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 新版自序 常常被问起一个问题:读历史,人能够从中取得教训吗? 我在1998年7月台北远流出版公司出版的第一集序中曾说:历史的教训,因为人类的健忘和野心家的篡改,而微乎其微……现在我补充:原因是经验无法传承,事非经过不知难。这是上帝创造人类开的一项最大的玩笑。尽管人性古今一致、中外不分,可是每一个人的生存基因中都同样有非常顽强的自我毁灭因子,既无法从历史借镜,也很不容易自我克制。世界文明能向前迈进一步,才会有这么艰巨的工程,这里面牵涉到大自然的生态环境、牵涉到国民性与文化的累积,更决定于一个族群政策与制度的抉择。文明的更上层楼,是一个民族救危存亡的里程碑。 历史的功能如果纯粹从以上的角度来衡量,不但可读性大减,连值不值得书写都令人质疑。事实上,历史的借镜固然微弱,但,人类的历史实在是世界进化的卷标,让你知道我们从怎么样的原点出发,历经的路程以及终将<kbd>http://www?99lib?net</kbd>要奔赴的方向。如果没有历史,人类的生存就茫茫无所归依,所有生存中的颠簸、匍匐、挣扎、奋斗都是汹涌波涛中的一叶扁舟,没有舵手,也没有彼岸。从这个角度认知,历史的功能就不同于“使用手册”,它不可能告诉你如何开机、如何操作、如何修复、如何换新零件……但,却是整个世界的文明生产制作不可或缺的原创力。 中国是世界文明古国之一,有绵长丰富的历史,在整个世界文明发展的进程中,她不只是汪洋大海中的一叶扁舟,简直是一艘惊动四海的航空母舰。人类能不能振衰起弊,和中国历史能不能创造新猷息息相关。可是,中国历史上封建制度太长,暴君暴行接连不断。人民唯一能期待的就是遇到“明君”“以德化民”,这实在是天大的骗术。可怜,我们善良的人民几千年来都眼巴巴地在被剐、被杀、被黥、被刖、被磔……之余,叩首仰望“明君”由天而降。 我用来读历史、提出我对传统历史不同角度的分析和批判,除了锻练自己诚实面对自己国家的历史之外,也要设法使读历史的人摆脱以往士大夫附庸权贵,为执掌大权的皇帝老爷张目、护短,甚至为他们的酷虐暴行提供最没有良心的合理化理论的习行。我仍然要说我的史观,未必能掌握历史的全貌,而我摆脱传统文化的包袱,不为君王唱赞美歌,而只为苍生、为一个“人”的立场和尊严,说“人”话,从“以人为本”的角度来重新审视历史。 2006年9月于台北 第一部分 晋国赵姓家族族长赵鞅(简子)有两个儿子,长子赵伯鲁,幼子赵无恤。赵鞅将决定继承人时,不知道哪个儿子最好,于是在两块竹简上,刻一段普通训诫的话,交给他们研读收藏。吩咐说:“要切记在心!”三年之后,再问他们,赵伯鲁张口结舌,忘了个精光,而且连竹简也无影无踪,赵无恤却背诵如流。问他要竹简,立刻从袖子里掏出来(古人宽衣大袖)。于是老爹赵鞅对赵无恤留下深刻印象,指定他当继承人。 赵无恤的才干,无庸置疑。但立刻从袖子里掏出竹简,却有点蹊跷。竹简是笨重之物,放在袖子里长达三年之久,天下岂有这种怪事。似乎只有一项可能,赵无恤在老爹身旁埋有暗探,早就得到消息。这只能证明他的狡狯,不能证明所预期的他一定能忍辱负重。 纪元前370年,齐国(首府临淄)国君(四任)田因齐,前往洛阳晋见周王国国王(四十任烈王)姬喜。周王国衰弱不堪,封国国君们早把它忘到脑后,田因齐突然有此举动,各封国都感惊讶,认为是他的贤明之处。 齐国国君田因齐先生突然晋谒那个长久以来,都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的周王国国王,是一种政治手段,用以发人思古的幽情,提高自己的形象。各封国赞扬他高明,在意料之中。 但赞扬他贤明,便太离谱。 司马光原文是:“齐威王来朝……天下以此益贤威王。”事实上,田因齐要到36年后的前334年,才宣布称王。本年(前370)的身份,仍不过一个封国国君而已。根据我们的正名主义“是什么就是什么”,此时压根不能说他就是国王。提前称呼官衔,是中国传统史书最使人困扰的特点之一,读起来好像掉到云雾之中。仅以这项记事而论,封国国君跟王国的国王,距离相差十万里。既不知道“威王”在哪里,更不知道“威王”在何方?世界上还没有这种东西时,传统史学家却硬说有这种东西。 司马光曾严厉谴责三大家族瓜分晋国是破坏礼教。孔丘的《春秋》,还固执地把“楚王”称为“楚子”,而司马光连这点固执都没有。对“叛逆”田因齐的头衔,不但倍加尊重,反而提前使用,把他最重视的“等级”、“名分”,先自己砸个稀烂。 这至少证明传统的史笔史观,已无法立足,孔丘如果现在写《春秋》,他也不能坚持“楚子”。形势比人强,一个只站在少数统治立场的主观盼望,绝不可能动摇事实。司马光已尽了全力,但仍不能不屈服。 纪元前341年,魏国(首府安邑【山西省夏县】)大将庞涓,再率军攻击韩国(首府新郑【河南省新郑县】)。齐国(首府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任命田忌当统帅,孙膑当参谋长,用老战略直击魏国陪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庞涓急撤军回堵。孙膑计算庞涓行程。某一天黄昏,当抵达马陵(河北省大名县),遂命削下一棵大树上的树皮,写上:“庞涓死此树下!”派一万余名弓箭手,夹道埋伏。下令说:“看见火光,集中射击!”时候终于来到,天已入夜,庞涓驰经树下,见树干一片雪白,上面有字,命举火观看,还没有看完,伏兵万箭俱发,魏军溃散,庞涓自知难逃罗网,拔刀自杀,临死时说:“竟然让白痴成名!” 庞涓真是一个典型的卑鄙无耻的瘪三,直到临死,都没有对自己的负义行为,感到丝毫内疚,反而诟骂孙膑侥幸成名。 纪元前341年,齐国(首府临淄)宰相邹忌,嫉妒大将田忌威震国际,企图栽赃陷害,派人手拿340两黄金,到街上请人算卦,向卜卦先生说:“我是田忌的随从,我家将军作战,三战三胜,他打算进行大事,请看一下吉凶?”等卜卦先生出门,邹忌叫人把他逮捕,眼看就要掀起大狱,田忌无法澄清,又气又急,率领他的卫队发动攻击,打算逮捕邹忌。可是邹忌早有准备,田忌无法取胜,只好出奔楚王国(首都郢城)。 “诬以谋反”是中国传统政治中一件其效如神的法宝,强悍的头目要排除他亲密的战友或有实力的政敌时,习惯使用,当之者无不粉碎。因为它是政治的和法律的结合物,政治是内容,法律不过形式,所以无罪不能无刑,至为狠毒,无人能解。田忌身为民族英雄、三军统帅,对国家有盖世功勋,跟国王的关系也十分密切,可是,一旦陷入“诬以谋反”诛杀大阵,立刻束手无策。 公孙鞅,是卫国(首府卫丘【河南省淇县】)国君庶子的孙儿,法家学派巨子,在魏国(首府安邑【山西省夏县】)宰相府充当一名职员。宰相公叔痤知道他有才干,正准备推荐,却染病在床,魏国国君魏罃前往探病,十分悲痛地说:“人,夭寿有命,谁能不死?然而你大去之后,国家大事,我跟谁磋商?”公叔痤说:“我的随从官公孙鞅年纪虽轻,却胸有奇才,盼望你信任他,把国家交给他治理。”魏罃大吃一惊。公叔痤接着说:“如果你不能用他,那么请马上把他杀掉,别叫他离境,否则他投奔别的国家,魏国必有后患。”魏罃又是一惊,支吾几句,起身告辞。公叔痤把公孙鞅找来,据实相告,劝他逃走。公孙鞅说:“领袖既不能听你的话用我,又怎能听你的话杀我?”魏罃出了相府,对左右说:“宰相语无伦次,一会儿叫我用公孙鞅当宰相,一会儿又叫我把公孙鞅杀掉,他自己都不晓得他在说什么。”公孙鞅遂投奔秦国(首府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受到重用。前340年,公孙鞅率秦军攻击魏国,生擒魏军统帅魏罃,魏军溃败。魏罃心胆俱裂,请求和解,并把首府迁到大梁(河南省开封市),叹息说:“我恨不听公叔痤的话!” 人在大失败之后,关键性的往事,常会在脑海升起。魏罃先生的叹息,内容不明,可能后悔没有听公叔痤的话重用公孙鞅,但也更可能后悔没有听公叔痤的话杀了公孙鞅。历史上这种叹息,不绝如缕,显示错误的决策,必然付出错误决策的代价。问题只在于反省的内涵,智慧型的,检讨错误后承认自己不够智慧:“我该重用他!”顽劣型的,检讨错误后显示自己更为顽劣:“我该杀了他!”庞涓就是顽劣之尤,临死时对孙膑仍咬牙切齿,他没有后悔不该那样对待老友。 魏国在战国时代初期,是唯一的超级强国,位置恰恰坐落在物产最富饶的中原地带,文化水准极高。可惜,国家领导人不断伤害自己的国家,逼走吴起,逼反孙膑,最后又轻易丧失可以旋乾转坤的公孙鞅。到了下世纪(前3世纪),更变本加厉,用冤狱和酷刑,把另两位可以旋乾转坤的人物范雎、张仪,驱逐到敌人阵营,于是,魏国就成了烈日下的冰块。人才决定国家的命运,而政府领导人又决定人才的命运。政治虽不属自然科学,小环节也不能丝丝入扣,但大的发展,却是因果不爽。 秦国(首府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国君(二十六任)嬴驷,命客卿公孙衍用诈术驱使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和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向赵国(首府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发动攻击,希望破坏合纵同盟。赵国国君(五任肃侯)赵语,责备苏秦,苏秦惊恐,请求出使燕国(首府蓟城【北京市】),以便对齐王国报复。苏秦既离开赵国,合纵同盟遂告瓦解。赵国决河水灌入齐、魏联军阵地,齐、魏联军才行撤退。 依当时情势,苏秦的合纵同盟阵线,是拯救各国的唯一法宝。可是秦国稍用诈术,向魏王国表示愿归还前所占领的襄陵(参考前352年)等七个城市,魏王国那个蠢材君王和那些蠢材官员,竟然兴高采烈地吞下钓饵。短视、贪婪,只看见眼前三寸利益,是造成悲剧的一大动力。贾谊说:“亡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事实上绝大多数国家的覆亡,都覆亡在自己手上,岂止六国而已。 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准备攻击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考虑到楚王国(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县】)跟齐王国邦交敦睦,订有共同抵抗外患的盟约。于是派宰相张仪到楚王国,向楚王(二十一任怀王)芈槐进言说:“假如你采纳我的意见,跟齐王国断绝邦交,敝国愿把商(陕西省丹凤县)于(河南省西峡县)地区600华里的土地,割让给贵国,而且挑选秦王国最漂亮的美女,当你的小老婆和婢女。”芈槐大喜过望,立刻承诺,政府所有官员都为这场丰收的外交谈判祝贺。于是,宣布跟齐王国绝交,下令关闭边界关卡,派一位将领随张仪到秦王国办理割地手续。到了秦王国,张仪忽然从车上摔下来,闭门养伤,三月之久,不肯露面。 芈槐思量说:“张仪莫非认为我跟齐王国绝交绝得不够彻底?”于是派勇士宋遗持宋王国的护照到齐王国,辱骂齐王(二任宣王)田辟彊。田辟彊气得眼冒火星,立即改变一向跟秦王国敌对的立场,转过来跟秦王国结盟。 等这件事发生之后,张仪才召见楚王国使节,一脸惊讶,说:“你待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接收我承诺的土地,从某处到某处,6华里。”楚王国使节急急回报芈槐,芈槐眼冒火星。下令向秦王国攻击。秦王国起兵迎战。 芈槐的反应在常情之中,一个壮汉受到刺激,提刀就上,是武氓;一个知识分子受到刺激,提笔就写,是文痞。成功不过出了口气,失败顶多赔上性命或尊严,血流三尺,影响还小。国家领导人如果不能自我克制,怒火不但可能焚身,也可能焚国。 国际之间,充满诡诈,只有利害,没有道义。英国人自己就说:“英国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岂只英国如此,任何一个国家,只要它是一个国家,而不是街头小贩摆的地摊,它就受这项定律支配。楚王国没有实力翻云覆雨,却硬去翻云覆雨,灾难一定兜回来砸到自己头上。国与国之间,弱者总是倒霉。 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宰相张仪,向秦王(二任武王)嬴荡进言说:“为了秦王国的利益,必须东方国际发生变化,大王才可以得到更多土地。人人皆知,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恨透了我,我在哪一个国家,它就会攻击哪一个国家。请大王准许我前往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则齐王国必然向魏王国进攻。齐、魏交兵,陷于缠斗,一时难解难分,大王就可以乘虚而上,攻击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挟持周王国(首都洛阳【河南省洛阳市东白马寺东】)国王(四十三任赧王姬延),搜集天下地图户籍图册,这是统一天下的大业。”嬴荡同意。 果然,齐王国攻击魏王国,魏王(二任襄王)魏嗣,大起恐慌。张仪说:“大王不必担心,我会叫齐军自己撤退。”于是派他的随从(舍人)前往楚王国(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县】),聘请楚王国的人充当使节,晋见齐王(二任宣王)田辟彊,假装惊讶说:“大王,真是糟透了,你竟用这种手段加强秦王国对张仪的信任?”田辟彊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使节说:“这是很明显的事,张仪跟秦王国是何等深厚的关系?怎会那么洒脱地说走就走?一定有什么阴谋,正要齐、魏爆发战争,而使秦军袭取三川(大洛阳地区)。而今你果然挑起大战,使自己的国力疲惫,又背上攻击盟友的恶名,反而更加强秦王国对张仪的信任。”田辟彊即下令班师。张仪担任魏王国的宰相一年,病逝。 张仪跟苏秦,以纵横奇才,为各国设计谋略,夺得高位和财富,天下知识分子纷纷效法,其中有魏王国人公孙衍,号犀首,也以谋略名满国际。还有苏代、苏厉、周最、楼缓之辈,足迹遍天下,以辩才和诈术说动君王。为数太多,记不胜记。而以张仪、苏秦、公孙衍,最为高竿。 《孟子》曰:“有人说:‘公孙衍、张仪,岂不是大丈夫,一怒而各国恐惧,不怒则天下战火全熄?’孟轲说:‘那算什么大丈夫?一个人坐的是正当的位置,做的是正当的事情;当权时跟人民同甘苦,无权时自己修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才是大丈夫。’”《法言》曰:“有人说:‘张仪、苏秦,在鬼谷子那里学习纵横之术,各使中国维持十余年的和平,是不是有这回事?’扬雄说:‘一群骗徒而已,圣人对他们深恶痛绝。’那人说:‘表面上信仰孔丘的学说,实际上却做张仪、苏秦所做的事,怎么样?’扬雄说:‘这就好像听起来是凤凰美丽的鸣声,却长着一身凶禽的羽毛。’那人说:‘可是,端木赐(子贡)也干过这种勾当。’(前484年,齐国攻击鲁国【首府曲阜】,孔丘派他的学生端木赐到吴王国【首都姑苏?江苏省苏州市】请求救助,吴、鲁联军大败齐军。《史记》赞扬说:“端木赐一出,使鲁国生存,齐国败乱,吴王国力竭残破,晋国坐以强大,越王国【首都会稽?浙江省绍兴市】奠立霸权基础。”)扬雄说:‘端木赐的动机是追求和平,张仪、苏秦的动机是追求富贵,两者并不一样。’那人说:‘张仪、苏秦,真是难得的奇才,抛弃传统的渠道,用他独立的奋斗方式。’扬雄说:‘对于巧言令色的佞幸之辈,有见识的人才能辨别。并不是不看重他的才能,而是那种所谓的才能,不为我们所认同。’” 孟轲跟张仪、苏秦一样,也是周游列国,推销政治理想的高级知识分子之一。可是,司马光和扬雄,对此却只字不提。战国时代,各国危急,犹如一家正在大火熊熊,张仪、苏秦教他们如何汲取山涧里的水扑救。而孟轲却教他们事先防火,和平时挖井;而又没有指出如何防火和如何挖井。对于运转庞大的专制政治,儒家学派唯一的法宝是“圣君贤相”,一旦君不圣、相不贤,可就只好干瞪眼。在这种情形下,只有傻子才相信儒家那一套——偏偏就出了一个傻子:燕王国二任王姬哙,他照葫芦画瓢,效法禅让童话,把王位禅让给子之,结果带来千万人死亡。大家不但不同情他、不支持他,反而因为他搞砸了锅,破坏了“禅让”美好的形象,纷纷大骂。 孟轲惨败在实务性的高级知识分子之手,一肚子气。所以当人们一致公认张仪、苏秦是大丈夫的时候,他坚决反对。什么叫“正位”?国王任命的宰相,是不是正位?什么是“正道”?有计划地追求和平,是不是正道?如果那还不是“正位”、“正道”,那么,孟轲仆仆风尘,东奔西跑,难道想当天子或想当国王?难道想要屠杀人民?至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确实是人生最高的品质,也确实是大丈夫,但那仅是个人的修养,只可以作为最高的道德指标,不能用来衡量对国家社会的贡献。孟轲幸亏已不在人世,否则,我们就要求他开一个“大丈夫”名单,看看哪些人可以上榜。 扬雄是动机论者,指出端木赐求的是和平,张仪、苏秦追求的是富贵。他有什么积极证据,证明端木赐不追求富贵?又有什么积极证据,证明苏秦、张仪并不追求和平?如果我们认定苏秦、张仪是追求和平,端木赐是追求富贵,扬雄又如何反驳?孔丘和孟轲,就曾仆仆风尘,东奔西走,说破唇舌,希望二者全都到手。问题只看你追求时用的方法,和追求到手后做些什么。能够“安中国者,各十余年”,已经够人民顶礼了。 我们并不歌颂张仪、苏秦,理由跟儒家系统不同。他们主要的缺点是他们根本没有立场,也没有理想,不过是官场上,靠条陈过日子的两大政客。但他们毫无凭借,唯一的凭借是自己的能力。笼罩中国数千年之久的封建社会,司马光所赞誉的礼教——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到此被这一群不安于礼教的大小人物突破,而且还发生实质上的影响。 赵国(首府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国君(六任)赵雍,跟肥义讨论“胡服骑射”方案(战国时代,华人宽袍大袖,不但浪费资源,行动也不方便,在战场上拖泥带水,等于自杀。当时作战,仍以战车为主,车用马牵引,车上载战士,运转迟钝,无论追击或逃跑,都不灵活。赵雍主张改穿蛮族部落战士们穿的短衣窄袖,抛弃战车,改乘战马,近则用刀枪,远则用弓箭,这是战术上一项空前突破。但基于社会惰性,赵雍不得不谨慎从事),赵雍说:“顽劣之辈会嘲笑,贤明的人会明白。即令全世界的人都反对,北方胡部落(内蒙古西辽河上游)的土地,和中山王国(首都顾城),我一定夺取到手。”于是积极准备。贵族们果然反对,赵雍的叔父赵成,更宣称病情沉重,在家卧床,拒绝参加中央政府会议。 赵国自胡服骑射后,国力陡增,成为战国时代后期唯一可以跟秦王国对抗的强权,如果不是错用了赵括(参考前260年),秦王国不可能东进。然而,利益这么明显的一项改革,而又不伤害任何人的既得利益,都这么困难。停滞的力量,似乎永远超过进步的力量,这正是中国人苦难的源头。 被诱骗囚禁在秦王国的楚王(二十一任怀王)芈槐,病势沉重,于前296年,死在咸阳(陕西省咸阳市)。秦王国送回他的灵柩,楚王国人民夹道祭奠,不胜悲痛,各国对秦王国这种恶霸行径,印象强烈。 西洋有句谚语:“第一次被骗,错在对方;第二次再被骗,错在自己。”芈槐先生真是天下第一脓包,脑袋像一个糨糊罐,被张仪、嬴稷之辈玩得团团而转。叫他爬,他就爬;叫他跳,他就跳。这种糨糊罐政治领袖,历史上车载斗量,十个巴掌都数不完。他阁下的所有遭遇,都咎由自取。可是,死伤的那些军民,却又何辜?他们唯一的罪状只是因为有一个昏庸的糨糊领袖。芈槐的灵柩回国,人民悲不自胜,这是人民的厚道,忘了所有苦难都来自他一人。芈槐事实上被他所宠爱的郑袖、靳尚所控制,以郑袖、靳尚为首的鲨鱼群,日夜猛噬,芈槐想要不死都不可能,这只是一个信号,警告楚王国:再不补救,船即下沉。可惜,芈槐之死毫无意义,并不能唤醒国人,也不能消除鲨鱼,因为楚王国已腐朽到完全丧失改革的能力。 各国对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诱骗芈槐的卑劣行径,再起反应,重组南北合纵同盟。前296年,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宋国(首府睢阳【河南省商丘县】),五国联军攻击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军抵盐氏(山西省运城市),即行撤退。秦王国把武遂(山西省垣曲县东南)归还韩王国,把封陵(山西省芮城县风陵渡)归还魏王国,谋求和解。 人人都知道团结好,然而,只要有一个人是近视眼,就可以破坏团结。战国时代的合纵抗秦同盟,是各国唯一的救命仙丹,功效立竿见影。不过,只要秦王国抛出一块骨头,团结即行粉碎。这是人类最可悲的一面,也是野心家最兴奋的一面。 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国王赵雍,罢黜长子赵章,而命幼子赵何继承王位,自称太上皇(主父)。再把赵章封到代郡(河北省蔚县),号安阳君。赵章本来应该继承王位的,现在只封一个“君”,自然耿耿于怀。他又一向挥霍奢侈,赵雍任命田不礼当他的秘书长(相)。李兑告诉宰相肥义说:“赵章年轻力壮,态度傲慢,党羽多而欲望大。田不礼生性好斗,而且骄傲不可一世,喜爱杀戮。两个人聚在一起,必然产生阴谋。小人物一旦有了大欲望,就不可能深思远虑,看到的全是利益,却看不到灾难,巨变将要爆发。” 赵雍携同赵何,出游沙丘(河北省平乡县?首都邯郸东北,航空距离80公里),分别住在两座行宫。赵章跟田不礼认为时机成熟,采取行动。假传太上皇(赵雍)命令,召唤赵何进宫。信期通知肥义,肥义先行,中伏被杀。信期立刻动员戒备,双方血战。恰巧赵成、李兑,从首都邯郸率军赶到,再火急征调附近驻军参战,斩赵章跟田不礼,屠灭他们的党羽。赵成出任宰相,号安平君。李兑出任国家安全部部长(司寇)。这时候,赵何年纪还小,赵成、李兑完全控制政府。 赵章战败时,投奔老爹赵雍,赵雍把他藏在行宫之内。大军进入行宫,搜出赵章处决。赵成、李兑警觉到自己的危险,商量说:“我们为了逮捕赵章,竟然包围太上皇的行宫。事情过后,太上皇追究围宫杀子的罪状,我们全家恐怕就要死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下令行宫人员:“先出来的有赏,后出来的格杀。”宫人们霎时间一哄而散。赵雍也想出宫,却被阻在宫门之内。广大的行宫之中,只剩他一个人,没有伴侣、没有饮食,饥饿难忍之际,只好爬到屋檐树上,搜索鸟蛋或刚孵出的雏鸟下肚。这样支持了三个多月,凡是可以吃的东西,全都吃光,最后竟活活饿死。赵王国政府一直等到确定赵雍死亡,才向各国报丧。 赵雍是一代传奇人物,从他坚持变更服装、更新装备一事,可看出他观察力之强和意志力之坚。赵王国疆土,在他手中倍增,战斗力也倍增。如果他能再活20年,秦王国可能受到严重威胁,历史如何发展,难以预料。然而,凡是英雄,都儿女情长,一个美丽的吴娃,就把他搞得神魂颠倒,一误再误。李兑和赵成,平常受赵雍的尊敬,而他们也对赵雍忠心耿耿,可是一旦事变,涉及到切身利害,却不惜把君王置之死地。中国政治上的领导人物,似乎都在斤斤计较对方的忠心,而忘了忠心不能孤立,它含有太多的变数。形势逼面,猪忠难以持久,刹那之间,猪化为狼。赵雍如果不自乱章法,赵章如果再有耐心,李兑、赵成之辈,何致竟成弑君凶手? 第二部分 宋王国首都睢阳(河南省商丘县)城墙拐角处麻雀巢里,发现一只刚孵出来的雏鹰,巫法师说:“小生大,乃反弱为强,成为霸主的先兆。”宋国王(一任康王)宋偃,大为兴奋,挥军出击,把滕国(山东省滕州市)灭掉,并顺道攻打薛国(山东省枣庄市南薛城)。然后四面扬威:一连串惊人的军事胜利,使他提高称霸世界的自信。他用弓箭射天、长鞭扑地,表示敢向神灵挑战。把祭祀天地祖先的祭坛(社稷)摧毁,表示他连鬼也不在乎。在皇宫中长夜饮酒,房子里侍从人员喊“万岁”,大厅中官员们随口响应,宫门外的人群,也同声高呼。于是,全城一片“万岁”之声。齐王国国王田地首先发动攻击,宋军溃散,宋偃逃奔魏王国,死在温城(河南省温县西)。 宋偃在首都睢阳陷落前开溜,逃到温城,终于被齐王国追兵捕获。这位年已80岁的皓首匹夫,跳神农涧(河南省温县西)不死,被拉上来斩首。他似乎是20世纪四大恶棍之一的希特勒的前身。二人相似之处,至少有下列数项: ——他们都是国家的领袖。 ——他们的国家都有悠久而光荣的历史。 ——他们的国家都被列强密密包围,动弹不得。 ——他们都搞个人崇拜,迫害自己的国民。 ——他们都灭掉一些较小的国家,使自己的声望达到巅峰。 ——他们都同样横挑强邻,并把强邻击败,领土大幅膨胀。 ——他们都大言不惭,没有自我克制能力。 ——他们发疯的时间都不太长。 ——他们都把国家驱入灾难,受到大包围反击,千万人死亡。 ——最后,他们都在敌前丧生。 ——他们都留下万世恶名,为人不齿。 纪元前284年,燕王国集结倾国兵力,任命乐毅当远征军总司令。赵王国同时任命乐毅兼任赵王国宰相;秦王国将领(尉)斯离,也率军抵达,跟赵、魏、韩军会合。乐毅兼五国联军总指挥官,以泰山压顶的威力,向齐王国进攻。齐国王(三任)田地,征召全国武装部队,在济西会战(济河以西,今济河已经不在,则指黄河以西地区,战场当在今山东省阳信县附近),齐军大败。乐毅请秦军、韩军先行班师;请魏军占领原来宋王国的领土,请赵军夺取河间(山东省高唐县、堂邑县一带)。乐毅亲自率领燕王国远征军,深入齐王国国土,捕捉齐王国野战军主力。齐王国人心崩溃。田地逃走,乐毅进入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把齐王国的金银财宝和贵重的祭祀用具(包括前314年从燕王国抢夺来的),运回燕王国。 田地投奔卫国(河北省濮阳县),卫国国君(四十五任)卫嗣君,让出皇宫给他下榻,自己称“臣”,供应他所有的用品。然而田地口出恶言,卫国官员反唇相讥。田地住不下去,再投奔邹国(山东省邹县)、鲁国(山东省曲阜县),仍然一副傲慢脸色,两国拒绝他入境。最后,田地逃到莒城(山东省莒县)。 楚王国派大将淖齿,率军援齐,田地任命淖齿当齐王国宰相。淖齿阴谋跟燕王国瓜分齐王国。于是,逮捕田地,数落他说:“千乘(山东省高青县)、博昌(山东省博兴县)之间,地方数百里,天降血雨,衣服都被污染,你可知道?”田地说:“知道。”淖齿说:“嬴邑(山东省莱芜县)、博邑(山东省泰安县)之间,土地崩裂下陷,看到泉水,你可知道?”田地说:“知道。”淖齿说:“有人伏在宫门外大哭,找人找不到,不找时又听到哭声,你可知道?”田地说:“知道。”淖齿说:“天降血雨,是天警告你。地崩下陷,是地警告你。有人在宫门大哭,是人警告你。天地人都警告你,而你却满不在乎,怎能不杀?”就在鼓里(莒县附近)把田地处死。 田地之死,原文记载太过简略,冲淡了事情的严重性,也剥夺了读者获得真相的权利。田地之被淖齿处决,可不是大刀一砍,人头落地,用的却是一种残忍的酷刑。淖齿把田地悬挂在屋梁之上,活生生地剥皮抽筋。这个颟顸傲慢的老汉,在酷刑之下,哀号两天两夜,才行气绝。我们不了解的是,淖齿跟他相处的时间很短,不可能有血海深仇。即令利害冲突,当场格毙,也就足够,何致下此毒手?不要说对付一个君主,即令对付一个盗匪,用此酷刑,也是一件骇人听闻的暴行。 只有一个解释是合理的,那就是田地的颟顸傲慢态度,超过了淖齿所能忍受的上限,才引起残忍杀机——淖齿要看看田地被吊到梁上剥皮抽筋时,露出什么模样的面孔。原文记载淖齿数落田地:“你可知道?”田地的回答,一律是:“知道。”但在《战国策》上,田地的回答,却一律是:“不知道。”司马光把“不知道”改作“知道”,原因不明,但却削弱了田地的暴戾气焰。当他回答“不知道”时,显然没有料到淖齿会那样对付他,所以一问三不知,看你又奈我何?恶棍口吻,跃然纸上。 田地之所以被卫国驱逐,是他根本没有把卫国国君放在眼里,把卫国高级官员,更当做奴仆,迫使对方切断供应,他就不能不逃。然而他并没有接受教训,当他到达鲁国边境时,他要鲁国以天子的礼节侍奉他,鲁国国君必须早晚到厨房察看烹调,站在台阶下面伺候他阁下进餐。等田地吃罢,鲁国国君才能告退,办他自己的事。鲁国终于把他赶走。到邹国时,恰恰邹国国君逝世,田地要以天子的身份吊丧,新任国君要背向棺木,站在西面台阶上,向北哀哭。田地却坐在北面祭坛那里,一面接受新任国君的哭,一面举手表示慰问。邹国也终于把他赶走。 身在逃亡途中,国家已破,吉凶未卜,还在端架子、耍派头。后来到了莒城,莒城可是自己的领土,淖齿又是自己任命的宰相,他展示给淖齿,使淖齿留下强烈印象的嘴脸,一定可观,那正是残忍报复的能源。 卫国(首府濮阳【河南省濮阳市】)国君(四十五任)卫嗣君(名不详)好刺探别人隐私。有位廉洁的县长,一次收拾褥子时,露出破席。第二天,卫嗣君就送给他一条新席,县长大吃一惊,认为他的国君真如神明。卫嗣君又派人在经过关卡时,故意向税务人员行贿,既而召见税务人员,叫他把贿赂送还,税务人员吓得魂不附体。卫嗣君宠爱他的小老婆泄姬,信任他的大臣如耳。为了避免自己受蒙蔽,故意尊崇大老婆魏妃,使跟泄姬平衡;并擢升另一位大臣薄疑的官职,使与如耳对抗。卫嗣君解释说:“我要他们之间,互相牵制监视。” 荀况曰:“卫遫(卫国四十三任国君成侯),以及卫嗣君(四十五任国君),不过是小家子气、聚敛小财的人物,谈不到收揽民心。郑国(首府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大臣公孙侨(子产),虽然可以收揽民心,却谈不到治理国家。管仲虽然可以治理国家,却谈不到建立礼义。能够建立礼义的,才能够成为圣王。能够治理国家的,才能够成为霸主。能够收揽民心的,才能够获得安全保障。小家子气、聚敛小财的,只有灭亡一条路。” 卫嗣君不过小聪明多如牛毛,沾沾自喜于他的小动作,认为那一套就是治理国家的正规,三家村的地头蛇而已。但荀况的议论,却一连串抨击公孙侨、管仲,重提他的“圣王”。中国历史悠久,元首成群结队,够“圣王”的,能有几个?儒家学派眼眶里,只伊祁放勋、姚重华、姒文命、子天乙、姬昌、姬发,屈指可数,事实上不过托古改制,造神运动下的产品。圣王跟耶和华先生一样,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形象。但基督教并没有叫人去当耶和华,儒家学派却一味瞧不起一切被认为当不了“圣王”的人,拼命叫人去当根本不存在的圣王。结果三千年以降,除了上述的六位活宝外,再没有别的活宝,政治理念遂成为一堆空话。 纪元前280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大将司马错,征召陇西(陇山以西)地区民兵及驻军,在蜀国(首府成都【四川省成都市】)协助下,攻击楚王国黔中郡(湖南省沅陵县),完全占领(黔中郡约包括今湖南省西部及贵州省北部)。楚王国震动,献出汉水以北及上庸(湖北省竹溪县)土地。 秦王国于纪元前280年向楚王国发动的迂回攻击,是空前冒险的军事行动。秦王国首都咸 阳到陇西,航空距离300公里,从陇西到蜀国航空距离550公里。自蜀国到黔中郡,航空距离650公里。当中横亘着千万穷山恶水,包括岷山山脉、摩天岭山脉、长江,和“地无三里平”的云贵高原,以及像章鱼一样狰狞的武陵山脉。纪元前3世纪时,沿途还是一片蛮荒,烟瘴虫蛇,鸟道险苦。司马错的伟绩,跟汉尼拔进击罗马帝国,先后辉映,都是直捣敌国后门。 秦军此次出击,战争升高到另一种形态。使六国同时面对随时都会覆灭的厄运。然而,六国互斗不但不息,反而更烈。只不过为了贪图眼前的一点小便宜,使战斗力完全消耗。最后秦王国轻轻一击,大家一齐粉碎。 秦国王嬴稷与赵国王赵何,在渑池(河南省渑池县。渑,音miǎn【免】)会面。二人对饮,嬴稷请赵何弹瑟,赵何不敢不从。蔺相如立刻要求嬴稷敲缶(缶,音fǒu【否】,大肚小口、状如花瓶的乐器),嬴稷拒绝,认为有损尊严,蔺相如警告说:“五步之内,我脖子的血可要溅到大王身上!”侍卫正要拔刀相救,蔺相如怒目大喝,侍卫唯恐伤及嬴稷,不敢再动。嬴稷一肚子不高兴,勉强敲了一下,不欢而散。嬴稷始终无法占得上风,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方面也严密戒备,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不敢再无理取闹。 赵何回国,擢升蔺相如当首席国务官(上卿),位在大将廉颇之上。廉颇喊叫说:“我是赵王国大将,攻城略地,功在国家。蔺相如出身贫贱,只靠一片舌头,却坐在我前面,这算什么话,怎能甘心?”扬言说:“等我们碰了头,一定要他好看。”蔺相如想尽办法不跟廉颇碰头,每逢朝见或御前会议,总是称病,避免跟廉颇发生上位下位的争执。路上偶尔相遇,远远望见,就早早绕道。随从们(舍人)深以为耻。蔺相如说:“以嬴稷的威风,我都敢当众吆喝他,羞辱他的部属。我虽然差劲,难道反而害怕廉将军?只是因为秦王国所以不敢大规模攻击赵王国的原因,不过为了有我跟廉将军二人在。两虎相斗,不能同时都还活着。我所以躲避,不过把国家大事放在第一位,把私人恩怨放在其次。”廉颇顿然惊悟,脱下上衣,背着荆条(刑罚用的藤条),到蔺相如门前请求宽恕,二人遂成为刎颈之交。 蔺相如和廉颇,为世人留下英雄人物的行事典型。换一个瘪三角色,宁愿国家受到伤害,也要私斗到底。蔺相如的容忍能力可贵,廉颇的反省能力和弥补过失的能力,更为可贵。两千余年后的今天,人们的敬意,历久弥新。 燕王国大军包围齐王国即墨(山东省平度市)三年,不能攻克。前279年,燕国王(四任平王)姬平逝世,儿子姬乐资继位(五任)。姬乐资在当太子时,就对乐毅不满意。田单得到这项情报,遂用反间手段,在燕王国传播一项谣言:“田地已经死掉,齐王国仅只剩下两座孤城。乐毅跟新王(姬乐资)早有嫌隙,恐惧受到处分,不敢回国,所以一直借口进攻两个孤城,实际上却是想当齐王国国王。只因齐王国人民还没有全部心服,不得不减缓对即墨的攻击。即墨最恐惧的是,如果一旦发动认真的攻击,一定陷落。(这段反间的话,跟被姬平杀掉的那位鲨鱼分子所讲的一样,没有新奇之处,似乎不能发挥打击力量,但反间内容尚有:“老王在,乐毅不忍心叛变。”这才击中要害。)姬乐资派大将骑劫,前往接任远征军统帅,征召乐毅返国。乐毅不敢回燕,径行投奔赵王国。燕军将士既痛恨领袖昏庸,又惋惜统帅狼狈离去,群情不平,军心激愤。 前279年,田单收集城里所有的牛只,有1000余头,披上土黄色绸缎,画上五彩花纹,牛角绑扎钢刀,牛尾绑扎苇草,苇草经过油浸,然后燃烧。事先早在城墙上秘密凿出数十个洞口,当攻击开始时,正逢夜半,纵牛出洞,战士5000人紧跟牛后(像步兵紧跟在坦克车之后一样)。牛尾燃烧,痛不可当,同时狂奔,一直冲向燕军营垒。燕军梦中惊醒,发现满身花纹的怪物成群结队,践踏触杀,霎时崩溃,四散逃命,大混战中,骑劫被杀。齐王国陷落六年之久的70余座城市,全部光复。 直到20世纪,中国仍酱在个人崇拜的思想里,政治的操作,不靠对国家的尽责,而靠对个人的驯服。偏偏对个人的驯服,可靠度最低,所以每个君王都充满猜忌。姬平的胸襟和智能,使人动容,可惜最多见到的,却是姬乐资之辈。以乐毅之忠,都不能摆脱鲨鱼群的狂噬。普通人一旦陷入鲨鱼之口,只有被撕成碎片的份。于是,效忠和背叛往往相通,田忌起兵反击,乐毅“畏罪逃亡”,使国家的精英,尽丧于一味要求对个人效忠的政治头目之手。 乐毅是最幸运的,他没有死于刑场,而骑劫的溃败,证明乐毅三年不对即墨采取猛攻的策略正确。问题是,假如骑劫不是一头猪,而是一条龙,竟然夺取了即墨,甚至更进一步夺取了莒城(山东省莒县),乐毅恐怕无法为他的缓攻辩解。他之不敢回燕王国,而径行逃往赵王国,可能由于这个原因。骑劫惨败,使乐毅更增光采。陷害他的人,反而成全他。人生命运,有时如此。 纪元前273年,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联合攻击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包围华阳(河南省新郑县北)。韩王国派国际闻名的元老陈筮前往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求救,秦王国宰相魏冉说:“局势一定火急,所以连你也亲自出马。”陈筮说:“局势并不紧急。”魏冉怒火冲天,说:“你们还不紧急?”陈筮说:“如果真的紧急,韩王国早就投降了。正因为还没有十分紧急,才再派我来。”魏冉跳起来说:“我们立即发兵。”率大军赴援,急行军八天,即到战场。就在华阳大败魏军,击败芒卯,俘虏三员大将,杀13万人。白起继续攻击赵军统帅贾偃所部,把赵军2万人驱入黄河。 魏王国大臣段干子请割让南阳(指河南省修武县以西的黄河以北及太行山以南之间,非今河南省南阳市,今河南省南阳市,明年【前272年】,秦王国才设郡)给秦王国求和。苏代反对,告诉魏国王魏圉说:“想得到官印的是段干子,想得到土地的是秦王国。如果使想得到土地的人控制想得到官印的人,想得到官印的人却控制土地,魏王国的土地就会被割让精光。用割让土地的手段讨好秦王国,好像抱着木柴救火,木柴不烧光,火不熄灭。”魏圉说:“你说得对。然而,事情已经决定,无法变更。”苏代叹息说:“这就好像玩扑克牌,大家所以都重视‘艾司’(A),因为形势允许时,他是老大。形势不允许时,他是老幺。大王用头脑,还没有用‘艾司’(A)灵光。”魏圉仍不接受,终于割让南阳求和。 苏代的真知灼见,千古犹新,没有人可以反驳。然而,形势比人强,谁愿投降?绳子拴到脖子上,不得不降。谁愿割地?战火烧到首都,不得不割。魏王国如果拒绝割让南阳,大梁可能会被连根拔除。当有实力做后盾时,苏代的意见是一种当头棒喝,当没有实力做后盾时,任何意气轩昂的陈词,都足以坏事。事到如今,拒绝割让比承诺割让的伤害更大。应该忍耐的时候,必须忍耐,才是负责态度。苏代才华如昔,只是国际形势已不如昔。 然而,魏王国国家领导人的愚蠢,使人捶胸,自己已不堪一击,却先出拳击人、横挑强邻,灾祸都是自找。一场侵略战争,落得灰头土脸,13万人的生命,作为愚蠢的代价。魏王国能有多少13万人,经得起如此消耗? 前273年,韩、魏既然屈服,沦为秦王国的尾巴国,秦王(三任昭襄王)嬴稷,准备派白起率韩、魏两国军队,攻击楚王国(首都陈丘【河南省淮阳县】),还没有出发,楚王国的使节黄歇恰巧抵达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听到消息,向嬴稷呈递一份条陈,建议与楚结盟,改而攻击韩王国,当可势如破竹,统一东方。嬴稷立刻转变立场,全部接受。 战国时代末期,各国成了一群羔羊,面对着巨狼秦王国张大的血口,每天颤抖,君王和官员们从没有人想到改革内政、培养战力。只想到能过一天舒服日子,就过一天舒服日子。他们借着互相出卖的卑鄙行为,利用国际关系的矛盾,尽量拖延自己被吞食的时间,典型的“等我死了再天塌地陷”世界末日的思想,连上帝都无法拯救。 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农业部(田部)职员(吏)赵奢,征收租税,平原君赵胜家拒绝缴纳,赵奢依照法律规定,诛杀赵胜家的管事九人。赵胜怒不可遏,反过来要斩赵奢。赵奢说:“你是赵王国尊贵的贵族,如果任凭你家逃税玩法,法律力量必然削弱,法律力量削弱,则国家力量会跟着削弱。国家力量削弱,则各国大军压境。到那时候,赵王国就没有了,你还有什么富贵?以你崇高的地位,如果奉公守法,上下才能一片祥和,上下一片祥和,国家才能强大,国家强大,政权才能稳固。你身为国王的弟弟,难道有人敢轻视你? ”赵胜大为惭愧,认为赵奢是一位了不起的奇才,向国王(二任惠文王)赵何推荐,赵何任命赵奢负责整理全国赋税,建立公正常规。赵王国人民开始富足,国库也跟着充实。 赵奢指出:“法律力量削弱,国家力量也跟着削弱。”这话说于纪元前3世纪。想不到纪元后20世纪,还有些当权人士,咬定法律并不重要,官僚和政府的面子才重要,不惜破坏法律,去维护面子。 赵奢固是奇才,既有见识又有胆量。但赵胜的反应,更使人起敬,他不但没有暴怒不息,反而提拔冒犯他的人升迁。不要以为高位的人都头脑清晰,会向理性低头。事实上,高位的人往往昏庸得可观。换了另外一人,赵王国亡了没有关系,我的财富要紧;何况我不缴那几个钱,赵王国并亡不了! 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人范雎(音jū【居】),随从中级国务官(中大夫)须贾,出使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齐国王(四任襄王)田法章因范雎口才敏捷,十分欣赏,赠送他一些贵重礼物,包括黄金和饮食。须贾认为一定是范雎泄露了国家机密。回国之后,禀告宰相魏齐,魏齐发现用别人的痛苦表现自己忠贞的机会已到,于是大宴宾客,把范雎摔倒在地,乱棍捶打,任何呼冤辩解,都不置理。范雎肋骨被打断,牙齿被打脱落,奄奄一息。被用竹席包起来,像丢死狗一样丢到粪坑旁边。魏齐为了展示爱国的愤怒情操,还叫宾客们轮流往他身上撒尿,范雎受尿素刺激,悠悠苏醒,魏齐已喝得大醉,命抬到野外。魏齐不久酒醒,下令通缉。 魏王国小市民郑安平窝藏范雎,范睢更改姓名叫张禄。这时,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礼宾官(谒者)王稽,正在魏王国,范雎趁夜晋见王稽,王稽惊为奇才,把他秘密载回秦王国,推荐给国王(三任昭襄王)嬴稷,嬴稷在行宫中接见,大喜,任命范雎当外籍顾问官(客卿),磋商军务。 范雎一席谈话,为秦王国制定“远交近攻”的全方位外交政策,直到今天,仍是所有侵略者奉行唯谨、誓守不渝的神圣经典。秦王国自崛起以来,东征西讨,收获有限,在于全凭蛮力,与全世界为敌。远交近攻大战略确定之后,兵力所及,就成了摧枯拉朽之势,无人可当。 范雎是被魏王国逼反的最后一个人才。我们不能想像:如果公孙鞅、张仪和范雎,在魏王国得到重用,历史会演变成什么模样。魏王国当权人物化友为敌、化忠为叛的手段,实在高竿。一个有趣的课题是,魏王国政府中每人都能言善道,要计划有计划,要方案有方案,要爱国情操,如魏齐、须贾之辈,更比驴毛都多,哪个不是人才?至于公孙鞅不过一个想升官想疯了的小职员,张仪不过一个不切实际的贫寒书生,范雎不过一个油腔滑舌、大言不惭、里通外国的卖国贼。他们既没有参加某一派,又没有被接纳为某一帮,能逃一死,已是皇恩浩荡。在鲨鱼的血口之下,人才不是被吞噬,便是变成敌人,强烈反弹。政权盛衰和国家兴亡,轨迹十分明显。 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派须贾出使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范雎穿着破旧的衣服,到宾馆拜访。须贾既惊讶他竟然没有死,又怜悯他落魄异域,忍不住说:“范叔,分手后你还好吧?”(“叔”的意义不明,可能是须贾陷害范雎前,二人尚是好友时的昵称“老三”,也可能是战国时代人们互相招呼时的一种普通称谓:“范老弟”。)留范雎坐下进餐饮酒,发现范雎身上寒冷,又送给他一件丝袍。范雎遂充当他的车夫,同到宰相府,对须贾说:“我先进去找我的朋友,请他引见你晋谒宰相。”须贾等了又等,不见范雎出来,到门房询问,侍卫说:“什么范雎?我不认识他。刚才进来身穿破衣服、手拿丝袍的,是我们宰相,他叫张禄。”须贾一听,好像巨雷击中他的头顶,轰然一声,几乎昏倒,他知道堕入陷阱,已在监视之下,跑绝跑不掉。于是,双膝下跪,用膝盖匍匐爬行而进,请求宽恕。范雎也大宴宾客,对须贾出卖朋友的不义行为,痛加责备,最后告诉他:“你今天之所以还能保全性命,只因你送给我这一件丝袍,多少还有一点老友的旧情。”请宾客们上座,叫须贾坐在下方,把一盘供给马吃的饲料——碎草拌黑豆,放到须贾面前,叫他吞下去。范雎命他带给魏王魏圉一项警告:“把魏齐的人头砍下送来,如果你拒绝,我们攻下大梁(魏首都?河南省开封市),可要屠城。”须贾回国后,告诉魏齐。魏齐吓得魂不附体,宰相也不干了,逃到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投靠赵胜(平原君)。 须贾虽然是一位大使,地位很高,其实也不过官场中一个混混。他出卖范雎并不是因为他真的疑心范雎泄露国家机密,而是他对范雎妒火中烧。身为大使的都没有得到国王的礼遇,而一个随员却获得荣耀,不仅使自己没面子,而且范雎经此锦上添花,势将危及自己的前途。这才暗下毒手,诬以谋反。一则拔除潜在的政敌,二则加强忠贞的厚度,可以说一举两得。再见范雎时,那一星点未泯的天良救了他。以秦王国之强之蛮,诛杀一个外国使节,不会眨眼。 纪元前265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皇太后(宣太后)芈八子逝世。九月,芈八子的弟弟魏冉被解除所有政府职务,返回他的封地陶邑(山西省永济县北)。 司马光曰:“魏冉倾全力拥立嬴稷,诛杀所有政敌,推荐白起当大将,向南攻取鄢城(湖北省宜城县南)、郢城(湖北省江陵县。参考前279年、前278年),向东跟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和解,使列国君王屈膝归附。秦王国所以更为强大,都是魏冉的功劳。虽然他专权横行、骄傲贪暴,足以使他招来大祸,但也并不像范雎所形容的那样恶劣。范雎这个人,可不是真正地效忠秦王国,为秦王国利益打算,不过要夺取魏冉的高位而已,所以一有机会扼住对方咽喉,就不放手。结果使嬴稷断绝了母子之情,也断绝了舅父跟外甥间的恩义。总而言之,范雎是一个危险人物。” 我们同意范雎是一位危险人物的看法,问题是,在专制政体下参与政治斗争的每一个人,没有一个不是危险人物。范睢必须夺取魏冉的高位,才能实施他的外交政策。犹如司马光必须夺取王安石的高位,才能废除新法一样。魏冉对秦王国开疆拓土,诚然有很大贡献,然而,再大的贡献都不能允许他“专权横行,骄傲贪暴”。司马光却认为只要看他拥立国王和煊赫功业的份上,他的官位就应该是铁铸的,神圣不可侵犯。而我们认为,一位女大亨加上四位男大亨,当权42年之久,也应该欠起屁股了。司马光所以有如此想法,只因为“专权横行,骄傲贪暴”的直接受害人,都是无权无势的普通平民,而当权派竟被一个小人物赶下台,打破“贵者恒贵,贱者恒贱”铁律,司马光就忍不住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即以纯私情而言,嬴稷并没有杀了亲娘,不过请她老人家不再干涉政治,也没有杀了老舅,不过请他老人家退休,这就叫“断母子之情、断舅甥之恩”?难道眼睁睁看着他继续“专权横行,骄傲贪暴”,不闻不问,才合乎礼教纲常?如果这就是礼教纲常,礼教纲常可是毒药,平民可不希望永远被踩在皇亲国戚的御脚之下。 诚如司马光所言,唯有官位和权力,不可以随便给人,也不应是私人报恩或复仇的工具。事实上,嬴稷请老舅掌握了42年的权柄,酬庸不可谓薄。如果把国家断送,司马光又要责备他乱把官位和权力给人了。司马光在评论田文时,曾说:“只要他的意见是正确的,即令本意奸诈,都应该采纳。”(参考前321年)。然而面对嬴稷的改革,却忘了这段自己的话。范雎对一女四男的抨击,是不是公正?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嬴稷采纳,便应赞扬。如果他信口雌黄,嬴稷采纳,才应谴责。而司马光也承认一女四男“专权横行,骄傲贪暴”,那么,为什么就在这节骨眼上,却去探讨他“奸诈”的动机? 司马光总是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但永不忘记既得利益的士大夫立场。 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武安君白起,大举攻击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陷野王(河南省沁阳市)。韩王国首都新郑和北方的上党郡(山西省长子县)之间的交通,被拦腰切断。上党郡长(上党守)冯亭,派使节到邯郸(河北省邯郸市)说:“韩王国不能守上党,势必被秦王国攫取,然而我们宁愿成为赵王国的臣民。上党郡所属大小17个城市,谨呈献在大王面前。”赵王(三任孝成王)赵丹向平阳君赵豹征求意见,赵豹说:“圣人有句话:无缘无故,平空降临的好处,是一种灾难。”赵丹说:“上党军民都愿意归附我们,怎么能叫无缘无故,平空降临?”赵豹说:“秦王国对邻国采取的是蚕食政策,一口一口地下肚。它把韩王国拦腰砍断,使韩王国领土南北隔绝,难道目的只在占领野王一个地方?很显然的,他们的目标是上党,认为自然会掉到他们口袋里。韩王国驻守上党的那些官员,所以不向秦王国投降的原因,是想把灾难转嫁到我们赵王国头上。秦王国辛辛苦苦耕种,赵王国却去快快活活收割,即令我们强大,也不能从弱小手中夺取。何况我们弱小,怎么能从强大手中夺取?我建议,千万不可以接受。”赵丹再问平原君赵胜的意见,赵胜赞成接受。 上党不但是个烫手的山芋,简直是个点燃了引信的炸弹,抛出去都来不及,赵王国却紧搂入怀,认为天纵奇福。赵豹的分析,入骨三分。而赵胜却像一个白痴,这个以“江湖义气”自豪的贵族,不过一个普通的浮夸之徒,眼睛只看到蝉,没看到黄雀;只看到土地,没看到秦王国大军。弱小国家,有弱小国家的立国之道,千千万万,不可横挑强邻。违犯这个原则,一定挫败,甚至覆亡。接受上党,是一项错误的决策。可怜的战士和人民——多达45万之众,为高级官员这项错误的决策付出生命。 纪元前260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大军围攻上党(山西省长子县),赵军已46日没有粮食供应,官兵们饥饿难忍,在营垒里互相谋杀吞食。秦军包围圈越缩越小,而且不断挑战。赵军统帅赵括遴选精锐,组成四队,同时向四面冲杀。秦军阵地防卫森严,坚固得好像铜墙铁壁,赵军反复冲杀四五次,死伤遍地,仍不能动摇秦军一根毫毛。赵括决心孤注一掷,以统帅身份,亲自率领大军,发动最凶猛惨烈的一次突围。然而秦军拒绝肉搏,只以强弓对付,箭如雨下,赵括中箭而死。 统帅阵亡,赵军崩溃,40万疲惫的官兵,向秦军投降。他们正在庆幸终于逃出浩劫,想不到更悲惨的浩劫还在后面。白起说:“秦王国已占领上党,上党人却归顺赵王国。赵王国军队一向强悍,绝不会甘心当俘虏,如果不当机立断,将来可能发生大乱。”于是使用诈术,先使赵军安心,然后全部坑杀,只留下年轻军官240人,放回赵王国,使他们报道凶信。这次战役,秦王国获空前胜利,前后总共杀45万人,赵王国野战军主力全灭,全国震恐。 任何一个具有高贵心灵的将领,绝不杀降。俗云:“杀降者不祥。”杀降的功效是立竿见影的,但杀降造成的伤害,却长久不愈。白起虽然两年后就被诛杀,但我们并不认为那是杀降的报应。因为杀降的报应要严重得多,国家、社会,甚至全国人民的道德品质,都要为杀降付出代价。历史上从没有一个准许杀降的政府付得起这种代价。白起固然是名将,竟做出这种残忍的事,也不过一条恶狗而已,我们乐于看到他在杜邮(陕西省咸阳市东北)事件中所担任的角色。 第三部分 孔斌,是孔丘的六世孙。魏国王魏圉(音yǔ【雨】)敬慕孔斌贤能,请孔斌担任宰相。可是,九个月之久,凡是涉及国家大计方针的建议,魏圉都听不进去。孔斌于是辞职,说:“对一个身患必死绝症的病人而言,世界上没有良医。从前,伊尹在夏王朝,姜子牙在商王朝,两个王朝仍然灭亡,难道伊尹、姜子牙不打算救他们?当然不是,而是形势不允许。不出20年,天下将全被秦王国吞没。” 孔斌引用的燕雀之喻,发人深省。他指出:有些人的见解跟燕雀一样,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那种颟顸恍惚态度,使人惊讶。然而,两千余年的历史,我们却看到更多这样的镜头。一个人从60层高楼摔下来,经过50层窗口时,他说:“我活得很好。”经过40层窗口时,他说:“我活得很好。”经过30层窗口时,他说:“我活得很好。”平安讯息连续传出。太多时候的芸芸众生,都是在这种自以为“活得很好”声中,欢天喜地,甚至还争权夺利,掀起茶杯风波。 太浓的忧患意识使人变成惊弓之鸟,太淡的忧患意识使人麻木不仁。中国人分趋两个极端,使灾难更惨重,更难摆脱。 秦国王(三任昭襄王)嬴稷,决心用国家力量为范雎复仇。情报说,魏齐躲到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平原君赵胜住所,嬴稷于是邀请赵胜到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访问。等赵胜抵达,立即囚禁。派人告诉赵国王(三任孝成王)赵丹说:“不砍下魏齐的头,你的叔父(赵胜)就出不了函谷关(河南省灵宝县东北)。”魏齐只好逃出赵胜住所,投奔宰相虞卿。虞卿立即辞职,跟魏齐逃到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打算请王弟魏无忌帮助,再逃向楚王国(首都陈丘【河南省淮阳市】)。魏无忌考虑到国家利益,不敢马上见面。魏齐一气之下,自杀。赵丹砍下他的人头,送给秦王国,秦王国才把赵胜送回。 魏齐虽贵为宰相,但本质上跟须贾一样,不过官场混混,他在流别人的血、使别人痛苦,来展示他的忠义时,慷慨激昂,神采飞扬。等到需要流自己的血维护国家的安全时,却卑劣地弃职潜逃。凡是残暴的人,没有一个不胆小如鼠,想当年他巍坐高堂,下令对范雎苦刑拷打,何等懔然,再也想不到会有今日。胆小如鼠之辈,因为坚信对手不能翻身,才忽然胆大包天。魏齐直到临死,都没有一句话对自己过去诬陷忠良的行为表示歉意,反而愤怒地斥责别人不够朋友。咦,他竟要天下人都为他一个人的罪恶去送命受苦,可算是中国历史上最古老的一个人渣。他的下场,使天下所有负屈受冤的孤苦灵魂,都扬眉吐气。读者先生如有酒在手,请干一大杯。 纪元前257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国王(三任昭襄王)嬴稷,免除白起所有爵位和职务,贬作士兵,放逐到阴密(甘肃省灵台县)。 十二月,秦王国再度动员兵力,增援前方,先锋抵达汾城(山西省新绛县)。白起因病,不能启程。时各国援军攻击王龁,王龁屡次战败,向政府紧急求救的使节,络绎于途。这使嬴稷更为火爆,下令强迫白起出发,不准在首都咸阳片刻逗留。白起只好离开,出咸阳西门十里,到了杜邮(陕西省咸阳市东北【秦首都咸阳城西南小镇】)。嬴稷跟范雎以及高级官员商议:“白起对加到他身上的处罚,表示不满,而且还发牢骚!”嬴稷派人送给白起一把宝剑,白起接剑后,知道君王的用意,遂举剑自杀。 白起最大的罪恶,是长平(山西省高平县西北)杀降。然而,对秦王国而言,他功勋盖世。他之拒绝担任大军统帅,可能是在斗气,也可能确实预见到必不能胜。秦王国对败军之将,处分严厉,他不敢冒这个险。但更有一种可能是,他真的患病。问题是,专制体制之下,不允许任何人有个性。白起胆敢拒绝君王恩赐的高官,已犯了大忌(轻视官爵就是轻视君王,君王全凭这个法宝维持他的权威),而在被贬逐之后,竟然仍不满意,还发牢骚,这种行为,谓之“怨望”。因此,官场中的狡狯之辈,一旦受到迫害或委屈,不但不敢表示不满、口吐真言,反而诚惶诚恐,自认“臣罪当诛”和“天王圣明”。希望首领肯定他的忠贞不二。重罪或可免死,轻罪或可重新出头。 纪元前256年,秦王国攻击韩王国,杀4万人;又攻击赵王国,斩杀及俘虏9万人。位于洛阳(河南省洛阳市白马寺东)的周王国国王(四十三任赧王)姬延,大起恐慌,秘密跟各王国联络,企图重组南北合纵同盟,由姬延亲自率领联军,出伊阙(河南省洛阳市南5公里),切断秦军粮道,使它再不能进入阳城(河南省登封县东南)。秦军的反应迅速而猛烈,大将摎(姓不详)率军直抵洛阳,生擒姬延,掳往秦王国献俘。周王国所属36个城市,人口总计3万,全部并入秦王国。稍后,又把姬延放回,贬作平民,死于洛阳。 周王朝自纪元前1134年一任王姬发即位,到本年(前256)四十三任王姬延死亡,共立国879年,悄悄消失,没有引起一丝涟漪和一声抗议。“共主”、“天子”,何等神圣,时候来到时,不值一文。周王国到了只剩下36个城市和3万人口,已没有资格过问国际政治,甚至连“大起恐慌”的资格都不具备。唯一的一条路,只有静观待变。而姬延却忽然大展宏图,我们虽不在场,但可以想像:慷慨激昂,“有土一城,有众一旅”,类似姒少康中兴的话,一定说了一箩筐。等到国亡家破,那些大言不惭之徒,当然不知去向。 楚王国(首都陈丘【河南省淮阳县】)春申君黄歇,任命荀况当兰陵(山东省苍山县)县长。荀况,是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人,曾经跟临武君(名不详)在赵国王(三任孝成王)赵丹之前,讨论军事,一场辩论后,陈嚣问说:“先生谈论军事,总是认为仁义才是根本。问题就出来了,仁者有爱心,义者有理性、有法则,怎么能统军作战?统军作战,就是为了争取胜利。”荀况说:“这就不是你所能了解的了。仁者有爱心,正因为有爱心,才厌恶害人的人。义者有理性有法则,正因为有理性有法则,才厌恶摧残理性、摧残法则的人。军事行动的目的,是除暴安良,不是夺取权力和财产。” 司马光用六七千字的巨大篇幅,引述荀况的论点,对这项论点,显然认同。荀况是儒家学派的修正主义者,在他思想中,已透露出法家学派的信息。他跟孟轲一样,是一位雄辩家,但他没有孟轲可爱。孟轲虽然有时陷于举证和逻辑的错误,但他热情洋溢、气势澎湃,现场的说服力很强。荀况却一副冷冰面孔,好为人师。这篇跟临武君的辩论,洋洋洒洒,不过一场闹剧,因为临武君谈的是战术,荀况谈的是政略,根本是两码子事。不但不冲突,而且相辅相成。荀况后来谈到战术时,还不也是临武君那一套。文中频频提示临武君大为佩服的表情,使人怀疑。 荀况的见解,有时候荒唐得离谱太远,竟然幻想出来敌国人民喜爱我们如同喜爱爹娘,而视他们的统治者如同仇寇。所以一旦战争爆发,他们绝不会站在暴君的一边,绝不会攻击被当做爹娘的我们这一边!这可是午夜奇谈,再了不起的仁政,可能使敌国人民羡慕,不可能使敌国人民把入侵者当成爹娘,更不可能促使敌人全国背叛。交锋一旦开始,战士完全被杀人的行动和被杀的恐惧所控制,还管什么谁是“义师”,谁是“盗兵”?自从人类有历史以来,从没有出现过的“仁人”,和从没有具体实现过的“仁政”,被儒家系统无限制地扩大它的效果,竟成为一个无往不利的符咒。 事实上,荀况崇拜诈术、暴力,他阁下以“莫邪”宝剑自喻,喊出“顺我者生,逆我者死”的血腥口号。对于稍后归附的,一律“冒犯的衰落,叛变的灭亡”。这种“仁人”的军队,可是够凶恶的了。最难堪的是:“仁政”之下,还有冒犯、叛变之事,“仁政”的力量就并不如所形容的万能,也要靠封爵升官奖赏维持,怎么有资格讥刺别国的军队如此?荀况说,诛杀姒履癸和子受辛,像诛杀两个地痞流氓,未免轻松过度,他应该知道那是两场血战,千万人死亡。《书经》文献俱在,怎能当做一首抒情诗篇?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而“六术”“五权”,不过一些肤浅的知识分子对他一知半解的事物,所作的纸上作业,漏洞百出。幸亏没有把军队交给他,否则,另一位赵括先生将出场。 然而,荀况的见解,有他的价值,至少“三至”是做将领的铁则。掌握权柄的人如果明令或暗示欺虐人民,将领如果执行,应叫他付出代价。集中营魔头艾克曼在以色列被绞死,谷寿夫在南京被枪决,说明“上级命令”已不能使凶手逃避责任。 卫国(首府濮阳【河南省濮阳市】)国君(四十六任)卫怀君(名不详),于纪元前252年,到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朝见,魏政府把他诛杀,另立他的老弟(名不详)继位(四十七任),是为卫元君。卫元君是魏国王魏圉的女婿。 史书并没有说明卫怀君先生犯了什么罪,非处死不可,但却指出新君是魏王国皇家姻亲,这明显的是一场借助外力的政治斗争。魏王国的凶暴,不亚于秦王国,一高兴或一不高兴,就把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另一个国家的元首,像囚犯一样处决。卫国是周王朝(首都镐京【陕西省西安市西】)封的,并不是魏王国封的,只不过国小民弱而已。魏王国碰见秦王国,就心惊胆战,碰到小邻居,就另一副态度。 这件事使我们想到上世纪(前4世纪)发生的另一件事,魏王国一任王,强调卫国国君是“人主”,声称:“不听人主的话不祥。”现在魏国王不但不听“人主”的话,甚至还把“人主”的人头砍掉,却没有一点不祥。充分证明当年交还逃犯的理由,不是真正的理由。不知道专制魔王又要发明什么别的理由,再来证明“人主不同凡品”? 燕王国(首都蓟城【北京市】)国王(八任)姬喜,派大臣栗腹担任亲善大使,晋见赵王国(首都邯郸)国王(三任孝成王)赵丹,呈献黄金12万两,作为祝福,誓言两国永结同盟。栗腹回国后,向姬喜报告说:“赵王国壮年人都死在长平(山西省高平县西北),少年人还没有成长,这个国家已没有人力资源,可以攻击。”姬喜询问昌国君乐闲(乐毅的儿子)的意见,乐闲说:“赵王国四面都是强敌,无险可守,全靠武装部队捍卫国家,人人都是强捍的战士,绝不可轻视。”姬喜说:“我用压倒性五倍的力量,赵王国无法抵挡。”乐闲坚决反对,姬喜勃然大怒,立刻板起面孔。所有高级官员都支持国王的正确判断,姬喜遂下令出动战车1000辆,南下进攻。大臣将渠说:“跟人家缔约盟誓,永结友好,又用黄金12万两的隆重礼品,向人家君王祝福。使节一回国,就翻脸无情,要灭人国,这不是一件高贵的行为,不可能获得战果。”姬喜不听,并且亲自率领一支援军,在大军之后出发。将渠情急,抓住姬喜佩挂印信的锦带,姬喜更加光火,一脚把他踢开,将渠垂泪说:“我不是为自己打算,而是为大王打算。” 燕军抵达宋子(河北省赵县),赵王国大将廉颇迎战,在邻城(河北省柏乡县北)击败栗腹,赵王国另一大将乐乘在代郡(河北省蔚县)击败卿秦,向北追击500余华里,包围燕王国首都蓟城。姬喜束手无策,只有请求和解,赵王国表示:“我们只跟将渠谈判。”姬喜任命将渠当宰相和谈,赵军方才撤退。 燕国王的不信不义,凶暴残忍,又岂亚于秦王国?姬喜只看见眼前的骨头,硬看不见骨头下面的钢刀。正因为这种唯利是图的近视眼太多,人间的悲剧和丑剧,才层出不穷。战国时代已近尾声,大家都将同归于尽,却仍勇于互相残杀。世人只注意强者的不信不义、凶暴残忍,忽略了弱者往往更不信不义,更凶暴残忍。 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国王魏圉,询问孔斌:“谁是天下的高士?”孔斌说:“世界上没有这种人,假使一定要指出的话,那就是鲁仲连。”魏圉说:“鲁仲连故意做作,不是天生的高贵气质。”孔斌说:“一个人拼命去实践,从不懈怠,就成了君子人物。一直故意做作到底,不中途改变,那就是天生的高贵气质。” 美德是逐渐培养出来的,大人物是自我训练出来的。世界上从没有一个人纯靠天赋,在娘亲肚子里便与众不同,生下来更胸怀大志,只有摇尾分子才敢这么认定他的主子就是这样。魏圉先生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事实,目的只在贬低对方身价,这种反应,如果不是妒火中烧,一定是政治挂帅。 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安陵(河南省鄢陵县)人缩高的儿子,在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供职,充当管城(河南省郑州市)守将。魏无忌无法攻下,派人晋见安陵君(名不详),说:“请你遣送缩高到我这里来,我打算任命他当五大夫(文官第十二级),充全权执法官(执节尉)。”安陵君说:“我这是一个小小的封国,所发号令,人民不见得听从,请使节直接告诉他。”叫人引导使节到缩高那里,宣读魏无忌的书信。缩高说:“王子之所以看重我,是要用我攻击管城——使做父亲的攻打儿子坚守的城市,天下人都会讥笑。如果我的儿子为了我而投降,是背叛他的主人。做父亲的鼓励儿子背叛主人,魏无忌先生也不会喜欢,所以,请原谅我不敢接受任命。”使节回报后,魏无忌怒火上升,再派人通知安陵君说:“安陵虽是封国,却也是魏王国领土。我现在不能攻陷管城,秦王国就会利用管城作为基地,对我们反扑,魏王国将面临危险(管城与大梁【河南省开封市】间航空距离60公里)。盼望你能把活着的缩高送来,如果你不能或不肯,我将率领10万大军到你城下。”安陵君说:“我父亲成侯(名不详)奉我祖父(二任襄王魏嗣)的命令,镇守此城,亲手把刑事法规交给他。刑事法规上最重的条款是:‘臣属谋杀君王,子女谋杀父母,绝不赦免。即令大赦,凡举城投降敌人,或临阵逃亡的将领,也绝不赦免。’现在缩高拒绝你赐给他的高位,用以解除他们父子面对的困境,你却要我生擒他。这使我违背襄王(二任王魏嗣)的诏令,废除国家的刑法,宁可以死,不敢接受你的指示。”缩高听到消息,说:“魏无忌性情刚猛,而且自信心很强,使节回去,如果把安陵君这段话原封转告,大祸立即临头。我已经尽了我当臣属的信义,不可以叫我的国君被自己祖国的军队攻打。”于是,缩高到使节官舍,刎颈自杀。魏无忌没有料到会演变到这个地步,立刻改穿丧服,迁住厢房(缟素辟舍,表示最高的哀悼),派人向安陵君致歉说:“我真是一个小人物,思虑不周,在你面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请你宽恕。” 这段史迹的重点应在管城,可是,原文却全力描述缩高和安陵君的对话。管城是否攻陷,或是解围而去,却没有交代。中国传统的史学家,习惯于这种僵硬的机会教育。于是,事实不重要,意识形态才重要。管城不重要,缩高、安陵君的言论才重要,历史不成为历史,而成了儒家学派的传道书。 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对魏王国强人魏无忌的强大实力,感到震恐。国王(五任庄襄王)嬴异人(嬴楚)抛出黄金20万两,在魏王国(首都大梁【河南省开封市】)制造耳语运动,透过晋鄙的宾客,向魏国王魏圉提出警告说:“魏无忌在外流亡十年,你擢升他当最高统帅之后,所有国家都甘愿听他的指示,这是一个明显的危机。普天之下,大家都只知道魏无忌,而不知道你国王。”嬴异人又屡次派出使节,向魏无忌致敬,问他什么时候登极?魏圉日夜听到的全是不利于魏无忌的情报,不能不信以为真,于是派人接任他统帅的职务。魏无忌了解他的处境,声称有病,不再出席朝会,日夜喝酒和沉湎在美女群里,只求速死。四年(前243年)后,果然逝世。 使魏圉决心排除魏无忌的,有两句话:“人们只知道有他,不知道有你!”这是“知他不知你”模式。范雎刚用它打击过皇太后芈八子和魏冉(参考前266年),魏无忌能保全性命,真是奇迹。因为,随着历史演进,这两句话越来越有杀伤力。 魏无忌忠义震天下,万众钦敬。何以魏圉所听到的,全是谗言?这固然是秦王国的银子厉害,也是魏无忌的一种错误。以他的权势和能力,足可以切断国王与外界的交通,至少也可以在国王左右,安置自己亲信——像田单在国王田法章左右安置貂勃一样(参考前279年),然而魏无忌却没有这样做,只缘他认为跟国王是亲兄弟,不可以待以机心,更不可以怀疑对方会心狠手辣。他缺少保护自己的行动,而终于使大局全非。仅只忠心没有用,必须使主子相信你忠心才有用。而又如何使主子相信你的忠心,那要看官场手段。然而一个人的精力有限,全部投入工作之后,已没有时间供他逢迎。中国历史上魏无忌故事一再重演,原因恐怕在此。 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发动一项使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民疲财尽的攻势。水利工程师郑国,假装逃亡,投奔秦王国,说服秦政府,在仲山(东仲山【陕西省泾阳县西北境】)开山掘道,引导泾水,沿着北山(北方诸山)南麓,注入洛河(郑国渠于陕西省蒲城县东南,注入洛河,东西长达150余公里。而今,两千年后,郑国渠旧道大多湮没,只泾阳县西北一段尚存,作为泾惠渠的一部分)。在这项庞大水利工程进行途中,阴谋被发现。秦王国要诛杀郑国,郑国说:“我为了延长韩王国几年生命,才来投效。然而,水渠落成,秦王国将享受万世的福利。”秦王国认为他的话合理,命他仍主持这项工程。用挖出的泥土,填高低洼地区,并覆盖在碱质土地上,使寸草不生的土地,变成肥沃良田,多达4万余顷(1顷是100亩),每亩收获高达六斛四升,秦王国更加富庶。 韩王国当权头目这种头脑,属于世界一奇。苏秦打算叫齐王国没落,用的是使他们把国力浪费在堕落性的消费行为上,诸如盖皇宫宝殿,开辟御花园、动物园等。而韩王国干的勾当,却是使敌国投资到建设性工程上,实在不可思议。犹如一只老虎逼门,不想办法擦枪磨刀,反而每天引它去五里路外去吃一只小羊,希望它跑得疲倦,没有力气再吃,却没有想到它会一天比一天更为雄壮。一个国家拥有这样智商的统治阶层,如果不亡,简直没有天理。 纪元前242年,各王国警觉到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不断侵略,危险日深,谋求对策。 直到今天,重组南北合纵同盟,仍不为晚。问题在于各国统治阶层的腐败,已入骨髓。掌握权柄的人,口袋里装满秦王国贿赂的金银财宝。没有好的政治,就没有好的作战部队。将领都是用不尊严的手段获取高位,士兵则全来自穷苦人家,在军中半饱半饥。 于是官也好、兵也好,全无斗志,一旦投入战场,自然溃散。各国不知道改革政治,加强战力,却想靠那些离心离德的军队,保护自己的特权并创造奇迹,可真正成了异想天开。 秦王国国王(六任)嬴政最初即位时,年纪还小,太后赵姬与嫪毐(音làoǎi【涝矮】)通奸,生下两个儿子。嬴政因娘亲的缘故,把太原(山西省太原市)封给嫪毐,并且委任他主持国家大事,权倾中外。有人向嬴政揭发真相,嬴政下令调查。 嫪毐发动兵变,使用玉玺,征调军队,攻击嬴政度假所在地雍县(陕西省凤翔县)蕲年宫(雍县城内东南角),企图捕杀嬴政。嬴政命宰相昌平君、昌国君(均是贵族,名不详)集结部队迎击,嫪毐兵败逃走,被追兵生擒,屠灭三族(父族、母族、妻族),车裂他和他的党羽。嬴政把娘亲囚禁在雍县[艹负,音贝]阳宫(陕西省户县西南),把她所生的两个儿子杀掉。下令说:“跟我谈话时,胆敢涉及皇太后的,立即斩首,砍断四肢,堆到宫门之外。”于是,27个进言规劝的人,被当场处死。齐王国宾客茅焦要求晋见,嬴政坐在高堂,手按宝剑,口吐白沫。茅焦慢慢地走到跟前说:“大王的行为,十分狂悖,难道自己竟不知道?车裂假父、扑杀二弟、放逐娘亲、屠杀进谏的忠臣,即令是姒履癸(桀)、子受辛(纣),也不至这么残暴。一旦传遍天下,向心力立刻瓦解,没有人再向往秦王国。我为大王担忧,言尽于此。”嬴政顿然醒悟,急急下殿,用手扶他起身,说:“我接受你的忠告。”前往[艹负]阳宫,迎接赵太后返回咸阳,母子感情,恢复往昔。 嬴政之诛杀嫪毐,并不违反善良风俗,也不违反国法。嫪毐不过娘亲的情人、奸夫而已,怎么能称“假父”?茅焦每一句话都在刺激嬴政发疯,而嬴政竟没有发疯,简直不可思议。可能嬴政正在寻觅一个下台阶梯,而茅焦适逢其会。无论怎么吧,茅焦的言论并没有说服力量,而只有激怒力量,竟然发生说服效果,以致使我们怀疑事件经过的真实性,假定是真的,我们则怀疑是不是出于嬴政的安排。 楚王国(首都寿春【安徽省寿县】)国王(二十三任考烈王)芈完,没有儿子。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人李园,正准备把妹妹献给芈完,听说芈完没有生育能力,不敢贸然行事,恐怕进宫之后,也不能生儿子,就会失宠。春申君黄歇遂把李园妹妹迎接入府当小老婆。不久,她怀了身孕。黄歇把她送回哥哥李园家,然后向芈完推荐。芈完果然迎接她进宫,最后生下一个男孩(芈悍),封为太子。母以子贵,李园的妹妹也成了王后,舅爷李园遂进入政府。 李园既爬上高枝,不再需要黄歇,同时又害怕黄歇泄露机密,遂秘密结交亡命之徒,准备杀人灭口,消息逐渐传开。不久,芈完卧病,17天后逝世,李园第一个被召入皇宫,李园在宫门设下埋伏,黄歇冒冒失失进去,伏兵突起,乱刀砍死,把头颅投到宫门外,派遣官员搜捕黄歇家属,全体诛杀。太子芈悍继位(二十四任),是为幽王。 芈完、黄歇、李园、李园的妹妹,四边关系筑成楚王国高阶层政治舞台。短兵夺权,无情无义、变化莫测。三寸之外,一片黑暗,谁都不知道黑暗中埋伏着什么。战国时代所谓“四大王子”之一的黄歇,他的高位不是他的小聪明能够承当得住的,这从他率领五国联军在函谷关外,没有交锋,就告溃败,可得到证明。站在社会史立场,李园的地位十分重要,他是一个标准“腻人”,他要拍你马屁时,连漂亮的妹妹都双手送上,那种忠心和温情,以及善体人意的媚态,使你无法拒绝。可是翻脸时的疾如闪电和回报的酷烈,更使人发抖。在李园之前,还有一个人跟他相似,那就是夏王朝第七任帝寒浞。在李园之后,数目可就更多,直到20世纪,随时都有人登台亮相。不过时代不同,方式稍异。寒浞、李园,是鲨鱼群中最精彩的两只,最好不要遇上。遇上必被缠住,轻者遍体鳞伤,重者全盘覆没。 纪元前235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文信侯吕不韦服毒自杀,家人把他埋葬,秦政府着手调查,凡是参加吊丧的随从和宾客,一律逐出国境。嬴政下令说:“从今之后,凡主持政府,像嫪毐、吕不韦一样荒唐的,财产没收,以此为例。” 《法言》曰:“有人说:‘吕不韦岂不是大智大慧之人,他把人当做货物,拿出来交易。’扬雄说:‘谁说吕不韦大智大慧?为了贪图官爵,付出他的家族。我认为吕不韦不过是个大一点的小偷。小偷的意义是:眼睛只看见瓦罐,却看不见洛阳城。’” 传统史学家习惯于以成败论英雄,照扬雄所言,吕不韦如果能够善终,岂不就成了大智大慧!耶稣告诉他的门徒,为了传教的缘故,“应该灵活得像条蛇”。吕不韦不过灵活得像条蛇而已,他并没有伤天害理。从一介平民到掌握国家权柄,现在可以诉诸选举,古时候并没有固定的渠道。吕不韦深谋远虑,节节衔扣,智能过人,无疑问的是一代豪杰。他唯一不能掌握的,是他的旧情人赵姬是那么淫荡,索取没有止境,而嬉戏在他怀中肩上的嬴政小娃,又是如此彻底地翻脸无情。 纪元前233年,秦王国再攻赵王国,韩国王(五任)韩安恐慌,割让土地,献出国王印信,请降格作秦王国的附庸,派韩非到秦王国晋见。 韩非,是韩王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的王子之一,法家学派巨子。眼看祖国日益衰弱,忧心如焚,屡次向国王提出书面建议,国王都一笑置之。韩非对当权官员的颟顸,至为痛心。当权官员平常日子优待御用的摇尾学者;当国家紧急时却依靠平时瞧不起的武士。培养出来的人才不用,用的又不是培养出来的人才。目睹廉洁正直的人,被邪恶的当权分子排斥,考察过去的得失变化,韩非著《孤愤》、《五蠹》、《内储》、《外储》、《说林》、《说难》……共56篇。 嬴政崇拜韩非的学问和才能,打算会见他。于是,韩非抓住出使秦王国的机会,上书给嬴政,说:“秦王国拥有数千华里广大领土,武装部队号称100万,纪律森严,赏罚公平,号令分明,天下无人可及。我冒死请求大王赐予接见,将贡献破坏合纵同盟的具体方案。大王如用我的方案,不能一举成功——赵王国不投降,韩王国不灭亡,楚王国、魏王国不屈服,齐王国、燕王国不归顺,霸王之名不能建立,四邻所有封国国君不来朝觐,就请大王把我诛杀,作为对大王不够忠心的惩罚。”嬴政怦然心动,还没有任用,李斯已妒火中烧,打小报告说:“韩非,是韩王国的王子。大王的目的是在并吞天下,而韩非不可能忘情祖国,而全心全意效忠秦王国,这是人之常情。但送他回国也不是办法,以他的才能,万一韩王国重用他,将成为我们的后患,不如用法律除掉他。”嬴政认为合理,遂把韩非逮捕监禁。李斯派人送去毒药,叫韩非自杀。 《法言》曰:“有人问:韩非作《说难》大文,却死于‘说难’,为什么他不能实践他的理论?扬雄说:正因为‘说难’,他才牺牲。那人问:为什么?扬雄说:君子以礼教支配行动,以信义克制自己。意志相合就合作,意志不相合就分开,而根本不忧虑会不会相合!假如企图说服别人而担心合不合对方的心意,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人问:韩非忧虑的正是合不合对方心意,难道不对?扬雄说:说服工作不采取正当手段,才值得忧虑。方案是不是被接受,不值得忧虑。” 司马光曰:“君子爱他的亲人,也爱别人的亲人;爱自己的国家,也爱别人的国家。所以勋业伟大,美名照耀宇寰。而韩非向秦王国献策,第一就是要先覆灭他的祖国,目的只在证实他的学问和才能。他的罪恶并不是一死就可了之的,不必怜悯他的遭遇。” 韩非这份卖国上书,十分蹊跷。司马光跟他的编辑群,似乎在故意抹杀真相。据其他史书记载:嬴政拜读韩非的大作,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怨自艾说:“我能够跟这个人做朋友,死而无恨。”当李斯告诉他韩非是韩王国的王子后,嬴政遂对韩王国发动攻击,这次侵略行动,是传奇性的,不是为了土地,而是为了人才。这种情形下,韩非到了咸阳,嬴政当然迫不及待地立刻接见,恐怕连撒尿的时间都无法等待。但该信语气,好像是韩非压根见不到嬴政,才哀哀上告。而且韩非有口吃的毛病,他顶多呈上他的大作,那就够了,不可能要求会面,以韩非的智慧,不致坚持自暴其短。即令韩非要求会面,也不可能写出那种幼稚言论,提出一连串灭国保证。韩非的大作《韩非子》,每一句话都是一个钉锤,完全诉诸理性,字不虚发。而这份卖国上书,却像江湖郎中在卖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药,岂不低估了他的对手?《史记》不载这封信,《战国策》不但不载这封信,还指出另一桩公案(被姚贾陷害)。司马光所以如此,只是一桩政治上的小把戏。因为在现实政治上,司马光的对手王安石,是一位披着儒家外衣的法家,而韩非却是法家学派始祖。正好利用这封卖国上书,把法家丑化,使人们产生“法家就是卖国贼”的印象。 纪元前229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向赵王国(首都邯郸【河北省邯郸市】)作灭国性攻击。赵王国大将李牧、司马尚,竭力抵抗,秦军不能前进。秦王国间谍给赵国王(五任)赵迁的宠臣郭开更多的金银珠宝,于是郭开向赵迁警告说:李牧、司马尚即将叛变。赵迁大起恐慌,派赵葱跟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将领颜聚,接替李牧、司马尚职务。李牧悲愤,拒绝交出兵权,抵抗失败,在逃亡途中被杀,司马尚也被罢黜。 “诬以谋反”的铁帽,法力无边。天下多少忠臣义士和国家栋梁,丧生在这个铁帽之下,自古忠良多枉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赵王国亡在眉睫,还替敌人诛杀最后一员名将。郭开属于一脸忠贞分子,历史自有定论。而国王赵迁,这位摧毁赵王国的凶手,可真是名符其实婊子养的。 第四部分 纪元前222年,秦王国出动大军,急攻辽东(辽宁省辽阳市),生擒燕王国(首都襄平【辽宁省辽阳市】)国王(八任)姬喜(燕王国自前333年至前222年,共立国111年,至此灭亡)。 司马光曰:“燕王国太子姬丹,不能忍一时激忿,去冒犯如虎似狼的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思虑不周,谋略肤浅,使燕国第一任国君召公的祭祀,突然中断,这是一项大罪。竟然有人认为姬丹是一位贤才,未免过分。对一个国家领导人而言,主要的工作在于选拔有才干的人担任官职,把政治行为纳入礼教范围,以仁爱之心待人民,以信义之心待邻邦,这样才能使官员都是人才,干部都可安分守己,人民都怀感激之情,邻邦也愿意亲善。到了这种时候,国家自然安如磐石,发出火光,碰它的一定粉碎,撞它的一定被烧得焦头烂额。虽然有强暴的敌人,也没有害怕的理由。姬丹不走这条路,反而以一万辆战车的国家,用小偷大盗手段,去为他一个人泄愤。结果失败身死,国家摧毁,难道没有悲痛?双膝跪地,匍伏而前,不是恭敬。对自己的承诺,全部履行,不是信义。送人金银财宝,不是恩惠。自砍头颅,自剖腹肚,不是勇敢。盖只顾眼前,不管它的后遗症,不过是芈胜之辈(楚王国【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县】十二任王平王芈弃疾,因霸占儿子芈建的妻子,要杀芈建,芈建逃亡到郑国【首都新郑?河南省新郑县】,卷入郑国一场内斗,被郑国格杀。当时尚在怀抱中的儿子芈胜,后来回到楚王国,要求复仇,得不到允许,发动政变,失败丧生。)荆轲只为了酬报姬丹豢养的一点私情,竟不顾他的七族家属,企图用一尺八寸的小小匕首,使燕王国强大、秦王国衰弱,岂不是愚蠢无比。所以扬雄评论他时,认为:‘要离不过是一个蜘蛛角色(要离,吴王国【首都吴城?江苏省苏州市】勇士,前514年,吴国王吴光派要离刺杀前王吴僚的儿子吴庆忌),聂政不过一个壮士角色,荆轲不过一个刺客角色,都不能算是行义。’又说:‘荆轲,以君子的眼光看来,一个强盗而已!’确实如此。” 司马迁曰:“人们谈论荆轲,总提到燕王国太子姬丹‘天雨粟’、‘马生角’故事(传说,姬丹在秦王国充当人质时,要求回国,他的老友嬴政不准,宣称:“除非是乌鸦头白,马头生角。”姬丹仰天长叹,乌鸦竟然头白,马也长出角来),太过夸张。又提到荆轲曾砍伤了嬴政,也不是事实。最初,公孙季功、董生,跟夏无且是好朋友,告诉我经过情形如此。自曹沫到荆轲,总共五个人(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他们行义,或完成、或失败,但他们的立场,光明磊落,不掩饰自己的志向,声誉永垂后世,却是真实事实。” 对荆轲的评价,司马光跟司马迁,恰恰相反。司马迁胸襟开朗,气吞八荒。司马光不过一个拥有万贯家财的乡村绅士,兢兢业业,谨谨慎慎,听见一个铁锅掉到地上的声音,都会吓一大跳,唯恐那是一颗使他这个士大夫阶层失去既得利益的核子弹。 时势到了纪元前3世纪的70年代,秦王国吞并六国的力量,已达到巅峰,六国灭亡的条件已完全成熟,没有荆轲的一击,嬴政难道就饶了燕王国?如果一口咬定燕王国是因荆轲的一击才亡的,不是白痴,便是栽赃。至于说荆轲为了私情,竟然不顾他的家族,司马光更是在那里信口开河。一击而中,家族荣耀,一击不中,国都亡了,家族受苦受难的,又何只荆轲?而且,问题不在家族不家族,而在荆轲的行为。儒家系统一直在教导人:以家族的利益为标准,去计算什么事划得来,或什么事划不来。以致若干“君子”在大庭广众间都表演得非常忠心报国,可是一旦回家,就变了模样。 荆轲是为燕王国献身,他不为一己利益,他如果为一己利益,早就跟扬雄一样,关着门写《法言》去了。扬雄是1世纪10、20年代高级知识分子,在他眼目中,新王朝是一个叛逆集团。可是面对叛逆集团,他不但没有荆轲的勇气,挺身而起,反而为了保护他的家族,接受叛逆集团的官位。而就在叛逆集团的官位上,诋毁荆轲是一个强盗。自己没有道德勇气,反而讥讽有道德勇气的人,这种正人君子,布满官场,促使中国文化一天比一天堕落。 司马光用一个最恶毒的词汇形容荆轲,说姬丹“豢养”他,完全否定荆轲的人格,荆轲岂是金钱美女可以收买的?如果豢养的意义就是雇佣,司马光可是宋王朝赵姓皇家豢养的文化打手,扬雄可是新王朝王姓皇家豢养的帮凶了。荆轲代表中国社会“士为知己者死”的侠义情操,固然图报知遇之恩,同时也向燕王国效忠,在荒郊诀别时,荆轲高声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国家危机时,英雄豪杰们无可奈何的一次自杀性的拯救,人生艰难唯一死,而荆轲从容赴死。悲壮苍凉,千载之下,仍使人动容。竟有人坐在清风徐来的书桌之前,心旷神怡地说他:“岂不是愚蠢无比!”看起来,聪明人太多,正是中国苦难之源。 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亡国前夕,即墨(山东省平度市)城主晋见国王田建说:“齐王国土地有数千华里,战士将近100万。现在,三晋(魏、赵、韩)的官员们,不愿接受秦王国统治,逃亡在阿邑(山东省东阿县)、甄邑(山东省鄄城县)之间的有好几百人。大王如果把他们集结起来,交给他们100万战士,叫他们收复故国疆土,即令临晋关(陕西省大荔县东),也可以攻进去。鄢郢人士,不愿接受秦王国统治,逃亡在首都临淄城南的,也有好几百人,大王把他们集结起来,交给他们100万战士,使他们收复楚王国的故土,即令武关(陕西省商南县东南),也可以攻进去。如果这样,齐王国的威望可以建立,秦王国可以消灭,岂仅只保持国家安全而已。”田建拒绝接受。 幸亏田建不采纳这位即墨城主的意见,否则徒使人民受到更大的苦难。知识分子谈论政治,往往跟赵括谈论军事一样,千难万难的千症万结,信口发飙,都易如反掌。秦王国倾全国之力,可用之于战场的,不过60万。即墨城主却要齐国王一下子交给三晋官员100万,一下子又交给故楚人士100万,好不热闹,不知道哪里来的200万?武装部队不由自己将领率领,却交给那些流亡之徒,天下从没有这种可能。而40余年没有经过严格训练的军队,一旦投入战场,面对百战百胜的秦军,恐怕又要劳动对方活埋降卒。即令稍稍胜利,要想一口气打到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又是一份美丽的纸上作业。齐王国唯一的生路是支持它的邻邦抵抗强秦。事到如今,只剩下齐王国一个孤雏,即令玉皇大帝下凡,也无法挽救。40余年目光短浅,必须付出40余年目光短浅的代价。 纪元前221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大将王贲向齐王国(首都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进发,突袭临淄。齐王国军民,没有一人抵抗。秦军承诺给齐王田建500华里土地,田建遂投降(前359年至前221年,齐王国立国139年,到此灭亡)。 秦王国对亡国之君,当然不履行承诺,改把田建放逐到共邑(河南省辉县市),软禁在松柏树林之中,衣食不继,终于饿死。齐王国人民曾为他作了一首悼歌,表示对他信任外籍人士的不满:“满耳松树的涛声/满目柏树林/饥饿的时候不能吃/口渴的时候不能饮/谁使田建落得如此结局/是不是那些/围绕着他的客卿大臣?” 司马光曰:“南北合纵和东西连横的大战略,虽然反复百端,但明显地可以看出,南北合纵,符合六国利益。最初,周王朝的君王,建立千万封国,使他们交通来往,相亲相爱,用宴会增进感情,用会盟加强团结。无他,只不过要他们同心合力,保卫国家。如果六国都能以信义互相亲善,秦王国即令再为强大,怎么能被它灭亡?三晋(魏、赵、韩),是齐王国、楚王国(首都郢城【湖北省江陵县】)的屏障,齐王国、楚王国,又是三晋的根基,形势上互相依靠,表面跟实质不可划分。三晋攻齐楚,是自挖根基,齐楚攻三晋,是自己动手拆毁屏障,天下竟有用拆毁屏障的手段,去向强盗献媚,说:‘强盗爱我,不会攻我!’真是荒谬到了家。” 司马光这段评论中,赞扬苏秦的大战略:“南北合纵,符合六国利益。”似乎是露了底。因司马光和孟轲二位大亨,一向只谈仁义,不谈利益的,而今司马光也不得不把国家利益列为第一。但他又主张“六国如果都能以信义互相亲善”,夫国与国之间,只有利益才能使他们永久结合。所谓信义,也必须建立在利益基础之上。最大的信义往往是最大的利益,最大的利益往往也是最大的信义。团体的立场和个人的立场并不一样,儒家学派一直在其中搅和不清,所以总是不断地捉襟见肘,不能自圆其说。 纪元前221年,秦王国(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已吞并六国,统一当时已知的世界,国王(六任)嬴政洋洋得意,自以为品德超过三皇(天皇、地皇、人皇),功勋超过五帝,于是不再称国王,改称“皇帝”(这是“皇”和“帝”二字第一次结合,以后遂成为固定名词,连续使用两千年)。皇帝颁布的文告称“制”,皇帝下达的命令称“诏”(圣旨),皇帝自称“朕”(从前每个平民都自称“朕”,嬴政之后,只有皇帝才自称“朕”,人民只好自称“我”了);追尊老爹嬴异人(五任庄襄王)当太上皇(以后只有仍活着的老爹才称“太上皇”),下令说:“元首死了之后,所加的绰号(谥法)是儿子议论父亲、臣属议论君王,无聊透顶。从今天开始,废除谥法。我是始皇帝,后世以数目字顺序计算: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传到无穷。” 嬴政搞出了一大套个人崇拜的玩艺,诸如“制”、“诏”、“朕”、“皇帝”之类,说明他的智商平平,不过废除谥法却是一项真知灼见。谥法是儒家系统中最无聊的专门给死亡贵族起绰号的一种文字游戏。可惜秦王朝瓦解后,谥法复活,直到20世纪清王朝末期,知识分子还乐此不疲,把人与人间的称呼,搞得其乱如麻、乌烟瘴气。 纪元前210年,秦王朝一任帝(始皇帝)嬴政,东巡国土,因身体不适,折回京师(首都咸阳【陕西省咸阳市】),在中途逝世,幼子嬴胡亥篡夺帝位。把嬴政安葬骊山(陕西省临潼县东南),墓穴极深,熔化铜汁,灌入地下,堵塞泉水,内部填满奇物珍宝。又命工匠在各处装置可以自动发射的强弓,对接近的人,立即射杀。墓穴中兴建江河海洋,用水银灌成小溪,设置机械使它流动运转。墓顶如同天空,星辰排列;墓底完全依照风水格局。凡是没有生儿子的小老婆,全部驱入墓穴殉葬。棺木入土之后,有人提醒说,制造机械的工匠,可是知道怎么破解的,一旦泄漏,仍有被掘被盗危险。于是,再把所有工匠驱入墓穴殉葬。 2100年后,嬴政先生的坟墓,开始从外围被挖掘,水银已涸,强弓已枯,专制帝王自认为铁打的地下江山,成为虚话。迄今挖掘出土的,虽不过一小部分,但仅只充当嬴政卫士的“秦俑”,已引起世界瞩目。等到有一天,把嬴政本人的老骨头挖出来,当另有一番启示。而那么多被活埋的美女,以及被谋杀的工匠,可以想像,他们在封闭的墓穴中挣扎哀号,而最后纷纷窒息倒地,尸体纵横,千古含冤。人权被如此摧残,带给我们江海般悲愤。 秦王朝一任帝(始皇帝)嬴政在沙丘逝世时,遗命由太子嬴扶苏继位,而宦官赵高勾结宰相李斯,矫诏立嬴政的幼子嬴胡亥当太子,又矫诏谴责嬴扶苏颟顸无能,赐死。 在赵高教唆下,嬴胡亥决心诛杀老爹最宠爱的将领蒙氏兄弟。嬴扶苏的儿子嬴婴劝阻说:“赵国王赵迁杀李牧而用颜聚,齐国王田建杀他数世的忠臣而用后胜,最后终于亡国。蒙家累世都是我们的重臣和智囊,陛下却打算一次铲除。杀忠良而任用奸佞,后遗症是:在内使官员对政府失去信心,在外使将士们丧失斗志。”嬴胡亥听不进去,遂处决蒙毅、蒙恬。 《法言》曰:“或许有人问:‘蒙恬忠心耿耿,而仍冤死,忠心又有什么用?’扬雄说:‘开山填谷,西起临洮(甘肃省岷县),东接辽水(辽宁省辽阳市),死伤狼藉。他的忠心不能抵消他的罪行。’” 司马光曰:“嬴政正在荼毒天下,而蒙恬接受驱使,他的残暴,可想而知。然而,蒙恬深切了解当臣属的本分,虽然没有罪而被诛杀,而仍忠贞不移,不生二心,实在足以称道。” 秦王朝长城,西起临洮,中经高阙(内蒙古乌拉特后旗),东到辽东,全长约2400公里,是一个伟大而骇人的工程。但它由“秦王国长城”、“赵王国长城”、“燕王国长城”接连而成,并不是秦王朝从东筑到西,从头筑到尾。蒙恬先生仅只从事接连工程而已,依当时三国长城位置计算,蒙恬兴建的,不过三四百公里。嬴政统一中国后,各王国高级知识分子——诸如贵族们的食客和王室的皇亲国戚,全都失业,而嬴政又特别垂青法家学派,以致失势的儒家系统把他恨入骨髓,诟骂、诽谤,最后更索性昧尽天良,诬陷栽赃,一口咬定嬴政和他的部属蒙恬共同兴建万里长城,就是一个例证。 扬雄这个酸腐兼备的可怜秀才,大笔一挥,轻松地“西起临洮,东接辽水”,把2400公里的账,全部扣到蒙恬头上,这是一种下流手段。然而,问题还在于,即令真的兴筑了2400公里长城,也是在为国家抵御外侮,并不是盖皇帝一个人玩乐的花园!蒙恬之忠,连司马光都击节赞叹,扬雄却肆意诬蔑,他这个人曾投降王莽,向王莽歌功颂德,依照儒家法则,可是一项严重的变节。自己奸诈,反而诋毁忠良。当他伏案撰写《法言》时,不知道脸烧不烧?心跳不跳?何以司马光硬把他搬上台盘,让他丢丑! 司马光因蒙恬是嬴政的大将,而予以抨击,说明六国反动的残余情绪,是如何的强烈。嬴政不比战国时代其他国王更坏,何况他建立统一中国大业。统一大业如果是一种罪行,则司马光一定赞成四分五裂、群雄割据了。宋王朝向西夏帝国用兵,向辽帝国用兵,岂不也是“荼毒天下”?何以不敢发一字抨击赵家皇上。 在儒家系统中,秦王朝和嬴政成为罪恶箭靶,一有机会,不经过大脑,随手就是一箭。 赵高害怕沙丘矫诏的阴谋被揭发,向二世皇帝嬴胡亥建议制造恐怖,使用最严厉的法条和最残忍的手段,凡是有罪嫌的人,都扩大他们的案情,叫他们在口供中尽量说出他们亲友的名字,逮捕那些亲友后,再如法炮制,然后一网打尽,这样就可以把重要大臣和重要皇族全部诛杀。嬴胡亥完全同意,于是,在法律外衣下,屠杀开始。任何大臣或王子,只要涉及到一件微小的事,就立即逮捕审讯,审讯时扩大打击面。不久,12位王子在咸阳街头被处决,10位公主在杜邮(陕西省西安市西境小镇,白起死处)被车裂(五马分尸),家产全被没收。 因口供中出现名字而被逮捕的人,更不可胜数。王子嬴将闾跟同母兄弟三人被囚禁在皇宫内院,最后才定罪。三人拔剑自刎。另一位王子嬴高想逃亡,但又怕家人被屠,只好上奏章请求赐死,嬴胡亥全部批准。 政治性冤狱是恐怖政治中最极致的一种手段,把恐怖推向人生尽头,中国传统权力运作中,冤狱比屠杀更能发挥镇压功能。但有计划地大规模推动,却由嬴胡亥首开其端。我们不相信嬴胡亥全无人性,只是无限权力使他的人性丧失。这种人不会尊敬蒙恬之忠,只会嘲笑蒙恬之蠢。嬴将闾显然跟嬴胡亥感情至笃,所以才被囚禁内宫。最后审判已定,嬴将闾申诉他并未犯罪,当然不会发生作用,政治性冤狱最大的特征是:无罪不能无刑。不过,任何错误的决策和任何人为的罪恶,都有个终结,都要付出代价。只是谁也没有嬴胡亥终结之日和付出代价之日,来得那么迅雷不及掩耳。 纪元前208年,历史上最早和最大一宗冤狱,在秦王朝政府演出。宦官赵高仗恃皇帝嬴胡亥对他的宠爱,专权横行,各地变乱蜂起,宰相李斯颇为焦虑。赵高遂决定摧毁李斯,于是向嬴胡亥打小报告说:“当初沙丘密谋,李斯是重要角色。而今陛下已即位皇帝,而宰相不过仍是宰相,他的愿望很明显,要陛下割给他土地,封他当王。另外,他的长子李由任三川郡长,故楚王国领土上的那群盗匪,像陈胜之流,都是宰相家乡邻县的子弟,双方有浓厚的乡情。所以盗匪公然横行。经过三川城下,李由都不攻击。”正巧,李斯与右相冯去疾、大将军冯劫联名上书,请求暂停阿房宫工程,削减边防军的轮调次数,减轻各种苛捐杂税与苦役。嬴胡亥阅后,大怒若狂,下令逮捕三人。冯去疾与冯劫闻讯自杀,李斯不肯自杀,独自到监狱报到,嬴胡亥任命赵高进行审判。赵高审判李斯,苦刑拷打达千余次,李斯不堪刑求,只好承认罪状(即现代的“突破心防”、“坦承不讳”等“自动招认”),李斯所以自诬,因他自信他对国家的贡献和他的辩才,终可以恢复清白,获得昭雪。诬服之后,再上奏章,希望嬴胡亥醒悟赦免。奏章呈递上去,当然先到赵高之手,赵高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冷笑说:“囚犯有什么资格表达意见!”然而也使他提高警觉,决定堵塞最后一个漏洞。于是派遣他部下十余位门客,冒充皇家检察官(御史)、宫廷礼宾官(谒者)、宫廷侍从(侍中)之类,宣称奉皇上命令,复查李斯案情。李斯以为他的奏章发挥效力,据实回答。冒牌官员回报后,赵高责备李斯不肯合作,再加苦刑拷打。若干次之后,李斯畏惧痛苦,再有人来询问时,只好继续自诬。后来,有一天,嬴胡亥果然派遣亲信前来复查,李斯无法辨识真假,不敢更改口供。嬴胡亥得到报告,感谢上苍说:“要不是赵高,几乎被李斯出卖。”于是李斯被判处五刑(一、先在面上刺字。二、削鼻。三、砍下双脚脚趾。四、用鞭捶死。五、斩首,剁成肉酱),在咸阳街上腰斩(可能代替鞭死)。李斯死后,屠灭三族。 李斯被处决,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件冤狱,但却是中国历史上最早和最大的一件冤狱。男主角竟是缔造秦帝国的巨头,担任宰相30年,身兼法家学派巨子。这场冤狱为中国政治性冤狱政策立下典范,被以后两千年间的暴君暴官谨慎奉行。最主要的手段是“诬以谋反”,对有些人,如果不诬以谋反,简直无法铲除。这顶铁帽,即令是宰相也无力承当。以致发展到最后,甚至还有强臣指控君王谋反的怪事,它是一种锐利的诛杀武器,对宰相固可以使用,对君王同样可以使用,对手无寸铁的文化人跟平民,其效更是如神。 次要的手段是“苦刑拷打”,它除了摧毁肉体的抵抗力外,还同时摧毁对手的尊严。于是产生了“攻破心防”、“自动招认”、“坦承不讳”等专业术语,铁帽遂成为孙悟空头上的金箍,怎么拿都拿不掉。李斯自恃他的忠心和辩才,赵高何尝不知道李斯忠心!至于辩才,李斯的奏章即令到了嬴胡亥面前,也不能救他一命。从奏章上看,秦王朝的建立,仿佛李斯一手完成,那么,置嬴政于何地?专制封建政体下,天下只有一个人才,就是“领袖”。功归于上,或许还可自保;功归于己,纵在平时也会招祸,何况缧绁之中?李斯对官场如此陌生,30年宰相,可是白干。即令不会激起反感,嬴胡亥成见已深,岂会采信一个囚犯的一面之词?哪一个囚犯不喊冤枉?谁敢推翻案卷里调查所得的“确凿”证据?嬴胡亥真想了解真相,何必派人复查?和李斯亲自面对就行了,但嬴胡亥岂是肯面对之人? 冤狱政策中最毒辣的一招是运用诈术,使李斯不敢翻供。诈术日新月异,20世纪的是:“只要你表示悔过,我们就送你回家。”再有智慧的人,都很难抵挡;以致李斯第一等英才竟栽在三流狱吏之手。而嬴胡亥明知赵高是李斯的死敌,却把李斯交他审讯,结果当然可以预卜。但这一点却给后世的暴君暴官们一个很大启发。 从发生冤狱的多寡大小,可以衡量一个政权的品质。了解这项因果,对中国人的苦难,当会获得深刻的感受。 司马迁评论张耳、陈馀说:“张耳、陈馀,举世称为贤才,他们的门客,甚至仆役,也都是天下的俊杰,在他们所在的国家里,全取得宰相级的高官。张耳、陈馀贫贱时,互相誓言为对方效死,并不是一句虚话,他们都有那种情操。可是,一旦身居高位,争权夺利,竟至两败俱伤。为什么从前相爱如彼之深,现在却相恨如此之苛?岂不仍是势利之徒?” 人际之间的关系,亲密易,信任难,谅解尤难。张耳和陈馀的友情,并不虚假,但他们并没有发展到绝对信任和绝对相谅的程度。所以,钜鹿被围之日,也就是张、陈二人友情瓦解之时。张耳日守危城,城随时会破,人随时会死,唯一的盼望就是陈馀那支军力,而陈馀却按兵不动,张耳岂不愤懑?可是陈馀了解,只要出击,军必溃,身必亡,对局势毫无补益。从张[上厌下黑]、陈泽的例证,可说明他的乌合之众确不堪秦军一击。张耳独责备陈馀不死,而他的儿子张敖也率军在外,同样一动都不敢动,置老爹的生死不顾,张耳对儿子为什么不发一言?如果说陈馀背叛老友,张敖岂不是背叛老爹?形势犹如山崩,张[上厌下黑]、陈泽之事,不过火上加油。司马迁称二人是势利朋友,那么,张耳、张敖难道是势利父子? 张耳即令相信陈馀绝不会背叛(犹如他相信他儿子张敖绝不会背叛一样),纵然没有人从中挑拨,纵然不把印信收回,二人的友谊也已无法恢复原状。相爱越深,一旦不信不谅时,谴责也越烈。此时如果张耳拒收印信,表面上还有和解可能。然而,二人当初不过两个光棍,如今各有各的摇尾系统,摇尾系统“效忠”到极致,一定会煽动主子之间互相仇恨,甚至火拼,以便从中取点小利。所谓主子,在摇尾系统掇弄下,身不由己,父子都能被掇弄得反目,何况已经互相生疑的朋友? 楚怀王芈心任命大将刘邦,于纪元前207年攻陷武关,战火已接近秦王朝心脏,宦官赵高怕二世皇帝嬴胡亥翻脸,遂诛杀嬴胡亥,改立嬴扶苏之子嬴婴登极(三世皇帝)。纪元前206年,嬴婴坐着白马拉的丧车,脖子上套着绳索,把皇帝用的各种印信,包括“玺”、“符”、“节”(玉玺,皇帝印信。符信,或用金属,或用玉石,上面刻着文字,中分为二,一留中央,一交在外官员。符节,形状像一根竹竿,竿头有毛缨,使臣拿着它,表示君王亲临),在轵道(陕西省西安市东北)路旁,下车迎降,秦亡。 贾谊曰:“秦王国以那么一小块土地,夺取天下最高权力,胁迫八州(古中国分九州,秦王国居九州之一的雍州,六国则居八州)朝拜它这个同等地位的国家,凡百有余年。然后统一天下,化世界为一家,崤山和函谷关都成了宫殿,声势盖世。想不到一个人冒险犯难,庞大帝国的祖宗七庙(儒家礼制,从老爹上溯到高祖父的祖父,各建一座祭庙。加上创立政权那位祖先的祭庙,共七座庙。统称“太庙”),全部摧毁,身虽死而仍被天下讥笑,原因何在?在于不知道推行仁义。同时,攻守形势,恰恰相反。” 杜牧《阿房宫赋》道出六国覆灭的真相:“亡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贾谊强调仁义,仁义当然重要,但并不是唯一主宰。嬴政的仁义何在?还不是消灭六国,建立空前未有的大一统江山。至于攻守形势相反,战国时代,几次南北合纵同盟,秦王国都居于挨打地位,为什么不垮于当时各国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却垮于以后的乌合之众?刘邦的军队,不会强过赵括,为什么赵括攻不进秦军营垒,而刘邦一下子就击溃关防线? 这不是一项纯军事问题,即令白起复活,他的结局也不会比章邯更好。军事是政治的延长,秦政府首领如果不是嬴胡亥,而是嬴扶苏;不是赵高,而是李斯,章邯何至叛变?关守将何至阵前受贿停战?政治是人际关系的不断调整,治和乱、叛和忠,往往决定于这项调整是不是恰当和公平。赵高之流的鲨鱼群,最大的盲点是始终看不见当头劈下来的钢刀,他们高估了豢养他们的那个政权的能力,认为无论他们怎么伤害,那个政权仍能保护他们,所以对任何人都不珍惜。包括李斯在内的三公,一夕之间,歼灭无遗。国家唯一的栋梁章邯,也要扑杀。最后甚至认为,连他的保护神嬴胡亥,也可铲除,另换新人。 秦政府之亡,亡于最高领袖昏暴得出奇,当权官员冥顽得出奇,以及窝里斗惨烈而凶猛得出奇。 纪元前206年,刘邦既攻陷秦王朝首都咸阳,金银美女,一无所取,在与人民“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后,仍然返回霸上军营。不久,项羽率军抵达咸阳,屠城。把囚禁在监狱里的嬴婴(秦王朝三任帝)处决,焚烧宫殿,大火三个月不灭。大肆劫掠金银财宝和美女,撤退东返。韩先生(名不详)向项羽建议:“关中(陕西省中部)地区,拥有险要的山川形势,在四座要塞保护之下(四塞就是四关:北方萧关,南方武关,东方函谷关,西方散关),土地肥沃。在此建都,可以称霸天下。”项羽一则看见秦王朝宫殿已被烧成一片焦土,二则又急于回到东方,回答说:“富贵不归故乡,好像穿着锦绣漂亮的衣裳,却在黑夜里走路,怎能显示荣耀?”韩先生退出后,扼腕说:“人家都说楚国人肤浅暴躁,虽然戴着人的帽子,却仍是一只猕猴,果然不错。”这话被项羽听到,逮捕韩先生,投入大锅煮死。 开凿隧道,山前山后同时动工,在精确测量下,高低相同,方向针对,然后双方才能衔接贯通。如果一边高一边低,一边向左一边向右,就永不能筑成,不但没有利益,反而造成损失。人际关系,也是如此,价值标准跟利害判断,以及智慧的和知识的层面,必须相差无几,才容易契合。如果悬殊太大,就成了闽南语所形容的“鸡同鸭讲”,世界固然因此而多彩多姿,但也因此产生悲剧。 项羽不过一个头脑简单、肌肉发达的粗汉,有战场上的厮杀力,却没有政治上的思考力。韩先生所作的分析,项羽既看不出、也不了解,远超过他的智商。所以他只能做一件事:向天下人挺身证明他果然是一只戴着人帽的猕猴。韩先生对他的批评,有人信,有人不信,但经过项羽自己作证,人们就无法不信。项羽开端之后,历史上遂层出不穷这种挺身自证的镜头。一直延伸到近代,人世间不断有猕猴,也不断有烹刑,使人哀伤。 向蠢驴提出只有龙驹才可以了解的建议,一定碰壁;如果愤而指出它真是蠢驴,结果一定严重。韩先生就是一个榜样。 纪元前204年,汉王国大将韩信、张耳率军东进,赵王赵歇与陈馀在井陉口(井陉关?河北省井陉县西)集结重兵防守,广武君李左车向陈馀说:“韩信、张耳,乘胜而前,离开他们的本土,在远远的外国战斗。进则生、退则死,势不可挡。不过,粮秣转运,要经过千里之遥,士兵必然面露饥色。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先砍柴抢粮,才可以煮饭,显示大军没有隔宿之食,井陉关出入一线,不能同时通过两辆车和两匹马。汉军粮秣必然在大军之后。你交给我3万人,从小道出击,断绝他们的补给。你则坚守要塞,拒绝迎战。他们向前不能厮杀,向后不能撤退,而又抢不到东西,不出十天,韩信、张耳两颗人头,就可以放在我们的军旗之下。”陈馀一向自称他的军队是“仁义之师”,不肯使用诡计。回答说:“韩信军队既少,又十分疲惫,对这样的敌人,不给他一个迎头痛击,各国都会看不起我们。”韩信得知陈馀拒绝采用李左军的建议,大喜。于是直入井陉险道,会战不久开始,赵军惊恐震骇,不但不能再战,而且不能成列。霎时,大家狂奔,四散逃命。赵军将领截杀,已不能阻止。汉军乘势夹击,赵军崩溃。在汦水(即井陉水,注入绵蔓水)水滨,斩陈馀,生擒赵王赵歇。 再精密的作战计划,都不能保证胜利,还需要另一个因素的介入才能成功,那就是敌人必须犯下致命的错误:错误的决策,或错误的判断。对这种不能控制的因素,我们称之为“运气”。韩信的军事能力,举世无双,可是,如果他的运气不佳,碰上的对手不是迂腐的陈馀,而是天才李左车,千万汉军,势将在井陉丧生,所谓登台拜将,徒留笑柄。 纪元前7世纪,出了一个子滋甫(宋国二十任国君襄公);纪元前3世纪,出了一个陈馀,使我们又多了一份研究儒家学说的资料。荀况在跟临武君那场洋洋洒洒的辩论中,特别强调仁义之师。而儒家心目中的仁义之师,据说只有三次:姒文命建立夏王朝、子天乙建立商王朝,以及姬发建立周王朝。而三次灭国兴邦的大战,却无一不靠诡诈的战略和战术。保卫国家的战斗,跟侵略掠夺的战斗,性质上虽然不同,但短兵相接,血肉相搏的时候,可不管你是圣贤还是禽兽,是正义还是邪恶,一旦进入战场,冲锋号响,便只有智慧之师、勇敢之师,没有仁义之师。拿破仑就曾说过:“上帝永远站在大炮最多的一边!” 纪元前204年,困守成皋(河南省荥阳县西北汜水镇)的刘邦,被项羽强大凌厉的战力慑住,知道不能久守,就放弃成皋,再度逃亡。跟夏侯婴同乘一辆小车,悄悄溜出北门,北渡黄河,到达韩信、张耳统帅部所在的小修武(河南省获嘉县有东西二城,东城称小修武,西城称大修武),不声不响,投宿一家客栈。凌晨,自称是汉王的使节,驰入统帅部。韩信和张耳还没有起床,刘邦即直接闯到卧室,夺取韩信、张耳的印信(在中国,印信占极重要的角色,主管官如果没有了印信,就等于孙悟空没有了金箍棒。甚至以君王之尊,也必须像保护性命一样地保护他的印信。而罢黜一个君王时,第一件事就是夺取他的印信),用该项印信,召集紧急军事会议,调动他们的职务或工作。韩信、张耳起床,才知道来的不是汉王的使节,而是汉王本人,吓了一跳。刘邦既取得两人的部队,即命张耳巡行各地,加强故赵王国土地的战备。擢升韩信当宰相(相国),率领没有随着张耳出发的赵国部队,向东攻击齐王国。 刘邦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最传奇的君王之一,他出身于地痞流氓阶层,可能还不识字(即令识字,教育程度也不会高)。世界上有很多头目,其蠢如驴,却自捧或被捧为天纵英明,实在使人背皮发紧。刘邦阁下确实先天地就有超越普通庸才之处。他所有的重要决策,都来自部属们的建议,自己几乎完全没有主见。但他大多数时候,对部属的建议,都有正确判断,而在发现判断错误时,会立刻认错、马上改正。刘邦身上,找不到予智予雄的镜头,这要归功于他恢宏的胸襟,和对新事物吸收消化的强大能力。 荥阳(河南省荥阳县)陷落,成皋出奔,刘邦不回关中(陕西省中部),却直投韩信张耳大营。像小偷一样,悄悄溜进小修武,提心吊胆过了一夜。史书虽没有记载,我们可推想,他跟夏侯婴一定有一种忧虑和恐惧:万一韩信和张耳不肯买账,紧握军权不放,他们可是死路一条。魏无忌先生手拿国王兵符,带有随从宾客,晋鄙还拒绝交出军队。刘邦和夏侯婴,不过落荒而逃的两个光棍,韩信张耳把他们宰掉,而自己称王,跟宰掉两条丧家之犬没有分别。即令不宰,把两位软禁大营,假传刘邦命令,还可控制关中(陕西省中部)。刘邦出生入死得来的江山,将全部滑入韩信张耳之手。 刘邦不敢把他的生命寄托在韩信张耳的效忠上,假使当天晚上就投入大营,一夜之间,足够酿成背叛密谋。所以必须一直等到夺取元帅印信,重新调整军官职务之后,才敢确信自己的安全,这是一种别人教导不出来的应变能力,反应疾如闪电。接着仍授权张耳负责赵军,并擢升韩信当宰相,使他们虽然军权被夺,却不以为意,而仍死心塌地。无疑的,刘邦是一个政治天才。 纪元前203年,西楚总参谋长(大司马)曹咎镇守成皋(河南省荥阳县西北汜水镇),汉军屡次挑战,曹咎都不作反应。汉军使用心战,在城外对项羽以及西楚官员百般诟骂,肆意侮辱。几天下来,曹咎气得发抖,忘了项羽“不准攻击”的吩咐,大开东门,渡汜水(汜水流经汜水镇东门)出战,大军刚渡过一半,汉军迎头痛击,西楚军首尾不能相顾,立刻崩溃,成皋陷落。西楚储存的金银财宝,全到汉军之手。曹咎跟司马欣,在汜水河畔,双双自刎。刘邦遂从小修武(河南省获嘉县东城)南下,渡过黄河,再入成皋,把重兵进驻广武(河南省荥阳县北),接近敖仓粮库。 西楚王国(项羽)跟汉王国(刘邦)血战五年,西楚一直居于主动,占尽优势。前203年的成皋战役,是一个转捩点。成皋一失,敖仓不保,敖仓不保,西楚开始缺粮。即令钢铁部队,一旦“乏食”,便只有破败。长平战役(参考前260年),秦王国所用的秘密武器,就是饥饿。现在,饥饿抓住项羽。 成皋陷落,由于曹咎这个蠢货之不能忍。心胆俱裂,由衷屈服,是瘫痪了的奴才。跳高之前,先曲双膝,则是英雄豪杰。上介绍过一只螃蟹,当钓竿敲打它时,它立刻愤怒地把它钳住,死也不放。这种刚愎暴戾人物,当一个码头小流氓,已到顶端,当一个领袖——无论是政治的或军事的,曹咎就是榜样。 忍是一种艺术,韩信提供了另一个榜样。奴才的忍和英雄的忍,表现在外的形态是一样的,内涵却大大不同。螃蟹型人物不忍一时之愤所造成的严重后果,使人深思。 纪元前203年,西楚霸王项羽,在垓下(安徽省灵璧县东南),被汉王刘邦的军队击溃。项羽向南逃亡,抵达乌江(安徽省和县东北20公里乌江镇),自刎而死。 项羽是一员名将,他的致命伤是不懂政治,却在打了几场胜仗之后,忽然间自以为很懂政治。政治比军事复杂得多,绝不是一个习惯于发号施令、资质平凡的军事将领所能胜任。项羽不但自认为他能够胜任,而且还游刃有余,他就注定的要付出代价,并连累千万无辜的人,跟着付出代价。 纪元前202年,汉王刘邦消灭项羽后,各封国国王,一齐上书刘邦,拥护他当皇帝。刘邦遂在汜水(发源嵩山,曲折北流,注入黄河)北岸,筑坛登极(一任高祖),妻吕雉本称王后,改称皇后,子刘盈本称太子,改称皇太子。追尊娘亲刘老太婆当昭灵夫人。 明明自己想干,却装腔作势,硬说不想干,然后教唆摇尾系统发动誓死拥护的闹剧,自己才作勉强状,扭扭捏捏,登台亮相。这种无聊的小动作,在政坛上不断演出,一直演到20世纪,仍然有人乐此不疲。刘邦写下的这个剧本,遂永远被奉为经典。 秦王朝皇帝嬴政,在儒家学派刻意的丑化之下,被当做一个有百非而无一是的暴君。可是,他所建立的政治制度,包括“皇帝”的位置和排场,以及全部有利于专制行为的法令规章,却被刘邦所建立的西汉王朝,滴水不漏地一古脑继承,受到儒家学派的肯定,没有任何抵制。儒家学派攻击的只是嬴政本人,不是攻击嬴政所做出来的摧毁人权的专制制度。 西楚王国(项羽)将领季布,战场上曾经数度追逐刘邦,使刘邦受到很大的惊恐和羞辱。项羽死后,刘邦下令特赦季布,任命他担任宫廷禁卫官(郎中)。季布的同母老弟丁公(名不详)也是项羽的将领,彭城(江苏省徐州市)之战时(参考前205年),他追捕刘邦,马蹄到处,短兵器已可刺及,刘邦情急,向丁公乞怜说:“我们两个,都是一代贤才,为什么不能相容?”丁公遂手下留情。等到项羽覆亡,丁公晋谒。刘邦下令把丁公带到军营,巡回示众,宣布他的罪状:“丁公当项羽的部下,却不忠于项羽,使项羽丧失天下的,就是他。”然后诛杀。刘邦说:“使后世做人家部下的,再不要效法丁公。” 司马光曰:“刘邦从丰沛起兵,网罗豪杰,招降纳叛,数都数不完,等到登极称帝,却只有丁公受到惩罚,什么原因?因为进取跟守成,形势不同。当群雄转战疆场的时候,人民并没有固定的领袖。只要前来投奔,就一律接受,理所当然。等到已成了皇帝,四海之内,都是臣民。假如不强调礼教仁义,臣民们仍心怀二志,谋取政治暴利,国家岂能长久安定?是以用大义作为标准,向天下人显示:只要你是叛徒,连新领袖都不能容你。用背叛领袖的手段,去结私人恩德,虽然饶了自己一命,仍然以不义相待。杀一个人使千万人恐惧,刘邦的谋略,岂不深远?子孙们享受天子权位400余年,理应如此。” 刘邦杀丁公,是一种最卑鄙的“引蛇出洞”型的严重忘恩负义,不过三流权术,目的只在阻吓“后世”的人起而效法丁公!然而,没有多久,陈NB572就向丁公看齐,接着英布也向丁公看齐!而刘邦反而巴不得陈NB572和英布手下的将领个个都是丁公。数千年来,丁公这类人物,多到动用电脑都数不完,司马光太高估了杀丁公的效果。刘邦的子孙当皇帝400余年,另有原因,任何专制帝王或任何独裁头目,都没有能力控制他死后政治情势的发展。刘邦刚翘了辫子,便出现了吕家班局面,杀丁公的效应哪里去了? 张良健康不佳,一直多病,自从跟随刘邦从洛阳迁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之后,就沉迷在玄虚的巫术里,每天静坐,使全身气息运转,不再吃饭,而只吃一种据说可以延年益寿的药物。在家幽居,很少出门。他说:“我们张家,几代都是韩王国的宰相,韩王国亡后,我变卖价值黄金24万两的家产,向秦王国报仇,曾引起天下震动(指博浪沙行刺嬴政,参考前218年)。今天,以口舌的功劳,被尊为帝王的师傅,封一万户侯爵,这是一个平民最高的极限,对我而言,已十分满足。目前唯一的愿望,是离开这个烦扰世界,追随赤松子先生,遨游世界之外。”(赤松子,太古时代的神仙。神农氏时,曾担任水利官,可以造雨。) 司马光曰:“有生就有死,犹如有白天就有黑夜。从古到今,还没有一个人能够例外,以张良的真知灼见,足可以了解神仙之事,不过虚话。然而他仍宣称要追随赤松子,一定有他的原因,说明他具备高度智慧。功名——功勋和名位,是人生最难处理的关节。诚如刘邦所称道的,西汉王朝开创基业的英雄,不过‘三杰’。然而,韩信全族屠灭(参考前196年),萧何投入监牢(参考前195年),岂不都因为他们已经达到巅峰,而仍不知道停止?所以张良才假托神仙,放弃现实世界,把功名看成身外之物,把荣耀抛到脑后,所谓‘明哲保身’,张良正是一个榜样。” 司马光对张良晚年的怪诞行为,所作分析的原因,我们同意,以张良的聪明智慧,当然了解神仙并不存在。只不过为了保命,不得不言不由衷,信口开河。但司马光认为韩信和萧何的受到迫害,是因为他们已经达到巅峰,而仍“不知道停止”,却远离事实。什么叫巅峰?侯爵是不是巅峰?王爵是不是巅峰?刘邦已经封王,还不满足,喋血上爬,为什么没有杀头坐牢?不但没有杀头坐牢,反而当上皇帝,好不威风。这已足够说明达到巅峰而仍不知道停止,并不是招祸的原因,至少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另有所在,那就是威权政治本质上是一种极不稳定的政体,钢铁般坚固的外貌,强有力的野心家随时都可能把它摧毁,不像民主政治那么有丰富的弹性。掌握权柄的人,不得不把全副精力用来防止叛变。每一个有能力或每一个有影响力、受到人民爱戴,以及有大功劳,军权、政权在手的人,都是潜在的仇敌。无论你知道不知道停止,都会被排除。最简单也是最迅速的手段,莫过于制造冤狱。韩信和萧何所受到的,不过一场大冤狱和一场小冤狱而已。韩信可能还有不收敛之处。萧何自始至终,都战战兢兢、俯首帖耳,根本没有“不知道停止”的行为,也难逃此劫。 司马光没有一句话触及到专制制度和当权分子的邪恶,反而千错万错,都是被迫害的人错,谁叫你不停止进取?谁叫你激起主子的疑心?因而大肆赞扬“明哲保身”。儒家系统对于不能明哲保身的人,总是冷嘲热讽,讥笑备至。数千年以降,遂使中国文化越来越缺乏正义和道德勇气。在明哲保身哲学引导下,中国人都有一种神经质的恐惧,连自己应有的权利,都不敢挺身保护,唯恐惹祸招灾。 嬴稷诛杀白起(参考前257年)不过是一个孤立的个案,刘邦一连串屠戮,却是专制政治必不可免的一项作业,成为中国历史发展的特征,几乎所有新兴的政权,都要通过这个窄门,血迹斑斑。 纪元前200年,长乐宫落成,各亲王和封国国君,以及高级官员,都来朝贺。天色未明,皇家礼宾官(谒者)到现场主持仪式,依照顺序,引导大家进入殿门,分别站立两厢,东西相对。侍卫武官沿着台阶布岗,并在庭院中戒备,手拿武器,旗帜招展,一切就绪后,前面传出警告:皇上就要驾到。不久,西汉帝(一任高祖)刘邦(本年57岁)坐着御辇(君王皇后专用的人力拉的小车),缓缓而至。皇家礼宾官引导亲王封王以下,直到年薪六百石(音dàn【但】,十升一斗,十斗一石)的中央政府科长级官员,依照爵位及官位高低,顺序向前,向刘邦敬礼。气氛庄重肃穆,一个个心颤胆惊、紧张恐惧。朝拜礼毕,摆下向刘邦祝福的酒宴,大家端坐殿上,弯腰低头,不敢仰视,仍依照爵位跟官位高低,起身给刘邦献上祝福酒,九次之后,皇家礼宾官宣布朝会礼成。这时,监察官(御史)提出弹劾,指控若干举动不合规定的官员,立即逐出金殿。自开始到结束,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喧哗、动作粗鲁。于是刘邦乐不可支,拍着大腿说:“到今天我才知道当皇帝可真他妈的过瘾!”擢升叔孙通当祭祀部长(奉常),赏赐黄金500斤。 任何一个国家的君王,都有朝见仪式,但都没有中国的怪诞。最突出的一点是“跪”。而跪,是一种对人最尊敬、对己最屈辱的古礼。春秋战国时代,以及叔孙通先生“制朝仪”时代,跪还是一项简单动作,大家的屁股坐在小腿肚上,只要稍稍挺身,便算完成。3世纪之后,蛮族部落的“床”,引进中国,中国人虽不再席地而坐,可是“跪”却不废,遂变作一项难堪的负担,成为中国文化中的一个瘤疣,这瘤疣一方面阻碍血液正常运行,一方面培养奴性成长,直到20世纪。 叔孙通搞的这一套,是儒家的拿手本领。“儒”的原始意义,就是“典礼专家”,所以胜任愉快。在君尊臣卑原则下,君王遂远离人群,春秋战国那种君臣促膝谈心——像嬴稷跟范雎交头接耳的美好时代,一去不返。皇帝和臣属之间,隔着一条“礼教”鸿沟,这鸿沟随着时代进展,而越来越深、越来越宽、越来越无法逾越。最初,特殊的几个官员,还可以坐在皇帝身旁。但到了11世纪,司马光先生编撰时,宰相已没有座位,只好站在那里。而最后,到了明王朝、清王朝,宰相连站也不可能,跟平民一样,也得跪到皇帝面前(而且还得准备随时被揪翻在地,苦刑拷打)。中国人所陷入的,就是这种畸形的,官越小,尊严越少,平民根本就更没有尊严的传统。 对专制政体而言,叔孙通先生制定的朝仪,是一种屈辱剂,严重地使人权、民主,受到践踏。 秦王朝统一全国,综合六个王国的礼仪,选择其中使君王尊贵、使臣属卑下的部分,特别保存。叔孙通制定朝仪,大体上承袭秦王朝的规矩,上自皇帝绰号,下至官位名称、宫殿名称,都没有什么更改。后来所制定的礼仪规章,跟法律书籍,合并装订,由司法机关保管,法官们又不肯外传,其他官员跟平民,遂不知道它的内容。 司马光曰:“礼教的功能太大了,用到个人上:无论动态的或静态的,都有一定法则,可以遵循;所有行为,都可达到尽善尽美之境。用到家族上:能够分别内外,敦睦九族。用到地方上:长幼的辈分,划分清楚,风俗习惯,都会由丑变美。用到国家上:君王和臣属就有一定的序列,可以顺利推动行政,治理人民。用到天下:则封国顺服,纪律严明;岂只使桌面上和门户内的小动作,不陷于混乱而已。以刘邦的聪明通达,听到陆贾的建议,立即接纳(陆贾著《新语》,指出穷兵黩武一定灭亡,崇尚礼教一定兴盛。每呈阅一篇,刘邦都要夸奖一次。参考前196年);看到叔孙通的礼仪,叹息欣赏。然而,刘邦却不能跟三代君王并列(三代君王:夏王朝一任帝姒文命、商王朝一任帝子天乙、周王朝一任王姬发),由于他学问贫乏。当开国之初,如果能得到儒家学派巨子(大儒)作为助理,他的勋业就不仅仅到此为止。可惜,叔孙通的抱负太小,只偷窃了一点礼教的渣滓,为了因应世俗的要求,谋求君王的恩宠,遂使先王(姒、子、姬)的礼教,永远沉沦,不能复兴;直到今天,使人痛心。所以扬雄讥讽叔孙通说:从前,鲁国(首府曲阜【山东省曲阜市】)有位大臣,史书上不记载他的姓名。有人问:怎么才算是‘大’?回答说:叔孙通准备制定政府礼仪,到鲁国去请教师,只有两位请不到。那人说:孔丘周游列国的本意在此,难道不是?回答说:孔丘周游列国,是传授他的学问,贡献社会。如果放弃自己的立场,去屈从别人,随俗邀宠,怎能跟孔丘相比?即令有礼教、有法则,怎能使用?扬雄的话中肯扼要。儒家学派巨子,岂肯摧毁礼教法则,而只追求一时的表现?” 司马光的评论,把人引到五里雾端,不知道他说些什么,更不知道旨在何方。他责备叔孙通的话,尤其使人眼如铜铃。司马光说,当时如果有“大儒”就好了,就可帮助刘邦建立万世不朽的勋业。咦,三王(姒、子、姬)时代,“大儒”如云,万世勋业何在?即以政权存在长短而论,夏王朝440年,还包括被后羿、寒浞所谓“篡夺”的67年。商王朝662年,首都不断迁移,好像难民营。周王朝879年,最后两三百年,连封国都不如。而刘邦建立的西汉王朝,加上后来延续的东汉王朝,虽没有“大儒”,也有411年,不比“三王”逊色。在儒家系统看来,“大儒”真是活宝,只要他出现,准益寿延年。 事实上“大儒”不在人间,而只在儒家的书本之上。看情形备受扬雄赞扬的那两位不肯同行的家伙,恐怕就非是“大儒”不可。果真如此,“大儒”的形象实在使人作呕。他们认为,音乐礼教,必须高贵品德累积百年,然后才可制定。礼教既如此重要,这百年之间,岂不成了真空?没有礼教,如何能有高贵品德?如果说没有礼教,照样可以培养高贵品德,那礼教岂不是聋子的耳朵,成了多余之物,还要它干什么? 叔孙通曾批评那两个家伙:“腐儒,不知道时代不断在变!”司马光和扬雄在听了这两句话之后,仍要对号入座,为什么如此冥顽不灵,难以理解。 白登解围后,刘邦回到长安(陕西省西安市)。萧何兴建的未央宫落成(未央宫在长乐宫之西,相距半公里,方圆四公里),壮丽豪华。刘邦大发脾气,对萧何说:“天下纷扰,还没有平定,我东征西讨这么多年,仍不知道结局是成是败,你却盖这么奢侈的宫殿?”(刘邦一直没有安全感,正是谋杀功臣的心理状态。)萧何说:“当天下还没有平定时,宫殿简陋一点,还可将就。现在,天子以四海为家,假如不够壮丽豪华,便不能显示威严。另外有层意思,就是使后世感到不必再有什么增加,也可节省民力。”刘邦才转为高兴。 司马光曰:“圣贤君王,仁义就是华丽,道德就是威严,从来没有听说靠雄伟宫殿来镇服天下的。天下仍没有平定,更应当特别节约,用以解救人民的急困,却第一个先盖宫殿,岂知道先后轻重?从前姒文命(禹)住处简单,而姒履癸(桀)却兴建寝宫。祖先创业时,励行节俭,用以教训子孙,到了后来,子孙还流于奢侈淫靡,何况一开始就过分奢侈?而竟然说,使后世无法再去增添,可谓荒唐。于是,到了刘彻(七任武帝),终于因大兴宫殿而使人民疲惫,未必不是由于萧何这个开端!” 大乱之后,立即为君王修建豪华宫殿,使人扼腕。然而,一个普通平民,生活稍微过得去,还要买栋新屋,布置新房。皇帝大权在握,扩张住处,正是人之常情。传统知识分子对皇帝兴筑宫殿,十分敏感,史书上频频记载反对的言论,目的虽然是盼望减轻人民的负担,但也显示它太不切实际。太不切实际的理念,没有价值。 不知道什么原因,儒家学派总反对“住”的追求。认为稍图舒适,便成罪过。历代君王自己虽不听这一套,拼命照盖;但对别人却会板起面孔,于是,限制高度、限制间数,规定某种官位的人才可以用什么砖瓦,某种官位的人才可以用什么椽柱,某种官位的人才可以用什么颜色,平民只好永住陋室。结果简单阴暗的建筑物,直到今天仍挤满每个角落。 娄敬的远见 匈奴汗国(王庭设于蒙古哈尔和林市)单于(二任)栾提冒顿,不断攻击中国北方边境,刘邦十分忧虑,征求娄敬的意见。娄敬说:“天下刚刚安定,无论人民和战士,都筋疲力尽,所以必须放弃用武力对付他们的念头。栾提冒顿杀死老爹,把一群庶母当做妻子,这种人,用仁义说服他也不可能,我们唯一的方法,是把眼光放到未来,使栾提冒顿的子孙,向中国屈服。可是,恐怕陛下办不到。”刘邦说:“说出来听听。”娄敬说:“假使陛下能把嫡长公主(鲁元公主,当时正是赵王张敖的妻子)嫁给栾提冒顿当老婆,送上一份丰富豪华的嫁妆,栾提冒顿这家伙眼皮薄,嫡长公主既是中国皇帝之女,有一个大富大贵的娘家,保证一定立她当皇后(阏氏)。好啦,她生的儿子,当然就是太子。陛下每年过节,把中国过剩而匈奴所缺少的东西,派使节送去,馈赠问安,乘势命一些能言善道有教养的人,常去教导或暗示一些女婿对岳父的礼节。栾提冒顿活着的时候,他是女婿,一旦死亡,陛下的外孙继任单于(君王),谁听说过外孙敢跟外祖父对抗?这样做,可以不必经过战争,就使匈奴汗国顺服。可是,我必须警告,要嫁就得嫁嫡长公主。假如胡乱找一位普通的皇族女儿,或者在皇宫里随便物色一个女孩冒充,栾提冒顿一旦发觉,认为关系仍隔着一层,那可没有用处。”刘邦说:“好计谋。”就要下令送鲁元公主和亲。皇后吕雉得到消息,肝肠寸断,日夜哭泣,哀求说:“我只生一个女儿(鲁元公主)跟一个儿子(太子刘盈),你却狠心把她投到匈奴蛮荒!”刘邦的政治手段敌不过被激起的父女之情,竟作为罢论。 娄敬是中国历史上最有远见的政治家之一,建议定都长安,使国家的根本稳固。而创议和亲政策,更锐利地观察到十年百年之后的外交形势。“和亲”——中国皇女下嫁给外国君王,这一次虽然没有实施,但稍后却终于实施,为国家带来海洋般的利益。 “和亲”是一种能力,西汉王朝开始尝到和亲的美妙滋味,唐王朝简直几乎全靠和亲,才使边疆蛮族顺服。到了清王朝,和亲更成为一种秘密武器,使内外蒙古心甘情愿、俯首帖耳地作中国藩属。满洲人完全执行娄敬的策略,把大批皇女嫁给蒙古王子,生下的儿子,从小就随母亲住在皇宫,不但生活习惯几乎全部中华化,而且跟外祖父(现在皇帝)、舅父(下任皇帝或亲王)、表哥表弟(再下任皇帝或亲王),玩耍在一起、读书在一起,那种浓厚的感情,使他在成年回到蒙古当权之后,跟中国关系更加密切。“和亲政策”像盘丝洞的网,密不可破,在蒙古境内,自己、儿子、兄弟、侄儿,所拥有的家庭主妇,都是清王朝的皇女。日累月积,要想特立独行,连找个人商量都找不到。 只有宋王朝和明王朝在儒家僵固头脑压力之下,丧失了和亲能力,认为把皇女嫁给蛮族,是一项侮辱。文既不肯和亲,武又怎么打都打不过,结局大家共知:国土日缩,人民日苦,而终于覆灭沦亡,皇女成了婢女,不得不给蛮族当奴,备受凌虐。 刘邦于击破韩王(首府晋阳【山西省太原市】)信后,准备继续北进,一举消灭匈奴。北方正逢隆冬,天气酷寒,可是,身在温暖如春的晋阳宫的刘邦,却轻视这项灾难。他得到情报,匈奴汗国单于(二任)栾提冒顿正驻扎代谷(河北省蔚县)。遂决定发动一项大规模攻势,于是派出特使侦察。栾提冒顿知道西汉政府特使所负的任务,早就把精锐部队,以及肥壮的牛马,全部藏匿,使西汉政府特使只看到老弱残兵跟瘠瘦的牲畜。刘邦派出十次特使,十次特使都把所见到的据实呈报,并判断匈奴汗国不堪一击。刘邦仍不放心,再派娄敬前往,作最后观察。娄敬还没有回报,刘邦认为良机绝不可失,迫不及待地下令所有的兵力,32万人的庞大军团,向北推进。前锋刚越过句注(山西省代县西北25公里),娄敬回来,警告刘邦说:“我跟前面十位特使的看法,恰恰相反。两个国家一旦决裂,敌国一定会夸张他的强大,展示他的优点。可是,我在匈奴那里看到的,却全是老弱残兵,用意十分明显,他们要引诱我们攻击,然后伏兵四起。我认为:对匈奴汗国,绝对不可采取军事行动。”这时大军正向前挺进,不能停止。刘邦眼冒火星,咆哮说:“他妈的,你这个齐国(首府临淄【山东省淄博市东临淄镇】)死囚,靠着两片嘴皮,当上高官(娄敬建议定都长安,参考前202年),今天又站在这里胡说八道,打击士气,扰乱军心,散布失败思想,容你不得!”下令把娄敬囚禁广武(山西省代县西南阳明堡镇)监狱,加上全副脚镣手铐。 刘邦先到平城(山西省大同市),主力仍在后面。栾提冒顿倾全国精锐——40万骑兵,乘刘邦巡视白登(山西省大同市东北)之时,把白登团团围住,水泄不通。七日七夜,西汉军团完全孤立。城中和城外取不到联系,传递不出消息,得不到救援,陷落就在旦夕。最后,刘邦采用陈平的诡计,派出秘密使节,从小路找到匈奴汗国大营,晋见皇后(阏氏),送上贵重礼物。皇后对栾提冒顿说:“两国君王不应该互相围困。我们所侵占的中国土地,事实上不能长久居住,而且中国皇帝有神灵保护,请你考虑!”栾提冒顿本来跟王黄,以及赵王赵利,约定日期会师,时间已到,而赵军不到。栾提冒顿怀疑赵军跟西汉军之间可能有勾结,于是趁此机会,下令解围一个城角。正好天降大雾,西汉军使节来往,没有人察觉。陈平命卫士使用强弓,弦上多加一箭,面向匈奴,保护刘邦从解围的城角悄悄溜出。 刘邦回到平城,西汉军主力也陆续抵达,匈奴兵团完全解围,撤退回国。经过这次挫折,西汉军无法再战,也跟着班师,刘邦回到广武,特赦娄敬,对娄敬说:“我不听先生的话,竟被困在平城(白登只是平城附近一个小城,人们习惯于用大包小)。我已把前面派出的十个瞎眼特使,全部处斩!”封娄敬二千户,擢升关内侯,号建信侯(关内侯,是准侯爵,没有封号,也没有采邑)。 陈平用什么方法,使栾提冒顿解除白登城墙一角的包围,是千古一大秘密。史书记载匈奴汗国皇后的那段话,丝毫没有说服力量。而赵军爽约,即令跟西汉军勾结,也不会影响匈奴兵团的优势。如果影响匈奴兵团的优势,解开城墙一角之围,难道优势就可恢复?胡三省说:“秘计者,以其失中国之礼,故秘而不传。”更属匪夷所思,史书上斑斑可考的诡诈血腥,诸如刘邦要喝他爹的肉汤,难道不失中国之“礼”?虽然我们不知道秘计内容,但可以肯定,该秘计一定严重地伤害刘邦的尊严,使子孙和中国人蒙羞。否则,匈奴不会平空网开一面。 然而,刘邦仍不失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君王之一。在白登之役后,了解自己力量有限,不急图报复,又向娄敬当面道歉,厚加酬报。比起以后历史显示的,像杨广在边疆丢脸之后,力求争回面子,为全国人民以及为他的王朝,带来死亡(参考614年)。像袁绍,当田丰劝他不可攻击敌人时,他跟刘邦囚禁娄敬一样,囚禁田丰,然而兵败之后,袁绍却老羞成怒,把田丰处决(参考200年)。刘邦,固一代英豪,使人击掌。 刘邦既不能强嫁亲女,于是物色一位民间的女子,宣称她就是嫡长公主,隆重地送到匈奴汗国(王庭设于蒙古哈尔和林市),作单于(二任)栾提冒顿的妻子。派娄敬护送,前往缔结和亲盟约。 司马光曰:“娄敬完全了解栾提冒顿的凶暴残忍,不可以用仁义感化,却主张跟他结成姻亲,为什么前后如此矛盾?骨肉间的恩情,高贵卑贱间的区别,只有仁义的人才能知道,怎么会想到用这种手段去使栾提冒顿屈服?古代君王统治蛮族,顺服时用恩德怀柔他,反抗时用武力镇压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用婚姻作为手段的。栾提冒顿把他的亲爹都当成禽兽,活活射杀,对于岳父,岂看在眼里?娄敬的谋略,太不严密。何况鲁元公主已是赵国(张敖)的王后,怎么能再嫁给匈奴单于?” 正因为对手残暴,才改用婚姻手段,怎么会有矛盾?只有仁义的人才知道骨肉之情和尊卑之分,可谓天下第一奇谈,野蛮人跟文明人一样地爱护他们的儿女,尊敬他们的父兄,爱和敬不是某一个阶层人士的专利,司马光如果不是无知,就是故意抹杀事实。娄敬已讲得明明白白:嫁出皇女,不是改造栾提冒顿,而是把效果放在栾提冒顿的子子孙孙,这正是可贵的远见。司马光却缠住栾提冒顿本人不放。娄敬是“和亲政策”的发明人,在娄敬之前,司马光固没有听说过,但在娄敬之后,西汉王朝跟唐王朝和亲政策获得的丰富成果,记载得十分详尽,这些记载又都经司马光字字寓目,怎么忽然间咬牙发誓说:“从没有听说过用婚姻作为手段”? 宋王朝拒绝和亲的错误决策,已使中国付出极大代价。司马光不但没有反省,反而大言不惭地说:“对于蛮族,顺服时用恩德怀柔他,反抗时用武力镇压他。”宋王朝时的蛮族契丹和西夏,始终威胁中国生存。司马光也当过宰相,他为什么不用恩德怀柔,又为什么不用武力镇压?敌人,能击败他时击败他,不能击败他时只有和解——和亲是和解的方式之一。宋王朝就坏在战既不能战,和又不敢和的稀泥之中。人们所听的,全是些慷慨激昂、掷地有金石声的隧道声音,为害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