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童时代》 第一章 第一章 -------------------------------------------------------------------------------- 20年后,母亲对我说起那个时刻,两眼依然盈着一片泪光:“……我回过头去看你,我的孩子,你融在那轮夕阳的中央,在你姨妈的手臂上,离我越来越远。我无法知道,第二天等着你的,是一轮朝阳,还是一场风暴……” ※※※ 我的母亲美丽端庄——任何见过她的人都这么说。而母亲曾认真地对她的孩子说:“我之所以要嫁给你们的爹,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緣由是,他非常英俊。” 于是,自我出生后,不但令我的爸爸妈妈面面相觑,甚至连医生护士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很丑,很丑,就好像有个高明的画家,先为我爸爸画了張漫画,然后将它一下子套住了我的生命,好让我的爸爸妈妈及全部亲朋戚友啼笑皆非:我的眼睛鼻子嘴巴相互湊得太近;下巴颏太尖;手掌脚板又太大;连哭,也哭不响亮起来……总而言之,我一降临人世,便弄得大家都有些尴尬。 那个助产士是我爸爸妈妈的老朋友,他咽了咽口水,说:“嘿,这孩子出世太早,在娘胎才呆了6个多月。过些日子,五官就会舒展起来了。嗯,瞧,她才三斤二两呐!”关于我的头发,则任谁也对我那秀发如云的母亲讲不出宽慰的话来。 我的头发与生俱白,且夹了几根红的黄的,说不清像什么小兽的什么毛。助产士将我全身裹好,就露出那最不中看的头,好难堪地送我去妈妈身边。 母亲细细地看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然后抬起眼睛,微笑道:“我的女儿叫丽丝。因为她有一头美丽的发丝。将来,她的生活也会是五彩缤纷的。” 挺立一旁的爸爸,长长地出了口气,弯下腰,将他那美丽端庄的妻子和丑如小妖的女儿一并拥在宽宽的胸怀。 我爸爸是个军人,妈妈是教师。 当然,我那时还不懂得什么叫“生活也会是五彩缤纷的。”生活给我第一个五彩缤纷的印象,就是几种颜色各异的药水药粉——因为我得了新生儿黄疽性肝炎,之后不久,又尝足了肺炎的滋味。亲戚朋友在背地里议论纷纷,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是感到惋惜还是觉得侥幸,总之认定“这小妖怪是哭不了几天的罗!” 我自己倒没有听见这些议论。醒着梦里,我听到的,常常是我母亲柔柔的呢喃,或是她那一首接一首的歌。是的,她唱印度尼西亚的,也唱布拉姆斯的《摇篮曲》,但哼得最多的,是她自己随时为我即兴编出的歌。 我的父亲是个从不知沮丧为何物的硬汉,尤其不会担忧他自己创造的女儿活不下来。恰恰相反,在我还只会吃药只会哭的日子里,他就已经围着我团团转,急煎煎地,老想将这只小妖怪快快扯进他的生活。父亲擅长折纸。他给我叠了大大小小许许多多的纸炮纸枪纸马纸兵舰。父亲唱歌五音不全,但会拉琴,会吹洞萧。逢他清闲,便架了二胡在腿上,悠悠扬扬地拉着《黄水谣》,或是持了管紫竹洞萧,呜呜地,为我吹出苏武牧羊的故事来……我在亲生父母跟前,过了3个月这种日子。 后来,因为战事,父亲要出发到很远的地方,母亲也要随他前往。“这是我唯一的孩子,”母亲说,“我们生死难料,她却一定要活下来。”就决定将我赠送给她唯一的姐姐。 那事发生在一个黄昏,很冷,在1948年3月初。 为了避人耳目,以免将我掳去,作为牵制我父母行动的人质,母亲和她姐姐各自分头,去一片荒郊会合。她姐姐一身农妇打扮,抱了我,对妹妹说:“15分钟后,你姐夫就来接我们。你快走。”母亲的战马昂首长嘶。她跃上马背,要赶回父亲身边。立时蹄声“啦啦”,扬起一路尘烟,在地平线上划出一个长长的惊叹号,我妈妈和她的马,恰如那惊叹号上的小黑点。 20年后,母亲对我说起那个时刻,两眼依然盈着一片泪光:“……我回过头去看你,我的孩子,你融在那轮夕阳的中央,在你姨妈的手臂上,离我越来越远。我无法知道,第二天等着你的,是一轮朝阳,还是一场风暴……” 我的姨父姨母带着我,一直跑到香港,在贫民区安顿下来,并立即换了名字。姨父去了一间私立中学教国文,一直到他生命的终点;姨母呢:则买下一爿小小的杂货铺,卖些儿糖果饼干、针头线脑,以便总能守护着我。收养我之前,在事业上,姨父是个春风得意的律师,他妻子是科班出身的教员。 毅然改行的律师,也毅然将我改了姓,姓朱,随他,又给我另取一名,名“天儿”。 这位新任教师来自一个代代单传的书香世家,而到了他这一代,已既无儿子又没女儿了。他将我抱着高高举过头,喊道:“天儿、天儿,你可是上天赐给我的孩儿啊!你命中注定,背负着三个家族的期望,你应该给我们三个姓氏带来荣光!”就在他激昂慷慨长啸仰天之际,那个虚弱的小妖怪又开始哭了起来。 那个小妖怪实在太虚弱了,总病,不但吹不得冷不得,也晒不得热不得。我实在弄不明白上天为什么要将这么个小病猫般的孩儿赐给我的亲爹亲妈养父养母。 一到香港,我们家立即寻访种种医生为我治病:儿科、内科、中医、西医……我妈妈向她所有的顾客提同一个问题:“您知道哪儿有好医生治我的天儿么?”谁要荐了个大夫,她便不但不收货钱,还硬是拿些糖果饼干,千恩万谢,往推荐者手里送。 后来,凡是光顾杂货铺的人必要凑到小竹椅笼跟前看看我。好几个月,我都似乎没什么起色。人们不是见我毫无理由地啼哭,就是呼吸微弱地睡觉。 与我家杂货店相对,有个咖啡馆。咖啡馆老板夫妇,有7个孩子,凡是读了书的孩子,都喜欢上我家请教功课。有一天,老板夫妇一齐上门,好诚恳地建议我爸爸妈妈在他们的7个儿女中任选一个。他们觉得我父母太艰难了,他们说,依照他们的人生经验,如我这般孱弱的孩子是很难治好的,更担心这种无穷无尽的寻医抓药会让我父母倾家荡产……事后,这两夫妇对人说:“从来也没见过有人像朱先生两公婆那么固执。”我的父母无论如何也不放弃他们那个病孩儿。 从此咖啡店老板夫妇也学了我妈妈,逢人便打听何处可以觅得妙手郎中。 我爹爹温文尔雅,嗜书如命。莫名其妙地,他居然认为我需要听他吟哦朗诵,如同我需要打针吃药般重要。无论我哭我笑,他总在我耳边“诗云子曰”,或词或令,或赋或曲。饶是一厢情愿,却也耐心无比。多年以后,他的一位学生回忆起老师平生轶事,仍忍俊不禁,对我说:“你爹爹不但思维模密,且才情横溢,一直是我们崇拜的偶象。到了你一岁那年的春节,我们才突然发现朱先生也有凡夫俗子之情!” 那日,学生们去给先生拜年。正值贺辞连篇时,我又哭了起来。爹爹从母亲怀里接过我,一面轻轻拍了,一面诵起《出师表》来。《出师表》涌完,我依旧号陶。那些弟子诸生正在尴尬,爹爹却笑吟吟叹道:“我的天儿痛哭不已,正因为她领会到孔明一腔热血。唉,不容易,不容易呀!”学生们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强忍半天,终于还是哄堂大笑起来。他们觉得先生委实幼稚,陡然倍感亲切了。 过完年后,一位江湖郎中来了趟杂货铺,提了3斤饼去,留下一道偏方:每晚睡前,先用热咖啡将我泡上一阵,提出来抹干,再扑上碾成粉末的酒曲。 从那以后,咖啡店老板的7个孩子就轮流着,天天往我家捧来了一大钵咖啡渣。我妈妈买了口好大的锅,她熬出来的咖啡水,依旧香喷喷的,我被好好地浸泡起来,每每这种时刻,总有邻居围观,并且热忱祝福。一直到我被全身扑满酒曲粉,严严实实地裹在小被子里,人们便开始散去,父亲便开始吟哦……就这样药丸针水、咖啡酒曲,病病歪歪地,危危乎乎地,我开始慢慢往高里长。 我是先会讲话,后学走路的。父母对我,爱若至宝,从来不打不骂。我那爹爹,先为律师后任教员,自是口若悬河,从来教我,都将“为什么要这样”或“关什么不能那样”讲得清清楚楚,道理透彻。无论家中来了什么客,父亲从来都把我放在他膝上,让我听他们高谈阔论,或是让我奶声奶气昂首挺胸地诵它一阕岳飞的《满江红》,不然就是文天祥的,《正气歌》…… 家里开着杂货铺,我便糖果饼干尽着吃。一到开饭,已胃口全无,见饭便苦着脸。我是满街跑着吃饭的,母亲端了个小碗,耐着性子在后边追着劝着,久久才能喂上一口。那时香港还不多见铁闸,特别我们住的那条小街,人们在大白天连门也不喜关好的。我逐家串,每餐非吃上一个钟头不可。后来益发不像话,要从九龙坐渡船往香港来回一趟,才肯吃完一小碗饭。再后来,母亲就总在喂饭时给我讲故事,这才使我略为收敛。母亲讲了好多故事,但讲得最多的主题,当然是“人拐子”。 在所有关于“人拐子”的故事里,被拐的孩子总是因为吃了别人的东西或跟了不认识的人走,才上当的。而发现上当时,又必是到了语言不通的孤岛的。母亲很怕我被拐走,挖空心思教我许多从人拐子手上逃脱的办法,以至我能将《童区寄传》背得滚瓜烂熟,并常常给邻居小孩复述种种关于人拐子的传说。 到了5岁,我渐渐少于病痛。爹爹开始教我练毛笔,对对子。母亲关了杂货铺重续她的教书生涯。舍不得送我去幼稚园,便请了个保姆来家,由她追着我喂饭。爹妈上班的时候,我便在家抄抄文章读读诗,满街跑着吃吃饭,讲讲人拐子的行状吓吓邻居小孩,自觉日子津津有味,也就不那么爱哭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头发变得又浓又黑,唯是脑后总有一撮白毛。只是我的五官,怎么也没法长得舒展,不过,爹妈和邻居们已大为满意。妈妈为了我显得漂亮,连牛痘也往我大腿上种,可她当时万万想不到我长大了会那么喜欢穿短裤。 爹妈眼巴巴地盼我长,准备第二年送我入学,然后上中学,念大学,留洋当博士。邻居们也看好我的前程,等着这条小街出个大博士。谁也料不着,我这辈子偏偏只念了6年书,就失学了。 有一天,家中收到一份电报,母亲失踪了两日,回来后,抱了我只是哭。爹也没顾上给我的毛笔字画红圈,却大步大步踱着,在他书房抽闷烟。我不明白出了什么祸事。从那以后,三天两头就会有封大陆来信。我家从前是没有那种信的。信一来,总是妈哭爹抽烟的。 又过了三五个月,母亲开始频频为我添新衣。原本不兴串门的爹,下班就抱着我到处转,让街坊们高兴了好一阵子。 终于,母亲红了眼圈问我:“乖天儿,愿意去坐火车么?”哎呀!火车!那只是我在电影里见过的东西啊!天儿兴奋之极,也不缠着爹妈抱,又跳又笑地由保姆领着,登上北去的列车。我以为爸爸妈妈要上班,才不跟我一起去玩的。 火车日日夜夜停停开开。我先是惊喜,后是习惯,继而厌倦,但那火车依旧在开。最后,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便开始狐疑地窥视着我的保姆,猜想她定是入了人拐子一伙的。 那列火车将我送上了另一条命运的轨道。 第二章 第二章 -------------------------------------------------------------------------------- 整个冬天,几乎每个夜晚,我的心都在童话里流连。我们读安徒生,读格林兄弟,读拉封丹,也读克雷诺夫,读伊索……窗外的雪绒,细细地,细细地,密密地下。腊梅的清香从门缝窗缝溢进来,飘散在屋里,飘进故事,直到弥漫了我的梦乡。 ※※※ 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位将领,我的父亲没有任何理由将我留在香港。那是中国共产党管辖不到的地方,那里归英国管。在部队,别说亲生孩子在香港,即使有封香港的来信,也是一件令人大惊小怪的事。为了种种原因,他的孩子必须回到社会主义中国受教育。于是我的大陆父母向我的香港父母提出,要将我收回,大陆妈妈亲自赴港,与香港妈妈聚了两天,却并不来见我。香港妈妈哭得肝肠寸断,就是不肯舍了这命根子。于是,便有了那些信……结果是,大人们决定:直接由保姆带我进川,任何人不向我作关于这种迁徙的任何解释。因为,让一个孩子在军营里谈什么“香港、九龙”的,非但不伦不类,还将给父母带来不尽的麻烦。 火车停在重庆站。一个挺拔的男子,全身戎装挤入车厢,将我抱起,说:“丽丝,我是爸爸。” 我狠狠咬了这个军人的鼻子一口,然后,照故事里说的那样,尖声喊道:“叔叔伯伯快救命呀!大家抓住这个人拐子呀!”一边喊,一边抓他的脸,踢他的肚子。他皱皱眉,将我翻了个面,连手脚一并箍抱着。跟着他,又挤上来一个女的,接过我,紧紧抱着,轻轻拍着,悄悄在我耳边说:“别怕,别怕好孩子。”那音调柔和又恬静。我见到一双好亲切的眼睛。我双手捧着她的头,本能地觉得那是我的救星:“阿姨救我回家!他是人拐子!”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她我家地址,那是我刚会走路时,妈妈就要我熟记了的。妈从来都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分辨好人坏人。别听人家怎么说,而是要细看人家的眼睛。”抱着我的人,眼睛有几分像我妈,很慈祥。 她将脸贴在我的眼睛上,好轻悄好轻悄地呢哺道:“我们这就回家去。”我听到那个柔美的音调梗着一丝呜咽,“好女儿,我是你妈妈……” 我吓得魂不附体,味溜窜下地,转身就跑,却被那军官一把捞回,依旧箍了在他怀里往前走。 我怎么呼救,也无人搭理。或许,谁也听不懂我的广东话,或许那军人的堂堂仪表实在不属于人拐子。那个自称是我妈妈的人,从保姆手中接过大包小箱,一面看着我,一面往前走。我如一只关进铁笼的小狼,声嘶力竭地仰天长嚎起来。 终于,我被弄进一辆吉普车,逃不脱,也挣扎不动了。那个女的将我拥进怀里,慢慢晃着,哼起一支歌来。似乎没有歌词,但韵律优美,很恬港,像是从好远好远的地方飘来…… 我精疲力尽地摊在她怀里,抽抽泣泣地咒骂,骂她,骂那军官,骂那同谋合伙的保姆…… 我不停地骂,她不歇地唱,弄得我糊里糊涂起来。我在心里拼命搜寻,也想不起在哪个故事里,曾出现过会唱歌的人拐子。 这个会唱歌的人拐子,有两辫长发,黑油油地,顺在肩上。她的眉毛很长,略淡,眼尾也很长,双眸很美。我抵抗了许久,累得恍恍惚惚。恍恍惚惚之中,竟觉得那歌声,是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流出来的,那眼神中有一抹很淡很淡的忧伤,像她的歌一样。我打起全付精神,恶狠狠地,最后诅咒道:“大灰狼来咬你们三个,人拐子!”终于,无可奈何地在人拐子优美恬谧的歌声中睡着了。 待我醒来,立即见到一双离我很近的眼睛,又大又黑又明亮。那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脸儿红红的,一笑,就现出两个小酒涡,她低下头来亲亲我,叽叽叭叭地对我讲起话来。她吐字清清楚楚,声音脆脆甜甜,但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对她说:“我叫朱天儿,被人拐子从爸爸妈妈那儿拐来了!” 看来,她听不懂我的广东话。她又说了句什么,就跑出去了。转眼功夫,她又跑回来,和那会唱歌的人拐子一起。 小姑娘握着我的双手,又开始叽叽叭叭,然后转过身去叫“妈妈”,她妈妈对我用广东话说:“这是你妹妹,丽珠。她刚才对你说,她很喜欢你,她有一个弟弟,叫可可,她早就想有个姐姐了。她问你,是不是也会喜欢她,喜欢她弟弟。” 丽珠的小手软软的,手背上也有小酒涡。我真的很喜欢有个这样的妹妹,就点了点头。然后对她妈妈说:“妹妹有妈妈。你送我回去,我找我自己的妈妈。” 丽珠的妈妈蹲下来,用手指轻轻梳着我的短发,说:“丽丝,我就是你的妈妈啊!”她抱起我,往厅里走去。丽珠就握着我的脚,一面走,一面又叽叽呱呱起来。 那个将我掳来的军官已换好便装,正在厅里看书。他刚将我抱上,我尖叫一声,随即便小狼似地开始抓咬他。他把我高高举起,喊了一句:“嘿嘿,真是将门出虎子!”便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很响亮,吓了我一跳。他把我抱到镜子跟前,问道:“我的女儿,你看,我们俩的脸有哪一点不像呢?” 是啊,都像,脸型像,五官也像。不过,他各部分都很明朗,而我的呢,咋也舒展不开就是。 像又怎么样呢?我有爸爸,他在香港。况且,“人拐子”的故事里说过,人拐子有障眼法,会变哩。我溜下地,抱着他的腿咬了一口,恶狠狠地说:“我要我爸爸,不要人拐子!”他连摸都不去摸一下被我咬过的地方,却弯了一根食指去挠额角。他从列兵一步步当到将军,此时此刻,竟无法战胜他的亲生女儿——那个疲劳的、虚弱的,被愤怒和轻蔑烧得两眼血红的小妖怪。 从此,我名丽丝,不叫天儿,也不再姓朱了。 我坚定不移地相信,我是被人拐子弄来的。因为生活在军营,于是满耳满眼,全是军号军令,军械军装,这在好长一段时间都令我心惊胆颤。 我到重庆时,正好放暑假。妈妈和妹妹都在家。以后,她们一个去了学校,一个去了幼儿园,每周才回来一次。父母曾多次将我送入幼儿园,但他们总是失败。我在幼儿园,不但大哭大闹,而且还要病,发高烧,最后只好让我呆在家里,和保姆在一道。弟弟那时一岁,寄养在别人家。 军营里,孩子很多,可谁也不跟我玩。孩子们的游戏,多是“官兵捉强盗”,追得满山跑。我跑不快,老摔跤,不但“官兵”们不让我入伍,连当强盗的资格也不够。 我的模样很不讨人喜欢,我只肯穿着从香港带来的中式长袍,冬棉夏单,因为郎中们说我招不得凉,小脸青青,下巴尖尖,一双眼睛满是警惕,满是惊惧,满是惶惑,还要说一口谁也不懂的广东话。 我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要逃回香港。 常如幽灵般,我站在路口,盼望见到一张熟悉的脸,好求人带我走,或者是拼命找寻一段熟悉的景物,想立在那儿等我香港的爸爸妈妈来找寻……,这些都是从故事里听来的脱身之计,而我始终没能发现一条熟悉的路,更见不着一张熟悉的脸。 我几乎都不会笑了,整天寻寻觅觅,失魂落魄,那神情、那行状、那心态,活脱脱跟一匹小小的、落到陷饼里的孤狼一样。 重庆是世界有名的雾都,山风瘴气很重,须以辣椒抵御,我却怎么也不肯吃辣椒。不久,我家又是郎中满门——我的肺又出毛病了。 终于,爸爸开始亲自管教我了。 “丽丝,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是我的女儿。”他说,“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必须尽快强壮起来。” 是平生第一次,我听到这种野蛮的推断方式。 爸爸让我的保姆回香港了。他将我们从香港带来的咖啡酒曲打成一个小包,说:“这些都变成回忆了,从耗子能活下来,你就应该能活下来。” 爸爸认为,他平生最为得意事,有四种:带兵打仗,拉琴吹萧,设局对奕,入厨掌勺。 仗是没得打了,那会儿。于是他开始为我纸上谈兵。爸爸让我翻开的第一本书,竟是《三十六计》。 他曾在步兵学校呆过一段,任军事研究室主任。这位行伍出身的将军,毅然决然,把他的女儿领进一个铁马金戈,征战杀伐的世界。 我的生活日程被安排得满满的,已经没有空隙去恨爸爸,甚至连哭的机会也没有。 他逼我练拳脚,教我骑马,要我爬山,爸爸做事很极端,凡是他要求的,我必须百分之百做到。我的身子骨很快就强健起来,真的可以“动如脱兔,坐如泰山”了。 每天,我必须写够300个大字:手中捏只鸽蛋,笔头挂串铜钱,臂弯上还要放碗水。爸爸常站在我背后,出其不意地抽我的毛笔,只要被抽走,我就得再加写10个字…… 他要我读书,文章由他亲自选,大多选自《史记》、《左传》、…… 如果说,童年的我,心中依然能享有一片孩子的天地,那是妈妈描出的。 放寒假了,妈妈妹妹和弟弟都回来了,家中热闹起来,总有歌声有笑声。爸爸从来严肃的眼睛,变得十分柔和。除了凌晨教我打拳,下午往我大字簿上画圈,他并不拉我去“运筹帷幄”。 重庆有时也下雪,很冷,大家晚上都不出门。 那晚,全家正围了火盆坐。炭火红起来时,妈妈开始讲故事了。那是说一个美丽的小公主,如何历尽磨难,救他那12个哥哥的故事,她的哥哥们被魔法变成了野天鹅…… 这个动人的传说牵引着我,让我使劲往妈妈跟前凑。“再讲一个,妈妈。”丽珠一边抹眼泪,一面请求。 “让丽丝念吧。”妈妈说,“她跟着爸爸,学了好多东西,比丽珠懂事多了。”她递给我一本书,翻开其中一页。 那是安徒生的。我开始读:“从前……” 读到人鱼姑娘在朝霞中化为水沫时,我已是泪痕满面,妹妹趴在妈妈膝上抹眼睛。坐在我对面的爸爸站起,踱到我身边,又将双臂抱在胸前,踱回原位,抓了火钳,往盆里添炭。 青杠炭哗哗喷哦,亮着暗红色的、淡蓝的火苗。我忽然悟到一抹透明的忧伤:我不甘情愿地发现,我有点喜欢我的爸爸妈妈了…… 整个冬天,几乎每个夜晚,我的心都在童话里流连。我们读安徒生,读格林兄弟,读拉封丹,也读克雷诺夫,读伊索……窗外的雪绒,细细地,细细地,密密地下。腊梅的清香从门缝窗缝溢进来,飘散在屋里,飘进故事,直到弥漫了我的梦乡。 我的梦里,再没有出现人拐子了。 那些在夜色中潺潺流淌的童话,慢慢滋润着我的心灵。虽然,我依旧不改孤狼习性,常常一人独步山岭,但眼里心中,鸡虫狗鸟,家花野树都似乎沾了人性,温情多了。我喜欢对大自然讲话,对草说,对石说,甚至速来只长脚蚌蛀,也会对它絮叨一番,然后又放它飞去。 我不再穿长袍,也不像妹妹穿裙子。父亲将他几件旧军装,裁裁剪剪又缝起,改小了装扮我。他总给我留两个大衣袋,我将它们装得满满的,从鸟蛋石头到小沙蟹,应有尽有。 我最喜欢上树掏鸟窝,得了蛋下来,拾几张竹壳烧熟了,兴冲冲拿去喂蚂蚁,绕着我家墙根,共有6个蚂蚁穴。4穴小黄蚁,两穴大黑蚁。我总是将野外所得,平均分给4穴小黄蚁。从不喂黑蚁,它们体积庞然,总让我想起故事里那些仗势欺人的坏蛋。 第三章 第三章 -------------------------------------------------------------------------------- 怪得很,小小年纪,我们想的不是如何好好活着,而总是憧憬如何壮烈死去。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理想的死法。 ※※※ 由于爸爸亲自调教,我的身体已非常强健,令整个军区大院的人刮目相看。 也许是随了各自爹爹的缘故,大院里的孩子,几乎人人尚武好斗,且顽皮异常,又几乎都不去幼儿园的。部队里,军官的妻子们统称“家属”。几乎所有的家属都闲散在家,而又几乎所有的家属,都不能将她们那些精力旺盛的宝贝蛋牢禁家中。 孩子自有孩子的世界。小一点的,自有三两一伙,四五一群,下地抓抓蟋蟀,上房墙堵烟囱;十来岁的娃娃就不一样了,他们偷马骑,偷车开,偷枪玩……玩得带兵打仗的父辈们头痛欲裂。 最终将孩子们管束起来的,还是那些十七八岁的警卫员、通讯员。小伙子们将首长们的孩子按年岁分级,组织各种各样的比赛:摔跤、跑步、爬竿、讲故事。 前三项,我兴味索然。我从不与同龄人斗力。因为爸爸说:“跟同龄男孩或跟比你大的女孩争斗,是最没出息的窝囊废。”而照警卫员们定出的“军事纪律”,我又绝不能分去大孩子一级,才6岁多哩! 只有故事会,是不分年龄的。我最喜欢。 50年代初期,在那片充满阳光充满希望的土地上,人们崇尚的是英雄。我们心中的偶像,清一色,全是又年轻又勇敢,既高尚且简单的人。 中国偶像,当然有被敌人挑在枪尖的放牛郎王二小,13岁的王二小孤身一人将鬼子引进了八路军的埋伏圈;有“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的刘胡兰;有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有用胸膛去堵机枪的黄继光……至于外国的,则全是苏联偶像:如卓娅、舒拉、保尔·柯察金。 怪得很,小小年纪,我们想的不是如何好好活着,而总是憧憬如何壮烈死去。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理想的死法。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后院的5个孩子,他们发誓要学狼牙山五壮士,面对越缩越紧的包围圈,拔了枪栓砸了枪把,然后哈哈长笑,纵身跳崖…… 会议厅前有一颗硕大的黄榆树,枝杆硬朗,浓叶婆娑,可供好几十人乘凉清谈,四川人叫“摆龙门阵”。家属们各自端张小板凳,在日影里、月影里纳鞋底织毛衣。孩子们则分头寻了适意的树杆树根坐了,诚心诚意地为自己或为朋友,争先恐后描绘就义的蓝图……偶尔为父辈走过时听了,尽管他们人人都有一章刀头舔血的历史,也不禁为儿女们这种狂热的赴死精神皱眉。倒是没人干涉。也许父辈们觉得:孩子们说说而已,反正死不了。聚在一堆探讨一下死亡的方式,总比小家伙们劈了树丫做弹弓,列了阵对射安全得多。嘿,谁知道这些老军人想什么呢! 有个周末,照部队惯例,操场上放起露天电影来。是个苏联片。我记得是黑白的,片名却记不清了——反正,不是叫就是叫《无脚飞将军》。 故事很简单——那年头,似乎一切都很简单——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架苏联飞机被德寇击中,飞行员弃机跳伞,双脚受伤。他在森林里爬行了好多天,靠吃蚂蚁卵,在冰天雪地中活了下来。遇救时,双脚已坏死。医生将它们齐膝截去。克服种种困难后,他居然带着两支假脚,再度登机,激战蓝天。 看完这个电影之后,黄桶树下,话题骤变:孩子们一致认定,漂漂亮亮地活着,比轰轰烈烈地死去,更令人心倾神往!于是,便想方设法,要仿效那无畏无惧的无脚飞将军。 如何仿效?参军么?虽然我们年龄不齐,但参参差差,人人都缺了不同的一段;截肢么,不知何时何日才盼得如此机遇。“走!”也不知是谁憋急了,振臂一呼,“到林子里练爬去!” 一帮孩子便开始练爬,或往竹林或往蕉林,爬得个个都满脸伤,满身脏,越是艰难,便越是崇拜那位苏联英雄,越是五体投地向前进,一面拼命想象着自己的双脚早已坏死。 那段时间,军营里的日子正常的不正常了:没人偷筲箕支麻雀,没人堵烟囱,甚至对任何一块窗玻璃,都没人有雅兴去射穿…… 每天傍晚,大门哨卡就会有一番热闹:放学的,背了书包急急往那儿赶;学龄前的,立在那儿拉长脖子往盘山道上望。待两拨人一会合,“呜啦!”一喊,几十只脚,相跟相随,追命般练爬去了。 那些练爬的日子,可忙煞了家属。天未擦黑,从食堂打回饭来,她们便走出户外,扯了嗓子,有板有调地唤着各家儿郎的名字,长长地,悠悠地,一声一声,歌似地往林子里递去…… 终于被唤回家的未来无脚飞将军们,立即卸甲冲澡,然后立着,一声不吭。这时,家属们各自拿出棉签、小瓶儿,(不外是些酒精、红汞、紫药水,她们结了队去医疗室讨来的。)开始横一道竖一道地往孩子身上涂。饭后,把未来无脚飞将军的泥衣泥裤扔进一个直径1米的大木盆,架块搓衣板进去,开始一边唠叨一边洗。天天这样。 我从不参加练爬。这比爸爸要求我的要容易多了。我相信,如爸爸要求的那样:只要一只耗子能活的地方,我就能活。与其练爬,不如寻条菜虫喂我那4穴黄丝小蚂蚁。 为了黄丝小蚂蚁,我平生第一次跟人打架,且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原因就出在无脚飞将军身上。 终于有一天,所有练爬的孩子都已确信自己能在森林爬行三日。练爬运动胜利结束。孩子们深感成功,又顿觉失落。 几天后,又一位崇拜者想出个学英雄的新招:吃蚁卵。 大家很快便寻得些破碗残碟断码钉,相邀相约翻蚁穴,见天功夫,就将个大院弄得坑坑洼洼起来。 我赶紧回家问爸爸:“如果一只耗子为了活命,会不会吃蚂蚁的蛋?” 爸想也不想,就说:“会的。咦,你问这干什么?”我说:“不干什么,问一下。”就跑了。按照孩子们不成文的规矩,谁将事情泄露给大人,就是“叛徒”,叛徒将失去所有的小朋友。我决定参加吃蚁卵的壮举。 在电影里,出现过两次无脚飞将军吃蚁卵的镜头。我们当然决定每人吃两窝。 第一个蚂蚁窝被翻出来了,欢声过后,立即哑然:太恶心了,那些卵!成千上万的小蛋蛋,密麻麻,惨白一堆垒着,一群蚂蚁慌慌张张,散去聚来,各自尽力叨起一只卵逃掉…… 我直觉心头发怵。看看别的孩子,有人打寒颤,有人连脸上都起了鸡皮疙瘩。然而,对苏联英雄的崇拜毕竟使孩子们勇敢起来。刘团长的儿子,一个三年级小学生,咬着牙关,沉沉发誓道:“老子绝不临阵逃脱!”便一手抄起那堆白东西,连泥,连几只蚂蚁,一并愤怒地倾进嘴里,咽了下去,满脸视死如归般肃杀。 以下再翻出蚂蚁窝来,就没有人作难了。孩子们义无反顾,一人一窝轮着吃,个个脸上都呈着大无畏的神态。 到我吃时,便偷偷在心中默念道:“耗子能活,我也能活;耗子能吃,我也能吃。”默念两遍。也吃了下去。虽然以耗子为榜样,未免亵读英雄,但我终究完成了英雄完成过的业绩,就也释然了。 蚂蚁卵子,一窝一窝被翻了出来,又一窝一窝被吃了下去。终于有个周末,吃卵大队搜索到我家墙根,发现了那6个蚂蚁穴。 对于黑蚁的倾巢覆灭,我无动于衷。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让那4穴黄丝小蚁惨遭横祸——一年多来,都是我喂我养。我们是朋友。 我对大伙儿说:“咱们另外再找吧,这些黄丝小蚁是我的老朋友了。” 大家坚决反对。反对我这种将人蚁友情看得比英雄主义更重的坏行为。大家都觉得,另寻蚁窝,是“贻误战机之罪”,对不起我们崇拜的无脚飞将军。 大院的孩子都不善舌战。三言两语未能了断的争断,必以武力解决。于是,既然4窝蚁都在我保护之下,我就必须轮流与原本该吃这些蚁卵的4位朋友相搏。 这是一伙在梦中都要血战沙场的军人后人,谁不曾练过几日拳脚?我们用断码钉在泥地上画了个大圈:谁被打出圈外,谁就输了。 我的对手败下两名后,我依然微弓了腰,满脸鲜血地站在圈内,准备迎战第三名。 第三与第四是李生兄弟,只比我大几个月,平日练的,就是联手拳。他们招呼也不打一个,竟双双扑上来,左右夹攻跟我干。 这下可乱了套!吃卵大队立即经渭分明化作两军对垒:有人帮我,因为“双打一”不公平;有人帮他们,因为孪生兄弟是“正义之师”……于是圈也不用了,两边人马各自认明后,便拳打脚踢,混战一团。立着的固然红了眼拼命,倒下的又挣扎再来…… 到大人们终于发现时,我们已伤得七七八八了。 大人们又好气又好笑,背的背,抱的抱,把这批苏联英雄的崇拜者统统押送军医院。 我掉了一颗门牙,左肘脱了臼。 爸爸把我从军医院领回来,进门就用皮带抽了我一顿。理由是,我的拳头不应该砸在自己人身上。我没有哭,也没有分辩。随后,他又细细问我,在单打时,我的拳是如何出的,对手的又如何…… 我被爸爸关在家里,坐了3天“禁闭”。 “坐禁闭”就是不许出门口。3天来,只要我偶尔走到阳台,便看见有小朋友在我家楼下徘徊。只要我爸出门,就有人来敲窗户。孪生兄弟用纸包了石头扔上来,纸上写着:“我们已经喂过黄丝小蚁了。放心。你的右钩拳很准。” 唉唉,我的童年的、真诚得傻气咄咄的伙伴啊!你们都在哪里呢,如今? 第四章 第四章 -------------------------------------------------------------------------------- 关宝宝脚蹬虎头鞋,套条开裆裤,右手举着,随了老师的教鞭,正一丝不苟地撇捺钩点;左手却捉了个橡皮奶嘴,时不时低下头来,“唧唧啧啧”地吮几下。 ※※※ 光阴茬苒,我该到学校念书了。 那时入学虽然也经考试,但比起现在的孩子来,就容易得多了。 那年头,学校的位子比入学的儿童多得多。学生逐个应考,题目千篇一律,答案大同小异:除姓名年龄家庭住址,剩下的题目就是: 一、我们的领袖是谁? 二、我们的国旗是什么样的? 三、中国的朋友是谁? 当小朋友答出“是苏联老大哥”,考试便告结束。 我进了李子坝小学。人学的孩子,大小不一。自7岁至12岁,按年龄排队,编成甲乙丙丁4个班。我还差3个月才够7岁,被分去丁班,坐第一排。 新课本发下来了。一本《算术》,一本《语文》。 我急急忙忙去翻那本算术,当堂便觉没意思得很:翻了半本书都在讲加减法。我早就懂了。我妈妈学数理出身,教的又是她的本行。周末闲了,除去念念童话,妈就随口出些题,好让我安安静静地坐着绞脑汁。至今,我还记得有道题是这样的: 大年廿九,刘大哥提罐去买油,一罐3斤装,一罐7斤装。半路碰到从镇上回来的王小二。小二说:“粮店关门了,你过完年再买吧!”这两人各自在一个饭堂当炊事员。见刘大哥着急,王小二说:“我刚买了满满一罐,10斤油,分给你5斤吧。”于是两人就在路上,用3个罐,将10斤油,匀成两份,一人提着5斤,分道回去了。问:“两人最少倒了多少次,才将油分出平均的两份?” 像这一类的题,可比眼前这本算术书上的难得多,也好玩得多哩! 待翻完语文书,我已是目瞪口呆,苦苦地坐在板凳上犯懵懂:最难的一课书在最后,讲的是谁家种了个大萝卜,大得一个人拔不起来,于是又上一个帮忙的,还是拔不动……课文结束时,是:小花猫拉着小朋友,小朋友拉着老婆婆,老婆婆拉着老公公,老公公拉着大罗卜,拔呀拔,拔呀拔,拔起来了! 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简单的书?更叫我糊涂的是,为什么爸妈要我来读这种书? 一年级小学生的头一课,连标题全文如下—— 一开学开学了 第一节课就教笔划:“点,横,竖,弯,钩……”老师提了条教鞭,敲一下黑板喊一声令,好认真。学生就更见卖力,人人都握拳伸出右食指,作笔状,悬在空中,照着黑板描,跟着老师吼,齐刷刷一片点横竖弯钩。 我转过身去,开始东张西望,去看同学们的指头同学们的脸。每一张脸,无论胖胖瘦瘦方方圆圆,全都很认真。 最令我感兴趣的,还是我的邻座。论个头,我属全班最矮的,他倒数第二,叫关宝宝。关宝宝脚蹬虎头鞋,套条开裆裤,右手举着,随了老师的教鞭,正一丝不苟地撇捺钩点;左手却捉了个橡皮奶嘴,时不时低下头来,“唧唧啧啧”地吮几下。 我奇怪得要命,忍不住问关宝宝:“你现在还吃奶的吗?” 他急急忙忙拔出奶嘴,对我说:“吃的。也吃饭,吃菜。”到老师让大家放下手来,关宝宝转过脸,将奶嘴塞给我,说:“你妈妈忘了给你带奶嘴么?我借给你吸几下吧。”他的眼睛十分温驯,看着我,很友善。 我很慌张,赶紧推还给他。他却说:“你不好意思么?没关系的。我娘说了……”我还来不及知道她娘说了些什么,老师已经走近我们,并让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责备道:“讲课之前,老师已经交待过,上课讲小话是违反纪律的。关宝宝同学,你为什么要影响别人学习呢?” 我连忙举手说:“报告老师!是我影响关宝宝。” 关宝宝不高兴了,说:“她没有影响我,是我自己要把奶嘴借给她的。” “什么?什么奶嘴?给我看看。”老师大吃一惊。 我臊得满脸通红,急忙抢过关宝宝手里的奶嘴塞进抽屉。老师从抽屉又拿了出来,将它放到讲台的粉笔盒上,然后转过身来对我们说:“你们俩个都是勇于承认错误的孩子,应该表扬,但影响课堂纪律总是不对的。站着听课吧。” 班里开始吱吱喳喳。老师又叫站起一位同学,问他为什么影响课堂纪律,他指指讲台,支支晤晤才说了半句“那奶嘴……”就忍不住嘿嘿笑起来。 老师很年轻,刚从师范毕业,我们是她的第一批学生。大概因为讲台上都是粉笔灰,她才将关宝宝的奶嘴放在粉笔盒上的。虽然奶嘴原非什么稀罕物事,但当它蓦然出现在教室,且又神气又傻气地立在一个粉笔盒上,静静让30多个学生盯着瞧时,就变得有点儿滑稽了。我看老师的神色,似乎她也觉得有些不妥,赶紧从粉笔盒上将奶嘴捉走。她穿件没有口袋的连衣裙,也不知该将奶嘴藏往何处。老师走近我们,看了看低着头的关宝宝,也许她曾想还给他,后来又觉得这样处理不合适?终于,她又将奶嘴放回粉笔盒上面。这时,全班就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老师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了三行“开学了”也没有转回脸来。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笑的呢?总之,剩下的那几分钟的课到底没再讲什么,由大家笑到响下课铃。 一出教室,关宝宝拉着我就跑。原来他娘正等在学校围墙拐角处,手中拎了张小板凳。关宝宝把我推到他娘跟前,急急地说:“娘,你先给她吃吧,她饿了。”原来,关宝宝他娘是等在那儿,准备给儿子吃奶的。有几个跟了来的同学看着我飞逃而去,笑得捂着肚子。关宝宝他娘脸朝墙一坐,撩开一角衣襟开始喂她儿吃奶…… 也不知哪位同学将这事捅到班主任那儿去了。中午放学时,老师去了校门口,把等候儿子的关宝宝他娘请到办公室。从第二天起,关宝宝再没有在下第二节课冲出学校吃奶。那奶嘴,也再没出现过。像大家一样,他从此不再穿开档裤了。 已开课3天了,我们仍在学“一开学开学了”。 我深感无聊,便总去惹关宝宝说话,几乎每节课,老师都让我站着听。第四天,她将我换到另一组去坐。 于今想起来,我那位年轻的班主任对我确是用心良苦的。她找我谈换位子的事,是在操场而不是在她的办公室。那时已放学好久,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兴致勃劲地荡秋千。忽然,我发现班主任站在秋千一边对我笑,秋千骤起骤落,将她的裙边轻轻撩动。我从高处看着,觉得她很像安徒生童话里的什么人物,美丽纯洁,心地善良。想起自己每天都要惹她生气,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我快快弄停了秋千,规规矩矩给我的老师鞠躬——那年头,不大时兴握手。学生见了自己老师,便是隔了一条马路,也不管老师是近视还是远视,不由自主便会鞠上一躬的。 我的老师,从她那黑色的手提包里掏出一条小手绢,去抹我的脸,那张脸汗津津,脏兮兮。我偷眼一看:她的白手绢马上变黑了。我很惭愧,便低了头,用脚尖拼命去踢地。 老师一面走,一面跟我闲聊,夸我的作业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夸我的精力什么时候都显得旺盛。 末了,老师说要派给我一个任务:第四行的柳风眠上课常打瞌睡,我应该在他睡觉时叫醒他。并且,老师希望我上课时不再跟人讲话。 我看着我的和蔼可亲的班主任,使劲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坐到柳风眠旁边,他的邻座换去和关宝宝坐了。 我如只牧羊狗般警惕,每节课都盯牢了柳风眠,绝不让他有睡觉的机会,一见他的眼睛朦胧起来,就撞他的肘子或踩他的脚尖。 柳风眠是个脾气很好的男孩子,从不发火。每次让我搅了睡意,他也没意见,也不道谢,只是转了脸来朝我一笑,又重振精神听老师讲课。他是绝对不肯与人闲话的,尤其上课的时候。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我上完了第二课语文:“二上学我们天天上学’。然后是第三课:“三同学学校里同学很多”。 算术老师,则总是不厌其烦地在黑板上加加减减,令我乏味得很。只好咬了牙胡思乱想。 那天,柳风眠又睡着了,待我从胡思乱想中脱出神来,刚想踩他一脚,忽然又变了主意。 我掏出毛笔,拔了铜套,润润墨,开始画他的脸。老师认真讲,学生专心听,谁也没注意我在搞什么鬼。那柳风眠,一个多星期来,不断受我骚扰而睡不成,这下可立即入了梦乡。 有次我因为上课将两只小沙蟹用线绑在一起,放在桌上,让它们比赛爬行,惹得关宝宝笑出声来,被算术老师弄去办公室,他和班主任老师的办公桌是打对面摆的。我听到柳风眠的妈对班主任说,她怀这儿子时,因为全身老起红疙瘩,天天都要喝一碗草药汤,一喝完就迷迷糊糊想睡觉。儿子出生后,她的疙瘩消失了,也不再犯迷糊。可天晓得怎么搞的,柳风眠一生下来就喜欢打瞌睡。他不病不痛,人也聪明,只是坐下来便合眼,还要打呼噜! 认认真真地,我将柳风眠的脸描了8条长长的胡须,像伙房那只老蹲灶头的黑猫,又在他前额正中添了个竖着的眼睛,像小人书上的二郎神那样。 老师讲了几道例题,便让大家开始在作业本上加加减减,他则背了手,开始在教室造巡。 眼睁睁他就要巡到我坐的第四行。我看看不好,马上一脚跺醒柳风眠。若他醒来,顺势低头做功课,没准那天不出事。偏偏这柳风眠,懵懵懂懂地转过脸,宽宽厚厚地朝我笑,于是,恰好,与算术老师打个照面。 老师吓得喊了一声,全班立时炸了锅。柳风眠还以为老师叫他站起来哩,便温温驯驯地起立,这下更是热闹,整个教室都快笑疯了。 老师从讲台上抓起教鞭,气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这匹害群之马,把手伸出来!”他噼噼啪啪,在我手心狠狠鞭了5下。 我刚上小学那会儿,个别老师仍有打学生手心的习惯。但我的算术老师,其实并非恶人,他教了几乎一辈子小学,那年52岁,我是被他打手心的第一个学生。 第一次见算术老师雷霆震怒,全班吓得鸦雀无声。打过我,老师说了句“继续做练习”,便依然铁青着脸朝我端粗气。柳风眠则站着,一面低了头看书,一面在练习本上做题。老师也不叫他坐下。 突然,第一排角落传出抽抽咽咽的声音。老师回头一看,却是跟我换座的李亚玲伏在桌上哭。 “又发生什么事了?”老师压着怒火问她。 是关宝宝起立报告说:“李亚玲她、她、她说刚才笑得想流尿,她,她不敢举手上厕所。” 老师喝了一声:“还不快去!” 她却不动,只伏在桌上抽咽。关宝宝频频伸手去拨她肩膀,她怎么也不肯动一下。 “唉,李亚玲,你快上厕所吧,去吧!”老师无可奈何,放软了声音劝他那无辜的女学生。 李亚玲终于立起,从关宝宝背后挤出来,突然捂着脸,大哭着冲出教室。我们看见,在她那条白底蓝点的半腰裙上,湿着一片大大的、浑圆的水渍。 第五章 第五章 -------------------------------------------------------------------------------- 我从未料到我那军人爸爸会如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我老师眼前听训,那姿势那神态,真的有点像乖孩子关宝宝,真的。 ※※※ 放学后,气犹未消的算术老师亲自送我回军区大院。我的班主任因为急性盲肠炎,头一天,被送到市中心的医院去了,由数学老师代班主任。随着去的,还有教导主任。 当着爸爸的面,他们开始声讨我的种种劣迹,一五一十,不添不减,令我好难过,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 可听着听着,我又忍不住偷偷地笑,算术老师更来气了:“你还笑!你还不认识自己犯的严重错误么?你捉弄了同学还笑!” 我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笑我爸爸。” 教导主任按了按算术老师的胳膊,皱着眉头训斥我:“好孩子都是尊敬老师尊敬父母的,你不应该笑你的爸爸,知道吗?” 我连忙点头,说:“知道了。”想想不妥,赶紧又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觉得爸爸有点像关宝宝——” 算术老师一声断喝;“还敢胡说八道!”他气得站了起来,像讲课时那样,开始在我家客厅来回踱。 打从两位老师开始声讨我,整个傍晚,爸爸就并膝而坐。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恭恭敬敬地听着,似乎于干坏事的不是他女儿,而是他本人。 虽然,在那个时代,学生家长无论当了多大的官儿,在孩子的老师面前,全都显得谦和有礼;断断不似如今的那么勇敢那么现代化,或仗了钱或仗了势,好些为父母的,常乜斜了眼睛跟孩子的老师谈话,似乎教书的,总是因了或穷或懒或愚钝不堪之故,才不得不去干这一门下三滥的行当。 但是,我那时的确不谙世事,况且,小娃娃家,脑瓜里装的形象,总是比装的道理多得多的。爸爸平日龙行虎步,不忽自威。与我所谈,又多是孙膑,庞涓,司马、诸葛;让我见的是刀刀枪枪,教我练的是拳拳脚脚。天下为父之严,怕也严不过他去。 当然,我爸也有显风流、见倜傥的时分,那便是周末。逢周末全家相聚,便总是一派和平景象: 常常,厅里支开谱架,母亲一面往上铺纸,父亲一面往弓弦抹松香。爸平生酷爱苏轼、辛弃疾,妈便总为二人词作谱曲,常有新章。父亲拉琴吹箫,母亲相伴唱和…… 但这种时日毕竟少。从星期一清晨到星期六黄昏,我都必须独自面对严父,听他运筹帷幄,纸上谈兵。 我从未料到我那军人爸爸会如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我老师跟前听训。那姿势那神态,真的有点像乖孩子关宝宝,真的。 爸不知道关宝宝,狠狠盯我一眼,然后请教教导主任。两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显得很狼狈,最后还是教导主日清清嗓子提提气,红了睑,告诉那个一生戎马半身伤的将军说:“关宝宝是敝校一年级丁班的学生,过去与令媛同桌。” 然后,大人们再不吭声。各自点根烟,默坐了对抽…… 老师们告辞后,爸爸命令我趴在小板床上,他倒抓鸡毛帚,开始扎扎实实地惩罚我。平日,因为在大院屡屡做下的劣迹,我早已受惯了他的鞭笞,但远不如这次来势凶猛:开头那三五记打下来,我还可以循了旧例拼命在心望想着要学少年英雄刘胡兰;鞭至20上下,即使在心中高喊着卓娅的名字也快要哭出声来了。我赶紧将枕头咬住,流泪可以,哭喊是万万行不通的。打从开始跟爸练拳,他就说过“哭喊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只会加重惩罚。” 那年头也真是怪得很,我们大院所有的孩子,都有着几项不成文的信条,什么“英雄流血不流泪”啦什么“挨了爹打朝妈哭是狗熊”啦,什么“大欺小,癞蝈宝,小欺大,不害怕”等等,等等。 待我默数到30下,心里只觉得一阵恐慌:屁股该不是被打飞了吧?怎么连痛的感觉也没有了呢? 待爸爸认为他已打够,我已昏迷不醒了。 爸爸打我,从来只许我回答他的问题,而绝不允许我在他的问题之外再为自己解释什么。他说:“我打你,是因为惩罚你所犯下的结果,而并不需要知道原因——如果爸爸早已告诉过你,没有任何原因可以使你得到饶恕的话。” 然而我的爹,他的问题太简单了,我除了回答“是”,便只能对应“不是”。比如每次我与人打架——我从小笨嘴策舌,几乎从不与人争论——爸必为此惩罚我。惩罚之前,他必问几个问题:“他是不是你的敌人?爸爸是不是说过你打了别人爸要打你?你这次是打人了吧?爸爸是不是该说话不算话?”于是,在我别无选择地“不是”、“是”、“是”、“不是”之后,我只好趴上小床挨屁股。 第二天。我根本不能走路。大院里来了一队三四年级的大伙伴,一路轮流换着,将我背下盘山道。他们在校门口附近放下我,放了学又从那里将我背回大院。如此这般过了3天。 对我的惩罚还远不止于此。3天后,学校贴出告示,宣布于我“记大过一次”的处分,还将我从丁班调到丙班。他们告诉我爸,像他女儿这种顽皮的一年级新生,实属罕见,连老教师也头疼;而我的丁班班主任年方20,若不将我调走,怕会挫伤她对教育事业的积极性。 丙班班主任也是女的,也教语文。她不老不少,40上下,新班主任对我的印象,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 “你并没有违反纪律,完全用不着罚站。为什么偏偏不肯坐下听课呢?”她问我。我转过脸去看墙:那面靠我左侧的墙上有斑斑点点的水印。有一处的图像,看似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我不肯告诉新班主任说我的屁股被鸡毛帚打开了花,又不会撒谎说什么长了个坐板疮。 见我不回答,老师就说:“不回答老师的问题,是很没有礼貌的。你是个记了大过的学生,争取早日取消处分。”见我仍是不回答,却也不肯坐下,她就说:“你能自己罚站,说明你已认识到错误,那就站着听吧。”又加上一句,“你靠紧墙站,不要影响后面同学的视线。” 第六章 第六章 -------------------------------------------------------------------------------- 我的同学关宝宝做什么都坦然,无论是穿开档裤还是吮吸奶嘴或是邀我吃他娘的奶;他对我好,无论我是否受过处分都一样。 ※※※ 丁班班主任很快就割掉她的盲肠,从医院出来了。 那天放学,我正蹒蹒跚跚背着书包往家去,忽然听得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过身去。见到我从前的班主任,正匆匆忙忙地追上来。她依然,两根辩梢系着白绸蝴蝶结;一袭没有口袋的白布连衣裙;布鞋是黑的,带扣绊。到了我身边,她仍气喘吁吁;“我下午回的学校,我都知道了。” 我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啄下头去等她批评。老师蹲下来,来看我的眼睛。我很难过,就对她说:“老师,是我破坏了丁班的名誉。您打我吧!”便摊开两只手心,伸到她面前。 老师将我的双手握住,找到了我的眼睛:“从换座位以后,你上课就再没有讲过闲话。柳风眠刚才告诉我,为了让他上课不睡着,你已经想尽了办法。”老师就这样对那个给她捅足了漏子的学生说,她的声音温柔恳切,好轻,好轻。 那匹“害群之马”——那个灵猴似的捣蛋鬼平生第一次,味出了什么叫做“鼻子一酸”,就斗牛般将头埋下去,去躲她老师的眼睛。 老师悄悄叹口气,我听见了的。她转过去,将我的双手搭在她肩上,什么话也不再说,背起我。一步一步,依着盘山道踩去。 叹,那条盘山道啊!那条盘山道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一边见河,一边傍山。 那河叫嘉陵江,当时正承了一天晚霞,烨烨熠熠,长长流淌。远,听不到水声,却让人想象到那儿淌着的是满满的,满满的一江童话…… 从学校住家去,右边总是山。山上时不时可见几梯玉米田。田是斜的,玉米杆是直的,精精神神,矮矮瘦瘦,就像那些利索干练的重庆人。没有庄稼的地方,便是野草野花的世界。开得最为显眼的,是那种仅有一根主杆,又居然能在花茎之强俪出一大蓬一大篷的白花——孩子大人都管那叫赖子花。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咋就得了这么个怪名称。赖子花名号不雅,却比别的花花草革更见性格;它们总是几株几株地,紧密团结着疯长,白白一簇白白一簇地,拼命挤兑那些韧官司、硬山茅,愣是把山山岭岭的青青绿绿,染出片片霸道的璀灿…… 老师在喘气了。我无论如何也不再让她背着。老师走在我旁边,牵着我的手,开始给我讲起高玉宝的故事来…… 故事讲完了一会儿,我依旧默默地和老师一起走。她问我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我那会儿正一门心思地琢磨,正设想着如何更好地捉弄老地主:比如往他衣袋里放只癞蛤蟆,或是弄颗小爆竹藏进他的水烟筒,如此这般。 老师得知我的想法后,眉毛往上扬了扬,直盯着我眨了两眼,一时也没说出什么来。 后来长大些,我读了《高玉宝》,又看了许多评论文章,才发现老师们都乐意以此书教育自己的学生,使他们明白应该好好珍惜读书的机会。偏我当时没出息,悟不出文章中心思想,光顾着寻思整治老地主的点子:因为他太可恶了,居然半夜三更,学了鸡叫来骗他的长工下地干活! 老师当时并不曾因了我的怪念头生气。她眨了眨眼后,自言自语道;“这真是个奇怪的孩子。”便依旧伴着这个因为伤病未愈而蹒蹒跚跚的孩子走那条盘山道。 进了家门,我请老师到我的小房间坐着,并从床底下翻出一只瓦钵,又拿出三五个竹简,从里面轮番倒了两只蟋蟀,以官司草撩撩拨拨,让它们恶斗给我的老师看。老师满脸讶然,告诉我,她是平生第一次见蟋蟀打架。 她是丁班学生最喜欢的老师,最要我们爱惜集体荣誉。我因为画花了柳风眠的脸,成了全校闻名的捣乱分子。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公布对我的处分时,特别强调说,我校已有30多年历史,而我是该校有史以来第一个在一年级就要记过的学生:更有甚者,是有女孩就读以来,几十年第一个被记大过的女学生。校长这种宣布,够得上声色俱厉了。然而让我突然感到事态严重的,还是宣布完对我的处分后,校长让全校师生同声高唱的那首歌。歌词是: 怒火燃烧,吼声震天,要坚决消灭蒋介石卖国集团。四万万人民的意志,谁也不能侵犯。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中国人民一定要解放台湾! 虽然,那年头,凡是集会,总要全体高唱《一定要解放台湾》这首歌,但其时其地其景,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好像我成了蒋介石。蒋介石的漫画贴了满街,是个光头,两边脑门都贴着十字形的膏药,头像下写着“人民公敌蒋介石”的字样。 我坏了丁班名声,已是心中难过;被调离丁班,离开关宝宝等好朋友,自是十分不舍。待今日重见出院的班主任,她非但不打不骂,反而将我一路背了牵了回来。心里那份惭愧、那份焦急令我好不难受,只想着如何生个法子,叫我的老师高兴起来。 此刻见她对我的蟋蟀感兴趣,不由对她存了一份感激,只想送一只给我的老师,就问道:“您觉得哪只最好呢?”我的老师,斯斯文文伸根食指,点了点我刚从竹筒倒出来的一只肥头肥臀须子长悠悠的蟋蟀,我顿足叫苦:“怎么竟相中肉礅儿呢!” 我的6只蟋蟀中,最好看也最不好战的便是这只。我向老师一只一只地介绍它们:“瞧这只!它的头型如棺材,每次相斗,只一口,使咬得敌手浑身发抖,要用官司草硬生生挑开才松口。我长期剪碎指天椒拌生姜汁喂的,从来没有败过一阵。我给它取的名字叫铁头常胜;这一只叫癞皮疯虎。老师您看,它身上几处新伤旧伤,它之所以赢,不仅是咬得狠,而且是不投降……” 老师又用手去梳我的箭猪毛似的短头发,她定然好生迷惘:“你家,嗯……你家别的人也斗蟋蟀么?”问罢脸却一红。 我说:“不哩!不过我爸用兵,用兵之道与斗蟋蟀之道是一样的。”见老师哑然失笑,我更认真了说孙膑自荐于齐王,为田忌设赌马之局:田忌上、中、下三匹马皆依次弱于齐王上、中、下三匹马,后用孙膑之计,以己之下乘,对王之上乘;以己之中乘,对王之下乘;以己之上乘,对王之中乘,使三盘两胜赢了齐王五百金。 斗蟋蟀赌三盘两胜时,肉礅儿就是作为我之下乘而对敌之上乘的。 我将铁头常胜放进瓦钵,又剪碎几颗小红椒投进竹筒;再取把小刀,将一块老姜刮了汁滴进竹筒,然后放入铁头常胜,盖好,连竹筒一起交给老师,说是送给她,留个纪念。 她无论如何不肯收,说是第一,如铁头常胜这种蟋蟀极是难得捉到;第二,她是绝不会去与人斗蛐蛐儿的,拿了也没用。 正在这时,爸爸大步流星进屋来,也不知谁去报的信。开学时爸爸送我进教室,他见过丁班班主任的,就请老师到客厅,亲自泡杯西湖龙井,端到老师跟前。一面道歉说;“小女严重扰乱贵班阵脚,失之家教,责任在我。我今后一定对小女严加管束。” “严加管束?”老师突然站了起来,瞪我爸一眼,平日我们调皮,老师也会生气,但我从未见过她那么愤怒的眼神。当时我正依了家教站着:有人来投诉时,我得立正听着,投诉完了,我要恭恭敬敬送入下楼,再回头受责。 老师拍拍我的肩,说:“你不必留在这里,回自己房间做功课吧。” 我去看爸爸,爸一挥手:“照老师说的办。” 一年级小学生只有语文和算术两本书。两本书对我来说都浅得十分可恼。闲时没事,我便自己在家做功课,将那书后的练习题早已做出了几次答案。开学才一月,两本书的习题已完成了一半。算术题,自是每道都解过;语文书上的每一个生词,都被我造过句的。每次放学回家,我便从早已做好的功课中,选出老师布置的,重新誊一遍在作业本上便是。 作业很快就誉好了。我在房里转来转去,冥思苦想该送我老师什么礼物。 这周末,丁班的同学陆陆续续送了许多礼物给我:柳风眠剪片纸皮做个大书签——也不知从哪本小人书上剪了个躺在床上光脚丫伸懒腰的长衫古人贴上,把他自己一张小小的照片齐眉下剪去,将头去换了那古人的。旁边抄了一句古诗题上,伊然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右下角落款更令我哭笑不得,居然是“瞌睡虫笑赠害群马”!柳风眠的爷爷原在私塾掌教,且爱孙如命。风眠上学之前已跟他爷爷念了两年多古文,弄得小小年纪使夫子味十足。我们俩是全年级功课最好的学生,谁也不听课的。不过他天生好睡,我天生好动罢了。 刘抗生送了把弹叉;张嘉陵送了只麻雀;连被我害得在课堂上尿湿裙子的李亚玲,也送我一支红杆铅笔,杆上用锈花针刺出一行小字,“我已经忘掉你是个坏孩子了。——同学李亚玲。” 关宝宝的礼物到得最迟,是在今天下午——我调去丙班一周后才有的:放学时,关宝宝在校门口追上我,牵了我的书包背带就跑。刚开学那天,我就知道关宝宝有个习惯:跟谁走到一起。他都大大方方央人道:“你牵着我的手,好么?”我说:“我爸不让我跟别人走路手牵手。”他说:“你爸没让人不牵你的书包带吧?”我刚一犹豫,他就上来拉我的书包带子。以后凡与他同路,我的书包背带就被他拉着。我说不出拒绝的理由,便只好由着他。 我们跑到学校围墙背山的那面,关宝宝将他书包往我肩上一挂,就去剥他的套头厚战衣。几件衣服一去,便露出个白白的胖身子来:他居然佩着个肚兜兜!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奇怪得眼都直了。关宝宝双手一叉腰,将肚子挺得滚圆,得意洋洋,道:“看清楚点,看清楚点,漂亮吗?肯定漂亮的!” 那肚兜兜裁自块厚厚的家织土布,经过腊染,染得古色古香,周边用线锁得细细密密,用线绣出水花铺底,中部以红线绣了条鲤鱼,高高跃起,精神得很。 北风一吹,关宝宝顿时上下牙齿咯咯响,兀自挺着胸膛催我:“快摸摸,快摸摸!喜欢吗?肯定喜欢的!” 我走近摸摸肛兜,却见他冷得到处呈着鸡皮疙瘩,就赶紧叫他穿衣服。 关宝宝解下肚兜,以两膝夹了,一件一件穿好衣服,拿过书包,又连我的也抓了去,说:“轮到你了,快,快脱衣服!”见我呆愣着,他就自己动手,将两个书包放在地上,来解我的衣扣。 我出手一推,关宝宝“叭”地贴在围墙上,如张烧饼般,脸儿变得煞白,且马上就眼泪汪汪,说:“你为什么打我?” 我更莫名其妙:‘你为什么脱我的衣服?’ 关宝宝用两只手捺住头说:“你把我的后脑勺撞了个大包,我娘知道要吓哭的。”他使劲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泪水到底还是流了下来。他便唇也不咬了,一面疼得吸凉气,一面对我说:“我告诉娘。你调去丙班。丙班班主任喜欢罚人站到教室门口;怕穿堂风吹了你,要我娘给你做个肚兜,你带着吹了也不会拉……哎哟……娘说让我穿给你看,若喜欢,我娘说,就让我今天给你穿上……” 我心一疼,赶紧将他扯离围墙,用掌心使劲按他头上那个肿块。关宝宝就哭。我想起爸爸平日的教训,就对他说:“关宝宝你不要哭,英雄流血不流泪。” 谁知关宝宝并不稀罕当英雄。反而开导我说:“疼了哭,哭了就没那么疼;难过了哭,哭了就没那么难过。我刚才头又疼心里又难过;我怕娘见了这包包伤心,又怕你对我这么凶,你从来都对我很好的。”说完就大大方方地哭出声来。唉! 我的同学关宝宝做什么都坦然,无论是穿开裆裤还是吮吸奶嘴,或是邀我吃他娘的奶;他对我好,无论我是否受过处分都一样。 揉了一会儿他的后脑勺,我感到那个肿块已消退很多,就告诉关宝宝,只要他当着娘面前忍住疼痛,不伸手去按摩,他娘八成发现不了的。 他就站起来,说:“我不想再哭了。你快穿上肚兜吧。到明天丙班班主任反正是要罚你站的。”就又来帮我脱衣服,一面还唠唠叨叨:“我娘说你聪明,将来一定能做大学问,就像鲤鱼跳龙门哩!”他时不时抽抽长气,再接着说:“我娘说你太瘦,是因为没有人奶吃。我告诉娘你吃饭堂。娘说你可以要大师傅在饭干水前,用大勺泌碗米汤,你撒些白糖喝了,很补身的。跟人奶差不多。自从老师说上学就不要吃奶,我娘天天都给我喝白糖米汤哩……” 我心想,要是我跟爹说这个主意,我爹爹必然眼都不眨就会说:“耗子不喝米汤也能活;耗子能活你能活。”不过我没把这情况告诉关宝宝,别说关宝宝无法理解,就是他娘也没法理解;要是我告诉他母子俩我爹的教育方法,他俩一定会想得脑仁疼也想不明白,如同四川人听广东话那样糊涂也如同我爸绝不可能明白她娘那套教子之方一样。 我爸总对我说: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是品格,然后是才干。 这时听关宝宝转达他娘的左叮右嘱,我陡然发现,除了品格与才干外,在别的方面也有人关心我的痛痒,便觉很是受用。虽然我的肚子早在5岁时,便习惯了迎着北风跑步,还是接受了关宝宝的肚兜,心里很感动。 因此我也很想选份礼物给老师。爸说:“给朋友的应该是自己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一是几只蟋蟀,二是4穴黄丝小蚁。蟋蟀,老师是不要的了;那黄丝小蚁么,我总不能整窝端去筑在老师家门口况且也不知她住楼上楼下…… 终于有了个好主意,我立即溜出房间。出来便是条长走廊。走廊右侧是墙,左侧连着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客厅与走廊之间,以一帘厚重的金丝绒隔开。走廊尽头便是我家后门了。 我正蹑手蹑脚经过帘子,从帘缝中恰好见着父亲的侧面。我没想到,在那么年轻的老师面前他仍然表现得像好学生般中现中矩,但这回,我可是再不敢笑。我怕发出响动被爸察觉,既不敢溜走也不敢回房,只好傻呆在光线越来越暗的过道,听他们说话。 老师说:“……她是个信守诺言的孩子,是我最聪明的学生……” 听得老师这种评价,我倒真的吃惊不小!还未及回过神采哩,又听老师对爸爸说:“您这样狠心地打她,我真怀疑那不是您亲生孩子。” 我爸脸上涨得通红。我心中怦怦直跳,久已淡忘的人拐子故事又乱七八糟地涌上心头,一刹时,脑海里挤挤碰碰,尽是些旋来转去的记忆片段。又清晰,又残缺。可爸爸却什么也不回答,掏了支烟出来抽。 老师很生气,说:“我要找孩子的妈妈谈一次。”说着便站起来。 爸说:“老师,我请求您别找我妻子说这些。”他往我老师的林里添了水,又说,“请老师再留一会儿。” 三言两语,爸爸告诉了老师我的身世。他说:“孩子回到重庆后,性格变得很古怪,宁可跟些虫虫蚁蚁玩,也不肯和父母讲话。为此,我妻子很痛苦,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我将孩子带着亲自教育,也是想使她早日成为一个坚强的人。唉!玉不琢,不成器……” “别的玉,您也一律用鸡毛帚琢的么?您将所有的玉都像对我这学生那样琢得皮开肉绽的么?” “其他?”我爸一愣,轻声说,“呀,是啊,我想一想……” 看着这个浴血疆场的军人一副乖孩子关宝宝的形象,又见我那平日和蔼可亲的小老师对他仍是不依不饶的模样,我好艰难方忍住没笑出声来。心想:“人拐子阿爸,除了我你还能打谁?丽珠进出家门都与妈妈在一起,可可弱得跟条虫似的。你便只会整治我!”我虽然不太相信是他生的,但想起他被老师责备,终究因我顽皮之战,便又觉得他有点儿冤枉。谁知他想了一想,居然说出叫我人吃一惊的话来:“我还有个儿子也是因为读书调皮,被我打过两三次……” 怎么?我还有哥哥么?有几个?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任何人提起?我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屑去问父母,只好耐心等周末问我妹妹。一想到哥哥也挨过打,虽是从未谋面,却隐隐约约感到有些亲切。 忽然记起,爸说过“私听大人谈话是不道德的”,便赶紧踮起脚尖走掉。 出得后门找到小马哥哥,他是爸爸的警卫员,三言两语讲清缘由,央他到伙房给我要来大碗白糖半盒火柴。那时节很好笑,重庆人给许多物事加个“洋”字头:火柴叫洋火;肥皂叫洋碱;水泥叫洋灰;煤油叫洋油;外文统称洋文;外国人统称洋人——唯对苏联人例外,称苏联老大哥,若是女的,还说是“女苏联老大哥”;苏联文字也不称洋文而称俄文。我倒是从未养成“洋”呀“洋’的习惯。父亲对我的遣词造句,要求得十分苛刻。别说一般甲国物事,便是真的洋枪洋炮我说及时,也必须准确地称谓,比如说“这把手枪叫勃朗宁”,或“这把是左轮”、“这挺机枪是马克沁”、“这门是迫击炮”……等等。 我从小马手中接过白糖、火柴又去拾了一摞竹壳,全弄到我家前门去。小马毕竟不放心,一直跟了我看。我拾几块碎石断瓦,砌了个灯形。父亲教过我埋灶,无论刮什么风,我都能在野外烧煮的。我捧些儿水在糖里,将碗架在“灶”上,便点燃竹壳去煨。眼见白糖熬成浓浓一碗浆,就收了火。另取一页半青半卷的小竹壳,上大下小贴着碗边,然后,慢慢倾斜那碗,糖浆缓缓而下,从竹壳尖尖流出,我就赶紧往那条长石板铺就的路面浇糖字。浇完,我央小马帮我还碗,说怕路人踏坏了字去。 我将一页竹壳点燃,跑去那4个蚁穴出口轮流熏了熏。我的黄丝小蚁早已习惯了这种信号。两年以来,凡是搞到好吃的我就这样通知它们。 小马从伙房转头,还邀了几个人来看热闹—— 其时夕阳未竟,糖浆已干,小蚁如卒,首尾相衔,成四路射线自墙根出发朝向石板道,毅然挺进,一触白糖,便捷速散开,恰似有人在调兵遣将列队布阵般。一忽儿,那糖香淡淡的每一道笔划,就满满铺了一层生动的金黄。 围观者越聚越多或蹲或站,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自不必说多么兴奋,就是士兵、甚至军官也没有任何人想抬脚辗死任何一只小蚁。看情况,4穴黄丝蚂蚁几乎倾巢出动。我纵与它们相知两年,却也从未见过这等壮观景象…… 不知谁喊了一声“好!”众人就齐唱起彩来。喝彩声刚刚落下。小马指着我家门口,说:“这是送给她的礼物!” 众人抬头望去,见一位秀秀气气的姑娘,正由我的父亲陪着拾级而下。阶梯尽头,就是这条石板道。围观的人们纷纷起立,给我老师让路。原先由身影遮暗的路面,立即被泼了一层柔美的天光。 老师看见那组字了。这时,有人抑扬顿挫,为她清清朗朗读道:“嘉陵江水深千尺,不及老师教我情。” 老师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红到脖子,红到耳梢。她的眼睛很大,这时亮着一泓泪光,她看着我的蚂蚁。 这行蚂蚁字,如此沉默,如此热情,又是如此气势磅礴,是我央来千千万万个生灵在夕阳下流动组合而成的。这时它们正从老师脚下,熠熠生辉,延伸向前,它们汇聚着我小小的心中,对我老师所有的敬爱、歉疚和感激。 我和爸爸将老师送出大院。 老师走了,又沿着来时那条盘山道。至今,我仍记得起她的背影:白绸蝴蝶结,白布连衣裙,黑辫子,黑布鞋——那么素雅,如同她的风度:那么简朴如同一个道理;那么美好,如同一个愿望,眼看着老师裙踞飘飘一直走进晚霞深处,我的心情真是很舒畅。 在回家的路上才走了几步,爸爸突然将我抱起。打从我5岁刚到四川那天咬过他几次,他就再也没抱过我。起初,是由于我对他充满敌意,只要见他朝我伸出双臂,就立即弓了腰,咧嘴啮牙准备咬他;而在他终于遣走保姆,宣布我从那天起由他亲自管教后,父女之间就再没出现过可以“抱一抱”的气氛了。这时被他乍一抱,我猛地吃了一大惊,还没来很及弄清是怎么回事已被高高抛过他的头顶;然后,他将我接住,双手撑着我的胳肢窝仔仔细细地看起他那古灵精怪的女儿来。 我被吊空,固定对着一张轮廓刚毅的脸。我很想别过头,却又不愿错过他的眼睛:他目光深深充满了沉甸甸的爱怜。这种目光使我感到极为陌生又极为熟悉,竟看得呆了。 然后,他也不管我情不情愿,就把我拥在宽宽的胸膛,大步向前。他有只脚在一次与日本人的遭遇战中负过伤,就比另一只短了两厘米,走起路来,带着种有韵味的颠簸,加上一付被战争磨砺得坚定沉着的面孔,让我觉得他不是陆军,而联想到那些即将海战的舰长,就又联想到小时候由香港妈妈带着在往返于香港九龙的渡船上的种种画面,回忆起小时候被大人追着哄着喂饭的快乐时光,虽年方7岁,竟觉得昨日今天沧海桑田,恍如隔世一股。眼前这军人阿爹,不管我心中如何倒海翻江,一味如艘战舰前行,那步调那节奏,将我满脑子过去现在将来颠颠簸簸强行混合,弄得我分不清理不顺。 直到晚上,我还在难过。就想起关宝宝关于“疼了哭,哭了就没那么疼;难过了哭,哭了就没那么难过”的开导,就决心不当英雄当回狗熊,于是扯被子蒙了头,将眼皮又搓又揉,鼓捣了好一阵,就是招不来眼泪,居然便不会哭了!自己想想觉得又好气又好笑。这一折腾,虽然到底没哭成,也没那么难过了。于是又从被子里放出头来,默默背诵一遍诸葛孔明那则《为将八忌》,冥思苦想历史上哪些人是犯了哪些忌而因之战败的——这本是爸爸晚饭时给我出的题,3天后就要回答的。 不久,我便一如往常,在繁纷错杂的历史人物与童话人物中,安然入梦。 第七章 第七章 -------------------------------------------------------------------------------- 故事讲得最精彩的,就是柳风眠。他的故事,全部与孤仙鬼怪有关。 ※※※ 有一天,新班主任表扬我,说:“看来你对从前的错误有所认识,上课的确是守纪律了。其实你可以坐下听课了。” 我看看老师,没有告诉她我屁股上的痂很硬,坐下会压破流血的。我不吭声,依然靠墙站着。 过了几天,她又表扬我说:“你单元测验的语文、算术都得了满分,卷面也很干净。看来的确开始用功学习了。”又温和地加上一句:“坐下听课吧。” 那时屁股上的痂已蜕得差不多,我就坐下听课。我最矮,坐头排。 一坐就发现不妙。 课是照例不听的,因为实在浅得乏味。但靠墙一站,如高屋建瓴,上课时就可以一张一张看别人的脸。一放学,就找到丁班小朋友,绘声绘色,开始模仿新同学的音容笑貌动作表情,每天选一个。第二天的课间休息,丁班就有一个人应该照我曾描述的,找出丙班那个同学来。猜中有奖;第三天猜个新的;猜错受罚:手脚撑他已了腰当木马让大家跳过,倒也很有乐趣。 却这一坐,乐趣全坐没了!我当小学生那会儿,人人上课都要坐得很端正,很难东张西望。因为上课时间难以打发,已使我十分难熬;放学后见丁班小朋友的猜人游戏也因此告终,更觉得对不起他们。 为了补偿这种遗憾,我就给大家讲一些课堂上听不到的事。也不管深深浅浅,将我从爸爸那里听到的东西信口拈来。有些故事他们很爱听,比如信陵君窃符救赵,比如荆轲刺秦王,比如萧何月下追韩信,比如诸葛亮七擒孟获…… 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丙班也有同学参加;讲故事的人也越来越多。孩子自有孩子的好恶,若觉得故事不好,就摇头摆手大叫“不好听不好听,换一个!” 我便是被打断最多的人。沙开燕从来不被打断,她的故事最美,总是《白雪公主》、《拇指姑娘》一类,女生们兴奋得一面听一面啧啧称赞,对主人公羡慕不已…… 陈古稀一本正经,尽说此《卧冰求鲤》、《郭巨葬子》等等,就像个老师在给我们训话,弄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对孝子行为又敬又畏,诚惶诚恐得很。 故事讲得最精彩的,就是柳风眠。他的故事,全部与孤仙鬼怪有关。柳风眠在课堂上睡眼惺松,但放学一开口,就变得灵气十足巧舌如簧。他学女鬼哭学男鬼叫学被吸血的书生临死前哀哀长号,让这堆一年级小学生听得心惊胆颤毛骨悚然。 我们讲故事,多是藏了在学校围墙后面的山坡上。坡上有树有坟,有花有草。奇怪的是,当沙开燕讲她那些王子公主小矮人时,大家觉得这山坡亲切得很;但当柳风眠开口,这儿的一草一木就似乎立时变得诡谲凶险,围坐着的人圈儿自然就越缩越小。李亚玲和关宝宝他们几个还会时不时尖叫起来,但却是又要怕又要听。每次听完,都要别人送回家。 我已被爸爸训练成彻底的无神论者:他要我半夜三更穿过大田湾那片在晚间绝无人迹的烂地。那儿曾经是刑场,有尸骨,有野狗,有癞蛤蟆,有四脚蛇,还有跟我个头一般高的丛丛野草……下雨时雷鸣电闪,一切高出地面的东西都变得鬼影憧憧;逢了晴天的晚上,又是磷火飘飘,夜枭磔磔,总觉得远远近近隐隐约约晃着些孤魂野鬼魍魉魑魅,实在不是什么好玩的处所。然而我爸对他那当时刚过6岁生日的女儿说:“鬼都怕,还做什么人?”走了几次,胆子越吓越大,倒真的不知世上有什么物事是可怕的。 柳风眠却是信鬼而不怕鬼:“我爷爷说了,只要不贪不淫不害人,鬼是不会上身的。”讲完道理,就劝他那几个没贪没淫没害人的同学别怕;劝来劝去,见他们依然每次都怕得手脚冰凉,便老气横秋叹一声“孺子不可教也!”然后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那好,现在送你们回家。”于是被送的与送人的或余悸森森或豪气干云从后墙鱼贯蜇出结伴而行。 见被送的虽然被人前后拥着仍免不了东张西望满睑鬼祟,尤其关宝宝,拽着我书包带那只手的指甲都紧张得白了,便更是觉得自己责任重大,饶是不信,也巴不得从哪棵树后真闪只鬼出来,以让我拼命降住,要他向关宝宝道歉求饶。 我也因此对柳风眠佩服不已。有天早上他走到我们丙班教室门口,招我出去,交给我一本书说:“看完还我。”就伸个懒腰又回了班。 那是蒲松龄的。我才明白,原来他那些孤鬼故事尽来自书中。于是常在晚饭之后邀帮大院的孩子钻进竹林讲电讲神,快乐得很。那些军人后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光听故事还觉不够味,有人便提议化装演故事。好长一段日子,那竹林那蕉林那墙院拐角处,总传出些凄凄厉厉的鬼哭狼嚎,吓坏了家属们。她们那时已不像从前那么清闲可以在黄桷树下纳鞋底织毛衣,而是要集中起来,学习《五年计划》。这些久已习惯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们,摆起龙门阵来,开口是“社会主义”,闭口是“一五计划”,摩拳擦掌准备建设国家。 我父亲却没有解甲归田的姿态,依然全心全意地,将女儿坚守在兵书战史之中。每日鸡鸣即起,督促我练过拳脚,然后我去跑步他去游水。黄昏时分,则常常要我脚上腰际缠了沙袋,跟他去上丘丘峦峦。 父亲爱水爱山。有时我们一起跑到长江边,他就一头扎下浪里去,我见那儿长江浪头接浪头漩涡连漩涡,低低沉沉地怒吼着奔腾而去,心里总是发怵。父亲跟条鱼似地在水里,自由得很,他绰号叫“水怪”。父亲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也许我从来都不及父母聪明,也与一生怕水有关吧?我喜欢和他登山。时时在山顶上,父亲叫我站得离地远远,逆了风,长声即诵苏轼。陈亮、辛弃疾等人的作品,而已必须抬头挺胸铿锵激昂,说是“读英雄词表英雄志,而心不入英雄意境乃亵渎英雄之事!” 有个黄昏,在山顶那片被火烧云燃得金碧辉煌的松林里,父亲跟我讲述岳飞旧事,说,“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不久前,我才发现自己经过两年多才好不容易做到父亲教的教导“宁可流血不可流泪”,一下子又听他说英雄到了伤心之处也会弹泪,就不由大吃一惊,忙问:“是不是因为伤心,英雄也是有理哭的?”爸说:“若为了凡人事,英雄也不可以哭;若为了英雄事,凡人也是有理哭得的。”我弄得更是稀里糊涂,父亲就说:“比如赵子龙在长坂坡,孤身血战救出阿斗,交到刘玄德手上,刘玄德泪流满面。若是为了儿子受到了惊吓而哭便是无理;但他是为几乎痛失爱将而哭,这便哭得有理了。” 见我更是一脸迷惘,爸便让我回家读《陈情表》与《出师表》,似乎那是验证他女儿能否成为英雄的试金石。他认为“读《出师表》不哭不忠;读《陈情表》不哭不孝。” 读《陈情表》我倒是哭了。特别是想起我香港父母的养育之恩,更能领会李密的孝顺之情……但读《出师表》,却怎么也未哭成功,尽管我十分景仰诸葛孔明。父亲沉吟半晌,说:“尽管爸爸打你不少,你将来定会是个孝敬的孩儿;但更为重要的,是要对祖国对人民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诸葛武侯为榜样;实在忠孝不得两全时,你可退一步做到忠而不孝,你妈妈和我,是无论如何不会怪你的。”成年以后,我果然对一切工作尽职尽责尽心尽力,自以为理直气壮地放弃了许多尽孝的机会,直到母亲绝症在身病卧高床,我方如五雷殛顶肛肠寸断。那是1987年,那时节我正在中学教书,当班主任。待从医院回到讲坛,不由得对我满堂学生咬牙切齿如毒誓如恶咒道:“倘若你们不孝敬父母根本没资格谈什么报效祖国。即使将来真的为国为民做了点什么而对父母不曾尽孝,待父母终其天年之后,你们必然慢慢体味到那种如同身陷炼狱痛苦终生的滋味,任何丰功伟绩也压不住那种悔恨那种自责!” 便事到迄今了,我也不敢天天目睹亡母遗像,偶尔翻检出来,必因浮想联翩而扼腕长啸痛哭失声。 我在丙班留下来。我总弄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让我回到丁班。 不过,自从丁班班主任去过我家,爸爸常在黄昏时带我出外散步。依了山势水势,他更为详细地对我讲解战术战例。听爸爸讲战争是一种享受。无论死的活的输的赢的经他一讲,全能在我脑子里变得活灵活现。 对于他所讲的一切,父亲常常要我复述。对我的记忆力,他是很满意的。令他不满的是我的兴致所在:我对人物性格的感受,远胜于对兵法的看重。他觉得我提的问题,大都是无聊无稽又无法回答的。比如说,有一次他讲到,项羽把刘邦的爹绑到阵前,说要烹了吃,刘邦却哈哈大笑,要“分一杯羹”。我问爸爸:“如果刘太公真被杀了,刘邦是不是会喝一碗用他熬的人肉汤?” 爸说:“刘邦当然算准了他爹不会被杀才这样说的。” 我仍不甘心:“可是,万一刘太公真被杀了,刘邦当时会怎么样?是昏过去呢还是拔剑自刎呢?” 爸有点不耐烦了:“这是史实,铁定了,怎么可以胡乱假设的?”见我忿忿,爸又补了一句:“如果刘邦判定不了项羽的行状,他根本不能得天下。” 我急忙问道:“爸爸,刘太公可没有他儿子那么高明,他定是判不准项羽行状的,是么?” 爸说:“是。” “那么爸爸,刘太公五花大绑,不但面对着沸水快刀,还要耳闻儿子高叫着吃他,心中想了些什么呢?” 见我如此不可理喻,爸真的生了气:“孩子,我们今天讲的是兵法。为将用兵就得知己知彼,才可百战不殆。在楚汉相争中,刘太公当时想了什么,事实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刘邦项羽是如何想的。” 我明知爸爸有道理,但心中总不大舒服。一时间,我忽然觉得名垂千古的汉高祖,还比不上那位在朝阳下化作水沫的人鱼姑娘,便忍不住说出口来:“哼,一份江山有什么了不起?难道还比得上一个爹爹重要不成!” 我爸一时语塞,竟想不出什么训辞来,只好背了山风点支烟抽。 我却突然暗自庆幸,心想:“管我是谁生的呢,反正我有两个爸爸两个妈妈,总比那个差点儿连爹也被人煮了吃的刘邦走运多了。”况且,自从丁班班主任家访后,快一个月了,我还不曾挨过一顿打。他几乎每天带我登高讲课,让我知道有个巴顿将军,知道不可一世的拿破它为什么会败在只有一只眼的库图佐夫手下……父亲向我描述的,是一个英雄的世界,而他的女儿,不但丝毫未现为国为家赢得光荣的迹象,而恰恰相反:尽给他惹麻烦。 第八章 第八章 -------------------------------------------------------------------------------- 那只上着夹板的麻雀拼死逃,飞不远,飞不高,全班同学兴奋得乱扑乱抓,好不热闹。 ※※※ 我在丙班又闯祸了。这次是为麻雀而起。 麻雀是我调班时张嘉陵送的,妹妹喜欢得很。她每个周末从幼儿园回来,总要给麻雀又洗笼子又洗澡。我说雀儿是不洗澡的,她说幼儿园老师说人人都要讲卫生。我说雀儿不是人,她眨着一双大眼睛说没准那原本是个美丽的小公主被魔鬼使妖法变成只雀儿了。她将些肉呀菜呀的嚼得不成形了拿来喂麻雀,说幼儿园老师规定每口饭要嚼口下才能好好消化。我爸可是让我吃鱼吃肉都要尽量使大牙将骨头嚼碎咽下去。我好久也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听着妹妹那套理论却不去纠正,我们姐妹各执己见,他抽着烟斗,埋头着书。我当时心中十分诧异:妹妹是他生的,毫无疑问,可性子怎么一点儿也不像她爹?星期天晚上临睡前,她总要叠些纸兔纸鸟用浆糊仔仔细细地粘牢在竹篮周边,说给麻雀当玩伴。又叮嘱我,凡她住幼儿园的日子要我带麻雀出去呼吸新鲜空气。于是我便带着它去焦林竹林讲狐讲鬼。谁知有一天,不知哪个小朋友将伙房那只被大家玩惯玩熟的大黄猫抱来凑热闹,故事讲得正起劲,猫却将我挂在树权上的鸟笼扑了下来。笼散了,雀儿断了一条腿。父亲教我打拳时,就教过我如何处理外伤。我依法削了两条蔑片,将雀儿腿骨续正,使蔑片夹了,再用线缠好。我知道过十天半月那雀儿又可以活蹦乱跳了。然后又砍竹片蔑补笼子,到部队的熄灯号吹响,笼于也没补好,我只得以丝线栓了麻雀那条好腿系在我的床脚。第二大上学前,见那雀儿疼得毛羽蓬松全没了平日的光鲜,就不大放心将它独自留在家,怕它给线缠了或被猫拖了。 有次刘大娘送来一只芦花鸡,正逢星期六,我爬树采了堆槐花,妹妹以线串个花环给鸡挂在脖子上,又要我去伙房讨个红萝卜,她切了一碟小小的五角星,放糖拌了喂鸡说,吃了,鸡就会变得跟她在幼儿园一样乖(幼儿园老师每天给乖孩子奖红星,她从来都得奖),又说吃了糖,鸡的嗓子就会很甜,唱起歌来像妈妈一样。星期天下午,父母带我们出去看电影,看完电影回来,刘大娘已备好晚饭:大汤盆里放着那只芦花鸡,被熟地甘草田七土茯苓炖得喷喷香,妹妹对着灶边那堆鸡毛哭得死去活来。我妹妹平日爱笑,一笑便让我记起我香港爸爸以细铜管自制的那串风铃。真料不着她不哭则已,一哭惊人,我便幸灾乐祸地看这军人爸爸如何处理:为只鸡而下泪,怎么说也算不得为英雄伤心。谁料爸爸果有惊人之举。他取我一支平日跟小朋友充作令箭玩的大鹅毛,截下管来,在一端剪出四道口,折成四只脚,又取枚康熙铜钱,以布包缝,再插了那鹅毛管在布上穿过铜钱中间的大孔缝牢了,又挑出芦花鸡最漂亮的那些尾毛来,做了一只好漂亮的毽子,然后兴致勃勃站在一边,看妈妈教妹妹踢毽,妹妹眼泪未干已踢得满头大汗。 她上学后,爸爸把我叫到身边,说:‘你是不是觉得爸爸不公平,你哭就要挨打,妹妹哭就要哄着?”我说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爸爸说:“爸爸要你学武,尚武者必须尊重事实;爸爸要妹妹学文,习文者应当性情浪漫。”我点点头,虽然一点也不明白。凡爸爸所授的兵法战例,有不明之处,我必须问明白,他会不厌其烦旁征博引给我解得清清楚楚;对所有别的问题,他只解答为:“为什么?因为爸爸认为这样做才对。”或是“为什么?因为爸爸认为这样做不对。”长大以后,妹妹果然遂了父愿搞了文学,我则不文不武,跑到乡下种起田来。这都是后话。当时我只怕雀儿不测妹妹伤心,就到卫生所讨块大胶布垫好衣袋,装了麻雀进教室。 雀儿乖乖地上完第一书语文课,下课后我跑到学校的植物园掘了几条小蚯蚓喂了它。回到教室,等第二节体育课预备铃响完,同学们全到操场集合后,我急急掀开老师讲桌的盖板,将它在桌肚里安顿好,就冲去上体育课。我早就发现两班的老师讲桌特别,那桌肚是能盖的。丁班的老师讲桌与所有学生课桌一样:总共五面板,口子侧面开,封不了的。 一下体育课我就飞奔回教室,一进去就暗暗叫苦:数学老师在黑板上抄了些测验题,用图钉按了报纸遮着,正立在讲台上守了。上课后,他让大家备好纸笔,然后揭封;然后迭好报纸准备放进讲桌。突然,从刚揭开的讲桌肚子里飞出个活东西,掉在了前排一个学生头上又挣扎着飞到另一个人肩上。那只上着夹板的麻雀拼死逃,飞不远,飞不高,全班同学兴奋得乱扑乱抓,好不热闹。 它终于被三五个挤成一堆的同学逮住。我生怕它被捏死,就从座位上跳出来,把那堆同学推倒在地,抢回那只吓得翻白眼的麻雀,藏进我的衣袋,宁可轮流伸出两只手掌让数学老师的戒尺狠打也绝不肯将那雀儿交出去……于是又一次全校集合会,会上又宣布给我记小过,会后又全体师生高唱“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我就被调到乙班去了。 第九章 第九章 -------------------------------------------------------------------------------- 我转过身来,同时将上下嘴唇用手指朝里一搓,便露出两排血红的牙齿,再将双瞳仁向鼻梁中间一聚,成了斗鸡眼。全教室的人猛地见了这么个怪物,顿时便惊叫之声此起彼落。 ※※※ 乙班班主任也是女老师,教数学。她让我站在门口,干干脆脆地向全班宣布:“钟丽丝,该校年龄最小操行最坏的一年级小学生。”她鼓励全体同学帮助我成为好孩子,规定我每天换一个位子坐,谁上课和我说话准放学就要留在办公室等家长来领回家。然后叫值日生来扶我入座,说我因为调皮,屁股被我爸打烂了。我觉得乙班班主任说什么都不过分,只是不应该在新同学面前谈到我的屁股问题,就一把推开值日生,咬紧牙关并了双脚,得意洋洋地跳到老师指定的座位上。 但是我很快就装不出那种得意洋洋的样子来了。因为乙班是个很听老师话的集体,不但上课没有一个人理睬我,连下课也人人视我如瘟神,唯恐避之不及。我天天一进校门就盼放学,放了学好与丁班丙班的同学聚在一起讲故事。 我一日比一日更深切体味到被一个完整的集体刻意孤立的痛苦,就请求乙班班主任将我调回丁班。她说;“学生好比是锁,老师是钥匙,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又说丁班班主任那把钥匙开不了我这把锁,说我快成把锈锁了,要硬开才行。又说凡是因为调皮而调到她教的班的学生从来也不再调走,她要将他们一直带到小学毕业。于是我就想方设法要她赶我走。 我找了根又细又长的橡皮筋,悄悄地,一端系了前座女生的辫梢,一端固定在我课桌面凸出的钉头上。下课时,那个女同学一下子没站起来,就失声长叫。放学后老师带了我去这同学家,要我当她全家面自己声明是该校有史以来最调皮的一年级小学生。我同学的妈妈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 但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命自己安安静静地学那些我早已弄懂的功课,反正总巴不得出点什么乱子,以使日子不要显得那么无聊。于是有一天,让军区大院的小家伙们各自从家给我弄了堆空火柴盒,我兴冲冲搜寻得十几条肥嘟嘟的菜虫,一条一盒装了,找机会塞进同学们的课桌内,待他们发现时,吓得哭的也有,叫的也有,寻我放学后打架的也有。我在课堂上就对班王任承认是我干的,说:“老师,您把我赶回丁班去吧!” 她让我将菜虫捉走,罚我扫了15天的教室——因为有15条菜虫。那会儿,我已跟全班每个同学换过座位。家长们纷纷到学校,请求老师不要将我安排到他们孩子邻座。提起我时,谁也不道姓名,只说:“那匹害群马”。 我至今仍佩服乙班班主任的韧性。她不知从何处弄了付单人桌单人凳来,将桌凳用长木条钉在一起,摆在她的讲坛边要我坐。于是上课时间,我就无法骚扰邻座了。总而言之,她一点也没有赶我走的意思,也不去找我爸爸告状。我于是大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材”之感,深深体会到与老师斗智的种种乐趣,便终日绞着脑筋捣乱。老师告诉她的同事。她要费50%的精力管教我,只剩下50%的精力教育别的学生,但是,她要将我一直管教到小学毕业。 有天放学,班主任要大家回去好好温习算术,因为第二天有节数学公开教学课。公开课就是将许多数学老师集中在一个教室,观摩某个老师的教学方法。一般来说,公开教学的老师都要提一些难度较高的问题让学生回答,以向来参观教学的同僚印证自己的教学方法是否成功。而问题越难,老师就总要抽那些平日成绩优秀的学生回答。我虽然行止失检,但成绩优良,任何老师上公开课,总是要抽我回答问题的。我就终于想出了一个捣蛋的方法。 重庆的小女孩,喜欢采撷指用花,捣碎敷在指甲上,几小时后,取去花泥指甲就变得红红的,很好看。我放学后搞了一大堆指甲花带回家去,临睡前,用干毛巾拼命擦过牙齿,将花泥厚厚敷上,仰睡了,第二天跑完步就上学,早餐也不敢吃。到校门口,取出花泥才进教室。 老师果然叫我到黑板跟前解题。解完题,我转过身来同时将上下嘴唇用手指朝里一搓,便露出两排血红的牙齿,再将双瞳仁向鼻梁中间一聚,成了斗鸡眼。全教室的人猛地见了这么个怪物,顿时便惊叫之声此起彼落。但凡公开教学,必是将四排课桌全向中间并拢,留下三边空隙,让参观教学的老师靠墙坐。老师那天将我的单人桌椅搬了去木工房,让我坐在最后一排做完题后,便沿墙走回自己坐饮,一路向人展示着我的斗鸡眼和血盆口,乙班班主任气得快晕了过去。 我又被记了一个大过,调到甲班。 第十章 第十章 -------------------------------------------------------------------------------- 在我的读书生涯中我再也没有见过有另一位教书的在学生面前,能有着我的杜老师那样的潇洒随便,更没有见过教书的对于学生来说,有着杜老师那样的魅力! 甲班班主任是复员军人,敦敦实实一个小伙子,他不但教语文,还上我们班的体育。 第一天,他就没让我上课,叫我提了书包,跟他去了沙地边,就在那个秋千架旁,他翻看了我所有的作业本。然后,跑到教导处去,建议教导主任让我跳级插班。教导处说“没有这种先例”,况且,我进校时,还差3个月才够入学年龄呢。 我这位当兵出身的老师姓杜。杜老师从教导处走回操场,示意我坐在秋千板上,他自己也坐了另一架,与我并排。 杜老师用脚后跟使劲往上一蹭,秋千就荡起来。他默默地悠了几下,就用脚掌将秋千定下,没头没脑地,他问我:“那两个大本子上的作业,全是你自己做的么?” 我点点头。爸在丁班班主任家访之后,给我买了好厚的两个大本子,让我将语文算术书上的每一道练习题都做完,且是用毛笔。待老师布置功课,不管是堂上练习还是家庭作业,我便用铅笔将大本子上的东西挑点出来抄上去便是。 “很好。”他说,依然坐在秋千上,两手各抓住根绳子,好像随时准备荡秋千似的,“瞧,你都懂了,于是你上课简直不知干什么才好。我问过所有教你的老师,都说你在音乐体育与图画课时,是比较遵守纪律的。看来上课捣乱,也不全是你的错。但影响别人学习,总是不好的。就像一个吃得很抱的人,一面打着嗝,一面往那些肚子饿的同胞碗里撒沙子,不让别人吃一样,那是很残忍的,对吧?” 我点点头,觉得这老师真实在。自从入学以来,挨批评对我已是家常便饭,可只这杜老师,是坐在秋千架上批评我,我觉得这老师对我像对一个老朋友,而不似对一个坏学生。一年级所有学生都崇拜他,因为听说他从前在部队干的是侦察兵哩! “我想,我可以在语文算术课上出些别的题给你做。每做出一道,我就教你一个新动作。”他用手一挥,扫过操场上的单杠双杠平衡木,还指指体操室里的鞍马吊环,“你的身子骨挺结实,应该好好做做体操。慢着慢着,你的眼睛先别发亮。”他笑道,“这是有条件的,两个条件:一、凡是班里同学有不懂的语文算术作业,在下课和放学后都可以来问你,你若解答不出来就要主动通知当天的两位值日生,放他们回家,你独自完成教室的清洁卫生。二、我给你布置的功课,你尽量独自完成,如果一道题自己花了3天时间都想不出来,你可以请教别的人,但必须做3天值日。”他从秋千架上下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好了,回家考虑一下我的话,今天也不用你上课了。你可以选择,真的。或者像你在别的班那样:进教室罚站,回家挨屁股;或者更严格一些要求自己,换种方法活。如果你愿意换种方法活,明天带个大本子来做我的作业。”一说完,就头也不回,大步朝办公室走去。 我朝着杜老师结结实实的背影,规规矩矩鞠了个躬。然后,一路背了书包踩山道,一边巴望太阳快快落山去。我盼明天盼得很心焦。 第二天一大早,我是跑着去学校的。杜老师正在吊环上翻腾哩。我双手将一个大大的厚本子呈到我的新班主任脑袋下面,他倒竖在吊环上神闲气定地看着我,说:“你第一个班主任几次告诉我,说你是个很勇敢很坚强的孩子。”他跃下棕垫,一面走出体操室,一面向我口述当天的作业: 有个耍把戏的人到了一条小河边。他想过河,并带走他的1只芦花鸡,l匹白狐狸,1条老黄狗。渡口有条独木舟,很小,每次只能载1个人加1只动物。 只要面对耍把戏的人,3只动物就很乖;只要他离开黄狗就会咬狐狸,狐狸就想吃掉鸡。 问:这耍把戏的人是如何将自己和3只动物都弄过河去的? 一从那以后,我成了班里的忙人。也不知班主任在我上课之前说了些什么,反正,每天都有同学来刁难我,特别是当班的值日生。开始,他们提的问题还只限于当天的功课,渐渐地,也有人来问老师还没讲过的书页。 我成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学生,因为杜老师的题目刁钻古怪,让我非动脑筋不可。 我记得有这么一道题: 战争时期,有甲乙两村分别在两个江心岛上,若游泳,须用40分钟。在两岛正中,有座横跨河面的长桥,桥的一头有个敌人的岗哨。哨兵每半小时走出桥头望一望,不论见到哪个村的人游过警戒线——那条架在两岛中心的长桥,他立即开枪将人打死。若有小孩快游到中心,他就开枪警告。 当时,甲村有一条消息,必须马上告诉乙村的人,于是一个小孩完成了这个任务。 问:甲村这小孩是如何游到乙村的? 那天早上,杜老师亲自在我的大本子上画了示意图哩。 我只能在课堂上想。因为回到家里,父亲也会让我做功课——他布置的。 我从来没被同学们难倒过。让我不得不心甘情愿搞卫生的,是我的班主任。 他给我出过这样一个谜语——什么东西小的时候4只脚,大了两只脚,老了3只脚? 我想得脑仁疼也搞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刚好周末了,便问我妈。 妈说:“那是斯芬克司向俄狄浦斯提的问题。如果他答不出来就要被吃掉。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故事。谜底是人……” 于是从星期一到星期三,我心甘情愿地搞卫生,不但将桌椅抹净地扫好,还从家里带些旧报纸去,将我们教室那4个大玻璃窗擦得透亮透亮的。 杜老师一句也不表扬我。他问了问这题是谁为我解答的,然后对我说;“你真幸福。”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不过我从来就没有向老师提问的习惯。 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幸福,那时候。但我觉得很快乐。杜老师给我的功课是很生动的,让我深深地着迷。我发现,他从来不把学生弄到办公室去,而是喜欢把学生叫到那些单杠双杠平衡木边,随随便便地,就什么话也对人讲得明明白白了。在我的读书生涯中,我再也没右见过有另一位教书的在学生面前,能有着我的杜老师那样的潇洒随便,更没有见过教书的对于学生来说,有着杜老师那样的魅力! 直到如今,我仍然坚定不移地认为:如果当班主任的得不到自己学生的敬重与热爱,那么,最根本的原因,一定在班主任本身。 杜老师出的题目很简单,问题很明确,可是往往一个很小的问题,便让人不得不写出一篇文章来。比如有一次,他口述道: 有个财主死了,他留下遗嘱,将财产给了唯一的儿子。财主的一妻一妾,带了这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上公堂,请包拯断案:两人都说是孩子的妈——谁得了孩子,谁就可以得一笔大遗产。包拯令人在堂上画了个石灰圈,将那孩子围起来,道:“两妇人听了,你们各人扯住孩子一只胳膊往外拉,谁将孩子拉出圈,谁就是亲生母亲。”两人就开始拉,孩子就开始哭。他终于被一女人拉出圈来。包拯马上判出孩子归谁,并使堂上堂下,连同真假母亲都心服口服。 问:“包公是如何论证他的判决的?” 有一天,我的邻座问我:“你每节课都眼睛发直想什么?全年级的人都说你是有名的掏蛋鬼,咋到了我们班却变呆了呢?” 我告诉他我要绞尽脑汁完成别的作业,比如设想包拯如何以石灰圈断案。这事马上传了开去,大家都对那些题很感兴趣,甚至有人觉得将这类题目交给一个全校出名的坏学生做实在有些可惜,也不公平。于是有人就去问老师。 在那节班会课上,我第一次发现我的班主任也有态度非常严肃的时候。他让全班认真讨论:为什么他要给我增加一份作业,倘若我做不好,还要大搞卫生? 同学们踊跃举手发言,很热心地重复各人从丁班丙班乙班听来的我的恶劣行径。一面数落,一面又有人忍不住嘿嘿笑……大家一致认为:老师让我多做作业,是对我的一种惩罚——就像当时流传很广的关于“毛主席在陕北农村改造二流子”的故事一样——毛主席把二流于改造好了,而我呢,到了甲班,也被改造得正在好起来。 杜老师把双手撑在讲台上,静静地听同学们讲,越听,那眉头就皱得越高。 待同学们各尽所言后,老师说话了:“我很失望。”他说,声音很严肃,我低下头,老师走到我跟前,叫我站起来,说:“把你的语文、算术本拿出来,不不,我要的是那两个厚本子。”他将本子接过,伸出结结实实的巴掌来,抚了一下,“请同学们往下传阅,好好看看。她是全年级个子最矮,年龄最小的学生,开学3个月多点,她就独自将两本书全学期每道习题都做完了。”他将我从座位牵出来,牵着我跨上讲台。将我转过去,把他的双手重重按在我肩上轻轻说:“抬起头来,我的孩子!你好好看着你的同学们,看别人是如何诚心诚意地欣赏你的。” 教室里泛起一片越来越响的“嘿嘿”“嗬嗬”,我看见我的本子被一双双小手翻着传着捧着,心里实在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老师的话语在我头顶掷出,铿铿锵锵,越过那一片骚动的声浪:“她每天做着跟别的学生不同的功课,那不是在接受惩罚,那是一种别人没法获得的奖赏。”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索性就横了心,抬起脑袋挺起胸,任由那泪珠儿纵情往下淌。 老师还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至今,我仍记得他最后的几句话:“——永远,也不要满怀热情地去记住别人的缺点。一个津津乐道别人的毛病的人,是会让自己的品德慢慢败坏的。”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 结果是,我的父母接到通知:要么转学,要么开除。 ※※※ 一年级上学期,很快便结束了。每个学生都得到一本《学生手册》。 《学生手册》记载着每个学生在校的各种情况。其中最重要的两大项,是成绩与操行。 那时,时兴“学习苏联老大哥”,成绩全是5分制。我每门功课都是5分。 操行评定则照中国的一套以甲乙丙丁分级。一般来说,一年级小学生的操行,大多为甲,少数为乙,而我呢,操行评定一栏却写了“乙、丁、丙、甲。”评语由4个曾任我班主任的人分别鉴定。因为我在每个班都呆了一段时期。 丁班班主任写的是:“喜欢帮助同学,劳动积极。经常违反课堂纪律,操行:乙等。” 丙班班主任的钢笔力透纸背:“调皮捣蛋,无心向学;影响极坏,操行太薄。丁等。” 乙班班主任的评语又有事实根据又有理论总结,让我虽然不服气,又挑它不出错处来:“聪明不走正路。经常惹得全班哄堂大笑,严重破坏教学效果。从不迟到早退,但在所有上课时间,从来无法约束自己,是老师与同学的重大负担。建议给予操行丙等。” 甲班班主枉的评语依序写在最后:“读书举一反三,办事锲而不舍,头脑灵活,精力旺盛,是个须以特殊方法教育的特殊儿童。在本班期间,操行评定为甲等。” 自从受教于杜老师,我就有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愿望,总盼望得到他某件须冒了生命危险才能完成的任务,以便能在最短时间内证明我也可以成为一个乖孩子。可我那杜老师又怎么明白我的心事?大不了,他或是出些难题让我绞尽脑汁,或是让我在班里领队做广播操,实在没有什么为知已者死的机会,我心中就时时感到遗憾。 在那次,杜老师让我猜斯芬克斯出给俄秋浦斯的谜语之后,妈妈就给我讲过好些希腊神话,那时我还没去过希腊,并不知道希腊人的长相和中国人有那么大的差异,就想当然认为那个取金羊毛的希腊英雄应该长成我杜老师一般,圆人圆脑,敦敦实实。于是跟小朋友讲故事时,就一心一意照我班主任的举止神态去描述柏修斯。 倘若能被这样一位班主任长期教导,即使不能随我所想英勇早夭,起码也能如母校所愿成个好学生;事情的发展偏偏不是那样。 杜老师走了。听说被调去一个少年体操队任教练。新学期开始时,我一见到甲班换了新班主任,马上就有受欺骗的感觉,但又说不清具体被谁骗了。不久,我非但故态复萌上课捣乱,而且乱得变本加厉,常常被老师赶出教室。我唯一存着个希望便是将被赶回丁班去。结果是,我的父母接到通知:要么转学,要么开除。 于是我转去另一间学校,并且从此就因为同样的原因一再转学。无论转到哪个学校哪个班,我每科成绩都是全年级第一名,操行却不是丙等就是丁等。因为,令我感兴趣的学科只有自然、政治、图画、体育和音乐,而历史地理语文数学则不读自通。岂料我的班主任们只教语文或者数学,他们便有种种机会见我调皮捣蛋,便都很热心地去找我的前班主任了解我的过去,了解之后,便更是印象恶劣,结果呢,我每本学生手册的操行评语都少不了“聪明不走正路”一说。 母亲每每总要细问我所犯过失。也许她并不认为这类过失足以使我背离长长的人生正路,又或者她觉得父亲对我的痛打已是对一个顽童体罚的极限,便也不再额外惩戒,只是耐着性子,给我一本又一本书看。凡读一本,都要我作出大量的笔记,并要我以自己的观点去评价书中的每一个人物。 三年级时,我已读了许多高尔基、契词夫和儒勒·凡尔纳的小说。我告诉妈妈,我最喜欢的作品,还是安东尼奥里的《斯巴达克思》、杰克·伦敦的《毒日头》和《荒野的呼唤》。 母亲本人则酷爱戏剧。有时寒暑假,她会带些学生到家中排演活剧。也不知从何处弄来那许多彩布彩纸,他们裁裁剪剪粘粘贴贴,自己做道具自己做服装;还搞来许多颜料,在我家不是这面就是那面墙上画布景——那时父亲已经转业,在市政府工作,房子是政府分配的,住得十分宽敞,是重庆市五六十年代最漂亮的住宅,说是按苏联的图纸建的,地址是桂花园15号,但人们议及那住宅,只称为“红房子1幢”、“红房子2幢”、“红房子3幢”、“红房子4幢”,不用提及门牌街名。我们家每年两次要铲去一层墙皮再刷上厚厚的白灰浆,以覆盖那些色彩丰富的天空森林或河流城堡——妈妈的学生们就在那些布景前自己演给自己看。有时演一幕,有时演全场。演者大喜大悲,观者真怒真乐,直把我看得神驰心醉时而手舞足蹈,时而大呼小叫,真真羡慕煞这些年轻人。几十年过去了,那些场景还时不时在我记忆中滑过,如风帆一般。印象最深的,当然要数莫里哀的《吝啬鬼》,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席勒的《阴谋与爱情》和莎士比亚的。 不看话剧时,寒暑假也是挺快乐的,因为小伙伴多,且几乎全是军人的后代。 4幢红房子,各各相去近百米,有草坪,有树木,有几个直径约20米的圆花坛。在孩子们眼中就像天堂似的乐园。l幢3幢傍山,2幢傍着条碎石小路,小路弯弯曲曲,路边栽着两行杨槐树,花一开,香味随风送进窗户来;4幢就傍着大田湾小学。靠小学和靠小路的两旁,就用楠竹片编的篱笆围了。篱上爬满牵牛花,将市政府宿舍圈成一个院。上学的时候院里清幽宁静,一到傍晚,从4幢房子8个门里就兔子似地蹦出一个接一个的小家伙,撒得满院都是笑声、都是尖叫声。 每幢房子规格相同,5层,1-4层住人。每层中间一个约100平方米的八角形大厅;大厅的正南正北通向两个厨房。每个厨房有一排上下两层的碗橱案桌,一排四孔大灶;正东正西通上下楼梯,全以棕色地毯铺了,每一级都由两条亮晃晃的厚铜板护着,走在楼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但只要父母不在眼前,我从来不由楼梯下去,而是骑在漆得黑亮的柚木扶手上滑下楼去。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则各通一道长廊,长廊两边就是许多门口交错的房间,分散于4条长廊的,是一个男厕所,一个女厕所,一个男澡房,一个女澡房。 每层平均住着8家人。每家少则三四个,多则八九个孩子,而且都以子女众多为盎盎乐趣。中华民族本来就是以“百子千孙’为最美好的心愿恭贺亲友的,何况那时政府提倡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内容之一就是多生孩子,夫妇们就更加踊跃响应。谁生上7个,就会倍受敬重,被尊为英雄母亲。我家住1幢第三层。那可真是人工兴旺的楼层,光英雄母亲就有两个。 我的同学黄幼仁他妈就是一个:她的大女儿好像取名自自,接着生个儿。我隐约记得名体仁,依次排下来的女儿是三自、四自、五自、六自,继而是幼仁与我同班,然后又是女儿八自,末了,眼见她又添个黄小仁。我从未见她打骂小孩,倒是见她的闺女秀美男娃子壮,家教都不错。我另一个同学吴邦宪家更不得了:她的英雄母亲生了10个。以致我们这层楼的小孩都沾了光似的,唱起了《华尔瓦娜》时简直气壮如牛。那是一首女声小组唱的歌,风行重庆,其深入民心,就如今天陈小琪的《涛声依旧》般,不但大小晚会或歌咏比赛少不得,就是随时随地,男女老少都免不了顺口哼哼:“集体农庄有个挤奶的老妈妈,谁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华尔瓦娜。命名日里大小女儿都来拜访她,欢欢喜喜她们作客回娘家。这位老妈妈真正是福气大,来了5个亲生女儿5朵花;老大叫萨莎,老二叫沙霞,阿莲卡、波琳卡、阿辽努什卡,最可爱的小么女子只有十七八……” 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当然不止多生孩子这一项。那个1956年,真是全民一起学苏联,从思想意识、文化艺术到日常生活,全盘苏化:不但走在街上的士兵突然换上了船形帽,连我们大院的老军官也马上被卷进这种热潮:那些曾被硝烟熏黑了脸庞烤硬了心肠的汉子先是开口改称呼,向别人谈起“娃儿他妈”时,强忍住不讲“我婆娘”、“我媳妇”、“我堂客”,而是腼腆如稚童,红了耳根说是“我爱人”;然后学跳华尔兹,先回家关好门,一面念叨着“蓬察察”,一面将各自的“我爱人”踏得鞋面儿脏脏脚背儿肿……终于都步伐娴熟昂首挺胸旋出八角厅来。更有富于冲锋精神的,还在笔挺的呢子将校服内勇敢地露条花衬衫的衣领,将头发分出偏界,说是“西装”。 我们1幢3层那个八角厅每逢周日必有晚会。人人饭后拎张小板凳,个个争着演节目。这层楼人才济济,连乐队都是现成的,从提琴二胡横笛洞箫到手风琴曼陀铃应有尽有,曲子一支接着一支,反正无论大人歌小孩歌,情调都是那么欢快那么健康,韵律如山溪如月色,又亮丽,又柔美,从八角厅扬洒出去,溶进山城的夜晚。 满城飘着苏联歌。无论日出枇杷山还是月印长江水,总能听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不管是北风凛冽还是春光明媚,到处一片《红莓花儿开》。山城还唱“贝加尔湖,我们的故乡……”唱“冰雪笼罩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唱得热忱坦荡,如同唱自己的故园。我永远忘不了那首《列宁山》,忘不了我的同胞曾如何去歌颂一个他们绝大多数人终生从未谋面的民族,去歌颂这个民族的风物、领袖、首都,如同歌颂中华民族自己的理想。那些朴实精悍的山城人,一群一群一伙一伙地合唱着:“亲爱的朋友,我们都爱列宁山。让我们迎接黎明的曙光,从高高山上我们眺望四方,莫斯科的风光多明亮。工厂的烟囱高高插入云霄,克里姆林宫上曙光照耀,啊,世界的希望,俄罗斯的心脏,我们的首都啊,莫斯科!” 这7年来,我不断从一个国家到另一个国家,从一个洲到另一个洲,却再没发现过世界上有哪个民族能如我的同胞曾经的那样,带着那么宽广的亲情,那么厚重的敬意,那么彻底的爱恋,带着整个民族那么深切的祝愿,去赞颂另一个民族!没有,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那时候,老师天天给我们描绘着苏联。自然老师介绍发现条件反射的动物学家巴甫洛夫,和成功嫁接梨苹果的园艺家米丘林;地理老师讲官厅水库,讲西伯利亚大森林;语文老师让我们轮流朗读《马特洛索夫》、《鼓手的命运》;历史老师津津乐道于《冲击冬宫》和《察里津保卫战》;连美术老师也变得伶牙利齿,下了课还在说列宾如何画伏尔加纤夫的故事;政治老师则斩钉截铁地预言着:“帝国主义将来一定要灭亡;全世界劳动人民正以苏联为首,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就是那种各尽所能、按劳取酬的社会,然后再着手建设一个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社会——那就叫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如此光明如此快乐如此简单又如此全面,我觉得社会主义好比一道闪电,使我的脑海心田一下子就亮了,就开了,就装满了这种理想。老师说这叫远大理想。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 我始终也没有当成政治家。他也没有。他变成了一个右派分子。 ※※※ 将远大理想一下子就拉得让我可亲可近的人,是住我家隔壁的柴天惠。柴天惠是个大学生,老爱像苏联姑娘般穿件花格子“布拉吉”。再顽皮的小孩儿见了柴天息都是毕恭毕敬的——因为大学生,比英雄母亲更令人景仰。只要个人努力,肚子争气,就多可以成为英雄母亲的;但要成为大学生,却非扳倒许多对手不可。那时代,平均每2000人中,只能有一个进得大学之门。 柴天惠建议我们给苏联小朋友写信。她让我们各写一封,介绍自己的情况,标明各人就读的学校、年级。班次、座位,然后逐一为我们译成俄文。她回去翻译时,我们这帮小学生全聚在八角厅诚煌诚恐地等待。她妹妹柴天华,一会儿一次地到厅里向我们宣布:“我姐姐,她又翻好一封了!”那神态之骄傲,像故事里那一类最刁蛮的公主。 信翻成俄文后,柴天惠又让我们伸出右掌盖在属于自己的那份俄文上,然后用铅笔把手掌轮廓仔仔细细描下来。信全是寄去莫斯科第一小学的,并依照我们各人的情况,写上某年级、某班次、某座号同学收。却是没有收信人姓名的。因为谁也不知道。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写信,且满怀热情。然后,我们这层楼的全体小学生就一路唱着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雄赳赳结队去上清寺邮局寄信,之后就开始等回信,等得很煎熬。我们楼下有个大信箱,没盖的,钉得很高挂在大门附近的墙上,要大人们才伸手够得着。我们天天叠罗汉,轮番儿踩在小伙伴肩上看有没有苏联来信。又过了一周,索性跑到大院外面天天等那邮递员。终于有一天,被半路截停的邮递员掏给我们一大捆信,他又兴奋又惊奇,喊道:“苏联娃娃居然会写中国字哟!” 我们每人收到一封回信。信封上有一笔一笔描出来的姓名和地址,拆开一看,信上也画了巴掌,还附了照片,却我们咋也看不懂俄文信了。于是大家又开始到路口去盼柴天惠…… 给我回信的是个男孩,叫沃洛加。他寄来张照片跟信封那么大,眼睛毛很长,鼻子有点儿翘,鼻梁上有几粒淡淡的雀斑,样子很逗人喜欢。从沃洛加信中,我知道原来苏联的学制跟中国不一样。他们从小学到高中毕业都可以在同一间学校念完,总共十年级。我们却是总共十二年级:小学四年级叫初小毕业;六年级叫高小毕业;若考得上,再续三年,叫初中毕业;如果考得上高中,再读三年,才可以考大学,比他们要多花两年哩。 沃洛加每封信都令人很愉快,谈的都是假期、滑雪、海滩、化装舞会……更让我觉得应该好好向苏联学习,早日过上社会主义生活。沃洛加说他十分惊讶为什么中国小学生连他们的斯达哈诺夫运动都知道,其实我是听政治老师说的。 政治老师告诉我们,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苏联的经济十分困难,春天雪化时,甚至在莫斯科的街道上都能见到冬季的饿殍。有15个帝国主义国家共同对苏联进行经济封锁。斯大林号召他的人民努力加倍工作,有个叫斯达哈诺夫的工人一年不到就完成了自己几年的工作定额,于是政府号召全体苏联人向他学习。称为斯达哈诺夫运动。现在,中国也掀起向他学习的高潮,开始在各个工厂、矿山按照工作定额的完成量评出斯达哈诺夫工作者。后来,这种运动推及到医院、图书馆、话剧团等等一切非生产单位去了。也不知是由于“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这称号太长了不好记,还是因为学校呀。图书馆呀什么的没法核算产品定额,总而言之,中国的斯达哈诺夫工作者在奖状上就被写成‘先进工作者”了。 那会儿的先进工作者是不给钱的,但会得到一张道林纸印的奖状。得了奖状的人,就用饭粒拴在它的四角,高高粘在墙上,就成了这人和这家的骄傲。来客见了,立时满脸敬重,都会停足细细欣赏那份印得十分简单也写得十分简单的奖状。往往在那种时刻,主人眼中就流动着一种含蓄得很的自信,远胜于当今在家因眩耀有瓶路易xiii法国酒的主儿。 那时,各所学校也要每年两次评好学生,也发奖状。我家墙上从来没贴过我的奖状。老师们开玩笑说:“如果仅以工作量来衡量,钟丽丝这匹害群马都可以称为斯达哈诺夭式学生了。可惜这野马总跑不上正道!”不过政治老师却很喜欢我,说是“有性格的孩子才是可以教育的孩子。” 我的政治老师戴副透明的白色胶框眼镜,连走路都在读书。他血气方刚,讲起课来很狂热,那语气那手势,让人觉得他巴不得将我们的头盖骨揭开以便将富国强民的主张一勺子就填进我们脑袋里。一上他的课我就很兴奋,于是我就加倍努力学习政治,放了学还翻爸爸的书看。爸爸有种《时事手册》的刊物,讲的全是政治事件。虽然我看了如堕五里云雾般稀里糊涂,但依然坚韧不拔,硬是生吞活剥地强记一些内容。比如说新中国建立后实行没收官僚资本的政策;比如说《中央人民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是1951年5月10日在北京签定的;记住了到1952年9月为止完成土改的农业人口已占全国农业人口的90%以上;同年初,又对全国私营工商业者开展了“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窃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运动;还记住了中共七届六中全会在1955年10月通过了《关于农业合作化的决议》……总而言之,记住了一个小孩绝不会感兴趣的东西——我这样感兴趣地做,除了觉得这是为国为民之外,最根本的原因是觉得不该辜负老师的知遇之恩。因为他说他不但自己要努力成为新中国的政治家,还要把我培养成政治家。我也很愿意长大成为政治家、不过,我始终也没有当成政治家。他也没有,他变成了一个右派分子。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 政府向女子要求献给英雄的,是指“青年时期”了。 但我依旧搞不清为什么,政府对男女要求献出的东西会不一样。 ※※※ 有天放学后,我们班的女生刘碧云对我说:“你星期大到我家玩,好吗?”我吃了一大惊。因为我的外号是“害群马”,是“祸祖宗”,连许多老师有时都那么叫,形象那么差,以致班上的女生都不跟我玩,除非她们受了某个男生欺负,自家又没有兄长出头抱不平,才会出了校门后,揉着眼睛来告诉我。下次放学,我必在路上指名道姓找那男生狠狠打一架。 刘碧云可是我们班的少先队中队长,拿奖状的好学生,从来没人欺负的,突然主动找我玩?我摸不着头脑,就眼瞪瞪看她。 却原来她大姐星期天要结婚,嫁的是个志愿军。刘碧云告诉我,她大姐读师范时,积极响应校团委的号召,像全体女生那样,写信给最可爱的人——在朝鲜前线的志愿军叔叔,就像我们写信给苏联小朋反那样:事先谁也不知信落谁手。回信给刘碧云大姐的是个机枪手。书信来往一年多后,机枪手突然断了回音。她大姐急了,想了许多办法,才打听到他受了伤锯了左脚,不愿再跟她通信。从此后,她大姐就没断过往朝鲜寄棉鞋寄毛裤寄照片。机枪手随大部队撤回中国后,刘碧云的大姐一定要嫁给他。他起先怎么也不肯,说少了一截脚,怕拖累人家姑娘。刘碧云对我说:“我们全家都劝他娶我大姐。他是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才受的伤呀,哪能没有一房好媳妇照顾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起来。<dfn>http://www?99lib.net</dfn> 我最怕见人掉泪急忙应道:“中队长,你别哭,别哭,千万别哭!我星期天一大早就上你家玩。要不,现在马上就陪你玩。”就赶紧从我两只军装口袋往外掏弹弓,掏水枪,还掏了只小竹削的鸟哨,一样一样往刘碧云手里塞。 少先队的中队长却一跺脚又哭又笑,道;“哎呀,谁跟你玩这些东西呀!还不收起来,呆会儿老师着见又要批评你了!”她告诉我,星期天,新姐夫的许多战友会去参加婚礼,她家姐妹们想为这些最可爱的人表演个节目:合唱一首他们在朗鲜很爱听慰问团唱的歌,叫《在泉边》,想要我吹口琴给她们伴奏。她姐姐在另一所小学当老师,还教过我两个月的。 婚礼进行得很快乐。所有宾客热烈称赞新婚大妇,说他俩属于当时的楷模,政府提倡“好男儿为祖国献生命,妇女儿为英雄献青春”,刘碧云大姐和这个机枪手的形象,恰恰如此美好。 其实早在1951年10月,志愿军赴朝鲜参战后,这种号召就已经很响亮了,但直到我亲自参加过熟人的婚礼,才忽然认真去想一想。 一想,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好男儿和好女儿献出的东西不一样呢,也不明白到底什么是青春,于是回到家扔下口琴就翻《辞海》。 《辞海》对“青春”,有本义与引伸义之解: 1是“因春季一片草木青葱故称‘青春’”。还举《楚辞·大召》为例道是:“青春受谢,百日昭止”。又列杜工部“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一句佐证。 2是“指青年时期,指青春期,亦指少壮的年龄。”并举潘尼“于泄素秋,止登青春”一说,加李善的注解为“素秋,如老;青春,如少也。” 显然,政府向女子要求献给英雄的是指“青年时期”了。 但我依旧搞不清为什么,政府对男女要求献出的东西会不一样。 父亲一面往烟斗里按他的板烟丝,一面简单明了地为他那9岁的女儿解惑。 一、青春只是生命的一部分,生命却不仅在青春期才存在。 二、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倘摆了“为祖国献青春”,似乎剥夺老军人治血疆场之权;而“献出生命”一说,则囊括了少如甘罗老如廉颇的一切男子汉。 三、女儿若非僧尼,罕有值青春然不婚嫁者;而属意英雄,正是上可以报效祖国下可以延续香火之事。 四、其实男娶女嫁,乃青春互托,并无授受之分。况且家即小国,国即大家,无家不成国,无国不存家;为国为家,献生命或献青春,只男女分工形式有别而已。 刚刚明白“生命”“青春”的涵义,我又疑窦新生:既然女子只须嫁得英雄便算列入佳等,父亲又何苦要我识战史读兵书?又要我练什么拳脚打什么枪呢? 少见我的父亲竟是如此不厌其烦地为我解答战争之外的问题,说:“刚才所道,仅就寻常女子而言;对自己要求高的女子,应该为国为家都有所贡献。” 父亲举粱红玉穆桂英为例,又说道;“好女子与好男儿无异。当是鱼与熊掌兼而得之。非万不得已,何苦为取熊掌而舍鱼?更何况为取鱼而舍熊掌乎?” 我谢过父亲。在将《辞海》放回书橱时,忽然想到了一件事,就立即跑去找陈乃光。 陈乃光也曾与我同班,是个操行评定总为甲等的乖男孩。我们住在同一层楼。我去他家门口招招手,他便放下功课走出来。我问他:“你知道你爸立过功么?立的几等功?有多少个奖章?”他说他爸当然是立过功的,但不知是几等功,也不知有几个奖章。我叫他赶紧回去问清楚。结果是,他又跑出来告诉我:“我爸说小孩莫管大人的事。还说、还说……”陈乃光挠挠后脑勺,从眼角膘我,道,“还说叫我别跟你这匹害群马玩。”我摸摸他的光头,跨上楼梯扶手滑下去找别的男孩打水仗。 但从此以后我开始仔仔细细地看他爸,连他上下班的路上,我也远远跟着观察他的神态步态,并向别的小朋友是否发觉陈伯伯与他们的父亲有何相异之处。于是孩子们便都开始观察陈乃光的爸爸。 末了,有一天,住在陈家隔壁的云娃子笑嘻嘻地告诉大家:“陈伯伯拉尿跟别人都不同。”他说陈伯伯只在厕所拉屎,却在家中拉尿。而且自己持个花痰盂接着,房门也不关,就沙啦啦啦往里撒;拉完将痰盂往地下一放,每次都是由陈乃光他娘端去女厕所倒的。 我大失所望,终于憋不住,就去问我爸:“陈伯伯是不是我们这幢楼最了不起的英雄?” 爸爸看着我,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问我从何处冒出这等念头来。我说;“如果他不是,为什么会有两个女子为他献出青春呢?” 我们这幢红房子,家家男主人都来自军旅,每人一个妻子,却只陈伯伯一人有两个妻子。两个妻子一老一少,年纪相差十多岁,都住在一起。楼里大人小孩称呼老的那个“陈妈妈”,少的那个“张姨姨”。我不知陈妈妈是否有小孩。陈乃光和他的一姐一弟都是张姨姨所生,叫他“娘”,叫陈妈妈为“妈”。我不知道陈伯伯因何赫赫战功,竟有双妻相伴。既然好女子与好男儿无异,那么若有女子为国立下许多功劳,是否也可有两夫作陪呢? 我爸爸想了一下,说,那两个女子先后出嫁时,陈伯伯并非什么大英雄,不过那时的风尚,男子可以娶几个老婆。爸爸解释道,自私有制以来财产就全由强壮的男人挣得,女子由于天生体力不足,甚至变成男人的一种财产。社会的权力其实是一种男性的权力,所以会有一夫多妻的历史;但就夫妇关系而言,是不公平的。中国的一夫一妻制,由毛泽东1935年第一次在江西提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种主张已成为法律。至于一女多夫的现象,则早已随着母系氏族而消亡了。 爸爸把我拉到身边,对我说;“爸爸希望你成长为一个正直的、有所作为的人。爸爸希望你将来幸福。” 我发观自己对父亲这种陌生的温婉很感动,就有点难为情,就没话找活,说:“什么是幸福?其实老师早就说过,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就是幸福。而且人人都幸福,因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 爸爸想了一想才回答我:“幸福就是事业有成,爱情有托。”却与老师讲的不一样。我搞不清楚什么是爱情,爸说爱情就是“两心相悦,生死相许。”我茅塞顿开,就问“是不是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像罗密欧与朱丽岖那样一个死完另一个又跟着死?”谁知他又说“不是。” 我突然发现爸爸也有尴尬时。他将烟斗叨上又取出,取出再叨上,最后,这个向来教我评点历史推理严密的爸爸,居然就说:“爱情,爱情就是一件应该由你妈妈对你解释才更合适的事情。” 我很爱听母亲说话,即使她平日为我解道数学题。哪怕只是关于“乘法交换律”,也总给我许多形象的例子,令我觉得那些阿拉伯数字好像都变碍有血有肉有故事了。 母亲解释爱情,说得深入浅出。她说“两心相悦”就是两个人互相因为对方的存在而感到快乐,也因为发现自己能使对方快乐而感到惊喜——这种心境是换了任句一个第三者都无法替代的。相爱的两人会欣赏对方的长处,包涵对力的短处;而且,为了使对方的感觉更美好,会努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 母亲说,“生死相许”的含义很丰富,并非仅指“一个死完另一个跟着死”—— 爱情是诺言,不会因为一方的死去而改变,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罗密欧与朱丽时曾互相许愿同生共死,于是放弃生命追随爱人。 爱情是创造。创造可以是一个民族的未来,也可以是一个孩子的前程,如果这种共同立志的创造没有完成,一方死了,另一方却并没有权力以死相随,而是有责任独立完成那种创造。妈妈说,这种独立的完成,比相随去死艰难得多,那不仅需要更大的勇气,还需要坚韧不拔的意志。能够使一个失去爱人而悲痛欲绝的人又活下去,并且自尊自爱自强不息,以致最后赢得了两人曾共同盼望的一切,那才是最完美的爱情。因为爱情是力量、是希望。 我记得那是一个夏夜,全家在枇杷山公园散步,月儿淡淡,星儿散散,爸爸肩上骑着弟弟,我牵着妹妹的手,走在妈妈身边听她讲爱情。妈妈说:“人是会死的,但爱情却不会死……” 远处不知从哪一扇窗户,不知是哪一把提琴正诉说着谁的心事,旋律恬美,幽幽远远,像头顶那穹湛湛的蓝天。走累了,我们歇在草地上,任清风摇曳着树叶,将天光圈圈点点,“翕翕索索”地撒在我们身上脸上。爸爸躺下,将弟妹并排放在他的胸膛。我坐在爸爸腿上,双手撑着头,看着妈妈的眼睛,听她讲居里夫人的生平。妈妈告诉我们,居里夫人在丈夫死后不久,毅然走上他从前的讲坛——那个在这一刻之前从未有女性能够涉足的讲坛——对满教室的学生开始讲授居里因车祸丧生而中断了的课程。当听到居里夫人说“我拿起地球,向太阳掷去……”而赢得满堂掌声时,我不禁大哭起来…… 爱情多美好!不过爱情离我太遥远,都到共产主义去了。爸的主张很简单:“先立业,后成家。”妈说我们应该长到20岁才可以去恋爱。妈妈说,20岁时,对人生就有成熟的看法,就可以正确地看待自己和看待别人,都不至由于轻率而遇人不淑。而老师告诉我们全班:共产主义在我们20岁的时候就来到了。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 于是红房子的娃娃们。就将各人家中大大小小的石锁提去大院,在满天落霞的辉煌壮丽之中憋足气学陈镜开…… ※※※ 那天从少年宫练完琴回家,见厅里坐了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他怀里还抱着我妹妹。妈说:“这是你三哥,刚从广东来。”我规规矩矩给地鞠个躬叫声“三哥”。 谁知他却像小女孩,一下就红了脸。他的眉毛又密又黑,嘴很宽,像爸爸。 父母才一转身,我就捎悄问他:“哎,你是不是小时读书顽皮挨爸爸打屁股那个哥哥?” 他点点头。我就很高兴,说:“早就听说我有个也要挨打的哥哥,想你都想了快3年了!”哥又脸红。 晚饭后,我将哥扯到院里,打了一路拳给他看。他直说“很好看,很好看的。”我问他好看在哪里,他说“很灵活!“我听他尽说外行话,很奇怪,再一问,他却说他根本不会打拳。我以为他真人不露相,就拉开架势揍他。哥哥先是微笑着伸手胡遮乱挡,尔后却左看右看,急切切地轻声喝道;“妹妹快别胡闹!女孩子这样有失斯文多不好!”我吃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后来,我才知道哥也从未学过兵法战史,不但不知道要离杀庆忌、专诸刺王僚;也不知道美国从1942年起就开始制造原子弹,更不曾听说过1945年6月8日那颗原子弹在广岛爆炸之前,原来是经过斯大林同意的…… 三哥对战争毫无兴趣,每日只埋头啃他的数、理、化,或是把我妹妹的头发辫了又拆,拆了又辫,为她梳出许多新花样。哥哥也爱讲故事,一面讲一面让我和妹妹帮他扯白头发。他像我一样,脑后有撮白毛。我气他总是讲《木偶匹诺曹》、《骑鹅旅行记》一类的东西,就扯他的黑头发,还喊着“来了来了,又一根白的!”他老实得很,从来也没想过要检查一下我扯的到底是白是黑。 我送给三哥一把很坚实的颗状的野草根,告诉他,如果每天用这草根研磨每个手指关节,拳头就会变得很硬。三哥不要,还劝我凡事以理服人,不可动粗,说他看过我的操行评语,很替我的将来担忧。 看着哥哥那张轮廓分明的脸,我气得大吼一声:“我才真正替你的将来担忧哩!” 哥哥笑起来然后又认真问我:“你有什么好替我担忧的?” 我说:“看你没有一点英雄气慨,将来怎么会有好姑娘为你献出青春?” 我那18岁的哥哥就羞得红了脸、红了眼皮,咕咕囔囔道:“妹妹快别胡闹,女孩子这样说话就不斯文了。”又说,“哥哥还没立业,哪敢考虑成家的事。”我拼命去想也想象不出地小时候会是什么样子,怎么居然爸爸会打他?最难以理解的是他怎么就不想当英雄呢? 哥哥埋头啃书的那些日子,红房子里充满英雄主义的娃娃们正热火朝天练举重。因为那年6月7号,最轻量级举重运动员陈镜开,以133公斤的挺举成绩,打破了世界纪录——在中国体育运动史上,这是第一次破世界纪录——举国上下一片欢腾,都说他给近百年来被洋人嘲讽为“东亚病夫”的炎黄子孙大大出了一口气。于是红房子的娃娃们,就将各人家中大大小小的石锁提去大院,在满天落霞的辉煌壮丽之中,憋足气学陈镜开。 有天练完举重上楼,一推房门就高兴得大叫起来——哥哥正搓着饭粒,往我墙上粘一张陈镜开的大照片,也不知他从哪本杂志剪下来的,拍的正是挺举达到133公斤的刹那。 我就急忙扳过哥哥的头,说:“别动别动,我帮你扯白头发。” 哥往墙上拍牢照片,说:“别忙呀,妹妹,你先仔细看看照片。”我就仔细看,他就目不转睛盯着我,问着:“看出名堂了吗?看出来了?还没有看出来呀!”他又着急又殷切,一副启蒙老师的神态。 陈镜开穿着背心短裤,站得不丁不八,高举着一杠铁饼,身后分别是130公斤、132。5公斤和133公斤的记录牌。我就说:“少小早立志,男儿当自强。真英雄真英雄!我越看越觉得他了不起。” 三哥脸上大急。说:“你!你看看他的肌肉!” 我不由得大声叫好。哥说:“妹妹,如果一个女孩子也长出那么一身肉来,就,唉……就不怎么秀气了!” 照片几经翻印,已不大清楚。陈镜开显得不见关节不见腰,从手腕到脚踝全是一个一个肉疙瘩。我就开始设想自己也长成那样怎么办?哥说:“因为要承受在头顶上方的重量,所以骨骼呀肌肉呀都被压得结结实实往横里挤。妹妹好好想一想,今天的世界纪录是133公斤,等你长大有机会参赛时,可能世界纪录已经达到180公斤。”说着,他又从衣袋里摸出另一张很小的照片,跟墙上那张拍的是同一个刹那,他拔出笔,在小照片上扩充陈镜开的肌肉,“看,到时候,你的肌肉起码应该达到这种程度,才谈得上去承受180公斤的重量……” 看着我心中的英雄被哥哥认认真真一笔一笔,添成一堆几乎方方正正的腱子肉,并且想象看自己将来也要变成那样,不禁有点儿恼羞成怒:为国捐躯,是我愿望。早在上学之前,与军区大院的小伙伴一起聚在那棵大黄槐树上,我们就设想过几十种英雄的死法,种种令人神往,即便死前须受尽折磨,如卓娅、如秋瑾、如刘胡兰,体无完肤,只剩下一双信心百倍的眼睛环视刑场,也会让死亡如号角充满感召的力量,反正是很中看的事情。却从未想过要长成那么一堆肉。尽管父亲平日强调“当以品格才学立足于世,而万不可思量以容貌身段取悦于人”,但要变成像哥哥画出的那般模样,我就难免心中忐忑。于是白头发也不帮他扯,抓了那张小照片冲出去,去敲妈妈的房间。我请妈妈算计一下,是否我将来一定要长成哥哥画的那样才可参加挺举,为国争光。 妈妈看着那张照片,一时啥也说不出,只是笑,哥跟了来,又焦虑又诚恳,却不作声。妈妈说长期进行同一种姿势的运动,当然会影响体形,比如铁匠的右臂必然比一般人的粗壮,舞蹈演员的腰腿必然比一般人的灵活……她说,在长期的训练中,随着铁饼重量的不断增加,举重运动员的身材肯定会横向发展。不过,我妈妈说,她确实不知道若是我想练出抓举180公斤的铁饼,是否会变成如哥哥画的那样。 第二天傍晚,我将那张照片拿到大院给那帮自我集训的伙伴细看,女孩子们先是吓得满眼惊恐,继而笑得前俯后仰,于是纷纷提了各自的石锁上楼,想当世界举重冠军的念头就被我哥哥的作品吓得烟消云散。倒是一院男孩忽然睑上有了成熟相,似乎有重任在身的默契,“嘿嘿”吼着,将各人石锁举起放下、放下举起,有时直练到星光灿烂。在女孩子眼中,他们简直成了英雄。女孩子们省下父母给的小钱,买些七彩糖、棒棒糖、鱼皮花生、爆米花,好忠实地等他们练得再也举不动石锁,才逐一将零食递到他们手中。 将女孩子吓退不久,我三哥就走了,他去北大荒的勘探队,临行前告诉我:“哥到处都打听过了,据说中国没有女子举重,世界上也只有男子比赛……” 后来,虽然离开了重庆,但许多许多年我总还有着关注举重比赛消息的习惯,总希望在获奖的人中,发现一个儿时的同伴。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 我们小学生也掀起了建设社会主义的新高潮:我们除四害。 ※※※ 记不清楚因为惹了什么祸,升四年级时又转了学,只记得这次宣布对我的处分之后,全校师生已不再唱《一定要解放台湾》,而是唱《社会主义好》,是快四拍的进行曲,歌词很大众化:“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社会主义建设高潮,建设高潮……” 我们小学生也掀起了建设社会主义的新高潮:我们除四害。四害就是麻雀、老鼠、臭虫、苍蝇。老师说,因为我们是小学生,就只给我们分配打苍蝇的任务:三人一组,每组一天l00只,但如果能像大人那样逮着麻雀或老鼠,就更为集体争光了。打苍蝇是要评比的。组与组、班与班、年级与年级之间都纷纷开展竞赛。学校搞了块大黑板,用红色标了“灭蝇战绩日报表”。 我们离家时,兜里揣着火柴盒,手上抓着苍蝇拍;放了学就一路寻着苍蝇走。每天一大早,教室里就三人一堆三人一堆,头凑头,轮流从各自火柴盒里将战利品一只一只拈出来,有人以“一、二、三、四……”数,有人以“二、四、六、八”……数,还有陈彩红数的是“一仨二仨三仨四仨……”唱数之声此起彼落,教室里热闹如赶集。待班长将全部苍蝇收齐,将各小组的数字登在教室后墙的黑板报上,就将苍蝇交到学校。 每到课间休息,灭蝇战绩日报表跟前就人头攒动,议论纷纷。 学校有面流动红旗,三角形绸子做的,用黄丝线绣着“除害英雄”4个字。红旗每月流动一次,奖给战绩最好的组,挂在教室的侧墙,神气得很。“除害英雄班”中战绩最佳的三人小组还要在校会上介绍经验,像足了斯达哈诺夫工作者。 大家都想上台介绍经验,便都去找那些又脏又臭的地方。因为越邋遢的地方苍蝇越多,所以公共厕所简直成了阿里巴巴的山洞,总是人比苍蝇多,大家抢着打。为了那面“除害英雄”的锦旗,我们班想出的办法多极了,行不通的有,行得通的也有。 刘志刚小组用铁丝和纱布做成个漏勺,去公共厕所搞些蛆,以水冲净,放到刘奶奶一个空泡菜坛里养着,一会儿揭一次盖一会掀一次盖地观察,等蛆变苍蝇。可他们把半坛子蛆“看”死了也没变出一只苍蝇。他爸揪着他的耳朵到学校告状,请老师对这儿子进行卫生教育。 李金玉有次不知从何处觅得个肥肥腻腻的鸭屁股,用鞋钉把它敲牢在砧板,再搬到阳光下,一个中午聚精会神,将午睡时间换出百多只苍蝇来。一试真行,她们组就天天照办…… 我们班评上“除害英雄”了。授旗是件很隆重的事:全班集队排上学校大舞台,班长白衣蓝裤红领巾,跨步出列,亮了嗓宣布:“我代表四年级2班,以本月最优异的战绩,接受除害英雄的称号!”校长就双手把旗递给班长。班长刚一展示锦旗,会场上就队鼓如雨、掌声如潮。班氏就喜气洋洋领着自己的班离开。接着,全校师生再一次掌声骤起,李金玉就上台介绍她们小组“鸭屁股十砧板”的新战术。 旗往教室一挂,我们就变得人前人后精神抖搂,隔几天就打坏一只苍蝇拍。李金五告诉我,班主任去了她们小组每个人的家,之后,三家父母各买了一块新砧板,原来用旧的,就留给她们布阵除害了。 班主任表扬了我们的干劲,又建议全班要保持从小养成的卫生习惯。要我们每天交苍蝇时不要用手拈,最好削两校小竹签,像使筷子一样夹着苍蝇数,数完,将竹签与火柴盒一起扔进学校饭堂的煤灶里烧掉。但是我们都嫌麻烦,反正全校都是用手指拈苍蝇,便谁都懒得削竹签子;况目,随着苍蝇死亡率的增高,小小的火柴盒很快就被淘汰。50年代末,重庆市罕见对小件日用商品以纸盒包装,我们极难发现称手的盒子,就提个玻璃瓶,或锯节楠竹筒来装苍蝇,断断舍不得烧了的。 李金玉的经验风行两周之后,郑可成更是别出心裁,他捡条死得软软的小蛇,以鹅卵石拍烂,借螺丝刀半嵌入老槐树干裂的皮缝中,引得绿头苍蝇嗡嗡乱飞,三人小组就兴冲冲守着树来打。第二天一早,这个小组,一人将张报纸唰地铺在桌上,另一人将半截捕竹筒嘭地反盖报上,那竹筒口以一纸封好,用圈橡皮筋撞在竹筒上。谁也没见过这阵势,被他们弄得糊里糊涂。郑可成就学着串街要把戏的口吻,叫道;“哥们姐们老少爷们!请坐的坐稳,蹲的蹲稳,站的站稳,让兄弟给大家露一手,看好了,眼睛一眨,哎——呀呀!”然后右手按竹筒,左手扯橡皮筋、嘴里就轻悄脆亮,敲勾锣似地断句道,“老母鸡变——鸭!”同一时间,话音落,橡筋断,竹筒起,沙沙声,报上就现出金字塔状的一堆苍蝇来…… 放学后,大家遵班长之嘱全留在教室。班长亲自将朝向走廊的两道门两扇窗拴好,然后44个人都挤到前面几排.默默地,又神秘又紧张地看着郑可成。平日顽皮如猴的郑可成,一本正经,要大家“以革命的名义”发誓:在我们四年级2班从校长手中再度获得“除害英雄”旗之前,绝不向任何人提及今日之事。大家就对着黑板上方的毛泽东和斯大林的像发誓。发完誓,郑可成就向我们传授他的新战术还说“这就叫做蛇魂勾蝇计!”同学们大受启发,纷纷去菜市场拾些黄蟮头、鲤鱼肠之类,寻棵树,腥哄哄糊了候苍蝇…… 到了月底,我们全班又列队舞台挺胸脯扎扎实实风光了一回。郑可成就向全校师生介绍他们组的“蛇魂勾蝇计”。 郑可成也是个读书不用功、成绩呱呱叫,让许多老师又心喜又头疼的人物,与我最是投契,经常,两人偷违校规溜进茶馆听说书。 重庆的茶馆,只卖菜不卖饭。客人一人一碟一杯一盖,坐得密密一桌密密一桌。卖零碎佐茶的小贩,交笔钱给茶馆后,就可进去做生意。小贩或以布带或以麻绳分两端系了个货架,挂上脖子垂至胸前;货架或薄板钉就或蔑片编成,很轻巧,可以对折如箱状,里面分格装了香烟麻糖葵花籽南瓜籽山楂片红苕干。小贩将那货架时张时合,在人堆里蹭着挤着卖。 重庆茶馆之多,势如兰州的面摊、广州的酒家、西安的羊肉泡馍店。而茶馆的竞争之道,又远非面摊饭店可比:是既无口味之别,又无价格之差;这茶馆那茶馆不论哪家茶馆,奉与客人的,是一样的桌凳一样的价,一样的盖碗一样的茶。决定茶馆兴衰存亡的,一是上茶的功夫,二是说书的技巧—— 想中国四大莱系之中,其味最霸道的,当数川菜,尤其重庆火锅,便是于今,它也居然在以“温补”为食之原则,以“湿滞”、“热气”为食之大忌的广州人中占一席之地,可想而知,那主领厨房的人是何等厉害。但再厉害,重庆人也不过称一声“大师傅”,偏将茶馆中摆碗冲水的,尊为“茶博士”——其上茶功夫的重要,便已可见一斑。 我与郑可成常听说书的那家茶馆,便有个上茶功夫极俊的茶博士,40多岁,精瘦精瘦,似嘉陵江的鱼儿,长相寻常,唯是手指之灵巧胳膊之壮硕,令人过目难忘。待茶客坐满,他就站在长桌一端以食指中指夹着茶碟一搓,且连夹连搓,碟们就一个接一个坚直了打着转,旋到各位茶客跟前自行停下,然后茶博士走一圈,让每碟放只茶碗,又回到原处,以手指旋出茶碗盖,待盖儿都贴着碟子到位后,他便去提了壶来——是把紫铜壶,肚大嘴长,擦得铮亮。茶博士个头不高,他走到条桌腰际,左手扶胯,右手持壶。举到齐耳,却盯牢了茶碗,低喝道:“来也——”便将那紫铜大壶一倾一点,一点一收,便见茶水如支透明袖箭,从壶嘴向碗口疾然而出,倏然而没,箭箭入碗无点滴泼洒桌面。他才又依了顺序,将掌心窝了碗盖,从右到左绕碟半圈,忽以中指一挑一勾,那盖就恰恰扣进碗里,茶水当即漫至碗齐,像是给略小一圈的盖子镶环琥珀色的亮边。 要说的书目,总是头天写块小黑板,挂在茶馆门口,家家茶馆书目不同,随茶客自选了听去。茶碗一盖好,说书便开始,就堂木一拍,满座寂然。凡新来乍到的说书人,一般都先讲短故事,比如《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类,多取于《三言》、《两拍》。但故事再短,中途总有“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之际。这当儿,就可见听众是否满意了。擅长“摆龙门阵”的重庆人,表起态来,很显特色。他们不以拍巴掌来表示满意,也不以喝彩来表示不满。故事说得好,待茶博士续了水,各人便一面施施然品茶,一面悠悠然评书;那卖零碎的就被吆喝得团团转:那时麻糖以块数、瓜子用杯量、香烟则一支一支散卖,且买的卖的都不嫌麻烦。第二天挂出的书目,必是至少两个星期才说得完的,如、《说岳》、《十三妹》一类。也不知什么原因,我见过的再好的说书人也从未在同一茶馆说两回长书,总是急流勇退般换着茶馆说,许是行规如此吧?倘短故事都没开个好头,未等“下回分解”客人就走了大半,剩下的便闷喝,不买烟抽,也不买糖吃;小贩使百无聊赖立着;那说书的讪讪分解完下回,第二天就再不出现。 这家的茶博士就是老板。他不但上茶功夫独到,识人本领也高强:凡他请来说书的,第一次就挂出牌让说长书,该说短书那天的工钱他就白付。茶馆大大客满,还有不少人端了茶站喝。来这家说书的,个个将故事裁剪得详略妥当、丝丝入扣。有时把李世民宫庭政变换代改朝的大事,三言两语就交代过去:有时一盏茶尽,说书的还不让赵子龙杀出长坂坡,依然绘声绘色,描摩着马蹄如何“得得”,箭矢如何“瑟瑟”,回马枪如何似游龙莫邪剑如何像翩鸿,还以手圈在嘴上一张一合学那刘阿斗“呱呱”啼哭……又凡到紧张时刻,必待下回分解。 虽然这种茶馆文化的宗旨很简单,也很老套,不外乎贬的是趋炎附势背信弃义,褒的是忠君爱国劫富济贫,但我与郑可成都深深喜爱——也许是,说书人那种出神入比之技对我俩确具摄魄勾魂之力。每有精彩章书,郑可成翌日必在班中尽情复述,以享同学。后来忙于打苍蝇,我们好久没去茶馆。虽是想得慌,但总觉得为建设社会主义除四害比一切都重要,便咬紧牙关忍了。 此时郑可成在台上介绍小组经验,讲着讲着,不知怎么搞的,就忽然变出说书人的口气!他本来就十分善讲,又特别爱讲。这下可好,讲完“蛇魂勾蝇计”,他说:“其实我班同学,人人足智多谋。”便又接着讲下去,还临时替大家衍生出什么“烂通肠诱搏恶苍蝇计”,什么“暗藏死鳝头明抓活苍蝇计”,道什么“说时迟那时快,一拍下去便觉打出浆来,提起拍来苍蝇就粘的粘在黄蟮头上,掉的掉在泥沙地面,全死的自然胸开肚裂色彩斑斓;半死的依旧昏头转向翅声嘤嘤……郑可成讲得声情并茂,听呆许多老师许多学生,跟着就有人觉得胃里倒海翻江,就冲去厕所呕吐,吐得两眼发直,回过神来,就慨叹“四年级2班的学生怎么都如此异想天开!” 不过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可绝没有半点异想天开的样子。听着郑可成在台上抑扬顿挫口若悬河,李老师的脸色比平常显得更为苍白,神情竟是少见的焦虑。她那年58岁,头发全白,银丝挂面一样朝耳后梳去垂至衣领。她脾气很好,无论我们做错了什么,她总让近近坐在她身边,细细问,细细说,最终让人心悦诚服。她从来不让我们写书面检讨,也不让人罚站,说是“对人最有约束力的,乃是各人的良知”。 老师面目清癯,欣欣长长,穿的总比身段略显宽松,显得又洁净又飘逸,就像她那手宋徽宗式的瘦金体毛笔字,看起来十分养眼。李老师在我们这间私立依仁小学教了一辈子书,一辈子都在当班主任,一辈子都在教语文。她教态端庄,谈吐睿智。无一不呈大家风范。四年级2班全体同学对这位班主任敬得简直到了爱的程度,就连我这匹害群之马也随时自己提醒自己要检点行为,舍不得惹老师生气。其实令我臣服的倒完全不是她那些人人会讲的道理,而是她那种人人都不去用的说理方法,竟是那么平和那么诚恳,从眼睛到语调都流着那么深切那么透明的善意,让我刚一面对就慌慌张张先自惭愧起来。 郑可成经验介绍之后的第三天,本是个星期日,李老师却要我们回校,说是请了个大学教授来给我们上两节课,那是她从前的学生。大学生在小学生眼中已若天之骄子,何况他们的教授?我们兴奋得不得了,一大早就跑去校门口张望。 教授果然来了,还有两个大学生,一人抱只木箱跟着。一见那教授儿子般轻轻扶着李老师的胳膊上楼梯进教室,四年级2班就对他大生好感。木箱子一个装些试管药水玻璃片,另一个侧装部显微镜。当两位大学生将它们一一排列在桌上时,全班大气都不敢出,很敬畏。 教授三言两语说明显微镜的用法,然后把坐在头挑的王小芳叫上讲台,让她扯根自己的头发,放在亮晶的底盘上,她就调好显微镜的距离着自己的头发。她看完,抬起头,傻呵呵地说:“怎么我的头发变得像筷子那么粗了呢?”教授又让全班轮流上台参观王小芳的头发,并且告诉大家,这根发丝只有6个丝的直径,比一条苍蝇腿细。全班兴奋得如百鸟归巢吱吱喳喳,好久都静不下来。 教授又给我们看一支小试管,里面泡着一只苍蝇。他用镊了扯下一条苍蝇腿,从显微镜下换出那根头发,又招王小芳去看。王小芳刚一凑眼上去就喊:“哎呀哎呀活的活的!有一大堆什么东西游来游去!”教授说:“是细菌,每只苍蝇身上都有的。”王小芳哇哇叫、兔似地跳到一旁。于是全班又挨个到显微镜那儿察看苍蝇脚。教授就一面介绍苍蝇的生长过程,说它的生存力和繁殖力都极强,附在任何一点腐朽东西上都能产卵。然后他开始提到作为媒介,苍蝇可以传播什么疾病……听得全班一片死寂,弄得一张张十来岁的小脸就像李老师那天听郑可成经验一样了无血色。末了,向来喜欢刨根问底的郑可成举手说;“为什么苍蝇那么脏那么害人生病,它们自己又不被那些细菌害死呢?”教授很高兴,说郑可成这种“知其然继而求知其所以然”的精神正是做学问的人非具备不可的。他说苍蝇是“带原者……”从苍蝇讲到痢疾;又从蚊子讲到疟疾;再从跳蚤讲到细菌战…… 第二天的课间休息时,在那块《灭蝇战结日报表》跟前,人人认识的郑可成开讲了:“打苍蝇,是一门学问;做学问,便须既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如果不知苍蝇怎么害人、害到何等程度,灭蝇方法用不得当,则反而是请了苍蝇害自己,甚至主动给苍蝇提供繁殖的天堂,例如敝人的‘蛇魂勾蝇计’……”郑可成语不惊人誓不休,引得围着他的人一圈一圈地添。整整一周,他下课就冲去开讲,说书般从苍蝇脚杆谈到跳蚤炸弹,比那位大学教授讲得还要精彩,听得老师学生膛目结舌,想想,只好又说“四年级2班的人真能异想天开!” 谁料四年级2班的学生一夜之间变现实了——交苍蝇时,人人削了竹签子夹着点数,值日生以废纸承了45枝签,一包塞进学校灶隆。人人见了苍蝇就狠打,谁也不去故弄腥臭招惹它们了。 我回家把这些事告诉妈妈。妈妈笑笑,竟学了我的口气说:“你们班主任这种做法叫做釜底抽薪连锁效应计!”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 爸又说了一次,说得清清楚楚冰冰凉凉:“你去厨房向金伯伯说声对不起。”我僵在那儿,使劲眨眼,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在我脑里心里自小就灌输爱国主义的父亲居然要我向一个右派分子屈服? ※※※ 那些年我与亲生父母的关系有点滑稽。我跟母亲之间比较像朋友,谈起话来也不觉有十分的拘谨。有时逢上太作难或是太好笑的事,就会告诉她,一切战争以外的问题,都可以跟她讨论。她总是和颜悦色。娓娓地把例子也举了,道理也说了,总让我口也服心也服。 但跟父亲的关系就不同了。我一辈子都把他当个指挥官,觉得自己是他的兵,从来都是奉令而行,也没得过什么申辩的机会。平均起来总不过十天一星期的,就因这种那种错处挨顿打。平日好好地,就算还来不及惹下什么祸,却只要听他一喝,全身肌肉也条件反射紧紧绷起,准备迎接皮带藤条。不过,虽然常常不是右边就是左边屁股肉绽皮开而致步履蹒跚,甚至要伙伴背了去上学,我却从也不觉委屈。因为爸说“功不赏过不罚则难以修身齐家安邦治国平天下”。我又老是没什么立功机会,老做下些挨罚的过错。那时挨屁股对于孩子们来说是家常便饭。尤其在这些红房子,爹们全是军汉出身,总是背了“爱人”们以藤条皮带教训做错了事的自家儿郎,却从不打头脸,说伤痕外露会损了儿郎自尊,打屁股,就过也罚了自尊也保了,便一律关门教子。 倒是家属们,非但不打亲生骨肉,而且一听说别家小孩挨打,就当即弃了锅铲鞋底毛钱针搓衣板……风风火火拍门解救。且不论读没读过书,家属们都会很文明地批评道:“也——,某家伯伯,对娃娃要说服教育沙,如今新社会,不时兴抄家伙打人了哟!”于是到实在不堪皮肉之苦时,就有孩子哭叫以招救星。 如今想起忽觉有些奇怪:凡挨打时被救出的,惩罚就算完结,当爹的不会在救星走后重振父威。挨打者是绝不肯轻易求救的,因为获救之后,这种讨饶的懦弱行为,必会被大院孩子们嘲笑好几天,搞得又狼狈又后悔,自己觉得很设面子。我死要面子从不求救,谁料有一天,我却被父亲当着大院众人责打,令我羞愤交集。那次是为了金绍先的事。 金绍先住在第三幢红房子,是大人,与父亲同辈,我以前从未注意过他,至今也不知他是干哪一行的。忽然有一天,我吃完饭滑下楼去,一个小朋友都找不见,正自奇怪,住2楼的邓璧儿就飞跑过来,远远朝我吼道:“出大事了!快快快,我到处找你不着,以为你又在家挨打哩!”我们1幢,经常挨打的第一数我,第二数云娃子,接下来就数邓璧儿了。 邓璧儿其实从不惹祸,只是书读得不好,虽然也跟我一样读四年级,但已经留过两次级了。她最怕算术。有次课堂上测验,要用“—……就……”造句,老师点到邓璧儿的名字,她站起来满怀热望地说:“一到共产主义就可以不学算术了!”也不知是不是邓伯伯望女成龙心切,一见她拿出家庭作业薄,就抓根藤条在旁边眼巴巴地守着。邓室儿告诉我:“一见藤条,所有的数字就变得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一样,七上八下在我脑里全乱了套……”答案一错邓伯伯就鞭她一记,一鞭就更做不对,我早就怀疑她是被她爸吓蠢的,但邓伯伯就是不懂这个道理。一些家属救星也只是个劝,劝下邓伯伯手中藤条,就再不去开他的心窍。邓璧壁儿手巧,常常问我要方手巾,使竹箍里外绷紧,或绣枝腊梅花或绣棵夹竹桃,我总拿了去送给小街上摆书摊的傻大姐,傻大姐就让我免费看10本小人书。邓室儿很愿意和我一起做家庭作业,但她爸不许,训斥女儿道:“你目下只是成绩不及格,如果伙了那个混世魔王,就连操行也只能评个丁了!”不过背了当爹的,邓壁儿还是老爱和我玩。她算题不快,但跑步飞快。我无论当官兵抑或当强盗,总要和她在一伙。 那天她冲到我身边,说大事就是院里出了个右派分子,叫金绍先,住3幢。刚来了一堆人将大字报贴在3幢门口,孩子们闻讯全赶去看,她就到处找我。 关于右派分子,我只听老师上政治课提及,还有就是在爸爸的《时事手册》上见过,不过已变成了漫画。《时事手册》有张右派百丑图,有标名罗隆基有标名章伯钧的,反正都长得很难看。但我从没机会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右派,就赶紧跟了邓璧儿跑。 3幢前门已被密密匝匝高高矮矮的背影圈得牢牢。我和邓璧儿扁了身体将自己一点一点锲人人墙,就发现前面几排后是孩子抱膝坐地,像看露天电影那样,仰脸细细看那低着头的金绍先。 我心中暗暗称奇,因为我发现这个活生生的右派分子长得跟漫画上那l00个真有天渊之别:他竟十分堂正。用说书人的话讲就是“天庭饱满地角方圆”,虽不算“丹凤眼,卧蚕眉”,却恰恰“国字脸,悬胆鼻”。 悬胆鼻滴着汗。几个人正指点着那鼻数落,时不时又中断数落,向那些既不识字又好问事的家属解读大字报,说是金绍先在大鸣大放时地下了大错。 关于大鸣大放的事,我们都知道一点,因为那是1956年党的八中全会重要内容之一,在每个学生的政治测验试卷上都有过一条长长的填充题—— 毛主席的双百方针是_____:形式是_____;原则是______。 应该填成:毛主席的双百方针是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形式是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原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诫。 因为答案气势磅礴对仗工整,读又易读,记又好记,便是邓璧儿也不会填错的。我们学校也大鸣大放热闹了好几个月。 有次惹了祸被弄到办公室罚站时,我还顺便浏览了几份大字报,一看就心里直偷笑,奇怪怎么大人有时也变得跟小孩一样:那年重庆各间小学都提倡栽花养兔种向日葵,班与班校与校开展竞赛。有张大字报向后勤主任提意见,因为他分配给这个班的地泥少石多,别说长向日葵就连蚯蚓也长不了……;有两个老师联名轰了少先队总辅导员一炮,说他工作太粗心,分配给这两个班的各8只兔子都很古怪:别的班都陆续有了免崽崽,这两个班的却丝毫未现添丁症兆,急得学生们下课就开水烫脚般往兔房跑,还从家里弄来称杆皮尺,将兔们反反复复一只一只揪了又是称斤两又是量肚围。末了有家长听罢女儿哭诉,跑到学校分开免腿一着,才发现她女儿那个班的8只兔子全是公的,另一个班那8只全是母的……;那时我们正读三年级下学期,我的班主任在大字报上字迹绢秀地怨我在她的班比别的班多呆了一周,说她已被害得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强烈要求教导主任将我搞去别处…… 这金绍先鸣放出来的东西可绝不似我老师那般言微事小——他是反对中国学苏联,说苏联的一些方针政策并不适宜我们的国力民情。 一院孩子都被这种说法震撼,觉得金绍先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坏蛋,当晚就在月光下久聚不散,密谋着如何在第二天就惩罚右派分子,以实际行动保卫社会主义。 那是后来被称为社会主义黄金之页的年代,重庆治安好极了,人与人之间关系融洽如活在桃花源,实实在在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大人们中午都在单位饭堂吃饭,不回家的,孩子们趁午睡时溜进金绍先的住宅捣乱正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 翌日夕阳西下,金绍先一回家便倒了霉,他推门时觉得碾着了什么,才踏步就滑倒地上,于是裤管领口便有湿漉漉凉冰冰的东西活活往里跳。我们早有两个嘴灵腿快的信使在他门前转悠,一个赶快跑回来复述:“……金绍先跌了两次才爬起来,开了灯,才发现靠门口的地板被我们扶了层猪油!”话音未落,他转身就跑;被替换下来那个又冲出来接着说:“金绍先把灯一开,吓得满屋子的草蜢、天牛、癞蛤蟆有翅的乱飞,没翅的乱跳!这个右派分子就顺手从门背后抓了扫帚和拖把,反过来,一手一根拄着去开窗。”他将身子晃得跟抽筋那样学着金绍先如何踩在猪油上;又蹲下蹶起屁股,四肢着地学两只沿墙根逃循的癞蛤蟆如何鼓了眼珠子蹦去床底的黑暗中…… 那个二年级小学生陈进川急急忙忙打断别人的叙述。问着:“金伯伯……不不!金右派吐泡泡了吗?泡大吗?”陈进川往金绍先的水壶溶了肥皂,说金绍先被搞得头昏脑胀去喝水就一定喝得满肚子肥皂泡,然后会一叹气一个泡从嘴里冒出来。叙事的就说他离开时“金绍先正往窗户走,还没去喝水。”说完转身又跑。那两扇窗早被我们用泥浆把玻璃糊得厚厚,让房间透不进彩霞。因为明知昆虫喜亮,就料定金绍光会开窗使他房间里的草蜢天牛们飞回天光中去。 果然第一个信使又带来“金绍先开窗时,双手被我们涂在上面的柏油粘住。现在正呆在厨房,用柴棍刮手……”的消息。于是陈进川就苦了脸,埋怨那右派分子怎么还不去喝壶里的肥皂水,大家就安慰他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于是又有人着急金绍先什么时候升火煮饭,因为他的灶肚里被放进一大迭火炮纸,以薄薄一层炉灰掩者,只等火星掉上去。 火炮纸是我们人人省下早餐钱凑钱买的。那是种两张对粘的草纸,夹层分着圆点包着黑色火药。平日玩时,一颗颗连纸摘下,贴在木头手枪枪身的一片小铁皮上,枪栓也钉一片铁皮,枪栓被皮筋扯得紧紧半扣于枪身尽头,拇指一顶,枪栓脱扣前冲,铁皮相击,那颗小炸药就砰然作响如真枪。待金绍先煮饭,只要从炉桥空格洞下火去,必然引爆那大连藏在灶肚之中的火炮纸如乱枪急发,我们在大院会听得清清楚楚…… 就这样,两个信使来回奔忙报告事态发展,另外几十个孩子全背着书包停足大院,葵花朝阳般遥遥注目3幢那扇金绍先的厨房窗户,又紧张,又兴奋…… 忽然郭军生将双手反剪背后来回走,还对我们说;“我爸爸在朝鲜战场上向美军发起总攻之前,一定也是这样边踱边想的,只是,”他叹了口气,又说;“如果我现在手上戴块表,就更像指挥官了!” 大家一被提醒,就灵感纷纷,各人想象父辈在军旅之中的英雄形象。模仿着,受用着那种肩上千斤重担胸中雄兵百万的豪情…… 殊不料,这阵脚,这意境,很快就叫1幢那帮刀枪早已入库的老军人冲乱。他们快到3幢,我们才发现,掉头看时,有人就趁自家爹爹未曾赶到拔腿就逃。我爸像只老虎,在最前边,身后大步流星跟随着一张一张怒目圆睁的脸。 完了完了!我一口气不及叹完,爸爸已一手提住我的耳朵,微跛了脚,如战舰破浪乘风,向金绍先的住所前进。我仅仅来得及瞥见邓璧儿与云娃子闪身躲入一叶夹竹桃,还看到在我后面有几个小孩也变了俘虏,被各自父亲扯了耳朵纵队而行。这时,火炮纸炸了,乒乒乓乓如枪战正激…… 金绍先呆呆看着在浓浓硝烟里冒出来的这串真假父子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们被押进金绍先的房间,或从书包掏出小刀,或扒下自己一件衣服,去刮窗,去抹地,去钻桌底钻床底一只一只抓回那些饱受惊吓的癞蛤蟆。 花了近两个小时才把右派分子的房间清理完毕,我们又累又饿又气愤难平,每人用衣服包了一堆死垃圾活垃圾出门,就发现其他老军官已入影不见,只我爸沉着睑站在楼梯口,冷冷对我说:“你去厨房向金伯伯说声对不起。” 我差一点就惊叫起来,以为耳朵被他揪出了毛病;正在下楼的孩子们听了,赶紧驻脚,大眼小眼全瞪直了看我爸。 爸又说了一次,说得清清楚楚冰冰凉凉:“你去厨房间金伯伯说声对不起。”我僵在那儿,使劲眨眼,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往我脑里心里自小就灌输爱国主义的父亲,居然要我向一个右派分子屈服?《时事手册》讲得明明白白,说“右派分子与国际上的反动势力遥相呼应,企图破坏社会主义建设。”我们惩诫的是一个国家敌人,理应得到褒奖才对哩。 正自发愣,父亲已经一巴掌扇过来,我被扇得脑袋嗡嗡响,就听得孩子们朝我爸乱嚷:“钟伯伯赏罚不公!”“右派分子就是该整!”我父亲一声怒吼:“都给我滚回各人家挨屁股去!” 金绍先就从厨房出来,苦笑着对我爸双手直摇。爸说:“老金,是我有失家教了。”就看着我说:“你再不道歉,看我今天不宰了你。”我看看狼狈不堪的右派,看看义愤填膺的伙伴,再看看煞神一样的我爸爸,感到让悲怆与羞辱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就把心一横,将手中垃圾往金绍光脚下一掷,声泪俱下朝天喊道:“士可杀不可辱,我今天就是死在3幢也绝不向一个右派分子道歉!” 就在此刻,不知从何处钻出了云娃子,疯牛般冲向我爸爸,双手扯紧他裤筒尖叫道:“大家快想法拦住钟伯伯呀!”孩子们就纷纷将死的活的癞蛤蟆从各人衣包抖落梯级,邓璧儿一把扯我骑上扶手,水般泻下楼去。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 我苦苦想着我的政治老师,想着他怎样地雄心勃勃,想着他怎样赞赏苏联怎样颂扬社会主义,最后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都变成右派分子。 ※※※ 我一直跑进重庆市体育场,才停下来找架浪桥坐了,让自己拼命流汗,拼命流泪拼命想却越想越稀里糊涂,越想越羞愤难平。邓壁儿一直跟在我身边,这时急得直跺脚,直说:“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爸早就警告过我:“若是因为挨打而逃走,那你事先可要想清楚,爸爸是绝对不去找你回家的。”我知道如果自己回去,会加倍受罚。我觉得我没错,不肯回去。我的衣服已和癫蛤模一起掷在金绍先脚下,这时光身子让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颤。 邓壁儿就脱她的给我。我说:“算了,你光身子回去更挨邓伯伯打的。我知道邓壁儿远不似我皮肉结实,她每次挨打都忍不住哭。邓壁儿就硬把衣服往我身上盖,还是说”怎么办怎么办,竟急得哭了出未。是啊,怎么办?那天是星期一,妈妈要周末才出现。我从未去过她教书的学校,只知道那学校离家很远。每个周末,爸爸亲自去接她回家,我们就在家等。我深知父亲,除了听妈妈的,他还听老师的,就一拖邓壁儿说:“走!我去找个人跟爸论理。” 我俩又跑,跑去找那个曾说要将我培养成新中国政治家的老师。自从转到依仁小学念书,我还从未见过他哩。不过我知道他是单身汉,住在学校的宿舍里。我们翻墙进去,直奔政治老师那个灯光橘黄的小窗。谁料那7米见方的屋里不但坐着个陌生人,连书架花瓶等等摆设都变了样。我就去问敲钟看门的张爷爷。张爷爷说:“唉唉,小伙子成了右派,发配农村劳动教养了!”我如五雷轰顶,哭都哭不出来。张爷爷把他一件对襟白布褂给我穿了,帮我扣好,然后掏钥匙开校门放我俩出去。白褂子又宽又长,我失魂落魄像朵幽灵,任凭邓壁儿牵了衣袖,在夜色中游走。 邓壁儿将我牵回大院,牵上1憧背后的山坡,再三交代我静静呆着,她就溜下山去了。我被她藏在几块岩石的夹缝中,神智慢慢清醒过来。满天星光凉如水,被父亲扇了一巴掌的那边脸火辣辣作痛,但更痛的是心。我苦苦想着我的政治老师,想着他怎样地雄心勃勃,想着他怎样赞赏苏联,怎样颂扬社会主义,最后想得脑仁都疼了,还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为什么这样一个人都变得成右派分子一 云娃子悄没声息从岩石后出现,一年抓着几块泡萝卜,他又从衣袋里掏出3个馒头塞给我说:“人是铁,饭是钢。就算天要塌下来,也先填饱肚子再说。”他蹲下来,龇牙咧嘴告诉我:“两边屁股都开花了,没法坐。”然后说,邓壁儿正在她爸的鸡毛帚前做功课;说凡是在3幢附近被各自爹抓住的都挨了屁股。说凡是挨打的都大呼小叫喊冤枉。这真是史无前例的事。但因为这次同时挨打的人大多,家属们东奔西跑救都救不过来。 夜深人静时,云娃子和我蹑手蹑脚上了天台。天台不住人。除了水泥地可供乘凉,面积如厅大,也是八角形外,其他地方高出地面如金字形密封了像互相通连的一个大房,置有避雷针和电线,是给4楼住户作隔热层用的,孩子们常在那里捉迷藏。也有人在天台中央的大圆空顶上临时搭根长竹杆晾床单被套。 我们从小窗跳进隔热层,云娃子顺手摸出早备好的一根蜡烛点亮,再将几张报纸铺在木条地板上,又跳出去从竹杆上扯了两张床单给我,说:“床单是我们家的。你明天一早趁人未醒扔到4楼厅子里,我去爬起来收,告诉我妈被风吹掉了。快睡吧。”又说:“我已经告诉你妹妹,她明天一早会把衣服偷出来给你换了上学。”果然第二天东方刚现出鱼肚白,就听到有个压低了的嗓门柔柔细细地拖长了声音喊“姐——姐呀——”我赶紧抓了床单从小窗跳出,就看见妹妹那白白嫩嫩慌慌张张的脸。 妹妹念一年级,7岁了,手背上的酒涡涡依然不散。她的眼睛像妈妈又黑又亮,嘴巴则像爸爸,宽宽大大,面相很周正。虽然我已经升到四年级,却五官照旧挤着长,怎么也舒展不开。我们一点儿也不像。非但相貌相去甚远,就是名声也背道而驰。大院的家长们觉得这对亲姐妹是一个魔鬼一个天使。鼓励自己的孩子时,他们总是爱说“乖孩子,你再继续努力,就像钟丽珠那样了。”责打自己的孩子时他们必定要说“混小子,你再继续捣蛋,就像钟丽丝那样了!”记得那时的大院,家长们尚未时兴“株连”一法,既不因我妹妹的优良表现而原谅我的过失,也不为我的恶劣行动而迁怒于我的妹妹。总之在大人们的心中都认为自己对这两姐妹的评价是注渭分明不失公正,用当时很摩登的一句话说就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那些雪亮的眼睛经常见到妹妹管我。 妹妹爱管我,也许跟她幼儿园起就当班长的习惯有关。那时我喜欢蹲在地卜赌洋画。洋画就是些像火柴盒面积大小的硬纸片,印着些连环画上的人物,从哪吒到张飞应有尽有。玩法相多。比如将几张垒成一叠,弯成弓形反扣地面,手掌也弯成弓形在地面拍,将洋画以掌风一张一张掀翻,翻一张赢一张,翻两张赔两张。或是赌香烟盒。不管哪种玩法,总要使巴掌击地。凡在这种场合,妹妹就在旁边给我讲道理,从“赌博是一种旧社会才有的不良行为”说到“在地上摸来摸去是不讲卫生的表现”。我很早就吃惊于妹妹对说理的热衷与坚韧——她次次以苦口婆心开头常常以痛哭流涕告终,非将一圈人的赌兴败尽不可。大院的孩子为此对我十分有意见。 几次三番之后,我再不准她靠近赌圈,叫她远远站着:“你望风,发现爸爸就来报讯。”每回她都说:“姐你再赌我就告诉爸爸。”我就每回都说“你告去。爸打死我,你就没有姐姐了,去,去告!”她就不去告,去站个拐角的地方,去恨我恨自己,她自己把自己恨得手脚发抖。有时她会从拐角处慌慌张张跑来警告道:“姐,姐呀,快快快,爸来了!”我就站起,连洋画带脏手一并揣进衣袋扬长而去,我知道妹妹绝对不会出卖我。她会又跑回拐角站。爸见了问她“为什么刚才慌慌张张?”她就很痛苦,什么也不说。也不知是我爸不忍心看到小女儿的难受样子抑或总料定是大女儿已经捣过了什么鬼,一次问不出,就不会追究妹妹了。但她仍然痛苦。长大后,她告诉我,她痛苦是因为恨死我赌博又不得不放哨,既不愿意我挨打又不愿意自己撒谎,并且问我从前为何那般赌痛深重。我说,其实输赢我都无所谓,不过我很喜欢体味输赢之前那一霎间的心情。她大不以为然。去年我在摩纳哥打电话给她,她立即慌慌张张审问道:“姐,姐呀,你是不是跑去蒙地卡罗赌钱?”不等我回答她又忿忿添了句“我记得你在红房子的时候就很爱赌洋画赌烟盒!”我乐得哈哈大笑,然后就很奇怪我妹妹怎么一辈子都在担心我惹祸。 这些年我满世界乱跑,常常没想到地区时差但无论到哪里,都会往美国给妹妹挂个电话,第一句话总是问“你那儿几点钟?”无论什么钟点,只要她在家,只要听到我的声音,她马上就问:“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语调依旧慌慌张张。有时忙,久久不给她打电话,我的录音机里就会有她接二连三的口信,说是“姐,姐呀,你现在在哪里?你没出什么事吧?”一口四川话,慌慌张张的。 我见过妹妹在大学授课的气度:她纵横捭阖,谈笑风生。可惜一心一意要他小女儿从事文学的父亲见不到了。我从小就被硬造成彻底的无神论者,不然,我会祈祷父亲的灵魂如陨石般从天降落为妹妹骄傲一番。不过没有游魂也好,否则他要又一次被我惹得怒发冲冠:他一定不赞成我选择巴黎侨居,他怎么可能听任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少约束的大城市呢?我爸爸的灵魂肯定要捉我的耳朵! 不过我那天从右派分子金绍先家跑掉之后,爸爸并没有预料到我的将来,我自己更没有料到。我连那次逃家事件到底会如何收场都没法猜想,只是从妹妹手中接过湿毛巾将自己擦了几把,抓过衣服换了,又急急忙忙拿出作业本来,叫妹妹转身,让我将本子摊在她背上做好头天的功课。趁爸爸去游泳没回来我赶紧从扶手滑下楼,一直跑到学校去了。 上午有节体育课,是400米接力跑。我没有早餐吃,也没有午餐吃。中午同学们回家,我留在教室饿得发慌。我没有钱买吃的。 红房子的家长,除了过年过节掏些小钱给孩子,平日多不兴给零花钱的,说是怕孩子们自小养成“拥有私产”的观念。若有需要,说清用途,家长若认为用途正当,是会给的。但绝对没人敢事先向别人借钱,父母都说过那是一种很丢人现眼的行为。我的钱只要一到手,不是冲去书摊看一分钱一本的连环画就是买了火炮玩,哪至会有积蓄?这时,就只好跑去喝了很多凉水,谁知上几趟厕所之后,肚子更觉空空如也。 下午放学后,腿都软了,但还不敢回家,就在教室里坐着盼天黑,边盼,边听着肚子咕咕叫,面对满窗彩霞,心中一团乱麻。一会儿可怜自己,觉得太过冤枉;一会儿气恨爸爸,不明白他为何敌我不分;最令我困惑与痛苦的,是我那么敬爱的政治老师居然变得成右派分子!想想政治老师爱国爱得那么狂热的表现,我突然开始怀疑他是遭奸人陷害,就想起从茶馆听来的一些故事,想到岳飞如何被秦桧诬告、林冲怎么被高俅栽赃……就越觉得我的老师被人设计害苦,应该找个像包公那样的清官来给他伸冤。我在傻大姐摆的书摊上看过许多关于包公断案的连环画,对包公佩服得根。每次有人被害,他必要查究被害者与什么利益有关,然后从有可能获得这份利益的人们之中找罪犯…… 再往下一想,又觉不对:秦桧害岳飞是为了替金邦窃取大宋江山,高俅害林冲是为了助孩儿霸占林冲娘子;而我那老师,既无土地又没妻房,害他能图得个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不管怎么样,老师现在去劳动教养了。也不知道那些被监督劳动教养的人吃不吃得饱?不知他每天吃些什么呢?我越想越觉得脑子一片混饨。再后来,混馄饨饨的脑子里就尽浮现一些我从前吃过的精美菜肴。 红房子里好吃的东西多得很。每到星期天,家家都要做好菜,重庆人说是“打牙祭”。家属们早早就从市场采购回来钻进厨房,将砧板儿剁得咯咯响,然后,所有的厨房就从门里窗里飘出热腾腾的香气来。许是在军队多年一向吃大锅饭的缘故,人们转业了,依然保持着有福同享的习性。菜做好了,总会盛满一个大大的海碗,派个孩子逐家送。一层8家人,一户夹一筷子尝。于是就有二三十个小家伙捧着碗上窜下跳热情洋溢地炫耀着缤纷的烹调艺术。 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吃法也就各不相同。传来的菜中,从湖北珍珠九子到云南过桥米线,从山西刀削面到福建鱼皮饺,从四川豆瓣鱼到广东白切鸡……应有尽有,且百吃不厌。虽说中国菜基本上算得南甜北成东辣西酸,但从各家主妇手中做出,又自然有着各家的特殊风味,绝非在饭店酒楼可以尝得到的。比如那碗朝鲜族的咸菜,据说用了18种料汁脑制而成,每次吃到,我都找不出话来赞赏只是美得深深叹息…… 那个黄昏我呆在教室,饥肠辘辘——细想着红房子的菜式也不知什么时候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被人轻轻拍醒时,已是半夜1点。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 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领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 ※※※ 我揉揉眼睛,见到的是班主任那张清瘦而睿智的脸就觉得有些狼狈,不知讲什么。 她牵起我的手,一面往外走,一面说:“你身体真好,我要是这样睡着,一定会感冒的。”我就嘟嚷了一句“爸说耗子能活我能活。”就没有那么狼狈了,就说:“老师,我很想告诉您一些事,但一时又说不清。”老师柔声说:“那就以后再讲。校门口还有人等你哩!”我立即绷紧全身肌肉,十足一副舍身取义的姿态去校门口准备见我的爸爸。 岂料来人并非父亲而是父亲的挚友陈书剑。见他远远就朝我伸长双臂嘿嘿笑,我那一身蛮劲即如冰消雪化,扑了在他怀里,只喊出一声“陈世伯!”就委屈得心都酸了起来。 将李老师送到她的住宅门口,陈书剑就带着我,转身踏入浓浓的夜光。他从衣袋摸出两个熟鸡蛋,将它们互相碰碰,剥了壳,递给我,说:“你爸爸告诉我,你昨天喊出了‘士可杀不可辱’时,显得刚烈耿介,确有将门之风。” 我猛一吃惊竟把半个鸡蛋一日咽下,哽得气都喘不过来。陈书剑急忙伸手一拿一掌拍我的背。气拍顺了,思路却仍未理得清:我万料不到父亲竟是这样看我的!陈书剑就吁出一口长气,说:“娃娃啊,己所不欲,勿施予人;既然你小小孩儿已不堪受侮,却又为何去折损人家六尺男子?!”我更说不出话。他又道:“就算做下大大罪过该杀该剐自有政府裁决;何况,他只不过把些右派言论未说说而已;不赞成他的,加倍说些左派的话也就是了。总不成说错些话儿,就活该让一院孩童随意作践,作践过了,还不肯道歉!” 我就确实知道自己错了,且马上联想到我的政治老师也是右派分子,不由大大恐慌,怕他万一也若金绍先般遭人羞辱,以他恃才傲物的性子,真不知会不会寻个短见……我就对自己的作为又痛又悔,对政治老师的生死又惊又怕,就把他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陈书剑。陈书剑就半晌不语。 有孩子打招呼的方式都一样:就是拍一下他们的小脑瓜,对男孩赞一声“嘿!小子越长越结实了!”对女孩赞一声“嘿!丫头越长越漂亮了!”但是因为我长来长去都很难看,已传到外面的又尽是调皮捣蛋的名声,于是客人每次对我拍过头说过“嘿”之后,就想不出什么溢美之词,只好再拍再“嘿”,却依然找不出客套话。最后,多数客人就只好说:“嘿,你这……嘿嘿,真是!”完了还要对我苦笑。我本来就很不喜欢别人拍我的头,所以见大人尴尬,总是很高兴,往往瞅准父母不留神,我赶紧朝客人做个鬼脸就兴灾乐祸地跑去玩了。我一点也不在乎那些大人如何想我,我只在乎陈书剑,因为他不仅是父亲的朋友,还是我的朋友。他自己说的。 那次我坐在1幢山边欢洞萧,越吹越窝火,越火越不成调。忽然来了个长眉长须的老头子,问道:“是哪家小孩在折磨一管上好的紫竹?”我正一肚子不高兴,就答道:“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在受管紫竹折磨哩!”老头就笑,说:“好巧的嘴皮儿。”就侧了头看我,看我的萧。我再不理他,自顾鼓了腮帮子吹,却总是不成宫商,把个邓壁儿急得围着我团团转。 老头就去跟邓壁儿搭话。邓壁儿就告诉他,我爸为了尽量限制我出去玩耍惹祸,有时会想些稀奇古怪的法子。比如两天前,就往我手中塞支洞萧,要我放了学就吹,什么时候吹出支完整的曲子,什么时候才可以玩。 父母皆好客。每逢客至,我便端凳斟茶,然后走开。我家规矩是绝不让孩子参与大人谈话的。客人对所我爸不教我吹,也不许我求教于人。我现在正拼命想吹出《苏武牧羊》,老头就再看看我,就问邓壁儿:“你娃娃要学萧么?”不等邓壁儿答话,他又大声说:“可别学这上好的钟家小孩,瞧她吹得驴吼狼嚎,哪是什么苏武放羊,顶多算是王婆赶鸡。瞧老汉教你如何吹。”我见他的比喻倒也贴切,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就横了箫送到他手上。 老头子接了萧对邓壁儿说:“小娃娃看好,老汉教人,不重复第二次。他说,竹乃草木君子,格调清高。截竹为萧,是借竹音而表心声,首先应当口心如一,岂可吹的是汉使高风,想的是顽皮胡闹!”话说得语重心长,分明是在指责我,我觉得很有道理,不由得站起身来。他就开始讲如何运气,如何换指,讲几句就吹一声,吹一声就问一句邓壁儿“懂了么娃娃!”邓壁儿就一面点头一面使劲扯我的衣角。 后来,老头子就捡块山石,正襟危坐,说:“坐姿不正,清气不顺;清气不顺,箫品不正;箫品不正,又如何吹得出苏武的气节来?”就略一闭目凝神,开始吹那《苏武牧羊》。萧声清越磊落,令人荡气回肠。一年级暑假期间,父亲曾携我赴新疆见过天山风物;此时此刻,我从箫声中就领会到那种“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意境。 一曲方罢,我恭恭敬敬对他说:“多谢老爷爷指点。小孩子不懂事,还未及请教老爷爷高姓。”他长身而起,乐呵呵看了我,说:“陈,陈书剑。”就还了萧,说“你来。” 我细细想想,也吹了一曲《苏武牧羊》,他就背了手,说:“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确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就又拿了萧吹《小白菜》,吹得哀悯凄清,如诉如泣。听得在1幢门日闲坐的刘婆婆抹泪说:“是哪家伯伯?莫吹了莫吹了,我想起当童养媳的日子来,苦得很哩!”老爷爷就将洞箫还我,说:“我明天这种时分再来。” 看他飘然而去,邓壁儿就拍起手来说:“这下好了!你可以和大家一起玩了,你爸爸回来也不会打你了!”我爸到成都开会,还要两天才能回重庆。但我已不想玩”官兵捉强盗“,我迷上了这管上好的紫竹,就挺了腰,仍坐在山边陶陶然呜呜地吹。邓壁儿也不去玩,她两手抱了膝,坐在我身边,奶声奶气地跟了萧声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死了娘呀……”刘婆婆扯衣袖抹抹眼,就回屋去冲碗醪糟蛋,颠着双小脚端给我们……… 第二日黄昏,老爷爷果然又来吹萧。他说我大有长进,并且说我人品端正。我告诉他我的操行评定只有一次甲等,其他每次都或丙或丁,还被记了许多大过小过。他问我为什么,我就告诉他我惹的那些大祸小祸。他一面听,一面捋了长须微微笑,末了,还是一口咬定我人品端正。我叹口气,说:“老爷爷啊,如果家父能听见您这番话就好了!”他就哈哈大笑说:“我自然是要将这番话告诉你父亲的。”想想,他又说:“咦!你怎么一口一个老爷爷地叫?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呀!”我就有点发愁,说一个那么老一个那么小,怎么可以朋友相称呢?他就笑我迂腐,说“只要意气相投,自然成得朋友,又跟年龄有什么关系?”我点点头。他就说:“既是朋友,你就可以对我直呼其名,叫陈书剑便是。”于是我就叫他陈书剑。他依然叫我“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那么长的称呼他叫起来也不嫌麻烦。我就请他上我家小憩欷,一路上遇见了人,我都介绍说是我的朋友陈书剑,却见人人眼神狐狐疑疑,似乎觉得我马上又要揭些什么鬼出来…… 爸爸从成都回来时,我正由邓壁儿陪了坐在1幢山边,一面想着岳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意境,一面将洞萧吹出《满江红》的曲牌。爸爸眉开眼笑大步赶到我跟前,说:“好孩儿,好孩儿!毕竟是我钟家子孙!” 我将洞箫双手奉还父亲,坦白说我原是得了别人指点的,那人是我新交的朋友陈书剑。 父亲大吃一惊,急急问道:“什么什么?你说哪个陈书剑?!”我就说了我那个朋友陈书剑的样子。父亲先喜后怒,接着沉了脸呵斥道:“放肆!还不改口称陈世伯?陈世伯是你爸爸至交好友,那名字是你随便叫得的么!” 我傻了眼。一边的刘婆婆就插嘴说:“钟家伯伯,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婆子亲耳听得那位吹萧的老哥哥说他是你女儿的朋友,硬让娃娃叫他陈书剑,怎么好端端又变了你的呢?”我爸爸显得啼笑皆非,不过终于还是笑出声,他向刘婆婆道了谢,就叫我跟他回家。 不一会儿,陈书剑也到了。原来他真的是我爸爸的老朋友。不过从前,总是父亲去看他,所以我从未在红房子见过这位老先生。于是改口称他陈世伯。我这位陈世伯果然对父亲说我品格端正,还说我父母有女若此当终生无憾。我听了就忍得肚子疼才没笑出声来,心中不由替父亲难堪。可是,我飞快地瞟一眼父亲的脸时,却惊奇地发现他一丝儿惊奇的表情也没有。 陈世怕说他刚一见我就知道我是钟家的小孩,因为我的轮廓像爸爸,而且我手中的那管洞箫,正是他亲手做成送给我爸爸的。 这以后,陈世伯来我家,不见爸爸时,就坐了跟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谈话,直如平辈论交,一点大人的架子也不摆。我家好像他的一片天,一棵树,他来如闲云去如仙鹤,自在得很。不过我没想到那么巧,半夜三更到学校找我的却是这位陈世伯。见他一路沉思,我就更为政治老师的死活心焦。 快到大院,陈世伯忽然说:“好孩儿,你也无须过虑,我想那个书生是不会去寻短见的。他既然早已瞩意政坛,必于国计民生抱有已见,值谏党风起,焉有不一吐为快之理?自有史以来,武以兵谏文以死谏久成定律,言未倾尽而祸起萧墙者,古往今未比比旨是,却也顺理成章。他不会不知,更不可不知。若他决心舍命谏党,被发配乡村已属万幸,正好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他岂会自己去死?若他不曾准备谏党舍命,如今更会爱惜性命也不会寻了短见。” 却原来是这样!不管你谏的是什么,进谏之前反正应该备好棺木,如此一来,仅仅因为这些右派分子敢于死谏,的确已不失人格,我们如此作践金绍先,倒是显得行为下流了。 进了家,我从墙上取下鸡毛帚,说:“爸爸,我知错了。”爸爸接了家法问道:“错在哪里?”我说:“第一不该错把下流作高尚,去侮辱金伯伯的人格;第二不该离家不归逃避惩戒。”说完就去趴在小床咬牙关绷紧肌肉,诚心诚意准备挨打。 爸爸却说:“这两件事在你,都是初犯,且已知错,不打也罢。你记住,永远也不可侮辱任何人的尊严,即使在战争中,侮辱俘虏也是缺德的。爸爸给你讲过拿破仑的事,他战败撤退时竟然敢把无法带走的伤兵留给追击他的库图佐夫,就是因为他确信那位品格高尚的俄国将军绝不会侮辱他的法国俘虏。” 就这样免了责罚,是我完全不及料到的。我站起来,想到金绍先和我的老师,心中就更难过,说:“爸爸,我明天一早就找金伯伯道歉。”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 他哈哈长笑,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当务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读史。读史吧,读史令人明智。” ※※※ 就这样,大院小学生自发的反右斗争从运筹帷幄。短兵相接到陪礼道歉,总共历时三天三夜,就算彻底告终。不过这些1957-1958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大部分人,却熬到1978年才由政府部门甄别平反。也不知金绍先和我那位老师,是不是能一直活到扬眉吐气那天?被陈伯伯半夜三更从教室找回家后,虽然明白自己这种有辱别人尊严的行为很下作,也明白了要进谏则要有舍命的勇气,但还是没弄明白为什么右派分子要去进一些反共反苏的谏? 我不敢去问爸爸,就去问妈妈。妈妈想了好久,答道:“他们说那些话时,并不知道是错的。” 陈世伯对反右斗争的解释就丰富得多了。他从春秋战国为什么会出现百家争鸣的局面讲起,跟我说到兵家、墨家、释家、儒家……的代表和区别,历数一个又一个著名说客的成败,尤其以苏泰、张仪的连横合纵为例。陈世伯告诉我,孔丘曾慷慨陈辞遍及列国,然大小诸侯竟无一愿纳其言。他先受陈、蔡之窘后为学子之师,实在是既不得志又不得已的结果。谁又料得到,后汉之时会出个董仲舒,竟罢黜百家而独尊儒学呢?陈世伯当时缓缓饮着沪州老窖缓缓捋了捋长须缓缓对我说:“钟家一个上好小孩啊!任何说法,皆依天时地利人和而定,时尚有别,褒贬不一。别说献什么治国谋略,便是为了献块荆山之玉,卞和也还被砍了两条脚去哩!”我听得一愣一怔直发毛。比较一下苏联无脚飞将军的两手脚与楚国卞和的两条脚,实在觉得前者丢得壮烈后者失得冤苦,就郑重其事告诉我的陈世伯:“侄女只想马革裹尸,不欲血溅庙堂。”他哈哈长笑,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当务之急不是赴死,而是读史。读史吧,读史令人明智。”从此,陈世伯便成了我的中国历史教师。 而我的班主任李老师,则主张我读诗,说是“读诗让人灵秀”。 其实从小到大,我都被熏陶于诗词歌赋之中。不过,自香港爹爹让我念的“鹅鹅鹅,曲颈向天歌………”至重庆爸爸要我读的“……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尽清一色的中国古典作品,装得我不但满胸膛的英雄形象,还满脑瓜的平平仄仄。 李老师让读的诗,却完全另外的风格。我们班主任的房间满是书,以诗集为最,不但有印刷的,还有手抄的。我翻动她一本又一本自制的大相册,里面是一个又一个她学生的照片。每张照片旁边,老师都以她那瘦金体毛笔字题着一首短短的小诗。诗风清丽,没有格律。我的班主任坐在门口的皂角树下读它们,那韵味,真的是又隽永,又轻灵,使我联想到一缕一缕的炊烟,在满缀桃花的村落飘散…… 老师还读海涅,读雪莱,读济慈,读涅克拉索夫……她从不评判,只是读,一味地读。常常是她读,有时也叫我读。末了,还不断指定三四首,让我每隔数天就去她宿舍背诵或默写。 诗是挺美的。但突然没了平仄的拘束,我反而觉得远不如律诗词令易于人心。那时我极为贪玩,又不想佛了老师善意,就将那些自由自在的诗们编进曲子里唱,还央小朋友们唱,一唱一听,就易于熟记了。 我的音乐老师姓彭。有一天在从学校到红房子的那条小街上,彭老师见走着一列脏兮兮汗津津的小孩子,精瘦精瘦如同嘉陵江的鱼,一面滚着铁环,一面唱着“我轻轻地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挥手,告别西天的云彩……”我走在最后,被彭老师一把揪住问“你们唱的什么歌?”我说是徐志摩的《告别康城》。她将眼睛睁得圆圆,说:“怎么……怎么……怎么会是……怎么你们吼出一腔纤夫味?怎么半点徐志摩的风采也没有?”我说曲是胡乱编的,并无关紧要,唱唱,是为了方便记住词。彭老师长长瞪了我一眼,只好说:“四年级2班的学生真能异想天开!”便一挥手,放我去滚铁环了。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 我气得一把推倒段寡妇,指了段志高狠狠骂道:‘段虫龙你龟儿子是天下第一的窝囊废!” ※※※ 四年级2班还有件事让好些老师感到异想天开的,就是同学们一致选我当语文科代表,算是个干部哩。 我每天放了学就坐在班主任旁边,看她翻了作业本边评边改。那时我们每天要写段短文,或记件小事或记片场景,字数不可超过120字,题目必须自拟。由于内容不限,写的又是亲见亲闻,文字就十分活泼。至今我仍记得,有人写《饭糊了》,有人写《我家兔子会感冒》,王小芳写过篇《奶奶头次坐汽车》,说是“奶奶从乡下搭了3天帆船到重庆。我们带她坐汽车。在车上,奶奶担心车子跑快了会累着,又问汽车吃什么粮食……听得一车人大笑。我有点难为情。后来见爸爸妈妈也大笑,我就忘了难为情,也笑了。”老师说,于人文章,尽量不改,非改不可时,也必须尊重写文章的人,断不可以自己好恶串了别人口味。 我的班主任极少讲解课文,开口也如画龙点睛,她总能诱导我们自行讨论,有时争得面红耳赤,非到弄懂为止。李老师这种教学方法,让我一生一世受益匪浅。 那天正在看李老师批文,钟老师来把我叫了去,她是少先队总辅导员教我们班体育。她说我在四年级2班表现很好,准备发展我加入少先队。我早知道红领巾算国旗的一角,就像共产党员是成人中的姣姣者那样,少先队员也是儿童中的优秀者,万一碰上民族有危国家有难的时节,必是优秀者首先可以争到最艰巨最危险的任务。钟老师又交给我一本队章,叫我好好读。我一出办公室就高兴得又跳又叫,挥舞着那本队章往家跑…… 我知道总辅导员每天早上必跑300米,就第二天凌晨去操场等她,还那本队章,并且又将长长的队章只字不漏背了一遍。辅导员将我久久看了,然后说:“回去请妈妈给你准备队服,两个月后,下一批新队员去烈士墓宣誓。这两个月内你们班的少先队组织会严格考验你。” 于是我们班的少先队中队长就交给我一个任务:帮助段志高培养卫生习惯,动员他参加集体活动。 段志高与我同桌,是我们依仁小学最瘦的一个学生。他的头发每次刮得溜光,然后由它自长,直长到蓬蓬松松又遮耳朵又档眼,再重新剃去,剃得头皮泛青;他身上,每天下午要散出一股异味,显然是中午不知去哪里出过几次汗;头发长时,根根梢稍都演着薄薄的盐霜;又不喜穿鞋;不过成绩倒是上好。他也从外校转来.和我同天分到四年级2班,同桌。我在这个班表现不错就没被调过座位,天天挨着个酸酸臭臭的段志高。段志高除了做操,每节课间休息都趴在桌上睡觉。却待到一放学,定见他光脚板叭哒叭哒,风快就踩出校门去,从不和我们一起踢球爬树捉迷藏。大家就给他起个外号叫段虫龙,说他上学懒如虫放学猛如龙。不管我们说什么,他只笑笑;笑罢,依然孤孤独独酸酸臭臭。即使对于学校或班级组织的旅行,他也常常是张请假条,说母亲生病,他不得不留家照料。假条是他自己写的:“我妈妈没文化。”他对老师说。该家长签名的地方,按着只红红的大拇指印纹。 我接到中队长考验那天,是个星期六,教导主任在校会上宣布了一条新规矩:从下周起,每个人都要穿鞋进校。会后我寻段志高,已找他不着,辗辗转转问了好几个同学,终于得知段家住处。于是我一面滚着铁环一面走去段家,打算扎扎实实劝这位同桌明天一定买双鞋。 走进地住的那个大杂院。天已擦黑。他家窗外围满人。我挤过去贴了窗玻璃,见屋里床上堆得高高都是火柴盒.桌边有个干干瘦瘦的女人,手中倒持鸡毛帚,面前跪着我的同桌段志高!女人用那鸡毛帚的藤条鞭他屁股,一面咳嗽一面骂:“……你看你弟弟的……算术做得那么糟,你是怎么、怎么管教的?我……还要你这种大儿……大大儿子有什么用?你……你一天到晚干什么去了?”她气喘吁吁,段志高挨一下藤条就打一个颤,满头满脸都是汗,苦苦求道;“娘,娘!你别气,你别气,慢慢儿骂,慢慢儿打,儿子以后一定管好弟弟功课……” 他旁边有个衣着整洁穿鞋踏袜的男孩,手中抓了作业本,正垂头丧气站着,跟他一般高,远不如他瘦。我从出这男孩是隔壁四年级1班的段志强,居然会是段志高的弟弟!我心想:定然兄是前娘生弟是后娘养,对这狠心女人便顿生恶感。 窗外邻居面色忧伤。有人摇头道:“哥儿俩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人长叹:“可怜老大!段扁担死后,他就从没有一天松活日子,又要糊纸盒,又要拉板车,还要像先生那样管老二的功课!”就有个老太婆说:“我活了一个多甲子,像段寡妇这种女人真没见过!……”一面扯了袖管抹泪,一面颠了小脚走开。 我再掉头看那段寡妇,她气喘吁吁,竟递了鸡毛帚给老二,说:“强儿,娘……娘已经没有力气了,你给我使劲打你这不懂事的哥哥……”不等她说完,我猛地撞开门进屋。大叫着:“段虫龙,男儿膝下有黄金!快起决起,我来救你!”就一把抢过鸡毛帚,顺手往老二屁股鞭去。段寡妇疯虎般扑来欲护小儿,老大则来抢我手中鸡毛帚,连连呼道:“快放手快放手!是我该打我该打!”我气得一把推倒段寡妇,指了段志高狠狠骂道:“段虫龙,你龟儿子是天下第一的窝囊废!”那两兄弟就哭着喊着去急急扶起段寡妇。一大堆邻居冲进屋,七手八脚将我扭翻在地,马上有两三人指认说:“我认得!这是那匹害群马!”有人就一面往段寡妇心口抹万金油一面骂我是畜牲;就有谁提来根绳子把我扎扎实实捆了,一窝蜂拥着要押去派出所。段志高朝邻居大叫:“放了我的同学!叔叔伯伯,放了我的同学啊……”但人们义愤填膺,只管推着搡着押了我去。…… 派出所的值班警察一听我的名字就愕然说:“怎么你才那么丁点儿个头就野得那么出名了?”这个我从未谋面的警察道:“我晓得,你住在红房子,l幢。”段家那些邻居就吼道:“我们找她家长去!”警察又摆手又摇头说;“别乱来别乱来!她妈妈是个很优秀的老师,一星期才回家一次。这娃平日由她爸管教,从没缺过打。只这小鬼,……嘿!”警察想想,又说,“鬼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顽皮!”他吩咐一个壮小伙去通知我妈妈到派出所领人。 小伙子跑回派出所,说:“我见到她妈了,她妈听说之后,马上问了段家地址,先看段寡妇去了。”那警察就将我松了绑,让去站个墙角反省。我顾不上反省,只气得一个劲地恨段志高没骨气…… 然后就见段志高也到派出所未了,还带着我的班主任!我就更恨得这同桌厉害,恨他要老师来这儿丢脸。不过大家都对我的老师很礼貌,见了她就一齐停止诅咒我。警察恭恭敬敬,请老师在一张什么纸上签了名,就说我可以走了,还告诉老师我妈妈去了段家。 段志高到我跟前轻轻说:“对不起,我知道你会恨我把老师带到派出所来;但我想……”我背向老师,咬牙切齿低声道:“以后再跟你这条段虫龙算账!”他就犹犹豫豫用右边那只光脚丫搓搓左边那只,然后在我耳边更低声说:“我想让班主任送你回家,我怕你爹爹揍你。”我一时倒怔住。班主任过来说她要去探望段志高的妈妈,让我自己先回去。见段志高张口正要说什么,我连忙捏他胳膊一下,也在他耳边说:“明天别忘买双鞋,星期一千万穿了去上学。” 出了派出所门口就有一帮大院孩子欢呼拥上,簇了我朝红房子走。一路上他们分成两派争论不休。一派怪我不该动手连别人的妈都打了,一派说我救助弱者义勇双全。我妹妹和邓壁儿一边一个,扯了我衣角哆哆嗦嗦唠唠叨叨:“怎么办怎么办?这回可得挨顿大打了……” 父亲铁青着脸等我回去。他一拴上门,就将我按在小床。这次是抓了一只皮拖鞋打屁股……我最后的印象是妹妹冲进来趴在我身上大声哭叫着:“爸爸!我姐姐就要被您打死了!”就听见我的可可弟弟去拔了门栓叫“阿姨们来救命呀——”就见一堆小孩冲进来。女孩子们手上都扯着她们的爹,我昏了过去。后来才知道,那天任何家属都不肯救我,说是“这害群马害到孤儿寡母头上,不教训教训怎么行!”最后,一些女孩子就哭着闹着将各自的爹搬来阻止我爸爸。…… 待我痛醒过来,火辣辣的屁股上觉得凉风阵阵,就听见我妈妈的声音说:“天兄,你平日教她玩枪玩棍,教她匡扶正义,无非是希望孩子能急人所难爱憎分明。她打人不对,但毕竟没有一点坏心肠;你要教训她。教训就是,又何必往死里打……” 我睁开一丝眼缝,见我爸眉峰皱成个结,脸上又是苦恼又是困惑,正背了手来回踱步,我赶紧又闭上眼。 母亲一面扇我,一面又说;“我知道你背了我常常打她,可从不听她提起。她总是觉得自己实在错了,才甘心受罚—一她的班主任告诉我,这孩子心地善良,襟怀坦荡,这不正是你我所希望的吗?” 父亲就说:“你歇一会,我来照看孩儿,啊?” 母亲就说:“别别,你别过来,你笨手笨脚,一不小心又会弄疼她……”然后,我觉得有泪珠滴在背上。母亲依然一手扇着我的烂屁股,一手柔柔拭去我背上的眼泪,呜咽道:“唉……天兄,天兄!想这孩儿在香港时,姐姐姐夫将她视为命根,重话都舍不得说半句;如果她们得知孩儿被打成这般气息奄奄,怕是自己快要难过死了……” 听到母亲这番话,我鼻子一酸,不禁感到有些自伤自怜,便又去想在香港的岁月,就发现那些儿时细事有些仍如画面,历历在目,好多却也荡然无存了,就只睡去。 就这样痛得火烧火燎地醒来,又精疲力尽睡去,我一天到晚都晾着屁股趴在床上……忽然有次睁开眼,发现床沿坐着个光头溜溜的段志高,我奇怪得不得了:“段虫龙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又急急去看他的脚,见了双崭新的黑布鞋。便很高兴。他依然着了惯常的补疤衣裤,当时尽管已夕阳满天,却他身上并不散发平日那股异味,我更为高兴,就说“怪不得孟夫子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智’,有道理有道理。” 段志高看了我一脸莫名其妙。想到入得少先队的人将来多是能担当国家大任的英雄,我就觉得这顿打没白挨;又见段志高一身整洁,队的组织交给我的考验任务先自完成了一半,就对他说:“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这条段虫龙!”他就伸手摸我额头,说:“哎呀你怕不是发高烧吧?我弟弟发起高烧来也说胡话的……”我说“没有发烧”,就要下地。他忙按了我的背,说:“别动,有东西给你。”就送来个玉米皮编的圆盒。打开一看,里面卧着一只面粉蒸的兔儿,那免儿眼是两颗红豆;还有一只也是面粉蒸的老虎,嵌了两粒黑豆当眼睛。两样都做得精巧形象,叫人爱不释手。让我禁不住哈哈大笑的是,那虎那兔都戴着细铜丝扭成的眼镜。段志高就说:“是我妈妈做的,让我送给你。”我就把兔呀虎的拈回圆盒,放他手中,说:“我不要。”然后忍忍,再忍,终于还是说“段虫龙,我不喜欢你妈,”又说,“也不喜欢你弟弟。”见他眼圈一红,我又气起来,说,“那是你弟弟的亲妈你的后妈吧?她活像那些悲惨故事里的刻薄后娘,对你那么狠!”想到我虽然至今臀伤未愈,但毕竟曾推了那歹毒后娘一跤,顿时更不觉挨打冤苦了。 我的同桌摇摇头,说:“那是我的亲娘,我弟弟的后娘。”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 段志高见我爸端详那两只东西又说:“娘说我这同学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进门救我时,猛得像只老虎。” ※※※ 我一骨碌翻身坐起又疼得人叫一声趴下,拼命侧了头,张口结舌看段志高。他蹲下来对着我,轻轻说:“我娘的心地,比童话里的仙女还要善良。”就有两行清泪,很快从他眼里流下来,他立即扯衣袖擦干。 原来段家兄弟并非同父亦非同母。志高志强的父亲都姓段,都是脚夫,各自靠根扁担挑起一个家。 志高出世那年,他爹在挑货途中染了霍乱,活活屙死。 半年后志强出生了,他妈却死于难产。于是相熟的脚夫朋友们便凑了桌酒,让志高的娘和志强他爹又拜了回天地,合成一家人…… “我对亲爹一点印象也没有。家穷,他连照片都没照过一张。”段志高说。“后爹说当脚夫,苦累都不在乎,在乎的是好像名字都当没了:客人手一举,唤声‘扁担!’脚夫就要应得满脸笑容;熟人见面打招呼,亲热些,加个姓,喊声张扁担或刘扁担什么的。这些扁担们,就算各人心头难过惭愧丢了自家父母起的名字,偏又怪不得谁。爹说段家祖祖辈的男人,不是当长工就是当脚夫;到爹手里,他发誓要硬逼我们跳出这个圈圈,说只有把书读好,人才可以成器,说他绝对不允许他两个儿子将来也被人唤成两根扁担。”段志高告诉我,再穷,他的爹娘也从没让儿子们拖欠过哪一次书本费,而且总设法让儿子穿得干净整齐上学去。 两年前,爹从坡顶失脚滚下,当即身亡。娘攥着那根扁担哭得气结,大病一场至今都身体不好。本来娘每日给煤店挑煤往客人家送,病后,再难以坚持。邻居们就帮忙找来些糊火柴盒等事,以维持孤儿寡母的生计。 爹虽没了,爹立的规矩却不曾改变:哥儿俩放学后,都把老师发下的作业本翻给娘验看。全对了,就吃饭,饭后做好当日功课糊一阵火柴盒就睡觉;倘作业稍错一点,必受责打。 弟弟自小房弱,以前爹爹在时,娘就舍不得认真体罚,爹爹就亲自动手。爹爹死了,从此,当娘的对小儿更是不加打骂。她对大儿说:“长兄若父,你以后该尽当爹的责任了。”于是,只要有好点的饮食衣着,志高必坚决让给他的幼弟;志强功课略有差池,藤条必鞭在哥哥屁股上。 我突然记起段志高那些盖了他妈指印的请假条,就搞不明白她怎么几年来都能督察儿子学业?志高说:“我娘知道老师批作业打勾叉,对了才打勾。如果老师打了叉,她就要打屁股。我们告诉娘,老师批毛笔字时,写得好的那才画红圈。娘把没被画圈的毛笔字自然算成打过叉了。娘虽是没读过书,心可灵哩!” 我从未听见过人间有这种故事,直难过,胸膛憋着憋着涨,又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段志高看了我,轻轻说:“其实,我娘吃的苦比谁都多。每次打完我,她都自己伤心掉泪,娘从不说,我和弟弟都知道。我也知道,娘打我时,弟弟心中比我还难受……”我再听不下去,突然侧身坐起,搂了段志高的头哇哇大哭,见爸爸敲我房门进来浓眉紧锁,我就拼命忍住哭声,抽抽泣泣对他说:“爸,我明知有泪也不该轻易流,但我……但我实在是到了伤心处啦!”说完就抱着自己的头,又大哭起来。 段志高立起叫声”伯伯好”,又将个蒸得清香淡淡的玉米皮圆盒儿揭开,给我爸看那面兔面虎,说:“我娘做的。娘手可巧啦!娘叫我送给钟丽丝,说她像兔也像虎。”说了就笑起来。 我就吓一跳,止住哭,心想。怕是我将他娘一跤跌得糊涂了!我像匹马,害群马,干嘛要蒸只兔儿蒸只虎呢? 段志高见我爸端详那两只东西,又说:“娘说我这同学心地善良像只小白兔;进门救我时,猛得像只老虎。” 我将腮帮子咬得快抽筋了,也不知那天怎么搞的,泪水多得流也流不完。 段志高就把个信封双手递给我爸,说:“钟伯伯,这是伯母星期天送到我家的钱。娘让我代她谢谢你们。” 我爸说;“好孩子,这钱还是请你妈妈收下。我和你钟伯母决定帮助你兄弟完成学业。”段志高就说:“谢谢伯伯。我爹活着时,常说‘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说‘自己的路,要靠自己去踩,不要指望天上掉下来金元宝。’娘说了,如果指望别人的钱读书,等将来文化学到手,骨气也丢得差不多了。娘说如果我兄弟做人不争气,她日后死了不敢见我爹。”就依然双手托了那信封钱,安安静静望着我的爸。 我从未见过爸爸神情如此震撼。他郑重拿过信封揣进衣袋,然后双手轻轻,都放在留志高肩上,慢慢说;“好儿郎,好儿郎啊!”这个老军人像对朋友那样,邀请我未到11岁的同学留下晚餐。段志高想了想,点头答应。爸说:“你先在丽丝房中小坐。我给你做锅东江酿豆腐。” 爸下厨去弄他的拿手菜。我就急急忙忙从抽屉翻出根蜡烛,叫段志高扶我下地跪了,要将他结拜为兄妹。段志高无论如何不肯跪下。我就自己跪在地上,从俞伯牙钟子期至廉颇蔺相如一直讲到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拼命启发他什么叫知己朋友如何为刎颈之交,说若与友情相比那名呀利呀简直薄似浮云……待他点头,就进一步解释说,我自是不敢叫我爸爸和他的娘结拜兄妹,但如果他成了我的结义哥哥,我的钱他就可以受之无愧了。我这同桌双手乱摇,说我讲的都很有道理,他爹娘曾教他要真心对待朋友也应该接受朋友的诚意;但那些钱毕竟不是我亲自挣来,他若受了,便是自欺欺人。 我觉得他的话也很有道理,便自己发怔。他使劲拉我起来,还说:“别傻跪了。到你能挣钱时,若我有难,一定接受你帮助就是。”听他这么讲,看着他那又聪明又执着又淳朴又憨厚的面孔,我说:“那好那好,我绝不逼你用我爸妈的钱。你我先结拜了再说。” 他坚决不肯跟我结拜,说他爹认为“千万莫入什么帮会莫拜什么把子,他永远待我如长兄便是。”说完又拉我起来扶到床上。 我问他糊火柴盒一天能挣几个钱。他笑笑,说那活儿费时多工钱低,他只是临睡时,为了陪娘和弟弟多说会儿话才一面糊点火柴盒。能挣钱的活儿,是放了学去拉加班。 重庆许多脚夫,存点钱后会弃了扁担,置架板车拉着送货。板车就是两个轮子一根轴,架块板。板的前端演有两根长杠,竖有两根短杠。车主斜肩套条绳索,绳端两头固定在两根长杠内侧,两手扶了长杠,如架辕的牛般;累了,放下前端,短杆如脚柱地,与车轮共四点停住车,人便可以休息了。 重庆是座山城,平路少,斜坡多。在平路上拉货,一人就可以了。但每上小坡,常须两人;若上大坡,则非三人不行了。所以在小坡下,常见一架车停了,待另一架到,两人合成一股,将一架车拽到坡顶,回头再拽另一架。遇上大坡,就要凑够三架之人力才能运作,这会耽误好些时间,于是“加班”一行,就应运而生——每每在斜坡前,总有些半大孩子守着,见车就问:“要拉加班么?”俟车主一点头,孩子们就或大的一两个或小的四五个,跑去或推了车尾或把住车轮憋足了劲往坡上折腾。一到顶,车主就掏钱,孩子们便欢呼一声,自行分好钱又冲下坡去。报酬视山坡的长度和斜度而定。通常是小坡一两角,大坡三五角。拉加班虽累,却实在比糊火柴盒来钱快。 我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段志高一放学就拔脚走,原来是干活养家去了。 其实每间小学都明文规定不准自己的学生拉加班。 我看看年纪比我略长的国志高,想想他家的困境,又想想他家的骨气,就觉得他比我认识的一切小学生都强,实在不必用每条小学生守则去套他;我既已将他视作结义兄长,应该有难同当,就不在乎自己也会犯规。 段志高不知我正想什么。他拿出书本,一条一条告诉我今天的家庭作业。我才明白,已是星期一了…… 爸爸的东江酿豆腐把顿饭拖得很晚。段志高告别时,已是8点半。从3楼窗口望下去,我见到他在橘黄的街灯下又是赤着一双脚,想来新布鞋定是脱下放回书包了,就想到为了保持今日这份整洁来我家,他中午定是没去拉板车,眼看今晚也是去不成,就有点替他着急,尽管我知道他绝不会因此受罚。他告诉我,他两兄弟挨打都是同样原因:很小时因为问别人要零食吃;后来因为在街上学了讲脏话;入学后就仅为作业本上的红叉叉挨打了。他娘的惩罚标准是一叉一鞭,鞭鞭实在。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 那人,那车那远峰,那近树,和那条蜿延如龙般突然盘进山腰不见了尽头的黄泥路,浓浓淡淡,渐渐化进暮色,被夕阳融了镂了,油画,像群雕,像史诗的几行,显得又朴实又壮美,又悠远,又凝重。 ※※※ 我屁股一好,就兴冲冲跟段志高去推板车。他先将地点告诉我,我飞奔回家塞饱肚子就去找他。段家离校远,他从不回去吃午饭。他书包里常装着三两个红薯什么的。出校门不久,他就掏出来一路啃着走,吃完找处公共水龙头,双手接了水捧着喝。我问他为什么不先在家把红薯烤熟了,他说:“熟了的红薯是好吃,但不小心挤烂了就会搞脏课本。” 我那天赶到时,他已和别的孩子先上了一小坡,分得5分钱;和我再上一小坡,车主给我们1角。因为平生第一次挣钱,我兴奋得很,伸长了脖子盼再有车来。段志高拉了我说:“快跑,不然要迟到。”我奇怪他怎么能知钟点。他说他感觉到的:“你以后也可以练出这种本事。我开始也不行光靠着太阳,阴天就不知钟点了。”他一面跑一面说。我们冲到一个公用水管前洗了脸又跑。到了校门口,果然刚敲响预备钟,段志高掏出鞋穿上,我们恰恰踩着上课钟进教室。 往常一下课我多是抓着乒乓球拍冲出教室去占乒乓球桌。课间打球,丢分就算输,要重新排队很麻烦,所以参加的人不太多,我却是凡下课就冲去。谁料这天下午第一节课间休息,我趴在桌上睡着了。郑可成将我胳肢醒来,笑道:“该不是叫段虫龙的瞌睡病传染上了吧?” 平日中午回家,保姆早摆好筷子盛好饭,我端碗就往嘴里扒,速度又是自小练成,5分钟后将筷子一放,就开始逗妹妹说话。妹妹依她从托儿所就养成的习惯细嚼慢咽默默地吃。她爱笑,笑狠了就拉尿。我就想方设法逗她,直到她笑得喷饭弯腰冲去厕所。我又被保姆骂了几场才作罢。然后保姆又动我以“乖乖妹儿”为榜样,又威胁说要向爸爸告状才逼得我上床午睡,天天如是。 原来平日午睡那么重要,才缺一觉竟让我趴在课桌上睡着了,然后,我嗅到自己身上也是酸酸臭臭的…… 下午放学后,我才见段志高拉加班的真本事。他从一个玻璃瓶扯出两根泡豇豆,给我一根,说:“吃。干大活要吃点咸的才有力气。”他将我带去一个好长好陡的斜坡下,然后从书包拿条长索出来。那索一端结了个活套一端系了个铁勾。接到车后,他走去板车一侧,将套斜背在肩,将勾扣了车身的一个钢环,告诉我,这是正式的拉边套。然后他将身子尽量俯下,绷得紧紧,人与地面简直成了两条笔直的锐角边,就脚指如鹰爪,抠着这个充其量不超过30度的锐角成之字形缓缓移动。那圈缠着布条的绳索像是铸在了他古铜色的光背又生生嵌一半进肩膊……那人,那车,那远峰,那近树,和那条蜿蜒如龙般突然盘进山腰不见了尽头的黄泥路,浓浓淡淡,渐渐化进暮色,被夕阳融了镂了,像油画,像群雕,像史诗的几行,显得又朴实又壮美,又悠远,又凝重。 我没有资格拉边套,就和4个小孩另候架大板车,也绷立了身子,推着车屁股一步一声号子去上坡。待分得湿漉漉的1角钱再下坡时,我连腿肚子都在打抖。段志高说;“回吧。我每天黄昏只拉一个大坡。弟弟一定帮妈妈煮好饭了,我们家的晚餐总是等齐人才吃哩!”早已饥肠辘辘,就赶紧点头一面将那角钱递过去。看着那张被汗水浸透的小纸币,我就知道“视金钱如粪土”这话千万不可下巴轻轻随便说。 见我连续两天不睡午觉,保姆就说要告诉爸爸。我只好中午拼命吃饱睡定,下午放学后才上一大坡。不久我也能拉边套了。 日子过得真快。转眼学校里红榜高张,公布少先队新队员名单,没我的份。中队长把我叫去棵皂角树下,说:“少先队的荣誉高于一切,我们不能允许鲜艳的红领巾戴在一个进过派出所的人的脖子上。”停了一会儿,她又加了句“起码这一次不能。不过……”中队长的口气就软下来。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肩上说:“组织上讨论过,觉得你其他各方面的表现都不错。你千万继续争取进步,再写一份申请来。哎,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要太难过呀,你倒是说话呀——”其实这回没份宣誓也不甚打紧;我觉得严重的,是我明知违反校规还拉板车拉得兴头大发,又怎么敢再去申请? 回家见到陈书剑,他问我为何有点垂头丧气,我说想入队,又放弃不了一件红领巾们不应该干的事。我向来视他如知交,讲话随便,就说:“我发过誓不将此事告人,只好也不告诉你。”陈书剑想想,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其实这又有甚作难?人生在世,为有所为,必有所不为;你衡量过后,做一件弃一件便是了。”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说我觉得两件都很难放弃。陈书剑就摇摇头,说:“孩儿,当断不断,其性自乱,便两件事都办不好。”他从我桌上拈枚康熙制钱,正正经经道:“那么你将正反两面各托一事,让老天替你决断。”说着捏了制钱就要向上抛。我一把揪了他衣袖喊:“世伯莫抛!我知道什么事不可放弃了。” 我那时早去了重庆市少年宫民族乐队,专拉胡琴,每个星期大早上都要去集训。离家之前,母亲总是亲自打扮我,那天不必穿父亲改缝的大口袋小军装,而是穿上母亲熨得妥妥贴贴的闩麻纱衬衣小花布裙。衣服裙子在阳光清风中滤过,有种干净的香味。我虽头发短如箭猪,母亲总能使手指拢右拢,用根细细的红毛线给我缠出开花炮仗般神神气气一束;再让我蹬上一双擦得亮亮的小皮鞋。我总跟母亲说练完琴想上图书馆上完图书馆想溜冰,最好中午不回家吃。她就总为我备好一盒饭,饭面齐齐排上4条腊肠。每年初冬,我家窗外就花环般挂了一圈一圈的腊肠,那是妈亲手做的,十足的广东风味,风干放入米缸直吃到来年入秋。母亲将饭盒放进一个小背包又塞进一个军用水壶,壶中灌满重庆老鹰茶,才让我背包提琴下楼之。到大院门口每次回头望去,定见母亲在3楼窗口和弟妹一起朝我挥手。 集训一完,我就冲去找段志高让他帮我解下红头绳。我脱剩一条小短裤,将衣物全放进背包,然后赤膊上阵拉边套。 待饿了,两人就去片阴凉地,寻棵树靠了坐,边吃边喝边说话。吃完饭休息时我就拉我的二胡。段志高使从自己书包掏课本出来看,看旧课,又看新课,还掏张纸出来写写算算,一点儿不受我影响…… 黄昏来临我俩分手后,我会在回家路上找水把自己冲干净才穿好衣裙鞋袜进门…… 暑假快完时,段志高突然告诉我,他家要搬到朝天门附近去。朝天门附近有个20多户人家的居民点,全住了铁道兵的家属。家属们都很年轻,都不工作,只在家带孩子和等待谁也说不准啥时休假的丈夫回来。如今她们要齐齐上阵去土法炼钢,便要弄个民办托儿所把孩子管起来——当爹的单位出钱,由这些家属们出力。家属们都愿意成群结队热火朝天去堆小高炉化烂铜铁,说,干脆请外人算了。于是点子多多的居民组长就提出段志高她娘来。 居民组长的娘家和段家同住一个大杂院。未嫁时,她已十分敬服段家夫妇的为人。待她有权处理家属们的纠纷了,便常以段家情况作典范,加上能说会道,总可让人心服口服。她每次从娘家返回,都喜欢捎点儿段家的新鲜小故事在这个居民点传开。那段寡妇,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于几十里外的陌生女人堆里竟有着极好的口碑。 家属们一致赞成将各自娃娃托交段寡妇,再听居民组长说可以跟段家兄弟商量,请哥儿俩放学后教娃娃们认点儿字唱几支歌什么的,就更是拍手叫好,喊着“干脆让这娘儿三个全搬过来嘛!”她们早知段家虽然贫穷,可段家气傲心高,便七嘴八舌商量好,说这家人的肚子由托儿所包起来;衣服由家属们包起来;段寡妇的工资由托儿所支付;家属们每月再凑份钱给段家兄弟,兄弟俩除了放学后给娃娃当当老师,还搞搞幼儿园的卫生。有几个急性子的女人,等不及居民组长找段家商量归来,已经风风火火腾房子扫地擦窗户,又有人就说要借辆板车帮段家迁居去…… 于是段家搬走,段志高和他弟弟也转了学。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 妹妹说:“我正是想到共产主义才难过哩!刚上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共产主义20年后能实现,现在才刚刚过去一年。老师说过中国人平均寿命不到50岁。爸爸今年49岁,妈妈今年36岁,不知他们活不活得到共严主义来临……” ※※※ 刚升上五年级,生活倾刻之间变得热闹起来,热闹得……嘿!都鼎鼎沸沸了—— 首先,校会成了个向共产主义进军的誓师大会:我们依仁小学那位行止儒雅的老校长,忽然在台上有了幅度很大的动作。他右拳紧握不断齐耳高往下砸,说:“……党中央和毛主席对全国6亿人民总动员了!我们一定要在15年内超过英国赶上美国!”说为了在国际上打赢这场翻身大仗,最重要的是粮要增产,钢要增产,要在1958年剩下的几个月内使钢产量比1957年翻一番,达到1070万吨……校长要我们每个人课余去找烂铜烂铁交来学校。他将长长的手臂那么整条儿斩钉截铁地一挥,当场就有了点英武的气势…… 图画老师们调好石灰水抓了木桶扫把,将校园的土墙砖墙内内外外刷满标语,放眼望去都是“一天等于20年!”“让钢铁元帅升帐!”“超英赶美,提早实现共产主义!”我们教室有侧外墙刷的是一首诗,是“天上没有玉皇,地上没有龙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龙王,喝令三山五岭开道——我来了!”这诗当时脍炙人口,每一读,就自觉从骨了里透出一股威风来…… 有几位平日习惯倒背双手踱步的老师开学后变得甩手挺胸脚底生风,若行军的兵士…… 看着平日在自己眼中如圣贤般宝相庄严的各级师长居然连过程也没有,就突兀一下变得如孩子般雀跃灵动,我们这些当学生的就更是兴奋莫名。越是低年级的学生越兴奋,因为他们觉得,虽然自己不能在各门学科一天等于20年地大跃进,但起码,在图画和音乐课方面,已和六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处于同一水平;开学那周,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图画都是《想象画——大跃进来了!》 从前一年级的第一支歌是“找呀扰呀找呀找,找到一个朋友,敬个礼呀点点头,笑嘻嘻来握握手,大家一起大家一起跳舞。再会!”我刚升四年级时,彭老师教的是《秋天》,词曲都很细腻:“乌云遮住阳光大地暗淡了,西风阵阵吹来细雨丝丝飘,小河流水滚滚不断起波涛,鸟儿怕冷南飞准备过冬了。”唱起来,心里很平静,没有什么跃跃欲试的冲动;可这1958年9月,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学的新歌都是一模一样的,唱的都是“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唱歌要唱跃进的歌,听话要听党的话!”不但学生唱老师唱,工人唱农民唱,便是机关兵营横街窄巷都一样响起这首歌。歌词言简意赅形象鲜明,一下子就深入头脑,尤其是短曲中那几个休止半拍的切分音符,使一唱起人就变得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那时满街遇见个谁,就见谁个都面上春意浓浓脚下步履匆匆。对面来人,也不管男女老少熟悉陌生,自然就点头挥手老友似地打招呼,然后擦身而过,谁也不用问谁准备去干什么——似乎人人胸有成竹;反正不管对方从以前的哪里来,如今也必是与自已同心协力,去为1070万吨钢铁奋斗的…… 大跃进的号召像是在红房子点了一把火,将家属们烘得心热脸热嘴皮子热,她们七嘴八舌衣袖高卷,在每一级楼梯上挤着拥着,轰轰烈烈地,将用来压地毯的铜片铜条通统卸下,又抓又抱弄去大院。 院里停了好几辆手推车。每辆车插了面三角小红旗,旗上以金黄色的丝线绣着“请钢铁元帅开帐”的字样。 家属们叮叮当当装满车,就唱起“戴花要戴大红花”的歌子,挥着旗护着车要上路。 我们1幢的刘婆婆煮好醪糟蛋,小脚尖尖追媳妇没追上,就端了碗在大门门立了慨叹,道:“哎呀瞧这阵仗,比当初朱、毛闹红还热闹呀!”刘婆婆是江西老根据地的人,总记得闹红的事,我有一次还听她哼哼“一送(哩格)红军,(介子个)下了山……”还说要是早点闹红,她就可以早点解了裹脚布,今日就会有双大脚跟了媳妇们炼钢去。 天上艳阳高照,照得旗上的丝字亮闪闪,照得铜条铜片亮闪闪,照得家属们的眼睛亮闪闪汗珠儿亮闪闪。孩子们高高低低站了一院,兴味盎然,看着这支豪情万丈的妈妈队亮闪闪地出发去。 因为常得军人父亲的薰陶,大院孩子相互之间最爱以英雄自诩,又爱以英雄诩人,大孩小孩都绝不放过那些可以充当好汉的机会。眼下见家属们突然舍下锅碗瓢盆,大男人一样跑去炼钢铁,便不约而同表现得气度恢宏,将红房子留给家属慢慢拆,自行跑到野外捡破铜烂铁去。 重庆山势险峻,有许多一夫当关万夫莫过的隘口,所以进可攻,退则可守,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自远古时巴国王子率众迁徙,到50年解放军攻进城内,历朝历代,不知建起来又摧毁去多少幢房舍?不知熄灭了又燃起过几多次烽烟?凡刀兵相接,总不免这里那里遗下些金属残骸,由它们在风里雨里水里日渐一日年渐一年,沤得黝黝黑黑。小孩有时碰巧拾得一块,就赶紧往石上磨,磨不出黄色,便说:“不是铜的。”就地又扔了;倘磨出一点黄色,便叫声“嘿,铜的!”就可以拿去换麻糖吃。那时重庆街头常转悠着一种小贩,挑担竹篾扁筛。装了凝成一大饼的麻糖,使锤使凿一块一块敲下来跟小孩换铜。大炼钢铁开始后无论捡了铜捡了铁,就谁都弄去喂土高炉了。 学校并没有给每个学生分配破铜烂铁的斤两定额,甚至任何战绩报表也无暇设立。正如少先队总辅导员说的那样:“现在已不是个人与个人、班级与班级之间的竞赛,而是整个中国在和英国美国竞赛!”她又叫我申请加入少先队。中队长以同一个任务考验所有的申请者:多交破铜烂铁。 我就拼命去钻那废弃了的防空洞,去从前枪毙人的刑场找子弹壳—一还带了我妹妹去。每天,两人都弄得脏脏的才回家。自从大炼钢铁开始,反正人人都去饭堂吃,我家也就不用保姆了。父亲经常去很远的地方开会,不常回家,弟弟住在幼儿园。家中老是只剩我和妹妹。妹妹功课好得很,总是全年级第一名。我那时就已经很奇怪她为什么总能在教室安安静静地坐着。她就一直到如今,也搞不清楚我为什么小时候上课非捣乱不可。 红房子的饭堂设在4幢底层。早午晚三餐,总是蜿蜒着几溜长队,全是端着碗的小孩在等饭菜……突然间没了大人管束的孩子,显得特别自信特别乖,晚饭后胡乱冲冲澡,就兄弟姐妹围了一桌做功课。 从前灯火辉煌的红房子,自9月起一律停电。电流全截去炼那1070万吨钢了。每家分得两个并联的干电池——曾见部队的手摇电话分机就用这种——上面接个手电筒的小灯泡,6v,叫做空气电池灯。光色柔淡如菊,映着作业本,映着作业本上方那一双一双明亮的、孩子的眼睛。 学校的作业对我们两姐妹来说易如反掌,所以晚上,很多时间可以用来看小说。很多小说都能让我妹妹眼圈红红。 这晚她又眼圈红了,起初我并不在意。后来,见她竟合了书唏嘘,我赶紧瞟书名,是《野火春风斗古城》,想必是刚读完金环就义一节,就说:“妹妹不必太伤心。金环死是死了,可她的死保护了地下组织的安全;我还巴不得有机会死得如她这般壮烈英勇哩!”说完又觉得这种理由不足安慰妹妹,因为对于那些仁人志士的就义场面,我俩总有不同感受:我一读,马上就想象书中角色怎么才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死得更壮烈,但每次都想不出,就也很满意作者的构想,就自己也想那样死,想想就很兴奋;妹妹不然,她首先设想如何能使那角色不死,也每次都想不出,就不得不接受作者的构想,便为死者难过,想想,便更为他所有健在的亲朋戚友难过……我就又对妹妹说:“发扬前仆后继的精神,我们早点建成共产主义,也就可以告慰烈士英魂了!别哭,啊?”妹妹说:“我正是想到共产主义才难过哩!刚上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共产主义20年后能实现,现在才刚刚过去一年。老师说过中国人平均寿命不到50岁。爸爸今年49岁,妈妈今年36岁,不知他们活不活得到共产主义来临……”说着,就趴在桌上抽泣起来。 我怔在了妹妹对面。这可是第一次触及因老而死的问题,且与我自己的父母有关!别说死,我甚至从没想象过他们会老,我连父母生病的样子都没见过。我曾有一两次隐隐约约想过,即使有朝一日我当了将军战功赫赫同时又做错了不知什么事,我爸会照样关起门来打我屁股……此刻猛然想到我的父母也会变老,老得死去,就心中难受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睡觉时,我的泪水就禁不住一串一串地流,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很爱我的爸爸妈妈,很爱。 从此,对共产主义的盼望就更热烈,对破铜烂铁的寻找就更急切,只要见到闪亮的东西,就巴不得那是点儿什么金属残骸,因为对于是否能看到共产主义的问题,除了担心父母,我还担心陈书剑和李老师。李老师的肺出了毛病,退休了。陈书剑照样不定时来给我上历史课,我的挚友,论起历史人物来往往鞭辟入里,可丝毫洞察不了他这入室弟子的忧患。见他评及古人容颜大恸时,我常常怕他会在共产主义来临之前撒手西归,心里就会突然伤痛。 可我的陈世伯,似乎并不热心炼什么钢,看我连小皮鞋上的扣眼都剪了交出,他说:“将现成的东西拿去熔了算是新产量,再从新炼的产量中分些出来造鞋扣眼造锅勺,何苦来?”我说:“哎呀世伯,这是为了1070,可不是为了什么鞋扣眼儿锅儿勺儿!”他说:“那1070是炼来造什么的?”我说:“当然是炼来造飞机大炮机关枪嘛!”世伯大骇,连须也忘了捋:“你说造……造什么来着?” 其实我平日虽然疯找破铜烂铁,倒真没想过将来是造什么用的,老师没说,爸爸的《时事手册》上也没写。老师说到时每人每年会有1500斤粮食、100斤猪肉、20斤菜油和20斤棉花。不过我私下向往的,是首先坐飞机到莫斯科看我的苏联朋友沃洛加,然后到全世界,一个一个国家轮着玩去。反正我知道共产主义社会十分美好,而要实现共产主义就要炼出1070万吨钢才行。这时就想当然对陈书剑说:“不说是为了超英赴美么?造了精良武器,超过和赶上他们的,狠狠打一仗!”见他有些愕然,我赶紧安慰道;“至于鞋扣眼……那鞋扣眼什么的,打完过,到共产主义再慢慢造也不迟的。” 良久,世伯才捋须子,长长叹息说:“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啊,书剑老了,老了!”我一阵惶怵,扯了他衣袖喊;“不老不老,陈书剑,我不准你老!”然后为了安慰自己也安慰他,就说眼下在农业上已经离共产主义不远了,就脑子乱转,把从学校听来、报上读来的例证—一举出,说某某县的早稻亩产是30000多斤,某某县的小麦亩产是7300多斤……陈书剑缓缓摇头截住我的话,问:“你见过了么?”我当然没见过,但有的是人见过哩。比如说,在毛主席的故乡湖南就有许多高产卫星田,光那个嵖岈山公社1958年7-9月就每天有3000人去参观卫星田。3个月当有30来万人亲眼见到的。 陈世伯的眼角泛起一抹苦笑,说他踏遍中华,都年逾古稀了,却从未见到能如此高产的稻麦。还问我:“那般密植,又如何施肥?如何除草?如何解决光照问题呢?”什么密植?什么施肥光照?我听得如坠五里云雾。陈书剑就告诉我,稻麦如人,需要阳光空气,要吃要喝若是亩产达7300多斤,铺在田里的麦粒儿就该足有十寸厚,透不进阳光通不了气,会活活憋死。再说那么重,叫麦杆儿如何承受? 我曾经去江北的农田扯过几根麦杆回红房子,分给人家比赛吹肥皂泡,知道麦杆儿的确壁薄中空绝非坚韧如铁;想想,觉得陈书剑的话也有道理。但报上白纸黑字写的东西难道还有假?我告诉陈书剑,我在好几份报刊上还见过一张新闻照片,是一块等待收割的麦田,麦上坐个小孩,想来世上总有些硬朗异常的麦杆儿…… 陈书剑盯了我好长时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呀你,你这钟家上好的一个小孩!你最好过几年去当一阵子农民,亲自种些东西吃吃,就再不轻信、不人云亦云了!”居然就是被他言中:我几年后果真开始当农民,且一当好一阵,8年。彻底搞清了陈书剑有理,还是报刊杂志有理——不过当时,见他笑,我就也笑,还感到自己对他有一种长者般的宽容,忖度着管他信与不信。反正早建成共产主义早好,总要让他看到点儿那个理想社会才是。 然而破铜烂铁越来越难发现。比如在红房子,家属们继铜片铜条等大件被拆尽后,就搜罗小的,最后连锅、盆、勺、铲、锁、钥、门扣……通统一扫而光,像刘婆婆说的那样;“这搞得比打日本那会儿的坚壁清野还干净!”我和妹妹常常出门寻得火眼金睛也只是空手而回,只恨自己学不得民间故事里那个有点金术的国王,好伸指头点点戳戳将桌椅板凳乃至花草树木全变了金去…… 终于有一天,1070万吨钢铁给炼出来了!那个晚上,人们点燃或凳腿椅脚或天知道从什么家具拆下来的什么。高擎着,跑出大街庆祝游行。我记得那晚设呼多少口号,重庆人兴奋得嗷嗷乱叫,每一张被炉火和希望煎熬得又黑又瘦的脸都在笑,大笑,笑得那么自信那么自豪。男女老少欣喜若狂互相朝着不知谁的肩上背上乱拍一气,扯了不知谁的手就乱握乱摇。许多大汉顺手抓往一个跟在身边屁额屁颠的小孩朝天上扔了接、接了又扔,将夜幕撤得星星点点都是嫩嫩的尖叫、嫩嫩的笑……就有人唱歌,唱的是“锣鼓响来传捷报呀,锣鼓响来传捷报呀,1070攻下了。你欢呼来我拍手呀我欢呼来你拍手呀,六亿人民齐欢笑。红旗当头飘我们劲头高,红旗当头飘我们劲头高,嘿,1070攻下了,1070攻下了!”就有人跟了哼,哼着哼着就唱,唱着唱着就吼。歌声如潮,汹涌澎湃,渐逐渐高……凡火把经过的房子就有人跑出来加入,那队伍竟是越走越长越长越壮。到枇把山公园岭头往下看去,队伍已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上岭而来,又下岭而去,像一条巨龙在山城欢跃翻滚,火炬熊熊,如金鳞闪闪,好壮观…… 身边几条中年汉子挺胸叉腰,满脸壮烈,吼着叹出一句“格老子!到底把你个狗日的1070给炼出来了!”我大为所动,也学了去挺胸叉腰吼叹一句;“格老子到底把你个狗日的1070给炼出来了!” 妹妹大惊,忙来扯我胳膊说:“姐!你讲脏话!” 唉唉,那时山风烈烈,松涛嗬嗬,将人唤得豪气干云,虽是已经笑了,唱了,烧了凳脚,爬了山了,还是不足以宣泄生命的激动。我想哭。我的身体在颤抖,我觉得灵魂也在颤抖,觉得跟这片土地有一种血亲,觉得自己的命就是生来献给共产主义理想的,我愿意为了我的祖国去死。我猛然悟到诸葛孔明为什么会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境界,也懂得了为什么父亲曾说“读出师表不哭不忠”的道理。我牵了妹妹的手,高唱着歌子下山去。 回到家,就伏在空气电池灯写了封长长的信给我的苏联朋友沃洛加,告诉他今晚的游行盛况。说共产主义很快就要来中国了,等共产主义一到,可以各取所需时,我就立即飞往莫斯科看他。 我好久没给沃洛加写信了,因为自从开始大炼钢铁,柴天惠的身影就极少在红房子出现,就没人帮我译俄文。我就一笔一划以仿宋体写这封信,希望沃洛加能找个留学苏联的中国学生译出。我在信里还介绍了妹妹。还叫妹妹也伸出手掌,以铅笔勾了形在纸上。信寄出后我们就开始天天盼:盼着沃洛加的回音。盼着共产主义的来临。 ……就盼了好久好久,沃洛加的信都没有来,共产主义也没有来;可是饥饿来了。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 我才知道,小街每天7点钟卖10来斤鸡蛋,按人头算,每人买半斤。倘若不早早排队便连蛋影儿也见不着。我将菜篮去排队,然后就着街灯。坐着我的板凳看小说。看两个钟头的小说。 ※※※ 饥饿刚来时,还似乎有点鬼祟,起码,并没有令红房子的家属们太在意。可以说,第一个深切感受物质匮乏的是我,而且,第一件让我感受到匮乏的物质就是鸡蛋。 那时母亲已生下我小弟,在家休产假。我眼见这孩儿刚从医院抱回时皱得像个被水泡久了的小老头,然后就看着他一天比一天光鲜一天比一天漂亮,日渐如同粉雕玉琢,就爱他爱得要命,上学前放学后,总去他那小竹床边守着,认认真真给他讲故事。邻居都笑我傻,妈却说我不傻,说婴儿是听得懂的,不过科学手段有限,还没测出来从哪一天起开始懂。只是,妈妈微笑着,交代我不要讲那些关于吊颈鬼呀、吸血鬼呀什么的。 但我总有一股讲鬼故事给小弟听的欲望。因为我想,将来为了早早把他造成个彻底无神论者。爸必是要逼他独个儿深夜穿过什么乱葬岗的。我记起6岁时奉命于雷雨中宵走坟场的恐惧,就巴不得小弟早日习惯许多关于鬼的传说。以后受父亲考验时得以从容过关。就像我的老同学柳风眠,上学之前已大读《聊斋》,任怎么厉害的鬼,也从不放在眼中。 有一次趁妈妈在厨房,我急急忙忙给小弟讲了一个僵尸鬼的故事,还翻了白眼硬了身子围着他的竹床跳跳。喊着“鬼来了鬼来了!”小弟就手脚乱动格格笑。 妹妹异常愤怒,说“你再讲一次鬼我就告诉爸爸!”从此她一放学就往家跑。她就读的大田湾小学跟我们大院以一篱相隔,比我去依仁小学的脚程少了几十倍,每次待我赶进家门,就见她已守着小弟,津津有味地读格林童话。我只好打开琴盒,往弓上抹松香,等到妹妹唇焦口燥,停了讲在一旁提高警惕看我时,就开始拉琴。妈妈曾给我买过一把音色亮丽的小提琴,我喜欢用它拉舒伯特的小夜曲,或有时换把胡琴,如歌如诉,拉些《二泉映月》、《良宵》什么的给我小弟。反正不管两个姐姐为他做什么,小弟只是笑,笑得手舞足蹈。我极少见他哭。父母很少抱他,也只准我们每人每天小小地抱两回,说要给他故事给他音乐是为了让他知道有人爱;却不可多抱,抱多的孩子将来很难独立,老大都希望有人照顾。 其实我心中极愿意一辈子照顾这个比我小了整整12岁的弟弟、然而过了不久,我发现,急需我每天照顾的,却原来是比我年长整整12岁的哥哥,我二哥。 二哥从吉林部队转业,分到上海钢琴厂学造琴。但他不去,一门心思要当大学生,就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像条虫那样蛀进书堆,只有开饭时才在我们眼前如昙花现一现。这点跟三哥真不一样。三哥也读书,但同时兼顾玩我妹妹的小辫子,还时不时就苦口婆心规劝我要言行举止注意斯文。二哥读书比三哥狠多了,即使进餐时也没停向妈妈请教代数几何。绝不像我三哥手中翻开书嘴里讲着《木偶匹诺曹》,还凝了脑袋让两个妹妹帮忙揪白头发。红房子许多女儿大了的家属都喜欢我三哥。尤其4楼的马姨姨,每见三哥,就上下端详,笑眯了眼说:“可子长得像个演员。” 二哥比三哥长得更灿烂,而且因为当过兵,就身板神态都练得很帅气。三哥拉二胡,二哥却拉手风琴。有时,我猜他是把眼睛读累了,他就拉琴,一面拉还一面唱,每次都唱“我复员回到了故乡,故乡全都变了样;万亩土地连起来,村连村来庄连着庄。我们亲爱的故乡,到处是一片新气象。”可就那么来来去去一首歌,还唱得楼上楼下的姑娘们有事没事都来我家门口转悠,心不在焉地跟我东拉西扯,好像突然一下子,她们都不嫌我是匹害群马了。我就告诉妹妹,我丝毫不为二哥的将来耽忧,那是不愁没有好姑娘为他献青春的。 有一天,我被几个姑娘甜言蜜语哄了,正坐在楼梯上,将从哥哥房里偷出来的相册翻给她们欣赏,妈妈来找了我去,说家里很需要鸡蛋,希望我每天早上能去小街排队买。妈说父亲到外地开会,妈要照顾小弟走不脱,妹妹小,哥哥每天早上从6点钟起就要攻书,妈就不得不指望我了。 翌日凌晨,5点钟,妈妈轻轻拍醒我,递过一张小板凳一只菜篮,篮里有本。我就上小街去了。 我才知道,小街每天7点钟卖10来斤鸡蛋,按人头算,每人买半斤。倘若不早早排队,便连蛋影儿也见不着。我将菜篮去排队,然后就着街灯,坐着我的板凳看小说。看两个钟头的小说,买到鸡蛋冲回家,才刷牙洗脸吃早餐,跑步去上课,上课就直想打瞌睡,天天如此,风雨无阻。虽然我没有见过红房子任何人来排队,但依然深切感到鸡蛋的匮乏的确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我倒从来没吃过自己买回去的鸡蛋,妹妹没有,妈妈也没有。那每天半斤的鸡蛋是为我二哥买的。因为他忽然之间,头发纷纷地落。母亲带他访遍重庆的名医,就有人开出鸡蛋方子来。说是每天把个头,反反复复使蛋黄按摩、蛋清浆洗就不但可以止秃,而且头发会越长越旺。于是我二哥就将拉琴的时间花了来护发,再顾不上唱他复员回到了故乡。不过即便这样,姑娘们也常来跟我没话找话,还很体谅地说“读书真辛苦呀!”什么的。她们并不知道这个小军官拼命洗头的事。 我二哥不在澡房洗,不在厨房洗,而是在他卧室躲着洗。妈妈一盆一盆帮他换水。 妈在厨房告诉我,二哥初中毕业就去参军,在部队只有很少的时间自学,现在突然没日没夜用功赶考,怕是焦虑所致而落发纷纷。二哥当年参军,为剃头还难受了好一阵,一当军官就赶紧蓄发,眼下头发去得这般气势汹汹,自然有些害怕。妈说她知道我买鸡蛋是很没趣也很辛苦的事,但还是希望我能继续照顾哥哥。 我眼瞪瞪看着好端端一个漂亮哥哥,却被些蛋黄蛋清酱得满脑瓜稀里糊涂,心里就会替他难过。好几次,我都想开导他说“为人处世,品格好才情高就很不错了”,又想说“其实光头也没什么不光彩。比如人家杨五郎,还特意跑去五台山将自己剃得溜溜光哩!”但一见二哥那副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关于“耗子掉头发也能活,耗子能活你能活”之类的劝喻,就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就只好作罢,就第二天又去排队买鸡蛋。 一样是排队、重庆人却分别有叫法。学生士兵或什么群体部门的集合,叫“排队”,哪怕5个学生或3个兵成一条直线在走在站——是排队;但别的队,如等部等车等送电影院的,叫“站轮子”,几个人是站轮子,几十个乃至几百个人也是站轮子。一天又一天,我发觉小街这儿越来越不对劲:站轮子的人越来越多,红房子的家属也先后出现,各自抓了鞋底、毛衣在街灯下打发瞌睡。人们越到越早。起先我5点钟赶到,总不外乎排在一二名。后来渐渐成了第十几名……终于,要变成4点半起床……再变成4点钟起床……终于,就没有蛋卖了!不过到了那时,买肉已经要站轮子,买豆腐正开始站轮子,紧跟着,节奏快如急急风的锣鼓点儿,买青菜也要站轮子……凡是买吃的都要站轮子……凡是与吃有关的都要站轮子……凡是与活下去有关的,都要老老实实站轮子。来了,来了,这回饥饿真的来了。重庆人管它叫“饥荒”。饥荒这时候,一点也不鬼祟不扭捏,而是来得那么明目张胆,那么穷凶极恶,没等我们从对各取所需的共产主义憧憬中回过神来,饥荒便如龙卷风,将每一家人卷出门,卷上街变成各类轮子,卷进一个温饱生死已经难以料测的严峻时代。 那个时代,票证可真多呀!我迄今仍记得起的证,就有粮证、煤证、柴证、菜证、白糖证、饼干证、煤油证……票就更多,仅仅粮票就分市票、省票和全国粮票,另外就有油票、肉票、布票、肥皂票……我小弟是婴儿,所以还有奶粉票,到奶粉都供应不出时,就增加一种代乳品票——以上那些证呀票呀,都是用来购买每天要吃要用、没有了就活不下去的东西。至于想买那些即使没有也能活,不过就是活得有点尴尬的东西——比如能吃的东西像豆腐啦,粉丝啦,海带啦什么的,则有付食品票;又比如,能用的东西像火柴啦,闹钟啦,鞋子啦,枕头啦,门锁啦,菜刀啦什么的,就要凭工业品票;抽烟的男人还发一种烟票,关于什么证可以买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应该用什么票证,大人小孩全能分得清清楚楚,就是绝不识字的尖脚老好婆也断断不会搞错了去的。错不得,一不小心搞错了,就有麻烦。比如去站肉轮子,在前后左右的人堆中连夹带挤好不容易,三两小时后终于捱到肉案子前,卖肉的把手一伸:“拿来。”如果那顾客,竟阴差阳错递出张煤票或粮票,卖肉的只说得3个字:“票错了。”便眼皮也不眨随即抬头扬声喊;“下一个。快点快点!”于是,肉轮子就一面向前蠕动半步一面又同情又责怪朝那搞错票的人吼:“还不跑回家换!”或是“住得近不嘛?换回来趁肉铺子没关,赶忙重新站两个钟头轮子嘛!” 除了上学,找大部分时间都在站轮子。因为二哥考入四川大学,已经踌躇满志奔成都,顶着一头黑发读书去了,可可还在幼儿园住着,钟家就没什么壮丁可以出阵。妹妹无论怎么争取,我也坚决不准她上街站轮子,深怕她被人挤了踩了,于是她就在家把洗碗扫地包下来——那正是我平生最感头痛之事。而站轮子对我来说,根本不是什么苦差,反正手中有本书。那个时代,我读得最多的是剧本。 妈妈的私人藏书除了数学理论,几乎全是剧本。我先从老舍的读起,然后读曹禺,读郭沫若,读完又读汤显祖、关汉卿……读完中国的读外国的。妈妈的外国剧本比中国剧本更丰富:从埃斯库勒斯到莎士比亚、萧伯纳、莫里哀、席勒、契诃夫……应有尽有。我就一个剧本接着一个剧本读,一条轮子接着一条轮子站,简直感到其乐无穷。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 我的小哥哥将我的心挽进一层一层的诗的意境使我感到生活很美,很美,美得让人有时想叹气。 ※※※ 我四哥从广州来时,背上斜挂一盒小提琴,还使根柚木扁担,挑着两个白藤箱闪悠闪悠走进大院……开箱后,我见一头装了满满的书,另一头是对铸铁哑铃。他手上背上的肌肉很结实,是一块一块成板状的。我就很兴奋,问他的理想是不是参加奥运会举重像陈镜开那样夺块金牌回来。四哥却说“不”,说“我的理想是当个诗人,行吟诗人。” 从第一天住进红房子,四哥就喜欢给我背诵诗篇,还特别交待在听他读诗的时分,一定要同时想象诗句描述的意境,说只有由诗句带入意境又出意境薰陶心灵,才能真正欣赏到诗人美好的情怀。我就频频点头。但是,由于他的普通话难听得吓人,带着极为原始的广东腔,我要一面听一面在心中随即翻译成普通话,所以,往往顾得上词义就顾不上意境,就不但无法欣赏诗人的情怀,反而把自己的神经弄得紧张兮兮的。广州话,我已经一句都不会说,但听起来还没忘光,有时就可以猜得出四哥念的是什么,有时就让我彻底糊涂。比如有一次,四哥带我去嘉陵江边散步,说:“妹妹,你喜欢汽缸吗?”我说我对汽缸一窍不通。他说那是普希金的长诗,诗中渗透一种悲壮而无奈的美丽,就突然把音调压得深沉宽广,那面容慢慢蒙上一层淡淡的忧伤,诵道;“大漏巷,远远地走来一捆汽缸……” 我急急忙忙去想象地描述的意境。大漏巷在哪儿里不管它,但才想到些汽缸不知被谁用不知使什么做的绳缆扎扎实实捆成庞然一堆,空空哐哐吃吃嚓嚓地远远走来,就觉得这场面十分荒诞不经,简直比什么鬼故事都叫人难以接受!就连忙止住他问:“哥是谁把这些汽缸捆在一起的?”“谁?”哥说,“当然是汽缸们自己成捆的!”我就更加糊涂,心想:“自己怎么捆自己?还是些汽缸!再说捆成一堆了,又怎么走路?还要从远远走来!”越想就把自己搞得越苦恼。大概我当时的模样已经十分可怜,我那想当行吟诗人的哥哥就叹口气掏出纸笔,把普希金的诗句写给我看。 天哪!原来是“大路上,远远地走来一群茨岗……”我一把拍掉他手上那张纸就开始笑,拼命笑,怎么也止不下来,笑得肠胃肚皮一起痉挛痛苦不堪。待我死死咬住牙关终于忍住笑时,已经觉得自己快要虚脱…… 四哥就把我放上他的背,一级一级去登那溜长长的石梯。我半死不活心有余悸,只好在他耳边软软央求,说:“哥,好哥哥,你今天就别再念诗了,行么?”一路到家果真他就不再念。而且从此以后,他就叫我为他念诗。 我四哥的枕边总有几本诗集,全是俄国的。他一生崇拜普希金、莱蒙托夫和叶赛宁,就老要我读他们的诗行,他就在一边听着,常常指点我该如何去领会,指点得很细腻……就这样热情洋溢地,就这样南腔北调地,我的小哥哥将我的心挽进一层一层的诗的意境,使我感到生活很美很美,美得让人有时想叹气。 三个哥哥之中,我跟四哥最要好,无话不谈。有一天我问他,我到底有几个哥哥,有没有姐姐。“姐姐……哥哥……哎,看怎么算法罗!”他说,“你还有个大哥哥……不不,得看怎么算。”见我莫名其妙,哥挠挠头,就干脆痛快地告诉我:“妹妹,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和哥哥姐姐是一个妈妈生的,你和弟弟妹妹是一个妈妈生的。”怎么会是这样?怎么没人告诉我?哥说:“可能爸爸妈妈和两个哥哥认为小孩子不必知道太多。其实,知不知道都没关系。”我想想,觉得也是。“其实我从小就知道。”哥又说。哥说他对生身母亲没任何印象,生他时,母亲正生病,一口奶没喂上就去世了。父亲和我母亲结婚后,我母亲一次一次回乡下,将我的两个姐姐三个哥哥依序接到厂州,托给我的外婆抚养,让外婆守着他们念书。四哥说,他自己的妈妈生了大姐、二姐、二哥、三哥和他。因为父亲和叔叔手足情深,所以俩人的孩子合起来以年龄序长幼,我应该叫大哥、五哥和三姐、四姐的,乃是叔叔所出。 四哥比我大6岁。因为很迟才从乡下去广州,他入学就晚了,到重庆读初三时,已经快满18岁。 18岁的小哥哥很快就坠入情网,那女孩子跟他同班,就住我们楼上。那时哥哥正准备考高中。 有天在饭桌上,四哥突然说他对书本最有灵感的时刻正是全家开饭的时刻,说他想做完功课才独自用餐。爸爸就皱皱眉,又点点头。第二天晚上,我睡觉前,就将哥那份夜餐端进地房间。他就从中拿起一个馒头,叫我送上楼上给那女孩。l两面粉蒸一个馒头,他的晚餐是3个馒头一碗稀饭。我有点意外,就问:“整个馒头呀?”他说:“整个。”我又问:“一小半也不剩呀?”他说:“不剩。我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咕叫,就再问:“一层皮都不剩呀?”四哥就轻轻叹口气说:“妹妹,那你就撕一层皮吃吧。”于是凡有馒头吃的晚上,我就撕一层皮,再把个光身子馒头送到那女孩的房间。 哥叫我一句话都不要跟她说。我就不说。只把馒头和我哥的一首诗交给她。写着诗的纸,是迭成三角形的。那些诗,哥哥事先都叫我用四川话朗诵一次给他听,他说自己发音不准,很可能用了些广东韵脚却被那女孩将四川话来读,怕有碍她感受诗中情怀。 哥哥的诗开头是:“啊你——红房子的塔吉雅娜!”我不明白为什么要用欧根·奥涅金那恋人的名宇称呼楼上女孩。哥说怕万一诗落到别人手中会令女孩难为情。 女孩收了东西,也一句话都不说。也交给我一张纸。然后坐在书桌边看我出门。 哥叫我不要看女孩写的纸条,我就不看。不过她给我一种才高八斗的印象:因为哥哥的诗写好后还要叫我共同斟酌方敢送出;而她,看看馒头看看诗,微笑浅浅,素手纤纤,移过草稿本想也不想,就写。就撕,就迭成三角形给了我,并且那纸条转到哥哥手上后,还能叫他沉醉好一会哩! ……粮食越来越紧张了,稀饭由稠的变成稀的……由大米熬的变成小米熬的……最后米都不米,成了南瓜汤……再以后,连南瓜皮南瓜藤都熬进锅了,而馒头,就从白面粉做的变成用黑面粉,再变成包谷粉,再变成土茯苓。 这土茯苓,原是去湿止泻的中药,那年头,人人胃里肠中本来就没有什么油花经过,却还把些土茯苓来一顿一顿连天累月吃下肚去,哪有不梗阻这理呢?于是在重庆市的个个公共厕所门前,也站起一条一条的轮子来。 幸好市政府的饭堂依然供应白面馒头。爸那份饭票就全买了白面馒头,以保证在全家的晚餐中每人有一个。分给四哥的,就一个接一个都跑去楼上那位“红房子的塔吉雅娜”手里。哥哥的诗越写越绵长,他的馒头却越变越小巧——因为我那时实在太不懂事,也因为那时我实在太饿,就将层馒头皮撕得越来越厚……女孩依然什么都不说。直到有一天,她纤纤索手拈起那个被我撕成一颗心形的白面馒头下楼去,我才吓得魂飞魄散发现自己闯了祸,回过神来,赶紧骑上楼梯扶手滑去追她认错。就眼见她已敲开哥哥的房门又顺手关上,就听见她说:“你的心意我全明白,不要这样苦自己……”我正想敲门进去坦白,她走了出来,我就说:“其实那些馒头皮……”哥就一把捂住我的嘴。 女孩上楼去了。我看着心形的馒头……它被红房子的塔吉雅娜放在黑色的圆规盒上,显得很白,很小,只有那么一点点,又可怜又可爱,我难过得话都说不出。哥哥把我搂到身边,拿起那颗心形的馒头默默地,一层一层剥了放进我嘴里……几天之后,我正在厨房烧红那根捅煤炉的铁条准备往四哥的皮带上扎眼——红房子的人越来越瘦,大家久不久就要在皮带上扎个新眼儿出来——哥满头汗将我招去他的房间,栓上门悄悄告诉我,他要去一家饭馆的厨房做学徒,是考上的,当晚就走。 我提着皮带泥塑似地呆看着我的小哥哥。 哥说凡考上的,都试工三月。干不好,随时叫走;干好了,3个月后算正式学徒,一个月有6块钱,包吃包住,还可带上家属,每半月在饭馆宿舍大吃一顿,饭菜不许带出门,但随便吃多少肉……哥一边说,一边把他的东西往个白藤小箱拿进拿出。 我略微清醒,就一屁股蹲在箱里怎么也不肯起来。哥在我身边坐下,说:“你看家中父母弟妹都饿成什么模样了!叫我这当儿子当兄长的如何还能那么自私只顾自己读书?”我说我家各人也并不比别人家的饿呀!红房子好多人家都开始各人锁上各人的米,蒸饭时,各人吃多少抓多少,放在自己口盅里,然后大家一起看着放进蒸笼盖好顶,蒸好后,各人取出自己的口盅采,绝对混淆不了。我家却绝无此事。虽然各人粮食定量不同,但从无吃多吃少之争。我家从来东西不上锁,家里全交给小弟的奶妈江阿姨管的。而且,按照干部级别,父亲每月有8张优待票,每票一次可以由他带一个人去政协饭堂吃一顿。虽然每票只可以买到两肉一碗汤,但干饭可以任吃,于是去的人就拼命往肚里填饭,使汤淘着;肉则原封不动拿回家,让没去的人分享。我们兄弟姐妹就和母亲、奶妈轮流跟爸去吃饭。轮到四哥,他就总说功课紧张不想去,我就总跳起来说“我替哥哥吃”。除了这8张票,还有周末的包子呢! 凡母亲从钢铁学校回来,必往家里带几个包子,搅得烂烂的不知什么菜馅里还会出现肉末!星期天早上,全家就像过大节一样欢聚在餐桌上,每人就可以分得半个——那可就是l00%的半两粮,是半两白面做的啊!我吃饭风快,不过那时连我妹妹也快起来了。妈妈反而越吃越慢,我吃完自己的就盯着她的。她每次都会说:“妈妈饱了,你帮帮忙好吗?”就会掰下一角给我。 这时哥却说:“其实最饿的是妈妈。”我说那怎么会?谁都知道钢铁学校属一类学校,国家给他们的粮食标准比普通学校高;这不,妈拿回的包子,比市委饭堂的还大。妈妈不但吃不完她那半个包子,还从政协饭堂买回来肉都说不大想吃的。哥说:“妹妹你怎么这样傻……钢铁学校的学生每月32斤粮食定量,每人按规定节约两斤给国家。但教师定量才24斤,必须节约3斤,能经几顿饱的?定量中绝大部分是粗粮,包子按细粮卖;我算了算,那些包子恰好用尽妈妈的细粮,她在学校肯定只能吃红薯、蚕豆和土茯苓了。真不知道妈妈平日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夜晚上厕所,好几次见妈妈正在厨房偷偷用酱油冲水喝。”我听得冷汗直冒,恨死自己那么心粗那么嘴馋。哥说;“其实这不怪你,你还小…… 我再三给哥哥保证今后绝不叫肚子饿,恳求哥哥千万别缀学。红房子我们这一代,个个自视人中龙凤,当不当得成英雄只好看战争机会,但大学的门,是人人都瞅准要进的。哥若初中都不能毕业,父母亲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哥不肯。我就说:“你走了,你的塔吉雅挪就没有馒头吃了。”哥说他已想好,一去餐厅就拼命干,一转成学徒,就向领导提出每隔一天吃两顿,将定量省给她吃。我痛苦极了哭着说:“不读书,你就写不出诗,当不成诗人了啊,哥哥!”哥哥就牵起他的衣襟给我擦泪。过了一会儿,他轻轻说:“想当诗人,最要紧的是要有诗人的气质;眼睁睁看着亲人受苦还无动于衷的人,哪里会写得出好诗,哪里还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于是我的小哥哥就挟着他的诗人气质昂昂藏藏出门去。 爸爸见了哥哥留的信气得暴跳如雷,说:“胡闹!胡闹!这混账儿子太胡闹!抓回来毙了他!” 我就“咚”的一声,直挺挺跪在爸爸面前直挺挺说:“爸爸,请您不要这样对哥哥。哥哥出走的原因也有我一份,要毙您就毙我吧。”就索性把哥哥的话来一句一句学给他听,越学就越觉得哥哥好,觉得拼着被父亲毙了也不能让他枉判了兄长的人品。最后,干脆自己判定说:“我四哥,他有颗金子般的心。他是我做人的榜样。”说完,泪水就不停往下淌。 爸爸看着这个从小就到处闯祸的女儿,却并不再发怒,只是拉起来问道:“那个饭馆在什么地方?”我摇摇头。父亲就很耐心地说,国家是困难,但困难总会过去的。红房子的人家再艰难,也比寻常百姓的日子好过得多。说国家要建设,急需有文化有知识的生力军,哥哥没有权力逃避读书的责任。再说,全家不会有任何人赞成哥哥的选择。爸说我们兄弟姐妹是军人的后代,他一点也不怀疑他的孩子会意志坚强相亲相爱地走出困境,要我快说出哥在哪里,好趁哥还没正式上工,找将回来读书。 近近地,我看见父亲也瘦得很厉害,脸上手上,每一处棱角都显得太过锋锐。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哥哥跑哪儿去了。 3个月后哥哥有信来了,厚厚的写了5张纸。父亲阅毕,低声骂了句“混账儿子!”把信扔到一边。过一会儿,点燃板烟丝,又重新拿起那封信,看得很慢。烟斗被吸得丝丝响,那朵红光明明暗暗就像父亲眼中的怒火。 我叫妹妹去偷看。她钻进爸爸臂弯又跑回来,摇摇头悄悄说:“四哥的信像天书,我只看得明白‘亲爱的爸爸’和‘亲爱的妈妈’几个字。’”唉,我小哥哥的字跟他的普通话一样令人头疼——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他写信回家,居然他就天天写。 起初父亲每读一封就骂一句“混账儿子”,后来渐渐不骂,后来全家出发到哥哥的宿舍吃团圆饭。 我拼命吃,吃了很多肉很多饭,回家又喝了很多水。那年头,无论哪个饭馆哪个家,谁烧的菜都重重下盐,因为菜做咸了不仅耐吃,而且吃完口渴了多灌些水到肠里胃里,就不会那么快又空得发慌。但我那天实在吃得太多也喝得太多,就别说躺,连坐着都难受,于是深更夜半赤了脚,在两边楼梯1层到3层左上右落来回折腾,心想下次可再不要这般贪吃了。但每到下次,我又将自己撑得坐立不安。 哥哥去的那个饭馆在重庆名闻遐迩,叫“冠生园”。是公私合营前上海老板在解放碑开的一间分店,所以菜式都很有传统的淮扬风味。然而冠生园最获盛誉的还是点心,尤其绿豆糕。我四哥才进去100多个日子,人就长好了:不但皮带少扣了两个眼儿,就脸上都开始有了红晕;但他很快又把自己折磨瘦了。我发现他那双瘦得变大了的眼里有一抹久久融化不去的伤痛——因为红房子的塔吉雅娜不肯低下那颗骄傲的头,走进冠生园那间排列着双层架子的集体宿舍。她原封不动,让我将附着长诗的那盒绿豆糕拎走,说:“我要的是你哥哥的诗,不是冠生园的肉。”我指指那封她那纤纤素手拆都不屑拆拆的信,虽然按哥吩咐一言不发,但心中已是忿忿。她伸出一根细长流畅的食指在信封上徐徐滑过,叹息道:“你哥哥从前充满诗人的气质,想不到现在落得跟下里巴人为伍……”我听出她的音调已经含了浓浓的苦涩,还有沉甸甸的惋惜在那双长长的、杏形的眼睛眈眈留连,就知道自己是什么话都不可以说的了。 ……粮食更紧张了,冠生园的职工再不可以领家属回宿舍吃饭。四哥说,他当厨工的使命彻底完成了。他决定去新疆,因为新疆与苏联接壤,更靠近曾希金的故园。当时王震主管的新疆军区建设兵团来四川招人,哥哥带我去看。 招兵旗下围着一大群年青人。招兵的军官皮肤色调厚重如熟铜,又沉稳又幽默正介绍着新疆,说的是戈壁如何广漠,草原如何美丽,说垦荒如何艰辛,战士如何优秀,说祖国多么需要,说前景多么美好……四哥报了名,去农一师所在的阿克苏。他认为那种严酷辽阔能使生命变得壮丽的地方才是养育诗人的摇篮,他要去那儿开创事业,去那儿寻找爱情,说只有让西北的太阳晒过、西北的大风吹过的姑娘,才足以完全领略一个诗人的情怀。 我们把那个月全家的肉票油票糖票副食品票变成一桌盛筵,父亲为四哥把酒送行,称赞他“好男儿志在四方”。 走出大院,四哥回头,向4楼红房子的塔吉雅娜那个窗户望了最后一眼……哥这一去,就去了新疆25年。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 刘大姐吓了一大跳,叫声“床下有人!”就朝外跑,就惊动正在八角厅下棋的父亲…… ※※※ 四哥走后,我三哥就开始谈起恋爱来。不过,他的事情简单得很,既跟馒头无涉又与诗章无关,更谈不上出走呀,伤痛呀,甚至惹得父亲震怒母亲焦虑呀……什么的。如今三哥孙子都有了,我还偶尔调侃,笑他的婚姻是一次包办终身美满。 三哥去了北大荒的地质勘探队不久,就考上南京的铁道学校,毕业后分回四川,在成都铁路局工作,离重庆有12小时的火车行程。有次三哥回红房子休探亲假,恰好被刘伯伯看见,刘伯伯正在3楼八角厅跟我爸下围棋,他钳了一颗黑子刚要往“平”位上放却突然停了手问:“老钟你这儿子啥时生的?”又问,“有对象没有?”爸说:“没有没有。”刘伯伯就说他家长女20岁,从师范毕业后在小学教了一年书,今犹待宇闺中……两个老军人一高兴,当即舍了棋局各自分头叫来儿女分头说:“爸爸给你介绍个对象。”然后刘伯伯笑眯眯叫这双儿女伸手互相握一握,说:“婚姻大事你们自己作主,我们父辈绝不干涉这种事情。”我爸也笑眯眯说:“老刘,剩下的问题让年青人自己解决,我们走。”然后特别告诫我不许跟哥捣乱,就将那对年青人剩在了房间,和刘伯伯返回八角厅继续平上去入打劫反扑。 我的三哥和刘家大姐,被行伍出身的爹们介绍得面红耳赤,一个远远坐床一个远远坐凳,中间如隔楚河汉界。我从小客厅探首瞅了几次,他们却总是姿势不变各自并膝挺胸低下头,很专注地看着些手指。一见我,就她咳一声他咳一声……我心里就直替三哥着急,虽然明知他不如四哥那样张嘴就是莱蒙托夫、叶赛宁,却也不该僵了局把沉默视金,便开口说句“认识你真高兴”也好呀! 以后,三哥就跟单位的人倒班,蓄了休息日,久不久赶来重庆一两天。每次回来就叫我上楼告诉刘大姐。然后刘大姐就下来3楼牵上可可,先行去大院外一个什么地方等着,等哥到了一起散步。回来后,我问可可:“哥跟刘大姐说什么?”弟弟说:“没有说。“我就问刘大姐跟哥说什么,弟弟仍答:“没有说。”“怎么没有说?两人谁都不说话光是走呀走么?”弟弟却答道:“说的。两人都跟我说话。”讲完就一脸得意色。怎么会跟他说?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弟弟就告诉我,头一次是刘大姐先开口,问弟弟最喜欢干什么,弟弟说最喜欢下棋。自小,他从幼儿园回家时,父亲就老把这个儿子放在膝上让他看些士相怎么保帅,重炮如何将军。弟弟说后来几次散步就是讲故事。就是三哥给他讲个《木偶皮诺曹》或刘大姐给他讲个《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然后三哥再讲一个别的,刘大姐又再讲一个别的…… 刘大姐有个妹妹,大家叫她刘小妹。刘小妹比我小一年。她告诉我,我哥在信中称她姐“同志”。又有一回她对我说:“喂,害群马!现在不仅姐姐,连我都清楚铁路上怎么扳道岔,怎么挥旗,怎么打信号灯啦!”我哥是调度员,可他怎么尽给人说这些? 刘大姐自小就是品学兼优的,在师范学校读书时,还是学生会的文体部长。师范学校就在我们依仁小学附近,很大很大,我经常约帮伙伴翻墙进去玩。有次师范学校正开晚会,我躲在树上,还见到刘大姐穿着古装跳“采茶扑蝶”哩。我很喜欢她当我嫂嫂,妹妹也喜欢,弟弟也喜欢。我就和妹妹商量如问助我三哥一臂之力。办法还没想出,三哥又回红房子了,说这次只能呆大半天。 我冲上4楼见刘大姐正洗头,我说:“三哥来了。”又冲回家,跑去父亲房间,因为他们每次都在父亲房间见面,而且每次都是她坐椅子他坐床。我将唯一的椅子搬到床边尽头靠墙放了,拉着妹妹就往大床底下钻。哥就来扯脚,刚拉下我一只鞋,可可就从大床另一侧也爬进来,还问“姐,你们躲那么快和谁捉迷藏?”我说我们有秘密任务叫他赶快爬出去。他不仅不出去,还将手中一根麻绳越收越短哗哗响着扯进个大算盘,算盘上垫块木板,板上躺着个睡得香香甜甜的小弟。哥说:“出来出来,你们干什么?丽丝你再不出来我告诉爸爸!”我明知三哥从来舍不得我挨打,也不怕他威胁,只顾认认真真交待他:“等一下你跟刘大姐对面坐时,千万注意看椅子的脚!”三哥气急败坏,一个劲央我们出去,但他向来不会发怒,此时大概也怕爸爸发现必要揍我,便一味压低了嗓门软求。跟着就听见刘大姐的脚步在走廊响起,哥只好说:“千万别捣乱!”就直起腰,任由他大大小小4个弟妹留在黑咕隆咚的床底下。 果然她坐椅子他坐床。她说:“回来了?”他说:“回来了。”一会儿,她说:“事先也不知你今天回来,刚才还在洗头。”他说:“是呀。”就没话了。我直替他急,连妹妹都摇头。刘大姐又说:“我怕你久等,也来不及换件好衣服,就这样下楼来……”我就在手心写上“若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感叹号还不及标出,我那老实巴交的哥已经又“是呀、是呀”!她又说:“我俩将来……将来……”我连忙在小臂写上“生子当如孙仲谋!”谁知她下半截话却是“……将来也是这样分多聚少,你……你不会……”我一想那提词不合用,急急缩回手又急急在小臂另一侧写“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然后小心翼翼往两只椅脚中间伸手出去。这次刘大姐不等哥回答,就很轻很轻叹了口气,说:“天冷了,我给你织了件毛衣,来,穿给我看看。”说着就站起来。这次哥哥马上开口,说:“不不,不要……不,不是不要,是现在不要,是因为……”刘大姐就向他走去就往他身上套毛衣。我的手上已写得满满的,就扯妹妹的手采写,她手一缩。在我耳边悄悄说:“千万别写手心,我忍不住笑。”我就住她手臂写,写“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又把手一缩:“姐呀,这是儿女对妈说的话,不如用雪莱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说那更不好,那岂不是说刘大姐织毛衣是多此一举吗?但历来办事认真的妹妹执意不肯教她兄长乱了辈份,索性将右手死抱了左手压紧胸膛。我急得满头汗,说:“管它哩!反正我一下子再想不起什么前人名句,就这样凑合先救我们的笨哥哥!”就硬抓了妹妹的手往椅下伸。就听见刘大姐问;“好像床底下有什么动静?”从她进门始,我的三哥就提心吊胆,这时就更加惊慌。我知他是绝撒不来谎的,马上就捏了鼻子学猫叫,不料小弟刚好醒来听见猫叫就高兴得手舞足蹈格格笑。刘大姐吓了一大跳叫声“床下有人!”就朝外跑,就惊动正在八角厅下棋的父亲…… 父亲使鸡毛帚敲着床沿,说:“捣蛋鬼,你给我马上出来!”妹妹悄悄说:“我去,爸不会打我的,你躲着别动。”就爬了出去。爸就更光火:“好哇!你不但自己捣蛋,还胆敢带着妹妹一起!出来!”可可耳语道:“我也不会挨打的,姐你千万别出去。”就把我往里推了推,自己往外爬,还喊着;“爸,是我在床底了,爸我们去下棋!”我爸哪会那般容易罢休?喝道:“还有一个!你出不出来?”可可就把手中麻绳一扯,说:“还有一个在这儿哩!”于是算盘珠子哗哗响,溜出眉开眼笑的小弟来,已经返回屋的刘大姐赶快将他一把抱起.也忍不住偷偷笑,哥哥急急忙忙走出房间,待他请了妈妈来。我已经啄着头在床边立正站着。 父亲很生气,训斥道:“你又搞什么名堂?你看你不但把自己的手脚画得花花绿绿,还把妹妹的也画了!” 其实哪是花花绿绿,是写的字嘛!爸没戴老花镜自己看不清。母亲刚一瞥到那些字句再看看哥身上的毛衣,立即心清如水,当时就伸胳膊圈了3个儿女往外走。我说:“妈,我真的不是想搞鬼,我是想帮哥哥……”妈已经忍不住笑,说:“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别说了,别说了;带着弟妹去大院玩吧!”她回头朝小厅喊:“天兄,快抱了小儿过来!”我如闻大赦,牵了丽珠可可就朝楼梯跑,就看见爸爸刚刚露面,妈妈已捂着脸在厨房笑弯了腰…… 在童年时代所见的爱情故事中,让我感到又忧伤又无奈的,就算江阿姨那个了。 那时重庆有种职业介绍所,专门介绍保姆和奶妈,红房子的人去那儿挑能干却尽量不漂亮的保姆,挑尽量漂亮却不在乎能干与否的奶妈,说是婴儿吃谁的奶就像谁。我妈妈也去请了江阿姨回来。红房子的家属们就说江阿姨是大院所有奶妈保姆之中最漂亮也最能干的一个。 江阿姨是小弟的奶妈。她丈夫是怎么没了的,我至今也不知道。只知她儿子也姓江,叫江小江,比我小弟大一岁多,也住我们家。小弟吃人奶,小江就吃代乳粉,吃米糊。 江阿姨当奶妈之前,是纱厂的挡车女工,还是个班长。自从她住进我家。我从来不敢把东西乱放乱扔。我闯下祸有人上门告状时,她就一一接下,俨然家长,先是代我父母诚恳道歉,然后一本正经捎带把别家孩子不是之处也批评批评,事后并不再转告我爸。她对付我最拿手的办法就是没完没了地讲道理,不管我是否听得进去,她就牙齿玉白一闪一闪直把我讲得垂头丧气乖乖就范。 追求江阿姨的人很不少,她却从来不往红房子带。到周末与人约会时,她就像吩咐我一样吩咐父母应该如何如何照管小弟或小江,她每次出去都要带着这两个小孩中的一个。我妈妈劝她将两个小孩子都留下,她说;“一个男人心术正不正,主要看娃娃喜不喜欢他。看好了,就带家来,我也就不出去了,让他学学做点事学学过有家口的日子。”她神情严肃如同成了我妈的班长,我妈只好点头。 后来她真的不出去,就有个小罗叔叔每周一次来我家。小罗叔叔在重庆人中高得出类,竟是1米82的个头,28岁,是炼钢厂的炉前工,逢星期二就不用回厂,来我家准时如上班,总在我们吃完早餐准备上学时,他就敲门,进门就抱起小弟,然后是小江、可可、丽珠、我,一个一个轮流抓住往天花板上抛。待我们上学,他就和江阿姨人抱一个孩子去邮局,寄绿豆。他每周可以分得半斤“炉前工高温绿豆”,一颗舍不得吃,由江阿姨缝个小布袋装了,寄往乡下给父母…… 我妈妈要去广州接我外婆来重庆。罗叔叔就托妈妈给“买一双广州最漂亮的女式皮鞋”,准备江阿姨出嫁时穿。他要和她结婚。 我和弟妹就很高兴把我们会唱的歌首接一首唱给他们俩个听,要他们自己挑一首,说我们决定在婚礼上为新郎新娘高歌庆贺。他们就挑了“跑马溜溜的山上”。于是,他俩就一人抱了小弟一人抱了小江,像幼儿园小朋及玩“排排坐吃果果”那样一人一凳,端端正正看我们排练节目。我就改改歌词,拉了二胡让弟妹对唱。每唱到“江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哟,罗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哟”,罗叔叔就红了脸低着头笑,江阿姨就红了脸看着他笑…… 可是。江阿姨没有嫁给罗叔叔。 就在我妈妈把外婆接到重庆的前两天,江阿姨收到她家乡的一封电报是“父危即回”。我爸让她把小江留下赶紧走。 5天之后,江阿姨回来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见了我妈就哭。陪她来的还有个男人比她矮半个头都快50岁了。江阿姨让我叫他“杜伯伯”。我赶紧给杜伯伯泡茶,爸就带了他去客厅坐。 江阿姨总共两姐妹,她是姐姐。妹妹嫁了去新疆,得了20斤全国粮票当聘礼留给父母,维持了一段日子。那时乡下的树皮草根都被吃得干干净净,却继续一片一片地饿死人。那时国家主席已从毛泽东换成了刘少奇,就向国人提出“房前屋后,种瓜点豆”,以替代昂贵如金的粮食。虽然各家农户都办了块自留地,但那对早已饿得歪歪倒倒的江家父母没有力气种瓜点豆,只好依然吃一种灰白色的泥巴,四川人管那叫“观音土”。江阿姨的爸爸妈妈吃观音土吃得眼睛肚子越来越大,胳膊腿杆越来越细。那爹爹被邻居抬去医院又抬了回屋——医生说也不用吃药,吃些米呀面的就自然会将条命根吊回来。抬回家时碰上杜伯伯,杜伯伯就往江家送了米呀面的,还叹口气,第二天就开始在江家的房前屋后锄地翻土种起瓜,点起豆来。 杜伯伯也在江家邻居,是从外地到这儿结婚的入赘女婿,在镇上肉铺子当屠夫。几个月前,他有天下班回来,却全家大小连岳父岳母加上老婆和4个孩子都吃错一种小草蕈,死绝了。 江阿婊决定嫁给杜伯伯。她跟我妈说,她母亲觉得欠下杜伯伯救命之恩无法回报,就想让杜伯伯不再过单身寡佬的日子;再说江家,也不能没人种瓜点豆。江阿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她不忍眼看着父母饿死,也不忍拿两个老人来拖累罗叔叔:“小罗年青,有大好前途,不可以让他工人不当当农民呀!” 于是,江阿姨就带了小江,跟杜伯伯回乡下结婚去了。 江阿姨刚走第二天罗叔叔就来,因为下一天是个节日,工厂中午就放了假。他兴冲冲敲门,像往常那样手中托着一纸袋绿豆进来,却见到新奶妈正给小弟喂奶。当时爸爸妈妈都还未到家,我就惊慌失措,但还是硬着头皮带罗叔叔去我的房间,交给他江阿婊留下的信,还有那双妈妈从广州买回的女式皮鞋。 罗叔叔看完信半天说不出话。我干干地站在一旁不敢走开,也不知讲什么好。 过了很久很久,罗叔叔终于开口,问我要针线,要一大一小两块布缝口袋。我跑去叫我妹妹帮忙。他说他自己来,就坐在我的书桌边,用毛笔工工整整写好江阿姨父母的名字和乡下的地址,然后用那双骨节很分明的大手。笨笨地穿针引线,笨笨地缝一个袋子装鞋缝一个袋子装绿豆。他用断了3根针,把手指扎出些小血珠。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滴在装了那双女式皮鞋的布袋,然后又一滴一滴,滴进装满绿豆的布袋。他就那样一声不吭地缝着缓着,好像在缝他的心。 窗户不知什么时候,已挂满一帘夕阳。重庆那种特大的火云,把天空铺得又热烈又缤纷。云朵云团不断变幻着形象忽如驯羊,忽如猛狮,忽如渊停岳峙,忽如川泻涛翻,我的心绪却如一堆乱麻,只牵了妹妹的手站着发呆。妹妹忽然说:“小罗叔叔,我看杜伯伯的样子会对小江很疼爱的。”小罗叔叔就点点头,依然默默缝呀缝。他的身影越来越暗,被满天的辉煌远远衬了,如同一尊铸铁的雕像,显得又孤独,又悲哀,又坚强。 重庆市区街头也开始出现饿殍了。 红房子人人嗅觉都变得异常灵敏。只要逢肉香从厨房飘出,就有女人和孩子从自家门里走向八角厅。也许这儿聚居的毕竟是军人与军人的家属和后代,人们的共性就很是粗豪率直。尽管老军官们意志坚定不肯放弃尊严,家属和孩子可不管那一套,立了在厅里,一面深深呼吸着谁家锅里的肉气,一面高高兴兴叹息道:“好香,嗯嗯,好香好香!”因为肉都用来熬汤喝,并且尽量多放水,熬久点,所以香味飘飘的时间就可以持续很长,不同炒,一两分钟就完事。大家都不炒肉,因为炒过的肉会缩水,就既不经嗅,也不经看,更不经吃了。而且,肉是越肥越宝贵,甚至儿歌就唱起肥猪肉来。 记得有首老老的法国小调,不知由哪位留学巴黎的前辈将它唱回了中国:毛主席领导农民闹革命时。这小调被重新填词目流传甚广。刚上小学时,音乐老师也教过我们的是“打倒土豪,打倒上豪,分田地,分田地……”谁知到了1960年,孩子们依了原谱,唱的却是“揭开锅盖,揭开锅盖,肥砣砣,肥砣砣,快点拿个碗来,快点拿个碗来,拈两砣,拈两砣!” 还有支北方的情歌。打土豪分田地时歌词已被改了一遍,是“崖畔上(那个)开花,崖畔上(呀)红,受苦人(那个)盼望,得(呀)解(呀)放!”红房子的小孩也不知从何处学来另一份词,常常在八角厅一面认认真真呼吸着肉香一面嘻嘻哈哈指指点点,唱着“案板上(那个)肉,有肥有(呀)瘦,你吃肥(那个)我吃瘦,他来啃骨头!”还齐齐哼了过门道:321 65 1 1·2 35 26 12 1 5- 听了我们唱的吃肉歌,妈妈觉得很好笑。爸爸一向要求他所有的孩子能吃苦,并且吃苦而不叫苦,再努力做到能苦中寻乐。妈妈说那两首吃肉歌,也算勉强入得苦中寻乐之例;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读书人寻起乐来,应该呈现读书人的风流儒雅。我们问什么是读书人的风流儒雅,妈妈就讲了个故事—— 从前有个穷得家徒四壁的秀才,偏偏被几个促狭同窗逼着请客,还说要吃出风味才算请了。穷秀才略一沉思,朗朗笑道:“有何难哉?有何难哉!诸位明日便可光临寒舍品尝在下的唐诗菜。”唐诗菜可是一众同窗前所未闻的东西。 翌日客至。穷秀才接出只圆碟,碟白无华,仅置一条青葱,葱旁各伴一边色泽金黄的威蛋黄。众宾愕然。主人诵道:“两个黄鹂鸣翠柳。”继而再上一浅蓝陶盘,盘中排着一溜豆芽,再诵曰:“一行白鹭上青天。”同窗喝彩声毕,问:“窗含西岭千秋雪又当如何?”主人使端出一方豆腐,细细微了薄薄一层盐,于是彩声又起;未了,穷秀才取个海碗盛出煮过豆芽的清汤,那两半壳取了蛋黄剩蛋白的咸蛋浮在汤中一漾一漾,他就摇头晃脑高声吟哦:“门泊东吴万里船。”几个喜欢恶作剧的同窗叹为观止,便心悦诚服,拱手而去。 听完故事,我们三姐弟就兴致勃勃,提出要做“诗谜菜”让父母去猜。我说:“猜对了就做莱的人洗碗,猜错了就猜谜的人洗碗。”妹妹就批评我赌瘾深重。爸说:“没关系没关系,有赏有罚很公平。” 第一个周末,我将南瓜皮冬瓜皮削得薄薄一小片一小片煮了端出,爸爸吸完一斗烟仍看不出啥名堂。妈妈问;“是不是昨夜西风过园庭,吹落黄花遍地金?”我们姐弟就拍手欢呼。饭后全家拥去厨房看我爸洗碗。 第二个星期,妹妹将只柚子皮耐心烧烤,刮去焦黑,又在水中泡了两天,再切成厚厚的长方状。她先在大盘中放条烫熟的野菜马齿苋,然后将一块一块在盐水中焖透的柚皮骑缝砌好,将那条紫杆绿叶的马齿苋遮了一半露一半。才一上桌母亲就说:“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轮到可可时,他蒸个胖乎乎的馒头,插根竹筷,热气腾腾摆到大家面前。爸爸妈妈捧腹大笑,然后一齐诵道:“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至今我们姐弟下厨,还有着将菜育摆得赏心悦目才端上餐桌的习惯。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 我外婆的声调很柔和。儿歌简朴又美丽,让她一哼,就哼出一幅又一幅宁静清纯的画面,如同叶赛宁的小诗,好亲切好亲切,慢慢将我化入梦乡。 ※※※ 几个兄弟姐妹之间,外婆对我尤其偏爱。也许因为孩子们中只有我听得懂她的广州话;又也许因为她绝对听不懂四川话,不知我在外头闯祸成名;再不然,就是由于我一生下来她就见过,13年后重逢,她倍觉心疼。这匹害群马在外婆眼里心中便依旧如幼儿。她对我爱得无微不至,总要叫到跟前没完没了细细地看,每天中午,还要拍了我的背,哼着儿歌哄我睡。外婆的歌是广州歌,是什么“月光光,照地塘。年卅晚,摘槟榔……”或是什么“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 一开始我觉得好笑,后来有点难为情,终于感到十分受用。我外婆的声调报柔和。儿歌简朴又美丽,让她一哼,就哼出一幅又一幅宁静清纯的画面,如同叶赛宁的小诗,好亲切好亲切,慢慢将我化入梦乡。后来我吃了午饭就跳上外婆的床乖乖躺着由她拍,由她唱,由着自己变得跟个婴儿一样。 外婆是我外公的第六个妻子。我外公有21个儿女。 我外公本是个农家小儿。他有3个姐姐。他父母下田劳作时,家中就大的管小的,小的管更小的。外公家附近,有所私塾,私塾在他心中竟是座天堂。每日他就跑去教室门口,安安静静看那私熟先生授课,从开讲听到闭卷。先生年过50,却总没子息,看这孩儿小小竟一本正经,也就由着他,并不赶去。有天先生娘子经过见了,自然有点奇怪,俯身问道:“小孩子站在这儿干什么?也不累么?”小孩子就说:“我正听书哩,不累的。”先生娘子更觉有趣,就抱了去自己屋里,给颗果子,问长问短,好生怜爱。 这先生娘子,常常喜欢抱了别人孩儿进屋,给颗果子讲个故事又送出门去;所以先生下学回来,见了我那位当时只有5岁的外公,也不讶然,只是淡淡一笑。却小孩一见他,就赶紧从先生娘子臂弯脱出,放好果子,规规矩矩垂了双手朝他鞠躬,说;“多谢先生平日许我听书。”见孩子煞有介事,老夫妇乐不可支。先生就跟他开玩笑,拿起戒尺敛了笑容说:“你便将这几日听来的功课讲一讲,讲不好就挨手心。”先生娘子嗔怪丈夫玩笑开得太重,怕吓了孩子。谁知我外公真的开始一字不漏背起韩愈的《劝学篇》来,背完又解,连口吻姿势都学了先生模样,末了还说:“先生所讲,我都记住了,只是没能完全明白。”先生和娘子惊喜不已,领了那小孩儿,两夫妇一起到田里找我外公的父母……结果是,先生将我外公收作了义子。 那私塾先生竟是个饱学之士,只因性情猖介,功名场上终不得意,后来索性离了繁华,跑回家乡开起学馆来,自从得了我外公,便如获至宝,巴不得将一生才学部传了给这义子去。于是我外公就没日没夜读起书来;后来大些.便放牛;再大些,便下田,却从来手不释卷,嗜书如命。 外公16岁那年,村里一场瘟疫,死者大半。外公的父母和先生夫妇也未能幸免。临终的先生,叮嘱义子远赴省城谋出路。 我外公就去广州,在爿丝绸店一侧摆个摊,卖起字画过起饥一餐饱一餐的日子来。 丝绸店的老板,每晚关了铺门,必过来跟我外公闲聊,一面看他写字作画,久不久也买张条幅去。后来有一次,老板就问我外公是否愿意到他那儿当学徒,外公当即收起纸墨进了店铺,勤勉得很。过了段日子,老板又问他是否愿意去苏、杭进货;再过些日子,又问他是否愿意入赘当女婿。 据说我外公这个妻子十分的温婉贤淑,且识礼知书。婚后他才知道,原来在摆字画摊时就已被这女子偷偷相中。丝绸店的老板中年早已丧妻,膝下只有一女,如掌上明珠。见这流落街头的布衣书生虽然饥寒交迫,依旧气宇轩昂,印象已显不错,女儿定要嫁他,老板也觉未尝不可,于是安排计划,一步一个脚印地考验起我的外公来,结果是父女二人都对他越来越爱重。 我外公那聪明柔顺的妻子,却得了一种无法治愈的怪病,未及生下一男半女就溘然早逝。去世前对我外公说,她知我外公本性风流,日后必然妻妾成群,她要我外公空出正室之位,待终于厌倦风月,就娶个知书识礼的贤淑女子填房持家。 我外公报会做生意。经年后,不但丝绸店变成了绸缎庄,还开了间米行,做起粮食买卖来。他接二连三娶了4个妾。生了7个儿子后,外公放出口风选填房:条件是脚要小巧字要清丽,其他不论。 有个交游县广的道姑,养着她那自幼父母双亡的姨甥女,整天要这女孩读书,说是将来要选个好人家嫁出,以免负了女孩的父母。闻说外公口风,道姑焚起香来占了一卦,然后去女孩房中随手拿她几页诗文,又铺纸捉笔,比着画了她一双三寸金莲,也不问问姨甥女儿是否情愿,就拂尘袅袅找上我外公门去。 外公果然娶了道姑的姨甥女当继室。她后来成了我的外婆。第二年,就在外公过生日那天,我姨妈出世了。我的外公喜气洋洋,等到姨妈满百日,他竟关店3天大宴亲朋。姨妈的7个哥哥各各邀了同窗好友回家吃酒。 我的外婆虽然从小在道观随她姨妈长大,却并不信道教。她信佛,信轮回转世,信姻缘天作。 “囡囡呀,”外婆对我说,“婚姻的事情,都是前世修来,都由前生注定。该怎么相识,该嫁谁该娶准,种种机缘巧合,老天早都已经安排好了……”那天她还举了我姨妈——就是我香港妈妈——的婚事作为例证—— 刚满百日的姨妈正被她7个哥哥的同窗围观时,其中有个男孩突然说:“我将来要娶她当妻子。”众人哄堂大笑。他就说:“我会很耐心地等地慢慢长。”他那年12岁。谁也没把这男孩的话当一回事。 我外公对他的长女百般疼爱,不但亲自教她读书习字,还送她去上新学。她在学校就被灌了些当时很时髦的新思想。 那时代,大户人家的闺女,小小年纪就已经有媒上门议聘。我外公千挑万拣,挑到我姨妈快9岁那年,就告诉长女说该给她定下一门亲事了。她就说“不”,说要等长大些自己挑。外公说等不得她长大了,因为她的妹妹们已开始有人提亲。我姨妈就扑簌簌掉起泪来。 我外公生性很是幽默,且又大大继承了他义父那份狷介孤高,行起事来,就不一定件件随俗。那天,他拭去我姨妈的泪珠儿,将他的宝贝长女揽在怀里,说,亲是必须定的;不过,要么由他权衡人选,要么由姨妈自行抉择。关于未来夫婿的才学、金钱、相貌,姨妈可以自定一项。其他不论。我外公说,如果他女儿特别注重相貌,他可以让求亲的男孩在客厅排队走过,姨妈在屏风后—一看去,看中哪个是哪个,不问贫富智愚;如果注重金钱,就人也不必看了,只挑最富的家庭嫁去,就不论智愚,也不管长得貌比子都还是脸若钟馗;如果女儿注重的是才学,为父的自然另有妙计,但是无论穷极丑极,她选中就不得反悔。 我姨妈破涕为笑,又喜又慌,看了她那足智多媒诙谐倜傥的父亲好久好久,就转身去找我外婆,撇下他独个儿在书房抽水烟。 我外公为他长女公开选婚。就像那次为自己选填房一样,他提出的条件又一次笑倒广州城——他说,只重才学,只要未婚。其他一概不论。凡自认满腹珠玑又愿为他长女之婿的,都请在他长女9岁生日那天亲临府上参选。 那天清早,足足去了百多人。外公同时发下纸墨笔砚,卷上编了号码,然后当众出题,出个200字的长联,请众生挥毫续出下联来。 众生一个接一个交卷,仆人一幅接一幅呈入后厅,姨妈就一份接一份浏览,紧张得脸儿青青白白。我的外公外婆远远坐了,看她,偶尔相视一笑,谁也不去打搅他们年方9岁的女儿自选夫婿…… 是夜华灯竞放。盛筵甫张,老寿星牵着小寿星步入大厅,说出个卷上号码,就鹤然立起一人,高声诵出自己对的下联。我那紧张得从早到晚都手脚冰凉的姨妈偷眼一瞧,见那该句的人竟是风华正茂神采飞扬,不禁长长舒出一口气,当场脚软,幸好我外婆及时搀住。她那7位哥哥和一众同窗禁不住喝了个满堂彩——因这21岁仅凭才学入了我姨妈慧眼的年轻人,正是当年在她刚刚百日时就说过将来定要娶她为妻的那个小男孩。 “你说是不是神意难违呢,囡囡?”外婆说罢我姨妈的故事,就看了我问。我脑子飞转,一个一个去想我见过的爱情故事,但并未从中发现神权的介入。外婆就自已答道:“什么都是命中安排的。人哪,只有顺天从命,才可以知足常乐呀!”不过依我的看法,我外婆根本不算是个顺天认命的人,她不是,我姨妈不是,我母亲也不是—— 定婚后我姨妈的未婚夫东渡日本求学,攻商科。 我的外公尽情尽兴,再接再厉,生到第21个孩子时,就突然倒下,从此再没起来。他因中风而偏瘫,连遗嘱也不及立出,就既不能说也不能写了。在这之前,我外公众多儿郎竟无一属意经商,却个个都会花销。 我外公在床上躺了不够两年,使生意似潮跌,钱去如流水,总而言之,不但米行缎庄日渐他姓,到他去世债主临门时,我外婆才发现连偌大家宅也早被典押出去。只生了两个女儿的外婆,当即没了遮天之瓦,不过,有几个媒人在檐下等回音;有人愿意娶我外婆。我外婆告诉一双女儿;要想安稳,就随她搬去一位继父家,由人养活在到长大嫁出;要想求学,就不得不开始自食其力,开始经历两姐妹难以想象的贫穷,直到她们凭能耐挣到一份前程。那年,我姨妈11岁,我妈妈7岁。姐妹俩认为宁愿贫穷也要继续升学。于是我的外婆擦干眼泪,谢绝谋人,挽了包袱,带上两个志比天高的女儿,步着那双三寸金莲,一直走向秉仁巷——当时广州市某处小小的贫民窟,没有给任问人留下地址。 我外婆将她随身首饰变成一间低低的瓦房,开始为人织渔网。她的两个女儿各有一只扑满。下学回来,她们先做功课再织网,织到一定长度,便问我外婆拿几个铜板滴进扑满,才去吃饭,去玩,去睡觉。我外婆就着一盏孤孤的豆油灯继续织,织,织着每天的柴米油盐。生活变得突然如许艰辛的外婆,居然让她两个女儿进读私立学校。 期末敲破扑满,我的姨妈我的妈妈就使小布袋装了所有的铜板,提出门,叮叮当当地数出钱来交学费,又叮叮当当,数出钱来买新鞋新袜子,买新衣服。 她俩并不需要年年交学费。那时的私立学校为了激励上进,学业成绩考在班里前三名的人就学费减半,在全年级前三名的,不但学费全免,就连书本费也免去。这俩姐妹,从来都是她们就读学校中家境最贫寒成绩最出众的学生。她们跳着级读书。我的外婆知足常乐:因为她养育了两个在学业上从不知足的女儿。 3年后,我姨妈的未婚夫从日本留学归来,疯找疯找终于找到贫民窟时,我这位姨妈正亭亭玉立在广州女子师范学校用功。外婆不但已经近视,而且患上肺病了。 商科出身的姨丈,却偏偏不喜在生意场中周旋,决心专攻法学,说要当个律师。他家是顺德县的桑蚕大户,历代殷实,姨丈又是独生子,自小就被送来广州读书。从日本回来不久,他索性早早完婚,在珠光路买下一幢红楼,将我外婆一家三口搬了去,热热闹闹过起日子来。 经历了3年多穷困生活的妈妈宣布不要她姐夫养,要自己挣钱读书。于是一上初中她就给别人小孩当家庭教师;高中时代就管理学校的化学实验室;进了大学,我母亲成为女子篮球队的队长,一面攻她的数学理论,一面蹦跳腾挪挣钱花,很潇洒。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 常常在夜晚,我握了那节紫竹坐在1幢山边石上细细想我陈世伯,想一阵,吹一曲,吹一曲,哭一场;倦了时,回家上床苦巴巴盼在梦里能见他吹萧论史下围棋;却又怎么也做不出梦来,就更伤心,直觉得有一部份我的命,也随他死去了。 ※※※ 外婆对她的小女儿百般放心,不断交待的,就只一件事——有三种人千万嫁不得:第一是军人,因为生死难卜;第二是客家人,因为重男轻女;第三是结过婚已有孩子的,因为后娘难当。所以当母亲将毕挺毕挺的父亲带回娘家笑吟吟说大局已定那天,外婆伤心得很:我父亲犯足了那三条戒律——他是军人又是客家人,还已经有了5个儿女。 幸好外婆历来深信姻缘皆由天作合。当母亲轮流着将我的哥哥姐姐从乡下带到广州时,我的外婆,就一个接一个十几年如一日高高兴兴照看着孙孙读书。 外婆告诉我,小哥哥走后不久,她有一天忽然觉得生命快到尽头。还在姨妈刚完婚时,外婆就说过她一定要在我母亲身边活完最后一段时日,于是就来重庆了。离开广州之前,外婆拄着棍,独自在这城市走来又走去,把她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看个够。她被一辆自行车撞倒,跌断了右腿。住进红房子后,她依然继续养伤,天天给我哼儿歌,讲故事。 外婆的一日三餐,几乎全由父亲照料。红房子的老军官们是从不买菜的,即使到了站轮子的时代,买菜也是家属与孩子的事。外婆来了之后,我发现父亲进了家门常常掏出报纸裹好的一包东西:或是块骨头,或是块肉,有时甚至是半边鸡,然后下厨弄好端去给外婆。有次云娃子神秘兮兮告诉我:“今天看见你爸在学田湾那个自由市场拿出盒《大前门》跟农民换藕!”我大吃一惊。后来才发现,爸爸就是从那会儿开始戒了烟的。我注意到,他的皮鞋、呢子大衣、丝棉被,甚至那块带日历的英纳格手表,都渐渐变成些我外婆的吃食了。 尽管爸爸极为孝顺,我外婆依然有件事不肯原谅她女婿,而且坚决不肯原谅:因为他有次差点把我打死了…… 从我经常为四哥送馒头给塔吉雅娜时起,陈书剑就极少露面,后来干脆没了人影。他一向如同闲云野鹤爱来就来爱走就走,所以谁也没把他的失踪放在心上,谁料后来竟死了!父亲得到消息,携我赶去火葬场。我见这位原本显得仙风道骨的良师益友竞死得面如骷髅肚如山丘,不禁跪下哭得肛肠寸断。他遗下管自制的洞箫,刻着字,是“钟家一个上好的小孩笑纳书剑”。常常在夜晚,我握了抓节紫竹坐在1幢山边石上细细想我陈世伯,想一阵,吹一曲,吹一曲,哭一场;倦了时,回家上床苦巴巴盼在梦里能见他吹萧论史下围棋;却又怎么也做不出梦来,就更伤心,直觉得有一部分我的命,也随他死去了。 有天在两路口缆车站,忽然见个老头儿吹箫乞食。老头儿瘦高如竿青竹,还带着两个皮包骨头的女孩。女孩大约五六岁,长得一模一样。他吹的是《小白菜》,一曲终了又一曲,只是《小白菜》,反反复复幽幽怨怨,听得我发呆。想想,就回家抓几把米跑出门,见了云娃子,他问我为什么眼圈红红,我说见了个吹箫老头,想起陈书剑来,不由心中难过。云娃子也回他家抓把米,跟我跑去缆车站。 老头儿问人讨碗凉水,和两个小女孩一起就着凉水嚼生米。老头儿说是陕西人,原在小镇上摆付桌椅代写书信,家有老妻,有儿子媳妇两个孙女一个孙儿。他儿子是攀悬崖采燕窝的,家中日子原本不错。自从儿子两年前失足摔死,生活就开始艰难。随着饥荒越闹越严重,家中饿得大人病倒小人哭。媳妇一咬牙,将自己换了一担白薯,给公公婆婆磕个头,就背上一岁多的儿子,嫁到秦岭山区一户不能生育的人家去了。老头儿留下白薯给病妻,牵着这对一胞双胎的孙女儿,沿铁路一线直讨饭到重庆。 祖孙三人各有一条干粮袋,讨得食物,尽量省出点儿蓄进袋里准备背回陕西过冬。我翻翻老头儿的干粮袋,见些晒得缩成拇指大小的白薯干,红红绿绿的馒头干——想来不是用土茯苓就是用榆树叶磨了浆合面做的,还有些玉米颗,他又将我和云娃子给的米掺了两把进去,但那条干粮袋依然空荡荡剩出大半截。他两个孙女的袋子,还什么也没有装上哩。 当天晚上,我和云娃子半夜三更溜出家门,翻墙进了师范学校,趟过一排木栅栏下的蓄水池,钻进厨房偷吃的。大蒸笼里剩看半圈冷馒头,我们只敢抓出3个,怕偷多了被人发现,回家藏在书包里,翌日送去给那吹箫的老头。看着两个小姑娘吃馒头,看着吹箫老头将馒头一小坨一小坨掰开晾晒,我和云娃子强忍着不当他们的面咽口水。一转身,两人就豪情万丈大唱着《洪湖赤卫队》中“愿天下劳苦人民都解放”的歌子离开缆车站,自觉成了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的江湖英雄。晚上又结伴再去偷。 几天之后,老头千恩万谢道别,说翌日要携同孙女上列货车回陕西。我和云娃子就拿了两个女孩的干粮袋,准备去偷些米给他们上路。 谁知我们刚从水池爬上厨房,就灯光大亮,被早已埋伏好的炊事员抓获。我们俩就被水淋淋押回红房子。 我根本无颜看父亲的脸。师范学校的两位老师还没把话说完,父亲就从门口抓过我重重摔去。跌倒时,我的头碰在饭桌尖角上,立即血流如注。师范学校的老师惊呼着一个挡住我爸一个抱起我。外婆闻讯扶张竹凳用只尖尖小脚踅出小厅问原委。是平生第一次,我有机会在父亲面前为自己申辩,就从那老师臂弯脱出,也不敢去捂头上的伤处,一面任由鲜血顺额流染了衣领染前襟,一面用广州话结结巴巴对外婆说那吹萧老头的家事。 正说着,满脸鼻血的云娃子也被他爹押到我家来了,身后也跟着两位师范学校的老师。云娃子他爹郭伯伯因为营养不良已经双脚水肿,走起路来有点慢,不过打起儿子来照旧狠恶。郭伯伯押他儿子来对口供:因为云娃子一口咬定说我们俩谁也没吃过偷来的馒头。 我对郭伯伯说,我和云娃子只是对着每个馒头拼命深呼吸拼命深呼吸,但从没揪来吃,因为我们认为哪怕只要忍不住馋舔一下馒头的皮,就算不得剑仙侠客的行为了。 爸爸一句一句用广州话将我说的译给外婆听。外婆听完面如止水,摇摇头不准父亲搀她,依然扶着竹凳重回自己房间。剩下那堆大人,就看看我和云娃子,又互相看来看去。 突然两个老军官就要拿出粮票和钱赔馒头,4个当老师的就连连摇手说:“算了算了,又不是小家伙吃的!”后来也不知到底赔了没有,因为我爸爸突然瞪了两个孩子一眼喝道:“还不滚出去裹伤!”云娃子就赶紧伸手捂住我的头,我俩就血糊糊湿漉漉,转身穿过八角厅向我的小房间走去——因为那儿棉签绷带跌打药酒镇痛膏应有尽有,都是我自小用惯用熟的。 这是爸爸最后一次打我。不过,他作出这种决定时,已经是一周之后。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 妹妹眼泪汪汪提了条青杠柴进来,爸爸没有接,看了我好久说:“丽丝,你已经长大了。爸爸从此再也不打你。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自尊自爱,自强不息。你要记住:爸爸妈妈都希望你成为正直的、尽量有所作为的人。” ※※※ 那天下午数学毕业考,我第一个交了卷冲出校门。到小街之前,见斜坡下围推小孩,我挤进去,见地下躺了个八九岁的男孩头上破个洞,那血还在往外渗,渗得他面色如纸气息若丝。我一着不好,赶紧扯把青草嚼烂敷在伤口,又撕了自己一只白衫衣的袖子紧紧包扎他的头。他眼仁暗淡,话都不会说了。我怕他死掉,想想干脆将他背去医院。离得最近的是工人医院,在两路口,待我一步一挨到急诊室,天已擦黑了。 离去时,我经过一条长廊,见迎面远远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不禁高兴得吼了一声“段虫龙!”就冲过去。 分别快到两年的段志高,依旧补疤衣裤黑布鞋,长得比我高出一个头。和他走在一起的是个医生——白框眼镜听诊器,双手揣在白大褂的衣袋里。段志高朝我点点头,又去苦苦求那医生:“还给我吧!医生请您还给我吧!我以后一定等满18岁才来!”医生拍拍他的肩膀不作声。和颜悦色朝前走。我想也不想马上伸展双臂拦医生,喝道:“嘿!你拿了他什么东西赶紧交出来!” 医生说:“咦——小鬼怎么没了一只衣袖?怎么身上有血?”就弯下腰来摸我,“看看伤了哪里?你家大人呢?”我说我背了个破了头的小孩来,沾了他的血,我没伤,袖子撕去裹他的头了,又说段志高是我的同学,是好学生,绝不干坏事的。问医生拿了他什么,赶紧还给他才是。 医生往上推推眼镜笑起来,更加和颜悦色,说我的同学并没干坏事,说他跑来医院要求参加输血团,却根本未到规定的最低年限——18岁,所以医生收起他的户口簿,要请他家长来取。医生正向我解释,就来了另一个人跟他说话。 段志高告诉我,刚开始闹饥荒,民办幼儿园就解散,他娘一时之间连糊火柴盒的工作也找不到,生活变得很困难。后来她就帮人洗衣服补衣服。随着粮食越来越紧张,她的顾客也越来越稀少。段志高几次想退学专门拉板车养家,但她坚决不允,说眼看高小就快毕业,定要两个儿子都努力准备功课去考六中——那是重庆市出名的好学校。 因为缺吃,段志高他娘的双脚已肿得不见踝;胫骨那面,使拇指一按一个深深的凹,10多分钟复不了原。医生说如果再不设法吃些米面油腥,可就要一直往上肿去,危及生命。有个拉板车的说,拿着户口簿去医院登记参加输血团,就可以每3个月一次,卖给医院300毫升鲜血。每次,不但可以得到60元,还可以领到肉票和蛋票。于是段志高瞒着娘和弟弟,取了户口簿来工人医院要求输血;不料医生非但不为他作体格检查,反而将户口簿揣进白大褂,说要教育家长爱惜少年儿童的身体。段志高跟在医生旁边已经两个钟头求他交还户口簿;医生不肯,一味和颜悦色让他请家长来取。 段志高说:“这事无论如何不可以让娘知道。”我说,那我们把户口簿偷回来便是。他说不行,说到别人衣袋偷东西属于盗窃行为。况且,医生的手总插在袋里和户口簿在一起,万一弄不回来激怒医生,怕会更麻烦。我说当年信陵君窃符教赵却也并未遭到史书遣责,何况这次是为了救母!他问:“窃符救赵是什么?”我说:“算了反正眼下也跟你说不清。一句话,你到底想不想急死你娘,羞死段志强嘛?”他当然不想,最终只好同意我的办法。 医生跟人谈完话,又将双手揣进白大褂往前继续去。 我看清长廊只走着几个慢吞吞的病人,就突然冲上去使劲胳胶医生两个腰眼。他哈哈笑伸双手捉我,我立即从那白大褂抓出户口簿扔给段志高叫他快跑,然后伸脚绊倒医生,自己也飞逃而去…… 回到红房子,全家正吃饭。我向爸爸解释为什么弄得血斑斑满身泥还少了条袖子。爸爸就叫我去洗澡换衣,说要带我返医院看那小男孩,查证我有没有撒谎,起码要亲自了解是否我把别人打伤的。我就高高兴兴去洗澡,边洗边想,想想就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全家人见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却又把那条已经弄脏的红领巾端端佩好依然穿上缺了一油的白衬衣进来,就都莫名其妙。我说:“爸爸,我不去医院。” 我看见妹妹和弟弟开始悄悄把自己移向外婆的房间。大概父亲马上觉察到两个孩子想请他岳母出来救我,就冷冷道:“可可,坐好吃你的饭。丽珠,你去厨房拿条柴根来。”妹妹马上红了眼圈。我说:“爸爸,我没有撒谎。我今大就算被您打死,也是不去医院的。” 父亲目瞪口呆盯着我,不知这个女儿到底在想什么。我自己也理不清思绪,脑海至浮出些长长短短的画面:我想起小男孩软咯咯偏在我脖子上的脑袋;想起那幕渐垂渐浓的夜色,我在夜色中固执地一路恳求小男孩忍耐一下,恳求他再忍耐一下,不停地告诉他只要到得了医院就不会死的;想起我几乎是聚齐全部生命力才背着他蹬完的工人医院的长长斜坡;想起外科医生一面使镊子剥离小男孩伤处的草浆块一面问我骂我,又说我是见义勇为的优秀少先队员;我想起从医生护士眼中看到的那种赞赏——可是我没法对父亲讲清这些。我只是刹那间开始有了一种陌生的感觉:是尊严,是我自己的尊严。我无法忍受父亲去向那些赞赏我的人查究是否我对他讲的一切属实。我心中涌起一浪从未体验过的痛楚,竟是自伤自怜之极,心一横,决定要保卫那种赞赏的完美,即使丢命也不让父亲侵犯我的尊严。我又说了一遍;“爸爸,我没有撒谎。我今天就算被您打死,也是不去医院的。”就再怎么也无法说明白自己。 妹妹眼泪汪汪提了条青杠柴进来,爸爸没有接,看了我好久,说:“丽丝,你已经长大了。爸爸从此再也不打你。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自尊自爱,自强不息。你要记住:爸爸妈妈都希望你成为正直的、尽量有所作为的人。” 毕业考试一结束,学校就宣布让六年级的孩子放3天假,然后集中住校一月,为的是强化复习,准备参加升入初中的全市统考。 外婆问我知不知道哪儿有大百货公司,又说:“你反正明天不上课,带婆婆出去玩好不好?”我说当然好,想了想,就跑出去找我的老同学陈大柱。 外婆自从进了红房子,就没有出过大院。平日如果天气暖和,吃罢晚饭,父亲会抱她下楼,我和弟妹就端椅端茶跟着,把外婆安置在大院乘凉。我们满院子追追逐逐,她就靠在躺椅看着。爸爸总在她椅边坐张小板凳,一边抓把葵扇赶着椅边的草蚊子一边轻声轻气不知跟她说些什么。周末则由妈妈把外婆背上背下。 妈妈在家唱歌时,外婆会自己点歌听。她点的歌并不多,叫我大吃一惊的是她那两类性质风马牛不相及的歌目——第一类是《黄水谣》,《黄河船夫曲》和《松花江上》;第二类只有一支歌,是支彻头彻民的洋歌叫《圣母玛利亚》!外婆告诉我:第一类歌,是母亲学生时代参加抗曰救亡演出队时天天回家都唱的,外婆就记熟了;那支《圣母玛利亚》则是母亲抗战前最爱唱的歌。母亲嗓子好,从小就参加教堂的唱诗班,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她就不再为上帝歌唱,而是跑到街头演《放下你的鞭子》去了。 我的老同学陈大林他爸是抬滑杆的。好几年来,重庆市已经没人要坐这种交通工具,于是大柱爸那付滑杆就靠在他家山墙成了个纪念品。我要借那付滑杆抬我外婆上街玩。大脑不但一口答应,还拉我去约了另外两个男孩,说好翌日在大院外边会齐。 第二天上午陈大柱果然跑进红房子。我自小顽皮惯了,根本没想到带个风烛残年而又不能行走的老人上街会是件多么不妥当的事情,只一心巴望让外婆高兴。保姆见我要带外婆出门,慌忙拦阻,又去叫了隔壁黄幼仁他妈来,说怎么也不能由我如此胡闹。黄幼仁他妈急得双手直拍大腿喊道:“哎呀我的祸祖宗也!老太太如果一跤摔出个三长两短,就连我们都不好向你娘、你老子交代沙!你就是下得了3楼,2楼、l楼的阿姨们也不会放你走的……” 外婆听了我翻译她们的话,想想,就坐下来磨墨铺纸——她一辈子都只用毛笔——写着:“多谢高邻关注。我欲出门散心,故携孙女陪同,还望高邻勿加拦阻。” 黄幼仁的妈妈就对保姆说:“我也懂不完老太大写的什么,大概的意思总是她要出去。不行不行,我这就去办公室找钟伯伯!” 我怕一路有人拦阻,就叨了那张纸在嘴里,与陈大柱四手交叉相握搭成方凳状让外婆坐了搬下楼,放她进滑杆的座位。陈大柱行家一般,将条毛毯把外婆又垫又围,看她神态已经很舒服了,就吆喝一声:“起!”于是,4个从未抬过滑杆的小人儿就兴高采烈,轮流抬着个从未见过滑杆的跛脚老太太开步走了。 我俩抬她去了两路口那家大百货公司,放下滑杆,依旧做出手凳,照外婆吩咐径直搬她到卖袜子的柜台前。售货员见了急急找张椅子安顿好外婆。外婆就叫我那3个伙伴挑选他们喜欢的袜子。3个小男孩各各红了睑嘻嘻哈哈摇头摆手连说;“不要不要!”外婆指定一种当时质量最好的线袜,说要两打。我见她居然掏出厚厚一迭工业品卷让售货员拿,就大吃一惊问她哪来的。她说:“我昨晚问你爸要的。”我奇怪极了:“我爸?我爸知道你要自己来买袜子?”外婆从容一笑:“想来不知道。我问他要几张工业品卷,他就给了我这一大迭。”我不禁笑出声来,爸爸定是以为他老岳母童心未泯,像翻我的集邮册那样要参观家中的票证哩! 回家经过缆车站,外婆就问是不是我遇见吹箫老头的地方。我发现外婆虽不出门,却心中清亮如水,且富于联想。她能将这天在路上见到的情景与我平日随口跟她提及的小事联系起来。走进重庆体育场时,她又问:“囡囡,这里就是从前的乱葬岗么?爸爸要你在6岁时深夜从这里走过练胆么?”又叮嘱说,“囡囡,可不要怪爸爸,他那样做是为你好哩!”外婆要我问问陈大柱,可不可以在体育场内停一下,让她看看我平常是怎么玩的。陈大柱就很老成地指点我们把滑杆停在树荫下,他突然变得像个大人对我们3个小孩说:“玩去吧!我陪外婆。” 于是我把架浪桥荡得高高,接着跑去打翻一架秋千,再爬到最高那部滑梯横板上面拿大项,下来后又一串跟斗翻到沿杆前。陈大柱惊奇得鼻翼都吊起来:“害群马,你外婆胆子真大!她笑眯眯看你玩命,好像一点也不怕你摔死!”外婆安安详详把双手迭在腿上,静静地笑说:“囡囡啊,你是爸爸亲自教的孩子,哪能那么容易摔死?婆婆一点都不为这种事担心。自从你到了四川,爸爸妈妈的每一封信都谈到你,婆婆一直就知道自己有个心地又好,志气又高的乖孙孙哩!” 回家才知道,那两打袜子是外婆特地为我买的。外婆曾给过我好几次钱叫我自己买袜子,我转身就把钱交到小街傻大姐手上去看她的连环画。 其实我不愿意穿袜子,因为爸爸规定我们自己的袜子自己洗,而且规定一双袜子不得穿过3天。我嫌麻烦,就将爸爸发给我的袜子通统送给同学,干脆赤脚就往球鞋套去。爸说我的球鞋臭气熏天会攻例外婆,我就总将球鞋脱在自己小房间才光脚叭哒往外婆床上跳。每次外婆问“囡囡我叫你买的袜呢?”我就胡诌乱扯,劝外婆相信看连环画如何如何比买新袜子重要。 蓦然见24双、那么大一堆袜子要属于自己,我只能傻里傻气站在床边对外婆嘿嘿笑。外婆柔柔说:“囡囡,本来婆婆想亲手为你织袜子,但是我怕自己已经没有力气织完。”她一说,我倒想起,两个月前她叫我拆散她一件薄薄的羊毛衣,说怕我冬天来了脚冷又叫我削了几技竹针,开始为我织袜子,织织停停近一月也只有那么半只,后来她就给钱叫我自己买。外婆抚着那堆24双袜子,继续说:“就算外婆去世了,我的囡囡还有好多袜子慢慢穿哩!”我说:“婆婆您慢慢养好身子。我再约同学抬您去玩。”我根本没想到外婆要去世。她就向我一笑,淡淡的,暖暖的。 我打好背包去住校时,外婆硬是扶了竹凳送我到八角厅,说要看着我下楼。我从楼梯扶手滑到二楼半又嘻嘻哈哈奔回头,扔下背包,将我的外婆抱回床去。外婆很轻,才47斤——她刚到重庆时,爸爸妈妈带她到医院检查腿伤时称出来的。我抱着外婆,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人能轻成那样:她瘦得似乎只剩下一双聪明恬静的服睛,一张清癯端庄的面庞和一团小小的、浓缩着对我们的厚爱、期望和信任的生命。 升学考试结束我们才被放回家。 外婆的床空了,空空的床板中央,放着一方端砚,一支狼毫小楷,和半只旧毛线织的袜子。 我的外婆啊!我的亲爱的外婆去世了,已经! 妈妈说,我住校的两周后,外婆就开始越来越衰弱,送进医院时,她不准任何人告诉我,说不要影响我的升学考试。说她能有我妈陪伴度过最后的时日,已是偿足平生夙愿。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 我的童年时代,就在那天倏然一下子结束在一张不录取通知书上。 ※※※ 统考通知发下来,我落榜了。我的班主任邹友伦老师亲自将通知书送来家里,满面为难对我父母解释,说这种情况实在特殊:我的统考成绩名列前茅,但是没有一间中学肯收我,因为,我的操行评语太糟糕了。 同一天,某地质勘探队敲锣打鼓往红房子送来一张2尺见方5尺见长的感谢信,高高张贴在八角厅,红纸黑字耀眼得很——原来我两个月前背去工人医院那个小男孩的父母都是勘探队员。当他们接到电报从山野营地赶到重庆时,医生说,如果那小男孩迟20分钟来到医院,早就死了。地质勘探队的领导事后派人多方查找,终于打听到我的姓名住址。 27年后,我的母亲在广州去世,我才发现她的箱底一直存放着这张感谢信,才第一次读到那份诚恳的谢意,才明白我的母亲多么珍视我在学生年代获得的绝无仅有的一次表彰。 但当它贴上红房子的3楼八角厅引来一院人众惊诧时我没有半点兴致去瞧。我的童年时代,就在那天倏然一下子结束在一张不录取的通知书上。 那年我13岁。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