从火车上下来,又坐了半天汽车,才来到一座大山脚下。从车上下来,采采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走在母亲前面,两条腿像野生的小兽一样敏捷有力,嘴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妈,你看!”山路上横卧着一棵老树,树身已经枯了,只有根部还长出绿叶。妈妈放下担子,先把江一波抱过去,正想抱采采,采采却一弯腰从树下空隙钻过去了。 “采采好犀利!”妈妈擦干净额上的汗水,欣慰地说。 采采低着头,心里亮堂堂的,她走得更起劲了。他们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呀走,走到大山深处,天完全黑下来,星星全亮了,仿佛有人在天上点亮了许多小小的明灯。他们在星光下走,翻过巨大的大石岩,就看到村庄微弱的灯火。 他们走进村口,忽然好多大狗一齐吠着跑出来,两个孩子吓坏了,紧紧地贴在母亲身后。在大狗后面,大姨领着表哥出来了。大姨接过担子,母亲就空出两只手,她牵着两个孩子,低头跟在大姨身后。 采采握着母亲的手,不知道为什么,一阵暖暖的颤抖掠过她的心脏,她忽然想秘密地、轻轻地哭一场。 夜里,孩子们爬上床睡觉,母亲和大姨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两人不知道为了什么,细碎哭了好一会儿。不久她们抹干眼泪,小声说起话来。 采采迷迷糊闭着眼,隐约听到大姨说起大姨丈的风湿病,又说起表哥读书不争气,然后又说到大舅和大妗,大舅在香港,已经取得了正式的身份纸,今年可以从正式的关口回家了。母亲说起父亲没出息,又说起哥哥很懒,从来不肯做家务,倒是采采,虽然年纪小,但手脚勤快,能够帮忙……采采努力想听清楚些,但睡意越来越浓郁,母亲和大姨的话越变越轻,一句句在空气中浮起来,像七娘山深处的云雾,一句句飘上了高高的山顶,飞到了群星之间,跟她的梦境混合在一起…… 第二天下了雨,北风挟着雨粉吹进屋子,把采采的脖子吹得越来越短,脑袋就快缩进肩膀里了。一家人围在一块吃过早饭,都坐在门前等着,等了好长一会,雨都不见停,母亲便说不等了,要冒雨走路。大姨便到隔壁人家借了蓑衣和雨伞,还有一双小孩子穿的红雨鞋。大家穿戴好了,一同走进冷冷的细雨中。 细雨打湿了天空,打湿了每一个山头,采采走在山路上,只觉得满天满地都是细细的水滴。他们走进七娘山下的杉树林,清爽的冷气扑面而来,雨水聚在树叶上,滴滴嗒嗒,滴滴嗒嗒落在细长的山路上。 山路铺着滑脚的山石,又高又陡,凹凸不平,大姨和妈妈挑着担子走在前面。采采生怕赶不上去,她加快脚步,努力赶上去,风摇着树叶,但她听不见风声,只听到身上的蓑衣沙沙直响。因为穿了人家从香港带回来的红色儿童雨鞋,她每走几步便要低头朝脚下望一下。又生怕山泥弄脏了她的漂亮鞋子,她时时要踮起脚尖。 因为是上山,走了一小段路身上就出汗了,大姨和母亲说起从前在生产队担脚的事情。 “你那时才十五六岁,天天挑着成百斤重的担子翻过七娘山,想起来都很辛苦啊。” “我是天生辛苦命,也没什么好说。只愿采采他们不用受这个苦。” “自从去担脚,你就没有再长高——你娘都比你高些。” 母亲抹抹眼睛,好久都没有答话。忽然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大海!采采,大海就在前面。” 采采连忙赶上去,走上小山峰的最高处,只见前方雨雾迷蒙,苍天饱含着泪水,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苍茫的海水笼罩在灰绿色的迷雾中,不能看得很清楚,只感觉海水之多,无边无涯,一直荡漾到远方,那同样苍茫迷蒙的天际。 越过小山峰,接着就是下山的路。傍着山路有一道溪水,因为下了雨,溪水混浊,流得又狠又急。沿着溪水一路走,绕两个弯,走到山下,就看到四面八方的数十条溪流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大湖,湖跟大海相接,海浪穿过狭长的大湖口传过来,一波一波细弱下去,终于变成细纹般的涟漪。咸淡水交接处,不时有敏捷的鱼儿跳起来。这片湖水不深,湖底的淤泥碎石,鱼虾水草,都看得一清二楚。湖中心长着浓密的流苏林,许多渔船就泊在那里。 “采采,不要乱跑,快过来!”母亲已经在舅舅门前叫她,她马上跑过去了。 舅舅的房子就建在小路边,房子前面是湖,后面是山,门前贴着鲜艳的春联,地上落了厚厚的炮仗纸。母亲和大姨解下蓑衣,一转眼,不知到哪里去了。采采走进屋子,只见屋里坐满人,都是从香港回来的,个个穿得光鲜漂亮。采采低着头,盯着脚下红色的小雨鞋,舅妈马上过来,把她拉到门边,让她换上玲表姐的拖鞋。拖鞋好像是烂的,好几根胶带子都断了,她觉得她无法穿着这双鞋子走到房子的另一边,到那个小木凳子前坐下。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偷偷四下里张望,想找到她的母亲,想躲到母亲身后去。 “是娟妹的女儿吧?”有人问。 她低着头不做声。 “生得没有娟妹好看,似她阿爸。”又有人对她评头品足。 她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又羞又恼。 “怎么这么瘦,又晒得这么黑。你阿妈没给饭你吃?”有个女人笑着拉住她的手腕,用力捏了几下,然后翻过她的手掌,似乎想看她的掌纹。 她猛地一下子把手抽回来,也许是太用力了,她没站稳,身子一歪,倒在旁边的小茶几上。茶几上的汽水瓶、啤酒罐“乒乒乓乓”落在地上,不知汽水弄脏了谁的裙子,瓶子又砸疼了谁的脚。旁边的女人齐声尖叫起来。她吓坏了,一下甩掉鞋子,光着脚跑进旁边的小门。小门里面,就是厨房,玲表姐正在灶前烧火。 采采怯怯地靠在柴堆前,看着灶里的柴火,木柴正“噼啪噼啪”燃烧着,干柴缓慢地变成火焰,火焰热烈明亮,无比温暖。采采脑袋里莫名其妙地浮起了杂乱不相干的念头:“火熄灭了,成了灰……刚才的柴哪里去了呢?……要是拿灰和火焰合起来,可以还原成木柴么?……如果柴可以还原,那么,树也可以还原么?……” 她想拿这一肚子念头问问玲表姐,但是,玲表姐一手拿拨火棍,一手往灶里送柴头,专心致志,目不斜视。过了好一会儿,她小声喊:“玲姐。”玲表姐好像憋了很久似的,放下拨火棍,哈哈笑起来:“我不开口,就等你喊我哩!到这儿来,我给你梳辫子。” 横哽在她胸口的某块干柴,很快地燃烧了,再也没有什么障碍,她又觉得舒畅自如了。她走过去,在玲表姐旁边的干草上坐下,玲表姐掏出木梳,缓缓地给她梳头。她的头发零乱潮湿,还带着门外的风声雨味。玲表姐掏出小镜子,江采采就看到了她自己,黑瘦的小脸上,有双大得不相称的眼睛。 “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玲表姐把她的头发梳得光滑整齐,“上个月他们出海刮紫菜,我去送饭,一直走到了排仔角。那个海角背风,浪不大,我就走下去捡螺仔。下面全是圆圆的大石头和小石头,海水一点儿也不深,伸手一摸,哗,石上密密麻麻全是青衣和辣螺,石缝里黑压压一排海胆,又大又肥,就可惜没有带海胆勾,只捡回几个安公头。” “那——我们明天就去排仔角,带上海胆勾!” “傻瓜,年都还没有过完,又下雨,怎么能出海?” “等到过完年,我都回去了。” “我让姑仔带你哥回去,把你留下来。天一晴,我们就到沙头捡螺壳仔。”玲表姐解开衣领子,让采采看她的贝壳项链。采采凑过去仔细看,那是一串浅彩色的壳仔项链,在火光里闪着柔和的光泽,一颗接一颗,全都米粒大小,均匀细净。 “我捡了半年多,才凑齐这一串链仔。” “真靓啊。”采采赞叹不已。 “我还做了一串,用的壳子大些,等会儿给你戴上。” “嗯!” 坐在灶前,她的身子渐渐和暖起来。她给表姐讲起夏天的时候,她跟村里的男孩儿一起,搂着香蕉树游到对岸张屋村摘水蒲桃的事情,又讲到父亲教他们下棋的事情,还有奶奶家的母鸡,一连下了三个双黄蛋的事情。不过,虽然江村也有些好玩的事,她却总觉得,她的生活远远比不上玲表姐的生活那么有趣。 玲表姐说,过年前,她跟几个要好的女孩儿翻过了好几个山坳,在一道不知名的溪水边找到一种大红的吊钟花——“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就种在花槽里。” 她便忘掉了刚才进门时的尴尬,专程跑到门外花槽去看,回来的时候沾了一脚泥巴。 吊钟花开着风铃似的一串串红花,那真是好看极了啦——不过麻雀花也不错,采采说,她也在自家门前和屋后种了花,种的全是麻雀花和落地生根,还有一种叫日日春的,她把它种到了墙缝里,虽然长在墙缝里,但也开得很好看! 玲表姐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她站起来,打开厨房的后门,顺手一指,只见不远处的小斜坡上野生着一片日日春,虽然在冬天的深处,竟然也开了一地花朵! 玲表姐说,日日春傻乎乎的,开得再多也没用,正所谓“盐蛇仔冚粪箕,唔当一条青竹碧”——你去看营房上头的油柑仔,那才真叫好看哩。 采采想起去年夏天,玲表姐到江村去,带给她一包生油柑果,全是浅绿色的圆果子,初吃时又酸又涩,但是嚼过以后,嘴里便泛起无穷无尽的甘甜清香。她嘴馋,吃了一颗又一颗,结果越吃越饿,她把家翻了个底朝天,找不到填肚子的东西,太阳却高高在上,晚饭遥遥无期——她只得偷偷跑到甘蔗地去,偷偷折了生产队的甘蔗吃。但是倒霉得很,偏偏给村头的淘气包江虾仔看到了。 “羞羞羞,为食鬼!”江虾仔朝她吐舌头。 “为食鬼,羞羞羞!”江虾仔朝她扔石头。 …… 玲表姐已经把饭烧好了,见她闷闷的,便向她许诺说:“明天吧,明天早上,我上营房放牛,把你也带上去。” 要开饭了,大舅收起高桌上的麻将,妗母收起矮桌上的纸牌,屋里的人就散了。母亲过来帮忙洗碗上菜,大家搬了凳子,围坐在饭桌前。大舅给他们发红包了: “波仔,采采,一人一个红包,新年利利是是,快高长大。” 采采接过大舅的红包。母亲教她说“恭喜发财”,她低着头张开口,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大妗却掏出厚厚的一叠红包,说是刚才坐在家里的姨妈妗母们给她的。 她摆摆手,很坚决地说:“我不要!” “不要——因为她们刚才笑你?”大舅就坐在她身边,声音像洪钟似的,“采采,人生在世,第一要有气量。不要学你阿妈,大事小事闷在心里,事事跟自己过不去。快收起来,里面有好多钱。” 采采怯生生接过红包,大舅接着说:“你以后读书,再以后嫁人,不可能事事都如你的意,大事小事,凡事宽和些,生活就好过。像我现在,在香港做泥水卖气力,也时常受老板的气,如果句句话都计较,就是自己找罪受了。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宽宏些,自己也自在快活。” “阿哥,你在香港,还是做泥水工?”母亲问。 “是啊,没甚么本事,就得一身牛力,还能做什么?旧年跟人一起承包了几个工程,算是多挣了几个钱。” “刚才打麻将的那些人——老吉那些人,在香港,是跟着你做事?” “是啊。” “你忘记了当年他们怎样斗你。”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冷、又硬。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计较什么?他们当年也是年少无知。” “我是小肚鸡肠,就你宽宏大量。你不跟别人计较,还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呢。你一个人在外面,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这个我知道,你嫁得远,也是无依无靠。总之凡事看开些,世道艰难,要知道爱惜自己。” 母亲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采采也低头吃饭,她面前放着一碟腌过的咸海胆,她夹了一点送饭,觉得又咸又腥——她够不着其它的碟子,但又不好意思站起来,只好再夹一点咸海胆送饭,这回,她觉得海胆咸香咸香的,还蛮好吃——她又夹了第三次,这一回吃到嘴里,她觉得海胆鲜香无比。于是她使劲吃使劲吃,一下子吃掉了大半碟咸海胆。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从大海升起来。阳光透过雨淋淋的树枝树叶,照耀在草树葱笼的山路上,空气清新极了,仿佛要把人身体和内心都清洗干净似的。 采采跟在玲表姐后面,走过一排又一排营房——所谓营房,就是从前的军营,是白色破旧的矮房子,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这里的驻军早已撤走,山脚下的营房已经做了本地简陋的学校;而半山的营房大多空置,玻璃窗户破落不堪。采采踮着脚尖,把脑袋探进窗户里头,看见破裂的地板长出了高高的野草,野草丛中不知什么动了一下,似乎藏匿着敏捷的小兽。 营房边的山坡,粉红色的山菍仔树已经成片成片地开花了,小山溪旁,不知名的野兰草舒开了修长的叶子,墨绿墨绿的,精神抖擞。半山有一片平地,是个废弃的操场,还残留着单杠双杠架子,蓝球架和大花圃,花圃里明黄色的迎春蔓生出来,铺了满满的一地。采采拨开荆棘走入花丛,折了一枝又一枝。玲表姐却不看花,只是抬头看相思树上的鸟儿,不时有鸟宛转鸣唱,在清早寂静的山林中,在无限的绿意里,每一声鸟鸣都像一朵彩色花,倏忽绽放,又倏忽消逝。一边走路,一边流连,两人在短短的山路上走了好久。走着走着,玲表姐唱起歌来:“斑鸠上树尾拖拖,画眉唱出海南歌……” 玲表姐唱完了,采采也念起歌来:“山斑鸠,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忘了娘不好,‘尾拖拖’才好玩儿。”玲表姐接过她手上的迎春花枝,把它们弯着绕着,很快做成一个花环,戴在采采头上。 “嘻嘻——玲姐就是画眉鸟,唱出海南歌。”江采采笑着跑前面去了。 “我看你乱编排,看我也来编排你——山鸡不如采采靓呀,采采头上顶个鸡窝!” 两人一下子跑上山头,来到最高的一排营房前面,这排营房早被改造成牛栏了,玲表姐的小黄牛就拴在正中央。 她们解开小黄牛,牛儿便自个儿朝后山走去。江采采穿着玲表姐暖融融的红棉衣,走到后山的荒地时,身上就开始出汗了。 “今天好热呢,就让牛在这儿吃草,我们喝水去。” 两人脱下棉衣,把它们高高地挂在田头的香子树上,一溜烟跑到对面村子去。说是村子,其实总共只有十多间房屋,像一个小小的巴掌藏在山岰之间。采采走进村庄,发现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甚至看不到一条狗。 采采回头看看小黄牛,小黄牛心无旁骛,正专注地低头吃青草。小黄牛身后的香子树上,一红一蓝两件棉衣在风中飘动,如同两面鲜艳的旗帜。 采采好奇地看着旁边的房子,有些屋开着门,有些屋关着门,年深日久无人料理,门上贴着的对联和门神被风吹烂了,又被雨洗得发白。采采喜欢村庄前面的石头小路,因为好久没人走了,石缝间长满野草,但石头仍然光洁漂亮,如同刚刚铺上一般。 “这是哪里?”采采越往前走,越觉得奇怪。 “这就是望海岭啦。刚才牛吃草的地方是他们的田啦。我们现在去找他们的水井啦。这里井水清甜好味,比我们那眼井好喝多了。” “但是,他们人呢?哪里去了?” “他们人都不见了,屋里好多鬼,你千万不要跑进人家屋里去。” 江采采脸都吓青了,她紧紧地抓住玲表姐的毛衣。 突然,有只野猫从一扇门内窜出来,差点儿撞到她脚上。 “啊!有鬼!”她吓得不轻,猛地扑进玲表姐怀里去。 玲表姐站不稳,一屁股坐下了。昨夜的雨还没有干,两个人在地上搂成一团,沾了一身泥点子。 “放手啦!不行啦!鬼来啦!”玲表姐一边笑,一边喊。 可是,江采采怕得厉害,手怎么也松不开。两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她觉得又紧张,又好笑,终于憋不住,也大笑了。两个人滚到草丛中,笑岔了气。 那眼井打在村头的老树下,是一眼很老很老的井,井沿落满树叶,拨开树叶,青砖上长满苍苔。采采走近水井,把脑袋凑到井口,只看到许多青草从井壁的缝隙长出来,透过青草的缝隙,她看到了好几个癞蛤蟆,它们端坐在井壁残破的石块上,瞪大眼望着她,仿佛对她的打扰很不满意似的。再往下看,她就看到了井水,井水冒着热气,深不见底,井水里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眼睛,也正朝她看上来。 采采回过头去看水井旁的老树。那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树,树身粗糙结实,不知道已经生长了多少年月。她沿着树身,抬头望上去,只见老树枝叶稀疏,丫杈处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蜜蜂窝,好多蜜蜂伏在蜂巢上,又有好多嗡嗡嗡飞个不停。采采大吃一惊,屏息静气,不敢做声。 玲表姐把食指放在嘴唇边:“嘘……不要大声说话——看我的——”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个系着长绳子的小木桶,慢悠悠地把木桶放下水井,小木桶穿越了横生的青草,就在它与水相触的瞬间,玲表姐突然用力一抖,桶口扣在水里,再提起来时,已经装满一桶清水。 玲表姐把木桶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了半桶,然后把剩下的半桶递给采采。采采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咕嘟咕嘟,井水温暖甘甜,果然不同凡响。 虽然四下阳光灿烂,玲表姐又反复强调,望海岭的人在十年前集体偷渡去了香港,只是走得匆忙,有些人家来不及把门关上。但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敬畏,她们不敢走进那些房子去。 采采在房屋周围转悠,一会儿她发现了一棵桃树,树上零星地开着粉色桃花,她爬上树去,想把花枝折下来,玲表姐却制止了她,说还是不摘了,到了热天,还得来吃桃子。 过一会儿她又发现了一个大石磨,虽然木柄已经糜烂,但要是搬回江村,让父亲再安一个不就能用了吗?玲表姐还是制止了她,玲表姐说,这么大的石磨,别说搬回江村,就是搬出这望海岭,恐怕也得吐几口血哩。 后来,采采竟然在一个乱蓬蓬的柴草窝里发现了一窝鸡蛋!她高兴极了,想到她家虽然也养了几个母鸡,但生下的蛋大多数让母亲拿去卖掉,换了菜籽和油盐,能让她吃进肚子的,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她想脱下毛衣把鸡蛋包起来带回去,可是玲表姐仍然制止了:“不要拿!要是路上打破了,他们的土地神要怪罪的。” 采采只好离开那些屋子,朝小黄牛跑去。这一回,她们看到一群半大的鸡在荒田里觅食,一见她们走近,便都扑腾着翅膀,半飞半跑钻进了高高的草丛中。 她们回到树阴下,牛还在吃草,不过牛肚子已经高高地鼓了起来。她们拿下树上的衣服,把牛赶到山溪下面的水塘旁边。水塘对面,有一棵开白花的油柑树。采采顺着玲表姐的指点看过去,那油柑矮树婆娑,不会比她江采采更高,树叶绿盈盈的,开着细碎的白色花,花细得看不清楚。采采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稀奇,以为远远没有玲表姐所说的那么好。 “玲姐,让我去拿鸡蛋吧,就拿一个,不会破的……” “不要去啦——以前,望海岭有老虎的。”玲表姐煞有介事地说,“有一个女孩子,好馋嘴的,整天闹着要吃鸡蛋——到了半夜还闹个不停。她妈把她推到外面,对她说:‘你这馋嘴猫,让灯笼仔吃了你。’说完,她妈就把门关上了。小女孩哭了很久,忽然她抬起头来,就看到远远的山路上,有两盏灯笼仔朝她走过来。她吓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力地拍门:‘阿妈,灯笼仔来了!灯笼仔来了!’她妈以为她说谎呢,任凭她怎么拍都不开门。小女孩就这样给老虎叼走了。第二天,她妈到处找她——当然找不到啦,只在山腰上找到一双红色的绣花鞋。” “明明是老虎,为什么叫灯笼仔?” “都说你妈聪明,怎么把你养得这么笨哪!不告诉你了,自己想去。” 采采想呀想,想了好一会都没有想明白,太阳却慢慢从山坡爬上头顶,玲表姐把小黄牛拴在树阴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来时的山路上。当她们来到上坡路的尽头,采采迎面看到了大海。此时风平浪静,大海湛蓝宽广,阳光落在水面上,泛起一片金灿灿的波光,海浪由远而近,一波波打在山脚的岩石上,开出了许许多多银闪闪的浪花——许许多多的浪花,溅起来,又沉下去,像许许多多细碎的微笑——今天,大海为啥笑个不停呢? “你看海那边的山岛,就是香港。” 采采一路走下山,一路都可以看到大海,香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远——从这儿走下海去,一路游一路游,一直游到香港,也不需要很久吧? “玲姐,望海岭的人,是游水过香港的吗?” “傻瓜,这么远,怎么游哪?人家开个船回来,一下子全接过去了。” “坐船真没意思,游水多好玩啊。” “‘宁欺山莫欺水’,大海好危险,以前游水偷渡的人,有好多都回不来了。” “为什么回不来?” “有的一口气接不上来,淹死了;有的遇上鲨鱼,给吃掉了。” 她们走进山下的松树林,大海看不见了,阳光疏疏落落从枝叶间漏下来。江采采想到大海,想到商店里摆满糖果的香港,想到大海里牙齿锋利的鲨鱼,想到那些在海里死去的人,不知怎的又想到排仔角,排仔角满是海螺和海胆。她还想到,大海深处,那么深那么阔大的地方,不知道该有多神秘多有趣呢。想着想着,她嘴巴馋得不行,要是明天能弄到新鲜的海螺和海胆,该有多好啊!她便打消了游水过香港的念头,一心打算到排子角去一趟。 那一回,采采没能去成排仔角。即使玲表姐为她求了情,母亲还是很坚决要把她带回家。临走前大舅从一个大包里拿出两套新衣服,一套是哥哥的,一套是她的。玲表姐也收拾了几件花布旧衣裳放进她母亲的行李袋子。 她穿了漂亮的新衣裳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脖子上挂着玲表姐送给她的贝壳颈链,她想到排子角水石缝中的海胆,想到海胆旁边生长着柔软的海带海草;想到望海岭温暖甜美的井水上头蹲着的蛤蟆们;想到那天中午,笑个不停的大海……火车越开越快,她知道不能再去亲近它们,便闭上眼睛,使劲地在心中还原它们的模样——一个画面又一个画面,直到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她才歪在座位上放心地睡去。(3。6修改稿) 第二章 外婆家的大鹏湾 天冷到深处,就到了岁末新年。每到新年,母亲总要带着两个孩子回娘家。母亲的娘家那么远,总是天还没亮就起来走路,走到太阳升得老高老高了,才走到石龙火车站。母亲一个人去排队买火车票,叮嘱两个孩子坐在路边看行李,不管谁来搭讪,都不要跟别人说话。 那一回,母亲买好票回来,江一波却赖在地上不肯走。母亲让他站起来,他就指着旁边的小摊档——他看上了一杆黑色的冲锋枪。 “不买,阿妈没有钱。”母亲挑起行李,“快走,我们到火车上吃盒仔饭去。” 江一波紧紧地扯住她的扁担绳子,怎么也不肯放手:“你骗人!你不是有钱吃盒仔饭吗?” 江采采走到母亲身边,大声地冲她的哥哥喊道:“你不吃饭会死的,不玩这支枪又不会死!” “你看采采多乖,你比妹妹大两岁,一点儿也不懂事。” 那可能是母亲第一次夸奖她。那一整天,她都不能抑制内心的欢喜。她看不到哥哥沮丧的神情,更无暇想象生活对于另一个孩子的伤害。关于成长,那些艰辛的命题,要到许多许多年以后,在某次遥远的旅途,她坐在另一趟车上回望童年,才能慢慢地把视线从她自己身上移开,落在江一波的脸上,她才意识到一同生长的另一个孩子,以及更多更多的孩子,在贫乏中永远失去了舒展飞翔的机会。那天中午,他们在火车上吃了番茄炒鸡蛋,酸酸的番茄,香香的鸡蛋,她把饭盒吃了个底朝天,差点儿把舌头也吃进肚子去——从那以后她就爱上了这一道菜。她坐在窗前,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使劲地望着窗外的风景,觉得每一座山每一道水都格外动人,她恨不得飞到窗外去,变成一阵风,或者一朵风里的云。 “妈,你看,山上的树真好看,好像一把把小雨伞。” “嗯,那些是荔枝树。” “湖里的水好清啊!” “嗯,你大舅家的水比这些还清。” “妈,我们今晚就能看到海吗?” “不,今晚我们到大姨家过夜,明天才到海边去。” 他们从火车上下来,又坐了半天汽车,才来到一座大山脚下。从车上下来,采采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她走在母亲前面,两条腿像野生的小兽一样敏捷有力,嘴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 “妈,你看!”山路上横卧着一棵老树,树身已经枯了,只有根部还长出绿叶。妈妈放下担子,先把江一波抱过去,正想抱采采,采采却一弯腰从树下空隙钻过去了。 “采采好犀利!”妈妈擦干净额上的汗水,欣慰地说。采采低着头,心里亮堂堂的,她走得更起劲了。他们沿着蜿蜒的山路走呀走,走到大山深处,天就完全黑下来,星星全亮了,仿佛有人在天上点亮了许多小小的明灯。他们在星光下走,翻过巨大的大石岩,就看到了村庄微弱的灯火。他们走进村口,就有好多大狗一齐吠着跑出来。在大狗身后,大姨领着表哥出来了。大姨接过担子,母亲就空出两只手,她牵着两个孩子,紧紧地跟在大姨身后。江采采握着妈妈的手,不知怎么的,一阵暖暖的颤抖掠过她的心脏,她忽然想秘密地、轻轻地哭一场。 夜里,孩子们爬上床睡觉,母亲和大姨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两人不知道为了什么,细碎地哭了好一会儿。不久她们抹干眼泪,小声地说起话来。采采迷迷糊闭着眼,隐约听到大姨说起姨丈的风湿病,又说起表哥读书不争气,然后又说到大舅和大妗,大舅在香港,已经取得了正式的身份纸,今年可以从正式的关口回家了。母亲说起父亲没出息,又说起哥哥很懒,从来不肯做家务,倒是采采,虽然年纪小,但手脚勤快,能够帮忙……采采努力想听清楚些,但睡意越来越浓郁,母亲和大姨的话变得越来越轻,一句句在空气中浮起来,像七娘山深处的云雾,一句句飘上了高高的山顶,飞到了群星之间,跟她的梦境混合在一起…… 第二天下了雨,北风挟着雨粉吹进屋子,把采采的脖子吹得越来越短,脑袋就快缩进肩膀里了。一家人吃过早饭,都坐在门前等着,过了好一会,雨都不见停,母亲决定冒雨走路。大姨便到隔壁人家借了蓑衣和雨伞,还有一双小孩子穿的红雨鞋。大家穿戴好了,一同走进冷冷的细雨中。 细雨打湿了天空,打湿了每一个山头,采采走在山路上,只觉得满天满地都是细细的水滴。他们走进七娘山下的杉树林,清爽的冷气扑面而来,雨水聚在树叶上,滴滴嗒嗒,滴滴嗒嗒落在细长的山路上,落在行人的笠帽和蓑衣上。山路铺着滑脚的山石,又高又陡,凹凸不平,大姨和妈妈挑着担子,走在前面。采采生怕赶不上去,她努力地赶路,耳边听不见风声,只听到身上的蓑衣沙沙直响。采采穿了人家从香港带回来的红色儿童雨鞋,每走几步便要低头朝脚下望一下,生怕山泥弄脏了她的漂亮鞋子。因为是上山,走着走着身上出汗了,大姨和母亲说起从前在生产队担脚的事情。 “你那时才十五六岁,天天挑着成百斤重的担子,想起来都很辛苦啊。” “我天生辛苦命,也没什么好说。只愿采采他们不用受这个苦。” “自从去担脚,你就没有再长高——你娘都比你高些。” 母亲抹抹眼睛,好久都没有答话。忽然她停下脚步,指着前方:“大海!采采,大海就在前面。” 采采连忙赶上去,走上小山峰的最高处,只见前方雨雾迷蒙,苍天饱含着泪水,正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苍茫的海水笼罩在灰绿色的迷雾中,不能看得很清楚,只感觉海水之多,无边无涯,一直荡漾到远方,那同样苍茫迷蒙的天际。 越过小山峰,接着就是下山的路。傍着山路有一道溪水,因为下了雨,溪水混浊,流得又狠又急。沿着溪水一路走,绕两个弯,走到山下,就看到四面八方的数十条溪流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半月形的大湖,湖跟大海相接,海浪穿过狭长的大湖口传过来,一波一波细弱下去,终于变成细纹般的涟漪。咸淡水交接处,不时有敏捷的鱼儿跳起来。这片湖水不深,湖底的淤泥碎石,鱼虾水草,都看得一清二楚。湖中心长着浓密的流苏林,许多渔船就泊在那里。 “采采,不要乱跑,快过来!”母亲已经在舅舅门前叫她,她马上跑过去了。 舅舅的房子就建在小路边,房子前面是湖,后面是山,门前贴着鲜艳的春联,地上落了厚厚的炮仗纸。母亲和大姨解下蓑衣,一转眼,不知到哪里去了。采采走进屋子,只见屋里坐满人,都是从香港回来的,个个穿得光鲜漂亮。采采低着头,盯着脚下红色的小雨鞋,舅妈马上过来,把她拉到门边,让她换上玲表姐的拖鞋。拖鞋好像是烂的,好几根胶带子都断了,她觉得她无法穿着这双鞋子走到房子的另一边,到那个小木凳子前坐下。所有人都盯着她看,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偷偷四下里张望,想找到她的母亲,想躲到母亲身后去。 “是娟妹的女儿吧?”有人问。 她低着头不做声。 “生得没有娟妹好看,似她阿爸。”又有人对她评头品足。 她困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又羞又恼。 “怎么这么瘦,又晒得这么黑。你阿妈没给饭你吃?”有个女人笑着拉住她的手腕,用力捏了几下,然后翻过她的手掌,似乎想看她的掌纹。 她猛地一下子把手抽回来,也许是太用力了,她没站稳,身子一歪,倒在旁边的小茶几上。茶几上的汽水瓶、啤酒罐“乒乒乓乓”落在地上,不知汽水弄脏了谁的裙子,瓶子又砸疼了谁的脚。旁边的女人齐声尖叫起来。她吓坏了,一下甩掉鞋子,光着脚跑进旁边的小门。小门里面,就是厨房,玲表姐正在灶前烧火。 采采怯怯地靠在柴堆前,看着灶里的柴火,木柴正“噼啪噼啪”燃烧着,干柴缓慢地变成火焰,火焰热烈明亮,无质无形。采采脑袋里莫名其妙地浮起了杂乱不相干的念头:“火熄灭了,只剩下微不足道的灰烬……刚才的柴哪里去了呢?……如果用灰烬和火焰合起来,柴可以还原么?……如果柴可以还原,那么,树也可以还原么?……” 她想拿这一肚子念头问问玲表姐,但是,玲表姐一手拿拨火棍,一手往灶里送柴头,专心致志,目不斜视。过了好一会儿,她小声喊:“玲姐。”玲表姐好像憋了很久似的,放下拨火棍,哈哈笑起来:“我不开口,就等你喊我哩!到这儿来,我给你梳辫子。” 横哽在她胸口的某块干柴,很快地燃烧了,再也没有什么障碍,她又觉得舒畅自如。她走过去,在玲表姐旁边的干草上坐下,玲表姐掏出木梳,缓缓地给她梳头。她的头发零乱潮湿,还带着门外的风声雨味。玲表姐掏出小镜子,江采采就看到了她自己,黑瘦的小脸上,有双大得不相称的眼睛。 “你要是早些来就好了,”玲表姐把她的头发梳得光滑整齐,“上个月他们出海刮紫菜,我去送饭,一直走到了排仔角。那个海角背风,浪不大,我就走下去捡螺仔。下面全是圆圆的大石头和小石头,海水一点儿也不深,伸手一摸,哗,石上密密麻麻全是青衣和辣螺,石缝里黑压压一排海胆,又大又肥,就可惜没有带海胆勾,只捡回几个安公头。” “那——我们明天就去排仔角,带上海胆勾!” “傻瓜,年都还没有过完,又下着雨,怎么能出海?” “等到过完年,我都回去了。” “我让姑仔带你哥回去,把你留下来。天一晴,我们就到沙头捡螺壳仔。”玲表姐解开衣领子,让采采看她的贝壳项链。采采凑过去仔细看,那是一串浅彩色的贝壳项链,在火光里闪着柔和的光泽,一颗接一颗,全都米粒大小,均匀细净。 “我捡了半年多,才凑齐这一串链仔。” “真靓啊。”采采赞叹不已。 “我还做了一串,用的壳子比较大,等会儿给你戴上。” “嗯!” 坐在灶前,她的身子渐渐和暖起来。她给表姐讲起夏天的时候,她跟村里的男孩儿一起,搂着香蕉树游到对岸张屋村摘水蒲桃的事情,又讲到父亲教他们下棋的事情,还有奶奶家的母鸡,一连生了三个双黄蛋的事情。不过,虽然江村也有些好玩的事,她却总觉得,她的生活远远比不上玲表姐的生活那么有趣。 玲表姐说,过年前,她跟几个要好的女孩儿翻过了好几个山坳,在一道不知名的溪水边找到一种大红的吊钟花——“刚才你进门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就种在花槽里。” 她便忘掉了刚才进门时的尴尬,专程跑到门外花槽去看,回来的时候沾了一脚泥巴。 吊钟花开着风铃似的一串串红花,那真是好看极了啦——不过麻雀花也不错,采采说,她也在自家门前和屋后种了花,种的全是麻雀花和落地生根,还有一种叫日日春的,她把它种到了墙缝里,虽然长在墙缝里,但也开得很好看! 玲表姐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她站起来,打开厨房的后门,顺手一指,只见不远处的小斜坡上野生着一片日日春,虽然在冬天的深处,竟然也开了一地花朵! 玲表姐说,日日春傻乎乎的,开得再多也没用,正所谓“盐蛇仔冚粪箕,唔当一条青竹碧”——你去看营房上面的油柑仔树,那才真叫好看哩。 采采想起去年夏天,玲表姐到江村去,带给她一包生油柑果,那是浅绿色的圆果子,初吃时又酸又涩,但是嚼过以后,嘴里便泛起无穷无尽的甘甜清香。她嘴馋,吃了一颗又一颗,结果越吃越饿,她把家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填肚子的东西,太阳却高高在上,晚饭遥遥无期——她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漫长的下午。她只得偷偷跑到甘蔗地去,偷偷折了生产队的甘蔗吃。但是倒霉得很,偏偏给村头的淘气包江虾仔看到了。 “羞羞羞,为食鬼!”江虾仔朝她扮鬼脸。 “为食鬼,羞羞羞!”江虾仔朝她扔石头。 …… 玲表姐已经把饭烧好了,见她闷闷的,便向她许诺说:“明天吧,明天早上,我上营房放牛,把你也带上去。” 要开饭了,大舅收起高桌上的麻将,妗母收起矮桌上的纸牌,屋里的人就散了。母亲过来帮忙洗碗上菜,大家搬了凳子,围坐在饭桌前。大舅给他们发红包了: “波仔,采采,一人一个红包,新年利利是是,快高长大。” 采采接过大舅的红包。母亲教她说“恭喜发财”,她低着头张开口,发出蚊子般的声音。大妗却掏出厚厚的一叠红包,说是刚才坐在家里的姨妈妗母们给她的。 她摆摆手,很坚决地说:“我不要!” “你不要——因为她们刚才笑你?”大舅就坐在她身边,声音像洪钟似的,“采采,人生在世,第一要有气量。不要学你阿妈,大事小事闷在心里,事事跟自己过不去。快收起来,里面有好多钱。” 采采怯生生接过红包,大舅接着说:“你以后读书,再以后嫁人,不可能事事都如你的意,大事小事,凡事宽和些,生活就好过。像我现在,在香港做泥水卖气力,也时常受老板的气,如果句句话都计较,就是自己找罪受了。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凡事宽宏些,自己也自在快活。” “阿哥,你在香港,还是做泥水?”母亲问。 “是啊,没甚么本事,就得一身牛力,不做泥水做什么?旧年跟人一起承包了几个工程,算是多挣了几个钱。” “刚才打麻将的那些人——老吉那些人,在香港,是跟着你做事?” “是啊。” “你忘记了当年他们怎样斗你。”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又冷、又硬。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计较什么?他们当年也是年少无知。” “我是小肚鸡肠,就你宽宏大量。你不跟别人计较,还不知道别人怎么想呢。你一个人在外面,凡事要多留个心眼。” “这个我知道,你嫁得远,也是无依无靠。总之凡事看开些,世道艰难,要知道爱惜自己。” 母亲不再说话,只是低头吃饭。采采也低头吃饭,她面前放着一碟腌过的咸海胆,她夹了一点送饭,觉得又咸又腥——她够不着其它的碟子,但又不好意思站起来,只好再夹一点咸海胆送饭,这回,她觉得海胆咸香咸香的,还蛮好吃——她又夹了第三次,这一回吃到嘴里,她觉得海胆鲜香无比。于是她使劲吃使劲吃,一下子便吃掉了大半碟。 9、斑鸠上树尾拖拖,画眉唱出海南歌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太阳从大海升起来。阳光透过雨淋淋的树枝树叶,照耀在草树葱笼的山路上,空气清新极了,仿佛要把人身体和内心都清洗干净似的。 采采跟在玲表姐后面,走过一排又一排营房——所谓营房,就是从前的军营,是白色破旧的矮房子,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这里的驻军早已撤走,山脚下的营房已经做了本地简陋的学校;而半山的营房大多空置,玻璃窗户破落不堪。采采踮着脚尖,把脑袋探进去看,只见破裂的地板长出了高高的野草,野草丛中不知什么动了一下,似乎里头藏匿着敏捷的小兽。 营房旁边的山坡,粉红色的山菍仔树已经成片成片地开花了,小山溪旁,不知名的野兰草舒开了修长的叶子,每一片叶子都显得精神抖擞。半山的平地,被从前的军队修成了操场,还残留着单杠双杠,蓝球架和花圃,花圃里明黄色的迎春蔓生出来,铺满了操场一角。采采拨开荆棘走入花丛,折了一枝又一枝。玲表姐却不看花,只是抬头看相思树上的鸟儿,不时有鸟宛转鸣唱,在清早寂静的山林中,在无限的绿意里,每一声鸟鸣都像一朵彩色花,倏忽绽放,又倏忽消逝。一边走路,一边流连,两人在短短的山路上走了好久。走着走着,玲表姐唱起歌来:“斑鸠上树尾拖拖,画眉唱出海南歌……” 玲表姐唱完了,采采也念起歌来:“山斑鸠,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忘了娘不好,‘尾拖拖’才好玩儿。”玲表姐接过她手上的迎春花枝,把它们弯着绕着,很快做成一个花环,戴在采采头上。 “嘻嘻——玲姐就是画眉鸟,唱出海南歌。”江采采笑着跑前面去了。 “我看你乱编排,看我也来编排你——山鸡不如采采靓呀,采采头上顶个鸡窝!” 两人一下子跑上山头,来到最高的一排营房前面,这排营房早被改造成牛栏了,玲表姐的小黄牛就拴在正中央。 她们解开小黄牛,牛儿便自个儿朝后山走去。江采采穿着玲表姐暖融融的红棉衣,走到后山的荒地时,身上就开始出汗了。 “今天好热呢,就让牛在这儿吃草,我们喝水去。” 两人脱下棉衣,把它们高高地挂在田头的香子树上,就跑到对面的村子去。说是村子,其实总共只有十多间房屋,像一个小小的巴掌藏在山岰之间。采采走进村庄,发现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甚至看不到一条狗。 采采回头看看小黄牛,小黄牛心无旁骛,正专注地低头吃青草。小黄牛身后的香子树上,一红一蓝两件棉衣在风中飘动,如同两面鲜艳的旗帜。 采采好奇地看着旁边的房子,有些屋开着门,有些屋关着门,年深日久无人料理,门上贴着的对联和门神被风吹烂了,又被雨洗得发白。采采喜欢村庄前面的石头小路,因为好久没人走了,石缝间长满野草,但石头仍然光洁漂亮,如同刚刚铺上一般。 “这是哪里?”采采越往前走,越觉得奇怪。 “这就是望海岭啦。刚才牛吃草的地方是他们的田啦。我们现在去找他们的水井啦。这里井水清甜清甜的,比我们的好喝多了。” “但是,他们人呢?哪里去了?” “他们人都不见了,屋里好多鬼,你千万不要跑进人家屋里去。” 江采采脸都吓青了,她紧紧地抓住玲表姐的毛衣。 突然,有只野猫从一度门里窜出来,差点儿撞到她脚上。 “啊!有鬼!”她猛地扑进玲表姐怀里去。 玲表姐站不稳,一屁股坐下了。昨夜的雨还没有干,两个人在地上搂成一团,沾了一身泥点子。 “放手啦!不行啦!鬼来啦!”玲表姐一边笑,一边喊。 可是,江采采怕得厉害,手怎么也松不开。两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她觉得又紧张,又好笑,终于憋不住,也大笑了。两个人滚到草丛中,笑岔了气。 那眼井打在村头的老树下,那是一眼很老很老的井,井沿落满树叶,拨开树叶,青砖上长满苍苔。采采走近水井,把脑袋凑到井口,只看到许多青草,从井壁的缝隙长出来,透过青草的缝隙,她就看到了好几个癞蛤蟆,它们端坐在井壁残破的石块上,正瞪眼望着她,仿佛对她的打扰很不满意似的。再往下看,她就看到了井水,井水冒着热气,深不见底,井水里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眼睛,正看着她。 采采回过头,去看水井旁的老树。那是一棵很老很老的树,树身粗糙结实,不知道已经生长了多少年月。她沿着树身,抬头望上去,只见老树枝叶稀疏,丫杈处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蜜蜂窝,好多蜜蜂伏在蜂巢上,又有好多嗡嗡嗡飞个不停。采采大吃一惊,屏息静气,不敢做声。 玲表姐把食指放在嘴唇边:“嘘……不要大声说话——看我的——”她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系着长绳子的小木桶,慢悠悠地把木桶放下水井,小木桶穿越了横生的青草,触到了下面的井水,就在它与水相触的瞬间,玲表姐突然用力一抖,桶口朝下沉下去,再提起来时,已经装满一桶清水。 玲表姐把木桶凑到嘴边,咕嘟咕嘟喝了半桶,然后把剩下的半桶水递给采采。采采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咕嘟咕嘟,井水温暖甘甜,果然不同凡响。 虽然四下阳光灿烂,玲表姐又反复强调,望海岭的人在十多年前集体偷渡去了香港,只是走得匆忙,那些人家才来不及把门关上。但是出于某种不知名的敬畏,她们不敢走进那些房子去。 采采在房屋周围转悠,一会儿她发现了一棵桃树,树上零星地开着粉色桃花,她爬上树去,想把花枝折下来,玲表姐却制止了她,说还是不摘了,到了热天,还得来吃桃子。过一会儿她又发现了一个大石磨,虽然木柄已经糜烂,但要是搬回江村,让父亲再安一个不就能用了吗?玲表姐还是制止了她,玲表姐说,这么大的石磨,别说搬回江村,就是搬出这望海岭,恐怕也得吐几口血哩。后来,采采竟然在一个乱蓬蓬的柴草窝里发现了一窝鸡蛋!她高兴极了,想到她家虽然也养了几个母鸡,但生下的蛋大都让母亲拿去卖掉,换了菜籽和油盐,能让她吃进肚子的,一年到头也没几个。她想脱下毛衣把鸡蛋包起来带回去,可是玲表姐仍然制止了:“不要拿!要是路上打破了,他们的土地神要怪罪的。” 采采只好离开那些屋子,朝小黄牛跑去。这一回,她们看到一群半大的鸡在荒田里觅食,一见她们走近,便都扑腾着翅膀,半飞半跑远匿在高高的草丛中。 她们回到树阴下,牛还在吃草,不过牛肚子已经圆圆地鼓了起来。她们拿下树上的衣服,把牛赶到山溪下面的水塘旁边。水塘对面,有一棵开白花的油柑树。采采顺着玲表姐的指点看过去,只见树身矮矮的,不会比她江采采更高,树叶绿盈盈的,开着细碎的白色花,花细得看不清楚。采采看了一会,觉得没什么稀奇,以为远远没有玲表姐所说的那么好。 “玲姐,让我去拿鸡蛋吧,就拿一个,不会破的……” “不要去啦——以前,望海岭有老虎的。”玲表姐煞有介事地说,“有一个女孩子,好馋嘴的,整天闹着要吃鸡蛋——到了半夜还闹个不停。她妈把她推到外面,对她说:‘你这馋嘴猫,让灯笼仔吃了你。’说完,她妈就把门关上了。小女孩哭了很久,忽然她抬起头来,就看到远远的山路上,有两盏灯笼仔朝她走过来。她吓坏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力地拍门:‘阿妈,灯笼仔来了!灯笼仔来了!’她妈以为她说谎呢,任凭她怎么拍都不开门。小女孩就这样给老虎叼走了。第二天,她妈到处找她——当然找不到啦,只在山腰上找到一双小小的绣花鞋。” “明明是老虎,为什么叫灯笼仔?” “你妈那么聪明,怎么生得你这样笨哪!不告诉你了,自己想去。” 采采想呀想,想了好一会没有想明白,太阳却慢慢从山坡爬上她们的头顶,玲表姐把小黄牛拴在树阴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来时的山路上。当她们来到上坡路的尽头,采采迎面看到了大海。此时风平浪静,大海湛蓝宽广,阳光落在水面上,泛起一片金灿灿的波光,海浪由远而近,一波波打在山脚的岩石上,开出了许许多多银闪闪的浪花——许许多多的浪花,溅起来,又沉下去,像许许多多细碎的微笑——今天,大海为啥笑个不停呢? “你看海那边的山岛,就是香港。” 采采一路走下山,一路都可以看到大海,香港看起来一点儿也不远——从这儿走下海去,一路游一路游,一直游到香港,也不需要很久吧? “玲姐,望海岭的人,是游水过香港的吗?” “傻瓜,这么远,怎么游哪?人家开个船回来,一下子全接过去了。” “坐船真没意思,游水多好玩啊。” “‘宁欺山莫欺水’,大海好危险,以前游水偷渡的人,有好多都回不来了。” “为什么回不来?” “有的一口气接不上来,淹死了;有的遇上鲨鱼,给吃掉了。” 她们走进山下的松树林,大海看不见了,阳光疏疏落落从枝叶间漏下来。江采采想到大海,想到商店里摆满糖果的香港,想到大海里牙齿锋利的鲨鱼,想到那些在海里死去的人,不知怎的又想到排仔角,排仔角满是海螺和海胆。她还想到,大海深处,那么深那么阔大的地方,不知道该有多神秘多有趣呢。想着想着,她嘴巴馋得不行,要是明天能弄到新鲜的海螺和海胆,该有多好啊!她便打消了游水过香港的念头,一心打算到排子角去一趟。 那一回,采采没能去成排仔角。即使玲表姐为她求了情,母亲还是很坚决要把她带回家。大舅从大包里拿出两套新衣服,一套是哥哥的,一套是她的。玲表姐也收拾了几件花布旧衣裳放进她母亲的行李袋子。 她穿了漂亮的新衣裳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脖子上挂着玲表姐送的贝壳颈链,她想到排子角水石缝中的海胆,旁边生着柔软的海带海草;想到望海岭温暖甜美的井水上头蹲着蛤蟆;想到那天中午,笑个不停的大海……火车越开越远,她知道不能再去亲近它们,便闭上眼睛,使劲地在心中还原它们的模样——一个画面又一个画面,直到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她才歪在座位上放心地睡去,在睡梦中,她笑了起来。(3。6修改稿) 第三章 江村悲喜剧 回到江村,回到东江、水翁树、花生田、水稻田、和甘蔗林的世界,采采并没有忘记舅舅家的大鹏湾,只是那里的山树和海水,越来越像一个梦。对大山和大海的恋念,常常勾起采采对远方的渴望和想象。她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她看到过的美好事物留下来,便常常靠在着墙角发呆,有时要等到母亲拿起棍子,她才能回过神来。她慢腾腾地拿起扫帚,还没把地板扫净,她的念头又飞远了——她想到远方去,远方如此广阔如此美好——为了什么她只能呆在小小的江村,一年只能出一次远门——唉,这是多么遗憾啊! 江村依然如故,丝毫不介意她的孩子生出了离她而去的念头。 到了元宵,天气还是很冷,江村的女人搓面粉做汤圆。汤圆圆圆的、甜甜的,才吃一碗身上就热了,身子一热,孩子们便欢天喜地跑出门去,玩到天黑才回家来。 过了元宵就到了二月二,二月二龙抬头,天总是下着冷雨。一大早,女人带着孩子,提了竹蓝子,到还没开耕的稻田去,等太阳升到竹竿高,篮子里便装了满满的艾草。女人回到家里,磨面筛粉,忙大半天,做出香喷喷的艾草角子。采采每件衣服都有两个衣兜,每条裤子都有两个裤兜,她往衣兜裤兜里塞了满满的艾草角子,一溜烟跑出门去,如果她自己不想回家,谁都找不到她在哪里。 等到三月清明,燕子归来,阳光明媚。家族内的女人便聚在一起杀鸡煮饭,蒸了肉包子,买了红桔子。吃过午饭,大伙儿把祭品搬上木艇子,男人把木艇划到江心的青竹洲去。青竹洲长了密密麻麻的竹子,江村所有的先人都埋葬在竹林里。爸爸他们去祭祖,有时带上江采采,有时不带,因为她是女孩子,去不去都没有关系。 乍暖还寒的夜晚,人们坐在家里,时时有人串门,讲东家西家的闲话。等到所有的闲话都说完了,屋里的人便呆坐着,沉默着,静静面对着门外的江景。他们看到时光如同流水缓缓经过。他们看到水边茂密的植物倒映在水里,形成大片大片的阴影。大片大片的阴影下面,有些神秘的气氛,仿佛传说中的水鬼、狐仙和妖女就要破水而出。 这时,青竹洲清越的笛声翩然越过流水,顺着风传来。风向有时并不确定,风力有时大些有时小些,笛声便也时断时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人们听不大明白,不能懂得那些声音所表达的意思——但虽然不懂得,却又似乎向往着。于是他们沉默着,陷于各自无法排解的情绪中。这乐声似乎在呼唤什么,但又显然不是在呼唤他们的肉身,却像在呼唤灵魂。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有灵魂,他们的灵魂在内心深深的泥土中沉睡,在他们长长的一生中少有露面的时候。他们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日子,由着利益和欲望的驱使,侍强凌弱,各各维护着穷酸的体面。许多人虽则终其一生住在一起,却终其一生无法学会相爱,终其一生,无法走出狭窄而又黑暗的牢笼。 对江采采来说,青竹洲的笛声独具魅力,它似乎轻声向她诉说,向她描述某个她所不知道的世界。于是她竖起耳朵,双眼闪烁着黑暗的星光。 爷爷裹着破毡子,坐在竹椅上给采采讲故事,故事里又另有一个世界。爷爷凭着记忆,讲起他年少时读过的故事书,正讲到姜子牙卖咸鱼遇上下雨,咸鱼从他的箩筐跳起来,一条条游进江水去。但一听到笛声,爷爷就停下不讲,采采也忘了追问咸鱼的去向。爷爷翘起脚,眯着眼说,跛权越吹越好了。如今这个世道,除了他,还有谁会用一世去吹笛子呢? 没有星星的夜晚,人们远远朝青竹洲望去,可以看到水草里飞出好多萤火。春夜的青竹洲烟水朦胧,笛子吹起来,便格外地有一种凄凉的气氛,一个个音节,诉不尽人间的无奈痛苦,教人整夜痛切难眠。下着雨的冷天就更让人难受了,隐隐约约地,不时听到女人的痛哭,紧跟着就听到有男人咒骂起来,说阎王爷怎么老想不起来,把那跛脚独眼的冤魂钩了去。 那个跛脚独眼的冤魂,就是独住在青竹洲的老权,正是他夜夜歌吹,扰乱了江村的平静。他是个老光棍,右脚和左眼是都日本人打坏的。但因为他曾当过国民党的兵,解放后便吃足了苦头,不能像东江纵队的老兵那样衣食无忧,以至于不幸染上麻风病,也没人管顾。逝水镇把麻风病人送往青竹洲,本来是隔离起来人道毁灭之意,但老权人臭命硬,竟然独自活了下来。他在青竹洲的沙地上种番薯种豆子种花生,还养了一群鸡——就这样,一个人活着,没有人靠近,似乎也没有感到不足。唯有那一支笛子,在清风流水的流逝间,慢慢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夏夜里月明风清,江风混着青草的香腥味扑面而来,这时的笛声就好听极了。笛子模拟出鸟儿的叫声,孩子的笑声,婉转地吹下去,让人留恋着,似乎想要永久地停留在某个时刻,教人想要永远不长大,永远不老去。在那样短暂的一个个瞬间,人们幻想着温饱富贵,幻想着自由自在,以为寒冷、饥饿、病痛再也不会到来。 等到青竹洲的笛声停了,老权和青竹洲一同入睡。北埠头的松根便拿出自己的二胡,装模作样地拉起来。松根的二胡是一本滑稽的笑话集子,拉来拉去,全是下流喜乐的小调。 松根有过两个老婆,但都比他早死,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人,如今只剩了他一个人住在泥屋里。松根没有儿子,他便比谁都怕死,怕死了没有人送终,这是他无法摆脱的恶梦。 松根长了一张孩子般的圆脸,眼睛小而圆,年青时也许很可爱,老了却只是显得可笑。他家里不摆镜子,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就整天裂嘴笑着,嘴角流着口水,头发日久不洗了,渐变得油腻,一缕缕连结在一起。孩子们追着他喊“怕死鬼”的时候,他也时时笑嘻嘻不理会,但有时他也会转身骂人,小眼睛圆睁着,脸涨得通红。孩子们便跑得远远的了,颇有点怕他,因为松根不大能够控制自己。 松根生了好久的病,谁都以为他要死了,但是却没有。他时时坐到渡口去,扯住过渡的陌生人,呜呜呜地哭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他掀起衣服,露出青白的肚子,他肚子上有一个个石头般的硬块,他委屈地诉说:“我这里好痛啊!” 胆小的路人吓得要死,遇上凶恶的便要把他往水里推,松根就顺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松根哭起来像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哭声无依无靠,时高时低,浮游在江村上空。他就这样哭到傍晚。晚风如泣如诉,遥远的稻田望不到尽头,几棵稀疏的远树沉默地站着,时光催人落泪,惹起人内心潜在的狂乱和哀伤。松根不哭了,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越来越像一只癞蛤蟆。 “松根要发疯了!”人们兴奋起来,奔走相告,消息马上从村尾传到村头,好事的人都放下活计,赶来观看了。等到太阳收起外面的光芒,把自己的内心烧得炽热通红,落日下沉,“当”一声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松根就发了狂,他在地上打滚,狠命扯自己的头发,终于把其中一缕抓了下来,血流得满脸都是。旁边的人拍着手跳起来:“松根,好啊!好啊!打个筋斗看看!”松根便打起筋斗来。但忽然他醒悟过来,把血淋淋的双手在面前张开,盯着手上的血,死死地看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撕裂了喉咙,绝望地喊:“救命啊!救命! 人们喝起彩来。没有人救他。没有人会走到他跟着去捉住他的手,没有人会把他的头紧紧地抱进怀里,没有人会拿来毛巾,擦干这个可怜虫的眼泪。 松根从人群中撞开一个缺口,拐进青石巷子,飞也似地奔跑起来。围观的人赶紧追了上去,生怕漏掉了最精彩的情节。但不会再发生什么了,夜晚的江村是宁静的。偶然有老公打老婆的声音,但那是关着门的,传不远的。 过了好多年,松根才死去了。有那么一阵子,人们好久不见松根了,有洗衣的女人在埠头上说:“松根呢?不是死了吧。”到了中秋节,松根的女儿回娘家,四下里都找不到——见不着人,也见不着尸。松根真的不见了。这件事成了江村人民长久的谈资,很是沸沸扬扬了一阵子。有人说松根一定是受不了病痛,投水死了。也有人不同意,因为人越是老,胆子就越小,就越怕死,就越不敢往下跳,松根可能是不小心掉下水淹死的。但是死无对证,争来争去,终于没有定论,人们怏怏不乐,脸上写满遗憾。松根活着时是一个废物,如今死了,也还是一个废物——不用怕他!每个大人都这样跟孩子说,告诉他们经过松根的泥房子时,要壮起胆来。松根的女儿哀哀哭着,收拾了屋子,关上门,走了,再也不回来。 江村的音乐,除了跛权的笛子和松根的二胡,还有龙船的锣鼓。那是像太阳般明亮,像巨石般沉重的音乐,那是江村的盛宴。 龙船埋在村尾的淤泥里,已经沉寂了漫长的日子。初夏禾苗抽穗的时候,满身泥浆的男人才把它从烂泥里挖出来。 人们从祠堂抬出满身灰尘的锣鼓和龙头,摆到北帝庙去烧香礼拜。然后焚香沐浴,要把这条巨龙华丽地装饰一翻,再把它隆重地推上五月的舞台,让它成为东江水上耀眼的主角。 老龙背朝天伏在老榕树下,像一个年老的皇帝,耐心地等待着侍者的梳妆。父亲提着桐油桶终日守着它,他要反反复复给它涂桐油,等最后一次的桐油晾干,船身变得油光可鉴,标示出它高贵的身分。 父亲便拿起最新的刷子,专注地把鲜艳的金油、红油、紫油涂在龙鳞上。 涂完龙船身,再涂龙船桨。龙船桨一律涂红色,它们整齐有序地竖在树下晾干,像一支斗志昂扬的军队。 接着,人们择了个好日子,龙船就下水了。人们从祠堂抬出漂亮的龙头,那龙头已经请高手重新上过颜色,龙角描得更黄了,龙眼描得更黑了,黑亮的龙须更神气了,它直直地伸进水里去;人们又从祠堂抬出两面大锣、一面大鼓,鼓上那个鲜红巨大的“江”字也已经重新写过,在阳光下醒目耀眼;再接着搬出来的是各色绸缎锦旗,人们把旗帜一支又一支插在龙船上,风一吹,旗帜高高扬起,猎猎作响……江村大小男人抢了龙船桨,争相落到龙船上,锣鼓敲响了,那巨龙入了水,马上就活了起来。 “咚锵!” “咚锵!” “咚咚咚咚锵!……” 那时节,东江两岸的龙船陆续都下水了,它们终日在江面游来游去,锣鼓响个不休。 春天过去,盛夏初临,这时正是东江最丰盈美好的时节,东江水清澈坦荡,游鱼虾公,都来到榕树下,在阴凉浅水处游戏歇息。江流两岸草树繁茂,大树们心情欢畅,在风里笑得欢快,它们开了各色花朵,米黄的水翁花、米白的水蒲桃花,鲜红的石榴花……一树一树又一树,村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树上的鸟儿就更不用说了,它们的快活是听得见的…… 龙船上,有半大的黑脸孩子在龙船头跳舞,手里拿着破烂的蒲葵扇子;有白胡子老头儿坐在龙船尾掌舵,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斗。龙船划起来时,五彩的船身,鲜红的船桨,热闹的锣鼓声,飘扬飞舞的彩旗……这一切是那样的流丽光鲜,耀人耳目。 龙船在江面游走时,小孩子就在岸上大声呐喊,奔跑相随。两条龙遇上了,霎时争斗起来,江面上水花飞溅,斗得难分难解。孩子们追不上了,眼见那龙船越过青竹洲,沿江流直上,一路远去不见了踪影。这时水面又来了别的龙舟,也是一样的亮堂,一样的悦目,一样的热闹欢快,它们时时停下,泊在大水翁树下休息。孩子们围过来看,有人跳进水里去,跟龙船上的大人互相泼水玩耍。但孩子的心地还惦记着自家村里龙船的输赢,总要往江水上游张望,一直惦念到傍晚。龙船终于远游回来,扒手们相续上岸,男孩子便随了父亲身后,一路追问,眼里无限欣羡,只盼着快快长大,大到可以拿起龙船桨,把龙船划到远方。 五月十五是逝水镇的龙舟节,那天正午时节,东江水涨到最高点,江面比平日更见宽阔。这一天,全镇的龙船要聚在一起,进行一场盛大的比赛。那是孩子们长久盼望的节日,除了本地的龙船,还会有远处的龙船飞越长途水路前来观看,到时江面上群龙聚首,彩旗上写满百家姓氏,跳龙头的孩子暗暗比较着本领,龙船头好戏连场,那真是好看极了。 那些年,江村跳龙头的大孩子是一个难得的奇才,他是江源的独生子江满棠。江满棠长了一张黑里透红的圆脸,大眼睛里藏着笑意,双眼一转,总能想出新奇的玩意来,所以平日里,他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大帮小孩儿。这么一个孩子王,在上下村庄已经小有名气。他家是龙头世家,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跳龙头长大的。江满棠早在十来岁就开始在舞狮队跳大头佛,过年的时候,他跟着外出舞狮,由于他跳的大头佛格外生动诙谐,惹的大伙都围了他看,鞭炮都往他身上扔,那大头狮子舞得一板一眼倒没有人看了。人们把红包高高地吊在他头上,一高一低逗他来抢。他戴着那个鲜艳可笑的面具,假装着没看见的样子,仍然做出活灵活现的动作,观众们大声喝彩,他也不加理会。出奇不意,他骤然跳起来,把那个没加防备的红包抢下来,还要夸张地吼一声:“哗,这回发达了!”围观的人们笑着吼着,拍烂了手掌。 江满棠出事时龙船比赛只剩下最后一圈,三条龙船并列排在江心,正竞争着冲出重围。这时扒手划了九圈,已经渴坏了,在河中小艇上看热闹的人使劲朝龙船泼水,想让他们张口就能喝到。有一瓢水正好泼在江满棠脚下,只见他身子一歪,一下滑进水里,这时两条龙船夹得很紧,无数鲜艳的龙船桨一下朝他身上划打过去,江满棠在乱桨中扑腾了几下,就沉下去了,再没有浮起来。而江村的龙船却势如破竹,继续向前,老龙抢了头位,赢得了那年的头名。 江面一直播着《步步高》的音乐,每个锣鼓手都倾尽全力打响他们的锣鼓,两岸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龙船一个接一个冲过终点,广播里的女人清晰响亮地宣告了比赛结果,各种声音联成一片,完全掩盖了江源婶婶的号哭声。镇长颁发锦旗时,各条获奖的龙船又洋洋得意表演一翻。 直到傍晚,曲终人散,河面恢复了旧日的平静,一道残阳铺在水中央,浮动的金光跳跃无定,人们才发现,源婶婶跪在江边的大石上哀哀痛哭。这时,村长和书记已经遣了船去寻找江满棠。 派出去的船一连寻了三天,都没有找着。源婶婶不吃不喝,硬逼迫那艘快船又往下游去寻了三天,可是仍然没有寻着。 江满棠的祖母,就是帮人烧纸钱喊童年的福婆,她驻了拐杖,颤巍巍走到渡船上张望,好心的女人把她搀稳了,听得她喃喃自语:“棠仔啊,棠仔你魂魄来归啊……” 福婆去对岸的张瞎子家算了一个命回来,张瞎子说江满棠原来不是普通凡人,竟是龙王爷的小儿子投胎,如今龙王召他回去了,现在正在龙宫里享着福呢。也是命该如此,所以就不要伤心了罢。 三天后,江源家请了外村的神婆来做法事,源婶婶婆媳两人,穿了漆黑的衣服,在水边摆了水酒烧元宝纸钱。岸边空地上,小小的,一堆火又一堆火,烧着了又熄灭了。江风吹得紧,把纸灰吹碎了,飞得满地都是。福婆抓起大米,一把一把洒在沙子上,接着又向空旷处倒了酒,烟熏在她眼睛里,她不断淌着眼泪,一大群母鸡围拢来,啄食刚洒了一地的大米。孩子们远远的看着,谁都不敢吭声。江源婶婶披散了头发,狠命朝东江磕头,直磕得额头流血,一道道鲜血流在脸上,恐怖极了。 后来地上的火星也都灭了,远远的河滩上升起了萤火虫,它们是短暂的会飞翔的星星,像一个个不可解的谜,时时飞进孩子的梦里去。采采半夜醒来,仿佛听到村庄沉重的叹息,她轻轻叹一口气,翻了个身,又睡熟了。 第二天下午,江村的孩子都听说了一个消息,江源带了源婶婶去市医院,医生说,源婶婶失了神了。 一个又一个午后,江采采伏在老水翁树的树根上钓虾公,听得那洗衣服的女人说话,原来源婶婶生江满棠的时候染了病,再也不能生孩子,江源绝不能就这样断了后,他这回一定是要另娶的了。 从此,路过江村的人都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终日坐在江边,死死地盯着江水,仿佛要看穿整个东江,看到水底去。而她所期望等待的那个叫做江满棠的孩子,却已千真万确,再也不会回来。 龙舟节的悲喜剧一并过去之后,东江渐渐恢复平静,龙船偃旗息鼓,静静地停泊在水翁树下。过不了多久,人们卸下它全身披挂的华美装饰,把它深埋在淤泥之下。一同被埋下去的,除了龙船,还有江村的热闹和飞扬。江村的沉静一直要延续到岁末,快过年的时候,大家都闲下来,村里便出钱请来一个戏班,搭好戏台,在晒谷场唱大戏。 戏班带来了华衣彩服,还有马,以及一套响个不停的锣鼓乐器。追在戏班后面的,除了一帮流着鼻涕的孩子,还有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水萍。 “察笃灿——”锣鼓响起来,这晚唱的是《傻仔洞房》。 大家放下碗筷,急急跑了来,占不到前头位置的孩子,就坐上父亲的肩头,那没有肩头坐的,搬了高高的长板登站着。一条板凳,开始时站三个,不久便站上去六个,再不久,哗啦一声倒了。人们全笑起来,那摔倒在地的,摔得越痛,就笑得越凶。这些热闹水萍看不到,她捧着饭碗站在舞台前,碗里的饭是早吃完了,只是舍不得拿回家去洗。舞台那么高,唱戏的人走到前面时,鞋子差一点儿就触到她仰起的脸,她浑然不觉,只是不由自主地,靠得近些,更近些。 舞台上唱对手戏的是大花脸的傻仔,和他浓妆艳抹的老婆。傻仔唱了一段,忽然装腔作势爬在地上,“汪!汪!汪!”学起狗叫来。老婆用肉包子掷他,他伸手接住肉包子,再转手塞进嘴巴里,眼见得他两边腮鼓起来,活像快死的鸡抱鱼。观众们哈哈大笑,齐声喝起彩来。 水萍忘情地鼓掌,手里的饭碗落在地上,碎了——不过,在这样热烈喧哗的时刻,没有人听见饭碗破碎的声音,就连水萍自己,也没有听到。 戏散了,又过了好久,夜深得看不见手指头,水萍煮了番薯糖水,送到戏班去。 快要天亮的时候,露水沾湿早行人的裤脚,有人看到傻仔和水萍躲在草垛后面,抱成一团。 第二天下午,北风吹熄了北帝庙前的红烛,有人看到傻仔在庙后面的桑树下,咿咿呀呀地,教水萍唱戏文。 “察笃灿——”,晒谷场点亮灯火,锣鼓又响起来,这回唱的是《陈世美不认妻》。 花脸画成了白脸,傻仔摇身一变,变成了陈世美。昨晚浓妆艳抹的女人穿上了荆钗布裙,哭哭啼啼,唱秦香莲吃谷糠。唱着唱着,孩子先散了去,口哨呼啦一吹,到小学操场玩“网鱼”游戏去了。紧接着是男人,一个一个散了去,到小卖部的麻将台找乐子去了。舞台周围只剩下女人,老的嫩的,她们举起袖子就连成一片云,她们抹一把眼泪又抹一把眼泪。戏唱得越苦,越让人哭得肝肠寸断,就越教人迷恋。女人们的苦难久经堆积,如湖水日渐积蓄,到如今,终于由秦香莲砸开了凄苦的堤坝,委屈和苦痛决堤而出。整个场子,一时间,陷入了自虐式的凄凉的狂欢。 唱完几天的戏,戏班走了,水萍也跟着走了。眼看着大戏从舞台上演到自己身边,人们格外兴奋,他们拍着大腿,唾沫横飞,一件件一桩桩,都安好了鼻子眼睛。水萍的父母——老好人德叔和德婶,他们垂着头,红了脸,觉得羞家,好几天抬不起头来。等到他们醒悟过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去找村干部,要他们找戏班要回女儿,戏班已经走得不见了影子。 到了第二年深秋,江村的东南风转成西北风的时节,水萍黄着脸,大着肚子回来了。德叔要她到城里医院去,想办法把孩子弄掉,水萍尖叫起来,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横架在自己脖子上。父母垂着头,红着脸,觉得羞家,他们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媒婆八姑发了善心,在下游苦竹镇给水萍说了个婆家,虽然男人小时让开水烫了脸,眼睛鼻子嘴缩成一团,极其丑陋,而且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水萍还是穿了崭新红嫁衣,体脸地嫁了过去。人们说,如果不是肚子太大,这个新嫁娘还是蛮好看的。 江村秋天嫁出一个女儿,冬天又娶回一个媳妇。这个娶回来的新娘,跟不久前嫁出去的水萍一样,引起了轰动。 引起轰动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她是江思恩的新娘。江思恩是江村第一个大学生,年纪轻轻,当了江村小学的校长。他会写对联,能画年画,既有文化又长得俊,是姑娘心头上的标准夫婿。江思恩在路上走过,是谁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 轰动的第二个原因,是新娘的嫁妆,没有衣车,没有妆镜台,甚至没有布匹衣物,人家有的她一概没有,拖拉机装过来满满的一车,有一套书桌,还有箱箱、一摞摞的书,更出格的,是一叠叠画框,巨大的画框,镶着新娘子亲手画的油画。 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赶过去帮忙搬嫁妆。到了夜晚,家家户户都听到震惊的消息:这个新娘搬过来的画,画的全是光溜溜的人,男的女的,都没有穿裤子,实在是有伤风化! 等到新娘子过门,大家都跑去看。新娘美丽极了,姑娘们自愧不如,悄悄走了,小伙子眼红眼热,为了多看几眼,都借口要帮忙,磨蹭着不肯离开。江采采躲在门边看热闹,简直不相信人能长这么好看,她顾不得母亲的吩咐,硬是跟在新娘身后,走进人家新房去。新娘给她一个红鸡蛋,她一失手跌落在地。 “你……好好……好好看。”她连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新娘温柔地笑了,笑意像春风似的,采采觉得四下里一下子和暖起来。采采清楚看到,新娘左边脸上有个深深的小酒窝。 “我喜欢你,你真的好好看好好看啊。” 新娘轻轻捉住她的手,蹲下身,让自己跟她一样高,轻声对她说:“我也喜欢好看的东西,喜欢所有好看的东西——不过悦目是不够的,要美才好。” 江采采结结巴巴,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这时好几个老女人进来,要带新娘拜神去,采采只得悄悄退出门外。她走到江边,在江边走来走去,风吹着江面,江面上一道道波痕,真是好看极了好看极了。对岸的水翁树倒映在水里,水一直流着一直流着,什么都过去了,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东江静悄悄的,但又好像有一首无声的歌,正在时光中传唱。 天慢慢黑了,采采不知留恋着什么,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去,她觉得那些自然生长的事物,那些亘古而来就一直存在的事物,就连沙滩和石头,野草和蚂蚁,全都好看极了好看极了…… 第二天,按照江村的风俗,新娘穿着红嫁衣,挑了一担高脚水桶,到江边来挑水。孩子们追上去,捡起地上的大小石头,争先恐后扔进水桶,满满两桶水,一路泼着溅着,到了家门口,水所剩无几了,新娘放下水桶,让她的家婆来检查桶底的石头——石头越多,预兆她将来的儿孙、钱财越多……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现那把好看的彩色贝壳呢? 采采躲在远远的墙角,心里怀着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秘密。 第四章 盛夏的细节 有那么一段时间,江采采喜欢拿出母亲的镜子,躲在厨房里,对着自己照了又照。终于有一回,给她母亲看见了,江采采手忙脚乱,像个偷了鸡被当场抓获的小贼。她想把镜子藏起来,却把镜子打破了——她失了魂似的,心不在焉,结结巴巴。母亲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碎片,生气极了: “丑人多作怪!照什么照,人长得丑,怎么照都不会变漂亮!” 采采低着头跑到外面,心里慌慌的像淌了一滩雪水。她在流水里照自己的倒影,照见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啊,如果她能得到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该有多好!可是她长得这么丑,皮肤又黑,鼻子又塌,嘴巴又大,左看右看都不够漂亮——啊,要是她能像江思恩的新娘那么好看该有多好! 她闷闷地坐在水边,觉得自己不漂亮这件事真是无法可想。她抬头看天,蓝天很好看,她羡慕蓝天;她低头看水,江水很好看,她羡慕流水……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虽然自己不好看,但能够看到那么多好看的东西,也很不错。于是她渐渐快活起来,一溜烟跑远了。 那时候,为了省钱,采采和哥哥的头发都是母亲亲手剪的,兄妹两个发型完全相同,虽则犬牙差互,却也易洗易干。采采天天在太阳下疯跑,晒得比男孩子还要黑,再穿上她哥不合身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女孩。她天天跟在江村的男孩儿屁股后面,几乎学会了男孩子所有的本领:从树下跳下水游泳,一口气游到东江对岸;爬上结果的树,摘芒果、水蒲桃、水翁、杨桃、番石榴……;用竹枝做弹弓,把用小石头树上的小鸟打下来;烧稻草熏田鼠;拿青竹枝打水蛇;用长竹杆粘上灰粽子捉知了;空手捉蜻蜓喂蚂蚁;围在一块儿打泥巴炸弹;在晒谷场玩“网鱼”;吃过晚饭在村尾捉迷藏;过年赌玻璃珠子,打纸牌赢公仔…… 一开始总是“网鱼”,剪刀锤子布,谁输了谁当鱼网,赤手空拳去捉人,捉到谁就跟谁牵起手来,结成鱼网。一路捉下去,鱼儿越来越少,鱼网越来越长,跑到最后个个大汗淋漓,男孩子便脱掉背心,揉成一团,跑到自家窗前扔进家里去。过不久,不知为了什么事,便有几个孩子打起架来。拳来脚去,那弱小的孩子受了伤,鼻子流了血,坐下来哇哇痛哭。打赢的翘着手站在一旁,嘻嘻笑着,大伙儿围过来看看,江采采也围过来看,看着看着她莫名地跟着哭起来,越哭越伤心,仿佛被打的人是她自己似的。大伙儿便哈哈大笑了,把泥巴和乱草丢到她身上,直到她看起来像个小疯子。但她只追逐着快乐,不知道记仇记恨,过一会儿,那个人不哭了,她也就好了,很快又大喊大叫起来,大伙儿继续玩耍。 到了最后,他们总是坐下玩泥巴,泥巴有好几种玩法,其中泥巴炸弹的游戏最迷人。孩子们围坐在晒谷场上,人手一团湿泥巴,各各捏成饭碗的样子,捏好了——“一,二,三”,便听得“啪啪”连声,泥碗打在地上,爆开大小不同的小洞,那个没打出洞来的,或者虽刚打出洞来,洞儿却最小的,要从自个的泥团里取得泥巴,把别的洞儿都补上。采采最喜欢这个,她玩得最好,她的泥团越来越大,最终把别的泥团全吞灭掉,那一整天她便志高气扬,像个打了胜仗的公鸡。 她不喜欢打纸牌,打纸牌是要赌钱的,没钱时就赌纸公仔,那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游戏。她没有公仔,别人不要跟她玩,她只好在旁边看着,慢慢觉得寂寞了。她就走到水翁树下坐着,一个人,看江上的船来来去去。 货船上装着各种各样的物品,轻的是草灰,重的是石头。她爱看那种载人的红星客轮,轮船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站在船头看风景,江风吹动女人的长头发,吹得各种颜色的裙子飘起来,让她羡慕不已。 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她坐在树下想着,渐渐想远了,想到那些遥远辽阔的,她从来没有到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去。她开始羡慕天上的鸟儿,有一双翅膀多好啊!在天上自由飞翔,想去哪里就飞到哪里多好啊!她常常抚摸自己的胳膊,仿佛那儿可以长出一双翅膀来,但是无论她怎样用力,怎样发功,她的翅膀就是长不出来,这事儿真教她无计可施。 眼看着江面船来船往,她有时突发奇想,如果有一天,有一条船从远方来,在她身边停下,把她带到远方去,那该多么好多么好呢! 等到水蒲桃成熟,江采采到远方去的念头便打消了。水蒲桃闻起来香喷喷,吃起来也香喷喷。它空心里藏着一颗大核,南风吹动树叶,整树果子“匡匡”“匡匡匡”响个不停,江采采坐在树下,觉得那种声音是很有意思的声音,是惹人发笑的声音。刮大风下大雨的日子,成熟的水蒲桃果落下来,一个个浮在水面上,黄色的绿色的,脆生生的,好像东江突然结出好多果子来似的,非常别致好玩。 水蒲桃差不多吃完的时节,番石榴就熟了。番石榴摘在手里,沉甸甸的,闻一下,有苦涩的清香,要是扔进水里,一下子沉到底,永远不会再冒出头来。番石榴有点甜,又有点苦,里头密密麻麻全是硬生生的籽儿,嚼不烂,时时藏到牙缝里,怎么都剔不出来。番石榴不能多吃,吃多了会便秘,拉不出屎来。但是饿着肚子,对着一整树果子,不多吃是不可能的。孩子们捂着肚子有茅厕里蹲久了,无可如何,只得乖乖地喝大人煲的水翁花茶,那是用水翁树的花晒干了煲成的,深黑色,苦得要人的命。 东江对面的张屋村有一个果园,那果园就在水边,里头许多芒果和杨桃,不知是谁种的,也没人管。孩子们常常游水过去,偷偷摘了来吃,果子还没成熟,要酸掉人的牙齿,但等不到果子变成,一树树全给吃光了。 果子解馋,却不能充饥,那些半大的男孩,饥不择食,喜欢在收割后的稻田上点燃火堆,用弹弓把小鸟打下来烧着吃。或者用烟把田鼠熏了出来烤着吃。打不着小鸟又熏不到田鼠的时候,他们捉来蚱蜢烧熟了吃。就是见了蟑螂也是不放过的。有时他们又冒着生命危险,把黄蜂巢取下来,揭开一个个巢眼,把香喷喷黄灿灿的黄蜂虫取出来生吃。 最饿的时候他们吃水蛇和青蛙,那是一伙不怕死的孩子,曾经手拿了青竹枝打蛇,一直追进人家屋子去,把蛇打死了,剥了皮,烤熟了,香得人流干口水。 风大的时候,往往把带着火星的稻草吹得漫天飞,常常把整个草垛点着,直烧成一堆灰烬。那个不幸衣服被烧着了的孩子,直到现在还留有满身的疤痕。 采采怕蛇。有一回,有条被追赶的蛇回头咬了她一口,飞快逃走了。江虾仔告诉她,那是一条毒蛇,也许就是五步蛇呢!她再向前走五步就要死掉!她已经慌乱地向前走了四步,一下停下来,再不敢动一动。她原地站着,眼泪汩汩往下流。其他的孩子四散跑开了,她就那样一个人在水边站着,直到天黑。后来她心一横,勇敢地走回家里,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心里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 村尾的竹林外,有一片长满野草的沙滩。到了夏天,绿沙滩就成金沙滩。那是盛开的蟛蜞菊,圆圆的小花盘,薄薄的小花瓣,那么多那么多,密密挨挨地开着,像万千炽热的小太阳,黄得耀眼,热得烫手。它们跟天上的太阳呼应,精神抖擞地燃烧再燃烧再燃烧。 江村的墙边路边,另有一种小太阳花,样子比蟛蜞菊娇艳得多,颜色也很丰富,红的粉的白的黄的,遍地开着,江村百姓喜欢把它们挖起来,种在烂缸破罐里,一个夏天便发了好多枝,蔓生到砖缝去,把一个个破房子点缀成花房子。 等到生产队解散了,自家分田自家种,母亲便有了些许闲余。一整个夏天,母亲都在前院里侍奉花草,她种了七姐妹蔷薇花,火蝴蝶红蕉花,还有香香的素馨花、含笑花、米仔兰……采采从外面跑回来,迎面遇上一阵花香,不可捉摸,令人沉醉。采采喜欢偷偷地摘了小小的素馨,放进衣袋,不管跑到哪里,她一整天都能闻到淡淡的芬芳。 于是便有那么一天,采采从青石小巷跑过,发现家家户户的前院都种了花草,有人在花草旁边还种了青菜和葱头。女人们闲下来,渐渐长胖了,头发也梳得干净整洁,她们在埠头洗衣裳,洗完了并不急着回家了,常常坐在大树下聊天。 采采洗好了衣裳也不急着回家,她竖起耳朵听着,听到人家商量着给刚出生的女孩儿取名字。取什么名字呢?叫俏燕也不合适,不是春天生的;叫喜凤也不大好,不是过年生的;便有人说,不如叫招弟,或者唤弟,或者转弟、顺弟?又有人说,起了这种名字也不见得就会如意,弟弟千呼万叫不出来的事也常有…… “不如叫米兰吧,或者叫含笑。”江采采在旁边插嘴。 “就叫含笑吧,又应节,又好听。”大伙都觉得她取得好。 她取的名字,居然真的被人家用了,她觉得很欢喜。 她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江含笑,江含笑……”多有意思啊,就好像东江要笑出来似的。她便几次三翻跑去看那个女孩儿,那么小的女孩儿,有时哇哇大哭,有时格格大笑,真是好玩极了。 男孩儿就没有这么好玩儿。人们生了男孩儿特别高兴,但男孩子的名字总是要男人起的。江采采觉得,给孩子起名字的男人水平真是有限,他们给孩子起名叫金宝,叫贵发,叫成龙,叫加爵——叫了这些富贵名字,却又怕遭天妒,养不大,便于大名之外又起了小名,叫什么“猪仔”、“狗仔”、“牛仔”……这样天天叫着,猪仔——狗仔——牛仔——,一村人都认得他,大名反而没有人知道。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定家艇上的孩子——那些小小的,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身上系着圆滚滚的红色浮球,男孩儿系两个,女孩儿系一个,处处见出父母的偏心:男孩儿是金宝贝,要传香火点香灯,女孩子是亏本货,只恨不能淹死了,省好多米饭钱。从前的人家生下女儿,半夜里放下木盆流了去,也还算有良心了,还有赤条条扔下水的。三姑六婆低头传递小道消息时,讲起来也很宽容——不过是趋利避害罢了,钱就这么多,米就这么多,少了一张嘴,另几张嘴才能吃饱。只是这么一来,每条村里便都有那么几个男人,一世也讨不到老婆。 每回听到这些话,采采都觉得可怖,似乎那些被扔下水的女孩儿,就是她自己。她在梦中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只饿狼在她身后追赶,在睡梦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奋力地奔跑着。 跑呀跑,跑呀跑,一转眼,就跑到了六月深处。 六月是丰收的。水田里稻谷成熟,这个月,炎热、短促,是农人最繁忙的时节。 六月,你从江村往外走,任何一条路都可以到达丰收的田园。六月的甘蔗是茁壮的,六月的花生是饱满的,六月的香蕉树在水边连成了林子,它们像牵手跳舞的美人,风姿楚楚,蕉叶在和风中招展舒张,蕉花灿烂开放,甜美如蜜,蜂围蝶绕……但是,六月的主角不是它们,六月的皇后身穿金黄外衣,尊贵、骄傲地成熟了,农人们右手持镰刀,左手握谷穗,内心觉得踏实而又安稳。 采采到喜欢田野去,她比其他的孩子更早学会了劳作的技巧。她五六岁开始打秧,七八岁就在母亲旁边插秧了。自从她能拿起镰刀,她就开始割禾。她仿佛是个天生的农夫,她像渔人热爱大海一样热爱着大地,迷恋着大地。 农忙的时候,她整天整天跟在父母身后,她什么都干:割禾、打谷、扎稻草,她非常勤快,她兴高采烈,在太阳底下,她把自己晒得黑里透红。 六月的天,是孩儿的脸。刚刚还阳光灿烂,突然又漫天乌云,骤雨来临,一次又一次打湿饱满的谷粒。要把湿淋淋的谷子从禾桶里捞出来,运回自家的地堂,往往要费尽一个农夫所有的力气。每天傍晚回到家,每个人都累得着绵软无力,一挨床就沉沉睡去。 但是,无论如何,就算再苦再累,大地永远是值得赞美的,丰收永远是值得赞美的,六月的热量永远是值得赞美的。 六月的黄昏,下过雨天就放晴了,丝丝缕缕的晚云在天边游走,被染成透明的橙红色,蓝天深得像海,在河流的尽头跟大地连在一起。那时太阳刚好落在水天交界处,已经有一半浸进江水去了。晚风凉爽地吹过河面,吹得那整块的夕阳一片一片破碎,无数的金子和银子在水面上跳起来,又叮叮当当地落在水面上,终于沉到水底去了。 水面不时有船经过,船头上插着旗子,船尾小烟囱冒出淡青色的炊烟,船上的女人也正在烧菜做饭。在江采采眼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景色了,在这样美好的傍晚,一个人又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她放好了镰刀,一头扎进水里去。她水性很好,仰身躺在水面上,听任那小火轮从河中央经过,荡起一圈圈波浪,把她轻轻地托起来。 在她身边,水浮莲正开着一串串透明的紫色花朵。她觉得它们美极了,她想伸手去拦住它们,但它们却无视地流过去了。 六月过去,就是七月。七月的江水丰盈美满,七月的星空澄澈空灵。人们把神台搬到江边,迎着盛夏的凉风,向鬼神诉说各种各样的愿望。 有人铺了红纸,用筛子筛下细细的面粉,请鬼神来占卜。谁家有没出嫁的女儿,便来问:“她将来嫁去何方?”那根神奇的筷子便颤巍巍地动起来,指向东南方。媒人便根据这个指示,到东南方说亲去了。 人们向往神仙的生活,据说修炼之后,人就可以成仙——所有的仙人都是凡人变成——成了仙可以长生不死,夜夜笙歌,痛饮美酒,饱食佳肴,他们没有痛苦,享尽极乐,但却要付出爱情作为代价——神仙不能恋爱成婚。 所以天上的七姐,就是那位思凡的仙女,受到天庭的重罚。不过虽然如此,她却得到了人间永恒的膜拜。天上的七姐星和董永星遥隔银河,据说有一种鸟儿很同情他们,每个七夕都要飞上银河去,给他们搭成一座相会之桥。 七月初七七姐节,这天夜里,江村的女孩儿聚在江村祠堂拜七姐。要是哪个女孩儿不去拜,将来是要嫁不出去的。这是一个隆重的节日,在天黑前女孩子就开始准备了,她们到野外去采摘各种好看的花草果子,又把宽阔的天井打扫干净,往坛子里盛满清水,再把花花草草插上去,把祠堂打扮好了,天就黑下去,福婆便点起灯笼,高高地挂在屋檐上。 等一切安排妥当,天上的星星就全都跑出来了。 这里大小姑娘都已吃过晚饭,从家里跑出来,聚到祠堂去。她们先是围坐在一起,吃花生果子,指指点点地认星星,指出哪一颗是七姐星,哪一颗又是董永星。 夜一点点地深下去,时辰到来时,女孩子便双膝下脆,焚香礼拜,默默祈祷,希望自己将来能嫁一个有钱有貌、知情体贴的好男人。拜过七姐,大家担着水桶到江边去挑水,那些走在前面的,兴许还能看到仙女们下来洗身子呢。福婆说,这天的江水沾了仙气,会长年不腐,能医百病。姑娘们挑了七姐水,各各回家去,把神水装进在密封的瓶子里。 七夕之后,朗星明月,每个放晚都清凉舒适。三奶奶坐在老榕树下,给素馨讲故事。采采凑过去,听得三奶奶说:“我们小时候,好久以前了,那时同现在不一样,女孩子都要裹脚的。那边龙眼树下,养了个女儿叫荷花,长得荷花一样好看,就大我两三岁,时时教我做针线,脾气好温柔,十六七岁的时候,家里给她订了一门亲事,要嫁到对面张屋去。就在出嫁前一天晚上,荷花投水死了。” 素馨仰着头,眼光闪烁着两点星火:“她为什么要投水死了呢?” 三奶奶不回答,过了好久才说:“谁知道啊,她心里难过啊。人世难啊,总是有人活不下去的。要是活到现在,孙女儿也跟你一般大了。” 素馨的妈妈远远听见了,快步跑过去拉了素馨,责备老人说:“阿嬷,你也是的,跟小孩子讲这个做什么!” 三奶奶呜呜地哭起来:“我也苦啊,我养大七个儿子,老了却没有依靠啊,死了也没人送终啊……” 采采听得心酸酸的,她挨过去,抱住三奶奶的膝盖,伸手抹干她脸上的眼泪:“阿嬷不要哭,你还有我呢。” 三奶奶就笑了:“唔,还有采采呢。” 三奶奶轻轻地抚着她的脸。 七夕后再过七天,就到了七月十四,七月十四鱼篮节,这是鬼的节日。 十四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圆,倒映在水里,仿佛一块贵重圆润的玉石,从仙宫沉到了水底。月光一泻千里,夜风吹过江面,波浪泛着银光,整个河流由上而下,流光溢彩,一盏盏河灯就在这华丽的月色中漂流,仿佛漆黑的河流之树,骤然绽放了放光的花朵。 江采采依在爷爷的膝下乘凉,爷爷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她便听见奶奶说,一个河灯一个鬼——河灯照亮水鬼的路,水鬼才能投胎做人。为了争河灯,水鬼会在水里打架,所以七月十四的夜晚,一定不能到水边去,抢不到河灯的水鬼会伸出手来,把小孩子扯到水底去,做自己的替死鬼。 然而,远远近近的河灯都流到眼前来,神秘又美丽,并不教人害怕,反而让人着迷。河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让人浮想联翩。是哪一只手点亮了哪一盏灯?是哪一个人记挂着另一个人?即使他变了鬼也还记挂着?在火光闪动的江面,在这个变幻迷离的鬼神之夜,总会有一盏河灯,能照亮江满棠的路吧? 一盏莲花模样的河灯搁浅在岸边,采采跑过去,正伸出手要拿上来,忽然想到奶奶的话,觉得害怕了。她转身跑回家,脱了鞋子,爬上床去,用被子蒙了头,早早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出来,有一两盏被风浪打沉的河灯搁在岸边的水草上,已经完全失去了神秘色彩,失去了召唤鬼神的威力。孩子们照样勇敢地爬到水翁树上去,高高地往下跳,“咚”一声落到水里,溅起高高的水花。 七月的水翁树最诱人,高大的老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果子。水翁果开始时是青色的,像小沙头一样硬,它们密密地长了一整树,颗颗都苦得要死,小鸟和虫子都不吃,总能完好地长到七月。太阳猛烈地晒了半个夏天,它们慢慢变红了,红水翁酸酸的,吃多了要拉肚子。鬼节一过,水翁皮变紫变软,摘一颗放进嘴里,甜中带酸,让人回味无穷。馋嘴巴的孩子一整个下午呆在树上,大树枝繁叶茂,没有人知道上面他们藏在哪里。到傍晚吃饭的时候,女人们纷纷站在门口高声叫唤,每棵水翁树上便都溜下好几个小家伙。 种下了稻子,农人和田地都有了一段舒闲时节,艳阳高照的午后,吃饱了饭,老人坐在矮凳子上打瞌睡,壮年的农人却坐在门前树下,拍着大腿说话,要到日头西斜方才担了锄头出田去。 漫长寂寞的午后,每当窗外的竹哨子“毕——毕毕——”尖叫,便有几个光身子的小孩箭一般射出门外。母亲想把孩子叫住,小孩儿却像风一样不见了影子,只听得树头的蝉没命地嘶叫:“热!热!热!……” 日子过得最舒心的,要数大榕树下的老光棍江佬,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早就搬了凳子坐在大榕树下,迎着江风,唱起歌来: 我拍大髀,唱支歌哩 人人都笑我无老婆 我有钱娶个娇娇女哩 我无钱娶个痘皮婆 痘皮婆,食饭食得多哩 屙屎屙几箩 屙尿冲大海啰 屙屁打铜锣 “嘭——嘭——嘭——” 这最后一声拖得长长的,远远近近,人们便哈哈大笑了。 那些胖大的女人也趁了午后,抱一大盆衣服到埠头洗。巨大的水翁树像一把遮阳伞,把火辣辣的日头遮挡住,这水边埠头便胜似消暑胜地,好风好水,清景无限。那衣服便洗得格外慢,甚至于完全停下活计,只顾说东家长西家短。大大小小的新闻,小村数十户人家的大事小事,有说不完的话题。 又有年轻姑娘相约了到河里洗身子,个个羞羞答答的,不敢把外衣脱下,都穿了花衣服下水,泡在树阴下的浅水里,泼起闪亮的水花,互相嬉闹玩耍。因为是女孩子,不大熟水性,她们不大敢游开去。 在村头和村尾,那些属于蟛蜞和水鸟的地方,水边的淤泥正被晒得“滋滋”作响,往外冒着大个大个的臭泡泡,水浮莲就停泊在那里,它们把黑乎乎的根须伸进乌黑的淤泥里,不几天就长疯了,连结成一大片林子。它们的根须极为茂盛,混着淤泥,长出了林子之外,黑乎乎一大片,里头藏污纳垢,住着又凉又滑的水蛇和青蛙。它们的叶子墨绿色,厚厚的肉里嵌着有力的叶脉,放肆地舒张开去,肥美无比,再矜持的猪看到这个都忍不住要心花怒放。女人挑了箩筐,把浮莲叶割回去喂猪,也有的人家干脆打开猪屋,让猪跑到河边去吃浮莲,到了傍晚,猪们才挺着大肚子,滚了一身烂泥回去。 很难把这种粗野下贱的喂猪的植物跟绝艳绝美的花朵联系起来,但是水浮莲花漂亮异常,可以进入花卉世界最美丽最高贵殿堂,它有浅紫色的洁净的花枝,以傲慢的姿态长上去,肮脏的淤泥,以及漂泊的风尘,丝毫无损它绝代的风华。 采采也去割猪菜,一边割一边发呆。 便有那样长长的一段日子,心里对那种花儿惦念不忘。在繁星满天的夏夜,父母吵了架,父亲到外头逛去了,母亲独自坐在床边哭泣,江一波躲在角落里发呆,江采采躺在阳台上,数着星星,心里一路想着那丛花草,想呀想,想到梦里头。(第四章完) 第五章 采采,采采 东江不断流淌,流过千年岁月,年复一年,流水永不枯竭,长发永远青葱。但是人生是多么短暂啊,不时有人死去,不时又有人出生,老人的皱纹越来越深,白发越来越多,而那些刚刚出生的孩子——采采能看见他们长大的脚步,就像那个叫“江含笑”的女孩儿,前不久还独个儿躺在竹床上蹬脚,再看到却已经在地上跑了。 采采也长大了,母亲带她去上学。上学之前,母亲还教她唱了一支歌—— 太阳天空照 花儿对我笑。 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 …… 从此,她不再满村子疯跑了,她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小凳子上上课,她时时觉得不自由。 但学校也另有一番天地。班里有十几个同学,天天玩在一起,从前不大认识的女孩儿也慢慢熟悉了,采采便学会了女孩儿的玩意儿:玩七子、跳橡皮筋、跳格子、把彩色的线绕在手指头上,翻出各种花样来……采采不再热衷于男孩儿的玩意,渐渐扎到女孩堆去了。学校有老师,上堂时她高高举手,大声回答问题,老师喜欢她,她考试时每道题都会做,她总是得高分,老师更喜欢她。慢慢她能认识字,会做数学题,她一年比一年长高了。 时光改变着她,她头发也长长了,扎了个乱蓬蓬的小辫子,表面看去,她跟江村别的女孩儿也没啥两样了。但时光似乎没能磨平她与生俱来的梭角,在人群中,她仍然尖锐生硬,她时时觉得痛苦,到底为了什么,她不能像别的女孩儿一样平顺快乐? 夏天又来了。她最喜欢夏天。 那是火一样的五月,正午的太阳正是点火的源头,老人说,那太阳能把水牛晒死。人们把水牛的绳子绑在河边的水翁树下,让牛儿舒服地泡在水里。但是乡下的孩子是不怕热的。在河边滚烫的晒谷场上,三个女孩正在跳方格。那个光着脚丫、黑而结实的小女孩就是采采,另外两个穿绣花鞋的小姑娘看上去比她大两三岁,她们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育,动作显得有点不自然,阳光透过她们的薄衬衣,能看到她们小小的青果子般的乳房。不过采采还是个小女孩儿,她流了鼻涕就用袖子在脸上抹一把,跳着跳着,她的头发便乱得像个鸡窝。 一局跳完,又是采采赢了。较大的小姑娘便说不玩了,她要回家做事去。三个人便散了。采采四处找她的鞋子,可是一直没找着,快到下午两点钟了,她只好光着脚丫子去上学。 学校那边是很美丽的,木棉花落尽以后,粗大的枝头就长出软柔柔的叶子,它们在阳光里轻轻地摇,浅浅地笑。这些大树似乎正在进行长跑,到了五月,木棉树跑完它的征途,就把它的红火炬交给凤凰树。学校门口两棵巨大的凤凰树这会儿正在开花,风一吹,花瓣儿雨点一样往下落,吹得采采满头满脸都是。采采便很高兴了,她吹响口哨,跑起步来,并赶在第二次铃响之前跑到课室。 可是陈老师已经站在讲台上了。采采只好站在教室门口大声喊:“报告,迟到!” 这下好了,全班人都盯着她的脚丫子看。 好不容易下课了。下了课,男孩儿就围过来,冲着她叫:“光脚板!”采采忍气吞声不理会他们。但是事情并没有因她的忍辱吞气而平息下来,后来竟然发展成“黑妹—光脚板”的二重唱。 “黑妹”是采采的绰号。在班上,她长得最黑,个儿又最小——本来她的脚板没啥好说的,可是谁让她不穿鞋子来上学呢?一个女孩儿,光着脚丫来上学,实在是件丢脸的事…… 第二节课上美术,陈老师把语文书换成一本图画书,又来上课了。原来这个班只有两个老师,陈老师兼教语文、自然、体育和美术。陈老师拿了白粉笔,要教孩子们画种树。只见他先画了两个人,一个男孩儿拿着铲,一个女孩儿提着水桶,又在黑板上方画了几只大蝴蝶,然后才在中间画了一棵树。画好了,他就让孩子们在各自的图画本上照着画。这时,江明搞小动作扯了前面女生的小辫子,陈老师便罚他到黑板跟前画。 这时候江校长来到窗外,招手叫陈老师出去,说是市教育局来了检查工作的人员。等陈老师再回到班上时,课室已经闹翻了天。原来江明给画上的男孩儿画了六个手指头,又给女孩儿画了一双巨大的光脚板,光脚板上,十个脚趾头像两排大香肠。这会儿他正拿教鞭,指着黑板上的男孩儿说:“这一位——噔,噔,噔!就是——江亮先生!” 所谓江亮——江亮是江明的堂兄弟,他的左手长了六个手指头。接着他把教鞭指向那个女孩儿,“嘻嘻,她是谁?” 全班笑翻了。 江采采肺都气炸了,她光着脚跑出去,手上举着铅笔盒,像只被惹怒的黄蜂。采采个儿最小,但大家都有点怕她。江明见她气势汹汹,便绕着课桌逃跑,采采紧紧地追着,眼看就要追上了。 同学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采采,一派支持江明,正“加油!加油!”呐喊着。陈老师在课室门前站了好一会,里面才慢慢静了下来。陈老师板着脸站在讲台上,他不要他们画画了,全班学生都被罚抄书。 采采和江明被罚站,一个站在门左边,一个站在门右边。 后来,就放学了。 采采闷闷地走在校道上,走到凤凰树下就停下脚。她站在那儿,呆呆地抬起头来向上望。凤凰树的叶子轻盈得像一片片羽毛,凤凰树的花红得像一场大火。多神奇的大树啊,怪不得叫做“凤凰树”呢,采采想着爷爷在故事里讲过的凤凰,那种在大火中复活的美丽的神鸟,心里向往极了。 采采就这样想着望着,她看得入了神,忘记了要回家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老师提了一条大头鱼从学校外面走进来。大头鱼被一根稻草串着,尾巴还一蹦一跳摆动着。 “采采,你还不回家去?水大进你家了!你妈妈四处找你。” 采采回过神来,答应了一声,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回过头来望。陈老师顺着她的视线望上去,就看到了一树火红的花海,凤凰花正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凤凰叶子却安详舒展,羽毛般地散开,露出缝隙来,让人看到丝丝缕缕的蓝天。 采采一直跑到江边,江水已经涨到巷子。一丛丛水浮莲停泊在红砖墙边,江明家的黑皮猪正站在水边啃水浮莲的叶子,大水把它的四条腿都淹没了,黑皮猪看起来就像在游泳似的。采采站在那里使劲看着,她觉得这情境有意思极了,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采采——采采——”采采听到母亲的叫唤声了。这么大的水,母亲一定走不出来,只能站在家门口叫唤。 采采走进深水里,一头扎了进去,她绕过水翁树,游到家门前。东江水果然大进她家去了,父亲正拿鱼网拦住厨房门捉鱼。母亲却指着江心,要她丈夫去捡东西。父亲不理会母亲,他弄好了鱼网,又把花生米放进虾笼,然后把虾笼使劲往外抛——他要放虾呢,今晚一定有大虾吃了! “阿爸!”采采高兴得大声喊起来。 “采采啊,你跑哪去了?我还以为你被大水冲走了!快回来!你看,你的鞋子流到外头了。”母亲指着江中心,果然采采的鞋子正在那儿悠悠地漂着呢。 采采分开水面的枝叶垃圾,向她的红鞋子游去。想到明天不用光着脚丫上学,她快活极了。她不再嫌弃她的小鞋子碍事了,就在江水中央,她把鞋子穿到她的小脚丫上,又系得紧紧的,才游回来。 江明和江亮正在水蒲桃树上摘果子吃,见采采游近岸来,便都摘下熟透了的蒲桃果,向她掷过去,果子打在采采的脑袋上,“卜”地破开了。 “多谢啦!”采采把果子塞进嘴里,五月的水蒲桃香极了,甜极了。 天越来越热,水也越来越热了。 太阳像火一样从天上烧到地下,眼看就把东江水煮沸了。江水涨呀涨江,涨上了荔枝基。 江水涨上了荔枝基,荔枝就成熟了。火红火红的一个个小球果,味道极其鲜美,鲜美得可以教异乡人忘掉思乡的愁苦。 有苏东坡的荔枝诗为证:“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做岭南人。”但这是太阳烤熟的果子,吃多了就要热气,所谓“一粒荔枝三把火”,这荔枝火要烧伤肝脏脾胃,烧得人喉咙沙哑,讲不出话来。 这会儿,东江两岸,所有的草和树都长疯了,水草长得比人还高,黑油油的教人害怕。一大早,囊妮成群结队在草上飞。 陈老师说它们在吃蚊子。江铃笑却认为它们在举行婚礼。 “有一对囊妮结婚了,它们在开舞会呢。” 铃笑是城里的孩子,又总是看外国电影,难怪她会那样想。采采看着它们,用手指点着,一个个地数,囊妮太多了,又飞得太快,根本数不过来。 “铃笑,你说得对。它们一定是在结婚。它们不断地结婚,不断地生孩子,你看它们越来越多啦。” 江铃笑喜欢那些小小的,刚会飞的小囊妮,她叫它们做“蜻蜓宝宝”——那么小就会飞了,就那样傻乎乎地停在一片草叶上,有时从一片草叶飞向另一片草叶,真是好玩极啦。 小囊妮是玲笑心中美丽的小精灵。但对于江虾仔来说 ,它们只是一群笨蛋。 等囊妮飞累了,落在草尖上,江虾仔悄悄地湊过去,手已经伸到囊妮的尾巴去了,那倒霉的小家伙丝毫没有察觉,江虾仔两指一夹,囊妮就给他捉住了。 江虾仔把囊妮撕开,放在三叔婆的墙根下喂蚂蚁。等蚂蚁倾巢出动,齐心协力要把食物搬进洞去,江虾仔又放火去烧它们。看到那群可怜的大力士在烈火里四散奔逃,江虾仔就哈哈大笑了。 “虾仔,你这个扭纹柴。菩萨要怪罪你的。”三叔婆拄着拐杖出来,哆哆嗦嗦骂着,江虾仔一溜烟跑掉了。 他一路跑到村尾的沼泽地去。在那儿,赤膊的男人正把龙船从淤泥里挖出来。 “吭—唷—嘿!”他们一齐用力,把龙船抬起来,放在老榕树下晾着。 每年都是采采的父亲给龙船上桐油,给暗淡的龙鳞重新涂上油彩。但今年,父亲做这个工作的时候叫上了哥哥。因为他觉得孩子大了,可以帮手了。 “第一块上金色,第二块上红色,第三块上蓝色。” 但是哥哥涂了一块就跑了,他不喜欢做事,做事太累了,何况油彩粘在手里真脏,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阿爸,让我涂吧!我一定会涂得很好。” “不行,你是女仔,女仔不能摸龙船。女仔摸了龙船,龙船就沾上晦气,,龙船沾上晦气,比赛就要输给别人。” 江采采闷闷不乐坐在岸边的大青石上。江铃笑坐在她的身旁。 “铃笑,你喜欢做女仔吗?” “喜欢啊。” “为什么?” “女仔可以穿裙子呗。女仔的衣服比男仔的漂亮多了。” 采采对衣服无动于衷。她一向穿她哥哥穿不上的衣服,她一条裙子都没有。 龙船在江面上扬起旗帜,人们把它划得飞起来了。 江虾仔已经在上面学打锣。 江采采从来没有像此刻一样,渴望自己是一个男孩。 五月大雨如洗,五月雷声轰隆,雷雨不但把沉睡于淤泥的巨龙唤了起来,也把日渐沉溺于生计的男人唤醒了。 他们扔下手里的锄头,扔下挑大粪的沉重担子,扔下老婆孩子,扔下那些烦扰人、折磨人的大事小事,纷纷操起龙桨,跑上龙船,呼呼喝喝地大声吼叫,把一身蛮力甩进江水去。 龙船便在水道畅游,呼风唤雨,雨点和鼓点交织成欢快的乐章,他们的心也变得舒展欢畅了。端午节,借了龙船这个神秘而又巨大的玩具,村里的男人再次被还原成孩子。 江面上的龙船一天比一天多起来。 东江上下有无数村庄,每个村庄都有一条龙船。游龙戏水的季节,田里的禾苗自顾自生长,不需人的照料,也长得绿油油。 无人管束的孩子闹得更疯了,一放学,把书包扔掉,就往江里跑。那是一场多么快乐的比赛啊,跑第一的直接从地堂的边缘起跳,张开双手,像大鸟一样飞起来,“咚”,“咚”,“咚”……大伙儿纷纷落入水里去,江面上就好像下了一场孩子雨。 等他们一个个从水面冒出头来,都哈哈大笑了。 那些敏捷的不忙着下水,却都爬上树去。他们像猴子一样攀援,抓住那些伸出水面的长长的枝条,得意洋洋地来回荡着。荡够了,忽然怪叫一声,松开树枝,双手抱腿,整个人缩成一个大粽子,炮弹一样向江心飞,然后便陨石一样落进水里,要过很久才冒出头来。 采采喜欢看龙船上金灿灿的龙头。龙头上长着龙角,龙下巴有长长的龙须,一直垂到水里去,那龙口却张得大大的,吐出一颗颤巍巍的龙珠。跳龙头的男孩子站在龙头旁边的踏板上,神采飞扬地挥舞着手中的破葵扇。 采采喜欢听龙船热闹的锣鼓。她的心跟着那简单的节奏跃动,直到那那红彤彤的声音把她小小的心脏涨满,她感到兴奋快乐,急着想要加入到那股快乐的洪流中去。然而她居然是个女孩子,连江虾仔都知道说她低贱晦气,莫说要到龙船上去,就是摸一摸龙旗都是不可能的。 采采便坐在门前的老水翁树上,她眼睁睁地望着龙船上披挂着流光溢彩的旗帜迎风飞舞。她眼睁睁地看着龙船呐喊着从上游飞到下游,又从下游飞到上游。她眼睁睁地看着龙船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她的心跟随的龙船,在江水里游来荡去。 她仔细观察,发现每条龙船都有一面主旗,江村的主旗上写着巨大的“江”字,而其它的龙船,有的写着“黄”,有的写着“朱”,有的写着“李”,有的写着“周”……忽然江面上好几条龙船遇上了,锣鼓喧天地比起赛来。锣鼓声摧得人纷纷往江边跑,那些赶上了的便跑着呐喊起来。那出来迟的大男孩,因为错过了最精彩的一幕,便捡起岸边的小石子,奋力朝远去的龙船掷去,口里还要骂一声“丢你妈”……不过这一切都跟她无关,采采独自坐在树上,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封闭的果子,一只无法飞翔的病鸟,一只哑口无言的孤蝉。她无法加入到这个季节的合唱中去,她觉得自己仿佛被甩到生活的外面去了。 五月初三,是江村的小龙船节。 每年的这个节,采采都格外盼望姑姑的到来。 采采有两个姑姑,一个大姑,一个细姑。 龙船节照例都要放假,江采采和很多孩子一样爬到树上,占据一个视野开阔的位子。她看看龙船,又看看大路,终于看到大姑了来了,她一溜烟从树上滑下来。大姑笑盈盈的招呼她,打开画着两只红鸳鸯的大提篮,采采便看到荔枝、大毛桃子、粽子,还有刚刚做好的、带着鸡蛋香的糕仔。 “采采还是这么小个,要多吃饭,长高点。”大姑摸着采采的头,说话很温和。 奶奶就说:“采采像她细姑,样子也像,性情也像,成天满村里疯跑,像个男仔头,正式扭纹柴。” 大姑把食物分给孩子们,采采坐在小凳子上吃着糕仔,就想起了大姑家的大表姐。 大姑嫁得是好的。大姑父在香港和美国都有亲戚,因为这些关系,从前有个时期大姑过得很辛苦。但这几年生活渐渐好起来了,他们的亲戚常常回来,每回都带回来一些钱。大姑丈在村里开了个士多店,这些年也挣了钱。两年前,大姑的大女儿嫁给一个年纪很大的美国人,据说在那边开着餐馆,家底是很有富足的。大表姐长得很好看,脾气也很好。有一回七姐节,采采到大姑家做客,大表姐给她讲七姐和董永的故事。大表姐讲故事的方式跟爷爷很不一样,采采便有点依恋她了。对于大表姐的结婚,采采觉得有点遗憾。大表姐嫁到美国去,便没有再回来。 而大姑是很慈爱的,她每次回江村,都要给采采一个红包,红包里装着五块钱,有时甚至十块。十块钱对采采是大数目,但她每回都把钱交给她母亲了。 细姑来得晚些。细姑的提篮很旧了,里面没有毛桃和糕仔,细姑的荔枝是很酸的,粽子也特别少。细姑带着两个孩子,大的男孩叫阿山,小的女孩叫水妹,都长得苍白瘦弱,见了人就躲在细姑的身后。采采把她珍藏的小石子拿出来,要跟水妹玩七子的游戏,水妹摇摇头拒绝了,她羞涩地坐在细姑旁的小凳子上。 细姑每回回娘家,坐在屋子里跟大姑和奶奶说话,每回都要掀起衫襟让人看她身上的伤痕,一边说着话,一边就哭起来了。采采坐在旁边听着,心里的悲伤像五月龙船水,涨得满满的。她坐在大人的悲戚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都是命,你怪谁呢?你俾心机养大两个仔女,以后有好日子过的。” 细姑丈天天到榕树头打麻将赌钱,家里的事,田里的事都是细姑一个人在做。细姑说,实在过不下去了,为了还赌债,连家里的米都担去卖光了。 “我要是跟他离了婚,带了孩子回江村,阿妈还收留我吗?” “你千万不要那样想,你离了婚,我们一家都要俾人笑死。” 吃过饭,细姑擦干眼泪走了。 采采又爬上树去看龙船。吃过了龙船饭,这场盛会渐渐散场了。那些远道而来的龙船,从什么地方来的又回到什么地方去了。看着它们消失在远方的水道,水面慢慢平静下来,龙船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今天的热闹仿佛一场梦似的。 龙船都走了,细姑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采采忽然想起大姑和奶奶说的话,她们说,采采长得很像细姑,而且,细姑小时候的性情就跟现在的采采一模一样。她的命运也会跟细姑一样吗? 采采的心落入一个巨大的恐惧中了。 爷爷的病渐渐重了,他坐不起来,只能躺在竹床上。采采在床前站了很久,才问:“细姑为什么要嫁给细姑丈?” “姻缘都是天定的——天上有一个神仙,叫做月老,他用一条红色的绳仔把细姑和细姑丈绑在一起了。” “细姑丈不好,我们不能叫月老把那条绳仔解开吗?” “你小孩子不要乱讲,快出去玩吧。” 采采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来了。 她离开爷爷的屋子,经过村东头的土地庙。她看见面目慈和的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就坐在那儿,采采便在地上跪下来:“土地公公,求求你跟月老说一下,千万不要把我和一个坏蛋绑在一块儿啊。” 她站起来,想到爷爷说过,土地公公是地位最低的神,土地公公不知道能不能到天上去说。 她一路跑到村尾,村尾有一间破落的北帝庙,北帝老爷长着长胡子,很威严地坐在上面。 江采采跪在北帝老爷面前:“北帝老爷,请你跟月老说一说,千万不要把江采采和一个坏蛋绑在一起。还有,让他把细姑和细姑长的细绳子解开吧!” 她朝着北帝老爷的神像磕了三个头,站起来,她又觉得不够,于是她再跪下去,又磕了三个。 龙船的季节过去,稻谷就成熟了。紧接着,就是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农忙,收割、晒谷,让火一样的太阳把稻田烤得发白,然后牵来强壮有力的水牛,犁开水田,开始新一轮的劳作。再过不久,就到了八月。八月初一,母亲大清早起来,把神台抹干净,给地主、门官、灶君、四方土地……各种大大小小的神灵都上了香,又郑重地烧了纸钱,然后她跪在观音娘娘的神位前面低声祝祷:“大慈大悲观世音娘娘,保佑我家大小平安大吉。保佑我家阿林多挣钱,出门遇贵人,日日行好运;保佑我家一波读书聪明,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保佑我家采采身体健康,食茶甜,食饭香……” 采采倚着门框站着,终于听到母亲念到她的名字,便觉得高兴了.她正想往外跑,母亲就叫她了:“采采,过来给娘娘磕头。” 采采走过来,在神位前面跪下,恭恭敬敬对着观音娘娘的像磕了三个头。磕完了,采采站起来退到妈妈身后。观音娘娘的神像在袅衾的香烟里,仿佛是活的。她一只手优雅地掂着一枝柳条,另一只手握着一个优美的长颈瓶子,半闭着眼睛,神秘地朝着采采微笑着。采采也朝她笑了,然后她小箭一般往门外跑出去。 吃过午饭,奶奶就送冬秋来了——照例提着一大一小两个灯笼。哥哥手急眼快,挑去了大灯笼,剩下那个小纸灯笼就归采采所有了。 采采心里酸酸的,望着哥哥手里的灯笼,因为知道它不会属于自己,她使劲地看着,直到把它的样子完全记在心里,直到她闭着眼睛也能想出它的样子来,她便觉得自己以另一种方式拥有了它,对它的渴念才慢慢平息。 但等到她把那个彩纸做的百褶小灯笼拿在手里的时候,她很快把哥哥的灯笼忘掉了。她把灯笼系在一根竹子上,点上蜡烛,让灯笼美丽微弱的光芒照亮她的路。这时候,她对这盏小灯笼便觉得无比珍爱了,并且自个儿认为,它就是所有的灯笼中最美的一盏。 第二天,八月初二。地板才扫了一半,母亲叹着气,坐在小凳子上发呆。采采从母亲手里拿过扫帚,把家里打扫干净。然后她到河边去洗衣裳,回来的时候顺手在河边摘了几朵蟛蜞菊。等晾好衣服,采采就把金灿灿的小菊花养在窗台的玻璃瓶里。然后她退后两步,觉得那些小花儿好看极了,仿佛窗台上开了好几个小太阳。 “妈,你看。”她对她的母亲说。 母亲抬起头来,很奇怪地看着她,她却一溜烟跑开了。她一直跑到外面去,等到完全远离了母亲的视线,她才觉得安全,才觉得心安理得。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恐慌,很怕母亲会抓住她问她:“采采,你今天怎么了?” 她害怕面对这个问题。她是个感情封闭的孩子,她还没有学会用语言表达感情。她能像那些城里的孩子一样扑进她母亲的怀里,把美丽的鲜花献到母亲面前说“妈妈,祝你生日快乐”吗?她能在母亲痛哭的时候走过去,紧紧地搂住她颤抖地双肩,对她说“妈妈我爱你”吗? 啊,很明显她并不懂得,她的面前横亘着一道永远的迷墙。但即使懂得了,她也永远不敢,她的面前还有一道看不见的深渊。八月初二,是她母亲的生日,那还是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曾经说过一次,只说过一次,她就牢牢地记得了。每年到了这天,她总是惦记着,她不明白爸爸和哥哥为什么从来不记得。每年的这一天,大人总是吵架。 而今天晚上,吃过饭爸爸就不见了。自从村里的杂货店买回几副麻将,平日老实巴交的父亲竟然也天天围过去看,他把家里仅有的几块钱都拿去输掉了。为了这事,已经吵了不止一次,家里的碗碟也打破好多了。 夜渐渐深下去,母亲坐在灯下缝衣服,缝着缝着就哭了。采采把被单蒙在头上,一动也不敢动,母亲的啜泣声像一只凶狠的小兽,一口一口撕咬着她的心,采采觉得心渐渐碎了,眼泪从她的脸颊流到枕头上。后来,她迷迷糊糊要睡了。 “砰,砰,砰……”传来很大力的拍门声。 “开门!”父亲怒冲冲地喊着。 母亲不答话,也不去开门,拍门声持续了好一阵,后来就没有动静了,过了很久都没有动静。只听到一只老鼠在床下吱吱叫着,声音异常清晰。采采大气也不敢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好久好久,母亲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吱嘎”一声把门打开。 就在母亲开门的霎那,一个清脆的巴掌落在她的脸上。原来父亲一直在门外站着,站到如今,已经很懊恼了。采采像只小兽般蜷缩在被子里,以为他们之间又会有一场战争。可是母亲表现得很平静,没有哭,也没有吵闹,她无声无息地回到床上睡下了。 一直等到半夜,江采采确信每个人都睡着了,才提心吊胆地起身上厕所。她走到门外,门外没有月亮,满天的星星倒映在江水里,被秋风吹着,破碎了又复原,复原了又破碎了。采采站在巨大的水翁树下,她出神地注视着江水,似乎能听见星光跟水面碰撞的叮当响声。她脸上的泪水渐渐干了,微风带着水汽,混杂着禾花的香味,一直吹进她内心深处,吹开她心里的一扇门又一扇门,于是,她那些小小的心事,便完全地袒露在江村的夜色里了。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树干,树身粗大、厚实、温暖,像一位可靠的亲人。江采采把她小小的胸脯紧紧地贴在树身上,风吹着树叶,“沙沙”直响,仿佛抚慰着她的忧伤。她又低声地哭起来。 风大起来了,呼呼地吹乱她的头发,还是初秋,天气一点儿也不冷。一只夜航的船从下游远远地上来了,船上几盏勇敢的灯迎着清凉的夜风,破开江面的波浪,一直朝她开过来。 如果它能在江村停下来,就停那么一会儿,然后把她带到远方去,那该有多好多好啊!可是那只船自顾自地过去了,一直驶向不可知的远方,船上的灯渐渐弱了,暗了,终于再也看不见了。 江采采的心随着船去远了。 终于她回过神来,她忧伤极了。 不过天上的月亮并不理会采采的忧伤,她一天天变得饱满、圆润、含情脉脉,像一位温柔的君主,她微笑着君临大地,把她带有非凡魔力的美丽光泽涂抹在江水上,瞬息间点水成金,江面便泛起了引人遐思的涟滟波光。在这神奇波光映照下,天上人间就相通了。 爷爷坐在月光下的竹椅上,正在讲月亮里吴刚的故事。 吴刚因为冒犯了天条,玉帝罚他在月宫旁砍那棵永远青葱的桂花树,直到把树砍倒,他才能获得自由。吴刚于是举起斧头,用尽吃奶的力气向桂树砍去,斧头砍中树身,树身上出现了一道切口。可是,等吴刚次把斧头举起来的时候,桂树的切口已经自行愈合。吴刚把斧头舞得虎虎生风,威猛地再次地砍下去…… 孩子们仰面看着月亮,听得入了神。 “照这样砍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把树砍倒?”采采很奇怪了。 “那棵树是神树,其实是永远也砍不倒的。” “吴刚不停地砍,桂树又不停地长回去了,真好玩。”采采想着那情境,觉得很有趣了。 爷爷笑咪咪地告诉她:“到了八月,桂树上开满了一树桂花,吴刚砍树的时候,就把树上的桂花震落来,人间就遍地飘着桂花香了。” 江村没有桂花树,江采采还从来没有见过桂花。可是采采用力嗅着,觉得八月的月光有点儿白玉兰花的香味。她想,这月光一定是被那棵神树熏香的吧。于是,她便忘记了那个可怜的吴刚,一整夜只想着那棵很香很香的桂花树。 采采无师自通地想到了,故事里的树跟村子里的树是不一样的。它们神奇而高贵,像王母娘娘的蟠桃树,结着孙悟空爱吃的桃子,吃了就可以长生不老;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是猪八戒爱吃的,结出孩子一样的果子,还会像孩子一样啼哭;观音菩萨的紫竹林,据说每一棵都有一个谜;月亮上的桂花树,居然怎么砍也砍不倒…… 村子里有很多野生的树,采采相信那些野生的老树是有灵性的,它们安抚着村子里的孩子,春天开花,夏天结果——果子大多数都能吃,有酸酸甜甜吃之不尽的水翁,有香甜可口余味无穷的水蒲桃,有吃多了让人拉不出屎的番石榴……大树的枝叶间有日夜歌唱的雀仔,有笨笨地潜伏着拼了命叫嚷的囊娘,孩子们爬上树去,在上面久久地不下来——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乐园,一个小小的天堂——虽然是这样,但如果能把王母娘娘的蟠桃树、月亮上的桂花树都种到江村来岂不是更完美? 爷爷不出来乘凉的夜晚,江采采长久地在江边站着。她望着远处,望到东江对面远远的村庄,想着那些小小的萤火虫,它们在远远的水草丛中飞舞活动。她看不见它们,也不想去寻找它们,捕捉它们。 月光太明亮了,夜晚被映照得神秘而又美丽,这个月份,月亮注定要成为主角。群星在月亮的照耀下越发黯淡了,它们收起自身的光彩,在天空宽广深邃的心脏里陷得更深。树影在秋风里摇动,树叶子在采采头上沙沙响着,采采觉得它们在互相交谈。她沉静地听着,期望能听懂它们童话般的语言。 很小很小的时候,采采还没有上学那会儿,她还不能每天跟江铃笑坐在一起,那时候她一个朋友都没有,每回受了委屈,采采总是喜欢跟门前那棵老水翁树说话,她想它是懂得她的。她喜欢抱着它,把它当作一位温厚的老亲人,她把自己小小的心脏贴着它的时候,心里的悲伤和委屈就会平伏下来。 可是现在,她有一个好朋友了,有一个好朋友跟一个朋友也没有是多么不同啊! “采采,你在这儿!我找你好久了。”铃笑提着灯笼笑着走过来。像她的名字一样,铃笑总是喜欢笑,她给采采带来了那么多快乐时光,她们在一起总是那么愉快,嘀嘀咕咕地说着说不完的话儿。 铃笑掏出一支美丽的小蜡烛,两人背着风把采采的小灯笼点亮。两个姑娘仔提着灯笼,牵着手走进孩子群中。 她们走到晒谷场,夜晚便像大海一样宽广了,夜色也像海水一样柔和了,孩子们提着灯笼玩耍,好像一条条游动着的发光的热带鱼。 采采看看天,又看看地,心里渐渐生出了奇妙的想像,觉得地上的灯笼就是天上月亮化出的一个个幻影,她走进这幻影中,仿佛也成了这幻影的一个部分。 村庄儿童手里提的灯笼,其实是最便宜最简陋的灯笼。灯笼的架子是削得很薄的竹子扎成,外面糊着半透明的彩纸。彩纸上画着花草,画着故事,有的写着简单的灯谜诗,像“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春去花还在,人来鸟不惊”,就完全从小学课本上抄来的,毫无创意。但当灯笼点亮,烛光一照,这些花草、故事,谜语就全都活了。采采和好几个女孩儿站在谷仓边,靠着墙,把手上的灯笼上下高低地举着,那摇着扇的孔明,洗着马的张飞,荡着秋千的貂婵便都跳到墙上去打起架来,好像正在上演一场影画戏。 玩得很高兴了,好多人便围过来看。 正热闹,冷不防雨点一样的蛤蟆、蟛蜞、水蛇直从头上掉下来。有个傻乎乎的癞蛤蟆从采采脖子滑到她肚皮去了,采采大叫一声把灯笼扔掉,那灯笼飞到另一个蛤蟆身上,“逢”一声着火了,那蛤蟆带着这把火没命地跳着,老榕树上的顽童怪叫起来,笑岔了气。 水蛇早逃命了,惊魂未定的蛤蟆也不见了踪影,只有那些少胳膊断腿的小蟛蜞还慢悠悠地朝江边爬去,江采采看着化了灰的小灯笼,泪从脸颊流到嘴角。她捡起地上了小石头,奋力朝树上掷去。不用说,江明、江亮、江虾仔或者还有其他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几乎每年八月,采采的灯笼都点不到中秋。江村顽童恶作剧的工具除了可怜的小蟛蜞和癞蛤蟆 ,还有一种百发百中的弹弓。不过在江铃笑转学之前,采采的秋天是很快乐的。 “不要哭,我这个给你。”江铃笑回来了,把手上的灯笼给她,“你拿去,我家里还有一个。” 采采破涕为笑了。 地堂上就剩下她们两个小女孩,采采说:“我教你唱歌。” 她把爷爷教的那歌儿念出来了: “月光光,照地堂;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嚼子姜;子姜辣,买蒲达;蒲达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马鞭长,起屋梁;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箩盖;箩盖圆,买只船;船浸底,浸住两个番鬼仔;一个蒲头,一个浸底;一个摸茨菇,一个摸马蹄。” 采采唱一句,铃笑跟着唱一句,唱了好多遍都记不住,唱着唱着,两个人都弄糊涂了。 铃笑笑了,采采也跟着笑了。 “我们不唱这个了,我还有一个。” 她大声念道: “黄旗岭顶挂灯笼,市桥春涨水流东。 彭洞水濂好景致,宝山石瓮出芙蓉。 凤凰台上金鸡叫,觉华烟雨暗朦胧。 靖康海市亡人趁,海月风帆在井中。” 这是爷爷教她念的“东莞八景”诗,打她刚会说话的时候就开始念了,采采上学之前,几乎每天都要念好几遍的,所以一字一句她都记得清楚牢固。 “铃笑,你认识我爷爷吗?” 铃笑摇摇头。铃笑是去年才跟江老师回江村的。 “以后我爷爷讲故事的时候你也来听吧,我爷爷会讲好多好多的故事。” 铃笑回家去了,采采也提着灯笼回家了。她一路走着,一路想着爷爷。父亲说,爷爷生了一个治不好的病,如果再发作一次,爷爷就要死了。采采想,如果爷爷死了,就会变成了一个鬼,那也一定是一个最温和最慈善的鬼。她在黑暗里走着,这样想着,觉得一点儿也不害怕了。 终于到了中秋。母亲把桌子摆放在门口的空地上,大家都搬了凳子出来赏月。采采喜欢中秋,中秋的食物丰盛极了。桌子上有月饼,有沙田柚,有红柿,有煮熟的芋头。 “阿妈,阿妈,可以吃月饼了吗?” 母亲不在外面,她在厨房里炒田螺。 采采跑进厨房。锅里的田螺香极了,她在旁边站着,一个劲咽口水。 母亲慢悠悠地把田螺装上碟子,让采采端出去了。 端出去好久了,母亲还是不过来。 “阿妈,阿妈,可以吃田螺了吗?” 母亲却从里头喊她:“采采,快过来,田鸡粥煲好了。” …… 采采吃得饱饱的,肚子撑得像个小鼓。 月亮升上了树梢,又升上了屋顶。采采睡熟了。月光透过屋顶的明瓦照在她的脸上,照进她的梦里。她的小灯笼,就是江铃笑给她的那一个,正挂在门前的龙眼树上,小蜡烛早就烧完了,中秋清凉的微风吹拂着,月光正温柔地照耀着它。(3。10修改稿) 第六章 爷爷的葬礼 过了中秋,天就灰了。一场又一场的秋雨,一场比一场细,一场比一场凉。下到后来,雨点变成细丝,细丝变成了风中的凉意。平日“滴丽,滴丽”欢叫的燕子不知去向,青石巷子铺着几片黄树叶,不时有只大狗迅速跑过,短促的吠声单调而又寂寥。 每天早上,采采迎着风去上学,到了学校门前就停下脚步,花五分钱,从和嫂处买一碗热腾腾的茅根粥。然而还没到放学,她又饿了。她坐在课桌前,一边解练习题,一边思念煮鸡蛋和油煎饼的味道,有时她想吃苹果,有时又想吃香蕉。于是她偷偷地在练习本上画了一棵树,她在树上画一个苹果,又画一个苹果,不一会儿,就画了好多好多苹果。 江老师走到她身边,她连忙把画儿藏在课本下面,继续解练习题。她的数学学得很好,她每一道题都会做,江老师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又走开了。她把画儿拿出来,在苹果树上画了一串香蕉,再画一个鸡蛋,再画一个油煎饼,再画一个端午的粽子……不一会儿,她的苹果树上便挂满了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仿佛开了一个香喷喷的食品店。 画好了,她得意洋洋地把画儿送到江铃笑面前,铃笑捂着嘴笑了。放学后,铃笑就把食品树带回家去,她要给树叶涂绿色,给苹果涂红色,给香蕉涂黄色,给油煎饼涂金色…… 每天散了学,采采都要到爷爷的老屋去。她先跑到屋子后面,爬在生满青苔的窗台上,她拨开窗格子上的鸡屎藤和牵牛花,就看到爷爷躺在木床上。 她低声唤:“爷爷。” 如果爷爷不答应,那就是睡着了,她便掉头跑回家去。 要是爷爷高兴地唤她的名字:“采采。”她就绕到前门,推开矮矮的小门,蹑手蹑脚地走过奶奶的身边——奶奶正在做纸元宝。采采不大喜欢奶奶,奶奶也不大喜欢采采,奶奶喜欢男孩,她有一个小罐子,装着很多水果糖,要是男孙子过来,她就发给他们一颗糖,但是采采自个儿过来,却连糖罐子的影子都见不着——但饶是如此,奶奶的男孙子们还是很少过来,最常来的,就是采采。采采喜欢到老屋来,是因为爷爷的缘故。 从前爷爷的眼睛还没有瞎,采采还没有上学的时候,爷爷喜欢沿着堤岸走到另一个村庄。天晴时,早上要走一趟,傍晚又要走一趟。 采采喜欢跟着爷爷走那一段路。 堤岸两边,一边是水稻田,一边是东江。稻田有时一片青翠,有时又一片金黄,东江有时涨潮,有时退潮。江面上不时有船经过,柴油机发出愉快响亮的“蓬蓬”声,船只犁开江水,击起的大浪波及岸边,江边茂密的草丛中,不时飞出一两只大大的水鸟,有红色的,有白色的,还有黑色的,采采不认识它们,但也觉得它们飞翔的样子非常好看,她时时学着它们的样子,张开双臂,飞快地奔跑起来。 许多时候,就那样走着,爷爷不说话,采采也不说话,那些不说话的时光是最自由自在的时光。在家的时候,爷爷喜欢给孩子们讲故事,男孩子也常常来听,但是最爱听故事的永远是采采,采采会追着故事的尾巴,一路追问下去,一直追到爷爷口干了,喝完所有的茶,她还要问:“后来呢?还有呢?” 后来,爷爷的眼睛完全瞎了,讲起故事来却比从前更精彩好听,仿佛闭着眼睛,能够看见他所讲的场景。 采采轻手轻脚来到爷爷的床前。 “采采,帮我斟一杯水。”爷爷艰难地说。 采采拿过杯子,先从暖壶倒了半杯热水,又从瓦茶壶倒了半杯凉水,然后她试喝了一小口,确认那杯水既不太热,也不太凉,然后她把杯子递到爷爷手里。爷爷靠着墙半坐起来,颤抖着,习惯性地向着杯子吹气。 “不用吹,不冻也不热!” 爷爷笑了,轻轻地喝了一小口,接着又喝了一大口。然后他摸索着,把杯子放在床边的枱头上。 “爷爷……”采采怀着好奇和恐惧,心里的问题浮起来又沉下去。 爷爷摸索着,把大手放在她头上,她惊恐地发现爷爷的手抖个不停,透过这颤抖的手,她似乎触摸到了自己零乱的头发和圆圆的脑袋。 “爷爷就要死了。”爷爷说。他脸上的神情非常平静,仿佛他所说的“死”是白云般温柔,大地般安稳的世界。 “死,是不是,很可怕?” “没什么可怕的,爷爷已经很老了,死就是再老一点儿,就好像又老了一岁一样。不过,爷爷死了,采采就见不着爷爷了。” “那么,爷爷能见着采采吗?” “能见着。采采什么时候想起爷爷,爷爷就会见到采采。采采有什么好吃的,放到神台上,说:‘爷爷快来吃’,爷爷就来了。” “哦,就像神仙一样。” “嗯,对,就像神仙一样。” 采采高兴地回家了。 再散学的时候,地上起了风,吹起了江村的落叶和沙尘。爷爷的老屋里坐满了人,采采的父亲和母亲,两个叔叔和两个婶婶,他们似乎经历了激烈的争吵,每个人的神情和脸色,都像刚刚打过架的公鸡。桌子前面,坐着村长。村长手里,拿着一张纸。采采看不清纸上写的字,只看到一个鲜红清晰的手指印。 “阿爸,这太不公平了,祖屋归大哥——我们呢?我们什么也没有!”二叔在爷爷床前愤怒地大吼。 “以后阿妈就归你们养,我们一概不管。”三婶拉起三叔,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村长把那纸遗嘱递给爸爸:“这个你收好,以后有什么纷争,它就是证据。”说完,村长起身走了。 等到人都散了。江采采静静地走到爷爷的木床前:“爷爷。” 爷爷没有答应,他安详得有点儿异样。采采摸了摸爷爷的手,爷爷的手冰冷冰冷。爷爷死了。 细姑赶来的时候,琐呐已经吹响了,声音单调、悲凉、凄切,女人们大声地号哭着,哭声是那样响亮而刺耳,让人觉得寒冷,冷得心里发毛。然而等到这华丽的哭号声停止以后,江采采听到了一个细细的呜咽声,那是细姑,她跪在沙子上,脸深深地埋进破旧的衫襟里,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无依无靠,一声声被风吹远了,就像秋风秋雨中一片片发黄的树叶。采采鼻梁一酸,伤心地哭了。 爷爷就这样死了,永远不会再坐起来,给她讲好听的故事,永远不会再站起来,让她牵着到老榕树下,辨认各种小鸟的歌声。她隐约觉得不舍,但是葬礼的进程快捷紧凑,很快,人们把棺材抬走了,赶在天黑之前把老人送到青竹洲,把他埋在竹林下。 父亲和叔叔们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黄。东江上下暮霭沉沉,她陪着奶奶从江边走回祖屋,房子空洞,静得可怕,只有墙上古老的鱼尾钟嘀嘀嗒嗒走个不停。 有一个人的生命停止了,但是,时间居然径直向前,永不止息! 她觉得难过极了。(第六章完) 第七章 美的寻求 奶奶好几天一句话也不说,她埋头收拾爷爷的东西,整理出尘封了多年的、没头没脸的书。二叔走来翻了一会,拿走了一大摞厚厚的旧小说。接着来的是三婶,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本老旧的《通圣》,骂骂咧咧带走了。留给采采的还剩下两本,采采拾起来,一本是《唐诗三百首》,另一本叫《绝妙好词》。 于是在做饭烧火的时候,午后无聊的时候,她就缩着身子,蜷在厨房的稻草里,一字一句地读那些繁体字的古诗。一边读,一边琢磨着诗里的字句,想到这里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诗,都是爷爷多次读过的,她忍不住便落下泪来。繁难的句子读不懂,她便一路翻下去,一直翻到她熟悉的短诗,才停顿下来,那是著名的《春晓》: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刚上小学时语文课本上也有这首诗,老师教她读,要她背,还要她默写,她也就读出来,背出来,默写出来。默了一百分,她也就高兴了,高兴地把本子丢到一边。但是此时此刻,这个凄凉寒冷的冬天,她追寻着爷爷的足迹,无意中走进了唐诗的世界。她缓慢地朗读着,缓慢地想象着,她每读一句诗就浮出来一个画面,每读一首诗就走进一个世界。 于是,一首《春晓》她整整读了一天。 她独辟蹊径,从冬天起步,一路走进春天深处。她不使用她的耳朵,尝试着用心去倾听,她果然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声声鸟鸣。她闭上眼睛,尝试用她小小的灵去观看,她果然看到了风雨过后,沾着水滴的遍地落花。她想像着那样的情景,她伸出手去触摸花瓣上的雨水,她清晰地感觉到它们温暖的凉意。 她读得入了神,她把饭煮成了焦黄色。 第二天,依然是蜷在草窝里,她翻开了另一页,这一回读到的,是一首名叫《送灵澈》的诗。她没有弄明白题目的意思,却喜欢前两句: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读起来真好听,她又读一遍,她轻轻读出声来。诗歌经过她的舌头,在她舌尖打一个结,随即展开,开出一朵花——然后,每一个音节都开出一朵花。读了两遍她记住了: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过一会儿,吃饭了,她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念叨: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哥哥看着她,觉得她古怪又可笑,便坐得离她远远的了,生怕靠得近了,沾上了晦气似的。母亲总是忙碌,难得正眼瞧她一下。父亲却有闲情雅致,观察了半天,终于问她:“采采,你在念什么?”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什么?”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她越念越慢,天渐渐黑了,她的声音融化在暮色里,诗句也融化了,没有了形迹。她心里却生出一片竹林,青翠鲜明。她心中的夕阳一闪而过,那片竹林渐渐变得苍茫、渺远。过了好久,竹林没有了,钟声也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静静站在江村的月影里。 江村的夜晚,从此变得又优美,又忧伤。 父亲弄不明白,他摇着头走开去,不再理会她。 不久她放下那本书,她坐在课室,走在路上,那些读过的唐诗便从她内心的小海游出来,一首一首地游出来。那些印刻在老线装书上的古诗,这时便一首首活转过来,一首首归她所有了。 出于某种本能,她特别喜欢写景的诗句。她觉得那些千年前的景物跟她的村庄是相通的。她相信在江村,那些树叶幽深,黑暗隐秘的地方,有那么一条路,可以通往唐人描绘的胜境。于是,在午后无人的时候,或者深夜无人的时候,整个村庄都在沉睡,她觉察到自己是清醒的,她竖起耳朵,听着清澈的风声,她在江村的流水和野树之间,寻找着那条无人知晓的小路。 就这样,她在漫长丰裕的童年时光,在极其微小极其封闭的空间,独自享受着想象的乐趣。 她常常长久沉迷于某一句诗,她日夜念叨:“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深深的夜晚,她独自醒着,冥思苦想,终于把明月和松树的位置想好了,月色清澈透亮,她听得见泉水撞击石头的声音——她想出来的不是一幅平面的画,而是那个完整的立体的山坡。在某一些瞬间,那个小小的山坡,代替了整个世界——它充盈了她的视野,她整个的心胸——在最美妙的时刻,除了那个泉水击石的山坡,其余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而在那本不算厚的线装书里,可以成为一个世界的诗是那样多,足够她慢慢地想象,从容地回味。 她有时喜欢“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读着,慢慢读进心里,读进梦里。在一个又一个日夜交替的时辰,在梦与醒的迷糊过渡里,一次又一次,从时光深处传来“欸乃”一声,把她从恍惚中唤醒,她傻乎乎擦亮眼,发现门前江水鲜绿明媚,于是她满眼绿意,满心欢喜。 她一整天微笑着。 又上图画课了,陈老师让孩子们照着美术书上的样子,画一个正在跳绳的小女孩。她画着画着又走神了。她微笑着走神。江铃笑画好了,把扎着蝴蝶结的脑袋凑过来,看见她笔下出现了一艘笨拙的蛋家艇,蛋家艇上面,是老树枝般的几缕“炊烟”。 “煮饭?” “嗯,煮完了,正摇船。” “摇船?去哪?” 她不回答,取过铃笑的颜色盒,在画纸的空白处涂上一波波绿色的江水。 “我心里想的样子,为什么就画不出来哇?”她懊恼地放下彩笔,说话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 “你要画什么?” “江水,渔船,渔翁,竹林——‘欸乃’一声山水绿!……” “三水绿?”不知什么时候,陈老师已经站在她身后。 她不敢吭声了。 陈老师让她站在校务处的窗前,已经站了好一会儿。江校长泡了一杯茶,到陈老师的位子上坐下了,饶有兴趣地问她:“采采,为什么被罚站?” 她不说话,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每天下午最后一节,是全校的活动课,陈老师正在晒谷场上,教班上的孩子玩“抢军棋”。大家都在奔跑欢笑,就连最文静的女生也在树下跳绳——而她,这会儿,却不得不站在这儿,甚至不得不收回贪玩的目光,看着自己黑乎乎的脚趾头! “打架了?” 她摇摇头。 “上堂讲话?” 她点点头。 “陈老师这么凶恶?”江校长摇头叹息着,“只是讲了一点话,就把采采关起来不准活动,太惨了!” “不只是讲话……”她觉得这样对陈老师不公平,决定解释一下,“我违反纪律。” “你违反什么纪律?” “我没有做陈老师的作业。我本来想,本来想……” 她无法表达,急得直跺脚,差点把脚下的地板跺出一个无底洞来。江校长慢条斯理喝着茶,不时点点头,让她说下去。她说呀,说呀,不知不觉,说出了一大堆的话——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话要说——她啰里啰嗦,说到了春眠不觉晓,说到了清泉石上流,又说到欸乃一声山水绿,她说她自己最大的苦恼,是没有办法把那幅画画出来。 江校长教她抬头观看,高高的墙壁上贴着大幅的图画,那是照相机拍下来放大的,盛开着桃花的西湖:“是这样的画吗?” 她拼命摇头。不是这样的,完全不是这样!她要的是活的风景,是活生生的江水、野树,是活生生的蟛蜞、虾蚬,是活生生的石头、小路,是活生生的桥和渡船……而这幅图,只是死去的风景的尸骸罢了。 她想说出心中的想法,却又哑口无言。她觉得满腔话儿无法言说——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准确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真正地表达自己? 然而她很快就看到西湖下面的挂历了。挂历上印刷着《太湖之春》的国画,乱纷纷的雨点似的杏花,在水墨氤氲的太湖对岸,开出了唐诗般的景致。她跑过去,踮起小小的脚尖,贪婪地翻看,十二个月,十二幅画,她翻了又翻,看了又看。就这样就可以了,对她来说,就这样就可以满意了,有这样的几幅画,就可以证明她的心意了,就可以证明,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向往着诗里的风景。 她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她小小的心怦怦地跳着。 江校长不知什么时候走开了。 陈老师回来,苦口婆口把她教育一翻,惩罚她放学后过来打扫办公室,还要给花圃里的美人蕉浇水。 陈老师一讲完,放学铃就响了。她高高兴兴接受了惩罚,对她来说,就是让她清扫厕所,也比站在校务处一动也不动,要愉快一些。 她沉迷在自己的世界,没有发现她的江村正悄悄发生着变化。 东江对岸的村庄附近,不知什么时候少了一片农田,多了两家工厂。那两家工厂,一家是做塑料假花的,另一家,做烟花和炮仗。 等到素馨约了她,一同过了渡船,到假花厂开了一个本子,领回来一大堆塑料做的花枝和绸布做的花瓣,她才意识到,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放学就到外面疯跑了。 每天放了学,江村的女孩子便都搬出一个木盆,坐在自家门前做假花。素馨是不紧不慢的,一个月下来,却也挣了三块钱。采采手爪快,第一个月领到五块。 领到钱那天,她一路跑回来,她把钱紧紧地拽在手里,仿佛拽住了一只小鸟,生怕它飞走了似的。回到家,她欢天喜地跑到母亲跟前,把钱交上去。母亲接过那张汗津津的五块钱,忽然把她的头紧紧地搂进怀里。 不久,她听说做炮仗更能挣钱,虽然脏,虽然危险,但一个月下来,少说也有十来块。她便又跟素馨一块儿过渡船,到炮仗厂领了一个小本子。 从那以后,她便把学校之外的所有空余时间,都用来做炮仗了。一天又一天,她长久地坐在红砖地板上,打散一盘盘炮仗,麻利地抓起一个又一个,把它们编成长长的一串又一串。那么单调的工作,那么漫长的时光,长久地保持蹲坐的姿势,渐渐觉得腿脚发麻,她便站起来,拧开收音机。 拧开收音机,听得最清楚的是香港电台,她喜欢香港话,觉得那种调子柔媚亲切,润滑温和,适合拉扯家长里短。相比之下,珠江台的广州话要生硬得多,清脆得多,像未经打磨的石头,珠江台总是讲述严肃的话题。 她喜欢香港台的“说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故事,每天都有一个。那是一棵巨大的、会结果子的树,每天结一个果子,掰开一个果子,就是一个新故事——这些故事跟爷爷讲过的完全不同,这是真正的广播剧,每个角色都有不同的表情和声音,随着情节的进展,配着时而缓时而紧的音乐,推波助澜,在凄凉处教人悄然落泪。 有过长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一个接一个演绎聊斋里的狐鬼故事,美丽处如春花秋月,恐怖处让人毛骨悚然,哀怨处却又催人泪下。采采喜欢聊斋的每个故事,它们都有鲜明的颜色和声音,每个情节,都有诡异独特的气息。故事听了很多,她也都喜欢,记住了樱宁、小倩、翩翩的名字。但是,这些故事虽然新奇有趣,却似乎没有真正打动她。 每天黄昏六点她听珠江台的小说联播,她听张业佳讲,听林少明讲。她天天追着听,渐渐熟知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她提起鲁达和林冲的名字,比说起她的同学江明江亮江虾仔还要亲切些。 不过真正让她着迷的还不是这些故事,而是每个周未下午三点珠江台播出的“文学海洋”,虽然表面上要单调得多——只有一个女主持人,有时介绍作品,有时朗读作品,中间穿插着白开水一样的轻音乐。 她永远记得那个下着雨的下午,她已经在地板上埋头工作了很久,天气闷热——是白花花的雨点也无法缓解的闷热,天上有雷声,门外有蝉鸣,水翁不知为什么落了一地黄叶。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广播,广播里的女人正在朗读一个小说。江采采骤然抬起头,打起精神,就听到了这样的一段话:“……几年过去了,至今矮男人还是单身寡居,只在周日,他从外边把孩子接回来,与他为伴。大楼里的人们看着他矮礅礅而孤寂的身影,想到他十多年来一桩桩事,渐渐好像悟到他坚持这种独身生活的缘故……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伞下好像有长长一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小说念完了,收音机里有长长的一个停顿,没有歌声,也没有人语,她不自觉地擦擦眼睛,发现泪水淌了一脸。那是第一次,她察觉到故事和小说的微妙差别,察觉到自己所迷恋的,是寂寞的文字和细节。 她渴望经历更多相似的时刻,期望跟更美好的小说相遇,然而收音机每每让她失望,于是她走上前去,重新调台。一个频道又一个频道,她调出来的,全是音乐节目。收音机唱一支歌,又唱一支歌,她蹲在地上跟着唱,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唱到最后,那些歌便从收音机里飞出来,栖息在她鸡窝般的脑袋里。 她坐着唱,行着也唱,走着也唱,她最爱唱的,是那首《葡萄园》: 微风吹遍愉快葡萄园, 红里透绿问有几颗酸, 篱笆高处悬着缤纷梦, 绿叶下艳红万串; 如果秋季重临葡萄园, 才会发现夏季多么短。 阳光深处藏着缤纷梦, 个个梦又甜又暖。 美丽的葡萄园,丰收的葡萄园,她想要拥有一个葡萄园。作文课上,陈老师要孩子们写《我的理想》。 江虾仔写道:“我最大的理想,是当一个拖拉机手。” 江铃笑写道:“我的理想,是当一个伟大的电影明星。” 江采采写道:“阳光深处藏着缤纷梦,其中有一个,是我小小的梦想。我有一个梦想,我想拥有一个大大的葡萄园。”她把“理想”写成了“梦想”,不过这一回,陈老师没有跟她计较,陈老师把她的作文贴到课室后面的墙壁上。 江虾仔整天疯玩,似乎没有把他的“理想”放在心上,能当成拖拉机手固然很好,当不上似乎也是不大要紧的。 江采采的葡萄园似乎只是白日梦,只偶尔想想而已。 铃笑却开始用功地了解香港明星们的事情。其时江村小卖部的商品已经有了些小改变,他们在店里加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箱子录音带,同时他们还买回来一套音响,每天都开得那么大声,江村的上空,长久地荡漾着流行歌的波浪。 星期天,铃笑约了采采,两人牵了手,抄了稻田中间的近路,走去邻镇的中心市场,那儿热闹非凡,有许许多多卖衣服的店——虽然都是大人的衣服,她们穿不上,她们走到中学门口的地摊上,那儿摆满了香港明星的彩色贴纸,贴纸旁边还有各种式样的小镜子、小梳子、蝴蝶结,以及繁体字的娱乐杂志和流行歌集子,大幅大幅俊男美女图高高地挂在摊档上头,他们奇特的姿势让人眼花缭乱。 铃笑买了一个漂亮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抄着一首又一首流行歌词。在歌与歌之间,铃笑画了好看的花边——有些花边是一串小树叶,一片接着一片,每一片都有快乐的表情;有些是许多小水果,苹果、梨子、香蕉,一个接一个,互相牵着手……采采喜欢铃笑画的花边,不大喜欢香港明星的彩色贴纸。 “我最喜欢王杰。”江铃笑打开一本香港杂志,书里把王杰称为“忧郁王子”,介绍了他的身高、体重、血型、星座,他最喜欢食咖喱鱼蛋。下了课,好多女孩儿凑在一起,捧着歌本,一起唱王杰的《几分伤心几分痴》——那是正在热播的电视剧的主题曲——那个长长的电视剧,是江村人民每天晚上的必修课。 采采不大喜欢王杰,她喜欢一个叫“beyond”的乐队,她的笔记本上抄着《大地》、《光辉岁月》、《海阔天空》的歌词。她爱“beyond”,也爱陈慧娴,她对他们的爱是两种不一样的爱。 “beyond”的歌让她生出向往的心,陈慧娴的歌声却直接进入了她的心。她觉得陈慧娴的声音像东江水一样清澈动人,她抄陈慧娴的歌,抄了大半个笔记本。独处的时候,她就拿着本子,一个人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唱的是陈慧娴的《傻女》,《痴情意外》,《与泪抱拥》和《千千阙歌》,唱得肝肠寸断,伴着自虐般的伤心的快乐,她流一脸泪水。有时她唱得忘情,人家嘲笑她,她也不在意。 那些美妙的岁月,一首歌忽然流行起来,像一种无法医治的疾病,像一场无从躲避的雨,像一阵热风,不过几天时间,忽然大家都会唱了,女孩子忙着互相借了歌本来抄。 铃笑的消息是最灵通的,铃笑的歌本抄得最好,铃笑又最爱自己的歌本,她每抄一首新歌就在旁边画一幅好看的美女。采采羡慕极了,因为她画不能画得那么好。 他们刚刚唱熟了一首歌,很快又来了另一首。他们很快学会了新的,忘记了旧的。 各种各样的歌,有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味道,不一样的欢喜和忧伤。采采想象着它们穿了各种式样的裙子,留着长的短的头发,身上挂着好看的小饰物,叮叮当当响着,纷纷在窗外飞舞,它们飞着舞着,忽然一首接一首来到她的面前。 她在路上走着,经过人家的窗子,不时遇上一首歌,她快乐地捡起那个调子,大声地唱起来。她一遍一遍地唱着,每一首歌都让她贫乏的心更丰富一些,使她忘掉她正身处小小的闭塞的村庄,渐渐陷入缠绵的怀想。她向往歌里歌里的一切,向往远方丛林中的雨和雨中的祝福,向往遥远的大海里的帆船以及海水里的流年,向往黄昏弹个不停的钢琴和琴声里的忧郁爱情…… 去自留地浇菜的时候,她边走边唱: “在那些苍翠的路上/历遍了多少创伤/在那张苍老的面上/亦记载了风霜……在那些开放的路上/踏碎过多少理想/在那张高挂的面上/被引证了几多/千秋不变的日月/在相识里共存……” 唱着唱着她哭了,她便哭着唱下去。也许有人看到她,也许有人嘲笑她,她不在意,她一边哭一边唱,她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在江边埠头洗衣裳的时候,她边洗边唱: “每一个晚上/我将会远望/无涯星海,点点星光/求万里星际,燃点你路/叮嘱风声代呼唤你千遍……” 看着江水,唱着唱着她就痴了,她并不能清楚知道,每一个晚上她在远望什么,每一个晚上她在呼唤什么……然而她是多么喜欢这样唱啊,就这样唱下去,唱下去,永远也不要停下来……(第七章完) 第八章 爱的寻求 升上五年级,江铃笑突然要转到城里念书。临别的时候,她送给采采一个微笑的洋娃娃。 “采采,你用心看,这个娃娃有点像我。如果你想念我了,你就在夜里轻轻地对她说话,那么,不管我在哪里,都能听到你的声音了。” 采采一转身跑回家去,她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个沾满灰尘的小竹篮子,里头是满满的一篮小鹅卵石——那是很多年前到玲表姐家,她在排仔角捡来的宝贝儿。 她提着小篮子到东江边,一颗石子一颗石子洗干净了,她把篮子连石子一同送给铃笑。 铃笑提着小篮子上车走了,她一个人抱着洋娃娃走回家,想到再也不能跟铃笑牵着手走在江村的小路上,想到再也不能在上课的时候一起画画玩儿,她觉得很难过。 铃笑空出来的位子一直空着,她独个儿坐在课桌前,上完一节又一节课。少了铃笑的润滑,同学觉得她古怪而傲慢,给她起了很难听的花名,就连带点儿亲呢的“黑妹”也没有叫了,个个都叫她“黑人”,缺德的男生看见她,远远地便大喊起来——“刷,刷,刷,牙齿要刷得洁白,用黑人——牙膏啦……”,这让她深感耻辱,但又无可奈何。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觉得同班同龄的人似乎都长大了,渐通世事,但她仍然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她对人情世故的一窍不通,完全不知道怎样跟人交往,她打不开包围着她的坚硬如冰的冷漠。 她感到同班的女孩子渐渐有了某些秘密,她们总是聚在一块儿窃窃私语。她们在说什么呢?她有一点好奇,但是谁也不来告诉她。就连男生们似乎也都变得高傲了,他们独来独往,谁也不搭理。坐在课室里,下课了,周围都是人,她觉得孤独极了。 但孤独似乎也只是身外事,并不能影响她欢悦的心境。她时时忽略了身外的整个世界,把所有的关注都投向自己的内心。她的心是一片沼泽地,眼看着水域日渐宽广,水草日渐丰美,水鸭子和天鹅从远处游过来,不时引吭高歌,让她不能平静。 跟家里相比,她更喜欢待在学校里。每节课她都上得兴致勃勃,课间她也是喜悦的,她越来越不理会周围的人,常常独个儿跑了出去,一个人呆在池塘边,看着蜻蜓挺着小小的身子,张开橙色的翅膀,优雅安静落在草尖上,水蜘蛛却长着长长的脚,潇洒地在水面上快速划行。有时她走进学校的小生物园,傻傻地冲着一朵月季花笑了又笑,把鼻子凑上去闻了又闻,她又抬头去望那几棵添色木芙蓉,看着它们渐变了颜色,她显出一脸了惊讶。同学远远看着她,不能理解她的行为,只见她自个儿微笑着,自得其乐似的。 不过每个老师都极喜欢她,这不仅仅是由于她成绩好,更因为她在课堂上的心地单纯。她对各科知识都极有兴趣,似乎是文字本身对她发生了作用,所有用文字写出来的句段都让她着迷,对人类所有的知识,她永远保留着孩童般的好奇心和探究力,每一节课她都大声地回答问题,触类旁通,每一个答案都独特而且新颖,她是一个天生的学生,每次考试她都有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分数。 时间安静而快速地流逝,像深深的流水,把她变成一个如花的少女,但她无动于衷,任由光阴之水在她身上淌过。她惊喜地看到了自身的变化,只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青春时代已经到来,她将要走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从一个孩子慢慢变成一个女人。 天一直都很蓝,云有时很洁白,有时却黑了,太阳有时会躲起来,天有时会下雨。但雨天她也是喜欢的,她天生了一种强烈的爱恋,对最坏的日子也恋恋情深。日子孤独漫长,家务和作业永远也做不完。第一次的月经染红了她的裤子,她吓得尖叫起来,其时同年的许多女生都已有经验了,但是没有人理会她,也没有人同情她。同学都离她远远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仿佛她得了瘟疫。她以为她要死了,反倒得到了一种奇异的镇静,想到每一个人都会这样或那样地死掉,她生这么一个怪病也没什么大不了。就算现在就死掉又有什么可怕呢? 那天放了学她把自己泡在江水里,用手攀住停泊在岸边的货船的后锚,让流水从她身上流过,把她身上的血迹冲洗干净。她在水里一直泡到天黑,望着天上彩霞渐逝,几颗星星显现出来,这夜幕降临的过程使她难过又使她留恋,她心里充满了异样的伤感凄凉,她觉得她需要一个怀抱,需要一个人把她紧紧地抱住,她需要爱,为什么没有人爱她呢? 那时候,母亲开始了她的小贩生涯。每隔三天母亲就到城里一趟,带回来一担咸鱼、咸菜和腊肠。第二天一早,她挑着担子一路叫卖,教她的丈夫和儿子感到无比耻辱,但她竟然全不理会,她一意孤行,每天挑着担子,独自从江村走到上流。 那个空荡荡的星期天,母亲独自躺在木板床上生病,身下的席子破了巨大的洞,一张薄被裹着身子,一时发冷,一时发热,身子抖个不停。父亲坐在木凳子上,一动不动,只有夹在手指间的纸烟一圈圈袅袅地升上去。哥哥赖在床上,不知道醒来了没有,没有一丁点声响。安静的屋子死沉沉的,像一个阴森的坟墓。 母亲呻吟着:“帮我进一次货,进十斤牙带,五斤红鲜,一包十斤的梅菜,二十斤腊肠……” 父亲埋着头,无动于衷,他是勤劳的,但只限于在田地里,在木凳上,他从不肯进入除此以外的任何一个领域。他是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有他的一定之规,认为做一个小贩是失面子的事,要让人耻笑的事。他一辈子不想也不敢,更不能越过这个界限。他是一个天生的农夫,一个本分的木匠,本性中的迟钝木讷,注定了他将在日益变化的环境中痛苦不堪。 母亲呜咽着,声音渐渐变得凄凉:“挣两餐饭都这样艰难,日子怎么过下去啊?真不如死了好……” 父亲一直闷坐着,一言不发,忽然他“霍”地站起来,直往大榕树下的士多店奔过去。那儿有人打麻将,也有人打纸牌,他往那儿一坐,不到傍晚便不会归家。 母亲气若游丝地呼唤她的儿子: “阿波,阿波……” 儿子没有回答,但她知道她的儿子不会跑到别处去,所以她继续叫唤着:“阿波,我阿波很乖的,你去帮阿妈进货,进十斤牙带,五斤红鲜,一包十斤的梅菜,二十斤腊肠。牙带两块钱一斤,红鲜便宜,只要一块半,不要受骗了……” 江一波静静地呆在他的小房间里,仍然没有弄出一丁点声音。但母亲知道他在那里,知道他在听着,她接着叫着:“阿波,你帮一下阿妈,你可怜一下阿妈,阿妈好辛苦……” 母亲说着又哭了,声音带着泪水,呜咽着,一点点一滴滴传到厨房去。江采采在厨房煲中药,烧的是雨季受潮的柴草,刚点着又熄了,她凑近脸去吹火,浓烈的烟灰扑到她面上,把她熏得泪流不止,苦苦的药香味弥漫在空气中,把她呛得咳嗽不停。她小心劈开一块柴头,一边劈一边流泪,泪水便一点点滴在她的脚趾头上,她想要跑到床边去,紧紧抱住她的母亲,她想要痛快地哭一场。 然而,她不敢走上前去。她紧握着柴刀,忽然想去劈死他们,她痛恨这个家庭里的大男人和小男人,她是多么地鄙视他们!为了他们伟大的面子——这么一个莫明其妙的理由,他们竟然宁死也不肯帮母亲的忙,不肯进城去进货。她心里充满了对母亲的怜悯。母亲这么能干,这么美,却受了最多的苦!从来没有一个人爱她!这个世界对她多么不公平!多么无情!又多么残忍啊!但是不要紧,她的母亲还有她呢,她是不会让母亲受苦的。她暗暗下了决心,她是她母亲的女儿,她日渐长大了,她要尽最大的努力去爱母亲。啊,她愿意做一切事情,只要母亲能够快乐。她再也不要看到母亲流泪,再也不要听到母亲哭泣。她扔了柴刀,紧握着拳头,觉得有种力量从心中生长,像一棵树一样生长壮大——她有一双手呢,她马上就要长大了,她马上就有足够的力量了。 终于,她擦干了眼泪,把药端到她母亲的床前。她低声地,悄悄地对她的母亲说:“阿妈,我去帮你进货。” 门前江水沉默地流着,一直流到黄昏。她果然把货进回来了。十斤牙带,五斤红鲜,一包十斤的梅菜,二十斤腊肠。她甚至把每斤牙带咸鱼的价钱压到了一块八毛钱。 她欢喜地推开木门,想要跑到她母亲的床前去,告诉母亲她做得多么棒,她跟他们砍价的时候口齿是多么伶俐啊!为了防止受骗上当,她还到公称处过了磅。还有,她骑车稳极了,一丁点儿没有碰到别人。可是家里静悄悄的,母亲安静地睡着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哥哥想必还在房间里坐着,独自沉没在暮色之中——他向来是不跟她说话的。 她只得独个儿把货从单车尾架上卸下来,到门边去坐了一回,才觉得饿了。她胡乱把早上的白粥吃了,然后忙着洗米做晚饭。 才过了一会,天就黑了,黑暗从大门进来,从窗口进来,整间房屋仿佛渗透了墨汁,她没有点灯,抬头从屋檐望出去,她又看到了满天星星,如同永恒的蓝宝石,它们再次温柔地闪烁,温柔地朝她眨眼。她把饭菜端上桌面,静坐了很久,母亲还没有醒来。她走出门外,感到疲惫不堪,风温柔地抚慰着小树,流水软软地拥抱着石头,乳白的云团轻快地走过,她心里满满的,想要说好多话,可是她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也唱不出。她像小时候一样,熟练地伸手抱住身旁的水翁树,静静哭了。 一个乌云密布的周日,她坐在江老师的自行车后面,到镇中心小学参加数学竞赛。江老师有事先走了,叮嘱她考完试自己回来。她点头答应,考试的铃声就响起来,中心小学的铃声是一阵悦耳的电子音乐,从课室上头的喇叭传出来——采采愣了一下,她听惯了江村小学挂在老榕树下的铁板丁丁,不免觉得这种音乐轻浮又有点不真实。不过她来不及多想,马上被试卷上的数学题难倒了。她使尽浑身解数,解开一道题又一道题——她觉得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难的题目,像一个迷宫,用一种她不能知晓的力量把她牵引进漩涡去。下课铃响,她没法解出最后一道题,只得眼睁睁看着监考的老师把卷子收去。 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打击——自打上学以来,平时数学的测验或考试,除去偶尔粗心算错数,她总是考一百分。她喜欢看数学书,从学过的看到没学过的,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书里的每个例题她都能看明白,她也喜欢做数学题,喜欢拿着练习册一路做下去,那里面的每一道题她都会做。 她呆呆地走在路上,天上电闪雷鸣,等她走到供销社旁边的新华书店门口,花生米一样的雨滴沙啦啦地筛到她头顶上。 路上的孩子奔跑起来,全躲进书店里头。雨下了很久,从大雨下到中雨,再下到密密麻麻的沙子般的小雨。她站在书架着看连环图故事书,翻完了整整一套,雨还没有停。不时有骑单车的大人找过来,带走一个又一个孩子。到最后,书店里只剩下她和苏繁星。 她原本不知道他叫苏繁星,如果他没有走到她旁边,主动跟她说话,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 “嗨,我叫苏繁星,你呢?” 采采认得他,就是刚才考试时坐在她旁边的男孩。她连忙问他最后一道题的解法,苏繁星表示也没解出来:“我只做了一半。” 他拿出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图。 “你画错了。”采采抢过笔来,在旁边画了另一个。 “我知道了,你真聪明!” 苏繁星很快地列出几套式子,又埋头算了一会,原来看起来很难的题目,竟然毫不费力地解开了。 雨还在下,他们沿着人家的屋檐往前走,在滴滴嗒嗒的雨水里,他们要把话说得很大声,才能让对方听见。但是她听得很清楚,苏繁星在中心小学读书,家住在供销社宿舍。 走到那排屋檐的尽头,前方有两条小路,他们挥挥手道别了,一个向前,一个向右,敏捷地冲进雨里。走得好远了,她还回过头去,看到他站在雨中,也正回过头来望着她。 密密麻麻的夏天的细雨,浇灌着她有点兴奋的心情,她很快乐!她跑得那样快,一路穿过稻田,穿过甘蔗林,跑进江村种着老榕树的小路,一直跑回家去。 不久江采采收到了一封信,拆开一看,原来江铃笑从城里给她写信来了。铃笑的信笺美丽极了,浅绿色的信纸上印着荷花,凑近鼻子闻一闻,信笺上的荷花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铃笑秀丽的小字写在信笺中间的窗口上,窗口那么小,铃笑的话又那么多,她一共写了六张信纸。采采读了一遍又一遍,看到后来,已经能够把那封信一字不漏地背下来。铃笑在城里,城里的超级商场就像整个江村那么大,铃笑跟妈妈逛上一圈,清晨就变成了中午,城里的房子全是高楼大厦,铃笑住在十一层,在十一层的阳台上,铃笑可以望见公园,公园里的花草树木是很有意思的,它们跟江村的草树完全不同,有的被剪成长颈鹿、有的被剪成大水桶、有的被剪成大足球……总之形状应有尽有。铃笑喜欢在城里上学,她很快就交上一个好朋友了,那是她的同桌,叫做静雯……虽然新的生活很有趣,但是铃笑说,她很想念江村,她非常非常想念江采采! 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人想念过她。她如此的平凡,如此不起眼,甚至还常常被嘲笑,被捉弄——现在竟然有人郑重而浪漫地对她说,她被想念,而且是非常非常的想念!她小小的心便觉得又幸福,又骄傲。放了学,她跑到河边去,顺手捡起岸边的小瓦片儿,侧着身子用力地把它打开去,小瓦片一路飞到河中心,打起一串快乐的水花,漂亮极了。好几个孩子也背着书包跑过来,跟她比赛谁的瓦片打得远,谁的水花打得多。可是谁都没有她打得好,因为谁都没有她快活,她心里的喜悦正像潮水一起漫起来,水花一样泼溅起来。她也想念铃笑,想念极了,要是铃笑在这儿,俩人一块儿打水漂,该有多么快活多么快活! 她手里紧紧拽住那封珍贵的信,手心里汗津津的。她念念不忘地想着应该怎样回信,想得一整个夜晚都睡不着,她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夜航的船正从水面经过,船上桔红色的灯火倒映在江水里,流光溢彩地荡漾着,星月朗照,树木的阴影仿佛活着的巨兽,她停顿在江村的星空下,看看水上的景物,又看看水里的影子——到底为了什么,水里灯火的影子,比船上的灯火还要好看呢? 采采刚刚寄出她生平的第一封信,马上又收到一封。这封信让她小小的心脏怦怦直跳——它来自她的新朋友苏繁星。信写得很短,只有一段:“江采采:很高兴认识你,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我的朋友不是很多,如果你也在中心小学,我可能都不好意思跟你交朋友(怕同学笑话)。现在,我们可以做笔友,是不是?我生活在镇上,你生活在江村,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如果我把我的世界告诉你,你把你的世界告诉我,我们就拥有两个世界——这一定很有意思!你愿意做我的笔友吗?请给我回信好吗?苏繁星。” 第二天晚上,等母亲和哥哥睡着了,她爬起来,点亮火水灯,开始给她的新朋友写回信。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折腾到深夜,终于写好了——她激动极了,使用了一大堆的感叹号。 “苏繁星:我愿意做你的笔友,太愿意了!你说你的朋友不是很多,我的朋友就更少了——我的朋友只有一个,她叫江铃笑,我们江村大多数人都姓江。不过,铃笑已经转学到城里去读书了,现在,我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 先跟你说一说我的世界吧。我的世界就是江村。江村美丽极了。江村有很多树,老榕树,老木棉树,老凤凰树,每一棵都很好看;老水翁树、番鬼石榴树、水蒲桃树、杨桃树、荔枝树、龙眼树、芒果树,每一棵都很好吃!江村所有的草都会开花。江村每一头牛都会打架。江村树上有好多黄蜂,水边有好多蟛蜞。江水里有鱼。也有虾。 我喜欢钓鱼,我会捉虾。我们常常去摸蚬,在浅水的沙里,黄沙蚬多得不得了,我好爱吃蚬,不过我妈妈就不是很喜欢吃。摸蚬的时候我常常摸到蚌,鱼塘里也有蚌,但是鱼塘里田螺更多,还有福寿螺,福寿螺不能好吃。江村有好多田,田里种着禾、花生、甘蔗、和香蕉。田下面有好多田鼠,田上头有禾花雀和其他的鸟类(我不是每一种都认识)。 铃笑转学以后,没有人能说上话。我就把想说的话跟门前的老水翁树说,跟门前的江水说,跟村里石头做的土地公公说。它们比许多人要好,有耐心,它们喜欢听我说话,它们从来不会觉得烦,当我静下心来,就能听到它们的说话的声音,它们的话不能传进人的耳朵,总是直接传进我的心里。我很爱它们。如果你到江村来,在宁静的月夜走到它们的面前,你也一定会喜欢它们。我很愿意跟你分享我的世界,在没有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江村,一个人跟清风流水在一起,我觉得很快乐!你喜欢江村吗? 我还有两本书,有一本叫《唐诗三百首》,里面的诗美极了,我喜欢“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喜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喜欢“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我喜欢的唐诗太多了,一下子说不完,以后慢慢说。我的同学不知道这些诗有多好,他们觉得我读这些诗很古怪,就连我最好的朋友(已经转学的同学)都不理解。不过她虽然不理解,但是很友好,她不像别人那样嘲笑我。我真喜欢她。你喜欢唐诗吗?……” 说完唐诗,她还想好好地介绍一下她的好朋友江铃笑,不过两页信纸已经写完了,眼皮也越来越沉,她收起信纸,吹灭火水灯,蹑手蹑脚上床睡觉。 信寄出去了,她日夜盼着,等着回信,足足等了三天,信竟然还没有来。日子不知为什么长得让人受不了。江采采上堂时有点神思恍惚,下了课,大伙儿都在外面网鱼,玩得如火如荼,而她竟然也不去参加了。她坐在座位上,想到马上就要周末了,她要到镇上去找苏繁星,怎么找呢?学校不上课,就是到中心小学去也没有用。她想她可以问人:“供销社宿舍怎么走?”等她找到了供销社宿舍,她就再问人:“苏繁星住在哪里?”——嗯,按这个办法,一定能找到的!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无须着急,她的朋友就在那儿,就好像一棵树种在那儿一样——总之,他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要她沿着某一条路,找呀找,她一定能够找到他! 好在她要的信很快来了,这一回,他也写了满满两页纸: “江采采:你好! 收到你的信高兴极了,今晚我没有看课外书,只看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信纸都快要让我弄破啦。你写得又热情,又可爱,你笔下的江村美丽极了。看得出你热爱大自然,热爱你的家乡。看了你的描写,我虽然没有看到江村,已经喜欢上它了。 我的世界远远不如江村那么精彩,那么美丽,那么有趣。我家住在供销社二楼,房子外面就是粮所,粮所里面有一排巨大的粮仓,像一队准备打仗的巨人。我常常站在窗前,看着各种各样的人担谷到粮所交公粮。我有个好朋友住在粮所宿舍,我常常到他家玩。我喜欢他家热闹的气氛——他是双胞胎,他还有两个姐姐,他家里的人都很热情,都很爱说话,他爸爸喜欢跟我下象棋,告诉你,我的象棋下得很好,就是跟大人下,也是赢得多,输得少。相比之下,我家冷清得多,寂寞得多,爸爸和妈妈都在广州工作,家里又没有兄弟姐妹,虽然爷爷和奶奶都很疼爱我,但我觉得很孤独。我很希望家里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如果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明、可爱、热情的妹妹,该有多好啊! 你说你喜欢唐诗,真是太好了,我也同样喜欢。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李白,喜欢他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也喜欢语文书上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我觉得李白的诗念起来特别顺口,他笔下的景象特别开阔。除了唐诗,我还喜欢宋词,我爷爷说,在我刚刚会走路的时候,我爸爸就教我背唐诗宋词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偷”,我去年还写过一些诗呢!不过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要是别人知道,会笑掉大牙的。 我家的书柜有许多书,《水浒》之类的我都看完了,现在开始看外国小说,我刚刚看了《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上部,童年时代的克利斯朵夫可爱极了,你看:“他把母亲搂得更紧了。他多么爱她啊,他多么爱一切!爱所有的人和一切事物!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那么优雅……他睡着了。蟋蟀在壁炉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人物的形象在幸福之夜飘浮……他也要当一个英雄!……是的,他将来一定是一个英雄!他现在就是一个英雄!他现在就是一个英雄……啊,活着真是太美了!”多么坦率!多么有力量!多么美好!这才是真正的书!跟这样的书相比,《水浒》只是老套的故事。我真想成为像克利斯朵夫那样的人。希望你也能读一读这本书,我想你一定会跟我一样喜欢它。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知心朋友,无所不谈,你说呢?……” 课间十分钟,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信读完了,她想要马上给他回信,告诉他自己多么需要他。她要告诉他,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渴望了,她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渴望跟他相遇,她要立刻告诉他:“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告诉我吧!我也要把一切告诉你!” 她收起信,陈老师来上语文课,这一节讲到《沙漠里的船》。老师讲完了,孩子们开始自由朗读,她一边读,一边觉得自己成了一只骆驼,一个人在无边无垠的荒漠里行走,她觉得干渴极了,她像骆驼渴望绿洲一样渴望着。她很快想到她应该做的事了:她完全可以自己存点钱,到镇上的书店去买他读过的书! 一天又一天,在时间的缝隙里,她像蚂蚁一样勤劳,她跟时间赛跑,她争分夺秒,一个又一个炮仗经过她的手指,编成了一挂又一挂整齐结实的鞭炮。那个月她领到二十块钱。她兴奋极了,一路走到渡口,上了渡船,渡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设想着回家对母亲说的话:“本来有二十块,但在路上掉了十块。”不,不能这样说,母亲一定要急疯了,她会沿路走过来,弯下腰细细寻找的,十块钱啊,可以买到两三件衣服呢!那就不如这样说:“这个月做得少,只挣了十块钱。”但是到了明天怎么办呢?明天素馨的妈妈要到埠头洗衣服,母亲一定会问素馨这个月挣了多少钱,如果发现她比素馨做得还要少,母亲一定会责怪她吧。 她想来想去,觉得没有办法瞒下十块,最后她上交了十五块,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正想跑开,母亲却叫住她,跟她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她低着头,觉得气氛严肃,难道母亲已经发现了她瞒下的五块钱吗? “采采。”母亲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忽然流出眼泪。 她觉得慌乱极了,自责极了,一阵酸楚的滋味涌上心头,她不应该欺骗她可怜的母亲,她怎么能让母亲这么伤心呢? “阿妈,我……” 她说不出话来。 “采采,从明天起,阿妈要到大舅家住一段时间,要几个月才能回来。我跟你阿爸商量过,想叫你不读书了,去上流的毛织厂上班。你看人家阿珍,只比你大一岁,上个月挣了一百六十块钱。” 她低着头听着,母亲的话一句比一句沉重,她的心慢慢坠落到黑暗的深井去,她觉得喉咙哽咽堵塞。母亲说完了,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等她回答。然而她低着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等到母亲起身走进厨房,她的泪很快涌了出来。她很快擦干了,她怕母亲看见,更怕别人看见,她抬头看着母亲的背影,想要鼓足勇气,跟母亲说说话。但她吃惊地发现母亲的身形有点异样,她忽然明白,母亲怀孕了。 吃过饭,她靠在床边,看母亲一件一件地收拾衣物,连冬天穿的那件唯一的大衣也收进蛇皮袋里。 “阿妈,要到冬节才回来吗?” “冬节不回。”母亲头也不抬,吩咐她说:“到那时天凉了,你早晚要着多件衫,千万不要着凉,万一生病了,要趁早去卫生站打针。” “冬天不回,过年回不回?” “你不要问了,这么长远的事谁知道呢?”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坐在床沿上,“采采,刚才跟你讲去毛织厂的事,人家正等你阿爸回话呢,他们想你现在就去开工。我跟你阿爸说就让你读完这个学期吧,读完这个学期,怎么说,也算是小学毕业。” 母亲把她搂过来,紧紧地贴在怀里。她记不得母亲上一次搂抱她是在什么时候了,她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里,就让母亲抱着她,久一点,再久一点。母亲是爱她的,她想,就是要她现在就去毛织厂,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挑着两袋行李,到榕树下等红星客轮,江采采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提着一小袋煮熟的花生。随着太阳从水面升起,她看到大船远道而来,径直停在她的面前。母亲挑着担子上船了,她连忙也跟上去,想把手上的花生递给母亲,然而客轮停留得那样短暂,没等她回到岸上,船就开走了。 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好像等待坐船已经等了很久似的。等到母亲说她可以坐到城里码头,再坐同一趟船回来,她便完全放下心来。她一个人走到船头,靠着光洁的栏杆,看着大船破开水面,随蜿蜒的水道径直向前,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她一点也不觉得恼。打小她就在岸上看着船,以为坐在船上是最浪漫的事,如今她竟梦想成真了。又是这样早晨的清爽的风,她头脑清醒,眼里贪婪地看着两岸景色,那是一幅画又一幅画,在她眼前展开又收起。 南国的水岸,每一寸土地都长着草树,开着没人在意的朴素得过分的花,那些老大的榕树,它们一定是亲戚,长得这样相似。客轮走得并不快,它慢慢地经过它们,过了一棵又一棵,连绵不断,像经过一座座小小的山包。她看到一个又一个水边的村庄,竟然全都跟她的村庄一个样,也有小孩奔跑,也有妇人在水边洗衣裳——原来她的村庄竟然不是独一无二的,东江两岸,有无数像江村一样的村庄,有无数像她一样的孩子! 船终于在城里的码头靠了岸,人们匆匆上岸,赶集的,做小生意的,走亲戚的,各各从码头上的小路往外赶,母亲的身影混入人潮里,拐个弯就看不见了。偌大一只船,只剩下她一个人,等待着寂寞的归途。她想起苏繁星,想起毛织厂,又想起母亲娘家的那片海。那片灰蒙蒙、无边无际的海水就出现在她面前,在内心的大海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第八章完) 第九章 路的寻求 她旷了一个早上的课,吃过午饭,她早早就出门了。想到很快就要永远地离开学校,到毛织厂去,从家门口到江村小学,那条短短的青石小路,她走得格外漫长。 江老师把她叫进教务处,问了几句,竟然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他高兴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本子上有个红裙子小姑娘,她跪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正鼓起腮帮,把洁白的蒲公英吹到空中。 “采采,真不错!虽然只得了第六名,但这是整个镇的比赛啊!” 江老师指着竞赛成绩通报表,得意地告诉她:“芦村小学,上流小学都没有得奖呢!” 在那张通报表上,她赫然看到了苏繁星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在她前面,他的分数跟她一样,他们并列第六名。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让她跟他一下子靠近了。 “用功读书吧,你一定会有个好前途。” 她拿起笔记本就跑了,她把本子紧紧地贴在心口上,她不去想她的前途,也不去想她的母亲,不去想上流那间已经对她敞开了大门的毛织厂,她满心满意地想念着那个跟她一样大的男孩儿,她想到他们如此相似,如此有缘,那一定是上天注定的事,是上天安排好了的事。她要去找他,啊,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他呢?再次见到他,她一定要跟他牵起手来,牵着他的手,她就一定会变得像蝴蝶一样自由,像云彩一样轻盈吧,那么他们就可以一同起飞了,一同走到树叶上,走到彩虹上,一同把脚印踩在蓝蓝的天幕上了吧…… 星期天一大早,她手里拽着汗津津的五块钱,悄悄跑到镇上书店去。那间小小的书店,除了连环画和学生练习册,还有一个小小的名著专柜,她踮起脚尖在专柜里找了老半天,没有找到苏繁星说的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她只好跑到柜台前面,怯生生地问那个正埋头读书的黑衣女人。 “有这本书吗?”她把书名写在白纸上。 女人放下书本,透过黑框的眼镜望着她:“前两年是有的,现在卖完了。” 她失望极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哦——”女人温和地看着她,“那是好书,但我还有更好的。” 女人从书柜里抽出两本薄薄的新书,一本是,一本是。 她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她二话没说,就接过了女人手上的新书,把手里的钱递过去。女人找给她三块八角,她把钱夹在书里,又把书抱在怀里,飞快地跑回江村去。跑到分岔路口时,对面走来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的样子有点熟悉,跑远了,她又站住,回过头来望望他,他正好也站住了,正回头朝她看。是苏繁星!他是到江村去找她的吗?她又惊又喜,正想朝他跑过去,对面却来了一辆自行车,原来是素馨的爸爸,她的堂叔。 “采采,你到哪里去?我载你回家吧!” 她忽然胆怯了,她不敢在别人面前跟他相认。她慢慢地爬上自行车的尾座,等到堂叔转过身子,她才扬起手,使劲地朝她的男孩子挥手,他也朝她挥挥手,羞涩地笑了。阳光照在他脸上,她觉得他漂亮极了,她觉得他像个王子一样漂亮。 36、采采的雪条箱子,像天空一样蓝 那个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所有的新课都上完了,陈老师和江老师每天都在黑板上抄出一道又一道练习题,孩子们便埋下头,一道又一道地做下去。 班上的女生越来越少,她们什么也不说,无声无息地,忽然就不来了。夜里,素馨拉了采采,到退学的顺弟家去串门,顺弟到上流的毛织厂去了,那毛织厂不招大人,只招半大的女孩子,说是因为女孩子手脚快,学东西容易上手。那进了毛织厂的顺弟,却也高高兴兴的,穿了新做的衣裳,把头发梳起来,似乎一下子长大成熟了,好像马上就要出嫁似的。 “你们也来吧,厂里还招人呢。”顺弟说。 “我妈叫我读完这个学期。”采采说,“素馨还小呢。” “素馨也可以来,我们有个同事,也是刚读到四年级。”顺弟笑着说,“她还没有素馨高呢。” “真的吗?”素馨有点兴奋,“我回去问问我阿爸。” 两个女孩儿又回素馨家里,堂叔点着火水灯,正在织虾箩:“素馨这么小,进什么毛织厂?你们两个用心读书是正经事,以后一辈子悠悠长,有你们做事的时候。” “阿叔,我妈叫我读完这个学期,就去毛织厂呢。” “采采,你不听她的,她的目光短浅着呢。你听你阿叔的,你以后上高中,读大学,做一翻大事业,让他们都擦亮眼睛来看你。” 到了考试的那个星期,班上只剩下三个女孩子。陈老师上完早读就走了,紧接着来了几个中心小学的监考老师,虽然从来不认识,采采却觉得他们很亲切。说不定他们就是苏繁星的老师,她想。她便打起精神,努力把每一道题做得完美无瑕。 她考完试回到家,父亲正在做一个漂亮的木箱子。 “给谁做的箱子呢?” “你哥的——等到放暑假,你去毛织厂开工,阿波去卖雪条。” 箱子做好了,父亲教她往箱面涂上油漆。油漆是天蓝色的,有一种很清新的气味。她涂得跟她的父亲一样缓慢、细心,直到箱子漆面光滑、均匀,仿佛是从蓝天上剪下来的一块。 雪条箱子在阴地里晾干了,她跑过去摸了又摸,越看越喜欢,那箱子棒极了,她隐约觉得有点遗憾,为什么不让哥哥进毛织厂,让她去卖雪条呢? 第二天,江采采跟顺弟到毛织厂去开工,毛织厂在上流的江边,因为建了这个厂,上流水边的一整片竹林被砍掉了,铺成了坚硬的水泥地板,好几辆大货车停在那里。 采采是新手,不会踩衣车,带头的女工安排她坐在大桌子旁边剪线头。一大堆沉沉的毛衣,散发出新衣服特有的刺鼻的气味,采采学着别人的样子,先搬过几件衣服,然后拿着小剪刀,从衣领开始,找出一个又一个线头,小心翼翼地把它们地剪掉。好不容易下班了,她跟顺弟一起走出来,觉得又累又饿:“顺弟,我一点儿不喜欢这个厂,我喜欢上流从前的竹林——你看这片水泥地,在这里,再也不会长竹子了,多可怕呀!” “采采,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竹林有什么用呀,竹林到处都有。我觉得工厂比竹林好得多——如果没有这个厂,我们到哪里挣钱呢?” 一转眼,就到了月底,女孩子们排着队,到会计的窗口领钱。终于轮到采采了,她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二十五块钱。她失望极了,她失望得想哭。她忽然觉得,这个工作乏味透了,乏味得再也不能忍受。所有人都埋头做事,不时有人讲起,谁谁家的男人发了财,在外面包起了二奶,又有人讲起上流村有一个人,他不种地也不进工厂,每天一大早就去打麻将,竟然也发了财,家里盖起了小洋楼——采采一点儿也不想听这些话,她觉得心里烦透了,长久地盯着一件衣服,让她头晕眼花,长久地坐在凳子上,让她腿脚发麻——她甚至不能像在家里做炮仗时一样,不时站起来,打开她喜欢的收音机,或者到门外水翁树下歇一歇!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计算着——如果这个月剪线头的时间全都用来做炮仗,她完全可以挣到六七十块钱!但是现在,在这个牢房一般的工厂里,她只领到了二十五块! 带头的女工告诉她,她再剪两个月的线头,就可以到机房那边学习缝盘,只要学会了缝盘,以后每个月就可以挣一百块钱以上。她偷偷跑到顺弟的机房,看着顺弟像机器人一样,不断重复着那几个单调的动作,她忽然觉得头皮发麻。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她勇敢地跟父亲说,她再也不要到毛织厂上班了。 “我宁愿去种菜、割禾、插秧,去建筑工地做小工,或者跟三婶她们去担煤、担砖头……反正,我再也不去毛织厂了!” 等她大着嗓门,气汹汹说完,江一波也冷静地宣布:他不去卖雪条了,他已经卖了三天,每天都亏本,雪条全融掉,一根也没有卖掉!——江一波说,卖雪条让人耻笑,他的中学同学已经看见他,并且鄙视他。从现在开始,就是让他去死,他也再不去卖了。 “让我去卖雪条!”她大声说,她决定把那个太阳下的职业抢过来。她心里想,无论怎么艰难,卖雪条也比去毛织厂要好,至少,她可以在阳光下自由活动啊。就这样决定了,她抱起那个美丽的箱子,用一条长长的皮带,把它紧紧地系在她小小的单车尾架上。她心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勇气,从明天起,她要试着用这个天蓝色的小箱子,养活她自己。 从此她戴上她的小草帽,骑着一辆破旧的大单车,载着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走进了阳光充足的盛夏。 她骑着车兜兜转转,镇子周遭的各个村庄,一条又一条她以前无比羡慕的路,一条又一条从没有走过的路,她如今一一走上去。走到邻近村庄的深处,大路分成了细路,接上了田埂,田埂又四处分岔。她不时迷路,一次次走到不相识的人家门口,伏在门前的大狗小狗从沉睡中跳将起来,朝她大吼大叫。她觉得新鲜,觉得兴奋喜悦,她喜欢这样的探险,她走进一个又一个迷人的村落,她在心里拿它们跟她最亲爱的江村作比较,她发现村子与村子如此相似,但又各有不同。一道道流水,一棵棵老树,一间间房子,一个个村妇,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悠久的历史,都有着独特的神情气质——她觉得村庄里的草树花鸟蟛蜞虾蚬和野外的草树花鸟蟛蜞虾蚬有明显区别,它们跟人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就像房屋和亲人一样亲切。她在周围的道路跑完一遭,不再乱走了,因为她很快找到了最大的主顾,他们是那些崭新的工厂里,刚刚下班的工人,是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上,汗落如雨的泥水工人。 开始时她只卖雪条,不久,她美丽的雪条箱子加入了雪糕和饮料。开始时,她一天挣五块钱,很快她能挣十块,二十块,甚至更多。每天晚上,她独个儿坐在灯下数钱,夜蛾绕着小电灯飞来飞去。她神情严峻,一五一十地算计着,惋惜那些融掉了的雪糕。她把挣来的钱放进自己的木匣子去,十块,二块钱,有时更多,她盼望着天快点儿变凉,新年早点儿到过,她要把挣来的钱带到舅舅家给母亲,母亲一定会高兴地把她抱在怀里,快活地夸赞她:“我家采采好能干!” 她把钱袋收拾好,然后到厨房去烧开水,她顺手从柴堆里抽出一本书,那是多年来一直陪着她的《唐诗三百首》,她随意翻出一首,反复读着,那些年代久远的句子庄严华丽,离她那么远,仿佛跟她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可是多么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多么好。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多么好!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多么好!多么好! 像小时候一样,她从来不读更多的,烧一块柴头她只读一句。她反反复复地念着,翻来覆去的想着,慢慢就回到了千百年前的夜晚,她的乡村之夜幻化成华丽的盛唐之夜。或许她就是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或许苏繁星就是那个马背上的将军。她想像着,一个一个情节,只有人物,只有情景,没有结局。水烧开了,柴火还没有烧完呢,她的故事也还没有完。但她当机立断,马上把火熄了,把诗集塞回柴堆里,然后利落地把开水装进水壶去。 她在桌子上铺开信纸——这时她已经在镇上的文具店买到了最漂亮的信纸,她给他写信,铺开信纸面对他,她的世界便打开了一扇门,只有在这种时刻,她才觉得流畅自如,她觉得她可以顺利地打开一扇门又一扇门,找到通向他的路。拿着笔,她的表达不再艰涩,她向他诉说她的渴望,说她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她渴望变得聪明,有力量,变得美丽动人,可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她不能改变现状,还是很愚蠢,很软弱,很粗俗,很丑陋,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给她回信,他的信写得比她还多,他鼓励她,他引用书里的话,告诉她“知识改变命运”——他说他佩服她,相信她,他说她一定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他说她一定会有出息。 她回信,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她说,也许她永远只能做一个买雪糕的女人,或者毛织厂的女工——世界那么大,而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只小小的蜗牛,在一个小角落徘徊;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只井底的青蛙,虽然努力地把脖子伸得长,虽然努力再努力地在原地跳跃,却永远只能望见一片小小的天空。 她拿着封好的信走到村子的邮筒前,一次又一次,她把她的信郑重地投进去。月光像流水一样,照亮她的脸,把她脚下的青石板路照得流亮动人。 她载着雪条箱子走着自己的路,她一次次经过苏繁星的门前,然而她不敢停下来,不敢从那个狭窄的小楼梯走上去,走进他真实的世界。她只能远远地张望着他家的阳台,她羡慕那个阳台,羡慕阳台上的月季花,她想像着他把干净的清水浇在花叶上,便羡慕它们跟他那样亲近,羡慕它们跟他朝夕相见。她默默地跟那株沉默的花儿说话,跟它说起他,她祝福他,只愿他好。她每天晚上都给他写信,她自顾自地写,再也不去管他回信,或者不回信。 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全镇卖雪条的孩子都聚集到巨无霸鞋厂的门前,等到下班的工人蜂拥而出,他们的生意一下子兴旺起来。 除她之外,其余卖雪条的全是男孩子,他们几乎全部采取守株待兔的方式,几个人站在一棵树下,谈天说笑打闹,等待顾客光临。相比之下,采采积极得多,她站到人流必经的路旁,用半咸淡的普通话大声叫卖,她朝她的顾客微笑,她主动地问起他们的家乡,知道他们来自遥远的湖南、湖北和四川,对那些陌生的地名,她觉得又神秘,又向往。 “到了冬天,我家乡就会下雪,我们在雪地上堆雪人,打雪仗,好玩极了。”有个美丽的湖南姑娘跟她交上朋友,每天吃过晚饭都来跟她说话儿。 她羡慕极了:“真好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雪呢。” “你想看么,那容易得很,等你长大了,跟我回家去,不就可以看到了。”她叫林雪梅,比采采高一个头,她大眼睛,苹果脸,皮肤白净,她十八岁,她让采采叫她姐姐。 等到雪梅姐姐去上夜班,阿东就会来到她的跟前。 阿东的眼睛是两点漆黑的星光,他是一个快乐爱玩的男孩儿,眼珠子一转,是什么点子都能想出来的。 他已经卖光了最后一根雪条,开始数钱。阿东的钱不见多,也不见少,挣来的都花掉了。他出来卖雪条不过是暑假无聊闹着玩玩,他的父母也从来不要他的钱。 天很快黑了,鞋厂门前几盏小太阳般的汽灯亮了起来。 “卖不完吧,谁叫你提这么多货?等会儿我帮你数棍子。” 但她总是能够卖完,总是有很多工人到江边来乘凉,总有人不时帮衬她,而这附近,一间小卖部都没有。 她低着头看书,不时抬头看他,触到他和暖的目光,心里觉得安慰又悲伤。他请她到“林记冷饮店”喝糖水,两人的脚摆在桌子下面,气氛渐渐变得微妙,两人低着头吃东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跑了什么似的。有一回,他们的脚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他傻傻地挨着她,她却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他无辜地望着她,觉得疼痛,觉得有口难言。有一天他忽然给她写了信,偷偷地塞进她的箱子去。她晚上回家就看到了,看到那歪歪扭扭的字,笨重地划穿了纸背,上面写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抄着一首无关紧要的歌。她心里鄙视他,阿东已经念初二了,写的字竟然不如她,更比不上苏繁星。 阿东看着她,觉得她的矮鼻子真丑,她看什么都专心致志的样子真傻,可是她傻乎乎笑着的样子真好看。她跟他不一样,他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她做每一样事情都很专注——包括卖雪条,包括上学读书。她比他小,然而竟然让他猜不透,也许正是因为她让他迷惑不解,她才变得富有魅力。他没有由来地喜欢跟她呆在一起,愿意说些好玩的话来逗她嘻笑。 其他的孩子有时欺负她,因为她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把化了一半的雪条扔到她的头发上。他们故意跑到她旁边,踩她不穿鞋子的光脚板,踩疼了,她凄楚地流下眼泪,她尽量隐忍着,不想当着人哭起来,他们便得意洋洋,哈哈大笑,骑上单车飞一样跑了。阿东也在笑,阿东觉得她实在可笑极了。他笑嘻嘻地跑到她身边,把她头发上粘乎乎的冰块拿走。 过了一段时间,他渐渐地知道她了,觉得她可怜,尤其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可怜,却像一头小兽似的向前猛冲,他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猜测着,他无论如何都猜不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送东西给她。她极少收到礼物,得到时就觉得快活,快活整整一天。她太容易快活了,他便越来越喜欢捉弄她。 她爱看书,雪条箱子里总是放着一本。顾客少的时候,她在树下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看书,明明已经看完一遍了,她又回过头去看一遍。于是他跑去书店,买了一本,趁她不注意时塞进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去。 他不告诉她,心里藏了个秘密回家去,也觉得有意思。她晚上回家才发现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夜里睡不着,点了火水灯起身看书。一口气看完了,她猜想着是阿东送的,但又不敢肯定,怕他嘲笑她。第二天两个人都不说起这个事,竟好像那本书是自己跑进她的箱子去似的。可是她却欢喜,欢喜得满满地溢出来,仿佛有一道明黄色的喜悦流淌到她的身上。 她便一整天都在笑。她站在路边,守着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她独个儿唱歌,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她一首一首地唱,嗓音沙沙的,他站在不远处,觉得她唱得真难听,真想跑过去教训她一顿,让她闭上嘴巴。然而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她越唱越大声了。 有一回他给她买了席慕蓉的《九里香》,那是当时很流行的书,中学里的男生都暗地里抄了里面的诗句给心仪的女生看。阿东也学着样子,给她抄了一段: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他并不曾晓得要跟她握别,抄这几句诗只是出自男孩儿的忧伤的直觉。她却很喜欢,喜欢得什么似的,过了几天,她几乎能把整本小诗都背下来。她很乐意让他陪着她,两人骑着单车,沿着东江长长的堤岸,漫无目的地向前。她有时说很多话,有时什么也不说。 有时她会兴致勃勃问他:“你知道王维么?” 他老实地说:“不知道。” 她就给他讲王维的诗,给他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有一回她问他:“你知道约翰?克利斯朵夫么?” 阿东说:“不知道。” 他照例是不知道的。 她叹了口气,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讲讲嘛,讲讲什么什么朵夫的事。” 他央求她。 可是她不高兴,不讲了,反过来埋怨他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莫名其妙,只得转移话题,他提议说:“我们喝糖水去。” 她不出声。 “我捉螃蜞给你玩。” 她也不理会,她独个儿要回家去了。 “对了,大富豪今晚开张,我去偷些彩旗给你玩!” 她放开单车把手拍拍掌:“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很快就骑着单车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紫绸布旗子。 “我不要这个,我要橙色的,红色的,绿色的!” 她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顺手把紫旗子扔进水里。旗子随水流走了,慢慢沉下水去,像一件水仙女的纱衣,看不见了。 阿东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飞身骑上单车,瞬间去得远了。剩下她坐在暗处,感到无比寂寞。 她远远地看见大富豪开张,彩色的灯光打着转,好多人在露台上跳舞,强劲的音乐震动了东江,预告这附近方圆数里从此之后永无宁日。有人唱卡拉OK,声嘶力竭地吼“我对你爱爱爱不完!!!”——歌声被放大了好几十倍,仿佛马上就要把这个夜晚撑破似的。不远处的沙滩上,有人点着火烧烤喝酒,不时传来男人的大笑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有人在浅水处泼水玩耍,有人放烟花。 刚开张的夜总会热闹极了,河岸上下灯火通明,水面的灯影在夜船的波浪里闪烁生辉。波光流荡而绵绵不绝,活色生香。然而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就在她坐的地方,江对岸有一棵繁茂的皂荚树,童年时她曾经游到那里去,她曾经久久地坐在树下,仰头看它白花满树的样子,皂荚花浓烈的异香让她心动又让她吃惊。现在,是皂荚开花的时候了,她努力望过对岸,只看到一团团树影,看不清细节。她想象着,一心努力要在那树影上画出明亮的花朵来,让它们来照耀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 “喂——来了!” 她往路上望去,只见阿东一手驾着车,一手抱着大把的彩旗回来了。她跑过去,想要接过彩旗,阿东却叫她“快走,他们追来了!” 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员从后面跑着追了过来。阿东吹着哨子骑着车,飞一般往前逃跑。 她站在路边,一个小乞丐扯住了她的裤子:“行行好,行行好。”她死盯着她,一张尖锐的小脸,病蔫蔫的,才五六岁的样子。采采用力挣脱她的手,用力把她甩到一边去,她把没吃完的面包扔给她,然后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单车旁边。 她的单车旁边,有个外地女人背着孩子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张写满红字的黑纸。江采采把衣袋里五毛钱的纸币放到她面前,她不去看红纸上骗人的哀告,不去看那个女人愚蠢可怜的脸。 她骑上单车,一路穿过镇上新建成的小公园,小公园的树上亮着嫩绿的大灯,一束绿光照在树叶上,发出虚假娇艳的光彩。大树下面,躺着更多外省的乞丐。多可怜的树啊!它一定很难过吧。她想。 她一路向前,飞快的骑着单车,进入那条寂寞的小路,她听到耳边呼呼风响,感到脚下如履薄冰,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滑下无底的深渊去。 啊,一盏灯又一盏灯,一个灯影又一个灯影,一个人又一个人,总有一些人过着她所不知道的、幸福的生活吧?那些人在哪里呢?她想像着他们,但不知道他们,幸福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么?那些幸福的人们,正跟江采采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着,行走着么? 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单薄,这样的贫乏,她无力改变她碰到和遇到的一切,她不能救起走到她身边的,行将溺死的人。 夜渐渐深下去,她到了村口,她从单车上下来,慢慢地推着车子,从江村新建的房子旁边走过,每一个窗口都传出电视和麻将的声音。(第九章完) 第十章 永远的童年 永远的水翁树 暑假还有几天就要结束,因为好多卖雪条的孩子不再出来,江采采的生意越来越好了。那天傍晚,下过了瓢泼的大雨,天青得像无底的深渊,像一湖无边无际的、香浓的醇酒。江采采走出门口,四下里干净极了,仿佛有人把整个世界打扫了一次。江村一棵棵巨大的老树,千万片水淋淋的叶子,每一片都青翠如血,每一片都没有星点尘埃。 她沿着堤岸,一直走到村口,夕阳像一个爱美的魔法师,毫不吝啬地,把金子般的光洒在东江对面的千万株竹子上。傍晚清爽的风吹在竹叶上,她听到了竹林的涛声,正如她童年时倾听过的大海,在向她发出无法抗拒的召唤。 在那一刻她感到的美,无与伦比。她感到她小小的生命慢慢跟周围的竹林、阳光、江水融为一体,慢慢变得丰盈、富裕。成年以后,她常常一个人走在异乡的分岔路口,她一次又一次想起这个傍晚,她的心一次又一次回到这个傍晚,她一次又一次,对自然充满感激,充满爱意。 当她抬起头,望向前方的路,她看到了她最心爱的男孩子。他穿着白上衣,蓝裤子,怀里抱着一部厚厚的书,正沿着青绿的小路,迎着辉煌的夕阳,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她站在路边的水翁树下,注视着他,她使劲地看着,想把他看进心里头,想把他的样子永远铭记在她小小的心灵的最深处。 苏繁星是来道别的,明天,他就要跟父母到广州去念书。 “我还以为,下个学期,我们就可以一起在中学念书呢。我还想着,也许,我们会分在同一个班呢。” 江采采把十个手指绞在一起,把她的男孩儿带到土地庙旁边那个安静的小埠头,两人坐在茂盛的水翁树下。 那是一棵年轻的水翁树,它长得那样旺盛,朝气蓬勃,树上结满了果子,此时正是酸甜美味的时候。 “如果我是男孩就好了。”江采采望着江水,用脏兮兮的手指头扯断了水翁树古老的根须,“我会每天都去找你,而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我喜欢你是女孩子。”他把低着的头抬起来,看着她,笑了。 他的笑意好像会传染似的,她也微笑起来。她想,这也对,他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是男孩子,一个是女孩子。 “你吃过水翁吗?”她问他。 “没有。” “我请你吃。”她说着就去爬树,倏忽已经到了枝叶之间,落日的余晖照耀着树顶,他望着她的身影,觉得她像松鼠一样轻灵敏捷。她大力地摇动结满果子的树枝,便有好多紫红色的水翁跌落水里,他脱下鞋袜,赤着脚站在浅水里,捞起那些熟透了的小果子。 “酸不酸?”她坐在树上问。 “嗯,有点酸,好好吃。”他站在树下,嘴里含着酸酸的水翁果,望着她。 她笑着跳下来,树根凹凸不平,她没有站稳。他一下子把她抱住了。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灯火都亮了,她手足无措,感到他身体的暖意流到她身上,她感到他在颤抖,她不由自主跟着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在一个无底的深渊,正无依无傍地往下掉,一直下坠,抓不住一点儿实在的东西,仿佛要掉到地狱去,她便紧紧地抓住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就这样,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在水边沉默的大树下,紧紧地,互相依靠在一起。 过了好久好久。 后来,仿佛意识到什么,他松开手。他听到她啜泣的声音。他低头看她的脸,发现她跟自己一样,正在流泪。 她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独自成长,一个人自生自灭,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已经好多年好多年,说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她没有被抱过,她仿佛从来没有被拥抱过似的。 已经有好多年好多年,说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她没有跟另一个人这样亲近过,她仿佛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跟她的同类亲近过似的。 她低声哭着,心里慢慢舒畅起来,一直封闭着的心,好像一下子打开了似的。她所有的心事,内心所有的渴望和梦想,像含苞的花骨朵,一朵又一朵,缓缓开放。 她觉得心里仿佛开满了鲜花似的。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感情,又悲伤,又温暖,又潮湿,又芳香。 她一味哭着,一句话也不说。 他跟她一样,一味哭着,一句话也不说。 东江的流水在他们跟前,顺着千万年的生命节奏,缓缓流过,一句话也不说。 时间在他们身边,像亘古不变的江水一样,缓缓流过,流过,一句话也不说。(全文完)(3。17修改稿) 流行歌 江虾仔整天疯玩,似乎没有把他的“理想”放在心上,能当成拖拉机手固然好,当不上似乎也不大要紧。 江采采的葡萄园似乎只是白日梦,只是每日想想而已。 铃笑却开始用功地了解香港明星们的事情。星期天,她约了采采,两人牵了手,抄了稻田间的近路,走去邻镇的中心市场,那儿热闹非凡,有许许多多卖衣服的店——都是大人的衣服,她们穿不上,她们走到中学门口的地摊上,去买香港明星的彩色贴纸。不仅仅有彩色贴纸,还有好看的小镜子、小梳子、蝴蝶结,还有繁体字的娱乐杂志和流行歌集子,还有大幅大幅俊男美女图,他们奇特的姿势让人眼花缭乱。 江村门前的小卖部的商品也有些小改变,他们在商里加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箱子录音带,同时他们还买回来一套音响,每天都开得那么大声,江村的上空,长久地荡漾着流行歌的波浪。 铃笑买了一个漂亮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抄着一首又一首流行歌词。在歌与歌之间,画着好看的花边——有些花边是一串小树叶;有些是一个又一个小水果,互相牵着手……采采喜欢铃笑画的花边,不大喜欢香港歌星的彩色贴纸。 “我最喜欢王杰。”江铃笑打开一本香港杂志,书里把王杰称为“忧郁王子”,介绍他的身高、体重、血型和星座。下了课,好多女孩儿凑在一起,捧着歌本,一起唱王杰的《几分伤心几分痴》——那是当时正在香港台热播的电视剧的主题曲——那个长长的电视剧,是江村人民每天晚上的必修课。 采采不大喜欢王杰,她喜欢一个叫“beyond”的乐队,她的笔记本上抄着《大地》《光辉岁月》的歌词。 她最爱的歌手是陈慧娴,她觉得陈慧娴的歌声像东江水一样清澈动人,她抄陈慧娴的歌,抄了大半个笔记本。独处的时候,她就拿着本子,一个人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唱的是陈慧娴的《傻女》,《痴情意外》,《与泪抱拥》和《千千阙歌》,唱得肝肠寸断,伴着自虐般的快乐,流一脸泪水。有时她唱得忘情,人家嘲笑她,她也不在意。 一首歌忽然流行起来,像一种无法医治的疾病,一场无从躲避的雨,像一阵风,不过几天时间,忽然大家都会唱了,女孩子忙着互相借了歌本来抄。铃笑最爱自己的歌本,抄一首新歌就画一幅好看的美女,采采羡慕极了,因为她画不了那么好。 他们刚刚唱熟了一首歌,很快又来了另一首。他们很快学会了新的,忘记了旧的。 各种各样的歌,有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味道,不一样的欢喜和忧伤。采采想象着它们穿了各种式样的裙子,留着长的短的头发,身上挂着好看的小饰物,叮叮当当响着,纷纷来到她的面前。 她在路上走着,经过人家的窗子,不时遇上一首歌,她快乐地捡起那个调子,大声地唱起来。她一遍一遍地唱着,每一首歌都让她贫乏的心更丰富一些,使她忘掉她小小的村庄,渐渐陷入缠绵的怀想。她开始向往远方丛林中的雨和雨中的祝福,向往遥远的大海里的帆船以及海水里的流年,向往黄昏弹个不停的钢琴和琴声里的忧伤,她为大地上苍老的父亲和父亲脸上永恒的坚忍和痛苦唱个不停…… 爱 上了五年级,江铃笑突然要转到城里念书。道别的时候,采采在她房里,她送给采采一个微笑的洋娃娃。 “采采,你用心看,这个娃娃有点像我。如果你想念我了,你就在夜里轻轻地对她说话,那么,不管我在哪里,都能听到你的声音了。” 采采没有接礼物,却飞也似地跑回家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个沾满灰尘的小篮子,里头是满满的一篮小鹅卵石。 她把小石头送给铃笑,然后抱着洋娃娃,慢慢地走回家去,想到再也不能跟铃笑牵着手走在路上,想到再也不能在课堂上一起画画玩儿,她的心慢慢难过起来。 同龄的女孩儿都长大了,渐通世事,但她仍然是一个懵懂的小孩子,保持着对人情世故的一窍不通,她完全不知道怎样跟人交往,打不开包围着她的坚硬如冰的冷漠,同龄男孩子已经不大理女孩大了,她变得非常寂寞,成了一个孤僻的孩子。奇怪的是她似乎并不以为不妥,仿佛事已至此,也是理所当然。 她坐在课桌前,上完一节又一节课。少了铃笑的润滑,同学觉得她古怪而傲慢,给她起了很难听的花名,叫她黑人,又叫她黑妹,因为这都是牙膏的名称,缺德的男生远远地便都喊她牙膏——“刷,刷,刷,牙齿要刷得洁白,用黑人——牙膏啦……”,这让她深感耻辱,但又无可奈何。 但这些都只是身外事,并不能影响她欢悦的心境,她忽略了身外的整个世界,把关注都投向了自己的内心,她的心是一片沼泽地,眼看着水水域日渐宽广,水草日渐丰美,水鸭子和天鹅从远处游过来,不时引吭高歌,让她不能平静。 跟家里相比,她更喜欢待在学校里。每节课她都上得兴致勃勃,课间她也欢喜,常常独个儿跑了出去,一个人呆在池塘边,看着蜻蜓挺着小小的身子,张开橙色的翅膀,优雅安静落在草尖上,水蜘蛛却长着长长的脚,潇洒地在水面上快速划行。有时她走进学校的小生物园,傻傻地冲着一朵月季花笑了又笑,把鼻子凑上去闻了又闻,又抬头去望那棵添色木芙蓉,看着它们渐变了颜色,她显出一脸了惊讶。同学远远看着她,不能理解她的行为,但她自个儿微笑着,自得其乐似的。 奇怪的是老师都极喜欢她,不仅仅是由于她成绩好,更因为她在课堂上的心地单纯,她上课更专注了,对每一科都极有兴趣,似乎是文字本身对她发生了作用,所有用文字写出来的句段都让她着迷,这让她对人类所有的知识,都永远保留着出孩童般的好奇心和探究力,每一节课她都大声地回答问题,触类旁通,每一个答案都独特而且新颖,她是一个天生的学生,每次考试她都有一个让人刮目相看的分数。 时间安静而快速地流逝,像深深的流水,把她变成一个如花的少女,但她无动于衷,任由光阴之水在她身上淌过。她惊喜地看到了自身的变化,只是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雨季已经到来,她将要走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从一个孩子变成一个女人。 天一直都很蓝,云有时很洁白,有时却黑了,太阳躲起来,天上开始下雨。但雨天她也是喜欢的,她天生着强烈的爱恋,对最坏的日子也恋恋情深。日子孤独漫长,家务和作业永远也做不完。第一次的月经染红了她的裤子,她吓得尖叫起来,其时同年的许多女生都已有经验了,但是没有人理会她,也没有人同情她。同学都离她远远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仿佛她得了瘟疫。她以为她要死了,反倒得到了一种奇异的镇静,想到每一个人都会这样或那样地死掉,她生这么一个怪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现在就死掉又有什么可怕呢? 那天放了学她泡在江水里,用手攀住停泊在岸边的货船的后锚,让流水从她身上流过,把她身上的血迹冲洗干净。她在水里一直泡到天黑,望着天上彩霞渐逝,几颗星星显现出来,这夜幕降临的过程使她难过又使她留恋,她心里充满了异样的伤感凄凉,她觉得她需要一个怀抱,需要一个人把她紧紧地抱住,她需要爱,为什么没有人爱她呢? 一个乌云密布的周日,她坐在班主任陈老师的自行车后面,到镇中心小学参加数学竞赛。陈老师有事先走了,叮嘱她考完试自己回来。她点头答应,考试的铃声就响起来了,中心小学的铃声是一阵悦耳的电子音乐,从课室上头的喇叭传出来——采采愣了一下,她听惯了江村小学挂在老榕树下的铁板丁丁,不免觉得如此现代的铃声有点轻浮又有点不真实。不过她来不及多想,就被试卷上的数学题难倒了。她使尽浑身解数,解开一道题又一道题——她觉得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难的题目,像一个迷宫,用一种她不能知晓的力量把她牵引进漩涡去。下课铃响,她没法解出最后一道题,只得眼睁睁看着监考的老师把卷子收去。她觉得自尊心受到了打击——自打上学以来,平时数学的测验或考试,除去偶尔粗心算错数,她总是考一百分。她喜欢看数学书,从学过的看到没学过的,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书里的每个例题她都能看明白,她也喜欢做数学题,喜欢拿着练习册一路做下去,她每一道题都会做。 她呆呆地走在路上,天上电闪雷鸣,等她走到供销社旁边的新华书店门口,花生米一样的雨滴沙啦啦地筛到她头顶上。 路上的孩子奔跑起来,全躲进书店里头。雨下了很久,从大雨下到中雨,再下到密密麻麻的沙子般的小雨。她站在书架着看连环图故事书,翻完了整整一套,雨还没有停。不时有骑单车的大人找过来,带走一个又一个孩子。到最后,书店里只剩下她和苏繁星。 她原本不知道他叫苏繁星,如果他没有走到她旁边,主动跟她说话,她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个。 “嘿,我叫苏繁星,你呢?” 采采认得他,就是刚才考试时坐在她旁边的男孩。她连忙问他最后一道题的解法,苏繁星表示也没解出来:“我只做了一半。” 他拿出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图。 “你画错了。”采采抢过笔来,在旁边画了另一个。 “我知道了,你真聪明!” 苏繁星很快地列出几套式子,又埋头算了一会,原来看起来很难的题目,竟然毫不费力地解开了。 雨还在下,他们沿着人家的屋檐往前走,在滴滴嗒嗒的雨水里,他们要把话说得很大声,才能让对方听见。苏繁星在中心小学读书,爸爸妈妈都在广州上班。 走到那排屋檐的尽头,前方有两条小路,他们挥挥手道别了,一个向前,一个向右,敏捷地冲进雨里。 密密麻麻的夏天的细雨,浇灌着她有点兴奋的心情,她很快乐!她跑得那样快,一路穿过稻田,穿过甘蔗林,跑进江村种着老榕树的小路,一直跑回家去了。 信&另一封信 不久江采采收到了一封信,拆开一看,原来江铃笑从城里给她写信来了。铃笑的信笺美丽极了,浅绿色的信纸上印着荷花,凑近鼻子闻一闻,信笺上的荷花散发着茉莉花的清香,铃笑秀丽的小字写在信笺中间的窗口上,窗口那么小,铃笑的话又那么多,她一共写了六张信纸。采采读了一遍又一遍,看到后来,已经能够把那封信一字不漏地背下来。铃笑在城里,城里的超级商场就像整个江村那么大,铃笑跟妈妈逛上一圈,清晨就变成了中午,城里的房子全是高楼大厦,铃笑住在十一层,在十一层的阳台上,铃笑可以望见公园,公园里的花草树木是很有意思的,它们跟江村的草树完全不同,有的被剪成长颈鹿、有的被剪成大水桶、有的被剪成大足球……总之应有尽有。铃笑喜欢在城里上学,她很快就交上一个好朋友了,那是她的同桌,叫做静雯……虽然新的生活很有趣,但是铃笑说,她很想念江村,她非常非常想念江采采! 在这之前,还从来没有人想念过她呢。她如此的平凡,如此不起眼,甚至还常常被嘲笑,被捉弄——现在竟然有人郑重而浪漫地对她说,她被想念,而且是非常非常的想念!她小小的心便觉得又幸福,又骄傲。放了学,她跑到河边去,顺手捡起岸边的小瓦片儿,侧着身子用力地把它打出来,小瓦片一路飞到河中心,打起一串快乐的水花,漂亮极了。好几个孩子也背着书包跑过来,跟她比赛谁的瓦片打得远,谁的水花打得多。可是谁都没有她打得好,谁都没有她快活,她心里的喜悦正像潮水一起漫起来,水花一样泼溅起来。她也想念铃笑,想念极了,要是铃笑在这儿,俩人一块儿打水漂,该有多么快活多么快活! 她手里紧紧拽住那封珍贵的信,手心里汗津津的。她念念不忘地想着应该怎样回信,一字一句斟酌,想得一整个夜晚都睡不着,她半夜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阳台上,夜航的船正从水面经过,船上桔红色的灯火倒映在江水里,流光溢彩地荡漾着,星月朗照,树木的阴影仿佛活着的巨兽,她停顿在江村的星空下,看看水上的景物,又看看水里的影子——到底为了什么,水里灯火的影子,比船上的灯火还要好看呢? 采采刚刚寄出她生平的第一封信,马上又收到一封。这封信让她小小的心脏怦怦直跳——它来自她的新朋友苏繁星。信写得很短,只有一段:“江采采:很高兴认识你,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我的朋友不是很多,如果你也在中心小学,我可能都不好意思跟你交朋友(怕同学笑话),现在,我们可以做笔友,是不是?我生活在镇上,你生活在江村,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如果我把我的世界告诉你,你把你的世界告诉我,我们就拥有两个世界——这一定很有意思!你愿意做我的笔友吗?请给我写信好吗?苏繁星。” 第二天晚上,等母亲和哥哥睡着了,她爬起来,点亮火水灯,开始给她的新朋友写回信。她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折腾到深夜,总算写好了。 “苏繁星:我愿意做你的笔友,太愿意了!你说你的朋友不是很多,我的朋友就更少了——我的朋友只有一个,她叫江铃笑,我们江村大多数人都姓江。不过,她已经转学到城里去读书了,现在,我身边一个朋友也没有! 先跟你说一说我的世界吧。我的世界就是江村。江村美丽极了。江村有很多树,老榕树,老木棉树,老凤凰树,每一棵都很好看;老水翁树、番鬼石榴树、水蒲桃树、杨桃树、荔枝树、龙眼树、芒果树,每一棵都很好吃!江村所有的草都会开花。江村每一头牛都会打架。江村还有很多蟛蜞。江水里有鱼。也有虾。我喜欢钓鱼,我还也会捉虾。东江水底还有很多蚬,有时能摸到蚌,鱼塘里也有蚌,但是田螺更多,还有福寿螺,福寿螺不好吃。江村有好多田,田里种着禾、花生、甘蔗、和香蕉。田下面有好多田鼠,田上头有禾花雀和其他的鸟类(我不是每一种都认识)。铃笑转学以后,没有人能说上话。我就把想说的话跟门前的老水翁树说,跟门前的江水说,跟村里石头做的土地公公说!它们比许多人要好,很有耐心,从来不会觉得不耐烦,当我静下心来,就能听到它们的说话的声音,它们的话不能传进人的耳朵,总是直接传进我的心里。我很爱它们。如果你到江村来,在宁静的月夜走到它们的面前,你也一定会喜欢它们。我很愿意跟你分享我的世界,在没有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江村,一个人跟清风流水在一起,我觉得很快乐!你喜欢江村吗? 我还有一本很旧的唐诗,里面的诗美极了,我喜欢“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喜欢“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喜欢“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我喜欢的唐诗太多了,一下子说不完,以后慢慢说。我的同学不知道这些诗有多好,他们觉得我很古怪,就连我最好的朋友(已经转学的同学)都不理解。不过她虽然不理解,但是很友好,她从来不嘲笑我。你喜欢唐诗吗?……” 说完唐诗,她还想详细地介绍她的好朋友江铃笑,不过两页信纸已经写完了,眼皮也越来越沉,她收起信纸,吹灭火水灯,蹑手蹑脚上床睡觉。 信寄出去了,她日夜盼着,等着回信,足足等了三天,信竟然还没有来。日子不知为什么长得让人受不了。江采采上堂时有点神思恍惚,下了课,大伙儿都在外面网鱼,玩得如火如荼,而她竟然也不去参加了。她坐在座位上,想到马上就要周末了,她要到镇上去找苏繁星,怎么找呢?学校不上课,就是到中心小学去也没有用。她想她可以问人:“供销社宿舍怎么走?”等她找到了供销社宿舍,她就再问人:“苏繁星住在哪里?”——嗯,按这个办法,一定能找到的!想到这里,她便觉得无须着急,她的朋友就在那儿,就好像一棵树种在那儿一样——总之,他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只要她沿着某一条路,找呀找,她一定能够找到他! 好在她要的信很快来了,这一回,他也写了满满两页纸: “江采采:你好! 收到你的信高兴极了,今晚我没有看课外书,只看你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信纸都快要让我弄破啦。你写得又热情,又可爱,你笔下的江村美丽极了。看得出你热爱大自然,热爱你的家乡。看了你的描写,我虽然没有看到江村,已经喜欢上它了。 我的世界远远不如江村那么精彩,那么美丽,那么有趣。我家住在供销社二楼,房子外面就是粮所,粮所里面有一排巨大的粮仓,像一队准备打仗的巨人。我常常站在窗前,看着各种各样的人担谷到粮所交公粮。我有个好朋友住在粮所宿舍,我常常到他家玩。我喜欢他家热闹的气氛——他是双胎,他还有两个姐姐,他家里的人都很热情,都很爱说话,他爸爸喜欢跟我下象棋,告诉你,我的象棋下得很好,就是跟大人下,也是赢得多,输得少。相比之下,我家冷清得多,寂寞得多,爸爸和妈妈都在广州工作,没有兄弟姐妹,虽然爷爷和奶奶都疼爱,但我觉得很孤独。我很希望家里有一个姐姐或者妹妹,如果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明、可爱、热情的妹妹,该有多好啊! 你说你喜欢唐诗,真是太好了,我也同样喜欢。我最喜欢的诗人是李白,喜欢他的“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也喜欢语文书上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我觉得李白的诗念起来特别顺口,他笔下的景象特别开阔。除了唐诗,我还喜欢宋词,我爷爷说,在我刚刚会走路的时候,我爸爸就教我背唐诗宋词了,“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偷”,我去年还写过一些诗呢!不过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要是别人知道,会笑掉大牙的。我家的书柜有许多书,《水浒》之类的我都看完了,现在开始看外国小说,我刚刚看了《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上部,童年时代的克利斯朵夫可爱极了,你看:“他把母亲搂得更紧了。他多么爱她啊,他多么爱一切!爱所有的人和一切事物!一切都那么美好,一切都那么优雅……他睡着了。蟋蟀在壁炉里叫。祖父的故事,英雄人物的形象在幸福之夜飘浮……他也要当一个英雄!……是的,他将来一定是一个英雄!他现在就是一个英雄!他现在就是一个英雄……啊,活着真是太美了!”多么坦率!多么有力量!多么美好!这才是真正的书!跟这样的书相比,《水浒》只是老套的故事。我真想成为像克利斯朵夫那样的人。希望你也能读一读这本书,你一定会跟我一样喜欢它。我觉得我们可以成为知心朋友,无所不谈,你说呢?……” 毛织厂 课间十分钟,她用最快的速度把信读完了,她想要马上给他回信,告诉她自己多么需要他。她要告诉他,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开始渴望了,她每时每刻都在渴望着,渴望跟他相遇,她要立刻告诉他:“把所有的心里话都告诉我吧!我也要把一切告诉你!” 她收起信,陈老师来上语文课,这一节讲到《沙漠里的船》。老师讲完了,孩子们开始自由朗读,她一边读,一边觉得自己成了一只骆驼,一个人在无边无垠的荒漠里行走,她觉得干渴极了,她像骆驼渴望绿洲一样渴望着。她很快想到她应该做的事了:她完全可以自己存点钱,到镇上的书店去买他看过的书! 一天又一天,在时间的缝隙里,她像蚂蚁一样勤劳,她跟时间赛跑,她争分夺秒,一个又一个炮仗经过她的手指,编成了一挂又一挂整齐结实的鞭炮。那个月她领到二十块钱。她兴奋极了,一路走到渡口,上了渡船,渡船上只有她一个人,她设想着回家对母亲说的话:“本来有二十块,但在路上掉了十块。”不,不能这样说,母亲一定要急疯了,她会沿路走过来,弯下腰细细寻找的,十块钱啊,可以卖两三件衣服呢!那就不如这样说:“这个月做得少,只挣了十块钱。”但是到了明天怎么办呢?明天素馨的妈妈要到埠头洗衣服,母亲一定会问素馨这个月挣了多少钱,如果发现她比素馨做得还要少,母亲一定会责怪她吧。 她想来想去,觉得没有办法瞒下十块,最后她上交了十五块,一句话也没有说。她正想跑开,母亲却叫住她,跟她面对面坐在小板凳上。她低着头,觉得气氛严肃,难道母亲已经发现了她瞒下的五块钱吗? “采采。”母亲摸了摸她乱糟糟的头发,忽然流出眼泪。 她觉得慌乱极了,自责极了,一阵酸楚的滋味涌上心头,她不应该欺骗她可怜的母亲,她怎么能让母亲这么伤心呢? “阿妈,我……” 她说不出话来了。 “采采,从明天起,阿妈要到大舅家住一段时间,要几个月才能回来。我跟你阿爸商量过,想叫你不读书了,去上流的毛织厂上班,你看人家阿珍,只比你大一岁,上个月挣了一百六十块钱。” 她低着头听着,母亲的话一句比一句沉重,她的心慢慢坠落到黑暗的深井去,她觉得喉咙哽咽堵塞。母亲说完了,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等她回答。然而她低着头,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等到母亲起身走进厨房,她的泪很快涌了出来。她很快擦干了,她怕母亲看见,更怕别人看见,她抬头看着母亲的背影,想要鼓足勇气,跟母亲说说话。她吃惊地发现母亲的身形有点异样,她忽然明白,母亲怀孕了。 吃过饭,她靠在床边,看母亲一件一件地收拾衣物,连冬天穿的那件唯一的大衣也收进蛇皮袋里。 “阿妈,要到冬节才回来吗?” “冬节不回。”母亲头也不抬,吩咐她说:“到那时天凉了,你早晚要着多件衫,千万不要着凉,万一生病了,要趁早去卫生站打针。” “冬天不回,过年回不回?” “你不要问了,这么长远的事谁知道呢?”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坐在床沿上,“采采,刚才跟你讲去毛织厂的事,人家正等你阿爸回话呢,他们想你现在就去开工。我跟你阿爸说就让你读完这个学期吧,读完这个学期,怎么说,也算是小学毕业。” 母亲把她搂过来,紧紧地贴在怀里。她记不得母亲上一次搂抱她是在什么时候了,她希望时间能够停留在这里,就让母亲抱着她,久一点,再久一点。母亲是爱她的,她想,就是要她现在就去毛织厂,也没有什么关系了。 水路 等 水路 第二天天还没亮,母亲挑着两袋行李,到榕树下等红星客轮,江采采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提着一小袋煮熟的花生。随着太阳从水面升起,她看到大船远道而来,径直停在她的面前。母亲挑着担子上船了,她连忙也跟上去,想把手上的花生递给母亲,然而客轮停留得那样短暂,没等她回到岸上,船就开走了。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好像等待坐船已经等了很久似的。等到母亲说她可以坐到城里码头,再坐同一趟船回来,她便完全放下心来。她一个人走到船头,靠着光洁的栏杆,看着大船破开水面,随蜿蜒的水道径直向前,风把她的头发吹得乱蓬蓬,她一点也不觉得恼。打小她就在岸上看着船,以为坐在船上是最浪漫的事,如今她竟梦想成真了,又是这样早晨的清爽的风,她头脑清醒,眼里贪婪地看着两岸景色,是一幅画又一幅画,在她眼前展开又收起,南国的水岸,每一寸土地都长着草树,开着没人在意的朴素过分的花,那些老大的榕树,它们一定是亲戚,长得这样相似,客轮走得并不快,它慢慢地经过它们,过了一棵又一棵,连绵不断,像经过一座座小小的山包,她看到一个又一个水边的村庄,竟然全都跟她的村庄一个样,也有小孩奔跑,也有妇人在水边洗衣裳——原来她的村庄竟然不是独一无二的,东江两岸,有无数像江村一样的村庄,有无数像她一样的孩子! 船终于在城里的码头靠了岸,人们匆匆上岸,赶集的,做小生意的,走亲戚的,各各从码头上的小路往外赶,母亲的身影混入人潮里,拐个弯就看不见了。偌大一只船,只剩下她一个人,等待着寂寞的归途,她想起苏繁星,想起毛织厂,又想起母亲娘家的那片海,那片灰蒙蒙、无边无际的海水就出现在她面前,在大海面前,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 她旷了一个早上的课,下午才去学校上课。吃过午饭,她早早就出门了,想到很快就要永远地离开学校,到毛织厂去,那条短短的路,她走得格外漫长。陈老师问了几句,竟然没有丝毫的责怪。他高兴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本子上有个红裙子小姑娘,她跪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正鼓起腮帮,把洁白的蒲公英吹到空中。 “采采,真不错!虽然只得了第六名,但这是整个镇的比赛啊!” 陈老师指着竞赛成绩通报表,得意地告诉她:“芦村小学,上流小学都没有得奖呢!” 在那张通报表上,她赫然看到了苏繁星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在她前面,他的分数跟她一样,他们并列第六名!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神秘的力量,让她跟他一下子靠近了。 “用功读书吧,你一定会有个好前途。” 她拿起笔记本就跑了,她把本子紧紧地贴在心口上,她不去想她的前途,也不去想她的母亲,不去想上流那间已经对她敞开了大门的毛织厂,她满心满意地想念着那个跟她一样大的男孩儿,她想到他们如此相似,如此有缘,那一定是上天注定了的事。她要去找他,啊,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见到他呢?再次见到他,她一定要跟他牵起手来,牵着他的手,她就一定会变得像蝴蝶和云朵一样自由,一样轻盈吧,那么就可以一同起飞,一同走到树叶上,走到彩虹上,一同把脚印踩在蓝蓝的天幕上了吧…… 星期天一大早,她手里拽着汗津津的五块钱,悄悄跑到镇上书店去。那间小小的书店,除了连环画图书和练习册,还有一个小小的名著专柜,她踮起脚尖找了老半天,没有找到苏繁星说的那本《约翰·克利斯朵夫》。她只好跑到柜台前面,怯生生地问那个正埋头读书的黑衣女人。 “这里有这本书吗?”她把书名写在白纸上。 女人放下书本,透过黑框的眼镜望着她:“前两年是有的,现在卖完了。” 她失望极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那本书很重要吗?”女人温和地看着她,“那是好书,但我还有更好的。” 女人从书柜里抽出两本薄薄的新书,一本是,一本是。 她抬头看看天,太阳已经升到头顶,她接过女人手上的新书,就把手里的钱递过去。女人找给她三块八角,她把钱夹在书里,又把书抱在怀里,飞快地跑回江村去。跑到分岔路口时,对面走来一个人,不知为什么,她觉得他的样子有点熟悉,跑远了,她又站住,回过头来望望他,他正好也站住了,正回头朝她看。是苏繁星!他是到江村去找她的吗?她又惊又喜,正想朝他跑过去,对面却来了一辆自行车,原来是素馨的爸爸,她的堂叔。 “采采,你到哪里去?我载你回家吧!” 她忽然胆怯了,她不敢在别人面前跟他相认。她慢慢地爬上自行车的尾座,等到堂叔转过身子,她才扬起手,使劲地朝她的男孩子挥手,他也朝她挥挥手,羞涩地笑了。阳光照在他脸上,她觉得他漂亮极了,她觉得他像一个王子一样漂亮。 那个学期很快就要结束了,所有的新课都上完了,陈老师和江老师每天都在黑板上抄出一道又一道练习题,孩子们便埋下头,一道又一道地做下去。 班上的女生越来越少,她们什么也不说,无声无息地,忽然就不来了。夜里,素馨拉了采采,到退学的顺弟家去串门,顺弟到上流的毛织厂去了,那毛织厂不招大人,只招半大的女孩子,说是因为女孩子手脚快,容易上手。那进了毛织厂的顺弟,却也都高高兴兴的,穿了新做的衣裳,把头发梳起来,似乎一下子长大成熟了,好像马上就要出嫁似的。 “你们也来吧,厂里还招人呢。”顺弟说。 “我妈叫我读完这个学期。”采采说,“素馨还小呢。” “素馨也可以来,我们有个同事,也是刚读到四年级。”顺弟笑着说,“她还没有素馨高呢。” “真的吗?”素馨有点兴奋,“我回去问问我阿爸。” 两个女孩儿又回素馨家里,堂叔点着火水灯,正在织虾箩:“素馨这么小,进什么毛织厂?你们两个用心读书是正经事,以后一辈子悠悠长,有你们做事的时候。” “阿叔,我妈叫我读完这个学期,就去毛织厂呢。” “采采,你不听她的,她的目光短浅着呢,你听你阿叔的,你以后上高中,读大学,做一翻大事业,让他们都擦亮眼睛来看你。” 到了考试的那个星期,班上只剩下三个女孩子。陈老师上完早读就走了,来了几个中心小学的监考老师,虽然从来就不认识,采采却觉得他们很亲切,想到他们或许就是苏繁星的老师,她便打起精神,努力把每一道题都做得完美无瑕。 采采的雪条箱子,像天空一样蓝 她考完试回到家,父亲正在做一个漂亮的木箱子。 “给谁做的箱子呢?” “是你哥的雪条箱子——等到放暑假,你去毛织厂开工,阿波去卖雪条。” 箱子做好了,父亲教她往箱面涂上油漆。油漆是天蓝色的,好看极了。她涂得跟她的父亲一样缓慢、细心,直到漆面光滑、均匀,仿佛是一块从蓝天上剪下来的颜色。 雪条箱子在阴地里晾干了,她跑过去摸了又摸,越看越喜欢,那箱子棒极了,她隐约觉得有点遗憾,为什么不让哥哥进毛织厂,让她去卖雪条呢? 第二天,江采采跟顺弟到毛织厂去开工,毛织厂在上流的江边,因为建了这个厂,上流水边的一整片竹林被砍掉了,变成了坚硬的水泥地,好几辆大货车停在那里。 采采是新手,不会踩衣车,带头的女工安排她坐在大桌子旁边剪线头,一大堆沉沉的毛衣,散发出新衣服特有的刺鼻的气味,采采学着别人的样子,先搬过几件衣服,然后拿着小剪刀,从衣领开始,找出一个又一个线头,轻轻地剪掉。好不容易下班了,她跟顺弟一起走出来,觉得又累又饿:“顺弟,我一点儿不喜欢这个厂,我喜欢上流从前的竹林——你看这片水泥地,在这里,再也不会长竹子了,多可怕呀!” “采采,你不要胡思乱想了。竹林有什么用呀,竹林到处都有。工厂比竹林好得多——如果没有这个厂,我们到哪里挣钱呢?” 一转眼,就到了月底,女孩子们排着队,到会计的窗口领钱。终于轮到采采了,她领到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二十五块钱。她失望极了,她失望得想哭。她忽然觉得,这个工作乏味透了,乏味得再也不能忍受。所有人都埋头做事,不时有人讲起,谁谁家的男人发了财,在外面包起了二奶,又有人讲起村里麻将桌上的输赢——采采一点儿也不想听这些话,她觉得心里烦透了,长久地盯着一件衣服,让她头晕眼花,长久地坐在凳子上,让她腿脚发麻——她甚至不能像在家里做炮仗时一样,不时站起来,打开她喜欢的收音机,或者到门外水翁树下歇一歇!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计算着——如果这个月剪线头的时间全都用来做炮仗,她完全可以挣到六七十块钱!但是现在,在这个牢房一般的工厂里,她只领到了二十五块!带头的女工告诉她,她剪两个月的线头,就能到机房那边学习缝盘,只要学会了缝盘,以后每个月就可以挣一百块钱以上。她偷偷跑到顺弟的机房,看着顺弟像机器人一样,不断重复着那几个单调的动作,她忽然觉得头皮发麻。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她勇敢地跟父亲说,她再也不要到毛织厂上班了。 “我宁愿去种菜、割禾、插秧,去建筑工地做小工,或者跟三婶她们去担煤、担砖头,我也决不去毛织厂了!” 等她大着嗓门,气汹汹说完,江一波也冷静地宣布:他不去卖雪条了,他已经卖了三天,每天都亏本,雪条全融掉了,一根也没有卖掉!——江一波说,卖雪条让人耻笑,他的中学同学已经看见他,并且鄙视他。从现在开始,就是让他去死,他也再不去卖了。 “让我去卖雪条!”她大声说,她决定把那个太阳下工作抢过来。她心里想,无论怎么艰难,卖雪条也比去毛织厂要好,至少,她可以在阳光下自由活动啊。就这样决定了,她抱起那个美丽的箱子,用一条长长的皮带,紧紧地系在她小小的单车尾架上。她心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勇气,从明天起,她要试着用这个天蓝色的小箱子,养活她自己。 从此她戴上她的小草帽,骑着她破旧的单车,载着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进入了阳光充足的盛夏。 她骑着车兜兜转转,镇子周遭的各个村庄,一条又一条她以前无比羡慕的路,一条又一条从没有走过的路,她如今一一走上去,走到那些村子的深处,大路分成了细路,接上了田埂,田埂又四处分岔,她不时迷路,一次次走到不相识的人家门口,伏在门前的大狗小狗从沉睡中跳将起来,朝她大吼大叫。她先是觉得新鲜,觉得兴奋喜悦,她喜欢这样的探险,她走进一个又一个迷人的村落,她在心里拿它们跟她最亲爱的江村作比较,她发现村子与村子如此相似,但又各有不同,一道道流水,一棵棵老树,一间间房子,一个个村妇,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存在了悠久的历史,神情气质已经融为一体——她觉得村庄里的草树花鸟蟛蜞虾蚬和野外的草树花鸟蟛蜞虾蚬有明显区别,它们跟人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就像房屋和亲人一样亲切。她在周围的道路跑完一遭,不再乱走了,因为她很快找到了最大的主顾,他们是那些崭新的工厂里,刚刚下班的工人,是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上,汗落如雨的泥水工人。 开始时她只卖雪条,不久,她美丽的雪条箱子加入了雪糕和饮料。开始时,她一天挣五块钱,很快她能挣十块,二十块,甚至更多。每天晚上,她独个儿坐在灯下数钱,夜蛾绕着小电灯飞来飞去。她神情严峻,一五一十地算计着,惋惜那些融掉了的雪糕。她把挣来的钱放进自己的木匣子去,十块,二块钱,有时更多,她盼望着天快点儿变凉,新年早点儿到过,她要把挣来的钱带到舅舅家给母亲,母亲一定会高兴地把她抱在怀里,快活地夸赞她:“我家采采好能干!” 她把钱袋收拾好,然后到厨房去烧开水,她顺手从柴堆里抽出一本书,那是多年来一直陪着她的《唐诗三百首》,她随意翻出一首,反复读着,那些年代久远的句子庄严华丽,离她那么远,仿佛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可是多么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多么好。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多么好!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多么好!多么好! 像小时候一样,她从来不读更多的,烧一一块柴头她只读一句。她反反复复地念着,翻来覆去的想着,慢慢就回到了千百年前的夜晚,她的乡村之夜幻化成华丽的盛唐之夜。或许她就是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或许苏繁星就是那个马背上的将军。她想像着,一个一个情节,只有人物,只有情景,没有结局。水烧开了,柴火还没有烧完呢,她故事也还没有完。但她当机立断,马上把火熄了,把诗集塞回柴堆里,然后利落地把开水装进水壶去。 她在桌子上铺开信纸——这时她已经在镇上的文具店买到了最漂亮的信纸,她给他写信,面对他,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卑微,她向他诉说她的渴望,说她自小就希望自己能变得聪明,变得有力量,变得美丽动人,可是直到如今,她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不能改变现状,还是很愚蠢,很软弱,相貌粗俗丑陋,不能讨人喜欢,不能挣到足够的钱,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 他给她回信,他的信写得比她还多,他鼓励她,他说“知识改变命运”,——他说他佩服她,相信她,她一定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命运,他说她一定会有出息。 她回信,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她说,她永远只能做一个买雪糕的女人,或者毛织厂的工人——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个蜗牛,在一个小角落徘徊;她恐怕永远只能做一只井底的青蛙,望见一片圆圆的,小小的天空。她拿着封好的信走到村子的邮筒前,一次又一次,她把她的信郑重地投进去,月光像流水一样,照亮她的脸,把她脚下的青石板路,照得明媚清晰。 她走着自己的路,一次次经过苏繁星的门前,然而她不敢停下来,不敢从那个狭窄的小楼梯走上去,走进他真实的世界。她只能远远地张望着他家的阳台,她羡慕那个阳台,羡慕阳台上的月季花,她想像着他把干净的清水浇在花叶上,便羡慕它们跟他那样亲近,朝夕相见,她默默地跟那株沉默的花儿说话,跟它说起他,她祝福他,只愿他她,她每天晚上都给他写信,她自顾自地写,再也不去管他回信,或者不回信。 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全镇卖雪条的孩子都聚集到巨无霸鞋厂的门前,等到下班的工人蜂拥而出,他们的生意一下子兴旺起来。 除她之外,其余卖雪条的全是男孩子,他们几乎全部采取守株待兔的方式,几个人站在一棵树下,谈天说笑打闹,等待顾客光临。相比之下,采采积极得多,她站到人流必经的路旁,用半咸淡的普通话大声叫卖,她朝她的顾客微笑,她主动地问起他们的家乡,知道他们来自遥远的湖南、湖北和四川,对那些陌生的地名,她觉得又神秘,又向往。 “到了冬天,我家乡就会下雪,我们在雪地上堆雪人,打雪仗,好玩极了。”有个美丽的湖南姑娘跟她交上朋友,每天吃过晚饭都来跟她说话儿。 她羡慕极了:“真好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雪呢。” “你想看么,那容易得很,等你长大了,跟我回家去,不就可以看到了。”她叫林雪梅,比采采高一个头,她大眼睛,苹果脸,皮肤白净,她十八岁,她让采采叫她姐姐。 等到雪梅姐姐去上夜班,阿东就会来到她的跟前。 阿东的眼睛是两点漆黑的星光,他是一个快乐爱玩的男孩儿,眼珠子一转,是什么点子都能想出来的。 他已经卖光了最后一根雪条,开始数钱,阿东的钱不见多,也不见少,挣来的都花掉了。他出来卖雪条不过是暑假无聊闹着玩玩,他的父母也从来不要他的钱。 天很快黑了,鞋厂门前几盏小太阳般的汽灯亮了起来。 “卖不完吧,谁叫你提这么多货?等会儿我帮你棍子。” 但她总是能够卖完,总是有很多工人到江边来乘凉,总有人不时帮衬她,而这附近,一间小卖部都没有。 她低着头看书,不时抬头看他,触到他和暖的目光,心里觉得安慰又悲伤。他请她到“林记冷饮店”喝糖水,两人的脚摆在桌子下面,气氛渐渐变得微妙,两人低着头吃东西,一动也不动,生怕惊跑了什么似的。一回,他们的脚不小心碰到了一起,他傻傻地挨着她,她却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他无辜地望着她,觉得疼痛,觉得有口难言。有一天他忽然给她写了信,偷偷地塞进她的箱子去。她晚上回家就看到了,看到那歪歪扭扭的字,笨重地划穿了纸背,上面写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抄着一首无关紧要的歌。她心里鄙视他,阿东已经念初二了,写的字竟然不如她,更比不上苏繁星。 阿东看着她,觉得她的矮鼻子真丑,她看什么都专心致志的样子真傻,可是她傻乎乎笑着的样子真好看。她跟他不一样,他对什么都漫不经心,但她做每一样事情都很专注——包括卖雪条,包括上学读书。她比他小,然而竟然让他猜不透,也许正是让他迷惑不解,她才变得富有魅力。他没有由来地喜欢跟她呆在一起,愿意说些好玩的话来逗她嘻笑。 其他的孩子有时欺负她,因为她抢了他们的生意,他们把化了一半的雪条扔到她的头发上。他们故意跑到她旁边,踩她不穿鞋子的光脚板,踩疼了,她凄楚地流下眼泪,她尽量隐忍着,不想当着人哭起来,他们便得意洋洋,哈哈大笑,骑上单车飞一样跑了。阿东也在笑,阿东觉得她实在可笑极了。他笑嘻嘻地跑到她身边,把她头发上粘乎乎的冰块拿走。 过了一段时间,他渐渐地知道她了,觉得她可怜,尤其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可怜,却像一头小兽似的向前猛冲,他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他猜测着,他无论如何都猜不透。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送东西给她。她极少收到礼物,得到时就觉得快活,快活整整一天。她太容易快活了,他便越来越喜欢捉弄她。 她爱看书,雪条箱子里总是放着一本。顾客少的时候,她在树下坐下来,专心致志地看书,明明已经看完一遍了,她又回过头去看一遍。于是他跑去书店,买了一本,趁她不注意时塞进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去。他不告诉她,心里藏了个秘密回家去,也觉得有意思。她晚上回家才发现了,高兴得什么似的,夜里睡不着,点了火水灯起身看书。一口气看完了,她猜想着是阿东送的,但又不敢肯定,怕他嘲笑她。第二天两个人都不说起这个事,竟好像那本书是自己跑进她的箱子去似的。可是她却欢喜,欢喜得满满地溢出来,一身的明黄色的喜悦流到她的身上。她便一整天都在笑。她站在路边,守着她天蓝色的雪条箱子,她独个儿唱歌,好像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似的,她一首一首地唱,嗓音沙沙的,他站在不远处,觉得她唱得真难听,真想跑过去教训她一顿,让她闭上嘴巴。然而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她越唱越大声了。 有一回他给她买了席慕蓉的《九里香》,那是当时很流行的书,中学里的男生都暗地里抄了里面的诗句给心仪的女生看。阿东也学着样子,给她抄了一首: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他并不曾晓得要跟她握别,抄这句诗只是出自男孩儿的忧伤的直觉。她却很喜欢,喜欢得什么似的,过了几天,她几乎能把整本小诗都背下来。她很乐意让他陪着她,两人骑着单车,沿着东江长长的堤岸,漫无目的地向前。她有时说很多话,有时什么也不说。 有时她会兴致勃勃问他:“你知道王维么?” 他老实地说:“不知道。” 她给他讲王维的诗,给他背“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有一回她问他:“你知道约翰·克利斯朵夫么?” 阿东说:“不知道。” 他照例是不知道的。 她叹了口气,很不高兴的样子。 “你讲讲嘛,讲讲什么什么朵夫的事。” 他央求她。 可是她不高兴,不讲了,反过来埋怨他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他莫名其妙,只得转移话题,他提议说:“我们喝糖水去。” 她不出声。 “我捉螃蜞给你玩。” 她也不理会,她独个儿要回家去了。 “对了,大富豪今晚开张,我去偷些彩旗给你玩!” 她放开单车把手拍拍掌:“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很快就骑着单车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支紫绸布旗子。 “我不要这个,我要橙色的,红色的,绿色的!” 她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顺手把紫旗子扔进水里。旗子随水流走了,慢慢沉下水去,像一件水仙女的纱衣,看不见了。 阿东吹了个响亮的口哨,飞身骑上单车,瞬间去得远了。剩下她坐在暗处,感到无比寂寞。 她远远地看见大富豪开张,彩色的灯光打着转,好多人在露台上跳舞,强劲的音乐震动了东江,预告这附近方圆数里从此之后永无宁日。有人唱卡拉OK,声嘶力竭地吼“我对你爱爱爱不完!!!”,歌声被放大了好几十倍,仿佛就要把这个夜晚撑破似的。不远处的沙滩上有人点着火烧烤喝酒,不时传来男人的大笑和女人的尖叫,有人在浅水处泼水游玩,有人放烟花。 刚开张的夜总会热闹极了,河岸上下灯火通明,水面的灯影在夜船的波浪里闪烁生辉。波光流荡而绵绵不绝,活色生香,然而她一点儿也不喜欢。就在她坐的地方,江对岸有一棵繁茂的皂荚树,童年的时她曾经游到那里去,坐在树下,仰头看它白花满树的样子,皂荚花浓烈的异香让她心动又让她吃惊。现在,是皂荚开花的时候了,她努力望过对岸,只看到一团团树影,看不清细节。她想象着,一心努力要在那树影上画出明亮的花朵来,让它们来照耀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 “喂——来了!” 她往路上望去,只见阿东一手驾着车,一手抱着大把的彩旗回来了。她跑过去,想要接过彩旗,阿东叫她“快走,他们追来了!” 阿东吹着哨子往前跑了。两个穿制服的保安员从后面跑着追了过来。 她站在路边,一个小乞丐扯住了她的裤子:“行行好,行行好。”她死盯着她,一张尖锐的小脸,病蔫蔫的,才五六岁的样子。采采用力挣脱她的手,把她甩到一边去,把没吃完的面包扔给她,她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单车旁边,那边有个外地女人背着孩子跪在地上,面前摆着一张写满红字的黑纸。江采采把衣袋里五毛钱的纸币放到她面前,她不去看红纸上骗人的哀告,不去看那个女人愚蠢可怜的脸。她骑上单车,一路穿过镇上新建成的小公园,小公园的树上亮着嫩绿的大灯,一束绿光照在树叶上,发出虚假娇艳的光彩。大树下面,躺着更多外省的乞丐。多可怜的树啊!它一定很难过吧。她想。她一路向前,飞快的骑着单车,进入那条寂寞的小路,她听到耳边呼呼风响,感到脚下如履薄冰,仿佛一不小心,就要滑下无底的深渊。 啊,一盏灯又一盏灯,一个灯影又一个灯影,一个人又一个人,总有一些人过着她所不知道的、幸福的生活吧?那些人在哪里呢?她想像着他们,但不知道他们,幸福在这个世界上真实存在么?那些幸福的你,也跟她一样,在这个世界上呼吸着,行走着么? 她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单薄,这样的贫乏,她无力改变她碰到和遇到的一节,她不能救起走到她身边的,行将溺死的人。 夜渐渐深下去,她到了村口,她从单车上下来,慢慢地推着车子,从江村新建的房子旁边走过,每一个窗口都传出电视和麻将的声音。 一个夜,两个人 暑假还有几天就要结束了,好多卖雪条的孩子不再出来,江采采的生意越来越好了。那天傍晚,下过了瓢泼的大雨,天青得像无底的深渊,像一湖无边无际的、香浓的醇酒。江采采走出门口,四下里干净极了,仿佛有人把整个世界打扫了一次,江村一棵棵巨大的老树,千万片叶子,每一片都青翠如血,每一片都毫无尘埃。 她沿着堤岸,一直走到村口,夕阳像一个爱美的魔法师,毫不吝啬地,把金子般的光洒在东江对面的千万株竹子上,傍晚清爽的风,吹在竹叶上,她听到了竹林的涛声,正如她童年时倾听过的大海,在向她发出无法抗拒的召唤。 在那一刻她感到的美,无与伦比,她感到她小小的生命慢慢跟周围的竹林、阳光、江水融为一体,慢慢变得丰盈、富裕。成年以后,她常常一个人走在异乡的分岔路口,她一次又一次想起这个傍晚,她一次又一次回到这个傍晚,她一次又一次,对自然充满感激,充满爱意。 当她抬起头,望向前方的路,她就看到了她最心爱的男孩子,他穿着白上衣,蓝裤子,怀里抱着一部厚厚的书,正沿着青绿的小路,迎着辉煌的夕阳,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她站在路边的水翁树下,注视着他,她使劲地看着,想把他看进心里头,把他的样子铭记在她小小的心灵的最深处。 苏繁星是来道别的,明天,他就要跟父母到广州去念书。 “我还以为,下个学期,我们就可以一起在中学念书呢。我还想着,也许,我们会分在同一个班呢。”江采采把十个手指绞在一起,把她的男孩儿带到土地庙旁边那个安静的小埠头,两人坐在茂盛的水翁树下。那是一棵年轻的水翁树,它长得那样旺盛,朝气蓬勃,树上结满了果子,此时正是酸甜美味的时候。 “如果我是男孩就好了。”江采采望着江水,脏兮兮的手指扯断了水翁树古老的根须,“我会每天都去找你,而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我喜欢你是女孩子。”他把低着的头抬起来,看着她,笑了。 他的笑意好像会传染似的,她也微笑起来,她想,这也对,他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是男孩子,一个是女孩子。 “你吃过水翁吗?”她问他。 “没有。” “我请你吃。”她说着就去爬树,倏忽已经到了枝叶之间,落日的余晖照耀着树顶,他望着她的身影,觉得她像松鼠一样轻灵敏捷。她大力摇动结满果子的树枝,好多紫红色的水翁跌落水里,他脱下鞋袜,站在浅水里,捞起那些熟透了的小果子。 “酸不酸?”她坐在树上问。 “嗯,有点酸,好好吃。”他站在树下,望着她。 她笑着跳下来,树根凹凸不平,她没有站稳。他一下子把她抱住了。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灯火都亮了,她手足无措,感到他身体的暖意流到她身上,她感到他在颤抖,她不由自主跟着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在一个无底的深渊,正无依无傍地往下掉,一直下坠,抓不住一点儿实在的东西,仿佛要掉到地狱去,她便紧紧地抓住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就这样,他们一句话也不说,靠在水边沉默的大树上,紧紧地,互相拥抱着,过了好久好久。 后来,仿佛意识到什么,他松开手。他听到她啜泣的声音。他低头看她的脸,发现她跟他一样,正在流泪。 她一直是一个人,一个人独自成长,一个人自生自灭,仿佛这个世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 已经好多年好多年,说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她没有被抱过,她仿佛从来没有被拥抱过似的! 已经有好多年好多年,说不清到底有多长时间,她没有跟另一个人这样亲近过,她仿佛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跟她的同类亲近过似的! 她低声哭着,心里慢慢舒畅起来,一直封闭着的心,好像一下子打开了似的。她所有的心事,内心所有的渴望和梦想,像含苞的花骨朵,缓缓开放。 她觉得心里开满了鲜花似的。 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感情,又温暖,又芳香。 她一味哭着,一句话也不说。 他跟她一样,一味哭着,一句话也不说。 东江的流水在他们跟前,顺着千万年的生命节奏,缓缓流过。 时间的大潮在他们身边,像门前亘古的江水,缓缓流过。(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