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日记》 第1节:生态理性的范本(序) 很长,有14卷。一般读者不读,读了就放不下来。它是自然爱好者的《圣经》。郑实女士高人雅意,约我写序。我读了近三个月,偶尔写一点日记,转抄出来,权当序言。 2004年10月1日 富兰克林?汉密尔顿?道格拉斯?狄金森?爱迪生?乔丹?盖茨?门罗?梦露? 这种仁山智水的问题难以有标准答案,可是大文豪爱默生却偏偏较真,一口咬定没有人比梭罗更担当得起“真正的美国人”这一称号。他的理由是: 他君子不器;他从未娶妻;他孑然一身;他从不上教堂;他从不去投票;他拒绝向政府纳税;他不吃肉,不喝酒,从不沾染烟草;尽管他是自然家,却不用圈套,也不用枪支。 …… 真正的美国人,非梭罗莫属。 爱默生并不真正了解梭罗。他在日记里就写过,挽梭罗的胳臂,还不如挽一根榆树枝。然而,他的话却不幸而言中:“真正的美国人,非梭罗莫属。” 爱默生知其然,但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他那一长串的否定词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这正好说明,梭罗是一位无欲无为无牵无挂的自由人。自由,难道不是美国所标榜的最高价值吗?像梭罗这样自由独立的人,找遍美国有几个?如果可以严肃地向美国人民提一个“小小的建议”,我希望,在他们的某个国庆日,把纽约的“自由女神像”悄悄地换成“亨利·戴维·梭罗像”。 梭罗地下有知,肯定不干。 2004年11月11日 世界上有这个日那个日,独独没有日记日。干吗要设立“日记日”?梭罗在日记里如是说: 世事奇妙难解,最奇妙难解的,莫过于写日记了。它无法预料,它的好不见得好,它的坏未必就坏。假如我使出浑身解数,把内心的奇珍异宝加以曝光,我的柜台似乎堆满了难以入目的家庭琐细。可是,经年累月,这堆杂乱无章的琐细,会有新的价值:从中我也许会发现印度的财富,陆地上运来的中国珍品;或许,看上去干瘪的苹果或番瓜,竟然是一串串巴西钻石,或科罗蒙代尔珍珠。(1841年1月29日) 我的日记记载着那部分我。那部分我要是不写下来,就会逝者如斯,了无踪迹;那部分我是田野的落穗,是我的收获。我不必为日记而生,可是在日记里我为众神而活。众神是我的通信人,我每天都给他们送去这些邮资付讫的稿件。我是他们账房的职员,一到晚上,我就从流水账往总账本上转账目……(1841年2月8日) 诗人难道不是注定要为自己立传?不写一部漂亮的日记,还有什么好写的呢?他想象的主角怎样生活,我们不在乎。我们在乎的是,作为实际的主角,他是怎样日复一日地生活的。(1857年10月21日) 日记如此珍贵,如此神圣,如此重要,难怪爱默生称之为“储蓄所”。梭罗尝过“储蓄所”的甜头,他的力作几乎是“零存整取”的。可是,日记更大的作用,梭罗秘而不宣:它是生命的储蓄所,生命因储蓄而不朽。日记日就是生命不朽日。 2004年12月4日 吸一口五月的余风,我幡然醒悟,没有哪个时代像现在这样堕落。林鸫鸟是哲学家,比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还要现代。哲学家现在都成了教条,而林鸫鸟却在传播着当下的教义。(1840年7月27日) 我们这个时代信奉“人本理性”:以人为本,天经地义。当人类无限膨胀,灭绝所有物种,人的大限还会远吗?我们之所以要拜林鸫鸟为师,是因为这个危机四伏的时代需要一种新的思想范式——“生态理性”。培育生态理性,可以说是理想的读本。 第2节:1837年,大学毕业回乡 10月22日“现在你在做什么呢?”他问,“你写日记吗?”于是我今天就动笔写。 别让社会成为你游泳的地方,你在那里受波浪的支配掷上抛下,社会更应该是一长条伸进大海的坚实的陆地,其底部每天受到潮水的冲刷,只有春潮才能涌上它的顶点。 12月16日……要对大自然作一次恰如其分的研究,感知其真实的意义是多么必要。有一天真相会成长为真理。时令会有成熟的那一天,使已经得到培养的悟性结出果实。只知道积累真相的人们——为大师们搜集材料——就像生长在幽暗森林中的植物,它们“只长叶子不开花”。 1月6日就像孩子期盼夏天的到来,我们也会暗自怀着快乐期盼季节循环的重现永远不会耽搁。当这么多年都忠贞不渝的春天再度降临之时,我们会出去赞美和重新装饰我们的伊甸园,而且绝不会感到疲倦。 为了独处,我发现有必要逃避现有的一切——我逃避我自己。我怎么能在罗马皇帝装满镜子的居室里独处呢?我要找一个阁楼。一定不要去打搅那里的蜘蛛,根本不用打扫地板,也不用归置里面的破烂东西。 11月17日此时太阳这白天之王在世界的边缘玩趁人不备猛喝一声的游戏,每间农舍的窗户都露出金色的微笑——真是一幅快乐的图景。我看见水的反光耀眼炫目。刚苏醒的一天的喘息声在耳朵里振动;从山峰到山谷,从牧场到林地,那喘息声无所不在,朝我涌来,我在这世界上感到安逸自在。 11月5日就像我们面对面和在明朗的白天里悟到真理那样,我们也在背地里和在黑暗中与真理不期而遇。 这一年梭罗从哈佛大学毕业,回到了故乡——马萨诸塞州的康科德。不久他就与另一位美国文学史上的非凡人物、住在邻近的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1803—1882),美国散文家、思想家、诗人、演说家和美国19世纪超验主义文学运动的领袖。著有《论自然》、《人生的行为》等。有了密切的交往。也许部分要归功于爱默生榜样的作用,梭罗也开始了写作。他回到家乡后不久就开始写日记。当时写的日记只保存下来一部分,它们不仅包括作者个人的观察和一般的感想,还大量抄录他正在阅读的古典作家著作的段落——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称作“备忘录”。此时他的文字风格还不够成熟,有一部分读起来颇为枯燥,但那不时闪烁的智慧的火花,却预示着一种完全个性化的、才华横溢的写作风格即将出现。 2月18日今天我没在外面待多久,但看上去春天已在这个日子降生了——确实它还没有断奶,却已实实在在地存在了。大自然又唱起了“草地上的那一首老歌”,却不顾还有18英寸的积雪。我设法以一句不动声色的“哼!就这么点吗?”来掩饰心满意足的笑咧咧模样。 10月27日诺布斯考特和阿纳斯纳克的景致模糊不清。树木耷拉着大枝就像人在旅途中挨了场暴风雨,整个景色罩上了一层阴沉的色调。 3月14日……假如邻居和你打招呼,询问一切都好吗,会让你觉得简直要殚精竭虑才能给出一个真实而明确的回答。稳住你的阵脚,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以严谨和真诚的公正之心相应地给他一点回应就行了。 5月3—4日从波士顿到波特兰。 而当虚幻的迷雾遮蔽了心灵,心灵挣扎着想从低俗庸碌的河谷里逃出,想冲破将地平线上的青山遮得严严实实的浓雾,这一切纯属徒劳,它只好对能一览近处的、并不好看的小山包感到心满意足。 3月5日……可所有这些个胡写乱写会有什么结果呢?此时在最有激情的时刻胡乱写下的东西,可以让人踌躇满志于一时。可是天啊!等到明天(不错,还等不到明天,就在今晚),它们到头来是陈腐、单调、一无是处,而且它们不只是留下了外壳(若像煮过的鲜红的龙虾壳那样,倒是常常可以踢到一边了事),它们偏偏挡着你的道,瞪着两眼盯着你。 虽说梭罗决心不受约束,但他又觉得自己该找份工作了。他花了几个月想找个教师这样稳定的工作,却没能如愿。他甚至跑到缅因州去找工作。6月,他在康科德开办了一所自己的学校。可同时康科德附近的林地小溪对他的吸引力与日俱增。这一年的日记似乎在梭罗一生著述的四个方面同时起步了。这四个方面包括:对自然的描绘、对野生动物的描绘、对人的行为的反思和“人间喜剧”的人物特写。当然,现存那一年的日记里还有他为一次公开演讲(题目为“社会”)所做的笔记、外出找工作的见闻、他自己写的诗歌,以及相当多的引自古典作家的段落。 这块陆地对我们新英格兰新英格兰:包括美国东北部的六个州——马萨诸塞州、康涅狄格州、佛蒙特州、新罕布什尔州、缅因州和罗得州。波士顿一直被人们视为整个地区的首府。人来说真正意味着什么?只是一块供扬基人做投机生意的地方?楠塔基特楠塔基特:大西洋岛屿,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科德角以南48公里处。的捕鲸人在这块陆地的周围捕鱼,对它真是了如指掌——它是怎么回事,它有多长,它有多宽,乌龟在这里待不下去。他走访了他这片不动产的全境,照看这个区域的方方面面,他将会感到要去当万物之灵的诱惑。 1月16日人犹如一个软木浮子,任凭狂风暴雨它都不会沉没,它最后将安全地漂入它的港湾。虽说是透过裂缝或木板的节孔来观察,人世间的美却依然纤毫无损。 8月13日要是我塞住耳朵、闭上眼睛,在这一时刻向意识请教,转眼间墙壁和栅栏全都消失了,大地在我下面摇晃,我飘浮起来,借助来自大地和宇宙的动力;一种主观的沉甸甸的思想处于一个未知的和无边无际的大海的中央,要不然就像思绪的大洋那样波涛起伏,那里没有礁石,没有岬角,只有已经解开的谜,只有直线条将谜面和谜底两端连接,只有穿越我的深海的亲密嬉戏的永恒和空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会有结果,不会有目标。没有太阳为我照明,因为我已在自己更强烈、更稳定的光亮里使其他较弱的光源黯然失色。我是天地万物的宝库中一个宁静的核心。 8月27日我真是环境的奴隶。现在我咽下了一颗位置关键的牙齿,于是我就不再是完整的人了,而是一个有残疾、有缺陷的家伙。我明知我的心灵没有缺口,可看起来好像由于现在大哲人的入口已经扩大,许多话便从里面脱口而出,有的话语珍贵无比,有的话语则陈腐浅陋。自从这个意外事故发生之后,我觉得自己贬了值,不敢在人群中昂起头来。我不可能再像过去那般健全和自在;我束手无策,只有听任这种境遇折磨我、妨碍我。一粒小火星惹出了如此凶猛的火灾!我相信要是此时我应召投入最激烈的战斗,我会因为少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盔甲(就像缺少了一颗牙齿)而止步不前。德行和真理变得毫不设防,虚伪和造作趁虚而入,注入了我的牙缝(虽然我已经没牙了)。当事实表明这么细小的裂缝竟成为不可救药的深沟时,人就不需要为刺激一下自己而来一场地震了。就让这有残疾的人蹒跚着他的腿,去与跑得最快的人赛跑吧。他要做的正是他心里想做的。就让掉了一颗牙的人做他以前从未做过的——铆足劲儿张大嘴絮絮叨叨、口齿不清、唾沫横飞吧。 第3节:1839年,梭罗恋爱了 8月31日……我在这里写的时候,听见附近有狐狸在枯树叶上匆匆跑过,此时又轻柔地急走在草地上,仿佛是不想打扰正滴答落下的露珠。为什么我们就不该培养与狐狸和睦相处的邻里关系呢?就像是为了让表面的友好姿态更进一步,一只狐狸跑来,在我们帐篷帘子的下面用鼻子向我们问好。我们也不粗鲁地拒绝它的好意。人和狐狸就真的是水火不容的死敌?人类与狐狸在一起躺着歇息的日子就不会到来? 从今往后我将与某个高尚的心灵相伴,可以想像这样的生活:两个人,两种不同的类型,却能达成单一的和谐一致;因为不可分割而合二为一,只是处于双方都赞赏的一致。这样一个犹如立下神圣誓约的共同体,怎么能允许任何不足取的东西进入我们的共同体?让耳朵去倾听夏日的每一种声响,让眼睛去观察夏日的每一个景致,我们的视线牢固地交汇在同一对象上面,从而构成同一种倾向和加倍的关注;两张嘴虽已说得疲惫不堪,而思想却仍不停地从两个泉眼喷涌而出。 3月3日他必须不局限于自然——甚至是超越自然的。并非是自然通过他说话,而是自然与他同在。他的声音不是发自自然当中,而是靠她呼吸,用她来表达自己的思想。当他从自然中捕捉到某个真相,然后就在心灵里加以诗化。他不用说出那是具体的何时何地。他的思想是一个世界,自然的则是另一个。他是另一个自然——自然的亲兄弟。他和自然彼此友善地各行其职,都在宣示另一方的真理。 就像透过远端一个天窗,我不时地瞥见一个宁静的友情之地,现在我算是搞懂了小溪为何私语,紫罗兰为何生长。 4月4日早晨的气氛给予我们的风景一种健康的色调。疾病是在后面追赶我们的懒人,绝不会在这个时候与它遭遇。我们拥有每一天的开始,可以在露水滴落之前与疾病保持相当的距离;不过要是我们倚靠在月光下的凉亭里,它最终会赶上我们的。早晨的露水不会引起感冒。在每天造物的工作开始之时,我们都可以获得某种缓刑的恩惠。在早晨我们不相信权宜之计;我们将从头开始,没有暂时的遮掩,不是将就的固定状态。而到了下午,人便沉溺于往昔;目光无法集中,对哪个方向都漠然视之。 4月24日俗人讲究客套,因为他们没有别的立脚点;而对于世间的伟人,我们无须做什么自我介绍,他们也无须对我们做这类的介绍。 梭罗身为作家总算有了一点点成绩。在超验主义超验主义:在新英格兰兴盛的一种哲学和文学运动。这群松散结合的作家和哲学家反对18世纪的理性主义,奉行一种唯心主义思想体系,相信宇宙万物实质上的统一性和人类固有的善良天性,以及在揭示最深刻的真理方面,内在的洞察力优于逻辑和经验。者办的杂志《日晷》《日晷》:创刊于1840年7月的季刊,内容涉及文学、哲学和宗教,是新英格兰超验主义文学运动的喉舌。1844年4月停刊。上,他首次发表了诗作——一首题为《同情》的抒情诗,还发表了一篇论一位罗马诗人的短文。这一年夏天,他对爱伦确实爱得更深了,爱伦也对他很有好感。可到了11月,爱伦的父亲否决了这两个年轻人结婚的可能性,而用老套子的说法,梭罗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在这一年的中期,他写完了第一本日记,总共有546页之多,并开始写第二本。那里面依然有很多的哲学思考,对自然的描绘也变得更加细致和熟练了。 7月25日除了更深地去爱,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治疗爱。 这一年里,梭罗恋爱了。他爱上了一个很有魅力的女孩。女孩17岁,名叫爱伦·休厄尔,来自马萨诸塞州锡楚特,她夏天到康科德来做客。梭罗在日记里写的那一句“除了更深地去爱,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治疗爱”,显然与此事有关。在同一个夏季,梭罗和他的哥哥约翰乘上自造的船,到康科德和梅里马克的河流上进行为期两周的旅行,沿途野营和进行自然探索。正是这段愉快的经历催生了梭罗生前出版的两本书的第一本。这一年的日记还大量充斥着哲学思考的内容。 6月4日这个6月4日,我坐在这里,从“我的透视窗”(我这样称呼这窗户)看外面的人们和自然。透过这扇窗户,一切都显现出真实的关系。这就是我的楼顶帝国,以四壁为界,也就是说,三块刷成黄色的木板分别朝北、朝西和朝南,第四个面是灰泥抹的墙,同样刷成了黄色,面向太阳升起的地方——更不必说那边有外围的边缘地区,那里是只有鼠类光顾过的荒野之地。 嘘!看那儿,船的旁边,麝香鼠正在糟蹋我们的土豆和甜瓜。这不成了公有制的时代了?它的放肆行为激发起我的一种兄弟般的感情。我还是起身前去侦察,悄悄沿着岸边走,想接近它。可在河边上我所能看到的只有水中星星的反光。就在这时,在弄皱一颗圆星星的涟漪近旁,我发现了它。 5月11日农夫与庄稼的生长和四季的周期同步,而商人则与市价的涨落同步。注意一下他们在街上走路的样子有多么不同。 这种心灵的联系,如同时聚时分的波浪,或许在世事中沉没,或许呈现出全新的面貌。 1月26日他们就像水面上的气泡,急于扎堆儿一起漂流。 第4节:1841年,谋生的难题 3月2日爱是一切自然颂歌的主题。鸟类的歌声是一首贺喜的结婚之歌。花卉的婚礼用珍珠和钻石点缀着草地和给篱笆加上饰边。在深水里,在树林和牧场的高空以及大地的心脏,爱是万物从事的工作和生存的状态。 3月16日以拓荒者的小屋为起点,绿茵茵、黄灿灿,还有赤褐色,一道道色彩从那里辐射出去,遍布眼前的景色;这幅风景是用斧子和铁锹“描画”出来的。 晚秋的晴暖和春天的幼芽与这农舍有多大的关系?乌鸦的飞翔和老鹰的盘旋与这房顶就毫不相干? 3月21日这个世界如今成了大戏院,任何角色都可以在那里演出。这一时刻供我选择的角色,包含人们能够过的或人们能够想像得出的各种生活。明年春天来临之时,我可能成了秘鲁的邮递员、南非的农场主、西伯利亚的流放者、格陵兰的捕鲸人、哥伦比亚河上的定居者、广东商人、佛罗里达的士兵、塞布尔角的钓鲐人、太平洋上的鲁宾逊或随遇而安的沉默寡言的航海者。选择角色的范围是如此宽广,不当一回哈姆雷特该是多么遗憾! 我比任何行星都更自由;整个世界都无怨言。我可以与舆论、政府、宗教、教育和社会统统脱离干系。我是要在米德尔塞克斯县被列入纳税人的名册,还是在几内亚棕榈树下被估价为值一根长矛?我是要在马萨诸塞州种植玉米和马铃薯,还是在小亚细亚种植无花果和橄榄?……我也许会去重演马可·波罗或曼德维尔曼德维尔:14世纪的英国作家,著有《约翰·曼德维尔爵士航海及旅行记》,曾被誉为中世纪最伟大的旅行家,但后来人们发现书中材料大量取自《百科全书》和别人的游记。的冒险。 这些只不过是我的种种可能性的一小部分,我还有别的更多的事情可做呢,都是那样的无与伦比! 6月27日我正过着1840年6月27日这一天——一个令人郁闷的阴云密布的日子,没有阳光照耀。铁匠锤子的叮当声无力地在房屋间回荡,风在柔柔地吹,仿佛在梦想晴朗的日子。农夫在远处的田里耕种,工匠在店铺里忙碌。商人站在柜台后面,各种工作都毫不停顿地按部就班进行着。可我却无事可做。我要对命运之神说:我不想跟她闹着玩,要是她能抓得住我的话,就在晴朗、懒散的亚洲抓住我吧。 7月10日我们通过人的眼睛了解人。可以说眼睛是独特的,唯一的。它是个人的特征,而不是家族的特征——即使是双胞胎,眼睛仍各不相同。一个人的秘密都在他的眼睛里,要想改变眼神比想改变性格难度更大。只要我们是通过眼睛来看人,就会发现眼睛似乎是在支配这个人其他的特征,使其他的特征也变成独特的。当我们因只注意一个人的外貌、乘坐的马车和次要的特征,把他误认为另一个人的时候,其差异似乎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可当我们捕捉到他的眼睛,心中的疑虑顿时消除,好像那眼神渗透到他的每个特征里。 眼睛有自己的运转方式,如同我们没法控制自己的意志,我们也没法控制眼睛。眼睛的轴就是心灵的轴,就像地球的轴与老天的轴那样同步运行。 如何谋生的难题继续在困扰着梭罗。春天的时候,他找到了一个暂时的解决办法。他住到了爱默生的家里,后者请他去干一些零碎的杂活。就这样,他在爱默生家一住就是两年。这一年他在《日晷》上发表了三首抒情诗。在日记里,引文的数量减少了,大量出现的仍是对自然的描绘和哲学思考的内容。写作风格也变得更灵活了。 1月24日星期日日复一日忙于应酬,简直都让我发憷了。 走自己的路坚定不移;对你所追求的态度谦恭。一定要把你最好的东西给人,尽管对方穷得无力回报。诸神会为你筹划将来的。一个人能给予别人的高贵礼物就是他的真诚,因为其中包含正直的品德。不要急于将自己的东西施舍出去,受施者的承受能力有强有弱,但要干净利落地赠予,立即倒空自己的银柜。我处世就犹如身处自然;在大自然面前,什么都无须保留,做什么都堂堂正正。 2月6日星期六你第一次听到最亲近的朋友在公开场合讲话时,会发现朋友身上以前未曾发现的新的方面。这位朋友越为听众所熟知,你越是觉得他变得陌生。无论亲密交往的时间有多长,都无法预料你的朋友到时候会如何表现。当我观察友人与别人的交往时,尤其了解到了其性格的特征,每次我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当某人准备简短地对陌生的听众说上几句时,在他有机会说话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不想太委屈自己。由于他急切而本能地不想让自己在听众面前失分,同时仍要保持自己的个性,他便想在短短的时间内去造成好多个月、好些年都达不到的印象。在他开口回应听众之前,他的思绪便像闪电一般横贯其经验的整个区域,而他小心翼翼说出来的话是来自原本的他,带有比往常更彻底的真实性。此时我和他的互相了解显得是多么的少!谁又能预料自己的朋友在某个场合会如何表现呢? 作为一个知名的演员,正由于他登上了比面前的观众高几个台阶的地方,往常听任无意识的本能做出的最简单的行为,也具有了生死攸关的重要性,变成了艰巨的行动。 2月23日在交往中有一种对疾病来说堪称健康之泉的神秘仙丹。只有来自充满健康活力的朋友的安慰才是我们所需要的。那种心怀悲哀的慰问只会令我们心情沉重。朋友来到面前,我们想要他显得健康,他的呼吸里都带着草地和荒野的浓烈芳香,他便成了我们身体恢复时期的依靠。 患病的时候没有什么比从健康人身上见证高贵之处更有效的药了。在病中,我们的信念动摇了,而高尚的行为能使我们坚定信念。 第5节:1842年,与霍桑有了交往 某人在很一般的场合对你的看法,经常含有比你有理由期望的更真实可靠的意义。你的行为从此以后便有了更高尚的动因。真不知道这样友善的看法如今还能有多少。 4月26日星期一在R爱默生家。对我来说,印第安人的魅力在于他自由、从容地处于大自然之间。他是大自然的居民,而不是客人,穿戴也来自大自然,宽松而得体。而文明人则有造屋而居的习惯。他的房屋是一所监狱,他住在里面感到的是压抑和拘束,并没有受庇护和受保护的感觉。他走动起来仿佛是支撑着屋顶;他胳膊摆出的姿势就像墙壁会倒下来压着他,他的脚走路也忘不了地板下面的地窖。他的肌肉从未放松过。而征服自己住的房屋,学会坐在房子里享受家的感觉,让房顶、地板和四壁像天空、树木和大地那样地呵护他,这样的情况真是太少见了。 逍遥是一门了不得的艺术。 5月27日星期四今天傍晚时分,我坐在瓦尔登湖上自己的船里吹长笛,看见鲈鱼在我周围回旋游动,似乎被我的笛声迷住了。月亮漫游到了河边低地的上空,那块地上到处是森林的残骸。我感觉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是人们无法想像的。自然有着魔力。康科德的夜晚比阿拉伯的夜晚更不可思议。 我们不仅想要行动的自由,还想要在这遮蔽所有田地的黯淡夜色里的视觉自由。有时在白天,我的眼睛越过县里的道路一直看到山上远远的白桦林树顶,在月光下我则尽目力所及观察别的景物。 天国位于上面,因为天空又深又远。 从今以后,我要毫无保留地度过一生。 1842年 1月1日,梭罗的哥哥约翰因被剃刀割伤,得了破伤风,并于1月11日不幸去世。这个打击使梭罗一连几个月心情抑郁,身体状况不佳,常常没有心思写日记。这一年,梭罗与迁居康科德的作家纳撒尼尔·霍桑纳撒尼尔·霍桑(1804—1864),美国著名作家,著有小说、《带有七个尖角阁的房子》等。有了交往。他还在《日晷》上发表了第一篇自然随笔和一些诗歌,并开始协助编辑《日晷》。 3月11日……我们能做的就是健康地去过诸神为我们指定的生活。我必须默默地接受自己的生活,就像在小溪上面拂扬的柳树叶。我工作绝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上帝,那总不会有错。我将耐心地等待微风吹起,照大自然所限定的那样生长。我的命运也就这么微不足道。我们也许会过一棵植物、一个动物或不具有动物生态的生活。动物怀有恒久和普遍的满足感,是因为它们宁静地歇息在上帝的手心里。我觉得仿佛我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在上帝呵护中的责任,去变得像一棵植物或一块石头那样单纯,没有牵挂。 我的生命!我的生命!为何你要继续留驻?岁月真那么短暂和不足挂齿?一再的拖延熄灭我的热望已经好久了!难道上帝想要我忘掉他?他对我的遭遇就这么漠不关心?难道天国就这样随随便便地被耽搁了?为什么一直在我耳边萦绕的乐音,却要惨遭不绝于耳的无聊声响亵渎? 3月21日人得等到多大年龄,才能以经验为师呀? 4月3日……刚才我听到金翼啄木鸟的鸣叫,它在山腰的橡树林里宣告一个新的王朝。这个时节老龄与青春并存。大自然对病弱的凡人设下这样的诱饵是何居心!永生在尚不具备比春季更大的可靠性和重要性之前不会开始。夏季的无穷由这声鸟鸣重建。不管是有期还是无穷,一切景象都诉诸视觉,一切声响都诉诸听觉。而当景象或声响的永恒触动视觉或听觉,后者便欣喜地陶醉了。 有时仿佛是透过朦胧的烟雾,我们看到事物处于其永恒的关系之中;它们就像史前巨石群和金字塔那样矗立着,令我们感到诧异:是谁建起它们,建它们是出于什么目的。 人的命运绝不能靠理性去探究,因为人无非是平庸之辈。我只是用最聪明的计算和论证跟自己玩玩游戏。我无法把握我自己。 我无法说服我自己。上帝一定能说服。我能计算出一个算术的难题,却解决不了任何道德问题。 德行是无法计算的,就像它也难以估价。而人的命运并不是德行或身份。它是全部的道德,只有靠精神生活才能认识。上帝估算不出来。上帝那里既没有道德哲学,没有伦理学。理性在能够运用到这个论题之前,必定要对它加以束缚和限定。人怎么能一步一步地去走完漫长的、他都不知道何处为尽头的旅程呢?人怎么能在不持有前往终点的通行证的情况下,期望自己毫不间断地完成一次艰巨的旅程呢? 人一方面是现实的,另一方面是理想的。前者是理性的区域;当它受到指引时甚至成了一束神光,但它一旦闯入理想的区域便暗淡无光了。黑夜使月亮成为主宰,而白天则使太阳成为主宰。当一束神光照亮了灵魂时,理性不过是像月亮那样的一块苍白的云彩。 那必须是多么富有和慷慨,自然体系才能负担让许许多多的月亮不分昼夜地发光。虽说白天没人需要它们的光亮。一向都节省其资源的大自然可不会按这种法则行事,而是以她最节俭的方式提供资源,资源永无枯竭之日。穷人也许从她那里学会了节俭,而富人则学到了她的慷慨。由于她细心定下了施舍的限额,她便永久地施舍下去;她的慈善行为一年也就一次。她供应给蜜蜂的蜡只够满足筑巢之需,这样贫穷就奈何不得蜜蜂了;而这些节俭的小家伙不仅在荒漠中为福音传教士提供食物,还向移民示好,为他们的饮食所需而将蜜填满森林里的树洞。 第6节:1843年,颇为失落的一年 9月29日今天云雀飞落在草地里歌唱,知更鸟唧唧地叫,蓝知更鸟老幼一起重访它们的窝,仿佛只要大自然允许,它们乐意一而再地过着夏天,不被冬天打断。 10月21日空气这么干燥和透明,在这个季节一如以往那样易燃,草地里的一支蜡烛发出雪白、晃眼的光亮,离得越远看起来就越发纯净、越发明亮。仿佛它的热量已被分离出去,只留下温和无害的光亮。它是一颗陨落的星星。当古人把火唤作“伏尔甘伏尔甘:罗马神话中的火与锻冶之神。之花”时,他们并非只是在作诗歌意义上的逼真形容。光简直都具有了道德的意味。最强烈的光(就像恒星和我们的太阳)在自然元素中无可争议地超群绝伦。在一切生命产生的某个阶段,光无疑是和热一起出现。光引导生命萌芽,生命力存在于光和热之中。 在许多方面,梅里马克河就像往昔一般野性和天然,那河岸和周围的景色只是显现出自然的剧变。松树在岸边高高竖立,桤木和柳树给河岸的边沿装饰以流苏;只有海狸和印第安人已不见了踪影。 真正高贵和深沉的个性并不显山露水,就像国王或征服者并不行走在军队的最前列。 1843年 就某些方面而言,这是梭罗颇为失落的一年。3月至12月,他在纽约州斯塔滕岛斯塔滕岛:美国纽约州东南部岛屿,位于曼哈顿以南的纽约港内,1898年并入纽约市里士满行政区。当家庭教师。雇主是爱默生的兄弟威廉·爱默生。从理论上来说,梭罗可以舒心地教书、写作,并赢得进入纽约文学圈的机会。但实际上他哪方面进展都不顺利。他与威廉一家似乎相处得不太融洽,他觉得自己写的东西散漫无条理,他在纽约文学界也没有给人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他对纽约没有好感,说那里比他想像的还糟一千倍。同年他继续协助编辑《日晷》。他在该杂志上发表不少诗歌和散文,有的是他自己写的,有的是他的译作。《波士顿杂记》上登出了他的一篇随笔,同时《民主评论》上刊出他的一篇短文和一篇书评。不知道他这一年写了多少日记,如今只有一些片段留存。这些片段一部分保存在哈佛图书馆,另一部分成为亨廷顿图书馆的收藏。 4月12日星期四我喜欢夸尔斯夸尔斯(1592—1644),英国宗教诗人,其作品《纹章和象形文字》是17世纪最流行的书。和他的同时代人谈论自然的方式。他们极度诗化的表达方式说到底是一种殷勤行为——骑士对女士的尊崇。他们不以自然女神忠实的情人或与她非常亲近的身份说话,而是对她保持一种充分的崇敬,具有一种恰当的与她相识的名分。他们能够在谈论她和面对她时说得头头是道、滔滔不绝,是因为他们心怀爱慕,无法控制自己的唇舌。夸尔斯这么形容她:“脸色苍白的女士,黑眼睛明净闪亮。” 我不认为在那个时代对自然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信仰;但在当时她当然要居于一个“宫廷”的中心,而所有的作家便都是她的侍从,时刻准备着奉献大量适用于“宫廷”的词句。 夸尔斯总显得十分健谈;虽说他言语鄙俗、不够高雅,却也谈不上柔弱和浅薄。他写下的诗句是在不遗余力地倾诉。 夸尔斯颇为做作地写作,赫伯特赫伯特即乔治·赫伯特(1593—1633),英国宗教诗人,重要的玄学派诗人,以词句洗炼、妥帖见称。也是如此。后者使用了许多强健和硬朗的词语,它们带着一种质朴的芳香和力量,就像乡下人进城——就像怀着至诚和坚定的信念第一次投身于文学。 9月24日星期日斯塔滕岛 诗人有着厚厚的脂肪层,活像熊和土拨鼠,到了冬天就舔舔自己的肥爪子。他用自身的精髓来填饱肚子。春天降临之前,他就在人世间冬眠。他要记录充满生命力的时刻。看到这些城市,谁又会说里面有生命存在呢?昨天我徒步穿越纽约,真人和活人,就没有遇到一个。我更喜欢想想睡鼠和各种冬眠生物的群落,它们都有着充沛得都过剩了的精力,而人则日趋消瘦;冬眠的动物裹在生命厚实的褶皱里对冬天无动于衷。当我走过积雪的旷野时,我更喜欢想想躺在草丛里的那些幸福的冬眠者。诗人便是睡鼠;早在秋天他就进入了冬天的居所,直到太阳绕过这一年重新普照。然而世间大多数人却在忍饥挨饿,像老鹰那样被迫不停地飞翔,期待着常常能捕捉到一只麻雀。 9月29日星期五我正在给八音盒上发条;当我手停下来时,音乐就骤然奏起,就像一个被关闭的中世纪的喷泉突然启用。音乐竟然不可思议地类似于往事。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音乐。音乐唤醒和渲染了我的回忆。 春天的第一只麻雀!一年以这样稚嫩的希望开始,真是前所未有。最先的银铃般的啼啭传遍了裸露和潮湿的田野,像是冬天最后的薄片掉落时发出的丁零声。那么历史、年表和各种文字的展示又算得了什么呢?温暖的太阳光的薄片掉落在冻结的田地上。小河和溪流齐声唱着赞歌。鸡已找着了第一个猎物——从冬眠中苏醒后开始忙碌的动物。融化的积雪发出的嘶嘶声到处可以听到,无论是河谷、山坡,还是受阳光照耀的河岸旁。在池塘里,冰开始解冻。大地似乎勃发出一种内在的热量;不像太阳那样发黄,绿色是大地燃起的火焰的颜色。依我之所见,春天第一块新草地让改革者看到了,会使他重新考虑自己的计划;它使没有信仰和灰心失望的人获得再生。绿草是永恒生长的一个象征——它的叶片就像长长的绿带子,从草地飘扬着进了夏季,当然它会受到霜冻的阻碍,但立即又向前推进了——举着上一年枯萎干草的长矛,掩护着下面的新鲜生命。我已看到早春时分,草丛以上个秋天枯萎干草下的三英寸新绿站住了脚。这种生长坚定得如同从土地里喷涌而出的溪流——说实在的,两者简直就是同类;因为在六月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日子里,溪流一旦干涸,草叶便成了动物们唯一的取水途径。而年复一年,畜群“饮用”这绿色的溪流,割草人取用这不断得到补充的资源——就这样满足了多种需要。 因此人的生命的消亡只是大自然的表面现象,它的绿叶却伸向了永生。当土地积雪消尽,几个温暖的日子已使其表面变得干燥。比较一下刚出土的幼小生命分外柔弱的迹象与经受过冬天的枯萎植物庄严的美,实在是饶有趣味的事情。还未播撒下种子的大蓟,优雅的芦苇和灯心草——它们在冬天里比在夏天更加华丽和庄重,仿佛要到这个时候,它们的美才臻于成熟。赞美它们弯成弓形、低垂的束状顶部,我从不感到厌倦。就像我们喜欢在冬天里回想夏天,最受画家喜爱的景物之一也许是野生的燕麦,它们在作品中获得永生,这永恒生命的代表此时已进入它们的秋季。它们是冬季永不枯竭的粮仓,它们的种子款待了最先飞临的鸟类。 第7节:1845年,解除文明的约束 ……让灰心失望的人们懂得大自然并不存在衰退的迹象,存在的只是普遍的不间断的生命力。衰败和毁灭都只不过是一时的现象。谁曾窥见自然女神的额头上长出一道皱纹,有过经历风吹雨打的痕迹,或者头顶有了一根白发,衣服裂开了缝?大自然在谁看来都那么年轻和生气勃勃,没有历史的负担。如今当我们想像自己受雇于诸神,便可以与大自然建立相应的交往。我们活着就是要与河流、森林、山峦交往,包括人类与兽类的交往。我们与这些事物结交得太少太少了! 我们认为古人崇拜太阳是愚蠢的行为。假如我有勇气这样做的话,我会永远地崇拜它。观察一下新英格兰的农民是如何身处大自然之中——他在种土豆和谷物的田里的所作所为;细想一下诗人是如何梦想更具宗教意义的牧羊人的生活的;然后自问究竟哪一个更明智,哪一个最大程度地利用了自然?好像大地主要就是用来种南瓜的!你是否曾察觉到四季也在使别的果实成熟吗? 人们对死去的东西有一种古怪的爱好,他们喜欢去博物馆看生命已遭丢弃的外衣,而不是把握生命本身。博物馆里有特定的植物标本室、贝壳陈列室和骨骼展览厅,但草地上却有花儿开放,海边上有潮水摔打着鱼儿,在山上兽类在营造自己的生活,这一切在博物馆里根本不会有。也见不到旅行者的骸骨安眠在草地里——也许这更值得研究。…… 各种鱼类本来在大洋里遨游,通过填充、上清漆和将深海居民的遗骸装进玻璃柜子里想恢复其原来的风采,都是大错特错了。要是你真想看这类东西,去意大利或埃及吧,在那里尸骨与坟墓和地下墓窟倒是相得益彰。你愿意在盐腌的空间里充当一个干标本?用防腐药保存尸骨是一种违背天地的罪行——违背上天是因为上天已召回了灵魂,已解除了它的义务;违背大地是因为本来属于大地的尘土被劫取为他用了。 这些幽灵严重干扰了我正确的感悟力,以至于将和我一样随时随地摆出休息和沉思姿势的大活人也误当作填充的标本。人就这样降了格。 11月1日星期三虽说音乐只是激起了一点点空气的波浪,但却由此产生了宽广的想像空间。它由扎实的地面和颤抖的天空构成。用科学的说法就是基调和曲调。很少有事物像音乐那样稍瞬即逝和不可捉摸;它就像物理学里的光和热——仍旧是悬而未决的论题。从美学上讲,音乐像光和电在物理学中那样占据神秘的位置。问我们自己“音乐是什么”?似乎是徒劳无益的。假如我们仔细掂量这个问题,不久该问题就会变成“我们是什么?”它无所不在,其本质却含而不露。它装饰各种事物却一直隐藏自己。正是光给一切风景着色,这毋庸置疑。光好像是最微妙的灵气,最神秘莫测的气体。它是让我们的眼睛能看到一切的灵丹妙药。 凡赐予你的就不要有所保留;否则就像不敢大胆呼吸那么有害。我们必须尽情地享受生活。我们将用年轻时那么令我们着迷、至死都难以忘怀的大自然奇妙的美来造就什么呢?我们对最小的木质纤维、大地的颗粒或一道光线都怀有爱吗?这不正是我们研究自己的成分和构造的真正的解剖学吗?为什么人要爱向日葵以及墙壁和树木的颜色? 11月2日星期四我相信存在一种理想的或真正的自然,比现实的自然无限地完美,就像人有理想的生活;不然的话,有时候造访我们头脑的夏日辉煌景象又出自哪里呢?当自然对人来说不再是神奇的,人又如何是好呢?要是人生行为不再有崇高的和未经探究的方面,那人生又有什么价值呢?假如不是生活在理想的乐土,谁会怀着热情去建造房舍并居住其中呢? 11月4日星期六要想产生一种新的文学、新的风格和新的建筑等等,我们必须仰仗于西部。那里土生土长产生的语言,比这里多得多;那是希腊文里才有的好词,而且数量惊人。好就好在这些词语必不可少和富有表现力……假如要分析希腊文的词,总是无比的简洁、准确和富有诗意;许多西部的词语也是如此,现在印出来都像是乡野用语和口头俚语,而下一代人会把它们当作真正的美国语言和言语规范加以珍视和普遍使用。读读西部人的竞选演说(“树桩演说”),尽管它们言语显得非常不得当,粗鲁唐突,却仍不失为真正的雄辩术,而某个不加修饰、具有说服力的声明会使你联想到古代杰出的演说家。比起我们大西洋边的演说家的妙语连珠,我更喜欢读西部人土气的演说。 1845年 就在这一年,梭罗决定要解除文明的约束,过简朴的生活。春天里,他在靠近瓦尔登湖的地方建造了小屋,并在独立日那一天住了进去。在这盒子模样的居所里,他开始进行每天有定额的写作。这一年和下一年的大部分时间他都这样度过,而且成效显著,他完成了《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一周》和的大量草稿。这一年的日记开始于7月5日,其内容又变得丰富而详尽。里面许多段落经加工润饰后出现在了那两本书里。 7月5日星期六瓦尔登湖 昨天我来这儿住了。我的房子让我想到我曾见过的几座山间房屋,它们的周围在拂晓时分似乎拥有更为鲜艳的曙光氛围,因此我幻想它们是奥林匹斯神殿。去年夏天我寄居在一个锯木厂主的家里,他的房子建在卡茨基尔山间,地势高得就像派恩果园,处于长蓝莓果和山莓的地带,在那里似乎宁静、洁净和凉爽都合而为一了——同时具有它们美妙的特性。他是卡茨基尔瀑布地区的工厂主。家里的人也像他们住的房子那样从里到外都洁净而强健。这房子没有抹灰泥,只是用板条钉起,里面都没有安门。它高高在上的样子,空气流通,散发着香味,适合于招待外出旅行的神。它确实位于高处,以至于传遍卡茨基尔山岗的大自然种种悦耳的音响、断裂的响动、流浪者及与他们相伴的曲调,都要穿越这房子的门窗而过。这哪里是凡人的居所?凡人怎么敢想像过这样总是在俯视的生活?正是这种光线和氛围,希腊式的艺术作品在其中创作,而这一家人则在这里歇息。他们自己占据了一个比人们居住过的更巍峨的殿堂,至少与这人世的山顶齐平。这里缺少一点低处溪谷水面上耀眼的反光,但这个地方纯色的曙光仿佛进入了天国的境界。而且这个季节在那个地方是多么恬然宁静,你不必去管时间是早晨、中午还是傍晚。晨蟋蟀在这里吟唱不已。 第8节:这个夜晚令我难忘 7月7日这个夜晚令我难忘。当我坐在门边上,我至少也算是传说中人类英雄种族的一个远亲,一个后代。我坐着的地方是我的伊萨基伊萨基:希腊凯法利尼亚州岛屿。由于该岛的地形与荷马史诗中描绘的伊萨基岛十分相近,学者们为确定两者是否同一进行了大量考证。海岸,好像我是与尤利西斯尤利西斯:即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奥德修斯,曾参加围攻特洛伊城,并且是荷马史诗《奥德赛》的主人公。一同历险的同伴和幸存者。具有我无法领会的象征性和深刻意义,油松就耸立在我的门前!不像以前我所见过的雕刻的或绘制的东西,这大自然新近的设计之一,却与她的希腊艺术同样完美。看那一棵烧焦的树,谁能修复它呢?而此时此刻,那英雄的一代又在哪儿呢?他们的灵魂将在这些北方松树林中穿行而过,他们的丰功伟绩将由后代以这些粗犷有力的形状进行表现。难道只有弓和箭才与泥质岩石坑上的松树协调一致?有的东西比修在这些印第安种族质朴遗迹中的铁路更值得尊崇。我们要给前人留下的泥质岩石坑添加什么象形文字呢? 1845年……在书写的语言与说的语言之间,也就是在读的语言与听到的语言之间,存在着重大的差异。一个是易逝的,一种声音,一种说法,一种方言,人们都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它是潺潺不息、支离破碎——未经加工的原材料。另一种是保存下来的、经过选择的、成熟的表达方式,说给不同的民族和不同时代的人听的深思熟虑的言词。一个是自然的和便利的,另一个是神圣的和具有启发性的。云朵和煦地在低处掠过,以其阵雨带来清新的空气,其取代太阳的色彩和投下的阴影令人赏心悦目,这是一个适应我们平凡需求的略显粗糙的天国;而在云朵的上面则是蔚蓝的天空和星星。星星就是写下来的文字,它们印在了天空那蓝色的羊皮纸上;变化无常的云彩把它们遮挡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这些云彩是人世间所需要的(尽管在天国里并不需要),它们是我们的日常谈话、像呼吸一样不可缺少的夸夸其谈、喋喋不休。 1845年……今晚我带了一只苹果放在口袋里,直到现在我拿出手绢来,都带着一股令人愉快的芳香,真像是某个好鬼为取悦我耍的友好把戏。这是香味扑鼻的果园的气息,纯真无邪的、果实丰硕的香味。我感觉到女神波莫那波莫那:罗马神话里的果树女神。的存在,诸神确实已打算让人吃得像他们自己那么丰盛,享受神酒和神所享用的食物。他们为这种果实精心着色,让它充满芳香,使它的意义超过了仅仅满足某个动物的胃口。葡萄、桃子、浆果、坚果等等上了诸神的主桌,同样也提供给坐在旁边餐桌上的人们。在吃这份引起感悟的食物之时,自己的胃口显得微不足道了,吃东西变成了领圣餐,成为一种交流的方式、一种忘我的修行、一种血液的融合、一次在人间圣餐桌上的就座;因此它不仅解除了春日的干渴,还为天地万物祝福。 吞咽食物时仓促而粗俗,这不得体的方式已把耻辱投射到了吃东西的行为本身。不过我确实相信,这一过程一旦处理得当,其光景和效果就会大为改观;我们也将充分领受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健康,像安泰俄斯安泰俄斯:希腊神话里的利比亚巨人。凡经过利比亚的过路人都必须和他格斗。在格斗中,只要身不离地,他就能不断从大地母亲身上吸取力量,因此所向无敌。一样怀着陶醉的喜悦,带着体面的模样,以纯洁而优雅的举止,日复一日获取我们的体力。我承认,我口袋里的这股苹果香味使我不愿吃它。我却从它那里以另一种方式摄取了营养。 8月……自然界的东西都堪称经典,它们与艺术品类似。我房子周围的漆树、松树和山核桃让我联想到最优美的雕塑。它们的顶部、单根的树枝或单片叶子,有时候似乎已长成了某种独特的符号,仿佛那是需要我去阐释的一个象征。诗歌、绘画和雕塑既保留独立性,又将自身与叶子、葡萄树、橡实、松果等这些自然艺术的完美标本相联系。评论家面对一篇真正的诗歌,犹如面对一颗橡实或一片葡萄叶,尽管遂心如意却哑口无言。完美的艺术作品又扎根于自然的内心,其材料出自那里,只能发现其非自然性的评论是不称职的。传下来的至理名言比我们所能领悟的更具美妙和完整的智慧。我们想从其茎秆上采摘的智慧只不过是唯一的供我们产生联想的点。每一种自然形态——棕榈叶、橡实、橡树叶、漆树和菟丝子——都是无法阐释的至理名言。 8月23日……为什么不过一种艰苦的和特殊的生活呢?那样就不可避免地充满了探险和劳作,处于这种生活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有许多游历,虽然生活的范围不过是这一片树林。有时候我带着意想不到的舒畅感和好久没有了的满足感穿越一片田地,仿佛这一片田地值得我产生这样的情感。平时的生命界限消散了,我领悟到自己站在了什么样的土地上了。 今天下午我走在路上时问自己:我要走下这长长的斜坡冒雨去池塘钓鱼吗?我自语道:是的,多逛逛,抓住生命并征服它,多学点东西和享受生活。你的束缚已不复存在,你真的自由了。夜里一直待到很晚;鲁莽和大胆地做事。太阳下山之前,看远近有许多人在田里和房屋里,尽管好像比以往所见少得多。而且每一次与人邂逅都应该是不同寻常的令人满足和极其单纯。不要像村里人那样每个夜晚都睡觉。高尚的生活是持续的和不间断的。至少要以更长的半径活着。人们夜里只不过从附近的田地或街道回家,他们家庭的回声在那里萦绕,他们的生命在那里日趋衰弱和显出病态,因为那里缺乏新鲜空气。他们在早晨和傍晚投下的影子都超出了他们每日的走动范围。除非从远处归来,从探险和险境中回家,从事业、探索和圣战中返回,怀着信仰、经验和名声,才能改变一切。别过多地休息。消除顾虑、胆怯、顺从。只需记住自己的诺言。尽管已从天国沦落到了大地,身处“一个夏日——从清晨到含露的黄昏”,让白天照亮你吧,让夜晚为你秉烛。 第9节:1846年,意义重大的年头 1845年……神话,那些古代诗歌的遗迹、世界的遗产,仍然反映出它们原本的色彩,就像离去的太阳给云彩的碎片着色,那些诗歌的残骸、对最崇高的声望的追忆(最古老的声望的残留)也是如此。某些碎片还会飘浮到最近的一个夏日,将这个时辰与创造的早晨联系起来。这些都是关于一个种族兴起和发展历史的材料和线索。怎样从蚂蚁的状态达到人的状态,艺术是怎么逐渐发明的——让千百种猜测在这个传奇上面散发光亮。我们要不受历史的、甚至地质学的阶段划分的局限。这些东西会让我们怀疑人类活动的进程。假如我们超越了这类现有的学问,就可以期待人类在只有最简单生活必需品的那个早晨(它伴有谷物、葡萄酒、蜂蜜、油、火、口齿清晰的语言、农业及其他的技艺)——从蚂蚁的状态跳级到人的状态之后,紧接着迎来闪耀着同样的进步光辉的一天。在神的时代消逝之时,别的神的代理人和具有神性的人将帮助人类提升到大大超过其现有状态的高度。 1845—1846年……在某个时候过一回原始的荒野生活很有益,借此终于知道了什么是生活必需品以及社会以何种方式进行供给。我想看看旧时店铺商人采购些什么,便查阅了商人们的老账簿。他们采购的是最粗糙的杂货。盐也许是这类单子上最重要的项目,是店铺里出售的最平常的东西,通常被农民视为必需品的有盐、糖、糖蜜、布等。你可以认识到商店或铺子为何存在,不是为了供应茶和咖啡,而是为了供应盐之类的东西。于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 我认识到其他我所需要的东西都可以自己解决,不用靠商店;要达到这个目的不妨去走访海滨。甚至连盐都不能严格地被称为人类生活必需品之一,因为许多部落并不使用盐。 1846年 这又是一个意义重大的年头。虽说梭罗待在他的小屋里的时间比以前少了,但那里仍旧充当他写作时的隐居处。7月,他因拒绝交纳人头税,被关进康科德监狱。不过他第二天一早就获释了,有人(可能是他的姑姑玛丽亚·梭罗)替他交了税。这番经历加深了梭罗对当局的轻蔑,这既反映在他当时的演说中,也反映在他写下的关于公民不服从的随笔里。这一年夏季的晚些时候,他又去缅因州旅行,这一次比上一次去找工作可愉快多了。他徒步穿越缅因森林,整个旅程给了他许多灵感。这一年的日记保存下来的没几页。 3月13日今天听到了歌和燕八哥的叫声。积雪正在消退。池塘里的冰却有一英尺厚。 3月26日天气由恶劣变得晴好,阴郁、停滞的时间变得明朗和轻快,这样的变化是万物宣告的一个重大转折点。从恶劣到晴好的转变是瞬间完成的。虽说时间已晚,明亮的光线却突然到来,充满我的房间。我往外看,看见池塘已经像一个夏日的傍晚那样宁静和充满希望,虽说昨天冰还没化呢。似乎池塘里具有某种灵性,它响应了来自远方地平线的看不见的宁静。我听见远远的有一只知更鸟在叫(今春我是第一次听到),重复着这种宣告。油松的绿色突然变得更加鲜明,树身也显得更加挺拔,仿佛此时已被雨水洗刷得分外洁净。我知道不会再有雨了。清澈的夏天傍晚似的天空看上去很朦胧地倒映在池塘里,尽管明净的天空在头顶简直让人难以察觉。这不再是一个季节的结尾,而是一个季节的开端。此前松树和灌木栎树在整个冬天都和我一样耷拉着、畏缩着,现在则恢复了它们许多的特征,并在这一片景色中复活了一种对不朽的美的表现。树木似乎都同时适度地聚拢了,以确认与人类以及树木相互之间的新的关系。大自然的安排本身存在着某种秩序。啊,傍晚的知更鸟,在这新英格兰一天的终了之时歌唱!要是我能寻见它此时栖身的嫩枝该有多好! 1847年 梭罗完成了《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一周》的书稿,自己很满意,接着他便设法要让它出版。可到了这一年年末,他联系的四家出版公司都拒绝在没有补贴的情况下将它付印。9月,梭罗厌倦了住在他的小屋里的生活,回到了康科德。到了10月,爱默生乘船前往伦敦,他的家又交给梭罗照管。他再一次住进爱默生家,又当起了万能帮手。他继续写作。他结识了瑞士自然主义者路易斯·阿加西斯路易斯·阿加西斯(1807—1873),瑞士博物学家、地质学家。由于研究冰川活动和绝种鱼类,他对自然科学做出了革命性的贡献。。后者在哈佛大学谋得一个职位,并开始给梭罗送来珍贵的鱼类和爬行动物标本。这一年保存下来的日记还是很少,其中倒是不乏敏锐观察的记录。 鼹鼠在你的地窖里作窝,啃了三分之一的土豆。仿佛是一个养兔场只和你隔了一层地板。当你在黎明时起身,鼹鼠先生慌忙离去,咚咚咚咚,它脑袋磕在地板的板条上——那是在向你致以问候。在你贮藏板栗的地方,松鼠和田鼠衷心拥护财产的公有制。 冠兰鸦很少让板栗掉落到地上,清晨它们成群地常来光顾你的一棵板栗树,轻车熟路地将刺果里的板栗啄出来。 黑莓产得很少;浆果还没长出。园果园果:几种可食果实或块茎植物的俗称,如花生、野豆(马铃薯豆)等。尚未挖取。 ……比较人的方式就是比较他们各自的理想。现实中的人太复杂了,让人无法比较。 第10节:1850年,访问科德角 卡莱尔卡莱尔即托马斯·卡莱尔(1795—1881),苏格兰散文作家和历史学家。著有《法国革命》、《论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事迹》等。身为学者,怀着对人类的同情,从事着诚挚、忠实和英勇无畏的工作。 从理想高度看待一个人,你的见解顿时变得确定无误。 卡莱尔的才华也许完全等同于他的天赋。 力求现实地生活——不笼统地做评论家、哲学家或诗人。 华兹华斯华兹华斯即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18、19世纪之交英国浪漫主义运动最有影响的诗人。其作品的主题是人与大自然的关系。才力微弱,不像毋庸置疑的和不屈不挠的天才那么伟大和令人钦佩。 英雄气概,英雄气概是他爱用的词,是他的货色。 他想要实现一个勇敢和过得去的人生,最后心怀希望死去。 爱默生也是评论家、诗人、哲学家,他所具有的才华不那么显眼,似乎不能胜任他的工作;可他的领域还在扩展,所要完成的工作越发艰巨。过的是远比别人紧张的生活;设法去实现一种神圣的生活;他的挚爱和才智得到同等的发展。假如再前进一步的话,一个新的天国便向他敞开大门。爱、友情、宗教、诗歌和神灵都与他亲密无间。一个艺术家的生活;更加斑斓的色彩,更具观察力、更加敏锐的知觉;不那么强壮、灵活,却在自己的领域里脚踏实地;信仰坚定,一个评判众人的法官。找不到像他这样全面的对人对事的评论家,找不到像他这样值得信任和信仰坚定的人。在他的身上比任何人都更多地实现了人的崇高品质。他是一个无条件赞美神明的诗人评论家。 1850年 梭罗第二次访问科德角科德角: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南部钩状半岛,有海滨、湖泊、沼地和松林,冬暖夏凉。1961年在这里开辟科德角国家海滨区。(前一次是在1849年),还与友人埃勒里·钱宁一起去加拿大旅行。这是梭罗第一次去加拿大,也是最重要的一次。除了观察、写作,他还作了5次演讲。他去法尔岛寻找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因船沉没而淹死的玛格丽特·富勒的尸体。玛格丽特·富勒曾经担任《日晷》的编辑。在日记里,他详细描写了在加拿大的经历,后来可能把那几页裁了下来,用作《在加拿大的美国人》的素材。《在加拿大的美国人》在他死后以书的形式发表。在他这一年的日记中,对自然的描绘越来越准确、详尽,对人生进行思考的文字减少了。 6月4日……今天是6月4日,我一直在照看树林里烧着的火。雷伊在那里。一个令人愉快的事实是,你无须认识某人多久,无论他的社会地位有多低,无论他看起来有多么贫穷、不幸、散漫和不足取,别让这一切妨碍你的交往,你最后会发现他精通某个事情并能比任何人做得要好。我很高兴有人把雷伊派来,是因为在林肯郡雷伊的烧荒经验无人可比。在烧灌木丛方面,他有丰富的经验和技巧。 我们必须一直逆着风烧火,得慢慢地燃烧。当火越过了用锄头挖出的界沟,用一点小手段和坚持不懈的精神比任何人所能想像的更能有助于平息火势。庆幸的是获得的经验往往比支付的工资有更多的价值。当火在树林里突然燃烧起来,人离得太近和火搏斗,而且在火势凶猛的时候旁边没有别人有条不紊地进行合作,他会觉得事情已无可挽救了,而火这凶残的魔鬼将在森林里横行霸道,直到把肚子吃撑了为止。让伙伴们暂时停下他们的劳作,然后让事情从容不迫、有步骤地进行,给火留出更宽的回旋余地。当伙伴们发现这么快、这么容易就制服了林中的大火,他们不免要感到惊讶。树林自己就装备了用以与毁灭它们的火战斗的精良武器——油松的树枝。这是抽打火的最好的工具。人们往往只说不做,更喜欢给人劝告而不是提供帮助。 无论火烧得有多大,只需几个人从容应战、坚持不懈就可以解决问题。他们得用耙子耙掉树叶,用锄头在离火适当距离的地面上挖沟,同时其他人手持油松树枝紧随其后,一旦火越过了界线就进行抽打,最后他们会使火认输和就范的,他们会为自己的成功感到惊讶。 打算给自己位于树林中的土地烧荒的人,应该耙掉树叶和细树枝,至少留出五六码的宽度,不要在外侧堆积许多东西,然后在周围用锄头挖几条沟,在无风的大清早点火。 由于我今天一直在咆哮和爆裂声中与火搏斗——火就像野马一样地喷鼻子,我不时听到临终的低语、最后的叹息,因痛苦而发出的细微、清晰和刺耳的尖叫,实际上是树木正在死去的响动,也可能是灼热的空气或蒸汽从某条裂缝喷出时的声音。我首先想到这是一只鸟或一只松鼠临死时痛苦的哀鸣,或树身冒出热气的怪叫。有时你会听到壁炉边的木头发出音量要小得多的类似的声音。当一块土地烧过之后,松鼠会下到地上。焦黄的松树与葱绿的树林比起来会让它感到多么陌生: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今天(6月4日),火烧到的地方离一只松鸡的窝也就几英尺,我们用手将那只松鸡取出,却发现窝里有十三枚奶油色的蛋。当我去小溪边喝水时,我惊动了一只山鹬,就在R爱默生家小林地的最西端。 6月5日……今晚(6月5日),炎热的白天过去后,我听见了蛙叫,这是首次听到蛙类发出这种夏日里特有的低语。 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一小股旋风会突然将燃烧着的树叶卷上天,吹落到界沟外面,一时间整个树林便燃烧起来。也可能是微小的、几乎都看不见的余烬——也就是火种,从燃烧过的区域飘到了覆盖岩石表面、填满岩石缝隙的干草皮上,这些易燃的干草皮见火就着,冒着烟闷烧。也许才过半小时,几平方米的草地热气腾腾,虽然还是看不见明火;直到树叶也被波及了,风便煽出了熊熊火焰。 第11节:寻找刺激的嗜好 人们为了消遣而烧火。我看到人们不管天气暖和还是寒冷,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那么急切地要烧起火来,紧接着便需要动用救火车了。每当这种时候,我都惊奇地发现他们真正的用意来自寻找刺激的嗜好。请问还有什么力量、需要付出什么才能这么具有感染力?有什么能如此惊动冷漠无比的善良邻居?不会再有别的了,这正是孩子们梦寐以求的,这正是大家都有的动机。没有比贪求刺激更能让老人们丧命的了。 11月8日在一年的这个季节,树林和田野处于寂静之中颇不寻常。连蟋蟀的低唱都听不到了。虽有无数多的灌木栎树的枯叶子,却并不发出沙沙声。你自己呼一口气就能使它们沙沙作响,但上天的呼吸却不足以做到。树木都摆出一副等候冬天的样子。秋天的叶子已经褪了色;它们此时确实已干枯、死去,树木都带上了幽暗的色彩。夏季和丰收的时节都已结束了。山核桃、白桦树、栗树与枫树一样,都掉光了叶子。曾经那么生气勃勃的嫩芽,当时它们长出来是要修复砍伐造成的损失,此时却因为冬天,还没长大就停止了生长。一切都陷入沉寂,都处于期待之中。要是侧耳倾听的话,我只是听见美洲山雀的叫声——这种最常见的鸟儿,堪称我们的本地鸟,最能与我们的森林融为一体;也许偶尔有松鸦的尖叫,也许透过幽深的林子,远远的传来为某人去世鸣响的丧钟。思绪纷至沓来要填补这个真空。不过当你走动时,仍会有松鸡慌忙逃走。这是寂静、干燥、几乎掉光了叶子、当然也没有果实的林子。你会感到奇怪,鸟儿在这里能找到什么乐趣?松鸡从灌木栎树的根部慌忙逃窜,仿佛它是从树里长出的干果,不朽的鸟儿!那响动依然令我们大吃一惊。干巴的黄花此时已变得灰白,在我们走过时剐住我们的衣服。而柳叶菜低垂、毛茸茸的囊果皮让我们想起了夏天。也许我们还会在干燥的土地上邂逅几株近乎褪尽了色的单生的紫菀。漆树全被剥光了,只剩下红色的浆果。 11月19日第一个真正寒冷的日子。摘下一片灌木栎树的叶子,我发现在其叶柄的根部有一个小生命,结果成了叶子绿色的一部分。我猜在春天到来之前,它不会干枯到与叶子脱离的程度。大多数的橡树都已掉光了叶子,除了在低处的树枝上还有些叶子留存,似乎它们在那里较少暴露在外,也就不够成熟,对季节变化的感觉也较迟钝。树叶不是已经掉落了,就是早已枯萎了,但今天下午,天气也像现在这么寒冷,附近有的地区已下了雪,我却发现在一棵小橡树外表漆黑的树桩上今年长出的嫩芽,依然盖满了漂亮的红色和绿色的新鲜叶子,叶片很大,没有枯萎,没有那种憔悴样儿。这是处于一片温暖区域的费尔港南面,那里的树木去年冬天被砍伐,未砍倒的向北向南延伸的树林暴露在外的边缘与崖壁相交成直角,充当了挡风的屏障。这里有个别树桩,其嫩枝上的新鲜叶子似乎让我返回到了10月。但四周灌木栎树的叶子照例已枯死了。也有一些小白桦树只有一岁,它们的叶子仍是新鲜的黄色,有些小的野苹果树显然仍在生长,叶子像在夏天那样又绿又嫩。黄花属植物,有白的、黄的好几个品种,它们中有不少仍旧相当新鲜,虽然在其他地方黄花属植物都已褪色和干枯。我见到其顶部超出一块岩石边缘的一枝,它的很大部分都已褪色和干枯,可其总状花序较下面的部分却仍呈黄色。白的品种中有的似乎又开始生长了,仿佛又回到了春天。它们已长出一英尺左右,含苞待放,挺新鲜的,绿绿的。有时候在同一根茎干上,有的部分衰老、干枯,开毛茸茸的白花,有的部分却鲜嫩、绿绿的、花苞还没有舒张。我看到那里有淡色的蓝紫菀依然鲜艳,毛蕊花的叶子依然大而绿,有一株一直绿到了顶。我还发现当我把手放在毛蕊花叶子上时,感到它们相当温暖,而黄花根生的叶子摸上去却冷冰冰,有又黏又湿的感觉。还有美洲的耧斗菜,它的叶子仍有活气并呈绿色。我碰伤的一棵薄荷的味道散发出来,这是令我愉快的气味,尽管它早就干枯了。每个季节就这样在某一地区恋恋不舍地拖延下去,鸟类和昆虫对此却心领神会。要是你闯入树林里崖壁下面某个温暖的幽深处,你会为那里仍然有众多夏天里才有的茂盛的生命现象而感到震惊。无疑是有比已知数量要多的夏天生物如此这般地悄悄逃过了冬天,用计谋与之周旋,挫败了冬天。只要细心去探究,便会发现在平常地方也有数量上远远超过我们猜想的夏天的花儿,徘徊不去直到雪花飘落。就好像植物对冬天的到来没做什么准备。 现在草枯萎了,叶子枯萎和掉落了,常绿植物开始崭露头角:蔓虎刺、平铺白珠树,甚至冬青叶子,都分外显眼。 一个月以来陈旧的叶子不断从松树上掉落。 有一次,我在瓦尔登湖旁边一个密林里找到一颗玉米粒,它被藏在一棵松树所生的地衣的后面。这棵树和我的头一般高,不是乌鸦藏的就是松鼠藏的。这里离开玉米地至少有一英里远。 好些物种显然是要徘徊、拖延到大雪降临。 11月24日我有几个偶尔也去拜访一下的朋友,但我带着某种既苦恼又欣慰的复杂情感,早已都和他们分道扬镳了。我们彼此喜爱又互相厌恶地混杂、牵缠在一起,结果使我们更加悲伤和失望(情况就是这样),彼此也就疏远了,待在一起反而比不在场更感觉疏远。有的人也许只能算是我的熟人,但作为一个我已习惯于看重他、把他想像成“朋友”的人,我已亲密地不分彼此地看待他,他绝不会退化成一个熟人。我必须在更高的层次上认识他,或者干脆一点也不了解他。我们无须表白和解释,因为我们关系近到不用说什么就能互相理解。朋友必须是豁达的。他的空气必须是宇宙般无边的空气,我们能在那里面舒展自己,我们能在那里面呼吸。多半的情况下,我们互相压制,令对方窒息。我去看望朋友,试一试他的空气。假如我们彼此的空气交融不到一起,假如我们强烈地排斥对方,把关系保持下去也没有用处。 第12节:1851年,参与收容逃亡奴隶的地下活动 12月1日今天天气相当暖和,令人愉快。我看见一小块半球体状的绿苔,我以为是绿苔裹在了一块石头上。可当我用手杖戳进它里面,却发现里面只有绿苔,没有别的东西,它的直径有15英寸,高度8至9英寸。当我弄碎它时,里面一层一层地标记着绿苔年复一年的生长,那些彼此相连的层面每个有半英寸厚。底下的几层都腐烂得很厉害,而今年长出来的则相当的绿,中间的呈白色。我数了数,有15或18层。它们结合得相当牢固,我觉得还会继续变得更牢固,因为时不时长出的分枝,恰恰足以填满新得到的空间;而各个生长点较柔弱的末端紧紧挤作一堆,构成了母体硬而密的表面。有一道暗色的条条分隔了生长层,我觉得正是在那里,其表面暴露给了冬天。虽然坚硬和牢固,它却让冬天充分渗透了。 12月2日苹果树林里啄木鸟啄的洞大约都有五分之一英寸深或只是穿过树皮,相距有半英寸。它们必定是正在朽坏的树,因此啄木鸟要极其频繁地光顾它们。啄木鸟的工作可能目的是救助树和给树通气,还有就是消灭树的敌人。 伏牛花已皱缩和干瘪。我发现酸果蔓还很坚硬,霜冻伤害不了它。 1851年 梭罗发表关于科德角、瓦尔登湖和“荒野”的演说。他并不是什么著名的演说家,却不断接到演说的邀请。这一年他没有发表什么作品,却写了相当多的东西,有不少显而易见是保存在了日记里。梭罗在日记里对当时的社会问题(比如奴隶制)表现出极大的关注。他对《逃奴追缉法》的通过大为愤慨,并开始参与收容逃亡奴隶的地下活动,帮助他们逃往加拿大。 1851年 1月7日……科学并没有包含人们所知道的一切,它只不过是为搞科学的人而存在的东西。伐木工人告诉我他如何用盒子诱捕鳟鱼,如何用松木制作取槭树液的木盆,以及漆树的喷水口和树心很大的白梣。他能将他发现的事实直接作用于人生。 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人的知识像森林一样生气勃勃和丰富多彩,却覆盖着绿苔和地衣,在多数情况下难登大雅之堂和白白浪费掉了;科学家的知识就像堆放在露天场地上的原木,虽到处长出幼芽,但它们恰恰易于干枯和腐烂。 当我离开道路走进开阔的田野,我感到精神振奋,天空也显现出新的光景。我更加轻快地一路走去。森林覆盖的河谷上空出现了艳丽的日落,松树是一片黄澄澄的色彩。暗红色的云彩就像暗黑的火焰凝固在了上面。此时条状的蓝天随处可见。暴风雨后的蓝天里透着生命,透着欢乐!历史上从未有过对这种蓝天的记载。从前我只是沿着前人走过的路前行,现在我则是在探险。今天傍晚,一场雾从南面升腾起来。 2月9日1月份的后半部分,天气转暖,冰雪融化。小河开了冻,又见麝鼠在河流里游动、潜水捞出蛤类,吃了蛤肉把壳留在冰面上。我们此时已把夏天和秋天扔到脑后,而是已经开始期待春天了。捕鱼人利用暖和点儿的天气穿过冰面钓小狗鱼。在此之前不过是蒙上一层薄薄的雪的秋天景色;透过那层雪我们看到枯萎的花;可现在看着那层雪,我们不再想到秋天。还只是冬天的中期,大地还完全被覆盖着。几天之内,比先前都要强的寒流降临,虽说此时白天变长了许多。如今我行走在自1月解冻后又冻上的地表上,穿越田野,我还可以在河道的大多数地方跨越过去。这个时候在乡村游逛比任何别的季节都更轻而易举。比夏天要容易,是因为河流和草场都冻住了,不需要躲避长得挺高的草或别的农作物;这个时候也比地表冻结之前的12月份容易行走。 我听说有一个“有益知识普及协会”。据说知识就是力量或诸如此类的东西。而在我看来,同样需要成立一个“有益无知普及协会”,因为我们吹嘘的所谓知识中大部分只是华而不实的自欺欺人,这使我们失去了真正无知所具有的长处。 人的无知有时不仅是有益的,而且是美好的,而人的知识与丑陋比起来却常常显得更坏和更没用处。一涉及重大的事情,谁的知识能与无知无识的直觉相等同?再说有什么知识比这种直觉更令人舒畅、令人振奋呢? 我们往往聪明得像毒蛇,而不像鸽子那样温和善良! 2月16日我们把这里称作自由的土地?摆脱了乔治四世乔治四世(1762—1830),英国国王。的奴役,却又继续歧视奴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生来自由平等,却不能自由平等地生活,这又是怎么回事?政治上自由的价值究竟是什么?只是达到精神自由的一种手段?是充当奴隶的自由,还是我们所自诩的摆脱奴役的自由?我们是一个政客的国度,只是关心自由的外壳……就德行或真实的人的状态而言,我们基本上是乡土气的,而不是大都市的,我们只是典型的美国人。我们是乡土气的,因为我们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标准;因为我们并不敬拜真理而只是敬拜真理的倒影;因为我们热衷于贸易、商业和农业,也受制于这些行业,因为它们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我说我们本质上是乡土气的,英国国会也是如此。当任何重要一些的问题提出来要他们解决时,这些乡巴佬便暴露了自己的真面目。他们的天性使得他们的工作徒劳无功! 4月……我上个星期日傍晚读到把逃亡黑奴运回来重新当奴隶的报道,也读到(并不是在这里读到的)那个在码头上发出恳求的人是康科德的丹尼尔·福斯特,我不禁有了一点自豪感,因为在合众国的所有城镇中,只有康科德明确地被称作新茶党茶党:原指1773年波士顿茶党案的参加者。当时殖民地居民为反抗英国人强征的茶叶税,装扮成印第安人将英国船上342箱茶叶倒入波士顿港。常用来比喻不满现实的反抗者。的代表,而且由于康科德在马萨诸塞州的历史的开篇占有一个位置康科德是美国独立战争中最先起来反抗英国军队的城镇之一。,因此它也会在这最新的、可能也是第二个极重要篇章里占据一个位置。然而当我想到这位绅士住在这个小城的时间还很短时,我随后的感觉则是疑惑和羞愧,因为近来康科德人没有做过什么值得荣耀的事情,没有什么可以将这个小城与新茶党相联系的。 第13节:纯洁的品性 我听很多人都说要把这个法令指前一年由总统签署已正式生效的逃奴追缉法,该法律规定了有关任命联邦特别专员负责审理、发放追捕证及索回证等事宜。踩在脚下。当然,你不必刻意去这么做。这个法令并非处于有头脑的或理性的层次。它原本产自污泥里。它只是在垃圾和泥潭里降生而有了生命,与脚处于一个平面;自由行走的人不免会踩到它,将它踩在脚下,除非你支支吾吾、带着某种印度人的仁慈,不愿踩踏有毒的爬行动物。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当自由的朋友们、奴隶的朋友们认识到奴隶的命运已被交给这个国家所谓合法的法庭决定时,不由感到毛骨悚然。人们无法相信在这样一个案子里有什么公正可言。法官也许会做出这样或那样的裁决;最好的情况是出现一个意外。有证据表明在如此重要的案子中法官不是称职的权威。我不会将朋友的生命托付给人世间任何高等法庭的法官们,不会让他们来裁定按照先例我的朋友是该做出牺牲还是得到拯救。我宁可信赖民众的情感,这本身就是给后代的一个先例。通过民众的投票,你终究能得到值得拥有的东西,但即便如此,在别的情况下,你也只会得到某个个人的、没什么意义的狭隘判决。 4月……说到应采取的措施,其中我要建议废奴主义者废奴主义者:18至19世纪美国主张停止贩卖奴隶和废除蓄奴制度的人士。要像他们已经做过的那样,对新闻界进行坚定而有力的打击,对教会的攻击同样能产生效果。教会可以在一两年时间内,是的,甚至在两星期内有明显改善,而新闻界几乎无一例外地腐败堕落。我相信在这个国家里,新闻界有着比教会更大和更有害的影响。我们并不是一群信徒,却是一帮政客。我们并不怎么在意《圣经》,我们并不读《圣经》,但我们却很在意报纸上说什么,我们确实在读报纸。报纸是我们的《圣经》,我们早晨读、下午读,站着读、坐着读、骑着马读,走路也在读。报纸是每个人放在口袋里携带的《圣经》,桌子上、柜台上到处都摆着报纸,它是邮政和成千上万个“传教士”连续不断散布的东西。它是美国唯一的印刷品,不管是好是坏,它都能施加几乎令人不可思议的影响。报纸编辑是你自愿资助的布道者。你付的税一般就一美分,他们也不用花钱去租布道坛。然而这些布道者又宣讲了多少真理呢?当我说出可能没有哪个国家像美国这样,让新闻报刊编辑(这些卑鄙的暴君)统治国家的时候,我既是在重复有洞察力的旅行家的证词,我自己也确信这一点。 5月1日……说到纯洁的品性,我不知道自己与认识的人相比是比他们坏得多还是好得多。假如我只考虑自己的情况,无论是素质还是教育,我都是无可挽回地不纯洁,仿佛同伴们一旦充分认识我了就该远远地避开我,仿佛我有着两种不一致的本性;可当我去观察大部分人如何谈论女人和贞操的,他们是那么缺少爱和尊敬,我又感到到目前为止比起他们我不知要好多少。我觉得我认识的人中对贞洁没有谁比我怀有更多的爱慕。也许一个人真有必要保持谦逊的姿态,以便对别人的高尚之处表示敬意。 从山顶上看到的远处景色是真正的图画,当你走到近处去的时候,将会发现这些图画并不真的存在。“距离产生视觉美。”这是暴露无遗的景色,没有四周浓浓的气氛将它遮掩得暗淡无光。从林肯山往南看真是眼界开阔,远处的河段就像海洋的水流绕着荷马的隐居地流动,细小的波浪反射着阳光,与在近前看完全不一样。天空隔在了我和观察的对象之间。我实在不能再称它“康科德河”了。它就这样恢复了河流的共性。这样的河流绝对可以在荷马的隐居地占据位置。 今天当我从林肯的泰伯山看沃尔塞姆山时,我看到同样可以骗人上当的斜坡,那是因为附近的山与远一点的山不可分割、难以辨认地混在了一起;看上去这是从附近的山底部上升到远一点的山顶端的缓坡,矮树丛一路连接过去,但我知道有一条二至三英里宽的河谷隔开了两座山,那里点缀着房屋和果园,河水通过一条相当大的河道流出去。当云的阴影从较近的山上掠过时,我可以将让阴影笼罩的山顶与另一座山的侧面区分开来。 5月12日……即便我长错了牙,我也确信自己的意识没有问题。雇用牙医比让教士来修补天性的缺陷更安全。 前些天通过吸入乙醚,我才相信一个人能够多么远地与他的知觉相分离。别人告诉你乙醚可以使你失去知觉,但谁也无法想像失去知觉是怎么回事——消除有知觉的状态到什么程度,离开我们所说的“人世间”有多远——直到亲身体验了才知道。这个试验的价值在于使我们体验一种生命状态与另一种生命状态之间的间隔——这个空间之辽阔,超出了你以往漫游的范围。你是神志清醒的心灵却没有器官——搜寻着器官——就好像如果不是很快恢复原来的知觉的话,它将被新的所取代。你就像土壤里的种子一般扩张,犹如冬天的树,你在根部生存。要是你喜欢漫游的话,吸一回乙醚吧;那样你就超越了最远的星星。 没必要让这样的人去吸乙醚,在他们处于神志清醒状态的时间内都一直受一种思想的支配;他们也不用后脑认识问题,有时候他们用的是前额;他们也不倾听精神方面突如其来的启示,只注意理性和意识的警示。 第14节:理性和意识的警示 5月24日星期六遗憾是我们最光荣的体验。我们的遗憾非常高尚,使得我们会误把它当成了胜利。这是我们难忘昔日生活和沉思其可能性的天赋的可悲可怜的奇迹。而当人们生存的常规动摇了、神性和永恒的法则在他们内心起作用时,他们通常绝不会提及和暗示自己有过非凡的体验。这一点真令人吃惊。他们的生活不会有大的变革;他们从未认识到当地的和世俗的权威之外还有别的权威存在。正是遗憾,它如此神圣和鼓舞人心,如此坦诚,以如此真实和明确的对照为起点,使得它胜过了我们最骄傲的自夸和最美好的期待。 我的最为神圣和难忘的生命时刻通常是早晨醒来之时。我有许多次醒来时被一种气氛围绕着,仿佛我不再记得的梦是神圣的,仿佛我的心灵曾旅行到了它的故土,在重新进入它原来的躯体时,向四周弥漫开天国的芳香。 6月7日在一次戒酒会上,有人请我讲话。我的回答是:“我这人太超验了,没法按你们的要求提供服务。”他们很想要我专门谈谈贩酒的人和饮酒的人,可我既不是这样的人,对这样的人的情况也了解不多。 我们居住的地方犹如仙境。你可以朝着地球表面的任何方向走去,抬眼远望,到处都有可走的路,爬上地球的凸起处,让你处于天地之间,不管是太阳和星星还是人间的居所,离你都不遥远。我怀疑自己走得出五英里去,因为这一点路就让种种事件和现象挤得满满当当。我有多少问题需要向当地的居民请教啊! 又是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当雨点在耕地上洒落时,就像是摇动胡椒粉瓶从里面撒出来的。这是一个捕鱼的日子。我看到邻居们一个接一个,穿上油布服装,手持鱼竿走过或骑马经过,郑重其事地干活。这样的日子和这一种工作把他们都变成了哲学家。 6月11日……林地里的小径在月光下是从未有过地引人入胜,让树木遮蔽着,当你走过去时,简直是出乎你的意料,它们就在你的面前展开;你绝对是身处树林,可你的脚下却没有阻碍。仿佛这不是一条小径,而是一条开阔的、穿越灌木丛的弯弯曲曲的通道——你的脚这么感觉。 现在春天已经过去了,于是当我爬到和以前同样的高度时,发现那里与底下的层面同样温暖。 树林在夜晚差不多和这个时候的街道一样缺少居民。无论是树林还是街道都有一些夜游者。只有几只野生动物在寻觅猎物。大多数的居民都已歇息了。 啊,这是我所认识的生活!最该记忆的却又是多么难以记住!我们记得我们多么渴望,却忘掉了心脏如何跳动。有时我能回想起自己年轻生命的美好和不朽,但只有记忆还与它保持一点关联。 此时牛群已离开了牧场,被赶回了养牛场。在田野里我没遇到任何动物。 我听见夜晚的鸣禽像做着梦一般忽然叫起来,给一个神秘的季节唱响了序曲。 我们的精神方面有了一个更加清晰的轮廓,就像陪伴我们的清晰的影子。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我在夜晚感觉体力不足,我的腿有点拖不动,走不了多远;好像夜晚不太赞成人运用肌肉,夜晚使我们变得虚弱,有点像是黑暗使植物暗淡无光。但也许我已本能地意识到白天已经很劳累了,因此不可能在夜里以同样的精力去进行尝试。可有时候在一天的辛苦工作之后,我却发现自己精力出人意料地旺盛。去年夏天非常炎热,修铁路的爱尔兰劳工因高温热死了不少人而改在夜里工作。我不知道他们完成的工作量是否与白天一样多。但在我看来,大自然不会对这些劳工太友善。 只有狩猎季节的满月和丰收季节的满月引人注目,而我认为每一次满月都值得关注并具有其明显的个性。这次满月可以称作“仲夏夜之月”。 风和水依然醒着。夜里你确实听到风在那里吹动。风吹着,河水流着,都没有歇息。在那里展现的是费尔黑文湖,与沉落的夜空无法区分。至少对于文明人,松树似乎永远是不可亲近的异类,不仅是因为它们的形状,还因为它们的香味和松脂。 这个夜晚是多么宁静和温和!听不到恐惧或快乐的尖叫。没有大悲大喜的事情上演。蟋蟀的鸣叫即便不是最大的响声却几乎无所不在。大自然里没有法国大革命,没有过火的行为。其冷暖是那么适度。 在夜里没有花儿,至少是看不到丰富多彩的颜色。石竹花不再是粉红色的;它们只是发出微弱的反光。取代脚边的花儿的,是头上闪亮的星星。 我的影子看上去像是跟着另一个人,某个顽童类型的黑色伙伴。我正打算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就看见它躲在了我的身后。于是我发问:“这是谁呀?” 据我所知,还没有人观察过季节里的细微差异。两个夜晚也是不尽相同的。由于今晚空气特别暖和,石头摸上去也不觉得暖和;尤其沙子也是如此。一本关于季节的书,每一页的内容都应该在相应的季节、到户外或相应的地区来写。 当你走在路上,尽管已远离城市,但你的脚踩在沙子上的感觉,就像是走到了你自己家的沙砾小路上。北美蚊母鸟的叫声听不到了,你也不再注意自己的影子,因为此时你期望有一个旅伴。你的注意力只在自己的走路上面。道路像城市一样引导你往前走。你只看见路,你的思绪从呈现在你知觉里的事物上面游离。你不再有适得其所的感觉。就像是遵从——走人们走过的路。 第15节:走人们走过的路 6月13日昨晚月亮不是太圆,沿着铁路和山地上的林中小径走到瓦尔登湖,又从韦兰路返回。上一个满月时,榆树引起了我的注意——它们没有投下浓重的阴影,它们的轮廓在夜里的街道上也不太鲜明、醒目。 两天前那个夜晚,我在费尔黑文注意到水在月光下是那么不同凡响,像那条河和费尔黑文湖,虽然离得很远,仍能看到它们像春季里那样带着闪烁的光彩反射着月光。水就像大地上的天国一般以一种内在的光亮闪耀着。水是多么深沉、安详和庄严!当贵重的宝物如此普遍时,真奇怪人们要区分金子和钻石。我看见一条月光下的河流,寂静无声,却像白天那样仍在流向海洋,它所反射的月光仿佛熔化的银子。它在远处环绕着大地。在夜晚它看起来是多么的远,甚至从一座小山上看,河谷也有好几英里深!天堂与美妙的乡村同样遥远!在夜里有某种荣耀伴随着河水。借助于水,天地万物得以连接,在你下面的空间里难以区分。我忘了说了,在我走到波特沙洲旁或更远些的波特小溪边的道路上时,我看见月亮忽然整个地倒映在了水潭里。你可以在水坑里看到月亮的反光,而大地则在你的脚下熔化了。具有魔力的、有星星们随行的月亮忽然透过黑暗大地上的一个窗户,带着柔和的清辉朝上张望。 我在同一个夜晚还观察到,在月光下有一圈光晕围绕着我的影子,我以为是因四周表面颜色太浅而偶然造成的;可当我将影子转投到颜色最黑的草地上时,看见这圈光晕依然存在。影子的轮廓反而更加明显。 现在得说昨天晚上的事情了。草地上有几只萤火虫。虽然看不见,可它们白天也闪光吗?它们的蜡烛白天也点着?而不是要等到北美蚊母鸟开始唱歌的黄昏降临。 当我走到迪普河渠时,我被朝东的沙岸最先对真实、纯粹月光的微弱反光打动了,此时地平线上还泛着日光的红润,给朝西的沙岸着色。这两种光线之间存在着多么奇妙的间隔!月光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降临的?月光也是凌晨时分最早的、含着露水的光线,而日光的色彩让我更联想到夜晚。旧的和新的王朝对立着、对比着存在,它们之间存在着时间无法跨越的间隔。当日光屈服于夜光时,黑夜便到来了。这提示了从未被承认的一个间隔、一段距离。国家在这种新旧交替中走向了繁荣。 当我爬上左边的沙岸时,我感到有更暖的气流或地气扑面而来,就像是火炉里喷出的热气。 反射着微弱光线的松树树干,因它们低处的树枝都已没有了,粗粗大大、挤在一起站立着,让我想到松树只不过是顶着无用的脑袋的庞大的草,我们只是在其间爬行的昆虫。它们那样子特别像草。 6月22日……我的脉搏一定与大自然同步跳动。白天都在辛苦工作,没有一点思想,头脑变成了纯粹的工具;只有在工作之后的宁静的傍晚,我才恢复了知觉,使我听到了蟋蟀的鸣叫,而事实上它们整天都在鸣叫。到了我的美好时光,我感觉到一种沉静、明确无误的智慧(部分是我配不上的)的注入…… 安静下来,平静下来吧!那里是宁静的湖,没有一丝风吹过;那里是一条宁静的水渠,停止了流动。我们的情况也是如此。有时候我们前所未有地得到净化,正常地平静下来,没有使用鸦片剂,可由于对某种绝对公正法则的无意识遵从,致使我们变得就像最纯的水晶一般的宁静的湖,无须做什么我们的深度就显露出来了。世间万物在我们身边经过,倒映在我们的深水中。多么清澈啊!这种清澈需以纯洁的方式、通过简朴的生活和动机的纯真才能获得!我们欢乐地活着。我在没有人听到过的美妙音乐中醒来。我该感谢谁呢?得感谢智慧的博大精深!美德的博大精深!这里面有什么过分的地方吗?我感到造物主在祝福我。对于头脑健全的人,世界就是一架乐器。触动它便得到了极大的愉悦。 7月5日……我对林中用来种植土豆的那些土地很感兴趣。土豆生长的泥土是浅色、干燥和沙质的,那里不长杂草。在山里并不多见的细长藤蔓此时已开花了。这里长的土豆虽然富含淀粉、像硬壳果那样有益健康,但我觉得它们的产量不可能很多。许多土地现在都已完成了最后一次松土,似乎不久农夫也该来这里松土了。他们看到这里土豆的长势该有多么高兴!他们在这里的种植方法就像思想开明的教授所从事的教育!这里的实践要胜过一所大学。想想人勤劳地在这里耕种,仿佛只是为耕种而耕种,却不去管可能会获得怎样的收成——这多么令人快活。在这种长时间的与土地的交往中他受到了多么大的影响。 那些花儿——伞形花序的石楠或普通的白珠树,此时它们确实非常美观。从珠宝一样小小的伞形花序上吊挂着红花。特别好看的是没有舒张的蓓蕾,蓓蕾的红色萼叶衬托着花瓣的白球。 怀特水塘东边有一条秀美的林间小径。松树枝干的阴影横跨着路面。这条小径因落满了松针而遍地红色,铺下一层非常美观的地毯。树林的边缘有一条南北向的小路,很适合踏着月光到这里散步。 七星径那边小路旁生长的塔花现在开花了。 当我们在下午五六点钟走到哈伯德桥上时,太阳已经偏西,一股凉风从河谷里吹起,我们在肯定要用来制作新栏杆的几根横木上坐了一会儿。印第安山上的阳光非常柔和而壮丽,让人想到最神奇的繁殖力。最荒芜的山峦镀了金就像是麦浪翻滚的农田。在这样的波浪里要驶向什么样的天堂啊!小溪上的山崖和树林看起来更近了,在那些山峦的旁边显得阴影更重了,也更实在了。这座幽僻的桥是我偏爱的地方。我在那里目睹了许多次美丽的日落。 第16节:美德的博大精深 7月9日……走出城来,像往常一样欣然见到查尔斯河位于火车站上游的河段,在这云层密布的傍晚,那清澈、宁静的水令人联想到永恒的安宁和美丽,在水流经之处,那平静得像湖面一般的洁净水流,与咸水是如此不同,深深地打动了我。这让我想起华兹华斯在提到某些自然景观或场面“给他带来欢乐”时苍白无力的说法。这也许是从波士顿过来的路上最先见到的“福地”景观。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佩诺布斯科特人佩诺布斯科特人:操阿尔冈昆语的印第安人,住在今缅因州的佩诺布斯科特湾的两侧和佩诺布斯科特河流域一带,以渔猎及采集为生。的露营地,他们的棚屋出现在铁路栏杆的外面,当他们坐在地上时,也眼望着这条河,欣赏着景色。没有什么比在傍晚时分寻访一条高贵的河流能给人更深刻的印象,也许这条河你还从未探索过。看着它平静的水面倒映着树林和天空,让人无法觉察地流向海洋。看着它就像看着一个湖,虽然你知道这是一条河,让看着它的人产生马上去探索它和他自己的命运的念头。我能看到的最远的地方是那些工厂,水禽的栖息地在更远的地方。那么清澈的水绝不可能在工厂的下面流动。那里的河水怎么可能倒映天空呢? 7月10日雨后出现的一次壮丽的日落:水平向的条状云层,给西边的窗户镶上红色窗框,带状的云像覆在西边窗户上的一道锦缎的帘子。首先看到的是西边出现的不高的半圆形暴雨云,在暴雨云下面显露的是更明洁、更清澈、更宁静的天空和更遥远的日落霞云,最下面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是更厚重的大块乌云,几乎与群山难以区分。多少次我见过这种日落——大自然最壮丽的景象!从迈诺特后面的山上,我看到鸟儿飞向日落时分鲜红的天空,其中似乎有一只蝙蝠。此时在红彤彤的晚霞下面低平台一般的两座大山之间,我看到比一个大峡谷还远得多的地方,有一座永恒的西边的城市——梦幻的城市,它沐浴在有点玫瑰色的琥珀光芒中,这也许会出现在从地中海眺望西班牙海岸的美景中。这个城市的街道还没有旅行者的足迹,太阳的群马已在路面上匆匆跑过,这是想像中的萨拉曼卡萨拉曼卡:西班牙莱昂地区萨拉曼卡省省会,位于托尔梅斯河北岸,全国最著名的历史名城和艺术中心之一。。但这只持续了一瞬间,因为此时变化的光线已使刚才的景观不复出现。 7月16日……我认为没有任何体验能与今天的相比,或者只有童年时的体验才能与今天的相比。不仅仅因为今天的体验是真实的,还因为从我记得起来的来看,我无意识地涉及到了对过去生存状态的体验。“生命过程就是忘却的过程”,诸如此类。照我过去的看法,大自然与我同步发展,和我一起生长。我的生命即是陶醉。我还记得在我各种感觉都非常灵敏的青年时代,我充满活力,难以表达的满足感驻于我的体内;不管是疲惫不堪还是身心清爽都保持愉快的心情。大地是最令人陶醉的乐器,而我是它发出的乐音的听众。如此甜蜜的印象、如此的迷醉,只需一阵微风便可在我们身上唤起!我还记得我是多么的惊喜!我对自己说,也对别人说:“来到我内心的是一种如此无法描述、没有边际、令人全神贯注、神圣的天国的快乐,是一种升华和扩张的感觉,我自己对它无能为力。我领悟到这是上天的力量赐予我的。这是一种愉悦,一种快乐,一种我自己无法实现的生存状态。我是作为现场的见证人说话,告诉人们我所领悟到一切。”我觉得早晨和傍晚都很美好,我过的是与社会众生相隔绝的生活。我怀疑是否有人与我的认识相似。我在书本中查找对同种体验的确认,但说也奇怪,我竟一无所获。我确实是慢慢才发现还有别人也拥有上述体验,因为自己读书阅人的眼界毕竟有限。造物主在使我取得进步。当我觉察到这种干预时不由深深地感动了。我多年来所遵循的乐音,让街上的军乐也显得喧闹和不和谐。我每天都沉浸其中,别人却不能说我是无节制的放纵。运用你全部的科学知识,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这种见识是从哪儿进入心灵的? 在我看来这是三伏天的开端。远处的空气里弥漫着蓝色的薄雾,或者说是火炉那热气腾腾的模样,尽管我已经说过了,天气还够不上酷热。这个季节不适合远眺。群山的蓝色现在也不那么鲜明了。此时的空气与10月和11月的正相反。你不想外出旅行了。现在是果园和小果实的天地了,要是井里还有凉水的话,你不妨呆在家里。……现在是五点钟,正是翻晒干草的人去喝茶的时候,在农夫的时间表里,下午还没有结束,他仍想着有许多活儿可以在夜晚到来之前做完。他不会待到夜色将他完全埋没。远处几块满是干草堆的农田呈黑色。有一个没有头脑、冷酷无情的打猎爱好者,无视马萨诸塞州的法规也违背人性,射杀了二十二只不比知更鸟更大的小松鸡。白百合在科纳桥含苞欲放。青苹果现在长得与做菜用的尖头苹果一般大了,让我又想到了秋天。水果的季节到来了。茶叶花叶甲开出一朵漂亮、精致的钟形的花儿。泽西茶大量生长。我看到大镰刀在田里留下的痕迹,显示割草人每一刈的宽度。现在急需清凉的泉水。老鹳草还赖着不走。连遍地乱爬的蔓草也恋着溪流,我看见一枝纤细的蔓草挣扎着、扭动着探进了水流中,任水流推来摇去。榛果已形成了,接触它们的外壳可能会在手上留下果子的色斑。龙葵开花了。穿越詹姆斯·贝克尔家后面的松树林地,那里先前是开阔的牧场,如今成了开阔的松树林地,草地只是零零落落地盖上了一层松针。这里是我们最可爱的树林之一,开阔、平坦,让黑莓的藤蔓点缀着,还有像更早熟的欧洲杓兰和边沿的石竹这样的花草。每棵树都有足够的空间。此时我听到了树阴里林鸫的鸣叫,这些鸟儿像我一样喜欢这些松树。我经过瓦尔登湖的扇形湖岸。柳叶菜在沟峪和山脚映现出闪光的粉红色。红眼雀在灌木的顶上发出清脆的叫声。为何爱尔兰人要在铁路边的水坑里喝水,而不是自己去挖一口井?他们有多懒啊!这还有什么活头!连纯净的水都得不到怎么能算活着。 第17节:从哪儿进入心灵的? 7月19日我都34岁了梭罗的生日是7月12日。他出生于1817年。,但我的生命几乎完全没有伸展开。在多么大的程度上还是萌芽状态!有许多事例可以说明在我的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一个非常大的间隔,我简直都可以说自己没有出生了。有与人交往的本能,却根本没有交往。生命的长度连让人取得一项成功都不够。在下一个三十四年间,奇迹也不太可能发生。在我看来,我的四季运行得比自然的四季要慢得多;我的时间安排与自然不同。我很满足。自然的这种迅速的变革,甚至是我内心自然的变革,为何要催促我呢?让一个人按他所听到的音乐的节拍行走,无论怎么样都是适度的。要我像一棵苹果树似的很快成熟就那么重要吗?就像一棵橡树成熟得那么快?我本质的生命(它部分是超自然的)就不可以只是处于春天和精神生活的婴儿期?我要将我的春天变成夏天吗?我就不可以为了那里的完满而舍弃这里仓促而不足道的完整?假如我的曲线很大,为什么要把它弯成一个小圆圈呢?我精神的发展并不遵守自然的步伐。这里没有我想要的交往。那么,既然预料到了这种可怜的现实,我就该换一种方式吗?我宁可要不固定的期待而不是这种现实。假如生命就是等待,那就由着它吧。我的船不愿在徒劳的现实中触礁。有别的什么现实可以用来代替这一种吗?我该怀着痛楚在自己的头顶建起一个蓝色玻璃的天国?尽管它建成的时候,就像很清楚这一个是假的一样,我又会把眼睛牢牢地盯视着远远的高空那真正的天国。呈拱形的依旧深远的天空就是天国那富于表情的眼睛。我迷恋天国那蓝眼睛的穹庐。 7月23日……早晨8点钟。刮起一股舒适的微风。我觉得假如我这个早晨外出,那新奇的感觉会使我下午写得更好。……要是我颠倒平常的做法——整个上午都在外面和在田野里闲逛,然后在下午坐在房间里(这样做在我是不同寻常的),那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新的季节,其新奇的感觉会激励我。在户外,风吹得我很畅快;各种元素都非常生动和积极,我也与它们产生共鸣,因此当风儿吹过之时,我都坐不住了。我想到我们应该特别利用夏季过户外的生活。我们可以轻易地(这也是很必要的)打破那种坐在屋子里的习惯,因为这只不过是一种习惯,我不敢肯定那是通情达理的习惯。人一起床就又坐下了。鸟类一大早就离开了它们的栖木,野兽走出它们的洞穴,除了那类夜间出动的野兽。小公鸡不在仓房里找栖息的地方,它体现了健康和常理。搞文学的人就该一直或主要坐在屋子里,只去认识从窗户里进入的自然?那夏天又有什么用呢? 你必须轻轻地走路,让各种机能处于休眠状态,以便听到最细微的响动。你千万别急火火的。在户外,你的思想确实通常可以说是沉浸了,收缩了,受到大量轻柔的空气作用力的压迫,因为周围的压力仍旧是一平方英寸十五磅。除了保持均衡和抵抗周围的压力,我就做不了什么了。我只能像棵麦穗儿似的在微风里点头。我在屋子里可以随着文字的表述而尽情扩张,就像已经摆脱了压力;而在这户外则是吸收来自周围的种种影响的地方。 8月5日……我此时从熊园山上倾听(我总是在月光下边走边听)一种声响,是长笛或别的管乐器,要么就是人的嗓音。他是我白天不曾见过的表演者;即使指出来也不认识他;但你可以在任何地方听到他的表演。他只演奏一段乐曲,而且睡得很早,但从那段乐曲的特性你可以知道他对自己度日的方式深深地不满足。他是一个正在赎身的奴隶。他是在各座山上看管阿德墨托斯阿德墨托斯:希腊神话中的弗赖国王,阿尔戈英雄。的羊群的阿波罗阿波罗: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他曾被罚去当弗赖国王阿德墨托斯的马夫和牧人。,而他每晚演奏的乐曲让他想起自己天神的血统。这是他获救的唯一途径——他的一种赎身方式。这是在追忆,他喜欢回想他的年轻时代。他从高贵的家庭出生,我毫不怀疑他有高贵的亲戚;幼年时受到乡下人(他此时也是这个可怜的身份)细心的养育。他吹奏的那段高雅的乐曲是与生俱来的,就如同别人戴在手指上的珠宝、胸前系着的珍贵的小金盒或紫色的长袍。自然元素认出了他,并回应他的乐曲。所有的狗都视他为主人,而大人、女士、富人、学者却认不出他。他是富人之子,或为国家做出大贡献的名人之子。他听说了祖先的事迹。我想在他发现了自己的出身、得到了自己的遗产之时,他会唱出适合于早晨的曲子。他怀着希望。我白天里从未见过那个演奏单簧管的人。 8月17日这一两天相当凉爽,甚至当你早晨穿着薄外套坐在房屋的西边打开的窗子旁,也感觉很凉爽,你自然会在那时候盼着来点阳光。凉意总能使你集中心思。由于没有一扇能照进阳光的窗户,我便在15日的早晨走到外面,穿着薄外套躺在阳光照着的地上,尽管在那里也很有些凉意。我觉得这种凉意对我有益。只要这使我多一些沉思默想就行!为什么要把沉思默想与忧愁相提并论呢?有一种丰产的忧愁,我不仅不想逃避,还孜孜以求。它确实让我感到快乐。它从浅薄中拯救我。我的生命与更深的水流一起流动,不再是浸泡在浅浅的、被夏天的高温烘烤而萎缩的哗哗流淌的小溪里。这种凉意使得露珠凝结、空气清新。宁静似乎加深了,显得更加意味深长。每一种声响似乎都来自自然的更伟大的沉思,仿佛自然获得了某种性格和意志。蟋蟀、潺潺的溪流、林中匆匆吹过的风,都冷静却又振奋人心地对我述说宇宙稳步的进展。林间的风声,使我的心兴奋地狂跳,昨天还在过散漫而肤浅的生活的我,通过倾听忽然发现了自己的精神和灵性。我看见一只金翅雀在这个阴沉沉的日子嘁嘁喳喳叫个不停,使我联想到不久羊群将以咩咩声预告一个富有思想的季节的到来。啊!假如我能这样生活,我的一生就不会有散漫的时刻!假如我能这样生活,在浅薄的季节里,当小果子成熟之时,我的果实也会成熟起来!假如我能这样生活,我就总能保持与自然相对应的情绪!假如我能这样生活,那么在每个季节,当自然的某个部分特别茂盛时,我那相应的某个部分也肯定会茂盛起来!啊,我会带着固有的虔诚走、坐和睡!假如我能大声祈祷或喃喃自语,我就会沿着小溪边走边像鸟儿一样欢乐地祈祷!我可以因快乐而拥抱大地;我将为埋葬在其中而兴高采烈。接着便想到那些我所爱的人,虽然我没有说出来,他们却会知道我对他们的爱!有时我感觉就像我本该只是为期待更好的时光而存在。我并没有失去产生更有价值的情绪的希望,现在我就有了机会对漫过我的生命的洪水心怀感激。我并非一贫如洗;我能闻到成熟的苹果味;这里的小河都很深;秋天的花儿……成了我的精神食粮,使我对大地产生了爱恋,并使我产生自信和欢喜;鸽子翅膀的颤抖让我想到它们割裂的空气具有韧性的纤维。上帝,我感谢你。我不配领受什么,我不配得到一点点的关怀;而且我不该得到欢喜。我不够纯洁、微不足道,可这世界却为了让我高兴而镀了金,还为我准备了假期,我走的路径上铺撒着花朵。但我不能感谢施与者上帝;我甚至都不能低声感谢我的那些友人。似乎对我来说,我的期待得到的回报比我做的和能做的都要多。啊,我不会去踩一只蟋蟀,它唱的歌就是这样的一个启示,那是如此的悦耳动听!让我的感觉保持纯粹吧!为什么我就该对朋友说呢?就因为我这个人是多么难得,而且他们是多么难得?而且我们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夏天的种子经一千次点头逐渐变干和掉落。如果我不是始终认识你,我又怎么能完全了解你呢?啊,这些小河似乎比以往更加充满了倒影!啊,它们是多么具有煽动性的女巫的判决!最浅的一下子变得深不可测。当一个人看见自己的倒影时,他又怎么能测定出深度来呢?我渴的时候解渴的小河超出了我的期望。我得到了满足,还激起了我期待渴的时刻到来的热望。纳特草地小溪在先前詹尼·达根家那边穿越道路。我不是白白喝了溪水。我在这条小溪留下了痕迹,就如同我吞下了一条水蛇,它会活在我的肠胃里。我已吞下了某个有价值的东西。随后的日子与我弯腰喝水之前很不相同。啊,我喝那一口时就会知道!我不是白白在那里喝水。我喝下了一枚箭头。它从泉水的总源头顺流而来。 第18节:我都34岁了 8月19日……诗人必须不断地观测自己内心的情绪,就像天文学家观测天象。我们以这种方式成年累月可以虔诚地期待什么呢?最卑贱的观察者也会看到某次星体的爆发。不怀私心的人忠实地描述萦绕心头七十年的思想,就如同一个人报告一个特定的地方经过的车辆的数量和特征。就像旅行者走遍世界,报告自然的事物和现象,待在家中的另一个人可以同样忠实地报告他个人生活的现象——像给星星归类那样分析那些思想,人们计算彗星的运行轨道,而对思想的运行轨道却难得这样做。那些思想是进入我的心还是进入你的,这并不要紧,就像不用管流星是落入我的田还是你的田,只要来自上天就好。(我并不在意去表达自然女神已经表达的真理。……我得到的真理是它们自荐给我的,不是那种只是某种体制投票接受的东西。)这是心灵的气象学旅程。我们将观察到在各自地域里发生了什么。 8月21日……智力上和精神上的优点表现在:通过肉眼摄取广阔的景色,而不是倾其全力去谋求占有,也许优点还在于:在研究处于风景中的特定植物和动物的同时,也注意到了风景总的特性。一个人走到外面,他所见到的天空可能还不如他在小屋里走动时见得多。诗人和崇拜自然的人肩并肩地走,前者的天地更加自由。即使你是身处户外,要是外面的门打开了,内心的门却关闭着,也是没有什么用的!有时候你必须完全自由地走路,既不东张西望也不胡乱打听,也不刻意要去察看。把整个一天都用来进行一次自我的扩张,都用来呼吸一下大自然的气息。 8月26日……我此时看到几个农民在割草皮。这得在一年中最干燥的季节里才能做。想到要燃烧这成堆的、取之不尽的燃料(大地的一部分),并不是不可接受的事情。大自然似乎不太自私和吝啬,而是像一个现成的大面包任人取用。拥有一块泥炭土草地的富人当然可以这样做,他是在享用自己丰厚的财富。冬季里日日夜夜围坐在火堆旁,烧着这些干干的、夹杂着各种草根的草皮,这实在是太奢侈了。你是在烤干和燃烧大地本身。情况与让动物舔食过的含盐地差不多。草场撒满了新鲜的草茎草秆,留下了耙过的痕迹,割草皮的人用手推车将草皮运出来。坐着看火烧得通红,不妨想像一下这世界将要被这样毁掉了! 到处都有土拨鼠的洞穴,我看到它们跌跌撞撞滚了进去。 8月31日……带着冷静的快乐,我站着,让水从我身上淋下,感觉新的活力,我现在用来洗澡的木盆,麝鼠也使用它!这么一次只有大自然才能提供的药浴。一条鱼跃起,我便看到了它造成的涟漪。大自然是多么丰富和慷慨!我所继承来的数量相当可观。这个傍晚没有别人在场。我最喜爱和经常光顾的为数众多的胜地就像是都让位给我了,仿佛我就是独裁者或世界的主人,并且按照我的命令不让别人进入我的边界。可能这里有着在老一点的乡村不存在的优点。据说康科德有两千居民,但我发现这么广大的空间和边界,甚至一天走上好几英里都既遇不到也看不见一个人,经常找不到他们新近到过的踪迹。脑子里摆脱不了人,人就会侵入你的视野。想一想在绝大部分时间内,我就像人类文化优势的拥有者那样处世,现在刚从人们的交往出来,进入树林变得自由自在,成为自然中唯一的人,行走和沉思都达到别的人、人的习俗和体制所达不到的广阔范围。现在满耳是猫声鸟或松鸦的鸣叫。每一声聒噪都像是落在洁净玻璃上的污点。此时的河流,这些宏大的地下蓝天,倒映着上面高远的天空和染成红色的云彩。 9月2日……除非怀着热忱去写,否则我们写不出优秀和真实的东西。身体,也就是知觉,必须与心灵协作。表达是整个人的行为,我们的言辞也许与血脉相连。没有心和肝以及身体每个成员的作用,才智在表达思想时苍白无力。我经常感觉当需要我的头脑沉浸其中时,它却过于冷静地置身事外。一个作家,也就是写东西的人,他是自然万物的笔录者,他是玉米、青草和挥着笔的大气。基本要求是我们热爱所做的事情,用心去做。心灵的成熟仍然可能会与某种冷漠并存。 9月3日……以下这个重大事实是非常值得关注的:尽管每个人的身体都多少有点毛病,但实际上人人都相信健康是常规,而疾病是例外,每个患病的人都习惯于认为自己属于少数人之列,从而耽搁了去谋求另一种生存状态的努力。但这个事实也可以激发人们去了解,在这个方面人人都处于相同的状态,实际上疾病是人间生活的常规,同时给天国生活下了预言。哪里有这样的懦夫,他因患了病就感到绝望了?人人既可以活得像阿喀琉斯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在特洛伊战争中杀死特洛伊主将赫克托耳,使联军反败为胜。他除脚踵之外,身体其他地方都刀枪不入。后被人用箭射中脚踵而死。那样,也可以过涅斯托耳涅斯托耳:希腊神话中的皮尔斯王,也是特洛伊战争中的名将。他为人公正,长于辞令,足智多谋。似的生活。用这种眼光来看,我们伴随着各种疾病的生命很是正常,从某种意义上说病得越厉害越正常。疾病不管是对个人还是对一代人来说,不是什么意外变故,而是生命本身。它就某种形式和某种程度而言,是生命永恒的状态之一。受人们齐声肯定的健康仍然是值得庆贺的事情,同时他们自身可悲的弱点也得到了尊重。这样就公平了,还了生活的本来面目。在我看来,当我们清楚地认识到上述这一切是我们拥有生命的条件,那么我们就会怀着更大的热忱去生活。人生是一场战争、一场斗争,身体的疾病与精神上的难题和挫折相对应。人一降生便伴随着与自身动物性的冲突,这直接造成了疾病。精神上越是抱负远大、不屈不挠,遇到的障碍就越多。说自己的疾病只是一个例外,那真像算命的人在信口雌黄。 第19节:抱负越远大遇到的障碍就越多 9月4日……今天曾经挺热的,脑袋特别感觉到热。像初夏一样,我没有出汗,但感觉到热度相当高,和昨日对比起来这种感觉更强了。突然刮起了东风,东边的空气变得越来越朦胧和浓厚,遮住了人的视线,而西边的景致依然清晰。我想这是从海上吹来的冷空气造成的,它们与陆地上的暖空气相会,凝结出水汽来,形成烟雾,被人称作“烟气”的不太湿的薄雾。这雾逐渐西移,如法炮制了东边的景色。一层薄薄的雾已完全侵占了东边。我感觉到了海洋凉爽的气息,令人精神振作。我张开嘴深深地将这气息吸入胸膛。真令人心旷神怡。 9月11日每个工匠都因他的活计而明确掌握相应的知识。每种手艺都需要熟悉某些单纯的、常识性的和十分固定的事实,并不需要天赋去发现什么,只要运用自如、熟能生巧就行。你每天走在街上,都会看到正在干活的工匠,虽然他就在你的面前,运用到基本的知识,你却不可能精通他的行当。其实每一种活计都是一种手艺、一种机巧,包含了一种能力;其工作的方式是成年累月经验的结果。那里坐着一个石匠,正在切割用做栏杆的韦斯特福德花岗岩。新英格兰人的工作方式可能是从古埃及人那里学来的。锤子、凿子、楔子、薄垫片或半圆形压条,还有勺形铁刮刀,我怀疑他这些工具与花岗岩的粉尘一样古老。他早就弄清了最好的花岗岩来自何方,同时他也精通如何竖起遮挡太阳光的隔墙。他懂得在一块大石头上钻孔要比在小石头上快,因为在大的石头上钻孔声音不那么刺耳,也不容易变形。他对付起石头就像木匠对付起木料。在许多做法上只不过是材料不同而已。石匠的活计既缓慢又费力。大自然显得难以征服。他为切割一块石料而磨坏一两个钻头。所以他必须比木匠更经常地磨快所用的工具。他与花岗岩搏斗。他了解岩石的脾气。他自己也变得像石头一般坚硬。他的步态沉重而坚定,就像石头落地。但他靠着耐心和技艺切割石头时,自信得如同木匠或伐木工人切割一根原木。需要这么多的时间和百折不挠的劲头才能完成。当你某一天看到切割岩石的石匠的时候,你会说人类的体力远胜于精神。石匠还不愿做显然要少费很多气力的脑力劳动,不愿去解决道德难题。注意他是怎样继续干下去的。要他钻上十几个孔,他也会毫不迟疑地去做,虽说每一个孔需要付出的劳动够一个粗人干上一两天;他仔细地用勺形铁刮刀挖去粉尘;他给每个孔插入楔子,保护每个孔的边,再以半圆形铁条或薄垫片固定住楔子;他用笔标出红线。再用凿子小心地直接雕琢;然后他多么细心地一个接一个打入每个楔子,唯恐自己切割得不够好! 按照一般的社会观念,他们的生活在我们眼里不受重视。但尽管劳动者在我们面前有成千上万,可每一个每一天都在过表面上微不足道、其实却是史诗般的生活。那个石匠,在我看来简直就是除了睡觉,从早饭到午饭、从午饭到晚饭不停用锤子击打石头的石头人。但我发现他还是和我一样的人,因为他也感觉到太阳的热量,在架子上竖起几块木板来躲避阳光。而现在,快到中午了,我看见他的妻子和孩子来给他送水和午饭吃的肉,以抚慰他艰苦的劳作,并坐下来和他聊天。 有许多块石头躺在那里等着他去一块一块地切割,他肯定要这样做的。这只是出于奢侈的需要,因为石柱比木柱更受欢迎。但有多少精神的石料躺在每个人的院子里,人们肯定不愿去切割它们,连做点努力的热望都没有。难道这是人的能力无法实现的?可那个石匠不是每天要弄钝一篮子的钢凿,再把它们磨快和重新回火,继续干下去吗?这样的精神力量!是无法战胜的!!!是啊,干石匠活计的人,在回家吃饭的时候还要磨快他们的钻头。 9月20日下午三点。途经熊山去山崖那边。 穿越田野的时候,我努力要找回我惯常的语调和清醒的头脑,重新真实而单纯地认识事物。在此之前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在城里到处闲荡,与极平凡和心思鄙俗的人以及显而易见是浅薄的事情打交道,我觉得有点像是在自杀。我再次强烈地感受到阿波罗侍奉阿德墨托斯这个传说的真谛,它具有普遍的适用性。纠缠在人间浅薄事务中,结果是人粗俗得无可救药。尽管我所接触的甚至是这个城镇以及周围城镇的头面人物,但我却有了难以言说的被玷污的感觉。我的帕伽索斯帕伽索斯:希腊神话中生有双翼的神马。失去了翅膀;它变成了爬行动物,靠肚皮移动身体。这样的事情只能与低劣、浅薄的生活协调一致。 9月22日……昨天和今天,秋天的强风开始刮起来,“电琴”声也随之分外响亮。特别是今天下午我在迪普水渠听到的,其音调按照不同地段的电线的松和紧而变化。这声音出自电线杆附近,那里的振动频率显然更快。我把耳朵贴在一根电线杆上,我的感觉似乎是它的每个细孔都充满了音乐,为那“琴声”出力——仿佛每个纤维都按照新的、更加和谐的法则产生感应,适应调子、跟上节拍和重新安排。每一次膨胀和变形或“变调”都蔓延开,似乎是从森林出发的。是神之树还是森林呢?仿佛其本质都已改变了。这真是养护森林的妙方,可能是为了不让树木腐朽,让它的细孔里都充满了音乐!这棵森林里野生的树,掉光了皮站立在这里,它是多么快乐地在传送这种音乐啊!当电线没有发出音响时,我的耳朵听见在森林深处的嗡嗡声——这些树木要宣示它们获得和积聚的愤怒预言。 充满音响的森林!古人对这有多么深的认识啊!这琴声萦绕大地,达到如此大的规模,在每个经度和纬度上都由风来弹奏。这琴声真可谓是上天对人的工作的祝福!我们为何不增加不朽的缪斯女神缪斯女神:希腊神话里九位文艺和科学女神的通称,分别主管历史、音乐和诗歌、喜剧、悲剧、舞蹈、抒情诗、颂歌、天文、史诗。的数量,从九位增加到十位呢?这般天赐的荣耀而卓越的创意曲(缪斯女神已对此赐之以微笑),成为人间神奇的传播手段! 第20节:天赐的荣耀 9月24日……有什么美景能比此时河上的景色更好看呢?这是从科南特姆山崖最前沿看到的风景。先是看到小溪西边这一片割过的平滑的草地,带有明显刈过的痕迹,点缀着拖出墨水般浓重影子的苹果树,其浓浓的颜色只有在洁净的空气和强烈的光线中才能看到。一条母牛在草地上不停地走动,哞哞叫着。然后就是那条蓝色的河,简直和天空的颜色一般,都无法区分了。河里的波浪让风推着流向南边或上游方向,用柳树和风霜树镶了边,使河的流向更加明显。还有就是远处狭窄的草地,光线和阴影在摇曳的草地上变幻不定。那里的草尽管很干了,今年却还没有被割下来过冬,现在遭遇冷飕飕的疾风,长长的草叶都弯向了南边,仿佛是要在那个方向寻求帮助。接下去是上升60英尺的山,上面是一块覆盖着灌木栎树、槭木等的高台一般的平地,此时树木被染上了不同的色彩,灌木的顶部都清一色穿上了灰色的号衣。看得更远点,是约200英尺高的被森林覆盖的山崖的后部,到处有灰色岩石,从灌木丛中突起,斜坡上则有一片果园。在山崖的右边,在地平线上的是林肯丘陵。这风景色彩如此美丽,这空气这般洁净、清新;大地的外观又是如此的变化多端,这样的地方不配让人来居住。 9月28日……铁路属于令农民们无法安心生活的事物。我们康科德年轻的农民们和他们年轻的妻子们,由于听到身边火车的喧闹,就以为好像是错失了整个世界,有的每天都要为自己的生计进城,有的去了加利福尼亚,简直都不能安下心来过宁静、与世隔绝的老式农夫的生活。要是他们住的地方离铁路不远,就不免要心浮气躁…… 10月4日……[乔治·]迈诺特也许是我认识的最有诗人气质的农民了——他最让我领悟到农民生活中的诗意。他做什么事都从从容容,从不拼命苦干,仿佛是出于爱好。他非常重视自己要干的活,并从其中任何一项里都感到无限的满足。他不是一心想要让自己的农产品卖个好价钱或取得什么金钱的收益,但他始终能得到由他的劳动产生的满足感。他的土地没有多到令他苦恼的地步(太多的农田意味着太多的劳动),所以他无须雇人,只是用于自娱和养活自己。他细心做好自己的活儿,对大面积种植却不太在意。他对自己仓房里的一针一钉都了如指掌。要是那里要铺设新的剥绒装置,他不会去雇用别人,因为那样就剥夺了他的快乐。他会慢悠悠地走进林子里去,不慌不忙地选择一棵油松,把它砍倒,把它拖回家或运到锯木场去;所以他能说得出他家仓房地板的历史。 种田作为他的一种消遣,比打猎或捕鱼持续的时间都长。他的菜园种植也不匆忙行事,但也从不耽误,本城没有哪家的菜园像他的菜园那么井井有条。 他总是预见到庄稼的歉收,可对自己的收成总是心满意足。他仓房的地板钉的是橡木钉,他不太喜欢用铁钉,他说铁钉一生锈就没用了。他像孩子对待玩具那样精心照看自己的庄稼,从中感到快乐。因此他的庄稼数量虽不多却长势喜人。可能他会为庄稼送到市场上去卖而哭泣。他的土地里长出来的种子回不了原先的土壤了。 他喜欢在刮风天气走进沼泽,倾听风穿越松树林的呻吟。他在仓房里养了一只猫,用以抓老鼠。他不迷恋食物、穿着或器具方面的奢华,但他也并不吝啬,只是很简朴。假如他的妹妹死在他之前,他到了老年就得进救济院了;但他并不贫穷,因为他并不想要钱财。他从农活的每种做法中得到许多乐趣,这是那些急功近利苦干的人所不知道的。虽然他长期患有风湿症,手一直发抖,但他似乎仍在享受着永驻的健康…… 10月9日夜里听见两只仓枭的尖叫。煮了一夸脱橡实当早饭,却发现不像生的时候那么好吃,可能是把外壳和外皮的苦味煮出来了;但不久就会习惯这种味道的。 10月10日……我真想念你,我的朋友,但我并不信任你。我们所信奉的神不一样。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今天我们彼此信赖,明天这种信赖就不复存在。甚至当我们偶然相遇时,我也失望地和你分开。尽管我对你的欣赏胜过别人,但我对你的失望也比别人更多。既然我认识了一个高尚的人,又有什么能妨碍我更多地了解他呢?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不信任和憎恨怎么会比我们的爱更强烈。我们尚处于人们常说的十四年一轮的友情期的期限内,我很高兴有时候会想像自己爱着对方;但我们的憎恨要甚于我们的爱。为何我们相处却这样的不快?我们的关系简直成了彼此的痛处。恐怕是因为你的交往不同于我的交往。因为我在一些方面体验到互相很陌生,陌生得就像某种野生动物。时时都会产生损害我们的爱的想法,时时都确定地在改变这个主旋律,我们便可悲地彼此感到陌生。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妨碍我们相聚。可当我考虑朋友的交往和彼此的了解是什么样的,他的趣味和习惯又该是如何的,那么我们之间的分歧便有了说法。我觉得所有这些交往、了解、趣味和习惯实在都是我这位朋友的自我。根本原因在于我的朋友比我骄傲——也许我也很骄傲。 10月12日……我非常喜爱这个多云的下午,此前已有许多个晴朗的下午,所以今天显得格外稳重,很适合在水中投下倒影。如果云彩封闭了天空,那又怎么样呢!假如它们凝聚了我的思绪,又在下面再创造一个天国,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听到蟋蟀声更清晰;我的思绪不再游荡,不再随意挥霍;我意识到先前我的思想之河是多么浅。深深的溪流是阴沉的,就像它们的上空盖有一块云彩;浅浅的溪流则晶莹闪耀,从水底反射着阳光。吹上我脸颊的风儿似乎更加意味深长。 围绕着草地边缘的许多槭树,现在几乎已掉光了叶子,像是烟雾一片。 第21节:再创造一个天国 我似乎更加融入大自然之中了;我的理性生活比先前更顺从于大自然,可能对心灵反倒不那么顺从了。我的生活里没什么值得注意的。我不那么需要我自己了。我逐渐习惯我的低下,慢慢接受我的卑贱。我对自己是多么不满啊!每次堕落都让我多么痛苦啊! 10月13日淅淅沥沥、朦朦胧胧的阵雨住了,在雨的间歇里显露一点朦胧的阳光。在过去二十四小时里,树木掉落了许多叶子。太阳低垂着,使得它的光线只是照到了地上;不管是牛群还是人,现在都不想要树阴。比起树阴,更想要的是温暖。 机敏和精力充沛的人在冬天比在夏天更能过理性的生活。夏天里……他主要过着感官的生活。冬天里,是冷静的理性而不是激情支配着他;他处于思考和反省之中;他的生活更多是精神方面的,而不是感官方面的。假如他度过了一个受感官支配的夏天,那他就会像某些爬虫或其他动物那样在冬眠之中度过冬天。 在这两个季节中的人的内心,如同将夏天的气氛与冬天的气氛相比。他在冬天里更多地依靠自己(依赖自己的才智),而不是依靠外来的帮助。昆虫确实在冬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消失了,靠吃昆虫活着的那些动物也是如此。但高贵一些的动物和人一起忍受严酷的冬季。人移居到自己的内心,移居到永恒的夏天。健康的人绝不会对冬天不满。 11月11日……每当我有好些天因为工作或可能患了疟疾,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足不出户,直到厌倦透顶了,我便在感觉上变得多愁善感,这与我在其他情况下以及平时完全不一样,这时便会对某些情感放松了约束;假如我成了患有痼疾的人,我会看到来自他人和社会的同情将会如何产生。可我的多愁善感,甚至还会流泪,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这不是我,而是我的本性。这一天我读一篇悲伤的故事时哭了起来,到了另一天我想起这件事会感到好笑。在我看来,我并没有在精神方面比平时受到更多的感染。眼泪只是怜悯心的一种表现,我感到自己这样不同寻常地表示同情,是不足取的事情,就像我该对问题的根源感到羞耻。况且在那些日子我还着了凉。我发现自己具有同情心,但这种时候真正的原因却是我的同情心乱了方寸。 11月20日经常听说和谐的音乐比噪音传得更远,最优美的音乐比最粗俗的传得更远。我认为这种说法很有道理,照这种说法,钢琴弹出的乐曲传到顶楼我的耳朵里远比我坐在下面起居室里听到的更加动人,因为传到顶楼的是更纯正和更美妙的乐音。那些远离尘世喧嚣的人们不必费神去区分什么是甜美动听的声音,因为他们听到的只有甜美动听的声音;这样的乐音主要是从前辈那里传下来的。 12月12日……二三十天以来我一直做着测量工作,过粗俗的生活,至于我的饮食(我发现饮食总是随着所做工作的性质而改变),确实导致了一种相当浅薄的生活;今晚,我第一次在房间里生起火,努力要回归自我。我希望自己与统治宇宙的力量结盟。我希望潜入思想的深河里面,投身其中。这条河流穿越远离城市的偏远、富饶的草地曲折地流淌。我希望再做一次与我内心深处最神圣的天性相适应的事情,像鳟鱼躲在青青河岸下一般潜伏在水晶般的思想里,在那里迷路的人们只能看见我的气泡冒出水面。我希望活下去!想活多久就活多久。我希望我的生活在其体面的水道里与合适的水流一起流动,显得悠闲宁静。这种时候我不会浪费时间,我会在自己家里设立每天祈祷和感恩的规矩,我会做自己的工作,而不是康科德和卡莱尔卡莱尔:地名。不知是不是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南部的自治镇卡莱尔。叫我做的工作,那会给我带来比金钱更好的东西。 12月17日……冬天的清晨时分是观赏树林和灌木丛的最佳的时候。这时候它们都穿着霜雪的外衣。太阳升起来之后还不到半个小时,它们那极其精致和短暂的美就有所丧失。过了中午,树林虽说依然盖着厚厚的雪,却已显得粗劣,不再表现树的个性。我观察到在清晨,每根松针都裹上了一层霜衣,但在太阳升起后不久就消失了。你走进遮篷下的油松林,树木的枝干在周围雪景的映衬之下看上去是黑色的。你徘徊在树林中的之字形道路上,主宰那里的是宁静和朦胧的气氛。 利用每一次机会,就当是你最后的机会,用笔来表达你自己。 松树林竟然就像朋友那样实实在在和难以忘怀。与从最亲近的朋友那里回来相比,我更相信从松树林出来会带着快乐。对于伐木人和漫步者,不幸的是正好有寒风与太阳从同一个方向光临,因为这种时候连一个暖和的避风地方都找不到。此时走过开阔、肃穆的白松林真令人愉快。它们的冠毛通常托不起这么多的雪,除非其大枝架着的地方或被压弯搭到邻近树上的地方。树林之中寒冷而寂静,雪地上没有人的踪迹,时不时你看到雪粒子在阳光下闪烁,从树顶上洒落。当低处的大枝受到了碰撞,就会造成新的连绵不断的阵雪。就像一场雨过后,树林里还会有第二场雨,而在一场小雪之后,当风刮起来时,树林里便又纷纷扬扬下起雪来。白松的树枝与油松的相比伸得更平,上面积雪的纹理便随之显现出来了。我发现年轻的黑橡树和红橡树也像白松一样,我想是依然保留着叶子。今天下午从西边刮来了刺骨寒风,想要赶快找个避风和照到阳光的地方,就必须到树林的东边和东南方向去寻找了。 第22节:健康的人绝不会对冬天不满 生物之间的差异是多么微小,却又是多么关键!它们彼此的长处比较起来也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却又是实质性的!我今天下午注意到在一棵白松高高的树杈上,有一个松鼠的窝。松鼠倒是可以自由上下,而许多动物则对那里可望而不可即。 栂树低处的树枝垂下来,甚至拖到了地上,整棵树形成一个完美的华盖。 ……我的熟人们有时候搞不明白为什么我要离群索居甘处贫乏,但要是我与他们交往的话,那我感受到的贫乏就会大得多了。 12月20日……我们的乡村辽阔而富饶,就说这里吧,在波士顿的二十英里范围之内,我能站在树林中的一块开垦地上,从灌木栎树的上面,看到一英里开外的远远的松树小林子和未伐过的树林构成的地平线,其间看不到房屋,看不到道路,也看不到耕种的田地。 12月24日今天下午,天上喷吐雪片。 12月25日……前两天下的小雪,现在让风吹得堆积起来,特别是在背风的地方,此时的南墙,雪堆的轮廓与墙上的裂缝和风的回旋保持一致。雪的滑动在大部分情况下是无法觉察的。雪滑过开阔的农田,却没有扬起来(在地面上升的地方才会扬起来),一直滑到对面的墙,便像过筛子那样从缝隙里穿越过去,撒向那一边,而被吹起来的雪在太阳光里看起来就像蒸汽一般。当雪穿过墙的裂缝时,不是一直向前,而是优美地向上弯曲,成为奇异的形状,有点像是撞到海岸上的开花浪;仿佛穿越裂缝的雪花是连成一体的,而其底部的摩擦造成了它的滞留。这连体雪花呈马鞍、贝壳和浅碗的形状。它在一堵墙的背后建起一道雪花石膏的墙——一道雪堆起来的锯齿山脊。它建起的尖尖的塔楼真够神奇的,所谓“建起”就是通过积聚(虽然其外表离不开摩擦)。……这是雪的建筑物。 12月30日……今天下午在费尔黑文山,我听到锯子的声响,随后在山崖地带我看见两个人要锯倒我正下方约200码开外处的一棵高贵的松树。我决定看看它被锯倒的全过程,它是这片森林遭到砍伐后幸存的十几棵中的最后一棵,十五年来它显现出遗世独立的尊严,在后栽的萌芽林的上面摇摆着身子。我看到的那两个人(活像一对小侏儒)犹如海狸或虫子在啃着这棵高贵的树的树干,几乎都看不到他们手里的横锯。我后来测量一下发现这棵树高达100英尺,可能是本城最高的树木之一,树干笔直,只是有点向山腰倾斜。从我这里看过去,它的顶部以冻结的河流和卡南特姆群山为背景。当树开始晃动时,我走近了去观看。此时锯树的人停了下来,朝它倾斜的那一面用斧子开了口子,这样树就会断得快一点。现在他们又用上了锯子。事情确实进展顺利;树已倾斜了直角的四分之一,我屏住呼吸等待树木轰然倒下。但我想错了,它居然一动不动,还是保持先前那个角度站立着。就这样坚持了十五分钟。它的树枝仍在风中摇动,仿佛它注定要站立一个世纪,风像往常一样飕飕地吹拂树上的松针;它仍旧是森林里的一棵树,在马斯基塔奎德上空随风摇摆的最具尊严的树。太阳的银色光泽映照在松针上;这棵树仍在高不可攀的地方给松鼠提供一个丫杈做窝;地衣仍对它桅杆般的枝干恋恋不舍。那是向后倾斜的桅杆,这座山就是它庞大的船身。这一时刻终于到了!站在树底下的那两个侏儒正逃离犯罪现场。他们扔掉了罪恶的锯子和斧子。事情开始得那么缓慢,那么庄严!就仿佛这棵树只是在夏天的微风里摇摆,随后就会无声无息地回到它在空中原来的位置。它倒下时拍打了山腰,躺倒在山谷里面,就好像它从未站立起来过,轻得就像羽毛一样,像一个战士收拢起他绿色的战袍。仿佛它已站得厌倦了,以无声的快乐去拥抱大地,让自己的一切回归尘埃。然而听吧!在此之前你只是看到了,还没有听到任何响声。现在传来了撞击在岩石上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向人宣示即便是一棵树,在死去的时候也会发出呻吟。它急于要拥抱大地,将自己的全部融入尘埃。现在一切都平静下来了,无论用眼睛看还是用耳朵听,这种平静都永远地持续下去。 1852年 知名的报纸编辑霍勒斯·格里利霍勒斯·格里利(1811—1872),美国报纸编辑,长期担任《纽约论坛报》总编辑。他曾在19世纪50年代表达美国北方反对奴隶制的强烈思想感情,因而闻名。主动担当了梭罗的非正式文学代理人,但他帮助梭罗出版作品的努力当年没有什么成效。不过后来还是得到了回报。这一年梭罗的生活倒像是有了某种常规。他继续在漫游、演讲、勘查和写作。此时他为写作而进行的自我训练的效果充分地显现出来。他的写作得心应手,数量可观,很多时候确实写得很不错。这一年日记里包含的描述性段落尤其出色。他在《萨泰恩联合杂志》上发表了第四稿的部分内容,但未引起人们的注意。 1月7日……今天下午,在风吹不到的让树木环绕的小山谷和森林背风的一面,雪还像以前我见过的那样厚厚地覆盖在树上。积雪的湿度正好使其能牢牢粘在那里。油松银装素裹最为壮观,它们的冠毛挂下来如同鸵鸟的羽毛或食火鸡的尾巴,如此的纯白(请原谅这里我不想用“雪白”,因为纯粹是无与伦比的)。在深色的松针和树枝映衬下,树上的雪比地上的雪都要白。连山谷里光秃秃苹果树的每根粗干细枝上都托起一小座雪的山脊,还有五六英寸高的雪的围脖。厚重的积雪把树木压成许多种不同的姿态——比如拱形等等。积雪也使树枝和树梢更加惹人注目,树木以新的姿态站立,树梢常常就像天篷或阳伞那样结成一大块,这让我联想到棕榈树和其他东方树种的图画…… 第23节:1852年,生活倒像是有了某种常规 1月11日……有时候我们发现自己在生活里做什么都很快,这并无好处可言,甚至显得粗鲁。比如我们发觉自己吃饭的时候匆匆忙忙,简直莫名其妙。但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也不能活得太懒散了。让我从容地生活,别老觉得时间不够用。按着四季的节奏生活,有闲心思去注意大自然的各种现象,从进入头脑的各种想法里得到消遣。让生活成为穿越大自然王国的悠闲的历程,即便当个过客也心甘情愿。 1月21日……我从未想到过这一时刻会是如此的不同寻常,我平静地与我平生最要好的朋友分手,分道扬镳了。我发现现在我们可能比以往在一起时更能互相了解了。无须像以前一样期待那种根本的一致。只是我们各走各的路了。 1月24日……我在森林中看见伐木工留着的余火,这堆火融化掉了地上一个圆圈的积雪。伐木工中午时分在火上热他的咖啡。不过这些天来火融化的雪没有超出直径3英尺的范围。 这些树啊!为什么我不为它们遭到砍伐而更加悲伤?我对此就无动于衷?斧子能够使我失去许多东西。康科德失去了它引为自豪的东西。结果是我理所当然地对自己的家乡少了一些爱意。我与它唯一的也是主要的维系被割断了。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经常地去瓦尔登湖了。 1月30日……大自然不允许有绝对的秘密。在地球的这一边越是被谨慎保守的秘密,到了地球另一边越是要大肆宣扬,公开揭示。大自然所能炫示的,都不是太明显、太个性化和毫无节制的。性关系在形式上转变为花卉,成为女士们在客厅里研究的对象。当男人忙着用无花果叶子遮体的时候,女人则在种养形形色色的男性生殖器模样的植物。 2月1日……假如我在交友方面不太成功的话,那是因为我对朋友要求得较多,对我所能得到的友情无法隐忍迁就;我无法得到更多,部分也是因为我付出的这么少。 ……最近人们一窝蜂都往加利福尼亚跑以及人们与之相关的人生态度(甚至包括哲学家和预言家),我觉得是反映了人类最恬不知耻的方面。这么多的人都准备靠淘金碰运气来谋生,而不向社会奉献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大多数留在家里的人则用训导和实例为前者辩护!……竟没有任何贸易和各种谋生方式在道德方面的进步,足以与加利福尼亚的淘金热抗衡。这里的人们一听到消息就蜂拥到加利福尼亚去淘金摸彩碰运气,借此驱使其他不太幸运的人为自己劳动(也就是蓄奴),不对社会奉献任何有价值的东西。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不管是哲学、诗歌还是宗教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这也被称作“创业”,那么魔鬼不过是比他们多一点“进取心”而已!对于这样一个人类,哲学、诗歌和宗教的价值都比不上细菌的粉末。猪“扎根”于自己的生活,不断制造肥料,连它们都会羞于与人类为伍。哪怕仅举手之劳就能支配全世界的财富,我也不愿付出这样的代价。于是上帝成了抛撒小钱的阔人,他就是想看人类争抢的情景。去加利福尼亚吧,那里离地狱要近上三千英里。我宁愿舍弃生命也不愿靠碰运气生活。人世大摸彩。原本属于大自然的东西被当作一种生计来抽彩出售。难怪他们在那里赌博。我没听说他们在那里还干过别的。该怎么来解释我们的制度呢?这对我们的制度真是莫大的讽刺! 2月9日……在山崖前面的河边碰见萨德伯里·海恩斯来钓鱼。他穿一件旧外套,上面有许多不同颜色的补丁。他体现了印第安人的沉静本色。他衣服上的补丁和他不顾将来的生活都体现了这一点。不过我感觉他在我们社区的主要角色是村庄里爱说教的人。他告诉我有一天他在这里钓到三条小狗鱼,总重量有七磅。这是老生常谈了。捕鱼的人天性就爱讲故事。当他在夏季里照看他的钓丝卷轴,在几个中间匆匆忙忙跑来跑去或守着软木浮子等鱼上钩的时候,他在开玩笑方面的想像力简直无人可比。他说他一直等着天塌。他说他开始了一场冒险。他说他有一张命运摸彩的彩票,谁又知道它会带来什么呢?他还一直期望能捕到一条大一点的鱼。他是个极有耐心和信念的人。别人谁会在潮湿的地方忍受那么久呢?当翻晒干草的人找避雨的地方去了,他却抓起他的钓竿,转身走到河边,愉快地过一个悠闲的日子。大自然更像是他居住的地方。天气和他直接相关。他是大自然奇观的观察者。 2月18日……我有两本备忘录,一本记事实,另一本为诗歌而准备。可我发现在我的心里对两者总是区分不清楚,因为最有意思和最美好的事实显然要更具有诗意,而诗歌正是它们的成果。它们从地上被转移到了天上。我觉得假如我记的事实充满活力和具有足够的意义(也许更多地转化为人类心灵的内容),那么我只需要一本记诗歌的备忘录来包办一切。 3月15日今天下午我脱掉了大衣。这是一个温暖的春日。我必须赶往大草场。天空上到处是蓝知更鸟。地上几乎是寸草不生。村里的人都到外面晒太阳,每个人都对在户外干活感到快活。我经过睡谷前往大草场。我倚靠着栏杆倾听着天空中的声音,那是随空气流动的蓝知更鸟的啼啭之声。我的生命分享了大自然的无限。天空像大自然一般深沉。这里的空气充满活力,吸进这样的空气何愁产生不了不同凡响的结果?……我希望今年夏天有个良好的开端,做点不辜负这个夏天也不辜负自己的事情,超越我自己和同城居民的常规,此时我有了不朽性——它包含在我日常生活的性质之中;我要付最大的代价,交全康科德最高的税,尽情地享用!!我要为自己高贵的身份付出一切。我要为自己的成功付出所有的时间。我祈求今年春天和夏天能始终给我留下美好的回忆。愿我敢做从未做过的事情!愿我前所未有的坚韧!愿我用火和水重新净化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愿我的曲调与季节和谐起来!愿我准备好了充当美的猎取者,美也不逃避我!愿我达到青年时代绝对达不到的!我热切地要报告宇宙的荣耀;愿我配得上这样的工作;我在完成这样的工作时不忘关注人的价值,以便能集中注意力来关注人的价值。与在一年开始时相比,到了一年结束时人变得更有价值了,这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昨天我很高兴让雨淋得透湿。这场雨使春天提前了,把路途都铺设停当,山背后长久让冰雪覆盖的小径、溪流和板桥忽然都开了冻;仿佛我们外出一趟后又返回了大地,愉快地发现万物都处于与我们离开时差不多的状态。 第24节:蓝知更鸟用背驮来了苍天 我们不穿外套就外出了,沿着街道闲逛,看刚刚出现的柳树的葇荑花序,还有槭树和榆树鼓起的花苞。大草场上水取代了冰。我看见水的底下那白色的薄冰。此时在灌木之中(彼得家的后面)突现出一大片的冰层。还没见鸭子的踪影。 4月1日……我们经历了一个相当充实的冬季,它使上一个夏季对我们来说成了遥远的过去。这个冬季异常寒冷,积雪很厚,雪下的时间又长,天空既洁净又充满不安。度过这样的冬季可真是一段不平凡的经历。 4月3日……蓝知更鸟用背驮来了苍天。 4月16日……当我从哈伯德树林的边缘往回走时,看见一只土拨鼠,今年春天还是第一次见到土拨鼠。它在那块地的中间,离把树林围起来的栅栏有30多码远,我和它相距有110码远。我沿着栅栏跑要截住它,更确切地说是要追上它,而它也同时跑了起来。当我离它还有8码左右时,它不跑了,我也停了下来;接着它又跑了,当它再次停下来时,我跑到了距它三英尺的地方,我们之间隔着栅栏。我蹲下来不慌不忙地仔细打量它。它的眼睛淡黑色,相当的不明显,眼球的虹膜是暗栗色的,没有什么表情,更显得听天由命而不是恼火。它总体上呈一种粗俗的灰褐色……贴近皮肤的地方呈浅棕色,还有黑色或很深的棕色,顶上是相当不明显的白色。它脑袋的模样介于松鼠和熊之间,顶上扁平并呈深棕色,鼻尖上颜色还要深,可以说是黑色。胡须发黑,有两英寸长。耳朵又小又圆,朝后长,几乎埋在了毛皮里。脚是黑色的,带有便于挖掘的细长的爪。它似乎在发抖,可能是冷得发抖。当我移动身体的时候,它咬牙发出不小的响动,时而它的下颌嗒嗒敲击着上颌,时而下颌磨着上颌,但这更像是出于本能而不是愤怒。我转到什么方向,它也跟着头朝那里。我拿起一根一英尺长的细树枝,伸过去碰它的鼻子,它开始往前跑来咬我的树枝,这样我们间的距离缩短到了两英尺,但它仍坚守它的阵地,毫不退却。我并无恶意地用树枝和它玩了一会儿,想让它张开嘴。它那非常长的门牙显露了出来,上面两颗下面两颗。不过我觉得自己要是待得太久的话,它就要睡着了。有时候它不是直直地坐着,而是低着头让前腿站着,也就是半坐半站的样子。我们坐着互相打量有半个小时,直到我们都开始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我累了,就站起来走,以为它会跑,可它不理睬我。只要我看着它或还能看见它,它就不动地方。我围着它走,它迅速转身,还是把头冲着我。我在它旁边,离它一英尺的地方坐下。我用类似于什么森林隐语或婴儿说话的声音和它谈话,总之是以一种安抚它的语调,我觉得它受到了一些感染。它不再不停地咬牙了。……它对我弄出的声响并不在意。我用小棍抬起它的一只爪子仔细观察,我很愿意一直这么抬着。我把它翻过去看看它身体底下是什么颜色,但我都没法多看一眼,它马上就翻了回来。它的下面是一种更深的或更纯的棕色。它的尾巴也完全是棕色的,颜色不太深,样子像老鼠尾巴,松散的毛朝各个方向直立着,活像一把毛刷。它的模样相当温和。我和蔼地对它说话。我把平铺白珠树的叶子伸到它的嘴边。我把手伸向它。它转过头去,又咯咯咬了几下牙。我把手放在它身上,但马上又缩了回来,出于难以克服的本能。假如我有几张新鲜的豆类植物的叶子——这时候还没长出来呢,我可以肯定我能完全驯服它。它的尾巴是卷起来的。它那不显眼的、俗气的颜色就像松鸡一样,那是可以藏匿在铜丝般的败草和棕色或栗色枯叶之中的适度的颜色。要是我手头有食物,我随后就能顺便抚摩它了。我就能轻易地将它用手帕包起来。它不算胖,也不特别的瘦。我最后只好离开了,到头来也没见到它挪地方。它比松鼠个儿大,行动显得笨拙,而且是穴居。它是长着熊样儿的鼠类。我像土著人那样地尊重它。它呆在那儿,颜色和习性在干树叶、枯草和灌木之中是那么适得其所。在过去了的冬天它睡得很沉,享用着它生长的土地。我觉得能从它那里学到一些智慧。它的祖先住在这里的时间比我们的祖先早。它比我更能完全适应这里的环境。印第安人曾用豆叶喂养它,但它没有豆叶也能生长。 4月24日……我知道有两种人。大多数人是社会的人。他们生活在表面,对一时的和易逝的东西感兴趣;他们就像洪水里漂浮的木头。他们一直打听和关心的只有新闻,那是永恒的大海之上的泡沫和浮渣。他们耍手腕,他们用方式方法来弥补自己的欠缺。他们要写许多信。财富和他人的称赞对他们来说就是成功。社会的事业是确定无疑的和令他们满足的东西。忠告来自人世间,他们聆听这样的忠告。他们过的完全是一种匆匆而逝的生活,他们是环境的产物。对他们来说,谁是今天的首脑才最重要。他们对真理一无所知,而是靠模糊不清和短暂易逝的本能生活。连这种本能也局限在了教会和其他社会机构之中。他们停留在我们的脸上、眼睛里,像蚊子一样挥之不去;他们就像尘埃,因为太靠近我的眼睛了,看上去他们就像污斑;他们栖息在我的眼睛和鼻根之间。我生存的大地是他们无法企及的,他们再怎么改良都没用。假如要他们写作的话,他们中最出色的也不过是搞点“高雅文学”。社会、人们,这一切都不足以引起我的兴趣,没有一样能对我产生诱惑。那些倾城的诱惑或让大批人感兴趣的东西总是像政治那么浅薄。令一般人感兴趣的东西不可能引起我的兴趣。他们的追求和趣味对我来说似乎是无足轻重的。当我个性毕露、看问题最透彻时,眼睛里简直就没有人们的位置了;……他们充其量只能用来证明还有欠完美的事物存在。人们的事务太狭隘了,都容不得远景和距离的存在。只有浅浅的前景,没有伸展出去的远景。人们问我无意义的问题:我什么时候来?我要去哪儿?更为贴切的问题倒是——我的演讲要达到什么目的呢?有一次一个听我演讲的人这样问另一个听众。让人们走过你的身旁,看看有多少人提得出重大的问题,实在没几个人能经受住这样的考验!人们熟悉的知识超不出所谓宗教信仰和心灵震撼的范围。 第25节:我的演讲要达到什么目的呢 5月19日我非常细致地观察季节的进程(尽管对最早到来的鸟类观察得不够仔细),一直到5月14日左右。但到了那一天之后,既有身体的原因也因为观察对象种类繁复,我记得很少,记下的只是偶然进入我的观察视线的自然现象。 6月11日……我登上山崖的时候,我一摇动树叶,便闻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绝妙的香味。草地和森林所共有的香气真不可捉摸!各种气味恰如其分地混合了起来! 6月15日……我听到了老鹰的尖叫,它沿着高处的森林边缘展开褴褛的翅膀翱翔,显然它想惊动可能的猎物,以便发现捕捉的对象。它的声音尖利、刺耳,正可以使麻雀产生恐惧。那声音是从它那裂开似的、弯弯的嘴发出的。我在老鹰朝天飞的那一会儿看见了它张开的嘴。在它的嘴使劲尖叫的同时还伴随着一种颤音,这种颤音是飞行时翅膀或运动本身造成的。老鹰褴褛的翅膀会重新长完整,但诗人想像的翅膀却没有更新的机会。 6月20日……开着窗户躺着,在这些暖和、甚至有点闷热的夜晚,我不时地听到牛蛙响亮悦耳的号音。那是从远处的河岸传来的,仿佛世界已让位给了它们。它们就在居住在街上的村民身边,白天里却根本见不到,也几乎听不到它们的声音,但到了寂静、闷热的夜晚,它们的叫声便在城里响遍了。就好像你是在阴曹地府里醒来。我都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这声音侵蚀了我的道德观,一切问题都因这声音的存在而改头换面了。晚上,牛蛙趴在路上,它们的叫声此起彼伏响彻北美大地;毫无疑问存在着一根连绵不断的声音的链条,呱呱呱呱……从大西洋直到太平洋(假如它们能往西跑那么远的话),比英国早晨升旗的礼炮都传得更远。这是大自然夜晚的鼾声。当你像我这样在半夜醒来,听到从远方的地平线传来的牛蛙响亮的号声,你无须让但丁指点你,你就已经想到了阴曹地府。这声音离不开黑夜的气氛。…… 6月25日……一个人没遵守诺言,名誉便大受损害;另一个人态度伪善,名誉却丝毫无损。 ……晚上8点30分去科南特姆山。 天上月亮半圆,田野一片幽暗;月亮附近闪烁着金星和另一颗星星。这是个凉爽且相当宁静的夜晚。我觉得比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的思想不那么活跃了。此时从迪波特菲尔德传来的长笛声,在我的内心并没有找到足以造成回声和引起反响的洞穴——没有能产生回应的深度。我的内心对每一种悦耳的声音至少应该像马默斯洞穴马默斯洞穴:美国肯塔基州中西部巨大的石灰岩洞系列。1941年辟为公园。已探明地下通道分5层,总长度306公里。那样产生反反复复的回声。这样的声音本该在我们内心唤起回声的。我没有听到很多的蟋蟀叫。有孩子在用爱称唤家里养的猫回家。这个劳动者干完了一天的活儿,此时吹起了长笛——只有在这时候才有空吹一会儿。在他所干的活儿衬托下,吹长笛真是难得的消遣!这与畅饮和豪赌类似。他吹起一首有名的进行曲。但这音乐听不出调子来;只是让人听到了声音。它既没有铜臭味也没有政治色彩。他在练习这种古代艺术。头上是又轻又薄的朦胧的云;北边的则是阴沉的暗褐色的云。树木都变成了黑色。就像地上燃起了蜡烛,天上点燃了星星。从远处传来牛蛙的聒噪声。 现在我拐到了弯角路上。在这万籁俱寂的时辰,可以听到晚风在你脸上凹陷处呻吟,神秘地、幽灵一般地与你谈话。这是此时唯一能听到的声响。北美蚊母鸟唱起来了。我听见一个干体力活的正往家走,粗声粗气地哼唱着。虽说整整一天他忙着除草,都没空动动脑子,此时他却在给自己唱歌,对自己说话。那歌声表露出他谦卑、朴实的满足感。从本质上说这类同于许多动物发出的鸣叫或乐音。这种哼唱比平时的谈话更适合也更自然地表达了他的情绪。萤火虫似乎在飞来飞去,尽管它们也许是一动不动地停在草茎上,可由于它们栖息处和接近地面的地方在黑暗中都难以看清,此时你看见这儿一只那儿一只,就以为是一只在飞来飞去。它们的光亮是唯一发自活着的生物的闪光。大自然喜欢使万物具有多样性,所以萤火虫不止一种,另一种今年我还没有见到。夜晚非常动人的是月亮在云中的冒险经历。她不知要遇到多少的云!当我走上月光照亮的堤道时,从闪光的桤木叶子反射过来的光亮以及树木投在下面水里的又深又黑的影子,分明划定了坚硬而潮湿的道路,并且把路变窄了。这种情况就像秋天一样。两排柳树给整个道路竖起了栏杆,在远景中交汇到了一处。白天我可没有注意到这一现象。牛蛙有着不同的嗓音。有的像马在远处草原上嘶鸣,有的像狗吠;还有一种沉闷忧郁的蛙叫,仿佛是含着白天闷热空气的气泡在水面上爆开的声响,活像打嗝声。当两只以上的牛蛙合唱的时候,那就非同凡响了。我在科南特草地听到了不息的潺潺流水声,还有癞蛤蟆的颤音,走过那里可以感受到那里特有的清凉、原始时代就已存在的液态似的空气。我坐在老房子宽阔的门阶上,听松动的护墙板让风吹得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格格声,我好像听到了野鼠在地板上跑动的声音,有时候还会听到老朽的木料移位时发出响亮的爆裂声。 在科南特姆山顶,像石头那样的白色物体清晰可见,甚至连远处黑漆漆的树叶也能分辨。白天以及相关的一切离得多远啊!山坡顶上薄薄的、干干的石蕊属地衣看上去就像岩石一样充分反射着月光。晚风从远处的山顶吹来,凉飕飕的,古怪地低语着、咕哝着。并不需要爬上安第斯山或喜马拉雅山,因为在凉爽的月夜,最低的山顶与最高的山巅并无区别。我听到的是杜鹃的咯咯叫声?偶尔会见到在远处有一些庞然大物。是岩石?还是酣睡的大象?这些树木是在高地上还是在低地上?或者它们是给一片海滩装饰了边缘?要是我到了那里,就可以眺望大海了?法国菊是唯一显眼的花儿。裸麦麦浪的顶部和种谷物的农田,此时比白天更能吸引人。水流颜色暗淡,看上去都不比裸麦田更光亮。只是在低处的地面上才有露水。萤火虫的光亮不正是为黑暗而存在的吗?一个暗示着另一个。 第26节:诗人想像的翅膀 6月26日……美国人在建筑方面的鉴赏力,不管是希腊式还是哥特式,就像他对橄榄和红酒的鉴赏力……想想纽约建筑的美妙之处吧,只不过是对庸俗的建筑添加庸俗的装饰而已,在它们与邪神的庙宇之间并不存在实质性的区别。锤打出这么多的石料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呢?这是一种荒唐的野心,想借留给后人的锤打成的石料的数量来谋求自己的不朽。这便是国家的荣耀。为何他们不花费同样的努力去纠正和改善他们的举止呢?建造者的重要性不是要高过材料的重要性吗?富有理性的行为会比和月亮一样高的纪念碑更令人难忘。我更愿意看到石料能适得其所。底比斯底比斯:埃及古城。古埃及帝国全盛时期的都城。跨尼罗河,遗址位于现在的卢克索镇,北距开罗674公里。的富丽堂皇是庸俗的富丽堂皇。它太错综复杂了,为何我要被关在它监狱一般的成百个城门之中?诚实的人用一堵石墙把自己的田地围起来要比有成百个城门的底比斯更合乎情理。后者误解了人生的真正目的,把雕琢过的大理石看得比诚实更加重要。未开化的和异教徒的信仰和文明才修建辉煌的庙宇,而基督教不这样做。我们的信仰并不需要受过正规培养的建筑师…… 7月5日……玻璃是多么完美的发明啊!玻璃窗用来反射早晨和黄昏的太阳光真的很合适。窗户成了光的门道,反射着发光体的光线,其灿烂辉煌的程度仅次于太阳本身。可以说这种发明预先考虑了其在大自然的安排中适当的位置。太阳带着问候升起,离开时与这世界道别,都对着我们的窗户。玻璃这种像固化的空气一般的物质,便用来取代不透明的百叶窗、暗淡的角质物或纸张,它能分外明亮地反射太阳的光芒!它与我们的文明和思想启蒙不可分离。令人鼓舞的是,这种智慧、才华或光辉属于人类的居所,而不只是崖壁、含云母的岩石和湖泊的专利。 7月6日……令我失望的是,康科德这个地方(可能还有米德尔塞克斯)最有灵性的农民[埃德蒙·]霍斯默坦言他的财产已经足够用了,无须再积累了,他谈到想摆脱繁重的农活,把农场租出去,舒舒服服地享受余生,但他又想不出除了靠双手劳动以外的其他谋生方式;他只是想稍微少干一点活而已。在谈话中他所能设想的就是放弃此时他的全部活计,而他所谓远见卓识,他谈到的就是时而为某个邻居打打工,挣点现钱。他“不想坐在水闸上让光阴虚度”。可他甚至都还没有从根本上说是更好的生活打算。 7月10日……下午两点钟,去北河。…… 能见到的鱼并不多。鱼儿肯定是躲藏到深水里去了。在一个靠近河岸有些混浊的地方,我遇见了一条老条鳕鱼带着后代一起游动。我靠近时它就一甩尾巴游走了,但那些小鱼却留在了那里。它们的长度从三分之一英寸到一英寸半不等,颜色已相当的黑,而且有了条鳕鱼的形状,最小的鱼显得脑袋特别发达。它们围着一个不规则的圈儿不停地在一起游动,其直径大约是15到18英寸,我估计这群鱼少说也有一千条。现在那条老条鳕鱼又回来了,在前面领路,孩子们则跟着游。小鱼们都簇拥着它,就像小鸡簇拥着母鸡。但这位母亲孩子多得让它不知所措。它的母性必定要顾及极大的面。当走散的群体有一半找到它时,它们便朝它拥来,像一小团云那样将它包围。不久就有另一条身体小一些的条鳕鱼来陪它了,后者显然是它的伙伴。不管是老鱼还是幼鱼,它们都开始和我熟悉起来;它们围着我的两腿,用触须抚摩着我,那条老条鳕鱼则在啃我的脚踵,而那些小鱼此时已把我的两脚遮蔽过半了。可能我要是穿着衣服站在河岸上,它们会表现得更为胆怯。那两条老条鳕鱼时不时要冲到边上去把经过的鳊鱼或鲈鱼赶走。最大的那一条守护着那个圈儿,仿佛是要把小鱼们都围在一个区域里。假如它的群体中有走失的或被吃掉的,它都没有心思去想念它们。我不知道到了晚上是否要点名,当母亲的是否像忠实的牧羊女那样在河里什么山谷的山楂树下讲故事,并时刻准备与可能会闯进羊群的狼搏斗。在这个季节里,年幼的条鳕鱼受到老鱼的保护。其中有一些显然比别的孵化得要早。大一点的条鳕鱼中有一条身上有一块黑天鹅绒颜色的斑痕,将右胸鳍也包括在内了。据我观察,这是它们身上常见的一种疾病。 7月12日……也许割草人割掉的某些植物,我从未见过它们开花的模样。 7月23日……七点过后的二十分钟,我坐在窗前观察日落。太阳落山的时候,北边和西南方向较低的云渐渐变暗了——我们看到的是对着太阳的面,而那些高高位于我们头顶上的云则非常明亮,我们看到这些云的底边仍在返照着白天。西边低垂的小块的云一开始是阴暗的,当太阳下落之时,它们被点燃了,仿佛它们的内部都烧得发红了。东边的那些云,尽管我们看到的是它们朝着太阳的面,此时是深蓝色的,预示着夜晚的降临,只有最高处才有一些微弱的闪光。一种像琥珀一样清纯的玫瑰红,染遍了西边太阳附近低垂的天空,小的云块多半都让太阳熔化了,只有它们的金边依旧显现。那里的空气也许就像某些种类的红酒,或者如同熔化的朱砂,要说这是红色,其实里面也熔进了各种珍珠和贵重的宝石。除了靠近太阳的云,其他的都靠近地平线,此时呈深蓝色。(太阳西落了。)时间是七点半。……玫瑰色加深到了紫色。已持续好几分钟了,西边低处的天空是一幅华丽的地图,凭想像可以在那上面找到岛屿、大陆和无与伦比的城市。霞光已抛弃了东边高处的云彩;此时正在变暗的西边最高的云也被霞光抛弃了;这些云都成了深蓝色,在已经变暗了之后,它们的底面映照出一种深红色,如同厚重的锦缎的幕布。地平线上的一片红逐渐变淡了,成了浅浅的红色。它的上面则闪耀着明亮的白光,似乎是在追随太阳的尾波;这种白光映照下的云变得更加显眼,然后是越来越深的蓝色。现在是八点差一刻,或者说是日落后过去了十五分钟,从开始看日落到现在已过了二十五分钟。一刻钟以后,或者说是日落后过去了半个小时,白色的光亮在地平线不断扩展的红色上面变成了奶油色,正要从白色过渡到上面的蓝色。西边的云,不管是高是低,此时都呈暗褐色,而不是深蓝色,但东边的云不像西边的云那么浓。现在,在最初的霞光离开太阳上面的云约二十分钟之后,有一种更暗淡的褐色或暖棕色,既突然又明显,在那里的深色云块的边沿发亮,随后又暗淡下去了。最早的星光显现了,但东边云的顶上还是白色的,仍在返照着白昼。那种奶油色变得更黄或成了琥珀色。大约在日落后的三刻钟,傍晚的红色是最深的,也就是靠近西边地平线的一种普遍的大气中的红色。毕竟这比我期待的要多,因为白天是晴朗和相当凉爽的,而傍晚的红色则是白天里蓝色烟雾之类的东西。现在月亮刚刚露面,虽说它的大部分被云遮掩着,但它已开始接管,传播它的光亮。当西边的光亮暗淡下去了,在云层之间显露的天空具有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清澈和宁静。 第27节:不同寻常的清澈和宁静 9月11日天才就像啮龟,生来有一个特别发达的脑袋。人们说我们的脑袋在出生时是身体重量的六分之一。 1853年 在格里利大力帮助下,《伯特南月刊》连续刊登了梭罗加拿大游记的三篇节选。梭罗又去了一趟缅因森林。这一年的日记大量的内容与这次旅行有关。科学研究在他的日记中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其标志之一就是对许多事物都用了拉丁文名称),而哲学思考则少了许多。 3月5日……科学促进协会的秘书来信请我针对某些问题填上自己的看法。他可能也在别的日子从华盛顿给数以千计的其他人发了这种铅字印刷的供传阅的信函。其中最重要的问题是:我特别感兴趣的科学分支是什么?要求回答时使用最容易理解的科学术语。尽管我可以选择几个吸引我的人类探索的分科加以陈述,并且很高兴有机会这样做,但我觉得要是我描述或试图描述自己特别感兴趣的科学门类,会使我自己成为科学界人士的笑柄,原因是他们不相信存在一门探究更高法则的科学。所以我只好针对他们的情况来讲,只是描述我的观点里面他们理解得了的可怜的部分。事实上我是神秘主义者、超验主义者,而且是自然哲学家。现在我在考虑,是否我该马上告诉他们我是超验主义者。既然他们可能听不懂我的解释,这就是最直截了当的表述了。 尽管我与自然的接近程度可能不下于他们中的任何人,我作为有天赋的观察者也不比大多数的科学家差,但把我与自然的关系真实地描述下来只会激起他们的嘲笑!假如那人是在柏拉图或亚里士多德任会长的协会当秘书,我会毫不犹豫地立即对我的研究进行详细的描述。 3月12日……对一个人来说,让自己专注于手边的以及对其生活有益的追求(比如当个学者,专心从事研究)是很重要的。这种追求也应与自己的意愿和想像力都不相违背。学者凭经验会发现有的研究极为丰富、灿烂辉煌,另一些研究却枯燥、贫乏和晦涩。要是他聪明一点的话,他就不会死死守着后者,就像长在屋子里的植物会努力地去争取光线。他会尽可能紧密地用他的经验或感性生活来关照内心的观察。他的精神生活绝不能与身体的生活分开,并且必须从后者那里得到启发。人的临终情景以及对最杰出的和最有智慧的人士的观察,只会提供人类可悲的图景。有些人努力要过一种受约束的生活,让自己的整个生命服从自己的意志,就像有人说假如他脑袋被砍下来时还有知觉就要做某种表示,但他到时候并没有做任何表示。你留驻的地方离你生命流动的水渠越近越好。人也许会与使自己忧愁悲伤的同伴亲密交往,也许会从事让生活变得暗淡无光的活动。人们宁愿选择黑暗而不是光明。 3月22日……这个早晨真令人高兴,你终于不需要生火,可以享用太阳的温暖了;沐浴在阳光里,就如同不久以后要在河里沐浴。再也不生火了,走近顶楼的窗户吧,让你的思绪在大自然异常火热的中心取暖,这就是在你旁边嗡嗡叫着的苍蝇正在做的。此时我们的诗神正从长久搁置的翅膀上拂去灰尘。也像苍蝇那样,她莽莽撞撞穿越各种批评、指责那灰尘更多更厚的蜘蛛网,把它冲掉了一半。那蜘蛛网是多么陈旧,迄今一直逃过了打扫,织成它的蜘蛛也是隐形的。《北美评论》《北美评论》:1815年创刊于波士顿,被认为是19和20世纪美国最优秀文学杂志之一。迁至纽约后成为一种为当时公共事务提供公正论坛的全国性刊物。它的批评影响和有关社会政治问题的文章颇负盛誉。1940年停刊。是个例外? 3月29日……沿着卢派恩山下草地的边缘散步,我踩到一块草皮陷下去了,下面有一个麝鼠窝。盖在上面的草皮只有两英寸厚,不过在冬天土地冻结的时候这么厚就足够了。我用手掀开草皮。下面有三四条长度在五六码左右的沟槽或地下通道,它们不仅用旧了,而且延伸到了草地里,这些地道在地洞的口上交汇到一处。它们有三四英寸深,到最后都变得难以辨认了,消失在河边的酸果蔓和草丛之中。地洞的入口就在高地的边上,这里有一片河岸的缓坡,六个星期前这地洞可能正好在水面以下。这里离真正的河岸大约有140码的距离。一条直径始终保持在约6英寸的地道,从这里斜着向上走8英尺,正好贴着草皮进入河岸,因此地洞的终点要比入口高1英尺左右。地道还有水平直径为一英尺和同样深度的环形扩建部分,在里面有许多杂草残桩(留有大镰刀刈过的痕迹),还偶然地混进了一点点长在草里的青苔。只有两英尺长的三条短地道,从中心继续向高地有点呈放射状地延伸,仿佛它们是为河水的突然上涨做准备,要么就是为今天这样的紧急情况建造的。窝里当然完全是湿的,照人类的看法是不舒服的,但这种动物可以生活在里面。里面是平坦的,这样麝鼠就不会磕疼牙了。我可以肯定这个窝是去年冬天建造和使用的,因为里面草的新鲜程度与外面草地上(不算被根除的部分)的一样。挖洞掏出来的沙子部分被平平地堆积在草地上,在沙子堆积的地方长不出草来。 4月1日……听见野鸭受了打扰发出嘎嘎或响亮的呱呱声。现在是夜里,麝鼠的气味在一些特定的地点非常浓烈。麝鼠在这方面仅次于臭鼬,臭鼬的气味一闻便知,我能想到的任何别的动物都比不上它。我感觉不出麝鼠的味道与女士们让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麝香味的区别,我在这里要明确表示:这是一种浓烈的、臭极了的味道。借着朦胧、暗淡的反光,我辨认出有一只麝鼠正迅速从我这里游开,它在身后留下逐渐扩大的波痕,现在又听见另一只从柳树或岩石上跳进水里。从阿萨贝特上面的草地里传来一种微弱的哇哇声,非常像是青蛙叫。这声音会是野鸭发出的?我走向它们时它们站住了。我用鱼叉在河里捕鱼的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它们呢?当我走过沿着河岸排列的树林中的空地时,一颗异常明亮的星星在河湾里的反光有时竟使我大吃一惊。 第28节:恨大大超过了爱 4月3日……任何不毛之地给我的郁闷感受都赶不上我对人们满怀期待却一无所获。和他们住在一起,我体验到了渴望交往的痛苦。这种渴望得不到满足,是因为在那里恨大大超过了爱。 5月10日……瞧,一只臭鼬离得相当近,也就七八码远,它浑身一团粗劣的黑白长毛,脑袋碰着地面,那对黑亮亮玻璃珠一般的眼睛锐利地盯视着我。它就在自己窝的边上。它的脑袋很窄,鼻子又长又尖,所以它能在春天拱出这些深深的洞穴来。顺便提一下,又是什么东西弄出林地里这些像用棍子戳出的不知其数的小孔呢?也是臭鼬弄出来的? 我从山上俯瞰西边的景色。一年落一次叶的树木正处于长满灰白茸毛的青春时代——每个张开的新芽都包裹着毛茸茸网状的玩意儿。从这东面的山上望去,在西边河谷完整无缺的宽度衬托下,群山显得更高大了,而其间蔚蓝的河流也变得更宽了。不仅仅是山峰或又短又浅的锯齿山脊显得高了,带有宽阔基座的青色高地——一种又深又坚固的与置于上面的山峰相配的基础或平台也是如此。当你登高时,附近矮的山便沉下去了,倒伏进了大地的怀抱;没有天空衬在它们的背后;而远处的山则升起来了。真正的伟大卓然显现。这是手持权标的祭司们,这是大地波浪的浪峰——推上了最高点的浪峰,撞在顶上碎成了任凭风吹雨打的花岗岩石。迄今一直被遮掩的部分基座显出蓝色。你看到这些地球的庙宇,不仅有圆顶,还有主体和立面。你看到与上层建筑相对应的基础部分。这是精神的建构。(此时香蕨木的叶子香味缭绕。)划分西边景色的烟雾的连绵线条还不怎么稠密,当它们从上面越过时,每道河谷都变浓了和变朦胧了。还有沿着群山基座横跨过去的轻飘飘的雾气,是由在我们看来是贴着大地的更密更厚的雾气造成的。就像熔化的金属与未熔化的金属接触,大地简直要熔化在这雾气之中了。而基座上纯净、高贵的峰顶和山的主体却升起来了,再上面是清晰可见的天空,就仿佛已经离开海岸的船只飘扬着起程的信号旗。从山崖一带细心观察群山的走向和高度会很有收获。地平线上群山的价值不是非常适合用作一次讲演的题目吗?谈论真正、永恒价值的演讲题目;一次关于山的说教。山是登天的垫脚石,就像骑马人门前的上马石。在我们开始自己去天国的朝圣之旅时,需要登山而上。靠着这些山,我们逐渐离开大地,这个过程从我们幼时目光第一次落在山上面时就开始了。我们逐渐离开贫瘠的真实人世,在这里几乎找不到天国的色彩。群山使人轻松地死轻松地生。群山使我们得到解脱。 5月15日……我碰巧听到了第一只蟋蟀的唧唧长鸣,此时它的叫声充满了我的耳朵,使我忘掉了其他的一切;其他的一切与它永不停息的鸣叫相比都成了单薄和变动的表面现象。它已经在预告秋天了。这个山坡某块岩石干燥边沿的下面,它坐在很深的坑里,它的歌声是如此深厚和意味深长,竟使得鸟儿最优雅的歌声都成了皮毛,失去了意义。它的声音立即使我陷入沉思,使我理性地思考问题,提高我的道德观。这声音不是非常悦耳,但比林鸫的鸣叫更有智慧、更成熟。凭借这剂灵丹妙药,我透过此时的夏季清晰地看到了秋季,而任何夏季的现象都显得琐碎无意义。我真想问一问嗡嗡叫着匆匆飞过的大黄蜂,它是否知道它要做什么。我一下子就从刚刚开花的毛茛跳到了生命的永恒。这个歌手让秋天提前了。它的乐音超越了季节(我怀疑它是从属于季节)。它消除了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夏季只是为那些趋炎附势者而存在的。 5月31日我生活中一些事情的讽喻性似乎要远远超过真实性;它们意味深长,简直都不可能具有别的用途。也就是说,给我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是它们的讽喻意义和讽喻的恰如其分;它们更像是神话或神话里的事件,而不只是普通的事件或必须等着看其产生意义的历史事件。这与我的主观哲学相当和谐一致。比如,在我自以为对花卉很精通的时候,发现粉红色杜鹃花的却是猎人,由他指给我看。这样的事实大大超过了真实的层面。它们好像都是我为自己想像出来、预备好的,不管它们是多么让人难以置信。这对我生命的延续和个性的保持都非常有好处。时不时有我凭理性根本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一些思想大大越出了事实的界限。曾经显得非常坚硬的厚墙,却意外地证明是薄薄的、随风起伏的绸布。真实的界限并不比我们伸缩自如的想像力更固定、更坚硬。一种珍稀的美丽花卉因为我们从未见过它,也许我们从未听说过它,所以在我们的思想中没有它的位置,它却可能最终被你身边的邻居发现了。这个事实是非常具有启发性的。 6月13日上午九点,去奥奇斯沼泽。 发现有两只还挺年轻的鹰;一只离开了它的巢,飞落在40多码远的一棵小槭树上。而这一只则要比前者小得多了。它那挺大的像秃鹫一般的光脑袋和大大的眼睛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仿佛这两只鹰还处于比秃鹫低一级的阶段。它们的爪也很大,不同寻常地发达,在翅膀能够行使其功能之前,它们便能像老鸟那样稳稳当当抓住栖息的树木。它们的胸脯是暗黄色的,带有深褐色的条纹。当我告诉普拉特发现了这个巢时,他说他要带一支来复枪去那儿。但我对他说,要是他杀了那两只鹰,我会很伤心的。比起一百只母鸡和小鸡,我更想去救一只鹰。特别是如今鹰不再是风景里的常客了,看到它们在天空中翱翔则显得更加宝贵。鸡蛋到处可以买到,可母鹰却实在难得。我的邻人为保护他们的几只鸡,会毫不犹豫地向本地的最后两只母鹰射击!但这样的经济头脑是狭隘的、低下的。没有必要为微不足道的东西而牺牲贵重的东西。我宁可从来不吃鸡肉或鸡蛋,也不愿意看不到鹰展翅高飞。这种情景不知要比鸡汤或煮鸡蛋宝贵多少。……观察一下风吹动树枝、年少的鹰来回摇摆脑袋保持平衡的情形,会让人觉得非常有趣。 第29节:事实是非常具有启发性的 6月20日……逆北河而上到达瑙肖塔克特。 天上一轮满月。也许没有比从栂树林这一边的岩石所看到的北河更美丽的景色了。往上游看,我们看到一个完全被森林围绕的月牙形的湖。只能看见明镜般平滑的黑漆漆的水面,水面上此时依稀可见的是一英尺高的蓝色雾气,浓密的桤木和柳树以及其他绿树紧靠在一起,从水面斜着向上,就仿佛是碗的边沿。河流在这里有半英里完全被围在了森林之中。一棵让水流冲蚀了基础的栂树,倒在了河上面一两英尺的地方与水面平行,伸展到了河的宽度的三分之二,它那向上弯曲的树梢伸到了月光里,却已经死了。它已经在这儿一两年了。总是不断有树木倒在河里和被河水冲走。它只不过是一直占了其他树木的位置。又有一棵倒下了被冲到了岸上。有些野玫瑰,在微光里是那么苍白,看上去就像是大黑莓开的花。我觉得这也正是中午时看到的样子。 此前看到一只小臭鼬,它来到白橡树(地名)树林里的河岸上。这个逗人的小家伙约有六英寸长,差不多也有六英寸宽。它面朝着我,实际上是迫使我赶快从它面前后退。也许我的位置就在它与它的窝之间。它那宽宽的、末端发白的黑尾巴,像小猫一样翘起来。有两条白道道从前额或头顶下来,就像是系得很紧的宽带子,背上的两边都有一条,鼻子也从上到下有一条窄窄的白道道。它拱起背,有时向前跑上几步,有时又往后退,一次又一次地把尾巴朝向我,准备像老臭鼬那样释放体液。这是出于它的本能。它始终发出一种微弱的咕噜声,挺像小猪或松鼠。这声音让我想到红松鼠和土拨鼠,臭鼬的声音和它们差不多。现在这里有小野兔、臭鼬,可能还有土拨鼠。 月亮刚升起来时,我走在灌木和蕨类植物丛中,我弄不清来源的各种香味使我精神振作。树木的芽发得多快呀!朝着月亮的幼小松树的顶部,盖满了大约十八英寸长的细芽。今年它们会长得更多?此时月亮低挂在天空上,它的周围有一圈特别柔和、奶油色的光晕。牛蛙八点半左右叫起来了。它们横躺在水中浮叶的面上。我用手指触动其中一只的鼻子,它只是突然发出蛙类的打嗝声,身子挪到了一两英尺以外。要模仿它们响亮的鸣叫真的很难。这里记下的声音比较接近:“呃呃嗷哦,呃呃呃嗷哦……”还带有这些象声词表达不出来的一种响亮的喇叭声。我们返回时,到了梅里克的牧场附近,由于东南方向是一长段河流,我们便看到了倒映在水里的美妙无比的月亮。围绕月亮的奶油色光晕在水里也留下清晰的倒影。在我们与月亮之间,水面上昆虫的行动路线像火一样被点亮了。种在普利查德那块田底下河边的榆树,枝叶繁茂,呈圆柱状,月亮就映照在它们的背后。有时候它们的间距不到五六码,不过看起来彼此不是靠得太近,但它们的树枝却纵横交错,交织在了一起。树干就像是构成一个门廊的圆柱,为了某个重大的节日,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四周都让常绿植物装点着。它们显得更加茂盛,因为在奶油色的月光里无法将树干和覆盖在上面的绿叶区分开来。 这是我们经历过的最闷热的夜晚。村里的所有门窗都敞开着,几乎没有亮着一盏灯。我走过时看到许多人家都坐在院子里。树和房屋的影子拉得很长,此时月亮低低地挂在那里,在地上展示雕镂精致的花窗格子。 8月19日……这是天气晴好和难忘的一天。我们习惯于细心观察初春的明媚时光,却往往忽略了初秋的美好日子。我们期待雨季之后开晴的日子的不同凡响。这是使人的情绪受到感染的一天,但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人欣赏这一天。干苦活的牛和干苦活的人干吗要在意晴好的日子呢?当翻晒干草的人夜里回家时,他们会记得这是一个晴好的日子?这一天本身就完成了一个伟大的奇迹,可它会在某个人的日记里像暴风雨和高温那样得到描述吗?它就像是一种说不上名字的非常美丽的花儿。我看见一个人在萨德伯里堤道上修剪柳树,别的人用耙子从水里耙出饲草,这一切都发生在这清澈明媚的天气里,可他们意识到这一天的辉煌之处吗?大多数人要么待在房屋或店铺里,要么专注于他们的户外劳动,他们对从身边经过和自己身处的美好日子一无所知。这样的一天就不值得人们为它唱赞歌?人类可以用这样的一天去赞美和颂扬大自然。假如所有的人都接受这个想法的话,它可以用做礼拜大自然的安息日,把这一天奉献给脱俗的思想。秋天第一个晴好的日子,大地映照着一切。三伏天的雾气散去了,被洗刷过的大地闪着光,凉爽的空气令人精神振奋。夏天的日子再美丽也比不上晴好的春秋时光。 8月23日……享用你度过的每一个季节;呼吸它的空气,饮用它的饮料,品尝它的水果,让自己受每个季节的影响。让这一切成为你平日唯一的饮料和天然的药物。8月里靠浆果生活,而不是像航行在荒凉的海洋上或穿越北方沙漠时那样用肉脯和干肉饼充饥。让各个方向的风吹拂着你。张开你的毛孔,沐浴在各个季节大自然的潮水和河流海洋之中。连瘴气和疾病的感染都欣然领受。病人就是那种让违反自然的生活带到坟墓边缘的人,他们不是把大自然的伟大影响当作唯一可吸取的东西,只是饮用用特定的草本植物配制的茶,同时还继续过着顾此失彼的违反自然的生活。他不爱自然或自己的生命,就这样得病和死去,医生治不好他的病。春季变成绿色,秋季变黄和成熟。把每个季节的影响当作药水来服用,这是可以满足你的特定用途的混合了各种治疗方法的万应药。装着夏季的药水瓶并不会让人得病,除非你把它们贮藏在地窖里。喝酒也不要从你自己的瓶里,而要从大自然的瓶里;不要把酒保存在羊皮囊或猪皮囊里,保存在不知其数的美丽的浆果皮里最合适。让大自然来完成装瓶、酿制和保存的工作吧。因为大自然每时每刻都尽其所能照顾我们的生活。这是她存在的唯一目的。不要抗拒她。听其自然,我们就不会得病。人们已经发现的(或以为他们已经发现的)野生的东西并不多,还不是整个的大自然。“大自然”只是健康的另一个名称,而四季只是健康的不同的状态。有的人以为自己不适合过某个季节,某个季节让他们得病,这只是因为他们自身有病。 第30节:“大自然”只是健康的另一个名称 9月1日……有两种单纯——一种与愚笨近似,另一种则与智慧同类。哲学家的生活方式只是外在的单纯,其内心是复杂的。野蛮人从里到外都是单纯的。傻子能从事机械的劳动,但无法进行深奥的思考。他们观点的受局限,不是就方式而言的,而是就生活的目的而言的。一个在人生目标方面有局限的人,最为复杂和高雅的生活方式也是于事无补的。不是木桶造就了神的后代第欧根尼第欧根尼(?—约公元前320年),希腊犬儒学派的原型人物。传说他住在一个桶里。,而是第欧根尼制造了木桶。 9月12日……我想起来了,今天早晨醒来时我为前一天吃了太多的水果而感到后悔,这使我感觉麻木。把人当作乐器来看待,假如六弦提琴是用结实的木料制作,一直让它保持准确的音调,那么当事情发生了——琴弓在那上面拉过的时候,他就会发出和谐的振响和完美的回声。敏感的心灵会一直调试自己的琴弦,看它们音调是否准确。人的身体必定像剃须那样发出刺耳的声音。其重要性却要远远超过克雷莫纳克雷莫纳:意大利北部城市,以16—18世纪阿马蒂家族及其弟子制作的提琴闻名。小提琴的木料。 10月26日……在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足之后,当我热切地想要加以改善时,我就更加谨慎小心,更加有所保留和自我节制,就像在期待什么,突然我发现自己如同一颗坚果仁那样充满生命力,洋溢着平静和适度的快乐。我在心里盘算:我必须注意我的饮食;我必须起得更早,早晨出去散散步;我必须带着乐趣做事,专心致志于我的灵感。于是我就挡住我的水流不让它们汇聚到头脑里。我的头脑里充满了思想。 11月15日……在与人们进行了一些生意上的交往之后,我偶尔感到很懊恼,感觉就像我做错了什么,当时可恶的情形让我难以忘掉。我觉得这样的交往持续的时间长了,会使人彻底地变得无聊、冷酷和卑劣。然而和大自然的交往不管时间有多长,即便是她脾气最粗暴的时候,也不会使人变得冷酷和卑劣。被我们比作石头的麻木之人,实在是比石头更冷漠。在与我无法同情的那些冷酷、卑劣和麻木之人交往之后,我便去与真正的石头交谈,竟觉得石头的内心要温柔多了。 12月29日……整整一天都是强暴风雪,把绝大多数人都关在了家里,车辆无法通行,积雪堵塞了道路。今天不上学。透过纷飞的大雪,从我的窗户望出去看不到二三百码以外的房子;但在我和那房子的中间,我看到一只鸟,可能是树雀,一半是风吹的,一半是在飞行,飞越那房子落在了一块地里。雪从门的下面和窗户边上的缝隙里渗透进来。 下午。试穿我的雪鞋。它们比我希望的要陷得深,走的时候雪从后面甩起来,落在了我的背上。等我二十分钟后回来的时候,我的大脚印就看不到了。这次暴风雪是我记忆里最厉害的一次。来自北边的强风几乎是与地面平行地狂刮,不仅把人冻僵了,还让人喘不过气来。强降雪遮蔽人的视线,在有点遮挡的地方,你所能见到的也只有一点点路,路上的积雪都很深。尽管如此,或者正是由于这种天气,我在火车站附近第一次看到一群黑白色的北极雪,它们发出尖利的、口哨似的鸣叫。一个小时之后,我发现大衣的每个口袋都落进去半品脱的雪。 此时乡村的街道与夏天里相比,是多么的不同啊!当时茂盛的榆树回响着维丽俄鸟、知更鸟、蓝知更鸟和火焰似的悬巢燕雀等的啼啭,村民们因为怕热都待在家里不出门,只能透过开着的格子窗聆听它们的歌声。此时这里就像新地岛新地岛:位于俄罗斯北部,由南北两岛组成,在巴伦支海和喀拉海之间。上的一条街——假如那里有街道的话。我费力地走到邮局,就像通常在冬季里的林间小路上见到的旅行者那么孤独。雪埋到了膝盖,而靠着房屋和篱笆的积雪堆到了人的头那么高,好几个地方成列的积雪跨越街道就像雪山一样。从这上面下来让人松一口气,因为你走进了底部硬一些也好走一些的广阔的“河谷”了。只有一个大雪橇滑过的痕迹还看得见,但也快要被雪埋没了。没有任何足迹从某一家的大门延伸过来,表明居民们今天出过门的迹象并不比林间小路上四足动物留下的痕迹更多。现在是下午4点钟,全是没有人踩过的纯净的雪,在房屋前面堆积起来,没有证据表明有一个村民今天出去过。有一个地方,积雪盖过了前院的篱笆,从那里一直延伸到前门的顶部,把人都封在里面了。经常看到的是积雪靠着前门堆到了三四英尺高,窗户都让雪埋了;每个窗户都竖着一个雪堆,护墙板也因积雪都变得白发苍苍了。仿佛这里的居民都冻死了,此时你是在穿越大灾后数个星期的荒凉的街道。在米尔堤上,不见雪橇也不见车辆,只有一个农民骑着带鞍的马进城来了。火车也不见踪影。但在火车里可比在别的地方暖和、快活多了。人们在邮局里向每位旅行者询问火车的消息:“还有火车来往吗?”要不就打听平地里雪有多厚。 第31节:1854年,《瓦尔登湖》出版 1854年 这一年最重大的事件,无疑是波士顿蒂克纳和菲尔兹公司冒着风险于8月9日出版了。这一版印了2000册。在评论界受到关注。别的重要事件包括梭罗更多地投入到反奴隶制的斗争中。7月4日,他发表了题为《马萨诸塞州的奴隶制》的演说,《解放者》和霍勒斯·格里利主编的纽约报纸随后转载了这篇演说。这一年他在学园先后作了五次公开演讲。在个人生活方面,这一年梭罗交了两个新朋友,此后他们都成了他忠实的朋友。一个是来自新贝德福德的贵格会贵格会:又称“公谊会”或“教友派”,基督教新教的一派。17世纪中叶由英人福克斯创立,主要分布于英美等国。教徒丹尼尔·里基森,另一个是英国旅行家和作家托马斯·乔姆利。就日记而言,1854年可能是最佳年份之一,他的日记通常包含的几方面内容都得到了很好的兼顾。这一年的日记可谓美不胜收。 1月13日……在布里顿营地一边很深的洞坑里,我听到一种来自地面的奇特的嗡嗡声,就像是一只大苍蝇或蜜蜂落入蜘蛛网挣扎的声音。我跪下来,费力地追踪到了雪地上一小块像我的手一般大小的光秃秃的地方,在那里的干草茬子里搜寻了好几分钟,用手指把草拨开,等到非常接近那个地方了,因为不清楚自己是否会挨蜇,便用上了一根棍子。这个声音不停地响,像是一只挣扎着的大苍蝇,尽管这声音不过是弄疼了我的耳朵,我还是把棍子直接戳到了那块地方,然而我既没有发现猎物,也没有发现施暴者。最后我发现我的棍子扰乱或改变了那音调,所以又追踪到了占据直径约为四分之一英寸的地盘、竖立在融化的雪水里的枯草的几根纤茎。当我把它们弯到一边时就产生了要沉闷和低沉一些的音调。这是发自大地的声音,而当我弯下腰去的时候,我脑子里冒出了这样的想法:这声音也许是一场地震先发出的一阵稚气的呼叫,而这场地震不一会儿就要吞没我了。水里面没有泡泡。也许这是气体被封在了冻土的下面,此时因雪化而膨胀了,通过一根中空的草茎跑出来了。十分钟后我走开了,此时那嗡嗡声与刚开始时一样响。五六码开外的地方也听得见。 1月27日……我平生所赢得的最大的赏识,就是有人问我在思考什么并倾听我的回答。 3月31日……在评判你自己写的东西时,相信你敏锐的本能。有许多东西我们非常接近于提出疑问,却并没有这样做。当我将手稿交给出版商时,某些会引来非议的句子或表达肯定就露出头来引起我高度的注意,尽管在此之前我对它们不曾有过疑问。我那批评的本能立刻就冲破冰层浮出水面。 5月17日早晨5:30,去岛上。 可能已经有一两天了,早晨手感觉水是温热的。此时我在划桨时手触到了水。山鹬在这里鸣叫,这是天气暖和时的声音。当我回到岛上这一边的草地时,看见有一只鳖的鼻子露出了水面——也就一英寸大小的一个尖儿,它正朝岛上游去。当它在水面上缓缓移动时,冒出来的壳和头看起来就像贴着水面的几片大浮叶扇形的边沿。我划桨赶过去,发现底下有一只大啮龟。它呈一种灰褐色,非常接近于现在河底的颜色。由于它那有婴儿的头那么大的脑袋和警觉的眼睛(好像它是为了逃跑才在河底游动的),它的样子不仅是令人反感的,甚至还像鳄鱼那样有点让人害怕。我好几次伸直了胳膊使劲往河底够,终于成功地将它抓到了船里。我靠一根棍子帮忙把它安置在座位的下面。为了把它从船停靠的地方带到我住的房子,我只好将它翻过来,拖着它的尾巴,那硬硬的脊骨适合用手抓。由于它太重了,我拖它的时候没法和它保持距离,冷不防让它咬住了我的腿。它重达305磅。 5月28日……当别人怂恿我杀死一条稀有的蛇,以便查明它的种性时,科学的残忍令我不安。我觉得这不是获得真正知识的手段。 6月16日……又闻到了白睡莲的清香,我等待的季节来到了。构成了夏季的这种种体验是多么不可缺少!它是纯洁的标志,而它的香气让人想到了纯洁。在不流动的污浊泥水里生长,它这么纯洁、优雅地在眼前绽开,气味这么芬芳,仿佛是在向我们展示纯洁和芳香的特性,而且纯洁和芳香能够从大地的黏腻、污浊之物中提取。我想我是摘了至少一英里外的最先开的一朵。在睡莲的香气里,我们的希望得到了证实!尽管有奴隶制以及北方的怯懦和不讲原则,我为了它也不会这么快就对人世灰心失望。它暗示人们行为变得美好的时代将会到来。既然我们身边的植物发出如此的芳香,那么谁又会对自然的年轻和健壮表示怀疑呢?既然自然每年仍在配制这样的香气,我们也就仍然相信她充满了活力,而人类之中也仍然存在他们所认识和热爱的美德。就仿佛所有的纯洁、芳香和美德都从大地的污泥腐土中提取出来,在一朵花中得到体现。这是美德的复活!我由此想到大自然不会认同“密苏里妥协案”密苏里妥协案:1820年美国北方和南方在国会中最终达成的同意接纳密苏里为第24个州的议案。该议案以蓄奴州身份接纳密苏里,允许该州不对奴隶制加以限制就可加入联邦。这样的东西。我在白睡莲的清香里闻不到妥协的味道。在这香气里,芳香、纯洁和坦诚与猥亵和有害完全分离开了。我从里面闻不到马萨诸塞州州长或波士顿市长那无节操可言的犹豫不决。所有正当的行为都散发着这样的香味。因此,你做那些带香气的行为将会使空气里总的香味得到增加,而当我看到或闻到花的香气时,我不会记起你的行为前后是多么不一致;因为所有的气味都归结到了一种展示道德品质的形式里。要是没有高尚的行为,睡莲就不会散发出香味。肮脏的污泥代表了人的懒惰和邪恶;香花从里面长出来,因为纯洁和勇气从里面产生。这些美景、乐音和香气汇聚到一起,使我们相信我们的永生。没有人会对这一切证据提出异议。我们的外在感觉与内在感受和谐一致。这种香气让我确信,即便其他的人都倒下了,也会有一人迅速站起;即便一场瘟疫横扫大地,至少也会有一人不受伤害。自然的创造力并没有削弱。她的花朵还像以前一样美丽、芬芳。 8月2日……菲尔兹今天送来我的的样书。它的出版日期是本月12日。 第32节:显然这是一场强雷阵雨 9月6日……晚上九点。显然这是一场强雷阵雨,此时正从西边到来。那闪电无休无止地闪着,我不记得见过这种情形。那雨一定是在至少20英里以外的地方,因为我几乎听不到雷声。简直是一刻不停的闪电显露了云的形状,至少是显露了高处和低处的云层的边缘,但那云沿着地平线往南和往北伸展到了我们的视线以外。每一分钟我都看到波状的闪电,那刺眼的强光一头扎到了地上或呈叉状掠过云的边沿。它们并不总是直接冲向地面,有时候却是弯曲的,就像树枝,或者像叉子一样掠过云层。这是诗人爱描写的叉状雷电。就像黑压压庞大的炮队在向我们逼近,背后不停地闪着火光。很显然,它每次都以猛烈的炮火轰击大地或别的什么目标。在雷声还几乎听不到的时候,我们感觉到凉风呼啸而来。事实上闪电在地平线上此起彼伏,已经不停地闪了一个来小时了。刚才还是在云层的边缘闪烁,现在又在远方沿着地平线放光,在降雨的云层下方显露较为明净的金色空间,耀眼的电光穿过云层曲曲折折地射向大地。那里的村庄只好听天由命了,你能看见它们正遭受雷电的打击。闪电呈波状穿过降雨云层下方纯黄的空间,就像火蛇或带火焰的虫子,就像眼睛里的血脉。开始时不过是西南地平线上非常遥远的一小块云,在它自己的闪电照射下显了形(那闪光照出了它蓬松的上面部分轮廓和整体的形状),在这儿听不到雷声。仿佛是一艘舷侧起了火的船,但它逐渐扩大、延伸,把沿着地平线的北边和南边其他部分都连成一片,雷声响起来了,风刮起来了……最后下起了雨,不是很大,也没有响雷,但闪电则在我们的四周到处闪现。 9月8日……葡萄无疑要到一周以后才成熟,但我必须现在就去,趁着葡萄还没被洗劫一空。我都可以闻出葡萄的香味了。我拉下紫葡萄那琳琅满目的粗大树枝,上面开着许多花,紫葡萄火焰一般从里面长出来;还有大的带小点的红葡萄和纯绿的葡萄。有时候我在低垂着的茂盛的枝叶下面爬行,葡萄藤在那里爬满了只有四五英尺高的桤树,葡萄从我头上树叶中的半球形空洞里垂挂下来。而其他时候,我看见黑紫色或黑色的葡萄紧贴着叶子银色的底面,高高在上,葡萄藤爬上了桦树和槭树,得攀爬上去把它拉下来才能摘到葡萄。矮漆山上的金缕梅看上去像是一两天之内就开花了。 我带回家的葡萄有4加仑,在我的房间里散发着香气。不可能连在葡萄上面盛开的、美化葡萄的花儿一起装在篮子里带回,这些花都是成串成串的。当我划着船回家的时候,装着葡萄的篮子就放在船头,我坐在船尾也时不时闻到飘过来的葡萄的香气,我还以为船经过的岸上有一棵果实累累的葡萄树呢。在我从桦树的顶部拉下葡萄枝时,有几只金翅雀在上面嘁嘁喳喳地叫。最熟的葡萄串还没等我的手够到它,就掉落下来,撒了一地。我踮着脚尖想轻轻掐断挺硬的花梗时,由于那些叶柄与葡萄串缠在了一起,我只好干脆连葡萄带叶子都扯了下来。 9月24日……河上的秋景有以下几个阶段:首先,两个品种的黄色睡莲的浮叶开始腐烂和变黑(这早已发生了);其次,三伏天后秋天的第一场雨降临了,河流上涨,河水变凉,风儿把正在腐烂的裂头蚴等等吹上岸,或多或少让河道变得清澈了;第三,当第一场比较严重的霜冻到来时(拿今年来说,是本月21和22日),先前只是披上了一种暗淡的昏黄色的风霜树,裸露在外面得不到保护的部分,一下子都被冻伤了,立即枯萎而变成了棕色。 这秋景的第一阶段是逐渐形成的,不会给人留下多大的印象,但这最后一个阶段则是突如其来和分外显眼地给河上的风景一个秋天的面貌。 12月14日……虽说坐雪橇很不错,但雪并不大。一个暖和的解冻的日子。河差不多完全开了。它成了冰的框架里面的一面非常平滑的镜子。这使沿着河散步变成了愉快的事情。在河道宽阔的冰面之间,宽度不规则的带状水流看上去就像擦亮的银镜,或者就像擦亮了的另一个冰面,不时借助于倒影与周围的冰区别开来。我很少见到杂草、柳树、榆树和乡村房屋的倒影这么清晰,树干这么黑,看得这么清楚;因为它们不是与绿草地对比,而是与明净的白色冰面相对照,更何况水面也是银色的。你的目光先是掠过单色平滑的冰面,到了就像装在冰里的一套宝石的银亮光滑的水面,那水面以其特有的美倒映着杂草、树木、房屋和云彩。那倒影特别的单纯和清晰。这些细枝的倒影与宽阔的绿草地脱离了关联,被孤立起来了。而它们夏季里恰恰是从那片草地里长出来的。背景里没有了吸收光线的暗绿色地面,有的却是这裂开的白色冰面。这个季节没有被冰封上的宁静的水面真是太少见了,所以我不愿放过这个沿着河边走走的机会,此外有点冻结的草地,也比夏天更适合在上面散步。 1855年 《伯特南月刊》刊登了梭罗科德角访问记的四篇选文。的出版商告诉他,在该书出版后的第一年里一共售出了344册,为此寄给他一张5160美元的支票。这一年快到年中的两三个月里,他患病卧床,心里很烦恼。他身体恢复得很慢,实际上他再也没有恢复到病前的状态。但秋天托马斯·乔姆利送给他的一份厚礼令他快乐无比。这份厚礼是四十四册书,“关于古代印度的文学,在美国简直是一本也买不到。”尽管他病了,但他在日记里仍设法写得内容广泛一些。不过与以前写得特别精彩的时候相比,还是显得缺乏活力。读起来并不枯燥乏味,也不只是原原本本描写事实,但算不上梭罗所写的最好的东西。 第33节:远去的夏季的追忆 1月12日下午,经迈诺特的草地去弗林特的池塘。 在一上午的雨雪霏霏之后,天上多处露出了蓝天,太阳也出来了。宁静而温暖。大地有三分之二裸露着。我沿着爱默生家下面的米尔小河散步,在水里面找有生命的东西。 也许在冬天里最能打动我们的是对远去的夏季的追忆。多么想在开冻的小河旁边跳跃啊!奔腾的小河有多么美!多么生气勃勃!多么和谐相处的自然界!寒冷只是表面现象;夏季依然深深保留在核心里面。它在乌鸦哇哇的叫声里,在公鸡喔喔的啼声里,在晒到我们背上的太阳的温暖之中。我隐约听到远远的一只乌鸦的叫声,从看不到的树林的边缘传来回声,那声音就像被阳光从地上扯起的春天般的雾气遮蔽了。那声音混合进了村庄里传来的低低的响动——孩子们玩耍的声音,后者听起来就像一条溪流轻柔地流入另一条溪流;野性的声音和温顺的人的声音合而为一了。多么令人愉快的声音啊!这不仅是乌鸦呼唤乌鸦,因为它也是在对我说话。我和它都是伟大的造物的一部分;它有嗓音,我就有耳朵。它呼唤时我能听得到,要是它每年春天都对我哇哇地叫,我保证不对它射击和投石块…… 银色的小鱼现在又在哪里呢?鳟鱼在哪里呢?我在小河里什么也没有见到。前者已潜到了大河的深水里面?也许我该去那里看它们下潜!它们为何不告诉我呢?要么它们钻进了污泥里?此时它们吃不到什么昆虫了。 1月20日……有许多例子表明,昨天雪就是以掉落在上面的一块白手帕或床罩的形状留宿在树木上面的,中间隆起,有许多褶皱和波纹。一丛光秃秃的普通灌木要在它的枝桠上托起这么多的雪,使得你无法看透它;虽说是松软的一堆,却像旋转的陀螺那样成为完美无瑕的迷宫。我只听到几声山雀的鸣叫。有时候压弯的油松上的积雪让我想到正准备顶撞过来的公羊或大象的头。有几个地方的树木与众不同,它们站在雪最多的一边,白得如同雪花石膏,美得让人难以置信。尚未成熟的松树实在是让我想到完美的雕像,而那些高高矗立在四围的庄严、成熟的松树则犹如你站在伟大雕塑家的工作室里,如此纯净、细腻和透光的白色,把深色的树干都隐藏了起来。在许多地方,雪覆盖着枯萎的橡树叶,光线从上面照下来,你则从下面看过去,黄褐色和肉桂色——不同的柔和色彩掺和着白色,还增加了美的程度。 2月16日……我在嫩枝的末梢找到许多松鸡咬过的痕迹。这些地方呈白色,大约半英寸长,显得过于粗大。可能这些都是苹果树的嫩枝。树皮和新芽(要是长了新芽的话)都被吃掉了,只留下嫩枝那裸露、白色和硬质的部分。有些苹果树的树梢看上去像是被咬掉了。对这种树,松鸡连树皮带新芽吞食掉的量真令人吃惊。多么能吃苦的鸟儿啊!它生在枯树叶里,颜色也和枯树叶一样,长大了寄居在积雪里,靠树芽和嫩枝度日。在苹果新芽刚被咬掉的地方,松鸡似乎没有连同树芽吃掉太多的嫩枝。 3月20日……今天我又试着模仿鹅叫,我发现自己像有翅膀那样用肘部拍打着身体的两侧,发出像“莫——阿克”这样带鼻音含两个音节的声音,发声时还转动着头;旁听的人觉得我学的鹅叫声非常逼真,我想都可以招来一群鹅了。 3月22日……大约下午四点钟,我顺着池塘南边的陡坡而上,到了一小块林地的边缘。这个冬天伐木人已伐倒了周围一英亩左右的树木,但还没有把这一小块林地夷为平地。我观察一个铁杉树桩,它已腐朽,中间是空的,约有两英尺高,直径为六英寸,我本能地把右手伸过去准备盖住它。我发现里面有一只飞鼠,由于我的左手遮住了底部的一个小洞,它便直接跑进了我的右手。它使劲挣扎,拼命咬我的手,但有棉手套保护着,只有一两次我感觉到了它的牙齿。它起先是发出了三四声刺耳的尖叫声,有点像是“克尔——拉克,克尔——拉克,克尔——拉克”。我用手帕把它裹起来,抓紧两端,走了约三英里,将它带回了家。一路上它一直在挣扎,当我穿越树叶或灌木、脚弄出不寻常的或大一点的声音时,它就挣扎得特别厉害。它的爪子从手帕里露了出来,我都可以数它的脚趾了。有一次它的头也钻了出来。它甚至隔着手帕还在咬我。 我记得它上面是一种栗灰色(偏向于鹿毛色或奶油色?),有点呈棕色;下面白色,在它的双翼(?)边沿的下面呈黄色,侧面颜色很深,也许就是黑色,形成一道深色的条纹。奥杜邦和巴克曼奥杜邦和巴克曼:奥杜邦(1785—1851),美国博物学家、艺术家。巴克曼(1790—1874),美国博物学家、基督教信义会牧师。这里可能指巴克曼编写、奥杜邦绘插图的《北美胎生四足动物》。可没提到有这样的条纹!这小家伙很机灵,让我想到房间里的老鼠。它突起的眼睛又大又黑,看人的时候是一种挺逗人的单纯眼神。它身子非常平坦,呈淡黄褐色,两分式的尾巴是极好的装饰。它的“双翼”在它歇着时并不很明显,只是它身体的下面显得很扁。它会展开“双翼”,从桌子上跳到两三英尺高,徒劳地落到地板上;也许它往上跳时击打房屋的边墙是想要抓住什么可以让自己挂在上面。它会沿着窗框跑上窗户,但显然是发现家具、四壁还有地板都太硬、太光滑了,在摔下来几次后就安静下来了。有一小会儿,它让我抚摩它,但决不是因为信任我。 我晚上把它放在一只桶里,上面盖住了。整个夜里它都又啃又咬折腾着,抱定决心蹿上来咬挺结实的橡木桶顶上的边沿,一次又一次地掉落下去歇一歇。临近早晨时,桶损伤得相当厉害,假如我没有用一块铁片压在挨咬的部位,它可能就跑掉了。我在桶里放了一些面包、苹果、山核桃和奶酪。它吃了一点苹果和一颗山核桃,它横向地将山核桃一剖为二。 第34节:去费尔黑文湖 到了早晨它就安静了,蹲伏在稻草里,有点蜷伏的样子,尾巴垫在身体的底下,尾巴的末梢很好看地卷曲在它的头上,仿佛是遮着光和让自己暖和一些。白天里我每次掀开盖,看到它都是这个姿势。 3月23日下午,去费尔黑文湖。 把我的飞鼠包在手帕里,将它带回树林。大约下午3点半,我把它放在先前抓住它的那个树桩上。它马上就踩着树叶跑到了五六码以外,然后爬上一棵还没长大的细高的(约十英尺高)槭树,在短暂的停顿之后,跳出去往下飞掠向九英尺远的一棵大槭树,停在离地面三四英尺高的树干上。它又顺着树干迅速往下跑,到了正对着我的地方,它和我相距有三十英尺左右,它身子贴在树干上,头朝下看着我。停了两三分钟之后,我瞧见它抬起头往外看,准备再做一次跳跃。它以绝妙的姿势离开了,远比我能够想像的更像一只鸟,而不是什么四足哺乳动物,它留给我的印象比博物学家的记录所能给我的印象要深得多。我在它跳跃的地方和降落的地点作了标记,仔细地测量了高度和距离。它从高二十八英尺半的槭树上起跳,降落在水平测量距离为五十英尺半的一棵树根部的地面。它的飞行不同于一般的降落;既不是水平的直线,也不是垂直的直线。它实际上是很像老鹰那样掠过,部分的飞行接近于水平方向,它往右偏离八或十英尺,在那个方向形成弧线。有六棵直径从六英寸到一英尺的树木(其中有一棵铁杉)处于起点和终点之间的直线上,飞鼠掠过时要绕过它们便形成了一段弧线,从较稀疏的树枝间穿过。据我的观察,它连一根细枝也没有触动。它掠过的方式就像老鹰在树间和绕着树飞翔。尽管今天刮风,但这是在避风的长满树木的陡坡上,它飞行时并不借助于风。由于地面的坡度上升了约两英尺,因此距离是五十英尺半,而绝对高度是二十六英尺半,也就是说它每下降一英尺就前进了约两英尺。此前它在我家白费了半天劲,我没有预料到它会有这样的表现。它没有像在我家里那样重重地落地,而是非常轻柔地降落在地面,我简直不能相信仅靠皮肤的伸展就能飞得那么远。它必定是更多得益于其内部组织。也许它的体内先鼓足了空气…… 3月29日……当我站在海伍德山顶上俯瞰瓦尔登湖——蔚蓝的湖水已经在超过一半的湖面闪烁了,我愉快地吸一口寒冷而新鲜的空气,感觉就像是饮了一口冰冷的湖水。回想起夏日的风吹过来的空气,夏日的空气可不会引起我这样热切吞咽的欲望。对我的同伴来说这是冷飕飕的风,却确实能使我精神振作,我急切地吞咽它,如同吞咽什么灵丹妙药。我也感到一种冲动,想要马上跳进一半已解冻的湖里。这种冷风激活了我的味觉,而在我看来夏天的热空气做不到这一点。我喜欢站在这里,就像7月里的马那样气喘吁吁。将近半个湖那么大的冰面漂向了东边的湖岸,在岸上碰碎了,形成一堵碎冰块的闪光的白墙。 4月19日……从海伍德山顶,我想我看到了湖里一只潜鸟的头,离我有二百码那么远。用我的望远镜看,它似乎没有往深里潜(脖子全没在水里了),但我辨认不出哪一端是它的嘴。我终于看清了,这实际上是一只小鸭子的整个身体,它正好在湖的中间把头靠在背上睡觉。头和脖子呈不太浓的黑色,胸脯是白色的,上面似乎是深褐色,头的侧面有一块白,在嘴的下面,没有延伸到头的外侧;另一块白也许在翅膀的尖上,那里还有一点黑。它在水上漂着,不过没有漂出去多远。它的胸部一直朝着风的方向,头一次又一次抬起来,朝周围看看自己是否安全。我想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鸭子了,轻盈地漂浮着睡在瓦尔登湖的中间。这该是一只雌性的巨头鹊鸭或潜鸭。我猜想它在飞行时翅膀看上去会更黑,底下则有一些白。它漂浮着犹如一只小珠宝盒,开始时我都怀疑它是否还活着,后来它抬起了头环视四周。它选择了一个恰好与两边的湖岸成等距离的地方打盹儿,胸部朝着风的方向,只是像一艘在河流里下了锚的船那样摇荡着。最后是火车惊动了它。 5月5日……把我的书看了一遍,发现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便对自己说要去找一个乌鸦的窝——一刻钟之前我听见一只乌鸦朝着飞过的老鹰吼叫。可当我往上看时,又难以下决心了,因为我看见一只乌鸦穿过林间的空地飞向了沼泽地里最高的松树并落在那里。我朝着那些树走去,不久便“哇”地听到了一声愤怒的喊叫,从我下决心还不到五分钟,我就在沼泽地里最高的白松上靠近树顶的地方发现了一个新巢。一只乌鸦在射程之内绕着那个巢边飞边叫,然后飞临我的头上察看,直接落在了我上面相距三十五英尺的橡树上,愤怒地哇哇叫着。可突然间,好像是有了什么新的主意,它飞走了,它的同伴和另外两只乌鸦也一起飞走了,它们默默地飞出去四分之一英里左右,落在了一片牧场上,仿佛树林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令它们留恋的。 5月7日……比这棵老鹰筑巢的松树还要远一点,我看到一棵中等大小的红橡树,竖立在沼泽上面有点倾斜的山坡上,它的一侧离地面约十五英尺的地方有一个相当大的洞——很显然,那里原来有一根大树枝,几年前因砍倒的树倒在它的上面而被砍断了,就这样形成了一个空洞。我想这样的一个洞对住在树木里的动物来说真是好得不需要再加以改进了。也许是灰松鼠,我刚在那一带见到了它们的窝。这个洞也大到可以供叫声很尖的枭出入了。于是我想我可以轻轻拍打它,把耳朵贴在树干上,看看我是否能听到里面动物的响动,但我什么也没听到。后来我决定朝里面看。我便攀爬上去,当我的一只手够到那个洞,想借它继续往上爬时,我心里闪过一个想法,也许有什么东西会抓住我的手指,但什么也没有发生。树身上最低的大树枝正对着这个洞,我靠在这根大树枝上面往洞里看,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有东西蹲伏在那里面,填满了这个深约六英寸、宽五到六英寸的洞。这只红棕色的鸟不像松鸡那么大,占了洞的上部三英寸的地方(正对着我的脸)像是睡着了。我用了一两分钟才看清它是一只枭。据我的观察,它上面是橙褐色或淡黄褐色(?),羽毛都插上了小小的黑褐色的戟形(?)标记,朝向翅膀和尾巴末梢的地方呈灰色。眼睛的周围和后面有一个挺大的圆形白色地带,在背部有一条三分之一英寸宽的显眼的深棕色条纹。冠毛约有125英寸长,外形大概是尖尖的、三角形的和红棕色的。它挤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尾巴都有点向上翘,头侧着朝上,头上竖着一根冠毛,黑色的大眼睛只留一长条约十六分之一英寸宽的缝隙微微张开;可以看到它在呼吸。过了一会儿,我伸进一只手反复地抚摩它,这样它就把头压得更低了,眼睛也完全闭上了。尽管我对它的身体下面有什么很好奇,但这个时候我不再打扰它了。 第35节:托马斯·史密斯 6月18日……下午三点,我沿着铁杉林走上了堤岸,看见一只色彩鲜艳的龟刚开始挖洞;又看见另一只则在离河六七十码的地方,那是在几棵油松附近的荒地上,地面覆盖着石蕊、委陵、酸模什么的。它的洞已完成了大约三分之二。我弯下身子看那只龟,令我吃惊的是,它只是稍加停顿又继续它的工作,就在我的眼皮底下,离我的脸才十八英寸。我怕惊动它,在三刻多钟的时间里不自然地保持一个姿势。它用前腿作支撑,龟壳的前部比后部高一英寸左右,这样的姿势一直到最后都基本上没有改变。洞是卵形的,后面最宽阔,约1英寸宽、175英寸长,刚挖出来的泥土湿乎乎的。它只用后腿挖洞,并将泥土送到洞外,而它的尾巴或龟壳都没有用上,尽管龟壳上落了些泥,但龟壳当然是进不了洞的。它先是用后腿刨上两三下,接着取一点点疏松的沙子直接放到腿的后面,使劲伸腿将沙子往后推,然后不慌不忙地将沙子清除掉,让泥土陷落;两条后腿就这样轮换着做。它的速度很快,两条腿极有规律地交替着使用。一条腿这样做的时候,另一条腿站立着,这样它的壳每次替换时都翘起来,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每过半分钟或一分钟就变换一次。洞一直挖到它的爪子能够得着的深度,有两英寸左右。它的活儿干得干净利落,没有把挖出来的泥土撒得到处都是。挖洞的过程可能用了五分钟。 然后没有任何停顿,它就把头完全缩进了壳内,将尾部微微抬起,便将一枚湿漉漉、颜色新鲜的蛋生进了洞的最前端,它那红皮肤的身子在生蛋的时候露出了很多。接着它又将头慢慢地伸出一点,用一条后腿将蛋扒拉到一边。等了约两分钟,它又把头缩了回去,生下了另一枚蛋,就这样一直生到第五枚——每次都缩进头,停顿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蛋在洞里的排列没有特别的讲究——只是每一枚都平躺着,互相之间没有妨碍——我能从上面清楚地看到它们。 生蛋的过程用了十几分钟,随后它既没有停顿也不等转身,就开始用后腿将湿泥刨进洞里。填了一半的时候,它侧着后爪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压一压,两只后爪交替着这样跳动。有一阵子,它膝盖着地,先是向一边侧着身,然后朝另一边侧着身,将龟壳后部的全部重量都压在上面。当它这样陷进已经湿透的泥土里面时,它再向后朝两边伸出后腿,把干燥的、盖着地衣的地皮拉过来,然后在上面跳动压实,龟壳的后部依然没有朝左或右挪动一英寸,龟壳前部的姿势也没有丝毫改变。整个的覆盖过程真是不同凡响。它毫不懈怠地扯过干土盖上去,同时一刻不停地在干燥的表面跳动,它做这一切持续的时间比我想像的还要长,而它的前腿却没有移动,它不朝周围看,也不瞧瞧自己生下的蛋。在这个过程中有多次停顿,有时它是要歇一歇,有什么响动的时候,它伸出头来谨慎地四周瞅瞅。这样的停顿时间在掩埋它的蛋时格外长,占据了一个半小时左右。也许这活儿不太轻松。 等它干完了,它就以相当快的速度立即朝河跑去(这突如其来的变化真令人吃惊),途中不时地停下来,我估计它跑到那里需要十五分钟。一点也觉察不出那块土地曾被动过。印第安人挖地窖的技巧也不可能更高超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所有的痕迹都从眼前消失了…… 10月2日……沿着湖岸往回走,我们看见一男一女正驾着小船离岸。那男的我们以前见过,他是个黑人。他划着船,那女的掌着舵。R(丹尼尔·里基森)招呼他们。他们靠过来驶进浅水里,离我们十来码远。“再近一点,”R说,“别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的。”那女的回答:“还没有谁让我怕过呢。”男的名字叫托马斯·史密斯,当R非常直率地问他有多少土著血统时,他回答说他是四分之一的印第安人。随后R又问坐在船尾穿着土黄色套裙的女人。那女人是普通村妇打扮,有一张标准印第安女人的长脸。在此之前汤姆已经回答了她是否是他的女人的问题。现在问到她有多少印第安血统时,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关键问题,但最终我们还是得知她有一半的印第安血统。她说自己来自卡弗,她有一个姐姐住在那里;像她这样的混血儿在这里并不多见。她说自己名叫塞皮特,但不会拼写这个名字。R说:“你的鼻子看上去更像印第安人。”你见过新英格兰人像这样与妻子一起去钓鱼吗?这两个人就住在湖岸上。汤姆说他曾见过湖里有重达五十至六十磅的乌龟,他当天早上捕到一条四五磅重的小狗鱼;他也见过小狗鱼被冲上了岸,嘴里还叼着别的鱼。 10月12日……把两根木头带回了家,那是大约三个星期前我从河底捞出来晾在河岸上的。其中一棵栗树我几年前就注意到它沉在阿萨贝特河底了,它正好在东边水源的上面,插在一个很深的洞里。它看上去就像待在那里有一百年了。它太重了,上面覆盖着烂泥,我和C拼尽全力才把它拖到挺高的岸上。晾到今天也没轻多少,我想找点消遣,先是将它锯成两半,然后请了几个人把其中的一半抬走。一开始他们因为没想到这木头有那么沉,竟抬不起来,但后来他们没费多大劲儿就抬起来了。作为原木的一部分,它切割得很整齐。它的宽度有半英寸多一点,厚度有一英寸。虽说薄薄的边比较坚硬,但宽阔、半圆形一面上已暴露在外的白木质则相当松软,还裂开了不少大缝。它因从水里吸收了铁,外观总起来说呈锈褐色。假如顺着木头的层次将它劈开,看到的是一种深的蓝黑色;假如横的将它截断,不是黑色就是浅褐色。你从这段木头的一端望去,则有着黑色的同心圆弧,与细孔周围的圆圈差不多,也许有一英寸的十六分之一宽。当你在横截的木条的面上看过去,这些圆弧让你想到带条纹的背心或绵羊皮。但只要在光天化日下暴露一会儿,就整个变成一种和制服差不多的鼠灰色,浅褐色成了鼠灰色,深色的条纹也褪成了鼠灰色。它散发出染料一般的强烈气味,诸如此类。 第36节:现在是收获栗子的时候 另一根是橡树的圆树干,尽管它看上去像前面说到的那一根一样老,但它从树皮到里面都很坚实,沉重得很,沉入河里的时间比起那一根来显然要近多了。这根木头不具有特别的颜色。一些农民给这样的木头装上火药来惩罚盗贼。那种地雷不会伤人的。 把这两根木头的碎片扔进一桶水了,这些碎片马上就沉下去了。 10月18日……枯萎之中也产生那么多的美!我捡起一片白橡树叶子,它又干巴又僵硬,却还像10月里那样混合着红色和绿色,它多汁的部分已被虫子从底下吃掉了,暴露出叶脉那精致的网。举起叶子对着光线看非常美观,这样的创作只有依靠一只虫子的鉴赏力才能实施。但也可能在植物界,让叶脉如此显露就像在动物界露出骨架那样不可接受。不管怎么说,这些小馋鬼都是在为另一个目的而工作,即揭示大自然的神奇。此时此刻有无数的橡树叶处于这种状况,也都带有显现网状叶脉的边缘轮廓。 10月23日……现在到了收获栗子的时候了。把石头掷向栗子树,在枝叶摇晃之中,栗子便像暴雨一般落在人的头上和肩膀上。但我不能原谅自己用石头干这种事。这样虐待供给我们食物的树木是有罪的,这样做是不公平的。令我心神不安的,并不是我想到做下这种缩短它寿命的事情,将使我没法长久享用它的果实,而是纯粹人道的动机提示我还有更加清白的做法。我对这棵树怀有同情,却活像盗贼那样朝树干投掷大石块——还够不上谋杀罪。我肯定不会再这样做了。接受大自然的这些恩赐不仅要以斯文体面的方式,而且要心怀某种谦卑的感激之情。我们获取树的果实,甚至都不该那么粗鲁地摇动树干。现在不是闹饥荒的时候,在那种时候行为轻率一点,甚至施点暴力都可以得到谅解。我所做的可比粗鲁更坏,使供给我们食物、为我们遮阳的树不必要地遭受痛苦真是罪过。古老的树木是我们的父母,可能还是我们的父母的父母。假如你想认识大自然的奥秘,你必须比别人做的更人道。我由此产生的想法并不是我伤了树这个行为等同于掠夺我自己。我深受触动,就仿佛我将石头掷向了某个有知觉的生物,它的知觉确实比我们人要迟钝一些,却仍是我们的远亲。瞧啊,有个人砍倒一棵树来取它的果实!这样的行为哪有道德可言? 11月5日……有不少孩子我是认识的,我很愿意在某个孩子过生日时准备一份礼物,但他们已得到太多的豪华礼品(昂贵的礼物已琳琅满目了),我想要买什么送给他们的话得用掉我一年的全部收入,而且即使买了他们也瞧不上眼。 11月7日……我发现这种寂静、阴沉、细雨濛濛的下午很适合外出;这种时候我出去散步或驾船航行,比在晴朗的天气里更能引发联想,收获也更多。朦胧的雨雾使我看不到远处的景物,湖水光滑极了,那种宁静最适合在水中投下倒影。我获得的印象更加直率,我也变得更加敏感,就好像我处于安静的居室,没有让太阳和风把我搞得麻木不仁。我全神贯注地思考;我成了坚实的整体。孤独也确实存在,因为这种天气里别人都不出门。雾气在我的头顶和四周如同屋顶和四壁,我走动的时候感觉就在家里。马车驶过消失在雾中的大桥的声音比平时大多了,其他声音也是如此。我只好看看近处的东西。所有的东西都具有催眠作用;云啊雾啊把我笼罩起来了。我的观察力和思考力都大有长进。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这个世界和我的生活都简单化了。欧洲和亚洲此时又与我何干呢? 11月18日……比起贫困匮乏,穷奢极侈显得更加卑鄙丑恶。 1856年 春天里梭罗显然已恢复了健康。他又变得很活跃了。他徒步旅行、调查测勘、发表演说和进行写作。他拍了那张在喉部蓄须的照片。他主要的门徒hGO布莱克和丹尼尔·里基森继续从他那里吸取灵感和精神食粮。秋天里,他去新泽西州伊格莱斯伍德的一个乌托邦社区,勘查那里广袤的土地。在伊格莱斯伍德的时候,他抽空去拜访了住在布鲁克林的著名诗人沃尔特·惠特曼。两位作家的交往彼此都很拘谨,但都对对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梭罗说惠特曼“是个了不起的人”。就日记而言,这一年写的内容比起前一年梭罗患病期间丰富了许多。他写下的文字又恢复了悠闲、成熟的笔法。他描述的现象也更广泛、更细腻、更准确。 1月10日……我喜欢在今天这种严寒的日子里磕磕绊绊、踉踉跄跄地穿越沼泽地,我出了城无须走多远便可以进入新地岛那样的荒野,穿越完全被雪覆盖的、还没有人走过的沼泽地。在沼泽地里,纤细的干雪仍堆积着,甚至与水石楠的顶部齐平,把挺高的蓝莓灌木埋掉了一半。我进入了夏季无法到达的沼泽里的小岛,我的脚陷入了完全看不见的水藓之中,那里还生长着桤树的浆果和杜鹃的幼芽,可能是一只林雀或山雀,在我的旁边口齿不清地鸣叫,在那里甚至还能找到一些野生动物的足迹;也许只是在一根细树枝旁边打了洞的一两只鼠,它们仿佛是受了惊,急不可耐地要转移到另一棵灌木侧面的洞里,便沿着直线在松软的深雪上蹦蹦跳跳跑掉了。几只兔子跑上了沼泽地周围的蓝莓灌木和桤树中间的一条小径。这算不上是一次极地海的远征和追随富兰克林富兰克林即约翰·富兰克林爵士(1786—1847),英国海军少校和探险家。1819至1822年进行过一次从哈得孙湾到北冰洋的陆上探险。去探险。说实在的,这里只有很少的生命、很少的观察对象。我们甚至降了格像松鸡那样去赞美幼芽,像兔子、鼠类那样去赞美树皮。杜鹃花黄的和红的幼芽表现出了不起的进取心,还有蓝莓灌木丰满的红芽,沿着茎干酣睡的圆锥花序石楠那尖尖的红芽,带斑点的黑桤木、迅速生长的山茱萸,灰褐色开裂的蓝莓灌木等等。连小小的在细枝后面酣睡、做着春之梦的鲜亮的幼芽,也足以成为赞美的对象。我感觉自己踩在了积雪下的石楠灌木上面,就像被一只有弹性的篮子托起,再走一步就陷了下去,深深的、无声息的积雪没到了我的腰间。我的不幸得不到积雪的同情。等到今年的八月,在现在雪线的下面将垂挂出多少甜甜的浆果啊! 第37节:1856年,梭罗恢复了健康 3月4日……我有两个朋友前一个指爱默生,后一个不知指谁。。其中一个给我的友谊所带有的条件只会使我产生卑躬屈膝的感觉,这是我无法接受的。他不会平等地对待我,而只想在某种程度上充当我的恩人。他不会来看我,可要是我不去拜访他就很伤心。他不准备接受别人的好意,却很乐意施与他人。尽管有时候他是直率坦诚的,偶尔却也对我讲讲客套;他不时扮演一种角色,对待我就像我是非常陌生的人;还骄傲地使用做作的言词。我们的关系是一出为时长久的悲剧,但我未曾直接地说到这一点。我认为不管是抱怨还是解释都不起作用。唉,一切都已经太明了了。我们为我们彼此没有爱、互相不信任而感到痛心。我不会让自己说出来,于是便认识到了我们之间友爱的障碍。 我还有另一个朋友,也许是由于有点愚钝,他不曾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即友情的尊严决不会允许我屈尊到去说出这一点的地步,但彼此的不了解不可避免地要使我们永久地处于分离状态。 3月21日……上午十点,去我的槭糖浆槭糖浆:某些北美槭树所产的甜味汁液。美国大湖区和圣劳伦斯河地区的印第安人在欧洲移民到来之前即生产槭糖浆,现在仅北美仍在生产。营地。 发现昨天下午三点以后从一根导管里流出的一品脱半树液,已凝结成了半英寸左右厚的冻,而今天早晨又流出了四分之一品脱多一点。尽管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可在中午之前的10:30到11:30之间,我从同一棵树的六根导管里共接下了多于275品脱的树液。加在一起有四品脱半了。这种树液味道可口,也许有点像冰镇过的水,有一点点讨人喜欢的甜味。下午我把树液熬浓,熬成了一盎司半的糖,没有一点糖浆的样子了。这似乎是相同情况下的糖槭树产出的平均数。所谓相同情况指的是树长在树林南部的边缘,一半已枯朽了,树的直径为两英尺。 了解我们的森林中存在这种糖浆是很有意义的事情。这些糖浆有不少是通过利用已遭废弃的树木获得的,这对既用不到糖浆也用不到那些树木的业主没有任何损害。 我十点离开家,没到两点回来了,带回了275品脱的树液,除了这一部分,我此前已采集到175品脱了。 在将树液煮沸的时候,我放入小苏打和一点牛奶,前者是为了中和里面的酸,后者是为了把杂质聚合为浮渣。煮了之后都有点烧糊了,等冷却以后,我那点东西不会再流动了,硬得都快成糖果了,我又加热,不到一分钟就变软了,成了浓糖浆。 在我采集树液的时候,特里利姆林地高大的松树上依然残留的一点雪掉落下来,击打下面发脆的细枝,这让我想到可能是一群松鼠在上面跑动。 我注意到自己的手指发紫,显然是我打孔用的螺旋钻沾上了树液。 关于我有没有必要制作这种糖浆,和父亲发生了争论。他告诉我这很容易制作,而且可以在霍尔登商店买到更便宜的糖浆。他说我应该去搞研究,而不是浪费时间干这个。我说我这就是在搞研究;我感觉仿佛自己还在上大学似的。 树液从每根导管滴落的节奏和我的脉搏一样快,当三根导管直对着一个容器时,树液流出的速度大约是每分钟一百八十滴。在北边紧靠一棵茂密的白松竖立的一棵槭树,几乎没有流出什么树液,而在树林深处的一棵小一点的槭树,树液却流得很顺畅。树的南侧在春天里先流出树液。我把桶挂在导管或钉子上。我用上了两只马口铁的桶和一只水罐。用一根四分之三英寸细的螺旋钻打孔。打出十几个五六英寸长的喷嘴,洞能塞得进一支铅笔,我用铅笔把洞弄光滑。 3月23日我花费了相当多的时间去观察野生动物(我野性的邻居)的习性。它们以各不相同的活动和迁移向我演绎了整个年份。鹅的飞行和胭脂鱼的迁移等等都非常值得关注。可当我认识到更高贵的动物在这里都绝迹了——诸如美洲狮、美洲豹、山猫、黑獾、狼、熊、大角麋、鹿、河狸、火鸡等等,我不能只是满足于感觉自己是生活在一片驯化的土地上,这真可谓是一个遭阉割的地区。那些更大的、更具野性的动物的活动不是更值得关注吗?我所精通的自然不正是一个残缺的、不完整的自然吗?这就如同我想要研究一个已经没有了勇士的印第安人部落。如今我根本看不到也想不出以森林为背景的大角麋,根本看不到也想不出以水草地为背景的河狸,既然如此,眼前的森林和水草地岂不就黯然失色了吗?当我想到曾经有过的各种鸣叫、迁移、劳作、毛皮的更换、春天里展示的漂亮新装和标志着一年四季的华丽衣着,我便想到我在自然中的生活、我称作一年的自然现象的这种特定轮回,只不过是可悲的欠完整的东西。我聆听一个音乐会,可这个音乐会却残缺不全。整个的文明世界在某种程度上是单一的城市化,我自己就是我所怜悯的城中居民。许多印第安人用来作为季节标志的动物迁移和其他自然现象,如今再也观察不到了。我寻求与自然的亲近,了解她的脾气和行为方式。我最感兴趣的是原始的自然。举个例子来说,春天的各种现象,我原以为是充满了诗意,可后来我懊恼地听说这不过是我拥有和读过的一个不完美的副本,我们的先辈撕掉了前面的许多页和最重要的段落,已把它搞得满目疮痍。知道了这一切真令我痛苦极了。我不愿去想某个半神半人的英雄已先我之前摘取了最明亮的星星。我希望认识的是整个的天空和整个的大地。可各种不同寻常的树木、兽类、鱼类和鸟类都无影无踪了。小河溪流的水势可能也不如从前了。 第38节:永久地处于分离状态 3月28日……永别了,我的朋友们,我的路径朝向山的这一侧,你们的则朝向另一侧。经过漫长的岁月,你们似乎已离我越来越远。我觉得你们终将一起消失。我的路径会在一个季节里因没有你们同行而显得寂寞。草地就犹如不毛之地。你们不断地在我的回忆中出现。我的路径越走越窄,越走越陡,黑夜向我逼近。但我相信在必定会出现的未来里,新的太阳将会升起,新的平原将在我面前延伸,我确信我将在那里遇到具有我从你们身上看到的同样美德的朝觐者,他们和你们先前一样成为这种美德的化身。我接受讲究耐久和彼此受益的交友法则,它在我和你们刚相识的那个春天即已颁布实施,到了我好像失去你们的时候依然有效。 8月1日……自7月30日(包括这一天在内)以来,我们不间断地遭遇了不折不扣的酷热天。大地忽然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发霉的雾气。天空整个变成了一只大蘑菇。蓝色的发霉的厚雾,给太阳拉上了面纱。一天里也就一两次,太阳短暂地露一露脸,其他时间就都看不到了。夜里也看不到星星。潮气横行。你无法在窗户边晾干手帕,把花压平制标本花也免不了要发霉。你从空气里吸进太多的潮气,这样你就不像以往那样感到渴了,洗澡时也没有一个星期前那种爽快的感觉了。高温已缓解了,可由于让朦胧的天空遮住了视线和吸进发霉的雾状空气,你就像一棵植物、一只蘑菇那样生活着。那些还没有备好干草的人太不幸了,我看见他们在水汪汪的牧场上趟着水,徒劳地用草叉去叉已经割下的发黑、霉烂的草,他们打算把这些草弄干。这个时候植被长势茂盛,各种藤本植物也很繁茂。南瓜和甜瓜据说一夜之间能长一英尺。不过杂草长得同样快。玉米卷着的叶子展开了。浆果长得又多又大。白天里有那么一两次,也就一会儿,太阳昏黄病态的微光从面纱较薄的地方透出来,让我们想起已好长时间没见到太阳了,但蓝天并没有显露出来。大地整个都笼罩着云一般缠绕的蒸汽(但恐怕不会下雨,无须任何遮盖物),苍蝇在蒸汽的底下空洞地哼唱着,令人恼火,蚊子也嗡嗡地叫着叮人,它们在这样的空气里如鱼得水。本已衰弱的蚊子又振作起来,它们重又磨快了蜇刺。大批嗡嗡叫着的苍蝇,黑压压地落在家具上。至少有一个星期了,一直听到它们从下面扑击垫板的声音。每天晚上都有浓密的雾,白天里升起的雾只是短距离的。太阳落山时,我看见雾气从河里和草地里缭绕着升起。不管怎么说,我喜爱这个时节有这种潮气。我相信呼吸这种空气对身体有好处,就像蒸汽浴一样有益健康。伞菌在院子里和小路边猛长。 8月19日……当美洲越橘在干燥的山坡上逐渐干瘪的时候,你可以在美洲越橘灌木丛中、萌芽林中和沿着小径观察它们。它们圆锥花序的宽阔的网很不引人注目。它们有点像巫婆那样玩弄诡计;尽管挺稀疏、很细小,但很显然,那些刺球状的荚果期盼着与对它们一无所知的过往的旅行者或野兽接触,借此移居到别的山坡上去;它们可能埋伏着等待,以便攀上摘浆果者衣服的折缝,让这些人把它们带到新的地方。它们占据了非常可观的空间,却不那么显眼。它们用链子挂住你,就像野蛮人的孩子依附在母亲的背上或胸前。它们让你观察不到,一点也不张扬。你也许只是注意到它们扬起绿色的帆,或者你注意到了那桅杆横桁,不是那种高大、尖塔状、倾斜的桅杆圆材——救生索和升降索在上面打成了环。换而言之,这就像装配桅杆的海军造船厂里倾斜的桅杆和索具。 9月1日……我去潮湿的沼泽地,赞美地面上菌类植物纯洁和柔和的色彩。我是顺着流经老营地右边的小河的北岸走到那里的。有许多不同形状的菌类呈现出非常美丽的柠檬黄,有些形状像纽扣,有些边沿呈美观的扇形,有些是棍棒模样,中间是空的;那些颜色极柔和的,色彩虽然浅却很明显,与它们周围枯萎的树叶形成鲜明的对照。别的菌类有的纯白,有的是赏心悦目的红色,还有棕色的,有的甚至从上到下全是不太浓的深蓝色。学校课堂里教颜色的时候,光谱或彩虹还有这些鲜艳的蘑菇,都得借助于图示来讲解。假如学生不学颜色的话,他可以去学蘑菇,这对认识色彩更有好处。你简直要嫉妒林子里的青蛙和蟾蜍,它们就在这样的珍奇宝物之中跳跃,有的菌类纯洁鲜亮得可以充当一枚胸针。枯叶间的每一道缝隙里都渗出展色剂,从中培育出五彩缤纷的菌类——每年大自然简直都是毫无保留地抛撒着取之不尽的财富。 9月2日……我在自己最感兴趣的植物学方面有所发现的时候,通常恰好是我怀着紧张和期待的心情的时候。当时也许我正趟水进入某片偏僻的沼泽地——我刚在那里见到新奇的东西,感觉与一般的出城远足大不相同。换而言之,在某个时候出于某种理由在我的脑海里占据不可思议的突出位置的一种稀有植物,它终将要显现在我眼前。我的期望成熟了,就成了发现。我是专为发现新奇的事物而存在的。 10月19日……我经常注意到鸟类的好奇心。以几天前我见到的一只麻雀为例。假如我没有从头到尾观察它的行动的话,我不可能想像它的行动和我有任何关系。当时我站在一个长着松树和白桦的林子边沿。这只麻雀从三四十码远的地方急速飞过来,飞到离我五六码的一棵松树上。它不出声地在树上跳来跳去,又嘁嘁喳喳叫了一阵,然后飞到远处的那一边,在那里跳跃了一阵子,接着又飞回那棵松树,大着胆子尽可能接近我,再次飞回到它最先在的地方。这段时间里它显得非常不安。一般来说,我会想到这里不只有一只鸟,或者所有这一切都是偶然发生的——四五十码以外的麻雀叫声和我无关,因为我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情况。可当我拿起望远镜朝它看时,我才发现这只麻雀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而且显得兴奋不已。 第39节:永别了,我的朋友们 12月18日……当我[在新罕布什尔的阿默斯特以“散步”为题]讲演的时候,听众都在认真倾听,我感到很满足;这正是我通常想要得到,真心期望的。演讲结束后,没有人对我说话,他们也不需要这样做了。毫无疑问他们总体上喜欢这次演讲,尽管很少有人敢把这一点说出来,即使他们意识到了也不会说。一般来说,只要我能让听众听进去,就不在乎他们嘴里说是喜欢还是不喜欢。我想我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不管怎么说,这与我毫无关系,主动去询问就太唐突了。大多数这样的乡镇与城市不同,它们的愚昧表现为一种幼稚的天真。演讲是在正教会教堂的地下室(小礼拜堂)进行的,我相信我的讲演是在挖它的墙角。 12月29日……我们必须每天都走出去让自己与大自然建立新的联系。我们必须扎下根,即便是在冬日里,也至少得长出一点根须。当我迎着风张开嘴时,我意识到我正在吸取健康。呆在屋子里不免要造成某种身心的不正常。就这种意义而言,每幢房子都是一所医院。在这样的“病房”里“拘禁”一个夜晚和一个上午,我还能忍受。我知道只要走到外面,头脑就会马上恢复清醒。 1857年 与来自堪萨斯州的约翰·布朗约翰·布朗(1800—1859),美国废奴主义者,反奴隶制游击队领袖。1858年,他宣布要在马里兰和弗吉尼亚的山区建立收容逃亡奴隶的根据地。次年组成武装集团,并与政府军作战。被迫投降后以叛乱罪受审,被处绞刑。的会面,对梭罗来说是有重大影响的事件。是一个名叫FB桑伯恩的年轻人(他是哈佛毕业生,待人热情)介绍他们认识的。FB桑伯恩后来花费大量时间来整理梭罗的文学遗著。他常常去梭罗家吃饭,在约翰·布朗为寻求资助访问康科德时,带后者去了梭罗家。梭罗一开始对布朗的印象并不深刻,后来却对布朗充满激情的事业越来越感兴趣,并产生了仰慕之情。同年4月梭罗再度去科德角,7月至8月横穿缅因荒野。这一年日记内容广泛,描写准确。 1月27日……对事物的最富有诗意和最真实的描述,通常是由第一次观察它们的人或发现它们的人作出的。有时候是他们内心比常人更敏锐的直觉和更强的好奇心导致了发现,有时候则是超乎寻常的新奇事物激发了他们撰写报告的非凡热情。因此,我最喜爱读的是最早的定居者对某个国家天然物产和神奇事物的描述,他们是最早的(虽说经常是不那么专业的)自然科学作家。 2月20日……我希望每个城市都在某个供旅行者进入的地方,除了一般的指南、地址人名录等等之外,还要开列这个城市有哪些杰出人物的单子,即列出值得去拜访的人士的名单。 3月28日……我经常能对多年之前经历过的任何一次探险,作出最真实和最有趣的描述,因为这种时候我头脑清醒,我的记忆里只存留了最有意义的事实。实际上凡随着岁月消逝仍一直引起我兴趣的东西,它们绝不会是无中生有的,我凭记忆记录下的东西绝对可靠。 4月23日我在[丹尼尔·]里基森家见到一位年轻女士——凯特·布雷迪小姐,她今年二十岁。她父亲是爱尔兰人,微不足道的家伙,她母亲是个有头脑的新英格兰人。当女儿的以前做针线活儿,但如今靠料理学校的事务生活。她出生于布雷迪之宅,我想是在弗里敦。她在那里住到十二岁,帮她父亲干农活。那时她骑马去耕地,撞在苹果树上,粗大的树枝把马击倒了;她还照看羊群、捉鱼等等。我还从未听女孩或女士表达出如此强烈的对大自然的爱。她决意要回到那已遭废弃的房子,独自住在那里,因为她母亲和妹妹不会陪她住。她说各种农活她都懂,也会照看羊群和纺线织布,只是她对修补老房子的屋顶感到为难。她认为在那里她可以“自由地生活”。我很高兴地听她谈自己的打算,因为这些打算令人振奋和具有独创性,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改革,她的计划产生于她对“斯夸尔的河流和米德尔巴勒的池塘”的热爱。这种对外面的自然的强烈的爱,不管是在男人当中还是在女人当中都出奇地少见。与她的家宅直接相关的景色是很一般的,但她欣赏这一切并能够很好地利用世界的这一部分,别的人却无法做到。其他的女士们自小习惯于温顺的生活,她们只是嘲笑她怀着这么个怪念头。但她的意志很坚定,而且喜欢读书,后者可以使她坚持下去。我决不会扫她的兴,但也没有特别鼓励她,因为我会帮助她克服总会产生的种种沮丧和气馁,坚定不移地做下去。 6月3日……我有几个朋友和熟人,他们在屋子里或下午外出散步时都是非常好的同伴,但我拿不定主意谁能和我一起去远一点的地方旅行。因为我同时发现他们在行为举止、衣着方面以及所有的习惯都太有绅士派头了。我都能想像出来他们的模样:穿着黑外套和浆得笔挺的亚麻布衬衫,帽子和鞋子都很有光泽。但这样是不可能去旅行的。对去旅行的人来说,做这样的绅士是很不利的;他会受骗上当,一再地成为店主们掠夺的对象。和这样的同伴一起走进陌生的城镇或人家里真是够瞧的。你们就没法“微服私访”了;你们的行踪可能会上报纸。你们本该像个普通人那样去旅行的。假如这样的同伴打算出发做一次徒步旅行,他的每一步都不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人人都会看出他想试着做点什么,明显得就像他们从走路的样子辨认谁是瘸子。当地人会对他鞠躬,别的绅士会请他去骑马,列车员会提醒他不该乘坐二等车厢,许多人会把他认作牧师;于是他就不停地被别人缠住、受到妨碍和与什么人不期而遇。你们可能连当地人都见不到了。……这样可不行,你必须做个普通人,至少像普通人那样去旅行,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你到了或你到过那里。我不愿和这样的同伴去做一般的徒步旅行,因为和这样的人一起进入乡村、旅馆或人家里都太轰轰烈烈了,制造出过分的骚动。……他们也许非常想去见识没去过的地方,但这种时候他们也想要别人把他们当作重要人物看待。假如他们因乘坐下等客舱而导致名字没有出现在公布的乘客名单上,他们会把这看作是不幸的事情。他们可能从未有过如此卑贱的处境。 第40节:反奴隶制游击队领袖 7月12日……我认为值得在一张城市地图上标上所有的优质泉水,指出它们是否清冽、是否四季都有、水量是否充足、位置是否适宜等等。农夫惯于把自己农场泉水的优点夸成天下第一。草原上的某些清冽的溪流也不该忘记,因为在泥泞、黏湿、盖满青草的地方,那里的溪流和泉水一样清冽。有时候我喝了不那么清凉的污浊的水,并不知道清冽的溪流就在附近。在不少泉水边,我知道去哪儿寻找长柄勺或玻璃杯,这些东西都是割草的人留下的。当一个泉眼让人填掉了,被牲口弄脏了,或者砍掉周围的树和灌木,让泉水遭太阳曝晒而干涸,我都会像看到有名的东西枯朽那样感到很伤心。有时候我看见在泉水的一边,水桶倒悬在各种野生植物和花儿之中,水桶的边几乎完全被遮蔽了,即便你仔细去搜寻也还是找不到。泉水冒出来的地方新堆起了白沙。我经常耐心地坐在泉眼边,把上面的沙子清除掉,用手往深里挖一挖,然后就看见污浊的水如同缭绕的烟雾那样迅速地消散,让位给了清凉、洁净的泉水。有时候我能透过岩石下面的裂缝看到一码多深的地方的泉源。从位于山腰的泉源,大量清凉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潺潺而下,出现在我的眼前,在大热天很少有比这更令人心神爽快的情景了。 10月9日……事情可以归结为这一点:爱艺术是一回事,爱自然是另一回事,尽管真正的艺术只不过表达了我们对自然的爱。一个人很少关心树木却很注意科林斯式科林斯式:古典建筑的常见柱式之一,其特点是柱头上饰有叶板,柱身为凹槽式。的石柱,这是荒唐可笑的。然而这样的事情太普遍了。 10月12日……以下就是那些混蛋在加利福尼亚干的事情。那里的树木非常高大和古老,因此他们不允许它们的宽度再长一丝一毫了,它们多活一分钟对他们都是一种羞辱。这些树在他们看来是太大了,所以他们决定不让它们长得更大。这些树在他们看来是太古老了,所以他们要立即砍倒它们。并不是为了得到木料,只是因为这些树非常高大和古老。 10月14日……又是这样的天气,第十个难忘的日子。近两三天夜里都有雾,今天上午雾气像三伏天那样缓慢地散去,而今天上午甚至比昨天还热。假如不这么热的话,我会更喜欢这样的天气的。我很高兴走到了哈伯德树林的树阴之中;凉爽的感觉令我精神振奋。这确实是一个金秋。仅这十天就足以提高任何气候环境的声誉,让人刮目相看。这些日子可以当作一种传统传给后人。它们值得在康科德的历史中写下一笔。这一年里尚未成熟的都获得了一次成熟的机会。以前有过这样的秋天吗?而且与此同时商业界也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恐慌和艰难时期。全国的商家和银行(bank)纷纷停业和倒闭,但这里的沙岸(sandbank)这里活用了“bank”的两个意思,即“银行”和“岸”。却既牢固又温暖,血红色的黑莓藤在上面形成了道道条纹。你愿意的话可以去碰它们,连蟋蟀都去触动它们,在里面寻找想得到的好处。蟋蟀是这些bank的股东,我听见它们自得地鸣叫着。你可以看到它们气温一高便开始做交易。在这些bank里,我像这些蟋蟀一样存入了资金,我存的是健康和快乐。我相信,它们(蟋蟀)的还有我的好运和幸福,并不受纽约的银行是否停业的影响。我们并不依赖萨福克银行薄纸一般虚弱的可靠性。把你的钱委托给这样的银行将会石沉大海,不免要遭受窒息之苦。还是投资乡村的bank吧。这样处理你的本钱既简单又令你满意。 不管按照指南针哪个刻度指的方向出去走走,我总是大有收获。我总是从树林、田地和河流采集我的收成,没有人挡我的道,妨碍我这样做。我的收成不同于他们的收成。今天我见到他们在收豆子和玉米,他们出现在我的视野里,但没过多久我就看不到他们了。我不是在采集豆子和玉米。 10月22日……栗子装在了多么完美的匣子里啊英文栗子(cnut)一词中“c”有“匣子”的意思。!现在我手里拿着一枚发青的刺果,它圆圆的,直径想必有225英寸,里面已分离出三颗饱满的硬壳果。它上面有又直又粗、硬而开裂的梗,直径为十六分之三英寸。那刺果裂成四部分或四居室,显露出那些隔墙的厚度——从八分之五英寸到四分之三英寸。大自然以如此令人惊叹的关怀来分隔和保护这些硬壳果,仿佛它们是她最珍贵的果实。而她同时却置钻石于不顾,由着它去。那刺果先是密密地盖满了将近有半英寸长的尖绿刺,活像卷成一个球的豪猪;这些刺长在十六分之一英寸到八分之一英寸厚的既厚又硬、树皮那样的皮壳上,这层皮壳又极为讲究地衬上了十六分之一英寸厚的一种银色的毛或天鹅绒,甚至在硬壳果之间隆起一道“山脊”,就像一只装有极珍贵物品的珠宝盒的内衬。我看见了棕色斑点的白色穴窝,硬壳果的底座就设在这里,并通过梗吸取营养。硬壳果顶上那小小的星状物是与其他东西混合在一起的短而软的刺。三四个栗子紧靠着站立在一起,竖起它们的微型武器,就像婴儿让身体结实的保姆抱着时,伸出小手要挡开来犯者。匣子被装得相当满;长不大的栗子就如同用来包东西的废纸,用来填补空隙。终于霜冻开启了这个匣子;只有霜冻拥有真正的钥匙。刺果的盖直接裂开了,十月的空气便灌了进去,吹干了成熟的栗子,然后随着一阵更粗暴的强风,受到了摇撼,栗子就咔嗒咔嗒雨点般纷纷坠落在枯萎的树叶上。 第41节:令人心神爽快的情景 11月25日……这是最难熬的11月了——裸露的冻土盖了些浅褐色或淡黄色的草,刺骨的西北风强劲地吹来,使我赶紧要找点什么把耳朵盖起来,头上碧空无云。原野上的牛群看上去哆哆嗦嗦、缩头缩脑、邋里邋遢,它们的毛发带电一般根根直立,有点像猫。沟渠和池塘结上了薄薄的一层冰,几只鼠灰色的雪发出沙哑、含糊的嘁嘁喳喳声,唧唧叫着的林雀在另一片荒凉牧场上的灌木间飞来飞去。在这个月份出去散步,比其他的月份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对我来说,在这个11月,比起冬季的其他日子,我会更早地想到要走进住的地方。要是你确实感到这个季节在户外有什么可依赖的热源,那这热源就是你自己。这些天的下午只有夜幕降临前的很短的时间可以外出,到了晚上就走不出去了。要是你三点了还没有出发,再想出城好好做一次长时间的、内容丰富的探险,那就要受罪了。“11月伤心时”,可以这样说吗?不仅手指停止行使功能,而且身体的各种功能常常都处于麻木的状态。到了这天寒地冻、原野和树林荒凉一片的时候,你简直都没有外出散步的勇气了。我倾向于把沼泽或森林当作最暖和的地方,而前者仍旧一点也没冻结。大自然自身已变得就像她仍在出产的几种果实,成了里面有着干瘪果肉的厚壳坚果。假如我要在外面寻找活跃或激发自己思想的东西,那是会相当失望的,因为我首先得执拗地迫使自己外出,这本来就是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眼前的景象荒芜一片,这么多的泉水都冻住了,也许连一朵花也没有了,只剩可怜的几只鸟,在整个旷野上没有人出来陪伴我。我似乎预料到这次外出不会有什么收获。我思来想去,犹豫不决。我要去这个地方,那个地方,还是别的什么地方?我决定不了要走的路线,似乎都那么没有把握,只不过是走走形式和在刺骨的寒风里挨冻,因此我经常得逼迫自己走出去,去碰碰运气。但那种时候我经常得到出乎意外的酬报,11月极其微弱的昏黄天光比人们说到的任何美酒都更热情洋溢和令人兴奋;11月的点滴贡献与7月的慷慨恩赐具有同等的价值。我会遇见令我感兴趣的事物,这种时候我立刻就感到像在7月里那么激动,就仿佛现在刮的不是西北风,而是夏天的南风。 1858年 梭罗这一年过得非常充实。他访问了伍斯特市伍斯特市:美国马萨诸塞州中部城市。、纽约市和安角安角:在美国马萨诸塞州东北部。等地方。他几次去爬山,一次去爬了莫纳德诺克山,另一次爬了华盛顿山。他进行了大量的考察。他在写作方面显得很有劲头。创刊不久的《大西洋月刊》分两次连载了他有关缅因森林的文章,题目为《奇森库克》。但当时的主编是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詹姆斯·拉塞尔·洛威尔(1819—1991),美国诗人、评论家。1857年开始担任《大西洋月刊》主编。,他一直不喜欢梭罗。洛威尔在第二次连载时删去了最后一个句子。梭罗的这个句子说一棵松树是不朽的。梭罗就这次删改给洛威尔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在《大西洋月刊》换新主编之前没再提供过稿子。这一年的日记又是值得称道和异常丰富的。 1月28日[乔治·]迈诺特的耳朵很管用,能分辨各种迁徙中的鸟类的鸣叫。尽管他患有风湿病,平时只能待在自家门前的庭院里,但他通常要比到处游荡的人更早地听到这样的鸟叫。也许他整天都在倾听,或者那些鸟儿光临他的家歌唱——向他报到和领取它们进入新季节的入场券。他从未出过错。虽说他坐在壁炉边,可要是他说听到了某种迁徙的鸟的叫声,你就可以相信他。他隔着窗玻璃就能下断言。他不曾因听讲座、参加什么政党会议之类的事情而糟蹋了听觉。有一次,传说有人看见一群鹅朝北飞过了康科德,按照日历冬天才过了一半。我打听出这个说法出自迈诺特之口,但我不能不对此表示怀疑。别人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迈诺特在一周之内听到过它们的鸣叫。我赶紧去拜访他。我对他产生了信任危机。他说那是前不久一个温暖潮湿、像4月似的早晨,当他站在棚子里的时候,听到一声短促却很清晰的鹅叫。他回到屋子里,拿起拐杖,用尽全力,或者说是那声音给了他力量。他一瘸一拐地登上了山包(他已有一年没这么做了),这样他就能倾听四周了。他没有看见什么,却再次听到了那种叫声。声音来自溪流那边。他确信发出叫声的是一只野鹅。此后便有了那个传说。他认为这个冬季的根基(如果说今年冬天有根基的话)已经不稳,但他也担心这样的冬天会要了他的命。 我不说话了;我思考着,像乌龟收缩起身子那样将注意力高度集中于自己的内心,任思绪左右着我。突然间,事情的真相掠过我的心头。我记起这一周里我在酒店听说铁路快递送来一只箱子,里面装有三只野鹅,寄给溪流那边的邻居。4月似的早晨令其中的一只鹅很兴奋,它便叫了起来。于是迈诺特原有的名声又增添了新的荣耀。 3月5日……我们读过英国诗人的作品,也研究植物学、动物学和地质学,发现它们同样的贫乏、枯燥,难得能给我们什么新的启示。现任某教授的科学报告也让人提不起兴致。我们很想了解更多的有关我们周围这些动物、石头和树木的知识。我们动辄活剥动物的皮来认识它们。我们所用的专名只是传达了相当有局限性的信息;它们只能引起某些联想。我想不出这些被研究对象中的大多数还有别的什么不同凡响的名称——那些定名称的人处于人与大自然之间,比一般人有更好的见识。当我只学习科学所能提供的内容时,我对金钟柏的了解该是多么少!“金钟柏”只是一个词语。它不是一种有生命的树。而印第安人却给予这种树以及各个部分二十个名称。我们的植物学中没有这些名称,但它们却包含了更为实用和更有生命力的科学。印第安人每天都使用它们。他们很熟悉金钟柏的木质、树皮和树叶。对我们拥有的任何一类事物的知识,科学不可能划分得更加细致了。但就一般而言,印第安人对野生动植物的精通程度却要远远超过我们,他们的语言表达这种精通的能力也不亚于我们的语言。对大角麋、白桦树皮之类,他们的语言中有多少词语可用啊!印第安人站得比我们离野生自然更近。随着人类的推进,最具野性的和最高级的四足动物,甚至还有最大的淡水鱼,一些最具野性、最高级的鸟类和最美观的花卉,所有这一切实际上都退出了,衰落了,我们只有很久以前关于它们的知识。只有从早期定居者的传说里,才知道他们曾见过狮子皮,在这里听到狮子的吼叫。但这个地方确实存在过一个睡狮子皮的人种。当我的向导告诉我印第安人对动植物的称呼时(在此之前我只知道它们的专名),给了我新的知识。我对他们的语言懂得越多,就越能从一个新的角度认识自然界。 第42节:出乎意外的酬报 5月10日……我在几个地方都听到醒过来的牛蛙发出低沉的、倾倒硬物一般粗糙刺耳的鸣叫,我称之为“卵石声”,仿佛它们在嘴里敲打着卵石;那不是重物坠落的咚咚声或克咚声,而是“克得儿——咚咚”。就像它们闲着没事闭上嘴用牙嚼卵石。最后在波尔斯山附近,我才第一次听到牛蛙惯常的号音。……随着一天里最热的时间段的到来,我听见多处的草地都远远传来这种低低的声响。夏季也就这样隆重地开幕了。我划船时穿着厚衣服,都热得出汗了,后悔没穿件薄的出来。牛蛙这个号手蹦着跳着处在了夏季的前列,此时它的号音从青草地上传来,好像在说:“脱掉你的衣服,脱掉你的衣服,脱掉你的衣服!”它说:“来了一股我想吸进去的风。好像什么似的;对了,这就是我所说的夏天。”我看到有三四只牛蛙静静地坐在森林里一块暖和的草地上。显然现在已开始了它们的繁殖期。但它们只是刚刚沉寂下来,你只能偶尔或某一时刻听到它们的号音。从号音听得出来,牛蛙繁殖期的活动限定在了北边,至少那里春天还没结束。这种声响如同花萼里最早的彩色花瓣,把我们引向花儿之夏季的起点。牛蛙是不懂什么叫冬天的。我从它的声调里听到有关夏季高温的传说。通过这种声调它急于为夏季作出保证,都等不及炎热的空气来给它的鸣叫提供支持。……一旦大自然准备要它扮演这种角色了,她就用一股偏热的(可能是闷热的)气息来唤醒它,激发它吹响长号。这让我马上联想到温热的水和洗澡。可听到的是它的号音,可看到的是黄百合或睡莲。它借泥土之威力发誓。在远处某块温暖的林间草地上,早早醒过来的一只牛蛙抢先发出并不洪亮的号音,对这一天来说就足够了。这是对漫长的夏季来临的一种揭示和预告。它准许玉米开始生长,准许天空电闪雷鸣,准许病弱的到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此时我们这里也进入了热带气候。它说道:熄灭你们生的火,到太阳点燃的火堆里去吧。 8月22日下午。我已将我的旧船帆拼接成一面新的,现在尝试一下用它航行到贝克尔农场。这是一面“方形帆”,大约是5×6英尺。我很喜欢它。它扯起来样子像一头公牛,使我感觉外面有比实际有的更大的风。帆桁获得适当的(简直是足够的)力量来改变方向,我很高兴地想像那帆桁一摆把我击打到了船外。多么强健的帆,带着我们在水上飞驶,它比以前在这河谷里漫游时都兜住更多的风!它使人想到帆里有一股新的动力,就仿佛来自一位古希腊的神。我甚至可以照着异教徒的方式来进行膜拜。……我的船就像由一头带翅的飞牛拉着的犁。假如我十几年前拥有这面帆,我那些个驾船出行就会进行得更快捷和更容易。但那样的话可能我就不会经常住在船上了。我没想到那么快就在离着很远的河岸上登陆了,有时间在那里悠闲地散步。以前我的帆很小,所以我习惯于在准备升帆时将系着帆的桅杆竖起来,可现在我必须装上索具,借助索具把帆扯起来。 9月18日……为了寻找葡萄,我们[梭罗和埃勒里·钱宁]出发去采摘,尽管有些葡萄的味道很好吃,但我们更多还是受到香味和颜色的诱惑。在往回划的时候,岸上紧靠水边长着的葡萄更多了,我们不需要离船登岸,就能采集许多。我们把葡萄堆在了船首,一直堆到了与船的最高处齐平,形成了呈缓坡的一堆。这一堆葡萄非常好看,不同的颜色和不同的大小,我们还加上一些青葡萄来增加色彩。不过有的葡萄成熟了大体上也还是青的。有的葡萄得成串地采摘,不然的话你一碰就会引起单粒的葡萄纷纷坠落,掉在水里的就得不到了,因为它们漂浮不起来。把美观的葡萄串弄散了真是太可惜了。 我们就这样果实累累地划着船回家了,傍晚的空气将船上葡萄的香味飘送到坐在船尾的我们那里。变得凉爽的空气非常纯净,在日落前的某个时候我们清楚地看到了金星。风已小下来了,水面平滑如镜。日落是不同寻常地美丽。地平线上有一些长条的琥珀色的云,都燃起了金色的火焰,它们比任何珠宝都更加晶莹透亮。用来装饰一份年刊插图的东方城市,也不可能被设计和想像得更加绚烂多彩。而当你将头冲下倒过来看时,其效果要增加十倍,简直就是一个施了魔法的世界。我们只能遗憾这样的美景对我们这些无能之辈起不了相应的精神效果。 10月1日……让一只年少而发育完全的公鸡靠近你站着。从它的嘴尖,经过它发颤的垂肉和鸡冠,还有闪亮的眼睛,再到它清洁的脚尖,多么充满生命力啊!倾听着各种声响,观察四周的所有活动,它多么警觉和不安!从老鹰在上空翱翔时最尖细的警报——最有才能的小提琴手拉出的高音都不如它,到沙哑的、世俗的嗓音或咯咯叫声,公鸡发出的鸣叫有多么不同!不同的场合它都有话要说,不管是狗匆匆跑过,还是母鸡在谷仓咯咯地叫。还有它在抬起身体、拍打翅膀的同时,又是如何积聚动力、运足气,唱出了那举世闻名的刺耳歌声!不是那种粗俗的挑衅语调,而只是表示生命的亢奋,就如同酒杯里爆裂的气泡。又有什么宝石像它的眼睛那样闪闪发光呢? 10月27日……值得注意的是,森林在秋季里的变化还没有在我们的文学中留下多深的印象。在英国诗歌中没有这样的记录,显然照一般人的说法,那是因为在这个季节树木所获取的鲜艳色彩不够多。我知道在我国年轻的文学中,秋季里森林的变化没有引起充分的注意,在印第安人的传统中也是如此。有人会说,这是因为凡引起过野蛮人注意的自然现象都具有鲜明的色彩。在我们的诗歌里和科学中虽许多次提到这种自然现象,但它并没有得到它所应该得到的关注。浓烈的色彩就像政治性极强的言辞,秋天的色彩放在这样的色彩之中甚至都引不起任何感觉。秋天的色彩苍白单调、缺乏生气,就如同11月的牧草。 第43节:到太阳点燃的火堆里去吧 11月3日……没有什么比与朋友相会更令我沮丧了,因为他们使我对是否有可能拥有朋友产生了怀疑。我觉得自己多么傻。我不能想像这些人在我眼里比他们实际上的更加不可理解,我不能想像他们想的、相信的和做的都与我不同,与我产生隔阂。我唯一的特性想必在于我是他们遇到过的最遭人讨厌的家伙。彼此没有一致的想法,还经常互相逃避。可当我远远走开时,我又回过头来想他们了。那就是我能够与他们交往的途径。也许我无法解释为何我这么在意他们。于是我得到教训,我的朋友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在我退出来和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忘掉了实实在在的人,记得的只是我的理想。这样我就又有了一个朋友。我不必去想大自然有什么需要揭穿的幻觉。我必定是走得更近,说得最少,与大自然进行真实而愉快的交往。每天我都和自己想的那样,与大自然或多或少有点接触。至少我不会有必须从大自然退出来的感觉。我觉得就像是受欢迎的客人。不过严格地说起来,不管是大自然还是人们,都必须是真实可信的;我的理想是唯一的现实。反正凡有限的和暂时的东西都不足以令我们满足和影响我们。 11月8日……我在光秃秃的原野上漫步。那里有一群不久前放出的牛,它们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对地里的牧草显得很不满意。我悄没声儿地走到一棵沙沙作响的小橡树跟前,树上的叶子绿的已一片不剩。我爬上大地隆起的脊背,登上那些处于地层边缘的涡形岩石,它们在顺山势斜着往上的林地中间。我又想到,一切确实都已消逝,只留下了我一个。连“星期五”“星期五”:《鲁宾逊漂流记》中荒岛上的土著居民,鲁宾逊在荒岛上唯一的伙伴。这样的人都没有留下一个。我从这些光秃秃的树枝上又能吸取什么营养呢?我直面着饥饿。“不,不!”一只叫着,从上面飞向邻近的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山核桃树。“‘越是贴骨肉越香’,被清除的只是多余的东西,现在我们看到了赤裸裸的真实。要是什么时候你觉得天气太凄清、太寒冷了,就留在朝太阳的树干上,那上面有一种有益健康、令人振奋的温暖,那是夏季里不可能得到的。在这冬天的早晨,阳光照在了橡树的顶上。幼芽进入梦乡,思想苏醒过来。”“听啊!听啊!”松鸦在旁边的矮树林尖叫,此前某个时候我听到那里发出吃吃的窃笑。继续说:“冬季是一颗浓缩起来的坚果仁,就看你是否找得到它了。”随后演说者换到了远一点的另一棵树上,重申它的主张,隔开一段距离的同伴也出来加以确认。我听见忍俊不禁的扑哧一声,那是红松鼠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发出的,但它不再做声,而且一直不露面。我问:“是你吗?”“是我,先——生,”它回答。接着,它顺着一根倾斜的粗树枝跑下来,相当冒失地大声说道,“看我这儿!只要像我这样有一件合身的毛皮衣服和一双毛皮手套,你就可以对来自东北的暴风雪一笑置之了。”随后它用一句俚语(松鼠圈里的行话)作为结束,同时它挥动一下尾巴,就像是报童一边在鼻子上用大拇指捻转着手指,一边问道:“你妈妈知道你出来了?” 11月9日……耕到比泥土层更深的地方是没有用的,除非你执意要遵循高度施肥的种植方式——每一犁都投下粪肥、简而言之也就是在制造沃土。不过许多人喜欢着手处理重大的话题(比如不朽),在他们的说教里挖出的只有黄沙,而在黄沙下面可能有的一点点肥沃而适用的表土却被遗忘和丧失了。他们最好学会节约,别急于求成,该去种种豆类植物。尽管这样的人当不了牧师,却有足够的教养去谋个教堂执事的职位。许多人则在黏重或石头很多的土里耕得太深了,所以很快就在犁沟里卡住了。作家的一个非凡技巧在于日复一日地改进他所拥有的土壤和肥力,去收获他的生命产出的作物,不管这样的作物可能是什么,反正不要在只能产出野豆的时候拼命想去获得苹果或橘子。他应该刨地而不是高飞。只要做得扎实、挖得足够深,你就可以播下麦子,从里面养育出生命的面包。 1859年 梭罗的父亲于2月去世。对自己的父亲,梭罗心情很矛盾。他接手了家里的印刷业务,另外作了广泛的实地考察,特别是对邻接康科德河流的牧场进行了考察。他的健康状况起伏不定。在约翰·布朗对哈珀斯费里那次划时代的袭击袭击哈珀斯费里:哈珀斯费里是美国西弗吉尼亚州城镇,杰斐逊县县城。1859年10月16-18日,约翰·布朗领导的废奴主义者武装小队对哈珀斯费里的联邦军军火库进行了袭击。这是加速南北战争爆发的一次重大事件。血战两昼夜,结果17人阵亡,布朗等6人被俘,同年末布朗被处绞刑。之后,梭罗便摆脱不掉约翰·布朗的影响了。他热心地为这次袭击辩护,以约翰·布朗为题作了两次热情洋溢的演讲——“为约翰·布朗队长请命”和“约翰·布朗死后”。为准备这两次演讲,他在日记中写下了不少相关的段落。 1月2日下午2点。去悬崖区和瓦尔登湖。 穿过斯托幼小的橡树林地爬上山去,我听着枯萎的橡树叶发出尖细、干巴的沙沙声。这便是此时林子里的声响。假如没有这些叶子坚持着,从别的方面来看这里会显得更加宁静、更加凄凉。这种声音就像是海的咆哮,它富有生气和激动人心,仿佛是要使人想到所有的陆地都是空气的大洋的海岸。这是拍岸的涛声,无形的海洋的发情,空气的巨浪碰碎在森林上面犹如水的巨浪撞碎在水里或沙滩和礁石上。掀起又落下,涌出又消失,像海里的波涛那样有节奏地交替。也许居住在陆地的人能凭这声音预言一场风暴。值得注意的是这样细碎的低语声是多么普遍,这样的背景声诸如海浪、森林里的风声、瀑布声等等,这些声音听起来和从起因来说实质上是一种嗓音,那是大地的嗓音,是生物的呼吸声和鼾声。大地就是我们的船,这声音是我们航行时吹在船帆索具上的风声。正像科德角的居民听见波浪不断地碰碎在岸上的响声,我们住在乡村的人也听到类似的波浪碰碎在森林叶子上的声音。虽然这种嗓音听得不是很清楚,却可以视同于我们人类可以分出母音、唇音、齿音、腭音、咝音、闭止音和送气音等的清晰发音。不过这种嗓音更接近于一种元音。因此可以称它为“叶质音”或“叶音”,由空气产生,以树叶为背景得到驱动,生成最接近我们的咝音或送气音的声响。 第44节:1859年,梭罗的父亲去世 2月3日下午2点55分,父亲去世了。 ……我触摸到的一个身体,它有弹性,还是温暖的,但已经空了——人已离去了,那么它靠什么热源保持温暖呢?在使某个实体生气勃勃的心灵离去的时候,还有别的心灵、别的什么能给它注入活力吗? 说到底,我们的身体是多么不朽啊!我们的兄弟姐妹、父母、孩子和妻子的形体仍躺在我们四周的群山和田野里,更不必提我们更早的祖先的形体,构成人类老祖宗躯体的物质还顶着另一个名字存在。 3月11日……在最好的事物中总存在某种偶然的因素,不管是思想、表情还是行为都是如此。难忘的思想、快乐的表情、令人仰慕的行为,这一切只部分属于我们。我们产生了某种思想是因为我们正处于适当的情绪之中;而且我们意识不到、并不知道自己已说了什么至理名言或做了什么非凡的事情。我们必定是朝着自己的目标有意识地走了一部分路程,然后在不知不觉中一跃而取得了成功。我们做得最好或最完美的事情,都以经长时间反复练习得到充分掌握为前提,最终在不经意中像树上飘落的树叶一般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最后要做的都在无意识之中完成了。 3月28日……现在要寻找箭头之类的东西正是时候。我每年春天都花许多时间采集让融化的雪水和雨水冲洗出来的“收成”。当某个草原中的孤洲或别处的沙质地最终被开垦(也许是为了在秋天种裸麦)的时候,我就把这块土地记录在案,等到春天里大地开始变得干燥时,我一定能在那里得到补偿。假如那个地点碰巧以前从未种植过,我就成了第一个在那里采集“收成”的人。农夫们不会想到还有另一种收获——它同样是他们劳苦的成果。他们一天里用犁掘开的土地,用印第安人的工具则要耕上一个月,而我的眼睛紧盯的是也许一千年以前土著人在这里生活的证据。尤其是草原上的土墩被暴涨的河水冲垮,而那里在前一个秋天曾用犁耕过,泥土被河水冲到下面去了,留下了石头,里面有箭头等遗物,还有皂石陶器,有点像在盘子或槽子里淘洗出了金子。今天下午我登上两处孤洲,捡到了十几个箭头。这是春天里常规的搜寻活动之一。就如同爱打猎的去追捕野鸭,射手追捕麝香鼠,学者搜寻珍本书,爱旅行的寻求冒险,诗人追求灵感,人人追逐钱财。我在适当的季节又转回来之时去搜寻箭头。我就这样让自己活得有价值,以应有的热诚爱自己的生活…… 4月8日……毛皮买卖是多么可悲的生意!到现在它已经营了许多年,这么多年以来几家著名公司垄断了赢利,控制了地球表面的很大份额,在受酒和金钱引诱的游民们的帮助下,不知疲倦地追捕和搜寻小动物,致使你可能抢夺了某只小动物(你的动物伙伴)的衣服来装饰自己或加厚你的衣服,致使你可能用时髦的遮盖物来给头挡风,或披上一件合身的长袍来向你的同胞传播正义。从哲学家的观点来看,这严格说来也就是与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捡破烂处于同一个水准。 5月1日……科学是无人性的。用显微镜来看事物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按照描述,被观察的事物庞大得像被放大了一千倍。设想一下我们来观察和描述超过实际一千倍的人、房屋、树木和鸟类!我们在使用这些窥视工具的同时,也扰乱了大自然的平衡和和谐。 8月27日……我的整个一生,即我活着的时间,虽然醒着,却一直怀着梦想。孩子不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露营。那样不够冒险,那里有太多的情景和声响来打扰孩子的幻想。所以他要走出去二三十英里,在那里搭帐篷。其实那个地方的陌生居民也像他家里的父亲那样乖乖地睡在自己的床上。这孩子可能就在他们的院子里露营。但那时他随心所欲地梦想自己到了什么什么地方——反正不是他实际在的地方。 9月26日……在柳树湾口上观察在忙着干活的蜘蛛。它们的细丝从鸢尾叶或黑三棱伸展到别的这类植物上面,甚至可以伸展到六或八英尺,与水面完全平行,离水面只有几英寸。虽说蜘蛛丝非常细,需要有非常适合的光线才能发现它们,我还是看到有的蜘蛛放出的丝顺着水平方向直直地越过水面,距水面也就六英寸,长度达到七英尺,一端系在芦苇上,另一端无所依傍。它们看上去像长矛一样硬,而无所依傍的那一端则在几英尺高的地方横向来回晃动。遇到晴朗的天气,蜘蛛们在平静的水面上静悄悄地工作。而且它们能迅速地掠过水面。 10月14日……我听到人们取笑一个人,因为他两次去欧洲寻找理想的妻子。虽说这个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也没有听说过什么,他却认为理想的妻子就在那里。可大多数待在美国的人则更糟糕,他们确实与他们认为适合当妻子的人结了婚,后来发现自己错了却已经太晚了,没有办法加以弥补。取笑这样的人未免太残忍了。 10月19日……我听说这个村的邮政局长对[约翰·]布朗死去的消息是这样评论的:“他死得真蠢。”我该这样回答这个家伙:“他活着的时候一点也不蠢,死的时候也一样。” 10月22日……我预见到总有一天,画家会描绘[哈珀斯费里的]事件,诗人会歌颂它,历史学家会记录它;它将与“早期移民登陆”和“独立宣言”一起用来装饰某个未来的国家画廊,到了那时,现有的奴隶制将不复存在。到了那时,我们可以自由地哀悼约翰·布朗。到了那时,都不必等到那时,我们要报仇雪恨。 第45节:人人追逐钱财 12月13日下午。顺着河去费尔黑文湖。 我第一次真正的冬季散步也许就是在河上进行的这一次。我走的地方在夏季里是不可能走到的。这是在冬季里才会有的散步,今天我第一次这样做。我看见狐狸在我前面也准备这样散一次步。它只是沿着风霜树丛的边缘走走,在夏季里连风霜树丛它都走不进去。我和它走到这里同时掉转了方向。 12月29日……在这个寒冷的下午,日落之前二十分钟左右,天上的云由同时向西边和东边的地平线聚拢的长而窄的白云(瓜皮的样子)组成,非常引人注目。它们看上去像天上的树懒的骨骼和脊柱,端点都是尖的,甚至有点像头上尖利的豪猪刺或象牙箭。这么长这么细,却又很清晰,明显地带有脊柱和脊髓。就仿佛看不见的巨人从天上各处朝落日投掷这些东西。这些东西确实被投掷得很远。就在云的下面是近乎看不见的起着涟漪的雾气,其遍布天空的波纹恰好与又长又细的云构成适当的角度,但它们太微弱了,一点儿也不妨碍你看到那些白云。细丝般的箭都横对着别的箭。我知道事实上那些纤细的树懒状白云差不多是平行着跨越天空,但由于在我们看来天空是凹进去的,云就显得要美观多了!这种云的排列比平行的线条要壮丽得多!那些白色的又细又尖的箭和弓终于在西边地平线向一个中心点汇聚,看起来甚至像是分叉的火焰,投掷着象牙白的火舌。西边的低处有彩虹的一个残片,它的长度只比宽度多一点。 1860年 在这一年里,约翰·布朗占据了更重要的位置。梭罗的演说稿“为约翰·布朗队长请命”发表了,收入题为《哈珀斯费里的回声》文集。他还在霍勒斯·格里利的《纽约论坛报》上发表了题为“森林树木的世系”的演说稿。他对康科德小林地的兴趣在这一年达到高峰。他对在不同条件下树木彼此的承继方式简直都着了迷。他出去作实地调查、演讲和旅行,和埃勒里·钱宁一起将夏季里某一周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莫纳德纳克山上。差不多到了这一年快要结束的时候,他得了病。他的病是由在数树木年轮的时候着了凉引起的。他的日记反映了这一年他的各种活动,特别是后面的部分,体现了他对树木的关注。这也是他留下完整日记的最后一个年头。就内容而言,超验主义已不见了踪影,准确的事实统领这一年的日记。但梭罗依旧能从事实中归纳出某种宇宙通用的法则,依旧想弄清其中的含义。 2月2日……狐狸似乎是靠勤劳和不屈不挠来谋生的。它沿着最看好的路线,尤其是河流和池塘的边缘,鼻子嗅着跑上数英里,直到它嗅到了积雪下面一只老鼠的去向或一只松鸡新近的足迹,随后就跟踪而去,最后赶上它的猎物。在这样搜索了许多地方之后,经过数个小时的徒劳寻找,它取得了成功。也许在一平方英里范围内,有十几只松鸡在雪地里歇息,而狐狸要做的事情就是凭借鼻子的帮助,找出它们。与狗相比较,狐狸打动我的是它的血统纯正,没有搀杂别的。它身上不存在杂种的痕迹。它属于一个高贵的家庭,这个家庭的黄金时代体现在更年轻一代的身上。它在跟踪中不时地从头做起,改变方向和付出加倍努力,仿佛它听到了或闻到了危险。我用望远镜观察它,它并不在乎和我保持区区300多码的距离。我去查看了一个今天有老鼠从积雪里钻出来的地方。可能狐狸已嗅出了许多这样的地下通道。也许它从雪里把猎物抓出来。 5月17日……站在岛上靠近早白杨的草地里,我听到树叶的第一次震颤,这种特别的声响,开始时我都觉得莫名其妙。微风此时造成那里更大面积的白杨树叶互相碰撞,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这很像是不太大的波浪在岸上碰碎的声音或水波发出的潺潺声。这是风从森林引发的第一阵轻柔的乐音。此时森林里的树木一般枝叶还不太繁茂,风便直接闯进了叶子之中。阴沉沉的林子是那么悦目,轻柔的沙沙声是那么悦耳。 7月15日……在山上。牧草种植地的丰富色彩,比起任何覆盖大地的农作物,都给人更加绚烂多彩的印象。一块地挨着一块地,密集地组合在一起,就像跳棋盘上的方格子,贯穿和围绕着那些村庄,给大地刷上绿的和其他的色调。此时幼小的谷类植物是多层次的淡灰绿色,按照它们生长的早晚和品种的差异有着不同的色调,而玉米闪光的叶片还没能遮蔽裸露的地面。成熟中的谷物顶部已经发黄;稠密的红顶草呈一色的红,它们是种植的牧草中最显眼、色彩最浓烈的。沿着低矮的河岸种家禽饲草的地方是非常相似的紫色,看上去挺像茸毛,堆得很厚,呈积云的模样。远处犹如处于阴影之中的阴沉沉、墨绿色的畜群饲草,仿佛总有云彩从上面经过,从近处看则是花粉囊的黑紫色或灰紫色。还有6月里割过的草留下的嫩绿色和割过三叶草后新鲜的深绿,以及红顶草牧场总体上显眼的深绿色,当然那里还有颜色非常淡、铁丝似的羊茅。 四四方方的红顶草地从远处看格外像是裸露的土地,可当你知道种的是红顶草时,你便会觉得其色彩是过于浓烈了。但这样也就显示了植物自身与土地的一种融合。俯瞰这个山头以西四分之一英里的一块红顶草地,它又密又红,花儿盛开。时间是下午2:30,尽管不算是酷暑难当,但烈日当头,气温很高,飘起了一点点雾气。我很吃惊地看到一股很显眼的白烟,就像山村里低绕的云或者什么烟雾,紧贴着红顶草上面飘浮。这种现象该是因为中午的热空气与稠密草地潮湿的凉空气形成对比而产生的吧? 接下去还有草地上悦目的黄绿色,那里苔草盛行,也就是说最湿的地方颜色最黄,而在较高和较干的部分则有颜色较深的小“补丁”和缺草的裂痕等。我只能凭着肉眼去辨认(我知道该往哪儿看)离这个山头两英里的泥炭草地里插入的绿色更深的泥炭导管。 第46节:顺着河去费尔黑文湖 马铃薯地呈非常深的绿色。 8月9日……有大量的游客沿南边的贾弗里径和北边的都柏林径来到[莫纳德纳克山]峰顶,但他们走的都是别人走过的山径,没人拐到别的路上去。一天中午,我在峰顶的时候,我数数自己周围的男人、女人和孩子有四十位,当有人离去时又有更多的人不停地到来。一天里登上来的人肯定要超过一百。当你离他们一百多码时,你看见他们沿着灰色的护墙坐成一排,就像节日里城堡里的居民;而当你从五十英里外的水平面仰望莫纳德纳克山青色的峰顶,你可以想像那里到处是穿着各色服装的男人、女人和孩子,那峰顶犹如检阅场的观景台。来登山的主要是来自邻近城镇的机工和农家儿女。年轻男子成排坐着,腿伸出悬崖边沿在空中晃来晃去,手持小望远镜眯着眼看,朝下面树林里涌出来的每个刚到的群体大声招呼。有的人在打牌;其他人想辨认出自己的或邻居的房子。孩子们照常跑来跑去嬉戏着。这个山峰遇上宜人的天气,实在是新英格兰的最庸俗之地。每天来这里的人可能要超过怀特山怀特山: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中北部和缅因州西部,主要山峰以历届总统命名。山区大部处在怀特山国家森林境内,那里有众多的野营地,为理想的避暑区。任何一个旅馆的顾客。不少人忙于用冷凿在岩石上刻画自己的名字,你可以不断听到叮当声。这些人没多少闲工夫看四周的景色。虽说他们大多在下午五点左右离开,但从日出到日落,山上没有清闲的时候。白天里几乎每一个时辰都能看到他们在山峰倾斜的岩石上爬上爬下,只不过衣着打扮不同而已。这些在山顶上的人影,从我们的营地看在蓝天下非常鲜明,比实际的要显得高大。有一天夜里在月光下,我看见有人在那里野营。到了星期天,除了登顶的游客,还至少有二三十上来摘蓝莓的,我们到处都听到盆儿的格格声,还有他们不时互相招呼的喊声。 8月22日……最近几天的大雨已在相当程度上毁坏了这里的河岸(康科德河的克拉姆谢尔河岸),因这里有先人的遗物而看上去比以往更加乱糟糟,闻着也有更多的霉烂味。因此我觉得自己不可避免地要来探索一番。我曾见证了河岸开始遭受毁坏的情形。此时就在受灾现场的边缘,表面底下一英尺,正好在约三英寸厚的、完全是薄硬岩层和灰烬的层面(在崖壁的正面是灰白的一道线)上头,我找到几片印第安人陶器的残片。残片上有粗陋的装饰,陶器的颜色并不比泥土本身红多少。又找了一通,我发现了更多的残片,它们都是顺着距离十英尺的一条溪流里的沙质斜坡上冲下来的。我总共找到了三十一片,平均直径为一英寸,约三分之一英寸厚。其中有几片是陶器上部边沿的组成部分,有着三排围成圈的粗陋装饰,好像是用细棍在烧制之前刻画出来的,还有另一条线就在窄边上。我先是想到要将这些残片拼接起来,仿佛地理拼图那样,可我在它们之中找不到任何彼此相关的联系。这个陶器必定是相当的大,我估计不出一个大概。好像用的是含杂质的陶土,里面有很多沙子和沙砾,我想是有点岩层的碎渣。其厚度非常不均等,有些上面没有装饰的残片(可能是底部)有半英寸厚,而靠近边沿的厚度不到四分之一英寸。在发现这些残片的地方和那道岩层的下面,在地面上有个明显的、还没有填上的坑。我发现在这段河岸的泥土里有许多骨头碎块,可能是印第安人吃了动物后留下的骨头。 11月5日……我被这样一个事实深深打动了,即树木开始时长得越慢,树的核心部分就越是坚实。我想人也是同样情况。我们不希望孩子过早发育,不希望他们在幼年就像新芽一般突飞猛长,长成弱不禁风、病病歪歪的树,而最好是一开始生长得慢些,就好像在和困难做斗争,于是就长得结实和完美。这样的树木一直到树龄很老了还以几乎同样快的速度扩张着自身。 11月21日……又一个冷得能冻僵手指的傍晚,我用这样的时候来拔萝卜,不拔的话它们会冻在地里。遇到这样的天气,拔萝卜是惯常的消遣方式。它们的样子真值得一看:还是那么的绿,那么的饱满,仍旧在为下一年增加营养的储备。很高兴看到在绿叶和枯叶之间,它们不同凡响的顶部——颜色深红、呈圆形或扇形,有时候冒冒失失在地面上露出了挺大一截。它们让你联想到寒冷天气里冻红的脸颊,两者确实存在某种联系。假如你当过播种者或播种过一点的话,那么对你来说,各种各样的收获都是有趣的,甚至连第一波寒潮冻麻你的手指时拔拔萝卜都是有意思的事情。 12月3日……今天跟[RF?]沃尔科特和[萨姆·]斯特普尔斯交谈,他们声称约翰·布朗做错了。当我说我觉得他没做错时,他们两人一致认定他做错了,理由是他舍弃了自己的生命,人不该去做明知要付出生命的事情。我问他们:是否基督不曾预见到他传播这样的教义会被钉十字架?可他们见没有别的退路了,便都一口咬定他们不相信基督预见到了他的未来。这时又一个人插了进来:“你不见得认为基督有布朗这样的先见之明吧。”当然他们实际上是想说:要是基督预见到他会被钉十字架,他就会“洗手不干”了。大部分人怀有的就是如此的生活准则和逻辑。 1861年 第47节:生活的准则和逻辑 梭罗的健康恶化了。他的感冒转成了支气管炎,支气管炎又转成别的更严重的疾病。有几段时间,他的身体有所恢复,他努力想继续做平时的工作。他得出结论认为出去旅行有助于恢复健康。他决定去试一试明尼苏达州干燥的空气,他于五月由霍勒斯·曼年轻的儿子陪伴去那里旅行。他们七月返回时,梭罗的健康却没有好转迹象。他不停地咳嗽,咳得比以前还厉害。他身体虚弱,不再天天写日记了。二月份的日记比一月份要短一些。到了四月份,他写的日记差不多可以用“简略”来形容了。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许多日子连一个字都没有记。秋天记的内容全是梭罗能够在家里或家门外观察到的。最后的日记写于11月3日。 次年他卧床不起,但还是接待了不少来客。他给姐姐索菲娅写了几封信。在姐姐的帮助下,他修改了交给《大西洋月刊》发表的几篇随笔。此时该月刊已换了主编。1862年5月6日,梭罗被肺结核夺去了生命。到了6月,交给《大西洋月刊》稿子的第一篇登了出来,后来又刊登了两篇。到了1862年年终,《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一周》和出了新的版本。 1月3日……让一个城市变得美观,需要什么样的自然特征?带有瀑布和草地的一条河、一个湖、一座山、有悬崖或独立的岩壁、一个森林,以及各自单独矗立的古树。上述这一切都非常美丽;它们高度的效用绝不是多少美元、多少美分所能表示得出的。要是城市的居民明智的话,尽管要付出相当多的费用,他们会设法保存这些东西;因为这些东西远比任何受雇用的教师和牧师,或者任何如今受到公认的学校教育制度,都更能给人教益。要是某人没有预见到这些东西的效用,而只是像以往那样把为牛立法看作是第一位的,那我认为他不配充当一个州乃至一个城市的缔造者。 3月18日……柳树啊!柳树啊!愿我永远拥有你可贵的灵魂。 难怪古人用它的木料制作圆盾,除了整棵树都可派上用场之外,还因为它不仅柔韧易弯,而且耐磨性好、有弹性(这是普林尼普林尼:指老普林尼(23——79),古罗马作家,编有共37卷的《博物志》。说的?),受一次打击不会破裂,而且马上闭合伤口,不让伤害播及别处。 1861年……在晚上一场来自东方的暴风骤雨之后,中午时分(1861年11月3日)天气转晴了,我注意到由砂砾铺成的铁路堤道的表面留下了奇特的标记,就像某些鼠灰色岩石边缘的分层现象,这样我只需看看某个层次的一小段就能说出这雨是从哪个方向来的。这些很像分层的道道绝对地平行,直得如同一把尺,斜着跨越平坦地向远方伸展的堤道。在铺路的小石子——起保护作用的卵石(每块直径为八分之一或十分之一英寸)背后,都有向西北方向延伸的一道道高一英寸左右的隆起的沙脊,它们保护小石子免遭被冲走的命运。到处都有这样的沙脊,间距为半英寸,完全是平行的。可几乎是水平方向抽打下来的沉甸甸的雨滴,给这些沙脊的每一道边上都冲出了沟。 你留神观察的话,这一切都非常显而易见,但也很容易对其中的大部分现象视而不见。就这样,不同的风向都自动地在上面记录着。 第48节:朱子仪:译后记 梭罗的文学贡献并非只有在他生前身后面世的《在康科德与梅里马克河上一周》、等几本书,他留下的十四册日记堪称有意识地让文学性向日常生活延伸和渗透的范例。他的一生似乎并没有在这个世界上闯出多大天地,当别的作家热衷冒险、漫游世界、放浪情场,来寻找创作的灵感时,他却甘愿隐居湖畔林地,在许多人看来是过于狭隘的区域里,热心捕捉被众人遗忘的大自然的生动细节,热心捕捉自己心灵由自然和社会引发的每一次触动。关于一种树、一种鸟、一种小动物、一次散步、一次登山活动、一番哲学思考、交友的喜悦和苦恼、对蓄奴制的痛恨,甚至一场暴风雪或雷雨的全过程、日落前霞云的无穷变幻,写得很详尽,或许有人觉得是到了过于琐碎的地步,但读者很快就会发现,这些记载之中始终闪烁着智慧和灵感的火花,具有人格和风格的力量。他是那么敏感、那么不知疲倦地在探索人生的真谛,寻求大自然本身具有的诗意。在他看来大自然的诗意无所不在。因为有那些日记,他的一生完成了一种超越,他的个人生活整个儿都成了个性化的文学天地。类似的情况也发生在了奥地利作家卡夫卡身上(其残稿、日记和书信的文学地位不亚于生前出版的薄薄几本小说集),虽说这两位作家关注的现实层面和写作风格完全不同。当然这里呈给读者的只是梭罗日记的一小部分,能大致反映梭罗日记的风格和面貌。不过译者在做出取舍时,不可避免地会受主观喜好的影响,因此不敢断言自己选译的就是其中绝对的精华。 译后记翻译梭罗日记时若想保持良好的状态、取得理想的效果,需要手边至少配有以下的“装备”:一份新英格兰的详细地图(确定梭罗外出旅行和实地考察的大致范围,他的足迹很少越出新英格兰);一本介绍新英格兰的画册(对梭罗可能看到的景色建立一点感性认识);一部描述南北战争之前美国历史的书(弄清楚时代背景以及梭罗有时候义愤填膺的原因);一本北美植物志(免得在成串的植物名称出现时不知所措);一本美国爱鸟人手册(可以应付梭罗对鸟类的特别关注);梭罗的生平著述年表(根据基本的条条框框来认识日记里的相关反映);梭罗的基本著作(至少要有一册,在脑子里预设梭罗的写作风格);有关梭罗的几篇有代表性的评论文章(怕自己因认识有误而选错、译错,贻笑大方)……理想的译者还需要有梭罗那样的对大自然的崇敬、敏感和挚爱,还要有对梭罗这样的即便只有一个后院也要掘地三尺挖出深刻感悟的作家的足够的耐心。而我翻译这个小小的选本可以说是在“装备”不全、心理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就仓促上阵了,疏漏之处只有请读者和行家多多包涵了。 朱子仪 2004年8月3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