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身丫鬟》 1.第 1 章 chap_r(); 第一章 阳春三月,煦暖的阳光穿过隔扇,一道透亮的光束照进丫鬟们住的倒座房,细碎的飞尘浮动,如湖面上的粼粼微光。 窗外鸟啼声声,和柔的东风吹拂,门口的粗布帘子被卷了起来,从里往外,能看到丫鬟们匆匆行过时,露出的艳丽衣角。 捏了捏眉心,殷红豆看着周遭仍旧陌生的环境,抱着膝盖叹了口气,她穿越来大半个月了,和前世一样还是个丫鬟命,而且更惨——上辈子做秘书好歹有人身自由,这辈子是完完全全的奴隶,入贱籍,不能赎身。 蓝色的粗布帘子被打起来,走进来一个身穿绿比甲,模样周正的丫鬟,名唤紫晴,她进来笑问殷红豆,道:“红豆,你可好些了?” 见是紫晴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殷红豆感觉不妙,忐忑着起身去迎她。 丫鬟也分等级,原主都是打小卖身进来的丫鬟,在长兴侯府待了近十年,眼下已经是二等丫鬟,紫晴却是主子身边的一等丫鬟,主子着一等丫鬟特地来问二等丫鬟的状况,不会只是“随口关心”而已,尤其像殷红豆这样相貌出众,长相艳美的丫鬟,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殷红豆忙笑道:“好多了。”随即起身替紫晴倒了杯茶,问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夫人问了?” 接了殷红豆倒的茶水,紫晴坐下,面带得体的笑容,道:“你也休息有大半月了,我怕你落下病根,过来瞧瞧。” 原主是溺水而亡。殷红豆醒来后,就着了凉,喉咙也被水呛坏了。连续咳嗽了半个月,因怕病气过给了主子,一直没有上值,由同屋的丫鬟替她顶班,她休息了这么久,已经开始招人眼了。 殷红豆也给自己倒了杯水,笑一笑,道:“紫晴姐姐费心了,没什么病根,我这咳嗽也好了,明儿就能上值。” 紫晴也就抿了口水,道:“那就好。”又关心她说:“以后可要离湖边远点儿,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水,水边的花儿开的再好,也别再往水边走了!” 美目低垂,殷红豆嘴角渐渐拉平,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不过一瞬,便立即感激笑道:“知道了,谢谢姐姐叮嘱。” 紫晴仔细打量着面带灿笑的殷红豆,小姑娘额头饱满光洁,柳眉细长,卷睫在清澈润泽的桃花眼上轻颤,琼鼻红唇,笑起来自带一段风流,媚而不俗,偏这张脸生在一个丫鬟身上,真真是可惜了。 同情地瞧了殷红豆一眼,紫晴便连忙收藏起情绪,略嘱咐了几句话,便回了上房,把这事儿禀了主子,还笃定道:“看样子是大好了,没有落下病根。” 穿马面裙,打扮华丽庄重的妇人微微点头,绞着帕子道:“明儿让她在我屋里当值,等我上午忙完了,下午就把人送老六那边去。” 紫晴应下之后,第二天就安排了殷红豆在上房上值。 殷红豆早起后,在上房伺候完主子梳洗,便开始洒扫屋子。 房里一起上值的大丫鬟说,屋子里要和去岁春天一样,剪几株杏花瓶插才好。 殷红豆主动揽了这事儿。穿来之后,她还未出过院子,脑子里关于原主原有的记忆很模糊,这些天半打听半猜测,才得知了个大概,她正想对侯府熟悉一二,便带着绑了红绸布的剪刀和竹编的篮子,摸索着去了园子里。 一路往院子那边去,殷红豆越发觉得长兴侯府守卫森严,真的就像丫鬟们说的那样,除了厨房负责采买的人,寻常奴婢根本出不了门,更遑论逃跑。 即便有幸逃出了侯府,凭她手上的几个钱,也根本走不远,就算走远了,也是逃奴,还会被官府一直追查,假设官府追查不到,也难保不会遇到人贩子。 这深宅大院的,除了老老实实待着,还真就是别无出路。 眼下殷红豆要先保住小命,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恪守本分,不被人看出异常。 看清未来的殷红豆,麻溜地去剪完了杏花。 殷红豆本想在园子里转悠一圈再回去,走到后山脚下的时候,发现园子实在是太大了,穿着绣花鞋,累得她膝盖有些痛,就近寻了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坐下。 后山上全是假山石林,层叠掩映,蜿蜒曲折,遮住了山中小路和背后的大片竹林。 刚坐下来没多久,殷红豆就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山上传来,不过很快便停下了,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两个人躲在假山后面说悄悄话。 殷红豆本着不想惹麻烦的心态,想提着篮子走,正好又听到山下有人路过,于是进退两难,只好缩回大石头后面躲一躲。 山上两人说话的声音,殷红豆就听得真真切切的。 撇了撇嘴,殷红豆抬眼望天,这点儿背的,碰上的净是些倒霉事。 两个丫鬟正私议着六爷傅慎时,打坏四个美婢的事儿。 殷红豆不禁竖起了耳朵。 穿来这么久,所有的主子里,殷红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六爷傅慎时。 长兴侯府一共三房,六爷傅慎时乃大房大夫人所出,年十六,仍旧住在内院,独居重霄院,深居简出。 像殷红豆这样的丫鬟,根本见不着他。 虽然没见过傅慎时,但是殷红豆听说了,这长兴侯府里,无论男女,相貌最为出众的便是他。而且傅慎时五岁成诗,七岁为赋,十岁的时候,已经才名远播,名震京城。 偏偏可惜了,傅慎时运道不好,十岁的时候骑马摔断了腿,残废至今,常年坐于轮椅之上,且性格阴郁残暴,这样的人于侯府而言,等同废人。 就在前天,傅慎时把身边四个貌美的贴身丫鬟重罚后赶走。 此事惊动阖府上下,连没出院子的殷红豆都听说了。 侯府少爷身边不能缺了人,前天赶走四个,总得再填上丫鬟去伺候,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蛋! 殷红豆庆幸,好在她是二房的人,怎么着,都轮不到她去大房伺候那位变态少爷! 假山后面,两个丫鬟的对话打断了殷红豆的思绪,其中高个的丫鬟颤声道:“当时我正好路过了重霄院门口,你是没瞧见,那四个丫鬟被当着众人的面,打的衣裳都渗了血……”她揪紧了自己的薄袄,越发觉得背脊发凉,瞪着眼蹙眉回忆道:“也不知是打死了还是打昏过去了,一路拖出去的,从院里的青砖到门口的石阶上,全是血!吓得我现在还手脚冰凉!” 矮个的丫鬟不以为意,语气里充满了不屑道:“还不是那四个丫鬟没用!白瞎了到六爷身边服侍的机会!” 高个丫鬟不敢苟同,细声规劝道:“你可管好你的嘴,六爷是那么好服侍的么!” “嘁”了一声,矮个丫鬟道:“若有二夫人身边红豆那丫头的皮相,有什么不好服侍的!只是可惜了她那么好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 殷红豆嘴角一抽,这可不是法治社会,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去送死的! 高个丫鬟摇首否认道:“六爷身边可不是好去处,不管什么长相,何必吃这个苦头!” 矮个丫鬟另有见解,她娇哼一声,道:“你懂什么,咱们府里的到了岁数的爷,只有六爷身边没有人,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高个丫鬟继续小声道:“别想这些了,反正你又没机会去六爷身边。得了得了,再迟了回去交差,太太要怪罪了。” 矮个丫鬟骨碌转了一圈,眯眼笑道:“你说我要是能去六爷身边服侍,太太放不放我去?” 愣了好一会儿,高个丫鬟有点恐惧道:“你若能去,太太岂有不放的道理?不过你还是别想了,六爷不会主动要人的,难不成你还去投怀送抱?” 矮个丫鬟嘴边抿了个得意的笑,她若花些心思,投怀送抱又怎么不行? 说完话,两个丫鬟顺着后山上的小道走远了,殷红豆从大石头后面出来,冲着丫鬟走的方向说:“投怀送抱?傅六是傻.吊货啊!会看上你?” 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殷红豆真是见多了,竟然还骂她是蠢货,呵呵,一对白眼,好走不送。 吐槽完,殷红豆才忽想起方才山下也有行人,她探身去看,不见人影,才放心地提着篮子,原路返回,出了园子。 后山侧面,傅慎时坐在轮椅上,在位置绝佳之处,敛眸听完了所有对话,他身边的小厮弯着腰,恭敬地问:“六爷,刚走的那个丫鬟小的认识,用不用小的去细问……” 傅慎时抬起手否定小厮的提议,声音阴郁微哑,道:“回去。” 修长的五指一根一根地落在轮椅的扶手上,傅慎明骨节分明的手,白皙透亮,难见血色。 现在就提了丫鬟细问,岂不是打草惊蛇,倒少了一出“丫鬟不知死活地来投怀送抱”的好戏。 走到半路,一直闭目的傅慎时睁开了眼睛,浓密的睫毛颤动着,目如星子,他问小厮:“什么是沙雕货?” 皱眉想了想,小厮摇头道:“小的不知。” 傅慎时再未言语。 2.第 2 章 chap_r(); 第二章 殷红豆提着一篮子的杏花回了二夫人的院子怡和院,她刚一脚跨进去,就有丫鬟就急匆匆地赶来拽她,道:“紫晴姐姐正找你呢!” 面色严肃,殷红豆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小丫鬟道:“我哪儿知道什么事,紫晴姐姐在屋里,你自去就是了。” 提着篮子进屋,殷红豆微微有些忐忑,她见着了紫晴,放下杏花,满脸堆笑,道:“紫晴姐姐,我去剪杏花去了。” 微微一笑,紫晴热络地牵着殷红豆的手,道:“走,去我屋里说话。”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殷红豆心里已经提防起来了,她隐隐约约记得,夫人的嫡子因为正室生育了,最近吵闹着要纳妾。 进了紫晴的房间,殷红豆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对方就把床头早就放好的衣裳拿到她面前,道:“快换上。” 殷红豆低头一看,一件浅色长裙和桃红的褙子,比她平日里穿的衣裳都鲜艳招眼得多。 根本不敢伸手去接,殷红豆问道:“紫晴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赏赐的,你就拿着吧!” 紫晴脸上的笑容淡了,却还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她把簇新的衣裳捧到殷红豆跟前,道:“最近府里的事你也知道,夫人也是烦恼不堪,只有你能替夫人分忧了。红豆,我知道你不笨,你看,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因为傅慎时是大房的人,殷红豆竟一时没明白过来,也没往他身上想,只以为紫晴说的是二爷要纳妾的事儿。 殷红豆声音平缓地问:“可还有的选吗?” 努一努嘴,紫晴示意殷红豆看向床上那把剪刀,像是新打磨过的,尖锐异常。 殷红豆抬头,一本正经地问道:“只有绞了头发做姑子这一条路是吗?那好,我愿意剃光头去做姑子一辈子吃斋念佛!” 紫晴绷不住,没好气地笑了一下,道:“剪子可不是用来给你剪头发的,是让你抹脖子的!” 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殷红豆盯着锐利的剪刀,手脚冰凉,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很多事情,她虽然上辈子没做什么好事,但是也没做什么坏事,凭什么偏偏她要做个短命鬼? 她确定了,她还不想死啊! 紫晴也温声地劝着她,道:“只是叫你替夫人分忧,换个地方伺候人,还是做丫鬟,不做妾侍,和你现在没两样,快把衣裳换上吧。” 殷红豆心里微微松动,倘或名义上是丫鬟,大概……或许……还有保住清白的法子吧? 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认怂,至少殷红豆认了。 接了衣服,殷红豆道:“姐姐出去等我吧,我换好了衣裳就出来。” 紫晴有些不放心,就顺手把剪子给收起来了,安抚道:“想好了就别墨迹了,是福是祸,还说不清呢。你动作快些,夫人要回来了。” 隔扇关上,殷红豆就换上了衣裳,但她没有认命,她在紫晴屋里顺了一个陶瓷的茶盖走。她大义凛然地想,若是二爷敢来强的,她就算拼着同归于尽也要保住自己的清白与尊严,封建社会的毒瘤,带走一个是一个! 开了门,殷红豆穿着浅色长裙和桃红的褙子立在门口,她本身就长的艳美,这一身愈发衬得她面若桃花,明艳动人。 紫晴惊艳之下,还有些惋惜,这样的美人,哪个主子收用了都是放在心尖尖儿上宠爱的,偏偏要给了那位。 掩下情绪,紫晴领着殷红豆去见了夫人。 二夫人潘氏正坐在屋子里喝茶,打量了一眼殷红豆,颇觉满意。大房的那位哥儿有毛病,就喜欢好看的东西,伺候的人也要挑好看的,这丫头送过去他肯定喜欢。 正好潘氏的儿子跟丈夫都盯上了殷红豆,她正为难怎么处理,送走了烫手山芋,既解决了问题,又白白得大嫂的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笑了笑,潘氏敲打道:“你是个聪明的,我就不跟你多费口舌了,你老子娘那边,我会再派人送些银钱过去,也算全了你我的主仆情谊。” 殷红豆低头道:“夫人把银钱给我吧!”印象里,原主一直在接济亲生父母。眼下要去吃苦的是她,她可不想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潘氏微微诧异,不过没有驳了殷红豆的意思,也没计较她自称的错误,面色难得柔和了些,道:“下午我让紫晴一并给你送过去,你想在府外置办什么,给她带个话就是。” 这话说的,像是要送人上路一般,殷红豆心下生疑,又不知道哪里可疑。 应下一声,殷红豆便跟着主子一起出去了。 潘氏带着两个妈妈还有紫晴,把殷红豆带去了傅慎时的母亲,侯夫人秦氏的住处世安堂。 长兴侯府很大,世安堂是长兴侯与妻子秦氏的住处,坐落在中轴线上,也是离二门最近的宅院。 殷红豆自醒来之后,并未往这边来过,遂觉这条路很陌生,她也只以为二房的嫡长子成亲之后住的院子会气派些,并未往别处想。 到了世安堂,气氛就变得肃然,进了院子,洒扫的丫鬟婆子有颇有规矩,各司其职,不敢东张西望,殷红豆更不敢造次,便一直低着头,站在廊下等着。 潘氏领着婆子丫鬟进去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过了一刻钟左右,紫晴才出来唤殷红豆,道:“进来说话。” 殷红豆跟着穿过五间正上方的次间,进了内室,只见黄花梨卍字纹围架子床上靠坐一个面有病态,却不失雍容华贵的妇人,床边金丝锦织珊瑚地毯上站着两个随侍左右的丫鬟和两个婆子,还有两个衣裳华丽程度远高于丫鬟们的年轻妇人,端着药碗侍疾。 潘氏笑指着殷红豆道:“这就是那丫头,生的很好,性子敦厚。” 秦氏上下审视了殷红豆一眼,点了点头,道:“是个周正的丫头。” 按照傅慎时一贯的喜好,殷红豆绝对是合格的,秦氏心想,若她性子老实一些,想必不会很快就被厌弃,而且是府里知根知底的丫鬟,先对付上几日,把眼下这个节骨眼度过去再说。 殷红豆站在内室中央,见众人瞧着自己的眼神就跟打量物品一般,顿觉不对,又不敢乱反抗,怕被当做疯子一样抓起来,便朝紫晴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不是去二爷院里的吗?这妇人是谁? 紫晴笑望殷红豆,有些得意之色。 手掌心沁着冷汗,殷红豆明白过来,这般尊荣,在长兴侯府里,除了长兴侯夫人,还能有谁! 眼看着秦氏身边那么多人伺候,殷红豆可不认为她有机会过来凑热闹,那么……她是去伺候变态六爷傅慎时的??? 明白过来的殷红豆瞪大了眼睛,目露惊恐。 秦氏朝潘氏微微一笑,眼神里透出几分感激,道:“弟妹费心了,这个丫鬟我就收了。” 果然啊!这就是死变态他亲妈啊! 殷红豆气血上涌,两眼一抹黑,险些没昏过去,她到底是哪辈子造了孽啊! 潘氏以为殷红豆临到头上怕了,便示意了婆子一眼,那婆子不动声色地压住殷红豆的肩膀,缓声道:“傻丫头,还不谢恩?” 肩上顿时如负重千斤,殷红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双膝砸在地毯上,隐隐作痛。 潘氏分明是怕殷红豆反悔,有备而来。她笑吟吟道:“大嫂,我就说是个敦厚乖巧的吧。” “……” 殷红豆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掌心,神他妈乖巧啊。 抬起头,殷红豆正欲分辩什么,力气奇大无比的婆子又来了一招“牛不喝水强按头”,她便又弯了腰,直接趴地上贴脸了。 潘氏笑道:“伺候老六是这丫鬟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看这丫头都感激得五体投地了,大嫂你只管好好养病,身体要紧。” “……” 殷红豆嘴角直抽,五体投地真不是这么用的。但她也彻底明白了,当她不再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时候,人权也随之消失了。 秦氏正为傅慎时的事焦头烂额,也确实伤透了心,便顾不得更多,觉得殷红豆还算可以,便挥了挥手,吩咐丫鬟道:“如意,下午把人送过去吧。” 就这样,殷红豆莫名其妙成了傅慎时的丫鬟,她乐观地想,根据那变态所作所为,就算保不住性命,至少保得住清白。 当天下午,殷红豆回二房收拾了包袱,顺带质问紫晴:“你为何不跟我说清楚,是去六爷房中伺候?” 对待将死之人,紫晴也懒得掩饰什么,冷笑道:“我早跟你说了,是替夫人分忧去的。咱们夫人可是老夫人正正经经的亲儿媳,可偏偏被大夫人压了一头,连主中馈的权利都没有。二老爷跟二爷又都为了你来找过夫人了,把你送去六爷那边做个人情,最合适不过。” 长兴侯府三房里,大房跟二房是嫡出的两房。但大老爷是老侯爷原配所出,已经承袭爵位,二老爷才是侯府如今的老夫人唯一的嫡子。 这些年来,宗妇秦氏主中馈,潘氏都插不上手。 近来傅慎时一事,令秦氏病倒,潘氏的机会终于来了,殷红豆不过是当了内宅之争的炮灰而已。 但炮灰,也是有尊严的! 殷红豆还打算再垂死挣扎一番。 3.第 3 章 chap_r(); 第三章 死是不可能死的,认命也是不能认命的。 殷红豆决定到重霄院审时度势,多活一日算一日。即便那傅六是变态,难道变态就没有一点点良心吗?万一……真有呢? 收拾好东西,殷红豆便跟着丫鬟如意去了重霄院,让她感到悲哀的是,竟然只有同屋的一个丫鬟目送她。 算了算了,何苦拖累人,殷红豆潇洒地背着包袱走了。 离开怡和院,走了一刻多钟,殷红豆才到了地处偏僻的重霄院。 重霄院在侯府的东北角,紧邻一条巷子,隔壁又是一户人家,小巷不常有人通过,白天夜晚都宁静非常,此处实在是混吃等死的好位置。 如意把殷红豆带到重霄院里。院落不小,有上房和厢房,还有一间小厨房。院子中央摆着一块太湖石,西南方位靠墙的地方植了几棵花桃,这个季节,桃花开的正繁盛,一树粉白色夹杂的花朵,灿如霜雪,微风轻拂,喜鹊振翅,花瓣摇落,漱漱如雨,倒是一处好景致。 景虽美,但重霄院冷清的很,除了一个洒扫的粗使丫鬟,四处不见人。如今院里能贴身伺候的,也只有管事的廖妈妈跟一个小厮。 如意带了人来,廖妈妈听见动静,立刻迎了出来,她是傅慎时奶妈,刚到四十岁,梳着妇人髻,穿着体面,脸上有个酒窝,笑起来很慈和。 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如意交代了殷红豆的来历,视线便不经意地瞟过上房傅慎时住的屋子,似有问询之意。 廖妈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至今还不大说话,我也实在不知道六爷为何要惩戒那几个丫鬟。”话锋一转,她又问道:“大夫人现在可还好?” 缓缓摇首,如意道:“不大好,已经下不来床了。不过妈妈不要忧心,六爷这边好了,夫人自然就好了。” 廖妈妈颔首道:“你便不去见六爷了,快回去伺候吧,大夫人身边少不得人。” 应了一声,如意便走了。 廖妈妈转脸打量了一眼殷红豆,见此丫鬟生的貌美,一对眼睛很是机灵,显然是个有心思的,骤然想到前面的四个丫鬟,她心中不喜,便指了厢房冷淡道:“你就歇在那屋里,放下包袱,跟着我去见一见主子吧。” 殷红豆乖乖溜溜地放下包袱,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跟着廖妈妈进了上房。 重霄院上房三间,最左边的是书房,中间的是客厅,最右边的梢间便是傅慎时的卧房。 进了东梢间,殷红豆便等在门口。梢间也很大,进门的右手边,隔着一架黑漆款彩百鸟朝凤八扇围屏,将起居处与外界隔开。 廖妈妈轻手轻脚地进去,温声禀道:“六爷,夫人送了个伺候的丫鬟过来,你要不要见一见?”她连丫鬟的名字也没报上去。 有淡淡的清香从内室飘出来,殷红豆站在屏风后面,只能透过边缘处,窥探到靠墙的罗汉床上,露出的华贵衣料。 “不见。”傅慎时的声音冰冷低哑,闻之生寒。 殷红豆哆嗦了一下,赶紧低下头,不敢再胡乱张望。 廖妈妈很快便出来,打发道:“回去吧,有吩咐再过来。” 殷红豆乐意之至,福一福身子,刚一出门,一溜烟就跑回房间了。 接下来的几天,殷红豆只在院子里帮着做一些粗使活计,根本不去傅慎时跟前显眼。 不过殷红豆也会观察主子日常的动向,她发现傅慎时平日里几乎不出门,不光不出院门,连房门都很少出,而重霄院,也无人踏足。下人们都不怎么说话,冷清的像孤冢。 过了五六天,下完一场春雨,傅慎时终于坐在轮椅上出了趟门,殷红豆根本没敢近看,就在房门口远远地望了一眼,等人没了踪影才走到院子里。 重霄院的粗活儿都是丫鬟翠微做,傅慎时的吃食由厨房送过来,小厨房里没有厨娘,只有廖妈妈偶尔会精心给主子做一些吃食,或是蒸一碗鸡蛋。 此时,廖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 几日的相处下来,廖妈妈觉着殷红豆是个老实丫鬟——不过现在进重霄院的丫鬟,大抵也没有敢不老实的。她便喊了殷红豆过来,帮忙看着火候。 廖妈妈正在做一道芙蓉豆腐,要先将豆腐将入井水里浸泡三次,除去豆腥味儿,再放入鸡汤中沸煮,临起锅时加紫菜和虾肉,不过现在没有虾肉,只好用猪肉沫代替。 殷红豆认得,这可不就是豆腐脑嘛!不过口味偏咸味,是北方人的吃法。 可能是长久待在重霄院里太寂寞了,廖妈妈正在剁猪肉,一面起刀,一面道:“要是到夏天有了虾再做芙蓉豆腐就鲜香多了,六爷爱吃。” 殷红豆声音不大地接话:“可以用蛤蜊代替,现在也正是吃蛤蜊的时候。要是觉得腥了,晒干了磨成粉便是,也不知外边的干货铺子里有没有卖的。” 惊讶地抬起头,廖妈妈道:“你还懂做菜?” 做傅慎时的奶娘之前,廖妈妈只会简单地炒菜,后来为了小主子,专门学了几样菜,但也不是专门的厨娘,懂的不算多,殷红豆的回答倒是让她有些惊喜。 殷红豆道:“奴婢嘴馋,略学得一二。”这话不假,她可是实实在在的吃货,吹一句烧得一手好菜,完全没问题。 廖妈妈大喜,道:“少爷食欲一直不大好,总要我花些精巧心思,他才有胃口。可好了,以后有个帮手。你还会做些什么菜?” 一面儿盯着火候,殷红豆一面儿道:“要看六爷喜欢什么口味的,廖妈妈把六爷平日里爱吃的菜说来让奴婢参考参考。” 廖妈妈如数家珍,说了十几道菜,基本上都是十分清淡好入口的东西,还道:“有几道家常菜是六爷从前爱吃的,不知道为什么,吃过两次,就再也不想吃了。” 傅慎时以前的口味并不算刁钻,而且廖妈妈说的家常菜,其实是不容易吃腻味的,至少一般人不会同时对好几道家常菜,突然心生排斥到再也不想吃的程度,除非是厨师水平大大下降。 殷红豆问道:“六爷可曾说过自己喜欢吃什么?” 廖妈妈眸光淡下,低头看着灶台道:“小时倒还有几样爱吃的东西,后来……他长大了,就不曾说过什么了。” 殷红豆猜想,傅慎时可能是不大爱表达喜好,厨房送来就吃,喜欢便多吃几口,不喜欢则不吃。但厨房的人日渐不上心,家常菜也做的不好吃了,他便少吃或是不吃。所以廖妈妈才得出傅六胃口不佳的结论。 但廖妈妈亲手做的菜却很用心,他便是爱吃的。 廖妈妈愁眉不展道:“六爷从来都是主食吃的少,实在受不住饿了,便吃些点心垫垫肚子。正在长身子的年纪,不好好吃东西怎么能行!” 如母亲般的关怀,听得殷红豆心里暖暖的。傅慎时在打杀丫鬟这件事上,不管在当今社会环境下是对还是错,长兴侯府的人既不问询也不惩罚,任由他病态发展,既是视丫鬟们的性命如草芥,也是害了傅六,难免令人齿寒。 抛开遐思,殷红豆心想,她自己的小命还保不过来呢,哪儿有功夫去想长兴侯府的长远发展。廖妈妈还算得傅六的心,眼下攀附住她,好好活着才是正理! 刹那间,殷红豆脑子里就蹦出十几道菜品,她把名字和做法一一说给了廖妈妈听。 好吃的菜,光是听步骤都够馋人的了,廖妈妈如获珍宝,满面笑色道:“夫人总算送个得力的丫鬟来。” 高兴得失了警惕之心,廖妈妈忽觉自己是在评论主子的是非,便住了嘴,转而道:“现在还来得及,妈妈让翠微去外边看看有没有蛤蜊粉。” 殷红豆道:“这不过是当一道开胃的小菜,主食吃这个还不够,不如叫翠微姐姐去厨房再拿些新鲜的菜,奴婢正正经经地做几道。” 廖妈妈求之不得。 殷红豆把要的东西都交代好了,当天中午做了一道油焖春笋、炒鸡腿蘑菇,加一碟子松饼为饭后点心。 到了用饭的时候,小厮推着傅慎时回来了。殷红豆累了一上午,跟翠微两个躲在厨房里一起吃多炒出来的菜。 丫鬟翠微名字倒是取的好听,实则是个身材壮实,面颊圆润的丫鬟,她吃饭速度很快,一个人瞬间吃了两碗。吃完了正餐,还吃了两块松糕,左右手轮流送进嘴巴。 翠微子憨憨的样子,把殷红豆逗笑了,她提醒说:“慢些吃,小心噎着。” 翠微摇摇头,道:“厨房送来的饭菜都没红豆妹妹的手艺好,今天好开心!嘻嘻嘻!” 殷红豆若有所思,丫鬟吃的饭菜,要么是大厨房统一派送,若是人少的院子里,吃主子剩下的也有,翠微都这么说了,恐怕她的猜测是对的。 抹抹嘴,翠微问殷红豆:“红豆妹妹,你这糕怎么做的,好香!” 坐在小杌子上,殷红豆抱膝道:“就是粳米粉制成的生胚,压差不多一半到糕点格子里,撒花生米碎和糖粉,蒸熟。也正好大厨房里有现成的材料,否则我还做不成呢。” 翠微根本听不懂,一脸发蒙,道:“哦哦。什么是粳米粉制成的生胚?” “就是把粳米粉发酵。” “哦哦。什么是发酵?” “……好吃吗?” “好吃!”翠微不住地点头。 “那我以后还做给你吃,用糯米做,好不好?” “好好好!” 一提好吃的,翠微果然就忘记前面提的问题。 端着案盘进来的廖妈妈也笑逐颜开,她听到两人的对话,便问殷红豆:“今日为何不用糯米?” 二人连忙站起来,殷红豆笑道:“六爷一直口味清淡,陡然吃糯米糕点,怕不好克化,粳米口感柔和,香气浓郁,更合适一些。” 廖妈妈心里的赞赏之色溢于言表,她笑呵呵道:“粳米是好东西,补中益气、健脾养胃,壮气力,强肌肉,六爷这个年纪,是该吃这个。” 翠微看着空空如也的盘子,瞪着牛眼问道:“廖妈妈,六爷都吃完了???不可能吧……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儿!别是时砚偷吃了!” 以前可是吃剩饭吃到撑,翠微今儿还指着六爷留一些剩菜给她呢! 笑得合不拢嘴,廖妈妈道:“菜都吃完了,饭吃了一大碗,两块糕点也都吃了。” 殷红豆不敢膨胀,她谦虚道:“奴婢做的分量少,六爷吃完也是正常的。” 廖妈妈但笑不语,吩咐翠微把碗给洗了,却没有让殷红豆动手。 殷红豆多会察言观色的人,明知廖妈妈不喜欢野心大的丫鬟,撸起袖子跟翠微挤着一起洗,翠微还傻乎乎道:“红豆你别洗,我洗,你留着手做饭就是。今晚咱们吃什么呀?” “……容我想想。” 4.第 4 章 chap_r(); 第四章 殷红豆的厨艺得到了重霄院所有人的认可,包括傅慎时。他在某日用完餐之后,难得主动开了口,问小厮时砚,道:“近来府里换了新厨子了?” 时砚笑道:“不是,是咱们院里新来的丫鬟,做的一手好菜。” 漫不经心的傅慎时挑了下眉毛,他竟没想到新来的丫鬟有些手艺。 时砚还道:“六爷,这丫鬟叫殷红豆。” 傅慎时记忆力惊人,他的食指闲闲地搭在轮椅上,抬了抬,轻敲扶手,道:“哦。扶我去歇息,到了时间叫我。” 时砚应诺。 这几天的下午,傅慎时都要在固定的地方转一转,今儿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小憩了两刻钟,傅慎时便醒了。他穿着簇新的直裰,头发用玉蝉扣束着,浑身上下收拾的齐齐整整,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像个翩翩如玉的仙人。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了门。 殷红豆也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子正好才站在门口伸懒腰,傅慎时一出来,她立刻退回房间躲起来。她还没正式见过他,这会子若叫他瞧见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不见最好,也正好免了她跪下行礼。 傅慎时余光瞥向厢房,嘴角微动,神色淡漠地出了重霄院。 探着脑袋往外瞧了一眼,殷红豆有些好奇,这府里少有人搭理傅慎时,他这几日出去做什么了? 她又想起那日后山上偷听到的话,傅慎时这一出去,那丫鬟可别真去找死! 走到厨房,殷红豆跟廖妈妈商量好了晚上要做的菜。 廖妈妈说:“翠微洗衣服去了,我把对牌给你,你自去厨房那边拿菜吧。” 翠微一个人替院子里所有的人浆洗衣物,殷红豆跑这个腿,自然是肯的,而且她许久没出重霄院,有些憋坏了,正想出去溜达两圈。 阳春三月,飞燕闲剪轻风,侯府花园里杏花如雨,梨花如云,开得纷纷繁繁。湖水岸边,片片飞花,丝丝眠柳,殷红豆从中穿过,站在原主落水的地方观望了许久。不过时间久远,岸边滑落的泥土,早就被雨水冲刷平滑,看不出痕迹。 双手合十,殷红豆对着原主身亡之处拜了三拜,祈求她死魂安息,若有遗愿,托梦与她,便离开了。 湖水岸边到宅院,有一条近路可走,穿过竹林,从后山上绕过去,便可快速到达游廊,顺着游廊即可穿过拱门出去。 殷红豆平日与翠微闲聊的时候听她提过,今日偷懒,便从后山小路上去。 一路上山都没瞧见人影,殷红豆倒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季节的笋子正好,按理说厨房的人一定会来挖笋,应当会走这条捷径才对。 殷红豆莫名哆嗦一下,停下了脚步……不会今儿又让她碰上了什么事吧! 深宅大院多阴私,殷红豆到底对这儿的环境感到陌生,便提高了警惕,贴着山上的石头走,边走边观望。 堪堪走过一半,殷红豆果真听到了有几分熟悉的女子笑声!她躲在石头后面瞧过去,便看见一个体态丰盈的女子站在傅慎时面前,绞着一绺头发,微微低头望着他,时而侧过脸去,不胜娇羞。 这不是那日骂她的矮个丫鬟是谁!竟真的作死来了! 殷红豆的脊背隐隐发寒,她不敢贸然前去,趴在石头上,从边缘探出一对眼睛,仔细观察着。 傅慎时身边,时砚不知去处,唯有矮个丫鬟在他面前卖弄风骚。他双手随意地交握着,远远看去,细长的手指如同镀上一层薄薄光影,精致秀气。 姿态慵懒地坐在轮椅上,傅慎时眼睑低垂,侧颜平静如水,透着一丝阴沉,可以想象,他内心是如何的波澜不惊。 殷红豆稍稍放下心,就算傅慎时再不喜这丫鬟,毕竟时砚不在,恐怕他难以动真格。 但……她猜错了。 丫鬟低声地表明心意后,便缓缓蹲下来,盯着傅慎时的膝盖看了好一会儿,颇为惋惜和同情,随即趴了上去,低声呢喃着什么。 殷红豆不屑丫鬟行径,真是又当又立,想攀附傅慎时,还做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她翻个白眼,好奇傅六会怎么处理。 傅慎时低头看着丫鬟,如泥胎木偶般不动,随后双手往背后一摸,拿出一条红色的长鞭,猛然套在丫鬟的脖子上,死死地将人勒住,并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丫鬟想起来了,那日也是在后山上,她跟另一个丫鬟聊天的时候说过这句话。 傅慎时俯身下去,稍稍贴近丫鬟,目光阴沉地问道:“我很可怜?伺候我很委屈?” 胡乱蹬着双腿,丫鬟拼命地挣扎着,双手扯着脖子上的长鞭,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珠圆睁,舌头外吊,根本喘不上气。 变故陡生,殷红豆反应不及,瞪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傅慎时……在杀人! 殷红豆头皮发麻,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她不是圣母,但她尚有良知,即便是在这个社会,动私刑恐怕也是不允许的,傅慎时这他娘的可能是在违法犯罪啊! 丫鬟嘶哑的呼叫声频频刺激殷红豆的耳膜,发软的双腿终于缓过劲儿来,她的心口仍然砰砰砰地跳,冷静片刻,便拔腿往外冲,飞身扑过去,捉住傅慎时手腕子,大声喊道:“六爷!仔细手疼!您的手都勒红了……快松开!!!” 嘴上这么说着,殷红豆手上却在拽傅慎时手里的长鞭,一心只想把丫鬟从他手里解救出来。她没料到,傅慎时看似瘦弱,手腕上的力道却不小,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硬是掰!不!开!啊!而且这货机械地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阴森,委实骇人。 殷红豆束手无策之际,傅慎时轻皱眉头,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松糕味儿,他想起软糯的糕点里撒了花生、糖粉,便有片刻失神,手上的鞭子就松了。 险些被勒死的丫鬟也不傻,连忙缩回脑袋,往后一倒,靠在大石头上,猛地咳嗽几口,嗓音嘶哑地哭了起来。 终于把人救下的殷红豆心如擂鼓,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眶对上傅慎时阴沉的目光。 春天的暖光穿过高大树木的茂密树叶,打在少年郎冷白透薄的肌肤上,粗细适宜的眉毛尾部上扬,浓黑如墨,睫毛又长又直,底下生着一双眸光晦暗不明的狭长凤眼,连线条流畅的挺鼻红唇也流露出一丝丝冷漠。 傅慎时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耳边有风声作响,如柔滑冷冰的丝绸扫过脖颈,殷红豆四肢冰冷,她委实骗不了自己,在清白和性命之间,她的的确确更想选择保住小命,她没骨气地想着,伺候傅慎时这死变态,还不如去做二爷的丫鬟。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诡异的静谧,小厮时砚跑过来唤道:“六爷!” 殷红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慌忙虚捧着傅慎时的手,吹了两口气,眨巴眨巴眼睛笑着问道:“……六爷,手还疼吗?”说着,又“呼呼”地补了两口,道:“奴婢就说会伤着手吧,您看,这都有红痕了!” 傅慎时的手也很白,十指修长清秀,骨节分明。鞭子勒出的红痕覆盖住他掌心杂乱的纹路,虎口也被擦伤,几道伤痕略有些触目惊心。 受伤的丫鬟终于醒过神,她仍一脸恐惧,连滚带爬地与傅慎时拉开一段距离。 殷红豆站起身提着裙子,上前踹了两脚,扬起眉毛凶巴巴道:“真是可惜了你人模人样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滚!” 这话倒是耳熟,傅慎时挑起眉毛瞧了殷红豆一眼,真是个记仇的丫头。 时砚见主子事败,那丫鬟踉跄两步,跑的倒快,便又喊了一声:“爷。” 傅慎时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去追,转而看向殷红豆,半晌才用低哑的嗓音问道:“什么是沙雕货?” 殷红豆睁大了眼,樱桃小口微张。这话不是那日她偷听的时候吐槽的么,傅慎时如何会知道,想必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也在偷听。 原来今日一事,并非丫鬟主动投怀,而是傅慎时有意为之,他着时砚清场望风,根本就是蓄意杀人! 眨了眨眼,殷红豆强装镇定道:“这、这句话啊,是夸赞的话!不是沙雕货,是沙甸货,就是指从滇南来的货,一般用来指贵重的东西,延伸意义为贵重的意思!对,贵重!尊贵!” 搜肠刮肚谐音和乱七八糟的知识,殷红豆说鬼话的功夫超常发挥,总算把话给圆过了去。 傅慎时似笑非笑,并不相信。 竖起三根手指头指着天,殷红豆诚诚恳恳道:“奴婢发誓,肯定没有骗六爷,否则必遭天谴,天打雷劈!”她知道,古人重誓,但她又不重,眼下先糊弄过去保住命再说。 傅慎时眼睑半阖,喃喃道:“贵重的东西……你说我是东西?” 如遭晴天霹雳啊,殷红豆感觉誓言这就应验了,这个千古大难题,她该怎么回答啊! 5.第 5 章 chap_r(); 第五章 殷红豆怎么敢当着傅慎时的面说他不是东西——即便她心中是这么想的。 赔着笑脸,殷红豆道:“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沙甸货指代的重点是您很尊贵,旁的不重要,重要的六爷尊贵,无比的尊贵!” 瞧了一眼傅慎时手上的伤痕,殷红豆恳切道:“六爷,您若觉得奴婢说话不好听,回了重霄院再处罚奴婢便是,当下最要紧的是先把您手上的伤处理了。还有这鞭子……” 弯腰捡起软鞭,殷红豆用袖子擦干净,还暗暗摸了摸,也不知什么皮做的鞭子,拽起来那么结实。 低头看着手上勒出的伤痕,傅慎时神色淡漠,吩咐时砚道:“把我的虎尾鞭拿着,回去。” 殷红豆双手一颤,险些把虎尾鞭扔了出去,傅慎时这厮果然变态,竟然用保护动物的尾巴做武器。 还回虎尾鞭,殷红豆双手贴在大腿外侧搓了搓,方才碰过虎尾鞭,心里有种罪恶感,得擦掉才会安心。 低着头,殷红豆一路盯着轮椅的车轱辘。她两手空空,心里直突突,菜还没从厨房拿来,也不知今晚还有没有命做菜吃菜了。 心情低落地回到了重霄院,殷红豆一见廖妈妈就眼圈红了,等傅慎时进了上房,她立刻冲到廖妈妈怀里,死死地搂着她,哭丧着脸,道:“廖妈妈救我!” 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廖妈妈问她:“怎么了?” 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这丫头老实乖觉,贴心善良,没有野心,但这才没几天,竟跟着傅慎时的屁.股后面回来,还向她求救。 有了前车之鉴,廖妈妈不免心生警惕,肃了神色道:“你对六爷做了什么事?” 殷红豆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道:“我在后山看到有个丫鬟要对六爷投怀送抱被六爷勒了的脖子我怕六爷伤到手还要担上不好听的名声便立刻扑上去阻止虽然救下了丫鬟但是好像惹六爷生气了,呜呜呜呜……” 一串话说完,殷红豆才喘了口气,也开始后怕了,抱着廖妈妈的肩膀,眼泪漱漱地流。也不知道她造的什么孽,总是碰上倒霉事! 廖妈妈却是松了口气,温柔地拍着殷红豆的肩膀,道:“我果然没看错你!”她温声哄道:“别怕别怕,有我替你说项,六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稍稍下安心,殷红豆噘着嘴,忐忑地问:“之前的四个丫鬟,廖妈妈替她们说好话了吗?” 廖妈妈语塞,过了一会子才硬着头皮道:“……说了。” 哦豁!那就证明,说了还是没卵用啊! 殷红豆更想哭了。 时砚从内室出来,道:“红豆姑娘,六爷叫你。” 廖妈妈拉着殷红豆的手安慰道:“别怕,我跟着你去。” 二人一道进去,时砚拦下廖妈妈,道:“妈妈,六爷没让您进去。” “……” “……” 时砚最是忠心,即便傅慎吩咐他做伤天害理的事,他也只会听从,眼下廖妈妈是不可能进去了。 廖妈妈冲着屋里柔声道:“六爷,红豆是个好丫头,您待她宽宏些,否则一日三餐便没有人做了。” 殷红豆也只能祈求,傅慎时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才好,那她小命还能靠一手厨艺续一续。 惶惶不安地进了屋,殷红豆绕过八扇的屏风,进了傅慎时起居之地。 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日常应用之物,都是紫檀木所制,十分贵重。 傅慎时背靠轮椅上,姿态闲散,挥挥手让时砚退了出去。 殷红豆正犹豫要不要下跪,跪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会不会太没骨气,便听傅慎时淡声道:“为何阻止我?” 殷红豆肯定不能说我觉得你这死变态太残暴了,便垂首道:“奴婢怕六爷伤着手……” 室内静默异常。 傅慎时声音低沉冷淡了两分,道:“说实话。” 真的是不跪不行了,殷红豆噗通跪下,挺直了脊背,道:“奴婢没有说谎。一则奴婢恐六爷伤了手,二则……前四个丫鬟的事才过不久,若六爷再沾上什么不好的名声,到底有伤六爷英名。” 殷红豆态度真诚,言辞恳挚,不知情的人,怕是要信以为真。 然而傅慎时只觉讽刺,他嘴唇上扬,交握的双手也不自觉收紧,问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名声?我又有什么英名?” “……” 真是没法聊天了啊啊啊!殷红豆从没碰过这么敏感又爱咬文嚼字的人,他娘的她就随口吹捧傅慎时几句,按照一般套路,不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此事就此揭过吗! 殷红豆突然好想念那些打官腔的领导,比傅慎时好伺候太多了。 到底是专业秘书出身,殷红豆还不至于真被这一问给难住,她吸了口气道:“若六爷再伤一个丫鬟,难免让人觉得您苛待下人。六爷也是天赋异禀惊才绝艳之人,何苦为那等人伤了清誉,得不偿失。” 傅慎时猛然捏住殷红豆的下巴,他敛眸盯着她精致的脸蛋,声音压抑地问:“你在教我做人之道?” 三月天,傅慎时手掌心上的红痕醒目,贴在殷红豆脸上的手指冰冰凉凉。 殷红豆的面颊被捏得嘟了起来,她嘴巴被迫噘得高高的,也委实有些疼,双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傅慎时的双手,她艰难开口道:“奴婢岂敢……不过忠于分内之事,爱……爱重六爷罢了!” 殷红豆的手又暖又柔,她指尖松花糕的余香犹存。 傅慎时想起廖妈妈的劝,便松开手,用帕子擦了擦被殷红豆摸过的手背。 殷红豆大喜,回想着方才说的话,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戳中了傅慎时的良心,叫他泯灭的人性竟然苏醒片刻。她联想到傅六连饮食喜好都不愿表达的猜测结果,难道是“爱重”二字?或者……是“爱”字? 傅慎时擦干净手,仍不顾伤痕,冷声问道:“爱重我?你不过才来重霄院一旬,缘何爱重我?” 殷红豆窃喜,果然是“爱重”二字打动了傅慎时,真是个缺爱的死变态,她一脸平静道:“忠于主,自然包括爱重主子,奴婢以为,只是分内之事。” 这样的回答模板,应当是挑不出错的。 傅慎时沉默了许久,没有突然发疯,殷红豆稍稍放了心。 不知过了多久,傅慎时道:“你走吧。” 压住上翘的嘴角,殷红豆面色如常地站起来,福一福身子……然后腰间的荷包就掉了,从紫晴那里顺过来的陶瓷茶盖,落在五尺见方的青砖上就摔碎了!!! 草泥马啊啊啊!!!关键时刻瓷片怎么掉出来了!!! 殷红豆内心崩溃,欲哭无泪,表情却不敢露出分毫不妥,只淡定地捡起荷包,准备出去。 傅慎时叫住了她,嗓音低低地问:“那是什么?给我看看。” “……”咱能别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吗? 殷红豆双手微颤,把东西递过去。 傅慎时道:“拿出来。” 殷红豆老老实实打开荷包,背上已经开始沁冷汗。她把碎掉的陶瓷片拿了出来。 傅慎时目光阴沉似能滴水,他抬头望着殷红豆问:“你带着这瓷片,随时准备自尽?” 嘴角微动,殷红豆放缓了声音道:“不是,奴婢从前与别的丫鬟一起共事许久,现在来了重霄院,自然要一心服侍六爷,不敢再念旧情,就带了一个茶盖,权当念想。” “以茶盖做念想?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奴婢家贫,首饰贵重,只好拿常用之物作纪念。” 傅慎时往轮椅靠背上仰去,声音清清冷冷道:“你最好别骗我。” “奴婢不敢!” 闭上眼,傅慎时声音懒懒的:“念你初犯,杖责十下。” 靠!还是要挨打! 殷红豆并不敢顶嘴,应了一声,攥紧荷包,一绕过屏风,赶紧撒丫子跑了。 得见天日,殷红豆欢喜地抱住廖妈妈不松手。 廖妈妈抚着殷红豆的背,笑道:“你看,我就说没事吧。六爷还是很心软良善的,你只要不犯大错,他不会惩罚你的。” “呜呜呜……”并不敢苟同啊,但殷红豆更不敢反驳。 廖妈妈道:“好了好了,你先歇着,把对牌给我,我让翠微去厨房拿菜,要准备晚膳了。” 殷红豆一脸颓靡,道:“还歇不了,六爷说要杖责十下!” 廖妈妈安抚说:“我叫时砚打轻点。” 殷红豆无语,廖妈妈啊,人家时砚根本不听你的好吗? 时砚进了屋子听吩咐,殷红豆就站在门口等着挨打。 约莫一刻钟过去,时砚才出来倒笸箩里的垃圾,殷红豆追着他问:“六爷让你什么时候打我?” 愣了一下,时砚道:“六爷没让我打你。”他面白无须,嗓音细腻犹如女子。 殷红豆顺利渡劫高兴不已,但心里却骂傅慎时是个死变态,竟有作弄人的恶趣味。 廖妈妈略问了时砚两句,便进屋去了。她既然知晓丫鬟投怀的这件事,便不能坐视不理,亲自问过了傅六,得知殷红豆所言不假,便在他面前道:“红豆那丫头说的道理倒是不错。既然没罚成那丫鬟,此事由我去同夫人说明便是,六爷不必忧心。” 廖妈妈语重心长道:“六爷以后勿要擅自行事,若丫鬟冒犯,交给夫人处理就是,何苦污了自己的手。” 傅慎时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多言。 廖妈妈安排好院里的事,便去了一趟世安堂。 6.第 6 章(修文) chap_r(); 第六章 廖妈妈把矮个丫鬟的事禀给了大夫人秦氏。 那丫鬟是潘氏大儿媳薛氏身边的丫头。 薛氏刚生育,这丫鬟本该给傅二做通房,但薛氏看的紧,丫鬟没有出头之路,便把主意打到了傅六的头上。 从后山回去之后,丫鬟已经吓傻了,嘴里说着不干净的胡话,悔恨自己不该勾.引傅慎时,还顺带撕咬了二房的不少人,惊动了潘氏。 大夫人听廖妈妈交代的时候却高兴的很,刚得潘氏一个人情,正愁没法还,恐要低她一头,潘氏就迫不及待地欠下大房的人情债。 潘氏很快就为此事找上了门,大夫人难得大度一回,对丫鬟投怀的事不予追究,只叫人收拾了丫鬟,送去庄子看管了事,至于丫鬟说的胡话,一并归咎到她的病情上便是。 大夫人听廖妈妈夸赞了殷红豆几句,倒是上了心,趁此机会从潘氏手里要了她的卖身契收在房中。 大房白得二房一个可心的丫鬟,解了大夫人的燃眉之急,潘氏这个人情算是白做,大夫人的病也终于快好了。 廖妈妈从世安堂回去的时候,身后跟着好几个举托盘的丫鬟,大夫人赏了不少好东西到重霄院,还有殷红豆的份儿。 大夫人房里的丫鬟鱼贯而入重霄院,殷红豆得了赏自然是高兴的,收了东西道了谢,便回屋去放东西。 廖妈妈把丫鬟们带去了傅慎时房里,跟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大夫人赏的。 傅慎时并不想看那些托盘上的物件,他在八扇的屏风内,淡声问廖妈妈:“那丫鬟怎么处理的?” 廖妈妈道:“她是二太太的人,已经疯了,送去了庄子上看管。” 搭在轮椅上的扶手陡然收紧,傅慎时面色灰冷,顿了一会儿才道:“哦。”便不再做理会。 廖妈妈猜不到傅慎时的心思,只叫时砚过来帮忙,把大夫人送来的东西暂时放在房中,便把丫鬟们都送走了。 大夫人送来的东西不少,重霄院人手不足,翠微粗苯,时砚要贴身伺候傅慎时,整理入册入库的事儿,殷红豆少不得帮忙。 半下午的时候,殷红豆便跟廖妈妈一起进了正房后面的倒座房,那边是重霄院的库房。 三间连通的倒座房,每一间都有门。廖妈妈开了第一扇门,领着殷红豆进去,跟她说每一样东西应该归类在哪一处。 殷红豆可从未见过真正价值连城的古董,便生了好奇之心,问道:“廖妈妈,我可否细看一会儿?这些物件真是精美华贵!” 大到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嵌青玉雕夔龙纹插屏,小到润瓷浮纹茶碗、青白玉镂空螭纹杯,样样精致华美,放眼望去,齐整陈列的物品琳琅满目,倒不像库房,而像个展览馆! 笑了笑,廖妈妈道:“放置东西的时候,我带你看一些便是。” 收下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盏,仔仔细细地放在雕花的楠木盒子里,廖妈妈道:“这些东西,有些是家里主子给的,还有许多是宫里的贵人赏赐的。” 殷红豆了然,难怪这般雅致考究,原来从宫里来的。不过傅慎时小小年纪,便得了这许多御赐之物,倒是怪的很。 廖妈妈打开另一套斗彩茶杯,眼睛闪着微光,道:“这样的恩宠,别说在长兴侯府,即便是在京城,咱们六爷还是独一份儿,” “为何呢?”殷红豆不解,若皇帝宠爱,受赏最多的应该是长兴侯,或者嫡长子,如何会落到傅慎时头上? 廖妈妈却不愿再说,转而问道:“你可识字?” “勉强认得一些。”虽然殷红豆不知道大业到底是哪个朝代,但毕竟自带繁体字翻译功能,磕磕巴巴读下来,倒是没问题。 廖妈妈笑说:“那以后你跟时砚学一学字,若能写得几个就好了,以后东西再入库,我就轻省了。上了年纪,眼睛越发不行了。” 古人寿命短,而且女人操劳,女红尤其费眼,廖妈妈虽然才四十岁,但做这种活儿,已经觉得费神。 殷红豆殷勤地走过去,道:“我能用炭笔写几个,不如先记下来,等时砚有空,让他誊写,省得您伤眼。” 廖妈妈摇头道:“不行,你认得的不多,复杂的你记不住,有些东西差一个字,材质就变了,到时候核对起来出了错,要受罚的。” 遇到复杂的字,用拼音代替就是。材质问题,时砚肯定比殷红豆熟悉,只要发音对了,她想应该是不会出错,便笑说:“廖妈妈信我,我真能记下来,等写好了再给您过目一遍。” 廖妈妈将信将疑,道:“那我可就信你了。” 殷红豆拼命点头,倒不是她想给自己找事做,而是越有用,生存价值才越大,到了关键时刻,廖妈妈才越愿意护着她。 揽着这项差事之后,殷红豆做晚膳便刻意烧了一些细木棍,做木炭笔之用。 不过半个时辰,事情还真的办妥帖了,廖妈妈愈发欢喜。 但忧愁的事又来了,傅慎时自世荣堂的人送了东西来,一直待在书房里,晚上没进米饭,一口菜都没尝。 时砚把凉了的饭菜端到厨房,殷红豆和廖妈妈还有翠微围在一起,把剩菜剩饭赶到另外的碗里,轮流尝了,都说好吃。翠微舔舔嘴唇,恨不得再夹几筷子,不过碍于大家都严肃地讨论主子的状况,只是蠢蠢欲动,并不敢真动手。 廖妈妈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又是怎么吃不下饭了,不吃可怎么行——红豆,你再把干净的菜热一热,我去劝劝。” 时砚摇头,声音细软道:“廖妈妈别去了,六爷吃不下,谁劝也没用,您就别惹六爷发脾气了。” 傅慎时发起疯来,谁都劝不住的,廖妈妈去了,恐怕还会被误伤。 廖妈妈束手无策,坐在杌子上发了会儿呆,时砚道:“廖妈妈,我去伺候了,六爷不吃就不吃吧。” 廖妈妈忙道:“我叫红豆备些糕点,夜里要是六爷饿了,你来小厨房取。” 匆忙应下一声,时砚便走了。 看着冷菜,殷红豆道:“翠微你热一热再吃。” 翠微早饿了,还热什么呀,端起自己的碗筷就吃。 廖妈妈也没有胃口,便出了厨房,殷红豆跟了出去,问道:“廖妈妈可知道那丫鬟最后怎么样了?” 眼神一滞,廖妈妈才反应过来,殷红豆问的是二太太的丫鬟,她道:“人已经疯了,送到庄子上看管,再不会闹事儿了。” 双眸微瞪,殷红豆略感诧异,这就疯了,看来虎口脱险,她当真吓的不轻。 殷红豆又问道:“若是不疯,廖妈妈觉着大夫人该如何处置她?” 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而且这丫头的卖身契也到了秦氏手里,她也就没太避讳着,直言道:“若是不疯,勾.引主子,也该发卖或者打死。大夫人不过是看在二夫人的面上,又念着侯府的名声,才饶过她。” 不过动些歪心思就要被打死,殷红豆心里毛毛的,她问道:“若是该打死,主子可否能亲自动手?” 廖妈妈道:“自然是能的,不过大夫人是长兴侯府宗妇,自不会去干这等丢份儿的事。你难道没见过丫鬟受处置?那都是粗使的婆子们动的手。” 如此说来,傅慎时此举……竟然还是合法行为,殷红豆不死心又问:“廖妈妈,这可是依律来的?” 廖妈妈道:“自然是的,大业律法有载‘婢女辱骂主子,当处以绞刑’,便是死罪,何况那丫鬟那般冒犯六爷。”说罢,她嗔了殷红豆一眼,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也记不清,仔细哪日犯了错要吃苦头的。” 殷红豆灿笑道:“记是记得的,却记不得这般清楚。廖妈妈倒是厉害,竟记得一字不差。” 廖妈妈笑而不语,她已经脱了奴籍,这些律法用不到她身上,不过从前要管束下人,规矩自然不能忘。 闲聊之间,廖妈妈心情好了些,殷红豆去厨房做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时候,她跟着一块儿在厨房用了晚膳。 一边忙活,殷红豆一边琢磨着傅慎时不吃饭的事,她想,傅六应该是觉得委屈吧。毕竟大夫人为了给二夫人做人情,轻易就放过了侮辱他的丫鬟,给二夫人留了脸面。 殷红豆不禁设想,若是大夫人知道丫鬟不仅勾.引傅慎时,还无意之间□□了傅六一番,不知大夫人会不会重重发落丫鬟,狠狠地打二太太和潘氏的脸,给儿子出气。 到底是别人的事,殷红豆便没有继续多想,她总不可能去大夫人身边多嘴告状的。 小厨房的锅里还在烧着底汤,殷红豆快速捏着馄饨馅儿,准备做一碗馄饨和一份沙糕。 馄饨的是鱼肉馅儿的,新鲜打捞上来的清江鮰鱼,走水路运到京城,侯府厨房采买的婆子清早去菜市买的,处理的干干净净。 片了肉,殷红豆把鱼肉剁成馅儿,等汤开了,便把馄饨扔下去煮。 翠微吃了晚饭,闻到底汤的香味忍不住凑过来,下巴磕在殷红豆的肩头,憨笑道:“红豆……” “放心,包了你的份儿,等我煮好了廖妈妈给六爷送了去,剩下的就是你的。” 紧紧地抱住殷红豆的腰,翠微兴高采烈道:“红豆,谢谢你!” 吸着气儿收腹,殷红豆道:“翠微,你先放开我,腰都给你捏断啦!” 慌忙松开,翠微肉嘟嘟的手在殷红豆腰上比划两下,惊奇道:“红豆,你这腰怎么这么这么——细啊。” 抿笑不语,殷红豆总不能说,因为她平日里吃的算少的吧。 廖妈妈指着翠微这胖丫头,笑得弯了腰。 没一会儿馄饨就熟了,起了锅,殷红豆盛好了放在案盘上,廖妈妈却道:“红豆,要不你送去吧,我看你很得六爷心意,也许你送去他就肯吃了。” 咚的一声,殷红豆手里的锅铲掉了,干笑两声,她道:“怎么可能,六爷今儿还要罚我呢,还是廖妈妈您去吧,六爷还是比较听您的。” “这不是没罚么?”廖妈妈又道:“我去叫了时砚过来问问。” 等时砚过来了,他一双漆黑温润的眼睛盯着殷红豆看了看,同廖妈妈道:“让她去试试。” 翠微也说:“红豆妹妹,你去试试。” “……” 真的是……关键时刻卖的一手好队友,殷红豆欲哭无泪,她还犹自挣扎一句:“廖妈妈我……” “快去快去。”端起案盘,廖妈妈送到殷红豆手上,笑着催她。 “……那我、那我就去了。” 厨房中的三人同时点头,目送她去。 殷红豆还没来得及做好英勇就义的准备,便去了傅慎时的书房。 7.第 7 章 chap_r(); 第七章 重霄院的三间上房都很宽敞,两梢间是对称的,书房同卧房一样大。 殷红豆敲门进去的时候,里面没有人应声,她正想扭头就走,一回头,厨房门口仨人站成一排,送她上刑场似的。 眼看着躲不掉了,殷红豆只好站在门口重重地咳嗽两声,高声道:“六爷,奴婢进来了啊,您不出声,奴婢就当您默许了啊。一啊、二啊、三啊。” 数完数,殷红豆便推门而入,却被书房里的景象给吓到了。 倒不是傅慎时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而是书房的格局太有压迫感。 一进门,书房外间的左手边是一道封死的窗户,窗户下面一张黄花梨云头形铜包角长桌,桌子侧边顶着墙壁安放,东边是个大书架,将这一小块空间围成了一个正方形,只留了轮椅进出的一条道。 傅慎时就坐在小小的方形区域里,贴着墙角,身子窝进轮椅,清瘦孤弱。如泥胎木偶,低头盯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书房的烛光不是那么的亮,他整个人都打上厚厚的阴影,一团影子般的缩在角落,没有存在感。 殷红豆走进去之后,傅慎时似连呼吸都没有,安静乖巧的可怕。 太病态了。 书房静谧的有些诡异,殷红豆看着此时此刻毫无攻击性的傅慎时,已然忘了害怕,她生怕太刺激他,轻手轻脚地放下案盘,青花狮子戏球纹碗里的馄饨冒着腾腾热气,蛤蜊干粉熬出的鲜汤上飘着嫩绿的葱花,香气四溢。 微微皱眉,傅慎时的手指握紧了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明显,像攀附着一条条的藤蔓。 殷红豆本想放下馄饨就走,却觉得好像不算完美完成任务,她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便道:“六爷,廖妈妈说您晚膳没用,想是饭菜不合胃口,所以让奴婢煮了馄饨过来。” 傅慎时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殷红豆。 殷红豆见他有反应,便道:“是您爱吃的鱼肉馅儿,新鲜清江鮰鱼做的。” 说完,殷红豆忽觉傅慎时目光愈发阴森,二人对视着,她摸不准他的心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如果六爷不吃饭饿坏了身子,廖妈妈必然要担心的……” 书房越发静谧无声,殷红豆双肩一颤,完全不知道傅慎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傅慎时忽沉声道:“你既这般为我着想,这一大碗馄饨便赏给你了。” 微微一愣,殷红豆抬头答话道:“奴婢吃过了,馄饨是专门……” 傅慎时眉尾微扬,道:“是吗?那就先吐出来,再把这碗吃下去。” “……”已经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怕是只能以别的方式出来了。 到底不敢违逆傅慎时,殷红豆上前两步,端起温热的青花碗,暗自庆幸还好是温热的,要是滚烫的,她怕是小命不保了。 逼仄的空间里,傅慎时漫不经心地盯着殷红豆的一举一动。 殷红豆她吃的很压抑,眼神不敢乱飘,一口一个,速度很慢。 傅慎时很不满意,他的指尖敲打在轮椅扶手上,嗓音低哑慵懒:“一碗馄饨吃得如吞□□,却哄我说好吃?你这条舌头,可还想要?” 靠!自古以来的饮食习惯不都是推崇细嚼慢咽吗?她吃得斯斯文文点儿怎么就不行了了? 不过殷红豆并没有真的顶嘴,她相信,割舌头的事儿傅慎时绝对做的出来。 加快了速度,几个馄饨殷红豆囫囵吞枣就咽下去了,天晓得她肚子里的还没消化,又来一大碗馄饨是多么难受。 傅慎时还不满足她的表现,便淡声道:“一丁点都不准剩。否则你把碗也吃了。” 疯子疯子疯子! 殷红豆越发觉得悲惨,这哪里是十五岁的小小少年,分明是披着人皮的鬼! 心里想了许多,殷红豆手上却不敢停,她索性不用勺子,双手捧着碗,把馄饨整个的往嘴里灌。 喝掉大半碗之后,殷红豆确实喝不下了,仿佛汤都灌到喉咙眼儿了,她放下碗,悄悄地瞧了一眼傅慎时,对上那双阴沉的能滴出水的脸,她便知道,剩下的也是非喝不可了。 忍着难受,殷红豆艰难地咽下剩下的小半碗,明明看起来指头大的馄饨,这时候好像变成了饺子,每滑过喉咙一个,她的呕吐感便强烈一分。 打了个嗝,殷红豆终于喝下了全部的汤水,她擦了擦嘴,把碗放在案盘上,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端起案盘准备走人,刚转身半步,便听傅慎时道:“听说穷苦出身的人,吃完饭还会舔碗以示珍惜食物,有这么回事吗?” “……”有你妹啊,从来没听说过,殷红豆恨不得把碗盖傅慎时的狗头上! 毕竟不是真丫鬟,殷红豆可是在相对而言自由平等的环境里活了二十多年的人,当下羞愤至极,面色微红,润泽的桃花眼里透着一丝丝怒意。 傅慎时双手交握,面色冷淡地看着侧身面对他的殷红豆生气的样子,她面颊微嘟,蹙着秀眉,丰润的朱唇噘,有些委屈。她放下案盘,非常能屈能伸地捧起了圆圆的青花大碗,葱白的指头搭在碗肚上,椭圆的指头颗颗分明,秀气的小手指翘了个兰花指。 他发现这丫头的肤色真是白皙,今日穿的又是浅色衣衫,黄色的烛火笼罩着她,娇艳动人。青花碗有她大半张脸那么大,丰盈的小嘴微微张开,粉嫩的舌头如小红鲤那般游出来,贴在颜色瓷白的青花碗边缘,左右摆动两下,像红鲤摇尾,灵活诱人,她又往前探了两分,舔掉碗边的一粒沾油的葱花。 殷红豆的动作顿了一下,咦?还挺香的。 她自己的一手好厨艺而走神了,已经忘了这是在受辱。 傅慎时的脸却莫名浮红,他低哑的声音里多了些许恼意,道:“够了!滚出去!” 殷红豆舌头没来得及收回来,一脸发蒙地看过去,就……走个过场??? 莫名其妙被罚,莫名其妙被放过,殷红豆醒过神儿,生怕逃命机会溜走了,忙拿起案盘,慌乱之下,险些咬到舌头,口齿略有些模糊道:“奴婢告退。” 一出书房门,殷红豆就憋不住了,再也不顾什么礼仪和姿态,撒丫子往厨房跑去。 还没走到厨房,廖妈妈等人都围了上来,问殷红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去了那么半天。翠微看着空碗,欢天喜地道:“哎呀就知道红豆有办法服侍六爷,六爷还真吃了!” 傅六那个死变态,吃个毛啊,全是她吃了! 殷红豆再没力气说话了,她把托盘胡乱的塞到翠微的怀里,在厨房里坐了下来,挺着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切齿道:“六爷没吃,全‘赏’我吃了,汤都不许剩!” 廖妈妈又急忙问,到底怎么回事,殷红豆便把傅慎时怪异的行为给陈述了一遍,还拉着廖妈妈的手哭道:“我险些就没了舌头啊……”说完,还打了个饱嗝。 翠微看着殷红豆这般模样,拉着她的手,真诚道:“红豆,我若能带你受过就好了。” 殷红豆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锅里,扯了扯嘴角。 廖妈妈安抚殷红豆两句,继而愁眉不展,失落地回了房间,时砚早就回书房贴身伺候去了,翠微勤快地收拾着厨房,小声道:“六爷竟只是罚你吃馄饨……” 殷红豆白她一眼,道:“难道你还想六爷罚我吃碗?” 翠微一本正经道:“若换做从前的丫鬟,六爷怕是真会这么做。” 殷红豆可没觉得这是优待,她胃里难受,便在庭院里消食,没过多久,时砚便出来了,他挺着脊背跪在上房门口。 在殷红豆的印象里,傅慎时从未对廖妈妈发过脾气,也未处罚过时砚,她走过去问他:“六爷为何罚你?” 月光下,少年白嫩的脸上神情坚毅,时砚抿着嘴角,没搭理人。 殷红豆又问他:“这外面还刮着风,六爷不会要罚你跪一晚上吧?” 时砚抬头,瞪了殷红豆一眼,闷声道:“六爷不吃,自有六爷的道理,以后六爷不吃,就别给六爷送东西了。” 殷红豆气得叉腰,这死孩子,当时明明是他说让她去送的,怎么现在还朝她发脾气了,受苦受罪的明明是她好不好! 在院子快走了半个时辰消食,殷红豆才回到屋里洗漱睡觉,时砚还在外边跪着。 今日实在撑得厉害,殷红豆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她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有关傅慎时的事儿,他虽只有十六岁,心智却绝非寻常少年所有。 所有的人都把傅慎时当长不大的孩子哄,逼着他忍受现实的委屈,逼着他没胃口的时候吃饭。 长兴侯府里的人在乎的,并不是傅慎时的喜怒哀乐。 而傅六,心里全是知晓的。 8.第 8 章 chap_r(); 第八章 内宅的时间很好打发,傅慎时不找事儿的时候,殷红豆做做饭,跟着廖妈妈学一学东西,一天很快便过去了。 眨眼功夫,清明节都到了。长兴侯府众人去祭祖的时候,傅慎时走完过场,没待多久就回了重霄院。 接着五月便有了二老爷升迁的喜事,长兴侯府自然要大办一场,在此之前,傅老夫人命人买了精心培育出来的牡丹花,吩咐人去各房各院传话,喊了孙子孙女们齐聚花厅,共赏牡丹之繁盛艳美,富丽堂皇。 重霄院自然也收到了邀请。 廖妈妈把帖子递到了傅慎时手上,笑道:“老夫人今年还是头一次把姑娘和小郎君们聚在一起。”收起笑容,她又说:“上次你出门,还是清明节的时候,这回就当出去散散心好了。况且老夫人本就对大房多有不喜,六爷别叫他们拿住了把柄。” 一顿笔,傅慎时头也不抬,道:“好。” 放下帖子,廖妈妈便走了,她到厢房跟殷红豆说,过两日傅慎时要去花厅出席宴会,叫她备些点心,给傅六充饥。 殷红豆又没参加过侯府大型活动,便问道:“花厅里的吃食可是不和六爷胃口?” 廖妈妈道:“那倒不是,但人多手杂的,我不放心。对了,到时候你也要跟去,时砚一人怕是看顾不过来。” 殷红豆好奇道:“时砚也去?” 据殷红豆所知,时砚今年也有十五岁了,跟了傅慎时好些年,若说他为着伺候情况特殊的主子,才没被赶出外院,倒是情有可原,但花厅宴会,女眷众多,他跟去终是不便。 廖妈妈面色平静道:“时砚是没根儿的人,去了也不妨事。” 虚掩着嘴,殷红豆着实吃了一惊,她一直觉得时砚很奶气,但是没想到,竟然是个小太监。她不免多想,不会是因为傅慎时用惯了他,所以把时砚给阉割了吧。 廖妈妈立刻解释道:“时砚是六年前进府的,当时他被家里人卖进宫,不知为何没过选,便被赶了出来,是六爷收留了他。说起来,也是缘分,若非这个身份,他哪儿能在内院伺候主子到这个年纪。” 外男不得在内院当值,不过垂髫小厮除外,时砚去了根,才成了长兴侯府的例外。 感慨一声,廖妈妈道:“时砚是个忠诚的,六爷真是好心有好报。” 殷红豆绝不表示苟同,但她捕捉到一个细节,便问道:“那六爷的事儿,时砚是知道的?”她指的是傅慎时瘸腿的事儿。 虎着脸,廖妈妈道:“他知道也不敢说的。”又嗔道:“你这死丫头,这种事儿以后少问。世家勋贵的事儿,知道多了要折寿的。” 咧嘴笑一笑,殷红豆道:“我不问便是了。” 廖妈妈到底不放心,便严肃道:“这五六年里,重霄院来了多少丫鬟,平安走的没有几个,作死的都是聪明的。红豆,你是个机灵本分的丫头,至多再熬两年,也该放出府去嫁人。有伺候六爷的功劳在,大夫人亏待不了你,明白吗?” 小鸡啄米般的点着头,殷红豆道:“谢廖妈妈提点,我都知道的。”她又凑到廖妈妈身边,道:“我眼下也是想好好伺候主子,不过六爷心思难猜,以前那些丫鬟的事儿,廖妈妈可否捡一两件说给我听,让我做个警示之用。” 廖妈妈倒是不提防这个,她便挑了一件有印象的事告诉殷红豆。 那是傅慎时十四岁的那年,大夫人着针线房上的人送了不合脚的鞋子过来,他便觉着下人们没有上心,要拿把买料子、做鞋、送鞋的人全部问罪。在他身边伺候了好几年的丫鬟劝他消停,省得让大夫人寒了心,还说他迟早要把旁人的关心都消磨干净,闹得个遭人嫌弃的下场。 傅慎时恼了,把丫鬟赶出府去配了人,凭那丫鬟怎么哭求都没有用。其他的丫鬟日渐乖巧,不过也逃不过主子喜怒无常,通通都被打发了出府。 殷红豆摸着下巴仔细琢磨,丫鬟说的倒是肺腑之言,但傅慎时遭逢巨变,早就性情大变,自尊心强,丫鬟那般斥责他,堪比揭他伤疤,不惹恼他才怪。 廖妈妈说得渴了,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红豆,这事儿要是换做你,你会怎么做?” 愣了一下,殷红豆若有所思,她现在已经是傅慎时的丫鬟了,此类事未必不会发生,倘或就像催他吃馄饨那样敷衍应付,恐怕只会有受罚的份儿。 这已经不是殷红豆从前生活的地方了,她所拥有的能力撼动不了当下环境的分毫,若真想在重霄院顺利地活到能出府的年纪,她便不能对傅慎时轻视、抵触,要真真正正地把他当做自己的“主子”。 沉思许久,殷红豆才道:“鞋不合脚,是下人的错,自然该罚。不过内宅之事,赏罚交由大夫人决断,做丫鬟的只禀明便是,或是私心难免……在不歪曲事实的基础上,多替主子说一两句也无妨,至于六爷这边,也该有一双合脚的鞋。” 廖妈妈抬了抬眼皮子,眼睛微微发亮,笑了笑,道:“红豆,我就说你是个聪明的。不同你说了,我要去忙了。” 殷红豆送廖妈妈出去,便开始给自己洗脑,“纠正”思想,为了以后活着离府做准备。 —— 五月上旬,傍晚细雨侵竹,飞鹊惊丛,次日恰好天朗气清,老封君开的牡丹宴如期举行。 大清早的,重霄院的人都忙活起来,廖妈妈替傅慎时挑选衣服,时砚贴身伺候,恭候差遣,殷红豆在厨房做糕点,翠微打下手。 半个时辰后,殷红豆先忙完,她与翠微二人把东西都装好了,放进食盒里,提到了上房门口。 敲了敲隔扇,殷红豆站在外边禀了廖妈妈,说都准备好了。 廖妈妈站在八幅的屏风内,音量微微提高,道:“进来。” 殷红豆提着食盒忐忑地进去,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虽然心里知道要把傅慎时真的当主子看,可想起被他逼着硬灌馄饨的事儿,难免不会发怵。 绕过屏风,殷红豆顺手把小食盒搁在了炕桌上,道:“备了三样点心,甜的咸的和炸的。”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面对铜镜,廖妈妈正给他梳头发,用墨玉蝉扣束起来,笑着回殷红豆的话,道:“你手脚倒是快。”扭回头,又说:“六爷,好了,你瞧瞧。” 随意地往镜子里瞥了一眼,傅慎时便道:“可以了。” 廖妈妈看着傅慎时精神很好,笑着多说了一句:“美中不足的就是太素净了些,六爷要是听我的,穿那件暗红直裰多好。” 皱起眉头,傅慎时淡声道:“妈妈,还去不去了?” 廖妈妈忙哄着他说:“去去去。”她朝殷红豆和时砚使眼色,吩咐两人赶紧跟上。 时砚推着轮椅,把傅慎时转了过来。 殷红豆提起食盒,瞧了傅慎时一眼,瞳孔微张,满目惊艳之色。傅六生的实在是好看,冷白的皮肤配上精致的五官,眼神淡漠孤傲,睥睨众人,一身银色暗纹直裰,如高不可攀的天上星月,放在哪里都是最显眼的存在,看过去便挪不开眼了。 到底是见过无数美男子——的图片,殷红豆连忙回过神,乖乖地跟在轮椅后面。 主仆三人一道出了重霄院,留了廖妈妈和翠微在院子里看守。 行了快半个时辰,才到侯府花园附近,甬道上的人也渐渐多了,傅慎时不论见着平辈里的谁都不打招呼,旁人自然也不会热脸来贴他的冷脸。时砚也是个不说话的主儿,殷红豆就更不敢说话,她低着头,一路跟进了花厅。 老夫人办的宴,热闹非常,阖府上下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们都来捧场,侯府三房的晚辈几乎都来齐了,处处笑声连连,花团锦簇。 待傅慎时进花厅的时候,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打了过来,仿佛灯火凝聚在他身上。 殷红豆也跟着有些不自在。 诡异的气氛片刻便消弭,傅慎时的大哥傅慎明,从左边排头的靠背椅上站起来,他穿着墨绿的直裰,腰间一个带流苏的玉佩跟红色的荷包,鬓如刀裁,面容和煦,温润如玉地笑着,走到傅慎时身边,道:“老六,你来了。” 大房嫡次子在府里行三,他也热络地走过来,大笑着迎亲弟弟傅慎时。 殷红豆知道,这两个便是傅慎时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长兴侯的大爷和三爷,也唯有这两人,才会跟傅六有交流。 傅慎时淡淡地点头,同老夫人请了安,得了句客套的回应,便让时砚推着他去自家兄弟身边坐下。 傅慎时的到来,打断了花厅里的热闹,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 老夫人高高在上地同几房的儿孙们笑着说话,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偏爱的,终究是嫡亲的二房孙子孙女。 两刻钟后,老夫人说得口渴了,喝了口茶水,便让人搬几盆牡丹进来,供众人赏玩,也好叫年轻的子孙们写字作诗,图个热闹。 侯府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自小便要读书识字,做诗倒是难不倒他们,况且从前都是傅慎时艳压群芳,如今他是个残废,志气颓丧,多年无作问世,学问肯定已经荒废,也该轮到他们出头风给傅六看了。 年轻的哥儿们尤其躁动,二房的两兄弟摩拳擦掌,三房的嫡长子也跃跃欲试。 半刻钟后,大厅隔扇全部打开,廊下搭起架子,碧色的帷幔铺陈其上,盆栽的牡丹流水一样地抬进花厅,放入帷幔之中。日光透过低垂的帷幔,洒在盛开的花朵上,微风轻拂,大朵牡丹若隐若现,做派十分富贵。 殷红豆也望过了过去,暗暗称赞,她见过牡丹,但从未这样观赏过牡丹。 花厅里当值的丫鬟婆子们,抬了五六张长桌进来,又有丫鬟跟着拿来了笔墨纸砚,每张桌子上摆放一套文房四宝与镇纸、笔山等用具。 这些东西刚刚摆放好,潘氏的丫鬟紫晴入了花厅,在众人面前禀了老夫人,道:“萧山伯夫人路过侯府,欲携家中女眷前来拜见老夫人,二夫人正在厅里待客。” 萧山伯夫人来的可真是时候。她娘家正好擅长培育牡丹,祖父又是当年有名的丹青圣手,今日她来,再和适宜不过。 大房和三房的人脸色已经不大好看,难怪还没到牡丹花开的月份,老夫人便急着从外地买牡丹回来赏玩,不过是因为二房傅五爷去年年底和离,如今也到了再娶的时候了。萧山伯虽然也是世代袭爵的勋贵,但子嗣单薄,到底式微。眼下看来,老夫人和潘氏是看中了萧山伯家的姑娘。 傅慎时收紧了扶着轮椅的手,面色阴郁,什么牡丹宴,不过是替傅五相看姑娘,老夫人拉着另两房的人来做陪衬。 9.第 9 章 chap_r(); 第九章 萧山伯夫人正好要来,老夫人从容笑道:“倒是凑了个巧,快去请来。”接着又对左右道:“今日当着我的面,便不拘束什么了。” 大业讲究男女大防,规矩却不比从前森严,在老封君和长辈们的眼皮子底下行事,并不会落人话柄。 二房的人自然没有话说,大房的三兄弟也没说话,倒是三房的傅四不知道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 不多时,潘氏便领着萧山伯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和两个侄女来了。 大厅里衣香鬓影,小娘子们婀娜多姿,端庄贤淑,气氛活跃。 两家人见过礼,说了几句客气话,萧山伯一家子便落了座。 二房的傅五目光扫过萧山伯家的姑娘,对方也在看傅家兄弟,从头看到尾,最后目光落在傅六的脸上和腿上,停顿许久才挪开。 傅慎时面色如常,只是握着轮椅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怎么能允许别人踩在他头上,把他当做垫脚石。 老夫人的身边,潘氏很识趣地接着方才的话头,问道:“老祖宗,这摆着长桌是要写字作画么?” 老夫人跟潘氏一唱一和,笑道:“正说要哥儿姐儿写几个字画幅画,讨个彩头玩一玩。” 潘氏又笑问:“老祖宗准备了什么彩头?可不能小气!” 老夫人着人把托盘拿出来,红绸布上放着一块莹洁如玉、光照辉映的青田石和一只剔透水润的玉镯,她道:“赏花本是雅事一桩,这青田石是老侯爷留了许久都舍不得篆刻,索性给孙子们拿去用罢。镯子就给姑娘们拿去戴。” 傅三疏朗大笑,道:“老夫人,您这可是偏心孙辈的小子们了,祖父在世的时候,这玉石父亲与二叔三叔都向他讨要过,他老人家却始终没有松口,您倒是舍得。” 今日这场合,明眼人谁都不会去跟傅五抢风头,老夫人将这般贵重且意义非凡的青田石拿出来,也太过偏心,别的小辈都不敢置喙,唯有傅三还敢隐晦地调侃两句。 老夫人得体地笑着,朝傅三道:“你这泼猴儿,疼你你还有话说,只你有本事,拿了去孝敬你父亲,有何不可?” 摸一摸鼻子,傅三面带微笑,不敢答话,他倒是想要,就是没这个胆子明抢。侯府与萧山伯两家相看的场合,他这般不知趣,得罪二房不说,还不知旁人要怎么议论他呢。 大房的人知趣,潘氏很满意,她继续问老夫人:“这镯子怎么从未见您戴过?” 老夫人眉毛微扬,笑道:“是我出嫁的时候戴过的东西。如今年纪大了,不合适了,留给姑娘们用吧。” 萧山伯夫人嘴角翘起,当年老长兴侯娶继室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嬷嬷都去梳妆送嫁,这玉镯子也跟着多了一份体面! 老夫人这般疼爱二房,潘氏倍觉欣喜,她道:“今日比划什么,老祖宗拟定个题目。” 思忖片刻,老夫人转头朝萧山伯夫人道:“以牡丹为题,姑娘们便作诗好了。正好萧山伯夫人也在,小郎君们便作一副画,交给你评选。” 萧山伯夫人受宠若惊,毕竟那块青田石意义不同寻常,她连忙起身道:“妾身主中馈多年,已经许久不曾作画,手上生疏,技巧不熟,倒是怕有失偏颇。” 老夫人笑一笑,安抚道:“无妨,想必画作优劣萧山伯夫人还是看得出来的。” 如此,萧山伯夫人便却之不恭了。 老夫人话音落地,便叫小辈们快去作诗作画,另吩咐人备了三炷香,三炷香时间过后,则都要停笔。 起初小辈们倒是自在,有小娘子们围在一处共用一个墨锭的,也有小郎君相邻作画,六张长桌,只剩了一张空桌子。老夫人与潘氏则与萧山伯夫人坐在一处说话。 一刻钟后,傅三走到傅慎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弟,从前之见你画过莲花,却没见你画过牡丹,你不去玩一玩?” 傅慎时抬头瞧了傅三一眼,面色冷淡道:“三哥情愿让人踩踏,何必拉上我。” 傅三不大在意地“啧”了一声,瞥了殷红豆一眼,目光微滞,随即恢复如常,他正要离开,傅五走了过来。 傅五手里提着一幅画了一半的牡丹,当着傅慎时的面拿给傅三看,问他:“三哥,我这底稿如何?” 傅三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脑袋直点,称赞道:“啧啧,从前倒没发现,你还有画画的天赋,老实说,是不是背着我们寻了名师?” 傅五哈哈大笑,道:“不过照着钻研,若有名师点拨倒好了。” 殷红豆扯了扯嘴角,大家都心知肚明,傅五肯定是早知道牡丹宴的事儿,提前练习了画牡丹,就是商业吹捧而已,没几分真心话。 傅慎时扫了一眼傅五手里底稿的背面,轻哼一声,面露不屑,傅五这般显摆,不过是记恨当初李先生在侯府做西席时,只偏爱他罢了。 傅五本是有意给傅慎时看的,自然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便放下画,敛起笑容问他:“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背靠着轮椅,傅慎时稍抬下巴,双手闲闲地搭在扶手上,冷着脸道:“没想到还真有献丑的人。” 尚有外人在场,傅五被这样侮辱,立刻动怒,竖起眉毛,朝傅慎时冷嘲热讽道:“我是献丑,今日在兄弟姊妹面前献,明日在恩师上峰面前献,那你呢?” 大业有律,残者不许参加科举考试,不可为官,在这长兴侯府里,傅慎时便等同废人,空有幼时的才名,却无任何作用。 青筋悄然爬上傅慎时冷白的手臂,他目光阴沉地看着傅五。 殷红豆同仇敌忾地看着傅五。残疾人不能参加科举这一点她是知晓的,她到底是傅慎时的丫鬟,这会子也已经转变了思想,便暗骂傅五市井嘴脸!小人行径!欺负一个残疾人算什么本事! 傅三拉开傅五,黑着脸训斥他:“老五,管好你的嘴。” 傅慎明也停下手中的画笔,负手前来,端着兄长的身份,面色严肃道:“今日有外客在此,自家兄弟闹什么笑话给人看?”冷眼看了傅五一眼,他道:“还不快回去作画,等香熄灭了,你便把彩头拱手送给老四好了。” 傅五瞪了傅慎时一眼,这才不甘心地离去。 傅慎明目光温和,他盯着傅慎时道:“今日是老五的好日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凑到傅慎时的耳边,傅三小声道:“老六,你也太不给他面子了。”顿一顿,他露出一口白牙道:“但是我喜欢,嘿嘿。” 滑动轮椅,傅慎时后退一步,冷着脸没有搭理傅慎明和傅三,等两人走了,他才吩咐时砚:“推我去桌子那边。” 眸光发亮,殷红豆提着食盒跟上,忍不住在旁边殷勤地问:“六爷要不要吃些糕点补充下力气?”她巴不得傅慎时狠狠地打肿小人的脸! 傅慎时面无表情地提起笔,没有说话。 三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傅慎时的画作已然完成,傅慎明随手画完之后,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向,走过来瞧了一眼,瞪着眼睛,满目惊艳之色。 看了好一会儿,傅慎明才明白傅慎时的用意,傅六可真是半点手下不留情,这幅画若展示出去,傅五的脸都没地方放了,他低声道:“老六,不可以。” 傅慎时揭起画纸,淡声道:“我又不抢青田石。” 就是不抢,才更让傅五没有脸面。 看着纸上的画,傅慎明一把摁住傅慎时的手腕,肃然道:“慎时,你可知道,你这么做会惹恼老夫人,恐要背上不孝的名声。” 兄弟二人较着劲儿,傅慎时到底不敌兄长,被按得动弹不得。 殷红豆却是知道,傅慎时只要大声说一句“既不许我参加,叫我来做什么”,便可解围,他不过是念在亲兄弟的情分上,不想让傅慎明难堪。 而傅慎明却仗着兄长身份和正常男人的力气,各方面地压制傅慎时。 傅慎时正与傅慎明僵持得厉害,便察觉到后背有一只手,力气小小地扯了扯他的衣裳,闭着眼都能猜到,肯定是殷红豆,然后他便听她装模作样地劝道:“六爷,大爷说的是,奴婢替您把画拿去处理了吧。” 沉默了片刻,傅慎时才松了手,因太过用劲,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指尖也微微地颤抖着。 傅慎明终于松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了傅慎时一眼,温声说:“今日委屈你了,我库房的玉石,随你挑好不好。” 殷红豆听了这句话,愈发鄙夷,打个巴掌再给一个不怎么甜的枣儿,这么低级的手段,哄小孩儿呢! 10.第 10 章 chap_r(); 第十章 殷红豆等画作干了,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悄悄退出去,随后空着手回来,睁着眼睛说瞎话:“大爷,画我扔了。” 傅慎明大概不会想到,长兴侯府会有这么大胆又不怕死的丫鬟,点点头,便走了。 把玩着指头上的戒指,傅慎时沉声问:“画呢?” 殷红豆与傅慎时本是比肩站着,她走到他前面,手伸到背后,指了指她的纤腰,画被她用帕子竖着系在腰上。 傅慎时嘴角微动,到底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时砚站过去一些,替殷红豆遮掩一二。 三炷香烧完了,傅老夫人她们也说完了闲话,老夫人的人便着去收小娘子们的诗,潘氏则派了紫晴去收取画作。 长兴侯府嫡出庶出的哥儿一共七个,除了傅慎时的亲弟弟没有来,今日都到齐了。 紫晴按着府里男主子的排行去收取,前面五个人都交的很顺利,傅五面上尤其得意,仿佛青田石唾手可得。 轮到了傅慎时跟前,紫晴先扫了殷红豆一眼,立刻又收回目光,问傅慎时道:“六爷,您可有画作?” 傅慎时并未答话,殷红豆瞧见傅慎明正在同旁人说话,她手里卷着一张空白的纸,并不递给紫晴,侧抬下巴,颇有调.戏紫晴的意思,笑眯眯道:“你过来拿呀。” 花厅很大,六张桌子,这是离老夫人最远的一张,远到其他人几乎听不清殷红豆在说什么,只以为她在交傅慎时的画。 紫晴瞪着耀武扬威的殷红豆不肯动,傅慎时声音低沉的很,斥道:“还不去拿?” 紫晴忍气,绕过桌子,从殷红豆的身边走过去,一个没留神,噗通一声摔了一跤,手里的画作散了一地,傅慎时就坐在桌前,把桌下的情况遮的七七八八。 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却看不分明,只知道紫晴摔了一跤。傅慎明瞧了一眼,也并未多想,继续同傅三说话。 殷红豆连忙蹲下去捡画,不着痕迹地解开背后的手帕,同紫晴低声道:“小贱人,你以为我会死在六爷手里是不是?偏不叫你得逞。你别以为二爷会抬你做妾,至多等到年底,二夫人肯定把你打发出去,胡乱配个小厮。” 一面说,殷红豆一面把傅慎时的画混放在最后一张,齐齐整整地摞起来,笑容得体地交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晴手里。 剜了殷红豆一眼,紫晴咬牙道:“小蹄子少得意,早晚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殷红豆嘻嘻一笑,继续刺激紫晴,道:“我走了你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二爷看上你没有?二老爷呢?” 二老爷的年纪,都能做紫晴的爹了,她面色羞红,瞪着眼,恨不能把殷红豆生吞活剥,哪里还注意得到手上的画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殷红豆愈发笑得灿烂。 紫晴气得要死,却不敢发作,冷着脸,警告了殷红豆一眼,转身便换上平日里那副温顺的样子,把画作呈了过去。 殷红豆默默地退回傅慎时身边,在他耳边得意地小声道:“六爷,办妥了。” 傅慎时低哑的声音像小溪缓缓流淌:“你同那丫鬟说了什么?” 摸了摸鼻子,殷红豆道:“赶巧了,奴婢与她有些过节,骂她两句她就找不着重点,被奴婢糊弄过去了。” 傅慎时拨弄着手指上的玉戒指,不再说话。 殷红豆也朝左前方看去,老夫人正笑推紫晴呈上去的画作,道:“省得你们一个个的说我偏心,我便不看了,萧山伯夫人你评选出来就是。个个都略点评一二,好让让众人心服口服。” 潘氏捏着帕子笑说:“又没署名,老祖宗知道谁是谁的,哪里有什么偏心不偏心的。” 众人附和着,厅内一派和睦。 紫晴将画作都放在了花厅中央的桌子前,萧山伯夫人走过去,举起第一幅画,笑道:“这几朵牡丹画的倒是好,既用了恽寿平没骨的画法,又参以勾线填色之法,不过笔墨不够坚实,也还算雅俗共赏。前三是稳当的。” 老夫人笑问:“这是谁的?” 傅三站起身,道:“老夫人,是孙儿的。” 眼纹欲深,老夫人笑道:“以萧山伯夫人所言,你还需再多加练习。” 傅三朝萧山伯夫人恭敬道:“谢夫人指教,晚辈回去肯定多下功夫。” 萧山伯夫人温婉一笑,道:“那倒不必,年轻人还是以举业为先,画画怡情,不可喧宾夺主。” 傅三微笑应下,便坐下不言。 萧山伯夫人又点评了三房傅四的画,是最末流的作品,不过她言辞宽容,并未让小辈没有面子。老夫人又未曾再刻意去问是谁的画作,厅内气氛仍旧和谐。 接着便是傅慎明和傅二的画作,前者更胜一筹,却不够别出心裁,中规中矩,比傅三略差一些。 再便是傅五的画作,他画了一幅构图简洁的牡丹,以水墨晕染出一块湖石,牡丹花朵斜伸向上,也是以没骨写意之法点写片片花瓣。 萧山伯夫人赞赏笑道:“整体设色妍丽而不失沉稳,可以说瑕不掩瑜,是上乘之作。” 这是目前而言,萧山伯夫人口中最好的评价,魁首当之无愧。 老夫人与潘氏相视一眼,嘴边挂着大笑,傅五也挺直了脊背,坦然地受旁人仰慕的眼光。 傅慎时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的笑颜,就在萧山伯夫人低头看向最后一幅画,惊讶得虚掩口鼻的时候,他眼底忽漾出了浅浅笑意。 他们肯定都会吓坏的。 殷红豆也期待万分,她在傅慎时身旁嘀咕道:“啧啧,难为了萧山伯夫人还要当众评价。” 傅慎时的余光扫了殷红豆一眼,却见她微探身子,长项白皙,尖尖的下巴似一个玉把件,精致的眉眼里透着认真的神色,比他还迫切几分。 收回神色,傅慎时又专注地看向萧山伯夫人。 萧山伯夫人讶异的表情落入大家的眼里,便被潘氏问了:“夫人怎么了?可是有不妥之处。” 双手举起画作,萧山伯夫人面色为难道:“这里有一副芍药图。” 一阵哄笑,傅五朝傅慎时的方向斜了一眼,讥讽道:“是哪个没眼力见的,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 潘氏亦面带笑容道:“牡丹才是花王,芍药到底次了一等。” 唯有傅慎明表情都僵了,面色铁青地看向殷红豆。 殷红豆低着头,拉了一下傅慎时的衣袖,细声求救道:“六爷,大爷眼神好吓人,您要保护奴婢啊!” 傅慎时眉梢难得弯了弯,声音依旧清冷,道:“少说废话。” 大厅中央,高坐在上的老夫人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大度道:“左右画都画了,萧山伯夫人也点评两句,不过既已偏题,便不能算做答了题。” 萧山伯夫人面色稍霁,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说假话,便如实道:“这副迎风独立的芍药花与方才牡丹的画法倒是不同,用的是点染写意法,枯润纤秾,掩映相发,浑朴清丽,勾、染、点,很好地融为一体,可见手法老练。潇洒放逸又不失秀丽典雅,风格独异,实在在罕见。若我祖父在世,恐会爱不释手……” 思及家中长辈,萧山伯夫人眼眶略微湿润,难为情道:“不知是出自哪位之手,我倒是想托个大,讨要回去。” 萧山伯夫人虽未明着把芍药同牡丹一较高低,但孰优孰劣,人人心中已有定论。 傅家还有谁不知道是傅慎时画的,方才异常嚣张的傅五脸色已经黑了,他攥着拳头,恨恨地望过去,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更加刺痛了他的眼睛,一个瘸子,也敢抢他的风头,打他的脸!简直可恨! 傅慎时姿态闲散,他交握着手,朝萧山伯夫人道:“不过随手一副拙作,夫人若喜欢,拿去便是。” 三房的傅四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有傅慎时做出头鸟,他便凑起了热闹,道:“萧山伯夫人,且等我们仔细观摩了,您再拿回去啊。” 萧山伯夫人自然应允,傅四与其他的小娘子们都围了上去,将芍药与牡丹对比一番,另五幅牡丹相形见绌,仿佛失了往日的富贵,也变得没有那么讨喜。 傅四笑着调侃:“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芍药压倒牡丹。” 傅五扫了傅慎时的画作一眼,紧咬的牙关出卖了他的不甘心。 赏完了芍药,小娘子们的诗也评了个结果出来,老夫人把青田石赏给了傅五,手镯子给了萧山伯夫人的大女儿。 很快便到了午膳时间,老夫人留了萧山伯夫人吃饭。 女眷们便一道去了西暖阁,萧山伯夫人还想再谢一谢傅慎时,旋身搜寻的时候,人已经没影儿了。 此时傅慎时已经出了园子,殷红豆推着他往重霄院去。 到了重霄院,殷红豆跟着一起进了上房。 傅慎时自在地靠在轮椅上,望着殷红豆,声音慵懒道:“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眼睛一亮,殷红豆眉眼弯弯,溢着压不住的笑意,道:“六爷本可解困,不过是顾念兄弟情分,才让奴婢钻了空子,这赏赐奴婢不能要,六爷该嘉奖自己才对。” 傅慎时眉尾微微上挑,眼色也柔和了几分,过了一会儿却冷声问道:“为何冒险帮我?说实话。” 殷红豆双肩一颤,头皮发麻……怎么傅六的心情刚刚还是晴天,猛然就转雨了? 11.第 11 章 chap_r(); 第十一章 殷红豆仍然记得上次送馄饨给傅慎时,态度敷衍的后果,所以牡丹宴上帮助傅六,乃是真心所为。 微微垂头,殷红豆道:“六爷要听实话,奴婢就说实话,不过奴婢说了若是六爷不信,奴婢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傅慎时抬眼看着殷红豆,道:“你还没说,怎知我不信?” 酝酿了一下,殷红豆期盼了一下未来出府的机会,便答道:“奴婢是六爷的奴婢,所以奴婢爱重六爷,旁的奴婢不管,奴婢只管六爷的喜怒哀乐,六爷怎么乐意怎么来。奴婢今日见六爷与大爷僵持不下,又不忍大爷为难,才胆大出手。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见不得六爷受委屈。”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见不得六爷受委屈。 傅慎时原本随意搭在轮椅上的手骤然收紧,修长的手指握在扶手上,根根分明,干净利落。 室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傅慎时背后就是花窗,外面的墙下摆了几盆娇艳妩媚的垂丝海棠,开花似锦,姿态又如贵妃醉酒,无香亦醉人。 明朗的日光照在傅慎时的没有表情的脸上,他淡声道:“出去吧,把廖妈妈叫过来。” “是,奴婢告退。” 殷红豆嘴边抿笑,傅慎时没有发脾气,果然这个路子是对的!出府之日,指日可待! 出了上房,殷红豆便把傅慎时的话,传给了廖妈妈,她放下手里的活儿,立刻去了上房。 近些年傅慎时倒是少有主动找廖妈妈的时候,她很开心,绕过屏风便问道:“六爷怎么了?” 傅慎时把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把玩,道:“那丫鬟的卖身契何在?” 廖妈妈迟疑了一下,道:“六爷说红豆么?她的卖身契还在大夫人那儿,并未拿来。” 重霄院来过的丫鬟多,走的也快,虽是大夫人拨给傅慎时的人,但前车之鉴太多,廖妈妈也懒得去要她们的卖身契,反正最后都是要交给大夫人处罚的。 傅慎时语气平缓地吩咐道:“劳廖妈妈跑一趟,去母亲那里把她的卖身契取过来。” 廖妈妈愣了许久,随即笑开了,道:“六爷是要这个丫鬟了?” 这么多丫鬟进重霄院,傅慎时还是头一次同廖妈妈开这个口。 随意地呷了口茶,傅慎时淡淡道:“不过是见这个丫鬟尚算可用,卖身契拿过来,便于管教而已。” 笑了笑,廖妈妈道:“六爷说的有道理,我这就去拿。” 廖妈妈到世荣堂,简单地说明了来意。 大夫人正抱着小儿子盼哥儿,也未多想,便吩咐人去拿了殷红豆的卖身契,又对廖妈妈道:“那丫头可还合老六的心意?” “六爷说尚可。” 大夫人笑容淡淡的,道:“那便好。本来一个丫鬟是不够的,不过廖妈妈你也知道,原先的四个好丫鬟,都是从我身边拨过去的,现在一个也不剩。马上二老爷升迁,老五要筹备亲事,慎时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手边正是无人的时候,就先委屈他一阵子,等我忙过了,再给他多挑几个可人的丫鬟过去。” 廖妈妈低着头,倒也没分辩什么,拿着殷红豆的卖身契,又同大夫人说了一些傅慎时平日里的事。 大夫人听得好好的,盼哥儿一蹬腿,说饿了,她便道:“好,这就去让厨房做吃的给你送来。” 廖妈妈也知趣,行了礼便告了退,她刚走,傅慎明便走了进来。 傅慎明抱着盼哥儿玩了一会子,才问大夫人道:“母亲,慎时身边的丫鬟原是哪里的?儿子怎么从来没见过?” 大夫人神色淡然,道:“你二婶送过来的,刚廖妈妈还说慎时要她的卖身契,我才给了她去,怎么了?” 眼神微滞,傅慎明随即笑道:“没什么,不过瞧着慎时带着个生脸的丫鬟,随口问一问。” 傅慎明是在花厅吃过午膳才过来的,到底是晚了一步,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傅慎时有意保住殷红豆,他也不会强行拆穿,闹得兄弟阋墙。他把花厅的事告诉了大夫人的时候,便隐去了殷红豆不规矩的那一段。 大夫人听罢却还是恼的很,她不敢骂老夫人,嘴里斥的都是潘氏不厚道,拿大房的人做垫脚石,又说傅慎时不懂事驳老夫人的脸面,还责问傅慎明:“明晓得老六是个什么性子,你怎么不阻止他乱来?你父亲最爱惜自己的名声,等他回来,少不得训诫你们几个。” 傅慎明只是低头认错。 大夫人疼爱嫡长子,未用重话说他,只催道:“快些回去罢,你媳妇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 这厢傅慎明回了自己院中,重霄院那边,廖妈妈也高兴地回了院子,把殷红豆的卖身契递给时砚,叫他收好。 傅慎时却接了过来,在卖身契上扫了一眼,低声道:“她祖籍原是保定府的。” 长兴侯府的祖祠在保定府,老侯爷就葬在那边,祖宅里还有傅家旁支子孙看守,保定知府与侯府也还有些往来。 廖妈妈知道傅慎时是忆起了老侯爷,便道:“红豆的老子娘后来在京中定居,她几岁时便入了侯府,估摸着是不会说保定话。” 傅慎时把卖身契递给时砚,淡声道:“她京话说的倒是一般。” 廖妈妈笑而不语,送了卖身契,便出去同殷红豆说了这件喜事,提醒她快去屋里谢恩。 殷红豆大喜,傅慎时果然肯保她,就算傅慎明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也不好为了她一个小丫鬟跟兄弟闹矛盾,势必会按下不说,这件事便顺利揭过了,她果真没有做错,这简直是傅六给她的最好的奖赏。 一想到以后生死都由傅慎时掌控,殷红豆又乐极生悲,不过眼下先苟且活着才是正理,她拉着廖妈妈的衣袖又问:“六爷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想一想,廖妈妈道:“倒不是打紧的话,还说你京话说的一般。” 殷红豆暗“嘁”一声,她发音也是字正腔圆的好吗,不过是没有京中口音罢了。 也不闲扯其他,殷红豆谢过廖妈妈,这就进了上房去谢恩,她的嘴从来都是抹了蜜似的,呼啦啦说了一大串。 傅慎时皱了皱眉,道:“行了。” 殷红豆见好就收,笑道:“总之六爷英明神武,若是无事,奴婢就退下了。” 傅慎时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吩咐时砚推他去书房。 —— 转眼便是一个月之后,初夏来临,日头渐盛,长兴侯府各房各院的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有所削减。 一天早晨,天朗气清,殷红豆端着下好的面条送到书房。 进门的右手边,殷红豆瞧过去,时砚扶着木桩子,傅慎时以虎尾鞭抽打桩子,他撸起袖子,胳膊裸.露在外,大臂结实地鼓起,线条流畅,手臂纤长白皙却不失男子气概。 殷红豆暗惊,难怪那次感觉傅慎时胳膊力气不小,原是常在书房里舞鞭练习臂力的缘故。 放下案盘,殷红豆道:“六爷,不如吃了早膳再动?” 傅慎时停下手里的鞭子,扯下袖子,吩咐时砚一会子把木桩搬出去,等他用过早膳,出去透透气,顺便活动筋骨。 殷红豆在旁伺候着,等傅慎时吃完,便把案盘同碗筷,一道端去了厨房。 吃了早膳,殷红豆从厨房走出来,瞧见廖妈妈在院子里的桃树下,苦口婆心地同傅六说着话,后者却面无表情,态度冷淡,纹丝不动,如同冰雕。 殷红豆慢步走过去,廖妈妈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男子哪有不娶妻室的,六爷便是再喜欢独处,身边也总归是要有个人服侍着才好。” 了然地抬抬眉,殷红豆意识到,傅慎时已有十六岁,在现代尚是未成年,在古代却是到了要传宗接代的年纪。即便他是残废,长兴侯府也不会叫他孤独终老,何况侯府门第高,若不挑剔,结良缘未必不可。 廖妈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傅慎时仍是不予半点回应。 叹了口气,廖妈妈道:“六爷到底给个准话,你这半点态度不表,我便是你肚里的蛔虫,也不知道你想什么。”说罢,她看了看殷红豆,示意她过来帮腔。 走近两步,殷红豆看着傅慎时浅笑,道:“廖妈妈说的也是,男人哪儿能不……” 说到这儿,殷红豆就打住了,傅慎时稍微扭头,冷冷地看着她,阴沉的眸光,似要将人冻住。 摸了摸鼻头,殷红豆心虚地垂首,傅慎时果真敏锐,但凡她说丁点糊弄敷衍的话,都会惹得他不快。 一时大家都噤了声,傅慎时仍自顾看着眼前那几株桃树,花桃的花期过了许久,结的小果子也已掉光,桃树上只剩下光秃的树枝,枯瘦伶仃,偶有一点零星的叶子点缀着,却也失了往日的生机。 傅慎时声音阴哑道:“廖妈妈可还记得这些花桃是什么时候移植过来的?” 愣了愣,廖妈妈道:“记得,四年前的时候,夫人着人移栽,还是夫人亲自过来盯的梢。” 傅慎时问道:“廖妈妈可见过别的院中栽种过桃树?” 又愣了一下,廖妈妈道:“未曾。” “廖妈妈可知道为什么?” 仔细思忖,廖妈妈摇头道:“不知道,不过倒是在水边见过碧桃和柳树。” 殷红豆抿唇不语,桃树和柳树栽种一起,倒是俗气的很,她的视线正好落在傅慎时身上,只见他几不可见地吐了口气,干净纤瘦的手指握抓了扶手,净白的手背上透着淡淡的绿色线条,他声音低低地道:“桃树结果实早,十年便枯竭,是故称为‘短命桃’,并不适宜栽在庭院里观赏。” 语气微顿,傅慎时他死死地盯着桃树,低声喃喃,死气沉沉道道:“四年前,它就种在我院子里,离枯竭之日,不过还有六年之期而已。” 廖妈妈瞪大眼睛,大惊失色,攥着帕子口齿不清道:“这、这怎么可能!六爷是看了甚么书上讲的歪理,怎么会是……不可能的!” 殷红豆目不转睛地看着傅慎时微红的眼眶,抿唇不语,原来这四年以来,他都认为这几株桃树是他的催命符,却忍到今日才说出口。 定一定神,殷红豆走到傅慎时面前,低头行礼,温声道:“六爷,不是这样的。” 眼睑微抬,傅慎时清冷的目光打向殷红豆,直直地看着她,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殷红豆壮着胆子再说了一遍:“奴婢说,不是这样的,桃树许是有‘短命桃’之称,但是重霄院的桃树,绝对不是的。” 12.第 12 章 chap_r(); 第十二章 殷红豆说,重霄院的桃树并非短命桃,傅慎时还没开口,廖妈妈便急切地问:“何出此言?”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他眸光晦暗不明,她道:“桃树有阳刚之气,亦有辟邪之力。在风水上,认为桃树种植在庭院,有利于延年益寿。而种植桃树的方位代表不同的风水吉利意义。譬如种在住宅西南方位,益于化解病气,保院子的主人健康长寿。” 语气稍顿,殷红豆道:“奴婢听廖妈妈说,早几年六爷身子骨弱,小病不断,倒是与这些桃树种植方为所代表的意义相同,奴婢斗胆猜测,夫人当时必是特地请问了风水先生,才挑了重霄院吉位西南方位,种下这些花桃的。” 傅慎时眼眸微敛,喜怒难测,似是在思量着殷红豆说的话。 仔细了回忆了一遍往事,廖妈妈连声道:“对对对,大夫人的确是去找了风水先生看过的,那是从苏州来的张天师,他刚到京城,夫人便让人去请了他,最后才定下在重霄院西南方位种下桃树。红豆说的必是不错,否则方位和效果怎么会正好对应得上。” 初夏的早晨,尚有一丝微风吹拂,温柔的暖风扫过面颊脖颈,平添一分惬意。 傅慎时唇角淡淡地牵起,冷淡地“哦”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面带喜色,廖妈妈笑说:“怎么不是如此。”她看着殷红豆道:“亏得红豆懂得一二,不然这几株桃树,倒是要开罪了六爷。” 殷红豆冲廖妈妈俏皮地眨眨眼,说来也巧了,她上辈子的老板就很迷信,老喜欢弄什么桃符之类的摆在办公区域,还托了她着手操办,她才对此有所了解,能说得上个子丑演卯,否则傅慎时因为桃树心情不佳,又不知道该怎么阴晴不定地折磨人。 傅慎时黑沉的眼眸泛着微光,不经意地瞧了殷红豆一眼,同时砚道:“走。” 时砚推着傅慎时回了书房,廖妈妈揪了揪殷红豆的脸蛋,笑逐颜开道:“真是没看错你这丫头,小嘴儿真会说,倒是把六爷给唬过去了。” 揉搓着脸颊,殷红豆道:“我可不是胡说。”不过是傅慎时和家人之间,相互不理解,也彼此不沟通。 廖妈妈满脸笑色道:“我去回了夫人,让她着手操办起六爷的婚事,你去伺候着吧,一会子有你的赏。” 听到赏赐,殷红豆眼睛都冒光,道:“廖妈妈,替我要些实在东西!” 廖妈妈乐不可支,笑骂她是个财迷。 盈盈笑声传进书房里,傅慎时嘴角微微翘起。 不多时,时砚便提着铁锹和水桶到桃树边,殷红豆去问他:“你做什么呢?” 时砚还是闷声闷气的,语气却柔和了很多,道:“桃树没养好,要死了,我救一救它。” 殷红豆调侃说:“你倒是心地善良,救死扶伤。” 闷哼一声,时砚没有搭理殷红豆,却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叫住了她,赞道:“你是个好丫头。”说完便弯腰挖土,不再言语。 过了十多天,花桃在时砚和翠微的精心照顾下,果然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原先挂在上边的小桃子竟然没掉,稳稳地结在树上,大有长肥的趋势。 翠微帮着打理了好些天的桃树,心里知道花桃的重要性,日日盯着桃子,有贼心没贼胆,悄悄摸摸地同殷红豆道:“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早熟的桃子卖多少钱一斤。” 殷红豆一猜就便知道翠微动了桃子的心思,捏着她的脸蛋道:“花几个钱,叫人给你带进来就是了,可别打六爷桃子的主意。” 点点头,翠微道:“那我还能不知道好歹?诶?红豆,你可有要找人带的东西,咱俩一块儿买?” 殷红豆摇首道:“没有,不过许久没有出府,倒是想出去看一趟。” 即便困在重霄院,殷红豆也始终不忘初心,不自由,毋宁死,她的终极目标就是赎身得良籍,出去自由自在地过小日子。 两丫头一说起这一茬,便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翠微不是家生子,是家贫才卖进侯府做粗使丫鬟,眼下在重霄院也只是个三等丫鬟,月例并不高,她只想好吃好吃地待到天荒地老,并不想出府。 殷红豆尝试给翠微灌输不同于从前的思想,告诉她道:“若出府做个自由身,挣点钱,想吃什么吃不了?何必做个下人受制于人?” 茫然地看着殷红豆,翠微道:“我喜欢重霄院,喜欢你的手艺,红豆,咱俩要是能留一辈子就好了,我想吃一辈子你做的菜。” 这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丫鬟到了年纪必须配人,这是大业朝廷断定官员是否“仁义”的一个标准,殷红豆明白,二人将来注定要分道扬镳,她也未说丧气话,只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吃一日算一日。” 廖妈妈不知打哪儿来的,笑问殷红豆:“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诗?字写不了几个,口齿倒是伶俐。” 殷红豆起身迎她,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翠微忙问:“红豆,你那句诗是从哪头猪那里学的?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瞪了翠微一眼,廖妈妈道:“你这混账丫头!说谁是猪呢!” 侯府能读书学诗的,都是主子,而且下人大多没这洒脱心态,这话十有八.九是哪位主子说的,翠微这话,不等于骂主子是猪么!偏她还没理解过来,等理解过来的时候委屈兮兮道:“……不是红豆先说的吗?廖妈妈偏心。” 翠微也是个本分丫头,廖妈妈并不计较她的话,只笑道:“你这实心的丫头竟也会学贫嘴了!不跟你们说了,六爷的亲事有着落了,我去同六爷交代一声。” 殷红豆来了好奇心,问道:“是哪家姑娘?” 廖妈妈只粗略地解释道:“是六年前同六爷定了亲的张阁老的孙女,病了好一段日子,两人年纪也不小了,该提议程了。” “张小娘子多大了?”殷红豆随口问道。 “也是十六。” 殷红豆面色自然道:“那倒是不小了,先提前恭喜咱们六爷。” 廖妈妈并不乐观,她淡笑着往书房去。 厨房里,殷红豆低眉细想,可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小娘子十六岁年纪并不小,而且都定亲六年了,按照傅慎时这个情况,及笄之后便该过门,却“病”到现在,许是反悔了也未可知。 至少在六奶奶进府之后的一年,殷红豆和翠微都是要伺候的,她迫切地想知道未来的女主子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威胁她的生命安全,能否成为她离府的助力。 煮了热茶,殷红豆提着茶壶便去了书房,她不急着进去,只站在窗外听墙角。 廖妈妈还是那个样子,噼里啪啦没个停地介绍张阁老的孙女,她道:“小娘子打小就生的齐整,六爷也是见过的,听说长大愈发标志了,端庄秀雅,又知书达理……” 傅慎时没做应答,不过殷红豆猜得到,他估摸着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实则傅六皱了眉毛,他似乎还记得一些张家小娘子长相的影子,不过多年未见,到底没什么很深的印象。 廖妈妈继续道:“听闻小娘子也喜欢读书写字,将来入了府,六爷就有个伴儿了,早起日落的有个贴心人陪着,比时砚一个小厮伺候强多了,等将来生了子女,六爷就更有福了……” 一时走了神,殷红豆竟不自觉地想着,傅慎时这副样子,生孩子顺利嘛。 摆摆头,殷红豆抛开乱七八糟地想法,又听得廖妈妈道:“大夫人不是要逼迫六爷,倒时候去寺庙里拜菩萨的时候,远远地见上一见,或是不便,就把小娘子请到府里来,六爷满意了,亲事方成,六爷不满意,也没有人逼你。六爷不说话,我便当你应了,这就去回了大夫人。” 殷红豆纳闷,傅六这个样子还能挑剔阁老的孙女?该不是妈妈为了照顾他的感受才这么说的吧。来不及多想,她便听到了廖妈妈出来脚步声,赶紧贴着墙侧着身子,躲避廖妈妈的注意。 廖妈妈走的急促,竟没瞧见窗外有人,殷红豆刚松一口气,身旁的窗户却被里面的人敲了敲……傅慎时食指叩着封死的花窗,冷声道:“进来。” 糟糕,被抓包了。 懊恼地“啧”了一声,殷红豆提着茶壶就进去了,低头道:“奴婢是要送热茶,听见廖妈妈好像在说要紧事,便没进来。” “没进来听,躲着偷听。”傅慎时还是坐在轮椅里,胳膊随意地落在长桌上,冷淡地接了殷红豆的话。 换掉冷茶,殷红豆乖巧笑道:“奴婢也是关心六爷嘛。” 傅慎时悬腕写字,字体瘦劲有力,道:“下去吧。” 殷红豆走了,她没想到傅慎时没有发脾气,更没想到,他跟张阁老的孙女相看的时候,把她也带上了。 13.第 13 章 chap_r(); 第十三章 傅慎时与张阁老的孙女相看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十二,廖妈妈看过黄历,是个好日子。 地点定在国寺宝云寺。 十二日的清早,傅慎时便起来洗漱,重霄院的人都跟着早起伺候。廖妈妈满面喜色,却又有些担心,翠微仍旧老实本分,不多问一句,殷红豆喜忧参半。 待傅慎时娶了妻,重霄院便全权交由六奶奶负责,殷红豆作为院里的二等丫鬟,傅六名义上的贴身丫鬟,处境堪忧。六奶奶的品性德行,与她的前途息息相关。 殷红豆安慰着自己,张小娘子毕竟是阁老的孙女,想必定是宽和的有礼的贤淑之人,将来放她自由出府也是有可能的,再退一步说,六奶奶怎么也不会比六爷还变态。 半喜半忧地把早膳送到上房,殷红豆浅笑道:“今早煮的粥,六爷趁热吃,放黏糊了口感不好。” 傅慎时穿着一身簇新的宽袖浅色衣裳,面如冠玉,丰神峻冷,闭眼坐在镜子前,任时砚给他梳头,并未回答殷红豆的话。 廖妈妈在旁笑着道:“红豆,你放这儿就行了,我一会儿伺候六爷吃。” 殷红豆刚转身要走,傅慎时睁开眼,看着黄铜镜子里那道娇美的人影,淡淡道:“廖妈妈,今天让她也跟去。” 瞪大了眼,殷红豆指了指自己,道:“六爷……是说奴婢?” 双手随意地交握着,傅慎时直直地盯着她惊讶的面孔,轻“嗯”了一声。 笑一笑,廖妈妈道:“倒也好,红豆机灵,她去伺候我更放心。” 瞧了廖妈妈一眼,时砚嘴巴抿成直线,有些不悦,难道他一个人就伺候不好了? 廖妈妈连忙安抚他道:“六爷身边最是少不得你。” 时砚这才恢复面色,替傅慎时扣上蝉扣,低声道:“六爷,好了。” 殷红豆很是欣喜,半晌才压下狂喜之意,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吃完饭过来伺候。” 新妇进府难免惶恐,殷红豆若有机会提前示好,将来六奶奶不会不厚待她,这可比在傅慎时手底下求生存容易得多。 撒丫子就跑回了厨房,殷红豆匆忙吃过早膳,换了身干净素净的衣裳,在上房的廊下等傅慎时。 两刻钟后,时砚便推着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傅慎时出来,廖妈妈跟在后面,叮嘱的话一直不断,小到傅六说话的表情,也要提点一二。 皱了皱眉,傅慎时压着声音道:“廖妈妈,我都知道了。” 长长地吐了口气,廖妈妈笑道:“六爷嫌我多嘴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转而看向时砚和殷红豆,道:“快送六爷出去罢,夫人的人怕是要来催了。” 话音刚落,大夫人身边的如意便进了院子,过来朝傅慎时行了礼,又问候了廖妈妈,最后同殷红豆对视了一眼,才笑容得体道:“夫人刚往大门去了。” 廖妈妈回道:“六爷这儿也好了,你快去回话罢,时砚跟红豆两个,立刻就送六爷过去。” 点一点头,如意便走了。 廖妈妈亲自推着傅慎时出院门,仍不忘叮嘱他勿要太过冷淡,失了礼数,还道:“旁的人你不乐意搭理便算了,张小娘子同你从前见过一两次面,说起来也算青梅竹马,将来又是要做夫妻的人。” 傅慎时冷淡道:“廖妈妈,我说过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殷红豆忍笑,她斜眼瞧着傅慎时,见他面色冷漠,心里暗暗调侃,便是记得人家的样子,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青梅竹马”。 主仆三人在廖妈妈的唠叨声中越走越远,出了大门,殷红豆与时砚为了贴身照顾傅慎时,便一道上了第二辆宽敞的马车,跟着大夫人的马车,便驶往宝云寺。 去宝云寺的路上,傅慎时一直闭目不言,时砚也不说话,殷红豆自然也不好说话。 憋闷的很,殷红豆便撩开车帘瞧了瞧,京城的街道车水马龙,夏日的风趁机袭来,一阵阵地灌进车里,凉意丝丝。 傅慎时睁眼问道:“看什么?” 放下帘子,殷红豆道:“奴婢少有出府,所以想看看京城的街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告诉自己,长兴侯府之外的世界,才是她最终的归所。 傅慎时继续闭上眼睛。 殷红豆也在车上打了个盹,马车停下的时候,她一脑袋朝到傅慎时的腿部磕去,眼看着要碰到傅六的膝盖,却被对方的手掌托住了整张脸。 傅慎时捏着殷红豆巴掌大的脸,手腕微微用力,抬起她肉嘟嘟睡出红晕的脸颊,看着她轻颤的卷睫,冷声道:“你找死?” 冰冷的手指贴在殷红豆的脸颊上,她瞥了一眼傅慎时的膝盖,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心脏砰砰狂跳,立刻醒了神儿,迷瞪的双眼瞬间睁圆,脖子被迫仰起,红唇噘得老高,口齿不清道:“六爷……是奴婢的错,奴婢现在醒了。快到宝云寺了,为了今日得个好兆头,六爷可千万别发脾气。” 渐渐松了手,傅慎时收了手,又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头,戳着殷红豆的额头,推开她,面色阴沉道:“离我远点。” 殷红豆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乖乖挪到车帘那边,缩在角落里,又忍不住打了个哈切,桃花眼的眼角泛着浅浅的泪光,她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撞上去,否则今日怕是有去无回,还未到宝云寺,她却越发期待未来的六奶奶会是什么样子的人。 挪开目光,傅慎时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着扶手,气息也渐渐均匀。 14.第 14 章 chap_r(); 第十四章 大夫人秦氏与傅慎时刚到宝云寺门口,早有知客师傅过来迎接。 知客师傅双手合十,推开门,领着秦氏与傅慎时等人往里去,他一边走一面温声道:“张夫人已经到了,在塔楼上香,贫僧先带夫人去客房。” 秦氏又问道:“张夫人何时去的?” 知客师傅稍稍低头答道:“张夫人说特地早来,想去塔楼给先祖上香,这才刚去不久。没料到夫人您也来的早,恐怕要等一会子了。” 宝云寺有一座佛塔,专门给富贵人家供奉先祖牌位之用,张阁老是两朝老臣,深受先帝喜爱,先帝在世的时候,在塔楼里赏了一处位置给张家祖先。后来张阁老的发妻去世,便也在这里供了一个牌位。 张夫人今日便是去拜张家的先祖,更是为了去看看她过世的婆母。 秦氏穿着八幅的浅色马面裙,微笑道:“不妨事,张夫人真是有心了。” 傅慎时瞧着时候尚早,便问道:“玄元方丈现在在哪儿?” 知客低一低头,恭敬答道:“方丈应该已经下了早课,他说在住处等您,一会儿到了客房,贫僧再带您去。” 傅慎时淡声道:“不必了,我认识路。” 秦氏问他:“你几时约见了玄元方丈?” 六年前傅慎时名气还很大的时候,与京中另两人并称三大才童,三人的老师是同窗好友,便常常领着他们一起游玩或找玄元方丈参禅,傅六同方丈已是旧识。 这几年时过境迁,傅慎时的老师们高升的高升,走的走,都与他断了联系,唯一偶尔还有联系的便是玄元方丈,知道今日要来宝云寺,他便提前写信约了方丈,正好方丈回信说有一难题要请教他,他自是非去不可。 傅慎时回秦氏道:“母亲定下日子之后约的。” 秦氏也未多问,到了客房之后,只嘱咐道:“早去早回,勿要耽搁太久,叫林夫人久等不好。” “儿子知道。”傅慎时态度仍是淡淡的。 秦氏又吩咐丫鬟说:“我去宝殿里捐香油钱,拜菩萨。你们在客房看着,若是林夫人回来的早,赶紧去叫我回来。” 如心应了话,秦氏便领着如意一道出了客房,时砚也推着傅慎时出了院子。 母子二人在甬道上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宝云寺是国寺,平常并不对外开放,因是庙里十分安静,僧人们下了早课后,丁点人声也听不到,唯有丝丝缕缕的香火味儿久久不散。 时砚轻车熟路地推着傅慎时往寺庙深处去,过了甬道和几条窄道,又上了一条游廊,走到尽头,便是一道拱门,还要路过塔楼,再往里走一会子,便是方丈的住处。 殷红豆走的晕头转向,她从未来过这么大的寺庙,眼下已经完全不认识来时的路。 还没出拱门,塔楼外面便有急乱的脚步声和一道娇声响起:“姑娘,姑娘,这可是佛门清净之地,切莫胡来!好歹见了傅家六爷再说。” 这不是张家小娘子和她的丫鬟是谁。 傅慎时抬手,叫停了时砚。 墙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张小娘子靠着墙子低声啜泣道:“我与他的婚约不过是当年祖父戏言,只交换了信物又没有定亲书,我与他多年未见,什么知根知底,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我凭什么要嫁给他……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 丫鬟安慰道:“姑娘,可不要胡说,若被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要傅六他本人听到才好!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 宁静的游廊和甬道,张小娘子放肆的声音格外刺耳。 殷红豆头皮发麻,这小娘子真是会作死,她大概没想到特地清了场的宝云寺,塔楼这边确实没有别人来,但傅慎时本人却来了,而且她那话未免也太恶毒了些。 老老实实地垂头站着,殷红豆余光瞥向傅慎时,他的面目依旧没有表情,精致的侧脸线条流畅,浓密的睫毛下,一双褐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墙壁,阴沉得有些骇人,他纤瘦的手握住扶手的首端,青色的筋脉像藤蔓不动声色地攀爬而上,像蓄势待发的林野青蛇,滋滋吐着信子。 殷红豆当然知道,喜怒不行于色的傅慎时已经动了怒。 墙边啜泣声消失后,张小娘子吸了吸鼻子,便听得丫鬟柔声劝道:“姑娘在家中不是答应好了么,只来见一见,到时候说八字不合推了便是,毕竟是老太爷答应下来的事,若是反此时悔,岂不是影响张家声誉。姑娘大了,不能凡事任性,叫长辈们为难。” 张小娘子如鲠在喉,带着哭腔道:“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八字是男方家去合的,若是这事办不好,难道我一辈子就要跟个残废度日么,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 丫鬟忙道:“姑娘胡说,老爷夫人怎么舍得姑娘受苦?一会子还要见侯夫人,姑娘快把眼睛擦一擦。” 顿了一会儿,张小娘子声音里略带娇羞地回复道:“咱们去找个地方洗把脸重新上妆,我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张小娘子此时和方才骂傅慎时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 傅慎时紧紧圈在扶手上的指头微微一动,当年京中惊才艳艳的三个才童,皇后的表外甥便是之一。当时他排行第一,流云公子排第二,因品性闲散飘逸,这些年多在外地游学,见首不见尾,便被人取了个“流云公子”的雅号。 说起来,他们算是旧友。 殷红豆却纳闷着,那个什么流云公子既然是来找方丈,怎么会和张小娘子撞上,除非她有心找过去……那便有趣了。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突然觉得今日跟来宝云寺,简直是极大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墙外丫鬟道:“姑娘,回塔楼去吧,那边有水……” 丫鬟和张小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殷红豆和时砚站在傅慎时身侧纹丝不动,也不敢动。 殷红豆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猜想,最可怕也最符合傅慎时性格的一种,便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成了这桩婚事,娶了张小娘子回来好生折磨,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真是如此,傅慎时心中又多添一分仇恨,张小娘子做了长兴侯府的六奶奶,这恐怕对殷红豆将来的出路没有益处。 但殷红豆也明白,傅慎时不出这口恶气是不可能的。 不知过了多久,殷红豆站得膝盖都有些疼了,才听到傅慎时面色如常道:“去方丈那儿。”他声音平静如水,却又冷如寒冰。 时砚稳稳地推着傅慎时的轮椅,殷红豆乖巧地跟在后面,去了方丈的院子。 方丈住的院子没有门槛,也很宽敞,庭院里植了几颗挺拔松树,摆着一张方形石桌和两张石凳。 主仆三人刚进去,院子里伺候的独臂僧人点头行礼,随后便去房间门口禀道:“方丈,长兴侯府傅六爷来了。” 玄元方丈离开从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东西,他脑袋光溜溜的,蓄着长胡子,穿着黄色的袍子,与寻常僧人并无两样,他笑容可亲,殷红豆与他对视起来,如同方才见过的普通僧人一般,一点压迫感都没有。 傅慎时微微点头示意,时砚向玄元方丈低了头,殷红豆连忙照做。 玄元方丈把棋盘放在方桌上,吩咐小和尚关上院门,他扫过傅慎时的眉眼,慈和地笑道:“慎时今日带了东西来。” 眼睑微抬,傅慎时神色淡漠地道:“未曾。” 呵呵一笑,玄元方丈笑容温和道:“带了心事来。” 殷红豆暗赞,这老和尚眼色厉害,傅慎时进院子之后,情绪已经藏的那般好,他竟然也瞧了个究竟出来。 玄元方丈摆好棋盘,道:“我有一局棋,始终解不了,流云连着来我这儿三天都没解开,正好你来了,试试你的棋艺有没有长进。” 把玩着玉戒指的傅慎时听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看着棋盘淡淡道:“那便试试。” 玄元方丈朗声笑着,随即吩咐独臂僧人道:“去泡一壶苦茶过来。” 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殷红豆估摸着张小娘子说不定快要寻了来,便自告奋勇道:“六爷,奴婢去帮忙!” 傅慎时朝殷红豆望过去,微微点头。 殷红豆跟着进了梢间里泡好了一壶苦茶,斟了两杯,却没斟满。 独臂僧人道:“茶盘还在方丈房里,贫僧去拿。” 殷红豆连忙问独臂僧人:“师傅,可有冷水,我方才在外面污了手,想洗一洗。” 僧人指了指水缸里,殷红豆趁他走了,赶紧舀了一瓢水,倒在傅慎时的陶瓷茶碗里,盖上盖子。 僧人拿着茶盘过来,殷红豆把两杯茶都放上茶盘,端去了外边。 玄元方丈已经摆好了解不开的棋局,殷红豆把开的那一杯搁在了方丈的手边,另外一杯用左手端着,眼看着要稳稳地放在傅慎时手边了,手腕一颤,全泼到了傅六的轮椅上,浅色衣衫大腿外侧也湿了一块。 殷红豆严肃地皱紧眉头,一脸慌张,用帕子赶紧给傅慎时擦着轮椅上的坐垫,惊慌道:“六爷……奴婢愚笨。时砚快帮忙把六爷扶起来。” 傅慎时察觉到水温的异常,敛眸看了殷红豆一眼,缓缓道:“时砚,扶我起来。” 殷红豆低着头,嘴边偷偷地抿了个转瞬即逝的笑。 15.第 15 章 chap_r(); 第十五章 时砚扶着傅慎时从轮椅上站起来,殷红豆擦轮椅的时候,直接把轮椅推开了,道:“六爷,要不趁着奴婢把轮椅推到一旁去晒一晒,您就坐在石凳上吧。” 离开轮椅,傅慎时站得并不是很稳,他的脚尖微微发颤,冷冷地看了殷红豆一眼,半晌才道:“好。” 殷红豆推着轮椅跑了起来,放在庭院尽头的松树旁边,像是要把轮椅藏起来。 等殷红豆转身跑回来之后,傅慎时冷着脸问她:“为何放那边晒干?” 指着远处的松树,殷红豆轻微喘气,睁眼说瞎话:“六爷您看啊,那松树长的多好,都要参天了!这边地上寸草不生,说明那边阳光好,放那儿肯定干的快!” 玄元方丈轻咳一声,温和笑道:“我这院子常常有人打扫除草。” 眨眨眼,殷红豆立刻又道:“太阳东升西落,松树和宝云寺西边的大钟鼓方向一致,等六爷一盘棋下完了,这边受到墙壁和院外树木的遮挡,阳光肯定不如那边充足。” 傅慎时坐在石凳上,冷哼一声道:“歪理多。” 殷红豆咧嘴一笑,端起陶瓷茶杯道:“奴婢再给六爷泡一杯茶来。” 傅慎时没做声,殷红豆拿着茶杯就去了,用开水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 玄元方丈已经摆好了棋局,他执白子。 傅慎时白皙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黑子,与他的肤色映衬着,明亮的日光下,有别样的美感。他一身浅色的宽袖衣裳,冷峻飘逸,微微着低头,纹丝不动地盯着棋盘,浓密的睫毛扑扑地扇着,认真投入的样子,精致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寺院里虫鸣鸟叫,微风轻拂,送来泥土草木的清香,傅慎时捏子的手终于动了,他嗓音微哑道:“此局与别的局不同,眼看着危机四伏,走哪一步都要殒命,实则可夹缝求生。非一步可破。” 玄元方丈花白的眉毛抬了抬,目露惊喜,道:“怎么说?” 落下一颗子,傅慎时道:“方丈下。” 沉思片刻,玄元方丈谨慎地落下一颗子。 傅慎时继续道:“方丈再下。” 思忖许久,玄元方丈再落一颗子,傅慎时还是那两个字:“再下。” 玄元方丈落子又落子,傅慎时道:“继续下。”话音刚落,他唇角不经意地翘起,已有必胜的把握。 对方步步紧逼,玄元方丈沉迷其中,额上汗涔涔,他下了最后一子,傅慎时尚未落子,院外就来了不速之客。 张小娘子领着丫鬟走了过来,打断了对弈的二人,先问方丈安好,又看向衣袖宽大,丰神俊秀的傅慎时,她小口微张,美眸微瞪,面色浮红,惊艳得忘了见礼。 殷红豆赶紧捧起茶杯,双手奉上,温声道:“公子,喝茶。” 傅慎时执黑子的手滞了一瞬,这称呼倒是陌生,他瞧了殷红豆一眼,随后接过茶杯,搁在桌上,淡声道:“一会子再喝。” 张小娘子盯着傅慎时宽大的衣袖,观其举止文雅大方,气度贵不可言,风采神情不凡,再凝视他轩然霞举的容颜,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便是流云公子,飘逸无烟火之气,如天上谪仙,非常人可比。 慌忙垂头掩饰,张小娘子顺着殷红豆的称呼,福一福身子红着脸道:“公子有礼,远远地看见方丈与人下棋,一时好奇,便走了进来,倒未注意到是公子不是方外之人。” 殷红豆翻了个白眼,张小娘子就算错以为傅慎时穿的是道袍,难道时砚跟她的衣裳也认不出来?分明就是富贵人家家仆的打扮嘛!她同时也同情着傅慎时,未婚妻当着他的面咒他死,却期待着见别的男人,并且付诸实际行动,婚后绿帽可期呀。 玄元方丈性慈,并未戳穿张小娘子的把戏,只笑道:“无妨,这一局棋也快下完了。” 张小娘子今日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只是“误闯”这么简单,她视线落在棋盘上,道:“竟是灵龙局,听说是苏州有名的棋手何先生,临终前留下的棋局,传到京中已有数月,甚至有人花高价悬赏,仍无人破解。” 玄元方丈点着头道:“正是,不过这局已经快要解了,只欠一子而已。” 又吃了一惊,张小娘子喜上眉梢,看着傅慎时手上的棋子,和他修长干净的手,惊喜道:“公子竟能解此局?” 傅慎时手上还捏着子,他冷声道:“观棋不语。” 抿了抿唇,张小娘子羞红脸,点一点头道:“是,公子请下。” 傅慎时把子轻轻地落在一个空处,抬头望着玄元方丈扬起唇角道:“解了,您输了。” 摸了摸光滑的脑袋,玄元方丈大笑道:“输了输了。” 张小娘子看着傅慎时笃定的表情心神意动,她攥紧了帕子,娇羞地看着他道:“公子,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我抄下此棋局,回去献给我祖父与父亲?”语气微顿,她稍稍扭头,绞着帕子羞涩道:“小女子姓张,家祖父乃朝中阁老,说起来倒是与公子祖上有些渊源,流云公子丰神大度,才名远播,还请公子不吝赠谱。” 宝云寺依山而建,庭院内外多草木,鸦雀振翅,知了滋滋哇哇地长鸣,待在温度适宜的庭院里,却有几人忽然生出一股燥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小娘子的脸上,隐隐约约带着深深的诧异和审视。 张小娘子茫然地看着众人怪异的目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秀气的面容失去笑容,磕磕巴巴道:“是、是小女子唐突了吗?” 傅慎时牵起嘴角,脸上并无笑意,道:“姑娘请随意。” 松了一大口气,张小娘子轻抚胸口灿笑道:“多谢公子,早听闻流云公子洒脱大度,今日一见,传言诚不欺我。” 傅慎时唇角弧度愈大,眼底却半点笑色也没有。 玄元方丈倒是被这事给难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张阁老的孙女会如此之莽撞。大抵世间事情总是如此,有心栽花花不开,反而弄巧成拙。他也不好当面拆穿,只能淡笑着一起装傻。 张小娘子正要同玄元方丈讨要笔墨抄下棋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氏与张夫人领着丫鬟婆子一道来了,她们比肩而行,笑吟吟地看过来,异口同声道:“你们怎么都跑这儿来了。” 玄元方丈起身,后脑勺直发凉,想装个傻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两位夫人一起上前同玄元方丈见礼,他双手合十,也回了一个礼。 张夫人上前拉过张小娘子,语带责备道:“让你下了塔楼等我,怎么跑方丈这儿来了,让我好找。”她虽是责怪,却只字不提傅慎时这个外男,想把自家闺女失礼之处遮掩起来。 张小娘子眉眼弯弯,在母亲面前不失端庄,便道:“女儿被灵龙棋局吸引,父亲和祖父惦记已久,女儿想抄了回去献给长辈才耽搁了。” 面色缓和,张夫人笑道:“念在你一片孝心,这次饶过你。” 孝字大过天,便是传出去,旁人也不好苛责。 看了一眼秦氏,张夫人拉着女儿走过去道:“这是长兴侯夫人。” 笑容僵住,张小娘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低头朝秦氏行了礼,正疑惑着,便听得身后的傅慎时道:“张夫人,晚辈腿脚不便,就不起来行礼了。” 秦氏扫过傅慎时的双腿,笑道:“不妨事。” 张小娘子如遭雷劈,猛然转身看着傅慎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问道:“你、你是傅慎时?” 秦氏和张夫人都很奇怪,前者先出声问道:“怎么了?张小娘子与我儿难道没有相互见礼?” 打过招呼,如何会认错人? 秦氏疑惑地望着傅慎时,张夫人向自己的女儿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张小娘子一直摇着脑袋,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又看了看他衣衫之下的双腿,喃喃道:“不、不、不可能……他怎么没坐轮椅!”傅慎时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人物,他明明应该是病秧子,是面无血色的怪物,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怎么会生的这般好看! 气氛正诡异,又来了个稀客,流云公子大步走进来,紫芝眉宇,衣袂飘飘,朗声道:“竟不知方丈今日有客至此,流云叨扰了。” 刚一进去,流云公子就发现似乎情势有些异常,他进退两难,只得走到石桌前,正要向夫人们行礼问安,他瞥了一眼棋盘,瞪大了眼睛,连礼数都忘了,随后看着傅慎时,绽笑道:“傅六,你解开的?” 傅慎时不言不语。 流云盯着棋盘,不顾其他,惊叹道:“我连着来与方丈会棋两日都不得解法,我就说京中只有你才解得出来了。” 张小娘子面色惨白,她死死地掐着张夫人的手臂,望向流云公子自言自语:“怎、怎么会这样……”傅慎时的智力怎么会比得过流云公子!他不是个颓丧失志的残废么! 秦氏一脸发蒙,他又问傅慎时:“慎时,到底怎么回事?” 似笑非笑地看着张小娘子,傅慎时回了秦氏的话,声音低沉阴冷,干脆利落道:“张小娘子误以为儿子是流云公子,莫名闯进院子与儿子搭讪,还不耻地向儿子讨要棋谱。” 16.第 16 章 chap_r(); 第十六章 未出阁的女子,筹谋着与男子偶遇,还厚着脸皮主动攀谈,这话传出去,足够张小娘子吊死家中。 张夫人大惊失色,护着女儿,斥责傅慎时:“傅六,你胡说什么!” 秦氏意识到儿子受了辱,登时拉下脸,冷面看向张夫人和张小娘子,道:“随意同外男说话,这便是张家的家风么?张阁老真是教了一个贤孝的好孙女!” 张夫人转脸看向张小娘子,忍住质问地冲动,沉住气道:“下次便是再想孝顺你祖父父亲,也不可这般莽撞,叫人误会。若不是在有玄元方丈旁观,还真是说不清了!” 玄元方丈默念“阿弥陀佛”,他真是冤呐,他就是约人下个棋,这……关他屁事。 秦氏忍不下这口气,切齿道:“幸得玄元方丈作证,小娘子是‘孝顺’还是不知廉耻,你我心知肚明。” 然而玄元方丈并不想作证,他念了声“阿弥陀佛”,便看向傅慎时,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局只有傅六能解。 傅慎时自然不会叫玄元方丈为难,他对流云公子道:“小娘子既是想结识你,我便告辞了——母亲,咱们走吧。” 流云公子满面通红,想结识他的人多了,这又关他甚么事。 张小娘子在仰慕之人的面前被落了面子,愈发难堪,掩面泫然欲泣,羞愤欲死。 时砚推了轮椅过来,扶着傅慎时坐了上去,殷红豆在旁随侍。 愤然拂袖,秦氏冷哼一声,瞪了张家母女两眼,便欲离开。 今日事发在宝云寺,并不算人多口杂,这件事至多只会从秦氏的口中传出去,而秦氏的说辞只是片面之词,张夫人自然不会傻到当下还追出去与对方辩个对错,她准备等秦氏离开之后,好生打点,便没着急走。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跟着秦氏身后,路过张小娘子身侧之时,他扬唇冷笑:“张小娘子之前病了那许多日,可一定要问菩萨求个身体安康,菩萨不仅会保佑我长命百岁,一定也会保佑你。” 说罢,傅慎时便慵懒地抬手示意时砚推着他走。 张小娘子惊恐地凝视傅慎时的背影,如遭雷劈,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她想起他打湿的衣衫,哪里还会不明白——傅慎时他偷听到了她说的话,吩咐贱婢故意误导她,让她认错人,他就是在报复她! 咬紧牙关,张小娘子泪盈于睫,攥着拳头带着哭腔道:“母亲,这个残……”思及傅慎时无双的容颜,修长干净的手指,她又改了口道:“傅六他害我!” 张夫人怒其不争,斜了女儿一眼,便压下怒气朝玄元道:“方丈,小女尽孝心切,今日之事还恳请您勿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徒惹小女的祖父伤神。” 玄元方丈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张夫人又看向流云公子,得体笑道:“倒是常听皇后娘娘夸赞你,久闻不如一见,公子果真是潇洒大度之人。方才我进来之后公子才进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还请公子守口如瓶。” 轻咳一声,流云公子道:“夫人安心,晚辈一向寡言。” 张夫人神情缓和,笑了笑便告了辞,临走前又多捐了一千两的香油钱,回了张家忙着拿张阁老的名帖出去打点,直到半下午才有空处理张小娘子,狠心罚她跪一个时辰,禁足半月,抄经书百卷。 与此同时,长兴侯府,重霄院。 秦氏回府之后一直待在重霄院,坐在傅慎时的房间里安慰他,廖妈妈也陪同在旁。 傅慎时与从前一样,只是垂眸听着,羽睫遮住晦暗不明的眸光,他一言不发,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地敲着。 说得口渴了,秦氏喝了一口殷红豆煮的茶,她拉着傅慎时的手,怜爱道:“慎时,那等轻浮之女,绝非良配,是咱们长兴侯府看不上她,以后娘再给你挑好的。” 抽回手,傅慎时端起茶杯,淡声道:“全凭母亲做主。” 秦氏叹了一声,道:“慎时,娘知道你委屈。”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落下的一块肉,秦氏还是心疼着傅慎时,她捏着帕子道:“慎时,你以后的路还长着,此事你莫往心里去。” 额上青筋暴起,傅慎时握住扶手,手臂微微发颤,他嗓音低哑道:“母亲是打算,就这么算了?” 秦氏连忙道:“怎么会!” 挑起左眉,傅慎时沉声道:“哦?母亲打算如何做?” 秦氏一哽,着实被问住了,张阁老是朝中重臣,长兴侯府自然最好是不要同张家交恶,她目光一闪,不再同傅慎时对视,攥着帕子道:“……张家小娘子这般轻慢你,张家少不得给傅家、给你一个交代。” “轻慢?”傅慎时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秦氏安抚道:“娘知道你委屈……” 冷着脸,傅慎时喝道:“够了!”他挺直了脊背,浑身散发出警惕防备意味,道:“母亲您走吧。” 深吸一口气,秦氏面色不豫:“慎时!张小娘子是把你错认作他人,可她终是没有什么过份之举,何况又打着孝敬长辈的名义,便是说出去了,又占得住几分理字?” 傅慎时面色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声道:“母亲说的有道理,儿子明白了。” 秦氏猛然起身,准备离开,廖妈妈心如擂鼓,也不自觉地跟着站起来,欲出言挽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殷红豆在旁心急如焚,傅六死鸭子嘴硬到极致,张小娘子装病和咒他死的话竟只字不提,若是说给大夫人听,便是为了侯府颜面,长兴侯也不会轻易放过张阁老。何况张家未必没在朝中树敌,做出这般不仁不义之举,稍稍放出口风,自有大做文章之人。 急中生智,殷红豆朝廖妈妈眨眼示意,她下巴微抬,指向东南方位的桃花树。 廖妈妈想起桃花树下殷红豆所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张口便胡说:“夫人,六爷只是不善言辞,并非得理不饶人的狭隘之人,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误会。红豆这丫鬟是一道跟着去的,不妨听她说说是怎么回事。” 殷红豆松了口气,廖妈妈真是机智过人,只不过前面的两句话,胡说得过分了呵。 秦氏复又坐下,问殷红豆道:“你说说看,此事可还有隐情?” 傅慎时冰冷的目光投向殷红豆,却见她鼓着小脸,委屈巴巴地觑着他,水润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仿佛在说“六爷这真的是夫人逼奴婢说的,不是奴婢自己要说的,六爷饶了奴婢吧嘤嘤嘤”。 几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傅慎时挪开了视线,紧绷的双肩软了些许。 秦氏哪里不知道这些小九九,她呵斥道:“让你说你就说,看主子做什么!” 肩膀一颤,殷红豆垂头咬唇,她倒是想噼里啪啦倒豆子全说了,可是傅慎时不松口,她现在说了,一会子就要死! 傅慎时到底松了口,他放缓了语气道:“夫人问话,你答便是。” 头皮直发麻,殷红豆悄悄抠着手指头道:“塔楼外面的时候,张小娘子同丫鬟说了些话,奴婢伺候六爷身边,正好听到了一些。” 学着张小娘子的声音和语气,殷红豆说了个大概:“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字字诛心。 一段话说完,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花窗外明亮的日光斜斜地照进屋子,光影从傅慎时的背后开始笼罩,晕出朦胧浅淡的光晕,他穿着浅色的宽袖衣裳,愈发显得单薄孤傲。冷白精致的面颊上,他的唇角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仿佛吞了一肚子的话不曾倾诉。 眼前是儿子瘦弱的身影,秦氏脑子里回荡着殷红豆说的每一个字,顿觉心如刀割,眼眶登时泛了红。 秦氏恍然想起自己几年前,为求傅慎时长寿,她还特地找法师看过风水种下了花桃,而如今呢,她给儿子挑的未婚妻却骂他残废,盼着他死,情愿装病也不肯嫁他。 曾经高入云端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张小娘子心里的烂泥。 以帕捂面,秦氏潸然泪下,廖妈妈立刻清场,殷红豆等人默默退下。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秦氏才红肿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送她的廖妈妈面带笑色,温声地宽慰着。 待秦氏走了,廖妈妈才朝殷红豆招招手笑道:“六爷叫你。” 殷红豆脊背发寒……傅六方才不会看见了她跟廖妈妈之间的小动作吧! 忐忑地进了屋子,殷红豆刚绕过屏风,人都还没看清,就听傅慎时冷声道:“跪下。” 噗通一声,殷红豆非常没骨气地跪下了,脑袋埋得低低的,瓮声瓮气道:“奴婢冤枉啊。” “……”他什么都还没说呢。 食指笃笃地敲打着扶手,傅慎时嗓音慵懒道:“谁准你自作聪明的?” 眨巴着眼睛,殷红豆大脑快速地运转着,傅六瞧见她的小动作了吗?没有瞧见吧?管他看没看见,反正肯定不能承认就对了! 殷红豆急中生智,答非所问道:“张小娘子出言不逊,其实奴婢当时本想冲出去说‘你这贱婢也敢轻视我家六爷’,不过奴婢到底是重霄院的丫鬟,恐粗言污语伤了六爷脸面,才用了叫她认错人的斯文办法。” 时砚语塞,嘴角直抽抽,这是斯文办法?他怎么觉得这比指着张小娘子的脸骂娘还折.辱人呢? 过了一会儿,傅慎时眯着眼盯着殷红豆黑溜溜的脑袋,声音低沉道:“殷红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殷红豆汗毛倒竖,大事不妙了!这可是傅六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17.第 17 章 chap_r(); 第十七章 傅慎时颖悟绝伦,但又十分高傲自负,殷红豆若是承认她看出了他内心的脆弱和无助,并替他在大夫人面前说话,一言不慎,就会激怒他。 权衡利弊之后,殷红豆选择装傻到底,她垂首低声道:“奴婢知错,可是奴婢的错是情有可原的!” 转着手指上的玉戒指,傅慎时冷声问她:“如何情有可原?说我听听。” 殷红豆一本正经道:“张小娘子蛇蝎心肠,咒骂六爷,别说奴婢了,便是时砚也看不过眼去——时砚是不是?” 抬头看向时砚,殷红豆抛去一个殷切的目光。 时砚不期然与殷红豆对视,面色浮红,扭过头道:“是、是的。” 咧嘴一笑,殷红豆又看着傅慎时一脸愤懑道:“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六爷。奴婢自然想看她天打雷劈、后悔不迭的样子。” 语气微顿,殷红豆绞着自己的衣袖,噘着嘴小声道:“再说了,六爷不是也没阻止奴婢么,如果奴婢做错了,六爷当时就该罚奴婢,说明六爷是默许奴婢的,是不是呀……” 她轻柔的尾音微微上扬,如软羽扫过耳廓,挠得人心里发痒。 傅慎时勾起唇角,这死丫头,惯会答非所问和倒打一耙,他索性顺着她的话反问道:“这么说来,是我跟你同流合污了?” 忙不迭地摇头,殷红豆道:“没有没有,六爷秋月寒江、冰清玉洁、白玉无瑕、清介有守,怎会跟奴婢沆瀣一气?那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六爷云中白鹤,不屑于与这等腌臜之人计较。六爷是君子,奴婢是真小人!” 傅慎时轻哼了一声,闲闲地靠在轮椅上,道:“字不会写几个,成语学的倒挺多。”沉默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问:“殷红豆,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为何要那般做?”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说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殷红豆的思维还停留在反击张小娘子这件事上,她心里想的当然是为了前途考虑,这样的女人进府,她可不认为自己能游刃有余地斡旋在两个疯子中间,迟早要受牵连。 不过殷红豆并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她嘟哝道:“奴婢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怎么还让奴婢说一遍……” 轻柔娇俏的声音拂过傅慎时的耳边,他眼睑半阖,想起那日殷红豆说“见不得六爷受委屈”,他嘴角微动,抬起手指,道:“罢了,这次且饶过你,下不为例,出去吧。” 麻溜地站起来,殷红豆行了礼拔腿就走,绕过屏风撒丫子就跑向厨房。 今日出门折腾许久才回府,殷红豆早就饿得不行了,她赶紧跟翠微二人一同做了一顿饭。 备好了傅慎时的那一份饭,殷红豆见时砚没来厨房催,便亲自送去书房。 正好廖妈妈刚从世荣堂回来,也在书房,殷红豆便笑道:“您的饭留厨房了。” 廖妈妈接过殷红豆手里的案盘,放在傅慎时桌前,叫住殷红豆,道:“夫人赏了些东西,叫我带给你。” 殷红豆美目登时发亮,喜不自禁,她最喜欢赏赐了! 廖妈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递到殷红豆手上,道:“是些银裸子。” 拿着沉甸甸的小荷包,殷红豆连连道谢,什么都没有钱好使,她喜欢银子!她爱银子!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财迷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待殷红豆出去之后,他同廖妈妈道:“母亲都赏她了,廖妈妈也替我挑一件东西赏给她吧。” 廖妈妈笑说:“这丫头是个小财迷,也不必六爷费心了,赏些银子就是。” 傅慎时随口道:“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爱阿堵物的丫鬟。” 阿堵物,是银钱最俗、最虚伪的蔑称。 廖妈妈怎会不知傅慎时言语里的嫌弃,她少不得替殷红豆辩解:“六爷自小锦衣玉食自然不觉银钱重要,能进府做奴仆的,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红豆从末等丫鬟爬到二等,不知吃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老奴入府之前也夏捂痱子冬生疮。倍加珍惜银子、懂得感恩,才是晓事的好丫头。” 将将提笔的傅慎时手腕一滞,倒是没反驳,沉默片刻才道:“她月例多少?” “二两。” “那便照十倍赏吧。” 笑着应下,廖妈妈去库房取了银子赏给殷红豆。 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现银的殷红豆,高兴得当着廖妈妈和翠微的面在床上打滚,嘴里嗷嗷直叫。 廖妈妈笑弯了腰,道:“看把你给乐的。” 殷红豆能不乐吗?她算过现在的物价和银子的购买力,二两银子和她从前一个月工资差不多,二十两几乎等于她一年的工资! 在京中偏院点的地方买两进的小院子要三百两,殷红豆打算存两年钱出府去做小本生意,再置宅子,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多讨好傅慎时几次,将来就能直接买宅子了! “一夜暴富”的殷红豆从床上坐起来,豪气道:“今儿晚上我请廖妈妈和翠微吃酒!一会儿看还来不来得及,去厨房托人买些酒和食材,咱们三人好好吃一顿。” 翠微当然没有意见,廖妈妈道:“正好我今夜宿在院里,把时砚也叫上吧。” 殷红豆诧异道:“啊?时砚来了,谁伺候六爷?” 廖妈妈道:“索性跟六爷一块儿吃。” 翠微瑟瑟发抖……她来重霄院这么久,还没跟主子一道同屋吃过酒。 摸摸鼻子,殷红豆道:“六爷肯和咱们一起吃吗?”可千万别肯,傅慎时哪里会喝低档次的酒,她这二十两,根本不够他折腾的。 殷红豆又道:“还是别吧,廖妈妈倒是无妨,我们两个丫鬟跟主子同屋吃饭,终是不好。” 翠微忙不迭地点头,她有生之年丝毫压根不想跟主子同屋吃饭吃酒。 稍稍思量,廖妈妈道:“说的也是。” 三人合计好了,廖妈妈自去忙她的,翠微便拿了几钱银子去大厨房买东西,殷红豆悄悄地整理了下全部资产,加上从前“她”存下来的,还有大夫人和傅慎时赏的,一共有三十五两,外加两只素净的银簪和一只手镯。 收好财产,殷红豆便准备去厨房做准备,她刚出去,时砚便进了书房。 时砚走到傅慎时跟前,禀道:“红豆没干什么,就是跟廖妈妈和翠微说话,小的还看见她在床上打滚,嗷嗷直叫。” 傅慎时眉头微皱,道:“她病了?” 时砚微愣,道:“不是,她边笑边叫。” 傅慎时又问:“那她叫什么?” 时砚抠着脑袋道:“就是……嗷嗷嗷嗷地叫,小的也不知道叫什么。” 傅慎时眉头皱的更深了,一个女子,这般表达喜悦之情,与有病何异?挥一挥手,他吩咐道:“斟茶来。” 时砚应了一声,便去了厨房倒茶,傅慎时随手捡了一本书,眉目舒展。 天黑之后,傅慎时用了晚膳,重霄院落了锁,院子里静悄悄的,翠微提着酒,殷红豆炒好了菜端到房里,廖妈妈也带了些糕点过来。 三人一起吃酒聊天,热热闹闹的。 书房的灯还亮着,时砚在旁磨墨,傅慎时悬腕疾书,他朝厢房那边看了一眼,便继续写字去了。 今夜的重霄院,和谐宁静。 过了几日,傅慎时的亲事有了新动向。 张家小娘子那般侮辱傅慎时,秦氏与张夫人算是撕破了脸皮,可这事儿还不能了,毕竟两家交换过定亲信物,婚约便作得数。 现在张家摆明了不想嫁女,傅家更不想娶张家女,是解除婚约还是硬性嫁娶,总得有一家人先开口。 长兴侯府并不急着开口,只是退婚了事,太便宜张家。长兴侯府敢随时退婚再娶,他张家敢主动退婚嫁女吗?傅家拖也拖死张家。 张夫人心虚又不占理,怕傅家先下手为强坏了张阁老名声,自那日回府,她便四处走动,四处传长兴侯夫人狭隘苛刻,傅六郎亦然。她的女儿因想着尽孝,在宝云寺当着方丈的面,同人交谈了两句,便被准婆家揪住大做文章。 两家是朝中排得上号的文臣勋贵,流言一出,寥寥几日,便已经四处传开,秦氏耳朵里也有了风声。 秦氏也没闲着,张小娘子咒傅慎时的话她一字不漏地传了出去,并且把张家的维护阁老名声的动机分析的十分透彻。 外人一听,多半是倾向于相信傅家,毕竟傅慎时如今什么状况众人都知晓,这样好的亲事,秦氏还去挑剔人家,岂不是跟亲儿子有仇?倒是张家当时看中人家傅六文采斐然,如今嫌弃人家残废的可能性更大。 传了几日,这事儿就传进了帝后的耳朵里。 若是旁人,帝后倒不关心,由着大臣自己解决便是。 事关傅慎时,皇帝很是上心,他把张阁老叫去问话,不问别的,只问张家当年与长兴侯结亲的事如何了。 出身寒门的张阁老虽是两朝重臣,比之其他老臣,到底有所欠缺,多年来只位任群辅,经营数年,根基比不上世代袭爵的侯府稳定。 从前张阁老顶着同僚清流的讥笑声与侯府结亲,看重就是长兴侯府勋贵世家的背景,张家这次再悔婚,便会被打上嫌贫爱富、汲汲营营的名声,哪里还有脸面可言。 张阁老诚惶诚恐,他哪里会不明白皇帝对傅慎时的重视,根本不敢在皇帝跟前承认张家企图悔婚,只说有些误会。 皇帝到底给张阁老留了几分颜面,并未逼问,当下放走了人,心里却还是惦记此事。 张阁老回去之后,把儿子儿媳孙女三人一齐训了一顿,命令夫妻俩必须把孙女嫁过去!他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孙女,犯不着为了一个丫头片子得罪侯府,还在皇帝心里种一根刺。 挨了骂的夫妻二人回了院子一合计,根本想不出完美解决的办法,夫妻两个吵了一架,当爹的怪娘把女儿宠坏了,当娘的怪爹没有本事替女儿觅得良婿。 相互责怪完了,两夫妻最后只商议出一个办法,趁早求得长兴侯府原谅,两家和解,以免女儿嫁过去任人磋磨。 虽知道秦氏轻易不会松口,张夫人这个做娘的狠不下看着女儿入火坑,只能想尽办法去试一试。 除此之外,张夫人还要去劝说女儿服从,她在张小娘子面前边哭边说,小娘子也哭哭啼啼地道:“娘,总不能让祖父名声蒙尘,要不、要不女儿就下嫁了吧,便是念在我这份体贴的心意,长兴侯夫人也不该为难我才是。” 张夫人惊呆了,木木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看着女儿,几天前明明还要死要活地闹着连面也不肯见,现在怎么突然就懂事改口了? 18.第 18 章 chap_r(); 第十八章 张小娘子终于答应嫁去侯府,换了任何一个四肢健全的人,张夫人也就欢欢喜喜地给女儿准备嫁妆了,偏偏是傅六这个残废,她心如刀割之下,还要再拉下脸长兴侯夫人面前求和。 在宝云寺里,张夫人和秦氏已经闹僵了,如今想要说和,没个中间人,去了侯府必然要吃闭门羹。 查问走动了一大圈,张夫人打上了萧山伯夫人的主意。 自上次萧山伯夫人参加完侯府牡丹宴,两家儿女的亲事还在慢慢地说和。虽然傅五品行才学一般,但萧山伯家看重的是长兴侯府嫡房嫡子的身份,只要傅五不是暴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萧山伯府便愿意嫁女过去。 萧山伯府如今同长兴侯府,是准姻亲关系。 张家幸得与萧山伯夫人娘家有些关系,打点了几日,终于登了门见到了萧山伯夫人。 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张夫人也是豁得出去,她在萧山伯夫人面前断断续续地哭了小半个时辰,又舍了不少好处,才让对方答应去长兴侯府试一试。 离开萧山伯府,张夫人上马之后立刻换了脸,痛心疾首地同身边的妈妈道:“上半年收的印子钱这就流出去一小半了,哎!” 下人宽慰了两句,张夫人也懒得再多说。 没过几日,张夫人便等来了好消息,秦氏答应上萧山伯府赴宴,也就间接地同意了跟她见面。 张夫人半喜半忧,萧山伯府只是做个中间人,倒是好打发,长兴侯府那可是奢侈惯了的,不实实在在地大放血,根本塞不住秦氏的嘴。 本是打算留给儿子的京杭运河通济渠竣疏购木材的肥差,张夫人只好拱手让人,至于儿子媳妇和姻亲那边的埋怨,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只能生生忍受! 这厢秦氏得了萧山伯夫人的口信,原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张家吃些苦头替儿子出气,一听说张夫人把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肥缺拿了出来,便忍不住心动。 这些年打理内宅,秦氏里里外外不知道贴了多少银钱,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个个都要娶妇生子,顶头还有个继室婆婆,同辈的二房也是虎视眈眈,她没少为银子的事发愁。这么肥美可口的肉送到嘴边,馋也馋死人。 秦氏纠结了一番,同丈夫仔细商议了许久,决定赴宴,至于傅慎时那边,她也要亲自去安抚。 次日,秦氏便端着亲手做的燕窝到了重霄院。 傅慎时向来起的早,秦氏去的时候,他已经洗漱罢了,用完了早膳。 殷红豆刚准备进屋子收拾碗,见秦氏在里边,便没进屋。 放下燕窝,秦氏笑吟吟道:“慎时,再尝尝娘做的燕窝。取煮沸的泉水浸泡过,娘亲自用银针挑的黑丝,同厨房煮的嫩鸡汤、上好的火腿汤、蘑菇汤一齐滚烧好的。” 揭开釉里红缠枝花卉纹碗,秦氏温柔笑道:“你看。” 傅慎时挪眼看去,燕窝已经煮成了玉色,淡雅剔透,瞧着便很有食欲。 将碗推到傅慎时跟前,秦氏道:“六郎尝一尝。” 秦氏温柔的反常,殷红豆总觉得怪怪的。 屋子里,傅慎时吃了一口,柔滑雅致,清甜可口,入口即化,他已经许久未曾吃过这般精致的燕窝,何况还是秦氏亲手做的。 傅慎时吃到一半,秦氏攥着帕子道:“六郎,娘今日来,是要跟你说你的亲事。” 执勺子的手顿住,傅慎时搁下碗和勺子,擦了擦嘴,道:“母亲说罢。” 今日只带了如意一个丫鬟来,秦氏双手绞着帕子,道:“张家服软了,请了萧山伯夫人做中间人,请咱们去萧山伯府赴宴,届时张小娘子当面跟你道歉,你看这样可好?” 殷红豆忍不住挑刺,张家道歉,这不是应该的么,大夫人怎么用个反问句? 傅慎时面色如常地点点头,道:“好。” 扯着帕子犹豫了好一会儿,秦氏才柔声道:“张小娘子毕竟年幼,犯口舌之错,罪不至死,若是硬着跟她把婚约退了,外人难免说你狭隘。不如给小娘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待她斟茶道歉了,两家重归就好。何况这婚事是你祖父在世的时候替你定下的,就此退掉,难慰你祖父在天之灵。” “……”突然变身圣母的秦氏,让殷红豆措手不及。 面上结了一层寒霜,傅慎时直直地看着秦氏,死死地握住扶手,虽深居简出,重霄院消息不灵通,但他不是傻子。张家做出不仁不义之举,长兴侯便是大张旗鼓地与张家退婚,坏了张小娘子的名声,让她终身嫁不出去,那也是她活该。 秦氏主中馈多年,没让潘氏插手丁点,傅慎时能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昨日还要替他讨回公道,今日便是菩萨心肠,他不是傻子,不会不知其中隐秘。 两手攥拳,傅慎时面色阴冷道:“若我不想娶她呢?” 秦氏一哽,脸色僵硬,道:“六郎你可想清楚了,张小娘子家世相貌已是上乘之选,口舌之事,日后嫁进府再慢慢调.教便是。这回要是退了婚,莫说你父亲不许,你祖父也在天上看着呢,将来有人拿这事大做文章,你便会被打为不孝之辈!” 傅慎时眸光阴沉沉得能滴出水,道:“好,儿子答应。” 他嗓音沙哑干涩,听得殷红豆有些刺耳朵。 长长地舒了口气,秦氏起身道:“六郎勿觉委屈,将来你纳妾一事,我与你父亲保证不插手。” 沉默良久,傅慎时凝视秦氏,问道:“母亲可否告诉儿子,张家开出什么条件让您和父亲妥协?” 母子二人对视,秦氏目光一闪,挪开视线,道:“没有。” 傅慎时声音低低地问:“母亲对儿子还要隐瞒么?” 紧紧地绞着帕子,秦氏嗫嚅半晌才道:“张阁老是工部尚书,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事由他说了算,如两家结秦晋之好,这便是张家的赔礼,只不过小娘子的嫁妆比从前稍薄一些。”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长兴侯府嫡长房残废嫡子的婚事,竟值得换取这样的肥差! 整个手臂都暴起青筋,傅慎时肩膀隐隐发颤,口中也散开淡淡的血腥味儿,舌尖的疼,却抵不上心中的分毫。 秦氏缓和了神色道:“六郎好生休息,明日娘便带你去萧山伯府赴宴。” 就这般急不可耐。 傅慎时面色发白,神色漠然,没有要送秦氏的意思。 外边的殷红豆立刻躲开,等秦氏走远了才现身,猛然一声巨响,房中接连发出瓷器砸在地上的尖锐声音,噼里啪啦的瓷片碎成渣滓。 叹了口气,殷红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收拾。 廖妈妈听到声音,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拉着殷红豆问:“怎么了?” 殷红豆一脸丧气样,道:“大夫人让六爷娶张小娘子,夫人一走,六爷就发脾气了。” 廖妈妈心惊,不知联想起什么,便拽着殷红豆往屋里去。 殷红豆一个不防备,身子先探出去,腿还没跟上,嘴里来不及说:廖妈妈,我不想进去啊啊啊!!! 19.第 19 章 chap_r(); 第十九章 廖妈妈把殷红豆生拉硬拽进了房。 二人绕过屏风进去,满地狼藉,时砚立在一旁如泥胎木偶。 傅慎时整个人窝在轮椅里,手臂垂在轮椅之外,低着头,鬓边发丝乱了几根,不安分地落在脸侧,遮住他沉郁冰冷的面容。 殷红豆轻轻地走过去,蹲下.身,却还是惊动了他。 傅慎时猛然抬头,他面色惨白阴冷,目光森冷地看着殷红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道:“你想劝我什么?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他的嗓音低沉冰寒,如从冰封的湖底透出来的幽响,冷透骨髓。 殷红豆几乎要窒息,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一边挣扎一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完整的话:“六爷……您的手……受伤了……咳……咳咳……” 廖妈妈红着眼眶望向傅慎时的手,惊叫了一声,连忙跑过去解救殷红豆,扯开他的手,无奈地哀声道:“六爷这是做什么啊!” 顺利从傅慎时挣脱出来,殷红豆的小脸涨红,一屁股坐在地上捏着嗓子直咳嗽,缓过神来,便迈着发软的双腿赶紧离开。 她吓坏了。 想起此前种种,殷红豆愈发觉得自己真的是用生命在挣钱,果然是风险与收益并存,十个月月例的奖赏,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殷红豆回房洗了把冷水脸,没过多久廖妈妈就来了。 “廖妈妈,六爷怎么样了?”殷红豆笑着问的,不是她多么的关心傅慎时,是她深刻地了解自己的职业和地位。 在这个地方,丫鬟不能让主子费心,她也不能给廖妈妈添麻烦。 廖妈妈忽然松了口气,咽下了原本让她难为情的安抚之言,勉强地笑一笑,道:“没事儿了,估摸着六爷今日又不想用膳,晚膳少费心思,备一些吃食以备不时之需便是。” 殷红豆点了点头,看看了廖妈妈发干的嘴唇,倒了杯水递给她。 廖妈妈捧着杯子,犹豫再三才道:“明儿去萧山伯府,你还是跟去吧,时砚一人伺候我终是放不下心。” 殷红豆垂眸,长长的羽睫盖住明亮的眼睛,清丽艳美中又带着一丝乖巧,道:“好。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她说的轻巧,心里却并不松快。 廖妈妈欣慰地握了握殷红豆的手,再未多言。 是夜。 送去书房的晚膳一直放到冰冷,傅慎时也没有动一筷子,时砚原模原样地给端去了厨房。 天色漆黑,庭院里仍有虫鸣。 殷红豆还不习惯早睡,她趴在床头,看向窗外,厨房的灯已经熄了,上房的灯还亮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傅慎时房里的灯也灭了。 打了个哈切,殷红豆顿觉困倦,她关上窗,抱着填充着决明子的枕头,四仰八叉地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廖妈妈过来叫醒了殷红豆,吩咐她做早膳。 殷红豆快速地收拾好自己,找翠微给她梳了头,刚好在傅慎时换好了衣服之后,将热的粥端进了上房。 廖妈妈正在房里给傅慎时整理装束。 去萧山伯府与张家说和是重要场合,他要穿的精神得体才行。 殷红豆把粥搁在桌上,余光扫了傅慎时一眼。 他坐如泥胎木偶,纹丝不动,眨眼的时间都隔得很长,异常安静。傅慎时本就生的精致清冶,不说话的时候本该是乖巧温顺的模样,偏偏面色冷似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那双狭长的眼睛又泛着淡淡红血丝,便多了几分阴冷之色,叫人无端胆寒。 廖妈妈温声道:“红豆,你把六爷的衣服顺带拿出去让翠微洗。” 傅慎时昨日穿过的衣服就放在罗汉床上,殷红豆走过去拿在手里,竟还触得到淡淡余温,她不免心惊,傅六不会一整夜都没合眼,就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夜吧! 这绝对是傅慎时做的出来的事,殷红豆低着头,头发麻地拿着衣服离开了上房。 在厨房里匆匆吃过早饭,殷红豆便立在廊下等待。 没过多久,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廖妈妈紧随其后,瞧了殷红豆一眼,对傅六道:“今儿还是让红豆跟去吧。” 傅慎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廖妈妈权当他默认了,捏了捏殷红豆的手臂,脸上露出温柔的酒窝,道:“去吧。” 微微点头,殷红豆跟在了轮椅的后面。 还是同那日去宝云寺一样,殷红豆和时砚两人为着伺候傅慎时,与他一道坐在第二辆大的马车里。 殷红豆坐稳之后,放下帘子,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向萧山伯府。 京中住宅金贵,民居鳞次栉比,但像侯府和伯府的宅子皆是天子御赐,都在内城,且离皇宫不远。长兴侯府住在咸宜坊,萧山伯府坐落在大时雍坊,两家相隔不过两刻钟车程。 京城的早上,街道上贩夫走卒早已如川如流。 路上略微耽搁了一小会儿,长兴侯府的马车便顺利抵达萧山伯府。 萧山伯府朱漆大门,门上是唯有公侯伯爵府邸才准用的兽面摆锡环,长兴侯府的小厮捏着门环敲打两下,立刻有人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跟萧山伯夫人身边的妈妈碰了面,跟着她绕过游廊穿堂,一路走到跨院的大厅——这是伯府内宅的待客之处。 秦氏领着傅慎时等人入了大厅旁边的暖阁,萧山伯夫人和张夫人早在里边等着了,她竟像是姗姗来迟之人。 即便如此,秦氏也没有拿出好脸色,她只朝萧山伯夫人笑笑示意,又侧身让出位置,叫傅慎时同主人家问好,便落了座。 坐在另一边的张夫人领着女儿起身,还没来得及同秦氏见礼,对方就坐下了,母女两个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只好也一道坐下。 张夫人倒是很崩得住,心里窝火,面上并不显。 张小娘子年轻不经事,沉不住气,目光频频朝傅慎时身上望过去,没与他对上,却同殷红豆两人对视了一眼。 殷红豆并非真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张小娘子脸上显露出来的小女儿家的娇媚之态,和被人捕捉到偷窥男人之后的羞涩紧张,和她从前见过的暗恋者的状态如出一辙。 垂下头,殷红豆绞着手指,那位小娘子不会喜欢上傅慎时的皮相了吧! 余光扫过傅慎时的脸颊,殷红豆撇了撇嘴,她觉得大有可能,毕竟傅慎时的脸还是十分具有欺骗性,而且那日傅六所展现出来的才智,完全碾压流云公子。张小娘子年轻冲动,因一时仰慕而生了嫁人之心,也极有可能。 怕只怕,婚事真成了之后,张小娘子认清现实,后悔不迭。 不过殷红豆觉得张小娘子连认清现实的机会都没有。 昨日秦氏那般对待傅慎时,傅六若老实从了母亲的意思,那就不是他了,今日他绝不是来说和的。 殷红豆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暖阁里静了好一会儿。 萧山伯夫人身为主家,拿人钱财,受人之托,也不好冷了场,笑着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便把话题引到两家人的头上,她婉言道:“宁愿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两位夫人不如再好好谈一谈。” 话音刚落,暖阁外便有丫鬟过来禀萧山伯夫人,说内宅有事,请她过去一趟。 萧山伯夫人起身浅笑道:“二位慢谈。” 她的离开,当然是张夫人的要求,谁会愿意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旁人看见? 但这么重要的事,萧山伯夫人并不想错过,她人虽走了,却留下了两个机灵的丫鬟在门口随侍。 暖阁的隔扇紧紧关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萧山伯夫人搭了桥,张夫人如今是有求于人,便只好厚着脸皮过河,主动同秦氏道:“侯夫人,那日之事确实是误会,都是流言四起伤了两家和气,将来到底是要成一家人,今日不把误会解开,倒是枉费萧山伯夫人一片好心。” 便是看在萧山伯夫人的面上,秦氏会为难张夫人,却不会让她太过难堪。 何况秦氏心里惦记着那块肥缺,面色也渐渐缓和,微抬下巴瞧了张夫人一眼,笃定道:“我看并非误会,但小娘子年幼,我儿大度,倒不是不可原谅。” 她又看着傅慎时,问他:“六郎,你说呢?” 傅慎时总算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让她斟茶道歉。”许是整夜没睡的缘故,他的声音喑哑阴沉的厉害,如覆上一层冰霜,听得人头皮都发冷。 殷红豆暗暗诧异,傅慎时竟只叫张小娘子道歉了事,这货莫非想了一夜想通了? 绝对不可能。 殷红豆的后颈莫名一凉。 20.第 20 章 chap_r(); 第二十章 张夫人莫名想起宝云寺那日,傅慎时眼里阴鸷的神色。 所以当傅慎时说出“斟茶道歉”的时候,她是有些诧异的,这般顺利就解决了这件事,未免太轻易了些。 按下疑虑不表,张夫人看向自己的女儿道:“还不去给傅六郎道歉。” 茶水是早就斟好了的,因为萧山伯府的丫鬟事先知道傅慎时定要象征性地抿上一口,水并不是很烫。 丫鬟端起来递到张小娘子的手上,她脸颊浮红地走到傅慎时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色带着藏不住的傲气和一丁点欢喜之意。 福一福身子,张小娘子温声道:“傅六郎君对不住,我那日鲁莽,口没遮拦说了无心之言。”她蹙着眉,盯着傅慎时的膝盖,似是有些委屈,道:“郎君,我如今是真心道歉,愿长兴侯府看在张家对你们家的情谊上,答应重归就好,也不枉……” 后半句话张小娘子并未继续说下去,但傻子也猜得到,她自以为真心,到底是心有不甘,甚至觉得嫁给傅慎时是下嫁。 张小娘子正视傅慎时,双手往前一送,羞怯道:“傅六郎君喝茶。”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双眸古井无波,他拨弄了下手指上的戒指,吩咐殷红豆道:“接茶。” 殷红豆伸手接过茶杯,把温热的茶水送到傅慎时面前,却听他道:“泼她脸上。” 着实一愣,殷红豆猛然抬头看着傅慎时,满脸疑惑。 秦氏反应很快,猛然站起来高声道:“住手!” 傅慎时声音冷冽地命令殷红豆道:“泼!” 张小娘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仿佛方才产生了幻听。 殷红豆却不敢违逆傅慎时,她也知道自己做定了炮灰,极快地选择了相信傅六,硬着头皮揭开盖子,直接朝张小娘子兜头泼去。 屋子里的人神色俱是一变。 嫩绿的新茶叶糊了张小娘子一脸,他双眼紧闭,惊叫着连连后退,头发上挂了好几片,丝丝缕缕的清冽香味散开,她的脸瞬间被烫得发红。 拿着茶杯的殷红豆手还在发抖,她却十分庆幸,好在手里不是一杯滚烫的开水,否则她还真不下了手。 殷红豆瑟瑟发抖地想着,傅慎时肯定能妥帖善后吧。 暖阁登时乱做一团,张夫人大怒到极点,冲到殷红豆跟前,抬手就要打她。 殷红豆下意识就往傅慎时身后躲,她侧着身子缩着肩站在轮椅后面,巴掌果然没有落在她脸上。 她抬头看去的时候,傅慎时已经扼住了张夫人的手腕,嫌恶地甩开,神色漠然地微扬下巴,压根没把“张家”这两个字放在眼里。 张夫人受不住这力道,后退了两步,幸被身边的下人扶着,否则真要摔倒。 与傅慎时拉开距离的张夫人逐渐恢复理智,她再不好意思动手失了身份,只好一边拿着帕子给张小娘子擦脸,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傅慎时,切齿道:“傅六!你们今日可是来求和的吗?!” 傅慎时勾起唇角,黑沉沉的眸子里泛着阴冷之色,低沉的声音也染上一层清冷:“张夫人说错了,今日是张家求和,不是长兴侯府求和。” 即便如此,傅慎时这样子也根本不是肯答应求和的态度。 长兴侯府之所以可以这般贪婪地从张家索取肥缺,就是因为张家人不纯良,又想要名声还不舍不得女儿,简直不仁不义。傅慎时完完全全是受害者的姿态,倘或他还击回去,留了话柄与人,张家便有了说辞,傅家也得有所顾忌。 这时候傅家再想从张家讨要好处,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秦氏想清楚这一茬,表情僵硬的厉害,她走到张小娘子跟前仔细瞧她的脸,旋即转身瞪了傅慎时一眼,道:“慎时,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在家中不是答应过我了么?!” 张夫人搂住大哭的女儿,眯眼剜着傅慎时道:“你们长兴侯府,到底还想不想跟张家做亲了!” 秦氏想起运河竣疏的工程,顿时心头一紧,责备地看向儿子。 傅慎时掏出两家曾经交换过的信物,一块莹白的梨花白玉佩,细腻滋润,毫无瑕疵,倒是有几分贵重。 长兴侯府还想不想和张家做亲? 傅慎时把玉佩随意地吊在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绕着一圈红线,如意络子、玉佩和流苏垂在他掌纹杂乱的掌心,他眼尾微抬,沉郁的脸色里泛着阴冷的笑容。他缓缓开口,用喑哑低沉的嗓音道:“我今日是来……退婚的!” 秦氏面色巨变,瞪圆了眼睛看着傅慎时,牙槽发颤,黑着脸道:“傅慎时!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傅慎时并不看秦氏,他对着张夫人和哭哭啼啼的张小娘子,道:“若今日张家信守诺言,我便答应以八字不合为由退婚,小娘子辱我之事算是两清。” 张夫人怔忪片刻,过一会子才想明白,傅慎时的意思是说,长兴侯府要和张家退婚,但是也要张家的肥缺,同时他也肯放过小娘子一马,只要他松口,皇帝便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这意味着,张家和长兴侯府结不成亲,却还要赔上不小的代价。 若是张阁老在场,他是绝对不会答应此条件。 但张夫人身为小娘子的生母,这件事对她而言,不过是在“肥缺拱手让人并且下嫁爱女”和“肥缺让人不用嫁女”之间做个选择,毫无疑问她会选择后者。 只要顺势而为,虽然钱财有所损失,但最要紧的是张家不会惹怒龙颜。 到时候回了张家,张夫人便说长兴侯府执意和平退婚,她不得不同意。张阁老了不得责骂她一顿,小娘子却不用再嫁给傅慎时,至于女儿将来的嫁妆,她会再想法子补贴一些便是。 想通这一层,张夫人竟觉得今日这辱受得有些值得——毕竟和女儿的终身幸福比起来,这算不得什么。 她警惕且质疑地看着傅慎时,道:“小郎君说话可做的数?” 傅慎时拿着玉佩,道:“作数。” 秦氏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张夫人这是疯了?这么肥的差事白白补偿给长兴侯府,赔了女儿的部分嫁妆却不结亲,张家会同意这样的买卖? 偏偏张夫人就是同意了,她也拿出老侯爷当年留下的玉佩,示意丫鬟拿去交换。 傅慎时捏着玉佩没松手,道:“口说无凭,张夫人立字据为证。” 张夫人咬着牙齿,嘴角下沉,道:“好。” 笔墨印泥也是早就备好的。 秦氏也并未阻止,毕竟她想要的并未失去。 张夫人奋笔疾书,生怕傅慎时反悔一般,潦草地写完了字据,签了名字按下手印,递给他,道:“现在可以换回玉佩了吧?” 小娘子抽抽搭搭地扯着张夫人的袖子,哽咽不舍道:“娘——”眼看着婚事不成了,她心里急切起来,却因为刚受了羞辱,又面皮薄,心里的话并不敢多说。 张夫人不理会糊涂女儿的举动,警示她一眼,便叫丫鬟将字据和玉佩送了过去。 殷红豆上前一步,接过两样东西,双手递到傅慎时跟前。 傅慎时不急着接东西,他不屑地将梨花白玉佩扔到小娘子的脚边,连个冷漠的眼神都没给她,便看向殷红豆,从她手里拿过属于他的东西。 两手相触,傅慎时的指尖抚过殷红豆冰凉的掌心,他眉尖微动,忽又想起廖妈妈说“夏捂痱子冬生疮”,便盯着她的手多看了一会儿,葱白水嫩的手指并不像是做了很多粗活,甚是清秀好看。 短短几瞬,傅慎时便挪开目光,收好了东西,同秦氏道:“母亲,可以回去了。” 秦氏也不想再留下看张家母女的苦脸,便领着侯府仆人出去,时砚推着傅慎时跟上,张夫人左脚迈出去一步,道:“傅六,记得你的承诺!” 傅慎时抬手命时砚停下轮椅,语气疏离道:“有字据为证,张夫人何惧。” 这时候张夫人才开始肉疼和后怕,她极力克制着,等人走了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没了外人,小娘子挽着张夫人的手哇哇大哭。 张夫人又气又恨,愤懑兼自责道:“都是我把你宠坏了!” 暖阁门口,萧山伯夫人“恰好”从远处走过来,秦氏同她道谢道谢,傅慎时也稍稍点头以示辞别。 萧山伯夫人也不多问,亲自把人送出了跨院。 秦氏与傅慎时出萧山伯府的路上并未说话。 待到了长兴侯府,秦氏才不明所以地问道:“张阁老怎么会同意这种事?”她语气十分平静,妆容依旧精致,打扮庄重,很有宗妇的模样。 傅慎时冷幽幽地启齿:“张阁老是不会同意,但是张夫人会同意。” 待明白过来,秦氏喉中一哽,半晌才问道:“六郎,你是在怪娘?” 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傅慎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秦氏追了两步,连着叫了几声“六郎”。 轮椅停下,傅慎时将张夫人立的字据撕碎了扔在地上,秦氏终于不再追了,拂袖而去。 21.第 21 章 chap_r(); 第二十一章 京中传言,傅慎时与张阁老之女八字不合,遂亲事作罢。 长兴侯亲自面见天子说明,皇帝并未深究,只略问了几句傅慎时的日常,便揭过此事。 而后张家也依诺把差事给了长兴侯府,这好差事儿落到了世子傅慎明的头上。 长兴侯府长房四个儿子,傅慎明将来要承袭爵位,早就在朝中谋了个官职,如今肥缺到手,便顺利调任。老二傅三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多半时间是在帮家族打理庶务,油水来了,他也少不得帮忙周旋。 余下五岁的盼哥儿和傅慎时,都帮不上什么忙,前者还在启蒙阶段,后者则整日在院子里练长鞭。 殷红豆刚做完午膳从厨房出去,耳边鞭声啪啪作响,花桃树下的木桩子被抽打得掉了漆。 她走过去道:“六爷,午膳已经好了。” 傅慎时看了看日头,淡声问她:“往日是这个时候用膳的么?” 当然不是,但是不早些做饭,傅慎时这么抽打下去,手岂不是要废了。到时候时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廖妈妈弄不好会让她贴身照顾,殷红豆才不愿天天待在傅六身边。 她回话道:“廖妈妈吩咐奴婢早些做的。”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停下了手中的长鞭。 他的勒红的手指微微地颤着,手背完美无暇,掌心里却是旧伤加新痕,十分刺目。 殷红豆默默地垂眸,她不喜欢傅慎时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方式。 时砚将帕子递给了傅慎时。 擦了擦脸,傅慎时吩咐道:“回屋去。” 殷红豆回厨房把饭菜端进屋,便也回厨房吃了午饭。 半个时辰后,时砚把案盘端来厨房,殷红豆有些诧异,傅慎时胃口尚可,饭菜竟吃的七七八八了。 这么说来,他心情应该是好些了? 殷红豆正思忖着,廖妈妈回了重霄院,进厨房问她傅慎时吃了饭没有,她道:“与平常饭量一样。” 廖妈妈笑了笑,道:“那就好。”她顿时又叹了口气,道:“我照顾了六爷这么些年,幸得他想得开,不然早就……” 早就自缢了吧。 殷红豆下意识地在心里接上了这句话。 长兴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长兴侯和长兴侯夫人先是家主和宗妇,然后才是子女的父母,在侯府的利益前,傅慎时既不是唯一的嫡子,如今也不能替侯府创造价值,很多时候都注定要做出巨大的牺牲。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手上的伤痕……大概除了自虐,他不会,也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自我愈合。 廖妈妈开了个话头便不说了,纵有千言万语,作为下人,她也不该多说,更不该跟丫鬟说。 二人默契地闭口不谈,院子里突然有了外人说话的声音,廖妈妈和殷红豆一道出去瞧。 二门上的婆子带着一个灰白长须的男子进来,廖妈妈快步地迎过去,笑道:“胡御医,您来了。” 富贵人家平常都会请医术高明的大夫诊平安脉,傅慎时残废的双腿本是旧疾,原该经常诊脉,不过多年诊治不见好,他又时常受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小伤,便不大爱见大夫,诊脉频率从每月一次降为一年三四次。 所以殷红豆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御医。 廖妈妈打赏了门房婆子几个钱,见书房的门开了,便领着胡御医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道:“上回见您还是年后不久的时候。” 胡御医扶了扶药箱上的鹿皮肩带,笑呵呵道:“是了,郎君近来如何?可有什么特殊情况?” 廖妈妈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您知道的,便是有,六爷不大跟我们说。” 胡御医了然颔首,跨上台阶,与廖妈妈一道进屋。 关于傅慎时的腿伤,府里的几乎没人详细地谈论过,殷红豆有几分好奇,在厨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悄悄跟了上去,蹲在窗户下听墙角。 胡御医把完脉,正在询问傅慎时一些病情,问他是否有疼痛或者发麻的症状,他语气冷淡道:“没有。” 沉默了一阵,胡御医也未多问,转而问他近来胃口好不好,睡得是否安稳。 傅慎时态度敷衍:“好。安稳。” 墙下的殷红豆翻了个白眼,胃口好个屁,这一个月里,傅慎时有好几天都没吃饭,还有去萧山伯府的前一天,他可是通宵未眠的。 她蹲得累了,便靠在了墙上,头上梳的是双丫髻,两个包包正好露在窗沿之上,从窗户里面看去,高丽纸上的影子,像一只猫熊支着俩耳朵。 傅慎时余光瞥过去,就看到了这一对“耳朵”,游神之时,并未听到胡御医说的话。 胡御医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道:“傅六郎君,你的腿若和从前一样,倒是没有大碍,日常多加按摩化瘀便是。但是你脾胃虚弱,须得吃几方药调理半月,还得有些忌口,尤其茶水不可再用。” 傅慎时愣然回神,抬了抬眼皮子,随口“哦”了一声,道:“胡御医交代给廖妈妈便是。” 廖妈妈只得同胡御医笑一笑,再吩咐时砚道:“把笔墨放那边桌子去。” 三人走到桌前,胡御医写了一张方子和注意事项,交给廖妈妈。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从桌上随手捡起紫檀木的镇纸,托在手心里沉沉的,他往两只“耳朵”那儿敲了一下,窗外的两只“耳朵”果真猛然一颤,之后像受惊的猫儿,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微动,闲散地把玩着手里的镇纸,眼眸刚刚抬起,殷红豆就提着一壶热茶水,迈着小步子朝他这儿一点点地挪动。 殷红豆已经被傅慎时发现,当然不敢再躲,她进了书房把茶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来送热茶的。” “客人都要走了,你的茶水才送来?”傅慎时挑眉问她。 “奴婢……失职了。”殷红豆低头认了错,忽又抬头道:“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说。”傅慎时眼眸半阖,靠在轮椅上,容色冷淡。 “奴婢能不能请这位大夫给奴婢把个脉?奴婢知道奴婢肯定没资格叫御医诊脉。”她声音低低道:“不过奴婢也不吃白食,奴婢可以给钱的。” 她现在的身体已有十四岁,到现在月事都未来过,殷红豆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所以想借傅慎时的光,让御医给她看诊。 傅慎时双手交握,微微侧头看着殷红豆,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准备给多少银子?” “……” 听起来很贵的样子。 殷红豆心里很虚,古代专家号,还是挂不起啊,她撇撇嘴道:“算了,奴婢不看了。” 她正打算转身出去,傅慎时便道:“胡御医,劳烦您替这丫头把一把脉。” 诶??? 殷红豆眼波明亮,美目微瞪地看着傅慎时,便听他道:“看看她可有脑疾。” “……” 呵,不知道谁有脑疾!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走过去让胡御医把脉,大业顶端的从医人才,应该还是靠谱的吧。 胡御医面带浅笑,按着殷红豆的脉搏,把完左手换右手。 御医把完脉,殷红豆拳着手,靠近他耳边小声道:“御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胡御医行医多年,自然知道病人重隐私的心情,他背着药箱子出去,站在廊下,捋着胡须肃然道:“姑娘身体安康,并无大碍。” 殷红豆放心了许多。廖妈妈在旁,眉目也舒展开来。 胡御医问殷红豆:“姑娘可是有什么不适,所以想把脉?” 她陡然红了脸道:“不是,不过是同龄的姑娘都来了月事,独独我没来。” 胡御医了然微笑,宽慰道:“姑娘安心,你的脉搏并无异常,我观你面色如常,你也说你没有疼痛症状,想来没有大碍。人各有异,这种事迟一些也并不少见。但姑娘家的还是多多注意保重身体,生冷的东西少碰为妙。” 这些常识殷红豆都知道,她不过是见自己胸脯正常发育,月事却不来,还以为有隐疾,眼下听胡御医这么一说,便不再担心。 看完诊,廖妈妈要亲自送胡御医出去,殷红豆还想多跟大夫聊聊一些保健问题,一道跟了出去。 几句话聊下来,胡御医所说的长寿之法,无非是早起早睡多运动。 廖妈妈似还有话要单独跟胡御医说,笑着打发殷红豆道:“好了,你回去吧,我送胡御医去二门上。” 殷红豆点了头,正要折返回去,大夫人秦氏身边的丫鬟如意过来打了招呼,说要带她去世安堂。 心头一紧,殷红豆立刻看向廖妈妈,只听她问如意:“夫人要见红豆?” 如意点头,笑着回廖妈妈的话:“是,夫人着奴婢过来叫这丫头去问几句话。” 廖妈妈压下疑虑,朝殷红豆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声道:“去吧,回完了就回来,别耽误了做晚膳。” 如意饶有深意地笑了笑,亲昵地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告诉廖妈妈:“您老放心,奴婢会照顾这丫头的。” 殷红豆仍然不安,却只能神色如常地跟着如意去了世安堂。 22.第 22 章 chap_r(); 第二十二章 廖妈妈送完胡御医,返回了重霄院。 傅慎时叫了她来问:“那丫头对胡御医说了什么?”他神色淡漠,状似漫不经心。 廖妈妈笑的很温和:“没什么,就问一些姑娘家的事,也没有大碍。” 好像猜到了什么,傅慎时翻了一页书,轻声“哦”了一句。 “大夫人把她叫去了。”廖妈妈收敛起笑容,说道。 傅慎时渐渐抬眸,声音发冷,道:“何时去的?” “就在重霄院外面的甬道上被如意姑娘带去的,去的有一会子了。” 沉默了一阵,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这丫头性子野,由她去吧。” 廖妈妈欲言又止,两手不安地贴着大腿,到底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 天黑时分,大厨房送了晚膳过来,廖妈妈留下丫鬟的晚膳,端着傅慎时的那一份去了书房。 傅慎时刚好完成一幅画作,他把东西齐整地摆起来,吩咐时砚推他去圆桌那边用膳。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三菜一汤,一道人参笋,细竹笋切成人参状,加了蜂蜜水,口味微甜,一盘腐干丝,也切的极细,用虾和酱油拌着,鲜味四溢,还有一碗连鱼豆腐和一盅汤,几道菜摆在一起,颜色相宜,看着很有食欲。 傅慎时举箸尝了一口,深皱眉头,菜品倒是跟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可味道差远了,也不说很难吃,但今夜的菜,就是不好入口,他扔下筷子,想起了什么,面色沉郁问道:“她还没回来?” 廖妈妈眉心突突地跳,攥着帕子道:“是,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六爷不是说由得她去么……” 傅慎时看了一眼天色,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重,他道:“妈妈去寻她吧。”随后看向时砚说:“把这撤了。” 时砚叫来翠微撤下饭菜,廖妈妈准备去世安堂看一看。 傅慎时嫌屋子里闷得很,时砚便推他去院子消食。三个人刚出去没两步,门口有个娇小的身影推门溜了进来。 夜色茫茫,朗月悬空,星罗棋布,殷红豆穿着深色的褙子,里面是宽袖的裙子,缓步而来。晚风吹拂,她纤瘦的身体套在宽松的衣服里,远远地与这夜色几乎相融,只瞧得见玲珑的轮廓,愈发显得单薄瘦弱。 傅慎时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娇小人影朝他走来,摇摇晃晃,步子并不大稳当,他攥紧了扶手的首端,与殷红豆的距离越来越短。 轮椅停下,殷红豆也驻足,两两相望,傅慎时开口问她:“怎么才……” 话音未落,殷红豆两腿一软,往轮椅里摔去。 傅慎时下意识地身体前倾,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殷红豆的腰肢。她整个人都压下来,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如墨的发丝垂下几绺,扫过他裸.露的颈项,又轻又痒。含苞待放的两团柔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胸膛。 呼吸之间,他还感觉到有热气扫过他的耳廓,烫得他耳根发红,心里莫名就有了些异样的燥热。 傅慎时正要推开她,便听见耳边一句细密委屈的轻唤:“六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揽紧她纤细的腰,傅慎时嗅着清香又不腻人的淡香,他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却有一瞬间的犹豫,道:“……起来。” 廖妈妈连忙上前扶住殷红豆,紧张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殷红豆嘴巴噘得高高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站了一下午,腿麻,实在站不住了。” 廖妈妈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站着。 说明大夫人只是想敲打殷红豆,并不是真的要罚她。 傅慎时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淡声道:“回来了就早些歇息。” 说罢,他便回了书房。 殷红豆也回到房间躺着,翠微帮她揉膝盖,捏腿。 廖妈妈倒了杯水给她,道:“我去给你拿些活血的膏子来,六爷从前用剩下了许多。”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谢谢廖妈妈。”又低头说:“谢谢翠微。” 翠微细声道:“红豆。” “嗯?”殷红豆捧着杯子发了一声浅浅的音。 “今天没吃你做的菜,胃口都不好了。” 殷红豆心里暖暖的,笑道:“还胃口不好呢,你这小胖妞,分明就是想我、担心我,对不对?” 翠微手上力道均匀,继续道:“对。但是今晚六爷也没吃下饭。” “……” 殷红豆撇嘴,傅慎时没吃饭啊,那肯定是因为挑食呗! 虽然傅慎时今夜没吃饭,但殷红豆回来之后,他也没再折腾她做晚膳。 殷红豆心想,肯定不会是傅慎时良心发现,定是他胃口又不好。 夜里戌时正。 翠微下了面条给殷红豆吃,还问了她在世荣堂发生了什么。 殷红豆一边大口地吃着面条,一边含糊带过,暗地里却庆幸秦氏没有真要整死她,否则以傅慎时现在对她的态度,估计根本不会想保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 今日太累了,吃完面条,殷红豆睡的很快很沉。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殷红豆腿还有些发酸,她依旧去厨房做了早膳,翠微负责熬药。 吃药是不能吃茶的,殷红豆高兴道:“太好了,这段日子不用煮茶了。” 煮茶并不简单,殷红豆跟着翠微学了许久才学会煮浓淡适宜的茶,而且厨房里的茶炉常常要人看着火候,冷了便要时常换茶,实在麻烦。 如今少了一样事,她和翠微都轻省些许。 没过多久,殷红豆先将早膳先端了过去,药又熬了一会儿,约莫饭后两刻钟的功夫才拿去书房。 药很苦,殷红豆拿着托盘,药碗还有盖子盖住,她都能闻得到酸苦的味道,所以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 到了书房门口,殷红豆按下情绪,面无表情地进去,道:“六爷,药好了,不烫嘴。” 傅慎时抬首瞧了殷红豆一眼,并不看药,又低下头继续翻着书,道:“知道了。” 殷红豆垂头催道:“再放要凉了,六爷趁热喝。” 这么苦的药,不喝可浪费了。 “吃药也要催?”傅慎时冷声问。 “可不是,吃药也要催。”殷红豆原句还给他了。 傅慎时翻书的手顿住,他随手将书扔在桌上,挑眉着殷红豆,这丫鬟胆子越发大了,竟敢顶嘴起来,他后颈莫名一痒,动了动嘴角,到底没说什么,一口气喝完了药,拿起擦嘴的帕子,只是沉声道:“拿走。” 吃苦都不带眨眼的,厉害啊! 殷红豆端着案盘顿觉无趣,便见傅慎时喝了口白水,拧眉道:“茶水呢,怎么是白水?” 还以为他不苦呢。 殷红豆抿了个笑,道:“胡御医说六爷要忌口,喝不得茶。” 就这么苦着吧。 傅慎时瞪了殷红豆一眼,冷着脸问她:“你在笑?” 殷红豆慌忙低头,道:“没有没有,奴婢腿还酸疼着,哪里笑得出来?” “罢了,退下吧。” 殷红豆点头应了个是,抬眼正好看见傅慎时用帕子擦嘴角,他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清秀精致。 傅六的长相自是不必说,丰神冷峻,狭长的双目颇有别样风流,他穿着一身暗纹薄绸衣裳,羊脂玉蝉扣挽住高高束起的墨发。便是最简单的动作,他也做的行云流水,优雅自然,是真正的富家公子,骨子里就有一股贵气。 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傅慎时的脸,暗叹皮相惑人,须得时刻警惕才是。 ——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殷红豆一边在重霄院当差,一边开始了解内院的结构和大业律法。 等主子放她出府实在是没个定数,殷红豆打算攒够了银子,找人跟她名义上的家人联系,看能不能找夫人或傅慎时讨个人情,付了卖身银子,放她出府——她也立了几次功不是吗? 当然大夫人和廖妈妈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殷红豆走的,除非重霄院“后继有人”。 殷红豆寻了个空儿,跟廖妈妈提起了院子里人手不够的事儿。 平日里翠微负责粗活,又要帮着照看厨房,殷红豆负责一日三餐,还要学着院子里的事,廖妈妈自己也有丈夫子女,并不是天天都能待在院子伺候的,她也觉得只两个丫鬟伺候实在是少了些。 离前四个丫鬟被赶出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廖妈妈瞧时候差不多到了,便找了时间去世荣堂,想跟秦氏提这个事儿。 廖妈妈还没来得及说事儿,秦氏倒是先一步同她道:“你回去同慎时说,金吾前卫郑指挥使的女儿与他年纪相仿,我已与郑夫人见过了,郑大人和郑夫人很喜欢他,后日正好老三过生辰,叫他一道去庄子上同人家见上一面。” 她又补充一句说:“叫慎时放心,这次再不会像上次一样了。” 廖妈妈怔了片刻才颔首道:“老奴知道了。” 这件事悬在心头,廖妈妈只匆匆提了句丫鬟的事,秦氏道:“府里近日没有新人进来,容见了郑小娘子之后再说吧。” 廖妈妈魂不守舍地回了重霄院,心里很不定主意,她并未第一时间告诉傅慎时,反而是先跟殷红豆商量着。 23.第 23 章 chap_r(); 第二十三章 “红豆,你说六爷这次肯去吗?上次我那样苦口婆心地说,他好歹听了劝,可夫人又……” 厨房里,廖妈妈愁眉苦脸地叹气道:“这次叫我怎么好开口。” 她期盼地看着殷红豆,等她的意见。 殷红豆摸了摸鼻子,这事要成了,可又是苦差事,上次傅慎时犯病差点没把她掐死,这次她不太想掺和,但她显而易见地躲不开。 抱着死活不能和银子过不去的心态,殷红豆还惦记着向主子讨个情儿出府,她道:“廖妈妈先别直言此事,趁着送水或者吃饭的时候探一探六爷的态度。若郑家如夫人说的那般,真心喜爱六爷,六爷未必不肯去。您别怕,六爷了不得发顿脾气,也不会比这更糟糕了。” 廖妈妈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这件事只能这么办,不过是想从殷红豆这里求个安心,她道:“那我这就去同六爷说说。” 果然同殷红豆猜测的那样,傅慎时并未排斥与郑家姑娘相看,他只对廖妈妈说了一句话,他说:“张大人不过四品青州知府,郑指挥使可是官居三品,父母亲倒是很替我考虑。” 张大人指的是张小娘子的父亲,他外任青州,官居四品,但从官阶上看,他比郑指挥使还低一级,但他已经外任八年,明年便要回京,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而郑指挥使的官职是世袭,无军功很难高升。郑家无子,这位置将来要么便宜郑家旁支,要么被朝廷收回。 傅慎时第二桩亲事看似更加体面,明眼人却晓得,武官哪里能跟文官比。 廖妈妈浸淫侯府内宅,这一层她心里明白,便说给了殷红豆听,还道:“六爷这般也不求什么体面了,若郑小娘子是个温婉可人的,她娘家的家世,倒可以少计较些。” 殷红豆深以为然。 廖妈妈拉起殷红豆的手,温声道:“后日就要去庄子上,你跟着一道去。三爷的生辰礼物我挑好了,到时候你拿着送过去,多说两句好听的话,时砚嘴笨,只能指望你。” “好,我记下了。” 后日,殷红豆起了个大早,又是忙活做早膳,又是忙着仔细存放傅三的生辰礼物。 匆匆吃过粥和馒头,她便跟着一道上了傅慎时坐的马车。 七八辆马车一路从长兴侯府出去。 殷红豆搂着怀里沉甸甸的楠木盒子,坐在马车靠帘子的角落里,趁着傅慎时闭眼休息的时候,她悄悄挑开帘子往外看,就像笼中鸟儿歪头观望外面的世界。 傅慎时陡然睁开眼,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很想出去玩?” 殷红豆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傅慎时在主动跟她说话,便扭头答说:“想家。” 眼下重霄院没有别的丫鬟伺候,她还不敢说自己想离开侯府,她怕惹傅慎时不快。 当然了,想家也是真的。 殷红豆父母极度不负责,她是被奶奶带大的,虽然奶奶已经去世了,但她还是会想原来那个老旧的家。 当下无人言语,一路顺利地坐到了长兴侯府在京都郊外的庄子上。 这一处的庄子没种很多粮食,大部分地方都用作骑射场地和种植梅花等观赏性树木,因此庄子上佃农不多。 往年冬天傅家的爷们儿还爱上庄子骑马打猎,常在庄上小住,别院也是精心修筑过的。 下了马车,侯府的人都进了别院。 院子开阔宽敞,正厅八道隔扇,门上的如意菱花窗通透明亮,孔格很大,便于冬天接收更多的阳光。 今日秦氏请了宾客,客未至。她和潘氏先领着小娘子们一起在西次间,爷们儿则在东次间说话,由傅慎明照管着。 东次间,傅三就在窗边,他和傅慎明几个都是骑马过来的,到了有一会子了,眼下正同兄长说话,他俊秀大方,眉目舒朗,笑起来颇为风流。 傅慎时懒得在众人前说话,找了个有棋盘的角落待着,吩咐殷红豆去把生辰礼物送上。 殷红豆凭借上次在牡丹宴上的记忆,认出了傅三,她捧着盒子上前,心里记着廖妈妈的嘱咐,便道:“祝三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鹏程万里,扶摇直上。” 傅三笑着挑眉,朝殷红豆望过去,笑眯眯道:“你这丫头跟谁学的漂亮话?小嘴怪甜的。” 傅五知道殷红豆是傅慎时的丫鬟,他可没忘记牡丹宴的事儿,便过来冷嘲热讽道:“不过鹦鹉学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三哥有什么好夸她的。” 庶房的傅四过来凑热闹说:“那可不一定,这丫头是老六房里的人,指不定老六好好调.教过的呢!” 殷红豆低头腹诽,都是一堆什么狗东西,聚众调.戏她,相比之下,傅慎时这点倒是好得多。 她可不是任人轻侮的性格,殷红豆道:“三爷谬赞,奴婢不过是在六爷跟前偶尔听了一耳朵,本来代六爷向您贺生辰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是六爷说您乃端方君子,心胸宽阔,断不会自降身份在言语上与区区一个丫鬟过不去,奴婢才敢斗胆代言。” 鬼才相信殷红豆的话,傅慎时会跟一个丫鬟废话这么多? 这伶牙俐齿的丫头,明里暗里都在讥讽傅五狭隘不自重身份呢! 傅五当然也听明白了,一个丫鬟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讽刺他,让他颜面何存? 他猛然起身,黑着脸道:“你这贱婢,谁准你顶嘴!信不信爷撕烂你的嘴!” 殷红豆一脸委屈地看着几个爷们儿,她哪里顶嘴了嘛? 一个大男人,说不过她就要撕嘴巴,真真是没度量。 殷红豆有些恼了,默默地把傅慎时也带着骂了一遍,她可是重霄院的丫鬟,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这家伙怎么还不来替她解围。 傅慎时扔下手里乳白的棋子,玉石相撞,声音清脆悦耳,他示意时砚推着他过去,看着傅五道:“你自己也是鹦鹉学舌的人,何必平白无故拿丫鬟撒气?” 熟悉而冷淡声音在殷红豆身后响起,她莫名安心,嘴边缀了个笑容,继续垂头不语,有傅慎时上阵,她大可以置身事外。 傅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年他们一起在族学读书的时候,唯有傅慎时能每一次都与先生对答如流,要算起来,他可不就是鹦鹉学舌的人么! 不过那都是六年前了,傅慎时连陈芝麻烂谷的事儿都要提,傅五黑着脸,不悦道:“今非昔比。老六,我不过是调侃这丫鬟两句,你这般在意做什么?” 殷红豆撇嘴,这是调侃吗?分明是想让傅慎时难堪,傅六可不是站着任人打的性子。 傅慎时勾起一个不屑的冷笑,他交握着双手,眼尾微挑,问道:“今非昔比?当真?” 傅五嗫嚅不言,今非昔比当真,可在傅慎时面前,当不得真。 六年前,傅慎时便名满京师,先生们都断言,他当时若参加科举,至少可中举人。 现在的傅五,区区秀才而已。 资质平庸与天赋异禀,如何比得? 傅五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提“今非昔比”,他扯着嘴角道:“就事论事。” 傅慎时淡声道:“我这不正在就事论事么?” “你!”傅五气结,并着两指,发颤地直指傅慎时。 傅四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道:“老六,你怎么把老五跟丫鬟相提并论。” 挑拨离间功力一流。 傅慎明身为长兄,以他一贯的性格,自然是想把事情平息下去,傅三却先他一步,道:“老四这话可说的不对,就准老五就事论事,我家慎时就不行了?” 这才像亲情该有的样子,殷红豆心想,这种情况下,亲兄弟之间就该偏私袒护嘛! 傅五气得满脸涨红,他的亲哥哥傅二眼光一直流连在殷红豆身上,并未帮腔。他迁怒于殷红豆,看着她怒道:“这丫鬟不过脸生的标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前在二房便轻浮下贱,实在不适合伺候人,索性就在庄子里配了人算了。” “……” 殷红豆无语,怎么就断定她金玉其外了?她若轻浮下贱还能冒着生命危险到重霄院去?又凭什么把她配人? 屋子里已经剑拔弩张,当下无人说话,殷红豆细细的声音像是从地里冒出来,她道:“奴婢不是败絮其中,奴婢也不轻浮。” 这下子众人更加安静了。 傅三突然放声大笑,胳膊搁在桌子上,扬眉笑问殷红豆:“那你且说说,怎么个不是法?”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句出自《诗经·小雅·天保》,这话原是臣子颂扬君主的话,后渐渐用于比喻事物兴起上升。另一句则是出自《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直上者九万里。’这一句众所周知,奴婢就不多卖弄了。” 殷红豆一个字都没说错,旁人目光暧昧,好奇得紧,傅慎时这样的主儿,竟真的肯亲自调.教丫头,倒算是奇闻。 傅慎时眼眸波光微闪,嘴角一动。随后直直地盯着傅五,他捏了捏手上的玉戒指,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傅三朗声笑道:“老六,你这丫头肚子有些墨水,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啊。” 傅慎明也不自觉地看过去,小丫鬟生的艳而不俗,因为年纪尚小,倩丽不失清纯,一双水润的桃花眼炯炯有神,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傅二手里摇着扇子,眯眼瞧着殷红豆,若有所思。 傅五面色涨紫,脖子都红透了,他两手紧紧攥拳,剜了殷红豆一眼。 气氛正僵,如意挑帘子进来,笑着禀道:“几位爷,郑夫人带着她家小娘子和外甥来了。” 郑夫人的外甥程似锦是傅三的跟屁虫,也是武将之子。 傅五眼睛一亮,得意一笑,高声应道:“这就来,那程似锦惯爱骑马,爷得陪他玩一玩。” 众人扫了傅慎时一眼,他没法骑马,傅五的话,摆明了说给他听的。 傅慎时唇边勾了个阴冷的笑,道:“时砚,出去。” 殷红豆诧异地看了过去,傅慎时可不像自取其辱的人! 旁人也都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全是难以置信。 24.第 24 章 chap_r(); 第二十四章 vip1 骑马射箭, 确实不适合双腿残废的傅慎时。 但傅慎时说要去,殷红豆也只能默默地跟上。 一众郎君和丫鬟小厮都出了次间, 先去主厅里同郑夫人问安,同郑小娘子和程似锦相互见了礼, 才闹着一道出去玩耍。 殷红豆跟在傅慎时的身后, 悄悄地打量着郑小娘子, 她个子高挑,穿着一件水红色的窄袖挑线裙,五官端正,眉目深邃,带着些许英气,许是武将之女的缘故, 看着倒是比从前的张小娘子大气洒脱许多。 只不过郑小娘子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看不出情绪。 总的来说, 殷红豆对郑小娘子第一印象很好,傅慎时喜怒无常, 睚眦必报,将来娶妇就要豁达大度的才好。 这位郑小娘子,说不定就是傅慎时的良配。 殷红豆因渺茫的希望而感到开心,嘴边抿了个浅笑。 傅慎时瞥了殷红豆一眼,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正好看到了正同程似锦说话的傅三。 他一边示意时砚推着轮椅跟着人流出去, 一边以低沉阴冷的声音问殷红豆:“你便那么爱随口恭维人?” “啊?”殷红豆愣然, 傅慎时怕不是要计较她从前对他说的话那些话吧, 她绞着袖口委屈道:“奴婢冤枉啊,今日三爷生辰,六爷不爱说祝寿的话,廖妈妈只好嘱咐奴婢来说,又不是奴婢自己想说的。六爷举世无双,旷世无匹,奴婢从来一心里只想夸六爷!” 傅慎时冷声问她:“《诗经》和《逍遥游》跟谁学的?” 殷红豆一面跟着往外走,一面道:“从前听主子们读书学了一些,也就恰好会这两句,旁的再不会了。”她的手挡在嘴边,俯身低声道:“六爷切莫声张,否则叫五爷知道了,要说奴婢是草包,奴婢可不想留在庄子上胡乱配人,奴婢还要伺候六爷呢!” 傅慎时嘴角微微扬起,轻哼一声便没再问了。 殷红豆抚着胸口松了口气,真是技多不压身,多背两句诗总是没错的,感谢义务教育! 别院外墙的左边便是马厩,庄子上养着二十多匹马,长兴侯的几匹宝马也养在此处,价值千金。 今儿来的爷们都是骑马来的,但郑家和程家到底不如长兴侯府富足,程似锦将自己的马交给小厮,现从马厩里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马。 侯府的几位爷坐骑本就价值不菲,他们依旧用自己的马。 到了骑马场,傅三问傅慎时:“六郎,你真要参加比赛?” 傅慎时也不看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远远地投向靶子的方向,冷淡疏离。 自己的亲弟弟,傅三并不计较,他拍着傅慎时的肩膀问:“可要我替你挑一匹马?” “不必,这一局我不比。” 爷们赛马,一般比骑、射,若两局有两人各得魁首,则加塞投壶,中多得者胜。 傅慎时放弃骑马,那边是要在射箭上下功夫了,傅三捏着傅六的肩膀,担忧道:“你上次射箭还是六年前了。” 时砚嘴角扯着,才不是六年前。 马厩那边,其他的人都挑好了马,朝这儿走来。 丫鬟如意从院子里款款而来,捧着一个打开的木盒子,笑对众人道:“夫人听说几位爷在比赛,特意设了个彩头,谁赢了便得这块砚。” 秦氏今日拿出来的是一块端溪石所制的端砚,为砚台中的上品,此砚石色深紫,手感温润,敲击起来声音清远,而且砚上还有青绿色的圆形斑点,是最为珍贵的一种。 英雄爱兵器宝马,读书人有谁会不喜欢上好的笔墨纸砚? 竞赛加上物品珍贵的彩头,有的人已经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傅五头一个翻身上马,睨了傅慎时一眼,便意气风发地打马前去。 傅三牵着马,走到程似锦跟前,同他耳语了几句,交代他这一局定要赢。 程似锦回他,一定尽力而为。 爷们都上了马儿,今日来了的太太们和小娘子也都坐在凉棚里观摩。 如意不动声色地走到傅慎时身边,福一福身子,小声道:“六爷,您……当真也要参与其中?” 傅慎时瞧都没瞧她,反问道:“有何不可?” 如意犹豫着道:“夫人有交代,今日郑小娘子在,六爷若赢不了砚台,便不必参与。” 对呵,这不是在未婚妻面前自取其辱么。 殷红豆再次语塞,秦氏这是怕傅慎时丢人,还是怕傅慎时给她丢人呢? 真不是所有人配为人母,或许秦氏身在其位有她自己的苦衷,但殷红豆并不能理解她的种种行为。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他正死死地握住扶手,薄薄的唇抿成一条冷直的线,面色愈发阴郁,不知望向何处的眼眸也似蒙上了一层冰霜。 她走过去挡住如意的视线,不卑不亢道:“姐姐请回吧,我们爷既说了要参加,旁人就不要劝了。” 如意抬起下巴深深地看了殷红豆一眼,微微一笑,点着头离开了。 殷红豆跟了傅慎时这么久,别的她不清楚,傅六运筹帷幄的能力她还是见识过几次。 她很确信,傅慎时现在不需要秦氏“善意的提醒”,他需要的是信任。 傅慎时眼睑微抬,幽幽看向站在他左前方的殷红豆,小丫头年纪不大,身量也不多高,身材纤细,迎风而立,袅娜娉婷,还有那么一两分遗世独立的意味在其中。 他挪开视线,手上力道轻了些许,淡然地看向骑射场。 庄子上的管事正替主子们裁判,加上程似锦,一共六位爷骑在马背上,双足踏于马镫,两手勒住缰绳,朝气蓬勃,蓄势待发。 热血有力量的东西,总是格外地吸引人,凉棚里乘凉的太太和小娘子们也都目不转睛。 待管事大喝一声,马匹齐齐奔腾,起初六人都在一条线上,不过几瞬,竟已拉开距离,傅三、傅五和程似锦遥遥领先,三人相互之间追的很紧,个个都拼了命似的往前狂奔。 殷红豆猜道,跑在最前面的三个人里,傅五无非是想以牙还牙,在傅慎时的未婚妻面前让他也难堪一把,而傅三,大抵是想替亲弟弟挽尊。至于程似锦,大概是好胜心非常强。 骑马场不小,全程跑下来约莫半刻钟的时间,殷红豆瞧着形势稳定,便朝凉棚那边扫了一眼,二房的太太们同自家小姑子坐在一起,大房的两位太太没有小姑子,一起站在郑小娘子身侧,明显是在照顾她。 殷红豆顿觉欣慰,这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郑小娘子嫁到长兴侯府若能被公婆妯娌厚待,也算是不幸中的一种幸运吧。 殷红豆继续看向骑马场,六人都已回程。傅三被甩开,只剩傅五和程似锦齐头并进,几乎不分前后! 殷红豆心头一紧,还没看出来傅五脑子不行,四肢还挺发达,骑马术有些厉害。 二人都发了猛力,程似锦稍稍超前一两步,傅五便立刻追上。 终于到了最后关头,傅五整个身子前倾,几乎贴在马背上——到底是快了程似锦一步,最先冲过了终点线,拿到了第一局的第一名! 一场赛完,几个爷都大汗淋漓,休息了一会子,又催着立刻要去射箭。 时砚推着傅慎时过去,殷红豆快步跟上。 七人射箭,一个人十支,按长幼排序,从傅慎明开始。 因爷们箭射的都很好,开始几个确实相差不大,傅慎明中五,傅二中六,余下的人里,程似锦中了七支,傅五和傅六还没射。 轮到傅五,他拿了箭,站在靶前并未立刻开弓,而是深呼一口气,热身酝酿。 殷红豆也参与过比赛,实则越到后期,心理压力越大,尤其前面的人都表现的很不错的情况下。 不过压力最大的应该还是傅慎时,他若赢了,也就是与傅五平局,若输了,很有可能颜面扫地。 殷红豆站在傅慎时身边,两手攥拳,小脸紧绷,严肃地盯着傅五。 傅慎时姿态慵懒地把玩着手指上的戒指,低声问她:“那么紧张做什么?” 殷红豆低头看他一眼,撇嘴道:“哦!奴婢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咯!” 傅慎时斜她一眼,道:“你再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我就把你留庄子上。” 这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不像玩笑话,殷红豆非常识时务地瞪眼鼓起嘴不言。 傅五慎之又慎地射出了七支箭,皆中,已与前面射的最好的程似锦相同,待他拿起第八支箭,挑衅地朝傅慎时这边瞧了一眼。 傅慎时却在低头看着手里的戒指,丝毫没把他放在眼里。 傅五生了恼意,第八支箭射偏了,并未命中靶心。 心态失衡,便难得再稳住,傅五后面又失了一箭,总共中了八支箭,他放下弓的时候,傅三走过去拍他的肩膀,道:“老五,你这超常发挥啊。” 傅五今日胜负欲尤其强,确实是超出平常的水平,而且今日大房的两位爷都故意放了水。 傅慎时并不惧,时砚推他到靶前,他气定神闲地拿起弓,搭上箭,歪着头敛眸,下巴一抬,一箭就射出去了,正中靶心。 殷红豆低声赞叹:“六爷厉害!” 明亮炙热的阳光下,傅慎时冷白的皮肤精致无暇,侧颜线条流畅清俊,他长臂展开,双肩匀实,整个人完美得似平滑细腻的宣纸里走出来的人物,他唇角微翘,接连八支箭,每一支都中,轻松随意,游刃有余,气度不凡。 射箭和读书一样,也需要天赋,傅慎时显然是有天赋的人。 殷红豆有些惋惜,若傅慎时是个正常人,该是个昂藏七尺文武双全的男子吧,按廖妈妈所言,他的性格也不会这般偏执残暴,这样的天资和家世,该是多耀眼的辰星。 傅家的几位爷和凉棚底下的太太、小娘子们纷纷注视傅慎时,虽同在屋檐下,但他住的偏远,平日深居简出,与同辈人着实往来不多。这几年傅六没少做一些令人咋舌的事,长兴侯府的人都以为天之骄子已然成了志气颓丧的废物,今日倒是有些刮目相看。 最后两支箭,傅慎时学傅五那般停顿下来,他冷眼睨着傅五,随即转头,轻轻松松又射中一箭。 胜负已分。 但傅慎时还有最后一支箭,他漫不经心地拉弓,忽将箭头朝地上射去,刻意丢了这一箭。 结果恰好是比傅五高区区一箭。 羞辱的意义太过明显。 傅五好歹还要顾及兄友弟恭的名声,不过是暗地里针对傅慎时,可这位倒好,直接光明正大地甩他耳光。 这般受辱,傅五攥着铁拳,面色铁青,腮帮子鼓得大大的,眼神有些凶煞。 傅慎时扬唇冷笑,随即把弓递给时砚,吩咐庄子上的管事道:“置壶。” 管事放好了双耳长颈壶,壶口窄小,并不好中,遂一人五只箭,中多者胜。 仍是从傅慎明开始,几人轮流而上,程似锦中五支。傅五擦着额上冷汗,险中五支,他窃喜握拳。傅慎时只要失利一次,便输了,便是全中,也不过平局而已。 傅五对那端砚势在必得,他走到如意身边大笑道:“这砚台一会子送去我小厮手里,爷还要骑马玩,不好拿。” 如意淡笑。 傅慎时悠然自适地捏着五支黑色羽箭,他的手指修长净白,骨节分明,握着黑亮的箭杆愈发清秀雅致,且他骨子里便是高贵的侯府嫡子,大气从容,举手投足之间斯文华贵,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他如今这般模样,都令人惹不住频频侧目。 傅慎时拇指轻抚箭杆,吩咐时砚道:“转个圈。” 时砚没明白傅慎时的用意,但他不加犹豫地将傅慎时转向背对双耳壶的一方。 傅三惊呼:“老六,你要盲投?” 傅五死死地盯着傅慎时,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似是不信。 傅慎时瞧了殷红豆一眼,道:“蒙上我的眼睛。” 他解下腰间的汗巾子,递给她。 殷红豆接了淡绿色一臂长的汗巾子,走到傅慎时身后,齐整地叠了两叠,手臂伸到他身前,将汗巾子围自他眼睛处围起,绕到后脑勺,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她在头顶轻声道:“好了。” 傅慎时脑袋微动,问道:“我可是正对着壶?” 殷红豆转看了一眼,道:“正对。” “让开。”傅慎时提醒她。 殷红豆退开几步,傅慎时听着脚步声消失,便抽出一支箭,掂了掂,他动作不疾不徐,一抬手便扣人心弦。 傅慎时背坐反投。 第一箭,中,身侧伴随着惊呼声。 第二箭,中,呼声不止一道。 …… 第五箭,中,掌声雷动,傅三仰天大笑,傅慎明温温一笑,傅五脸色涨如猪肝,拂袖而去,傅四虚追两步,高声道:“老五,有道是兄友弟恭,上次牡丹宴傅六故意把第一名让给你,但你这次拼足了劲儿要赢,可不够不厚道啊!” 如意脸上挂着大笑,走到傅慎时跟前,道:“六爷,恭喜。” 傅慎时伸手摸了摸后脑勺上的汗巾子,便放下手,他转头朝向殷红豆所在的方向,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你给我打了个死结你不知道吗?” “……” 这殷红豆还真不知道,她刚刚明明是打了个活结呀,肯定是傅慎时自己没拉扯清楚,弄成了死结。 她一边解结,一边小声嘟哝:“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傅慎时可不是聋子,何况是有人在她头顶胡言乱语,他嗓音微哑地问:“你说什么?” “没什么!奴婢是说六爷比瞎子还厉害!闭着眼也能投中!” 傅慎时嘴角一抽,这丫头嘴里出来的话,总有些不对劲。 眼前帕子解开,他重见光明,随意地瞥了一眼如意手里捧着的端砚,吩咐殷红豆收起来,便没再多看一眼。 如意得体一笑,便回院子去禀秦氏比赛的结果。 凉棚下的太太和小娘子们也陆陆续续回屋,傅慎时待得腻烦,他吩咐时砚去找车夫赶车,欲先行一步。 殷红豆在旁规劝:“六爷,这样就走了不好吧?” 毕竟有客人在,傅慎时这样走了很失礼。 傅慎时冷着脸道:“如何不好?母亲叫我来见人我也见了。我便是先走一步,郑家也不会多说一句。” 长兴侯和秦氏所为,傅慎时心里都门清,郑家肯嫁女,除了有求于侯府,还能有什么缘故? 殷红豆便也不再劝说,由得傅慎时去。 这厢主仆二人正要往马车那边走去,郑小娘子领着丫鬟来了。 青天白日,庄子上处处是人,二人说两句话倒不算是逾越。 郑小娘子福一福身子,道:“傅六郎君安好。” 傅慎时微微颔首示意。 郑小娘子给了自家丫鬟一个眼色,丫鬟便后退了好几步,避开主子说话。 殷红豆一贯自觉,她也悄悄地退开,傅慎时瞧她一眼,道:“我准你走了么?” 好吧……她是被迫偷听。 殷红豆又默默挪了回去,她深深垂头,假装自己暂时性失明失聪。 傅慎时望着郑小娘子道:“姑娘有话直说。” 郑小娘子面颊浮红,却无娇羞之色,她揪着衣袖,纠结道:“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 这话怪耳熟的,傅慎时恍然想起,殷红豆也说过这话,他两手搭于扶手,散漫地靠在轮椅上,淡声道:“说罢。” 郑小娘子视线闪躲,低头祈求道:“傅六郎君丰标不凡、才学出众、百步穿杨……” “然后呢?”傅慎时面色阴沉地问。 殷红豆顿觉不妙,这小娘子的态度,怎么像是要给傅慎时发好人卡啊。 “小女子配不上傅六郎君,请郎君高抬贵手,另择良缘。”郑小娘子挣扎一番,索性抬头,红着眼眶道:“虽说父母之命不可违,但……但……” 殷红豆头皮发紧,大夫人还真没说谎,郑大人和郑夫人恐怕是喜欢傅慎时的,可是郑小娘子不喜欢啊! 傅慎时冷着脸,语气阴森地打断她:“说完了?” 郑小娘子愣然,羞赧地眨了眨眼睛,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正好时砚打点好了车夫过来,傅慎时一抬手,示意时砚推他离开。 殷红豆没有立刻跟上,她朝郑小娘子点一点头头,道:“姑娘放心,我们六爷不会强人所难。不过每个人都该为自己说的话、做的事负责任。” 不难猜到,郑小娘子已经心有所属,殷红豆很同情她,但一个丫鬟的同情心是没有任何作用的。 殷红豆快步跟上了傅慎时,他坐在轮椅上直视前方,冷幽幽地问她:“你同她说什么了?” 殷红豆说起谎话眼皮子都不抬:“没什么,奴婢恶狠狠地告诉郑小娘子,错过六爷,她后悔莫及!她肯定这辈子都没机会再找您这么好的夫郎了!” 傅慎时轻哼一声,懒得追问,上了马车准备出庄子,连声招呼都没打。 回到长兴侯府,傅慎时优哉游哉地用膳歇息,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廖妈妈听说傅慎时的马车先一步回来,她立刻进了内院,回重霄院问殷红豆,今日之行可否顺利。 殷红豆如实地把庄子里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包括郑小娘子说的话,反正肯定瞒不住的,廖妈妈知道也没关系,末了她道:“不过我瞧六爷并未发怒,估摸着他也没瞧上郑小娘子吧,如此倒好,省得相看两相厌。” 廖妈妈若有所思,轻叹道:“夫人那边可不好交代。” 可不是么,傅慎时说一门亲事不容易,就这样黄了,秦氏不发脾气才怪。 果不其然,太阳下山那会儿,秦氏回来了,从角门进来之后,她还能抑制住脾气,一到重霄院走路步子都带风,闯进了书房,横眉冷对,质问亲儿子:“傅慎时!你眼里可还有我和你爹!” 傅慎时手里拿着书,散漫悠闲,他扔下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方盯着秦氏冷声道:“母亲言重了,儿子眼里怎敢没有您和父亲?” “谁准你中途离开?连个招呼也不打,这般失礼,叫我如何跟郑夫人交代!你本是这般模样,还怠慢人家,将来谁肯嫁你!慎时,我知道你心中委屈,觉得我与你爹待你不公,但是你可曾想过,这几年来,你自己又做了些什么事,没有任何的人的心意是可以容你无休止地践踏!” 一口气说完这段话,秦氏已经累得大喘气,她死死地绞着帕子,眼眶发红,眼尾可见淡淡的细纹,她刚好四十岁,虽然保养得宜,眼里浓厚的疲惫感却藏不住。 傅慎时面色如常,手上却用力地捏着薄胎杯子,手背上青筋爬起,指尖也微微发颤,他面色沉郁阴冷,语气格外平静,道:“母亲是说儿子践踏您的心意么?我践踏您的什么心意?您将我当做换肥缺筹码的心意?又或是您将我当做拉拢郑家手段的心意?那便真是儿子的不是了,您肯这般费尽心思地爱护一个废物,儿子该痛哭流涕、感恩戴德,怎么能……怎么能肆意践踏您的真心呢!” 秦氏她五味杂陈地看着傅慎时,嘴唇发颤,半晌无言。她挥袖而去,连杯茶水也没在重霄院喝。 时砚并不在书房,傅慎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他手上的茶杯已经碎了,鲜红的血顺着掌心留下,他呆如泥胎木偶,似不觉疼痛,过了好半天,才伸手敲了敲窗户,眼睛却并未往窗户那边看。 殷红豆果然提着热水进来,不大好意思地用小碎步前进——怎么每次偷听都被抓包?这运气真是没谁了。 还不待殷红豆解释什么,傅慎时吩咐道:“把药箱找来。” 殷红豆连忙走过去放下茶壶,一眼就看见傅慎时手上的杯子碎了,割得他掌心留了不少血。 “啧”了一声,殷红豆连忙去内室找药箱,让翠微找酒送来。她脚步生风,提着箱子就跑了进来,脚边的裙摆层层叠叠流动如波浪。 药箱里常备了一些治外伤的东西,工具齐全,但傅慎时坐的地方窗户封得死死的,殷红豆怕光线不好看不清,她道:“要不奴婢推您出来?隔扇这儿光线好,省得把瓷片渣留在肉里可就惨了。” 傅慎时轻“嗯”一声许了,殷红豆推着他出来,停在门口。 她先是蹲着,但行动不方便,便跪在地上,用竹篾子挑出一块小瓷片,棉花蘸取翠微拿来的酒里,不自觉地温声道:“六爷,有点疼,忍着哦!” 说罢,殷红豆抬头看了一眼傅慎时,见他似乎做好了准备,才小心地顺着他掌心的伤口擦去血迹。 消了毒,殷红豆又看了他一眼,傅慎时的容貌如老天爷亲手精雕细琢而成,微微蹙着的长眉,冷峻秀美中带着浅浅阴郁,看一看眼,便想一直看下去。 殷红豆时刻提醒自己这不是人人平等的地方,傅慎时也不似他长的那般良善,她瞬间收回视线,继续替他上药,包裹纱布。 做完这一切,殷红豆站起来问道:“六爷可还疼?” 傅慎时没做声。 殷红豆道:“奴婢有一个法子可解疼痛,不过不知道六爷肯不肯用。” “什么法子?”傅慎时抬眼问她。 殷红豆眯着眼,不怀好意地笑笑,道:“六爷要是疼,可真别忍着,有几句话可减轻痛苦和压力。” “……什么话?”傅慎时眼皮子直跳,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殷红豆大笑,傅慎时是真真正正的世家贵公子,只怕是根本没说过骂人的话,她退到门外,狭促道:“奴婢也是跟人学的,六爷听好了——滚犊子!” “……” 殷红豆生怕傅慎时秋后算账,骂完就脚底抹油跑了,她的笑声却还回荡在廊下。 傅慎时眉头盯着殷红豆飞奔的方向,狠狠拧眉,这丫头胆子愈发大了,竟敢转着弯骂他! 他手上稍稍用力握拳,掌心的伤口钻心的疼,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喃喃道:“滚犊子?滚犊子?滚犊子……?滚犊子!” 傅慎时眉头逐渐舒展,好像真能减弱疼痛感? 他紧闭薄唇,到底没有再骂出声,可脑子里竟全是那三个字!!! —— 傅慎时与郑小娘子的亲事到底还是无疾而终,他后续并未过多关注这件事,倒是廖妈妈很上心,借着内宅一些琐事的由头,在秦氏处打听了几句。 郑小娘子心仪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的表哥程似锦,不过这位爷是个心大的,似乎并未察觉到小娘子异样的情愫,最两家人是否做了亲,廖妈妈便不得而知。 廖妈妈说给殷红豆听的时候,也就只说到了此处,她还嘱咐道:“你可别在六爷跟前说嘴,便是没成了好事,他知道也该不高兴的。” “奴婢明白。对了,廖妈妈,调丫鬟来的事,大夫人可说了什么没有?”殷红豆靠在廊下,手里抓着一把瓜子,悠哉地嗑着。 廖妈妈摇头道:“还未,夫人还在替六爷相看,五爷的婚事也快了,估摸着一时调不来人手。”她又问:“怎么了?可是活计太多?” 殷红豆连连摆手道:“不不不,只是许久未曾出府,惦记着回家一趟。” 她并不记得“家”在哪里,但是记得怎么找人给“家里人”送信。 廖妈妈笑道:“这个容易,明儿和后个儿我在院里待两天,让六爷放你两日的假,下午我回去就把家里交代下去。” “六爷肯么?” 廖妈妈笑意更深,道:“我这就去替你说项。” “谢谢廖妈妈啦!”殷红豆脸上挂着笑,两手搭在廖妈妈的肩上,推着她往书房去。 廖妈妈笑着进书房,笑着出书房,道:“六爷准了。” 殷红豆大喜,笑颜如花,挽着廖妈妈直道谢。 下午,殷红豆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准备明儿带出去,可巧二门上的人就来重霄院传口信,说她家里人来看她了! 殷红豆毫无准备,又惊又喜,禀了廖妈妈,告了一下午的假,便准备出去。 廖妈妈准了之后,立刻同傅慎时打了个招呼。 傅慎时正坐在隔扇前看书,他捧着书漫不经心地问:“她爹娘都来了?家中有哪些人?” “这老奴不清楚,只听说她家中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哥哥是个读书人,估摸着没空来,弟弟应该会来吧。” 殷家除了殷红豆都是小子,她为什么进侯府,原因不难猜。 傅慎时忖量片刻,道:“明儿她若要回去,赏她个体面,从我库房里挑几匹绸布给她,让她坐府里的马车回去。” 廖妈妈面带笑容道:“这丫头平日里打扮一向素净,再捡两支合适的簪钗叫她戴一戴,回了府还回来就是。” 傅慎时轻声应着,并无异议,廖妈妈立刻便去库房里挑拣。 侯府靠西角门的倒座房里,殷家人母子二人局促地坐在秦氏陪嫁妈妈,秦妈妈的房中,秦妈妈的媳妇接待着他们。 待殷红豆去了,给了秦妈妈的媳妇两个钱,对方便挑起帘子,笑着出去。 殷红豆头一次见“家人”,衣着朴素的妇人和小孩子的脸,渐与她记忆中的样子重叠起来,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不过她还是没喊出那一声“娘”,只笑了笑,道:“您怎么来了?” 母女大半年不见,包氏笑容灿烂,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成泰,还不叫你姐姐。” 七八岁大的小子自顾玩手里的草编蚱蜢,头也不抬地喊道:“二姐。” 殷成泰并不热情,甚至有些没礼貌,殷红豆也不至于跟个孩子计较,她拿了几文钱,喊了院里的孩子帮忙跑腿,买些零嘴来,交代完,她便转身进屋,继续跟包氏说话。 包氏话很多,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村里春种夏忙总不得闲,才有空过来看她,又说担心来多了侯府主子不喜欢,她想来又不敢来。 殷红豆并不真是十四岁的丫头,她一直打量着说话的包氏,妇人皮肤粗糙泛黄,可五官端正,年轻的时候必是有些姿色,包氏的眼睛若有若无地透着精光,一看就是心思活泛的人。 一想到自己现在还是奴隶身,殷红豆不免有些防备心,毕竟贱籍非常为人所不耻,即便是穷苦人家,但凡要脸面的,根本不会舍得让女儿卖身为奴,可见殷家人并不太看重女儿。 殷家人重男轻女毋庸置疑,就看轻视她到什么程度了。 殷红豆也不拐弯抹角,她直接就问:“家里可是有什么事?” 包氏抱着殷成泰,笑色淡了,一脸为难道:“你哥哥今年都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你连着好几个月都没往家里送钱……” 原是为着钱来的,殷红豆心里有了底,也难怪原身的存款并不多,衣服饰品也非常少,恐怕赚的一点辛苦钱都用来补娘家了。 按大业法律来说,女子卖身为奴,与生身父母完全没了关系,这种情况下原身还肯补贴娘家,这已经不是报答,而是在施恩。 就是不知道殷家人有几分感恩之心。 殷红豆决定试探一番,她一脸为难道:“可是……我也没钱。” 包氏皱眉问:“你怎么会没钱?你在这儿吃住都有人管,怎么会没钱?” 殷红豆委屈道:“前儿病了一场,攒的一点钱都花光了,还欠了不少,您手上若是有闲钱,不如……” 包氏登时黑了脸,声音尖锐道:“我哪里有钱!家里什么情况你难道不清楚?你哥哥每一季读书便要不少银子。成泰也大了,请了先生启蒙,立刻也要送去私塾里读书,家里正是缺钱的时候,你怎么能问我们要钱。当初娘费尽心思把你送进侯府享福,你现在开始享福就想糊弄我们?” 市井妇人大嗓门,瞪着眼很是泼辣,凶神恶煞有几分吓人。 殷红豆顾及这是管事妈妈的家中,尽量好脾气道:“我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们没有钱,难道我还能抢么?” 包氏脸色缓和了些许,坐凳子上的屁股挪了挪,道:“我听说,府里有贵人想抬你做妾,是不是?” 心里“咯噔”一声,殷红豆问她:“谁说的?” 包氏不耐烦地挥手,道:“你甭管谁说的,左右你签的也是死契,这辈子也别想出府了,做个丫鬟有什么前途,不如做了侯府的奶奶,你兄弟还能托你的福,考个秀才举人,谋个官职当一当,你这辈子就替殷家积福了。” 一听到这儿,殷红豆心都凉了半截,看来想通过殷家赎身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原身恐怕也在殷家吃了不少苦头,她冷着脸道:“我便是死契,也不可能给人做妾。做奴婢我只是贱籍,做妾我就是个玩物,生了孩子也不会有好下场。虎毒不食子,你做的出来卖女求荣这种事,我可不敢不要脸皮!” 包氏瞪着眼,正要指责殷红豆,帘子外跑进来一个小子,把山楂片递到殷红豆手里,他舔着嘴角,想吃又不敢自己拿。 殷红豆把山楂片一分为二,想给一半跑腿的孩子,另一半给殷成泰。 哪晓得殷成泰一把抓过去,扯着嗓子道:“不准给!都是我的!” 真是什么的母亲教出什么样的孩子,殷红豆夺回山楂片,全部塞到跑腿的孩子手里,随后冷着脸对包氏道:“你以后别来了,我再不会见你们。我既然卖给了侯府,就是侯府的人,想必你卖我的时候,就该清楚这一点。若你敢闹,我便直接跟侯府的护院说我不认得你,倒时候赶走你是小事,打坏了你,可没人给你伸冤,你也没银子治!” “你!”包氏气得满脸通红,指着殷红豆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跟娘说话!” 殷红豆抛下一个冷眼道:“我病死过一次了,痊愈之后想通了,有的人不配为人母。大业律法都说我跟你没关系了,你若不服便去告官。话就到此为止,我走了。” 说走就走,殷红豆没有一点点留念,只留了一个冷漠的背影给包氏。 包氏无可奈何,殷成泰眼泪汪汪的,坐地上嚎啕大哭,叫着喊着要山楂片,还学着包氏骂殷红豆“贱丫头”,最后挨了包氏一巴掌,他哭的更厉害了。 殷红豆快步回了重霄院,同廖妈妈说明日不回去了,以后再也不回去了。 廖妈妈问清原委,沉默了一会子便道:“六爷还说叫马车送你回去的,那我跟他说不必了。” “哎哎哎,别!”殷红豆扯住廖妈妈道:“虽然不能回家去,但我想跟着采买的丫鬟出去逛一圈儿。” 廖妈妈失笑道:“你这丫头心大!” 可不是心大么,廖妈妈把这事儿说给了傅慎时听,他扯了扯嘴角道:“这丫头是什么做的?心硬性子野,脾气还倔。” 廖妈妈笑说:“世事不由人,能把心放宽是好事。” 傅慎时明白廖妈妈话中有话,他转而道:“准她一天假吧。” 廖妈妈又问:“绸布还赏她么?” 傅慎时嘴角直抽,道:“可是她叫你代问的?” “……是。” “那便赏吧。” 得了一天假期,殷红豆欢天喜地,出去溜达一圈办妥了不少事,回府之后,任务又来了。 秦氏又给傅慎时找到了一门好亲事,这回不止是女方父母同意,人家姑娘自己也肯嫁。 经了前两次的事儿,殷红豆心生警惕,这位方小娘子又是为了什么肯嫁给傅慎时? 25.第 25 章 chap_r(); 第二十五章 这次同傅慎时说亲的是大理寺左少卿之女方素月,小娘子家世好, 相貌好, 脾气品性都好。唯独年纪有些大,今年已经十八了, 比傅慎时长两岁。 但除此之外,挑不出任何毛病。 秦氏自己非常满意方家家世,而且人家小娘子也是心甘情愿嫁到侯府。 这桩婚事成了, 实在是美事,就连皇上也挑不出错儿。 不过秦氏每次与傅慎时相见都是针锋相对,确实怕了, 这回也只是叫了廖妈妈过来,悉数说与她听, 让她代为转述。 廖妈妈知道,殷红豆也就知道了。 殷红豆站在廊下偷听, 廖妈妈同傅慎时道:“……小娘子是为母亲守孝才耽搁了年纪,老奴觉得这倒不是大事。大两岁的姑娘会疼人, 与六爷正是般配。” 傅慎时沉默不语,并不表态。 殷红豆内心焦急,傅六不会因为前两次的婚事心灰意冷了吧?可方素月若真像秦氏说的那样, 真真是傅慎时的良配,这样的太太进府, 简直是重霄院所有人的福音! 快答应啊! 殷红豆内心呐喊。 傅慎时过了许久都没说话, 廖妈妈忐忑地笑着道:“那老奴这就去回夫人的话, 挑个好日子, 六爷与小娘子见一面 。” 她见傅慎时不答应,只当他默认了,快步去了世安堂回话。 殷红豆撇嘴,大概这就是傅慎时的回答方式? 听完要紧事,殷红豆便回了厨房准备午膳,她端着午膳去书房的时候,廖妈妈正好从秦氏那儿回来,说日子定好了,三天后就在侯府借着赏莲花的由头见一见。 傅慎时还是不说话,自顾地挥笔写字,殷红豆搁下案盘就走了。 三日后,殷红豆又跟着起了个大早,一边做早膳一边打呵欠,待她进了上房,廖妈妈正在替傅慎时梳头,一边梳,一边嗔道:“时砚真是笨手笨脚,六爷身边到底少不了姑娘家的伺候。” 提起傅慎时的亲事,廖妈妈似乎非常开心,她笑着道:“等以后方小娘子过门了就好了。” 时砚垂首立在一旁,红着脸不敢辩驳,他确实手笨,平日里梳头两刻钟之内能完成,今儿因为是重要时刻,急忙之下老是出错。 当事人傅慎时并未做评,他漫不经心地玩着手中的戒指,好似事不关己。 殷红豆搁下早膳,便绕过屏风站在廊下,等廖妈妈出来了,便问她:“您吃了吗?” 两人携手往厨房去,廖妈妈眼睛里布有细血丝,满脸疲倦道:“没吃,昨儿我孙子病了,跟他娘守了他一夜,今早赶着进重霄院,到现在没合眼。” 殷红豆问道:“您家的哥儿现在怎么样了?” “退了热,好多了。” “那您就在这儿吃了再睡一上午,六爷那儿还是我跟过去,等见过了小娘子,我回来跟您说详细情况就是。” 廖妈妈点着头道:“好。”又叹道:“上了年纪,越发力不从心,从前二十来岁熬上一夜还没这般体虚过,今儿倒是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儿了。” 熬夜后遗症啊,殷红豆忙道:“您吃过了赶紧去睡罢。” 廖妈妈去了厨房吃了一大碗粥,还道:“小娘子最好快些过门,六爷不习惯身边有旁的人伺候,总不能连太太也不许。” 殷红豆深以为然,而且妻子的作用比丫鬟和管事妈妈大得多。 两人聊了几句,如意姑娘就来催了。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殷红豆默默跟上。 如意在侧前方领路,稍稍回头看着傅慎时道:“园子里没有旁人,就是夫人和大太太、三太太。”她又补了一句,说:“盼哥儿也在。” 行七的傅慎盼,殷红豆还未见过。 傅慎时依然寡言,如意脸上挂着淡笑,引着重霄院的主仆三人去了花厅的暖阁里。 秦氏正和方夫人说笑,两位大房的太太作陪,方素月正坐在绣敦上,低着头,安静乖巧。 暖阁里的小辈都站了起来,傅慎时先同秦氏和方夫人点头行礼,再分别叫了两个嫂嫂,最后才和方素月见礼。 殷红豆站在旁边,悄悄抬眼打量方素月,十八岁的小娘子穿着浅红色的绸面长裙,个子不高不矮,身材纤秾合度,一张鹅蛋脸,皮肤白白净净,淡扫蛾眉,五官端正秀丽,朱唇粉嫩剔透,模样温婉可人。 方素月朝傅慎时福一福身子,道:“傅六郎君安好。”她声音温柔悦耳,很是讨喜。 傅慎时淡淡地点了点头,便不再多言。 盼哥儿坐在秦氏的怀里,怯生生地看了一眼傅慎时,才细声道:“六哥。” 傅慎时冷淡颔首,等小娘子落了座,便着时砚推他到旁边去。 殷红豆站在一众人最末端的地方,她的视线飘到了傅慎盼的身上,盼哥儿年纪不大,看起来只有四五岁,五官精致,脸颊圆润可爱,秦氏紧紧地搂着他,视若珍宝。 盼哥儿才五岁,也就是傅慎时出事那一年秦氏怀上了他。 古代也有避孕措施,侯府夫人避孕手段想必比寻常人要容易得多,想要保证一年之内不生育,应当不是难事,偏她这般急不可耐,傅慎时出事不到一年,就怀了身孕。 那时候应当也是傅六最需要照顾的时候。 殷红豆发呆神游,夫人太太们的聊天,她只偶尔听几耳朵,捕捉要紧信息。 秦氏正好说了一句话,提了殷红豆的神,她笑对方夫人道:“三年前咱们在公主府里也见过呢。” 方夫人笑色愈深:“是啊,我记得当时世子妃也去了。” 那时世子妃姜氏嫁入侯府快两年,跟着秦氏手边管事,秦氏当然要带着她出去认人。姜氏大度端方,外人对她评价很高。 秦氏笑一笑,面露惋惜道:“可怜小娘子痛失亲长……一眨眼都三年了。” 姑娘正待嫁的年纪耽搁三年,确实很可惜。 方夫人笑而不语,略坐了一会儿,秦氏便说要出去观看荷花。 现在已经是七月底,盛夏将去,园子里的荷花,应当是最后一批能开的花。 方夫人牵着方素月起身,同秦氏一道出去赏晚荷。 傅慎时当然也要跟过去。 一行人往水榭长廊走过去,廊外跑进来一个标志丫鬟,同秦氏耳语了几句。 秦氏脱不开身,便吩咐姜氏去处理,三太太院子还有两个孩子要照顾,她也待不久。 水榭宽敞,他们一道慢步赏荷花的时候,傅慎时便和方素月有了接触机会。 方素月内敛羞涩,眼神每与傅慎时相接,便低头挪开,看向别处,她性子沉稳,脸上看不出一丝慌乱,倒是端方的很。 傅慎时就更镇定了,目如平波,一丝涟漪不起。 游玩了一会子,方夫人便体贴地说要回去,秦氏和三太太一起送了她出花园,往二门上走了一段路才折回去。 回各院的甬道上,秦氏灿笑着问傅慎时:“方小娘子家世好,性格好,也不是被迫与你相看的,你自己也看到了,可还满意?” 傅慎时不言。 秦氏道:“那我便当你答应了,若方家没有异议,挑个好日子,就找媒人上门提亲去。这些事都不必你操心,我都会替你好生操办。” 她都替傅慎时找了这么好的亲事,不失体面又合他心意,傅六再没有拒绝的道理。 轮椅停下,傅慎时也如众人意料中之中地道:“有劳母亲,儿子回去了。” 傅慎时没发脾气,秦氏便很满足,她脸上挂着笑容,道:“天气就要转凉,注意添减衣裳。” “儿子知道。”傅慎时声音微冷,喜怒难辨。 秦氏手上牵着盼哥儿,她摇了摇小儿子的手,温声道:“还不去跟你哥哥道别?” 盼哥儿不肯,缩在秦氏身后,好奇又畏惧地看着傅慎时。 秦氏也不想逼他,只好对傅慎时道:“算了,盼哥儿年纪小。”又看着时砚和殷红豆道:“送六爷回去,好生照顾。” 两人纷纷低头应是,傅慎时不知看向何处,目光虚空,脸色沉郁地示意时砚推他回重霄院。 主仆三人回重霄院的次日,如意便领了三个丫鬟过来,一个二等丫鬟,两个三等,和从前的四个一等丫鬟不同,这三个丫鬟看着粗苯一些,唯独那个二等丫鬟还算看得过去。 廖妈妈同如意二人交接,她仔细打量着三个丫鬟,嘴角微沉,却并未挑剔什么。 如意面色为难道:“一时要拨四个一等丫鬟过来,大夫人力不从心。加上红豆,有这四个丫鬟先伺候着再说,以后有了合适的再换进来。” 廖妈妈也只能顺着如意的话说:“左右六爷也不喜喧嚣,让她们只在院子里伺候也好。” 如意笑道:“是了,挑一个两个在跟前伺候茶水便是,也不要那么精细的丫头,心眼儿多了六爷反而不喜欢。廖妈妈您忙吧,奴婢这就回去交差了。” 廖妈妈点着头笑道:“我送姑娘。” 如意伸手拦住廖妈妈,道:“您老留步,我自己个儿出去。” 廖妈妈等如意走了,让几个丫鬟在廊下站着,她进了书房去禀傅慎时,建议道:“六爷不妨见一见这几个丫鬟,挑个顺眼的在跟前伺候茶水。” 殷红豆正好端着茶水进来,她心里嘀咕着,那个二等丫鬟还不错,看着也聪明些。 哪晓得傅慎时搁下笔,随手一点,指着殷红豆道:“就让她贴身伺候罢。” 殷红豆头皮一紧,手里的茶盘险些端不稳当,磕磕巴巴地问:“奴、奴婢贴身伺候啊?” 傅慎时挑眉,冷眼看向殷红豆,沉声问:“你不愿意?” “不是!奴婢怎么会不愿意呢,乐意之至!只是好像资质不够,伺候六爷是不是太……逾越了些。” 傅慎时低头看向宣纸,随口的道:“那便提你做一等丫鬟。” 廖妈妈欢喜道:“六爷倒是把我的心思也说出来了,院里还是要有个大丫鬟管束下人才好。” “……” 殷红豆欲哭无泪,这算是悲喜交加吗? 26.第 26 章(修文) chap_r(); 第二十六章 殷红豆升任一等丫鬟, 此事很快就传去了大夫人处, 秦氏并未不许, 还着如意过来打赏了东西。 秦氏这次赏赐的再不是银子, 而是一支鎏金钗和一对耳饰,瞧着比殷红豆原先的银簪体面多了。 如意放下两份赏赐, 拉着殷红豆的手,笑道:“早便知道你是个有造化的。”说着,便将手里的一只玉镯子顺势滑到她手里,还摸着她的手腕子,说:“几位爷院里的姐妹中,倒属你最年幼活泼。” 这意思就是,手镯大家都有, 你也别推辞。 殷红豆最最最不会跟钱过不去, 她摸了摸玉镯子,道了谢, 亲自送了如意出去, 一转脸就把这事儿说给了廖妈妈听。 她是重霄院的丫鬟,只忠于一个主子, 这是本分。 廖妈妈笑说:“这些人情往来以后都少不了,大房的人倒不要紧, 别的房里,你可要掂量一些。六爷虽然喜欢清静, 一家子同住屋檐下总要有往来, 你酌情处理, 拿不定主意的再问我便是。” 话里话外,都透着十分重视。 殷红豆知道廖妈妈想培养她成大丫鬟。她如今月例三两,春夏秋冬各一套新衣裳,逢年过节还有补贴,待遇比从前好了更多,也确实该多上一份心。 她谢廖妈妈的一片栽培之心,还说晚上要请她吃酒。 廖妈妈道:“吃酒便不必了,我今儿要回去,趁天色还早,有些事我还要交代你。” 院子里来了新人,按照惯例是要训话的。 廖妈妈牵着殷红豆出去,喊来了新来的丫鬟,让她们站在太阳底下,冷着脸讲了两刻钟的规矩,细分了每个人的职责,直到各个丫鬟都双腿酸软,冒了热汗,才放了人走。 殷红豆明白,这叫下马威。她来的重霄院的时候可算是好运,遇上傅慎时身边无人伺候,急忙忙上任,倒是少吃了许多苦头。 丫鬟们走了,廖妈妈站在廊下同殷红豆说:“我中意的丫鬟,骨气颜容,不必华艳,但得貌相俨厚,毛发充盛,慎默清音,素性避检。” 这也是古代富贵人家挑选丫鬟的一般标准。 廖妈妈继续道:“这三个丫鬟相貌比不上从前的几个,不过瞧着还算老实,就是那个二等丫鬟,也不知道从哪儿调来的,你在院里多盯着她一些。” 殷红豆与廖妈妈眼光一致,那个二等丫鬟确实看着心思活泛。 她点头应下之后,道:“若以后要在六爷跟前伺候茶水,厨房的事,我想交给翠微打理,这几日我便腾出空来教她厨艺,您看成么?” 倒不是殷红豆想偷懒,一边伺候傅慎时,一边帮着管理重霄院大小事务,还要忙着做饭,她实在忙不过来。而且翠微是三等丫鬟,院里来了个二等丫鬟,她怕是压不住对方,最好是借个由头,也升成二等,以后才行事方便。 廖妈妈手下走过了几十个丫鬟,她自然明白殷红豆要管束下人,也需要有自己信任的丫鬟,翠微老实本分,最合适不过。她道:“也好,翠微忠心,厨房的事有她守着也不容易出错。等她做的菜上得了台面了,再提她为二等丫鬟。” 殷红豆连声道谢,廖妈妈欣慰道:“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丫头。” 她面色微红,道:“奴婢庸俗,还是重金银多一些。” 廖妈妈呵呵笑着,嗔了殷红豆一眼,才道:“去同六爷交代一声。”二人一道进了书房。 傅慎时听到和丫鬟有关的事,头也不抬,只道:“让她们留在院子里便是,不要进屋来。” “这个老奴交代过了。六爷也不必常常同她们打照面,只是红豆不在时,记得一两个的名字唤来使唤便是。” 傅慎时随口道:“原先的旧名字就不必告诉我了,现在都从翠字,和从前的丫鬟一般取名。” 他一句话,就定下了三个丫鬟的名字,分别是翠烟、翠竹和翠叶。 殷红豆传下去的时候,二等丫鬟翠烟似乎还有些委屈,毕竟她比另外两个高一等,却从了同一个辈分。 殷红豆只装作不知,吩咐她们各司其职。 晚膳的时候,殷红豆一边做菜一边教翠微厨艺,翠烟在旁认真听着,时不时也问上几句。 殷红豆并不藏私,翠烟问了,她就答。 翠微老实的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默默地跟着学,手上的鸡丝切得厚薄均匀。 过了十天半个月,殷红豆渐渐能把厨房的事儿撂下了,早上她也不必早起煮粥,只要比傅慎时早些起来,等他穿戴好了伺候茶水便是,到了晚上,便侯在书房随侍左右。 总的来说,殷红豆工作变轻松了,但是晚上加班她很不喜欢。 譬如今日戌时正,傅慎时吃过晚膳许久,仍旧待在书房,不肯去睡,殷红豆也只好站在旁边,一动不动。 她抬眼瞧着傅慎时,见他神色认真投入,便悄悄地动了动腿,活动膝盖。 又过了一刻钟,傅慎时还在看书! 殷红豆忍不住了,她预先轻咳了两声,抬头道:“六爷,您要不要歇会儿?大晚上这样看书,费眼睛。” 傅慎时冷眼看着她:“站不住了?” 可不是嘛! 殷红豆动了动腿,赔笑道:“哪儿会呀,奴婢的腿算什么呀,就是看六爷看书久了,担心您的眼睛。” “是么?”傅慎时冷声问道,这丫鬟油嘴滑舌,十句话里,顶多可信五句。 殷红豆拍胸脯保证:“那必须是的呀!” 两根明亮的红烛下,傅慎时肤色愈发白皙明亮,他靠在轮椅上,倦声道:“是有些累了。” 累了就去睡啊! 可殷红豆并不敢这么说,根据她从业的经验来看,主子说累,那可不是简简单单只想抱怨一句。 殷红豆瞥了一眼凌乱的桌子,见傅慎时眼睛也有些发红,想来他今日看了不少书,便温声道:“六爷是眼睛觉得累么?” “嗯。”傅慎时低声应了一个字。 “奴婢倒是会一套眼保健操,老少皆宜,简单实用。”殷红豆说的有些忐忑,傅慎时应该不喜欢丫鬟碰他的脸吧。 傅慎时皱了皱眉,问道:“什么是眼保健操?” 殷红豆解释:“就是保护眼睛的按摩手法,可缓解眼部疲劳,管用的很。” 傅慎时才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去净手。” 诶???殷红豆微微诧异,傅慎时竟然答应了。 门口高几上放现成的水和手巾,殷红豆洗了手,擦净了便过去替傅慎时按摩。 殷红豆冰冰凉凉的大拇指,在傅慎时左右眉头下面的上眶角处,轻轻揉按,一本正经似模似样地道:“祖传手法,传女不传男。第一节,揉天应穴。” 傅慎时闭上眼,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殷红豆淡定道:“第二节‘挤’按睛明穴。”她咬重“挤”字,下手略重,傅慎时眉间微拢。 四节按下来,傅慎时睁开眼之后,不仅双眼明亮少了重影,也确实舒服了不少,他敛眸看向殷红豆,道:“你从何处学来?” 殷红豆嘿嘿一笑,道:“奴婢不是说了么,祖传的,传女不传男,不可多说。” 傅慎时轻哼一声,道:“罢了,撤下茶水去歇息吧,我要睡了。” 殷红豆心中窃喜,面上不显,绷着小脸道:“早些歇息好,胡御医说了,长寿。” 傅慎时睨了她一眼,并不戳穿她,只吩咐时砚推他回去。 回上房过门槛的时候,他让时砚停下,扭头往厢房一看,殷红豆蹦蹦哒哒的背影不知道多欢快。 就知道这丫头哪里是担心他累了,分明是自己累了。 傅慎时眨了眨眼,疲劳消散了许多,心情也渐渐平静,便淡声道:“回屋去罢。” 后来的半个月里,殷红豆一直在傅慎时跟前当差,她爱偷懒,不过她很有分寸,又常常费些心思做点心给傅六,便未受到责罚。 到了八月中旬,天气变凉,重霄院里的花桃全部死光光,虫子已经将树干掏空,根茎也烂了。 殷红豆小心翼翼地同傅慎时禀了这件事。 傅慎时正用木桩子耍长鞭,老虎尾巴做的鞭子噼噼啪啪地打在木头上,如炮仗平地炸开,响声激烈。 过了好一会子,傅慎时才道:“全部挖掉。” 殷红豆多嘴问了一句:“要不要再种些什么?” 原先有东西的地方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她怕傅慎时睹物思情,黯然伤神,陡然犯病,连累她。 “你看着办吧。”傅慎时说。 殷红豆斗胆道:“不如……再中些花桃,风水好。” 说完话,她美目低垂,不大看敢傅慎时。 书房里忽然寂静下来,傅慎时放下手里的长鞭,转动轮椅,直勾勾地盯着殷红豆,猛然朝她小腿边抽打一鞭子,吓得她往墙后一缩,双腿犯软,浑身发冷。 傅慎时面无表情地瞧着她,眼眸深沉阴郁,冰冷的目光似蒙上一层淡淡的寒霜,冷彻透骨,他用低哑的声音平平静静地道:“我是不是太宠你了?” 殷红豆心如擂鼓,脊背冒着冷汗,她强自镇定下来,站直了身体,紧张地捏着袖口,颤声回话道:“奴婢逾越,奴婢让园子里的花匠种些清幽的竹子。” 傅慎时转身甩着长鞭,默不作声。 殷红豆从书房里出来,她一扯裙子,侧边裙摆一道深深的浅色鞭痕印记,像一条的疤痕爬在平滑细腻的素稠裙子上,狰狞可怖。 她看着鞭痕怔怔出神,傅慎时心里是有禁区的,容不得人随意触碰。 临近中秋,方家派人送了口信,表明了对亲事的态度。 27.第 27 章 chap_r(); 第二十七章 方家人愿意结亲, 虽已是十拿九稳的事儿,消息真正传去重霄院的时候,廖妈妈还是格外地高兴,并且欣喜地同傅慎时陈述着这件事儿。 傅慎时面上波澜不惊, 不悲不喜。 廖妈妈忍不住地夸赞方素月, 道:“老奴去打听过了,小娘子是家中长姐, 底下有好几个弟弟妹妹,她常常帮着方夫人照顾孩子,性格温和体贴, 等嫁进咱们府里, 必定与六爷琴瑟和鸣。” 殷红豆也在旁附和道:“是了是了,方姑娘端庄大方, 与六爷简直檀郎谢女, 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傅慎时阴晴不定, 殷红豆想起他的鞭子便心有余悸,眼下满心里只想着出府的事儿。 傅慎时瞧出殷红豆敷衍的态度, 冷声道:“你可知何为檀郎谢女?说话可过了脑子?” 殷红豆连忙笑说:“奴婢知道, 是指才貌双全的一对儿嘛, 奴婢没说错呀, 您和方小娘子, 可不就是才貌双全!” 傅慎时扔下手里的书, 轻哼了一声, 道:“亲都没提, 何谈成双?” 殷红豆垂头道:“是奴婢出言不谨慎。” “想什么去了?”傅慎时两手交握,瞥了殷红豆一眼,淡声问道。 “想种竹子的事儿呢!”她垂首温声道。 廖妈妈忘了这件事,正好又听见二人提起,便拉着殷红豆的手,道:“我手里的事也该慢慢交接给你,顺道一起去办了罢。” 二人别了傅慎时,廖妈妈便亲自带着殷红豆去秦氏处领了对牌,到长兴侯府银库房支取银子,又同后院的管事妈妈们商讨此事,最后才吩咐了前院的管事找了花匠种植新竹。 各处跑下来,花了一大天的功夫,回重霄院的时候天都黑了。 侯府的人办事又快又周到,第二天院子里就来了好几个花匠,将花桃悉数去除,不留一片残花落叶,四周用石头垒得稍微高一点,用矮矮的石柱子围了起来,沿着墙边,直立一排入土不深,但用泥土培植的刚竹。 刚竹常青,枝秆高挺秀,枝叶青翠,至冬季才会转黄,当下正是绿色婆娑成荫之态,殷红豆命人在竹下留置圆桌石凳,按傅慎时的喜好,摆着一张棋盘,闲暇之时,打发时间。 重霄院里这一件事忙完,中秋已至。 今年中秋没有宫宴,皇帝便派人到各王公大臣家中赏了东西。 长兴侯府里,皇帝的心腹太监去完了长兴侯的住的院子,随后便到了重霄院,和往年一样,丰厚的赏赐流水一样送进来,唱念的太监噼里啪啦念了好长一段时间,嘴皮子都干得发白,才合上手里的礼单册子。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谢了浩荡皇恩。 大太监虚扶傅慎时一把,笑着用尖细的嗓音问他,近来可好。 傅慎时淡声说“好”,又谢了天子惦念。 大太监面色和善地与傅慎时说了好一会子话,傅慎时也耐心地答了话,重霄院里才清净下来。 跪迎的众人这才敢站起身,廖妈妈拿银子打点了宫里来的人,殷红豆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人将东西先小心地搬进库房。 忙活了半个时辰,东西才全部入库,廖妈妈锁上库房的门,拿着册子去了傅慎时的书房,殷红豆跟了过去。 廖妈妈同傅慎时道:“六爷,大体上和往年差不多,不过今年多了一柄玉如意和一套连理枝的斗彩茶碗。” 皇帝约莫是因为婚事宽慰傅慎时。 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登记造册吧。” 廖妈妈笑道:“我年纪大了,再做这事恐怕出错,就交给红豆这丫头吧。” 傅慎时挑眉问:“她认得几个字?会写字?” 造册总可以坐着造了吧! 殷红豆忙道:“奴婢虽然不会写,但是奴婢认得不少字儿呢,证明奴婢还是可造之材!奴婢闲暇之时,可以跟着廖妈妈认字。” 傅慎时想起殷红豆在庄子上解释的成语,还有她将才说的“檀郎谢女”,手指笃笃地轻敲在桌面上,抬眼瞧着她,这丫鬟确实是有些天赋的,光凭听几耳朵就能记住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他冷淡的目光扫过殷红豆的脸颊,说:“行吧。” 廖妈妈目光明亮,道:“那好,不过老奴家又有个小子要成亲了,倒是抽不出空教红豆,以后让红豆在六爷身边学几个字。这回老奴还是帮衬一二,以后就交给她打理好了。” 殷红豆猛然抬头看着廖妈妈,跟傅慎时学字?!咱们不是说好跟着你学吗! 傅慎时视线扫过殷红豆的娇媚震惊的小脸,面色森冷道:“不想跟我学?” 殷红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道:“不不不!”又立刻点头道:“想想想!” “你结巴了?”傅慎时冷声问。 “不是,奴婢是受宠若惊,深觉荣幸,激动得无以复加,有些无语伦次了。” “我看你口齿伶俐的很。”傅慎时冷哼道。 殷红豆扯着嘴角干笑,道:“……因为奴婢高兴得眼冒金星儿了。” 傅慎时低下去看书,廖妈妈同殷红豆一道去库房去库房清点东西,登记入库。 其实殷红豆还是很乐意学字的,会的越多,做的事便越多,她也不必常常待在傅慎时身边,将来出府也越体面, 但是跟傅慎时学字,殷红豆还有些发怵,万一她反应慢了,傅六会不会捏着她脖子嫌她笨啊。 甩甩头,殷红豆暂且抛下这些心思,仔细做事。 当天夜里,殷红豆就真的梦到傅慎时因为她怎么也学不会“傅”字,将她的脖子扭成了一股麻绳儿。 殷红豆清早醒来,重霄院上上下下已经忙碌起来,为中秋佳节做准备。 长兴侯府大厨房里都会做月饼,但一般主子们的小厨房里,也会准备一些月饼,用来孝敬长辈,或是送给交好的同辈。 傅慎时向来不凑这种热闹,从前不过在团圆饭的时候点个卯就离开。 但今年不同,傅慎时要定亲了,快则明年六太太就要过门,成了亲,便是大人,再不好闹小孩子脾气,也该和亲戚们走动走动,待六太太过门认亲情的时候,才不会尴尬。 重霄院的小厨房,殷红豆督促着丫鬟们一起帮忙做好了月饼,分装好放进篮子里,她便跟着廖妈妈去了别的院子露脸。 从今以后,殷红豆便是受重霄院认可的大丫鬟,院里再有什么要紧事,廖妈妈再不用事必躬亲,派她去便是一样的道理。 殷红豆心中明白,打起精神应付,直到半下午,才回了重霄院,歇了没多久,又要跟着傅慎时去参加中秋夜宴。 今年中秋风很大,傅家晚宴设在园子的花厅里。 长兴侯府举家上下都到了。 这样的场面,隆重热闹,处处欢声笑语。 殷红豆也穿了件簇新的衣裳,站在傅慎时坐的轮椅后面,提着小包袱,抱着披风,老老实实地站着。等到开席正热闹的时候,她才敢抬头扫视花厅众人,第一眼便看到了长兴侯。 长兴侯坐在花厅上座,他将过不惑,身材魁梧,面色严肃,让人望而生畏,席间也不多话,一直到老夫人离席,他才离开。 殷红豆第一次见到大家族里的一家之长,只觉得威严,冷漠,再观察他和秦氏、儿子们之间的互动,愈发觉得难以亲近。 这样的人,是傅慎时的父亲。秦氏那样的人,是傅慎时的母亲。 殷红豆瞥了傅慎时一眼,少年郎面色依旧冷峻,并不因为佳节而露出一丝一毫的欢乐。 也的确没什么可高兴的。 毕竟这种父母,大抵也就比双亲亡故好那么一点点了吧。 长辈们走了泰半,小辈们也陆陆续续散了。 傅慎时要走的时候,如意过来叫住了殷红豆道:“红豆,夫人有话传。”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见他点点头,才把手里的东西塞给时砚,又将臂弯里的披风搭在傅慎时身上,道:“六爷仔细外面风大。” 傅慎时冰凉的手触到柔软的缎面披风,顿觉暖意丛生,他不自觉地握起手,掌心被瓷片划伤的痕迹触感明显。 殷红豆跟着如意去秦氏面前,秦氏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略说了几句交代的话,便和往年一样,赏赐了些梅花银锞子。 她谢了赏赐,回头去找傅慎时和时砚,却见人都没影儿了,殷红豆估摸着,傅慎时在席间吃了些酒菜,内急所以回重霄院了。 殷红豆捏着一把银锞子出花园,外边一路的灯火,丫鬟们也提着六角宫灯,路上灯火通明。 出了园子,众人分道扬镳,走上夹道,四周渐渐静了下来,殷红豆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红豆,恭喜啊,升成一等丫鬟了。” 一回头,殷红豆就瞧见了羊角灯映照下,紫晴冷笑的脸。 殷红豆回以灿笑,道:“还不是托你的福,你不送我去重霄院,我能有今天——你从前没少在二夫人跟前替我美言吧?” 上次殷家人过来提了抬妾的事儿,殷红豆心里明白,使坏的人就是紫晴。 紫晴脸上的假笑凝住了,她冷哼道:“你自己生的轻浮下贱,二夫人不留你,与我何干!” 殷红豆投过去一记冷眼,道:“你追我,就为了跟我吵架?” 紫晴放缓了脸色,走近几步道:“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是来救你的。” 殷红豆笑了笑,紫晴亲手将她送去重霄院,现在又说来救她? 她问紫晴:“怎么救我?” 紫晴道:“我知道你现在虽然升了一等丫鬟,但六爷喜怒不常,你过得朝不保夕,你听我的话,我给你谋个好出路。” 二人站在两间院子之间的夹道上,殷红豆靠着墙壁,抱臂冷声道:“给谁做妾?二爷?你费尽心思赶走了我,又想让我给二爷做妾,二太太知道么?” 殷红豆又调侃说:“哦,对了,你是二夫人的丫鬟,二太太还要尊重着你呢,知道也不敢怪你。” 紫晴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扭曲,她嘴角微动,道:“你就说你肯不肯!” 殷红豆道:“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改变主意了,我也许还考虑一下。” 紫晴捏着灯柄,黑着脸道:“这不关你的事!你若想寻一条活路,便答应了,否则早有一天你会死在六爷身边,你爹娘都不会给你收尸!” “您受累。哪儿来哪儿去吧!”殷红豆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优哉游哉地转身走了。 紫晴死死地盯着殷红豆的背影,面色愈发难看。 殷红豆加快了脚步出了夹道,快步往重霄院去,她手里没有灯,遇到路上没有掌灯的地段,黑漆漆不见个人影。 走到了甬道上,终于光亮了,殷红豆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她在原地站定,没好气道:“你是听不懂人话么?” 一旋身,殷红豆表情僵硬了,傅二站在她跟前,不怀好意地看着她。 28.第 28 章 chap_r(); 第二十八章 黑灯瞎火的地方, 殷红豆同傅二独处,她的心脏砰砰地跳着, 脸上却镇定非常,她后退一步, 行了个礼,道:“二爷安好。” 傅二披着羽缎, 他生的也很风流俊朗,不过比傅慎时还差远了,他笑看着殷红豆,一步步地走向她, 道:“几月不见, 你这丫头出落得越发好了。” 殷红豆原是二夫人潘氏的丫鬟, 傅二是二房嫡长子,与殷红豆算是旧相识。 不过旧相识,可不代表就有旧情。 殷红豆定定地看着傅二,浑身警惕。 傅二上下扫视着殷红豆, 最后视线落在她微鼓的胸脯上, 语气下流道:“看来老六没少调.教你, 除了教你读书背诗,他平日里还跟你做什么?” 上次在庄子上,殷红豆的表现可谓抓人眼球,傅二肖想她的皮囊已久, 自庄子别后, 便愈发想打她的主意。 傅二步步紧逼, 笑道:“老六可有与你干那事儿?他不良于行,你且告诉爷,他男人的雄风如何?” 他某处紧绷,又道:“那小子到底嫩了些,你来我院里,爷教你知道什么是真男人。你放心,你只要肯从了爷,傅慎时能给你的,爷都能给你。” 果然为了那档子事来的,卑鄙无耻肮脏下贱! 殷红豆心里将傅二骂了个遍,捏着拳故作淡定道:“二爷不是托了紫晴来说和吗?怎么您自己又亲自来了?” 傅二一愣,随即皱眉道:“紫晴?” 紫晴是是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他可少有使唤她的时候。 殷红豆立刻明白过来,她反问道:“难道不是二爷?” 傅二反应很快,他眯眼瞧着殷红豆,问她:“紫晴跟你说什么了?” 殷红豆心下明了,她可是个记仇的丫鬟,顿时在心里捏了主意,挑眉道:“看来真不是二爷啊。” “紫晴跟你说什么了?”傅二声音冷了几分。 殷红豆蹙着眉,一脸为难道:“紫晴说,二老爷也看中了奴婢,想要抬奴婢做妾侍,还说以后锦衣玉食少不了奴婢,二老爷可是您的父亲,这可怎么办!” 傅二眯了眯眼,道:“紫晴敢来找你说这个?” 以二夫人的性格要是知道了,可不得剥了紫晴的皮! 殷红豆点着头道:“才将在夹道上跟奴婢说的,奴婢不想从,但是奴婢害怕……二爷要是真心想纳了奴婢,总要先过了二老爷这一关吧!” 傅二勾唇笑道:“好,你放心,我自会收拾紫晴,可是红豆,你是不是该先给爷一个好处?” 他抱着的手臂忽然松开,立刻要扑上去,殷红豆大步跑开,傅二身量高,步子大,一下子就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进怀里,掐着她的下巴死死地瞪着她。 陌生而危险的男人气息充盈着殷红豆的鼻翼之间,她十分抗拒地扭动着身体,恨不得一刀砍死傅二。 殷红豆根本挣扎不动,索性不挣扎了,睁大眼睛对上傅二的目光,道:“二爷这样的心思,我见多了。一时嘴上承诺,事后却不兑现,二爷犯事了不得受一顿责骂,我可是要丢掉性命。二爷要能说服二老爷再谈此事,否则二爷动我一根手指头,我不光同二老爷说,我还要同六爷说!六爷是什么性儿,二爷可是知道的!” 傅二面色陡然冷了几分,道:“你这贱丫头敢威胁我?你是什么下贱东西,傅六会为了你给我脸色看?” 殷红豆冷笑道:“在庄子上的时候,二爷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吗?二爷若不怕,只管试试六爷和二老爷会不会放过你!” 两人对视了一阵,傅二还是不肯松手,但放软了语气哄道:“爷喜欢你,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过几日我就去解决紫晴那边的事儿,先让我亲一个。” 说着他的脸就低了下来,想亲下去。 殷红豆歪着脑袋,冲傅二身后大喊一声:“六爷,您来了!” 傅二脑袋一滞,并不信殷红豆的鬼话,他阴测测地笑道:“想跟我玩把戏……” “放开她。”傅慎时在傅二身后两丈远的距离处,声音低沉阴冷如鬼魅,猛然灌进人的耳朵里,似要将人冻住。 傅二心下一沉,头皮微微发紧,终于松开了殷红豆,他扯了扯肩上歪掉的羽缎,镇定地转过身,漫不经心地看向傅慎时。 殷红豆立刻小跑过去,躲在傅慎时身后,低声吸了吸鼻子。 秋风冽冽,从领口袖口灌入衣服,刮在皮肤上,冷得人骨头发疼。 殷红豆的眼睛忽然红了,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脑子有包,竟然觉得傅六刚才的声音好温柔,她甚至在想,与其让傅二抱,真不如让傅慎时掐死她得了。 傅慎时好歹让她死的比较有尊严。 不是她懦弱,在人人平等的社会遇到不公,她还能通过法律的手段保护自己,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死的都是她。 傅二大步走向傅慎时,正要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便听得傅六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傅二驻足看他,背着手道:“老六,不过一个丫鬟……” “她是我的人。”傅慎时抬眼,目光森冷地看着看过去,打断了傅二的话。 傅慎时少有用这种眼神直视一个人,傅二想起傅六出格的种种行为,心里略有些发怵,也不想跟一个疯子计较,哼了一声,道:“知道了,二哥对不住你。” 甬道上寒风凛冽,傅二走了,傅慎时捏起了拳头,吩咐道:“走吧。” 主仆三人一道回了重霄院。 到重霄院的时候,殷红豆双腿已经发软,她径直跟着傅慎时往亮着烛火的书房里去,身上登时暖和了许多,似活过来一般,眼珠子动了动,她眨眼看向傅慎时,弯腰行礼,细声道:“六爷。” 傅慎时已经脱掉了披风,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暖色的烛光下,他精致的面容显出几分柔和,双手搁在书桌上,不冷不淡道:“怎么先走了?” 时砚推着傅慎时在园子里方便之后,便在园子门口等着,等了半天不见人,才一道回来,半路上撞见了殷红豆和傅二。 殷红豆抿着唇,摊开手,硌得通红的掌心躺着几颗秦氏赏赐的银锞子,低声道:“夫人赏了几个银锞子,奴婢拿了就走了,不过没找见六爷,以为六爷先走了,就自己回来了。” 傅慎时不再多说,指了指桌上,道:“今儿中秋,院子里都打赏了东西,你下午回的晚,还没赏你,自己挑吧。” 殷红豆走上前去一看,桌上齐齐整整地摆着一只毛笔、一个鼓鼓的荷包,还有一只一点油鎏金簪子。 金子还是令人心动的,殷红豆捡起金簪,眨着眼问道:“是纯金的吗?” “铜鎏金。” 哦,中看不值钱的玩意。 殷红豆默默放下簪子,打开荷包瞧了瞧,一袋子的碎银子,她立刻笑道:“奴婢要这个。” 傅慎时紧握扶手,淡声道:“今儿中秋,早些歇息吧。” 殷红豆抓着一袋子碎银子就走了,待她走后,傅慎时拿起雅致又精贵的斑竹管狼毫笔,盯着看了好半天。 不是要跟他学字吗? 不识货的死丫头。 次日早晨,秋风怒号,狂扫落叶,殷红豆清早起来,吩咐了丫鬟们去做事,亲自端了粥到上房。 傅慎时已经穿好了衣裳,在房里用了饭,便去了书房。 殷红豆一道跟去的。 她要学写毛笔字了。 其实她从前学过的,学的还凑活,后来丢了就没再捡起来。 到了书房,傅慎时找了本字帖给殷红豆,道:“先照着练,不懂就问。” “……” 怎么跟她以前的老师一样。 殷红豆坐在凳子上,跟傅慎时挨得很近,不过傅六靠坐在轮椅看书,两人并无任何接触。 她翻开字帖,手上的毛笔舔了墨,写了一个“一”,她写完了一页纸,傅慎时便要拿去看。 看了半天,傅慎时锁眉没有说话,只将纸放到了一旁,道:“再练。” 殷红豆练习了一上午,总算将横竖撇拉给写整齐了。 就这一上午,她累的头晕眼花,中午吃饭都多吃了一碗。 下午的时候,殷红豆又上工了,熟悉了基本笔画,傅慎时便让她开始写字儿。 他翻开一页,道:“这一页从哪个字开始都行。” 殷红豆扭头看着傅慎时,神色认真道:“那奴婢想学六爷的姓氏,行吗?” 傅慎时微微侧头,斜她一眼,顿了顿才道:“自己翻找吧。” 殷红豆照着字帖练习,她每一个笔画学的都还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几个比划拼起来吧……它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怎么写都写不好看,不是左边太短,就是右边太宽,又胖又丑。 殷红豆自己都看不下去了,更遑论精通书法的傅慎时看到“傅”字的时候,简直不忍直视。 写了五张纸,殷红豆还没写出一个像样子的傅字,她乍然想起那天晚上做的梦,她写不好“傅”字,傅慎时将她脖子扭成了一股麻绳。 殷红豆的手越来越抖,字也越写越丑。 空气越来越静。 傅慎时撂下手里的书,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又看了一眼纸上的字,冷声道:“怎么就是写不好?” 看,果然应验了吧! 殷红豆搁下笔,赔笑道:“六爷别恼,奴婢写的好,不过奴婢不惯用毛笔,用炭笔写的好一些。” 傅慎时迟疑了一下,吩咐道:“去弄炭笔来试试。” 殷红豆很快便叫人烧了柳条的细枝,她终于可以用熟悉的握笔姿势书写,一个娟秀的“傅”字跃然纸上。 傅慎时指了一首《浣溪沙》叫她抄写。 殷红豆不习惯竖着誊写,一笔一划慢慢地写完,书房里静谧得只剩下沙沙声。 傅慎时看着她的侧颜,小丫鬟生的花容月貌,极其认真低头写字之时,身上透出一股韧劲儿,就像她手里的依依杨柳,在风里飘摇却不易折。她的桃花眼很好看,睫毛浓密,也不知是不是午睡才起来不久的缘故,眼边泛着淡淡的红,眼尾似拖着一丝娇媚。 抄完了词,殷红豆抬眸道:“六爷,奴婢能写好,不过不习惯而已。” 别扭她的脖子! 傅慎时挪开了视线,低头去揭桌上的纸,端详了片刻,字倒是方方正正带着女儿家的秀气,他半晌才道:“……没什么骨气。” 这是说她的字儿没气节。 殷红豆悄悄翻个白眼,命都快没了,要骨气有屁用! 傅慎时又问她:“跟谁学的?” “在厨房做事的时候,没事儿在地上比划两下,倒是比毛笔用的顺手些。” 傅慎时懒懒道:“炭笔倒也可用,也不易擦除,不过毛笔还是要学,炭笔上不得台面。” 殷红豆大喜,道:“奴婢明白!” 正说着,廖妈妈来了,中秋节她回去过了节,忙着家里的小子亲事,今儿下午才得空进来看看。 廖妈妈笑着走进来说:“六爷,过两日府里要办赏菊宴。”她脸上笑色愈深,显出酒窝,道:“方小娘子也要来,这倒好了,您能同小娘子说上话了。” 傅慎时神色淡漠道:“哦。” 廖妈妈又嘱咐殷红豆道:“你也跟去,院子里交给翠微看着便是。” “那必须的!”殷红豆忙不迭应了,她巴不得早些跟方素月打好关系,方便早些出府,省得再受傅二的骚扰。 29.第 29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眨眼功夫,清明节都到了。长兴侯府众人去祭祖的时候, 傅慎时走完过场, 没待多久就回了重霄院。 接着五月便有了二老爷升迁的喜事,长兴侯府自然要大办一场, 在此之前,傅老夫人命人买了精心培育出来的牡丹花,吩咐人去各房各院传话,喊了孙子孙女们齐聚花厅, 共赏牡丹之繁盛艳美, 富丽堂皇。 重霄院自然也收到了邀请。 廖妈妈把帖子递到了傅慎时手上,笑道:“老夫人今年还是头一次把姑娘和小郎君们聚在一起。”收起笑容, 她又说:“上次你出门,还是清明节的时候, 这回就当出去散散心好了。况且老夫人本就对大房多有不喜,六爷别叫他们拿住了把柄。” 一顿笔, 傅慎时头也不抬,道:“好。” 放下帖子, 廖妈妈便走了, 她到厢房跟殷红豆说,过两日傅慎时要去花厅出席宴会, 叫她备些点心, 给傅六充饥。 殷红豆又没参加过侯府大型活动, 便问道:“花厅里的吃食可是不和六爷胃口?” 廖妈妈道:“那倒不是, 但人多手杂的, 我不放心。对了,到时候你也要跟去,时砚一人怕是看顾不过来。” 殷红豆好奇道:“时砚也去?” 据殷红豆所知,时砚今年也有十五岁了,跟了傅慎时好些年,若说他为着伺候情况特殊的主子,才没被赶出外院,倒是情有可原,但花厅宴会,女眷众多,他跟去终是不便。 廖妈妈面色平静道:“时砚是没根儿的人,去了也不妨事。” 虚掩着嘴,殷红豆着实吃了一惊,她一直觉得时砚很奶气,但是没想到,竟然是个小太监。她不免多想,不会是因为傅慎时用惯了他,所以把时砚给阉割了吧。 廖妈妈立刻解释道:“时砚是六年前进府的,当时他被家里人卖进宫,不知为何没过选,便被赶了出来,是六爷收留了他。说起来,也是缘分,若非这个身份,他哪儿能在内院伺候主子到这个年纪。” 外男不得在内院当值,不过垂髫小厮除外,时砚去了根,才成了长兴侯府的例外。 感慨一声,廖妈妈道:“时砚是个忠诚的,六爷真是好心有好报。” 殷红豆绝不表示苟同,但她捕捉到一个细节,便问道:“那六爷的事儿,时砚是知道的?”她指的是傅慎时瘸腿的事儿。 虎着脸,廖妈妈道:“他知道也不敢说的。”又嗔道:“你这死丫头,这种事儿以后少问。世家勋贵的事儿,知道多了要折寿的。” 咧嘴笑一笑,殷红豆道:“我不问便是了。” 廖妈妈到底不放心,便严肃道:“这五六年里,重霄院来了多少丫鬟,平安走的没有几个,作死的都是聪明的。红豆,你是个机灵本分的丫头,至多再熬两年,也该放出府去嫁人。有伺候六爷的功劳在,大夫人亏待不了你,明白吗?” 小鸡啄米般的点着头,殷红豆道:“谢廖妈妈提点,我都知道的。”她又凑到廖妈妈身边,道:“我眼下也是想好好伺候主子,不过六爷心思难猜,以前那些丫鬟的事儿,廖妈妈可否捡一两件说给我听,让我做个警示之用。” 廖妈妈倒是不提防这个,她便挑了一件有印象的事告诉殷红豆。 那是傅慎时十四岁的那年,大夫人着针线房上的人送了不合脚的鞋子过来,他便觉着下人们没有上心,要拿把买料子、做鞋、送鞋的人全部问罪。在他身边伺候了好几年的丫鬟劝他消停,省得让大夫人寒了心,还说他迟早要把旁人的关心都消磨干净,闹得个遭人嫌弃的下场。 傅慎时恼了,把丫鬟赶出府去配了人,凭那丫鬟怎么哭求都没有用。其他的丫鬟日渐乖巧,不过也逃不过主子喜怒无常,通通都被打发了出府。 殷红豆摸着下巴仔细琢磨,丫鬟说的倒是肺腑之言,但傅慎时遭逢巨变,早就性情大变,自尊心强,丫鬟那般斥责他,堪比揭他伤疤,不惹恼他才怪。 廖妈妈说得渴了,提起水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红豆,这事儿要是换做你,你会怎么做?” 愣了一下,殷红豆若有所思,她现在已经是傅慎时的丫鬟了,此类事未必不会发生,倘或就像催他吃馄饨那样敷衍应付,恐怕只会有受罚的份儿。 这已经不是殷红豆从前生活的地方了,她所拥有的能力撼动不了当下环境的分毫,若真想在重霄院顺利地活到能出府的年纪,她便不能对傅慎时轻视、抵触,要真真正正地把他当做自己的“主子”。 沉思许久,殷红豆才道:“鞋不合脚,是下人的错,自然该罚。不过内宅之事,赏罚交由大夫人决断,做丫鬟的只禀明便是,或是私心难免……在不歪曲事实的基础上,多替主子说一两句也无妨,至于六爷这边,也该有一双合脚的鞋。” 廖妈妈抬了抬眼皮子,眼睛微微发亮,笑了笑,道:“红豆,我就说你是个聪明的。不同你说了,我要去忙了。” 殷红豆送廖妈妈出去,便开始给自己洗脑,“纠正”思想,为了以后活着离府做准备。 —— 五月上旬,傍晚细雨侵竹,飞鹊惊丛,次日恰好天朗气清,老封君开的牡丹宴如期举行。 大清早的,重霄院的人都忙活起来,廖妈妈替傅慎时挑选衣服,时砚贴身伺候,恭候差遣,殷红豆在厨房做糕点,翠微打下手。 半个时辰后,殷红豆先忙完,她与翠微二人把东西都装好了,放进食盒里,提到了上房门口。 敲了敲隔扇,殷红豆站在外边禀了廖妈妈,说都准备好了。 廖妈妈站在八幅的屏风内,音量微微提高,道:“进来。” 殷红豆提着食盒忐忑地进去,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虽然心里知道要把傅慎时真的当主子看,可想起被他逼着硬灌馄饨的事儿,难免不会发怵。 绕过屏风,殷红豆顺手把小食盒搁在了炕桌上,道:“备了三样点心,甜的咸的和炸的。”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面对铜镜,廖妈妈正给他梳头发,用墨玉蝉扣束起来,笑着回殷红豆的话,道:“你手脚倒是快。”扭回头,又说:“六爷,好了,你瞧瞧。” 随意地往镜子里瞥了一眼,傅慎时便道:“可以了。” 廖妈妈看着傅慎时精神很好,笑着多说了一句:“美中不足的就是太素净了些,六爷要是听我的,穿那件暗红直裰多好。” 皱起眉头,傅慎时淡声道:“妈妈,还去不去了?” 廖妈妈忙哄着他说:“去去去。”她朝殷红豆和时砚使眼色,吩咐两人赶紧跟上。 时砚推着轮椅,把傅慎时转了过来。 殷红豆提起食盒,瞧了傅慎时一眼,瞳孔微张,满目惊艳之色。傅六生的实在是好看,冷白的皮肤配上精致的五官,眼神淡漠孤傲,睥睨众人,一身银色暗纹直裰,如高不可攀的天上星月,放在哪里都是最显眼的存在,看过去便挪不开眼了。 到底是见过无数美男子——的图片,殷红豆连忙回过神,乖乖地跟在轮椅后面。 主仆三人一道出了重霄院,留了廖妈妈和翠微在院子里看守。 行了快半个时辰,才到侯府花园附近,甬道上的人也渐渐多了,傅慎时不论见着平辈里的谁都不打招呼,旁人自然也不会热脸来贴他的冷脸。时砚也是个不说话的主儿,殷红豆就更不敢说话,她低着头,一路跟进了花厅。 老夫人办的宴,热闹非常,阖府上下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们都来捧场,侯府三房的晚辈几乎都来齐了,处处笑声连连,花团锦簇。 待傅慎时进花厅的时候,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打了过来,仿佛灯火凝聚在他身上。 殷红豆也跟着有些不自在。 诡异的气氛片刻便消弭,傅慎时的大哥傅慎明,从左边排头的靠背椅上站起来,他穿着墨绿的直裰,腰间一个带流苏的玉佩跟红色的荷包,鬓如刀裁,面容和煦,温润如玉地笑着,走到傅慎时身边,道:“老六,你来了。” 大房嫡次子在府里行三,他也热络地走过来,大笑着迎亲弟弟傅慎时。 殷红豆知道,这两个便是傅慎时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长兴侯的世子爷和三爷,也唯有这两人,才会跟傅六有交流。 傅慎时淡淡地点头,同老夫人请了安,得了句客套的回应,便让时砚推着他去自家兄弟身边坐下。 傅慎时的到来,打断了花厅里的热闹,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 老夫人高高在上地同几房的儿孙们笑着说话,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她偏爱的,终究是嫡亲的二房孙子孙女。 两刻钟后,老夫人说得口渴了,喝了口茶水,便让人搬几盆牡丹进来,供众人赏玩,也好叫年轻的子孙们写字作诗,图个热闹。 侯府的小娘子和小郎君们自小便要读书识字,做诗倒是难不倒他们,况且从前都是傅慎时艳压群芳,如今他是个残废,志气颓丧,多年无作问世,学问肯定已经荒废,也该轮到他们出头风给傅六看了。 年轻的哥儿们尤其躁动,二房的两兄弟摩拳擦掌,三房的嫡长子也跃跃欲试。 半刻钟后,大厅隔扇全部打开,廊下搭起架子,碧色的帷幔铺陈其上,盆栽的牡丹流水一样地抬进花厅,放入帷幔之中。日光透过低垂的帷幔,洒在盛开的花朵上,微风轻拂,大朵牡丹若隐若现,做派十分富贵。 殷红豆也望过了过去,暗暗称赞,她见过牡丹,但从未这样观赏过牡丹。 花厅里当值的丫鬟婆子们,抬了五六张长桌进来,又有丫鬟跟着拿来了笔墨纸砚,每张桌子上摆放一套文房四宝与镇纸、笔山等用具。 这些东西刚刚摆放好,潘氏的丫鬟紫晴入了花厅,在众人面前禀了老夫人,道:“萧山伯夫人路过侯府,欲携家中女眷前来拜见老夫人,二夫人正在厅里待客。” 萧山伯夫人来的可真是时候。她娘家正好擅长培育牡丹,祖父又是当年有名的丹青圣手,今日她来,再和适宜不过。 大房和三房的人脸色已经不大好看,难怪还没到牡丹花开的月份,老夫人便急着从外地买牡丹回来赏玩,不过是因为二房傅五爷去年年底和离,如今也到了再娶的时候了。萧山伯虽然也是世代袭爵的勋贵,但子嗣单薄,到底式微。眼下看来,老夫人和潘氏是看中了萧山伯家的姑娘。 傅慎时收紧了扶着轮椅的手,面色阴郁,什么牡丹宴,不过是替傅五相看姑娘,老夫人拉着另两房的人来做陪衬。 30.第 30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傅慎时整个人窝在轮椅里, 手臂垂在轮椅之外, 低着头, 鬓边发丝乱了几根,不安分地落在脸侧, 遮住他沉郁冰冷的面容。 殷红豆轻轻地走过去,蹲下.身, 却还是惊动了他。 傅慎时猛然抬头, 他面色惨白阴冷,目光森冷地看着殷红豆, 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 道:“你想劝我什么?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他的嗓音低沉冰寒,如从冰封的湖底透出来的幽响, 冷透骨髓。 殷红豆几乎要窒息,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一边挣扎一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完整的话:“六爷……您的手……受伤了……咳……咳咳……” 廖妈妈红着眼眶望向傅慎时的手, 惊叫了一声, 连忙跑过去解救殷红豆,扯开他的手, 无奈地哀声道:“六爷这是做什么啊!” 顺利从傅慎时挣脱出来, 殷红豆的小脸涨红,一屁股坐在地上捏着嗓子直咳嗽, 缓过神来, 便迈着发软的双腿赶紧离开。 她吓坏了。 想起此前种种, 殷红豆愈发觉得自己真的是用生命在挣钱,果然是风险与收益并存,十个月月例的奖赏,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殷红豆回房洗了把冷水脸,没过多久廖妈妈就来了。 “廖妈妈,六爷怎么样了?”殷红豆笑着问的,不是她多么的关心傅慎时,是她深刻地了解自己的职业和地位。 在这个地方,丫鬟不能让主子费心,她也不能给廖妈妈添麻烦。 廖妈妈忽然松了口气,咽下了原本让她难为情的安抚之言,勉强地笑一笑,道:“没事儿了,估摸着六爷今日又不想用膳,晚膳少费心思,备一些吃食以备不时之需便是。” 殷红豆点了点头,看看了廖妈妈发干的嘴唇,倒了杯水递给她。 廖妈妈捧着杯子,犹豫再三才道:“明儿去萧山伯府,你还是跟去吧,时砚一人伺候我终是放不下心。” 殷红豆垂眸,长长的羽睫盖住明亮的眼睛,清丽艳美中又带着一丝乖巧,道:“好。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她说的轻巧,心里却并不松快。 廖妈妈欣慰地握了握殷红豆的手,再未多言。 是夜。 送去书房的晚膳一直放到冰冷,傅慎时也没有动一筷子,时砚原模原样地给端去了厨房。 天色漆黑,庭院里仍有虫鸣。 殷红豆还不习惯早睡,她趴在床头,看向窗外,厨房的灯已经熄了,上房的灯还亮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傅慎时房里的灯也灭了。 打了个哈切,殷红豆顿觉困倦,她关上窗,抱着填充着决明子的枕头,四仰八叉地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廖妈妈过来叫醒了殷红豆,吩咐她做早膳。 殷红豆快速地收拾好自己,找翠微给她梳了头,刚好在傅慎时换好了衣服之后,将热的粥端进了上房。 廖妈妈正在房里给傅慎时整理装束。 去萧山伯府与张家说和是重要场合,他要穿的精神得体才行。 殷红豆把粥搁在桌上,余光扫了傅慎时一眼。 他坐如泥胎木偶,纹丝不动,眨眼的时间都隔得很长,异常安静。傅慎时本就生的精致清冶,不说话的时候本该是乖巧温顺的模样,偏偏面色冷似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那双狭长的眼睛又泛着淡淡红血丝,便多了几分阴冷之色,叫人无端胆寒。 廖妈妈温声道:“红豆,你把六爷的衣服顺带拿出去让翠微洗。” 傅慎时昨日穿过的衣服就放在罗汉床上,殷红豆走过去拿在手里,竟还触得到淡淡余温,她不免心惊,傅六不会一整夜都没合眼,就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夜吧! 这绝对是傅慎时做的出来的事,殷红豆低着头,头皮发麻地拿着衣服离开了上房。 在厨房里匆匆吃过早饭,殷红豆便立在廊下等待。 没过多久,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廖妈妈紧随其后,瞧了殷红豆一眼,对傅六道:“今儿还是让红豆跟去吧。” 傅慎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廖妈妈权当他默认了,捏了捏殷红豆的手臂,脸上露出温柔的酒窝,道:“去吧。” 微微点头,殷红豆跟在了轮椅的后面。 还是同那日去宝云寺一样,殷红豆和时砚两人为着伺候傅慎时,与他一道坐在第二辆大的马车里。 殷红豆坐稳之后,放下帘子,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向萧山伯府。 京中住宅金贵,民居鳞次栉比,但像侯府和伯府的宅子皆是天子御赐,都在内城,且离皇宫不远。长兴侯府住在咸宜坊,萧山伯府坐落在大时雍坊,两家相隔不过两刻钟车程。 京城的早上,街道上贩夫走卒早已如川如流。 路上略微耽搁了一小会儿,长兴侯府的马车便顺利抵达萧山伯府。 萧山伯府朱漆大门,门上是唯有公侯伯爵府邸才准用的兽面摆锡环,长兴侯府的小厮捏着门环敲打两下,立刻有人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跟萧山伯夫人身边的妈妈碰了面,跟着她绕过游廊穿堂,一路走到跨院的大厅——这是伯府内宅的待客之处。 秦氏领着傅慎时等人入了大厅旁边的暖阁,萧山伯夫人和张夫人早在里边等着了,她竟像是姗姗来迟之人。 即便如此,秦氏也没有拿出好脸色,她只朝萧山伯夫人笑笑示意,又侧身让出位置,叫傅慎时同主人家问好,便落了座。 坐在另一边的张夫人领着女儿起身,还没来得及同秦氏见礼,对方就坐下了,母女两个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只好也一道坐下。 张夫人倒是很崩得住,心里窝火,面上并不显。 张小娘子年轻不经事,沉不住气,目光频频朝傅慎时身上望过去,没与他对上,却同殷红豆两人对视了一眼。 殷红豆并非真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张小娘子脸上显露出来的小女儿家的娇媚之态,和被人捕捉到偷窥男人之后的羞涩紧张,和她从前见过的暗恋者的状态如出一辙。 垂下头,殷红豆绞着手指,那位小娘子不会喜欢上傅慎时的皮相了吧! 余光扫过傅慎时的脸颊,殷红豆撇了撇嘴,她觉得大有可能,毕竟傅慎时的脸还是十分具有欺骗性,而且那日傅六所展现出来的才智,完全碾压流云公子。张小娘子年轻冲动,因一时仰慕而生了嫁人之心,也极有可能。 怕只怕,婚事真成了之后,张小娘子认清现实,后悔不迭。 不过殷红豆觉得张小娘子连认清现实的机会都没有。 昨日秦氏那般对待傅慎时,傅六若老实从了母亲的意思,那就不是他了,今日他绝不是来说和的。 殷红豆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暖阁里静了好一会儿。 萧山伯夫人身为主家,拿人钱财,受人之托,也不好冷了场,笑着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便把话题引到两家人的头上,她婉言道:“宁愿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两位夫人不如再好好谈一谈。” 话音刚落,暖阁外便有丫鬟过来禀萧山伯夫人,说内宅有事,请她过去一趟。 萧山伯夫人起身浅笑道:“二位慢谈。” 她的离开,当然是张夫人的要求,谁会愿意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旁人看见? 但这么重要的事,萧山伯夫人并不想错过,她人虽走了,却留下了两个机灵的丫鬟在门口随侍。 暖阁的隔扇紧紧关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萧山伯夫人搭了桥,张夫人如今是有求于人,便只好厚着脸皮过河,主动同秦氏道:“侯夫人,那日之事确实是误会,都是流言四起伤了两家和气,将来到底是要成一家人,今日不把误会解开,倒是枉费萧山伯夫人一片好心。” 便是看在萧山伯夫人的面上,秦氏会为难张夫人,却不会让她太过难堪。 何况秦氏心里惦记着那块肥缺,面色也渐渐缓和,微抬下巴瞧了张夫人一眼,笃定道:“我看并非误会,但小娘子年幼,我儿大度,倒不是不可原谅。” 她又看着傅慎时,问他:“六郎,你说呢?” 傅慎时总算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让她斟茶道歉。”许是整夜没睡的缘故,他的声音喑哑阴沉的厉害,如覆上一层冰霜,听得人头皮都发冷。 殷红豆暗暗诧异,傅慎时竟只叫张小娘子道歉了事,这货莫非想了一夜想通了? 绝对不可能。 殷红豆的后颈莫名一凉。 眼看着躲不掉了,殷红豆只好站在门口重重地咳嗽两声,高声道:“六爷,奴婢进来了啊,您不出声,奴婢就当您默许了啊。一啊、二啊、三啊。” 数完数,殷红豆便推门而入,却被书房里的景象给吓到了。 倒不是傅慎时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而是书房的格局太有压迫感。 一进门,书房外间的左手边是一道封死的窗户,窗户下面一张黄花梨云头形铜包角长桌,桌子侧边顶着墙壁安放,东边是个大书架,将这一小块空间围成了一个正方形,只留了轮椅进出的一条道。 傅慎时就坐在小小的方形区域里,贴着墙角,身子窝进轮椅,清瘦孤弱。如泥胎木偶,低头盯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书房的烛光不是那么的亮,他整个人都打上厚厚的阴影,一团影子般的缩在角落,没有存在感。 殷红豆走进去之后,傅慎时似连呼吸都没有,安静乖巧的可怕。 太病态了。 书房静谧的有些诡异,殷红豆看着此时此刻毫无攻击性的傅慎时,已然忘了害怕,她生怕太刺激他,轻手轻脚地放下案盘,青花狮子戏球纹碗里的馄饨冒着腾腾热气,蛤蜊干粉熬出的鲜汤上飘着嫩绿的葱花,香气四溢。 微微皱眉,傅慎时的手指握紧了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明显,像攀附着一条条的藤蔓。 殷红豆本想放下馄饨就走,却觉得好像不算完美完成任务,她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便道:“六爷,廖妈妈说您晚膳没用,想是饭菜不合胃口,所以让奴婢煮了馄饨过来。” 31.第 31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殷红豆说, 重霄院的桃树并非短命桃,傅慎时还没开口, 廖妈妈便急切地问:“何出此言?”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 他眸光晦暗不明, 她道:“桃树有阳刚之气,亦有辟邪之力。在风水上, 认为桃树种植在庭院, 有利于延年益寿。而种植桃树的方位代表不同的风水吉利意义。譬如种在住宅西南方位, 益于化解病气, 保院子的主人健康长寿。” 语气稍顿, 殷红豆道:“奴婢听廖妈妈说, 早几年六爷身子骨弱,小病不断, 倒是与这些桃树种植方为所代表的意义相同, 奴婢斗胆猜测,夫人当时必是特地请问了风水先生,才挑了重霄院吉位西南方位, 种下这些花桃的。” 傅慎时眼眸微敛,喜怒难测,似是在思量着殷红豆说的话。 仔细了回忆了一遍往事, 廖妈妈连声道:“对对对,大夫人的确是去找了风水先生看过的, 那是从苏州来的张天师, 他刚到京城, 夫人便让人去请了他,最后才定下在重霄院西南方位种下桃树。红豆说的必是不错,否则方位和效果怎么会正好对应得上。” 初夏的早晨,尚有一丝微风吹拂,温柔的暖风扫过面颊脖颈,平添一分惬意。 傅慎时唇角淡淡地牵起,冷淡地“哦”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面带喜色,廖妈妈笑说:“怎么不是如此。”她看着殷红豆道:“亏得红豆懂得一二,不然这几株桃树,倒是要开罪了六爷。” 殷红豆冲廖妈妈俏皮地眨眨眼,说来也巧了,她上辈子的老板就很迷信,老喜欢弄什么桃符之类的摆在办公区域,还托了她着手操办,她才对此有所了解,能说得上个子丑演卯,否则傅慎时因为桃树心情不佳,又不知道该怎么阴晴不定地折磨人。 傅慎时黑沉的眼眸泛着微光,不经意地瞧了殷红豆一眼,同时砚道:“走。” 时砚推着傅慎时回了书房,廖妈妈揪了揪殷红豆的脸蛋,笑逐颜开道:“真是没看错你这丫头,小嘴儿真会说,倒是把六爷给唬过去了。” 揉搓着脸颊,殷红豆道:“我可不是胡说。”不过是傅慎时和家人之间,相互不理解,也彼此不沟通。 廖妈妈满脸笑色道:“我去回了夫人,让她着手操办起六爷的婚事,你去伺候着吧,一会子有你的赏。” 听到赏赐,殷红豆眼睛都冒光,道:“廖妈妈,替我要些实在东西!” 廖妈妈乐不可支,笑骂她是个财迷。 盈盈笑声传进书房里,傅慎时嘴角微微翘起。 不多时,时砚便提着铁锹和水桶到桃树边,殷红豆去问他:“你做什么呢?” 时砚还是闷声闷气的,语气却柔和了很多,道:“桃树没养好,要死了,我救一救它。” 殷红豆调侃说:“你倒是心地善良,救死扶伤。” 闷哼一声,时砚没有搭理殷红豆,却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叫住了她,赞道:“你是个好丫头。”说完便弯腰挖土,不再言语。 过了十多天,花桃在时砚和翠微的精心照顾下,果然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原先挂在上边的小桃子竟然没掉,稳稳地结在树上,大有长肥的趋势。 翠微帮着打理了好些天的桃树,心里知道花桃的重要性,日日盯着桃子,有贼心没贼胆,悄悄摸摸地同殷红豆道:“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早熟的桃子卖多少钱一斤。” 殷红豆一猜就便知道翠微动了桃子的心思,捏着她的脸蛋道:“花几个钱,叫人给你带进来就是了,可别打六爷桃子的主意。” 点点头,翠微道:“那我还能不知道好歹?诶?红豆,你可有要找人带的东西,咱俩一块儿买?” 殷红豆摇首道:“没有,不过许久没有出府,倒是想出去看一趟。” 即便困在重霄院,殷红豆也始终不忘初心,不自由,毋宁死,她的终极目标就是赎身得良籍,出去自由自在地过小日子。 两丫头一说起这一茬,便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翠微不是家生子,是家贫才卖进侯府做粗使丫鬟,眼下在重霄院也只是个三等丫鬟,月例并不高,她只想好吃好吃地待到天荒地老,并不想出府。 殷红豆尝试给翠微灌输不同于从前的思想,告诉她道:“若出府做个自由身,挣点钱,想吃什么吃不了?何必做个下人受制于人?” 茫然地看着殷红豆,翠微道:“我喜欢重霄院,喜欢你的手艺,红豆,咱俩要是能留一辈子就好了,我想吃一辈子你做的菜。” 这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丫鬟到了年纪必须配人,这是大业朝廷断定官员是否“仁义”的一个标准,殷红豆明白,二人将来注定要分道扬镳,她也未说丧气话,只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吃一日算一日。” 廖妈妈不知打哪儿来的,笑问殷红豆:“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诗?字写不了几个,口齿倒是伶俐。” 殷红豆起身迎她,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翠微忙问:“红豆,你那句诗是从哪头猪那里学的?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瞪了翠微一眼,廖妈妈道:“你这混账丫头!说谁是猪呢!” 侯府能读书学诗的,都是主子,而且下人大多没这洒脱心态,这话十有八.九是哪位主子说的,翠微这话,不等于骂主子是猪么!偏她还没理解过来,等理解过来的时候委屈兮兮道:“……不是红豆先说的吗?廖妈妈偏心。” 翠微也是个本分丫头,廖妈妈并不计较她的话,只笑道:“你这实心的丫头竟也会学贫嘴了!不跟你们说了,六爷的亲事有着落了,我去同六爷交代一声。” 殷红豆来了好奇心,问道:“是哪家姑娘?” 廖妈妈只粗略地解释道:“是六年前同六爷定了亲的张阁老的孙女,病了好一段日子,两人年纪也不小了,该提议程了。” “张小娘子多大了?”殷红豆随口问道。 “也是十六。” 殷红豆面色自然道:“那倒是不小了,先提前恭喜咱们六爷。” 廖妈妈并不乐观,她淡笑着往书房去。 厨房里,殷红豆低眉细想,可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小娘子十六岁年纪并不小,而且都定亲六年了,按照傅慎时这个情况,及笄之后便该过门,却“病”到现在,许是反悔了也未可知。 至少在六奶奶进府之后的一年,殷红豆和翠微都是要伺候的,她迫切地想知道未来的女主子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威胁她的生命安全,能否成为她离府的助力。 煮了热茶,殷红豆提着茶壶便去了书房,她不急着进去,只站在窗外听墙角。 廖妈妈还是那个样子,噼里啪啦没个停地介绍张阁老的孙女,她道:“小娘子打小就生的齐整,六爷也是见过的,听说长大愈发标志了,端庄秀雅,又知书达理……” 傅慎时没做应答,不过殷红豆猜得到,他估摸着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实则傅六皱了眉毛,他似乎还记得一些张家小娘子长相的影子,不过多年未见,到底没什么很深的印象。 廖妈妈继续道:“听闻小娘子也喜欢读书写字,将来入了府,六爷就有个伴儿了,早起日落的有个贴心人陪着,比时砚一个小厮伺候强多了,等将来生了子女,六爷就更有福了……” 一时走了神,殷红豆竟不自觉地想着,傅慎时这副样子,生孩子顺利嘛。 摆摆头,殷红豆抛开乱七八糟地想法,又听得廖妈妈道:“大夫人不是要逼迫六爷,倒时候去寺庙里拜菩萨的时候,远远地见上一见,或是不便,就把小娘子请到府里来,六爷满意了,亲事方成,六爷不满意,也没有人逼你。六爷不说话,我便当你应了,这就去回了大夫人。” 殷红豆纳闷,傅六这个样子还能挑剔阁老的孙女?该不是妈妈为了照顾他的感受才这么说的吧。来不及多想,她便听到了廖妈妈出来脚步声,赶紧贴着墙侧着身子,躲避廖妈妈的注意。 廖妈妈走的急促,竟没瞧见窗外有人,殷红豆刚松一口气,身旁的窗户却被里面的人敲了敲……傅慎时食指叩着封死的花窗,冷声道:“进来。” 糟糕,被抓包了。 懊恼地“啧”了一声,殷红豆提着茶壶就进去了,低头道:“奴婢是要送热茶,听见廖妈妈好像在说要紧事,便没进来。” “没进来听,躲着偷听。”傅慎时还是坐在轮椅里,胳膊随意地落在长桌上,冷淡地接了殷红豆的话。 换掉冷茶,殷红豆乖巧笑道:“奴婢也是关心六爷嘛。” 傅慎时悬腕写字,字体瘦劲有力,道:“下去吧。” 殷红豆走了,她没想到傅慎时没有发脾气,更没想到,他跟张阁老的孙女相看的时候,把她也带上了。 低头看着手上勒出的伤痕,傅慎时神色淡漠,吩咐时砚道:“把我的虎尾鞭拿着,回去。” 殷红豆双手一颤,险些把虎尾鞭扔了出去,傅慎时这厮果然变态,竟然用保护动物的尾巴做武器。 还回虎尾鞭,殷红豆双手贴在大腿外侧搓了搓,方才碰过虎尾鞭,心里有种罪恶感,得擦掉才会安心。 低着头,殷红豆一路盯着轮椅的车轱辘。她两手空空,心里直突突,菜还没从厨房拿来,也不知今晚还有没有命做菜吃菜了。 心情低落地回到了重霄院,殷红豆一见廖妈妈就眼圈红了,等傅慎时进了上房,她立刻冲到廖妈妈怀里,死死地搂着她,哭丧着脸,道:“廖妈妈救我!” 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廖妈妈问她:“怎么了?” 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这丫头老实乖觉,贴心善良,没有野心,但这才没几天,竟跟着傅慎时的屁.股后面回来,还向她求救。 有了前车之鉴,廖妈妈不免心生警惕,肃了神色道:“你对六爷做了什么事?” 殷红豆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道:“我在后山看到有个丫鬟要对六爷投怀送抱被六爷勒了的脖子我怕六爷伤到手还要担上不好听的名声便立刻扑上去阻止虽然救下了丫鬟但是好像惹六爷生气了,呜呜呜呜……” 32.第 32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好像猜到了什么,傅慎时翻了一页书, 轻声“哦”了一句。 “大夫人把她叫去了。”廖妈妈收敛起笑容, 说道。 傅慎时渐渐抬眸, 声音发冷, 道:“何时去的?” “就在重霄院外面的甬道上被如意姑娘带去的, 去的有一会子了。” 沉默了一阵, 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这丫头性子野, 由她去吧。” 廖妈妈欲言又止,两手不安地贴着大腿,到底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 天黑时分, 大厨房送了晚膳过来,廖妈妈留下丫鬟的晚膳, 端着傅慎时的那一份去了书房。 傅慎时刚好完成一幅画作,他把东西齐整地摆起来, 吩咐时砚推他去圆桌那边用膳。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三菜一汤, 一道人参笋, 细竹笋切成人参状, 加了蜂蜜水,口味微甜, 一盘腐干丝,也切的极细, 用虾和酱油拌着, 鲜味四溢, 还有一碗连鱼豆腐和一盅汤,几道菜摆在一起,颜色相宜,看着很有食欲。 傅慎时举箸尝了一口,深皱眉头,菜品倒是跟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可味道差远了,也不说很难吃,但今夜的菜,就是不好入口,他扔下筷子,想起了什么,面色沉郁问道:“她还没回来?” 廖妈妈眉心突突地跳,攥着帕子道:“是,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六爷不是说由得她去么……” 傅慎时看了一眼天色,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重,他道:“妈妈去寻她吧。”随后看向时砚说:“把这撤了。” 时砚叫来翠微撤下饭菜,廖妈妈准备去世安堂看一看。 傅慎时嫌屋子里闷得很,时砚便推他去院子消食。三个人刚出去没两步,门口有个娇小的身影推门溜了进来。 夜色茫茫,朗月悬空,星罗棋布,殷红豆穿着深色的褙子,里面是宽袖的裙子,缓步而来。晚风吹拂,她纤瘦的身体套在宽松的衣服里,远远地与这夜色几乎相融,只瞧得见玲珑的轮廓,愈发显得单薄瘦弱。 傅慎时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娇小人影朝他走来,摇摇晃晃,步子并不大稳当,他攥紧了扶手的首端,与殷红豆的距离越来越短。 轮椅停下,殷红豆也驻足,两两相望,傅慎时开口问她:“怎么才……” 话音未落,殷红豆两腿一软,往轮椅里摔去。 傅慎时下意识地身体前倾,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殷红豆的腰肢。她整个人都压下来,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如墨的发丝垂下几绺,扫过他裸.露的颈项,又轻又痒。含苞待放的两团柔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胸膛。 呼吸之间,他还感觉到有热气扫过他的耳廓,烫得他耳根发红,心里莫名就有了些异样的燥热。 傅慎时正要推开她,便听见耳边一句细密委屈的轻唤:“六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揽紧她纤细的腰,傅慎时嗅着清香又不腻人的淡香,他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却有一瞬间的犹豫,道:“……起来。” 廖妈妈连忙上前扶住殷红豆,紧张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殷红豆嘴巴噘得高高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站了一下午,腿麻,实在站不住了。” 廖妈妈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站着。 说明大夫人只是想敲打殷红豆,并不是真的要罚她。 傅慎时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淡声道:“回来了就早些歇息。” 说罢,他便回了书房。 殷红豆也回到房间躺着,翠微帮她揉膝盖,捏腿。 廖妈妈倒了杯水给她,道:“我去给你拿些活血的膏子来,六爷从前用剩下了许多。”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谢谢廖妈妈。”又低头说:“谢谢翠微。” 翠微细声道:“红豆。” “嗯?”殷红豆捧着杯子发了一声浅浅的音。 “今天没吃你做的菜,胃口都不好了。” 殷红豆心里暖暖的,笑道:“还胃口不好呢,你这小胖妞,分明就是想我、担心我,对不对?” 翠微手上力道均匀,继续道:“对。但是今晚六爷也没吃下饭。” “……” 殷红豆撇嘴,傅慎时没吃饭啊,那肯定是因为挑食呗! 虽然傅慎时今夜没吃饭,但殷红豆回来之后,他也没再折腾她做晚膳。 殷红豆心想,肯定不会是傅慎时良心发现,定是他胃口又不好。 夜里戌时正。 翠微下了面条给殷红豆吃,还问了她在世荣堂发生了什么。 殷红豆一边大口地吃着面条,一边含糊带过,暗地里却庆幸秦氏没有真要整死她,否则以傅慎时现在对她的态度,估计根本不会想保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 今日太累了,吃完面条,殷红豆睡的很快很沉。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殷红豆腿还有些发酸,她依旧去厨房做了早膳,翠微负责熬药。 吃药是不能吃茶的,殷红豆高兴道:“太好了,这段日子不用煮茶了。” 煮茶并不简单,殷红豆跟着翠微学了许久才学会煮浓淡适宜的茶,而且厨房里的茶炉常常要人看着火候,冷了便要时常换茶,实在麻烦。 如今少了一样事,她和翠微都轻省些许。 没过多久,殷红豆先将早膳先端了过去,药又熬了一会儿,约莫饭后两刻钟的功夫才拿去书房。 药很苦,殷红豆拿着托盘,药碗还有盖子盖住,她都能闻得到酸苦的味道,所以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 到了书房门口,殷红豆按下情绪,面无表情地进去,道:“六爷,药好了,不烫嘴。” 傅慎时抬首瞧了殷红豆一眼,并不看药,又低下头继续翻着书,道:“知道了。” 殷红豆垂头催道:“再放要凉了,六爷趁热喝。” 这么苦的药,不喝可浪费了。 “吃药也要催?”傅慎时冷声问。 “可不是,吃药也要催。”殷红豆原句还给他了。 傅慎时翻书的手顿住,他随手将书扔在桌上,挑眉着殷红豆,这丫鬟胆子越发大了,竟敢顶嘴起来,他后颈莫名一痒,动了动嘴角,到底没说什么,一口气喝完了药,拿起擦嘴的帕子,只是沉声道:“拿走。” 吃苦都不带眨眼的,厉害啊! 殷红豆端着案盘顿觉无趣,便见傅慎时喝了口白水,拧眉道:“茶水呢,怎么是白水?” 还以为他不苦呢。 殷红豆抿了个笑,道:“胡御医说六爷要忌口,喝不得茶。” 就这么苦着吧。 傅慎时瞪了殷红豆一眼,冷着脸问她:“你在笑?” 殷红豆慌忙低头,道:“没有没有,奴婢腿还酸疼着,哪里笑得出来?” “罢了,退下吧。” 殷红豆点头应了个是,抬眼正好看见傅慎时用帕子擦嘴角,他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清秀精致。 傅六的长相自是不必说,丰神冷峻,狭长的双目颇有别样风流,他穿着一身暗纹薄绸衣裳,羊脂玉蝉扣挽住高高束起的墨发。便是最简单的动作,他也做的行云流水,优雅自然,是真正的富家公子,骨子里就有一股贵气。 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傅慎时的脸,暗叹皮相惑人,须得时刻警惕才是。 ——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殷红豆一边在重霄院当差,一边开始了解内院的结构和大业律法。 等主子放她出府实在是没个定数,殷红豆打算攒够了银子,找人跟她名义上的家人联系,看能不能找夫人或傅慎时讨个人情,付了卖身银子,放她出府——她也立了几次功不是吗? 当然大夫人和廖妈妈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殷红豆走的,除非重霄院“后继有人”。 殷红豆寻了个空儿,跟廖妈妈提起了院子里人手不够的事儿。 平日里翠微负责粗活,又要帮着照看厨房,殷红豆负责一日三餐,还要学着院子里的事,廖妈妈自己也有丈夫子女,并不是天天都能待在院子伺候的,她也觉得只两个丫鬟伺候实在是少了些。 离前四个丫鬟被赶出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廖妈妈瞧时候差不多到了,便找了时间去世荣堂,想跟秦氏提这个事儿。 廖妈妈还没来得及说事儿,秦氏倒是先一步同她道:“你回去同慎时说,金吾前卫郑指挥使的女儿与他年纪相仿,我已与郑夫人见过了,郑大人和郑夫人很喜欢他,后日正好老三过生辰,叫他一道去庄子上同人家见上一面。” 她又补充一句说:“叫慎时放心,这次再不会像上次一样了。” 廖妈妈怔了片刻才颔首道:“老奴知道了。” 这件事悬在心头,廖妈妈只匆匆提了句丫鬟的事,秦氏道:“府里近日没有新人进来,容见了郑小娘子之后再说吧。” 廖妈妈魂不守舍地回了重霄院,心里很不定主意,她并未第一时间告诉傅慎时,反而是先跟殷红豆商量着。 廖妈妈把矮个丫鬟的事禀给了大夫人秦氏。 那丫鬟是潘氏大儿媳薛氏身边的丫头。 薛氏刚生育,这丫鬟本该给傅二做通房,但薛氏看的紧,丫鬟没有出头之路,便把主意打到了傅六的头上。 从后山回去之后,丫鬟已经吓傻了,嘴里说着不干净的胡话,悔恨自己不该勾.引傅慎时,还顺带撕咬了二房的不少人,惊动了潘氏。 大夫人听廖妈妈交代的时候却高兴的很,刚得潘氏一个人情,正愁没法还,恐要低她一头,潘氏就迫不及待地欠下大房的人情债。 33.第 33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玄元方丈默念“阿弥陀佛”, 他真是冤呐,他就是约人下个棋, 这……关他屁事。 秦氏忍不下这口气,切齿道:“幸得玄元方丈作证,小娘子是‘孝顺’还是不知廉耻,你我心知肚明。” 然而玄元方丈并不想作证,他念了声“阿弥陀佛”,便看向傅慎时,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局只有傅六能解。 傅慎时自然不会叫玄元方丈为难,他对流云公子道:“小娘子既是想结识你, 我便告辞了——母亲, 咱们走吧。” 流云公子满面通红,想结识他的人多了,这又关他甚么事。 张小娘子在仰慕之人的面前被落了面子, 愈发难堪, 掩面泫然欲泣, 羞愤欲死。 时砚推了轮椅过来,扶着傅慎时坐了上去, 殷红豆在旁随侍。 愤然拂袖, 秦氏冷哼一声, 瞪了张家母女两眼, 便欲离开。 今日事发在宝云寺, 并不算人多口杂, 这件事至多只会从秦氏的口中传出去,而秦氏的说辞只是片面之词,张夫人自然不会傻到当下还追出去与对方辩个对错,她准备等秦氏离开之后,好生打点,便没着急走。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跟着秦氏身后,路过张小娘子身侧之时,他扬唇冷笑:“张小娘子之前病了那许多日,可一定要问菩萨求个身体安康,菩萨不仅会保佑我长命百岁,一定也会保佑你。” 说罢,傅慎时便慵懒地抬手示意时砚推着他走。 张小娘子惊恐地凝视傅慎时的背影,如遭雷劈,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她想起他打湿的衣衫,哪里还会不明白——傅慎时他偷听到了她说的话,吩咐贱婢故意误导她,让她认错人,他就是在报复她! 咬紧牙关,张小娘子泪盈于睫,攥着拳头带着哭腔道:“母亲,这个残……”思及傅慎时无双的容颜,修长干净的手指,她又改了口道:“傅六他害我!” 张夫人怒其不争,斜了女儿一眼,便压下怒气朝玄元道:“方丈,小女尽孝心切,今日之事还恳请您勿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徒惹小女的祖父伤神。” 玄元方丈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张夫人又看向流云公子,得体笑道:“倒是常听皇后娘娘夸赞你,久闻不如一见,公子果真是潇洒大度之人。方才我进来之后公子才进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还请公子守口如瓶。” 轻咳一声,流云公子道:“夫人安心,晚辈一向寡言。” 张夫人神情缓和,笑了笑便告了辞,临走前又多捐了一千两的香油钱,回了张家忙着拿张阁老的名帖出去打点,直到半下午才有空处理张小娘子,狠心罚她跪一个时辰,禁足半月,抄经书百卷。 与此同时,长兴侯府,重霄院。 秦氏回府之后一直待在重霄院,坐在傅慎时的房间里安慰他,廖妈妈也陪同在旁。 傅慎时与从前一样,只是垂眸听着,羽睫遮住晦暗不明的眸光,他一言不发,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地敲着。 说得口渴了,秦氏喝了一口殷红豆煮的茶,她拉着傅慎时的手,怜爱道:“慎时,那等轻浮之女,绝非良配,是咱们长兴侯府看不上她,以后娘再给你挑好的。” 抽回手,傅慎时端起茶杯,淡声道:“全凭母亲做主。” 秦氏叹了一声,道:“慎时,娘知道你委屈。”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落下的一块肉,秦氏还是心疼着傅慎时,她捏着帕子道:“慎时,你以后的路还长着,此事你莫往心里去。” 额上青筋暴起,傅慎时握住扶手,手臂微微发颤,他嗓音低哑道:“母亲是打算,就这么算了?” 秦氏连忙道:“怎么会!” 挑起左眉,傅慎时沉声道:“哦?母亲打算如何做?” 秦氏一哽,着实被问住了,张阁老是朝中重臣,长兴侯府自然最好是不要同张家交恶,她目光一闪,不再同傅慎时对视,攥着帕子道:“……张家小娘子这般轻慢你,张家少不得给傅家、给你一个交代。” “轻慢?”傅慎时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秦氏安抚道:“娘知道你委屈……” 冷着脸,傅慎时喝道:“够了!”他挺直了脊背,浑身散发出警惕防备意味,道:“母亲您走吧。” 深吸一口气,秦氏面色不豫:“慎时!张小娘子是把你错认作他人,可她终是没有什么过份之举,何况又打着孝敬长辈的名义,便是说出去了,又占得住几分理字?” 傅慎时面色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声道:“母亲说的有道理,儿子明白了。” 秦氏猛然起身,准备离开,廖妈妈心如擂鼓,也不自觉地跟着站起来,欲出言挽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殷红豆在旁心急如焚,傅六死鸭子嘴硬到极致,张小娘子装病和咒他死的话竟只字不提,若是说给大夫人听,便是为了侯府颜面,长兴侯也不会轻易放过张阁老。何况张家未必没在朝中树敌,做出这般不仁不义之举,稍稍放出口风,自有大做文章之人。 急中生智,殷红豆朝廖妈妈眨眼示意,她下巴微抬,指向东南方位的桃花树。 廖妈妈想起桃花树下殷红豆所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张口便胡说:“夫人,六爷只是不善言辞,并非得理不饶人的狭隘之人,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误会。红豆这丫鬟是一道跟着去的,不妨听她说说是怎么回事。” 殷红豆松了口气,廖妈妈真是机智过人,只不过前面的两句话,胡说得过分了呵。 秦氏复又坐下,问殷红豆道:“你说说看,此事可还有隐情?” 傅慎时冰冷的目光投向殷红豆,却见她鼓着小脸,委屈巴巴地觑着他,水润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仿佛在说“六爷这真的是夫人逼奴婢说的,不是奴婢自己要说的,六爷饶了奴婢吧嘤嘤嘤”。 几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傅慎时挪开了视线,紧绷的双肩软了些许。 秦氏哪里不知道这些小九九,她呵斥道:“让你说你就说,看主子做什么!” 肩膀一颤,殷红豆垂头咬唇,她倒是想噼里啪啦倒豆子全说了,可是傅慎时不松口,她现在说了,一会子就要死! 傅慎时到底松了口,他放缓了语气道:“夫人问话,你答便是。” 头皮直发麻,殷红豆悄悄抠着手指头道:“塔楼外面的时候,张小娘子同丫鬟说了些话,奴婢伺候六爷身边,正好听到了一些。” 学着张小娘子的声音和语气,殷红豆说了个大概:“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字字诛心。 一段话说完,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花窗外明亮的日光斜斜地照进屋子,光影从傅慎时的背后开始笼罩,晕出朦胧浅淡的光晕,他穿着浅色的宽袖衣裳,愈发显得单薄孤傲。冷白精致的面颊上,他的唇角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仿佛吞了一肚子的话不曾倾诉。 眼前是儿子瘦弱的身影,秦氏脑子里回荡着殷红豆说的每一个字,顿觉心如刀割,眼眶登时泛了红。 秦氏恍然想起自己几年前,为求傅慎时长寿,她还特地找法师看过风水种下了花桃,而如今呢,她给儿子挑的未婚妻却骂他残废,盼着他死,情愿装病也不肯嫁他。 曾经高入云端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张小娘子心里的烂泥。 以帕捂面,秦氏潸然泪下,廖妈妈立刻清场,殷红豆等人默默退下。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秦氏才红肿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送她的廖妈妈面带笑色,温声地宽慰着。 待秦氏走了,廖妈妈才朝殷红豆招招手笑道:“六爷叫你。” 殷红豆脊背发寒……傅六方才不会看见了她跟廖妈妈之间的小动作吧! 34.第 34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张夫人大惊失色, 护着女儿,斥责傅慎时:“傅六,你胡说什么!” 秦氏意识到儿子受了辱, 登时拉下脸, 冷面看向张夫人和张小娘子,道:“随意同外男说话,这便是张家的家风么?张阁老真是教了一个贤孝的好孙女!” 张夫人转脸看向张小娘子,忍住质问地冲动, 沉住气道:“下次便是再想孝顺你祖父父亲,也不可这般莽撞, 叫人误会。若不是在有玄元方丈旁观,还真是说不清了!” 玄元方丈默念“阿弥陀佛”, 他真是冤呐,他就是约人下个棋, 这……关他屁事。 秦氏忍不下这口气, 切齿道:“幸得玄元方丈作证,小娘子是‘孝顺’还是不知廉耻,你我心知肚明。” 然而玄元方丈并不想作证,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便看向傅慎时,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局只有傅六能解。 傅慎时自然不会叫玄元方丈为难, 他对流云公子道:“小娘子既是想结识你, 我便告辞了——母亲, 咱们走吧。” 流云公子满面通红,想结识他的人多了,这又关他甚么事。 张小娘子在仰慕之人的面前被落了面子,愈发难堪,掩面泫然欲泣,羞愤欲死。 时砚推了轮椅过来,扶着傅慎时坐了上去,殷红豆在旁随侍。 愤然拂袖,秦氏冷哼一声,瞪了张家母女两眼,便欲离开。 今日事发在宝云寺,并不算人多口杂,这件事至多只会从秦氏的口中传出去,而秦氏的说辞只是片面之词,张夫人自然不会傻到当下还追出去与对方辩个对错,她准备等秦氏离开之后,好生打点,便没着急走。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跟着秦氏身后,路过张小娘子身侧之时,他扬唇冷笑:“张小娘子之前病了那许多日,可一定要问菩萨求个身体安康,菩萨不仅会保佑我长命百岁,一定也会保佑你。” 说罢,傅慎时便慵懒地抬手示意时砚推着他走。 张小娘子惊恐地凝视傅慎时的背影,如遭雷劈,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她想起他打湿的衣衫,哪里还会不明白——傅慎时他偷听到了她说的话,吩咐贱婢故意误导她,让她认错人,他就是在报复她! 咬紧牙关,张小娘子泪盈于睫,攥着拳头带着哭腔道:“母亲,这个残……”思及傅慎时无双的容颜,修长干净的手指,她又改了口道:“傅六他害我!” 张夫人怒其不争,斜了女儿一眼,便压下怒气朝玄元道:“方丈,小女尽孝心切,今日之事还恳请您勿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徒惹小女的祖父伤神。” 玄元方丈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张夫人又看向流云公子,得体笑道:“倒是常听皇后娘娘夸赞你,久闻不如一见,公子果真是潇洒大度之人。方才我进来之后公子才进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还请公子守口如瓶。” 轻咳一声,流云公子道:“夫人安心,晚辈一向寡言。” 张夫人神情缓和,笑了笑便告了辞,临走前又多捐了一千两的香油钱,回了张家忙着拿张阁老的名帖出去打点,直到半下午才有空处理张小娘子,狠心罚她跪一个时辰,禁足半月,抄经书百卷。 与此同时,长兴侯府,重霄院。 秦氏回府之后一直待在重霄院,坐在傅慎时的房间里安慰他,廖妈妈也陪同在旁。 傅慎时与从前一样,只是垂眸听着,羽睫遮住晦暗不明的眸光,他一言不发,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地敲着。 说得口渴了,秦氏喝了一口殷红豆煮的茶,她拉着傅慎时的手,怜爱道:“慎时,那等轻浮之女,绝非良配,是咱们长兴侯府看不上她,以后娘再给你挑好的。” 抽回手,傅慎时端起茶杯,淡声道:“全凭母亲做主。” 秦氏叹了一声,道:“慎时,娘知道你委屈。”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落下的一块肉,秦氏还是心疼着傅慎时,她捏着帕子道:“慎时,你以后的路还长着,此事你莫往心里去。” 额上青筋暴起,傅慎时握住扶手,手臂微微发颤,他嗓音低哑道:“母亲是打算,就这么算了?” 秦氏连忙道:“怎么会!” 挑起左眉,傅慎时沉声道:“哦?母亲打算如何做?” 秦氏一哽,着实被问住了,张阁老是朝中重臣,长兴侯府自然最好是不要同张家交恶,她目光一闪,不再同傅慎时对视,攥着帕子道:“……张家小娘子这般轻慢你,张家少不得给傅家、给你一个交代。” “轻慢?”傅慎时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秦氏安抚道:“娘知道你委屈……” 冷着脸,傅慎时喝道:“够了!”他挺直了脊背,浑身散发出警惕防备意味,道:“母亲您走吧。” 深吸一口气,秦氏面色不豫:“慎时!张小娘子是把你错认作他人,可她终是没有什么过份之举,何况又打着孝敬长辈的名义,便是说出去了,又占得住几分理字?” 傅慎时面色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声道:“母亲说的有道理,儿子明白了。” 秦氏猛然起身,准备离开,廖妈妈心如擂鼓,也不自觉地跟着站起来,欲出言挽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殷红豆在旁心急如焚,傅六死鸭子嘴硬到极致,张小娘子装病和咒他死的话竟只字不提,若是说给大夫人听,便是为了侯府颜面,长兴侯也不会轻易放过张阁老。何况张家未必没在朝中树敌,做出这般不仁不义之举,稍稍放出口风,自有大做文章之人。 急中生智,殷红豆朝廖妈妈眨眼示意,她下巴微抬,指向东南方位的桃花树。 廖妈妈想起桃花树下殷红豆所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张口便胡说:“夫人,六爷只是不善言辞,并非得理不饶人的狭隘之人,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误会。红豆这丫鬟是一道跟着去的,不妨听她说说是怎么回事。” 殷红豆松了口气,廖妈妈真是机智过人,只不过前面的两句话,胡说得过分了呵。 秦氏复又坐下,问殷红豆道:“你说说看,此事可还有隐情?” 傅慎时冰冷的目光投向殷红豆,却见她鼓着小脸,委屈巴巴地觑着他,水润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仿佛在说“六爷这真的是夫人逼奴婢说的,不是奴婢自己要说的,六爷饶了奴婢吧嘤嘤嘤”。 几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傅慎时挪开了视线,紧绷的双肩软了些许。 秦氏哪里不知道这些小九九,她呵斥道:“让你说你就说,看主子做什么!” 肩膀一颤,殷红豆垂头咬唇,她倒是想噼里啪啦倒豆子全说了,可是傅慎时不松口,她现在说了,一会子就要死! 傅慎时到底松了口,他放缓了语气道:“夫人问话,你答便是。” 头皮直发麻,殷红豆悄悄抠着手指头道:“塔楼外面的时候,张小娘子同丫鬟说了些话,奴婢伺候六爷身边,正好听到了一些。” 学着张小娘子的声音和语气,殷红豆说了个大概:“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字字诛心。 一段话说完,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花窗外明亮的日光斜斜地照进屋子,光影从傅慎时的背后开始笼罩,晕出朦胧浅淡的光晕,他穿着浅色的宽袖衣裳,愈发显得单薄孤傲。冷白精致的面颊上,他的唇角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仿佛吞了一肚子的话不曾倾诉。 眼前是儿子瘦弱的身影,秦氏脑子里回荡着殷红豆说的每一个字,顿觉心如刀割,眼眶登时泛了红。 秦氏恍然想起自己几年前,为求傅慎时长寿,她还特地找法师看过风水种下了花桃,而如今呢,她给儿子挑的未婚妻却骂他残废,盼着他死,情愿装病也不肯嫁他。 曾经高入云端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张小娘子心里的烂泥。 以帕捂面,秦氏潸然泪下,廖妈妈立刻清场,殷红豆等人默默退下。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秦氏才红肿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送她的廖妈妈面带笑色,温声地宽慰着。 待秦氏走了,廖妈妈才朝殷红豆招招手笑道:“六爷叫你。” 殷红豆脊背发寒……傅六方才不会看见了她跟廖妈妈之间的小动作吧! 忐忑地进了屋子,殷红豆刚绕过屏风,人都还没看清,就听傅慎时冷声道:“跪下。” 35.第 35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而后张家也依诺把差事给了长兴侯府, 这好差事儿落到了世子傅慎明的头上。 长兴侯府长房四个儿子,傅慎明将来要承袭爵位,早就在朝中谋了个官职,如今肥缺到手,便顺利调任。老二傅三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 多半时间是在帮家族打理庶务,油水来了, 他也少不得帮忙周旋。 余下五岁的盼哥儿和傅慎时,都帮不上什么忙,前者还在启蒙阶段,后者则整日在院子里练长鞭。 殷红豆刚做完午膳从厨房出去, 耳边鞭声啪啪作响, 花桃树下的木桩子被抽打得掉了漆。 她走过去道:“六爷,午膳已经好了。” 傅慎时看了看日头,淡声问她:“往日是这个时候用膳的么?” 当然不是,但是不早些做饭, 傅慎时这么抽打下去,手岂不是要废了。到时候时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廖妈妈弄不好会让她贴身照顾, 殷红豆才不愿天天待在傅六身边。 她回话道:“廖妈妈吩咐奴婢早些做的。”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停下了手中的长鞭。 他的勒红的手指微微地颤着, 手背完美无暇, 掌心里却是旧伤加新痕, 十分刺目。 殷红豆默默地垂眸, 她不喜欢傅慎时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方式。 时砚将帕子递给了傅慎时。 擦了擦脸,傅慎时吩咐道:“回屋去。” 殷红豆回厨房把饭菜端进屋,便也回厨房吃了午饭。 半个时辰后,时砚把案盘端来厨房,殷红豆有些诧异,傅慎时胃口尚可,饭菜竟吃的七七八八了。 这么说来,他心情应该是好些了? 殷红豆正思忖着,廖妈妈回了重霄院,进厨房问她傅慎时吃了饭没有,她道:“与平常饭量一样。” 廖妈妈笑了笑,道:“那就好。”她顿时又叹了口气,道:“我照顾了六爷这么些年,幸得他想得开,不然早就……” 早就自缢了吧。 殷红豆下意识地在心里接上了这句话。 长兴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长兴侯和长兴侯夫人先是家主和宗妇,然后才是子女的父母,在侯府的利益前,傅慎时既不是唯一的嫡子,如今也不能替侯府创造价值,很多时候都注定要做出巨大的牺牲。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手上的伤痕……大概除了自虐,他不会,也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自我愈合。 廖妈妈开了个话头便不说了,纵有千言万语,作为下人,她也不该多说,更不该跟丫鬟说。 二人默契地闭口不谈,院子里突然有了外人说话的声音,廖妈妈和殷红豆一道出去瞧。 二门上的婆子带着一个灰白长须的男子进来,廖妈妈快步地迎过去,笑道:“胡御医,您来了。” 富贵人家平常都会请医术高明的大夫诊平安脉,傅慎时残废的双腿本是旧疾,原该经常诊脉,不过多年诊治不见好,他又时常受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小伤,便不大爱见大夫,诊脉频率从每月一次降为一年三四次。 所以殷红豆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御医。 廖妈妈打赏了门房婆子几个钱,见书房的门开了,便领着胡御医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道:“上回见您还是年后不久的时候。” 胡御医扶了扶药箱上的鹿皮肩带,笑呵呵道:“是了,郎君近来如何?可有什么特殊情况?” 廖妈妈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您知道的,便是有,六爷不大跟我们说。” 胡御医了然颔首,跨上台阶,与廖妈妈一道进屋。 关于傅慎时的腿伤,府里的几乎没人详细地谈论过,殷红豆有几分好奇,在厨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悄悄跟了上去,蹲在窗户下听墙角。 胡御医把完脉,正在询问傅慎时一些病情,问他是否有疼痛或者发麻的症状,他语气冷淡道:“没有。” 沉默了一阵,胡御医也未多问,转而问他近来胃口好不好,睡得是否安稳。 傅慎时态度敷衍:“好。安稳。” 墙下的殷红豆翻了个白眼,胃口好个屁,这一个月里,傅慎时有好几天都没吃饭,还有去萧山伯府的前一天,他可是通宵未眠的。 她蹲得累了,便靠在了墙上,头上梳的是双丫髻,两个包包正好露在窗沿之上,从窗户里面看去,高丽纸上的影子,像一只猫熊支着俩耳朵。 傅慎时余光瞥过去,就看到了这一对“耳朵”,游神之时,并未听到胡御医说的话。 胡御医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道:“傅六郎君,你的腿若和从前一样,倒是没有大碍,日常多加按摩化瘀便是。但是你脾胃虚弱,须得吃几方药调理半月,还得有些忌口,尤其茶水不可再用。” 傅慎时愣然回神,抬了抬眼皮子,随口“哦”了一声,道:“胡御医交代给廖妈妈便是。” 廖妈妈只得同胡御医笑一笑,再吩咐时砚道:“把笔墨放那边桌子去。” 三人走到桌前,胡御医写了一张方子和注意事项,交给廖妈妈。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从桌上随手捡起紫檀木的镇纸,托在手心里沉沉的,他往两只“耳朵”那儿敲了一下,窗外的两只“耳朵”果真猛然一颤,之后像受惊的猫儿,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微动,闲散地把玩着手里的镇纸,眼眸刚刚抬起,殷红豆就提着一壶热茶水,迈着小步子朝他这儿一点点地挪动。 殷红豆已经被傅慎时发现,当然不敢再躲,她进了书房把茶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来送热茶的。” “客人都要走了,你的茶水才送来?”傅慎时挑眉问她。 “奴婢……失职了。”殷红豆低头认了错,忽又抬头道:“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说。”傅慎时眼眸半阖,靠在轮椅上,容色冷淡。 “奴婢能不能请这位大夫给奴婢把个脉?奴婢知道奴婢肯定没资格叫御医诊脉。”她声音低低道:“不过奴婢也不吃白食,奴婢可以给钱的。” 她现在的身体已有十四岁,到现在月事都未来过,殷红豆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所以想借傅慎时的光,让御医给她看诊。 傅慎时双手交握,微微侧头看着殷红豆,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准备给多少银子?” “……” 听起来很贵的样子。 殷红豆心里很虚,古代专家号,还是挂不起啊,她撇撇嘴道:“算了,奴婢不看了。” 她正打算转身出去,傅慎时便道:“胡御医,劳烦您替这丫头把一把脉。” 诶??? 殷红豆眼波明亮,美目微瞪地看着傅慎时,便听他道:“看看她可有脑疾。” “……” 呵,不知道谁有脑疾!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走过去让胡御医把脉,大业顶端的从医人才,应该还是靠谱的吧。 胡御医面带浅笑,按着殷红豆的脉搏,把完左手换右手。 御医把完脉,殷红豆拳着手,靠近他耳边小声道:“御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胡御医行医多年,自然知道病人重隐私的心情,他背着药箱子出去,站在廊下,捋着胡须肃然道:“姑娘身体安康,并无大碍。” 殷红豆放心了许多。廖妈妈在旁,眉目也舒展开来。 胡御医问殷红豆:“姑娘可是有什么不适,所以想把脉?” 她陡然红了脸道:“不是,不过是同龄的姑娘都来了月事,独独我没来。” 胡御医了然微笑,宽慰道:“姑娘安心,你的脉搏并无异常,我观你面色如常,你也说你没有疼痛症状,想来没有大碍。人各有异,这种事迟一些也并不少见。但姑娘家的还是多多注意保重身体,生冷的东西少碰为妙。” 这些常识殷红豆都知道,她不过是见自己胸脯正常发育,月事却不来,还以为有隐疾,眼下听胡御医这么一说,便不再担心。 看完诊,廖妈妈要亲自送胡御医出去,殷红豆还想多跟大夫聊聊一些保健问题,一道跟了出去。 几句话聊下来,胡御医所说的长寿之法,无非是早起早睡多运动。 廖妈妈似还有话要单独跟胡御医说,笑着打发殷红豆道:“好了,你回去吧,我送胡御医去二门上。” 殷红豆点了头,正要折返回去,大夫人秦氏身边的丫鬟如意过来打了招呼,说要带她去世安堂。 心头一紧,殷红豆立刻看向廖妈妈,只听她问如意:“夫人要见红豆?” 如意点头,笑着回廖妈妈的话:“是,夫人着奴婢过来叫这丫头去问几句话。” 廖妈妈压下疑虑,朝殷红豆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声道:“去吧,回完了就回来,别耽误了做晚膳。” 如意饶有深意地笑了笑,亲昵地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告诉廖妈妈:“您老放心,奴婢会照顾这丫头的。” 殷红豆仍然不安,却只能神色如常地跟着如意去了世安堂。 余下五岁的盼哥儿和傅慎时,都帮不上什么忙,前者还在启蒙阶段,后者则整日在院子里练长鞭。 36.第 36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知客师傅稍稍低头答道:“张夫人说特地早来,想去塔楼给先祖上香, 这才刚去不久。没料到夫人您也来的早, 恐怕要等一会子了。” 宝云寺有一座佛塔,专门给富贵人家供奉先祖牌位之用, 张阁老是两朝老臣,深受先帝喜爱,先帝在世的时候,在塔楼里赏了一处位置给张家祖先。后来张阁老的发妻去世, 便也在这里供了一个牌位。 张夫人今日便是去拜张家的先祖, 更是为了去看看她过世的婆母。 秦氏穿着八幅的浅色马面裙, 微笑道:“不妨事,张夫人真是有心了。” 傅慎时瞧着时候尚早, 便问道:“玄元方丈现在在哪儿?” 知客低一低头, 恭敬答道:“方丈应该已经下了早课, 他说在住处等您,一会儿到了客房,贫僧再带您去。” 傅慎时淡声道:“不必了, 我认识路。” 秦氏问他:“你几时约见了玄元方丈?” 六年前傅慎时名气还很大的时候, 与京中另两人并称三大才童,三人的老师是同窗好友, 便常常领着他们一起游玩或找玄元方丈参禅, 傅六同方丈已是旧识。 这几年时过境迁, 傅慎时的老师们高升的高升, 走的走, 都与他断了联系,唯一偶尔还有联系的便是玄元方丈,知道今日要来宝云寺,他便提前写信约了方丈,正好方丈回信说有一难题要请教他,他自是非去不可。 傅慎时回秦氏道:“母亲定下日子之后约的。” 秦氏也未多问,到了客房之后,只嘱咐道:“早去早回,勿要耽搁太久,叫林夫人久等不好。” “儿子知道。”傅慎时态度仍是淡淡的。 秦氏又吩咐丫鬟说:“我去宝殿里捐香油钱,拜菩萨。你们在客房看着,若是林夫人回来的早,赶紧去叫我回来。” 如心应了话,秦氏便领着如意一道出了客房,时砚也推着傅慎时出了院子。 母子二人在甬道上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宝云寺是国寺,平常并不对外开放,因是庙里十分安静,僧人们下了早课后,丁点人声也听不到,唯有丝丝缕缕的香火味儿久久不散。 时砚轻车熟路地推着傅慎时往寺庙深处去,过了甬道和几条窄道,又上了一条游廊,走到尽头,便是一道拱门,还要路过塔楼,再往里走一会子,便是方丈的住处。 殷红豆走的晕头转向,她从未来过这么大的寺庙,眼下已经完全不认识来时的路。 还没出拱门,塔楼外面便有急乱的脚步声和一道娇声响起:“姑娘,姑娘,这可是佛门清净之地,切莫胡来!好歹见了傅家六爷再说。” 这不是张家小娘子和她的丫鬟是谁。 傅慎时抬手,叫停了时砚。 墙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张小娘子靠着墙子低声啜泣道:“我与他的婚约不过是当年祖父戏言,只交换了信物又没有定亲书,我与他多年未见,什么知根知底,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我凭什么要嫁给他……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 丫鬟安慰道:“姑娘,可不要胡说,若被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要傅六他本人听到才好!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 宁静的游廊和甬道,张小娘子放肆的声音格外刺耳。 殷红豆头皮发麻,这小娘子真是会作死,她大概没想到特地清了场的宝云寺,塔楼这边确实没有别人来,但傅慎时本人却来了,而且她那话未免也太恶毒了些。 老老实实地垂头站着,殷红豆余光瞥向傅慎时,他的面目依旧没有表情,精致的侧脸线条流畅,浓密的睫毛下,一双褐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墙壁,阴沉得有些骇人,他纤瘦的手握住扶手的首端,青色的筋脉像藤蔓不动声色地攀爬而上,像蓄势待发的林野青蛇,滋滋吐着信子。 殷红豆当然知道,喜怒不行于色的傅慎时已经动了怒。 墙边啜泣声消失后,张小娘子吸了吸鼻子,便听得丫鬟柔声劝道:“姑娘在家中不是答应好了么,只来见一见,到时候说八字不合推了便是,毕竟是老太爷答应下来的事,若是反此时悔,岂不是影响张家声誉。姑娘大了,不能凡事任性,叫长辈们为难。” 张小娘子如鲠在喉,带着哭腔道:“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八字是男方家去合的,若是这事办不好,难道我一辈子就要跟个残废度日么,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 丫鬟忙道:“姑娘胡说,老爷夫人怎么舍得姑娘受苦?一会子还要见侯夫人,姑娘快把眼睛擦一擦。” 顿了一会儿,张小娘子声音里略带娇羞地回复道:“咱们去找个地方洗把脸重新上妆,我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张小娘子此时和方才骂傅慎时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 傅慎时紧紧圈在扶手上的指头微微一动,当年京中惊才艳艳的三个才童,皇后的表外甥便是之一。当时他排行第一,流云公子排第二,因品性闲散飘逸,这些年多在外地游学,见首不见尾,便被人取了个“流云公子”的雅号。 说起来,他们算是旧友。 殷红豆却纳闷着,那个什么流云公子既然是来找方丈,怎么会和张小娘子撞上,除非她有心找过去……那便有趣了。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突然觉得今日跟来宝云寺,简直是极大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墙外丫鬟道:“姑娘,回塔楼去吧,那边有水……” 丫鬟和张小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殷红豆和时砚站在傅慎时身侧纹丝不动,也不敢动。 殷红豆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猜想,最可怕也最符合傅慎时性格的一种,便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成了这桩婚事,娶了张小娘子回来好生折磨,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真是如此,傅慎时心中又多添一分仇恨,张小娘子做了长兴侯府的六奶奶,这恐怕对殷红豆将来的出路没有益处。 但殷红豆也明白,傅慎时不出这口恶气是不可能的。 不知过了多久,殷红豆站得膝盖都有些疼了,才听到傅慎时面色如常道:“去方丈那儿。”他声音平静如水,却又冷如寒冰。 时砚稳稳地推着傅慎时的轮椅,殷红豆乖巧地跟在后面,去了方丈的院子。 方丈住的院子没有门槛,也很宽敞,庭院里植了几颗挺拔松树,摆着一张方形石桌和两张石凳。 主仆三人刚进去,院子里伺候的独臂僧人点头行礼,随后便去房间门口禀道:“方丈,长兴侯府傅六爷来了。” 玄元方丈离开从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东西,他脑袋光溜溜的,蓄着长胡子,穿着黄色的袍子,与寻常僧人并无两样,他笑容可亲,殷红豆与他对视起来,如同方才见过的普通僧人一般,一点压迫感都没有。 傅慎时微微点头示意,时砚向玄元方丈低了头,殷红豆连忙照做。 玄元方丈把棋盘放在方桌上,吩咐小和尚关上院门,他扫过傅慎时的眉眼,慈和地笑道:“慎时今日带了东西来。” 眼睑微抬,傅慎时神色淡漠地道:“未曾。” 呵呵一笑,玄元方丈笑容温和道:“带了心事来。” 殷红豆暗赞,这老和尚眼色厉害,傅慎时进院子之后,情绪已经藏的那般好,他竟然也瞧了个究竟出来。 玄元方丈摆好棋盘,道:“我有一局棋,始终解不了,流云连着来我这儿三天都没解开,正好你来了,试试你的棋艺有没有长进。” 把玩着玉戒指的傅慎时听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看着棋盘淡淡道:“那便试试。” 玄元方丈朗声笑着,随即吩咐独臂僧人道:“去泡一壶苦茶过来。” 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殷红豆估摸着张小娘子说不定快要寻了来,便自告奋勇道:“六爷,奴婢去帮忙!” 傅慎时朝殷红豆望过去,微微点头。 殷红豆跟着进了梢间里泡好了一壶苦茶,斟了两杯,却没斟满。 独臂僧人道:“茶盘还在方丈房里,贫僧去拿。” 殷红豆连忙问独臂僧人:“师傅,可有冷水,我方才在外面污了手,想洗一洗。” 僧人指了指水缸里,殷红豆趁他走了,赶紧舀了一瓢水,倒在傅慎时的陶瓷茶碗里,盖上盖子。 僧人拿着茶盘过来,殷红豆把两杯茶都放上茶盘,端去了外边。 37.第 37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自上次萧山伯夫人参加完侯府牡丹宴, 两家儿女的亲事还在慢慢地说和。虽然傅五品行才学一般, 但萧山伯家看重的是长兴侯府嫡房嫡子的身份,只要傅五不是暴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 萧山伯府便愿意嫁女过去。 萧山伯府如今同长兴侯府,是准姻亲关系。 张家幸得与萧山伯夫人娘家有些关系, 打点了几日,终于登了门见到了萧山伯夫人。 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 张夫人也是豁得出去,她在萧山伯夫人面前断断续续地哭了小半个时辰,又舍了不少好处,才让对方答应去长兴侯府试一试。 离开萧山伯府, 张夫人上马之后立刻换了脸,痛心疾首地同身边的妈妈道:“上半年收的印子钱这就流出去一小半了, 哎!” 下人宽慰了两句,张夫人也懒得再多说。 没过几日, 张夫人便等来了好消息, 秦氏答应上萧山伯府赴宴, 也就间接地同意了跟她见面。 张夫人半喜半忧, 萧山伯府只是做个中间人,倒是好打发, 长兴侯府那可是奢侈惯了的, 不实实在在地大放血, 根本塞不住秦氏的嘴。 本是打算留给儿子的京杭运河通济渠竣疏购木材的肥差, 张夫人只好拱手让人, 至于儿子媳妇和姻亲那边的埋怨,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只能生生忍受! 这厢秦氏得了萧山伯夫人的口信,原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张家吃些苦头替儿子出气,一听说张夫人把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肥缺拿了出来,便忍不住心动。 这些年打理内宅,秦氏里里外外不知道贴了多少银钱,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个个都要娶妇生子,顶头还有个继室婆婆,同辈的二房也是虎视眈眈,她没少为银子的事发愁。这么肥美可口的肉送到嘴边,馋也馋死人。 秦氏纠结了一番,同丈夫仔细商议了许久,决定赴宴,至于傅慎时那边,她也要亲自去安抚。 次日,秦氏便端着亲手做的燕窝到了重霄院。 傅慎时向来起的早,秦氏去的时候,他已经洗漱罢了,用完了早膳。 殷红豆刚准备进屋子收拾碗,见秦氏在里边,便没进屋。 放下燕窝,秦氏笑吟吟道:“慎时,再尝尝娘做的燕窝。取煮沸的泉水浸泡过,娘亲自用银针挑的黑丝,同厨房煮的嫩鸡汤、上好的火腿汤、蘑菇汤一齐滚烧好的。” 揭开釉里红缠枝花卉纹碗,秦氏温柔笑道:“你看。” 傅慎时挪眼看去,燕窝已经煮成了玉色,淡雅剔透,瞧着便很有食欲。 将碗推到傅慎时跟前,秦氏道:“六郎尝一尝。” 秦氏温柔的反常,殷红豆总觉得怪怪的。 屋子里,傅慎时吃了一口,柔滑雅致,清甜可口,入口即化,他已经许久未曾吃过这般精致的燕窝,何况还是秦氏亲手做的。 傅慎时吃到一半,秦氏攥着帕子道:“六郎,娘今日来,是要跟你说你的亲事。” 执勺子的手顿住,傅慎时搁下碗和勺子,擦了擦嘴,道:“母亲说罢。” 今日只带了如意一个丫鬟来,秦氏双手绞着帕子,道:“张家服软了,请了萧山伯夫人做中间人,请咱们去萧山伯府赴宴,届时张小娘子当面跟你道歉,你看这样可好?” 殷红豆忍不住挑刺,张家道歉,这不是应该的么,大夫人怎么用个反问句? 傅慎时面色如常地点点头,道:“好。” 扯着帕子犹豫了好一会儿,秦氏才柔声道:“张小娘子毕竟年幼,犯口舌之错,罪不至死,若是硬着跟她把婚约退了,外人难免说你狭隘。不如给小娘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待她斟茶道歉了,两家重归就好。何况这婚事是你祖父在世的时候替你定下的,就此退掉,难慰你祖父在天之灵。” “……”突然变身圣母的秦氏,让殷红豆措手不及。 面上结了一层寒霜,傅慎时直直地看着秦氏,死死地握住扶手,虽深居简出,重霄院消息不灵通,但他不是傻子。张家做出不仁不义之举,长兴侯便是大张旗鼓地与张家退婚,坏了张小娘子的名声,让她终身嫁不出去,那也是她活该。 秦氏主中馈多年,没让潘氏插手丁点,傅慎时能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昨日还要替他讨回公道,今日便是菩萨心肠,他不是傻子,不会不知其中隐秘。 两手攥拳,傅慎时面色阴冷道:“若我不想娶她呢?” 秦氏一哽,脸色僵硬,道:“六郎你可想清楚了,张小娘子家世相貌已是上乘之选,口舌之事,日后嫁进府再慢慢调.教便是。这回要是退了婚,莫说你父亲不许,你祖父也在天上看着呢,将来有人拿这事大做文章,你便会被打为不孝之辈!” 傅慎时眸光阴沉沉得能滴出水,道:“好,儿子答应。” 他嗓音沙哑干涩,听得殷红豆有些刺耳朵。 长长地舒了口气,秦氏起身道:“六郎勿觉委屈,将来你纳妾一事,我与你父亲保证不插手。” 沉默良久,傅慎时凝视秦氏,问道:“母亲可否告诉儿子,张家开出什么条件让您和父亲妥协?” 母子二人对视,秦氏目光一闪,挪开视线,道:“没有。” 傅慎时声音低低地问:“母亲对儿子还要隐瞒么?” 紧紧地绞着帕子,秦氏嗫嚅半晌才道:“张阁老是工部尚书,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事由他说了算,如两家结秦晋之好,这便是张家的赔礼,只不过小娘子的嫁妆比从前稍薄一些。”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长兴侯府嫡长房残废嫡子的婚事,竟值得换取这样的肥差! 整个手臂都暴起青筋,傅慎时肩膀隐隐发颤,口中也散开淡淡的血腥味儿,舌尖的疼,却抵不上心中的分毫。 秦氏缓和了神色道:“六郎好生休息,明日娘便带你去萧山伯府赴宴。” 就这般急不可耐。 傅慎时面色发白,神色漠然,没有要送秦氏的意思。 外边的殷红豆立刻躲开,等秦氏走远了才现身,猛然一声巨响,房中接连发出瓷器砸在地上的尖锐声音,噼里啪啦的瓷片碎成渣滓。 叹了口气,殷红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收拾。 廖妈妈听到声音,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拉着殷红豆问:“怎么了?” 殷红豆一脸丧气样,道:“大夫人让六爷娶张小娘子,夫人一走,六爷就发脾气了。” 廖妈妈心惊,不知联想起什么,便拽着殷红豆往屋里去。 殷红豆一个不防备,身子先探出去,腿还没跟上,嘴里来不及说:廖妈妈,我不想进去啊啊啊!!! 秦氏又问道:“张夫人何时去的?” 知客师傅稍稍低头答道:“张夫人说特地早来,想去塔楼给先祖上香,这才刚去不久。没料到夫人您也来的早,恐怕要等一会子了。” 宝云寺有一座佛塔,专门给富贵人家供奉先祖牌位之用,张阁老是两朝老臣,深受先帝喜爱,先帝在世的时候,在塔楼里赏了一处位置给张家祖先。后来张阁老的发妻去世,便也在这里供了一个牌位。 张夫人今日便是去拜张家的先祖,更是为了去看看她过世的婆母。 秦氏穿着八幅的浅色马面裙,微笑道:“不妨事,张夫人真是有心了。” 傅慎时瞧着时候尚早,便问道:“玄元方丈现在在哪儿?” 知客低一低头,恭敬答道:“方丈应该已经下了早课,他说在住处等您,一会儿到了客房,贫僧再带您去。” 傅慎时淡声道:“不必了,我认识路。” 秦氏问他:“你几时约见了玄元方丈?” 六年前傅慎时名气还很大的时候,与京中另两人并称三大才童,三人的老师是同窗好友,便常常领着他们一起游玩或找玄元方丈参禅,傅六同方丈已是旧识。 这几年时过境迁,傅慎时的老师们高升的高升,走的走,都与他断了联系,唯一偶尔还有联系的便是玄元方丈,知道今日要来宝云寺,他便提前写信约了方丈,正好方丈回信说有一难题要请教他,他自是非去不可。 傅慎时回秦氏道:“母亲定下日子之后约的。” 秦氏也未多问,到了客房之后,只嘱咐道:“早去早回,勿要耽搁太久,叫林夫人久等不好。” “儿子知道。”傅慎时态度仍是淡淡的。 秦氏又吩咐丫鬟说:“我去宝殿里捐香油钱,拜菩萨。你们在客房看着,若是林夫人回来的早,赶紧去叫我回来。” 如心应了话,秦氏便领着如意一道出了客房,时砚也推着傅慎时出了院子。 母子二人在甬道上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宝云寺是国寺,平常并不对外开放,因是庙里十分安静,僧人们下了早课后,丁点人声也听不到,唯有丝丝缕缕的香火味儿久久不散。 时砚轻车熟路地推着傅慎时往寺庙深处去,过了甬道和几条窄道,又上了一条游廊,走到尽头,便是一道拱门,还要路过塔楼,再往里走一会子,便是方丈的住处。 殷红豆走的晕头转向,她从未来过这么大的寺庙,眼下已经完全不认识来时的路。 还没出拱门,塔楼外面便有急乱的脚步声和一道娇声响起:“姑娘,姑娘,这可是佛门清净之地,切莫胡来!好歹见了傅家六爷再说。” 这不是张家小娘子和她的丫鬟是谁。 傅慎时抬手,叫停了时砚。 墙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张小娘子靠着墙子低声啜泣道:“我与他的婚约不过是当年祖父戏言,只交换了信物又没有定亲书,我与他多年未见,什么知根知底,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我凭什么要嫁给他……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 丫鬟安慰道:“姑娘,可不要胡说,若被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要傅六他本人听到才好!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 宁静的游廊和甬道,张小娘子放肆的声音格外刺耳。 殷红豆头皮发麻,这小娘子真是会作死,她大概没想到特地清了场的宝云寺,塔楼这边确实没有别人来,但傅慎时本人却来了,而且她那话未免也太恶毒了些。 老老实实地垂头站着,殷红豆余光瞥向傅慎时,他的面目依旧没有表情,精致的侧脸线条流畅,浓密的睫毛下,一双褐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墙壁,阴沉得有些骇人,他纤瘦的手握住扶手的首端,青色的筋脉像藤蔓不动声色地攀爬而上,像蓄势待发的林野青蛇,滋滋吐着信子。 殷红豆当然知道,喜怒不行于色的傅慎时已经动了怒。 墙边啜泣声消失后,张小娘子吸了吸鼻子,便听得丫鬟柔声劝道:“姑娘在家中不是答应好了么,只来见一见,到时候说八字不合推了便是,毕竟是老太爷答应下来的事,若是反此时悔,岂不是影响张家声誉。姑娘大了,不能凡事任性,叫长辈们为难。” 张小娘子如鲠在喉,带着哭腔道:“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八字是男方家去合的,若是这事办不好,难道我一辈子就要跟个残废度日么,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 丫鬟忙道:“姑娘胡说,老爷夫人怎么舍得姑娘受苦?一会子还要见侯夫人,姑娘快把眼睛擦一擦。” 顿了一会儿,张小娘子声音里略带娇羞地回复道:“咱们去找个地方洗把脸重新上妆,我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张小娘子此时和方才骂傅慎时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 傅慎时紧紧圈在扶手上的指头微微一动,当年京中惊才艳艳的三个才童,皇后的表外甥便是之一。当时他排行第一,流云公子排第二,因品性闲散飘逸,这些年多在外地游学,见首不见尾,便被人取了个“流云公子”的雅号。 说起来,他们算是旧友。 殷红豆却纳闷着,那个什么流云公子既然是来找方丈,怎么会和张小娘子撞上,除非她有心找过去……那便有趣了。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突然觉得今日跟来宝云寺,简直是极大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墙外丫鬟道:“姑娘,回塔楼去吧,那边有水……” 丫鬟和张小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殷红豆和时砚站在傅慎时身侧纹丝不动,也不敢动。 殷红豆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猜想,最可怕也最符合傅慎时性格的一种,便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成了这桩婚事,娶了张小娘子回来好生折磨,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真是如此,傅慎时心中又多添一分仇恨,张小娘子做了长兴侯府的六奶奶,这恐怕对殷红豆将来的出路没有益处。 但殷红豆也明白,傅慎时不出这口恶气是不可能的。 不知过了多久,殷红豆站得膝盖都有些疼了,才听到傅慎时面色如常道:“去方丈那儿。”他声音平静如水,却又冷如寒冰。 时砚稳稳地推着傅慎时的轮椅,殷红豆乖巧地跟在后面,去了方丈的院子。 方丈住的院子没有门槛,也很宽敞,庭院里植了几颗挺拔松树,摆着一张方形石桌和两张石凳。 主仆三人刚进去,院子里伺候的独臂僧人点头行礼,随后便去房间门口禀道:“方丈,长兴侯府傅六爷来了。” 玄元方丈离开从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东西,他脑袋光溜溜的,蓄着长胡子,穿着黄色的袍子,与寻常僧人并无两样,他笑容可亲,殷红豆与他对视起来,如同方才见过的普通僧人一般,一点压迫感都没有。 傅慎时微微点头示意,时砚向玄元方丈低了头,殷红豆连忙照做。 玄元方丈把棋盘放在方桌上,吩咐小和尚关上院门,他扫过傅慎时的眉眼,慈和地笑道:“慎时今日带了东西来。” 眼睑微抬,傅慎时神色淡漠地道:“未曾。” 呵呵一笑,玄元方丈笑容温和道:“带了心事来。” 殷红豆暗赞,这老和尚眼色厉害,傅慎时进院子之后,情绪已经藏的那般好,他竟然也瞧了个究竟出来。 玄元方丈摆好棋盘,道:“我有一局棋,始终解不了,流云连着来我这儿三天都没解开,正好你来了,试试你的棋艺有没有长进。” 把玩着玉戒指的傅慎时听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看着棋盘淡淡道:“那便试试。” 玄元方丈朗声笑着,随即吩咐独臂僧人道:“去泡一壶苦茶过来。” 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殷红豆估摸着张小娘子说不定快要寻了来,便自告奋勇道:“六爷,奴婢去帮忙!” 傅慎时朝殷红豆望过去,微微点头。 殷红豆跟着进了梢间里泡好了一壶苦茶,斟了两杯,却没斟满。 独臂僧人道:“茶盘还在方丈房里,贫僧去拿。” 殷红豆连忙问独臂僧人:“师傅,可有冷水,我方才在外面污了手,想洗一洗。” 僧人指了指水缸里,殷红豆趁他走了,赶紧舀了一瓢水,倒在傅慎时的陶瓷茶碗里,盖上盖子。 僧人拿着茶盘过来,殷红豆把两杯茶都放上茶盘,端去了外边。 玄元方丈已经摆好了解不开的棋局,殷红豆把开的那一杯搁在了方丈的手边,另外一杯用左手端着,眼看着要稳稳地放在傅慎时手边了,手腕一颤,全泼到了傅六的轮椅上,浅色衣衫大腿外侧也湿了一块。 殷红豆严肃地皱紧眉头,一脸慌张,用帕子赶紧给傅慎时擦着轮椅上的坐垫,惊慌道:“六爷……奴婢愚笨。时砚快帮忙把六爷扶起来。” 傅慎时察觉到水温的异常,敛眸看了殷红豆一眼,缓缓道:“时砚,扶我起来。” 殷红豆低着头,嘴边偷偷地抿了个转瞬即逝的笑。 待傅慎时娶了妻,重霄院便全权交由六奶奶负责,殷红豆作为院里的二等丫鬟,傅六名义上的贴身丫鬟,处境堪忧。六奶奶的品性德行,与她的前途息息相关。 殷红豆安慰着自己,张小娘子毕竟是阁老的孙女,想必定是宽和的有礼的贤淑之人,将来放她自由出府也是有可能的,再退一步说,六奶奶怎么也不会比六爷还变态。 半喜半忧地把早膳送到上房,殷红豆浅笑道:“今早煮的粥,六爷趁热吃,放黏糊了口感不好。” 傅慎时穿着一身簇新的宽袖浅色衣裳,面如冠玉,丰神峻冷,闭眼坐在镜子前,任时砚给他梳头,并未回答殷红豆的话。 廖妈妈在旁笑着道:“红豆,你放这儿就行了,我一会儿伺候六爷吃。” 殷红豆刚转身要走,傅慎时睁开眼,看着黄铜镜子里那道娇美的人影,淡淡道:“廖妈妈,今天让她也跟去。” 瞪大了眼,殷红豆指了指自己,道:“六爷……是说奴婢?” 双手随意地交握着,傅慎时直直地盯着她惊讶的面孔,轻“嗯”了一声。 笑一笑,廖妈妈道:“倒也好,红豆机灵,她去伺候我更放心。” 瞧了廖妈妈一眼,时砚嘴巴抿成直线,有些不悦,难道他一个人就伺候不好了? 廖妈妈连忙安抚他道:“六爷身边最是少不得你。” 时砚这才恢复面色,替傅慎时扣上蝉扣,低声道:“六爷,好了。” 殷红豆很是欣喜,半晌才压下狂喜之意,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吃完饭过来伺候。” 新妇进府难免惶恐,殷红豆若有机会提前示好,将来六奶奶不会不厚待她,这可比在傅慎时手底下求生存容易得多。 38.第 38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傅慎时抬眼看着殷红豆, 道:“你还没说,怎知我不信?” 酝酿了一下,殷红豆期盼了一下未来出府的机会, 便答道:“奴婢是六爷的奴婢, 所以奴婢爱重六爷, 旁的奴婢不管,奴婢只管六爷的喜怒哀乐, 六爷怎么乐意怎么来。奴婢今日见六爷与大爷僵持不下,又不忍大爷为难,才胆大出手。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见不得六爷受委屈。”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见不得六爷受委屈。 傅慎时原本随意搭在轮椅上的手骤然收紧,修长的手指握在扶手上, 根根分明, 干净利落。 室内寂静无声, 落针可闻, 傅慎时背后就是花窗,外面的墙下摆了几盆娇艳妩媚的垂丝海棠,开花似锦,姿态又如贵妃醉酒, 无香亦醉人。 明朗的日光照在傅慎时的没有表情的脸上,他淡声道:“出去吧, 把廖妈妈叫过来。” “是, 奴婢告退。” 殷红豆嘴边抿笑, 傅慎时没有发脾气,果然这个路子是对的!出府之日,指日可待! 出了上房,殷红豆便把傅慎时的话,传给了廖妈妈,她放下手里的活儿,立刻去了上房。 近些年傅慎时倒是少有主动找廖妈妈的时候,她很开心,绕过屏风便问道:“六爷怎么了?” 傅慎时把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把玩,道:“那丫鬟的卖身契何在?” 廖妈妈迟疑了一下,道:“六爷说红豆么?她的卖身契还在大夫人那儿,并未拿来。” 重霄院来过的丫鬟多,走的也快,虽是大夫人拨给傅慎时的人,但前车之鉴太多,廖妈妈也懒得去要她们的卖身契,反正最后都是要交给大夫人处罚的。 傅慎时语气平缓地吩咐道:“劳廖妈妈跑一趟,去母亲那里把她的卖身契取过来。” 廖妈妈愣了许久,随即笑开了,道:“六爷是要这个丫鬟了?” 这么多丫鬟进重霄院,傅慎时还是头一次同廖妈妈开这个口。 随意地呷了口茶,傅慎时淡淡道:“不过是见这个丫鬟尚算可用,卖身契拿过来,便于管教而已。” 笑了笑,廖妈妈道:“六爷说的有道理,我这就去拿。” 廖妈妈到世荣堂,简单地说明了来意。 大夫人正抱着小儿子盼哥儿,也未多想,便吩咐人去拿了殷红豆的卖身契,又对廖妈妈道:“那丫头可还合老六的心意?” “六爷说尚可。” 大夫人笑容淡淡的,道:“那便好。本来一个丫鬟是不够的,不过廖妈妈你也知道,原先的四个好丫鬟,都是从我身边拨过去的,现在一个也不剩。马上二老爷升迁,老五要筹备亲事,慎时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手边正是无人的时候,就先委屈他一阵子,等我忙过了,再给他多挑几个可人的丫鬟过去。” 廖妈妈低着头,倒也没分辩什么,拿着殷红豆的卖身契,又同大夫人说了一些傅慎时平日里的事。 大夫人听得好好的,盼哥儿一蹬腿,说饿了,她便道:“好,这就去让厨房做吃的给你送来。” 廖妈妈也知趣,行了礼便告了退,她刚走,傅慎明便走了进来。 傅慎明抱着盼哥儿玩了一会子,才问大夫人道:“母亲,慎时身边的丫鬟原是哪里的?儿子怎么从来没见过?” 大夫人神色淡然,道:“你二婶送过来的,刚廖妈妈还说慎时要她的卖身契,我才给了她去,怎么了?” 眼神微滞,傅慎明随即笑道:“没什么,不过瞧着慎时带着个生脸的丫鬟,随口问一问。” 傅慎明是在花厅吃过午膳才过来的,到底是晚了一步,不过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傅慎时有意保住殷红豆,他也不会强行拆穿,闹得兄弟阋墙。他把花厅的事告诉了大夫人的时候,便隐去了殷红豆不规矩的那一段。 大夫人听罢却还是恼的很,她不敢骂老夫人,嘴里斥的都是潘氏不厚道,拿大房的人做垫脚石,又说傅慎时不懂事驳老夫人的脸面,还责问傅慎明:“明晓得老六是个什么性子,你怎么不阻止他乱来?你父亲最爱惜自己的名声,等他回来,少不得□□你们几个。” 傅慎明只是低头认错。 大夫人疼爱嫡长子,未用重话说他,只催道:“快些回去罢,你媳妇一个人带两个孩子不容易。” 这厢傅慎明回了自己院中,重霄院那边,廖妈妈也高兴地回了院子,把殷红豆的卖身契递给时砚,叫他收好。 傅慎时却接了过来,在卖身契上扫了一眼,低声道:“她祖籍原是保定府的。” 长兴侯府的祖祠在保定府,老侯爷就葬在那边,祖宅里还有傅家旁支子孙看守,保定知府与侯府也还有些往来。 廖妈妈知道傅慎时是忆起了老侯爷,便道:“红豆的老子娘后来在京中定居,她几岁时便入了侯府,估摸着是不会说保定话。” 傅慎时把卖身契递给时砚,淡声道:“她京话说的倒是一般。” 廖妈妈笑而不语,送了卖身契,便出去同殷红豆说了这件喜事,提醒她快去屋里谢恩。 殷红豆大喜,傅慎时果然肯保她,就算傅慎明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也不好为了她一个小丫鬟跟兄弟闹矛盾,势必会按下不说,这件事便顺利揭过了,她果真没有做错,这简直是傅六给她的最好的奖赏。 一想到以后生死都由傅慎时掌控,殷红豆又乐极生悲,不过眼下先苟且活着才是正理,她拉着廖妈妈的衣袖又问:“六爷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想一想,廖妈妈道:“倒不是打紧的话,还说你京话说的一般。” 殷红豆暗“嘁”一声,她发音也是字正腔圆的好吗,不过是没有京中口音罢了。 也不闲扯其他,殷红豆谢过廖妈妈,这就进了上房去谢恩,她的嘴从来都是抹了蜜似的,呼啦啦说了一大串。 傅慎时皱了皱眉,道:“行了。” 殷红豆见好就收,笑道:“总之六爷英明神武,若是无事,奴婢就退下了。” 傅慎时淡淡地应了一声,便吩咐时砚推他去书房。 —— 转眼便是一个月之后,初夏来临,日头渐盛,长兴侯府各房各院的人,身上穿的衣服都有所削减。 一天早晨,天朗气清,殷红豆端着下好的面条送到书房。 进门的右手边,殷红豆瞧过去,时砚扶着木桩子,傅慎时以虎尾鞭抽打桩子,他撸起袖子,胳膊裸.露在外,大臂结实地鼓起,线条流畅,手臂纤长白皙却不失男子气概。 殷红豆暗惊,难怪那次感觉傅慎时胳膊力气不小,原是常在书房里舞鞭练习臂力的缘故。 放下案盘,殷红豆道:“六爷,不如吃了早膳再动?” 傅慎时停下手里的鞭子,扯下袖子,吩咐时砚一会子把木桩搬出去,等他用过早膳,出去透透气,顺便活动筋骨。 殷红豆在旁伺候着,等傅慎时吃完,便把案盘同碗筷,一道端去了厨房。 吃了早膳,殷红豆从厨房走出来,瞧见廖妈妈在院子里的桃树下,苦口婆心地同傅六说着话,后者却面无表情,态度冷淡,纹丝不动,如同冰雕。 殷红豆慢步走过去,廖妈妈的声音越来越清晰:“……男子哪有不娶妻室的,六爷便是再喜欢独处,身边也总归是要有个人服侍着才好。” 了然地抬抬眉,殷红豆意识到,傅慎时已有十六岁,在现代尚是未成年,在古代却是到了要传宗接代的年纪。即便他是残废,长兴侯府也不会叫他孤独终老,何况侯府门第高,若不挑剔,结良缘未必不可。 廖妈妈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傅慎时仍是不予半点回应。 叹了口气,廖妈妈道:“六爷到底给个准话,你这半点态度不表,我便是你肚里的蛔虫,也不知道你想什么。”说罢,她看了看殷红豆,示意她过来帮腔。 走近两步,殷红豆看着傅慎时浅笑,道:“廖妈妈说的也是,男人哪儿能不……” 说到这儿,殷红豆就打住了,傅慎时稍微扭头,冷冷地看着她,阴沉的眸光,似要将人冻住。 摸了摸鼻头,殷红豆心虚地垂首,傅慎时果真敏锐,但凡她说丁点糊弄敷衍的话,都会惹得他不快。 一时大家都噤了声,傅慎时仍自顾看着眼前那几株桃树,花桃的花期过了许久,结的小果子也已掉光,桃树上只剩下光秃的树枝,枯瘦伶仃,偶有一点零星的叶子点缀着,却也失了往日的生机。 傅慎时声音阴哑道:“廖妈妈可还记得这些花桃是什么时候移植过来的?” 39.第 39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二房的人自然没有话说, 大房的三兄弟也没说话,倒是三房的傅四不知道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 不多时, 潘氏便领着萧山伯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和两个侄女来了。 大厅里衣香鬓影,小娘子们婀娜多姿,端庄贤淑,气氛活跃。 两家人见过礼, 说了几句客气话,萧山伯一家子便落了座。 二房的傅五目光扫过萧山伯家的姑娘, 对方也在看傅家兄弟,从头看到尾, 最后目光落在傅六的脸上和腿上,停顿许久才挪开。 傅慎时面色如常, 只是握着轮椅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怎么能允许别人踩在他头上, 把他当做垫脚石。 老夫人的身边,潘氏很识趣地接着方才的话头, 问道:“老祖宗, 这摆着长桌是要写字作画么?” 老夫人跟潘氏一唱一和, 笑道:“正说要哥儿姐儿写几个字画幅画,讨个彩头玩一玩。” 潘氏又笑问:“老祖宗准备了什么彩头?可不能小气!” 老夫人着人把托盘拿出来,红绸布上放着一块莹洁如玉、光照辉映的青田石和一只剔透水润的玉镯, 她道:“赏花本是雅事一桩, 这青田石是老侯爷留了许久都舍不得篆刻, 索性给孙子们拿去用罢。镯子就给姑娘们拿去戴。” 傅三疏朗大笑, 道:“老夫人,您这可是偏心孙辈的小子们了,祖父在世的时候,这玉石父亲与二叔三叔都向他讨要过,他老人家却始终没有松口,您倒是舍得。” 今日这场合,明眼人谁都不会去跟傅五抢风头,老夫人将这般贵重且意义非凡的青田石拿出来,也太过偏心,别的小辈都不敢置喙,唯有傅三还敢隐晦地调侃两句。 老夫人得体地笑着,朝傅三道:“你这泼猴儿,疼你你还有话说,只你有本事,拿了去孝敬你父亲,有何不可?” 摸一摸鼻子,傅三面带微笑,不敢答话,他倒是想要,就是没这个胆子明抢。侯府与萧山伯两家相看的场合,他这般不知趣,得罪二房不说,还不知旁人要怎么议论他呢。 大房的人知趣,潘氏很满意,她继续问老夫人:“这镯子怎么从未见您戴过?” 老夫人眉毛微扬,笑道:“是我出嫁的时候戴过的东西。如今年纪大了,不合适了,留给姑娘们用吧。” 萧山伯夫人嘴角翘起,当年老长兴侯娶继室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嬷嬷都去梳妆送嫁,这玉镯子也跟着多了一份体面! 老夫人这般疼爱二房,潘氏倍觉欣喜,她道:“今日比划什么,老祖宗拟定个题目。” 思忖片刻,老夫人转头朝萧山伯夫人道:“以牡丹为题,姑娘们便作诗好了。正好萧山伯夫人也在,小郎君们便作一副画,交给你评选。” 萧山伯夫人受宠若惊,毕竟那块青田石意义不同寻常,她连忙起身道:“妾身主中馈多年,已经许久不曾作画,手上生疏,技巧不熟,倒是怕有失偏颇。” 老夫人笑一笑,安抚道:“无妨,想必画作优劣萧山伯夫人还是看得出来的。” 如此,萧山伯夫人便却之不恭了。 老夫人话音落地,便叫小辈们快去作诗作画,另吩咐人备了三炷香,三炷香时间过后,则都要停笔。 起初小辈们倒是自在,有小娘子们围在一处共用一个墨锭的,也有小郎君相邻作画,六张长桌,只剩了一张空桌子。老夫人与潘氏则与萧山伯夫人坐在一处说话。 一刻钟后,傅三走到傅慎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弟,从前之见你画过莲花,却没见你画过牡丹,你不去玩一玩?” 傅慎时抬头瞧了傅三一眼,面色冷淡道:“三哥情愿让人踩踏,何必拉上我。” 傅三不大在意地“啧”了一声,瞥了殷红豆一眼,目光微滞,随即恢复如常,他正要离开,傅五走了过来。 傅五手里提着一幅画了一半的牡丹,当着傅慎时的面拿给傅三看,问他:“三哥,我这底稿如何?” 傅三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脑袋直点,称赞道:“啧啧,从前倒没发现,你还有画画的天赋,老实说,是不是背着我们寻了名师?” 傅五哈哈大笑,道:“不过照着钻研,若有名师点拨倒好了。” 殷红豆扯了扯嘴角,大家都心知肚明,傅五肯定是早知道牡丹宴的事儿,提前练习了画牡丹,就是商业吹捧而已,没几分真心话。 傅慎时扫了一眼傅五手里底稿的背面,轻哼一声,面露不屑,傅五这般显摆,不过是记恨当初李先生在侯府做西席时,只偏爱他罢了。 傅五本是有意给傅慎时看的,自然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便放下画,敛起笑容问他:“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背靠着轮椅,傅慎时稍抬下巴,双手闲闲地搭在扶手上,冷着脸道:“没想到还真有献丑的人。” 尚有外人在场,傅五被这样侮辱,立刻动怒,竖起眉毛,朝傅慎时冷嘲热讽道:“我是献丑,今日在兄弟姊妹面前献,明日在恩师上峰面前献,那你呢?” 大业有律,残者不许参加科举考试,不可为官,在这长兴侯府里,傅慎时便等同废人,空有幼时的才名,却无任何作用。 青筋悄然爬上傅慎时冷白的手臂,他目光阴沉地看着傅五。 殷红豆同仇敌忾地看着傅五。残疾人不能参加科举这一点她是知晓的,她到底是傅慎时的丫鬟,这会子也已经转变了思想,便暗骂傅五市井嘴脸!小人行径!欺负一个残疾人算什么本事! 傅三拉开傅五,黑着脸训斥他:“老五,管好你的嘴。” 傅慎明也停下手中的画笔,负手前来,端着兄长的身份,面色严肃道:“今日有外客在此,自家兄弟闹什么笑话给人看?”冷眼看了傅五一眼,他道:“还不快回去作画,等香熄灭了,你便把彩头拱手送给老四好了。” 傅五瞪了傅慎时一眼,这才不甘心地离去。 傅慎明目光温和,他盯着傅慎时道:“今日是老五的好日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凑到傅慎时的耳边,傅三小声道:“老六,你也太不给他面子了。”顿一顿,他露出一口白牙道:“但是我喜欢,嘿嘿。” 滑动轮椅,傅慎时后退一步,冷着脸没有搭理傅慎明和傅三,等两人走了,他才吩咐时砚:“推我去桌子那边。” 眸光发亮,殷红豆提着食盒跟上,忍不住在旁边殷勤地问:“六爷要不要吃些糕点补充下力气?”她巴不得傅慎时狠狠地打肿小人的脸! 傅慎时面无表情地提起笔,没有说话。 三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傅慎时的画作已然完成,傅慎明随手画完之后,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向,走过来瞧了一眼,瞪着眼睛,满目惊艳之色。 看了好一会儿,傅慎明才明白傅慎时的用意,傅六可真是半点手下不留情,这幅画若展示出去,傅五的脸都没地方放了,他低声道:“老六,不可以。” 傅慎时揭起画纸,淡声道:“我又不抢青田石。” 就是不抢,才更让傅五没有脸面。 看着纸上的画,傅慎明一把摁住傅慎时的手腕,肃然道:“慎时,你可知道,你这么做会惹恼老夫人,恐要背上不孝的名声。” 兄弟二人较着劲儿,傅慎时到底不敌兄长,被按得动弹不得。 殷红豆却是知道,傅慎时只要大声说一句“既不许我参加,叫我来做什么”,便可解围,他不过是念在亲兄弟的情分上,不想让傅慎明难堪。 而傅慎明却仗着兄长身份和正常男人的力气,各方面地压制傅慎时。 傅慎时正与傅慎明僵持得厉害,便察觉到后背有一只手,力气小小地扯了扯他的衣裳,闭着眼都能猜到,肯定是殷红豆,然后他便听她装模作样地劝道:“六爷,大爷说的是,奴婢替您把画拿去处理了吧。” 沉默了片刻,傅慎时才松了手,因太过用劲,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指尖也微微地颤抖着。 傅慎明终于松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了傅慎时一眼,温声说:“今日委屈你了,我库房的玉石,随你挑好不好。” 殷红豆听了这句话,愈发鄙夷,打个巴掌再给一个不怎么甜的枣儿,这么低级的手段,哄小孩儿呢! 40.第 40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弯腰捡起软鞭, 殷红豆用袖子擦干净,还暗暗摸了摸, 也不知什么皮做的鞭子,拽起来那么结实。 低头看着手上勒出的伤痕,傅慎时神色淡漠,吩咐时砚道:“把我的虎尾鞭拿着, 回去。” 殷红豆双手一颤,险些把虎尾鞭扔了出去,傅慎时这厮果然变态,竟然用保护动物的尾巴做武器。 还回虎尾鞭, 殷红豆双手贴在大腿外侧搓了搓,方才碰过虎尾鞭,心里有种罪恶感,得擦掉才会安心。 低着头,殷红豆一路盯着轮椅的车轱辘。她两手空空, 心里直突突, 菜还没从厨房拿来, 也不知今晚还有没有命做菜吃菜了。 心情低落地回到了重霄院,殷红豆一见廖妈妈就眼圈红了,等傅慎时进了上房, 她立刻冲到廖妈妈怀里,死死地搂着她, 哭丧着脸, 道:“廖妈妈救我!” 揽着殷红豆的肩膀, 廖妈妈问她:“怎么了?” 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这丫头老实乖觉,贴心善良,没有野心,但这才没几天,竟跟着傅慎时的屁.股后面回来,还向她求救。 有了前车之鉴,廖妈妈不免心生警惕,肃了神色道:“你对六爷做了什么事?” 殷红豆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道:“我在后山看到有个丫鬟要对六爷投怀送抱被六爷勒了的脖子我怕六爷伤到手还要担上不好听的名声便立刻扑上去阻止虽然救下了丫鬟但是好像惹六爷生气了,呜呜呜呜……” 一串话说完,殷红豆才喘了口气,也开始后怕了,抱着廖妈妈的肩膀,眼泪漱漱地流。也不知道她造的什么孽,总是碰上倒霉事! 廖妈妈却是松了口气,温柔地拍着殷红豆的肩膀,道:“我果然没看错你!”她温声哄道:“别怕别怕,有我替你说项,六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稍稍下安心,殷红豆噘着嘴,忐忑地问:“之前的四个丫鬟,廖妈妈替她们说好话了吗?” 廖妈妈语塞,过了一会子才硬着头皮道:“……说了。” 哦豁!那就证明,说了还是没卵用啊! 殷红豆更想哭了。 时砚从内室出来,道:“红豆姑娘,六爷叫你。” 廖妈妈拉着殷红豆的手安慰道:“别怕,我跟着你去。” 二人一道进去,时砚拦下廖妈妈,道:“妈妈,六爷没让您进去。” “……” “……” 时砚最是忠心,即便傅慎吩咐他做伤天害理的事,他也只会听从,眼下廖妈妈是不可能进去了。 廖妈妈冲着屋里柔声道:“六爷,红豆是个好丫头,您待她宽宏些,否则一日三餐便没有人做了。” 殷红豆也只能祈求,傅慎时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才好,那她小命还能靠一手厨艺续一续。 惶惶不安地进了屋,殷红豆绕过八扇的屏风,进了傅慎时起居之地。 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日常应用之物,都是紫檀木所制,十分贵重。 傅慎时背靠轮椅上,姿态闲散,挥挥手让时砚退了出去。 殷红豆正犹豫要不要下跪,跪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会不会太没骨气,便听傅慎时淡声道:“为何阻止我?” 殷红豆肯定不能说我觉得你这死变态太残暴了,便垂首道:“奴婢怕六爷伤着手……” 室内静默异常。 傅慎时声音低沉冷淡了两分,道:“说实话。” 真的是不跪不行了,殷红豆噗通跪下,挺直了脊背,道:“奴婢没有说谎。一则奴婢恐六爷伤了手,二则……前四个丫鬟的事才过不久,若六爷再沾上什么不好的名声,到底有伤六爷英名。” 殷红豆态度真诚,言辞恳挚,不知情的人,怕是要信以为真。 然而傅慎时只觉讽刺,他嘴唇上扬,交握的双手也不自觉收紧,问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名声?我又有什么英名?” “……” 真是没法聊天了啊啊啊!殷红豆从没碰过这么敏感又爱咬文嚼字的人,他娘的她就随口吹捧傅慎时几句,按照一般套路,不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此事就此揭过吗! 殷红豆突然好想念那些打官腔的领导,比傅慎时好伺候太多了。 到底是专业秘书出身,殷红豆还不至于真被这一问给难住,她吸了口气道:“若六爷再伤一个丫鬟,难免让人觉得您苛待下人。六爷也是天赋异禀惊才绝艳之人,何苦为那等人伤了清誉,得不偿失。” 傅慎时猛然捏住殷红豆的下巴,他敛眸盯着她精致的脸蛋,声音压抑地问:“你在教我做人之道?” 三月天,傅慎时手掌心上的红痕醒目,贴在殷红豆脸上的手指冰冰凉凉。 殷红豆的面颊被捏得嘟了起来,她嘴巴被迫噘得高高的,也委实有些疼,双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傅慎时的双手,她艰难开口道:“奴婢岂敢……不过忠于分内之事,爱……爱重六爷罢了!” 殷红豆的手又暖又柔,她指尖松花糕的余香犹存。 傅慎时想起廖妈妈的劝,便松开手,用帕子擦了擦被殷红豆摸过的手背。 殷红豆大喜,回想着方才说的话,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戳中了傅慎时的良心,叫他泯灭的人性竟然苏醒片刻。她联想到傅六连饮食喜好都不愿表达的猜测结果,难道是“爱重”二字?或者……是“爱”字? 傅慎时擦干净手,仍不顾伤痕,冷声问道:“爱重我?你不过才来重霄院一旬,缘何爱重我?” 殷红豆窃喜,果然是“爱重”二字打动了傅慎时,真是个缺爱的死变态,她一脸平静道:“忠于主,自然包括爱重主子,奴婢以为,只是分内之事。” 这样的回答模板,应当是挑不出错的。 傅慎时沉默了许久,没有突然发疯,殷红豆稍稍放了心。 不知过了多久,傅慎时道:“你走吧。” 压住上翘的嘴角,殷红豆面色如常地站起来,福一福身子……然后腰间的荷包就掉了,从紫晴那里顺过来的陶瓷茶盖,落在五尺见方的青砖上就摔碎了!!! 草泥马啊啊啊!!!关键时刻瓷片怎么掉出来了!!! 殷红豆内心崩溃,欲哭无泪,表情却不敢露出分毫不妥,只淡定地捡起荷包,准备出去。 傅慎时叫住了她,嗓音低低地问:“那是什么?给我看看。” “……”咱能别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吗? 殷红豆双手微颤,把东西递过去。 傅慎时道:“拿出来。” 殷红豆老老实实打开荷包,背上已经开始沁冷汗。她把碎掉的陶瓷片拿了出来。 傅慎时目光阴沉似能滴水,他抬头望着殷红豆问:“你带着这瓷片,随时准备自尽?” 嘴角微动,殷红豆放缓了声音道:“不是,奴婢从前与别的丫鬟一起共事许久,现在来了重霄院,自然要一心服侍六爷,不敢再念旧情,就带了一个茶盖,权当念想。” “以茶盖做念想?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奴婢家贫,首饰贵重,只好拿常用之物作纪念。” 傅慎时往轮椅靠背上仰去,声音清清冷冷道:“你最好别骗我。” “奴婢不敢!” 闭上眼,傅慎时声音懒懒的:“念你初犯,杖责十下。” 靠!还是要挨打! 殷红豆并不敢顶嘴,应了一声,攥紧荷包,一绕过屏风,赶紧撒丫子跑了。 得见天日,殷红豆欢喜地抱住廖妈妈不松手。 廖妈妈抚着殷红豆的背,笑道:“你看,我就说没事吧。六爷还是很心软良善的,你只要不犯大错,他不会惩罚你的。” “呜呜呜……”并不敢苟同啊,但殷红豆更不敢反驳。 廖妈妈道:“好了好了,你先歇着,把对牌给我,我让翠微去厨房拿菜,要准备晚膳了。” 殷红豆一脸颓靡,道:“还歇不了,六爷说要杖责十下!” 廖妈妈安抚说:“我叫时砚打轻点。” 殷红豆无语,廖妈妈啊,人家时砚根本不听你的好吗? 时砚进了屋子听吩咐,殷红豆就站在门口等着挨打。 约莫一刻钟过去,时砚才出来倒笸箩里的垃圾,殷红豆追着他问:“六爷让你什么时候打我?” 愣了一下,时砚道:“六爷没让我打你。”他面白无须,嗓音细腻犹如女子。 殷红豆顺利渡劫高兴不已,但心里却骂傅慎时是个死变态,竟有作弄人的恶趣味。 廖妈妈略问了时砚两句,便进屋去了。她既然知晓丫鬟投怀的这件事,便不能坐视不理,亲自问过了傅六,得知殷红豆所言不假,便在他面前道:“红豆那丫头说的道理倒是不错。既然没罚成那丫鬟,此事由我去同夫人说明便是,六爷不必忧心。” 廖妈妈语重心长道:“六爷以后勿要擅自行事,若丫鬟冒犯,交给夫人处理就是,何苦污了自己的手。” 傅慎时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多言。 廖妈妈安排好院里的事,便去了一趟世安堂。 把玩着指头上的戒指,傅慎时沉声问:“画呢?” 殷红豆与傅慎时本是比肩站着,她走到他前面,手伸到背后,指了指她的纤腰,画被她用帕子竖着系在腰上。 傅慎时嘴角微动,到底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时砚站过去一些,替殷红豆遮掩一二。 三炷香烧完了,傅老夫人她们也说完了闲话,老夫人的人便着去收小娘子们的诗,潘氏则派了紫晴去收取画作。 长兴侯府嫡出庶出的哥儿一共七个,除了傅慎时的亲弟弟没有来,今日都到齐了。 紫晴按着府里男主子的排行去收取,前面五个人都交的很顺利,傅五面上尤其得意,仿佛青田石唾手可得。 轮到了傅慎时跟前,紫晴先扫了殷红豆一眼,立刻又收回目光,问傅慎时道:“六爷,您可有画作?” 傅慎时并未答话,殷红豆瞧见傅慎明正在同旁人说话,她手里卷着一张空白的纸,并不递给紫晴,侧抬下巴,颇有调.戏紫晴的意思,笑眯眯道:“你过来拿呀。” 花厅很大,六张桌子,这是离老夫人最远的一张,远到其他人几乎听不清殷红豆在说什么,只以为她在交傅慎时的画。 紫晴瞪着耀武扬威的殷红豆不肯动,傅慎时声音低沉的很,斥道:“还不去拿?” 紫晴忍气,绕过桌子,从殷红豆的身边走过去,一个没留神,噗通一声摔了一跤,手里的画作散了一地,傅慎时就坐在桌前,把桌下的情况遮的七七八八。 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却看不分明,只知道紫晴摔了一跤。傅慎明瞧了一眼,也并未多想,继续同傅三说话。 殷红豆连忙蹲下去捡画,不着痕迹地解开背后的手帕,同紫晴低声道:“小贱人,你以为我会死在六爷手里是不是?偏不叫你得逞。你别以为二爷会抬你做妾,至多等到年底,二夫人肯定把你打发出去,胡乱配个小厮。” 一面说,殷红豆一面把傅慎时的画混放在最后一张,齐齐整整地摞起来,笑容得体地交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晴手里。 41.发错了,请勿购买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傅慎时记忆力惊人,他的食指闲闲地搭在轮椅上, 抬了抬, 轻敲扶手,道:“哦。扶我去歇息, 到了时间叫我。” 时砚应诺。 这几天的下午,傅慎时都要在固定的地方转一转,今儿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小憩了两刻钟,傅慎时便醒了。他穿着簇新的直裰,头发用玉蝉扣束着, 浑身上下收拾的齐齐整整, 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像个翩翩如玉的仙人。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了门。 殷红豆也有午睡的习惯, 这会子正好才站在门口伸懒腰, 傅慎时一出来, 她立刻退回房间躲起来。她还没正式见过他, 这会子若叫他瞧见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 不见最好, 也正好免了她跪下行礼。 傅慎时余光瞥向厢房, 嘴角微动, 神色淡漠地出了重霄院。 探着脑袋往外瞧了一眼,殷红豆有些好奇, 这府里少有人搭理傅慎时, 他这几日出去做什么了? 她又想起那日后山上偷听到的话, 傅慎时这一出去,那丫鬟可别真去找死! 走到厨房,殷红豆跟廖妈妈商量好了晚上要做的菜。 廖妈妈说:“翠微洗衣服去了,我把对牌给你,你自去厨房那边拿菜吧。” 翠微一个人替院子里所有的人浆洗衣物,殷红豆跑这个腿,自然是肯的,而且她许久没出重霄院,有些憋坏了,正想出去溜达两圈。 阳春三月,飞燕闲剪轻风,侯府花园里杏花如雨,梨花如云,开得纷纷繁繁。湖水岸边,片片飞花,丝丝眠柳,殷红豆从中穿过,站在原主落水的地方观望了许久。不过时间久远,岸边滑落的泥土,早就被雨水冲刷平滑,看不出痕迹。 双手合十,殷红豆对着原主身亡之处拜了三拜,祈求她死魂安息,若有遗愿,托梦与她,便离开了。 湖水岸边到宅院,有一条近路可走,穿过竹林,从后山上绕过去,便可快速到达游廊,顺着游廊即可穿过拱门出去。 殷红豆平日与翠微闲聊的时候听她提过,今日偷懒,便从后山小路上去。 一路上山都没瞧见人影,殷红豆倒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季节的笋子正好,按理说厨房的人一定会来挖笋,应当会走这条捷径才对。 殷红豆莫名哆嗦一下,停下了脚步……不会今儿又让她碰上了什么事吧! 深宅大院多阴私,殷红豆到底对这儿的环境感到陌生,便提高了警惕,贴着山上的石头走,边走边观望。 堪堪走过一半,殷红豆果真听到了有几分熟悉的女子笑声!她躲在石头后面瞧过去,便看见一个体态丰盈的女子站在傅慎时面前,绞着一绺头发,微微低头望着他,时而侧过脸去,不胜娇羞。 这不是那日骂她的矮个丫鬟是谁!竟真的作死来了! 殷红豆的脊背隐隐发寒,她不敢贸然前去,趴在石头上,从边缘探出一对眼睛,仔细观察着。 傅慎时身边,时砚不知去处,唯有矮个丫鬟在他面前卖弄风骚。他双手随意地交握着,远远看去,细长的手指如同镀上一层薄薄光影,精致秀气。 姿态慵懒地坐在轮椅上,傅慎时眼睑低垂,侧颜平静如水,透着一丝阴沉,可以想象,他内心是如何的波澜不惊。 殷红豆稍稍放下心,就算傅慎时再不喜这丫鬟,毕竟时砚不在,恐怕他难以动真格。 但……她猜错了。 丫鬟低声地表明心意后,便缓缓蹲下来,盯着傅慎时的膝盖看了好一会儿,颇为惋惜和同情,随即趴了上去,低声呢喃着什么。 殷红豆不屑丫鬟行径,真是又当又立,想攀附傅慎时,还做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她翻个白眼,好奇傅六会怎么处理。 傅慎时低头看着丫鬟,如泥胎木偶般不动,随后双手往背后一摸,拿出一条红色的长鞭,猛然套在丫鬟的脖子上,死死地将人勒住,并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丫鬟想起来了,那日也是在后山上,她跟另一个丫鬟聊天的时候说过这句话。 傅慎时俯身下去,稍稍贴近丫鬟,目光阴沉地问道:“我很可怜?伺候我很委屈?” 胡乱蹬着双腿,丫鬟拼命地挣扎着,双手扯着脖子上的长鞭,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珠圆睁,舌头外吊,根本喘不上气。 变故陡生,殷红豆反应不及,瞪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傅慎时……在杀人! 殷红豆头皮发麻,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她不是圣母,但她尚有良知,即便是在这个社会,动私刑恐怕也是不允许的,傅慎时这他娘的可能是在违法犯罪啊! 丫鬟嘶哑的呼叫声频频刺激殷红豆的耳膜,发软的双腿终于缓过劲儿来,她的心口仍然砰砰砰地跳,冷静片刻,便拔腿往外冲,飞身扑过去,捉住傅慎时手腕子,大声喊道:“六爷!仔细手疼!您的手都勒红了……快松开!!!” 嘴上这么说着,殷红豆手上却在拽傅慎时手里的长鞭,一心只想把丫鬟从他手里解救出来。她没料到,傅慎时看似瘦弱,手腕上的力道却不小,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硬是掰!不!开!啊!而且这货机械地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阴森,委实骇人。 殷红豆束手无策之际,傅慎时轻皱眉头,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松糕味儿,他想起软糯的糕点里撒了花生、糖粉,便有片刻失神,手上的鞭子就松了。 险些被勒死的丫鬟也不傻,连忙缩回脑袋,往后一倒,靠在大石头上,猛地咳嗽几口,嗓音嘶哑地哭了起来。 终于把人救下的殷红豆心如擂鼓,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眶对上傅慎时阴沉的目光。 春天的暖光穿过高大树木的茂密树叶,打在少年郎冷白透薄的肌肤上,粗细适宜的眉毛尾部上扬,浓黑如墨,睫毛又长又直,底下生着一双眸光晦暗不明的狭长凤眼,连线条流畅的挺鼻红唇也流露出一丝丝冷漠。 傅慎时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耳边有风声作响,如柔滑冷冰的丝绸扫过脖颈,殷红豆四肢冰冷,她委实骗不了自己,在清白和性命之间,她的的确确更想选择保住小命,她没骨气地想着,伺候傅慎时这死变态,还不如去做二爷的丫鬟。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诡异的静谧,小厮时砚跑过来唤道:“六爷!” 殷红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慌忙虚捧着傅慎时的手,吹了两口气,眨巴眨巴眼睛笑着问道:“……六爷,手还疼吗?”说着,又“呼呼”地补了两口,道:“奴婢就说会伤着手吧,您看,这都有红痕了!” 傅慎时的手也很白,十指修长清秀,骨节分明。鞭子勒出的红痕覆盖住他掌心杂乱的纹路,虎口也被擦伤,几道伤痕略有些触目惊心。 受伤的丫鬟终于醒过神,她仍一脸恐惧,连滚带爬地与傅慎时拉开一段距离。 殷红豆站起身提着裙子,上前踹了两脚,扬起眉毛凶巴巴道:“真是可惜了你人模人样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滚!” 这话倒是耳熟,傅慎时挑起眉毛瞧了殷红豆一眼,真是个记仇的丫头。 时砚见主子事败,那丫鬟踉跄两步,跑的倒快,便又喊了一声:“爷。” 傅慎时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去追,转而看向殷红豆,半晌才用低哑的嗓音问道:“什么是沙雕货?” 殷红豆睁大了眼,樱桃小口微张。这话不是那日她偷听的时候吐槽的么,傅慎时如何会知道,想必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也在偷听。 原来今日一事,并非丫鬟主动投怀,而是傅慎时有意为之,他着时砚清场望风,根本就是蓄意杀人! 眨了眨眼,殷红豆强装镇定道:“这、这句话啊,是夸赞的话!不是沙雕货,是沙甸货,就是指从滇南来的货,一般用来指贵重的东西,延伸意义为贵重的意思!对,贵重!尊贵!” 42.第 42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丫鬟端起来递到张小娘子的手上,她脸颊浮红地走到傅慎时跟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面色带着藏不住的傲气和一丁点欢喜之意。 福一福身子, 张小娘子温声道:“傅六郎君对不住, 我那日鲁莽,口没遮拦说了无心之言。”她蹙着眉, 盯着傅慎时的膝盖,似是有些委屈,道:“郎君, 我如今是真心道歉,愿长兴侯府看在张家对你们家的情谊上, 答应重归就好, 也不枉……” 后半句话张小娘子并未继续说下去,但傻子也猜得到,她自以为真心, 到底是心有不甘,甚至觉得嫁给傅慎时是下嫁。 张小娘子正视傅慎时, 双手往前一送, 羞怯道:“傅六郎君喝茶。”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 双眸古井无波,他拨弄了下手指上的戒指, 吩咐殷红豆道:“接茶。” 殷红豆伸手接过茶杯, 把温热的茶水送到傅慎时面前, 却听他道:“泼她脸上。” 着实一愣,殷红豆猛然抬头看着傅慎时,满脸疑惑。 秦氏反应很快,猛然站起来高声道:“住手!” 傅慎时声音冷冽地命令殷红豆道:“泼!” 张小娘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仿佛方才产生了幻听。 殷红豆却不敢违逆傅慎时,她也知道自己做定了炮灰,极快地选择了相信傅六,硬着头皮揭开盖子,直接朝张小娘子兜头泼去。 屋子里的人神色俱是一变。 嫩绿的新茶叶糊了张小娘子一脸,他双眼紧闭,惊叫着连连后退,头发上挂了好几片,丝丝缕缕的清冽香味散开,她的脸瞬间被烫得发红。 拿着茶杯的殷红豆手还在发抖,她却十分庆幸,好在手里不是一杯滚烫的开水,否则她还真不下了手。 殷红豆瑟瑟发抖地想着,傅慎时肯定能妥帖善后吧。 暖阁登时乱做一团,张夫人大怒到极点,冲到殷红豆跟前,抬手就要打她。 殷红豆下意识就往傅慎时身后躲,她侧着身子缩着肩站在轮椅后面,巴掌果然没有落在她脸上。 她抬头看去的时候,傅慎时已经扼住了张夫人的手腕,嫌恶地甩开,神色漠然地微扬下巴,压根没把“张家”这两个字放在眼里。 张夫人受不住这力道,后退了两步,幸被身边的下人扶着,否则真要摔倒。 与傅慎时拉开距离的张夫人逐渐恢复理智,她再不好意思动手失了身份,只好一边拿着帕子给张小娘子擦脸,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傅慎时,切齿道:“傅六!你们今日可是来求和的吗?!” 傅慎时勾起唇角,黑沉沉的眸子里泛着阴冷之色,低沉的声音也染上一层清冷:“张夫人说错了,今日是张家求和,不是长兴侯府求和。” 即便如此,傅慎时这样子也根本不是肯答应求和的态度。 长兴侯府之所以可以这般贪婪地从张家索取肥缺,就是因为张家人不纯良,又想要名声还不舍不得女儿,简直不仁不义。傅慎时完完全全是受害者的姿态,倘或他还击回去,留了话柄与人,张家便有了说辞,傅家也得有所顾忌。 这时候傅家再想从张家讨要好处,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秦氏想清楚这一茬,表情僵硬的厉害,她走到张小娘子跟前仔细瞧她的脸,旋即转身瞪了傅慎时一眼,道:“慎时,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在家中不是答应过我了么?!” 张夫人搂住大哭的女儿,眯眼剜着傅慎时道:“你们长兴侯府,到底还想不想跟张家做亲了!” 秦氏想起运河竣疏的工程,顿时心头一紧,责备地看向儿子。 傅慎时掏出两家曾经交换过的信物,一块莹白的梨花白玉佩,细腻滋润,毫无瑕疵,倒是有几分贵重。 长兴侯府还想不想和张家做亲? 傅慎时把玉佩随意地吊在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绕着一圈红线,如意络子、玉佩和流苏垂在他掌纹杂乱的掌心,他眼尾微抬,沉郁的脸色里泛着阴冷的笑容。他缓缓开口,用喑哑低沉的嗓音道:“我今日是来……退婚的!” 秦氏面色巨变,瞪圆了眼睛看着傅慎时,牙槽发颤,黑着脸道:“傅慎时!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傅慎时并不看秦氏,他对着张夫人和哭哭啼啼的张小娘子,道:“若今日张家信守诺言,我便答应以八字不合为由退婚,小娘子辱我之事算是两清。” 张夫人怔忪片刻,过一会子才想明白,傅慎时的意思是说,长兴侯府要和张家退婚,但是也要张家的肥缺,同时他也肯放过小娘子一马,只要他松口,皇帝便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这意味着,张家和长兴侯府结不成亲,却还要赔上不小的代价。 若是张阁老在场,他是绝对不会答应此条件。 但张夫人身为小娘子的生母,这件事对她而言,不过是在“肥缺拱手让人并且下嫁爱女”和“肥缺让人不用嫁女”之间做个选择,毫无疑问她会选择后者。 只要顺势而为,虽然钱财有所损失,但最要紧的是张家不会惹怒龙颜。 到时候回了张家,张夫人便说长兴侯府执意和平退婚,她不得不同意。张阁老了不得责骂她一顿,小娘子却不用再嫁给傅慎时,至于女儿将来的嫁妆,她会再想法子补贴一些便是。 想通这一层,张夫人竟觉得今日这辱受得有些值得——毕竟和女儿的终身幸福比起来,这算不得什么。 她警惕且质疑地看着傅慎时,道:“小郎君说话可做的数?” 傅慎时拿着玉佩,道:“作数。” 秦氏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张夫人这是疯了?这么肥的差事白白补偿给长兴侯府,赔了女儿的部分嫁妆却不结亲,张家会同意这样的买卖? 偏偏张夫人就是同意了,她也拿出老侯爷当年留下的玉佩,示意丫鬟拿去交换。 傅慎时捏着玉佩没松手,道:“口说无凭,张夫人立字据为证。” 张夫人咬着牙齿,嘴角下沉,道:“好。” 笔墨印泥也是早就备好的。 秦氏也并未阻止,毕竟她想要的并未失去。 张夫人奋笔疾书,生怕傅慎时反悔一般,潦草地写完了字据,签了名字按下手印,递给他,道:“现在可以换回玉佩了吧?” 小娘子抽抽搭搭地扯着张夫人的袖子,哽咽不舍道:“娘——”眼看着婚事不成了,她心里急切起来,却因为刚受了羞辱,又面皮薄,心里的话并不敢多说。 张夫人不理会糊涂女儿的举动,警示她一眼,便叫丫鬟将字据和玉佩送了过去。 殷红豆上前一步,接过两样东西,双手递到傅慎时跟前。 傅慎时不急着接东西,他不屑地将梨花白玉佩扔到小娘子的脚边,连个冷漠的眼神都没给她,便看向殷红豆,从她手里拿过属于他的东西。 两手相触,傅慎时的指尖抚过殷红豆冰凉的掌心,他眉尖微动,忽又想起廖妈妈说“夏捂痱子冬生疮”,便盯着她的手多看了一会儿,葱白水嫩的手指并不像是做了很多粗活,甚是清秀好看。 短短几瞬,傅慎时便挪开目光,收好了东西,同秦氏道:“母亲,可以回去了。” 秦氏也不想再留下看张家母女的苦脸,便领着侯府仆人出去,时砚推着傅慎时跟上,张夫人左脚迈出去一步,道:“傅六,记得你的承诺!” 傅慎时抬手命时砚停下轮椅,语气疏离道:“有字据为证,张夫人何惧。” 这时候张夫人才开始肉疼和后怕,她极力克制着,等人走了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没了外人,小娘子挽着张夫人的手哇哇大哭。 张夫人又气又恨,愤懑兼自责道:“都是我把你宠坏了!” 暖阁门口,萧山伯夫人“恰好”从远处走过来,秦氏同她道谢,傅慎时也稍稍点头以示辞别。 萧山伯夫人也不多问,亲自把人送出了跨院。 秦氏与傅慎时出萧山伯府的路上并未说话。 待到了长兴侯府,秦氏才不明所以地问道:“张阁老怎么会同意这种事?”她语气十分平静,妆容依旧精致,打扮庄重,很有宗妇的模样。 傅慎时冷幽幽地启齿:“张阁老是不会同意,但是张夫人会同意。” 待明白过来,秦氏喉中一哽,半晌才问道:“六郎,你是在怪娘?” 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傅慎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秦氏追了两步,连着叫了几声“六郎”。 轮椅停下,傅慎时将张夫人立的字据撕碎了扔在地上,秦氏终于不再追了,拂袖而去。 权衡利弊之后,殷红豆选择装傻到底,她垂首低声道:“奴婢知错,可是奴婢的错是情有可原的!” 43.第 43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殷红豆轻轻地走过去, 蹲下.身, 却还是惊动了他。 傅慎时猛然抬头,他面色惨白阴冷,目光森冷地看着殷红豆, 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道:“你想劝我什么?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他的嗓音低沉冰寒,如从冰封的湖底透出来的幽响, 冷透骨髓。 殷红豆几乎要窒息, 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一边挣扎一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完整的话:“六爷……您的手……受伤了……咳……咳咳……” 廖妈妈红着眼眶望向傅慎时的手, 惊叫了一声, 连忙跑过去解救殷红豆, 扯开他的手, 无奈地哀声道:“六爷这是做什么啊!” 顺利从傅慎时挣脱出来,殷红豆的小脸涨红, 一屁股坐在地上捏着嗓子直咳嗽,缓过神来,便迈着发软的双腿赶紧离开。 她吓坏了。 想起此前种种, 殷红豆愈发觉得自己真的是用生命在挣钱,果然是风险与收益并存, 十个月月例的奖赏, 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殷红豆回房洗了把冷水脸, 没过多久廖妈妈就来了。 “廖妈妈, 六爷怎么样了?”殷红豆笑着问的,不是她多么的关心傅慎时,是她深刻地了解自己的职业和地位。 在这个地方,丫鬟不能让主子费心,她也不能给廖妈妈添麻烦。 廖妈妈忽然松了口气,咽下了原本让她难为情的安抚之言,勉强地笑一笑,道:“没事儿了,估摸着六爷今日又不想用膳,晚膳少费心思,备一些吃食以备不时之需便是。” 殷红豆点了点头,看看了廖妈妈发干的嘴唇,倒了杯水递给她。 廖妈妈捧着杯子,犹豫再三才道:“明儿去萧山伯府,你还是跟去吧,时砚一人伺候我终是放不下心。” 殷红豆垂眸,长长的羽睫盖住明亮的眼睛,清丽艳美中又带着一丝乖巧,道:“好。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她说的轻巧,心里却并不松快。 廖妈妈欣慰地握了握殷红豆的手,再未多言。 是夜。 送去书房的晚膳一直放到冰冷,傅慎时也没有动一筷子,时砚原模原样地给端去了厨房。 天色漆黑,庭院里仍有虫鸣。 殷红豆还不习惯早睡,她趴在床头,看向窗外,厨房的灯已经熄了,上房的灯还亮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傅慎时房里的灯也灭了。 打了个哈切,殷红豆顿觉困倦,她关上窗,抱着填充着决明子的枕头,四仰八叉地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廖妈妈过来叫醒了殷红豆,吩咐她做早膳。 殷红豆快速地收拾好自己,找翠微给她梳了头,刚好在傅慎时换好了衣服之后,将热的粥端进了上房。 廖妈妈正在房里给傅慎时整理装束。 去萧山伯府与张家说和是重要场合,他要穿的精神得体才行。 殷红豆把粥搁在桌上,余光扫了傅慎时一眼。 他坐如泥胎木偶,纹丝不动,眨眼的时间都隔得很长,异常安静。傅慎时本就生的精致清冶,不说话的时候本该是乖巧温顺的模样,偏偏面色冷似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那双狭长的眼睛又泛着淡淡红血丝,便多了几分阴冷之色,叫人无端胆寒。 廖妈妈温声道:“红豆,你把六爷的衣服顺带拿出去让翠微洗。” 傅慎时昨日穿过的衣服就放在罗汉床上,殷红豆走过去拿在手里,竟还触得到淡淡余温,她不免心惊,傅六不会一整夜都没合眼,就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夜吧! 这绝对是傅慎时做的出来的事,殷红豆低着头,头皮发麻地拿着衣服离开了上房。 在厨房里匆匆吃过早饭,殷红豆便立在廊下等待。 没过多久,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廖妈妈紧随其后,瞧了殷红豆一眼,对傅六道:“今儿还是让红豆跟去吧。” 傅慎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廖妈妈权当他默认了,捏了捏殷红豆的手臂,脸上露出温柔的酒窝,道:“去吧。” 微微点头,殷红豆跟在了轮椅的后面。 还是同那日去宝云寺一样,殷红豆和时砚两人为着伺候傅慎时,与他一道坐在第二辆大的马车里。 殷红豆坐稳之后,放下帘子,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向萧山伯府。 京中住宅金贵,民居鳞次栉比,但像侯府和伯府的宅子皆是天子御赐,都在内城,且离皇宫不远。长兴侯府住在咸宜坊,萧山伯府坐落在大时雍坊,两家相隔不过两刻钟车程。 京城的早上,街道上贩夫走卒早已如川如流。 路上略微耽搁了一小会儿,长兴侯府的马车便顺利抵达萧山伯府。 萧山伯府朱漆大门,门上是唯有公侯伯爵府邸才准用的兽面摆锡环,长兴侯府的小厮捏着门环敲打两下,立刻有人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跟萧山伯夫人身边的妈妈碰了面,跟着她绕过游廊穿堂,一路走到跨院的大厅——这是伯府内宅的待客之处。 秦氏领着傅慎时等人入了大厅旁边的暖阁,萧山伯夫人和张夫人早在里边等着了,她竟像是姗姗来迟之人。 即便如此,秦氏也没有拿出好脸色,她只朝萧山伯夫人笑笑示意,又侧身让出位置,叫傅慎时同主人家问好,便落了座。 坐在另一边的张夫人领着女儿起身,还没来得及同秦氏见礼,对方就坐下了,母女两个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只好也一道坐下。 张夫人倒是很崩得住,心里窝火,面上并不显。 张小娘子年轻不经事,沉不住气,目光频频朝傅慎时身上望过去,没与他对上,却同殷红豆两人对视了一眼。 殷红豆并非真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张小娘子脸上显露出来的小女儿家的娇媚之态,和被人捕捉到偷窥男人之后的羞涩紧张,和她从前见过的暗恋者的状态如出一辙。 垂下头,殷红豆绞着手指,那位小娘子不会喜欢上傅慎时的皮相了吧! 余光扫过傅慎时的脸颊,殷红豆撇了撇嘴,她觉得大有可能,毕竟傅慎时的脸还是十分具有欺骗性,而且那日傅六所展现出来的才智,完全碾压流云公子。张小娘子年轻冲动,因一时仰慕而生了嫁人之心,也极有可能。 怕只怕,婚事真成了之后,张小娘子认清现实,后悔不迭。 不过殷红豆觉得张小娘子连认清现实的机会都没有。 昨日秦氏那般对待傅慎时,傅六若老实从了母亲的意思,那就不是他了,今日他绝不是来说和的。 殷红豆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暖阁里静了好一会儿。 萧山伯夫人身为主家,拿人钱财,受人之托,也不好冷了场,笑着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便把话题引到两家人的头上,她婉言道:“宁愿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两位夫人不如再好好谈一谈。” 话音刚落,暖阁外便有丫鬟过来禀萧山伯夫人,说内宅有事,请她过去一趟。 萧山伯夫人起身浅笑道:“二位慢谈。” 她的离开,当然是张夫人的要求,谁会愿意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旁人看见? 但这么重要的事,萧山伯夫人并不想错过,她人虽走了,却留下了两个机灵的丫鬟在门口随侍。 暖阁的隔扇紧紧关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萧山伯夫人搭了桥,张夫人如今是有求于人,便只好厚着脸皮过河,主动同秦氏道:“侯夫人,那日之事确实是误会,都是流言四起伤了两家和气,将来到底是要成一家人,今日不把误会解开,倒是枉费萧山伯夫人一片好心。” 便是看在萧山伯夫人的面上,秦氏会为难张夫人,却不会让她太过难堪。 何况秦氏心里惦记着那块肥缺,面色也渐渐缓和,微抬下巴瞧了张夫人一眼,笃定道:“我看并非误会,但小娘子年幼,我儿大度,倒不是不可原谅。” 她又看着傅慎时,问他:“六郎,你说呢?” 傅慎时总算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让她斟茶道歉。”许是整夜没睡的缘故,他的声音喑哑阴沉的厉害,如覆上一层冰霜,听得人头皮都发冷。 殷红豆暗暗诧异,傅慎时竟只叫张小娘子道歉了事,这货莫非想了一夜想通了? 绝对不可能。 殷红豆的后颈莫名一凉。 傅慎时整个人窝在轮椅里,手臂垂在轮椅之外,低着头,鬓边发丝乱了几根,不安分地落在脸侧,遮住他沉郁冰冷的面容。 殷红豆轻轻地走过去,蹲下.身,却还是惊动了他。 傅慎时猛然抬头,他面色惨白阴冷,目光森冷地看着殷红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道:“你想劝我什么?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44.第 44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京中传言, 傅慎时与张阁老之女八字不合, 遂亲事作罢。 长兴侯亲自面见天子说明,皇帝并未深究,只略问了几句傅慎时的日常, 便揭过此事。 而后张家也依诺把差事给了长兴侯府, 这好差事儿落到了世子傅慎明的头上。 长兴侯府长房四个儿子, 傅慎明将来要承袭爵位,早就在朝中谋了个官职,如今肥缺到手,便顺利调任。老二傅三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多半时间是在帮家族打理庶务, 油水来了, 他也少不得帮忙周旋。 余下五岁的盼哥儿和傅慎时,都帮不上什么忙, 前者还在启蒙阶段, 后者则整日在院子里练长鞭。 殷红豆刚做完午膳从厨房出去, 耳边鞭声啪啪作响,花桃树下的木桩子被抽打得掉了漆。 她走过去道:“六爷,午膳已经好了。” 傅慎时看了看日头, 淡声问她:“往日是这个时候用膳的么?” 当然不是, 但是不早些做饭,傅慎时这么抽打下去, 手岂不是要废了。到时候时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廖妈妈弄不好会让她贴身照顾, 殷红豆才不愿天天待在傅六身边。 她回话道:“廖妈妈吩咐奴婢早些做的。”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停下了手中的长鞭。 他的勒红的手指微微地颤着,手背完美无暇,掌心里却是旧伤加新痕,十分刺目。 殷红豆默默地垂眸,她不喜欢傅慎时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方式。 时砚将帕子递给了傅慎时。 擦了擦脸,傅慎时吩咐道:“回屋去。” 殷红豆回厨房把饭菜端进屋,便也回厨房吃了午饭。 半个时辰后,时砚把案盘端来厨房,殷红豆有些诧异,傅慎时胃口尚可,饭菜竟吃的七七八八了。 这么说来,他心情应该是好些了? 殷红豆正思忖着,廖妈妈回了重霄院,进厨房问她傅慎时吃了饭没有,她道:“与平常饭量一样。” 廖妈妈笑了笑,道:“那就好。”她顿时又叹了口气,道:“我照顾了六爷这么些年,幸得他想得开,不然早就……” 早就自缢了吧。 殷红豆下意识地在心里接上了这句话。 长兴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长兴侯和长兴侯夫人先是家主和宗妇,然后才是子女的父母,在侯府的利益前,傅慎时既不是唯一的嫡子,如今也不能替侯府创造价值,很多时候都注定要做出巨大的牺牲。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手上的伤痕……大概除了自虐,他不会,也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自我愈合。 廖妈妈开了个话头便不说了,纵有千言万语,作为下人,她也不该多说,更不该跟丫鬟说。 二人默契地闭口不谈,院子里突然有了外人说话的声音,廖妈妈和殷红豆一道出去瞧。 二门上的婆子带着一个灰白长须的男子进来,廖妈妈快步地迎过去,笑道:“胡御医,您来了。” 富贵人家平常都会请医术高明的大夫诊平安脉,傅慎时残废的双腿本是旧疾,原该经常诊脉,不过多年诊治不见好,他又时常受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小伤,便不大爱见大夫,诊脉频率从每月一次降为一年三四次。 所以殷红豆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御医。 廖妈妈打赏了门房婆子几个钱,见书房的门开了,便领着胡御医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道:“上回见您还是年后不久的时候。” 胡御医扶了扶药箱上的鹿皮肩带,笑呵呵道:“是了,郎君近来如何?可有什么特殊情况?” 廖妈妈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您知道的,便是有,六爷不大跟我们说。” 胡御医了然颔首,跨上台阶,与廖妈妈一道进屋。 关于傅慎时的腿伤,府里的几乎没人详细地谈论过,殷红豆有几分好奇,在厨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悄悄跟了上去,蹲在窗户下听墙角。 胡御医把完脉,正在询问傅慎时一些病情,问他是否有疼痛或者发麻的症状,他语气冷淡道:“没有。” 沉默了一阵,胡御医也未多问,转而问他近来胃口好不好,睡得是否安稳。 傅慎时态度敷衍:“好。安稳。” 墙下的殷红豆翻了个白眼,胃口好个屁,这一个月里,傅慎时有好几天都没吃饭,还有去萧山伯府的前一天,他可是通宵未眠的。 她蹲得累了,便靠在了墙上,头上梳的是双丫髻,两个包包正好露在窗沿之上,从窗户里面看去,高丽纸上的影子,像一只猫熊支着俩耳朵。 傅慎时余光瞥过去,就看到了这一对“耳朵”,游神之时,并未听到胡御医说的话。 胡御医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道:“傅六郎君,你的腿若和从前一样,倒是没有大碍,日常多加按摩化瘀便是。但是你脾胃虚弱,须得吃几方药调理半月,还得有些忌口,尤其茶水不可再用。” 傅慎时愣然回神,抬了抬眼皮子,随口“哦”了一声,道:“胡御医交代给廖妈妈便是。” 廖妈妈只得同胡御医笑一笑,再吩咐时砚道:“把笔墨放那边桌子去。” 三人走到桌前,胡御医写了一张方子和注意事项,交给廖妈妈。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从桌上随手捡起紫檀木的镇纸,托在手心里沉沉的,他往两只“耳朵”那儿敲了一下,窗外的两只“耳朵”果真猛然一颤,之后像受惊的猫儿,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微动,闲散地把玩着手里的镇纸,眼眸刚刚抬起,殷红豆就提着一壶热茶水,迈着小步子朝他这儿一点点地挪动。 殷红豆已经被傅慎时发现,当然不敢再躲,她进了书房把茶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来送热茶的。” “客人都要走了,你的茶水才送来?”傅慎时挑眉问她。 “奴婢……失职了。”殷红豆低头认了错,忽又抬头道:“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说。”傅慎时眼眸半阖,靠在轮椅上,容色冷淡。 “奴婢能不能请这位大夫给奴婢把个脉?奴婢知道奴婢肯定没资格叫御医诊脉。”她声音低低道:“不过奴婢也不吃白食,奴婢可以给钱的。” 她现在的身体已有十四岁,到现在月事都未来过,殷红豆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所以想借傅慎时的光,让御医给她看诊。 傅慎时双手交握,微微侧头看着殷红豆,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准备给多少银子?” “……” 听起来很贵的样子。 殷红豆心里很虚,古代专家号,还是挂不起啊,她撇撇嘴道:“算了,奴婢不看了。” 她正打算转身出去,傅慎时便道:“胡御医,劳烦您替这丫头把一把脉。” 诶??? 殷红豆眼波明亮,美目微瞪地看着傅慎时,便听他道:“看看她可有脑疾。” “……” 呵,不知道谁有脑疾!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走过去让胡御医把脉,大业顶端的从医人才,应该还是靠谱的吧。 胡御医面带浅笑,按着殷红豆的脉搏,把完左手换右手。 御医把完脉,殷红豆拳着手,靠近他耳边小声道:“御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胡御医行医多年,自然知道病人重隐私的心情,他背着药箱子出去,站在廊下,捋着胡须肃然道:“姑娘身体安康,并无大碍。” 殷红豆放心了许多。廖妈妈在旁,眉目也舒展开来。 胡御医问殷红豆:“姑娘可是有什么不适,所以想把脉?” 她陡然红了脸道:“不是,不过是同龄的姑娘都来了月事,独独我没来。” 胡御医了然微笑,宽慰道:“姑娘安心,你的脉搏并无异常,我观你面色如常,你也说你没有疼痛症状,想来没有大碍。人各有异,这种事迟一些也并不少见。但姑娘家的还是多多注意保重身体,生冷的东西少碰为妙。” 这些常识殷红豆都知道,她不过是见自己胸脯正常发育,月事却不来,还以为有隐疾,眼下听胡御医这么一说,便不再担心。 看完诊,廖妈妈要亲自送胡御医出去,殷红豆还想多跟大夫聊聊一些保健问题,一道跟了出去。 几句话聊下来,胡御医所说的长寿之法,无非是早起早睡多运动。 廖妈妈似还有话要单独跟胡御医说,笑着打发殷红豆道:“好了,你回去吧,我送胡御医去二门上。” 殷红豆点了头,正要折返回去,大夫人秦氏身边的丫鬟如意过来打了招呼,说要带她去世安堂。 45.第 45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离开轮椅, 傅慎时站得并不是很稳, 他的脚尖微微发颤, 冷冷地看了殷红豆一眼, 半晌才道:“好。” 殷红豆推着轮椅跑了起来, 放在庭院尽头的松树旁边,像是要把轮椅藏起来。 等殷红豆转身跑回来之后, 傅慎时冷着脸问她:“为何放那边晒干?” 指着远处的松树,殷红豆轻微喘气, 睁眼说瞎话:“六爷您看啊,那松树长的多好, 都要参天了!这边地上寸草不生, 说明那边阳光好, 放那儿肯定干的快!” 玄元方丈轻咳一声, 温和笑道:“我这院子常常有人打扫除草。” 眨眨眼,殷红豆立刻又道:“太阳东升西落,松树和宝云寺西边的大钟鼓方向一致, 等六爷一盘棋下完了, 这边受到墙壁和院外树木的遮挡, 阳光肯定不如那边充足。” 傅慎时坐在石凳上, 冷哼一声道:“歪理多。” 殷红豆咧嘴一笑, 端起陶瓷茶杯道:“奴婢再给六爷泡一杯茶来。” 傅慎时没做声, 殷红豆拿着茶杯就去了, 用开水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 玄元方丈已经摆好了棋局, 他执白子。 傅慎时白皙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黑子, 与他的肤色映衬着,明亮的日光下,有别样的美感。他一身浅色的宽袖衣裳,冷峻飘逸,微微着低头,纹丝不动地盯着棋盘,浓密的睫毛扑扑地扇着,认真投入的样子,精致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寺院里虫鸣鸟叫,微风轻拂,送来泥土草木的清香,傅慎时捏子的手终于动了,他嗓音微哑道:“此局与别的局不同,眼看着危机四伏,走哪一步都要殒命,实则可夹缝求生。非一步可破。” 玄元方丈花白的眉毛抬了抬,目露惊喜,道:“怎么说?” 落下一颗子,傅慎时道:“方丈下。” 沉思片刻,玄元方丈谨慎地落下一颗子。 傅慎时继续道:“方丈再下。” 思忖许久,玄元方丈再落一颗子,傅慎时还是那两个字:“再下。” 玄元方丈落子又落子,傅慎时道:“继续下。”话音刚落,他唇角不经意地翘起,已有必胜的把握。 对方步步紧逼,玄元方丈沉迷其中,额上汗涔涔,他下了最后一子,傅慎时尚未落子,院外就来了不速之客。 张小娘子领着丫鬟走了过来,打断了对弈的二人,先问方丈安好,又看向衣袖宽大,丰神俊秀的傅慎时,她小口微张,美眸微瞪,面色浮红,惊艳得忘了见礼。 殷红豆赶紧捧起茶杯,双手奉上,温声道:“公子,喝茶。” 傅慎时执黑子的手滞了一瞬,这称呼倒是陌生,他瞧了殷红豆一眼,随后接过茶杯,搁在桌上,淡声道:“一会子再喝。” 张小娘子盯着傅慎时宽大的衣袖,观其举止文雅大方,气度贵不可言,风采神情不凡,再凝视他轩然霞举的容颜,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便是流云公子,飘逸无烟火之气,如天上谪仙,非常人可比。 慌忙垂头掩饰,张小娘子顺着殷红豆的称呼,福一福身子红着脸道:“公子有礼,远远地看见方丈与人下棋,一时好奇,便走了进来,倒未注意到是公子不是方外之人。” 殷红豆翻了个白眼,张小娘子就算错以为傅慎时穿的是道袍,难道时砚跟她的衣裳也认不出来?分明就是富贵人家家仆的打扮嘛!她同时也同情着傅慎时,未婚妻当着他的面咒他死,却期待着见别的男人,并且付诸实际行动,婚后绿帽可期呀。 玄元方丈性慈,并未戳穿张小娘子的把戏,只笑道:“无妨,这一局棋也快下完了。” 张小娘子今日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只是“误闯”这么简单,她视线落在棋盘上,道:“竟是灵龙局,听说是苏州有名的棋手何先生,临终前留下的棋局,传到京中已有数月,甚至有人花高价悬赏,仍无人破解。” 玄元方丈点着头道:“正是,不过这局已经快要解了,只欠一子而已。” 又吃了一惊,张小娘子喜上眉梢,看着傅慎时手上的棋子,和他修长干净的手,惊喜道:“公子竟能解此局?” 傅慎时手上还捏着子,他冷声道:“观棋不语。” 抿了抿唇,张小娘子羞红脸,点一点头道:“是,公子请下。” 傅慎时把子轻轻地落在一个空处,抬头望着玄元方丈扬起唇角道:“解了,您输了。” 摸了摸光滑的脑袋,玄元方丈大笑道:“输了输了。” 张小娘子看着傅慎时笃定的表情心神意动,她攥紧了帕子,娇羞地看着他道:“公子,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我抄下此棋局,回去献给我祖父与父亲?”语气微顿,她稍稍扭头,绞着帕子羞涩道:“小女子姓张,家祖父乃朝中阁老,说起来倒是与公子祖上有些渊源,流云公子丰神大度,才名远播,还请公子不吝赠谱。” 宝云寺依山而建,庭院内外多草木,鸦雀振翅,知了滋滋哇哇地长鸣,待在温度适宜的庭院里,却有几人忽然生出一股燥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小娘子的脸上,隐隐约约带着深深的诧异和审视。 张小娘子茫然地看着众人怪异的目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秀气的面容失去笑容,磕磕巴巴道:“是、是小女子唐突了吗?” 傅慎时牵起嘴角,脸上并无笑意,道:“姑娘请随意。” 松了一大口气,张小娘子轻抚胸口灿笑道:“多谢公子,早听闻流云公子洒脱大度,今日一见,传言诚不欺我。” 傅慎时唇角弧度愈大,眼底却半点笑色也没有。 玄元方丈倒是被这事给难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张阁老的孙女会如此之莽撞。大抵世间事情总是如此,有心栽花花不开,反而弄巧成拙。他也不好当面拆穿,只能淡笑着一起装傻。 张小娘子正要同玄元方丈讨要笔墨抄下棋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氏与张夫人领着丫鬟婆子一道来了,她们比肩而行,笑吟吟地看过来,异口同声道:“你们怎么都跑这儿来了。” 玄元方丈起身,后脑勺直发凉,想装个傻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两位夫人一起上前同玄元方丈见礼,他双手合十,也回了一个礼。 张夫人上前拉过张小娘子,语带责备道:“让你下了塔楼等我,怎么跑方丈这儿来了,让我好找。”她虽是责怪,却只字不提傅慎时这个外男,想把自家闺女失礼之处遮掩起来。 张小娘子眉眼弯弯,在母亲面前不失端庄,便道:“女儿被灵龙棋局吸引,父亲和祖父惦记已久,女儿想抄了回去献给长辈才耽搁了。” 面色缓和,张夫人笑道:“念在你一片孝心,这次饶过你。” 孝字大过天,便是传出去,旁人也不好苛责。 看了一眼秦氏,张夫人拉着女儿走过去道:“这是长兴侯夫人。” 笑容僵住,张小娘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低头朝秦氏行了礼,正疑惑着,便听得身后的傅慎时道:“张夫人,晚辈腿脚不便,就不起来行礼了。” 秦氏扫过傅慎时的双腿,笑道:“不妨事。” 张小娘子如遭雷劈,猛然转身看着傅慎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问道:“你、你是傅慎时?” 秦氏和张夫人都很奇怪,前者先出声问道:“怎么了?张小娘子与我儿难道没有相互见礼?” 打过招呼,如何会认错人? 秦氏疑惑地望着傅慎时,张夫人向自己的女儿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张小娘子一直摇着脑袋,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又看了看他衣衫之下的双腿,喃喃道:“不、不、不可能……他怎么没坐轮椅!”傅慎时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人物,他明明应该是病秧子,是面无血色的怪物,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怎么会生的这般好看! 气氛正诡异,又来了个稀客,流云公子大步走进来,紫芝眉宇,衣袂飘飘,朗声道:“竟不知方丈今日有客至此,流云叨扰了。” 刚一进去,流云公子就发现似乎情势有些异常,他进退两难,只得走到石桌前,正要向夫人们行礼问安,他瞥了一眼棋盘,瞪大了眼睛,连礼数都忘了,随后看着傅慎时,绽笑道:“傅六,你解开的?” 傅慎时不言不语。 流云盯着棋盘,不顾其他,惊叹道:“我连着来与方丈会棋两日都不得解法,我就说京中只有你才解得出来了。” 张小娘子面色惨白,她死死地掐着张夫人的手臂,望向流云公子自言自语:“怎、怎么会这样……”傅慎时的智力怎么会比得过流云公子!他不是个颓丧失志的残废么! 秦氏一脸发蒙,他又问傅慎时:“慎时,到底怎么回事?” 46.第 46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把玩着指头上的戒指, 傅慎时沉声问:“画呢?” 殷红豆与傅慎时本是比肩站着,她走到他前面,手伸到背后,指了指她的纤腰,画被她用帕子竖着系在腰上。 傅慎时嘴角微动, 到底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时砚站过去一些, 替殷红豆遮掩一二。 三炷香烧完了, 傅老夫人她们也说完了闲话, 老夫人的人便着去收小娘子们的诗, 潘氏则派了紫晴去收取画作。 长兴侯府嫡出庶出的哥儿一共七个, 除了傅慎时的亲弟弟没有来, 今日都到齐了。 紫晴按着府里男主子的排行去收取,前面五个人都交的很顺利, 傅五面上尤其得意,仿佛青田石唾手可得。 轮到了傅慎时跟前, 紫晴先扫了殷红豆一眼, 立刻又收回目光,问傅慎时道:“六爷,您可有画作?” 傅慎时并未答话,殷红豆瞧见傅慎明正在同旁人说话,她手里卷着一张空白的纸, 并不递给紫晴, 侧抬下巴, 颇有调.戏紫晴的意思,笑眯眯道:“你过来拿呀。” 花厅很大,六张桌子,这是离老夫人最远的一张,远到其他人几乎听不清殷红豆在说什么,只以为她在交傅慎时的画。 紫晴瞪着耀武扬威的殷红豆不肯动,傅慎时声音低沉的很,斥道:“还不去拿?” 紫晴忍气,绕过桌子,从殷红豆的身边走过去,一个没留神,噗通一声摔了一跤,手里的画作散了一地,傅慎时就坐在桌前,把桌下的情况遮的七七八八。 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却看不分明,只知道紫晴摔了一跤。傅慎明瞧了一眼,也并未多想,继续同傅三说话。 殷红豆连忙蹲下去捡画,不着痕迹地解开背后的手帕,同紫晴低声道:“小贱人,你以为我会死在六爷手里是不是?偏不叫你得逞。你别以为二爷会抬你做妾,至多等到年底,二夫人肯定把你打发出去,胡乱配个小厮。” 一面说,殷红豆一面把傅慎时的画混放在最后一张,齐齐整整地摞起来,笑容得体地交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晴手里。 剜了殷红豆一眼,紫晴咬牙道:“小蹄子少得意,早晚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殷红豆嘻嘻一笑,继续刺激紫晴,道:“我走了你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二爷看上你没有?二老爷呢?” 二老爷的年纪,都能做紫晴的爹了,她面色羞红,瞪着眼,恨不能把殷红豆生吞活剥,哪里还注意得到手上的画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殷红豆愈发笑得灿烂。 紫晴气得要死,却不敢发作,冷着脸,警告了殷红豆一眼,转身便换上平日里那副温顺的样子,把画作呈了过去。 殷红豆默默地退回傅慎时身边,在他耳边得意地小声道:“六爷,办妥了。” 傅慎时低哑的声音像小溪缓缓流淌:“你同那丫鬟说了什么?” 摸了摸鼻子,殷红豆道:“赶巧了,奴婢与她有些过节,骂她两句她就找不着重点,被奴婢糊弄过去了。” 傅慎时拨弄着手指上的玉戒指,不再说话。 殷红豆也朝左前方看去,老夫人正笑推紫晴呈上去的画作,道:“省得你们一个个的说我偏心,我便不看了,萧山伯夫人你评选出来就是。个个都略点评一二,好让让众人心服口服。” 潘氏捏着帕子笑说:“又没署名,老祖宗知道谁是谁的,哪里有什么偏心不偏心的。” 众人附和着,厅内一派和睦。 紫晴将画作都放在了花厅中央的桌子前,萧山伯夫人走过去,举起第一幅画,笑道:“这几朵牡丹画的倒是好,既用了恽寿平没骨的画法,又参以勾线填色之法,不过笔墨不够坚实,也还算雅俗共赏。前三是稳当的。” 老夫人笑问:“这是谁的?” 傅三站起身,道:“老夫人,是孙儿的。” 眼纹欲深,老夫人笑道:“以萧山伯夫人所言,你还需再多加练习。” 傅三朝萧山伯夫人恭敬道:“谢夫人指教,晚辈回去肯定多下功夫。” 萧山伯夫人温婉一笑,道:“那倒不必,年轻人还是以举业为先,画画怡情,不可喧宾夺主。” 傅三微笑应下,便坐下不言。 萧山伯夫人又点评了三房傅四的画,是最末流的作品,不过她言辞宽容,并未让小辈没有面子。老夫人又未曾再刻意去问是谁的画作,厅内气氛仍旧和谐。 接着便是傅慎明和傅二的画作,前者更胜一筹,却不够别出心裁,中规中矩,比傅三略差一些。 再便是傅五的画作,他画了一幅构图简洁的牡丹,以水墨晕染出一块湖石,牡丹花朵斜伸向上,也是以没骨写意之法点写片片花瓣。 萧山伯夫人赞赏笑道:“整体设色妍丽而不失沉稳,可以说瑕不掩瑜,是上乘之作。” 这是目前而言,萧山伯夫人口中最好的评价,魁首当之无愧。 老夫人与潘氏相视一眼,嘴边挂着大笑,傅五也挺直了脊背,坦然地受旁人仰慕的眼光。 傅慎时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的笑颜,就在萧山伯夫人低头看向最后一幅画,惊讶得虚掩口鼻的时候,他眼底忽漾出了浅浅笑意。 他们肯定都会吓坏的。 殷红豆也期待万分,她在傅慎时身旁嘀咕道:“啧啧,难为了萧山伯夫人还要当众评价。” 傅慎时的余光扫了殷红豆一眼,却见她微探身子,长项白皙,尖尖的下巴似一个玉把件,精致的眉眼里透着认真的神色,比他还迫切几分。 收回神色,傅慎时又专注地看向萧山伯夫人。 萧山伯夫人讶异的表情落入大家的眼里,便被潘氏问了:“夫人怎么了?可是有不妥之处。” 双手举起画作,萧山伯夫人面色为难道:“这里有一副芍药图。” 一阵哄笑,傅五朝傅慎时的方向斜了一眼,讥讽道:“是哪个没眼力见的,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 潘氏亦面带笑容道:“牡丹才是花王,芍药到底次了一等。” 唯有傅慎明表情都僵了,面色铁青地看向殷红豆。 殷红豆低着头,拉了一下傅慎时的衣袖,细声求救道:“六爷,大爷眼神好吓人,您要保护奴婢啊!” 傅慎时眉梢难得弯了弯,声音依旧清冷,道:“少说废话。” 大厅中央,高坐在上的老夫人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大度道:“左右画都画了,萧山伯夫人也点评两句,不过既已偏题,便不能算做答了题。” 萧山伯夫人面色稍霁,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说假话,便如实道:“这副迎风独立的芍药花与方才牡丹的画法倒是不同,用的是点染写意法,枯润纤秾,掩映相发,浑朴清丽,勾、染、点,很好地融为一体,可见手法老练。潇洒放逸又不失秀丽典雅,风格独异,实在在罕见。若我祖父在世,恐会爱不释手……” 思及家中长辈,萧山伯夫人眼眶略微湿润,难为情道:“不知是出自哪位之手,我倒是想托个大,讨要回去。” 萧山伯夫人虽未明着把芍药同牡丹一较高低,但孰优孰劣,人人心中已有定论。 傅家还有谁不知道是傅慎时画的,方才异常嚣张的傅五脸色已经黑了,他攥着拳头,恨恨地望过去,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更加刺痛了他的眼睛,一个瘸子,也敢抢他的风头,打他的脸!简直可恨! 傅慎时姿态闲散,他交握着手,朝萧山伯夫人道:“不过随手一副拙作,夫人若喜欢,拿去便是。” 三房的傅四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有傅慎时做出头鸟,他便凑起了热闹,道:“萧山伯夫人,且等我们仔细观摩了,您再拿回去啊。” 萧山伯夫人自然应允,傅四与其他的小娘子们都围了上去,将芍药与牡丹对比一番,另五幅牡丹相形见绌,仿佛失了往日的富贵,也变得没有那么讨喜。 傅四笑着调侃:“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芍药压倒牡丹。” 傅五扫了傅慎时的画作一眼,紧咬的牙关出卖了他的不甘心。 赏完了芍药,小娘子们的诗也评了个结果出来,老夫人把青田石赏给了傅五,手镯子给了萧山伯夫人的大女儿。 很快便到了午膳时间,老夫人留了萧山伯夫人吃饭。 女眷们便一道去了西暖阁,萧山伯夫人还想再谢一谢傅慎时,旋身搜寻的时候,人已经没影儿了。 此时傅慎时已经出了园子,殷红豆推着他往重霄院去。 到了重霄院,殷红豆跟着一起进了上房。 傅慎时自在地靠在轮椅上,望着殷红豆,声音慵懒道:“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眼睛一亮,殷红豆眉眼弯弯,溢着压不住的笑意,道:“六爷本可解困,不过是顾念兄弟情分,才让奴婢钻了空子,这赏赐奴婢不能要,六爷该嘉奖自己才对。” 傅慎时眉尾微微上挑,眼色也柔和了几分,过了一会儿却冷声问道:“为何冒险帮我?说实话。” 47.第 47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抱着死活不能和银子过不去的心态, 殷红豆还惦记着向主子讨个情儿出府,她道:“廖妈妈先别直言此事, 趁着送水或者吃饭的时候探一探六爷的态度。若郑家如夫人说的那般,真心喜爱六爷, 六爷未必不肯去。您别怕, 六爷了不得发顿脾气, 也不会比这更糟糕了。” 廖妈妈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这件事只能这么办, 不过是想从殷红豆这里求个安心, 她道:“那我这就去同六爷说说。” 果然同殷红豆猜测的那样, 傅慎时并未排斥与郑家姑娘相看, 他只对廖妈妈说了一句话, 他说:“张大人不过四品青州知府,郑指挥使可是官居三品, 父母亲倒是很替我考虑。” 张大人指的是张小娘子的父亲,他外任青州, 官居四品, 但从官阶上看,他比郑指挥使还低一级, 但他已经外任八年, 明年便要回京,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而郑指挥使的官职是世袭, 无军功很难高升。郑家无子, 这位置将来要么便宜郑家旁支, 要么被朝廷收回。 傅慎时第二桩亲事看似更加体面,明眼人却晓得,武官哪里能跟文官比。 廖妈妈浸淫侯府内宅,这一层她心里明白,便说给了殷红豆听,还道:“六爷这般也不求什么体面了,若郑小娘子是个温婉可人的,她娘家的家世,倒可以少计较些。” 殷红豆深以为然。 廖妈妈拉起殷红豆的手,温声道:“后日就要去庄子上,你跟着一道去。三爷的生辰礼物我挑好了,到时候你拿着送过去,多说两句好听的话,时砚嘴笨,只能指望你。” “好,我记下了。” 后日,殷红豆起了个大早,又是忙活做早膳,又是忙着仔细存放傅三的生辰礼物。 匆匆吃过粥和馒头,她便跟着一道上了傅慎时坐的马车。 七八辆马车一路从长兴侯府出去。 殷红豆搂着怀里沉甸甸的楠木盒子,坐在马车靠帘子的角落里,趁着傅慎时闭眼休息的时候,她悄悄挑开帘子往外看,就像笼中鸟儿歪头观望外面的世界。 傅慎时陡然睁开眼,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很想出去玩?” 殷红豆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傅慎时在主动跟她说话,便扭头答说:“想家。” 眼下重霄院没有别的丫鬟伺候,她还不敢说自己想离开侯府,她怕惹傅慎时不快。 当然了,想家也是真的。 殷红豆父母极度不负责,她是被奶奶带大的,虽然奶奶已经去世了,但她还是会想原来那个老旧的家。 当下无人言语,一路顺利地坐到了长兴侯府在京都郊外的庄子上。 这一处的庄子没种很多粮食,大部分地方都用作骑射场地和种植梅花等观赏性树木,因此庄子上佃农不多。 往年冬天傅家的爷们儿还爱上庄子骑马打猎,常在庄上小住,别院也是精心修筑过的。 下了马车,侯府的人都进了别院。 院子开阔宽敞,正厅八道隔扇,门上的如意菱花窗通透明亮,孔格很大,便于冬天接收更多的阳光。 今日秦氏请了宾客,客未至。她和潘氏先领着小娘子们一起在西次间,爷们儿则在东次间说话,由傅慎明照管着。 东次间,傅三就在窗边,他和傅慎明几个都是骑马过来的,到了有一会子了,眼下正同兄长说话,他俊秀大方,眉目舒朗,笑起来颇为风流。 傅慎时懒得在众人前说话,找了个有棋盘的角落待着,吩咐殷红豆去把生辰礼物送上。 殷红豆凭借上次在牡丹宴上的记忆,认出了傅三,她捧着盒子上前,心里记着廖妈妈的嘱咐,便道:“祝三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鹏程万里,扶摇直上。” 傅三笑着挑眉,朝殷红豆望过去,笑眯眯道:“你这丫头跟谁学的漂亮话?小嘴怪甜的。” 傅五知道殷红豆是傅慎时的丫鬟,他可没忘记牡丹宴的事儿,便过来冷嘲热讽道:“不过鹦鹉学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三哥有什么好夸她的。” 庶房的傅四过来凑热闹说:“那可不一定,这丫头是老六房里的人,指不定老六好好调.教过的呢!” 殷红豆低头腹诽,都是一堆什么狗东西,聚众调.戏她,相比之下,傅慎时这点倒是好得多。 她可不是任人轻侮的性格,殷红豆道:“三爷谬赞,奴婢不过是在六爷跟前偶尔听了一耳朵,本来代六爷向您贺生辰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是六爷说您乃端方君子,心胸宽阔,断不会自降身份在言语上与区区一个丫鬟过不去,奴婢才敢斗胆代言。” 鬼才相信殷红豆的话,傅慎时会跟一个丫鬟废话这么多? 这伶牙俐齿的丫头,明里暗里都在讥讽傅五狭隘不自重身份呢! 傅五当然也听明白了,一个丫鬟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讽刺他,让他颜面何存? 他猛然起身,黑着脸道:“你这贱婢,谁准你顶嘴!信不信爷撕烂你的嘴!” 殷红豆一脸委屈地看着几个爷们儿,她哪里顶嘴了嘛? 一个大男人,说不过她就要撕嘴巴,真真是没度量。 殷红豆有些恼了,默默地把傅慎时也带着骂了一遍,她可是重霄院的丫鬟,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这家伙怎么还不来替她解围。 傅慎时扔下手里乳白的棋子,玉石相撞,声音清脆悦耳,他示意时砚推着他过去,看着傅五道:“你自己也是鹦鹉学舌的人,何必平白无故拿丫鬟撒气?” 熟悉而冷淡声音在殷红豆身后响起,她莫名安心,嘴边缀了个笑容,继续垂头不语,有傅慎时上阵,她大可以置身事外。 傅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年他们一起在族学读书的时候,唯有傅慎时能每一次都与先生对答如流,要算起来,他可不就是鹦鹉学舌的人么! 不过那都是六年前了,傅慎时连陈芝麻烂谷的事儿都要提,傅五黑着脸,不悦道:“今非昔比。老六,我不过是调侃这丫鬟两句,你这般在意做什么?” 殷红豆撇嘴,这是调侃吗?分明是想让傅慎时难堪,傅六可不是站着任人打的性子。 傅慎时勾起一个不屑的冷笑,他交握着双手,眼尾微挑,问道:“今非昔比?当真?” 傅五嗫嚅不言,今非昔比当真,可在傅慎时面前,当不得真。 六年前,傅慎时便名满京师,先生们都断言,他当时若参加科举,至少可中举人。 现在的傅五,区区秀才而已。 资质平庸与天赋异禀,如何比得? 傅五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提“今非昔比”,他扯着嘴角道:“就事论事。” 傅慎时淡声道:“我这不正在就事论事么?” “你!”傅五气结,并着两指,发颤地直指傅慎时。 傅四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道:“老六,你怎么把老五跟丫鬟相提并论。” 挑拨离间功力一流。 傅慎明身为长兄,以他一贯的性格,自然是想把事情平息下去,傅三却先他一步,道:“老四这话可说的不对,就准老五就事论事,我家慎时就不行了?” 这才像亲情该有的样子,殷红豆心想,这种情况下,亲兄弟之间就该偏私袒护嘛! 傅五气得满脸涨红,他的亲哥哥傅二眼光一直流连在殷红豆身上,并未帮腔。他迁怒于殷红豆,看着她怒道:“这丫鬟不过脸生的标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前在二房便轻浮下贱,实在不适合伺候人,索性就在庄子里配了人算了。” “……” 殷红豆无语,怎么就断定她金玉其外了?她若轻浮下贱还能冒着生命危险到重霄院去?又凭什么把她配人? 屋子里已经剑拔弩张,当下无人说话,殷红豆细细的声音像是从地里冒出来,她道:“奴婢不是败絮其中,奴婢也不轻浮。” 这下子众人更加安静了。 傅三突然放声大笑,胳膊搁在桌子上,扬眉笑问殷红豆:“那你且说说,怎么个不是法?”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句出自《诗经·小雅·天保》,这话原是臣子颂扬君主的话,后渐渐用于比喻事物兴起上升。另一句则是出自《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直上者九万里。’这一句众所周知,奴婢就不多卖弄了。” 殷红豆一个字都没说错,旁人目光暧昧,好奇得紧,傅慎时这样的主儿,竟真的肯亲自调.教丫头,倒算是奇闻。 傅慎时眼眸波光微闪,嘴角一动。随后直直地盯着傅五,他捏了捏手上的玉戒指,仿佛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傅三朗声笑道:“老六,你这丫头肚子有些墨水,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啊。” 傅慎明也不自觉地看过去,小丫鬟生的艳而不俗,因为年纪尚小,倩丽不失清纯,一双水润的桃花眼炯炯有神,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傅二手里摇着扇子,眯眼瞧着殷红豆,若有所思。 傅五面色涨紫,脖子都红透了,他两手紧紧攥拳,剜了殷红豆一眼。 气氛正僵,如意挑帘子进来,笑着禀道:“几位爷,郑夫人带着她家小娘子和外甥来了。” 郑夫人的外甥程似锦是傅三的跟屁虫,也是武将之子。 傅五眼睛一亮,得意一笑,高声应道:“这就来,那程似锦惯爱骑马,爷得陪他玩一玩。” 众人扫了傅慎时一眼,他没法骑马,傅五的话,摆明了说给他听的。 傅慎时唇边勾了个阴冷的笑,道:“时砚,出去。” 殷红豆诧异地看了过去,傅慎时可不像自取其辱的人! 旁人也都瞪大了眼睛,目光里全是难以置信。 廖妈妈把帖子递到了傅慎时手上,笑道:“老夫人今年还是头一次把姑娘和小郎君们聚在一起。”收起笑容,她又说:“上次你出门,还是清明节的时候,这回就当出去散散心好了。况且老夫人本就对大房多有不喜,六爷别叫他们拿住了把柄。” 一顿笔,傅慎时头也不抬,道:“好。” 48.第 48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查问走动了一大圈, 张夫人打上了萧山伯夫人的主意。 自上次萧山伯夫人参加完侯府牡丹宴, 两家儿女的亲事还在慢慢地说和。虽然傅五品行才学一般, 但萧山伯家看重的是长兴侯府嫡房嫡子的身份, 只要傅五不是暴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 萧山伯府便愿意嫁女过去。 萧山伯府如今同长兴侯府, 是准姻亲关系。 张家幸得与萧山伯夫人娘家有些关系, 打点了几日, 终于登了门见到了萧山伯夫人。 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 张夫人也是豁得出去,她在萧山伯夫人面前断断续续地哭了小半个时辰,又舍了不少好处, 才让对方答应去长兴侯府试一试。 离开萧山伯府,张夫人上马之后立刻换了脸, 痛心疾首地同身边的妈妈道:“上半年收的印子钱这就流出去一小半了, 哎!” 下人宽慰了两句, 张夫人也懒得再多说。 没过几日,张夫人便等来了好消息,秦氏答应上萧山伯府赴宴, 也就间接地同意了跟她见面。 张夫人半喜半忧,萧山伯府只是做个中间人, 倒是好打发, 长兴侯府那可是奢侈惯了的, 不实实在在地大放血, 根本塞不住秦氏的嘴。 本是打算留给儿子的京杭运河通济渠竣疏购木材的肥差, 张夫人只好拱手让人,至于儿子媳妇和姻亲那边的埋怨,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只能生生忍受! 这厢秦氏得了萧山伯夫人的口信,原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张家吃些苦头替儿子出气,一听说张夫人把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肥缺拿了出来,便忍不住心动。 这些年打理内宅,秦氏里里外外不知道贴了多少银钱,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个个都要娶妇生子,顶头还有个继室婆婆,同辈的二房也是虎视眈眈,她没少为银子的事发愁。这么肥美可口的肉送到嘴边,馋也馋死人。 秦氏纠结了一番,同丈夫仔细商议了许久,决定赴宴,至于傅慎时那边,她也要亲自去安抚。 次日,秦氏便端着亲手做的燕窝到了重霄院。 傅慎时向来起的早,秦氏去的时候,他已经洗漱罢了,用完了早膳。 殷红豆刚准备进屋子收拾碗,见秦氏在里边,便没进屋。 放下燕窝,秦氏笑吟吟道:“慎时,再尝尝娘做的燕窝。取煮沸的泉水浸泡过,娘亲自用银针挑的黑丝,同厨房煮的嫩鸡汤、上好的火腿汤、蘑菇汤一齐滚烧好的。” 揭开釉里红缠枝花卉纹碗,秦氏温柔笑道:“你看。” 傅慎时挪眼看去,燕窝已经煮成了玉色,淡雅剔透,瞧着便很有食欲。 将碗推到傅慎时跟前,秦氏道:“六郎尝一尝。” 秦氏温柔的反常,殷红豆总觉得怪怪的。 屋子里,傅慎时吃了一口,柔滑雅致,清甜可口,入口即化,他已经许久未曾吃过这般精致的燕窝,何况还是秦氏亲手做的。 傅慎时吃到一半,秦氏攥着帕子道:“六郎,娘今日来,是要跟你说你的亲事。” 执勺子的手顿住,傅慎时搁下碗和勺子,擦了擦嘴,道:“母亲说罢。” 今日只带了如意一个丫鬟来,秦氏双手绞着帕子,道:“张家服软了,请了萧山伯夫人做中间人,请咱们去萧山伯府赴宴,届时张小娘子当面跟你道歉,你看这样可好?” 殷红豆忍不住挑刺,张家道歉,这不是应该的么,大夫人怎么用个反问句? 傅慎时面色如常地点点头,道:“好。” 扯着帕子犹豫了好一会儿,秦氏才柔声道:“张小娘子毕竟年幼,犯口舌之错,罪不至死,若是硬着跟她把婚约退了,外人难免说你狭隘。不如给小娘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待她斟茶道歉了,两家重归就好。何况这婚事是你祖父在世的时候替你定下的,就此退掉,难慰你祖父在天之灵。” “……”突然变身圣母的秦氏,让殷红豆措手不及。 面上结了一层寒霜,傅慎时直直地看着秦氏,死死地握住扶手,虽深居简出,重霄院消息不灵通,但他不是傻子。张家做出不仁不义之举,长兴侯便是大张旗鼓地与张家退婚,坏了张小娘子的名声,让她终身嫁不出去,那也是她活该。 秦氏主中馈多年,没让潘氏插手丁点,傅慎时能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昨日还要替他讨回公道,今日便是菩萨心肠,他不是傻子,不会不知其中隐秘。 两手攥拳,傅慎时面色阴冷道:“若我不想娶她呢?” 秦氏一哽,脸色僵硬,道:“六郎你可想清楚了,张小娘子家世相貌已是上乘之选,口舌之事,日后嫁进府再慢慢调.教便是。这回要是退了婚,莫说你父亲不许,你祖父也在天上看着呢,将来有人拿这事大做文章,你便会被打为不孝之辈!” 傅慎时眸光阴沉沉得能滴出水,道:“好,儿子答应。” 他嗓音沙哑干涩,听得殷红豆有些刺耳朵。 长长地舒了口气,秦氏起身道:“六郎勿觉委屈,将来你纳妾一事,我与你父亲保证不插手。” 沉默良久,傅慎时凝视秦氏,问道:“母亲可否告诉儿子,张家开出什么条件让您和父亲妥协?” 母子二人对视,秦氏目光一闪,挪开视线,道:“没有。” 傅慎时声音低低地问:“母亲对儿子还要隐瞒么?” 紧紧地绞着帕子,秦氏嗫嚅半晌才道:“张阁老是工部尚书,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事由他说了算,如两家结秦晋之好,这便是张家的赔礼,只不过小娘子的嫁妆比从前稍薄一些。”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长兴侯府嫡长房残废嫡子的婚事,竟值得换取这样的肥差! 整个手臂都暴起青筋,傅慎时肩膀隐隐发颤,口中也散开淡淡的血腥味儿,舌尖的疼,却抵不上心中的分毫。 秦氏缓和了神色道:“六郎好生休息,明日娘便带你去萧山伯府赴宴。” 就这般急不可耐。 傅慎时面色发白,神色漠然,没有要送秦氏的意思。 外边的殷红豆立刻躲开,等秦氏走远了才现身,猛然一声巨响,房中接连发出瓷器砸在地上的尖锐声音,噼里啪啦的瓷片碎成渣滓。 叹了口气,殷红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收拾。 廖妈妈听到声音,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拉着殷红豆问:“怎么了?” 殷红豆一脸丧气样,道:“大夫人让六爷娶张小娘子,夫人一走,六爷就发脾气了。” 廖妈妈心惊,不知联想起什么,便拽着殷红豆往屋里去。 殷红豆一个不防备,身子先探出去,腿还没跟上,嘴里来不及说:廖妈妈,我不想进去啊啊啊!!! 殷红豆等画作干了,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悄悄退出去,随后空着手回来,睁着眼睛说瞎话:“大爷,画我扔了。” 傅慎明大概不会想到,长兴侯府会有这么大胆又不怕死的丫鬟,点点头,便走了。 把玩着指头上的戒指,傅慎时沉声问:“画呢?” 殷红豆与傅慎时本是比肩站着,她走到他前面,手伸到背后,指了指她的纤腰,画被她用帕子竖着系在腰上。 傅慎时嘴角微动,到底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时砚站过去一些,替殷红豆遮掩一二。 三炷香烧完了,傅老夫人她们也说完了闲话,老夫人的人便着去收小娘子们的诗,潘氏则派了紫晴去收取画作。 长兴侯府嫡出庶出的哥儿一共七个,除了傅慎时的亲弟弟没有来,今日都到齐了。 紫晴按着府里男主子的排行去收取,前面五个人都交的很顺利,傅五面上尤其得意,仿佛青田石唾手可得。 轮到了傅慎时跟前,紫晴先扫了殷红豆一眼,立刻又收回目光,问傅慎时道:“六爷,您可有画作?” 傅慎时并未答话,殷红豆瞧见傅慎明正在同旁人说话,她手里卷着一张空白的纸,并不递给紫晴,侧抬下巴,颇有调.戏紫晴的意思,笑眯眯道:“你过来拿呀。” 花厅很大,六张桌子,这是离老夫人最远的一张,远到其他人几乎听不清殷红豆在说什么,只以为她在交傅慎时的画。 紫晴瞪着耀武扬威的殷红豆不肯动,傅慎时声音低沉的很,斥道:“还不去拿?” 紫晴忍气,绕过桌子,从殷红豆的身边走过去,一个没留神,噗通一声摔了一跤,手里的画作散了一地,傅慎时就坐在桌前,把桌下的情况遮的七七八八。 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却看不分明,只知道紫晴摔了一跤。傅慎明瞧了一眼,也并未多想,继续同傅三说话。 49.第 49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窗外鸟啼声声, 和柔的东风吹拂, 门口的粗布帘子被卷了起来,从里往外,能看到丫鬟们匆匆行过时,露出的艳丽衣角。 捏了捏眉心,殷红豆看着周遭仍旧陌生的环境, 抱着膝盖叹了口气, 她穿越来大半个月了,和前世一样还是个丫鬟命,而且更惨——上辈子做秘书好歹有人身自由, 这辈子是完完全全的奴隶, 入贱籍, 不能赎身。 蓝色的粗布帘子被打起来, 走进来一个身穿绿比甲,模样周正的丫鬟,名唤紫晴,她进来笑问殷红豆,道:“红豆,你可好些了?” 见是紫晴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殷红豆感觉不妙,忐忑着起身去迎她。 丫鬟也分等级, 原主都是打小卖身进来的丫鬟, 在长兴侯府待了近十年, 眼下已经是二等丫鬟,紫晴却是主子身边的一等丫鬟,主子着一等丫鬟特地来问二等丫鬟的状况,不会只是“随口关心”而已,尤其像殷红豆这样相貌出众,长相艳美的丫鬟,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殷红豆忙笑道:“好多了。”随即起身替紫晴倒了杯茶,问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夫人问了?” 接了殷红豆倒的茶水,紫晴坐下,面带得体的笑容,道:“你也休息有大半月了,我怕你落下病根,过来瞧瞧。” 原主是溺水而亡。殷红豆醒来后,就着了凉,喉咙也被水呛坏了。连续咳嗽了半个月,因怕病气过给了主子,一直没有上值,由同屋的丫鬟替她顶班,她休息了这么久,已经开始招人眼了。 殷红豆也给自己倒了杯水,笑一笑,道:“紫晴姐姐费心了,没什么病根,我这咳嗽也好了,明儿就能上值。” 紫晴也就抿了口水,道:“那就好。”又关心她说:“以后可要离湖边远点儿,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水,水边的花儿开的再好,也别再往水边走了!” 美目低垂,殷红豆嘴角渐渐拉平,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不过一瞬,便立即感激笑道:“知道了,谢谢姐姐叮嘱。” 紫晴仔细打量着面带灿笑的殷红豆,小姑娘额头饱满光洁,柳眉细长,卷睫在清澈润泽的桃花眼上轻颤,琼鼻红唇,笑起来自带一段风流,媚而不俗,偏这张脸生在一个丫鬟身上,真真是可惜了。 同情地瞧了殷红豆一眼,紫晴便连忙收藏起情绪,略嘱咐了几句话,便回了上房,把这事儿禀了主子,还笃定道:“看样子是大好了,没有落下病根。” 穿马面裙,打扮华丽庄重的妇人微微点头,绞着帕子道:“明儿让她在我屋里当值,等我上午忙完了,下午就把人送老六那边去。” 紫晴应下之后,第二天就安排了殷红豆在上房上值。 殷红豆早起后,在上房伺候完主子梳洗,便开始洒扫屋子。 房里一起上值的大丫鬟说,屋子里要和去岁春天一样,剪几株杏花瓶插才好。 殷红豆主动揽了这事儿。穿来之后,她还未出过院子,脑子里关于原主原有的记忆很模糊,这些天半打听半猜测,才得知了个大概,她正想对侯府熟悉一二,便带着绑了红绸布的剪刀和竹编的篮子,摸索着去了园子里。 一路往院子那边去,殷红豆越发觉得长兴侯府守卫森严,真的就像丫鬟们说的那样,除了厨房负责采买的人,寻常奴婢根本出不了门,更遑论逃跑。 即便有幸逃出了侯府,凭她手上的几个钱,也根本走不远,就算走远了,也是逃奴,还会被官府一直追查,假设官府追查不到,也难保不会遇到人贩子。 这深宅大院的,除了老老实实待着,还真就是别无出路。 眼下殷红豆要先保住小命,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恪守本分,不被人看出异常。 看清未来的殷红豆,麻溜地去剪完了杏花。 殷红豆本想在园子里转悠一圈再回去,走到后山脚下的时候,发现园子实在是太大了,穿着绣花鞋,累得她膝盖有些痛,就近寻了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坐下。 后山上全是假山石林,层叠掩映,蜿蜒曲折,遮住了山中小路和背后的大片竹林。 刚坐下来没多久,殷红豆就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山上传来,不过很快便停下了,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两个人躲在假山后面说悄悄话。 殷红豆本着不想惹麻烦的心态,想提着篮子走,正好又听到山下有人路过,于是进退两难,只好缩回大石头后面躲一躲。 山上两人说话的声音,殷红豆就听得真真切切的。 撇了撇嘴,殷红豆抬眼望天,这点儿背的,碰上的净是些倒霉事。 两个丫鬟正私议着六爷傅慎时,打坏四个美婢的事儿。 殷红豆不禁竖起了耳朵。 穿来这么久,所有的主子里,殷红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六爷傅慎时。 长兴侯府一共三房,六爷傅慎时乃大房大夫人所出,年十六,仍旧住在内院,独居重霄院,深居简出。 像殷红豆这样的丫鬟,根本见不着他。 虽然没见过傅慎时,但是殷红豆听说了,这长兴侯府里,无论男女,相貌最为出众的便是他。而且傅慎时五岁成诗,七岁为赋,十岁的时候,已经才名远播,名震京城。 偏偏可惜了,傅慎时运道不好,十岁的时候骑马摔断了腿,残废至今,常年坐于轮椅之上,且性格阴郁残暴,这样的人于侯府而言,等同废人。 就在前天,傅慎时把身边四个貌美的贴身丫鬟重罚后赶走。 此事惊动阖府上下,连没出院子的殷红豆都听说了。 侯府少爷身边不能缺了人,前天赶走四个,总得再填上丫鬟去伺候,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蛋! 殷红豆庆幸,好在她是二房的人,怎么着,都轮不到她去大房伺候那位变态少爷! 假山后面,两个丫鬟的对话打断了殷红豆的思绪,其中高个的丫鬟颤声道:“当时我正好路过了重霄院门口,你是没瞧见,那四个丫鬟被当着众人的面,打的衣裳都渗了血……”她揪紧了自己的薄袄,越发觉得背脊发凉,瞪着眼蹙眉回忆道:“也不知是打死了还是打昏过去了,一路拖出去的,从院里的青砖到门口的石阶上,全是血!吓得我现在还手脚冰凉!” 矮个的丫鬟不以为意,语气里充满了不屑道:“还不是那四个丫鬟没用!白瞎了到六爷身边服侍的机会!” 高个丫鬟不敢苟同,细声规劝道:“你可管好你的嘴,六爷是那么好服侍的么!” “嘁”了一声,矮个丫鬟道:“若有二夫人身边红豆那丫头的皮相,有什么不好服侍的!只是可惜了她那么好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 殷红豆嘴角一抽,这可不是法治社会,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去送死的! 高个丫鬟摇首否认道:“六爷身边可不是好去处,不管什么长相,何必吃这个苦头!” 矮个丫鬟另有见解,她娇哼一声,道:“你懂什么,咱们府里的到了岁数的爷,只有六爷身边没有人,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高个丫鬟继续小声道:“别想这些了,反正你又没机会去六爷身边。得了得了,再迟了回去交差,太太要怪罪了。” 矮个丫鬟骨碌转了一圈,眯眼笑道:“你说我要是能去六爷身边服侍,太太放不放我去?” 愣了好一会儿,高个丫鬟有点恐惧道:“你若能去,太太岂有不放的道理?不过你还是别想了,六爷不会主动要人的,难不成你还去投怀送抱?” 矮个丫鬟嘴边抿了个得意的笑,她若花些心思,投怀送抱又怎么不行? 说完话,两个丫鬟顺着后山上的小道走远了,殷红豆从大石头后面出来,冲着丫鬟走的方向说:“投怀送抱?傅六是傻.吊货啊!会看上你?” 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殷红豆真是见多了,竟然还骂她是蠢货,呵呵,一对白眼,好走不送。 吐槽完,殷红豆才忽想起方才山下也有行人,她探身去看,不见人影,才放心地提着篮子,原路返回,出了园子。 后山侧面,傅慎时坐在轮椅上,在位置绝佳之处,敛眸听完了所有对话,他身边的小厮弯着腰,恭敬地问:“六爷,刚走的那个丫鬟小的认识,用不用小的去细问……” 傅慎时抬起手否定小厮的提议,声音阴郁微哑,道:“回去。” 修长的五指一根一根地落在轮椅的扶手上,傅慎明骨节分明的手,白皙透亮,难见血色。 现在就提了丫鬟细问,岂不是打草惊蛇,倒少了一出“丫鬟不知死活地来投怀送抱”的好戏。 走到半路,一直闭目的傅慎时睁开了眼睛,浓密的睫毛颤动着,目如星子,他问小厮:“什么是沙雕货?” 50.第 50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廖妈妈把殷红豆生拉硬拽进了房。 二人绕过屏风进去, 满地狼藉, 时砚立在一旁如泥胎木偶。 傅慎时整个人窝在轮椅里,手臂垂在轮椅之外,低着头,鬓边发丝乱了几根,不安分地落在脸侧, 遮住他沉郁冰冷的面容。 殷红豆轻轻地走过去, 蹲下.身, 却还是惊动了他。 傅慎时猛然抬头,他面色惨白阴冷,目光森冷地看着殷红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道:“你想劝我什么?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他的嗓音低沉冰寒, 如从冰封的湖底透出来的幽响,冷透骨髓。 殷红豆几乎要窒息, 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一边挣扎一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完整的话:“六爷……您的手……受伤了……咳……咳咳……” 廖妈妈红着眼眶望向傅慎时的手,惊叫了一声,连忙跑过去解救殷红豆,扯开他的手, 无奈地哀声道:“六爷这是做什么啊!” 顺利从傅慎时挣脱出来, 殷红豆的小脸涨红, 一屁股坐在地上捏着嗓子直咳嗽, 缓过神来,便迈着发软的双腿赶紧离开。 她吓坏了。 想起此前种种,殷红豆愈发觉得自己真的是用生命在挣钱,果然是风险与收益并存,十个月月例的奖赏,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殷红豆回房洗了把冷水脸,没过多久廖妈妈就来了。 “廖妈妈,六爷怎么样了?”殷红豆笑着问的,不是她多么的关心傅慎时,是她深刻地了解自己的职业和地位。 在这个地方,丫鬟不能让主子费心,她也不能给廖妈妈添麻烦。 廖妈妈忽然松了口气,咽下了原本让她难为情的安抚之言,勉强地笑一笑,道:“没事儿了,估摸着六爷今日又不想用膳,晚膳少费心思,备一些吃食以备不时之需便是。” 殷红豆点了点头,看看了廖妈妈发干的嘴唇,倒了杯水递给她。 廖妈妈捧着杯子,犹豫再三才道:“明儿去萧山伯府,你还是跟去吧,时砚一人伺候我终是放不下心。” 殷红豆垂眸,长长的羽睫盖住明亮的眼睛,清丽艳美中又带着一丝乖巧,道:“好。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她说的轻巧,心里却并不松快。 廖妈妈欣慰地握了握殷红豆的手,再未多言。 是夜。 送去书房的晚膳一直放到冰冷,傅慎时也没有动一筷子,时砚原模原样地给端去了厨房。 天色漆黑,庭院里仍有虫鸣。 殷红豆还不习惯早睡,她趴在床头,看向窗外,厨房的灯已经熄了,上房的灯还亮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傅慎时房里的灯也灭了。 打了个哈切,殷红豆顿觉困倦,她关上窗,抱着填充着决明子的枕头,四仰八叉地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廖妈妈过来叫醒了殷红豆,吩咐她做早膳。 殷红豆快速地收拾好自己,找翠微给她梳了头,刚好在傅慎时换好了衣服之后,将热的粥端进了上房。 廖妈妈正在房里给傅慎时整理装束。 去萧山伯府与张家说和是重要场合,他要穿的精神得体才行。 殷红豆把粥搁在桌上,余光扫了傅慎时一眼。 他坐如泥胎木偶,纹丝不动,眨眼的时间都隔得很长,异常安静。傅慎时本就生的精致清冶,不说话的时候本该是乖巧温顺的模样,偏偏面色冷似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那双狭长的眼睛又泛着淡淡红血丝,便多了几分阴冷之色,叫人无端胆寒。 廖妈妈温声道:“红豆,你把六爷的衣服顺带拿出去让翠微洗。” 傅慎时昨日穿过的衣服就放在罗汉床上,殷红豆走过去拿在手里,竟还触得到淡淡余温,她不免心惊,傅六不会一整夜都没合眼,就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夜吧! 这绝对是傅慎时做的出来的事,殷红豆低着头,头皮发麻地拿着衣服离开了上房。 在厨房里匆匆吃过早饭,殷红豆便立在廊下等待。 没过多久,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廖妈妈紧随其后,瞧了殷红豆一眼,对傅六道:“今儿还是让红豆跟去吧。” 傅慎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廖妈妈权当他默认了,捏了捏殷红豆的手臂,脸上露出温柔的酒窝,道:“去吧。” 微微点头,殷红豆跟在了轮椅的后面。 还是同那日去宝云寺一样,殷红豆和时砚两人为着伺候傅慎时,与他一道坐在第二辆大的马车里。 殷红豆坐稳之后,放下帘子,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向萧山伯府。 京中住宅金贵,民居鳞次栉比,但像侯府和伯府的宅子皆是天子御赐,都在内城,且离皇宫不远。长兴侯府住在咸宜坊,萧山伯府坐落在大时雍坊,两家相隔不过两刻钟车程。 京城的早上,街道上贩夫走卒早已如川如流。 路上略微耽搁了一小会儿,长兴侯府的马车便顺利抵达萧山伯府。 萧山伯府朱漆大门,门上是唯有公侯伯爵府邸才准用的兽面摆锡环,长兴侯府的小厮捏着门环敲打两下,立刻有人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跟萧山伯夫人身边的妈妈碰了面,跟着她绕过游廊穿堂,一路走到跨院的大厅——这是伯府内宅的待客之处。 秦氏领着傅慎时等人入了大厅旁边的暖阁,萧山伯夫人和张夫人早在里边等着了,她竟像是姗姗来迟之人。 即便如此,秦氏也没有拿出好脸色,她只朝萧山伯夫人笑笑示意,又侧身让出位置,叫傅慎时同主人家问好,便落了座。 坐在另一边的张夫人领着女儿起身,还没来得及同秦氏见礼,对方就坐下了,母女两个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只好也一道坐下。 张夫人倒是很崩得住,心里窝火,面上并不显。 张小娘子年轻不经事,沉不住气,目光频频朝傅慎时身上望过去,没与他对上,却同殷红豆两人对视了一眼。 殷红豆并非真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张小娘子脸上显露出来的小女儿家的娇媚之态,和被人捕捉到偷窥男人之后的羞涩紧张,和她从前见过的暗恋者的状态如出一辙。 垂下头,殷红豆绞着手指,那位小娘子不会喜欢上傅慎时的皮相了吧! 余光扫过傅慎时的脸颊,殷红豆撇了撇嘴,她觉得大有可能,毕竟傅慎时的脸还是十分具有欺骗性,而且那日傅六所展现出来的才智,完全碾压流云公子。张小娘子年轻冲动,因一时仰慕而生了嫁人之心,也极有可能。 怕只怕,婚事真成了之后,张小娘子认清现实,后悔不迭。 不过殷红豆觉得张小娘子连认清现实的机会都没有。 昨日秦氏那般对待傅慎时,傅六若老实从了母亲的意思,那就不是他了,今日他绝不是来说和的。 殷红豆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暖阁里静了好一会儿。 萧山伯夫人身为主家,拿人钱财,受人之托,也不好冷了场,笑着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便把话题引到两家人的头上,她婉言道:“宁愿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两位夫人不如再好好谈一谈。” 话音刚落,暖阁外便有丫鬟过来禀萧山伯夫人,说内宅有事,请她过去一趟。 萧山伯夫人起身浅笑道:“二位慢谈。” 她的离开,当然是张夫人的要求,谁会愿意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旁人看见? 但这么重要的事,萧山伯夫人并不想错过,她人虽走了,却留下了两个机灵的丫鬟在门口随侍。 暖阁的隔扇紧紧关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萧山伯夫人搭了桥,张夫人如今是有求于人,便只好厚着脸皮过河,主动同秦氏道:“侯夫人,那日之事确实是误会,都是流言四起伤了两家和气,将来到底是要成一家人,今日不把误会解开,倒是枉费萧山伯夫人一片好心。” 便是看在萧山伯夫人的面上,秦氏会为难张夫人,却不会让她太过难堪。 何况秦氏心里惦记着那块肥缺,面色也渐渐缓和,微抬下巴瞧了张夫人一眼,笃定道:“我看并非误会,但小娘子年幼,我儿大度,倒不是不可原谅。” 她又看着傅慎时,问他:“六郎,你说呢?” 傅慎时总算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让她斟茶道歉。”许是整夜没睡的缘故,他的声音喑哑阴沉的厉害,如覆上一层冰霜,听得人头皮都发冷。 殷红豆暗暗诧异,傅慎时竟只叫张小娘子道歉了事,这货莫非想了一夜想通了? 绝对不可能。 殷红豆的后颈莫名一凉。 傅慎时记忆力惊人,他的食指闲闲地搭在轮椅上,抬了抬,轻敲扶手,道:“哦。扶我去歇息,到了时间叫我。” 时砚应诺。 这几天的下午,傅慎时都要在固定的地方转一转,今儿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小憩了两刻钟,傅慎时便醒了。他穿着簇新的直裰,头发用玉蝉扣束着,浑身上下收拾的齐齐整整,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像个翩翩如玉的仙人。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了门。 殷红豆也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子正好才站在门口伸懒腰,傅慎时一出来,她立刻退回房间躲起来。她还没正式见过他,这会子若叫他瞧见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不见最好,也正好免了她跪下行礼。 51.第 51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大夫人把她叫去了。”廖妈妈收敛起笑容, 说道。 傅慎时渐渐抬眸,声音发冷, 道:“何时去的?” “就在重霄院外面的甬道上被如意姑娘带去的,去的有一会子了。” 沉默了一阵, 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这丫头性子野,由她去吧。” 廖妈妈欲言又止, 两手不安地贴着大腿,到底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 天黑时分,大厨房送了晚膳过来, 廖妈妈留下丫鬟的晚膳,端着傅慎时的那一份去了书房。 傅慎时刚好完成一幅画作, 他把东西齐整地摆起来, 吩咐时砚推他去圆桌那边用膳。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三菜一汤,一道人参笋,细竹笋切成人参状, 加了蜂蜜水, 口味微甜,一盘腐干丝,也切的极细,用虾和酱油拌着, 鲜味四溢, 还有一碗连鱼豆腐和一盅汤, 几道菜摆在一起, 颜色相宜,看着很有食欲。 傅慎时举箸尝了一口,深皱眉头,菜品倒是跟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可味道差远了,也不说很难吃,但今夜的菜,就是不好入口,他扔下筷子,想起了什么,面色沉郁问道:“她还没回来?” 廖妈妈眉心突突地跳,攥着帕子道:“是,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六爷不是说由得她去么……” 傅慎时看了一眼天色,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重,他道:“妈妈去寻她吧。”随后看向时砚说:“把这撤了。” 时砚叫来翠微撤下饭菜,廖妈妈准备去世安堂看一看。 傅慎时嫌屋子里闷得很,时砚便推他去院子消食。三个人刚出去没两步,门口有个娇小的身影推门溜了进来。 夜色茫茫,朗月悬空,星罗棋布,殷红豆穿着深色的褙子,里面是宽袖的裙子,缓步而来。晚风吹拂,她纤瘦的身体套在宽松的衣服里,远远地与这夜色几乎相融,只瞧得见玲珑的轮廓,愈发显得单薄瘦弱。 傅慎时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娇小人影朝他走来,摇摇晃晃,步子并不大稳当,他攥紧了扶手的首端,与殷红豆的距离越来越短。 轮椅停下,殷红豆也驻足,两两相望,傅慎时开口问她:“怎么才……” 话音未落,殷红豆两腿一软,往轮椅里摔去。 傅慎时下意识地身体前倾,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殷红豆的腰肢。她整个人都压下来,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如墨的发丝垂下几绺,扫过他裸.露的颈项,又轻又痒。含苞待放的两团柔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胸膛。 呼吸之间,他还感觉到有热气扫过他的耳廓,烫得他耳根发红,心里莫名就有了些异样的燥热。 傅慎时正要推开她,便听见耳边一句细密委屈的轻唤:“六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揽紧她纤细的腰,傅慎时嗅着清香又不腻人的淡香,他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却有一瞬间的犹豫,道:“……起来。” 廖妈妈连忙上前扶住殷红豆,紧张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殷红豆嘴巴噘得高高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站了一下午,腿麻,实在站不住了。” 廖妈妈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站着。 说明大夫人只是想敲打殷红豆,并不是真的要罚她。 傅慎时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淡声道:“回来了就早些歇息。” 说罢,他便回了书房。 殷红豆也回到房间躺着,翠微帮她揉膝盖,捏腿。 廖妈妈倒了杯水给她,道:“我去给你拿些活血的膏子来,六爷从前用剩下了许多。”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谢谢廖妈妈。”又低头说:“谢谢翠微。” 翠微细声道:“红豆。” “嗯?”殷红豆捧着杯子发了一声浅浅的音。 “今天没吃你做的菜,胃口都不好了。” 殷红豆心里暖暖的,笑道:“还胃口不好呢,你这小胖妞,分明就是想我、担心我,对不对?” 翠微手上力道均匀,继续道:“对。但是今晚六爷也没吃下饭。” “……” 殷红豆撇嘴,傅慎时没吃饭啊,那肯定是因为挑食呗! 虽然傅慎时今夜没吃饭,但殷红豆回来之后,他也没再折腾她做晚膳。 殷红豆心想,肯定不会是傅慎时良心发现,定是他胃口又不好。 夜里戌时正。 翠微下了面条给殷红豆吃,还问了她在世荣堂发生了什么。 殷红豆一边大口地吃着面条,一边含糊带过,暗地里却庆幸秦氏没有真要整死她,否则以傅慎时现在对她的态度,估计根本不会想保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 今日太累了,吃完面条,殷红豆睡的很快很沉。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殷红豆腿还有些发酸,她依旧去厨房做了早膳,翠微负责熬药。 吃药是不能吃茶的,殷红豆高兴道:“太好了,这段日子不用煮茶了。” 煮茶并不简单,殷红豆跟着翠微学了许久才学会煮浓淡适宜的茶,而且厨房里的茶炉常常要人看着火候,冷了便要时常换茶,实在麻烦。 如今少了一样事,她和翠微都轻省些许。 没过多久,殷红豆先将早膳先端了过去,药又熬了一会儿,约莫饭后两刻钟的功夫才拿去书房。 药很苦,殷红豆拿着托盘,药碗还有盖子盖住,她都能闻得到酸苦的味道,所以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 到了书房门口,殷红豆按下情绪,面无表情地进去,道:“六爷,药好了,不烫嘴。” 傅慎时抬首瞧了殷红豆一眼,并不看药,又低下头继续翻着书,道:“知道了。” 殷红豆垂头催道:“再放要凉了,六爷趁热喝。” 这么苦的药,不喝可浪费了。 “吃药也要催?”傅慎时冷声问。 “可不是,吃药也要催。”殷红豆原句还给他了。 傅慎时翻书的手顿住,他随手将书扔在桌上,挑眉着殷红豆,这丫鬟胆子越发大了,竟敢顶嘴起来,他后颈莫名一痒,动了动嘴角,到底没说什么,一口气喝完了药,拿起擦嘴的帕子,只是沉声道:“拿走。” 吃苦都不带眨眼的,厉害啊! 殷红豆端着案盘顿觉无趣,便见傅慎时喝了口白水,拧眉道:“茶水呢,怎么是白水?” 还以为他不苦呢。 殷红豆抿了个笑,道:“胡御医说六爷要忌口,喝不得茶。” 就这么苦着吧。 傅慎时瞪了殷红豆一眼,冷着脸问她:“你在笑?” 殷红豆慌忙低头,道:“没有没有,奴婢腿还酸疼着,哪里笑得出来?” “罢了,退下吧。” 殷红豆点头应了个是,抬眼正好看见傅慎时用帕子擦嘴角,他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清秀精致。 傅六的长相自是不必说,丰神冷峻,狭长的双目颇有别样风流,他穿着一身暗纹薄绸衣裳,羊脂玉蝉扣挽住高高束起的墨发。便是最简单的动作,他也做的行云流水,优雅自然,是真正的富家公子,骨子里就有一股贵气。 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傅慎时的脸,暗叹皮相惑人,须得时刻警惕才是。 ——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殷红豆一边在重霄院当差,一边开始了解内院的结构和大业律法。 等主子放她出府实在是没个定数,殷红豆打算攒够了银子,找人跟她名义上的家人联系,看能不能找夫人或傅慎时讨个人情,付了卖身银子,放她出府——她也立了几次功不是吗? 当然大夫人和廖妈妈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殷红豆走的,除非重霄院“后继有人”。 殷红豆寻了个空儿,跟廖妈妈提起了院子里人手不够的事儿。 平日里翠微负责粗活,又要帮着照看厨房,殷红豆负责一日三餐,还要学着院子里的事,廖妈妈自己也有丈夫子女,并不是天天都能待在院子伺候的,她也觉得只两个丫鬟伺候实在是少了些。 离前四个丫鬟被赶出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廖妈妈瞧时候差不多到了,便找了时间去世荣堂,想跟秦氏提这个事儿。 廖妈妈还没来得及说事儿,秦氏倒是先一步同她道:“你回去同慎时说,金吾前卫郑指挥使的女儿与他年纪相仿,我已与郑夫人见过了,郑大人和郑夫人很喜欢他,后日正好老三过生辰,叫他一道去庄子上同人家见上一面。” 她又补充一句说:“叫慎时放心,这次再不会像上次一样了。” 52.第 52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傅慎时叫了她来问:“那丫头对胡御医说了什么?”他神色淡漠,状似漫不经心。 廖妈妈笑的很温和:“没什么, 就问一些姑娘家的事, 也没有大碍。” 好像猜到了什么, 傅慎时翻了一页书,轻声“哦”了一句。 “大夫人把她叫去了。”廖妈妈收敛起笑容,说道。 傅慎时渐渐抬眸,声音发冷, 道:“何时去的?” “就在重霄院外面的甬道上被如意姑娘带去的,去的有一会子了。” 沉默了一阵, 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这丫头性子野,由她去吧。” 廖妈妈欲言又止, 两手不安地贴着大腿,到底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 天黑时分, 大厨房送了晚膳过来,廖妈妈留下丫鬟的晚膳,端着傅慎时的那一份去了书房。 傅慎时刚好完成一幅画作, 他把东西齐整地摆起来, 吩咐时砚推他去圆桌那边用膳。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三菜一汤, 一道人参笋, 细竹笋切成人参状,加了蜂蜜水, 口味微甜, 一盘腐干丝, 也切的极细,用虾和酱油拌着,鲜味四溢,还有一碗连鱼豆腐和一盅汤,几道菜摆在一起,颜色相宜,看着很有食欲。 傅慎时举箸尝了一口,深皱眉头,菜品倒是跟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可味道差远了,也不说很难吃,但今夜的菜,就是不好入口,他扔下筷子,想起了什么,面色沉郁问道:“她还没回来?” 廖妈妈眉心突突地跳,攥着帕子道:“是,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六爷不是说由得她去么……” 傅慎时看了一眼天色,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重,他道:“妈妈去寻她吧。”随后看向时砚说:“把这撤了。” 时砚叫来翠微撤下饭菜,廖妈妈准备去世安堂看一看。 傅慎时嫌屋子里闷得很,时砚便推他去院子消食。三个人刚出去没两步,门口有个娇小的身影推门溜了进来。 夜色茫茫,朗月悬空,星罗棋布,殷红豆穿着深色的褙子,里面是宽袖的裙子,缓步而来。晚风吹拂,她纤瘦的身体套在宽松的衣服里,远远地与这夜色几乎相融,只瞧得见玲珑的轮廓,愈发显得单薄瘦弱。 傅慎时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娇小人影朝他走来,摇摇晃晃,步子并不大稳当,他攥紧了扶手的首端,与殷红豆的距离越来越短。 轮椅停下,殷红豆也驻足,两两相望,傅慎时开口问她:“怎么才……” 话音未落,殷红豆两腿一软,往轮椅里摔去。 傅慎时下意识地身体前倾,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殷红豆的腰肢。她整个人都压下来,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如墨的发丝垂下几绺,扫过他裸.露的颈项,又轻又痒。含苞待放的两团柔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胸膛。 呼吸之间,他还感觉到有热气扫过他的耳廓,烫得他耳根发红,心里莫名就有了些异样的燥热。 傅慎时正要推开她,便听见耳边一句细密委屈的轻唤:“六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揽紧她纤细的腰,傅慎时嗅着清香又不腻人的淡香,他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却有一瞬间的犹豫,道:“……起来。” 廖妈妈连忙上前扶住殷红豆,紧张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殷红豆嘴巴噘得高高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站了一下午,腿麻,实在站不住了。” 廖妈妈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站着。 说明大夫人只是想敲打殷红豆,并不是真的要罚她。 傅慎时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淡声道:“回来了就早些歇息。” 说罢,他便回了书房。 殷红豆也回到房间躺着,翠微帮她揉膝盖,捏腿。 廖妈妈倒了杯水给她,道:“我去给你拿些活血的膏子来,六爷从前用剩下了许多。”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谢谢廖妈妈。”又低头说:“谢谢翠微。” 翠微细声道:“红豆。” “嗯?”殷红豆捧着杯子发了一声浅浅的音。 “今天没吃你做的菜,胃口都不好了。” 殷红豆心里暖暖的,笑道:“还胃口不好呢,你这小胖妞,分明就是想我、担心我,对不对?” 翠微手上力道均匀,继续道:“对。但是今晚六爷也没吃下饭。” “……” 殷红豆撇嘴,傅慎时没吃饭啊,那肯定是因为挑食呗! 虽然傅慎时今夜没吃饭,但殷红豆回来之后,他也没再折腾她做晚膳。 殷红豆心想,肯定不会是傅慎时良心发现,定是他胃口又不好。 夜里戌时正。 翠微下了面条给殷红豆吃,还问了她在世荣堂发生了什么。 殷红豆一边大口地吃着面条,一边含糊带过,暗地里却庆幸秦氏没有真要整死她,否则以傅慎时现在对她的态度,估计根本不会想保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 今日太累了,吃完面条,殷红豆睡的很快很沉。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殷红豆腿还有些发酸,她依旧去厨房做了早膳,翠微负责熬药。 吃药是不能吃茶的,殷红豆高兴道:“太好了,这段日子不用煮茶了。” 煮茶并不简单,殷红豆跟着翠微学了许久才学会煮浓淡适宜的茶,而且厨房里的茶炉常常要人看着火候,冷了便要时常换茶,实在麻烦。 如今少了一样事,她和翠微都轻省些许。 没过多久,殷红豆先将早膳先端了过去,药又熬了一会儿,约莫饭后两刻钟的功夫才拿去书房。 药很苦,殷红豆拿着托盘,药碗还有盖子盖住,她都能闻得到酸苦的味道,所以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 到了书房门口,殷红豆按下情绪,面无表情地进去,道:“六爷,药好了,不烫嘴。” 傅慎时抬首瞧了殷红豆一眼,并不看药,又低下头继续翻着书,道:“知道了。” 殷红豆垂头催道:“再放要凉了,六爷趁热喝。” 这么苦的药,不喝可浪费了。 “吃药也要催?”傅慎时冷声问。 “可不是,吃药也要催。”殷红豆原句还给他了。 傅慎时翻书的手顿住,他随手将书扔在桌上,挑眉着殷红豆,这丫鬟胆子越发大了,竟敢顶嘴起来,他后颈莫名一痒,动了动嘴角,到底没说什么,一口气喝完了药,拿起擦嘴的帕子,只是沉声道:“拿走。” 吃苦都不带眨眼的,厉害啊! 殷红豆端着案盘顿觉无趣,便见傅慎时喝了口白水,拧眉道:“茶水呢,怎么是白水?” 还以为他不苦呢。 殷红豆抿了个笑,道:“胡御医说六爷要忌口,喝不得茶。” 就这么苦着吧。 傅慎时瞪了殷红豆一眼,冷着脸问她:“你在笑?” 殷红豆慌忙低头,道:“没有没有,奴婢腿还酸疼着,哪里笑得出来?” “罢了,退下吧。” 殷红豆点头应了个是,抬眼正好看见傅慎时用帕子擦嘴角,他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清秀精致。 傅六的长相自是不必说,丰神冷峻,狭长的双目颇有别样风流,他穿着一身暗纹薄绸衣裳,羊脂玉蝉扣挽住高高束起的墨发。便是最简单的动作,他也做的行云流水,优雅自然,是真正的富家公子,骨子里就有一股贵气。 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傅慎时的脸,暗叹皮相惑人,须得时刻警惕才是。 ——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殷红豆一边在重霄院当差,一边开始了解内院的结构和大业律法。 等主子放她出府实在是没个定数,殷红豆打算攒够了银子,找人跟她名义上的家人联系,看能不能找夫人或傅慎时讨个人情,付了卖身银子,放她出府——她也立了几次功不是吗? 当然大夫人和廖妈妈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殷红豆走的,除非重霄院“后继有人”。 殷红豆寻了个空儿,跟廖妈妈提起了院子里人手不够的事儿。 平日里翠微负责粗活,又要帮着照看厨房,殷红豆负责一日三餐,还要学着院子里的事,廖妈妈自己也有丈夫子女,并不是天天都能待在院子伺候的,她也觉得只两个丫鬟伺候实在是少了些。 离前四个丫鬟被赶出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廖妈妈瞧时候差不多到了,便找了时间去世荣堂,想跟秦氏提这个事儿。 廖妈妈还没来得及说事儿,秦氏倒是先一步同她道:“你回去同慎时说,金吾前卫郑指挥使的女儿与他年纪相仿,我已与郑夫人见过了,郑大人和郑夫人很喜欢他,后日正好老三过生辰,叫他一道去庄子上同人家见上一面。” 她又补充一句说:“叫慎时放心,这次再不会像上次一样了。” 廖妈妈怔了片刻才颔首道:“老奴知道了。” 这件事悬在心头,廖妈妈只匆匆提了句丫鬟的事,秦氏道:“府里近日没有新人进来,容见了郑小娘子之后再说吧。” 廖妈妈魂不守舍地回了重霄院,心里很不定主意,她并未第一时间告诉傅慎时,反而是先跟殷红豆商量着。 53.第 53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长兴侯府长房四个儿子, 傅慎明将来要承袭爵位, 早就在朝中谋了个官职, 如今肥缺到手, 便顺利调任。老二傅三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多半时间是在帮家族打理庶务,油水来了, 他也少不得帮忙周旋。 余下五岁的盼哥儿和傅慎时,都帮不上什么忙,前者还在启蒙阶段,后者则整日在院子里练长鞭。 殷红豆刚做完午膳从厨房出去, 耳边鞭声啪啪作响, 花桃树下的木桩子被抽打得掉了漆。 她走过去道:“六爷, 午膳已经好了。” 傅慎时看了看日头,淡声问她:“往日是这个时候用膳的么?” 当然不是,但是不早些做饭,傅慎时这么抽打下去, 手岂不是要废了。到时候时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廖妈妈弄不好会让她贴身照顾,殷红豆才不愿天天待在傅六身边。 她回话道:“廖妈妈吩咐奴婢早些做的。”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停下了手中的长鞭。 他的勒红的手指微微地颤着,手背完美无暇, 掌心里却是旧伤加新痕, 十分刺目。 殷红豆默默地垂眸, 她不喜欢傅慎时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方式。 时砚将帕子递给了傅慎时。 擦了擦脸, 傅慎时吩咐道:“回屋去。” 殷红豆回厨房把饭菜端进屋,便也回厨房吃了午饭。 半个时辰后,时砚把案盘端来厨房,殷红豆有些诧异,傅慎时胃口尚可,饭菜竟吃的七七八八了。 这么说来,他心情应该是好些了? 殷红豆正思忖着,廖妈妈回了重霄院,进厨房问她傅慎时吃了饭没有,她道:“与平常饭量一样。” 廖妈妈笑了笑,道:“那就好。”她顿时又叹了口气,道:“我照顾了六爷这么些年,幸得他想得开,不然早就……” 早就自缢了吧。 殷红豆下意识地在心里接上了这句话。 长兴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长兴侯和长兴侯夫人先是家主和宗妇,然后才是子女的父母,在侯府的利益前,傅慎时既不是唯一的嫡子,如今也不能替侯府创造价值,很多时候都注定要做出巨大的牺牲。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手上的伤痕……大概除了自虐,他不会,也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自我愈合。 廖妈妈开了个话头便不说了,纵有千言万语,作为下人,她也不该多说,更不该跟丫鬟说。 二人默契地闭口不谈,院子里突然有了外人说话的声音,廖妈妈和殷红豆一道出去瞧。 二门上的婆子带着一个灰白长须的男子进来,廖妈妈快步地迎过去,笑道:“胡御医,您来了。” 富贵人家平常都会请医术高明的大夫诊平安脉,傅慎时残废的双腿本是旧疾,原该经常诊脉,不过多年诊治不见好,他又时常受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小伤,便不大爱见大夫,诊脉频率从每月一次降为一年三四次。 所以殷红豆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御医。 廖妈妈打赏了门房婆子几个钱,见书房的门开了,便领着胡御医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道:“上回见您还是年后不久的时候。” 胡御医扶了扶药箱上的鹿皮肩带,笑呵呵道:“是了,郎君近来如何?可有什么特殊情况?” 廖妈妈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您知道的,便是有,六爷不大跟我们说。” 胡御医了然颔首,跨上台阶,与廖妈妈一道进屋。 关于傅慎时的腿伤,府里的几乎没人详细地谈论过,殷红豆有几分好奇,在厨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悄悄跟了上去,蹲在窗户下听墙角。 胡御医把完脉,正在询问傅慎时一些病情,问他是否有疼痛或者发麻的症状,他语气冷淡道:“没有。” 沉默了一阵,胡御医也未多问,转而问他近来胃口好不好,睡得是否安稳。 傅慎时态度敷衍:“好。安稳。” 墙下的殷红豆翻了个白眼,胃口好个屁,这一个月里,傅慎时有好几天都没吃饭,还有去萧山伯府的前一天,他可是通宵未眠的。 她蹲得累了,便靠在了墙上,头上梳的是双丫髻,两个包包正好露在窗沿之上,从窗户里面看去,高丽纸上的影子,像一只猫熊支着俩耳朵。 傅慎时余光瞥过去,就看到了这一对“耳朵”,游神之时,并未听到胡御医说的话。 胡御医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道:“傅六郎君,你的腿若和从前一样,倒是没有大碍,日常多加按摩化瘀便是。但是你脾胃虚弱,须得吃几方药调理半月,还得有些忌口,尤其茶水不可再用。” 傅慎时愣然回神,抬了抬眼皮子,随口“哦”了一声,道:“胡御医交代给廖妈妈便是。” 廖妈妈只得同胡御医笑一笑,再吩咐时砚道:“把笔墨放那边桌子去。” 三人走到桌前,胡御医写了一张方子和注意事项,交给廖妈妈。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从桌上随手捡起紫檀木的镇纸,托在手心里沉沉的,他往两只“耳朵”那儿敲了一下,窗外的两只“耳朵”果真猛然一颤,之后像受惊的猫儿,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微动,闲散地把玩着手里的镇纸,眼眸刚刚抬起,殷红豆就提着一壶热茶水,迈着小步子朝他这儿一点点地挪动。 殷红豆已经被傅慎时发现,当然不敢再躲,她进了书房把茶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来送热茶的。” “客人都要走了,你的茶水才送来?”傅慎时挑眉问她。 “奴婢……失职了。”殷红豆低头认了错,忽又抬头道:“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说。”傅慎时眼眸半阖,靠在轮椅上,容色冷淡。 “奴婢能不能请这位大夫给奴婢把个脉?奴婢知道奴婢肯定没资格叫御医诊脉。”她声音低低道:“不过奴婢也不吃白食,奴婢可以给钱的。” 她现在的身体已有十四岁,到现在月事都未来过,殷红豆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所以想借傅慎时的光,让御医给她看诊。 傅慎时双手交握,微微侧头看着殷红豆,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准备给多少银子?” “……” 听起来很贵的样子。 殷红豆心里很虚,古代专家号,还是挂不起啊,她撇撇嘴道:“算了,奴婢不看了。” 她正打算转身出去,傅慎时便道:“胡御医,劳烦您替这丫头把一把脉。” 诶??? 殷红豆眼波明亮,美目微瞪地看着傅慎时,便听他道:“看看她可有脑疾。” “……” 呵,不知道谁有脑疾!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走过去让胡御医把脉,大业顶端的从医人才,应该还是靠谱的吧。 胡御医面带浅笑,按着殷红豆的脉搏,把完左手换右手。 御医把完脉,殷红豆拳着手,靠近他耳边小声道:“御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胡御医行医多年,自然知道病人重隐私的心情,他背着药箱子出去,站在廊下,捋着胡须肃然道:“姑娘身体安康,并无大碍。” 殷红豆放心了许多。廖妈妈在旁,眉目也舒展开来。 胡御医问殷红豆:“姑娘可是有什么不适,所以想把脉?” 她陡然红了脸道:“不是,不过是同龄的姑娘都来了月事,独独我没来。” 胡御医了然微笑,宽慰道:“姑娘安心,你的脉搏并无异常,我观你面色如常,你也说你没有疼痛症状,想来没有大碍。人各有异,这种事迟一些也并不少见。但姑娘家的还是多多注意保重身体,生冷的东西少碰为妙。” 这些常识殷红豆都知道,她不过是见自己胸脯正常发育,月事却不来,还以为有隐疾,眼下听胡御医这么一说,便不再担心。 看完诊,廖妈妈要亲自送胡御医出去,殷红豆还想多跟大夫聊聊一些保健问题,一道跟了出去。 几句话聊下来,胡御医所说的长寿之法,无非是早起早睡多运动。 廖妈妈似还有话要单独跟胡御医说,笑着打发殷红豆道:“好了,你回去吧,我送胡御医去二门上。” 殷红豆点了头,正要折返回去,大夫人秦氏身边的丫鬟如意过来打了招呼,说要带她去世安堂。 心头一紧,殷红豆立刻看向廖妈妈,只听她问如意:“夫人要见红豆?” 如意点头,笑着回廖妈妈的话:“是,夫人着奴婢过来叫这丫头去问几句话。” 廖妈妈压下疑虑,朝殷红豆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声道:“去吧,回完了就回来,别耽误了做晚膳。” 如意饶有深意地笑了笑,亲昵地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告诉廖妈妈:“您老放心,奴婢会照顾这丫头的。” 殷红豆仍然不安,却只能神色如常地跟着如意去了世安堂。 地点定在国寺宝云寺。 十二日的清早,傅慎时便起来洗漱,重霄院的人都跟着早起伺候。廖妈妈满面喜色,却又有些担心,翠微仍旧老实本分,不多问一句,殷红豆喜忧参半。 54.第 54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地点定在国寺宝云寺。 十二日的清早, 傅慎时便起来洗漱,重霄院的人都跟着早起伺候。廖妈妈满面喜色,却又有些担心, 翠微仍旧老实本分, 不多问一句,殷红豆喜忧参半。 待傅慎时娶了妻, 重霄院便全权交由六奶奶负责, 殷红豆作为院里的二等丫鬟,傅六名义上的贴身丫鬟,处境堪忧。六奶奶的品性德行,与她的前途息息相关。 殷红豆安慰着自己,张小娘子毕竟是阁老的孙女, 想必定是宽和的有礼的贤淑之人,将来放她自由出府也是有可能的,再退一步说,六奶奶怎么也不会比六爷还变态。 半喜半忧地把早膳送到上房,殷红豆浅笑道:“今早煮的粥,六爷趁热吃, 放黏糊了口感不好。” 傅慎时穿着一身簇新的宽袖浅色衣裳, 面如冠玉,丰神峻冷, 闭眼坐在镜子前, 任时砚给他梳头, 并未回答殷红豆的话。 廖妈妈在旁笑着道:“红豆, 你放这儿就行了,我一会儿伺候六爷吃。” 殷红豆刚转身要走,傅慎时睁开眼,看着黄铜镜子里那道娇美的人影,淡淡道:“廖妈妈,今天让她也跟去。” 瞪大了眼,殷红豆指了指自己,道:“六爷……是说奴婢?” 双手随意地交握着,傅慎时直直地盯着她惊讶的面孔,轻“嗯”了一声。 笑一笑,廖妈妈道:“倒也好,红豆机灵,她去伺候我更放心。” 瞧了廖妈妈一眼,时砚嘴巴抿成直线,有些不悦,难道他一个人就伺候不好了? 廖妈妈连忙安抚他道:“六爷身边最是少不得你。” 时砚这才恢复面色,替傅慎时扣上蝉扣,低声道:“六爷,好了。” 殷红豆很是欣喜,半晌才压下狂喜之意,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吃完饭过来伺候。” 新妇进府难免惶恐,殷红豆若有机会提前示好,将来六奶奶不会不厚待她,这可比在傅慎时手底下求生存容易得多。 撒丫子就跑回了厨房,殷红豆匆忙吃过早膳,换了身干净素净的衣裳,在上房的廊下等傅慎时。 两刻钟后,时砚便推着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傅慎时出来,廖妈妈跟在后面,叮嘱的话一直不断,小到傅六说话的表情,也要提点一二。 皱了皱眉,傅慎时压着声音道:“廖妈妈,我都知道了。” 长长地吐了口气,廖妈妈笑道:“六爷嫌我多嘴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转而看向时砚和殷红豆,道:“快送六爷出去罢,夫人的人怕是要来催了。” 话音刚落,大夫人身边的如意便进了院子,过来朝傅慎时行了礼,又问候了廖妈妈,最后同殷红豆对视了一眼,才笑容得体道:“夫人刚往大门去了。” 廖妈妈回道:“六爷这儿也好了,你快去回话罢,时砚跟红豆两个,立刻就送六爷过去。” 点一点头,如意便走了。 廖妈妈亲自推着傅慎时出院门,仍不忘叮嘱他勿要太过冷淡,失了礼数,还道:“旁的人你不乐意搭理便算了,张小娘子同你从前见过一两次面,说起来也算青梅竹马,将来又是要做夫妻的人。” 傅慎时冷淡道:“廖妈妈,我说过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殷红豆忍笑,她斜眼瞧着傅慎时,见他面色冷漠,心里暗暗调侃,便是记得人家的样子,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青梅竹马”。 主仆三人在廖妈妈的唠叨声中越走越远,出了大门,殷红豆与时砚为了贴身照顾傅慎时,便一道上了第二辆宽敞的马车,跟着大夫人的马车,便驶往宝云寺。 去宝云寺的路上,傅慎时一直闭目不言,时砚也不说话,殷红豆自然也不好说话。 憋闷的很,殷红豆便撩开车帘瞧了瞧,京城的街道车水马龙,夏日的风趁机袭来,一阵阵地灌进车里,凉意丝丝。 傅慎时睁眼问道:“看什么?” 放下帘子,殷红豆道:“奴婢少有出府,所以想看看京城的街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告诉自己,长兴侯府之外的世界,才是她最终的归所。 傅慎时继续闭上眼睛。 殷红豆也在车上打了个盹,马车停下的时候,她一脑袋朝到傅慎时的腿部磕去,眼看着要碰到傅六的膝盖,却被对方的手掌托住了整张脸。 傅慎时捏着殷红豆巴掌大的脸,手腕微微用力,抬起她肉嘟嘟睡出红晕的脸颊,看着她轻颤的卷睫,冷声道:“你找死?” 冰冷的手指贴在殷红豆的脸颊上,她瞥了一眼傅慎时的膝盖,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心脏砰砰狂跳,立刻醒了神儿,迷瞪的双眼瞬间睁圆,脖子被迫仰起,红唇噘得老高,口齿不清道:“六爷……是奴婢的错,奴婢现在醒了。快到宝云寺了,为了今日得个好兆头,六爷可千万别发脾气。” 渐渐松了手,傅慎时收了手,又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头,戳着殷红豆的额头,推开她,面色阴沉道:“离我远点。” 殷红豆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乖乖挪到车帘那边,缩在角落里,又忍不住打了个哈切,桃花眼的眼角泛着浅浅的泪光,她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撞上去,否则今日怕是有去无回,还未到宝云寺,她却越发期待未来的六奶奶会是什么样子的人。 挪开目光,傅慎时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着扶手,气息也渐渐均匀。 傅慎时叫了她来问:“那丫头对胡御医说了什么?”他神色淡漠,状似漫不经心。 廖妈妈笑的很温和:“没什么,就问一些姑娘家的事,也没有大碍。” 好像猜到了什么,傅慎时翻了一页书,轻声“哦”了一句。 “大夫人把她叫去了。”廖妈妈收敛起笑容,说道。 傅慎时渐渐抬眸,声音发冷,道:“何时去的?” “就在重霄院外面的甬道上被如意姑娘带去的,去的有一会子了。” 沉默了一阵,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这丫头性子野,由她去吧。” 廖妈妈欲言又止,两手不安地贴着大腿,到底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 天黑时分,大厨房送了晚膳过来,廖妈妈留下丫鬟的晚膳,端着傅慎时的那一份去了书房。 傅慎时刚好完成一幅画作,他把东西齐整地摆起来,吩咐时砚推他去圆桌那边用膳。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三菜一汤,一道人参笋,细竹笋切成人参状,加了蜂蜜水,口味微甜,一盘腐干丝,也切的极细,用虾和酱油拌着,鲜味四溢,还有一碗连鱼豆腐和一盅汤,几道菜摆在一起,颜色相宜,看着很有食欲。 傅慎时举箸尝了一口,深皱眉头,菜品倒是跟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可味道差远了,也不说很难吃,但今夜的菜,就是不好入口,他扔下筷子,想起了什么,面色沉郁问道:“她还没回来?” 廖妈妈眉心突突地跳,攥着帕子道:“是,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六爷不是说由得她去么……” 傅慎时看了一眼天色,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重,他道:“妈妈去寻她吧。”随后看向时砚说:“把这撤了。” 时砚叫来翠微撤下饭菜,廖妈妈准备去世安堂看一看。 傅慎时嫌屋子里闷得很,时砚便推他去院子消食。三个人刚出去没两步,门口有个娇小的身影推门溜了进来。 夜色茫茫,朗月悬空,星罗棋布,殷红豆穿着深色的褙子,里面是宽袖的裙子,缓步而来。晚风吹拂,她纤瘦的身体套在宽松的衣服里,远远地与这夜色几乎相融,只瞧得见玲珑的轮廓,愈发显得单薄瘦弱。 傅慎时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娇小人影朝他走来,摇摇晃晃,步子并不大稳当,他攥紧了扶手的首端,与殷红豆的距离越来越短。 轮椅停下,殷红豆也驻足,两两相望,傅慎时开口问她:“怎么才……” 话音未落,殷红豆两腿一软,往轮椅里摔去。 傅慎时下意识地身体前倾,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殷红豆的腰肢。她整个人都压下来,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如墨的发丝垂下几绺,扫过他裸.露的颈项,又轻又痒。含苞待放的两团柔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胸膛。 呼吸之间,他还感觉到有热气扫过他的耳廓,烫得他耳根发红,心里莫名就有了些异样的燥热。 傅慎时正要推开她,便听见耳边一句细密委屈的轻唤:“六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揽紧她纤细的腰,傅慎时嗅着清香又不腻人的淡香,他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却有一瞬间的犹豫,道:“……起来。” 廖妈妈连忙上前扶住殷红豆,紧张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55.第 55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第六章 廖妈妈把矮个丫鬟的事禀给了大夫人秦氏。 那丫鬟是潘氏大儿媳薛氏身边的丫头。 薛氏刚生育, 这丫鬟本该给傅二做通房, 但薛氏看的紧, 丫鬟没有出头之路, 便把主意打到了傅六的头上。 从后山回去之后,丫鬟已经吓傻了,嘴里说着不干净的胡话,悔恨自己不该勾.引傅慎时,还顺带撕咬了二房的不少人, 惊动了潘氏。 大夫人听廖妈妈交代的时候却高兴的很,刚得潘氏一个人情, 正愁没法还, 恐要低她一头, 潘氏就迫不及待地欠下大房的人情债。 潘氏很快就为此事找上了门,大夫人难得大度一回,对丫鬟投怀的事不予追究,只叫人收拾了丫鬟, 送去庄子看管了事, 至于丫鬟说的胡话, 一并归咎到她的病情上便是。 大夫人听廖妈妈夸赞了殷红豆几句,倒是上了心, 趁此机会从潘氏手里要了她的卖身契收在房中。 大房白得二房一个可心的丫鬟, 解了大夫人的燃眉之急, 潘氏这个人情算是白做, 大夫人的病也终于快好了。 廖妈妈从世安堂回去的时候, 身后跟着好几个举托盘的丫鬟,大夫人赏了不少好东西到重霄院,还有殷红豆的份儿。 大夫人房里的丫鬟鱼贯而入重霄院,殷红豆得了赏自然是高兴的,收了东西道了谢,便回屋去放东西。 廖妈妈把丫鬟们带去了傅慎时房里,跟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大夫人赏的。 傅慎时并不想看那些托盘上的物件,他在八扇的屏风内,淡声问廖妈妈:“那丫鬟怎么处理的?” 廖妈妈道:“她是二太太的人,已经疯了,送去了庄子上看管。” 搭在轮椅上的扶手陡然收紧,傅慎时面色灰冷,顿了一会儿才道:“哦。”便不再做理会。 廖妈妈猜不到傅慎时的心思,只叫时砚过来帮忙,把大夫人送来的东西暂时放在房中,便把丫鬟们都送走了。 大夫人送来的东西不少,重霄院人手不足,翠微粗苯,时砚要贴身伺候傅慎时,整理入册入库的事儿,殷红豆少不得帮忙。 半下午的时候,殷红豆便跟廖妈妈一起进了正房后面的倒座房,那边是重霄院的库房。 三间连通的倒座房,每一间都有门。廖妈妈开了第一扇门,领着殷红豆进去,跟她说每一样东西应该归类在哪一处。 殷红豆可从未见过真正价值连城的古董,便生了好奇之心,问道:“廖妈妈,我可否细看一会儿?这些物件真是精美华贵!” 大到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嵌青玉雕夔龙纹插屏,小到润瓷浮纹茶碗、青白玉镂空螭纹杯,样样精致华美,放眼望去,齐整陈列的物品琳琅满目,倒不像库房,而像个展览馆! 笑了笑,廖妈妈道:“放置东西的时候,我带你看一些便是。” 收下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盏,仔仔细细地放在雕花的楠木盒子里,廖妈妈道:“这些东西,有些是家里主子给的,还有许多是宫里的贵人赏赐的。” 殷红豆了然,难怪这般雅致考究,原来从宫里来的。不过傅慎时小小年纪,便得了这许多御赐之物,倒是怪的很。 廖妈妈打开另一套斗彩茶杯,眼睛闪着微光,道:“这样的恩宠,别说在长兴侯府,即便是在京城,咱们六爷还是独一份儿,” “为何呢?”殷红豆不解,若皇帝宠爱,受赏最多的应该是长兴侯,或者嫡长子,如何会落到傅慎时头上? 廖妈妈却不愿再说,转而问道:“你可识字?” “勉强认得一些。”虽然殷红豆不知道大业到底是哪个朝代,但毕竟自带繁体字翻译功能,磕磕巴巴读下来,倒是没问题。 廖妈妈笑说:“那以后你跟时砚学一学字,若能写得几个就好了,以后东西再入库,我就轻省了。上了年纪,眼睛越发不行了。” 古人寿命短,而且女人操劳,女红尤其费眼,廖妈妈虽然才四十岁,但做这种活儿,已经觉得费神。 殷红豆殷勤地走过去,道:“我能用炭笔写几个,不如先记下来,等时砚有空,让他誊写,省得您伤眼。” 廖妈妈摇头道:“不行,你认得的不多,复杂的你记不住,有些东西差一个字,材质就变了,到时候核对起来出了错,要受罚的。” 遇到复杂的字,用拼音代替就是。材质问题,时砚肯定比殷红豆熟悉,只要发音对了,她想应该是不会出错,便笑说:“廖妈妈信我,我真能记下来,等写好了再给您过目一遍。” 廖妈妈将信将疑,道:“那我可就信你了。” 殷红豆拼命点头,倒不是她想给自己找事做,而是越有用,生存价值才越大,到了关键时刻,廖妈妈才越愿意护着她。 揽着这项差事之后,殷红豆做晚膳便刻意烧了一些细木棍,做木炭笔之用。 不过半个时辰,事情还真的办妥帖了,廖妈妈愈发欢喜。 但忧愁的事又来了,傅慎时自世荣堂的人送了东西来,一直待在书房里,晚上没进米饭,一口菜都没尝。 时砚把凉了的饭菜端到厨房,殷红豆和廖妈妈还有翠微围在一起,把剩菜剩饭赶到另外的碗里,轮流尝了,都说好吃。翠微舔舔嘴唇,恨不得再夹几筷子,不过碍于大家都严肃地讨论主子的状况,只是蠢蠢欲动,并不敢真动手。 廖妈妈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又是怎么吃不下饭了,不吃可怎么行——红豆,你再把干净的菜热一热,我去劝劝。” 时砚摇头,声音细软道:“廖妈妈别去了,六爷吃不下,谁劝也没用,您就别惹六爷发脾气了。” 傅慎时发起疯来,谁都劝不住的,廖妈妈去了,恐怕还会被误伤。 廖妈妈束手无策,坐在杌子上发了会儿呆,时砚道:“廖妈妈,我去伺候了,六爷不吃就不吃吧。” 廖妈妈忙道:“我叫红豆备些糕点,夜里要是六爷饿了,你来小厨房取。” 匆忙应下一声,时砚便走了。 看着冷菜,殷红豆道:“翠微你热一热再吃。” 翠微早饿了,还热什么呀,端起自己的碗筷就吃。 廖妈妈也没有胃口,便出了厨房,殷红豆跟了出去,问道:“廖妈妈可知道那丫鬟最后怎么样了?” 眼神一滞,廖妈妈才反应过来,殷红豆问的是二太太的丫鬟,她道:“人已经疯了,送到庄子上看管,再不会闹事儿了。” 双眸微瞪,殷红豆略感诧异,这就疯了,看来虎口脱险,她当真吓的不轻。 殷红豆又问道:“若是不疯,廖妈妈觉着大夫人该如何处置她?” 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而且这丫头的卖身契也到了秦氏手里,她也就没太避讳着,直言道:“若是不疯,勾.引主子,也该发卖或者打死。大夫人不过是看在二夫人的面上,又念着侯府的名声,才饶过她。” 不过动些歪心思就要被打死,殷红豆心里毛毛的,她问道:“若是该打死,主子可否能亲自动手?” 廖妈妈道:“自然是能的,不过大夫人是长兴侯府宗妇,自不会去干这等丢份儿的事。你难道没见过丫鬟受处置?那都是粗使的婆子们动的手。” 如此说来,傅慎时此举……竟然还是合法行为,殷红豆不死心又问:“廖妈妈,这可是依律来的?” 廖妈妈道:“自然是的,大业律法有载‘婢女辱骂主子,当处以绞刑’,便是死罪,何况那丫鬟那般冒犯六爷。”说罢,她嗔了殷红豆一眼,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也记不清,仔细哪日犯了错要吃苦头的。” 殷红豆灿笑道:“记是记得的,却记不得这般清楚。廖妈妈倒是厉害,竟记得一字不差。” 廖妈妈笑而不语,她已经脱了奴籍,这些律法用不到她身上,不过从前要管束下人,规矩自然不能忘。 闲聊之间,廖妈妈心情好了些,殷红豆去厨房做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时候,她跟着一块儿在厨房用了晚膳。 一边忙活,殷红豆一边琢磨着傅慎时不吃饭的事,她想,傅六应该是觉得委屈吧。毕竟大夫人为了给二夫人做人情,轻易就放过了侮辱他的丫鬟,给二夫人留了脸面。 殷红豆不禁设想,若是大夫人知道丫鬟不仅勾.引傅慎时,还无意之间□□了傅六一番,不知大夫人会不会重重发落丫鬟,狠狠地打二太太和潘氏的脸,给儿子出气。 到底是别人的事,殷红豆便没有继续多想,她总不可能去大夫人身边多嘴告状的。 小厨房的锅里还在烧着底汤,殷红豆快速捏着馄饨馅儿,准备做一碗馄饨和一份沙糕。 馄饨的是鱼肉馅儿的,新鲜打捞上来的清江鮰鱼,走水路运到京城,侯府厨房采买的婆子清早去菜市买的,处理的干干净净。 片了肉,殷红豆把鱼肉剁成馅儿,等汤开了,便把馄饨扔下去煮。 翠微吃了晚饭,闻到底汤的香味忍不住凑过来,下巴磕在殷红豆的肩头,憨笑道:“红豆……” 56.第 56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倒不是傅慎时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而是书房的格局太有压迫感。 一进门, 书房外间的左手边是一道封死的窗户, 窗户下面一张黄花梨云头形铜包角长桌, 桌子侧边顶着墙壁安放,东边是个大书架, 将这一小块空间围成了一个正方形,只留了轮椅进出的一条道。 傅慎时就坐在小小的方形区域里, 贴着墙角,身子窝进轮椅, 清瘦孤弱。如泥胎木偶,低头盯着一个方向, 一动不动。书房的烛光不是那么的亮,他整个人都打上厚厚的阴影,一团影子般的缩在角落, 没有存在感。 殷红豆走进去之后, 傅慎时似连呼吸都没有,安静乖巧的可怕。 太病态了。 书房静谧的有些诡异,殷红豆看着此时此刻毫无攻击性的傅慎时,已然忘了害怕, 她生怕太刺激他,轻手轻脚地放下案盘, 青花狮子戏球纹碗里的馄饨冒着腾腾热气, 蛤蜊干粉熬出的鲜汤上飘着嫩绿的葱花, 香气四溢。 微微皱眉, 傅慎时的手指握紧了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明显,像攀附着一条条的藤蔓。 殷红豆本想放下馄饨就走,却觉得好像不算完美完成任务,她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便道:“六爷,廖妈妈说您晚膳没用,想是饭菜不合胃口,所以让奴婢煮了馄饨过来。” 傅慎时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殷红豆。 殷红豆见他有反应,便道:“是您爱吃的鱼肉馅儿,新鲜清江鮰鱼做的。” 说完,殷红豆忽觉傅慎时目光愈发阴森,二人对视着,她摸不准他的心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如果六爷不吃饭饿坏了身子,廖妈妈必然要担心的……” 书房越发静谧无声,殷红豆双肩一颤,完全不知道傅慎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傅慎时忽沉声道:“你既这般为我着想,这一大碗馄饨便赏给你了。” 微微一愣,殷红豆抬头答话道:“奴婢吃过了,馄饨是专门……” 傅慎时眉尾微扬,道:“是吗?那就先吐出来,再把这碗吃下去。” “……”已经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怕是只能以别的方式出来了。 到底不敢违逆傅慎时,殷红豆上前两步,端起温热的青花碗,暗自庆幸还好是温热的,要是滚烫的,她怕是小命不保了。 逼仄的空间里,傅慎时漫不经心地盯着殷红豆的一举一动。 殷红豆她吃的很压抑,眼神不敢乱飘,一口一个,速度很慢。 傅慎时很不满意,他的指尖敲打在轮椅扶手上,嗓音低哑慵懒:“一碗馄饨吃得如吞毒药,却哄我说好吃?你这条舌头,可还想要?” 靠!自古以来的饮食习惯不都是推崇细嚼慢咽吗?她吃得斯斯文文点儿怎么就不行了了? 不过殷红豆并没有真的顶嘴,她相信,割舌头的事儿傅慎时绝对做的出来。 加快了速度,几个馄饨殷红豆囫囵吞枣就咽下去了,天晓得她肚子里的还没消化,又来一大碗馄饨是多么难受。 傅慎时还不满足她的表现,便淡声道:“一丁点都不准剩。否则你把碗也吃了。” 疯子疯子疯子! 殷红豆越发觉得悲惨,这哪里是十五岁的小小少年,分明是披着人皮的鬼! 心里想了许多,殷红豆手上却不敢停,她索性不用勺子,双手捧着碗,把馄饨整个的往嘴里灌。 喝掉大半碗之后,殷红豆确实喝不下了,仿佛汤都灌到喉咙眼儿了,她放下碗,悄悄地瞧了一眼傅慎时,对上那双阴沉的能滴出水的脸,她便知道,剩下的也是非喝不可了。 忍着难受,殷红豆艰难地咽下剩下的小半碗,明明看起来指头大的馄饨,这时候好像变成了饺子,每滑过喉咙一个,她的呕吐感便强烈一分。 打了个嗝,殷红豆终于喝下了全部的汤水,她擦了擦嘴,把碗放在案盘上,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端起案盘准备走人,刚转身半步,便听傅慎时道:“听说穷苦出身的人,吃完饭还会舔碗以示珍惜食物,有这么回事吗?” “……”有你妹啊,从来没听说过,殷红豆恨不得把碗盖傅慎时的狗头上! 毕竟不是真丫鬟,殷红豆可是在相对而言自由平等的环境里活了二十多年的人,当下羞愤至极,面色微红,润泽的桃花眼里透着一丝丝怒意。 傅慎时双手交握,面色冷淡地看着侧身面对他的殷红豆生气的样子,她面颊微嘟,蹙着秀眉,丰润的朱唇噘,有些委屈。她放下案盘,非常能屈能伸地捧起了圆圆的青花大碗,葱白的指头搭在碗肚上,椭圆的指头颗颗分明,秀气的小手指翘了个兰花指。 他发现这丫头的肤色真是白皙,今日穿的又是浅色衣衫,黄色的烛火笼罩着她,娇艳动人。青花碗有她大半张脸那么大,丰盈的小嘴微微张开,粉嫩的舌头如小红鲤那般游出来,贴在颜色瓷白的青花碗边缘,左右摆动两下,像红鲤摇尾,灵活诱人,她又往前探了两分,舔掉碗边的一粒沾油的葱花。 殷红豆的动作顿了一下,咦?还挺香的。 她自己的一手好厨艺而走神了,已经忘了这是在受辱。 傅慎时的脸却莫名浮红,他低哑的声音里多了些许恼意,道:“够了!滚出去!” 殷红豆舌头没来得及收回来,一脸发蒙地看过去,就……走个过场??? 莫名其妙被罚,莫名其妙被放过,殷红豆醒过神儿,生怕逃命机会溜走了,忙拿起案盘,慌乱之下,险些咬到舌头,口齿略有些模糊道:“奴婢告退。” 一出书房门,殷红豆就憋不住了,再也不顾什么礼仪和姿态,撒丫子往厨房跑去。 还没走到厨房,廖妈妈等人都围了上来,问殷红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去了那么半天。翠微看着空碗,欢天喜地道:“哎呀就知道红豆有办法服侍六爷,六爷还真吃了!” 傅六那个死变态,吃个毛啊,全是她吃了! 殷红豆再没力气说话了,她把托盘胡乱的塞到翠微的怀里,在厨房里坐了下来,挺着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切齿道:“六爷没吃,全‘赏’我吃了,汤都不许剩!” 廖妈妈又急忙问,到底怎么回事,殷红豆便把傅慎时怪异的行为给陈述了一遍,还拉着廖妈妈的手哭道:“我险些就没了舌头啊……”说完,还打了个饱嗝。 翠微看着殷红豆这般模样,拉着她的手,真诚道:“红豆,我若能带你受过就好了。” 殷红豆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锅里,扯了扯嘴角。 廖妈妈安抚殷红豆两句,继而愁眉不展,失落地回了房间,时砚早就回书房贴身伺候去了,翠微勤快地收拾着厨房,小声道:“六爷竟只是罚你吃馄饨……” 殷红豆白她一眼,道:“难道你还想六爷罚我吃碗?” 翠微一本正经道:“若换做从前的丫鬟,六爷怕是真会这么做。” 殷红豆可没觉得这是优待,她胃里难受,便在庭院里消食,没过多久,时砚便出来了,他挺着脊背跪在上房门口。 在殷红豆的印象里,傅慎时从未对廖妈妈发过脾气,也未处罚过时砚,她走过去问他:“六爷为何罚你?” 月光下,少年白嫩的脸上神情坚毅,时砚抿着嘴角,没搭理人。 殷红豆又问他:“这外面还刮着风,六爷不会要罚你跪一晚上吧?” 时砚抬头,瞪了殷红豆一眼,闷声道:“六爷不吃,自有六爷的道理,以后六爷不吃,就别给六爷送东西了。” 殷红豆气得叉腰,这死孩子,当时明明是他说让她去送的,怎么现在还朝她发脾气了,受苦受罪的明明是她好不好! 在院子快走了半个时辰消食,殷红豆才回到屋里洗漱睡觉,时砚还在外边跪着。 今日实在撑得厉害,殷红豆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她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有关傅慎时的事儿,他虽只有十六岁,心智却绝非寻常少年所有。 所有的人都把傅慎时当长不大的孩子哄,逼着他忍受现实的委屈,逼着他没胃口的时候吃饭。 长兴侯府里的人在乎的,并不是傅慎时的喜怒哀乐。 而傅六,心里全是知晓的。 长兴侯府长房四个儿子,傅慎明将来要承袭爵位,早就在朝中谋了个官职,如今肥缺到手,便顺利调任。老二傅三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多半时间是在帮家族打理庶务,油水来了,他也少不得帮忙周旋。 57.第 57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 他眸光晦暗不明, 她道:“桃树有阳刚之气,亦有辟邪之力。在风水上,认为桃树种植在庭院,有利于延年益寿。而种植桃树的方位代表不同的风水吉利意义。譬如种在住宅西南方位, 益于化解病气, 保院子的主人健康长寿。” 语气稍顿,殷红豆道:“奴婢听廖妈妈说, 早几年六爷身子骨弱,小病不断, 倒是与这些桃树种植方为所代表的意义相同,奴婢斗胆猜测,夫人当时必是特地请问了风水先生, 才挑了重霄院吉位西南方位, 种下这些花桃的。” 傅慎时眼眸微敛, 喜怒难测,似是在思量着殷红豆说的话。 仔细了回忆了一遍往事, 廖妈妈连声道:“对对对, 大夫人的确是去找了风水先生看过的,那是从苏州来的张天师,他刚到京城, 夫人便让人去请了他, 最后才定下在重霄院西南方位种下桃树。红豆说的必是不错, 否则方位和效果怎么会正好对应得上。” 初夏的早晨, 尚有一丝微风吹拂,温柔的暖风扫过面颊脖颈,平添一分惬意。 傅慎时唇角淡淡地牵起,冷淡地“哦”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面带喜色,廖妈妈笑说:“怎么不是如此。”她看着殷红豆道:“亏得红豆懂得一二,不然这几株桃树,倒是要开罪了六爷。” 殷红豆冲廖妈妈俏皮地眨眨眼,说来也巧了,她上辈子的老板就很迷信,老喜欢弄什么桃符之类的摆在办公区域,还托了她着手操办,她才对此有所了解,能说得上个子丑演卯,否则傅慎时因为桃树心情不佳,又不知道该怎么阴晴不定地折磨人。 傅慎时黑沉的眼眸泛着微光,不经意地瞧了殷红豆一眼,同时砚道:“走。” 时砚推着傅慎时回了书房,廖妈妈揪了揪殷红豆的脸蛋,笑逐颜开道:“真是没看错你这丫头,小嘴儿真会说,倒是把六爷给唬过去了。” 揉搓着脸颊,殷红豆道:“我可不是胡说。”不过是傅慎时和家人之间,相互不理解,也彼此不沟通。 廖妈妈满脸笑色道:“我去回了夫人,让她着手操办起六爷的婚事,你去伺候着吧,一会子有你的赏。” 听到赏赐,殷红豆眼睛都冒光,道:“廖妈妈,替我要些实在东西!” 廖妈妈乐不可支,笑骂她是个财迷。 盈盈笑声传进书房里,傅慎时嘴角微微翘起。 不多时,时砚便提着铁锹和水桶到桃树边,殷红豆去问他:“你做什么呢?” 时砚还是闷声闷气的,语气却柔和了很多,道:“桃树没养好,要死了,我救一救它。” 殷红豆调侃说:“你倒是心地善良,救死扶伤。” 闷哼一声,时砚没有搭理殷红豆,却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叫住了她,赞道:“你是个好丫头。”说完便弯腰挖土,不再言语。 过了十多天,花桃在时砚和翠微的精心照顾下,果然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原先挂在上边的小桃子竟然没掉,稳稳地结在树上,大有长肥的趋势。 翠微帮着打理了好些天的桃树,心里知道花桃的重要性,日日盯着桃子,有贼心没贼胆,悄悄摸摸地同殷红豆道:“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早熟的桃子卖多少钱一斤。” 殷红豆一猜就便知道翠微动了桃子的心思,捏着她的脸蛋道:“花几个钱,叫人给你带进来就是了,可别打六爷桃子的主意。” 点点头,翠微道:“那我还能不知道好歹?诶?红豆,你可有要找人带的东西,咱俩一块儿买?” 殷红豆摇首道:“没有,不过许久没有出府,倒是想出去看一趟。” 即便困在重霄院,殷红豆也始终不忘初心,不自由,毋宁死,她的终极目标就是赎身得良籍,出去自由自在地过小日子。 两丫头一说起这一茬,便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翠微不是家生子,是家贫才卖进侯府做粗使丫鬟,眼下在重霄院也只是个三等丫鬟,月例并不高,她只想好吃好吃地待到天荒地老,并不想出府。 殷红豆尝试给翠微灌输不同于从前的思想,告诉她道:“若出府做个自由身,挣点钱,想吃什么吃不了?何必做个下人受制于人?” 茫然地看着殷红豆,翠微道:“我喜欢重霄院,喜欢你的手艺,红豆,咱俩要是能留一辈子就好了,我想吃一辈子你做的菜。” 这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丫鬟到了年纪必须配人,这是大业朝廷断定官员是否“仁义”的一个标准,殷红豆明白,二人将来注定要分道扬镳,她也未说丧气话,只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吃一日算一日。” 廖妈妈不知打哪儿来的,笑问殷红豆:“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诗?字写不了几个,口齿倒是伶俐。” 殷红豆起身迎她,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翠微忙问:“红豆,你那句诗是从哪头猪那里学的?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瞪了翠微一眼,廖妈妈道:“你这混账丫头!说谁是猪呢!” 侯府能读书学诗的,都是主子,而且下人大多没这洒脱心态,这话十有八.九是哪位主子说的,翠微这话,不等于骂主子是猪么!偏她还没理解过来,等理解过来的时候委屈兮兮道:“……不是红豆先说的吗?廖妈妈偏心。” 翠微也是个本分丫头,廖妈妈并不计较她的话,只笑道:“你这实心的丫头竟也会学贫嘴了!不跟你们说了,六爷的亲事有着落了,我去同六爷交代一声。” 殷红豆来了好奇心,问道:“是哪家姑娘?” 廖妈妈只粗略地解释道:“是六年前同六爷定了亲的张阁老的孙女,病了好一段日子,两人年纪也不小了,该提议程了。” “张小娘子多大了?”殷红豆随口问道。 “也是十六。” 殷红豆面色自然道:“那倒是不小了,先提前恭喜咱们六爷。” 廖妈妈并不乐观,她淡笑着往书房去。 厨房里,殷红豆低眉细想,可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小娘子十六岁年纪并不小,而且都定亲六年了,按照傅慎时这个情况,及笄之后便该过门,却“病”到现在,许是反悔了也未可知。 至少在六奶奶进府之后的一年,殷红豆和翠微都是要伺候的,她迫切地想知道未来的女主子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威胁她的生命安全,能否成为她离府的助力。 煮了热茶,殷红豆提着茶壶便去了书房,她不急着进去,只站在窗外听墙角。 廖妈妈还是那个样子,噼里啪啦没个停地介绍张阁老的孙女,她道:“小娘子打小就生的齐整,六爷也是见过的,听说长大愈发标志了,端庄秀雅,又知书达理……” 傅慎时没做应答,不过殷红豆猜得到,他估摸着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实则傅六皱了眉毛,他似乎还记得一些张家小娘子长相的影子,不过多年未见,到底没什么很深的印象。 廖妈妈继续道:“听闻小娘子也喜欢读书写字,将来入了府,六爷就有个伴儿了,早起日落的有个贴心人陪着,比时砚一个小厮伺候强多了,等将来生了子女,六爷就更有福了……” 一时走了神,殷红豆竟不自觉地想着,傅慎时这副样子,生孩子顺利嘛。 摆摆头,殷红豆抛开乱七八糟地想法,又听得廖妈妈道:“大夫人不是要逼迫六爷,倒时候去寺庙里拜菩萨的时候,远远地见上一见,或是不便,就把小娘子请到府里来,六爷满意了,亲事方成,六爷不满意,也没有人逼你。六爷不说话,我便当你应了,这就去回了大夫人。” 殷红豆纳闷,傅六这个样子还能挑剔阁老的孙女?该不是妈妈为了照顾他的感受才这么说的吧。来不及多想,她便听到了廖妈妈出来脚步声,赶紧贴着墙侧着身子,躲避廖妈妈的注意。 廖妈妈走的急促,竟没瞧见窗外有人,殷红豆刚松一口气,身旁的窗户却被里面的人敲了敲……傅慎时食指叩着封死的花窗,冷声道:“进来。” 糟糕,被抓包了。 懊恼地“啧”了一声,殷红豆提着茶壶就进去了,低头道:“奴婢是要送热茶,听见廖妈妈好像在说要紧事,便没进来。” “没进来听,躲着偷听。”傅慎时还是坐在轮椅里,胳膊随意地落在长桌上,冷淡地接了殷红豆的话。 58.第 58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权衡利弊之后, 殷红豆选择装傻到底,她垂首低声道:“奴婢知错, 可是奴婢的错是情有可原的!” 转着手指上的玉戒指,傅慎时冷声问她:“如何情有可原?说我听听。” 殷红豆一本正经道:“张小娘子蛇蝎心肠,咒骂六爷,别说奴婢了, 便是时砚也看不过眼去——时砚是不是?” 抬头看向时砚, 殷红豆抛去一个殷切的目光。 时砚不期然与殷红豆对视, 面色浮红, 扭过头道:“是、是的。” 咧嘴一笑,殷红豆又看着傅慎时一脸愤懑道:“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六爷。奴婢自然想看她天打雷劈、后悔不迭的样子。” 语气微顿,殷红豆绞着自己的衣袖,噘着嘴小声道:“再说了,六爷不是也没阻止奴婢么,如果奴婢做错了, 六爷当时就该罚奴婢,说明六爷是默许奴婢的, 是不是呀……” 她轻柔的尾音微微上扬,如软羽扫过耳廓,挠得人心里发痒。 傅慎时勾起唇角,这死丫头, 惯会答非所问和倒打一耙, 他索性顺着她的话反问道:“这么说来, 是我跟你同流合污了?” 忙不迭地摇头,殷红豆道:“没有没有,六爷秋月寒江、冰清玉洁、白玉无瑕、清介有守,怎会跟奴婢沆瀣一气?那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六爷云中白鹤,不屑于与这等腌臜之人计较。六爷是君子,奴婢是真小人!” 傅慎时轻哼了一声,闲闲地靠在轮椅上,道:“字不会写几个,成语学的倒挺多。”沉默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问:“殷红豆,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为何要那般做?”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说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殷红豆的思维还停留在反击张小娘子这件事上,她心里想的当然是为了前途考虑,这样的女人进府,她可不认为自己能游刃有余地斡旋在两个疯子中间,迟早要受牵连。 不过殷红豆并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她嘟哝道:“奴婢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怎么还让奴婢说一遍……” 轻柔娇俏的声音拂过傅慎时的耳边,他眼睑半阖,想起那日殷红豆说“见不得六爷受委屈”,他嘴角微动,抬起手指,道:“罢了,这次且饶过你,下不为例,出去吧。” 麻溜地站起来,殷红豆行了礼拔腿就走,绕过屏风撒丫子就跑向厨房。 今日出门折腾许久才回府,殷红豆早就饿得不行了,她赶紧跟翠微二人一同做了一顿饭。 备好了傅慎时的那一份饭,殷红豆见时砚没来厨房催,便亲自送去书房。 正好廖妈妈刚从世荣堂回来,也在书房,殷红豆便笑道:“您的饭留厨房了。” 廖妈妈接过殷红豆手里的案盘,放在傅慎时桌前,叫住殷红豆,道:“夫人赏了些东西,叫我带给你。” 殷红豆美目登时发亮,喜不自禁,她最喜欢赏赐了! 廖妈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递到殷红豆手上,道:“是些银裸子。” 拿着沉甸甸的小荷包,殷红豆连连道谢,什么都没有钱好使,她喜欢银子!她爱银子!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财迷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待殷红豆出去之后,他同廖妈妈道:“母亲都赏她了,廖妈妈也替我挑一件东西赏给她吧。” 廖妈妈笑说:“这丫头是个小财迷,也不必六爷费心了,赏些银子就是。” 傅慎时随口道:“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爱阿堵物的丫鬟。” 阿堵物,是银钱最俗、最虚伪的蔑称。 廖妈妈怎会不知傅慎时言语里的嫌弃,她少不得替殷红豆辩解:“六爷自小锦衣玉食自然不觉银钱重要,能进府做奴仆的,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红豆从末等丫鬟爬到二等,不知吃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老奴入府之前也夏捂痱子冬生疮。倍加珍惜银子、懂得感恩,才是晓事的好丫头。” 将将提笔的傅慎时手腕一滞,倒是没反驳,沉默片刻才道:“她月例多少?” “二两。” “那便照十倍赏吧。” 笑着应下,廖妈妈去库房取了银子赏给殷红豆。 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现银的殷红豆,高兴得当着廖妈妈和翠微的面在床上打滚,嘴里嗷嗷直叫。 廖妈妈笑弯了腰,道:“看把你给乐的。” 殷红豆能不乐吗?她算过现在的物价和银子的购买力,二两银子和她从前一个月工资差不多,二十两几乎等于她一年的工资! 在京中偏院点的地方买两进的小院子要三百两,殷红豆打算存两年钱出府去做小本生意,再置宅子,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多讨好傅慎时几次,将来就能直接买宅子了! “一夜暴富”的殷红豆从床上坐起来,豪气道:“今儿晚上我请廖妈妈和翠微吃酒!一会儿看还来不来得及,去厨房托人买些酒和食材,咱们三人好好吃一顿。” 翠微当然没有意见,廖妈妈道:“正好我今夜宿在院里,把时砚也叫上吧。” 殷红豆诧异道:“啊?时砚来了,谁伺候六爷?” 廖妈妈道:“索性跟六爷一块儿吃。” 翠微瑟瑟发抖……她来重霄院这么久,还没跟主子一道同屋吃过酒。 摸摸鼻子,殷红豆道:“六爷肯和咱们一起吃吗?”可千万别肯,傅慎时哪里会喝低档次的酒,她这二十两,根本不够他折腾的。 殷红豆又道:“还是别吧,廖妈妈倒是无妨,我们两个丫鬟跟主子同屋吃饭,终是不好。” 翠微忙不迭地点头,她有生之年丝毫压根不想跟主子同屋吃饭吃酒。 稍稍思量,廖妈妈道:“说的也是。” 三人合计好了,廖妈妈自去忙她的,翠微便拿了几钱银子去大厨房买东西,殷红豆悄悄地整理了下全部资产,加上从前“她”存下来的,还有大夫人和傅慎时赏的,一共有三十五两,外加两只素净的银簪和一只手镯。 收好财产,殷红豆便准备去厨房做准备,她刚出去,时砚便进了书房。 时砚走到傅慎时跟前,禀道:“红豆没干什么,就是跟廖妈妈和翠微说话,小的还看见她在床上打滚,嗷嗷直叫。” 傅慎时眉头微皱,道:“她病了?” 时砚微愣,道:“不是,她边笑边叫。” 傅慎时又问:“那她叫什么?” 时砚抠着脑袋道:“就是……嗷嗷嗷嗷地叫,小的也不知道叫什么。” 傅慎时眉头皱的更深了,一个女子,这般表达喜悦之情,与有病何异?挥一挥手,他吩咐道:“斟茶来。” 时砚应了一声,便去了厨房倒茶,傅慎时随手捡了一本书,眉目舒展。 天黑之后,傅慎时用了晚膳,重霄院落了锁,院子里静悄悄的,翠微提着酒,殷红豆炒好了菜端到房里,廖妈妈也带了些糕点过来。 三人一起吃酒聊天,热热闹闹的。 书房的灯还亮着,时砚在旁磨墨,傅慎时悬腕疾书,他朝厢房那边看了一眼,便继续写字去了。 今夜的重霄院,和谐宁静。 过了几日,傅慎时的亲事有了新动向。 张家小娘子那般侮辱傅慎时,秦氏与张夫人算是撕破了脸皮,可这事儿还不能了,毕竟两家交换过定亲信物,婚约便作得数。 现在张家摆明了不想嫁女,傅家更不想娶张家女,是解除婚约还是硬性嫁娶,总得有一家人先开口。 长兴侯府并不急着开口,只是退婚了事,太便宜张家。长兴侯府敢随时退婚再娶,他张家敢主动退婚嫁女吗?傅家拖也拖死张家。 张夫人心虚又不占理,怕傅家先下手为强坏了张阁老名声,自那日回府,她便四处走动,四处传长兴侯夫人狭隘苛刻,傅六郎亦然。她的女儿因想着尽孝,在宝云寺当着方丈的面,同人交谈了两句,便被准婆家揪住大做文章。 两家是朝中排得上号的文臣勋贵,流言一出,寥寥几日,便已经四处传开,秦氏耳朵里也有了风声。 秦氏也没闲着,张小娘子咒傅慎时的话她一字不漏地传了出去,并且把张家的维护阁老名声的动机分析的十分透彻。 外人一听,多半是倾向于相信傅家,毕竟傅慎时如今什么状况众人都知晓,这样好的亲事,秦氏还去挑剔人家,岂不是跟亲儿子有仇?倒是张家当时看中人家傅六文采斐然,如今嫌弃人家残废的可能性更大。 传了几日,这事儿就传进了帝后的耳朵里。 若是旁人,帝后倒不关心,由着大臣自己解决便是。 事关傅慎时,皇帝很是上心,他把张阁老叫去问话,不问别的,只问张家当年与长兴侯结亲的事如何了。 出身寒门的张阁老虽是两朝重臣,比之其他老臣,到底有所欠缺,多年来只位任群辅,经营数年,根基比不上世代袭爵的侯府稳定。 从前张阁老顶着同僚清流的讥笑声与侯府结亲,看重就是长兴侯府勋贵世家的背景,张家这次再悔婚,便会被打上嫌贫爱富、汲汲营营的名声,哪里还有脸面可言。 张阁老诚惶诚恐,他哪里会不明白皇帝对傅慎时的重视,根本不敢在皇帝跟前承认张家企图悔婚,只说有些误会。 皇帝到底给张阁老留了几分颜面,并未逼问,当下放走了人,心里却还是惦记此事。 张阁老回去之后,把儿子儿媳孙女三人一齐训了一顿,命令夫妻俩必须把孙女嫁过去!他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孙女,犯不着为了一个丫头片子得罪侯府,还在皇帝心里种一根刺。 挨了骂的夫妻二人回了院子一合计,根本想不出完美解决的办法,夫妻两个吵了一架,当爹的怪娘把女儿宠坏了,当娘的怪爹没有本事替女儿觅得良婿。 59.第 59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殷红豆等画作干了, 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悄悄退出去, 随后空着手回来,睁着眼睛说瞎话:“大爷, 画我扔了。” 傅慎明大概不会想到, 长兴侯府会有这么大胆又不怕死的丫鬟, 点点头, 便走了。 把玩着指头上的戒指,傅慎时沉声问:“画呢?” 殷红豆与傅慎时本是比肩站着, 她走到他前面, 手伸到背后, 指了指她的纤腰, 画被她用帕子竖着系在腰上。 傅慎时嘴角微动, 到底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时砚站过去一些,替殷红豆遮掩一二。 三炷香烧完了,傅老夫人她们也说完了闲话,老夫人的人便着去收小娘子们的诗, 潘氏则派了紫晴去收取画作。 长兴侯府嫡出庶出的哥儿一共七个,除了傅慎时的亲弟弟没有来,今日都到齐了。 紫晴按着府里男主子的排行去收取, 前面五个人都交的很顺利, 傅五面上尤其得意, 仿佛青田石唾手可得。 轮到了傅慎时跟前, 紫晴先扫了殷红豆一眼,立刻又收回目光,问傅慎时道:“六爷,您可有画作?” 傅慎时并未答话,殷红豆瞧见傅慎明正在同旁人说话,她手里卷着一张空白的纸,并不递给紫晴,侧抬下巴,颇有调.戏紫晴的意思,笑眯眯道:“你过来拿呀。” 花厅很大,六张桌子,这是离老夫人最远的一张,远到其他人几乎听不清殷红豆在说什么,只以为她在交傅慎时的画。 紫晴瞪着耀武扬威的殷红豆不肯动,傅慎时声音低沉的很,斥道:“还不去拿?” 紫晴忍气,绕过桌子,从殷红豆的身边走过去,一个没留神,噗通一声摔了一跤,手里的画作散了一地,傅慎时就坐在桌前,把桌下的情况遮的七七八八。 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却看不分明,只知道紫晴摔了一跤。傅慎明瞧了一眼,也并未多想,继续同傅三说话。 殷红豆连忙蹲下去捡画,不着痕迹地解开背后的手帕,同紫晴低声道:“小贱人,你以为我会死在六爷手里是不是?偏不叫你得逞。你别以为二爷会抬你做妾,至多等到年底,二夫人肯定把你打发出去,胡乱配个小厮。” 一面说,殷红豆一面把傅慎时的画混放在最后一张,齐齐整整地摞起来,笑容得体地交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晴手里。 剜了殷红豆一眼,紫晴咬牙道:“小蹄子少得意,早晚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殷红豆嘻嘻一笑,继续刺激紫晴,道:“我走了你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二爷看上你没有?二老爷呢?” 二老爷的年纪,都能做紫晴的爹了,她面色羞红,瞪着眼,恨不能把殷红豆生吞活剥,哪里还注意得到手上的画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殷红豆愈发笑得灿烂。 紫晴气得要死,却不敢发作,冷着脸,警告了殷红豆一眼,转身便换上平日里那副温顺的样子,把画作呈了过去。 殷红豆默默地退回傅慎时身边,在他耳边得意地小声道:“六爷,办妥了。” 傅慎时低哑的声音像小溪缓缓流淌:“你同那丫鬟说了什么?” 摸了摸鼻子,殷红豆道:“赶巧了,奴婢与她有些过节,骂她两句她就找不着重点,被奴婢糊弄过去了。” 傅慎时拨弄着手指上的玉戒指,不再说话。 殷红豆也朝左前方看去,老夫人正笑推紫晴呈上去的画作,道:“省得你们一个个的说我偏心,我便不看了,萧山伯夫人你评选出来就是。个个都略点评一二,好让让众人心服口服。” 潘氏捏着帕子笑说:“又没署名,老祖宗知道谁是谁的,哪里有什么偏心不偏心的。” 众人附和着,厅内一派和睦。 紫晴将画作都放在了花厅中央的桌子前,萧山伯夫人走过去,举起第一幅画,笑道:“这几朵牡丹画的倒是好,既用了恽寿平没骨的画法,又参以勾线填色之法,不过笔墨不够坚实,也还算雅俗共赏。前三是稳当的。” 老夫人笑问:“这是谁的?” 傅三站起身,道:“老夫人,是孙儿的。” 眼纹欲深,老夫人笑道:“以萧山伯夫人所言,你还需再多加练习。” 傅三朝萧山伯夫人恭敬道:“谢夫人指教,晚辈回去肯定多下功夫。” 萧山伯夫人温婉一笑,道:“那倒不必,年轻人还是以举业为先,画画怡情,不可喧宾夺主。” 傅三微笑应下,便坐下不言。 萧山伯夫人又点评了三房傅四的画,是最末流的作品,不过她言辞宽容,并未让小辈没有面子。老夫人又未曾再刻意去问是谁的画作,厅内气氛仍旧和谐。 接着便是傅慎明和傅二的画作,前者更胜一筹,却不够别出心裁,中规中矩,比傅三略差一些。 再便是傅五的画作,他画了一幅构图简洁的牡丹,以水墨晕染出一块湖石,牡丹花朵斜伸向上,也是以没骨写意之法点写片片花瓣。 萧山伯夫人赞赏笑道:“整体设色妍丽而不失沉稳,可以说瑕不掩瑜,是上乘之作。” 这是目前而言,萧山伯夫人口中最好的评价,魁首当之无愧。 老夫人与潘氏相视一眼,嘴边挂着大笑,傅五也挺直了脊背,坦然地受旁人仰慕的眼光。 傅慎时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的笑颜,就在萧山伯夫人低头看向最后一幅画,惊讶得虚掩口鼻的时候,他眼底忽漾出了浅浅笑意。 他们肯定都会吓坏的。 殷红豆也期待万分,她在傅慎时身旁嘀咕道:“啧啧,难为了萧山伯夫人还要当众评价。” 傅慎时的余光扫了殷红豆一眼,却见她微探身子,长项白皙,尖尖的下巴似一个玉把件,精致的眉眼里透着认真的神色,比他还迫切几分。 收回神色,傅慎时又专注地看向萧山伯夫人。 萧山伯夫人讶异的表情落入大家的眼里,便被潘氏问了:“夫人怎么了?可是有不妥之处。” 双手举起画作,萧山伯夫人面色为难道:“这里有一副芍药图。” 一阵哄笑,傅五朝傅慎时的方向斜了一眼,讥讽道:“是哪个没眼力见的,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 潘氏亦面带笑容道:“牡丹才是花王,芍药到底次了一等。” 唯有傅慎明表情都僵了,面色铁青地看向殷红豆。 殷红豆低着头,拉了一下傅慎时的衣袖,细声求救道:“六爷,大爷眼神好吓人,您要保护奴婢啊!” 傅慎时眉梢难得弯了弯,声音依旧清冷,道:“少说废话。” 大厅中央,高坐在上的老夫人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大度道:“左右画都画了,萧山伯夫人也点评两句,不过既已偏题,便不能算做答了题。” 萧山伯夫人面色稍霁,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说假话,便如实道:“这副迎风独立的芍药花与方才牡丹的画法倒是不同,用的是点染写意法,枯润纤秾,掩映相发,浑朴清丽,勾、染、点,很好地融为一体,可见手法老练。潇洒放逸又不失秀丽典雅,风格独异,实在在罕见。若我祖父在世,恐会爱不释手……” 思及家中长辈,萧山伯夫人眼眶略微湿润,难为情道:“不知是出自哪位之手,我倒是想托个大,讨要回去。” 萧山伯夫人虽未明着把芍药同牡丹一较高低,但孰优孰劣,人人心中已有定论。 傅家还有谁不知道是傅慎时画的,方才异常嚣张的傅五脸色已经黑了,他攥着拳头,恨恨地望过去,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更加刺痛了他的眼睛,一个瘸子,也敢抢他的风头,打他的脸!简直可恨! 傅慎时姿态闲散,他交握着手,朝萧山伯夫人道:“不过随手一副拙作,夫人若喜欢,拿去便是。” 三房的傅四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有傅慎时做出头鸟,他便凑起了热闹,道:“萧山伯夫人,且等我们仔细观摩了,您再拿回去啊。” 萧山伯夫人自然应允,傅四与其他的小娘子们都围了上去,将芍药与牡丹对比一番,另五幅牡丹相形见绌,仿佛失了往日的富贵,也变得没有那么讨喜。 傅四笑着调侃:“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芍药压倒牡丹。” 傅五扫了傅慎时的画作一眼,紧咬的牙关出卖了他的不甘心。 赏完了芍药,小娘子们的诗也评了个结果出来,老夫人把青田石赏给了傅五,手镯子给了萧山伯夫人的大女儿。 很快便到了午膳时间,老夫人留了萧山伯夫人吃饭。 女眷们便一道去了西暖阁,萧山伯夫人还想再谢一谢傅慎时,旋身搜寻的时候,人已经没影儿了。 此时傅慎时已经出了园子,殷红豆推着他往重霄院去。 到了重霄院,殷红豆跟着一起进了上房。 60.第 60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时砚笑道:“不是, 是咱们院里新来的丫鬟,做的一手好菜。” 漫不经心的傅慎时挑了下眉毛, 他竟没想到新来的丫鬟有些手艺。 时砚还道:“六爷, 这丫鬟叫红豆。” 傅慎时记忆力惊人,他的食指闲闲地搭在轮椅上, 抬了抬,轻敲扶手,道:“哦。扶我去歇息, 到了时间叫我。” 时砚应诺。 这几天的下午,傅慎时都要在固定的地方转一转, 今儿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小憩了两刻钟, 傅慎时便醒了。他穿着簇新的直裰, 头发用玉蝉扣束着, 浑身上下收拾的齐齐整整, 即便是坐在轮椅上, 也像个翩翩如玉的仙人。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了门。 殷红豆也有午睡的习惯, 这会子正好才站在门口伸懒腰, 傅慎时一出来,她立刻退回房间躲起来。她还没正式见过他,这会子若叫他瞧见了, 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 不见最好, 也正好免了她跪下行礼。 傅慎时余光瞥向厢房, 嘴角微动, 神色淡漠地出了重霄院。 探着脑袋往外瞧了一眼,殷红豆有些好奇,这府里少有人搭理傅慎时,他这几日出去做什么了? 她又想起那日后山上偷听到的话,傅慎时这一出去,那丫鬟可别真去找死! 走到厨房,殷红豆跟廖妈妈商量好了晚上要做的菜。 廖妈妈说:“翠微洗衣服去了,我把对牌给你,你自去厨房那边拿菜吧。” 翠微一个人替院子里所有的人浆洗衣物,殷红豆跑这个腿,自然是肯的,而且她许久没出重霄院,有些憋坏了,正想出去溜达两圈。 阳春三月,飞燕闲剪轻风,侯府花园里杏花如雨,梨花如云,开得纷纷繁繁。湖水岸边,片片飞花,丝丝眠柳,殷红豆从中穿过,站在原主落水的地方观望了许久。不过时间久远,岸边滑落的泥土,早就被雨水冲刷平滑,看不出痕迹。 双手合十,殷红豆对着原主身亡之处拜了三拜,祈求她死魂安息,若有遗愿,托梦与她,便离开了。 湖水岸边到宅院,有一条近路可走,穿过竹林,从后山上绕过去,便可快速到达游廊,顺着游廊即可穿过拱门出去。 殷红豆平日与翠微闲聊的时候听她提过,今日偷懒,便从后山小路上去。 一路上山都没瞧见人影,殷红豆倒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季节的笋子正好,按理说厨房的人一定会来挖笋,应当会走这条捷径才对。 殷红豆莫名哆嗦一下,停下了脚步……不会今儿又让她碰上了什么事吧! 深宅大院多阴私,殷红豆到底对这儿的环境感到陌生,便提高了警惕,贴着山上的石头走,边走边观望。 堪堪走过一半,殷红豆果真听到了有几分熟悉的女子笑声!她躲在石头后面瞧过去,便看见一个体态丰盈的女子站在傅慎时面前,绞着一绺头发,微微低头望着他,时而侧过脸去,不胜娇羞。 这不是那日骂她的矮个丫鬟是谁!竟真的作死来了! 殷红豆的脊背隐隐发寒,她不敢贸然前去,趴在石头上,从边缘探出一对眼睛,仔细观察着。 傅慎时身边,时砚不知去处,唯有矮个丫鬟在他面前卖弄风骚。他双手随意地交握着,远远看去,细长的手指如同镀上一层薄薄光影,精致秀气。 姿态慵懒地坐在轮椅上,傅慎时眼睑低垂,侧颜平静如水,透着一丝阴沉,可以想象,他内心是如何的波澜不惊。 殷红豆稍稍放下心,就算傅慎时再不喜这丫鬟,毕竟时砚不在,恐怕他难以动真格。 但……她猜错了。 丫鬟低声地表明心意后,便缓缓蹲下来,盯着傅慎时的膝盖看了好一会儿,颇为惋惜和同情,随即趴了上去,低声呢喃着什么。 殷红豆不屑丫鬟行径,真是又当又立,想攀附傅慎时,还做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她翻个白眼,好奇傅六会怎么处理。 傅慎时低头看着丫鬟,如泥胎木偶般不动,随后双手往背后一摸,拿出一条红色的长鞭,猛然套在丫鬟的脖子上,死死地将人勒住,并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丫鬟想起来了,那日也是在后山上,她跟另一个丫鬟聊天的时候说过这句话。 傅慎时俯身下去,稍稍贴近丫鬟,目光阴沉地问道:“我很可怜?伺候我很委屈?” 胡乱蹬着双腿,丫鬟拼命地挣扎着,双手扯着脖子上的长鞭,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珠圆睁,舌头外吊,根本喘不上气。 变故陡生,殷红豆反应不及,瞪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傅慎时……在杀人! 殷红豆头皮发麻,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她不是圣母,但她尚有良知,即便是在这个社会,动私刑恐怕也是不允许的,傅慎时这他娘的可能是在违法犯罪啊! 丫鬟嘶哑的呼叫声频频刺激殷红豆的耳膜,发软的双腿终于缓过劲儿来,她的心口仍然砰砰砰地跳,冷静片刻,便拔腿往外冲,飞身扑过去,捉住傅慎时手腕子,大声喊道:“六爷!仔细手疼!您的手都勒红了……快松开!!!” 嘴上这么说着,殷红豆手上却在拽傅慎时手里的长鞭,一心只想把丫鬟从他手里解救出来。她没料到,傅慎时看似瘦弱,手腕上的力道却不小,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硬是掰!不!开!啊!而且这货机械地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阴森,委实骇人。 殷红豆束手无策之际,傅慎时轻皱眉头,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松糕味儿,他想起软糯的糕点里撒了花生、糖粉,便有片刻失神,手上的鞭子就松了。 险些被勒死的丫鬟也不傻,连忙缩回脑袋,往后一倒,靠在大石头上,猛地咳嗽几口,嗓音嘶哑地哭了起来。 终于把人救下的殷红豆心如擂鼓,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眶对上傅慎时阴沉的目光。 春天的暖光穿过高大树木的茂密树叶,打在少年郎冷白透薄的肌肤上,粗细适宜的眉毛尾部上扬,浓黑如墨,睫毛又长又直,底下生着一双眸光晦暗不明的狭长凤眼,连线条流畅的挺鼻红唇也流露出一丝丝冷漠。 傅慎时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耳边有风声作响,如柔滑冷冰的丝绸扫过脖颈,殷红豆四肢冰冷,她委实骗不了自己,在清白和性命之间,她的的确确更想选择保住小命,她没骨气地想着,伺候傅慎时这死变态,还不如去做二爷的丫鬟。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诡异的静谧,小厮时砚跑过来唤道:“六爷!” 殷红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慌忙虚捧着傅慎时的手,吹了两口气,眨巴眨巴眼睛笑着问道:“……六爷,手还疼吗?”说着,又“呼呼”地补了两口,道:“奴婢就说会伤着手吧,您看,这都有红痕了!” 傅慎时的手也很白,十指修长清秀,骨节分明。鞭子勒出的红痕覆盖住他掌心杂乱的纹路,虎口也被擦伤,几道伤痕略有些触目惊心。 受伤的丫鬟终于醒过神,她仍一脸恐惧,连滚带爬地与傅慎时拉开一段距离。 殷红豆站起身提着裙子,上前踹了两脚,扬起眉毛凶巴巴道:“真是可惜了你人模人样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滚!” 这话倒是耳熟,傅慎时挑起眉毛瞧了殷红豆一眼,真是个记仇的丫头。 时砚见主子事败,那丫鬟踉跄两步,跑的倒快,便又喊了一声:“爷。” 傅慎时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去追,转而看向殷红豆,半晌才用低哑的嗓音问道:“什么是沙雕货?” 殷红豆睁大了眼,樱桃小口微张。这话不是那日她偷听的时候吐槽的么,傅慎时如何会知道,想必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也在偷听。 原来今日一事,并非丫鬟主动投怀,而是傅慎时有意为之,他着时砚清场望风,根本就是蓄意杀人! 眨了眨眼,殷红豆强装镇定道:“这、这句话啊,是夸赞的话!不是沙雕货,是沙甸货,就是指从滇南来的货,一般用来指贵重的东西,延伸意义为贵重的意思!对,贵重!尊贵!” 搜肠刮肚谐音和乱七八糟的知识,殷红豆说鬼话的功夫超常发挥,总算把话给圆过了去。 傅慎时似笑非笑,并不相信。 竖起三根手指头指着天,殷红豆诚诚恳恳道:“奴婢发誓,肯定没有骗六爷,否则必遭天谴,天打雷劈!”她知道,古人重誓,但她又不重,眼下先糊弄过去保住命再说。 61.第 61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等殷红豆转身跑回来之后, 傅慎时冷着脸问她:“为何放那边晒干?” 指着远处的松树,殷红豆轻微喘气,睁眼说瞎话:“六爷您看啊, 那松树长的多好, 都要参天了!这边地上寸草不生,说明那边阳光好, 放那儿肯定干的快!” 玄元方丈轻咳一声, 温和笑道:“我这院子常常有人打扫除草。” 眨眨眼,殷红豆立刻又道:“太阳东升西落, 松树和宝云寺西边的大钟鼓方向一致, 等六爷一盘棋下完了,这边受到墙壁和院外树木的遮挡, 阳光肯定不如那边充足。” 傅慎时坐在石凳上,冷哼一声道:“歪理多。” 殷红豆咧嘴一笑,端起陶瓷茶杯道:“奴婢再给六爷泡一杯茶来。” 傅慎时没做声, 殷红豆拿着茶杯就去了, 用开水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 玄元方丈已经摆好了棋局, 他执白子。 傅慎时白皙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黑子,与他的肤色映衬着, 明亮的日光下, 有别样的美感。他一身浅色的宽袖衣裳, 冷峻飘逸, 微微着低头, 纹丝不动地盯着棋盘, 浓密的睫毛扑扑地扇着,认真投入的样子,精致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寺院里虫鸣鸟叫,微风轻拂,送来泥土草木的清香,傅慎时捏子的手终于动了,他嗓音微哑道:“此局与别的局不同,眼看着危机四伏,走哪一步都要殒命,实则可夹缝求生。非一步可破。” 玄元方丈花白的眉毛抬了抬,目露惊喜,道:“怎么说?” 落下一颗子,傅慎时道:“方丈下。” 沉思片刻,玄元方丈谨慎地落下一颗子。 傅慎时继续道:“方丈再下。” 思忖许久,玄元方丈再落一颗子,傅慎时还是那两个字:“再下。” 玄元方丈落子又落子,傅慎时道:“继续下。”话音刚落,他唇角不经意地翘起,已有必胜的把握。 对方步步紧逼,玄元方丈沉迷其中,额上汗涔涔,他下了最后一子,傅慎时尚未落子,院外就来了不速之客。 张小娘子领着丫鬟走了过来,打断了对弈的二人,先问方丈安好,又看向衣袖宽大,丰神俊秀的傅慎时,她小口微张,美眸微瞪,面色浮红,惊艳得忘了见礼。 殷红豆赶紧捧起茶杯,双手奉上,温声道:“公子,喝茶。” 傅慎时执黑子的手滞了一瞬,这称呼倒是陌生,他瞧了殷红豆一眼,随后接过茶杯,搁在桌上,淡声道:“一会子再喝。” 张小娘子盯着傅慎时宽大的衣袖,观其举止文雅大方,气度贵不可言,风采神情不凡,再凝视他轩然霞举的容颜,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便是流云公子,飘逸无烟火之气,如天上谪仙,非常人可比。 慌忙垂头掩饰,张小娘子顺着殷红豆的称呼,福一福身子红着脸道:“公子有礼,远远地看见方丈与人下棋,一时好奇,便走了进来,倒未注意到是公子不是方外之人。” 殷红豆翻了个白眼,张小娘子就算错以为傅慎时穿的是道袍,难道时砚跟她的衣裳也认不出来?分明就是富贵人家家仆的打扮嘛!她同时也同情着傅慎时,未婚妻当着他的面咒他死,却期待着见别的男人,并且付诸实际行动,婚后绿帽可期呀。 玄元方丈性慈,并未戳穿张小娘子的把戏,只笑道:“无妨,这一局棋也快下完了。” 张小娘子今日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只是“误闯”这么简单,她视线落在棋盘上,道:“竟是灵龙局,听说是苏州有名的棋手何先生,临终前留下的棋局,传到京中已有数月,甚至有人花高价悬赏,仍无人破解。” 玄元方丈点着头道:“正是,不过这局已经快要解了,只欠一子而已。” 又吃了一惊,张小娘子喜上眉梢,看着傅慎时手上的棋子,和他修长干净的手,惊喜道:“公子竟能解此局?” 傅慎时手上还捏着子,他冷声道:“观棋不语。” 抿了抿唇,张小娘子羞红脸,点一点头道:“是,公子请下。” 傅慎时把子轻轻地落在一个空处,抬头望着玄元方丈扬起唇角道:“解了,您输了。” 摸了摸光滑的脑袋,玄元方丈大笑道:“输了输了。” 张小娘子看着傅慎时笃定的表情心神意动,她攥紧了帕子,娇羞地看着他道:“公子,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我抄下此棋局,回去献给我祖父与父亲?”语气微顿,她稍稍扭头,绞着帕子羞涩道:“小女子姓张,家祖父乃朝中阁老,说起来倒是与公子祖上有些渊源,流云公子丰神大度,才名远播,还请公子不吝赠谱。” 宝云寺依山而建,庭院内外多草木,鸦雀振翅,知了滋滋哇哇地长鸣,待在温度适宜的庭院里,却有几人忽然生出一股燥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小娘子的脸上,隐隐约约带着深深的诧异和审视。 张小娘子茫然地看着众人怪异的目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秀气的面容失去笑容,磕磕巴巴道:“是、是小女子唐突了吗?” 傅慎时牵起嘴角,脸上并无笑意,道:“姑娘请随意。” 松了一大口气,张小娘子轻抚胸口灿笑道:“多谢公子,早听闻流云公子洒脱大度,今日一见,传言诚不欺我。” 傅慎时唇角弧度愈大,眼底却半点笑色也没有。 玄元方丈倒是被这事给难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张阁老的孙女会如此之莽撞。大抵世间事情总是如此,有心栽花花不开,反而弄巧成拙。他也不好当面拆穿,只能淡笑着一起装傻。 张小娘子正要同玄元方丈讨要笔墨抄下棋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氏与张夫人领着丫鬟婆子一道来了,她们比肩而行,笑吟吟地看过来,异口同声道:“你们怎么都跑这儿来了。” 玄元方丈起身,后脑勺直发凉,想装个傻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两位夫人一起上前同玄元方丈见礼,他双手合十,也回了一个礼。 张夫人上前拉过张小娘子,语带责备道:“让你下了塔楼等我,怎么跑方丈这儿来了,让我好找。”她虽是责怪,却只字不提傅慎时这个外男,想把自家闺女失礼之处遮掩起来。 张小娘子眉眼弯弯,在母亲面前不失端庄,便道:“女儿被灵龙棋局吸引,父亲和祖父惦记已久,女儿想抄了回去献给长辈才耽搁了。” 面色缓和,张夫人笑道:“念在你一片孝心,这次饶过你。” 孝字大过天,便是传出去,旁人也不好苛责。 看了一眼秦氏,张夫人拉着女儿走过去道:“这是长兴侯夫人。” 笑容僵住,张小娘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低头朝秦氏行了礼,正疑惑着,便听得身后的傅慎时道:“张夫人,晚辈腿脚不便,就不起来行礼了。” 秦氏扫过傅慎时的双腿,笑道:“不妨事。” 张小娘子如遭雷劈,猛然转身看着傅慎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问道:“你、你是傅慎时?” 秦氏和张夫人都很奇怪,前者先出声问道:“怎么了?张小娘子与我儿难道没有相互见礼?” 打过招呼,如何会认错人? 秦氏疑惑地望着傅慎时,张夫人向自己的女儿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张小娘子一直摇着脑袋,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又看了看他衣衫之下的双腿,喃喃道:“不、不、不可能……他怎么没坐轮椅!”傅慎时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人物,他明明应该是病秧子,是面无血色的怪物,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怎么会生的这般好看! 气氛正诡异,又来了个稀客,流云公子大步走进来,紫芝眉宇,衣袂飘飘,朗声道:“竟不知方丈今日有客至此,流云叨扰了。” 刚一进去,流云公子就发现似乎情势有些异常,他进退两难,只得走到石桌前,正要向夫人们行礼问安,他瞥了一眼棋盘,瞪大了眼睛,连礼数都忘了,随后看着傅慎时,绽笑道:“傅六,你解开的?” 傅慎时不言不语。 流云盯着棋盘,不顾其他,惊叹道:“我连着来与方丈会棋两日都不得解法,我就说京中只有你才解得出来了。” 张小娘子面色惨白,她死死地掐着张夫人的手臂,望向流云公子自言自语:“怎、怎么会这样……”傅慎时的智力怎么会比得过流云公子!他不是个颓丧失志的残废么! 62.第 62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把玩着指头上的戒指, 傅慎时沉声问:“画呢?” 殷红豆与傅慎时本是比肩站着, 她走到他前面,手伸到背后, 指了指她的纤腰,画被她用帕子竖着系在腰上。 傅慎时嘴角微动, 到底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时砚站过去一些, 替殷红豆遮掩一二。 三炷香烧完了,傅老夫人她们也说完了闲话, 老夫人的人便着去收小娘子们的诗, 潘氏则派了紫晴去收取画作。 长兴侯府嫡出庶出的哥儿一共七个, 除了傅慎时的亲弟弟没有来,今日都到齐了。 紫晴按着府里男主子的排行去收取, 前面五个人都交的很顺利, 傅五面上尤其得意, 仿佛青田石唾手可得。 轮到了傅慎时跟前,紫晴先扫了殷红豆一眼,立刻又收回目光, 问傅慎时道:“六爷, 您可有画作?” 傅慎时并未答话,殷红豆瞧见傅慎明正在同旁人说话,她手里卷着一张空白的纸, 并不递给紫晴, 侧抬下巴, 颇有调.戏紫晴的意思,笑眯眯道:“你过来拿呀。” 花厅很大,六张桌子,这是离老夫人最远的一张,远到其他人几乎听不清殷红豆在说什么,只以为她在交傅慎时的画。 紫晴瞪着耀武扬威的殷红豆不肯动,傅慎时声音低沉的很,斥道:“还不去拿?” 紫晴忍气,绕过桌子,从殷红豆的身边走过去,一个没留神,噗通一声摔了一跤,手里的画作散了一地,傅慎时就坐在桌前,把桌下的情况遮的七七八八。 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却看不分明,只知道紫晴摔了一跤。傅慎明瞧了一眼,也并未多想,继续同傅三说话。 殷红豆连忙蹲下去捡画,不着痕迹地解开背后的手帕,同紫晴低声道:“小贱人,你以为我会死在六爷手里是不是?偏不叫你得逞。你别以为二爷会抬你做妾,至多等到年底,二夫人肯定把你打发出去,胡乱配个小厮。” 一面说,殷红豆一面把傅慎时的画混放在最后一张,齐齐整整地摞起来,笑容得体地交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晴手里。 剜了殷红豆一眼,紫晴咬牙道:“小蹄子少得意,早晚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殷红豆嘻嘻一笑,继续刺激紫晴,道:“我走了你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二爷看上你没有?二老爷呢?” 二老爷的年纪,都能做紫晴的爹了,她面色羞红,瞪着眼,恨不能把殷红豆生吞活剥,哪里还注意得到手上的画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殷红豆愈发笑得灿烂。 紫晴气得要死,却不敢发作,冷着脸,警告了殷红豆一眼,转身便换上平日里那副温顺的样子,把画作呈了过去。 殷红豆默默地退回傅慎时身边,在他耳边得意地小声道:“六爷,办妥了。” 傅慎时低哑的声音像小溪缓缓流淌:“你同那丫鬟说了什么?” 摸了摸鼻子,殷红豆道:“赶巧了,奴婢与她有些过节,骂她两句她就找不着重点,被奴婢糊弄过去了。” 傅慎时拨弄着手指上的玉戒指,不再说话。 殷红豆也朝左前方看去,老夫人正笑推紫晴呈上去的画作,道:“省得你们一个个的说我偏心,我便不看了,萧山伯夫人你评选出来就是。个个都略点评一二,好让让众人心服口服。” 潘氏捏着帕子笑说:“又没署名,老祖宗知道谁是谁的,哪里有什么偏心不偏心的。” 众人附和着,厅内一派和睦。 紫晴将画作都放在了花厅中央的桌子前,萧山伯夫人走过去,举起第一幅画,笑道:“这几朵牡丹画的倒是好,既用了恽寿平没骨的画法,又参以勾线填色之法,不过笔墨不够坚实,也还算雅俗共赏。前三是稳当的。” 老夫人笑问:“这是谁的?” 傅三站起身,道:“老夫人,是孙儿的。” 眼纹欲深,老夫人笑道:“以萧山伯夫人所言,你还需再多加练习。” 傅三朝萧山伯夫人恭敬道:“谢夫人指教,晚辈回去肯定多下功夫。” 萧山伯夫人温婉一笑,道:“那倒不必,年轻人还是以举业为先,画画怡情,不可喧宾夺主。” 傅三微笑应下,便坐下不言。 萧山伯夫人又点评了三房傅四的画,是最末流的作品,不过她言辞宽容,并未让小辈没有面子。老夫人又未曾再刻意去问是谁的画作,厅内气氛仍旧和谐。 接着便是傅慎明和傅二的画作,前者更胜一筹,却不够别出心裁,中规中矩,比傅三略差一些。 再便是傅五的画作,他画了一幅构图简洁的牡丹,以水墨晕染出一块湖石,牡丹花朵斜伸向上,也是以没骨写意之法点写片片花瓣。 萧山伯夫人赞赏笑道:“整体设色妍丽而不失沉稳,可以说瑕不掩瑜,是上乘之作。” 这是目前而言,萧山伯夫人口中最好的评价,魁首当之无愧。 老夫人与潘氏相视一眼,嘴边挂着大笑,傅五也挺直了脊背,坦然地受旁人仰慕的眼光。 傅慎时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的笑颜,就在萧山伯夫人低头看向最后一幅画,惊讶得虚掩口鼻的时候,他眼底忽漾出了浅浅笑意。 他们肯定都会吓坏的。 殷红豆也期待万分,她在傅慎时身旁嘀咕道:“啧啧,难为了萧山伯夫人还要当众评价。” 傅慎时的余光扫了殷红豆一眼,却见她微探身子,长项白皙,尖尖的下巴似一个玉把件,精致的眉眼里透着认真的神色,比他还迫切几分。 收回神色,傅慎时又专注地看向萧山伯夫人。 萧山伯夫人讶异的表情落入大家的眼里,便被潘氏问了:“夫人怎么了?可是有不妥之处。” 双手举起画作,萧山伯夫人面色为难道:“这里有一副芍药图。” 一阵哄笑,傅五朝傅慎时的方向斜了一眼,讥讽道:“是哪个没眼力见的,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 潘氏亦面带笑容道:“牡丹才是花王,芍药到底次了一等。” 唯有傅慎明表情都僵了,面色铁青地看向殷红豆。 殷红豆低着头,拉了一下傅慎时的衣袖,细声求救道:“六爷,大爷眼神好吓人,您要保护奴婢啊!” 傅慎时眉梢难得弯了弯,声音依旧清冷,道:“少说废话。” 大厅中央,高坐在上的老夫人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大度道:“左右画都画了,萧山伯夫人也点评两句,不过既已偏题,便不能算做答了题。” 萧山伯夫人面色稍霁,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说假话,便如实道:“这副迎风独立的芍药花与方才牡丹的画法倒是不同,用的是点染写意法,枯润纤秾,掩映相发,浑朴清丽,勾、染、点,很好地融为一体,可见手法老练。潇洒放逸又不失秀丽典雅,风格独异,实在在罕见。若我祖父在世,恐会爱不释手……” 思及家中长辈,萧山伯夫人眼眶略微湿润,难为情道:“不知是出自哪位之手,我倒是想托个大,讨要回去。” 萧山伯夫人虽未明着把芍药同牡丹一较高低,但孰优孰劣,人人心中已有定论。 傅家还有谁不知道是傅慎时画的,方才异常嚣张的傅五脸色已经黑了,他攥着拳头,恨恨地望过去,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更加刺痛了他的眼睛,一个瘸子,也敢抢他的风头,打他的脸!简直可恨! 傅慎时姿态闲散,他交握着手,朝萧山伯夫人道:“不过随手一副拙作,夫人若喜欢,拿去便是。” 三房的傅四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有傅慎时做出头鸟,他便凑起了热闹,道:“萧山伯夫人,且等我们仔细观摩了,您再拿回去啊。” 萧山伯夫人自然应允,傅四与其他的小娘子们都围了上去,将芍药与牡丹对比一番,另五幅牡丹相形见绌,仿佛失了往日的富贵,也变得没有那么讨喜。 傅四笑着调侃:“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芍药压倒牡丹。” 傅五扫了傅慎时的画作一眼,紧咬的牙关出卖了他的不甘心。 赏完了芍药,小娘子们的诗也评了个结果出来,老夫人把青田石赏给了傅五,手镯子给了萧山伯夫人的大女儿。 很快便到了午膳时间,老夫人留了萧山伯夫人吃饭。 女眷们便一道去了西暖阁,萧山伯夫人还想再谢一谢傅慎时,旋身搜寻的时候,人已经没影儿了。 此时傅慎时已经出了园子,殷红豆推着他往重霄院去。 到了重霄院,殷红豆跟着一起进了上房。 傅慎时自在地靠在轮椅上,望着殷红豆,声音慵懒道:“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眼睛一亮,殷红豆眉眼弯弯,溢着压不住的笑意,道:“六爷本可解困,不过是顾念兄弟情分,才让奴婢钻了空子,这赏赐奴婢不能要,六爷该嘉奖自己才对。” 63.第 63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傅慎时与张阁老的孙女相看的日子定在了六月十二, 廖妈妈看过黄历,是个好日子。 地点定在国寺宝云寺。 十二日的清早, 傅慎时便起来洗漱, 重霄院的人都跟着早起伺候。廖妈妈满面喜色,却又有些担心, 翠微仍旧老实本分,不多问一句, 殷红豆喜忧参半。 待傅慎时娶了妻, 重霄院便全权交由六奶奶负责,殷红豆作为院里的二等丫鬟, 傅六名义上的贴身丫鬟, 处境堪忧。六奶奶的品性德行,与她的前途息息相关。 殷红豆安慰着自己, 张小娘子毕竟是阁老的孙女,想必定是宽和的有礼的贤淑之人, 将来放她自由出府也是有可能的, 再退一步说,六奶奶怎么也不会比六爷还变态。 半喜半忧地把早膳送到上房,殷红豆浅笑道:“今早煮的粥,六爷趁热吃,放黏糊了口感不好。” 傅慎时穿着一身簇新的宽袖浅色衣裳,面如冠玉, 丰神峻冷, 闭眼坐在镜子前, 任时砚给他梳头,并未回答殷红豆的话。 廖妈妈在旁笑着道:“红豆,你放这儿就行了,我一会儿伺候六爷吃。” 殷红豆刚转身要走,傅慎时睁开眼,看着黄铜镜子里那道娇美的人影,淡淡道:“廖妈妈,今天让她也跟去。” 瞪大了眼,殷红豆指了指自己,道:“六爷……是说奴婢?” 双手随意地交握着,傅慎时直直地盯着她惊讶的面孔,轻“嗯”了一声。 笑一笑,廖妈妈道:“倒也好,红豆机灵,她去伺候我更放心。” 瞧了廖妈妈一眼,时砚嘴巴抿成直线,有些不悦,难道他一个人就伺候不好了? 廖妈妈连忙安抚他道:“六爷身边最是少不得你。” 时砚这才恢复面色,替傅慎时扣上蝉扣,低声道:“六爷,好了。” 殷红豆很是欣喜,半晌才压下狂喜之意,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吃完饭过来伺候。” 新妇进府难免惶恐,殷红豆若有机会提前示好,将来六奶奶不会不厚待她,这可比在傅慎时手底下求生存容易得多。 撒丫子就跑回了厨房,殷红豆匆忙吃过早膳,换了身干净素净的衣裳,在上房的廊下等傅慎时。 两刻钟后,时砚便推着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傅慎时出来,廖妈妈跟在后面,叮嘱的话一直不断,小到傅六说话的表情,也要提点一二。 皱了皱眉,傅慎时压着声音道:“廖妈妈,我都知道了。” 长长地吐了口气,廖妈妈笑道:“六爷嫌我多嘴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转而看向时砚和殷红豆,道:“快送六爷出去罢,夫人的人怕是要来催了。” 话音刚落,大夫人身边的如意便进了院子,过来朝傅慎时行了礼,又问候了廖妈妈,最后同殷红豆对视了一眼,才笑容得体道:“夫人刚往大门去了。” 廖妈妈回道:“六爷这儿也好了,你快去回话罢,时砚跟红豆两个,立刻就送六爷过去。” 点一点头,如意便走了。 廖妈妈亲自推着傅慎时出院门,仍不忘叮嘱他勿要太过冷淡,失了礼数,还道:“旁的人你不乐意搭理便算了,张小娘子同你从前见过一两次面,说起来也算青梅竹马,将来又是要做夫妻的人。” 傅慎时冷淡道:“廖妈妈,我说过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殷红豆忍笑,她斜眼瞧着傅慎时,见他面色冷漠,心里暗暗调侃,便是记得人家的样子,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青梅竹马”。 主仆三人在廖妈妈的唠叨声中越走越远,出了大门,殷红豆与时砚为了贴身照顾傅慎时,便一道上了第二辆宽敞的马车,跟着大夫人的马车,便驶往宝云寺。 去宝云寺的路上,傅慎时一直闭目不言,时砚也不说话,殷红豆自然也不好说话。 憋闷的很,殷红豆便撩开车帘瞧了瞧,京城的街道车水马龙,夏日的风趁机袭来,一阵阵地灌进车里,凉意丝丝。 傅慎时睁眼问道:“看什么?” 放下帘子,殷红豆道:“奴婢少有出府,所以想看看京城的街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告诉自己,长兴侯府之外的世界,才是她最终的归所。 傅慎时继续闭上眼睛。 殷红豆也在车上打了个盹,马车停下的时候,她一脑袋朝到傅慎时的腿部磕去,眼看着要碰到傅六的膝盖,却被对方的手掌托住了整张脸。 傅慎时捏着殷红豆巴掌大的脸,手腕微微用力,抬起她肉嘟嘟睡出红晕的脸颊,看着她轻颤的卷睫,冷声道:“你找死?” 冰冷的手指贴在殷红豆的脸颊上,她瞥了一眼傅慎时的膝盖,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心脏砰砰狂跳,立刻醒了神儿,迷瞪的双眼瞬间睁圆,脖子被迫仰起,红唇噘得老高,口齿不清道:“六爷……是奴婢的错,奴婢现在醒了。快到宝云寺了,为了今日得个好兆头,六爷可千万别发脾气。” 渐渐松了手,傅慎时收了手,又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头,戳着殷红豆的额头,推开她,面色阴沉道:“离我远点。” 殷红豆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乖乖挪到车帘那边,缩在角落里,又忍不住打了个哈切,桃花眼的眼角泛着浅浅的泪光,她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撞上去,否则今日怕是有去无回,还未到宝云寺,她却越发期待未来的六奶奶会是什么样子的人。 挪开目光,傅慎时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着扶手,气息也渐渐均匀。 把玩着指头上的戒指,傅慎时沉声问:“画呢?” 殷红豆与傅慎时本是比肩站着,她走到他前面,手伸到背后,指了指她的纤腰,画被她用帕子竖着系在腰上。 傅慎时嘴角微动,到底没有说什么,只吩咐时砚站过去一些,替殷红豆遮掩一二。 三炷香烧完了,傅老夫人她们也说完了闲话,老夫人的人便着去收小娘子们的诗,潘氏则派了紫晴去收取画作。 长兴侯府嫡出庶出的哥儿一共七个,除了傅慎时的亲弟弟没有来,今日都到齐了。 紫晴按着府里男主子的排行去收取,前面五个人都交的很顺利,傅五面上尤其得意,仿佛青田石唾手可得。 轮到了傅慎时跟前,紫晴先扫了殷红豆一眼,立刻又收回目光,问傅慎时道:“六爷,您可有画作?” 傅慎时并未答话,殷红豆瞧见傅慎明正在同旁人说话,她手里卷着一张空白的纸,并不递给紫晴,侧抬下巴,颇有调.戏紫晴的意思,笑眯眯道:“你过来拿呀。” 花厅很大,六张桌子,这是离老夫人最远的一张,远到其他人几乎听不清殷红豆在说什么,只以为她在交傅慎时的画。 紫晴瞪着耀武扬威的殷红豆不肯动,傅慎时声音低沉的很,斥道:“还不去拿?” 紫晴忍气,绕过桌子,从殷红豆的身边走过去,一个没留神,噗通一声摔了一跤,手里的画作散了一地,傅慎时就坐在桌前,把桌下的情况遮的七七八八。 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却看不分明,只知道紫晴摔了一跤。傅慎明瞧了一眼,也并未多想,继续同傅三说话。 殷红豆连忙蹲下去捡画,不着痕迹地解开背后的手帕,同紫晴低声道:“小贱人,你以为我会死在六爷手里是不是?偏不叫你得逞。你别以为二爷会抬你做妾,至多等到年底,二夫人肯定把你打发出去,胡乱配个小厮。” 一面说,殷红豆一面把傅慎时的画混放在最后一张,齐齐整整地摞起来,笑容得体地交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晴手里。 剜了殷红豆一眼,紫晴咬牙道:“小蹄子少得意,早晚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殷红豆嘻嘻一笑,继续刺激紫晴,道:“我走了你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二爷看上你没有?二老爷呢?” 二老爷的年纪,都能做紫晴的爹了,她面色羞红,瞪着眼,恨不能把殷红豆生吞活剥,哪里还注意得到手上的画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殷红豆愈发笑得灿烂。 紫晴气得要死,却不敢发作,冷着脸,警告了殷红豆一眼,转身便换上平日里那副温顺的样子,把画作呈了过去。 殷红豆默默地退回傅慎时身边,在他耳边得意地小声道:“六爷,办妥了。” 傅慎时低哑的声音像小溪缓缓流淌:“你同那丫鬟说了什么?” 64.第 64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瞧了一眼傅慎时手上的伤痕, 殷红豆恳切道:“六爷,您若觉得奴婢说话不好听, 回了重霄院再处罚奴婢便是,当下最要紧的是先把您手上的伤处理了。还有这鞭子……” 弯腰捡起软鞭,殷红豆用袖子擦干净,还暗暗摸了摸,也不知什么皮做的鞭子, 拽起来那么结实。 低头看着手上勒出的伤痕,傅慎时神色淡漠,吩咐时砚道:“把我的虎尾鞭拿着,回去。” 殷红豆双手一颤, 险些把虎尾鞭扔了出去, 傅慎时这厮果然变态,竟然用保护动物的尾巴做武器。 还回虎尾鞭,殷红豆双手贴在大腿外侧搓了搓, 方才碰过虎尾鞭,心里有种罪恶感, 得擦掉才会安心。 低着头,殷红豆一路盯着轮椅的车轱辘。她两手空空, 心里直突突,菜还没从厨房拿来, 也不知今晚还有没有命做菜吃菜了。 心情低落地回到了重霄院, 殷红豆一见廖妈妈就眼圈红了, 等傅慎时进了上房, 她立刻冲到廖妈妈怀里,死死地搂着她,哭丧着脸,道:“廖妈妈救我!” 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廖妈妈问她:“怎么了?” 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这丫头老实乖觉,贴心善良,没有野心,但这才没几天,竟跟着傅慎时的屁.股后面回来,还向她求救。 有了前车之鉴,廖妈妈不免心生警惕,肃了神色道:“你对六爷做了什么事?” 殷红豆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道:“我在后山看到有个丫鬟要对六爷投怀送抱被六爷勒了的脖子我怕六爷伤到手还要担上不好听的名声便立刻扑上去阻止虽然救下了丫鬟但是好像惹六爷生气了,呜呜呜呜……” 一串话说完,殷红豆才喘了口气,也开始后怕了,抱着廖妈妈的肩膀,眼泪漱漱地流。也不知道她造的什么孽,总是碰上倒霉事! 廖妈妈却是松了口气,温柔地拍着殷红豆的肩膀,道:“我果然没看错你!”她温声哄道:“别怕别怕,有我替你说项,六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稍稍下安心,殷红豆噘着嘴,忐忑地问:“之前的四个丫鬟,廖妈妈替她们说好话了吗?” 廖妈妈语塞,过了一会子才硬着头皮道:“……说了。” 哦豁!那就证明,说了还是没卵用啊! 殷红豆更想哭了。 时砚从内室出来,道:“红豆姑娘,六爷叫你。” 廖妈妈拉着殷红豆的手安慰道:“别怕,我跟着你去。” 二人一道进去,时砚拦下廖妈妈,道:“妈妈,六爷没让您进去。” “……” “……” 时砚最是忠心,即便傅慎吩咐他做伤天害理的事,他也只会听从,眼下廖妈妈是不可能进去了。 廖妈妈冲着屋里柔声道:“六爷,红豆是个好丫头,您待她宽宏些,否则一日三餐便没有人做了。” 殷红豆也只能祈求,傅慎时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才好,那她小命还能靠一手厨艺续一续。 惶惶不安地进了屋,殷红豆绕过八扇的屏风,进了傅慎时起居之地。 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日常应用之物,都是紫檀木所制,十分贵重。 傅慎时背靠轮椅上,姿态闲散,挥挥手让时砚退了出去。 殷红豆正犹豫要不要下跪,跪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会不会太没骨气,便听傅慎时淡声道:“为何阻止我?” 殷红豆肯定不能说我觉得你这死变态太残暴了,便垂首道:“奴婢怕六爷伤着手……” 室内静默异常。 傅慎时声音低沉冷淡了两分,道:“说实话。” 真的是不跪不行了,殷红豆噗通跪下,挺直了脊背,道:“奴婢没有说谎。一则奴婢恐六爷伤了手,二则……前四个丫鬟的事才过不久,若六爷再沾上什么不好的名声,到底有伤六爷英名。” 殷红豆态度真诚,言辞恳挚,不知情的人,怕是要信以为真。 然而傅慎时只觉讽刺,他嘴唇上扬,交握的双手也不自觉收紧,问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名声?我又有什么英名?” “……” 真是没法聊天了啊啊啊!殷红豆从没碰过这么敏感又爱咬文嚼字的人,他娘的她就随口吹捧傅慎时几句,按照一般套路,不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此事就此揭过吗! 殷红豆突然好想念那些打官腔的领导,比傅慎时好伺候太多了。 到底是专业秘书出身,殷红豆还不至于真被这一问给难住,她吸了口气道:“若六爷再伤一个丫鬟,难免让人觉得您苛待下人。六爷也是天赋异禀惊才绝艳之人,何苦为那等人伤了清誉,得不偿失。” 傅慎时猛然捏住殷红豆的下巴,他敛眸盯着她精致的脸蛋,声音压抑地问:“你在教我做人之道?” 三月天,傅慎时手掌心上的红痕醒目,贴在殷红豆脸上的手指冰冰凉凉。 殷红豆的面颊被捏得嘟了起来,她嘴巴被迫噘得高高的,也委实有些疼,双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傅慎时的双手,她艰难开口道:“奴婢岂敢……不过忠于分内之事,爱……爱重六爷罢了!” 殷红豆的手又暖又柔,她指尖松花糕的余香犹存。 傅慎时想起廖妈妈的劝,便松开手,用帕子擦了擦被殷红豆摸过的手背。 殷红豆大喜,回想着方才说的话,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戳中了傅慎时的良心,叫他泯灭的人性竟然苏醒片刻。她联想到傅六连饮食喜好都不愿表达的猜测结果,难道是“爱重”二字?或者……是“爱”字? 傅慎时擦干净手,仍不顾伤痕,冷声问道:“爱重我?你不过才来重霄院一旬,缘何爱重我?” 殷红豆窃喜,果然是“爱重”二字打动了傅慎时,真是个缺爱的死变态,她一脸平静道:“忠于主,自然包括爱重主子,奴婢以为,只是分内之事。” 这样的回答模板,应当是挑不出错的。 傅慎时沉默了许久,没有突然发疯,殷红豆稍稍放了心。 不知过了多久,傅慎时道:“你走吧。” 压住上翘的嘴角,殷红豆面色如常地站起来,福一福身子……然后腰间的荷包就掉了,从紫晴那里顺过来的陶瓷茶盖,落在五尺见方的青砖上就摔碎了!!! 草泥马啊啊啊!!!关键时刻瓷片怎么掉出来了!!! 殷红豆内心崩溃,欲哭无泪,表情却不敢露出分毫不妥,只淡定地捡起荷包,准备出去。 傅慎时叫住了她,嗓音低低地问:“那是什么?给我看看。” “……”咱能别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吗? 殷红豆双手微颤,把东西递过去。 傅慎时道:“拿出来。” 殷红豆老老实实打开荷包,背上已经开始沁冷汗。她把碎掉的陶瓷片拿了出来。 傅慎时目光阴沉似能滴水,他抬头望着殷红豆问:“你带着这瓷片,随时准备自尽?” 嘴角微动,殷红豆放缓了声音道:“不是,奴婢从前与别的丫鬟一起共事许久,现在来了重霄院,自然要一心服侍六爷,不敢再念旧情,就带了一个茶盖,权当念想。” “以茶盖做念想?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奴婢家贫,首饰贵重,只好拿常用之物作纪念。” 傅慎时往轮椅靠背上仰去,声音清清冷冷道:“你最好别骗我。” “奴婢不敢!” 闭上眼,傅慎时声音懒懒的:“念你初犯,杖责十下。” 靠!还是要挨打! 殷红豆并不敢顶嘴,应了一声,攥紧荷包,一绕过屏风,赶紧撒丫子跑了。 得见天日,殷红豆欢喜地抱住廖妈妈不松手。 廖妈妈抚着殷红豆的背,笑道:“你看,我就说没事吧。六爷还是很心软良善的,你只要不犯大错,他不会惩罚你的。” “呜呜呜……”并不敢苟同啊,但殷红豆更不敢反驳。 廖妈妈道:“好了好了,你先歇着,把对牌给我,我让翠微去厨房拿菜,要准备晚膳了。” 殷红豆一脸颓靡,道:“还歇不了,六爷说要杖责十下!” 廖妈妈安抚说:“我叫时砚打轻点。” 殷红豆无语,廖妈妈啊,人家时砚根本不听你的好吗? 时砚进了屋子听吩咐,殷红豆就站在门口等着挨打。 约莫一刻钟过去,时砚才出来倒笸箩里的垃圾,殷红豆追着他问:“六爷让你什么时候打我?” 愣了一下,时砚道:“六爷没让我打你。”他面白无须,嗓音细腻犹如女子。 殷红豆顺利渡劫高兴不已,但心里却骂傅慎时是个死变态,竟有作弄人的恶趣味。 廖妈妈略问了时砚两句,便进屋去了。她既然知晓丫鬟投怀的这件事,便不能坐视不理,亲自问过了傅六,得知殷红豆所言不假,便在他面前道:“红豆那丫头说的道理倒是不错。既然没罚成那丫鬟,此事由我去同夫人说明便是,六爷不必忧心。” 廖妈妈语重心长道:“六爷以后勿要擅自行事,若丫鬟冒犯,交给夫人处理就是,何苦污了自己的手。” 65.第 65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张夫人大惊失色, 护着女儿, 斥责傅慎时:“傅六, 你胡说什么!” 秦氏意识到儿子受了辱, 登时拉下脸,冷面看向张夫人和张小娘子, 道:“随意同外男说话, 这便是张家的家风么?张阁老真是教了一个贤孝的好孙女!” 张夫人转脸看向张小娘子, 忍住质问地冲动,沉住气道:“下次便是再想孝顺你祖父父亲,也不可这般莽撞,叫人误会。若不是在有玄元方丈旁观, 还真是说不清了!” 玄元方丈默念“阿弥陀佛”, 他真是冤呐,他就是约人下个棋, 这……关他屁事。 秦氏忍不下这口气,切齿道:“幸得玄元方丈作证, 小娘子是‘孝顺’还是不知廉耻, 你我心知肚明。” 然而玄元方丈并不想作证,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便看向傅慎时, 解铃还须系铃人,此局只有傅六能解。 傅慎时自然不会叫玄元方丈为难, 他对流云公子道:“小娘子既是想结识你, 我便告辞了——母亲, 咱们走吧。” 流云公子满面通红,想结识他的人多了,这又关他甚么事。 张小娘子在仰慕之人的面前被落了面子,愈发难堪,掩面泫然欲泣,羞愤欲死。 时砚推了轮椅过来,扶着傅慎时坐了上去,殷红豆在旁随侍。 愤然拂袖,秦氏冷哼一声,瞪了张家母女两眼,便欲离开。 今日事发在宝云寺,并不算人多口杂,这件事至多只会从秦氏的口中传出去,而秦氏的说辞只是片面之词,张夫人自然不会傻到当下还追出去与对方辩个对错,她准备等秦氏离开之后,好生打点,便没着急走。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跟着秦氏身后,路过张小娘子身侧之时,他扬唇冷笑:“张小娘子之前病了那许多日,可一定要问菩萨求个身体安康,菩萨不仅会保佑我长命百岁,一定也会保佑你。” 说罢,傅慎时便慵懒地抬手示意时砚推着他走。 张小娘子惊恐地凝视傅慎时的背影,如遭雷劈,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她想起他打湿的衣衫,哪里还会不明白——傅慎时他偷听到了她说的话,吩咐贱婢故意误导她,让她认错人,他就是在报复她! 咬紧牙关,张小娘子泪盈于睫,攥着拳头带着哭腔道:“母亲,这个残……”思及傅慎时无双的容颜,修长干净的手指,她又改了口道:“傅六他害我!” 张夫人怒其不争,斜了女儿一眼,便压下怒气朝玄元道:“方丈,小女尽孝心切,今日之事还恳请您勿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徒惹小女的祖父伤神。” 玄元方丈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张夫人又看向流云公子,得体笑道:“倒是常听皇后娘娘夸赞你,久闻不如一见,公子果真是潇洒大度之人。方才我进来之后公子才进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还请公子守口如瓶。” 轻咳一声,流云公子道:“夫人安心,晚辈一向寡言。” 张夫人神情缓和,笑了笑便告了辞,临走前又多捐了一千两的香油钱,回了张家忙着拿张阁老的名帖出去打点,直到半下午才有空处理张小娘子,狠心罚她跪一个时辰,禁足半月,抄经书百卷。 与此同时,长兴侯府,重霄院。 秦氏回府之后一直待在重霄院,坐在傅慎时的房间里安慰他,廖妈妈也陪同在旁。 傅慎时与从前一样,只是垂眸听着,羽睫遮住晦暗不明的眸光,他一言不发,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地敲着。 说得口渴了,秦氏喝了一口殷红豆煮的茶,她拉着傅慎时的手,怜爱道:“慎时,那等轻浮之女,绝非良配,是咱们长兴侯府看不上她,以后娘再给你挑好的。” 抽回手,傅慎时端起茶杯,淡声道:“全凭母亲做主。” 秦氏叹了一声,道:“慎时,娘知道你委屈。”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落下的一块肉,秦氏还是心疼着傅慎时,她捏着帕子道:“慎时,你以后的路还长着,此事你莫往心里去。” 额上青筋暴起,傅慎时握住扶手,手臂微微发颤,他嗓音低哑道:“母亲是打算,就这么算了?” 秦氏连忙道:“怎么会!” 挑起左眉,傅慎时沉声道:“哦?母亲打算如何做?” 秦氏一哽,着实被问住了,张阁老是朝中重臣,长兴侯府自然最好是不要同张家交恶,她目光一闪,不再同傅慎时对视,攥着帕子道:“……张家小娘子这般轻慢你,张家少不得给傅家、给你一个交代。” “轻慢?”傅慎时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秦氏安抚道:“娘知道你委屈……” 冷着脸,傅慎时喝道:“够了!”他挺直了脊背,浑身散发出警惕防备意味,道:“母亲您走吧。” 深吸一口气,秦氏面色不豫:“慎时!张小娘子是把你错认作他人,可她终是没有什么过份之举,何况又打着孝敬长辈的名义,便是说出去了,又占得住几分理字?” 傅慎时面色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声道:“母亲说的有道理,儿子明白了。” 秦氏猛然起身,准备离开,廖妈妈心如擂鼓,也不自觉地跟着站起来,欲出言挽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殷红豆在旁心急如焚,傅六死鸭子嘴硬到极致,张小娘子装病和咒他死的话竟只字不提,若是说给大夫人听,便是为了侯府颜面,长兴侯也不会轻易放过张阁老。何况张家未必没在朝中树敌,做出这般不仁不义之举,稍稍放出口风,自有大做文章之人。 急中生智,殷红豆朝廖妈妈眨眼示意,她下巴微抬,指向东南方位的桃花树。 廖妈妈想起桃花树下殷红豆所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张口便胡说:“夫人,六爷只是不善言辞,并非得理不饶人的狭隘之人,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误会。红豆这丫鬟是一道跟着去的,不妨听她说说是怎么回事。” 殷红豆松了口气,廖妈妈真是机智过人,只不过前面的两句话,胡说得过分了呵。 秦氏复又坐下,问殷红豆道:“你说说看,此事可还有隐情?” 傅慎时冰冷的目光投向殷红豆,却见她鼓着小脸,委屈巴巴地觑着他,水润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仿佛在说“六爷这真的是夫人逼奴婢说的,不是奴婢自己要说的,六爷饶了奴婢吧嘤嘤嘤”。 几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傅慎时挪开了视线,紧绷的双肩软了些许。 秦氏哪里不知道这些小九九,她呵斥道:“让你说你就说,看主子做什么!” 肩膀一颤,殷红豆垂头咬唇,她倒是想噼里啪啦倒豆子全说了,可是傅慎时不松口,她现在说了,一会子就要死! 傅慎时到底松了口,他放缓了语气道:“夫人问话,你答便是。” 头皮直发麻,殷红豆悄悄抠着手指头道:“塔楼外面的时候,张小娘子同丫鬟说了些话,奴婢伺候六爷身边,正好听到了一些。” 学着张小娘子的声音和语气,殷红豆说了个大概:“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字字诛心。 一段话说完,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花窗外明亮的日光斜斜地照进屋子,光影从傅慎时的背后开始笼罩,晕出朦胧浅淡的光晕,他穿着浅色的宽袖衣裳,愈发显得单薄孤傲。冷白精致的面颊上,他的唇角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仿佛吞了一肚子的话不曾倾诉。 眼前是儿子瘦弱的身影,秦氏脑子里回荡着殷红豆说的每一个字,顿觉心如刀割,眼眶登时泛了红。 秦氏恍然想起自己几年前,为求傅慎时长寿,她还特地找法师看过风水种下了花桃,而如今呢,她给儿子挑的未婚妻却骂他残废,盼着他死,情愿装病也不肯嫁他。 曾经高入云端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张小娘子心里的烂泥。 以帕捂面,秦氏潸然泪下,廖妈妈立刻清场,殷红豆等人默默退下。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秦氏才红肿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送她的廖妈妈面带笑色,温声地宽慰着。 待秦氏走了,廖妈妈才朝殷红豆招招手笑道:“六爷叫你。” 66.第 66 章(加更)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第九章 萧山伯夫人正好要来,老夫人从容笑道:“倒是凑了个巧, 快去请来。”接着又对左右道:“今日当着我的面, 便不拘束什么了。” 大业讲究男女大防,规矩却不比从前森严, 在老封君和长辈们的眼皮子底下行事,并不会落人话柄。 二房的人自然没有话说,大房的三兄弟也没说话, 倒是三房的傅四不知道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 不多时, 潘氏便领着萧山伯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和两个侄女来了。 大厅里衣香鬓影, 小娘子们婀娜多姿, 端庄贤淑,气氛活跃。 两家人见过礼,说了几句客气话,萧山伯一家子便落了座。 二房的傅五目光扫过萧山伯家的姑娘,对方也在看傅家兄弟, 从头看到尾,最后目光落在傅六的脸上和腿上, 停顿许久才挪开。 傅慎时面色如常, 只是握着轮椅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怎么能允许别人踩在他头上,把他当做垫脚石。 老夫人的身边, 潘氏很识趣地接着方才的话头, 问道:“老祖宗, 这摆着长桌是要写字作画么?” 老夫人跟潘氏一唱一和, 笑道:“正说要哥儿姐儿写几个字画幅画,讨个彩头玩一玩。” 潘氏又笑问:“老祖宗准备了什么彩头?可不能小气!” 老夫人着人把托盘拿出来,红绸布上放着一块莹洁如玉、光照辉映的青田石和一只剔透水润的玉镯,她道:“赏花本是雅事一桩,这青田石是老侯爷留了许久都舍不得篆刻,索性给孙子们拿去用罢。镯子就给姑娘们拿去戴。” 傅三疏朗大笑,道:“老夫人,您这可是偏心孙辈的小子们了,祖父在世的时候,这玉石父亲与二叔三叔都向他讨要过,他老人家却始终没有松口,您倒是舍得。” 今日这场合,明眼人谁都不会去跟傅五抢风头,老夫人将这般贵重且意义非凡的青田石拿出来,也太过偏心,别的小辈都不敢置喙,唯有傅三还敢隐晦地调侃两句。 老夫人得体地笑着,朝傅三道:“你这泼猴儿,疼你你还有话说,只你有本事,拿了去孝敬你父亲,有何不可?” 摸一摸鼻子,傅三面带微笑,不敢答话,他倒是想要,就是没这个胆子明抢。侯府与萧山伯两家相看的场合,他这般不知趣,得罪二房不说,还不知旁人要怎么议论他呢。 大房的人知趣,潘氏很满意,她继续问老夫人:“这镯子怎么从未见您戴过?” 老夫人眉毛微扬,笑道:“是我出嫁的时候戴过的东西。如今年纪大了,不合适了,留给姑娘们用吧。” 萧山伯夫人嘴角翘起,当年老长兴侯娶继室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嬷嬷都去梳妆送嫁,这玉镯子也跟着多了一份体面! 老夫人这般疼爱二房,潘氏倍觉欣喜,她道:“今日比划什么,老祖宗拟定个题目。” 思忖片刻,老夫人转头朝萧山伯夫人道:“以牡丹为题,姑娘们便作诗好了。正好萧山伯夫人也在,小郎君们便作一副画,交给你评选。” 萧山伯夫人受宠若惊,毕竟那块青田石意义不同寻常,她连忙起身道:“妾身主中馈多年,已经许久不曾作画,手上生疏,技巧不熟,倒是怕有失偏颇。” 老夫人笑一笑,安抚道:“无妨,想必画作优劣萧山伯夫人还是看得出来的。” 如此,萧山伯夫人便却之不恭了。 老夫人话音落地,便叫小辈们快去作诗作画,另吩咐人备了三炷香,三炷香时间过后,则都要停笔。 起初小辈们倒是自在,有小娘子们围在一处共用一个墨锭的,也有小郎君相邻作画,六张长桌,只剩了一张空桌子。老夫人与潘氏则与萧山伯夫人坐在一处说话。 一刻钟后,傅三走到傅慎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弟,从前之见你画过莲花,却没见你画过牡丹,你不去玩一玩?” 傅慎时抬头瞧了傅三一眼,面色冷淡道:“三哥情愿让人踩踏,何必拉上我。” 傅三不大在意地“啧”了一声,瞥了殷红豆一眼,目光微滞,随即恢复如常,他正要离开,傅五走了过来。 傅五手里提着一幅画了一半的牡丹,当着傅慎时的面拿给傅三看,问他:“三哥,我这底稿如何?” 傅三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脑袋直点,称赞道:“啧啧,从前倒没发现,你还有画画的天赋,老实说,是不是背着我们寻了名师?” 傅五哈哈大笑,道:“不过照着钻研,若有名师点拨倒好了。” 殷红豆扯了扯嘴角,大家都心知肚明,傅五肯定是早知道牡丹宴的事儿,提前练习了画牡丹,就是商业吹捧而已,没几分真心话。 傅慎时扫了一眼傅五手里底稿的背面,轻哼一声,面露不屑,傅五这般显摆,不过是记恨当初李先生在侯府做西席时,只偏爱他罢了。 傅五本是有意给傅慎时看的,自然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便放下画,敛起笑容问他:“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背靠着轮椅,傅慎时稍抬下巴,双手闲闲地搭在扶手上,冷着脸道:“没想到还真有献丑的人。” 尚有外人在场,傅五被这样侮辱,立刻动怒,竖起眉毛,朝傅慎时冷嘲热讽道:“我是献丑,今日在兄弟姊妹面前献,明日在恩师上峰面前献,那你呢?” 大业有律,残者不许参加科举考试,不可为官,在这长兴侯府里,傅慎时便等同废人,空有幼时的才名,却无任何作用。 青筋悄然爬上傅慎时冷白的手臂,他目光阴沉地看着傅五。 殷红豆同仇敌忾地看着傅五。残疾人不能参加科举这一点她是知晓的,她到底是傅慎时的丫鬟,这会子也已经转变了思想,便暗骂傅五市井嘴脸!小人行径!欺负一个残疾人算什么本事! 傅三拉开傅五,黑着脸训斥他:“老五,管好你的嘴。” 傅慎明也停下手中的画笔,负手前来,端着兄长的身份,面色严肃道:“今日有外客在此,自家兄弟闹什么笑话给人看?”冷眼看了傅五一眼,他道:“还不快回去作画,等香熄灭了,你便把彩头拱手送给老四好了。” 傅五瞪了傅慎时一眼,这才不甘心地离去。 傅慎明目光温和,他盯着傅慎时道:“今日是老五的好日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凑到傅慎时的耳边,傅三小声道:“老六,你也太不给他面子了。”顿一顿,他露出一口白牙道:“但是我喜欢,嘿嘿。” 滑动轮椅,傅慎时后退一步,冷着脸没有搭理傅慎明和傅三,等两人走了,他才吩咐时砚:“推我去桌子那边。” 眸光发亮,殷红豆提着食盒跟上,忍不住在旁边殷勤地问:“六爷要不要吃些糕点补充下力气?”她巴不得傅慎时狠狠地打肿小人的脸! 傅慎时面无表情地提起笔,没有说话。 三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傅慎时的画作已然完成,傅慎明随手画完之后,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向,走过来瞧了一眼,瞪着眼睛,满目惊艳之色。 看了好一会儿,傅慎明才明白傅慎时的用意,傅六可真是半点手下不留情,这幅画若展示出去,傅五的脸都没地方放了,他低声道:“老六,不可以。” 傅慎时揭起画纸,淡声道:“我又不抢青田石。” 就是不抢,才更让傅五没有脸面。 看着纸上的画,傅慎明一把摁住傅慎时的手腕,肃然道:“慎时,你可知道,你这么做会惹恼老夫人,恐要背上不孝的名声。” 兄弟二人较着劲儿,傅慎时到底不敌兄长,被按得动弹不得。 殷红豆却是知道,傅慎时只要大声说一句“既不许我参加,叫我来做什么”,便可解围,他不过是念在亲兄弟的情分上,不想让傅慎明难堪。 而傅慎明却仗着兄长身份和正常男人的力气,各方面地压制傅慎时。 傅慎时正与傅慎明僵持得厉害,便察觉到后背有一只手,力气小小地扯了扯他的衣裳,闭着眼都能猜到,肯定是殷红豆,然后他便听她装模作样地劝道:“六爷,大爷说的是,奴婢替您把画拿去处理了吧。” 沉默了片刻,傅慎时才松了手,因太过用劲,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指尖也微微地颤抖着。 傅慎明终于松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了傅慎时一眼,温声说:“今日委屈你了,我库房的玉石,随你挑好不好。” 殷红豆听了这句话,愈发鄙夷,打个巴掌再给一个不怎么甜的枣儿,这么低级的手段,哄小孩儿呢! 傅慎时颖悟绝伦,但又十分高傲自负,殷红豆若是承认她看出了他内心的脆弱和无助,并替他在大夫人面前说话,一言不慎,就会激怒他。 权衡利弊之后,殷红豆选择装傻到底,她垂首低声道:“奴婢知错,可是奴婢的错是情有可原的!” 转着手指上的玉戒指,傅慎时冷声问她:“如何情有可原?说我听听。” 67.第 67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廖妈妈把矮个丫鬟的事禀给了大夫人秦氏。 那丫鬟是潘氏大儿媳薛氏身边的丫头。 薛氏刚生育, 这丫鬟本该给傅二做通房,但薛氏看的紧, 丫鬟没有出头之路,便把主意打到了傅六的头上。 从后山回去之后, 丫鬟已经吓傻了, 嘴里说着不干净的胡话,悔恨自己不该勾.引傅慎时,还顺带撕咬了二房的不少人, 惊动了潘氏。 大夫人听廖妈妈交代的时候却高兴的很,刚得潘氏一个人情,正愁没法还, 恐要低她一头,潘氏就迫不及待地欠下大房的人情债。 潘氏很快就为此事找上了门, 大夫人难得大度一回,对丫鬟投怀的事不予追究,只叫人收拾了丫鬟,送去庄子看管了事,至于丫鬟说的胡话,一并归咎到她的病情上便是。 大夫人听廖妈妈夸赞了殷红豆几句,倒是上了心,趁此机会从潘氏手里要了她的卖身契收在房中。 大房白得二房一个可心的丫鬟,解了大夫人的燃眉之急, 潘氏这个人情算是白做, 大夫人的病也终于快好了。 廖妈妈从世安堂回去的时候, 身后跟着好几个举托盘的丫鬟,大夫人赏了不少好东西到重霄院,还有殷红豆的份儿。 大夫人房里的丫鬟鱼贯而入重霄院,殷红豆得了赏自然是高兴的,收了东西道了谢,便回屋去放东西。 廖妈妈把丫鬟们带去了傅慎时房里,跟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大夫人赏的。 傅慎时并不想看那些托盘上的物件,他在八扇的屏风内,淡声问廖妈妈:“那丫鬟怎么处理的?” 廖妈妈道:“她是二太太的人,已经疯了,送去了庄子上看管。” 搭在轮椅上的扶手陡然收紧,傅慎时面色灰冷,顿了一会儿才道:“哦。”便不再做理会。 廖妈妈猜不到傅慎时的心思,只叫时砚过来帮忙,把大夫人送来的东西暂时放在房中,便把丫鬟们都送走了。 大夫人送来的东西不少,重霄院人手不足,翠微粗苯,时砚要贴身伺候傅慎时,整理入册入库的事儿,殷红豆少不得帮忙。 半下午的时候,殷红豆便跟廖妈妈一起进了正房后面的倒座房,那边是重霄院的库房。 三间连通的倒座房,每一间都有门。廖妈妈开了第一扇门,领着殷红豆进去,跟她说每一样东西应该归类在哪一处。 殷红豆可从未见过真正价值连城的古董,便生了好奇之心,问道:“廖妈妈,我可否细看一会儿?这些物件真是精美华贵!” 大到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嵌青玉雕夔龙纹插屏,小到润瓷浮纹茶碗、青白玉镂空螭纹杯,样样精致华美,放眼望去,齐整陈列的物品琳琅满目,倒不像库房,而像个展览馆! 笑了笑,廖妈妈道:“放置东西的时候,我带你看一些便是。” 收下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盏,仔仔细细地放在雕花的楠木盒子里,廖妈妈道:“这些东西,有些是家里主子给的,还有许多是宫里的贵人赏赐的。” 殷红豆了然,难怪这般雅致考究,原来从宫里来的。不过傅慎时小小年纪,便得了这许多御赐之物,倒是怪的很。 廖妈妈打开另一套斗彩茶杯,眼睛闪着微光,道:“这样的恩宠,别说在长兴侯府,即便是在京城,咱们六爷还是独一份儿,” “为何呢?”殷红豆不解,若皇帝宠爱,受赏最多的应该是长兴侯,或者嫡长子,如何会落到傅慎时头上? 廖妈妈却不愿再说,转而问道:“你可识字?” “勉强认得一些。”虽然殷红豆不知道大业到底是哪个朝代,但毕竟自带繁体字翻译功能,磕磕巴巴读下来,倒是没问题。 廖妈妈笑说:“那以后你跟时砚学一学字,若能写得几个就好了,以后东西再入库,我就轻省了。上了年纪,眼睛越发不行了。” 古人寿命短,而且女人操劳,女红尤其费眼,廖妈妈虽然才四十岁,但做这种活儿,已经觉得费神。 殷红豆殷勤地走过去,道:“我能用炭笔写几个,不如先记下来,等时砚有空,让他誊写,省得您伤眼。” 廖妈妈摇头道:“不行,你认得的不多,复杂的你记不住,有些东西差一个字,材质就变了,到时候核对起来出了错,要受罚的。” 遇到复杂的字,用拼音代替就是。材质问题,时砚肯定比殷红豆熟悉,只要发音对了,她想应该是不会出错,便笑说:“廖妈妈信我,我真能记下来,等写好了再给您过目一遍。” 廖妈妈将信将疑,道:“那我可就信你了。” 殷红豆拼命点头,倒不是她想给自己找事做,而是越有用,生存价值才越大,到了关键时刻,廖妈妈才越愿意护着她。 揽着这项差事之后,殷红豆做晚膳便刻意烧了一些细木棍,做木炭笔之用。 不过半个时辰,事情还真的办妥帖了,廖妈妈愈发欢喜。 但忧愁的事又来了,傅慎时自世荣堂的人送了东西来,一直待在书房里,晚上没进米饭,一口菜都没尝。 时砚把凉了的饭菜端到厨房,殷红豆和廖妈妈还有翠微围在一起,把剩菜剩饭赶到另外的碗里,轮流尝了,都说好吃。翠微舔舔嘴唇,恨不得再夹几筷子,不过碍于大家都严肃地讨论主子的状况,只是蠢蠢欲动,并不敢真动手。 廖妈妈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又是怎么吃不下饭了,不吃可怎么行——红豆,你再把干净的菜热一热,我去劝劝。” 时砚摇头,声音细软道:“廖妈妈别去了,六爷吃不下,谁劝也没用,您就别惹六爷发脾气了。” 傅慎时发起疯来,谁都劝不住的,廖妈妈去了,恐怕还会被误伤。 廖妈妈束手无策,坐在杌子上发了会儿呆,时砚道:“廖妈妈,我去伺候了,六爷不吃就不吃吧。” 廖妈妈忙道:“我叫红豆备些糕点,夜里要是六爷饿了,你来小厨房取。” 匆忙应下一声,时砚便走了。 看着冷菜,殷红豆道:“翠微你热一热再吃。” 翠微早饿了,还热什么呀,端起自己的碗筷就吃。 廖妈妈也没有胃口,便出了厨房,殷红豆跟了出去,问道:“廖妈妈可知道那丫鬟最后怎么样了?” 眼神一滞,廖妈妈才反应过来,殷红豆问的是二太太的丫鬟,她道:“人已经疯了,送到庄子上看管,再不会闹事儿了。” 双眸微瞪,殷红豆略感诧异,这就疯了,看来虎口脱险,她当真吓的不轻。 殷红豆又问道:“若是不疯,廖妈妈觉着大夫人该如何处置她?” 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而且这丫头的卖身契也到了秦氏手里,她也就没太避讳着,直言道:“若是不疯,勾.引主子,也该发卖或者打死。大夫人不过是看在二夫人的面上,又念着侯府的名声,才饶过她。” 不过动些歪心思就要被打死,殷红豆心里毛毛的,她问道:“若是该打死,主子可否能亲自动手?” 廖妈妈道:“自然是能的,不过大夫人是长兴侯府宗妇,自不会去干这等丢份儿的事。你难道没见过丫鬟受处置?那都是粗使的婆子们动的手。” 如此说来,傅慎时此举……竟然还是合法行为,殷红豆不死心又问:“廖妈妈,这可是依律来的?” 廖妈妈道:“自然是的,大业律法有载‘婢女辱骂主子,当处以绞刑’,便是死罪,何况那丫鬟那般冒犯六爷。”说罢,她嗔了殷红豆一眼,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也记不清,仔细哪日犯了错要吃苦头的。” 殷红豆灿笑道:“记是记得的,却记不得这般清楚。廖妈妈倒是厉害,竟记得一字不差。” 廖妈妈笑而不语,她已经脱了奴籍,这些律法用不到她身上,不过从前要管束下人,规矩自然不能忘。 闲聊之间,廖妈妈心情好了些,殷红豆去厨房做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时候,她跟着一块儿在厨房用了晚膳。 一边忙活,殷红豆一边琢磨着傅慎时不吃饭的事,她想,傅六应该是觉得委屈吧。毕竟大夫人为了给二夫人做人情,轻易就放过了侮辱他的丫鬟,给二夫人留了脸面。 殷红豆不禁设想,若是大夫人知道丫鬟不仅勾.引傅慎时,还无意之间□□了傅六一番,不知大夫人会不会重重发落丫鬟,狠狠地打二太太和潘氏的脸,给儿子出气。 68.第 68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大夫人听廖妈妈交代的时候却高兴的很, 刚得潘氏一个人情,正愁没法还, 恐要低她一头, 潘氏就迫不及待地欠下大房的人情债。 潘氏很快就为此事找上了门, 大夫人难得大度一回,对丫鬟投怀的事不予追究, 只叫人收拾了丫鬟, 送去庄子看管了事, 至于丫鬟说的胡话, 一并归咎到她的病情上便是。 大夫人听廖妈妈夸赞了殷红豆几句,倒是上了心,趁此机会从潘氏手里要了她的卖身契收在房中。 大房白得二房一个可心的丫鬟, 解了大夫人的燃眉之急,潘氏这个人情算是白做,大夫人的病也终于快好了。 廖妈妈从世安堂回去的时候, 身后跟着好几个举托盘的丫鬟, 大夫人赏了不少好东西到重霄院, 还有殷红豆的份儿。 大夫人房里的丫鬟鱼贯而入重霄院,殷红豆得了赏自然是高兴的,收了东西道了谢,便回屋去放东西。 廖妈妈把丫鬟们带去了傅慎时房里,跟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大夫人赏的。 傅慎时并不想看那些托盘上的物件, 他在八扇的屏风内, 淡声问廖妈妈:“那丫鬟怎么处理的?” 廖妈妈道:“她是二太太的人, 已经疯了,送去了庄子上看管。” 搭在轮椅上的扶手陡然收紧,傅慎时面色灰冷,顿了一会儿才道:“哦。”便不再做理会。 廖妈妈猜不到傅慎时的心思,只叫时砚过来帮忙,把大夫人送来的东西暂时放在房中,便把丫鬟们都送走了。 大夫人送来的东西不少,重霄院人手不足,翠微粗苯,时砚要贴身伺候傅慎时,整理入册入库的事儿,殷红豆少不得帮忙。 半下午的时候,殷红豆便跟廖妈妈一起进了正房后面的倒座房,那边是重霄院的库房。 三间连通的倒座房,每一间都有门。廖妈妈开了第一扇门,领着殷红豆进去,跟她说每一样东西应该归类在哪一处。 殷红豆可从未见过真正价值连城的古董,便生了好奇之心,问道:“廖妈妈,我可否细看一会儿?这些物件真是精美华贵!” 大到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嵌青玉雕夔龙纹插屏,小到润瓷浮纹茶碗、青白玉镂空螭纹杯,样样精致华美,放眼望去,齐整陈列的物品琳琅满目,倒不像库房,而像个展览馆! 笑了笑,廖妈妈道:“放置东西的时候,我带你看一些便是。” 收下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盏,仔仔细细地放在雕花的楠木盒子里,廖妈妈道:“这些东西,有些是家里主子给的,还有许多是宫里的贵人赏赐的。” 殷红豆了然,难怪这般雅致考究,原来从宫里来的。不过傅慎时小小年纪,便得了这许多御赐之物,倒是怪的很。 廖妈妈打开另一套斗彩茶杯,眼睛闪着微光,道:“这样的恩宠,别说在长兴侯府,即便是在京城,咱们六爷还是独一份儿,” “为何呢?”殷红豆不解,若皇帝宠爱,受赏最多的应该是长兴侯,或者嫡长子,如何会落到傅慎时头上? 廖妈妈却不愿再说,转而问道:“你可识字?” “勉强认得一些。”虽然殷红豆不知道大业到底是哪个朝代,但毕竟自带繁体字翻译功能,磕磕巴巴读下来,倒是没问题。 廖妈妈笑说:“那以后你跟时砚学一学字,若能写得几个就好了,以后东西再入库,我就轻省了。上了年纪,眼睛越发不行了。” 古人寿命短,而且女人操劳,女红尤其费眼,廖妈妈虽然才四十岁,但做这种活儿,已经觉得费神。 殷红豆殷勤地走过去,道:“我能用炭笔写几个,不如先记下来,等时砚有空,让他誊写,省得您伤眼。” 廖妈妈摇头道:“不行,你认得的不多,复杂的你记不住,有些东西差一个字,材质就变了,到时候核对起来出了错,要受罚的。” 遇到复杂的字,用拼音代替就是。材质问题,时砚肯定比殷红豆熟悉,只要发音对了,她想应该是不会出错,便笑说:“廖妈妈信我,我真能记下来,等写好了再给您过目一遍。” 廖妈妈将信将疑,道:“那我可就信你了。” 殷红豆拼命点头,倒不是她想给自己找事做,而是越有用,生存价值才越大,到了关键时刻,廖妈妈才越愿意护着她。 揽着这项差事之后,殷红豆做晚膳便刻意烧了一些细木棍,做木炭笔之用。 不过半个时辰,事情还真的办妥帖了,廖妈妈愈发欢喜。 但忧愁的事又来了,傅慎时自世荣堂的人送了东西来,一直待在书房里,晚上没进米饭,一口菜都没尝。 时砚把凉了的饭菜端到厨房,殷红豆和廖妈妈还有翠微围在一起,把剩菜剩饭赶到另外的碗里,轮流尝了,都说好吃。翠微舔舔嘴唇,恨不得再夹几筷子,不过碍于大家都严肃地讨论主子的状况,只是蠢蠢欲动,并不敢真动手。 廖妈妈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又是怎么吃不下饭了,不吃可怎么行——红豆,你再把干净的菜热一热,我去劝劝。” 时砚摇头,声音细软道:“廖妈妈别去了,六爷吃不下,谁劝也没用,您就别惹六爷发脾气了。” 傅慎时发起疯来,谁都劝不住的,廖妈妈去了,恐怕还会被误伤。 廖妈妈束手无策,坐在杌子上发了会儿呆,时砚道:“廖妈妈,我去伺候了,六爷不吃就不吃吧。” 廖妈妈忙道:“我叫红豆备些糕点,夜里要是六爷饿了,你来小厨房取。” 匆忙应下一声,时砚便走了。 看着冷菜,殷红豆道:“翠微你热一热再吃。” 翠微早饿了,还热什么呀,端起自己的碗筷就吃。 廖妈妈也没有胃口,便出了厨房,殷红豆跟了出去,问道:“廖妈妈可知道那丫鬟最后怎么样了?” 眼神一滞,廖妈妈才反应过来,殷红豆问的是二太太的丫鬟,她道:“人已经疯了,送到庄子上看管,再不会闹事儿了。” 双眸微瞪,殷红豆略感诧异,这就疯了,看来虎口脱险,她当真吓的不轻。 殷红豆又问道:“若是不疯,廖妈妈觉着大夫人该如何处置她?” 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而且这丫头的卖身契也到了秦氏手里,她也就没太避讳着,直言道:“若是不疯,勾.引主子,也该发卖或者打死。大夫人不过是看在二夫人的面上,又念着侯府的名声,才饶过她。” 不过动些歪心思就要被打死,殷红豆心里毛毛的,她问道:“若是该打死,主子可否能亲自动手?” 廖妈妈道:“自然是能的,不过大夫人是长兴侯府宗妇,自不会去干这等丢份儿的事。你难道没见过丫鬟受处置?那都是粗使的婆子们动的手。” 如此说来,傅慎时此举……竟然还是合法行为,殷红豆不死心又问:“廖妈妈,这可是依律来的?” 廖妈妈道:“自然是的,大业律法有载‘婢女辱骂主子,当处以绞刑’,便是死罪,何况那丫鬟那般冒犯六爷。”说罢,她嗔了殷红豆一眼,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也记不清,仔细哪日犯了错要吃苦头的。” 殷红豆灿笑道:“记是记得的,却记不得这般清楚。廖妈妈倒是厉害,竟记得一字不差。” 廖妈妈笑而不语,她已经脱了奴籍,这些律法用不到她身上,不过从前要管束下人,规矩自然不能忘。 闲聊之间,廖妈妈心情好了些,殷红豆去厨房做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时候,她跟着一块儿在厨房用了晚膳。 一边忙活,殷红豆一边琢磨着傅慎时不吃饭的事,她想,傅六应该是觉得委屈吧。毕竟大夫人为了给二夫人做人情,轻易就放过了侮辱他的丫鬟,给二夫人留了脸面。 殷红豆不禁设想,若是大夫人知道丫鬟不仅勾.引傅慎时,还无意之间□□了傅六一番,不知大夫人会不会重重发落丫鬟,狠狠地打二太太和潘氏的脸,给儿子出气。 到底是别人的事,殷红豆便没有继续多想,她总不可能去大夫人身边多嘴告状的。 小厨房的锅里还在烧着底汤,殷红豆快速捏着馄饨馅儿,准备做一碗馄饨和一份沙糕。 馄饨的是鱼肉馅儿的,新鲜打捞上来的清江鮰鱼,走水路运到京城,侯府厨房采买的婆子清早去菜市买的,处理的干干净净。 片了肉,殷红豆把鱼肉剁成馅儿,等汤开了,便把馄饨扔下去煮。 翠微吃了晚饭,闻到底汤的香味忍不住凑过来,下巴磕在殷红豆的肩头,憨笑道:“红豆……” “放心,包了你的份儿,等我煮好了廖妈妈给六爷送了去,剩下的就是你的。” 紧紧地抱住殷红豆的腰,翠微兴高采烈道:“红豆,谢谢你!” 吸着气儿收腹,殷红豆道:“翠微,你先放开我,腰都给你捏断啦!” 慌忙松开,翠微肉嘟嘟的手在殷红豆腰上比划两下,惊奇道:“红豆,你这腰怎么这么这么——细啊。” 抿笑不语,殷红豆总不能说,因为她平日里吃的算少的吧。 廖妈妈指着翠微这胖丫头,笑得弯了腰。 69.第 69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算了算了, 何苦拖累人,殷红豆潇洒地背着包袱走了。 离开怡和院, 走了一刻多钟, 殷红豆才到了地处偏僻的重霄院。 重霄院在侯府的东北角,紧邻一条巷子, 隔壁又是一户人家,小巷不常有人通过, 白天夜晚都宁静非常, 此处实在是混吃等死的好位置。 如意把殷红豆带到重霄院里。院落不小, 有上房和厢房, 还有一间小厨房。院子中央摆着一块太湖石,西南方位靠墙的地方植了几棵花桃,这个季节,桃花开的正繁盛, 一树粉白色夹杂的花朵,灿如霜雪, 微风轻拂, 喜鹊振翅,花瓣摇落, 漱漱如雨,倒是一处好景致。 景虽美,但重霄院冷清的很, 除了一个洒扫的粗使丫鬟, 四处不见人。如今院里能贴身伺候的, 也只有管事的廖妈妈跟一个小厮。 如意带了人来,廖妈妈听见动静,立刻迎了出来,她是傅慎时奶妈,刚到四十岁,梳着妇人髻,穿着体面,脸上有个酒窝,笑起来很慈和。 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如意交代了殷红豆的来历,视线便不经意地瞟过上房傅慎时住的屋子,似有问询之意。 廖妈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至今还不大说话,我也实在不知道六爷为何要惩戒那几个丫鬟。”话锋一转,她又问道:“大夫人现在可还好?” 缓缓摇首,如意道:“不大好,已经下不来床了。不过妈妈不要忧心,六爷这边好了,夫人自然就好了。” 廖妈妈颔首道:“你便不去见六爷了,快回去伺候吧,大夫人身边少不得人。” 应了一声,如意便走了。 廖妈妈转脸打量了一眼殷红豆,见此丫鬟生的貌美,一对眼睛很是机灵,显然是个有心思的,骤然想到前面的四个丫鬟,她心中不喜,便指了厢房冷淡道:“你就歇在那屋里,放下包袱,跟着我去见一见主子吧。” 殷红豆乖乖溜溜地放下包袱,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跟着廖妈妈进了上房。 重霄院上房三间,最左边的是书房,中间的是客厅,最右边的梢间便是傅慎时的卧房。 进了东梢间,殷红豆便等在门口。梢间也很大,进门的右手边,隔着一架黑漆款彩百鸟朝凤八扇围屏,将起居处与外界隔开。 廖妈妈轻手轻脚地进去,温声禀道:“六爷,夫人送了个伺候的丫鬟过来,你要不要见一见?”她连丫鬟的名字也没报上去。 有淡淡的清香从内室飘出来,殷红豆站在屏风后面,只能透过边缘处,窥探到靠墙的罗汉床上,露出的华贵衣料。 “不见。”傅慎时的声音冰冷低哑,闻之生寒。 殷红豆哆嗦了一下,赶紧低下头,不敢再胡乱张望。 廖妈妈很快便出来,打发道:“回去吧,有吩咐再过来。” 殷红豆乐意之至,福一福身子,刚一出门,一溜烟就跑回房间了。 接下来的几天,殷红豆只在院子里帮着做一些粗使活计,根本不去傅慎时跟前显眼。 不过殷红豆也会观察主子日常的动向,她发现傅慎时平日里几乎不出门,不光不出院门,连房门都很少出,而重霄院,也无人踏足。下人们都不怎么说话,冷清的像孤冢。 过了五六天,下完一场春雨,傅慎时终于坐在轮椅上出了趟门,殷红豆根本没敢近看,就在房门口远远地望了一眼,等人没了踪影才走到院子里。 重霄院的粗活儿都是丫鬟翠微做,傅慎时的吃食由厨房送过来,小厨房里没有厨娘,只有廖妈妈偶尔会精心给主子做一些吃食,或是蒸一碗鸡蛋。 此时,廖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 几日的相处下来,廖妈妈觉着殷红豆是个老实丫鬟——不过现在进重霄院的丫鬟,大抵也没有敢不老实的。她便喊了殷红豆过来,帮忙看着火候。 廖妈妈正在做一道芙蓉豆腐,要先将豆腐将入井水里浸泡三次,除去豆腥味儿,再放入鸡汤中沸煮,临起锅时加紫菜和虾肉,不过现在没有虾肉,只好用猪肉沫代替。 殷红豆认得,这可不就是豆腐脑嘛!不过口味偏咸味,是北方人的吃法。 可能是长久待在重霄院里太寂寞了,廖妈妈正在剁猪肉,一面起刀,一面道:“要是到夏天有了虾再做芙蓉豆腐就鲜香多了,六爷爱吃。” 殷红豆声音不大地接话:“可以用蛤蜊代替,现在也正是吃蛤蜊的时候。要是觉得腥了,晒干了磨成粉便是,也不知外边的干货铺子里有没有卖的。” 惊讶地抬起头,廖妈妈道:“你还懂做菜?” 做傅慎时的奶娘之前,廖妈妈只会简单地炒菜,后来为了小主子,专门学了几样菜,但也不是专门的厨娘,懂的不算多,殷红豆的回答倒是让她有些惊喜。 殷红豆道:“奴婢嘴馋,略学得一二。”这话不假,她可是实实在在的吃货,吹一句烧得一手好菜,完全没问题。 廖妈妈大喜,道:“少爷食欲一直不大好,总要我花些精巧心思,他才有胃口。可好了,以后有个帮手。你还会做些什么菜?” 一面儿盯着火候,殷红豆一面儿道:“要看六爷喜欢什么口味的,廖妈妈把六爷平日里爱吃的菜说来让奴婢参考参考。” 廖妈妈如数家珍,说了十几道菜,基本上都是十分清淡好入口的东西,还道:“有几道家常菜是六爷从前爱吃的,不知道为什么,吃过两次,就再也不想吃了。” 傅慎时以前的口味并不算刁钻,而且廖妈妈说的家常菜,其实是不容易吃腻味的,至少一般人不会同时对好几道家常菜,突然心生排斥到再也不想吃的程度,除非是厨师水平大大下降。 殷红豆问道:“六爷可曾说过自己喜欢吃什么?” 廖妈妈眸光淡下,低头看着灶台道:“小时倒还有几样爱吃的东西,后来……他长大了,就不曾说过什么了。” 殷红豆猜想,傅慎时可能是不大爱表达喜好,厨房送来就吃,喜欢便多吃几口,不喜欢则不吃。但厨房的人日渐不上心,家常菜也做的不好吃了,他便少吃或是不吃。所以廖妈妈才得出傅六胃口不佳的结论。 但廖妈妈亲手做的菜却很用心,他便是爱吃的。 廖妈妈愁眉不展道:“六爷从来都是主食吃的少,实在受不住饿了,便吃些点心垫垫肚子。正在长身子的年纪,不好好吃东西怎么能行!” 如母亲般的关怀,听得殷红豆心里暖暖的。傅慎时在打杀丫鬟这件事上,不管在当今社会环境下是对还是错,长兴侯府的人既不问询也不惩罚,任由他病态发展,既是视丫鬟们的性命如草芥,也是害了傅六,难免令人齿寒。 抛开遐思,殷红豆心想,她自己的小命还保不过来呢,哪儿有功夫去想长兴侯府的长远发展。廖妈妈还算得傅六的心,眼下攀附住她,好好活着才是正理! 刹那间,殷红豆脑子里就蹦出十几道菜品,她把名字和做法一一说给了廖妈妈听。 好吃的菜,光是听步骤都够馋人的了,廖妈妈如获珍宝,满面笑色道:“夫人总算送个得力的丫鬟来。” 高兴得失了警惕之心,廖妈妈忽觉自己是在评论主子的是非,便住了嘴,转而道:“现在还来得及,妈妈让翠微去外边看看有没有蛤蜊粉。” 殷红豆道:“这不过是当一道开胃的小菜,主食吃这个还不够,不如叫翠微姐姐去厨房再拿些新鲜的菜,奴婢正正经经地做几道。” 廖妈妈求之不得。 殷红豆把要的东西都交代好了,当天中午做了一道油焖春笋、炒鸡腿蘑菇,加一碟子松饼为饭后点心。 到了用饭的时候,小厮推着傅慎时回来了。殷红豆累了一上午,跟翠微两个躲在厨房里一起吃多炒出来的菜。 丫鬟翠微名字倒是取的好听,实则是个身材壮实,面颊圆润的丫鬟,她吃饭速度很快,一个人瞬间吃了两碗。吃完了正餐,还吃了两块松糕,左右手轮流送进嘴巴。 翠微子憨憨的样子,把殷红豆逗笑了,她提醒说:“慢些吃,小心噎着。” 翠微摇摇头,道:“厨房送来的饭菜都没红豆妹妹的手艺好,今天好开心!嘻嘻嘻!” 殷红豆若有所思,丫鬟吃的饭菜,要么是大厨房统一派送,若是人少的院子里,吃主子剩下的也有,翠微都这么说了,恐怕她的猜测是对的。 70.第 70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张夫人大惊失色, 护着女儿, 斥责傅慎时:“傅六,你胡说什么!” 秦氏意识到儿子受了辱,登时拉下脸,冷面看向张夫人和张小娘子,道:“随意同外男说话,这便是张家的家风么?张阁老真是教了一个贤孝的好孙女!” 张夫人转脸看向张小娘子,忍住质问地冲动, 沉住气道:“下次便是再想孝顺你祖父父亲, 也不可这般莽撞,叫人误会。若不是在有玄元方丈旁观,还真是说不清了!” 玄元方丈默念“阿弥陀佛”, 他真是冤呐, 他就是约人下个棋,这……关他屁事。 秦氏忍不下这口气,切齿道:“幸得玄元方丈作证,小娘子是‘孝顺’还是不知廉耻,你我心知肚明。” 然而玄元方丈并不想作证,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便看向傅慎时, 解铃还须系铃人, 此局只有傅六能解。 傅慎时自然不会叫玄元方丈为难, 他对流云公子道:“小娘子既是想结识你, 我便告辞了——母亲, 咱们走吧。” 流云公子满面通红,想结识他的人多了,这又关他甚么事。 张小娘子在仰慕之人的面前被落了面子,愈发难堪,掩面泫然欲泣,羞愤欲死。 时砚推了轮椅过来,扶着傅慎时坐了上去,殷红豆在旁随侍。 愤然拂袖,秦氏冷哼一声,瞪了张家母女两眼,便欲离开。 今日事发在宝云寺,并不算人多口杂,这件事至多只会从秦氏的口中传出去,而秦氏的说辞只是片面之词,张夫人自然不会傻到当下还追出去与对方辩个对错,她准备等秦氏离开之后,好生打点,便没着急走。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跟着秦氏身后,路过张小娘子身侧之时,他扬唇冷笑:“张小娘子之前病了那许多日,可一定要问菩萨求个身体安康,菩萨不仅会保佑我长命百岁,一定也会保佑你。” 说罢,傅慎时便慵懒地抬手示意时砚推着他走。 张小娘子惊恐地凝视傅慎时的背影,如遭雷劈,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她想起他打湿的衣衫,哪里还会不明白——傅慎时他偷听到了她说的话,吩咐贱婢故意误导她,让她认错人,他就是在报复她! 咬紧牙关,张小娘子泪盈于睫,攥着拳头带着哭腔道:“母亲,这个残……”思及傅慎时无双的容颜,修长干净的手指,她又改了口道:“傅六他害我!” 张夫人怒其不争,斜了女儿一眼,便压下怒气朝玄元道:“方丈,小女尽孝心切,今日之事还恳请您勿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徒惹小女的祖父伤神。” 玄元方丈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张夫人又看向流云公子,得体笑道:“倒是常听皇后娘娘夸赞你,久闻不如一见,公子果真是潇洒大度之人。方才我进来之后公子才进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还请公子守口如瓶。” 轻咳一声,流云公子道:“夫人安心,晚辈一向寡言。” 张夫人神情缓和,笑了笑便告了辞,临走前又多捐了一千两的香油钱,回了张家忙着拿张阁老的名帖出去打点,直到半下午才有空处理张小娘子,狠心罚她跪一个时辰,禁足半月,抄经书百卷。 与此同时,长兴侯府,重霄院。 秦氏回府之后一直待在重霄院,坐在傅慎时的房间里安慰他,廖妈妈也陪同在旁。 傅慎时与从前一样,只是垂眸听着,羽睫遮住晦暗不明的眸光,他一言不发,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地敲着。 说得口渴了,秦氏喝了一口殷红豆煮的茶,她拉着傅慎时的手,怜爱道:“慎时,那等轻浮之女,绝非良配,是咱们长兴侯府看不上她,以后娘再给你挑好的。” 抽回手,傅慎时端起茶杯,淡声道:“全凭母亲做主。” 秦氏叹了一声,道:“慎时,娘知道你委屈。”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落下的一块肉,秦氏还是心疼着傅慎时,她捏着帕子道:“慎时,你以后的路还长着,此事你莫往心里去。” 额上青筋暴起,傅慎时握住扶手,手臂微微发颤,他嗓音低哑道:“母亲是打算,就这么算了?” 秦氏连忙道:“怎么会!” 挑起左眉,傅慎时沉声道:“哦?母亲打算如何做?” 秦氏一哽,着实被问住了,张阁老是朝中重臣,长兴侯府自然最好是不要同张家交恶,她目光一闪,不再同傅慎时对视,攥着帕子道:“……张家小娘子这般轻慢你,张家少不得给傅家、给你一个交代。” “轻慢?”傅慎时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秦氏安抚道:“娘知道你委屈……” 冷着脸,傅慎时喝道:“够了!”他挺直了脊背,浑身散发出警惕防备意味,道:“母亲您走吧。” 深吸一口气,秦氏面色不豫:“慎时!张小娘子是把你错认作他人,可她终是没有什么过份之举,何况又打着孝敬长辈的名义,便是说出去了,又占得住几分理字?” 傅慎时面色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声道:“母亲说的有道理,儿子明白了。” 秦氏猛然起身,准备离开,廖妈妈心如擂鼓,也不自觉地跟着站起来,欲出言挽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殷红豆在旁心急如焚,傅六死鸭子嘴硬到极致,张小娘子装病和咒他死的话竟只字不提,若是说给大夫人听,便是为了侯府颜面,长兴侯也不会轻易放过张阁老。何况张家未必没在朝中树敌,做出这般不仁不义之举,稍稍放出口风,自有大做文章之人。 急中生智,殷红豆朝廖妈妈眨眼示意,她下巴微抬,指向东南方位的桃花树。 廖妈妈想起桃花树下殷红豆所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张口便胡说:“夫人,六爷只是不善言辞,并非得理不饶人的狭隘之人,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误会。红豆这丫鬟是一道跟着去的,不妨听她说说是怎么回事。” 殷红豆松了口气,廖妈妈真是机智过人,只不过前面的两句话,胡说得过分了呵。 秦氏复又坐下,问殷红豆道:“你说说看,此事可还有隐情?” 傅慎时冰冷的目光投向殷红豆,却见她鼓着小脸,委屈巴巴地觑着他,水润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仿佛在说“六爷这真的是夫人逼奴婢说的,不是奴婢自己要说的,六爷饶了奴婢吧嘤嘤嘤”。 几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傅慎时挪开了视线,紧绷的双肩软了些许。 秦氏哪里不知道这些小九九,她呵斥道:“让你说你就说,看主子做什么!” 肩膀一颤,殷红豆垂头咬唇,她倒是想噼里啪啦倒豆子全说了,可是傅慎时不松口,她现在说了,一会子就要死! 傅慎时到底松了口,他放缓了语气道:“夫人问话,你答便是。” 头皮直发麻,殷红豆悄悄抠着手指头道:“塔楼外面的时候,张小娘子同丫鬟说了些话,奴婢伺候六爷身边,正好听到了一些。” 学着张小娘子的声音和语气,殷红豆说了个大概:“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字字诛心。 一段话说完,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花窗外明亮的日光斜斜地照进屋子,光影从傅慎时的背后开始笼罩,晕出朦胧浅淡的光晕,他穿着浅色的宽袖衣裳,愈发显得单薄孤傲。冷白精致的面颊上,他的唇角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仿佛吞了一肚子的话不曾倾诉。 眼前是儿子瘦弱的身影,秦氏脑子里回荡着殷红豆说的每一个字,顿觉心如刀割,眼眶登时泛了红。 秦氏恍然想起自己几年前,为求傅慎时长寿,她还特地找法师看过风水种下了花桃,而如今呢,她给儿子挑的未婚妻却骂他残废,盼着他死,情愿装病也不肯嫁他。 曾经高入云端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张小娘子心里的烂泥。 以帕捂面,秦氏潸然泪下,廖妈妈立刻清场,殷红豆等人默默退下。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秦氏才红肿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送她的廖妈妈面带笑色,温声地宽慰着。 待秦氏走了,廖妈妈才朝殷红豆招招手笑道:“六爷叫你。” 殷红豆脊背发寒……傅六方才不会看见了她跟廖妈妈之间的小动作吧! 71.第 71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第六章 廖妈妈把矮个丫鬟的事禀给了大夫人秦氏。 那丫鬟是潘氏大儿媳薛氏身边的丫头。 薛氏刚生育, 这丫鬟本该给傅二做通房,但薛氏看的紧, 丫鬟没有出头之路,便把主意打到了傅六的头上。 从后山回去之后,丫鬟已经吓傻了,嘴里说着不干净的胡话,悔恨自己不该勾.引傅慎时, 还顺带撕咬了二房的不少人, 惊动了潘氏。 大夫人听廖妈妈交代的时候却高兴的很,刚得潘氏一个人情,正愁没法还,恐要低她一头,潘氏就迫不及待地欠下大房的人情债。 潘氏很快就为此事找上了门,大夫人难得大度一回, 对丫鬟投怀的事不予追究,只叫人收拾了丫鬟, 送去庄子看管了事, 至于丫鬟说的胡话,一并归咎到她的病情上便是。 大夫人听廖妈妈夸赞了殷红豆几句,倒是上了心, 趁此机会从潘氏手里要了她的卖身契收在房中。 大房白得二房一个可心的丫鬟, 解了大夫人的燃眉之急, 潘氏这个人情算是白做, 大夫人的病也终于快好了。 廖妈妈从世安堂回去的时候, 身后跟着好几个举托盘的丫鬟,大夫人赏了不少好东西到重霄院,还有殷红豆的份儿。 大夫人房里的丫鬟鱼贯而入重霄院,殷红豆得了赏自然是高兴的,收了东西道了谢,便回屋去放东西。 廖妈妈把丫鬟们带去了傅慎时房里,跟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大夫人赏的。 傅慎时并不想看那些托盘上的物件,他在八扇的屏风内,淡声问廖妈妈:“那丫鬟怎么处理的?” 廖妈妈道:“她是二太太的人,已经疯了,送去了庄子上看管。” 搭在轮椅上的扶手陡然收紧,傅慎时面色灰冷,顿了一会儿才道:“哦。”便不再做理会。 廖妈妈猜不到傅慎时的心思,只叫时砚过来帮忙,把大夫人送来的东西暂时放在房中,便把丫鬟们都送走了。 大夫人送来的东西不少,重霄院人手不足,翠微粗苯,时砚要贴身伺候傅慎时,整理入册入库的事儿,殷红豆少不得帮忙。 半下午的时候,殷红豆便跟廖妈妈一起进了正房后面的倒座房,那边是重霄院的库房。 三间连通的倒座房,每一间都有门。廖妈妈开了第一扇门,领着殷红豆进去,跟她说每一样东西应该归类在哪一处。 殷红豆可从未见过真正价值连城的古董,便生了好奇之心,问道:“廖妈妈,我可否细看一会儿?这些物件真是精美华贵!” 大到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嵌青玉雕夔龙纹插屏,小到润瓷浮纹茶碗、青白玉镂空螭纹杯,样样精致华美,放眼望去,齐整陈列的物品琳琅满目,倒不像库房,而像个展览馆! 笑了笑,廖妈妈道:“放置东西的时候,我带你看一些便是。” 收下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盏,仔仔细细地放在雕花的楠木盒子里,廖妈妈道:“这些东西,有些是家里主子给的,还有许多是宫里的贵人赏赐的。” 殷红豆了然,难怪这般雅致考究,原来从宫里来的。不过傅慎时小小年纪,便得了这许多御赐之物,倒是怪的很。 廖妈妈打开另一套斗彩茶杯,眼睛闪着微光,道:“这样的恩宠,别说在长兴侯府,即便是在京城,咱们六爷还是独一份儿,” “为何呢?”殷红豆不解,若皇帝宠爱,受赏最多的应该是长兴侯,或者嫡长子,如何会落到傅慎时头上? 廖妈妈却不愿再说,转而问道:“你可识字?” “勉强认得一些。”虽然殷红豆不知道大业到底是哪个朝代,但毕竟自带繁体字翻译功能,磕磕巴巴读下来,倒是没问题。 廖妈妈笑说:“那以后你跟时砚学一学字,若能写得几个就好了,以后东西再入库,我就轻省了。上了年纪,眼睛越发不行了。” 古人寿命短,而且女人操劳,女红尤其费眼,廖妈妈虽然才四十岁,但做这种活儿,已经觉得费神。 殷红豆殷勤地走过去,道:“我能用炭笔写几个,不如先记下来,等时砚有空,让他誊写,省得您伤眼。” 廖妈妈摇头道:“不行,你认得的不多,复杂的你记不住,有些东西差一个字,材质就变了,到时候核对起来出了错,要受罚的。” 遇到复杂的字,用拼音代替就是。材质问题,时砚肯定比殷红豆熟悉,只要发音对了,她想应该是不会出错,便笑说:“廖妈妈信我,我真能记下来,等写好了再给您过目一遍。” 廖妈妈将信将疑,道:“那我可就信你了。” 殷红豆拼命点头,倒不是她想给自己找事做,而是越有用,生存价值才越大,到了关键时刻,廖妈妈才越愿意护着她。 揽着这项差事之后,殷红豆做晚膳便刻意烧了一些细木棍,做木炭笔之用。 不过半个时辰,事情还真的办妥帖了,廖妈妈愈发欢喜。 但忧愁的事又来了,傅慎时自世荣堂的人送了东西来,一直待在书房里,晚上没进米饭,一口菜都没尝。 时砚把凉了的饭菜端到厨房,殷红豆和廖妈妈还有翠微围在一起,把剩菜剩饭赶到另外的碗里,轮流尝了,都说好吃。翠微舔舔嘴唇,恨不得再夹几筷子,不过碍于大家都严肃地讨论主子的状况,只是蠢蠢欲动,并不敢真动手。 廖妈妈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又是怎么吃不下饭了,不吃可怎么行——红豆,你再把干净的菜热一热,我去劝劝。” 时砚摇头,声音细软道:“廖妈妈别去了,六爷吃不下,谁劝也没用,您就别惹六爷发脾气了。” 傅慎时发起疯来,谁都劝不住的,廖妈妈去了,恐怕还会被误伤。 廖妈妈束手无策,坐在杌子上发了会儿呆,时砚道:“廖妈妈,我去伺候了,六爷不吃就不吃吧。” 廖妈妈忙道:“我叫红豆备些糕点,夜里要是六爷饿了,你来小厨房取。” 匆忙应下一声,时砚便走了。 看着冷菜,殷红豆道:“翠微你热一热再吃。” 翠微早饿了,还热什么呀,端起自己的碗筷就吃。 廖妈妈也没有胃口,便出了厨房,殷红豆跟了出去,问道:“廖妈妈可知道那丫鬟最后怎么样了?” 眼神一滞,廖妈妈才反应过来,殷红豆问的是二太太的丫鬟,她道:“人已经疯了,送到庄子上看管,再不会闹事儿了。” 双眸微瞪,殷红豆略感诧异,这就疯了,看来虎口脱险,她当真吓的不轻。 殷红豆又问道:“若是不疯,廖妈妈觉着大夫人该如何处置她?” 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而且这丫头的卖身契也到了秦氏手里,她也就没太避讳着,直言道:“若是不疯,勾.引主子,也该发卖或者打死。大夫人不过是看在二夫人的面上,又念着侯府的名声,才饶过她。” 不过动些歪心思就要被打死,殷红豆心里毛毛的,她问道:“若是该打死,主子可否能亲自动手?” 廖妈妈道:“自然是能的,不过大夫人是长兴侯府宗妇,自不会去干这等丢份儿的事。你难道没见过丫鬟受处置?那都是粗使的婆子们动的手。” 如此说来,傅慎时此举……竟然还是合法行为,殷红豆不死心又问:“廖妈妈,这可是依律来的?” 廖妈妈道:“自然是的,大业律法有载‘婢女辱骂主子,当处以绞刑’,便是死罪,何况那丫鬟那般冒犯六爷。”说罢,她嗔了殷红豆一眼,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也记不清,仔细哪日犯了错要吃苦头的。” 殷红豆灿笑道:“记是记得的,却记不得这般清楚。廖妈妈倒是厉害,竟记得一字不差。” 廖妈妈笑而不语,她已经脱了奴籍,这些律法用不到她身上,不过从前要管束下人,规矩自然不能忘。 闲聊之间,廖妈妈心情好了些,殷红豆去厨房做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时候,她跟着一块儿在厨房用了晚膳。 一边忙活,殷红豆一边琢磨着傅慎时不吃饭的事,她想,傅六应该是觉得委屈吧。毕竟大夫人为了给二夫人做人情,轻易就放过了侮辱他的丫鬟,给二夫人留了脸面。 殷红豆不禁设想,若是大夫人知道丫鬟不仅勾.引傅慎时,还无意之间□□了傅六一番,不知大夫人会不会重重发落丫鬟,狠狠地打二太太和潘氏的脸,给儿子出气。 72.第 72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所以当傅慎时说出“斟茶道歉”的时候, 她是有些诧异的,这般顺利就解决了这件事, 未免太轻易了些。 按下疑虑不表,张夫人看向自己的女儿道:“还不去给傅六郎道歉。” 茶水是早就斟好了的, 因为萧山伯府的丫鬟事先知道傅慎时定要象征性地抿上一口,水并不是很烫。 丫鬟端起来递到张小娘子的手上,她脸颊浮红地走到傅慎时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色带着藏不住的傲气和一丁点欢喜之意。 福一福身子,张小娘子温声道:“傅六郎君对不住,我那日鲁莽,口没遮拦说了无心之言。”她蹙着眉,盯着傅慎时的膝盖,似是有些委屈, 道:“郎君,我如今是真心道歉, 愿长兴侯府看在张家对你们家的情谊上, 答应重归就好,也不枉……” 后半句话张小娘子并未继续说下去, 但傻子也猜得到, 她自以为真心, 到底是心有不甘, 甚至觉得嫁给傅慎时是下嫁。 张小娘子正视傅慎时, 双手往前一送, 羞怯道:“傅六郎君喝茶。”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双眸古井无波,他拨弄了下手指上的戒指,吩咐殷红豆道:“接茶。” 殷红豆伸手接过茶杯,把温热的茶水送到傅慎时面前,却听他道:“泼她脸上。” 着实一愣,殷红豆猛然抬头看着傅慎时,满脸疑惑。 秦氏反应很快,猛然站起来高声道:“住手!” 傅慎时声音冷冽地命令殷红豆道:“泼!” 张小娘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仿佛方才产生了幻听。 殷红豆却不敢违逆傅慎时,她也知道自己做定了炮灰,极快地选择了相信傅六,硬着头皮揭开盖子,直接朝张小娘子兜头泼去。 屋子里的人神色俱是一变。 嫩绿的新茶叶糊了张小娘子一脸,他双眼紧闭,惊叫着连连后退,头发上挂了好几片,丝丝缕缕的清冽香味散开,她的脸瞬间被烫得发红。 拿着茶杯的殷红豆手还在发抖,她却十分庆幸,好在手里不是一杯滚烫的开水,否则她还真不下了手。 殷红豆瑟瑟发抖地想着,傅慎时肯定能妥帖善后吧。 暖阁登时乱做一团,张夫人大怒到极点,冲到殷红豆跟前,抬手就要打她。 殷红豆下意识就往傅慎时身后躲,她侧着身子缩着肩站在轮椅后面,巴掌果然没有落在她脸上。 她抬头看去的时候,傅慎时已经扼住了张夫人的手腕,嫌恶地甩开,神色漠然地微扬下巴,压根没把“张家”这两个字放在眼里。 张夫人受不住这力道,后退了两步,幸被身边的下人扶着,否则真要摔倒。 与傅慎时拉开距离的张夫人逐渐恢复理智,她再不好意思动手失了身份,只好一边拿着帕子给张小娘子擦脸,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傅慎时,切齿道:“傅六!你们今日可是来求和的吗?!” 傅慎时勾起唇角,黑沉沉的眸子里泛着阴冷之色,低沉的声音也染上一层清冷:“张夫人说错了,今日是张家求和,不是长兴侯府求和。” 即便如此,傅慎时这样子也根本不是肯答应求和的态度。 长兴侯府之所以可以这般贪婪地从张家索取肥缺,就是因为张家人不纯良,又想要名声还不舍不得女儿,简直不仁不义。傅慎时完完全全是受害者的姿态,倘或他还击回去,留了话柄与人,张家便有了说辞,傅家也得有所顾忌。 这时候傅家再想从张家讨要好处,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秦氏想清楚这一茬,表情僵硬的厉害,她走到张小娘子跟前仔细瞧她的脸,旋即转身瞪了傅慎时一眼,道:“慎时,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在家中不是答应过我了么?!” 张夫人搂住大哭的女儿,眯眼剜着傅慎时道:“你们长兴侯府,到底还想不想跟张家做亲了!” 秦氏想起运河竣疏的工程,顿时心头一紧,责备地看向儿子。 傅慎时掏出两家曾经交换过的信物,一块莹白的梨花白玉佩,细腻滋润,毫无瑕疵,倒是有几分贵重。 长兴侯府还想不想和张家做亲? 傅慎时把玉佩随意地吊在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绕着一圈红线,如意络子、玉佩和流苏垂在他掌纹杂乱的掌心,他眼尾微抬,沉郁的脸色里泛着阴冷的笑容。他缓缓开口,用喑哑低沉的嗓音道:“我今日是来……退婚的!” 秦氏面色巨变,瞪圆了眼睛看着傅慎时,牙槽发颤,黑着脸道:“傅慎时!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傅慎时并不看秦氏,他对着张夫人和哭哭啼啼的张小娘子,道:“若今日张家信守诺言,我便答应以八字不合为由退婚,小娘子辱我之事算是两清。” 张夫人怔忪片刻,过一会子才想明白,傅慎时的意思是说,长兴侯府要和张家退婚,但是也要张家的肥缺,同时他也肯放过小娘子一马,只要他松口,皇帝便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这意味着,张家和长兴侯府结不成亲,却还要赔上不小的代价。 若是张阁老在场,他是绝对不会答应此条件。 但张夫人身为小娘子的生母,这件事对她而言,不过是在“肥缺拱手让人并且下嫁爱女”和“肥缺让人不用嫁女”之间做个选择,毫无疑问她会选择后者。 只要顺势而为,虽然钱财有所损失,但最要紧的是张家不会惹怒龙颜。 到时候回了张家,张夫人便说长兴侯府执意和平退婚,她不得不同意。张阁老了不得责骂她一顿,小娘子却不用再嫁给傅慎时,至于女儿将来的嫁妆,她会再想法子补贴一些便是。 想通这一层,张夫人竟觉得今日这辱受得有些值得——毕竟和女儿的终身幸福比起来,这算不得什么。 她警惕且质疑地看着傅慎时,道:“小郎君说话可做的数?” 傅慎时拿着玉佩,道:“作数。” 秦氏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张夫人这是疯了?这么肥的差事白白补偿给长兴侯府,赔了女儿的部分嫁妆却不结亲,张家会同意这样的买卖? 偏偏张夫人就是同意了,她也拿出老侯爷当年留下的玉佩,示意丫鬟拿去交换。 傅慎时捏着玉佩没松手,道:“口说无凭,张夫人立字据为证。” 张夫人咬着牙齿,嘴角下沉,道:“好。” 笔墨印泥也是早就备好的。 秦氏也并未阻止,毕竟她想要的并未失去。 张夫人奋笔疾书,生怕傅慎时反悔一般,潦草地写完了字据,签了名字按下手印,递给他,道:“现在可以换回玉佩了吧?” 小娘子抽抽搭搭地扯着张夫人的袖子,哽咽不舍道:“娘——”眼看着婚事不成了,她心里急切起来,却因为刚受了羞辱,又面皮薄,心里的话并不敢多说。 张夫人不理会糊涂女儿的举动,警示她一眼,便叫丫鬟将字据和玉佩送了过去。 殷红豆上前一步,接过两样东西,双手递到傅慎时跟前。 傅慎时不急着接东西,他不屑地将梨花白玉佩扔到小娘子的脚边,连个冷漠的眼神都没给她,便看向殷红豆,从她手里拿过属于他的东西。 两手相触,傅慎时的指尖抚过殷红豆冰凉的掌心,他眉尖微动,忽又想起廖妈妈说“夏捂痱子冬生疮”,便盯着她的手多看了一会儿,葱白水嫩的手指并不像是做了很多粗活,甚是清秀好看。 短短几瞬,傅慎时便挪开目光,收好了东西,同秦氏道:“母亲,可以回去了。” 秦氏也不想再留下看张家母女的苦脸,便领着侯府仆人出去,时砚推着傅慎时跟上,张夫人左脚迈出去一步,道:“傅六,记得你的承诺!” 傅慎时抬手命时砚停下轮椅,语气疏离道:“有字据为证,张夫人何惧。” 这时候张夫人才开始肉疼和后怕,她极力克制着,等人走了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没了外人,小娘子挽着张夫人的手哇哇大哭。 张夫人又气又恨,愤懑兼自责道:“都是我把你宠坏了!” 暖阁门口,萧山伯夫人“恰好”从远处走过来,秦氏同她道谢,傅慎时也稍稍点头以示辞别。 萧山伯夫人也不多问,亲自把人送出了跨院。 秦氏与傅慎时出萧山伯府的路上并未说话。 待到了长兴侯府,秦氏才不明所以地问道:“张阁老怎么会同意这种事?”她语气十分平静,妆容依旧精致,打扮庄重,很有宗妇的模样。 73.第 73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大业讲究男女大防, 规矩却不比从前森严,在老封君和长辈们的眼皮子底下行事,并不会落人话柄。 二房的人自然没有话说, 大房的三兄弟也没说话, 倒是三房的傅四不知道小声嘟哝了一句什么。 不多时,潘氏便领着萧山伯夫人和她的两个女儿和两个侄女来了。 大厅里衣香鬓影, 小娘子们婀娜多姿,端庄贤淑, 气氛活跃。 两家人见过礼,说了几句客气话, 萧山伯一家子便落了座。 二房的傅五目光扫过萧山伯家的姑娘, 对方也在看傅家兄弟,从头看到尾, 最后目光落在傅六的脸上和腿上, 停顿许久才挪开。 傅慎时面色如常, 只是握着轮椅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怎么能允许别人踩在他头上, 把他当做垫脚石。 老夫人的身边,潘氏很识趣地接着方才的话头, 问道:“老祖宗, 这摆着长桌是要写字作画么?” 老夫人跟潘氏一唱一和,笑道:“正说要哥儿姐儿写几个字画幅画, 讨个彩头玩一玩。” 潘氏又笑问:“老祖宗准备了什么彩头?可不能小气!” 老夫人着人把托盘拿出来, 红绸布上放着一块莹洁如玉、光照辉映的青田石和一只剔透水润的玉镯, 她道:“赏花本是雅事一桩,这青田石是老侯爷留了许久都舍不得篆刻,索性给孙子们拿去用罢。镯子就给姑娘们拿去戴。” 傅三疏朗大笑,道:“老夫人,您这可是偏心孙辈的小子们了,祖父在世的时候,这玉石父亲与二叔三叔都向他讨要过,他老人家却始终没有松口,您倒是舍得。” 今日这场合,明眼人谁都不会去跟傅五抢风头,老夫人将这般贵重且意义非凡的青田石拿出来,也太过偏心,别的小辈都不敢置喙,唯有傅三还敢隐晦地调侃两句。 老夫人得体地笑着,朝傅三道:“你这泼猴儿,疼你你还有话说,只你有本事,拿了去孝敬你父亲,有何不可?” 摸一摸鼻子,傅三面带微笑,不敢答话,他倒是想要,就是没这个胆子明抢。侯府与萧山伯两家相看的场合,他这般不知趣,得罪二房不说,还不知旁人要怎么议论他呢。 大房的人知趣,潘氏很满意,她继续问老夫人:“这镯子怎么从未见您戴过?” 老夫人眉毛微扬,笑道:“是我出嫁的时候戴过的东西。如今年纪大了,不合适了,留给姑娘们用吧。” 萧山伯夫人嘴角翘起,当年老长兴侯娶继室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嬷嬷都去梳妆送嫁,这玉镯子也跟着多了一份体面! 老夫人这般疼爱二房,潘氏倍觉欣喜,她道:“今日比划什么,老祖宗拟定个题目。” 思忖片刻,老夫人转头朝萧山伯夫人道:“以牡丹为题,姑娘们便作诗好了。正好萧山伯夫人也在,小郎君们便作一副画,交给你评选。” 萧山伯夫人受宠若惊,毕竟那块青田石意义不同寻常,她连忙起身道:“妾身主中馈多年,已经许久不曾作画,手上生疏,技巧不熟,倒是怕有失偏颇。” 老夫人笑一笑,安抚道:“无妨,想必画作优劣萧山伯夫人还是看得出来的。” 如此,萧山伯夫人便却之不恭了。 老夫人话音落地,便叫小辈们快去作诗作画,另吩咐人备了三炷香,三炷香时间过后,则都要停笔。 起初小辈们倒是自在,有小娘子们围在一处共用一个墨锭的,也有小郎君相邻作画,六张长桌,只剩了一张空桌子。老夫人与潘氏则与萧山伯夫人坐在一处说话。 一刻钟后,傅三走到傅慎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弟,从前之见你画过莲花,却没见你画过牡丹,你不去玩一玩?” 傅慎时抬头瞧了傅三一眼,面色冷淡道:“三哥情愿让人踩踏,何必拉上我。” 傅三不大在意地“啧”了一声,瞥了殷红豆一眼,目光微滞,随即恢复如常,他正要离开,傅五走了过来。 傅五手里提着一幅画了一半的牡丹,当着傅慎时的面拿给傅三看,问他:“三哥,我这底稿如何?” 傅三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脑袋直点,称赞道:“啧啧,从前倒没发现,你还有画画的天赋,老实说,是不是背着我们寻了名师?” 傅五哈哈大笑,道:“不过照着钻研,若有名师点拨倒好了。” 殷红豆扯了扯嘴角,大家都心知肚明,傅五肯定是早知道牡丹宴的事儿,提前练习了画牡丹,就是商业吹捧而已,没几分真心话。 傅慎时扫了一眼傅五手里底稿的背面,轻哼一声,面露不屑,傅五这般显摆,不过是记恨当初李先生在侯府做西席时,只偏爱他罢了。 傅五本是有意给傅慎时看的,自然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便放下画,敛起笑容问他:“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背靠着轮椅,傅慎时稍抬下巴,双手闲闲地搭在扶手上,冷着脸道:“没想到还真有献丑的人。” 尚有外人在场,傅五被这样侮辱,立刻动怒,竖起眉毛,朝傅慎时冷嘲热讽道:“我是献丑,今日在兄弟姊妹面前献,明日在恩师上峰面前献,那你呢?” 大业有律,残者不许参加科举考试,不可为官,在这长兴侯府里,傅慎时便等同废人,空有幼时的才名,却无任何作用。 青筋悄然爬上傅慎时冷白的手臂,他目光阴沉地看着傅五。 殷红豆同仇敌忾地看着傅五。残疾人不能参加科举这一点她是知晓的,她到底是傅慎时的丫鬟,这会子也已经转变了思想,便暗骂傅五市井嘴脸!小人行径!欺负一个残疾人算什么本事! 傅三拉开傅五,黑着脸训斥他:“老五,管好你的嘴。” 傅慎明也停下手中的画笔,负手前来,端着兄长的身份,面色严肃道:“今日有外客在此,自家兄弟闹什么笑话给人看?”冷眼看了傅五一眼,他道:“还不快回去作画,等香熄灭了,你便把彩头拱手送给老四好了。” 傅五瞪了傅慎时一眼,这才不甘心地离去。 傅慎明目光温和,他盯着傅慎时道:“今日是老五的好日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凑到傅慎时的耳边,傅三小声道:“老六,你也太不给他面子了。”顿一顿,他露出一口白牙道:“但是我喜欢,嘿嘿。” 滑动轮椅,傅慎时后退一步,冷着脸没有搭理傅慎明和傅三,等两人走了,他才吩咐时砚:“推我去桌子那边。” 眸光发亮,殷红豆提着食盒跟上,忍不住在旁边殷勤地问:“六爷要不要吃些糕点补充下力气?”她巴不得傅慎时狠狠地打肿小人的脸! 傅慎时面无表情地提起笔,没有说话。 三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傅慎时的画作已然完成,傅慎明随手画完之后,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向,走过来瞧了一眼,瞪着眼睛,满目惊艳之色。 看了好一会儿,傅慎明才明白傅慎时的用意,傅六可真是半点手下不留情,这幅画若展示出去,傅五的脸都没地方放了,他低声道:“老六,不可以。” 傅慎时揭起画纸,淡声道:“我又不抢青田石。” 就是不抢,才更让傅五没有脸面。 看着纸上的画,傅慎明一把摁住傅慎时的手腕,肃然道:“慎时,你可知道,你这么做会惹恼老夫人,恐要背上不孝的名声。” 兄弟二人较着劲儿,傅慎时到底不敌兄长,被按得动弹不得。 殷红豆却是知道,傅慎时只要大声说一句“既不许我参加,叫我来做什么”,便可解围,他不过是念在亲兄弟的情分上,不想让傅慎明难堪。 而傅慎明却仗着兄长身份和正常男人的力气,各方面地压制傅慎时。 傅慎时正与傅慎明僵持得厉害,便察觉到后背有一只手,力气小小地扯了扯他的衣裳,闭着眼都能猜到,肯定是殷红豆,然后他便听她装模作样地劝道:“六爷,大爷说的是,奴婢替您把画拿去处理了吧。” 沉默了片刻,傅慎时才松了手,因太过用劲,他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指尖也微微地颤抖着。 傅慎明终于松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看了傅慎时一眼,温声说:“今日委屈你了,我库房的玉石,随你挑好不好。” 殷红豆听了这句话,愈发鄙夷,打个巴掌再给一个不怎么甜的枣儿,这么低级的手段,哄小孩儿呢! 74.第 74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傅慎时嘴角微动, 到底没有说什么, 只吩咐时砚站过去一些,替殷红豆遮掩一二。 三炷香烧完了, 傅老夫人她们也说完了闲话,老夫人的人便着去收小娘子们的诗, 潘氏则派了紫晴去收取画作。 长兴侯府嫡出庶出的哥儿一共七个, 除了傅慎时的亲弟弟没有来, 今日都到齐了。 紫晴按着府里男主子的排行去收取,前面五个人都交的很顺利, 傅五面上尤其得意, 仿佛青田石唾手可得。 轮到了傅慎时跟前, 紫晴先扫了殷红豆一眼, 立刻又收回目光,问傅慎时道:“六爷, 您可有画作?” 傅慎时并未答话, 殷红豆瞧见傅慎明正在同旁人说话,她手里卷着一张空白的纸,并不递给紫晴, 侧抬下巴, 颇有调.戏紫晴的意思,笑眯眯道:“你过来拿呀。” 花厅很大, 六张桌子, 这是离老夫人最远的一张, 远到其他人几乎听不清殷红豆在说什么, 只以为她在交傅慎时的画。 紫晴瞪着耀武扬威的殷红豆不肯动,傅慎时声音低沉的很,斥道:“还不去拿?” 紫晴忍气,绕过桌子,从殷红豆的身边走过去,一个没留神,噗通一声摔了一跤,手里的画作散了一地,傅慎时就坐在桌前,把桌下的情况遮的七七八八。 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却看不分明,只知道紫晴摔了一跤。傅慎明瞧了一眼,也并未多想,继续同傅三说话。 殷红豆连忙蹲下去捡画,不着痕迹地解开背后的手帕,同紫晴低声道:“小贱人,你以为我会死在六爷手里是不是?偏不叫你得逞。你别以为二爷会抬你做妾,至多等到年底,二夫人肯定把你打发出去,胡乱配个小厮。” 一面说,殷红豆一面把傅慎时的画混放在最后一张,齐齐整整地摞起来,笑容得体地交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晴手里。 剜了殷红豆一眼,紫晴咬牙道:“小蹄子少得意,早晚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殷红豆嘻嘻一笑,继续刺激紫晴,道:“我走了你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二爷看上你没有?二老爷呢?” 二老爷的年纪,都能做紫晴的爹了,她面色羞红,瞪着眼,恨不能把殷红豆生吞活剥,哪里还注意得到手上的画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殷红豆愈发笑得灿烂。 紫晴气得要死,却不敢发作,冷着脸,警告了殷红豆一眼,转身便换上平日里那副温顺的样子,把画作呈了过去。 殷红豆默默地退回傅慎时身边,在他耳边得意地小声道:“六爷,办妥了。” 傅慎时低哑的声音像小溪缓缓流淌:“你同那丫鬟说了什么?” 摸了摸鼻子,殷红豆道:“赶巧了,奴婢与她有些过节,骂她两句她就找不着重点,被奴婢糊弄过去了。” 傅慎时拨弄着手指上的玉戒指,不再说话。 殷红豆也朝左前方看去,老夫人正笑推紫晴呈上去的画作,道:“省得你们一个个的说我偏心,我便不看了,萧山伯夫人你评选出来就是。个个都略点评一二,好让让众人心服口服。” 潘氏捏着帕子笑说:“又没署名,老祖宗知道谁是谁的,哪里有什么偏心不偏心的。” 众人附和着,厅内一派和睦。 紫晴将画作都放在了花厅中央的桌子前,萧山伯夫人走过去,举起第一幅画,笑道:“这几朵牡丹画的倒是好,既用了恽寿平没骨的画法,又参以勾线填色之法,不过笔墨不够坚实,也还算雅俗共赏。前三是稳当的。” 老夫人笑问:“这是谁的?” 傅三站起身,道:“老夫人,是孙儿的。” 眼纹欲深,老夫人笑道:“以萧山伯夫人所言,你还需再多加练习。” 傅三朝萧山伯夫人恭敬道:“谢夫人指教,晚辈回去肯定多下功夫。” 萧山伯夫人温婉一笑,道:“那倒不必,年轻人还是以举业为先,画画怡情,不可喧宾夺主。” 傅三微笑应下,便坐下不言。 萧山伯夫人又点评了三房傅四的画,是最末流的作品,不过她言辞宽容,并未让小辈没有面子。老夫人又未曾再刻意去问是谁的画作,厅内气氛仍旧和谐。 接着便是傅慎明和傅二的画作,前者更胜一筹,却不够别出心裁,中规中矩,比傅三略差一些。 再便是傅五的画作,他画了一幅构图简洁的牡丹,以水墨晕染出一块湖石,牡丹花朵斜伸向上,也是以没骨写意之法点写片片花瓣,只是笔法看起来还是微有青涩。 萧山伯夫人赞赏笑道:“整体设色妍丽而不失沉稳,可以说瑕不掩瑜,是上乘之作。” 这是目前而言,萧山伯夫人口中最好的评价,魁首当之无愧。 老夫人与潘氏相视一眼,嘴边挂着大笑,傅五也挺直了脊背,坦然地受旁人仰慕的眼光。 傅慎时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的笑颜,就在萧山伯夫人低头看向最后一幅画,惊讶得虚掩口鼻的时候,他眼底忽漾出了浅浅笑意。 他们肯定都会吓坏的。 殷红豆也期待万分,她在傅慎时身旁嘀咕道:“啧啧,难为了萧山伯夫人还要当众评价。” 傅慎时的余光扫了殷红豆一眼,却见她微探身子,长项白皙,尖尖的下巴似一个玉把件,精致的眉眼里透着认真的神色,比他还迫切几分。 收回神色,傅慎时又专注地看向萧山伯夫人。 萧山伯夫人讶异的表情落入大家的眼里,便被潘氏问了:“夫人怎么了?可是有不妥之处。” 双手举起画作,萧山伯夫人面色为难道:“这里有一副芍药图。” 一阵哄笑,傅五朝傅慎时的方向斜了一眼,讥讽道:“是哪个没眼力见的,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 潘氏亦面带笑容道:“牡丹才是花王,芍药到底次了一等。” 唯有傅慎明表情都僵了,面色铁青地看向殷红豆。 殷红豆低着头,拉了一下傅慎时的衣袖,细声求救道:“六爷,大爷眼神好吓人,您要保护奴婢啊!” 傅慎时眉梢难得弯了弯,声音依旧清冷,道:“少说废话。” 大厅中央,高坐在上的老夫人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大度道:“左右画都画了,萧山伯夫人也点评两句,不过既已偏题,便不能算做答了题。” 萧山伯夫人面色稍霁,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说假话,便如实道:“这副迎风独立的芍药花与方才牡丹的画法倒是不同,用的是点染写意法,枯润纤秾,掩映相发,浑朴清丽,勾、染、点,很好地融为一体,可见手法老练。潇洒放逸又不失秀丽典雅,风格独异,实在在罕见。若我祖父在世,恐会爱不释手……” 思及家中长辈,萧山伯夫人眼眶略微湿润,难为情道:“不知是出自哪位之手,我倒是想托个大,讨要回去。” 萧山伯夫人虽未明着把芍药同牡丹一较高低,但孰优孰劣,人人心中已有定论。 傅家还有谁不知道是傅慎时画的,方才异常嚣张的傅五脸色已经黑了,他攥着拳头,恨恨地望过去,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更加刺痛了他的眼睛,一个瘸子,也敢抢他的风头,打他的脸!简直可恨! 傅慎时姿态闲散,他交握着手,朝萧山伯夫人道:“不过随手一副拙作,夫人若喜欢,拿去便是。” 三房的傅四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有傅慎时做出头鸟,他便凑起了热闹,道:“萧山伯夫人,且等我们仔细观摩了,您再拿回去啊。” 萧山伯夫人自然应允,傅四与其他的小娘子们都围了上去,将芍药与牡丹对比一番,另五幅牡丹相形见绌,仿佛失了往日的富贵,也变得没有那么讨喜。 傅四笑着调侃:“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芍药压倒牡丹。” 傅五扫了傅慎时的画作一眼,紧咬的牙关出卖了他的不甘心。 赏完了芍药,小娘子们的诗也评了个结果出来,老夫人把青田石赏给了傅五,手镯子给了萧山伯夫人的大女儿。 很快便到了午膳时间,老夫人留了萧山伯夫人吃饭。 女眷们便一道去了西暖阁,萧山伯夫人还想再谢一谢傅慎时,旋身搜寻的时候,人已经没影儿了。 此时傅慎时已经出了园子,殷红豆推着他往重霄院去。 到了重霄院,殷红豆跟着一起进了上房。 傅慎时自在地靠在轮椅上,望着殷红豆,声音慵懒道:“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75.第 75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余下五岁的盼哥儿和傅慎时, 都帮不上什么忙,前者还在启蒙阶段, 后者则整日在院子里练长鞭。 殷红豆刚做完午膳从厨房出去, 耳边鞭声啪啪作响,花桃树下的木桩子被抽打得掉了漆。 她走过去道:“六爷, 午膳已经好了。” 傅慎时看了看日头, 淡声问她:“往日是这个时候用膳的么?” 当然不是, 但是不早些做饭, 傅慎时这么抽打下去,手岂不是要废了。到时候时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廖妈妈弄不好会让她贴身照顾, 殷红豆才不愿天天待在傅六身边。 她回话道:“廖妈妈吩咐奴婢早些做的。”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 停下了手中的长鞭。 他的勒红的手指微微地颤着,手背完美无暇,掌心里却是旧伤加新痕, 十分刺目。 殷红豆默默地垂眸,她不喜欢傅慎时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方式。 时砚将帕子递给了傅慎时。 擦了擦脸, 傅慎时吩咐道:“回屋去。” 殷红豆回厨房把饭菜端进屋, 便也回厨房吃了午饭。 半个时辰后, 时砚把案盘端来厨房, 殷红豆有些诧异, 傅慎时胃口尚可, 饭菜竟吃的七七八八了。 这么说来, 他心情应该是好些了? 殷红豆正思忖着, 廖妈妈回了重霄院,进厨房问她傅慎时吃了饭没有,她道:“与平常饭量一样。” 廖妈妈笑了笑,道:“那就好。”她顿时又叹了口气,道:“我照顾了六爷这么些年,幸得他想得开,不然早就……” 早就自缢了吧。 殷红豆下意识地在心里接上了这句话。 长兴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长兴侯和长兴侯夫人先是家主和宗妇,然后才是子女的父母,在侯府的利益前,傅慎时既不是唯一的嫡子,如今也不能替侯府创造价值,很多时候都注定要做出巨大的牺牲。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手上的伤痕……大概除了自虐,他不会,也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自我愈合。 廖妈妈开了个话头便不说了,纵有千言万语,作为下人,她也不该多说,更不该跟丫鬟说。 二人默契地闭口不谈,院子里突然有了外人说话的声音,廖妈妈和殷红豆一道出去瞧。 二门上的婆子带着一个灰白长须的男子进来,廖妈妈快步地迎过去,笑道:“胡御医,您来了。” 富贵人家平常都会请医术高明的大夫诊平安脉,傅慎时残废的双腿本是旧疾,原该经常诊脉,不过多年诊治不见好,他又时常受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小伤,便不大爱见大夫,诊脉频率从每月一次降为一年三四次。 所以殷红豆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御医。 廖妈妈打赏了门房婆子几个钱,见书房的门开了,便领着胡御医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道:“上回见您还是年后不久的时候。” 胡御医扶了扶药箱上的鹿皮肩带,笑呵呵道:“是了,郎君近来如何?可有什么特殊情况?” 廖妈妈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您知道的,便是有,六爷不大跟我们说。” 胡御医了然颔首,跨上台阶,与廖妈妈一道进屋。 关于傅慎时的腿伤,府里的几乎没人详细地谈论过,殷红豆有几分好奇,在厨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悄悄跟了上去,蹲在窗户下听墙角。 胡御医把完脉,正在询问傅慎时一些病情,问他是否有疼痛或者发麻的症状,他语气冷淡道:“没有。” 沉默了一阵,胡御医也未多问,转而问他近来胃口好不好,睡得是否安稳。 傅慎时态度敷衍:“好。安稳。” 墙下的殷红豆翻了个白眼,胃口好个屁,这一个月里,傅慎时有好几天都没吃饭,还有去萧山伯府的前一天,他可是通宵未眠的。 她蹲得累了,便靠在了墙上,头上梳的是双丫髻,两个包包正好露在窗沿之上,从窗户里面看去,高丽纸上的影子,像一只猫熊支着俩耳朵。 傅慎时余光瞥过去,就看到了这一对“耳朵”,游神之时,并未听到胡御医说的话。 胡御医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道:“傅六郎君,你的腿若和从前一样,倒是没有大碍,日常多加按摩化瘀便是。但是你脾胃虚弱,须得吃几方药调理半月,还得有些忌口,尤其茶水不可再用。” 傅慎时愣然回神,抬了抬眼皮子,随口“哦”了一声,道:“胡御医交代给廖妈妈便是。” 廖妈妈只得同胡御医笑一笑,再吩咐时砚道:“把笔墨放那边桌子去。” 三人走到桌前,胡御医写了一张方子和注意事项,交给廖妈妈。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从桌上随手捡起紫檀木的镇纸,托在手心里沉沉的,他往两只“耳朵”那儿敲了一下,窗外的两只“耳朵”果真猛然一颤,之后像受惊的猫儿,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微动,闲散地把玩着手里的镇纸,眼眸刚刚抬起,殷红豆就提着一壶热茶水,迈着小步子朝他这儿一点点地挪动。 殷红豆已经被傅慎时发现,当然不敢再躲,她进了书房把茶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来送热茶的。” “客人都要走了,你的茶水才送来?”傅慎时挑眉问她。 “奴婢……失职了。”殷红豆低头认了错,忽又抬头道:“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说。”傅慎时眼眸半阖,靠在轮椅上,容色冷淡。 “奴婢能不能请这位大夫给奴婢把个脉?奴婢知道奴婢肯定没资格叫御医诊脉。”她声音低低道:“不过奴婢也不吃白食,奴婢可以给钱的。” 她现在的身体已有十四岁,到现在月事都未来过,殷红豆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所以想借傅慎时的光,让御医给她看诊。 傅慎时双手交握,微微侧头看着殷红豆,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准备给多少银子?” “……” 听起来很贵的样子。 殷红豆心里很虚,古代专家号,还是挂不起啊,她撇撇嘴道:“算了,奴婢不看了。” 她正打算转身出去,傅慎时便道:“胡御医,劳烦您替这丫头把一把脉。” 诶??? 殷红豆眼波明亮,美目微瞪地看着傅慎时,便听他道:“看看她可有脑疾。” “……” 呵,不知道谁有脑疾!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走过去让胡御医把脉,大业顶端的从医人才,应该还是靠谱的吧。 胡御医面带浅笑,按着殷红豆的脉搏,把完左手换右手。 御医把完脉,殷红豆拳着手,靠近他耳边小声道:“御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胡御医行医多年,自然知道病人重隐私的心情,他背着药箱子出去,站在廊下,捋着胡须肃然道:“姑娘身体安康,并无大碍。” 殷红豆放心了许多。廖妈妈在旁,眉目也舒展开来。 胡御医问殷红豆:“姑娘可是有什么不适,所以想把脉?” 她陡然红了脸道:“不是,不过是同龄的姑娘都来了月事,独独我没来。” 胡御医了然微笑,宽慰道:“姑娘安心,你的脉搏并无异常,我观你面色如常,你也说你没有疼痛症状,想来没有大碍。人各有异,这种事迟一些也并不少见。但姑娘家的还是多多注意保重身体,生冷的东西少碰为妙。” 这些常识殷红豆都知道,她不过是见自己胸脯正常发育,月事却不来,还以为有隐疾,眼下听胡御医这么一说,便不再担心。 看完诊,廖妈妈要亲自送胡御医出去,殷红豆还想多跟大夫聊聊一些保健问题,一道跟了出去。 几句话聊下来,胡御医所说的长寿之法,无非是早起早睡多运动。 廖妈妈似还有话要单独跟胡御医说,笑着打发殷红豆道:“好了,你回去吧,我送胡御医去二门上。” 殷红豆点了头,正要折返回去,大夫人秦氏身边的丫鬟如意过来打了招呼,说要带她去世安堂。 心头一紧,殷红豆立刻看向廖妈妈,只听她问如意:“夫人要见红豆?” 如意点头,笑着回廖妈妈的话:“是,夫人着奴婢过来叫这丫头去问几句话。” 廖妈妈压下疑虑,朝殷红豆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声道:“去吧,回完了就回来,别耽误了做晚膳。” 如意饶有深意地笑了笑,亲昵地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告诉廖妈妈:“您老放心,奴婢会照顾这丫头的。” 殷红豆仍然不安,却只能神色如常地跟着如意去了世安堂。 76.第 76 章(一更)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查问走动了一大圈, 张夫人打上了萧山伯夫人的主意。 自上次萧山伯夫人参加完侯府牡丹宴,两家儿女的亲事还在慢慢地说和。虽然傅五品行才学一般,但萧山伯家看重的是长兴侯府嫡房嫡子的身份, 只要傅五不是暴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萧山伯府便愿意嫁女过去。 萧山伯府如今同长兴侯府, 是准姻亲关系。 张家幸得与萧山伯夫人娘家有些关系, 打点了几日,终于登了门见到了萧山伯夫人。 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 张夫人也是豁得出去, 她在萧山伯夫人面前断断续续地哭了小半个时辰, 又舍了不少好处,才让对方答应去长兴侯府试一试。 离开萧山伯府,张夫人上马之后立刻换了脸, 痛心疾首地同身边的妈妈道:“上半年收的印子钱这就流出去一小半了, 哎!” 下人宽慰了两句, 张夫人也懒得再多说。 没过几日, 张夫人便等来了好消息,秦氏答应上萧山伯府赴宴,也就间接地同意了跟她见面。 张夫人半喜半忧, 萧山伯府只是做个中间人,倒是好打发,长兴侯府那可是奢侈惯了的, 不实实在在地大放血, 根本塞不住秦氏的嘴。 本是打算留给儿子的京杭运河通济渠竣疏购木材的肥差, 张夫人只好拱手让人,至于儿子媳妇和姻亲那边的埋怨,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只能生生忍受! 这厢秦氏得了萧山伯夫人的口信,原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张家吃些苦头替儿子出气,一听说张夫人把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肥缺拿了出来,便忍不住心动。 这些年打理内宅,秦氏里里外外不知道贴了多少银钱,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个个都要娶妇生子,顶头还有个继室婆婆,同辈的二房也是虎视眈眈,她没少为银子的事发愁。这么肥美可口的肉送到嘴边,馋也馋死人。 秦氏纠结了一番,同丈夫仔细商议了许久,决定赴宴,至于傅慎时那边,她也要亲自去安抚。 次日,秦氏便端着亲手做的燕窝到了重霄院。 傅慎时向来起的早,秦氏去的时候,他已经洗漱罢了,用完了早膳。 殷红豆刚准备进屋子收拾碗,见秦氏在里边,便没进屋。 放下燕窝,秦氏笑吟吟道:“慎时,再尝尝娘做的燕窝。取煮沸的泉水浸泡过,娘亲自用银针挑的黑丝,同厨房煮的嫩鸡汤、上好的火腿汤、蘑菇汤一齐滚烧好的。” 揭开釉里红缠枝花卉纹碗,秦氏温柔笑道:“你看。” 傅慎时挪眼看去,燕窝已经煮成了玉色,淡雅剔透,瞧着便很有食欲。 将碗推到傅慎时跟前,秦氏道:“六郎尝一尝。” 秦氏温柔的反常,殷红豆总觉得怪怪的。 屋子里,傅慎时吃了一口,柔滑雅致,清甜可口,入口即化,他已经许久未曾吃过这般精致的燕窝,何况还是秦氏亲手做的。 傅慎时吃到一半,秦氏攥着帕子道:“六郎,娘今日来,是要跟你说你的亲事。” 执勺子的手顿住,傅慎时搁下碗和勺子,擦了擦嘴,道:“母亲说罢。” 今日只带了如意一个丫鬟来,秦氏双手绞着帕子,道:“张家服软了,请了萧山伯夫人做中间人,请咱们去萧山伯府赴宴,届时张小娘子当面跟你道歉,你看这样可好?” 殷红豆忍不住挑刺,张家道歉,这不是应该的么,大夫人怎么用个反问句? 傅慎时面色如常地点点头,道:“好。” 扯着帕子犹豫了好一会儿,秦氏才柔声道:“张小娘子毕竟年幼,犯口舌之错,罪不至死,若是硬着跟她把婚约退了,外人难免说你狭隘。不如给小娘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待她斟茶道歉了,两家重归就好。何况这婚事是你祖父在世的时候替你定下的,就此退掉,难慰你祖父在天之灵。” “……”突然变身圣母的秦氏,让殷红豆措手不及。 面上结了一层寒霜,傅慎时直直地看着秦氏,死死地握住扶手,虽深居简出,重霄院消息不灵通,但他不是傻子。张家做出不仁不义之举,长兴侯便是大张旗鼓地与张家退婚,坏了张小娘子的名声,让她终身嫁不出去,那也是她活该。 秦氏主中馈多年,没让潘氏插手丁点,傅慎时能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昨日还要替他讨回公道,今日便是菩萨心肠,他不是傻子,不会不知其中隐秘。 两手攥拳,傅慎时面色阴冷道:“若我不想娶她呢?” 秦氏一哽,脸色僵硬,道:“六郎你可想清楚了,张小娘子家世相貌已是上乘之选,口舌之事,日后嫁进府再慢慢调.教便是。这回要是退了婚,莫说你父亲不许,你祖父也在天上看着呢,将来有人拿这事大做文章,你便会被打为不孝之辈!” 傅慎时眸光阴沉沉得能滴出水,道:“好,儿子答应。” 他嗓音沙哑干涩,听得殷红豆有些刺耳朵。 长长地舒了口气,秦氏起身道:“六郎勿觉委屈,将来你纳妾一事,我与你父亲保证不插手。” 沉默良久,傅慎时凝视秦氏,问道:“母亲可否告诉儿子,张家开出什么条件让您和父亲妥协?” 母子二人对视,秦氏目光一闪,挪开视线,道:“没有。” 傅慎时声音低低地问:“母亲对儿子还要隐瞒么?” 紧紧地绞着帕子,秦氏嗫嚅半晌才道:“张阁老是工部尚书,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事由他说了算,如两家结秦晋之好,这便是张家的赔礼,只不过小娘子的嫁妆比从前稍薄一些。”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长兴侯府嫡长房残废嫡子的婚事,竟值得换取这样的肥差! 整个手臂都暴起青筋,傅慎时肩膀隐隐发颤,口中也散开淡淡的血腥味儿,舌尖的疼,却抵不上心中的分毫。 秦氏缓和了神色道:“六郎好生休息,明日娘便带你去萧山伯府赴宴。” 就这般急不可耐。 傅慎时面色发白,神色漠然,没有要送秦氏的意思。 外边的殷红豆立刻躲开,等秦氏走远了才现身,猛然一声巨响,房中接连发出瓷器砸在地上的尖锐声音,噼里啪啦的瓷片碎成渣滓。 叹了口气,殷红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收拾。 廖妈妈听到声音,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拉着殷红豆问:“怎么了?” 殷红豆一脸丧气样,道:“大夫人让六爷娶张小娘子,夫人一走,六爷就发脾气了。” 廖妈妈心惊,不知联想起什么,便拽着殷红豆往屋里去。 殷红豆一个不防备,身子先探出去,腿还没跟上,嘴里来不及说:廖妈妈,我不想进去啊啊啊!!! 低头看着手上勒出的伤痕,傅慎时神色淡漠,吩咐时砚道:“把我的虎尾鞭拿着,回去。” 殷红豆双手一颤,险些把虎尾鞭扔了出去,傅慎时这厮果然变态,竟然用保护动物的尾巴做武器。 还回虎尾鞭,殷红豆双手贴在大腿外侧搓了搓,方才碰过虎尾鞭,心里有种罪恶感,得擦掉才会安心。 低着头,殷红豆一路盯着轮椅的车轱辘。她两手空空,心里直突突,菜还没从厨房拿来,也不知今晚还有没有命做菜吃菜了。 心情低落地回到了重霄院,殷红豆一见廖妈妈就眼圈红了,等傅慎时进了上房,她立刻冲到廖妈妈怀里,死死地搂着她,哭丧着脸,道:“廖妈妈救我!” 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廖妈妈问她:“怎么了?” 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这丫头老实乖觉,贴心善良,没有野心,但这才没几天,竟跟着傅慎时的屁.股后面回来,还向她求救。 有了前车之鉴,廖妈妈不免心生警惕,肃了神色道:“你对六爷做了什么事?” 殷红豆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道:“我在后山看到有个丫鬟要对六爷投怀送抱被六爷勒了的脖子我怕六爷伤到手还要担上不好听的名声便立刻扑上去阻止虽然救下了丫鬟但是好像惹六爷生气了,呜呜呜呜……” 一串话说完,殷红豆才喘了口气,也开始后怕了,抱着廖妈妈的肩膀,眼泪漱漱地流。也不知道她造的什么孽,总是碰上倒霉事! 廖妈妈却是松了口气,温柔地拍着殷红豆的肩膀,道:“我果然没看错你!”她温声哄道:“别怕别怕,有我替你说项,六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稍稍下安心,殷红豆噘着嘴,忐忑地问:“之前的四个丫鬟,廖妈妈替她们说好话了吗?” 廖妈妈语塞,过了一会子才硬着头皮道:“……说了。” 哦豁!那就证明,说了还是没卵用啊! 殷红豆更想哭了。 时砚从内室出来,道:“红豆姑娘,六爷叫你。” 77.第 77 章(二更)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张小娘子终于答应嫁去侯府, 换了任何一个四肢健全的人, 张夫人也就欢欢喜喜地给女儿准备嫁妆了, 偏偏是傅六这个残废, 她心如刀割之下, 还要再拉下脸长兴侯夫人面前求和。 在宝云寺里,张夫人和秦氏已经闹僵了, 如今想要说和, 没个中间人,去了侯府必然要吃闭门羹。 查问走动了一大圈,张夫人打上了萧山伯夫人的主意。 自上次萧山伯夫人参加完侯府牡丹宴,两家儿女的亲事还在慢慢地说和。虽然傅五品行才学一般, 但萧山伯家看重的是长兴侯府嫡房嫡子的身份, 只要傅五不是暴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 萧山伯府便愿意嫁女过去。 萧山伯府如今同长兴侯府, 是准姻亲关系。 张家幸得与萧山伯夫人娘家有些关系,打点了几日,终于登了门见到了萧山伯夫人。 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 张夫人也是豁得出去,她在萧山伯夫人面前断断续续地哭了小半个时辰,又舍了不少好处,才让对方答应去长兴侯府试一试。 离开萧山伯府,张夫人上马之后立刻换了脸, 痛心疾首地同身边的妈妈道:“上半年收的印子钱这就流出去一小半了, 哎!” 下人宽慰了两句, 张夫人也懒得再多说。 没过几日,张夫人便等来了好消息,秦氏答应上萧山伯府赴宴,也就间接地同意了跟她见面。 张夫人半喜半忧,萧山伯府只是做个中间人,倒是好打发,长兴侯府那可是奢侈惯了的,不实实在在地大放血,根本塞不住秦氏的嘴。 本是打算留给儿子的京杭运河通济渠竣疏购木材的肥差,张夫人只好拱手让人,至于儿子媳妇和姻亲那边的埋怨,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只能生生忍受! 这厢秦氏得了萧山伯夫人的口信,原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张家吃些苦头替儿子出气,一听说张夫人把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肥缺拿了出来,便忍不住心动。 这些年打理内宅,秦氏里里外外不知道贴了多少银钱,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个个都要娶妇生子,顶头还有个继室婆婆,同辈的二房也是虎视眈眈,她没少为银子的事发愁。这么肥美可口的肉送到嘴边,馋也馋死人。 秦氏纠结了一番,同丈夫仔细商议了许久,决定赴宴,至于傅慎时那边,她也要亲自去安抚。 次日,秦氏便端着亲手做的燕窝到了重霄院。 傅慎时向来起的早,秦氏去的时候,他已经洗漱罢了,用完了早膳。 殷红豆刚准备进屋子收拾碗,见秦氏在里边,便没进屋。 放下燕窝,秦氏笑吟吟道:“慎时,再尝尝娘做的燕窝。取煮沸的泉水浸泡过,娘亲自用银针挑的黑丝,同厨房煮的嫩鸡汤、上好的火腿汤、蘑菇汤一齐滚烧好的。” 揭开釉里红缠枝花卉纹碗,秦氏温柔笑道:“你看。” 傅慎时挪眼看去,燕窝已经煮成了玉色,淡雅剔透,瞧着便很有食欲。 将碗推到傅慎时跟前,秦氏道:“六郎尝一尝。” 秦氏温柔的反常,殷红豆总觉得怪怪的。 屋子里,傅慎时吃了一口,柔滑雅致,清甜可口,入口即化,他已经许久未曾吃过这般精致的燕窝,何况还是秦氏亲手做的。 傅慎时吃到一半,秦氏攥着帕子道:“六郎,娘今日来,是要跟你说你的亲事。” 执勺子的手顿住,傅慎时搁下碗和勺子,擦了擦嘴,道:“母亲说罢。” 今日只带了如意一个丫鬟来,秦氏双手绞着帕子,道:“张家服软了,请了萧山伯夫人做中间人,请咱们去萧山伯府赴宴,届时张小娘子当面跟你道歉,你看这样可好?” 殷红豆忍不住挑刺,张家道歉,这不是应该的么,大夫人怎么用个反问句? 傅慎时面色如常地点点头,道:“好。” 扯着帕子犹豫了好一会儿,秦氏才柔声道:“张小娘子毕竟年幼,犯口舌之错,罪不至死,若是硬着跟她把婚约退了,外人难免说你狭隘。不如给小娘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待她斟茶道歉了,两家重归就好。何况这婚事是你祖父在世的时候替你定下的,就此退掉,难慰你祖父在天之灵。” “……”突然变身圣母的秦氏,让殷红豆措手不及。 面上结了一层寒霜,傅慎时直直地看着秦氏,死死地握住扶手,虽深居简出,重霄院消息不灵通,但他不是傻子。张家做出不仁不义之举,长兴侯便是大张旗鼓地与张家退婚,坏了张小娘子的名声,让她终身嫁不出去,那也是她活该。 秦氏主中馈多年,没让潘氏插手丁点,傅慎时能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昨日还要替他讨回公道,今日便是菩萨心肠,他不是傻子,不会不知其中隐秘。 两手攥拳,傅慎时面色阴冷道:“若我不想娶她呢?” 秦氏一哽,脸色僵硬,道:“六郎你可想清楚了,张小娘子家世相貌已是上乘之选,口舌之事,日后嫁进府再慢慢调.教便是。这回要是退了婚,莫说你父亲不许,你祖父也在天上看着呢,将来有人拿这事大做文章,你便会被打为不孝之辈!” 傅慎时眸光阴沉沉得能滴出水,道:“好,儿子答应。” 他嗓音沙哑干涩,听得殷红豆有些刺耳朵。 长长地舒了口气,秦氏起身道:“六郎勿觉委屈,将来你纳妾一事,我与你父亲保证不插手。” 沉默良久,傅慎时凝视秦氏,问道:“母亲可否告诉儿子,张家开出什么条件让您和父亲妥协?” 母子二人对视,秦氏目光一闪,挪开视线,道:“没有。” 傅慎时声音低低地问:“母亲对儿子还要隐瞒么?” 紧紧地绞着帕子,秦氏嗫嚅半晌才道:“张阁老是工部尚书,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事由他说了算,如两家结秦晋之好,这便是张家的赔礼,只不过小娘子的嫁妆比从前稍薄一些。”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长兴侯府嫡长房残废嫡子的婚事,竟值得换取这样的肥差! 整个手臂都暴起青筋,傅慎时肩膀隐隐发颤,口中也散开淡淡的血腥味儿,舌尖的疼,却抵不上心中的分毫。 秦氏缓和了神色道:“六郎好生休息,明日娘便带你去萧山伯府赴宴。” 就这般急不可耐。 傅慎时面色发白,神色漠然,没有要送秦氏的意思。 外边的殷红豆立刻躲开,等秦氏走远了才现身,猛然一声巨响,房中接连发出瓷器砸在地上的尖锐声音,噼里啪啦的瓷片碎成渣滓。 叹了口气,殷红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收拾。 廖妈妈听到声音,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拉着殷红豆问:“怎么了?” 殷红豆一脸丧气样,道:“大夫人让六爷娶张小娘子,夫人一走,六爷就发脾气了。” 廖妈妈心惊,不知联想起什么,便拽着殷红豆往屋里去。 殷红豆一个不防备,身子先探出去,腿还没跟上,嘴里来不及说:廖妈妈,我不想进去啊啊啊!!! 酝酿了一下,殷红豆期盼了一下未来出府的机会,便答道:“奴婢是六爷的奴婢,所以奴婢爱重六爷,旁的奴婢不管,奴婢只管六爷的喜怒哀乐,六爷怎么乐意怎么来。奴婢今日见六爷与大爷僵持不下,又不忍大爷为难,才胆大出手。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见不得六爷受委屈。” 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见不得六爷受委屈。 傅慎时原本随意搭在轮椅上的手骤然收紧,修长的手指握在扶手上,根根分明,干净利落。 室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傅慎时背后就是花窗,外面的墙下摆了几盆娇艳妩媚的垂丝海棠,开花似锦,姿态又如贵妃醉酒,无香亦醉人。 明朗的日光照在傅慎时的没有表情的脸上,他淡声道:“出去吧,把廖妈妈叫过来。” “是,奴婢告退。” 殷红豆嘴边抿笑,傅慎时没有发脾气,果然这个路子是对的!出府之日,指日可待! 出了上房,殷红豆便把傅慎时的话,传给了廖妈妈,她放下手里的活儿,立刻去了上房。 近些年傅慎时倒是少有主动找廖妈妈的时候,她很开心,绕过屏风便问道:“六爷怎么了?” 傅慎时把手上的戒指脱下来把玩,道:“那丫鬟的卖身契何在?” 廖妈妈迟疑了一下,道:“六爷说红豆么?她的卖身契还在大夫人那儿,并未拿来。” 重霄院来过的丫鬟多,走的也快,虽是大夫人拨给傅慎时的人,但前车之鉴太多,廖妈妈也懒得去要她们的卖身契,反正最后都是要交给大夫人处罚的。 傅慎时语气平缓地吩咐道:“劳廖妈妈跑一趟,去母亲那里把她的卖身契取过来。” 78.第 78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时砚笑道:“不是, 是咱们院里新来的丫鬟,做的一手好菜。” 漫不经心的傅慎时挑了下眉毛, 他竟没想到新来的丫鬟有些手艺。 时砚还道:“六爷, 这丫鬟叫红豆。” 傅慎时记忆力惊人,他的食指闲闲地搭在轮椅上, 抬了抬, 轻敲扶手,道:“哦。扶我去歇息,到了时间叫我。” 时砚应诺。 这几天的下午,傅慎时都要在固定的地方转一转, 今儿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小憩了两刻钟,傅慎时便醒了。他穿着簇新的直裰, 头发用玉蝉扣束着, 浑身上下收拾的齐齐整整,即便是坐在轮椅上, 也像个翩翩如玉的仙人。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了门。 殷红豆也有午睡的习惯, 这会子正好才站在门口伸懒腰, 傅慎时一出来,她立刻退回房间躲起来。她还没正式见过他, 这会子若叫他瞧见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不见最好, 也正好免了她跪下行礼。 傅慎时余光瞥向厢房, 嘴角微动, 神色淡漠地出了重霄院。 探着脑袋往外瞧了一眼,殷红豆有些好奇,这府里少有人搭理傅慎时,他这几日出去做什么了? 她又想起那日后山上偷听到的话,傅慎时这一出去,那丫鬟可别真去找死! 走到厨房,殷红豆跟廖妈妈商量好了晚上要做的菜。 廖妈妈说:“翠微洗衣服去了,我把对牌给你,你自去厨房那边拿菜吧。” 翠微一个人替院子里所有的人浆洗衣物,殷红豆跑这个腿,自然是肯的,而且她许久没出重霄院,有些憋坏了,正想出去溜达两圈。 阳春三月,飞燕闲剪轻风,侯府花园里杏花如雨,梨花如云,开得纷纷繁繁。湖水岸边,片片飞花,丝丝眠柳,殷红豆从中穿过,站在原主落水的地方观望了许久。不过时间久远,岸边滑落的泥土,早就被雨水冲刷平滑,看不出痕迹。 双手合十,殷红豆对着原主身亡之处拜了三拜,祈求她死魂安息,若有遗愿,托梦与她,便离开了。 湖水岸边到宅院,有一条近路可走,穿过竹林,从后山上绕过去,便可快速到达游廊,顺着游廊即可穿过拱门出去。 殷红豆平日与翠微闲聊的时候听她提过,今日偷懒,便从后山小路上去。 一路上山都没瞧见人影,殷红豆倒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季节的笋子正好,按理说厨房的人一定会来挖笋,应当会走这条捷径才对。 殷红豆莫名哆嗦一下,停下了脚步……不会今儿又让她碰上了什么事吧! 深宅大院多阴私,殷红豆到底对这儿的环境感到陌生,便提高了警惕,贴着山上的石头走,边走边观望。 堪堪走过一半,殷红豆果真听到了有几分熟悉的女子笑声!她躲在石头后面瞧过去,便看见一个体态丰盈的女子站在傅慎时面前,绞着一绺头发,微微低头望着他,时而侧过脸去,不胜娇羞。 这不是那日骂她的矮个丫鬟是谁!竟真的作死来了! 殷红豆的脊背隐隐发寒,她不敢贸然前去,趴在石头上,从边缘探出一对眼睛,仔细观察着。 傅慎时身边,时砚不知去处,唯有矮个丫鬟在他面前卖弄风骚。他双手随意地交握着,远远看去,细长的手指如同镀上一层薄薄光影,精致秀气。 姿态慵懒地坐在轮椅上,傅慎时眼睑低垂,侧颜平静如水,透着一丝阴沉,可以想象,他内心是如何的波澜不惊。 殷红豆稍稍放下心,就算傅慎时再不喜这丫鬟,毕竟时砚不在,恐怕他难以动真格。 但……她猜错了。 丫鬟低声地表明心意后,便缓缓蹲下来,盯着傅慎时的膝盖看了好一会儿,颇为惋惜和同情,随即趴了上去,低声呢喃着什么。 殷红豆不屑丫鬟行径,真是又当又立,想攀附傅慎时,还做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她翻个白眼,好奇傅六会怎么处理。 傅慎时低头看着丫鬟,如泥胎木偶般不动,随后双手往背后一摸,拿出一条红色的长鞭,猛然套在丫鬟的脖子上,死死地将人勒住,并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丫鬟想起来了,那日也是在后山上,她跟另一个丫鬟聊天的时候说过这句话。 傅慎时俯身下去,稍稍贴近丫鬟,目光阴沉地问道:“我很可怜?伺候我很委屈?” 胡乱蹬着双腿,丫鬟拼命地挣扎着,双手扯着脖子上的长鞭,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珠圆睁,舌头外吊,根本喘不上气。 变故陡生,殷红豆反应不及,瞪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傅慎时……在杀人! 殷红豆头皮发麻,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她不是圣母,但她尚有良知,即便是在这个社会,动私刑恐怕也是不允许的,傅慎时这他娘的可能是在违法犯罪啊! 丫鬟嘶哑的呼叫声频频刺激殷红豆的耳膜,发软的双腿终于缓过劲儿来,她的心口仍然砰砰砰地跳,冷静片刻,便拔腿往外冲,飞身扑过去,捉住傅慎时手腕子,大声喊道:“六爷!仔细手疼!您的手都勒红了……快松开!!!” 嘴上这么说着,殷红豆手上却在拽傅慎时手里的长鞭,一心只想把丫鬟从他手里解救出来。她没料到,傅慎时看似瘦弱,手腕上的力道却不小,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硬是掰!不!开!啊!而且这货机械地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阴森,委实骇人。 殷红豆束手无策之际,傅慎时轻皱眉头,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松糕味儿,他想起软糯的糕点里撒了花生、糖粉,便有片刻失神,手上的鞭子就松了。 险些被勒死的丫鬟也不傻,连忙缩回脑袋,往后一倒,靠在大石头上,猛地咳嗽几口,嗓音嘶哑地哭了起来。 终于把人救下的殷红豆心如擂鼓,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眶对上傅慎时阴沉的目光。 春天的暖光穿过高大树木的茂密树叶,打在少年郎冷白透薄的肌肤上,粗细适宜的眉毛尾部上扬,浓黑如墨,睫毛又长又直,底下生着一双眸光晦暗不明的狭长凤眼,连线条流畅的挺鼻红唇也流露出一丝丝冷漠。 傅慎时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耳边有风声作响,如柔滑冷冰的丝绸扫过脖颈,殷红豆四肢冰冷,她委实骗不了自己,在清白和性命之间,她的的确确更想选择保住小命,她没骨气地想着,伺候傅慎时这死变态,还不如去做二爷的丫鬟。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诡异的静谧,小厮时砚跑过来唤道:“六爷!” 殷红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慌忙虚捧着傅慎时的手,吹了两口气,眨巴眨巴眼睛笑着问道:“……六爷,手还疼吗?”说着,又“呼呼”地补了两口,道:“奴婢就说会伤着手吧,您看,这都有红痕了!” 傅慎时的手也很白,十指修长清秀,骨节分明。鞭子勒出的红痕覆盖住他掌心杂乱的纹路,虎口也被擦伤,几道伤痕略有些触目惊心。 受伤的丫鬟终于醒过神,她仍一脸恐惧,连滚带爬地与傅慎时拉开一段距离。 殷红豆站起身提着裙子,上前踹了两脚,扬起眉毛凶巴巴道:“真是可惜了你人模人样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滚!” 这话倒是耳熟,傅慎时挑起眉毛瞧了殷红豆一眼,真是个记仇的丫头。 时砚见主子事败,那丫鬟踉跄两步,跑的倒快,便又喊了一声:“爷。” 傅慎时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去追,转而看向殷红豆,半晌才用低哑的嗓音问道:“什么是沙雕货?” 殷红豆睁大了眼,樱桃小口微张。这话不是那日她偷听的时候吐槽的么,傅慎时如何会知道,想必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也在偷听。 原来今日一事,并非丫鬟主动投怀,而是傅慎时有意为之,他着时砚清场望风,根本就是蓄意杀人! 眨了眨眼,殷红豆强装镇定道:“这、这句话啊,是夸赞的话!不是沙雕货,是沙甸货,就是指从滇南来的货,一般用来指贵重的东西,延伸意义为贵重的意思!对,贵重!尊贵!” 搜肠刮肚谐音和乱七八糟的知识,殷红豆说鬼话的功夫超常发挥,总算把话给圆过了去。 傅慎时似笑非笑,并不相信。 79.第 79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转着手指上的玉戒指, 傅慎时冷声问她:“如何情有可原?说我听听。” 殷红豆一本正经道:“张小娘子蛇蝎心肠, 咒骂六爷, 别说奴婢了,便是时砚也看不过眼去——时砚是不是?” 抬头看向时砚, 殷红豆抛去一个殷切的目光。 时砚不期然与殷红豆对视, 面色浮红,扭过头道:“是、是的。” 咧嘴一笑,殷红豆又看着傅慎时一脸愤懑道:“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六爷。奴婢自然想看她天打雷劈、后悔不迭的样子。” 语气微顿, 殷红豆绞着自己的衣袖,噘着嘴小声道:“再说了, 六爷不是也没阻止奴婢么,如果奴婢做错了, 六爷当时就该罚奴婢,说明六爷是默许奴婢的, 是不是呀……” 她轻柔的尾音微微上扬,如软羽扫过耳廓,挠得人心里发痒。 傅慎时勾起唇角,这死丫头, 惯会答非所问和倒打一耙, 他索性顺着她的话反问道:“这么说来,是我跟你同流合污了?” 忙不迭地摇头, 殷红豆道:“没有没有, 六爷秋月寒江、冰清玉洁、白玉无瑕、清介有守, 怎会跟奴婢沆瀣一气?那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六爷云中白鹤,不屑于与这等腌臜之人计较。六爷是君子,奴婢是真小人!” 傅慎时轻哼了一声,闲闲地靠在轮椅上,道:“字不会写几个,成语学的倒挺多。”沉默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问:“殷红豆,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为何要那般做?”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说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殷红豆的思维还停留在反击张小娘子这件事上,她心里想的当然是为了前途考虑,这样的女人进府,她可不认为自己能游刃有余地斡旋在两个疯子中间,迟早要受牵连。 不过殷红豆并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她嘟哝道:“奴婢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怎么还让奴婢说一遍……” 轻柔娇俏的声音拂过傅慎时的耳边,他眼睑半阖,想起那日殷红豆说“见不得六爷受委屈”,他嘴角微动,抬起手指,道:“罢了,这次且饶过你,下不为例,出去吧。” 麻溜地站起来,殷红豆行了礼拔腿就走,绕过屏风撒丫子就跑向厨房。 今日出门折腾许久才回府,殷红豆早就饿得不行了,她赶紧跟翠微二人一同做了一顿饭。 备好了傅慎时的那一份饭,殷红豆见时砚没来厨房催,便亲自送去书房。 正好廖妈妈刚从世荣堂回来,也在书房,殷红豆便笑道:“您的饭留厨房了。” 廖妈妈接过殷红豆手里的案盘,放在傅慎时桌前,叫住殷红豆,道:“夫人赏了些东西,叫我带给你。” 殷红豆美目登时发亮,喜不自禁,她最喜欢赏赐了! 廖妈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递到殷红豆手上,道:“是些银裸子。” 拿着沉甸甸的小荷包,殷红豆连连道谢,什么都没有钱好使,她喜欢银子!她爱银子!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财迷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待殷红豆出去之后,他同廖妈妈道:“母亲都赏她了,廖妈妈也替我挑一件东西赏给她吧。” 廖妈妈笑说:“这丫头是个小财迷,也不必六爷费心了,赏些银子就是。” 傅慎时随口道:“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爱阿堵物的丫鬟。” 阿堵物,是银钱最俗、最虚伪的蔑称。 廖妈妈怎会不知傅慎时言语里的嫌弃,她少不得替殷红豆辩解:“六爷自小锦衣玉食自然不觉银钱重要,能进府做奴仆的,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红豆从末等丫鬟爬到二等,不知吃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老奴入府之前也夏捂痱子冬生疮。倍加珍惜银子、懂得感恩,才是晓事的好丫头。” 将将提笔的傅慎时手腕一滞,倒是没反驳,沉默片刻才道:“她月例多少?” “二两。” “那便照十倍赏吧。” 笑着应下,廖妈妈去库房取了银子赏给殷红豆。 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现银的殷红豆,高兴得当着廖妈妈和翠微的面在床上打滚,嘴里嗷嗷直叫。 廖妈妈笑弯了腰,道:“看把你给乐的。” 殷红豆能不乐吗?她算过现在的物价和银子的购买力,二两银子和她从前一个月工资差不多,二十两几乎等于她一年的工资! 在京中偏院点的地方买两进的小院子要三百两,殷红豆打算存两年钱出府去做小本生意,再置宅子,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多讨好傅慎时几次,将来就能直接买宅子了! “一夜暴富”的殷红豆从床上坐起来,豪气道:“今儿晚上我请廖妈妈和翠微吃酒!一会儿看还来不来得及,去厨房托人买些酒和食材,咱们三人好好吃一顿。” 翠微当然没有意见,廖妈妈道:“正好我今夜宿在院里,把时砚也叫上吧。” 殷红豆诧异道:“啊?时砚来了,谁伺候六爷?” 廖妈妈道:“索性跟六爷一块儿吃。” 翠微瑟瑟发抖……她来重霄院这么久,还没跟主子一道同屋吃过酒。 摸摸鼻子,殷红豆道:“六爷肯和咱们一起吃吗?”可千万别肯,傅慎时哪里会喝低档次的酒,她这二十两,根本不够他折腾的。 殷红豆又道:“还是别吧,廖妈妈倒是无妨,我们两个丫鬟跟主子同屋吃饭,终是不好。” 翠微忙不迭地点头,她有生之年丝毫压根不想跟主子同屋吃饭吃酒。 稍稍思量,廖妈妈道:“说的也是。” 三人合计好了,廖妈妈自去忙她的,翠微便拿了几钱银子去大厨房买东西,殷红豆悄悄地整理了下全部资产,加上从前“她”存下来的,还有大夫人和傅慎时赏的,一共有三十五两,外加两只素净的银簪和一只手镯。 收好财产,殷红豆便准备去厨房做准备,她刚出去,时砚便进了书房。 时砚走到傅慎时跟前,禀道:“红豆没干什么,就是跟廖妈妈和翠微说话,小的还看见她在床上打滚,嗷嗷直叫。” 傅慎时眉头微皱,道:“她病了?” 时砚微愣,道:“不是,她边笑边叫。” 傅慎时又问:“那她叫什么?” 时砚抠着脑袋道:“就是……嗷嗷嗷嗷地叫,小的也不知道叫什么。” 傅慎时眉头皱的更深了,一个女子,这般表达喜悦之情,与有病何异?挥一挥手,他吩咐道:“斟茶来。” 时砚应了一声,便去了厨房倒茶,傅慎时随手捡了一本书,眉目舒展。 天黑之后,傅慎时用了晚膳,重霄院落了锁,院子里静悄悄的,翠微提着酒,殷红豆炒好了菜端到房里,廖妈妈也带了些糕点过来。 三人一起吃酒聊天,热热闹闹的。 书房的灯还亮着,时砚在旁磨墨,傅慎时悬腕疾书,他朝厢房那边看了一眼,便继续写字去了。 今夜的重霄院,和谐宁静。 过了几日,傅慎时的亲事有了新动向。 张家小娘子那般侮辱傅慎时,秦氏与张夫人算是撕破了脸皮,可这事儿还不能了,毕竟两家交换过定亲信物,婚约便作得数。 现在张家摆明了不想嫁女,傅家更不想娶张家女,是解除婚约还是硬性嫁娶,总得有一家人先开口。 长兴侯府并不急着开口,只是退婚了事,太便宜张家。长兴侯府敢随时退婚再娶,他张家敢主动退婚嫁女吗?傅家拖也拖死张家。 张夫人心虚又不占理,怕傅家先下手为强坏了张阁老名声,自那日回府,她便四处走动,四处传长兴侯夫人狭隘苛刻,傅六郎亦然。她的女儿因想着尽孝,在宝云寺当着方丈的面,同人交谈了两句,便被准婆家揪住大做文章。 两家是朝中排得上号的文臣勋贵,流言一出,寥寥几日,便已经四处传开,秦氏耳朵里也有了风声。 秦氏也没闲着,张小娘子咒傅慎时的话她一字不漏地传了出去,并且把张家的维护阁老名声的动机分析的十分透彻。 外人一听,多半是倾向于相信傅家,毕竟傅慎时如今什么状况众人都知晓,这样好的亲事,秦氏还去挑剔人家,岂不是跟亲儿子有仇?倒是张家当时看中人家傅六文采斐然,如今嫌弃人家残废的可能性更大。 传了几日,这事儿就传进了帝后的耳朵里。 若是旁人,帝后倒不关心,由着大臣自己解决便是。 事关傅慎时,皇帝很是上心,他把张阁老叫去问话,不问别的,只问张家当年与长兴侯结亲的事如何了。 出身寒门的张阁老虽是两朝重臣,比之其他老臣,到底有所欠缺,多年来只位任群辅,经营数年,根基比不上世代袭爵的侯府稳定。 从前张阁老顶着同僚清流的讥笑声与侯府结亲,看重就是长兴侯府勋贵世家的背景,张家这次再悔婚,便会被打上嫌贫爱富、汲汲营营的名声,哪里还有脸面可言。 张阁老诚惶诚恐,他哪里会不明白皇帝对傅慎时的重视,根本不敢在皇帝跟前承认张家企图悔婚,只说有些误会。 80.第 80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长兴侯府长房四个儿子, 傅慎明将来要承袭爵位,早就在朝中谋了个官职,如今肥缺到手, 便顺利调任。老二傅三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 多半时间是在帮家族打理庶务,油水来了, 他也少不得帮忙周旋。 余下五岁的盼哥儿和傅慎时,都帮不上什么忙,前者还在启蒙阶段,后者则整日在院子里练长鞭。 殷红豆刚做完午膳从厨房出去, 耳边鞭声啪啪作响, 花桃树下的木桩子被抽打得掉了漆。 她走过去道:“六爷, 午膳已经好了。” 傅慎时看了看日头, 淡声问她:“往日是这个时候用膳的么?” 当然不是, 但是不早些做饭, 傅慎时这么抽打下去,手岂不是要废了。到时候时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廖妈妈弄不好会让她贴身照顾,殷红豆才不愿天天待在傅六身边。 她回话道:“廖妈妈吩咐奴婢早些做的。”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停下了手中的长鞭。 他的勒红的手指微微地颤着, 手背完美无暇,掌心里却是旧伤加新痕, 十分刺目。 殷红豆默默地垂眸, 她不喜欢傅慎时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方式。 时砚将帕子递给了傅慎时。 擦了擦脸, 傅慎时吩咐道:“回屋去。” 殷红豆回厨房把饭菜端进屋,便也回厨房吃了午饭。 半个时辰后,时砚把案盘端来厨房,殷红豆有些诧异,傅慎时胃口尚可,饭菜竟吃的七七八八了。 这么说来,他心情应该是好些了? 殷红豆正思忖着,廖妈妈回了重霄院,进厨房问她傅慎时吃了饭没有,她道:“与平常饭量一样。” 廖妈妈笑了笑,道:“那就好。”她顿时又叹了口气,道:“我照顾了六爷这么些年,幸得他想得开,不然早就……” 早就自缢了吧。 殷红豆下意识地在心里接上了这句话。 长兴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长兴侯和长兴侯夫人先是家主和宗妇,然后才是子女的父母,在侯府的利益前,傅慎时既不是唯一的嫡子,如今也不能替侯府创造价值,很多时候都注定要做出巨大的牺牲。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手上的伤痕……大概除了自虐,他不会,也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自我愈合。 廖妈妈开了个话头便不说了,纵有千言万语,作为下人,她也不该多说,更不该跟丫鬟说。 二人默契地闭口不谈,院子里突然有了外人说话的声音,廖妈妈和殷红豆一道出去瞧。 二门上的婆子带着一个灰白长须的男子进来,廖妈妈快步地迎过去,笑道:“胡御医,您来了。” 富贵人家平常都会请医术高明的大夫诊平安脉,傅慎时残废的双腿本是旧疾,原该经常诊脉,不过多年诊治不见好,他又时常受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小伤,便不大爱见大夫,诊脉频率从每月一次降为一年三四次。 所以殷红豆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御医。 廖妈妈打赏了门房婆子几个钱,见书房的门开了,便领着胡御医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道:“上回见您还是年后不久的时候。” 胡御医扶了扶药箱上的鹿皮肩带,笑呵呵道:“是了,郎君近来如何?可有什么特殊情况?” 廖妈妈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您知道的,便是有,六爷不大跟我们说。” 胡御医了然颔首,跨上台阶,与廖妈妈一道进屋。 关于傅慎时的腿伤,府里的几乎没人详细地谈论过,殷红豆有几分好奇,在厨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悄悄跟了上去,蹲在窗户下听墙角。 胡御医把完脉,正在询问傅慎时一些病情,问他是否有疼痛或者发麻的症状,他语气冷淡道:“没有。” 沉默了一阵,胡御医也未多问,转而问他近来胃口好不好,睡得是否安稳。 傅慎时态度敷衍:“好。安稳。” 墙下的殷红豆翻了个白眼,胃口好个屁,这一个月里,傅慎时有好几天都没吃饭,还有去萧山伯府的前一天,他可是通宵未眠的。 她蹲得累了,便靠在了墙上,头上梳的是双丫髻,两个包包正好露在窗沿之上,从窗户里面看去,高丽纸上的影子,像一只猫熊支着俩耳朵。 傅慎时余光瞥过去,就看到了这一对“耳朵”,游神之时,并未听到胡御医说的话。 胡御医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道:“傅六郎君,你的腿若和从前一样,倒是没有大碍,日常多加按摩化瘀便是。但是你脾胃虚弱,须得吃几方药调理半月,还得有些忌口,尤其茶水不可再用。” 傅慎时愣然回神,抬了抬眼皮子,随口“哦”了一声,道:“胡御医交代给廖妈妈便是。” 廖妈妈只得同胡御医笑一笑,再吩咐时砚道:“把笔墨放那边桌子去。” 三人走到桌前,胡御医写了一张方子和注意事项,交给廖妈妈。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从桌上随手捡起紫檀木的镇纸,托在手心里沉沉的,他往两只“耳朵”那儿敲了一下,窗外的两只“耳朵”果真猛然一颤,之后像受惊的猫儿,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微动,闲散地把玩着手里的镇纸,眼眸刚刚抬起,殷红豆就提着一壶热茶水,迈着小步子朝他这儿一点点地挪动。 殷红豆已经被傅慎时发现,当然不敢再躲,她进了书房把茶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来送热茶的。” “客人都要走了,你的茶水才送来?”傅慎时挑眉问她。 “奴婢……失职了。”殷红豆低头认了错,忽又抬头道:“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说。”傅慎时眼眸半阖,靠在轮椅上,容色冷淡。 “奴婢能不能请这位大夫给奴婢把个脉?奴婢知道奴婢肯定没资格叫御医诊脉。”她声音低低道:“不过奴婢也不吃白食,奴婢可以给钱的。” 她现在的身体已有十四岁,到现在月事都未来过,殷红豆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所以想借傅慎时的光,让御医给她看诊。 傅慎时双手交握,微微侧头看着殷红豆,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准备给多少银子?” “……” 听起来很贵的样子。 殷红豆心里很虚,古代专家号,还是挂不起啊,她撇撇嘴道:“算了,奴婢不看了。” 她正打算转身出去,傅慎时便道:“胡御医,劳烦您替这丫头把一把脉。” 诶??? 殷红豆眼波明亮,美目微瞪地看着傅慎时,便听他道:“看看她可有脑疾。” “……” 呵,不知道谁有脑疾!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走过去让胡御医把脉,大业顶端的从医人才,应该还是靠谱的吧。 胡御医面带浅笑,按着殷红豆的脉搏,把完左手换右手。 御医把完脉,殷红豆拳着手,靠近他耳边小声道:“御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胡御医行医多年,自然知道病人重隐私的心情,他背着药箱子出去,站在廊下,捋着胡须肃然道:“姑娘身体安康,并无大碍。” 殷红豆放心了许多。廖妈妈在旁,眉目也舒展开来。 胡御医问殷红豆:“姑娘可是有什么不适,所以想把脉?” 她陡然红了脸道:“不是,不过是同龄的姑娘都来了月事,独独我没来。” 胡御医了然微笑,宽慰道:“姑娘安心,你的脉搏并无异常,我观你面色如常,你也说你没有疼痛症状,想来没有大碍。人各有异,这种事迟一些也并不少见。但姑娘家的还是多多注意保重身体,生冷的东西少碰为妙。” 这些常识殷红豆都知道,她不过是见自己胸脯正常发育,月事却不来,还以为有隐疾,眼下听胡御医这么一说,便不再担心。 看完诊,廖妈妈要亲自送胡御医出去,殷红豆还想多跟大夫聊聊一些保健问题,一道跟了出去。 几句话聊下来,胡御医所说的长寿之法,无非是早起早睡多运动。 廖妈妈似还有话要单独跟胡御医说,笑着打发殷红豆道:“好了,你回去吧,我送胡御医去二门上。” 殷红豆点了头,正要折返回去,大夫人秦氏身边的丫鬟如意过来打了招呼,说要带她去世安堂。 心头一紧,殷红豆立刻看向廖妈妈,只听她问如意:“夫人要见红豆?” 如意点头,笑着回廖妈妈的话:“是,夫人着奴婢过来叫这丫头去问几句话。” 廖妈妈压下疑虑,朝殷红豆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声道:“去吧,回完了就回来,别耽误了做晚膳。” 如意饶有深意地笑了笑,亲昵地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告诉廖妈妈:“您老放心,奴婢会照顾这丫头的。” 殷红豆仍然不安,却只能神色如常地跟着如意去了世安堂。 傅慎时猛然抬头,他面色惨白阴冷,目光森冷地看着殷红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道:“你想劝我什么?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81.第 81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傅慎时整个人窝在轮椅里, 手臂垂在轮椅之外, 低着头,鬓边发丝乱了几根, 不安分地落在脸侧,遮住他沉郁冰冷的面容。 殷红豆轻轻地走过去, 蹲下.身,却还是惊动了他。 傅慎时猛然抬头, 他面色惨白阴冷,目光森冷地看着殷红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 道:“你想劝我什么?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他的嗓音低沉冰寒,如从冰封的湖底透出来的幽响, 冷透骨髓。 殷红豆几乎要窒息, 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 一边挣扎一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完整的话:“六爷……您的手……受伤了……咳……咳咳……” 廖妈妈红着眼眶望向傅慎时的手,惊叫了一声,连忙跑过去解救殷红豆,扯开他的手, 无奈地哀声道:“六爷这是做什么啊!” 顺利从傅慎时挣脱出来, 殷红豆的小脸涨红,一屁股坐在地上捏着嗓子直咳嗽, 缓过神来, 便迈着发软的双腿赶紧离开。 她吓坏了。 想起此前种种, 殷红豆愈发觉得自己真的是用生命在挣钱,果然是风险与收益并存,十个月月例的奖赏,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殷红豆回房洗了把冷水脸,没过多久廖妈妈就来了。 “廖妈妈,六爷怎么样了?”殷红豆笑着问的,不是她多么的关心傅慎时,是她深刻地了解自己的职业和地位。 在这个地方,丫鬟不能让主子费心,她也不能给廖妈妈添麻烦。 廖妈妈忽然松了口气,咽下了原本让她难为情的安抚之言,勉强地笑一笑,道:“没事儿了,估摸着六爷今日又不想用膳,晚膳少费心思,备一些吃食以备不时之需便是。” 殷红豆点了点头,看看了廖妈妈发干的嘴唇,倒了杯水递给她。 廖妈妈捧着杯子,犹豫再三才道:“明儿去萧山伯府,你还是跟去吧,时砚一人伺候我终是放不下心。” 殷红豆垂眸,长长的羽睫盖住明亮的眼睛,清丽艳美中又带着一丝乖巧,道:“好。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她说的轻巧,心里却并不松快。 廖妈妈欣慰地握了握殷红豆的手,再未多言。 是夜。 送去书房的晚膳一直放到冰冷,傅慎时也没有动一筷子,时砚原模原样地给端去了厨房。 天色漆黑,庭院里仍有虫鸣。 殷红豆还不习惯早睡,她趴在床头,看向窗外,厨房的灯已经熄了,上房的灯还亮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傅慎时房里的灯也灭了。 打了个哈切,殷红豆顿觉困倦,她关上窗,抱着填充着决明子的枕头,四仰八叉地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廖妈妈过来叫醒了殷红豆,吩咐她做早膳。 殷红豆快速地收拾好自己,找翠微给她梳了头,刚好在傅慎时换好了衣服之后,将热的粥端进了上房。 廖妈妈正在房里给傅慎时整理装束。 去萧山伯府与张家说和是重要场合,他要穿的精神得体才行。 殷红豆把粥搁在桌上,余光扫了傅慎时一眼。 他坐如泥胎木偶,纹丝不动,眨眼的时间都隔得很长,异常安静。傅慎时本就生的精致清冶,不说话的时候本该是乖巧温顺的模样,偏偏面色冷似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那双狭长的眼睛又泛着淡淡红血丝,便多了几分阴冷之色,叫人无端胆寒。 廖妈妈温声道:“红豆,你把六爷的衣服顺带拿出去让翠微洗。” 傅慎时昨日穿过的衣服就放在罗汉床上,殷红豆走过去拿在手里,竟还触得到淡淡余温,她不免心惊,傅六不会一整夜都没合眼,就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夜吧! 这绝对是傅慎时做的出来的事,殷红豆低着头,头皮发麻地拿着衣服离开了上房。 在厨房里匆匆吃过早饭,殷红豆便立在廊下等待。 没过多久,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廖妈妈紧随其后,瞧了殷红豆一眼,对傅六道:“今儿还是让红豆跟去吧。” 傅慎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廖妈妈权当他默认了,捏了捏殷红豆的手臂,脸上露出温柔的酒窝,道:“去吧。” 微微点头,殷红豆跟在了轮椅的后面。 还是同那日去宝云寺一样,殷红豆和时砚两人为着伺候傅慎时,与他一道坐在第二辆大的马车里。 殷红豆坐稳之后,放下帘子,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向萧山伯府。 京中住宅金贵,民居鳞次栉比,但像侯府和伯府的宅子皆是天子御赐,都在内城,且离皇宫不远。长兴侯府住在咸宜坊,萧山伯府坐落在大时雍坊,两家相隔不过两刻钟车程。 京城的早上,街道上贩夫走卒早已如川如流。 路上略微耽搁了一小会儿,长兴侯府的马车便顺利抵达萧山伯府。 萧山伯府朱漆大门,门上是唯有公侯伯爵府邸才准用的兽面摆锡环,长兴侯府的小厮捏着门环敲打两下,立刻有人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跟萧山伯夫人身边的妈妈碰了面,跟着她绕过游廊穿堂,一路走到跨院的大厅——这是伯府内宅的待客之处。 秦氏领着傅慎时等人入了大厅旁边的暖阁,萧山伯夫人和张夫人早在里边等着了,她竟像是姗姗来迟之人。 即便如此,秦氏也没有拿出好脸色,她只朝萧山伯夫人笑笑示意,又侧身让出位置,叫傅慎时同主人家问好,便落了座。 坐在另一边的张夫人领着女儿起身,还没来得及同秦氏见礼,对方就坐下了,母女两个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只好也一道坐下。 张夫人倒是很崩得住,心里窝火,面上并不显。 张小娘子年轻不经事,沉不住气,目光频频朝傅慎时身上望过去,没与他对上,却同殷红豆两人对视了一眼。 殷红豆并非真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张小娘子脸上显露出来的小女儿家的娇媚之态,和被人捕捉到偷窥男人之后的羞涩紧张,和她从前见过的暗恋者的状态如出一辙。 垂下头,殷红豆绞着手指,那位小娘子不会喜欢上傅慎时的皮相了吧! 余光扫过傅慎时的脸颊,殷红豆撇了撇嘴,她觉得大有可能,毕竟傅慎时的脸还是十分具有欺骗性,而且那日傅六所展现出来的才智,完全碾压流云公子。张小娘子年轻冲动,因一时仰慕而生了嫁人之心,也极有可能。 怕只怕,婚事真成了之后,张小娘子认清现实,后悔不迭。 不过殷红豆觉得张小娘子连认清现实的机会都没有。 昨日秦氏那般对待傅慎时,傅六若老实从了母亲的意思,那就不是他了,今日他绝不是来说和的。 殷红豆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暖阁里静了好一会儿。 萧山伯夫人身为主家,拿人钱财,受人之托,也不好冷了场,笑着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便把话题引到两家人的头上,她婉言道:“宁愿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两位夫人不如再好好谈一谈。” 话音刚落,暖阁外便有丫鬟过来禀萧山伯夫人,说内宅有事,请她过去一趟。 萧山伯夫人起身浅笑道:“二位慢谈。” 她的离开,当然是张夫人的要求,谁会愿意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旁人看见? 但这么重要的事,萧山伯夫人并不想错过,她人虽走了,却留下了两个机灵的丫鬟在门口随侍。 暖阁的隔扇紧紧关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萧山伯夫人搭了桥,张夫人如今是有求于人,便只好厚着脸皮过河,主动同秦氏道:“侯夫人,那日之事确实是误会,都是流言四起伤了两家和气,将来到底是要成一家人,今日不把误会解开,倒是枉费萧山伯夫人一片好心。” 便是看在萧山伯夫人的面上,秦氏会为难张夫人,却不会让她太过难堪。 何况秦氏心里惦记着那块肥缺,面色也渐渐缓和,微抬下巴瞧了张夫人一眼,笃定道:“我看并非误会,但小娘子年幼,我儿大度,倒不是不可原谅。” 她又看着傅慎时,问他:“六郎,你说呢?” 傅慎时总算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让她斟茶道歉。”许是整夜没睡的缘故,他的声音喑哑阴沉的厉害,如覆上一层冰霜,听得人头皮都发冷。 殷红豆暗暗诧异,傅慎时竟只叫张小娘子道歉了事,这货莫非想了一夜想通了? 绝对不可能。 殷红豆的后颈莫名一凉。 82.第 82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捏了捏眉心, 殷红豆看着周遭仍旧陌生的环境,抱着膝盖叹了口气, 她穿越来大半个月了,和前世一样还是个丫鬟命,而且更惨——上辈子做秘书好歹有人身自由, 这辈子是完完全全的奴隶,入贱籍, 不能赎身。 蓝色的粗布帘子被打起来,走进来一个身穿绿比甲,模样周正的丫鬟, 名唤紫晴,她进来笑问殷红豆,道:“红豆,你可好些了?” 见是紫晴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殷红豆感觉不妙,忐忑着起身去迎她。 丫鬟也分等级,原主都是打小卖身进来的丫鬟, 在长兴侯府待了近十年, 眼下已经是二等丫鬟,紫晴却是主子身边的一等丫鬟,主子着一等丫鬟特地来问二等丫鬟的状况, 不会只是“随口关心”而已, 尤其像殷红豆这样相貌出众, 长相艳美的丫鬟,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殷红豆忙笑道:“好多了。”随即起身替紫晴倒了杯茶,问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夫人问了?” 接了殷红豆倒的茶水,紫晴坐下,面带得体的笑容,道:“你也休息有大半月了,我怕你落下病根,过来瞧瞧。” 原主是溺水而亡。殷红豆醒来后,就着了凉,喉咙也被水呛坏了。连续咳嗽了半个月,因怕病气过给了主子,一直没有上值,由同屋的丫鬟替她顶班,她休息了这么久,已经开始招人眼了。 殷红豆也给自己倒了杯水,笑一笑,道:“紫晴姐姐费心了,没什么病根,我这咳嗽也好了,明儿就能上值。” 紫晴也就抿了口水,道:“那就好。”又关心她说:“以后可要离湖边远点儿,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水,水边的花儿开的再好,也别再往水边走了!” 美目低垂,殷红豆嘴角渐渐拉平,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不过一瞬,便立即感激笑道:“知道了,谢谢姐姐叮嘱。” 紫晴仔细打量着面带灿笑的殷红豆,小姑娘额头饱满光洁,柳眉细长,卷睫在清澈润泽的桃花眼上轻颤,琼鼻红唇,笑起来自带一段风流,媚而不俗,偏这张脸生在一个丫鬟身上,真真是可惜了。 同情地瞧了殷红豆一眼,紫晴便连忙收藏起情绪,略嘱咐了几句话,便回了上房,把这事儿禀了主子,还笃定道:“看样子是大好了,没有落下病根。” 穿马面裙,打扮华丽庄重的妇人微微点头,绞着帕子道:“明儿让她在我屋里当值,等我上午忙完了,下午就把人送老六那边去。” 紫晴应下之后,第二天就安排了殷红豆在上房上值。 殷红豆早起后,在上房伺候完主子梳洗,便开始洒扫屋子。 房里一起上值的大丫鬟说,屋子里要和去岁春天一样,剪几株杏花瓶插才好。 殷红豆主动揽了这事儿。穿来之后,她还未出过院子,脑子里关于原主原有的记忆很模糊,这些天半打听半猜测,才得知了个大概,她正想对侯府熟悉一二,便带着绑了红绸布的剪刀和竹编的篮子,摸索着去了园子里。 一路往院子那边去,殷红豆越发觉得长兴侯府守卫森严,真的就像丫鬟们说的那样,除了厨房负责采买的人,寻常奴婢根本出不了门,更遑论逃跑。 即便有幸逃出了侯府,凭她手上的几个钱,也根本走不远,就算走远了,也是逃奴,还会被官府一直追查,假设官府追查不到,也难保不会遇到人贩子。 这深宅大院的,除了老老实实待着,还真就是别无出路。 眼下殷红豆要先保住小命,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恪守本分,不被人看出异常。 看清未来的殷红豆,麻溜地去剪完了杏花。 殷红豆本想在园子里转悠一圈再回去,走到后山脚下的时候,发现园子实在是太大了,穿着绣花鞋,累得她膝盖有些痛,就近寻了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坐下。 后山上全是假山石林,层叠掩映,蜿蜒曲折,遮住了山中小路和背后的大片竹林。 刚坐下来没多久,殷红豆就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山上传来,不过很快便停下了,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两个人躲在假山后面说悄悄话。 殷红豆本着不想惹麻烦的心态,想提着篮子走,正好又听到山下有人路过,于是进退两难,只好缩回大石头后面躲一躲。 山上两人说话的声音,殷红豆就听得真真切切的。 撇了撇嘴,殷红豆抬眼望天,这点儿背的,碰上的净是些倒霉事。 两个丫鬟正私议着六爷傅慎时,打坏四个美婢的事儿。 殷红豆不禁竖起了耳朵。 穿来这么久,所有的主子里,殷红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六爷傅慎时。 长兴侯府一共三房,六爷傅慎时乃大房大夫人所出,年十六,仍旧住在内院,独居重霄院,深居简出。 像殷红豆这样的丫鬟,根本见不着他。 虽然没见过傅慎时,但是殷红豆听说了,这长兴侯府里,无论男女,相貌最为出众的便是他。而且傅慎时五岁成诗,七岁为赋,十岁的时候,已经才名远播,名震京城。 偏偏可惜了,傅慎时运道不好,十岁的时候骑马摔断了腿,残废至今,常年坐于轮椅之上,且性格阴郁残暴,这样的人于侯府而言,等同废人。 就在前天,傅慎时把身边四个貌美的贴身丫鬟重罚后赶走。 此事惊动阖府上下,连没出院子的殷红豆都听说了。 侯府少爷身边不能缺了人,前天赶走四个,总得再填上丫鬟去伺候,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蛋! 殷红豆庆幸,好在她是二房的人,怎么着,都轮不到她去大房伺候那位变态少爷! 假山后面,两个丫鬟的对话打断了殷红豆的思绪,其中高个的丫鬟颤声道:“当时我正好路过了重霄院门口,你是没瞧见,那四个丫鬟被当着众人的面,打的衣裳都渗了血……”她揪紧了自己的薄袄,越发觉得背脊发凉,瞪着眼蹙眉回忆道:“也不知是打死了还是打昏过去了,一路拖出去的,从院里的青砖到门口的石阶上,全是血!吓得我现在还手脚冰凉!” 矮个的丫鬟不以为意,语气里充满了不屑道:“还不是那四个丫鬟没用!白瞎了到六爷身边服侍的机会!” 高个丫鬟不敢苟同,细声规劝道:“你可管好你的嘴,六爷是那么好服侍的么!” “嘁”了一声,矮个丫鬟道:“若有二夫人身边红豆那丫头的皮相,有什么不好服侍的!只是可惜了她那么好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 殷红豆嘴角一抽,这可不是法治社会,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去送死的! 高个丫鬟摇首否认道:“六爷身边可不是好去处,不管什么长相,何必吃这个苦头!” 矮个丫鬟另有见解,她娇哼一声,道:“你懂什么,咱们府里的到了岁数的爷,只有六爷身边没有人,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高个丫鬟继续小声道:“别想这些了,反正你又没机会去六爷身边。得了得了,再迟了回去交差,太太要怪罪了。” 矮个丫鬟骨碌转了一圈,眯眼笑道:“你说我要是能去六爷身边服侍,太太放不放我去?” 愣了好一会儿,高个丫鬟有点恐惧道:“你若能去,太太岂有不放的道理?不过你还是别想了,六爷不会主动要人的,难不成你还去投怀送抱?” 矮个丫鬟嘴边抿了个得意的笑,她若花些心思,投怀送抱又怎么不行? 说完话,两个丫鬟顺着后山上的小道走远了,殷红豆从大石头后面出来,冲着丫鬟走的方向说:“投怀送抱?傅六是傻.吊货啊!会看上你?” 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殷红豆真是见多了,竟然还骂她是蠢货,呵呵,一对白眼,好走不送。 吐槽完,殷红豆才忽想起方才山下也有行人,她探身去看,不见人影,才放心地提着篮子,原路返回,出了园子。 后山侧面,傅慎时坐在轮椅上,在位置绝佳之处,敛眸听完了所有对话,他身边的小厮弯着腰,恭敬地问:“六爷,刚走的那个丫鬟小的认识,用不用小的去细问……” 傅慎时抬起手否定小厮的提议,声音阴郁微哑,道:“回去。” 修长的五指一根一根地落在轮椅的扶手上,傅慎明骨节分明的手,白皙透亮,难见血色。 83.第 83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权衡利弊之后, 殷红豆选择装傻到底,她垂首低声道:“奴婢知错,可是奴婢的错是情有可原的!” 转着手指上的玉戒指, 傅慎时冷声问她:“如何情有可原?说我听听。” 殷红豆一本正经道:“张小娘子蛇蝎心肠,咒骂六爷, 别说奴婢了, 便是时砚也看不过眼去——时砚是不是?” 抬头看向时砚,殷红豆抛去一个殷切的目光。 时砚不期然与殷红豆对视, 面色浮红, 扭过头道:“是、是的。” 咧嘴一笑,殷红豆又看着傅慎时一脸愤懑道:“这样的人, 怎么配得上六爷。奴婢自然想看她天打雷劈、后悔不迭的样子。” 语气微顿,殷红豆绞着自己的衣袖, 噘着嘴小声道:“再说了,六爷不是也没阻止奴婢么,如果奴婢做错了,六爷当时就该罚奴婢, 说明六爷是默许奴婢的, 是不是呀……” 她轻柔的尾音微微上扬,如软羽扫过耳廓, 挠得人心里发痒。 傅慎时勾起唇角, 这死丫头, 惯会答非所问和倒打一耙, 他索性顺着她的话反问道:“这么说来, 是我跟你同流合污了?” 忙不迭地摇头,殷红豆道:“没有没有,六爷秋月寒江、冰清玉洁、白玉无瑕、清介有守,怎会跟奴婢沆瀣一气?那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六爷云中白鹤,不屑于与这等腌臜之人计较。六爷是君子,奴婢是真小人!” 傅慎时轻哼了一声,闲闲地靠在轮椅上,道:“字不会写几个,成语学的倒挺多。”沉默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问:“殷红豆,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为何要那般做?”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说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殷红豆的思维还停留在反击张小娘子这件事上,她心里想的当然是为了前途考虑,这样的女人进府,她可不认为自己能游刃有余地斡旋在两个疯子中间,迟早要受牵连。 不过殷红豆并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她嘟哝道:“奴婢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怎么还让奴婢说一遍……” 轻柔娇俏的声音拂过傅慎时的耳边,他眼睑半阖,想起那日殷红豆说“见不得六爷受委屈”,他嘴角微动,抬起手指,道:“罢了,这次且饶过你,下不为例,出去吧。” 麻溜地站起来,殷红豆行了礼拔腿就走,绕过屏风撒丫子就跑向厨房。 今日出门折腾许久才回府,殷红豆早就饿得不行了,她赶紧跟翠微二人一同做了一顿饭。 备好了傅慎时的那一份饭,殷红豆见时砚没来厨房催,便亲自送去书房。 正好廖妈妈刚从世荣堂回来,也在书房,殷红豆便笑道:“您的饭留厨房了。” 廖妈妈接过殷红豆手里的案盘,放在傅慎时桌前,叫住殷红豆,道:“夫人赏了些东西,叫我带给你。” 殷红豆美目登时发亮,喜不自禁,她最喜欢赏赐了! 廖妈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递到殷红豆手上,道:“是些银裸子。” 拿着沉甸甸的小荷包,殷红豆连连道谢,什么都没有钱好使,她喜欢银子!她爱银子!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财迷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待殷红豆出去之后,他同廖妈妈道:“母亲都赏她了,廖妈妈也替我挑一件东西赏给她吧。” 廖妈妈笑说:“这丫头是个小财迷,也不必六爷费心了,赏些银子就是。” 傅慎时随口道:“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爱阿堵物的丫鬟。” 阿堵物,是银钱最俗、最虚伪的蔑称。 廖妈妈怎会不知傅慎时言语里的嫌弃,她少不得替殷红豆辩解:“六爷自小锦衣玉食自然不觉银钱重要,能进府做奴仆的,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红豆从末等丫鬟爬到二等,不知吃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老奴入府之前也夏捂痱子冬生疮。倍加珍惜银子、懂得感恩,才是晓事的好丫头。” 将将提笔的傅慎时手腕一滞,倒是没反驳,沉默片刻才道:“她月例多少?” “二两。” “那便照十倍赏吧。” 笑着应下,廖妈妈去库房取了银子赏给殷红豆。 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现银的殷红豆,高兴得当着廖妈妈和翠微的面在床上打滚,嘴里嗷嗷直叫。 廖妈妈笑弯了腰,道:“看把你给乐的。” 殷红豆能不乐吗?她算过现在的物价和银子的购买力,二两银子和她从前一个月工资差不多,二十两几乎等于她一年的工资! 在京中偏院点的地方买两进的小院子要三百两,殷红豆打算存两年钱出府去做小本生意,再置宅子,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多讨好傅慎时几次,将来就能直接买宅子了! “一夜暴富”的殷红豆从床上坐起来,豪气道:“今儿晚上我请廖妈妈和翠微吃酒!一会儿看还来不来得及,去厨房托人买些酒和食材,咱们三人好好吃一顿。” 翠微当然没有意见,廖妈妈道:“正好我今夜宿在院里,把时砚也叫上吧。” 殷红豆诧异道:“啊?时砚来了,谁伺候六爷?” 廖妈妈道:“索性跟六爷一块儿吃。” 翠微瑟瑟发抖……她来重霄院这么久,还没跟主子一道同屋吃过酒。 摸摸鼻子,殷红豆道:“六爷肯和咱们一起吃吗?”可千万别肯,傅慎时哪里会喝低档次的酒,她这二十两,根本不够他折腾的。 殷红豆又道:“还是别吧,廖妈妈倒是无妨,我们两个丫鬟跟主子同屋吃饭,终是不好。” 翠微忙不迭地点头,她有生之年丝毫压根不想跟主子同屋吃饭吃酒。 稍稍思量,廖妈妈道:“说的也是。” 三人合计好了,廖妈妈自去忙她的,翠微便拿了几钱银子去大厨房买东西,殷红豆悄悄地整理了下全部资产,加上从前“她”存下来的,还有大夫人和傅慎时赏的,一共有三十五两,外加两只素净的银簪和一只手镯。 收好财产,殷红豆便准备去厨房做准备,她刚出去,时砚便进了书房。 时砚走到傅慎时跟前,禀道:“红豆没干什么,就是跟廖妈妈和翠微说话,小的还看见她在床上打滚,嗷嗷直叫。” 傅慎时眉头微皱,道:“她病了?” 时砚微愣,道:“不是,她边笑边叫。” 傅慎时又问:“那她叫什么?” 时砚抠着脑袋道:“就是……嗷嗷嗷嗷地叫,小的也不知道叫什么。” 傅慎时眉头皱的更深了,一个女子,这般表达喜悦之情,与有病何异?挥一挥手,他吩咐道:“斟茶来。” 时砚应了一声,便去了厨房倒茶,傅慎时随手捡了一本书,眉目舒展。 天黑之后,傅慎时用了晚膳,重霄院落了锁,院子里静悄悄的,翠微提着酒,殷红豆炒好了菜端到房里,廖妈妈也带了些糕点过来。 三人一起吃酒聊天,热热闹闹的。 书房的灯还亮着,时砚在旁磨墨,傅慎时悬腕疾书,他朝厢房那边看了一眼,便继续写字去了。 今夜的重霄院,和谐宁静。 过了几日,傅慎时的亲事有了新动向。 张家小娘子那般侮辱傅慎时,秦氏与张夫人算是撕破了脸皮,可这事儿还不能了,毕竟两家交换过定亲信物,婚约便作得数。 现在张家摆明了不想嫁女,傅家更不想娶张家女,是解除婚约还是硬性嫁娶,总得有一家人先开口。 长兴侯府并不急着开口,只是退婚了事,太便宜张家。长兴侯府敢随时退婚再娶,他张家敢主动退婚嫁女吗?傅家拖也拖死张家。 张夫人心虚又不占理,怕傅家先下手为强坏了张阁老名声,自那日回府,她便四处走动,四处传长兴侯夫人狭隘苛刻,傅六郎亦然。她的女儿因想着尽孝,在宝云寺当着方丈的面,同人交谈了两句,便被准婆家揪住大做文章。 两家是朝中排得上号的文臣勋贵,流言一出,寥寥几日,便已经四处传开,秦氏耳朵里也有了风声。 秦氏也没闲着,张小娘子咒傅慎时的话她一字不漏地传了出去,并且把张家的维护阁老名声的动机分析的十分透彻。 外人一听,多半是倾向于相信傅家,毕竟傅慎时如今什么状况众人都知晓,这样好的亲事,秦氏还去挑剔人家,岂不是跟亲儿子有仇?倒是张家当时看中人家傅六文采斐然,如今嫌弃人家残废的可能性更大。 84.第 84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张夫人莫名想起宝云寺那日, 傅慎时眼里阴鸷的神色。 所以当傅慎时说出“斟茶道歉”的时候, 她是有些诧异的,这般顺利就解决了这件事,未免太轻易了些。 按下疑虑不表,张夫人看向自己的女儿道:“还不去给傅六郎道歉。” 茶水是早就斟好了的, 因为萧山伯府的丫鬟事先知道傅慎时定要象征性地抿上一口, 水并不是很烫。 丫鬟端起来递到张小娘子的手上,她脸颊浮红地走到傅慎时跟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色带着藏不住的傲气和一丁点欢喜之意。 福一福身子, 张小娘子温声道:“傅六郎君对不住, 我那日鲁莽,口没遮拦说了无心之言。”她蹙着眉, 盯着傅慎时的膝盖, 似是有些委屈, 道:“郎君,我如今是真心道歉, 愿长兴侯府看在张家对你们家的情谊上, 答应重归就好,也不枉……” 后半句话张小娘子并未继续说下去, 但傻子也猜得到,她自以为真心, 到底是心有不甘, 甚至觉得嫁给傅慎时是下嫁。 张小娘子正视傅慎时, 双手往前一送,羞怯道:“傅六郎君喝茶。”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双眸古井无波,他拨弄了下手指上的戒指,吩咐殷红豆道:“接茶。” 殷红豆伸手接过茶杯,把温热的茶水送到傅慎时面前,却听他道:“泼她脸上。” 着实一愣,殷红豆猛然抬头看着傅慎时,满脸疑惑。 秦氏反应很快,猛然站起来高声道:“住手!” 傅慎时声音冷冽地命令殷红豆道:“泼!” 张小娘子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仿佛方才产生了幻听。 殷红豆却不敢违逆傅慎时,她也知道自己做定了炮灰,极快地选择了相信傅六,硬着头皮揭开盖子,直接朝张小娘子兜头泼去。 屋子里的人神色俱是一变。 嫩绿的新茶叶糊了张小娘子一脸,他双眼紧闭,惊叫着连连后退,头发上挂了好几片,丝丝缕缕的清冽香味散开,她的脸瞬间被烫得发红。 拿着茶杯的殷红豆手还在发抖,她却十分庆幸,好在手里不是一杯滚烫的开水,否则她还真不下了手。 殷红豆瑟瑟发抖地想着,傅慎时肯定能妥帖善后吧。 暖阁登时乱做一团,张夫人大怒到极点,冲到殷红豆跟前,抬手就要打她。 殷红豆下意识就往傅慎时身后躲,她侧着身子缩着肩站在轮椅后面,巴掌果然没有落在她脸上。 她抬头看去的时候,傅慎时已经扼住了张夫人的手腕,嫌恶地甩开,神色漠然地微扬下巴,压根没把“张家”这两个字放在眼里。 张夫人受不住这力道,后退了两步,幸被身边的下人扶着,否则真要摔倒。 与傅慎时拉开距离的张夫人逐渐恢复理智,她再不好意思动手失了身份,只好一边拿着帕子给张小娘子擦脸,一边恶狠狠地盯着傅慎时,切齿道:“傅六!你们今日可是来求和的吗?!” 傅慎时勾起唇角,黑沉沉的眸子里泛着阴冷之色,低沉的声音也染上一层清冷:“张夫人说错了,今日是张家求和,不是长兴侯府求和。” 即便如此,傅慎时这样子也根本不是肯答应求和的态度。 长兴侯府之所以可以这般贪婪地从张家索取肥缺,就是因为张家人不纯良,又想要名声还不舍不得女儿,简直不仁不义。傅慎时完完全全是受害者的姿态,倘或他还击回去,留了话柄与人,张家便有了说辞,傅家也得有所顾忌。 这时候傅家再想从张家讨要好处,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秦氏想清楚这一茬,表情僵硬的厉害,她走到张小娘子跟前仔细瞧她的脸,旋即转身瞪了傅慎时一眼,道:“慎时,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在家中不是答应过我了么?!” 张夫人搂住大哭的女儿,眯眼剜着傅慎时道:“你们长兴侯府,到底还想不想跟张家做亲了!” 秦氏想起运河竣疏的工程,顿时心头一紧,责备地看向儿子。 傅慎时掏出两家曾经交换过的信物,一块莹白的梨花白玉佩,细腻滋润,毫无瑕疵,倒是有几分贵重。 长兴侯府还想不想和张家做亲? 傅慎时把玉佩随意地吊在手上,修长白皙的手指绕着一圈红线,如意络子、玉佩和流苏垂在他掌纹杂乱的掌心,他眼尾微抬,沉郁的脸色里泛着阴冷的笑容。他缓缓开口,用喑哑低沉的嗓音道:“我今日是来……退婚的!” 秦氏面色巨变,瞪圆了眼睛看着傅慎时,牙槽发颤,黑着脸道:“傅慎时!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傅慎时并不看秦氏,他对着张夫人和哭哭啼啼的张小娘子,道:“若今日张家信守诺言,我便答应以八字不合为由退婚,小娘子辱我之事算是两清。” 张夫人怔忪片刻,过一会子才想明白,傅慎时的意思是说,长兴侯府要和张家退婚,但是也要张家的肥缺,同时他也肯放过小娘子一马,只要他松口,皇帝便也不会再追究此事。 这意味着,张家和长兴侯府结不成亲,却还要赔上不小的代价。 若是张阁老在场,他是绝对不会答应此条件。 但张夫人身为小娘子的生母,这件事对她而言,不过是在“肥缺拱手让人并且下嫁爱女”和“肥缺让人不用嫁女”之间做个选择,毫无疑问她会选择后者。 只要顺势而为,虽然钱财有所损失,但最要紧的是张家不会惹怒龙颜。 到时候回了张家,张夫人便说长兴侯府执意和平退婚,她不得不同意。张阁老了不得责骂她一顿,小娘子却不用再嫁给傅慎时,至于女儿将来的嫁妆,她会再想法子补贴一些便是。 想通这一层,张夫人竟觉得今日这辱受得有些值得——毕竟和女儿的终身幸福比起来,这算不得什么。 她警惕且质疑地看着傅慎时,道:“小郎君说话可做的数?” 傅慎时拿着玉佩,道:“作数。” 秦氏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张夫人这是疯了?这么肥的差事白白补偿给长兴侯府,赔了女儿的部分嫁妆却不结亲,张家会同意这样的买卖? 偏偏张夫人就是同意了,她也拿出老侯爷当年留下的玉佩,示意丫鬟拿去交换。 傅慎时捏着玉佩没松手,道:“口说无凭,张夫人立字据为证。” 张夫人咬着牙齿,嘴角下沉,道:“好。” 笔墨印泥也是早就备好的。 秦氏也并未阻止,毕竟她想要的并未失去。 张夫人奋笔疾书,生怕傅慎时反悔一般,潦草地写完了字据,签了名字按下手印,递给他,道:“现在可以换回玉佩了吧?” 小娘子抽抽搭搭地扯着张夫人的袖子,哽咽不舍道:“娘——”眼看着婚事不成了,她心里急切起来,却因为刚受了羞辱,又面皮薄,心里的话并不敢多说。 张夫人不理会糊涂女儿的举动,警示她一眼,便叫丫鬟将字据和玉佩送了过去。 殷红豆上前一步,接过两样东西,双手递到傅慎时跟前。 傅慎时不急着接东西,他不屑地将梨花白玉佩扔到小娘子的脚边,连个冷漠的眼神都没给她,便看向殷红豆,从她手里拿过属于他的东西。 两手相触,傅慎时的指尖抚过殷红豆冰凉的掌心,他眉尖微动,忽又想起廖妈妈说“夏捂痱子冬生疮”,便盯着她的手多看了一会儿,葱白水嫩的手指并不像是做了很多粗活,甚是清秀好看。 短短几瞬,傅慎时便挪开目光,收好了东西,同秦氏道:“母亲,可以回去了。” 秦氏也不想再留下看张家母女的苦脸,便领着侯府仆人出去,时砚推着傅慎时跟上,张夫人左脚迈出去一步,道:“傅六,记得你的承诺!” 傅慎时抬手命时砚停下轮椅,语气疏离道:“有字据为证,张夫人何惧。” 这时候张夫人才开始肉疼和后怕,她极力克制着,等人走了才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没了外人,小娘子挽着张夫人的手哇哇大哭。 张夫人又气又恨,愤懑兼自责道:“都是我把你宠坏了!” 暖阁门口,萧山伯夫人“恰好”从远处走过来,秦氏同她道谢,傅慎时也稍稍点头以示辞别。 萧山伯夫人也不多问,亲自把人送出了跨院。 秦氏与傅慎时出萧山伯府的路上并未说话。 待到了长兴侯府,秦氏才不明所以地问道:“张阁老怎么会同意这种事?”她语气十分平静,妆容依旧精致,打扮庄重,很有宗妇的模样。 傅慎时冷幽幽地启齿:“张阁老是不会同意,但是张夫人会同意。” 待明白过来,秦氏喉中一哽,半晌才问道:“六郎,你是在怪娘?” 几不可闻地冷哼了一声,傅慎时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秦氏追了两步,连着叫了几声“六郎”。 轮椅停下,傅慎时将张夫人立的字据撕碎了扔在地上,秦氏终于不再追了,拂袖而去。 捏了捏眉心,殷红豆看着周遭仍旧陌生的环境,抱着膝盖叹了口气,她穿越来大半个月了,和前世一样还是个丫鬟命,而且更惨——上辈子做秘书好歹有人身自由,这辈子是完完全全的奴隶,入贱籍,不能赎身。 蓝色的粗布帘子被打起来,走进来一个身穿绿比甲,模样周正的丫鬟,名唤紫晴,她进来笑问殷红豆,道:“红豆,你可好些了?” 见是紫晴来了,心里“咯噔”一下,殷红豆感觉不妙,忐忑着起身去迎她。 丫鬟也分等级,原主都是打小卖身进来的丫鬟,在长兴侯府待了近十年,眼下已经是二等丫鬟,紫晴却是主子身边的一等丫鬟,主子着一等丫鬟特地来问二等丫鬟的状况,不会只是“随口关心”而已,尤其像殷红豆这样相貌出众,长相艳美的丫鬟,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殷红豆忙笑道:“好多了。”随即起身替紫晴倒了杯茶,问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夫人问了?” 接了殷红豆倒的茶水,紫晴坐下,面带得体的笑容,道:“你也休息有大半月了,我怕你落下病根,过来瞧瞧。” 原主是溺水而亡。殷红豆醒来后,就着了凉,喉咙也被水呛坏了。连续咳嗽了半个月,因怕病气过给了主子,一直没有上值,由同屋的丫鬟替她顶班,她休息了这么久,已经开始招人眼了。 殷红豆也给自己倒了杯水,笑一笑,道:“紫晴姐姐费心了,没什么病根,我这咳嗽也好了,明儿就能上值。” 紫晴也就抿了口水,道:“那就好。”又关心她说:“以后可要离湖边远点儿,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水,水边的花儿开的再好,也别再往水边走了!” 美目低垂,殷红豆嘴角渐渐拉平,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不过一瞬,便立即感激笑道:“知道了,谢谢姐姐叮嘱。” 紫晴仔细打量着面带灿笑的殷红豆,小姑娘额头饱满光洁,柳眉细长,卷睫在清澈润泽的桃花眼上轻颤,琼鼻红唇,笑起来自带一段风流,媚而不俗,偏这张脸生在一个丫鬟身上,真真是可惜了。 同情地瞧了殷红豆一眼,紫晴便连忙收藏起情绪,略嘱咐了几句话,便回了上房,把这事儿禀了主子,还笃定道:“看样子是大好了,没有落下病根。” 穿马面裙,打扮华丽庄重的妇人微微点头,绞着帕子道:“明儿让她在我屋里当值,等我上午忙完了,下午就把人送老六那边去。” 紫晴应下之后,第二天就安排了殷红豆在上房上值。 殷红豆早起后,在上房伺候完主子梳洗,便开始洒扫屋子。 房里一起上值的大丫鬟说,屋子里要和去岁春天一样,剪几株杏花瓶插才好。 殷红豆主动揽了这事儿。穿来之后,她还未出过院子,脑子里关于原主原有的记忆很模糊,这些天半打听半猜测,才得知了个大概,她正想对侯府熟悉一二,便带着绑了红绸布的剪刀和竹编的篮子,摸索着去了园子里。 一路往院子那边去,殷红豆越发觉得长兴侯府守卫森严,真的就像丫鬟们说的那样,除了厨房负责采买的人,寻常奴婢根本出不了门,更遑论逃跑。 即便有幸逃出了侯府,凭她手上的几个钱,也根本走不远,就算走远了,也是逃奴,还会被官府一直追查,假设官府追查不到,也难保不会遇到人贩子。 这深宅大院的,除了老老实实待着,还真就是别无出路。 眼下殷红豆要先保住小命,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恪守本分,不被人看出异常。 看清未来的殷红豆,麻溜地去剪完了杏花。 殷红豆本想在园子里转悠一圈再回去,走到后山脚下的时候,发现园子实在是太大了,穿着绣花鞋,累得她膝盖有些痛,就近寻了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坐下。 后山上全是假山石林,层叠掩映,蜿蜒曲折,遮住了山中小路和背后的大片竹林。 刚坐下来没多久,殷红豆就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山上传来,不过很快便停下了,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两个人躲在假山后面说悄悄话。 殷红豆本着不想惹麻烦的心态,想提着篮子走,正好又听到山下有人路过,于是进退两难,只好缩回大石头后面躲一躲。 山上两人说话的声音,殷红豆就听得真真切切的。 撇了撇嘴,殷红豆抬眼望天,这点儿背的,碰上的净是些倒霉事。 两个丫鬟正私议着六爷傅慎时,打坏四个美婢的事儿。 殷红豆不禁竖起了耳朵。 穿来这么久,所有的主子里,殷红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六爷傅慎时。 长兴侯府一共三房,六爷傅慎时乃大房大夫人所出,年十六,仍旧住在内院,独居重霄院,深居简出。 像殷红豆这样的丫鬟,根本见不着他。 虽然没见过傅慎时,但是殷红豆听说了,这长兴侯府里,无论男女,相貌最为出众的便是他。而且傅慎时五岁成诗,七岁为赋,十岁的时候,已经才名远播,名震京城。 偏偏可惜了,傅慎时运道不好,十岁的时候骑马摔断了腿,残废至今,常年坐于轮椅之上,且性格阴郁残暴,这样的人于侯府而言,等同废人。 就在前天,傅慎时把身边四个貌美的贴身丫鬟重罚后赶走。 此事惊动阖府上下,连没出院子的殷红豆都听说了。 侯府少爷身边不能缺了人,前天赶走四个,总得再填上丫鬟去伺候,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蛋! 殷红豆庆幸,好在她是二房的人,怎么着,都轮不到她去大房伺候那位变态少爷! 假山后面,两个丫鬟的对话打断了殷红豆的思绪,其中高个的丫鬟颤声道:“当时我正好路过了重霄院门口,你是没瞧见,那四个丫鬟被当着众人的面,打的衣裳都渗了血……”她揪紧了自己的薄袄,越发觉得背脊发凉,瞪着眼蹙眉回忆道:“也不知是打死了还是打昏过去了,一路拖出去的,从院里的青砖到门口的石阶上,全是血!吓得我现在还手脚冰凉!” 矮个的丫鬟不以为意,语气里充满了不屑道:“还不是那四个丫鬟没用!白瞎了到六爷身边服侍的机会!” 高个丫鬟不敢苟同,细声规劝道:“你可管好你的嘴,六爷是那么好服侍的么!” “嘁”了一声,矮个丫鬟道:“若有二夫人身边红豆那丫头的皮相,有什么不好服侍的!只是可惜了她那么好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 殷红豆嘴角一抽,这可不是法治社会,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去送死的! 高个丫鬟摇首否认道:“六爷身边可不是好去处,不管什么长相,何必吃这个苦头!” 矮个丫鬟另有见解,她娇哼一声,道:“你懂什么,咱们府里的到了岁数的爷,只有六爷身边没有人,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高个丫鬟继续小声道:“别想这些了,反正你又没机会去六爷身边。得了得了,再迟了回去交差,太太要怪罪了。” 矮个丫鬟骨碌转了一圈,眯眼笑道:“你说我要是能去六爷身边服侍,太太放不放我去?” 愣了好一会儿,高个丫鬟有点恐惧道:“你若能去,太太岂有不放的道理?不过你还是别想了,六爷不会主动要人的,难不成你还去投怀送抱?” 矮个丫鬟嘴边抿了个得意的笑,她若花些心思,投怀送抱又怎么不行? 说完话,两个丫鬟顺着后山上的小道走远了,殷红豆从大石头后面出来,冲着丫鬟走的方向说:“投怀送抱?傅六是傻.吊货啊!会看上你?” 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殷红豆真是见多了,竟然还骂她是蠢货,呵呵,一对白眼,好走不送。 吐槽完,殷红豆才忽想起方才山下也有行人,她探身去看,不见人影,才放心地提着篮子,原路返回,出了园子。 后山侧面,傅慎时坐在轮椅上,在位置绝佳之处,敛眸听完了所有对话,他身边的小厮弯着腰,恭敬地问:“六爷,刚走的那个丫鬟小的认识,用不用小的去细问……” 85.第 85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知客师傅双手合十,推开门, 领着秦氏与傅慎时等人往里去, 他一边走一面温声道:“张夫人已经到了,在塔楼上香, 贫僧先带夫人去客房。” 秦氏又问道:“张夫人何时去的?” 知客师傅稍稍低头答道:“张夫人说特地早来, 想去塔楼给先祖上香,这才刚去不久。没料到夫人您也来的早,恐怕要等一会子了。” 宝云寺有一座佛塔, 专门给富贵人家供奉先祖牌位之用,张阁老是两朝老臣,深受先帝喜爱,先帝在世的时候, 在塔楼里赏了一处位置给张家祖先。后来张阁老的发妻去世,便也在这里供了一个牌位。 张夫人今日便是去拜张家的先祖, 更是为了去看看她过世的婆母。 秦氏穿着八幅的浅色马面裙, 微笑道:“不妨事,张夫人真是有心了。” 傅慎时瞧着时候尚早, 便问道:“玄元方丈现在在哪儿?” 知客低一低头, 恭敬答道:“方丈应该已经下了早课,他说在住处等您, 一会儿到了客房, 贫僧再带您去。” 傅慎时淡声道:“不必了, 我认识路。” 秦氏问他:“你几时约见了玄元方丈?” 六年前傅慎时名气还很大的时候, 与京中另两人并称三大才童, 三人的老师是同窗好友,便常常领着他们一起游玩或找玄元方丈参禅,傅六同方丈已是旧识。 这几年时过境迁,傅慎时的老师们高升的高升,走的走,都与他断了联系,唯一偶尔还有联系的便是玄元方丈,知道今日要来宝云寺,他便提前写信约了方丈,正好方丈回信说有一难题要请教他,他自是非去不可。 傅慎时回秦氏道:“母亲定下日子之后约的。” 秦氏也未多问,到了客房之后,只嘱咐道:“早去早回,勿要耽搁太久,叫林夫人久等不好。” “儿子知道。”傅慎时态度仍是淡淡的。 秦氏又吩咐丫鬟说:“我去宝殿里捐香油钱,拜菩萨。你们在客房看着,若是林夫人回来的早,赶紧去叫我回来。” 如心应了话,秦氏便领着如意一道出了客房,时砚也推着傅慎时出了院子。 母子二人在甬道上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宝云寺是国寺,平常并不对外开放,因是庙里十分安静,僧人们下了早课后,丁点人声也听不到,唯有丝丝缕缕的香火味儿久久不散。 时砚轻车熟路地推着傅慎时往寺庙深处去,过了甬道和几条窄道,又上了一条游廊,走到尽头,便是一道拱门,还要路过塔楼,再往里走一会子,便是方丈的住处。 殷红豆走的晕头转向,她从未来过这么大的寺庙,眼下已经完全不认识来时的路。 还没出拱门,塔楼外面便有急乱的脚步声和一道娇声响起:“姑娘,姑娘,这可是佛门清净之地,切莫胡来!好歹见了傅家六爷再说。” 这不是张家小娘子和她的丫鬟是谁。 傅慎时抬手,叫停了时砚。 墙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张小娘子靠着墙子低声啜泣道:“我与他的婚约不过是当年祖父戏言,只交换了信物又没有定亲书,我与他多年未见,什么知根知底,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我凭什么要嫁给他……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 丫鬟安慰道:“姑娘,可不要胡说,若被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要傅六他本人听到才好!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 宁静的游廊和甬道,张小娘子放肆的声音格外刺耳。 殷红豆头皮发麻,这小娘子真是会作死,她大概没想到特地清了场的宝云寺,塔楼这边确实没有别人来,但傅慎时本人却来了,而且她那话未免也太恶毒了些。 老老实实地垂头站着,殷红豆余光瞥向傅慎时,他的面目依旧没有表情,精致的侧脸线条流畅,浓密的睫毛下,一双褐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墙壁,阴沉得有些骇人,他纤瘦的手握住扶手的首端,青色的筋脉像藤蔓不动声色地攀爬而上,像蓄势待发的林野青蛇,滋滋吐着信子。 殷红豆当然知道,喜怒不行于色的傅慎时已经动了怒。 墙边啜泣声消失后,张小娘子吸了吸鼻子,便听得丫鬟柔声劝道:“姑娘在家中不是答应好了么,只来见一见,到时候说八字不合推了便是,毕竟是老太爷答应下来的事,若是反此时悔,岂不是影响张家声誉。姑娘大了,不能凡事任性,叫长辈们为难。” 张小娘子如鲠在喉,带着哭腔道:“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八字是男方家去合的,若是这事办不好,难道我一辈子就要跟个残废度日么,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 丫鬟忙道:“姑娘胡说,老爷夫人怎么舍得姑娘受苦?一会子还要见侯夫人,姑娘快把眼睛擦一擦。” 顿了一会儿,张小娘子声音里略带娇羞地回复道:“咱们去找个地方洗把脸重新上妆,我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张小娘子此时和方才骂傅慎时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 傅慎时紧紧圈在扶手上的指头微微一动,当年京中惊才艳艳的三个才童,皇后的表外甥便是之一。当时他排行第一,流云公子排第二,因品性闲散飘逸,这些年多在外地游学,见首不见尾,便被人取了个“流云公子”的雅号。 说起来,他们算是旧友。 殷红豆却纳闷着,那个什么流云公子既然是来找方丈,怎么会和张小娘子撞上,除非她有心找过去……那便有趣了。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突然觉得今日跟来宝云寺,简直是极大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墙外丫鬟道:“姑娘,回塔楼去吧,那边有水……” 丫鬟和张小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殷红豆和时砚站在傅慎时身侧纹丝不动,也不敢动。 殷红豆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猜想,最可怕也最符合傅慎时性格的一种,便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成了这桩婚事,娶了张小娘子回来好生折磨,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真是如此,傅慎时心中又多添一分仇恨,张小娘子做了长兴侯府的六奶奶,这恐怕对殷红豆将来的出路没有益处。 但殷红豆也明白,傅慎时不出这口恶气是不可能的。 不知过了多久,殷红豆站得膝盖都有些疼了,才听到傅慎时面色如常道:“去方丈那儿。”他声音平静如水,却又冷如寒冰。 时砚稳稳地推着傅慎时的轮椅,殷红豆乖巧地跟在后面,去了方丈的院子。 方丈住的院子没有门槛,也很宽敞,庭院里植了几颗挺拔松树,摆着一张方形石桌和两张石凳。 主仆三人刚进去,院子里伺候的独臂僧人点头行礼,随后便去房间门口禀道:“方丈,长兴侯府傅六爷来了。” 玄元方丈离开从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东西,他脑袋光溜溜的,蓄着长胡子,穿着黄色的袍子,与寻常僧人并无两样,他笑容可亲,殷红豆与他对视起来,如同方才见过的普通僧人一般,一点压迫感都没有。 傅慎时微微点头示意,时砚向玄元方丈低了头,殷红豆连忙照做。 玄元方丈把棋盘放在方桌上,吩咐小和尚关上院门,他扫过傅慎时的眉眼,慈和地笑道:“慎时今日带了东西来。” 眼睑微抬,傅慎时神色淡漠地道:“未曾。” 呵呵一笑,玄元方丈笑容温和道:“带了心事来。” 殷红豆暗赞,这老和尚眼色厉害,傅慎时进院子之后,情绪已经藏的那般好,他竟然也瞧了个究竟出来。 玄元方丈摆好棋盘,道:“我有一局棋,始终解不了,流云连着来我这儿三天都没解开,正好你来了,试试你的棋艺有没有长进。” 把玩着玉戒指的傅慎时听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看着棋盘淡淡道:“那便试试。” 玄元方丈朗声笑着,随即吩咐独臂僧人道:“去泡一壶苦茶过来。” 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殷红豆估摸着张小娘子说不定快要寻了来,便自告奋勇道:“六爷,奴婢去帮忙!” 傅慎时朝殷红豆望过去,微微点头。 86.第 86 章(一更) chap_r(); 此为防盗章  见是紫晴来了, 心里“咯噔”一下,殷红豆感觉不妙,忐忑着起身去迎她。 丫鬟也分等级, 原主都是打小卖身进来的丫鬟,在长兴侯府待了近十年,眼下已经是二等丫鬟, 紫晴却是主子身边的一等丫鬟, 主子着一等丫鬟特地来问二等丫鬟的状况, 不会只是“随口关心”而已, 尤其像殷红豆这样相貌出众, 长相艳美的丫鬟, 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 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殷红豆忙笑道:“好多了。”随即起身替紫晴倒了杯茶, 问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夫人问了?” 接了殷红豆倒的茶水,紫晴坐下, 面带得体的笑容,道:“你也休息有大半月了, 我怕你落下病根, 过来瞧瞧。” 原主是溺水而亡。殷红豆醒来后, 就着了凉, 喉咙也被水呛坏了。连续咳嗽了半个月,因怕病气过给了主子, 一直没有上值, 由同屋的丫鬟替她顶班, 她休息了这么久,已经开始招人眼了。 殷红豆也给自己倒了杯水,笑一笑,道:“紫晴姐姐费心了,没什么病根,我这咳嗽也好了,明儿就能上值。” 紫晴也就抿了口水,道:“那就好。”又关心她说:“以后可要离湖边远点儿,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水,水边的花儿开的再好,也别再往水边走了!” 美目低垂,殷红豆嘴角渐渐拉平,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不过一瞬,便立即感激笑道:“知道了,谢谢姐姐叮嘱。” 紫晴仔细打量着面带灿笑的殷红豆,小姑娘额头饱满光洁,柳眉细长,卷睫在清澈润泽的桃花眼上轻颤,琼鼻红唇,笑起来自带一段风流,媚而不俗,偏这张脸生在一个丫鬟身上,真真是可惜了。 同情地瞧了殷红豆一眼,紫晴便连忙收藏起情绪,略嘱咐了几句话,便回了上房,把这事儿禀了主子,还笃定道:“看样子是大好了,没有落下病根。” 穿马面裙,打扮华丽庄重的妇人微微点头,绞着帕子道:“明儿让她在我屋里当值,等我上午忙完了,下午就把人送老六那边去。” 紫晴应下之后,第二天就安排了殷红豆在上房上值。 殷红豆早起后,在上房伺候完主子梳洗,便开始洒扫屋子。 房里一起上值的大丫鬟说,屋子里要和去岁春天一样,剪几株杏花瓶插才好。 殷红豆主动揽了这事儿。穿来之后,她还未出过院子,脑子里关于原主原有的记忆很模糊,这些天半打听半猜测,才得知了个大概,她正想对侯府熟悉一二,便带着绑了红绸布的剪刀和竹编的篮子,摸索着去了园子里。 一路往院子那边去,殷红豆越发觉得长兴侯府守卫森严,真的就像丫鬟们说的那样,除了厨房负责采买的人,寻常奴婢根本出不了门,更遑论逃跑。 即便有幸逃出了侯府,凭她手上的几个钱,也根本走不远,就算走远了,也是逃奴,还会被官府一直追查,假设官府追查不到,也难保不会遇到人贩子。 这深宅大院的,除了老老实实待着,还真就是别无出路。 眼下殷红豆要先保住小命,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恪守本分,不被人看出异常。 看清未来的殷红豆,麻溜地去剪完了杏花。 殷红豆本想在园子里转悠一圈再回去,走到后山脚下的时候,发现园子实在是太大了,穿着绣花鞋,累得她膝盖有些痛,就近寻了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坐下。 后山上全是假山石林,层叠掩映,蜿蜒曲折,遮住了山中小路和背后的大片竹林。 刚坐下来没多久,殷红豆就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山上传来,不过很快便停下了,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两个人躲在假山后面说悄悄话。 殷红豆本着不想惹麻烦的心态,想提着篮子走,正好又听到山下有人路过,于是进退两难,只好缩回大石头后面躲一躲。 山上两人说话的声音,殷红豆就听得真真切切的。 撇了撇嘴,殷红豆抬眼望天,这点儿背的,碰上的净是些倒霉事。 两个丫鬟正私议着六爷傅慎时,打坏四个美婢的事儿。 殷红豆不禁竖起了耳朵。 穿来这么久,所有的主子里,殷红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六爷傅慎时。 长兴侯府一共三房,六爷傅慎时乃大房大夫人所出,年十六,仍旧住在内院,独居重霄院,深居简出。 像殷红豆这样的丫鬟,根本见不着他。 虽然没见过傅慎时,但是殷红豆听说了,这长兴侯府里,无论男女,相貌最为出众的便是他。而且傅慎时五岁成诗,七岁为赋,十岁的时候,已经才名远播,名震京城。 偏偏可惜了,傅慎时运道不好,十岁的时候骑马摔断了腿,残废至今,常年坐于轮椅之上,且性格阴郁残暴,这样的人于侯府而言,等同废人。 就在前天,傅慎时把身边四个貌美的贴身丫鬟重罚后赶走。 此事惊动阖府上下,连没出院子的殷红豆都听说了。 侯府少爷身边不能缺了人,前天赶走四个,总得再填上丫鬟去伺候,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蛋! 殷红豆庆幸,好在她是二房的人,怎么着,都轮不到她去大房伺候那位变态少爷! 假山后面,两个丫鬟的对话打断了殷红豆的思绪,其中高个的丫鬟颤声道:“当时我正好路过了重霄院门口,你是没瞧见,那四个丫鬟被当着众人的面,打的衣裳都渗了血……”她揪紧了自己的薄袄,越发觉得背脊发凉,瞪着眼蹙眉回忆道:“也不知是打死了还是打昏过去了,一路拖出去的,从院里的青砖到门口的石阶上,全是血!吓得我现在还手脚冰凉!” 矮个的丫鬟不以为意,语气里充满了不屑道:“还不是那四个丫鬟没用!白瞎了到六爷身边服侍的机会!” 高个丫鬟不敢苟同,细声规劝道:“你可管好你的嘴,六爷是那么好服侍的么!” “嘁”了一声,矮个丫鬟道:“若有二夫人身边红豆那丫头的皮相,有什么不好服侍的!只是可惜了她那么好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 殷红豆嘴角一抽,这可不是法治社会,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去送死的! 高个丫鬟摇首否认道:“六爷身边可不是好去处,不管什么长相,何必吃这个苦头!” 矮个丫鬟另有见解,她娇哼一声,道:“你懂什么,咱们府里的到了岁数的爷,只有六爷身边没有人,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高个丫鬟继续小声道:“别想这些了,反正你又没机会去六爷身边。得了得了,再迟了回去交差,太太要怪罪了。” 矮个丫鬟骨碌转了一圈,眯眼笑道:“你说我要是能去六爷身边服侍,太太放不放我去?” 愣了好一会儿,高个丫鬟有点恐惧道:“你若能去,太太岂有不放的道理?不过你还是别想了,六爷不会主动要人的,难不成你还去投怀送抱?” 矮个丫鬟嘴边抿了个得意的笑,她若花些心思,投怀送抱又怎么不行? 说完话,两个丫鬟顺着后山上的小道走远了,殷红豆从大石头后面出来,冲着丫鬟走的方向说:“投怀送抱?傅六是傻.吊货啊!会看上你?” 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殷红豆真是见多了,竟然还骂她是蠢货,呵呵,一对白眼,好走不送。 吐槽完,殷红豆才忽想起方才山下也有行人,她探身去看,不见人影,才放心地提着篮子,原路返回,出了园子。 后山侧面,傅慎时坐在轮椅上,在位置绝佳之处,敛眸听完了所有对话,他身边的小厮弯着腰,恭敬地问:“六爷,刚走的那个丫鬟小的认识,用不用小的去细问……” 傅慎时抬起手否定小厮的提议,声音阴郁微哑,道:“回去。” 修长的五指一根一根地落在轮椅的扶手上,傅慎明骨节分明的手,白皙透亮,难见血色。 现在就提了丫鬟细问,岂不是打草惊蛇,倒少了一出“丫鬟不知死活地来投怀送抱”的好戏。 走到半路,一直闭目的傅慎时睁开了眼睛,浓密的睫毛颤动着,目如星子,他问小厮:“什么是沙雕货?” 皱眉想了想,小厮摇头道:“小的不知。” 傅慎时再未言语。 殷红豆摸了摸鼻子,这事要成了,可又是苦差事,上次傅慎时犯病差点没把她掐死,这次她不太想掺和,但她显而易见地躲不开。 抱着死活不能和银子过不去的心态,殷红豆还惦记着向主子讨个情儿出府,她道:“廖妈妈先别直言此事,趁着送水或者吃饭的时候探一探六爷的态度。若郑家如夫人说的那般,真心喜爱六爷,六爷未必不肯去。您别怕,六爷了不得发顿脾气,也不会比这更糟糕了。” 廖妈妈点了点头,她也知道这件事只能这么办,不过是想从殷红豆这里求个安心,她道:“那我这就去同六爷说说。” 果然同殷红豆猜测的那样,傅慎时并未排斥与郑家姑娘相看,他只对廖妈妈说了一句话,他说:“张大人不过四品青州知府,郑指挥使可是官居三品,父母亲倒是很替我考虑。” 张大人指的是张小娘子的父亲,他外任青州,官居四品,但从官阶上看,他比郑指挥使还低一级,但他已经外任八年,明年便要回京,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而郑指挥使的官职是世袭,无军功很难高升。郑家无子,这位置将来要么便宜郑家旁支,要么被朝廷收回。 傅慎时第二桩亲事看似更加体面,明眼人却晓得,武官哪里能跟文官比。 廖妈妈浸淫侯府内宅,这一层她心里明白,便说给了殷红豆听,还道:“六爷这般也不求什么体面了,若郑小娘子是个温婉可人的,她娘家的家世,倒可以少计较些。” 殷红豆深以为然。 廖妈妈拉起殷红豆的手,温声道:“后日就要去庄子上,你跟着一道去。三爷的生辰礼物我挑好了,到时候你拿着送过去,多说两句好听的话,时砚嘴笨,只能指望你。” “好,我记下了。” 后日,殷红豆起了个大早,又是忙活做早膳,又是忙着仔细存放傅三的生辰礼物。 匆匆吃过粥和馒头,她便跟着一道上了傅慎时坐的马车。 七八辆马车一路从长兴侯府出去。 殷红豆搂着怀里沉甸甸的楠木盒子,坐在马车靠帘子的角落里,趁着傅慎时闭眼休息的时候,她悄悄挑开帘子往外看,就像笼中鸟儿歪头观望外面的世界。 傅慎时陡然睁开眼,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很想出去玩?” 殷红豆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傅慎时在主动跟她说话,便扭头答说:“想家。” 眼下重霄院没有别的丫鬟伺候,她还不敢说自己想离开侯府,她怕惹傅慎时不快。 当然了,想家也是真的。 殷红豆父母极度不负责,她是被奶奶带大的,虽然奶奶已经去世了,但她还是会想原来那个老旧的家。 当下无人言语,一路顺利地坐到了长兴侯府在京都郊外的庄子上。 87.第 87 章(二更)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第五章 殷红豆怎么敢当着傅慎时的面说他不是东西——即便她心中是这么想的。 赔着笑脸, 殷红豆道:“奴婢不是那个意思,沙甸货指代的重点是您很尊贵,旁的不重要,重要的六爷尊贵,无比的尊贵!” 瞧了一眼傅慎时手上的伤痕,殷红豆恳切道:“六爷,您若觉得奴婢说话不好听,回了重霄院再处罚奴婢便是, 当下最要紧的是先把您手上的伤处理了。还有这鞭子……” 弯腰捡起软鞭,殷红豆用袖子擦干净,还暗暗摸了摸,也不知什么皮做的鞭子, 拽起来那么结实。 低头看着手上勒出的伤痕, 傅慎时神色淡漠, 吩咐时砚道:“把我的虎尾鞭拿着, 回去。” 殷红豆双手一颤, 险些把虎尾鞭扔了出去,傅慎时这厮果然变态, 竟然用保护动物的尾巴做武器。 还回虎尾鞭,殷红豆双手贴在大腿外侧搓了搓,方才碰过虎尾鞭, 心里有种罪恶感, 得擦掉才会安心。 低着头, 殷红豆一路盯着轮椅的车轱辘。她两手空空, 心里直突突,菜还没从厨房拿来,也不知今晚还有没有命做菜吃菜了。 心情低落地回到了重霄院,殷红豆一见廖妈妈就眼圈红了,等傅慎时进了上房,她立刻冲到廖妈妈怀里,死死地搂着她,哭丧着脸,道:“廖妈妈救我!” 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廖妈妈问她:“怎么了?” 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这丫头老实乖觉,贴心善良,没有野心,但这才没几天,竟跟着傅慎时的屁.股后面回来,还向她求救。 有了前车之鉴,廖妈妈不免心生警惕,肃了神色道:“你对六爷做了什么事?” 殷红豆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道:“我在后山看到有个丫鬟要对六爷投怀送抱被六爷勒了的脖子我怕六爷伤到手还要担上不好听的名声便立刻扑上去阻止虽然救下了丫鬟但是好像惹六爷生气了,呜呜呜呜……” 一串话说完,殷红豆才喘了口气,也开始后怕了,抱着廖妈妈的肩膀,眼泪漱漱地流。也不知道她造的什么孽,总是碰上倒霉事! 廖妈妈却是松了口气,温柔地拍着殷红豆的肩膀,道:“我果然没看错你!”她温声哄道:“别怕别怕,有我替你说项,六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稍稍下安心,殷红豆噘着嘴,忐忑地问:“之前的四个丫鬟,廖妈妈替她们说好话了吗?” 廖妈妈语塞,过了一会子才硬着头皮道:“……说了。” 哦豁!那就证明,说了还是没卵用啊! 殷红豆更想哭了。 时砚从内室出来,道:“红豆姑娘,六爷叫你。” 廖妈妈拉着殷红豆的手安慰道:“别怕,我跟着你去。” 二人一道进去,时砚拦下廖妈妈,道:“妈妈,六爷没让您进去。” “……” “……” 时砚最是忠心,即便傅慎吩咐他做伤天害理的事,他也只会听从,眼下廖妈妈是不可能进去了。 廖妈妈冲着屋里柔声道:“六爷,红豆是个好丫头,您待她宽宏些,否则一日三餐便没有人做了。” 殷红豆也只能祈求,傅慎时是个重口腹之欲的人才好,那她小命还能靠一手厨艺续一续。 惶惶不安地进了屋,殷红豆绕过八扇的屏风,进了傅慎时起居之地。 屋子里陈设简单,不过日常应用之物,都是紫檀木所制,十分贵重。 傅慎时背靠轮椅上,姿态闲散,挥挥手让时砚退了出去。 殷红豆正犹豫要不要下跪,跪一个十六岁的小屁孩会不会太没骨气,便听傅慎时淡声道:“为何阻止我?” 殷红豆肯定不能说我觉得你这死变态太残暴了,便垂首道:“奴婢怕六爷伤着手……” 室内静默异常。 傅慎时声音低沉冷淡了两分,道:“说实话。” 真的是不跪不行了,殷红豆噗通跪下,挺直了脊背,道:“奴婢没有说谎。一则奴婢恐六爷伤了手,二则……前四个丫鬟的事才过不久,若六爷再沾上什么不好的名声,到底有伤六爷英名。” 殷红豆态度真诚,言辞恳挚,不知情的人,怕是要信以为真。 然而傅慎时只觉讽刺,他嘴唇上扬,交握的双手也不自觉收紧,问道:“我有什么不好的名声?我又有什么英名?” “……” 真是没法聊天了啊啊啊!殷红豆从没碰过这么敏感又爱咬文嚼字的人,他娘的她就随口吹捧傅慎时几句,按照一般套路,不该是你好我好大家好,此事就此揭过吗! 殷红豆突然好想念那些打官腔的领导,比傅慎时好伺候太多了。 到底是专业秘书出身,殷红豆还不至于真被这一问给难住,她吸了口气道:“若六爷再伤一个丫鬟,难免让人觉得您苛待下人。六爷也是天赋异禀惊才绝艳之人,何苦为那等人伤了清誉,得不偿失。” 傅慎时猛然捏住殷红豆的下巴,他敛眸盯着她精致的脸蛋,声音压抑地问:“你在教我做人之道?” 三月天,傅慎时手掌心上的红痕醒目,贴在殷红豆脸上的手指冰冰凉凉。 殷红豆的面颊被捏得嘟了起来,她嘴巴被迫噘得高高的,也委实有些疼,双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傅慎时的双手,她艰难开口道:“奴婢岂敢……不过忠于分内之事,爱……爱重六爷罢了!” 殷红豆的手又暖又柔,她指尖松花糕的余香犹存。 傅慎时想起廖妈妈的劝,便松开手,用帕子擦了擦被殷红豆摸过的手背。 殷红豆大喜,回想着方才说的话,不知道是哪个字眼戳中了傅慎时的良心,叫他泯灭的人性竟然苏醒片刻。她联想到傅六连饮食喜好都不愿表达的猜测结果,难道是“爱重”二字?或者……是“爱”字? 傅慎时擦干净手,仍不顾伤痕,冷声问道:“爱重我?你不过才来重霄院一旬,缘何爱重我?” 殷红豆窃喜,果然是“爱重”二字打动了傅慎时,真是个缺爱的死变态,她一脸平静道:“忠于主,自然包括爱重主子,奴婢以为,只是分内之事。” 这样的回答模板,应当是挑不出错的。 傅慎时沉默了许久,没有突然发疯,殷红豆稍稍放了心。 不知过了多久,傅慎时道:“你走吧。” 压住上翘的嘴角,殷红豆面色如常地站起来,福一福身子……然后腰间的荷包就掉了,从紫晴那里顺过来的陶瓷茶盖,落在五尺见方的青砖上就摔碎了!!! 草泥马啊啊啊!!!关键时刻瓷片怎么掉出来了!!! 殷红豆内心崩溃,欲哭无泪,表情却不敢露出分毫不妥,只淡定地捡起荷包,准备出去。 傅慎时叫住了她,嗓音低低地问:“那是什么?给我看看。” “……”咱能别有那么重的好奇心吗? 殷红豆双手微颤,把东西递过去。 傅慎时道:“拿出来。” 殷红豆老老实实打开荷包,背上已经开始沁冷汗。她把碎掉的陶瓷片拿了出来。 傅慎时目光阴沉似能滴水,他抬头望着殷红豆问:“你带着这瓷片,随时准备自尽?” 嘴角微动,殷红豆放缓了声音道:“不是,奴婢从前与别的丫鬟一起共事许久,现在来了重霄院,自然要一心服侍六爷,不敢再念旧情,就带了一个茶盖,权当念想。” “以茶盖做念想?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奴婢家贫,首饰贵重,只好拿常用之物作纪念。” 傅慎时往轮椅靠背上仰去,声音清清冷冷道:“你最好别骗我。” “奴婢不敢!” 闭上眼,傅慎时声音懒懒的:“念你初犯,杖责十下。” 靠!还是要挨打! 殷红豆并不敢顶嘴,应了一声,攥紧荷包,一绕过屏风,赶紧撒丫子跑了。 得见天日,殷红豆欢喜地抱住廖妈妈不松手。 廖妈妈抚着殷红豆的背,笑道:“你看,我就说没事吧。六爷还是很心软良善的,你只要不犯大错,他不会惩罚你的。” “呜呜呜……”并不敢苟同啊,但殷红豆更不敢反驳。 廖妈妈道:“好了好了,你先歇着,把对牌给我,我让翠微去厨房拿菜,要准备晚膳了。” 殷红豆一脸颓靡,道:“还歇不了,六爷说要杖责十下!” 廖妈妈安抚说:“我叫时砚打轻点。” 殷红豆无语,廖妈妈啊,人家时砚根本不听你的好吗? 时砚进了屋子听吩咐,殷红豆就站在门口等着挨打。 约莫一刻钟过去,时砚才出来倒笸箩里的垃圾,殷红豆追着他问:“六爷让你什么时候打我?” 愣了一下,时砚道:“六爷没让我打你。”他面白无须,嗓音细腻犹如女子。 殷红豆顺利渡劫高兴不已,但心里却骂傅慎时是个死变态,竟有作弄人的恶趣味。 廖妈妈略问了时砚两句,便进屋去了。她既然知晓丫鬟投怀的这件事,便不能坐视不理,亲自问过了傅六,得知殷红豆所言不假,便在他面前道:“红豆那丫头说的道理倒是不错。既然没罚成那丫鬟,此事由我去同夫人说明便是,六爷不必忧心。” 88.第 88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廖妈妈把殷红豆生拉硬拽进了房。 二人绕过屏风进去, 满地狼藉, 时砚立在一旁如泥胎木偶。 傅慎时整个人窝在轮椅里,手臂垂在轮椅之外,低着头,鬓边发丝乱了几根,不安分地落在脸侧,遮住他沉郁冰冷的面容。 殷红豆轻轻地走过去,蹲下.身, 却还是惊动了他。 傅慎时猛然抬头,他面色惨白阴冷,目光森冷地看着殷红豆, 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 道:“你想劝我什么?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他的嗓音低沉冰寒,如从冰封的湖底透出来的幽响, 冷透骨髓。 殷红豆几乎要窒息,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 一边挣扎一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完整的话:“六爷……您的手……受伤了……咳……咳咳……” 廖妈妈红着眼眶望向傅慎时的手,惊叫了一声,连忙跑过去解救殷红豆, 扯开他的手, 无奈地哀声道:“六爷这是做什么啊!” 顺利从傅慎时挣脱出来, 殷红豆的小脸涨红, 一屁股坐在地上捏着嗓子直咳嗽, 缓过神来,便迈着发软的双腿赶紧离开。 她吓坏了。 想起此前种种,殷红豆愈发觉得自己真的是用生命在挣钱,果然是风险与收益并存,十个月月例的奖赏,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殷红豆回房洗了把冷水脸,没过多久廖妈妈就来了。 “廖妈妈,六爷怎么样了?”殷红豆笑着问的,不是她多么的关心傅慎时,是她深刻地了解自己的职业和地位。 在这个地方,丫鬟不能让主子费心,她也不能给廖妈妈添麻烦。 廖妈妈忽然松了口气,咽下了原本让她难为情的安抚之言,勉强地笑一笑,道:“没事儿了,估摸着六爷今日又不想用膳,晚膳少费心思,备一些吃食以备不时之需便是。” 殷红豆点了点头,看看了廖妈妈发干的嘴唇,倒了杯水递给她。 廖妈妈捧着杯子,犹豫再三才道:“明儿去萧山伯府,你还是跟去吧,时砚一人伺候我终是放不下心。” 殷红豆垂眸,长长的羽睫盖住明亮的眼睛,清丽艳美中又带着一丝乖巧,道:“好。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她说的轻巧,心里却并不松快。 廖妈妈欣慰地握了握殷红豆的手,再未多言。 是夜。 送去书房的晚膳一直放到冰冷,傅慎时也没有动一筷子,时砚原模原样地给端去了厨房。 天色漆黑,庭院里仍有虫鸣。 殷红豆还不习惯早睡,她趴在床头,看向窗外,厨房的灯已经熄了,上房的灯还亮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傅慎时房里的灯也灭了。 打了个哈切,殷红豆顿觉困倦,她关上窗,抱着填充着决明子的枕头,四仰八叉地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廖妈妈过来叫醒了殷红豆,吩咐她做早膳。 殷红豆快速地收拾好自己,找翠微给她梳了头,刚好在傅慎时换好了衣服之后,将热的粥端进了上房。 廖妈妈正在房里给傅慎时整理装束。 去萧山伯府与张家说和是重要场合,他要穿的精神得体才行。 殷红豆把粥搁在桌上,余光扫了傅慎时一眼。 他坐如泥胎木偶,纹丝不动,眨眼的时间都隔得很长,异常安静。傅慎时本就生的精致清冶,不说话的时候本该是乖巧温顺的模样,偏偏面色冷似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那双狭长的眼睛又泛着淡淡红血丝,便多了几分阴冷之色,叫人无端胆寒。 廖妈妈温声道:“红豆,你把六爷的衣服顺带拿出去让翠微洗。” 傅慎时昨日穿过的衣服就放在罗汉床上,殷红豆走过去拿在手里,竟还触得到淡淡余温,她不免心惊,傅六不会一整夜都没合眼,就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夜吧! 这绝对是傅慎时做的出来的事,殷红豆低着头,头皮发麻地拿着衣服离开了上房。 在厨房里匆匆吃过早饭,殷红豆便立在廊下等待。 没过多久,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廖妈妈紧随其后,瞧了殷红豆一眼,对傅六道:“今儿还是让红豆跟去吧。” 傅慎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廖妈妈权当他默认了,捏了捏殷红豆的手臂,脸上露出温柔的酒窝,道:“去吧。” 微微点头,殷红豆跟在了轮椅的后面。 还是同那日去宝云寺一样,殷红豆和时砚两人为着伺候傅慎时,与他一道坐在第二辆大的马车里。 殷红豆坐稳之后,放下帘子,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向萧山伯府。 京中住宅金贵,民居鳞次栉比,但像侯府和伯府的宅子皆是天子御赐,都在内城,且离皇宫不远。长兴侯府住在咸宜坊,萧山伯府坐落在大时雍坊,两家相隔不过两刻钟车程。 京城的早上,街道上贩夫走卒早已如川如流。 路上略微耽搁了一小会儿,长兴侯府的马车便顺利抵达萧山伯府。 萧山伯府朱漆大门,门上是唯有公侯伯爵府邸才准用的兽面摆锡环,长兴侯府的小厮捏着门环敲打两下,立刻有人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跟萧山伯夫人身边的妈妈碰了面,跟着她绕过游廊穿堂,一路走到跨院的大厅——这是伯府内宅的待客之处。 秦氏领着傅慎时等人入了大厅旁边的暖阁,萧山伯夫人和张夫人早在里边等着了,她竟像是姗姗来迟之人。 即便如此,秦氏也没有拿出好脸色,她只朝萧山伯夫人笑笑示意,又侧身让出位置,叫傅慎时同主人家问好,便落了座。 坐在另一边的张夫人领着女儿起身,还没来得及同秦氏见礼,对方就坐下了,母女两个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只好也一道坐下。 张夫人倒是很崩得住,心里窝火,面上并不显。 张小娘子年轻不经事,沉不住气,目光频频朝傅慎时身上望过去,没与他对上,却同殷红豆两人对视了一眼。 殷红豆并非真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张小娘子脸上显露出来的小女儿家的娇媚之态,和被人捕捉到偷窥男人之后的羞涩紧张,和她从前见过的暗恋者的状态如出一辙。 垂下头,殷红豆绞着手指,那位小娘子不会喜欢上傅慎时的皮相了吧! 余光扫过傅慎时的脸颊,殷红豆撇了撇嘴,她觉得大有可能,毕竟傅慎时的脸还是十分具有欺骗性,而且那日傅六所展现出来的才智,完全碾压流云公子。张小娘子年轻冲动,因一时仰慕而生了嫁人之心,也极有可能。 怕只怕,婚事真成了之后,张小娘子认清现实,后悔不迭。 不过殷红豆觉得张小娘子连认清现实的机会都没有。 昨日秦氏那般对待傅慎时,傅六若老实从了母亲的意思,那就不是他了,今日他绝不是来说和的。 殷红豆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暖阁里静了好一会儿。 萧山伯夫人身为主家,拿人钱财,受人之托,也不好冷了场,笑着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便把话题引到两家人的头上,她婉言道:“宁愿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两位夫人不如再好好谈一谈。” 话音刚落,暖阁外便有丫鬟过来禀萧山伯夫人,说内宅有事,请她过去一趟。 萧山伯夫人起身浅笑道:“二位慢谈。” 她的离开,当然是张夫人的要求,谁会愿意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旁人看见? 但这么重要的事,萧山伯夫人并不想错过,她人虽走了,却留下了两个机灵的丫鬟在门口随侍。 暖阁的隔扇紧紧关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萧山伯夫人搭了桥,张夫人如今是有求于人,便只好厚着脸皮过河,主动同秦氏道:“侯夫人,那日之事确实是误会,都是流言四起伤了两家和气,将来到底是要成一家人,今日不把误会解开,倒是枉费萧山伯夫人一片好心。” 便是看在萧山伯夫人的面上,秦氏会为难张夫人,却不会让她太过难堪。 何况秦氏心里惦记着那块肥缺,面色也渐渐缓和,微抬下巴瞧了张夫人一眼,笃定道:“我看并非误会,但小娘子年幼,我儿大度,倒不是不可原谅。” 她又看着傅慎时,问他:“六郎,你说呢?” 傅慎时总算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让她斟茶道歉。”许是整夜没睡的缘故,他的声音喑哑阴沉的厉害,如覆上一层冰霜,听得人头皮都发冷。 殷红豆暗暗诧异,傅慎时竟只叫张小娘子道歉了事,这货莫非想了一夜想通了? 89.第 89 章(二更)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傅慎时叫了她来问:“那丫头对胡御医说了什么?”他神色淡漠,状似漫不经心。 廖妈妈笑的很温和:“没什么, 就问一些姑娘家的事, 也没有大碍。” 好像猜到了什么, 傅慎时翻了一页书, 轻声“哦”了一句。 “大夫人把她叫去了。”廖妈妈收敛起笑容,说道。 傅慎时渐渐抬眸, 声音发冷,道:“何时去的?” “就在重霄院外面的甬道上被如意姑娘带去的, 去的有一会子了。” 沉默了一阵, 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这丫头性子野,由她去吧。” 廖妈妈欲言又止,两手不安地贴着大腿,到底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 天黑时分, 大厨房送了晚膳过来,廖妈妈留下丫鬟的晚膳,端着傅慎时的那一份去了书房。 傅慎时刚好完成一幅画作,他把东西齐整地摆起来,吩咐时砚推他去圆桌那边用膳。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三菜一汤, 一道人参笋, 细竹笋切成人参状,加了蜂蜜水, 口味微甜, 一盘腐干丝, 也切的极细,用虾和酱油拌着,鲜味四溢,还有一碗连鱼豆腐和一盅汤,几道菜摆在一起,颜色相宜,看着很有食欲。 傅慎时举箸尝了一口,深皱眉头,菜品倒是跟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可味道差远了,也不说很难吃,但今夜的菜,就是不好入口,他扔下筷子,想起了什么,面色沉郁问道:“她还没回来?” 廖妈妈眉心突突地跳,攥着帕子道:“是,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六爷不是说由得她去么……” 傅慎时看了一眼天色,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重,他道:“妈妈去寻她吧。”随后看向时砚说:“把这撤了。” 时砚叫来翠微撤下饭菜,廖妈妈准备去世安堂看一看。 傅慎时嫌屋子里闷得很,时砚便推他去院子消食。三个人刚出去没两步,门口有个娇小的身影推门溜了进来。 夜色茫茫,朗月悬空,星罗棋布,殷红豆穿着深色的褙子,里面是宽袖的裙子,缓步而来。晚风吹拂,她纤瘦的身体套在宽松的衣服里,远远地与这夜色几乎相融,只瞧得见玲珑的轮廓,愈发显得单薄瘦弱。 傅慎时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娇小人影朝他走来,摇摇晃晃,步子并不大稳当,他攥紧了扶手的首端,与殷红豆的距离越来越短。 轮椅停下,殷红豆也驻足,两两相望,傅慎时开口问她:“怎么才……” 话音未落,殷红豆两腿一软,往轮椅里摔去。 傅慎时下意识地身体前倾,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殷红豆的腰肢。她整个人都压下来,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如墨的发丝垂下几绺,扫过他裸.露的颈项,又轻又痒。含苞待放的两团柔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胸膛。 呼吸之间,他还感觉到有热气扫过他的耳廓,烫得他耳根发红,心里莫名就有了些异样的燥热。 傅慎时正要推开她,便听见耳边一句细密委屈的轻唤:“六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揽紧她纤细的腰,傅慎时嗅着清香又不腻人的淡香,他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却有一瞬间的犹豫,道:“……起来。” 廖妈妈连忙上前扶住殷红豆,紧张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殷红豆嘴巴噘得高高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站了一下午,腿麻,实在站不住了。” 廖妈妈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站着。 说明大夫人只是想敲打殷红豆,并不是真的要罚她。 傅慎时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淡声道:“回来了就早些歇息。” 说罢,他便回了书房。 殷红豆也回到房间躺着,翠微帮她揉膝盖,捏腿。 廖妈妈倒了杯水给她,道:“我去给你拿些活血的膏子来,六爷从前用剩下了许多。”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谢谢廖妈妈。”又低头说:“谢谢翠微。” 翠微细声道:“红豆。” “嗯?”殷红豆捧着杯子发了一声浅浅的音。 “今天没吃你做的菜,胃口都不好了。” 殷红豆心里暖暖的,笑道:“还胃口不好呢,你这小胖妞,分明就是想我、担心我,对不对?” 翠微手上力道均匀,继续道:“对。但是今晚六爷也没吃下饭。” “……” 殷红豆撇嘴,傅慎时没吃饭啊,那肯定是因为挑食呗! 虽然傅慎时今夜没吃饭,但殷红豆回来之后,他也没再折腾她做晚膳。 殷红豆心想,肯定不会是傅慎时良心发现,定是他胃口又不好。 夜里戌时正。 翠微下了面条给殷红豆吃,还问了她在世荣堂发生了什么。 殷红豆一边大口地吃着面条,一边含糊带过,暗地里却庆幸秦氏没有真要整死她,否则以傅慎时现在对她的态度,估计根本不会想保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 今日太累了,吃完面条,殷红豆睡的很快很沉。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殷红豆腿还有些发酸,她依旧去厨房做了早膳,翠微负责熬药。 吃药是不能吃茶的,殷红豆高兴道:“太好了,这段日子不用煮茶了。” 煮茶并不简单,殷红豆跟着翠微学了许久才学会煮浓淡适宜的茶,而且厨房里的茶炉常常要人看着火候,冷了便要时常换茶,实在麻烦。 如今少了一样事,她和翠微都轻省些许。 没过多久,殷红豆先将早膳先端了过去,药又熬了一会儿,约莫饭后两刻钟的功夫才拿去书房。 药很苦,殷红豆拿着托盘,药碗还有盖子盖住,她都能闻得到酸苦的味道,所以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 到了书房门口,殷红豆按下情绪,面无表情地进去,道:“六爷,药好了,不烫嘴。” 傅慎时抬首瞧了殷红豆一眼,并不看药,又低下头继续翻着书,道:“知道了。” 殷红豆垂头催道:“再放要凉了,六爷趁热喝。” 这么苦的药,不喝可浪费了。 “吃药也要催?”傅慎时冷声问。 “可不是,吃药也要催。”殷红豆原句还给他了。 傅慎时翻书的手顿住,他随手将书扔在桌上,挑眉着殷红豆,这丫鬟胆子越发大了,竟敢顶嘴起来,他后颈莫名一痒,动了动嘴角,到底没说什么,一口气喝完了药,拿起擦嘴的帕子,只是沉声道:“拿走。” 吃苦都不带眨眼的,厉害啊! 殷红豆端着案盘顿觉无趣,便见傅慎时喝了口白水,拧眉道:“茶水呢,怎么是白水?” 还以为他不苦呢。 殷红豆抿了个笑,道:“胡御医说六爷要忌口,喝不得茶。” 就这么苦着吧。 傅慎时瞪了殷红豆一眼,冷着脸问她:“你在笑?” 殷红豆慌忙低头,道:“没有没有,奴婢腿还酸疼着,哪里笑得出来?” “罢了,退下吧。” 殷红豆点头应了个是,抬眼正好看见傅慎时用帕子擦嘴角,他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清秀精致。 傅六的长相自是不必说,丰神冷峻,狭长的双目颇有别样风流,他穿着一身暗纹薄绸衣裳,羊脂玉蝉扣挽住高高束起的墨发。便是最简单的动作,他也做的行云流水,优雅自然,是真正的富家公子,骨子里就有一股贵气。 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傅慎时的脸,暗叹皮相惑人,须得时刻警惕才是。 ——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殷红豆一边在重霄院当差,一边开始了解内院的结构和大业律法。 等主子放她出府实在是没个定数,殷红豆打算攒够了银子,找人跟她名义上的家人联系,看能不能找夫人或傅慎时讨个人情,付了卖身银子,放她出府——她也立了几次功不是吗? 当然大夫人和廖妈妈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殷红豆走的,除非重霄院“后继有人”。 殷红豆寻了个空儿,跟廖妈妈提起了院子里人手不够的事儿。 平日里翠微负责粗活,又要帮着照看厨房,殷红豆负责一日三餐,还要学着院子里的事,廖妈妈自己也有丈夫子女,并不是天天都能待在院子伺候的,她也觉得只两个丫鬟伺候实在是少了些。 离前四个丫鬟被赶出去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廖妈妈瞧时候差不多到了,便找了时间去世荣堂,想跟秦氏提这个事儿。 廖妈妈还没来得及说事儿,秦氏倒是先一步同她道:“你回去同慎时说,金吾前卫郑指挥使的女儿与他年纪相仿,我已与郑夫人见过了,郑大人和郑夫人很喜欢他,后日正好老三过生辰,叫他一道去庄子上同人家见上一面。” 90.第 90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收拾好东西, 殷红豆便跟着丫鬟如意去了重霄院, 让她感到悲哀的是, 竟然只有同屋的一个丫鬟目送她。 算了算了, 何苦拖累人,殷红豆潇洒地背着包袱走了。 离开怡和院,走了一刻多钟, 殷红豆才到了地处偏僻的重霄院。 重霄院在侯府的东北角, 紧邻一条巷子, 隔壁又是一户人家, 小巷不常有人通过, 白天夜晚都宁静非常, 此处实在是混吃等死的好位置。 如意把殷红豆带到重霄院里。院落不小, 有上房和厢房, 还有一间小厨房。院子中央摆着一块太湖石,西南方位靠墙的地方植了几棵花桃,这个季节,桃花开的正繁盛, 一树粉白色夹杂的花朵, 灿如霜雪, 微风轻拂, 喜鹊振翅,花瓣摇落, 漱漱如雨, 倒是一处好景致。 景虽美, 但重霄院冷清的很,除了一个洒扫的粗使丫鬟,四处不见人。如今院里能贴身伺候的,也只有管事的廖妈妈跟一个小厮。 如意带了人来,廖妈妈听见动静,立刻迎了出来,她是傅慎时奶妈,刚到四十岁,梳着妇人髻,穿着体面,脸上有个酒窝,笑起来很慈和。 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如意交代了殷红豆的来历,视线便不经意地瞟过上房傅慎时住的屋子,似有问询之意。 廖妈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至今还不大说话,我也实在不知道六爷为何要惩戒那几个丫鬟。”话锋一转,她又问道:“大夫人现在可还好?” 缓缓摇首,如意道:“不大好,已经下不来床了。不过妈妈不要忧心,六爷这边好了,夫人自然就好了。” 廖妈妈颔首道:“你便不去见六爷了,快回去伺候吧,大夫人身边少不得人。” 应了一声,如意便走了。 廖妈妈转脸打量了一眼殷红豆,见此丫鬟生的貌美,一对眼睛很是机灵,显然是个有心思的,骤然想到前面的四个丫鬟,她心中不喜,便指了厢房冷淡道:“你就歇在那屋里,放下包袱,跟着我去见一见主子吧。” 殷红豆乖乖溜溜地放下包袱,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跟着廖妈妈进了上房。 重霄院上房三间,最左边的是书房,中间的是客厅,最右边的梢间便是傅慎时的卧房。 进了东梢间,殷红豆便等在门口。梢间也很大,进门的右手边,隔着一架黑漆款彩百鸟朝凤八扇围屏,将起居处与外界隔开。 廖妈妈轻手轻脚地进去,温声禀道:“六爷,夫人送了个伺候的丫鬟过来,你要不要见一见?”她连丫鬟的名字也没报上去。 有淡淡的清香从内室飘出来,殷红豆站在屏风后面,只能透过边缘处,窥探到靠墙的罗汉床上,露出的华贵衣料。 “不见。”傅慎时的声音冰冷低哑,闻之生寒。 殷红豆哆嗦了一下,赶紧低下头,不敢再胡乱张望。 廖妈妈很快便出来,打发道:“回去吧,有吩咐再过来。” 殷红豆乐意之至,福一福身子,刚一出门,一溜烟就跑回房间了。 接下来的几天,殷红豆只在院子里帮着做一些粗使活计,根本不去傅慎时跟前显眼。 不过殷红豆也会观察主子日常的动向,她发现傅慎时平日里几乎不出门,不光不出院门,连房门都很少出,而重霄院,也无人踏足。下人们都不怎么说话,冷清的像孤冢。 过了五六天,下完一场春雨,傅慎时终于坐在轮椅上出了趟门,殷红豆根本没敢近看,就在房门口远远地望了一眼,等人没了踪影才走到院子里。 重霄院的粗活儿都是丫鬟翠微做,傅慎时的吃食由厨房送过来,小厨房里没有厨娘,只有廖妈妈偶尔会精心给主子做一些吃食,或是蒸一碗鸡蛋。 此时,廖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 几日的相处下来,廖妈妈觉着殷红豆是个老实丫鬟——不过现在进重霄院的丫鬟,大抵也没有敢不老实的。她便喊了殷红豆过来,帮忙看着火候。 廖妈妈正在做一道芙蓉豆腐,要先将豆腐将入井水里浸泡三次,除去豆腥味儿,再放入鸡汤中沸煮,临起锅时加紫菜和虾肉,不过现在没有虾肉,只好用猪肉沫代替。 殷红豆认得,这可不就是豆腐脑嘛!不过口味偏咸味,是北方人的吃法。 可能是长久待在重霄院里太寂寞了,廖妈妈正在剁猪肉,一面起刀,一面道:“要是到夏天有了虾再做芙蓉豆腐就鲜香多了,六爷爱吃。” 殷红豆声音不大地接话:“可以用蛤蜊代替,现在也正是吃蛤蜊的时候。要是觉得腥了,晒干了磨成粉便是,也不知外边的干货铺子里有没有卖的。” 惊讶地抬起头,廖妈妈道:“你还懂做菜?” 做傅慎时的奶娘之前,廖妈妈只会简单地炒菜,后来为了小主子,专门学了几样菜,但也不是专门的厨娘,懂的不算多,殷红豆的回答倒是让她有些惊喜。 殷红豆道:“奴婢嘴馋,略学得一二。”这话不假,她可是实实在在的吃货,吹一句烧得一手好菜,完全没问题。 廖妈妈大喜,道:“少爷食欲一直不大好,总要我花些精巧心思,他才有胃口。可好了,以后有个帮手。你还会做些什么菜?” 一面儿盯着火候,殷红豆一面儿道:“要看六爷喜欢什么口味的,廖妈妈把六爷平日里爱吃的菜说来让奴婢参考参考。” 廖妈妈如数家珍,说了十几道菜,基本上都是十分清淡好入口的东西,还道:“有几道家常菜是六爷从前爱吃的,不知道为什么,吃过两次,就再也不想吃了。” 傅慎时以前的口味并不算刁钻,而且廖妈妈说的家常菜,其实是不容易吃腻味的,至少一般人不会同时对好几道家常菜,突然心生排斥到再也不想吃的程度,除非是厨师水平大大下降。 殷红豆问道:“六爷可曾说过自己喜欢吃什么?” 廖妈妈眸光淡下,低头看着灶台道:“小时倒还有几样爱吃的东西,后来……他长大了,就不曾说过什么了。” 殷红豆猜想,傅慎时可能是不大爱表达喜好,厨房送来就吃,喜欢便多吃几口,不喜欢则不吃。但厨房的人日渐不上心,家常菜也做的不好吃了,他便少吃或是不吃。所以廖妈妈才得出傅六胃口不佳的结论。 但廖妈妈亲手做的菜却很用心,他便是爱吃的。 廖妈妈愁眉不展道:“六爷从来都是主食吃的少,实在受不住饿了,便吃些点心垫垫肚子。正在长身子的年纪,不好好吃东西怎么能行!” 如母亲般的关怀,听得殷红豆心里暖暖的。傅慎时在打杀丫鬟这件事上,不管在当今社会环境下是对还是错,长兴侯府的人既不问询也不惩罚,任由他病态发展,既是视丫鬟们的性命如草芥,也是害了傅六,难免令人齿寒。 抛开遐思,殷红豆心想,她自己的小命还保不过来呢,哪儿有功夫去想长兴侯府的长远发展。廖妈妈还算得傅六的心,眼下攀附住她,好好活着才是正理! 刹那间,殷红豆脑子里就蹦出十几道菜品,她把名字和做法一一说给了廖妈妈听。 好吃的菜,光是听步骤都够馋人的了,廖妈妈如获珍宝,满面笑色道:“夫人总算送个得力的丫鬟来。” 高兴得失了警惕之心,廖妈妈忽觉自己是在评论主子的是非,便住了嘴,转而道:“现在还来得及,妈妈让翠微去外边看看有没有蛤蜊粉。” 殷红豆道:“这不过是当一道开胃的小菜,主食吃这个还不够,不如叫翠微姐姐去厨房再拿些新鲜的菜,奴婢正正经经地做几道。” 廖妈妈求之不得。 殷红豆把要的东西都交代好了,当天中午做了一道油焖春笋、炒鸡腿蘑菇,加一碟子松饼为饭后点心。 到了用饭的时候,小厮推着傅慎时回来了。殷红豆累了一上午,跟翠微两个躲在厨房里一起吃多炒出来的菜。 丫鬟翠微名字倒是取的好听,实则是个身材壮实,面颊圆润的丫鬟,她吃饭速度很快,一个人瞬间吃了两碗。吃完了正餐,还吃了两块松糕,左右手轮流送进嘴巴。 翠微子憨憨的样子,把殷红豆逗笑了,她提醒说:“慢些吃,小心噎着。” 翠微摇摇头,道:“厨房送来的饭菜都没红豆妹妹的手艺好,今天好开心!嘻嘻嘻!” 91.第 91 章(一更)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傅慎时颖悟绝伦, 但又十分高傲自负, 殷红豆若是承认她看出了他内心的脆弱和无助,并替他在大夫人面前说话,一言不慎,就会激怒他。 权衡利弊之后, 殷红豆选择装傻到底,她垂首低声道:“奴婢知错, 可是奴婢的错是情有可原的!” 转着手指上的玉戒指, 傅慎时冷声问她:“如何情有可原?说我听听。” 殷红豆一本正经道:“张小娘子蛇蝎心肠, 咒骂六爷, 别说奴婢了,便是时砚也看不过眼去——时砚是不是?” 抬头看向时砚, 殷红豆抛去一个殷切的目光。 时砚不期然与殷红豆对视,面色浮红, 扭过头道:“是、是的。” 咧嘴一笑, 殷红豆又看着傅慎时一脸愤懑道:“这样的人, 怎么配得上六爷。奴婢自然想看她天打雷劈、后悔不迭的样子。” 语气微顿,殷红豆绞着自己的衣袖,噘着嘴小声道:“再说了,六爷不是也没阻止奴婢么,如果奴婢做错了,六爷当时就该罚奴婢, 说明六爷是默许奴婢的, 是不是呀……” 她轻柔的尾音微微上扬, 如软羽扫过耳廓,挠得人心里发痒。 傅慎时勾起唇角,这死丫头,惯会答非所问和倒打一耙,他索性顺着她的话反问道:“这么说来,是我跟你同流合污了?” 忙不迭地摇头,殷红豆道:“没有没有,六爷秋月寒江、冰清玉洁、白玉无瑕、清介有守,怎会跟奴婢沆瀣一气?那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六爷云中白鹤,不屑于与这等腌臜之人计较。六爷是君子,奴婢是真小人!” 傅慎时轻哼了一声,闲闲地靠在轮椅上,道:“字不会写几个,成语学的倒挺多。”沉默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问:“殷红豆,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为何要那般做?”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说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殷红豆的思维还停留在反击张小娘子这件事上,她心里想的当然是为了前途考虑,这样的女人进府,她可不认为自己能游刃有余地斡旋在两个疯子中间,迟早要受牵连。 不过殷红豆并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她嘟哝道:“奴婢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怎么还让奴婢说一遍……” 轻柔娇俏的声音拂过傅慎时的耳边,他眼睑半阖,想起那日殷红豆说“见不得六爷受委屈”,他嘴角微动,抬起手指,道:“罢了,这次且饶过你,下不为例,出去吧。” 麻溜地站起来,殷红豆行了礼拔腿就走,绕过屏风撒丫子就跑向厨房。 今日出门折腾许久才回府,殷红豆早就饿得不行了,她赶紧跟翠微二人一同做了一顿饭。 备好了傅慎时的那一份饭,殷红豆见时砚没来厨房催,便亲自送去书房。 正好廖妈妈刚从世荣堂回来,也在书房,殷红豆便笑道:“您的饭留厨房了。” 廖妈妈接过殷红豆手里的案盘,放在傅慎时桌前,叫住殷红豆,道:“夫人赏了些东西,叫我带给你。” 殷红豆美目登时发亮,喜不自禁,她最喜欢赏赐了! 廖妈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递到殷红豆手上,道:“是些银裸子。” 拿着沉甸甸的小荷包,殷红豆连连道谢,什么都没有钱好使,她喜欢银子!她爱银子!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财迷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待殷红豆出去之后,他同廖妈妈道:“母亲都赏她了,廖妈妈也替我挑一件东西赏给她吧。” 廖妈妈笑说:“这丫头是个小财迷,也不必六爷费心了,赏些银子就是。” 傅慎时随口道:“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爱阿堵物的丫鬟。” 阿堵物,是银钱最俗、最虚伪的蔑称。 廖妈妈怎会不知傅慎时言语里的嫌弃,她少不得替殷红豆辩解:“六爷自小锦衣玉食自然不觉银钱重要,能进府做奴仆的,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红豆从末等丫鬟爬到二等,不知吃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老奴入府之前也夏捂痱子冬生疮。倍加珍惜银子、懂得感恩,才是晓事的好丫头。” 将将提笔的傅慎时手腕一滞,倒是没反驳,沉默片刻才道:“她月例多少?” “二两。” “那便照十倍赏吧。” 笑着应下,廖妈妈去库房取了银子赏给殷红豆。 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现银的殷红豆,高兴得当着廖妈妈和翠微的面在床上打滚,嘴里嗷嗷直叫。 廖妈妈笑弯了腰,道:“看把你给乐的。” 殷红豆能不乐吗?她算过现在的物价和银子的购买力,二两银子和她从前一个月工资差不多,二十两几乎等于她一年的工资! 在京中偏院点的地方买两进的小院子要三百两,殷红豆打算存两年钱出府去做小本生意,再置宅子,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多讨好傅慎时几次,将来就能直接买宅子了! “一夜暴富”的殷红豆从床上坐起来,豪气道:“今儿晚上我请廖妈妈和翠微吃酒!一会儿看还来不来得及,去厨房托人买些酒和食材,咱们三人好好吃一顿。” 翠微当然没有意见,廖妈妈道:“正好我今夜宿在院里,把时砚也叫上吧。” 殷红豆诧异道:“啊?时砚来了,谁伺候六爷?” 廖妈妈道:“索性跟六爷一块儿吃。” 翠微瑟瑟发抖……她来重霄院这么久,还没跟主子一道同屋吃过酒。 摸摸鼻子,殷红豆道:“六爷肯和咱们一起吃吗?”可千万别肯,傅慎时哪里会喝低档次的酒,她这二十两,根本不够他折腾的。 殷红豆又道:“还是别吧,廖妈妈倒是无妨,我们两个丫鬟跟主子同屋吃饭,终是不好。” 翠微忙不迭地点头,她有生之年丝毫压根不想跟主子同屋吃饭吃酒。 稍稍思量,廖妈妈道:“说的也是。” 三人合计好了,廖妈妈自去忙她的,翠微便拿了几钱银子去大厨房买东西,殷红豆悄悄地整理了下全部资产,加上从前“她”存下来的,还有大夫人和傅慎时赏的,一共有三十五两,外加两只素净的银簪和一只手镯。 收好财产,殷红豆便准备去厨房做准备,她刚出去,时砚便进了书房。 时砚走到傅慎时跟前,禀道:“红豆没干什么,就是跟廖妈妈和翠微说话,小的还看见她在床上打滚,嗷嗷直叫。” 傅慎时眉头微皱,道:“她病了?” 时砚微愣,道:“不是,她边笑边叫。” 傅慎时又问:“那她叫什么?” 时砚抠着脑袋道:“就是……嗷嗷嗷嗷地叫,小的也不知道叫什么。” 傅慎时眉头皱的更深了,一个女子,这般表达喜悦之情,与有病何异?挥一挥手,他吩咐道:“斟茶来。” 时砚应了一声,便去了厨房倒茶,傅慎时随手捡了一本书,眉目舒展。 天黑之后,傅慎时用了晚膳,重霄院落了锁,院子里静悄悄的,翠微提着酒,殷红豆炒好了菜端到房里,廖妈妈也带了些糕点过来。 三人一起吃酒聊天,热热闹闹的。 书房的灯还亮着,时砚在旁磨墨,傅慎时悬腕疾书,他朝厢房那边看了一眼,便继续写字去了。 今夜的重霄院,和谐宁静。 过了几日,傅慎时的亲事有了新动向。 张家小娘子那般侮辱傅慎时,秦氏与张夫人算是撕破了脸皮,可这事儿还不能了,毕竟两家交换过定亲信物,婚约便作得数。 现在张家摆明了不想嫁女,傅家更不想娶张家女,是解除婚约还是硬性嫁娶,总得有一家人先开口。 长兴侯府并不急着开口,只是退婚了事,太便宜张家。长兴侯府敢随时退婚再娶,他张家敢主动退婚嫁女吗?傅家拖也拖死张家。 张夫人心虚又不占理,怕傅家先下手为强坏了张阁老名声,自那日回府,她便四处走动,四处传长兴侯夫人狭隘苛刻,傅六郎亦然。她的女儿因想着尽孝,在宝云寺当着方丈的面,同人交谈了两句,便被准婆家揪住大做文章。 两家是朝中排得上号的文臣勋贵,流言一出,寥寥几日,便已经四处传开,秦氏耳朵里也有了风声。 秦氏也没闲着,张小娘子咒傅慎时的话她一字不漏地传了出去,并且把张家的维护阁老名声的动机分析的十分透彻。 外人一听,多半是倾向于相信傅家,毕竟傅慎时如今什么状况众人都知晓,这样好的亲事,秦氏还去挑剔人家,岂不是跟亲儿子有仇?倒是张家当时看中人家傅六文采斐然,如今嫌弃人家残废的可能性更大。 92.第 92 章(二更)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大夫人听廖妈妈交代的时候却高兴的很, 刚得潘氏一个人情, 正愁没法还,恐要低她一头, 潘氏就迫不及待地欠下大房的人情债。 潘氏很快就为此事找上了门, 大夫人难得大度一回,对丫鬟投怀的事不予追究,只叫人收拾了丫鬟, 送去庄子看管了事, 至于丫鬟说的胡话,一并归咎到她的病情上便是。 大夫人听廖妈妈夸赞了殷红豆几句, 倒是上了心, 趁此机会从潘氏手里要了她的卖身契收在房中。 大房白得二房一个可心的丫鬟, 解了大夫人的燃眉之急, 潘氏这个人情算是白做, 大夫人的病也终于快好了。 廖妈妈从世安堂回去的时候,身后跟着好几个举托盘的丫鬟, 大夫人赏了不少好东西到重霄院,还有殷红豆的份儿。 大夫人房里的丫鬟鱼贯而入重霄院,殷红豆得了赏自然是高兴的,收了东西道了谢,便回屋去放东西。 廖妈妈把丫鬟们带去了傅慎时房里,跟他说这些东西都是大夫人赏的。 傅慎时并不想看那些托盘上的物件, 他在八扇的屏风内, 淡声问廖妈妈:“那丫鬟怎么处理的?” 廖妈妈道:“她是二太太的人, 已经疯了,送去了庄子上看管。” 搭在轮椅上的扶手陡然收紧,傅慎时面色灰冷,顿了一会儿才道:“哦。”便不再做理会。 廖妈妈猜不到傅慎时的心思,只叫时砚过来帮忙,把大夫人送来的东西暂时放在房中,便把丫鬟们都送走了。 大夫人送来的东西不少,重霄院人手不足,翠微粗苯,时砚要贴身伺候傅慎时,整理入册入库的事儿,殷红豆少不得帮忙。 半下午的时候,殷红豆便跟廖妈妈一起进了正房后面的倒座房,那边是重霄院的库房。 三间连通的倒座房,每一间都有门。廖妈妈开了第一扇门,领着殷红豆进去,跟她说每一样东西应该归类在哪一处。 殷红豆可从未见过真正价值连城的古董,便生了好奇之心,问道:“廖妈妈,我可否细看一会儿?这些物件真是精美华贵!” 大到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嵌青玉雕夔龙纹插屏,小到润瓷浮纹茶碗、青白玉镂空螭纹杯,样样精致华美,放眼望去,齐整陈列的物品琳琅满目,倒不像库房,而像个展览馆! 笑了笑,廖妈妈道:“放置东西的时候,我带你看一些便是。” 收下一套柳青芙蓉遍彩茶盏,仔仔细细地放在雕花的楠木盒子里,廖妈妈道:“这些东西,有些是家里主子给的,还有许多是宫里的贵人赏赐的。” 殷红豆了然,难怪这般雅致考究,原来从宫里来的。不过傅慎时小小年纪,便得了这许多御赐之物,倒是怪的很。 廖妈妈打开另一套斗彩茶杯,眼睛闪着微光,道:“这样的恩宠,别说在长兴侯府,即便是在京城,咱们六爷还是独一份儿,” “为何呢?”殷红豆不解,若皇帝宠爱,受赏最多的应该是长兴侯,或者嫡长子,如何会落到傅慎时头上? 廖妈妈却不愿再说,转而问道:“你可识字?” “勉强认得一些。”虽然殷红豆不知道大业到底是哪个朝代,但毕竟自带繁体字翻译功能,磕磕巴巴读下来,倒是没问题。 廖妈妈笑说:“那以后你跟时砚学一学字,若能写得几个就好了,以后东西再入库,我就轻省了。上了年纪,眼睛越发不行了。” 古人寿命短,而且女人操劳,女红尤其费眼,廖妈妈虽然才四十岁,但做这种活儿,已经觉得费神。 殷红豆殷勤地走过去,道:“我能用炭笔写几个,不如先记下来,等时砚有空,让他誊写,省得您伤眼。” 廖妈妈摇头道:“不行,你认得的不多,复杂的你记不住,有些东西差一个字,材质就变了,到时候核对起来出了错,要受罚的。” 遇到复杂的字,用拼音代替就是。材质问题,时砚肯定比殷红豆熟悉,只要发音对了,她想应该是不会出错,便笑说:“廖妈妈信我,我真能记下来,等写好了再给您过目一遍。” 廖妈妈将信将疑,道:“那我可就信你了。” 殷红豆拼命点头,倒不是她想给自己找事做,而是越有用,生存价值才越大,到了关键时刻,廖妈妈才越愿意护着她。 揽着这项差事之后,殷红豆做晚膳便刻意烧了一些细木棍,做木炭笔之用。 不过半个时辰,事情还真的办妥帖了,廖妈妈愈发欢喜。 但忧愁的事又来了,傅慎时自世荣堂的人送了东西来,一直待在书房里,晚上没进米饭,一口菜都没尝。 时砚把凉了的饭菜端到厨房,殷红豆和廖妈妈还有翠微围在一起,把剩菜剩饭赶到另外的碗里,轮流尝了,都说好吃。翠微舔舔嘴唇,恨不得再夹几筷子,不过碍于大家都严肃地讨论主子的状况,只是蠢蠢欲动,并不敢真动手。 廖妈妈叹了口气,无奈道:“这又是怎么吃不下饭了,不吃可怎么行——红豆,你再把干净的菜热一热,我去劝劝。” 时砚摇头,声音细软道:“廖妈妈别去了,六爷吃不下,谁劝也没用,您就别惹六爷发脾气了。” 傅慎时发起疯来,谁都劝不住的,廖妈妈去了,恐怕还会被误伤。 廖妈妈束手无策,坐在杌子上发了会儿呆,时砚道:“廖妈妈,我去伺候了,六爷不吃就不吃吧。” 廖妈妈忙道:“我叫红豆备些糕点,夜里要是六爷饿了,你来小厨房取。” 匆忙应下一声,时砚便走了。 看着冷菜,殷红豆道:“翠微你热一热再吃。” 翠微早饿了,还热什么呀,端起自己的碗筷就吃。 廖妈妈也没有胃口,便出了厨房,殷红豆跟了出去,问道:“廖妈妈可知道那丫鬟最后怎么样了?” 眼神一滞,廖妈妈才反应过来,殷红豆问的是二太太的丫鬟,她道:“人已经疯了,送到庄子上看管,再不会闹事儿了。” 双眸微瞪,殷红豆略感诧异,这就疯了,看来虎口脱险,她当真吓的不轻。 殷红豆又问道:“若是不疯,廖妈妈觉着大夫人该如何处置她?” 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廖妈妈很喜欢殷红豆,而且这丫头的卖身契也到了秦氏手里,她也就没太避讳着,直言道:“若是不疯,勾.引主子,也该发卖或者打死。大夫人不过是看在二夫人的面上,又念着侯府的名声,才饶过她。” 不过动些歪心思就要被打死,殷红豆心里毛毛的,她问道:“若是该打死,主子可否能亲自动手?” 廖妈妈道:“自然是能的,不过大夫人是长兴侯府宗妇,自不会去干这等丢份儿的事。你难道没见过丫鬟受处置?那都是粗使的婆子们动的手。” 如此说来,傅慎时此举……竟然还是合法行为,殷红豆不死心又问:“廖妈妈,这可是依律来的?” 廖妈妈道:“自然是的,大业律法有载‘婢女辱骂主子,当处以绞刑’,便是死罪,何况那丫鬟那般冒犯六爷。”说罢,她嗔了殷红豆一眼,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也记不清,仔细哪日犯了错要吃苦头的。” 殷红豆灿笑道:“记是记得的,却记不得这般清楚。廖妈妈倒是厉害,竟记得一字不差。” 廖妈妈笑而不语,她已经脱了奴籍,这些律法用不到她身上,不过从前要管束下人,规矩自然不能忘。 闲聊之间,廖妈妈心情好了些,殷红豆去厨房做糕点以备不时之需的时候,她跟着一块儿在厨房用了晚膳。 一边忙活,殷红豆一边琢磨着傅慎时不吃饭的事,她想,傅六应该是觉得委屈吧。毕竟大夫人为了给二夫人做人情,轻易就放过了侮辱他的丫鬟,给二夫人留了脸面。 殷红豆不禁设想,若是大夫人知道丫鬟不仅勾.引傅慎时,还无意之间□□了傅六一番,不知大夫人会不会重重发落丫鬟,狠狠地打二太太和潘氏的脸,给儿子出气。 到底是别人的事,殷红豆便没有继续多想,她总不可能去大夫人身边多嘴告状的。 小厨房的锅里还在烧着底汤,殷红豆快速捏着馄饨馅儿,准备做一碗馄饨和一份沙糕。 馄饨的是鱼肉馅儿的,新鲜打捞上来的清江鮰鱼,走水路运到京城,侯府厨房采买的婆子清早去菜市买的,处理的干干净净。 片了肉,殷红豆把鱼肉剁成馅儿,等汤开了,便把馄饨扔下去煮。 翠微吃了晚饭,闻到底汤的香味忍不住凑过来,下巴磕在殷红豆的肩头,憨笑道:“红豆……” 93.第 93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傅慎时整个人窝在轮椅里, 手臂垂在轮椅之外,低着头,鬓边发丝乱了几根, 不安分地落在脸侧,遮住他沉郁冰冷的面容。 殷红豆轻轻地走过去,蹲下.身, 却还是惊动了他。 傅慎时猛然抬头,他面色惨白阴冷, 目光森冷地看着殷红豆,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瞪着一双猩红的眼睛, 道:“你想劝我什么?又想耍什么小聪明?” 他的嗓音低沉冰寒, 如从冰封的湖底透出来的幽响, 冷透骨髓。 殷红豆几乎要窒息, 本能地握住他的手腕,一边挣扎一边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完整的话:“六爷……您的手……受伤了……咳……咳咳……” 廖妈妈红着眼眶望向傅慎时的手, 惊叫了一声,连忙跑过去解救殷红豆, 扯开他的手, 无奈地哀声道:“六爷这是做什么啊!” 顺利从傅慎时挣脱出来,殷红豆的小脸涨红,一屁股坐在地上捏着嗓子直咳嗽, 缓过神来, 便迈着发软的双腿赶紧离开。 她吓坏了。 想起此前种种, 殷红豆愈发觉得自己真的是用生命在挣钱,果然是风险与收益并存,十个月月例的奖赏,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殷红豆回房洗了把冷水脸,没过多久廖妈妈就来了。 “廖妈妈,六爷怎么样了?”殷红豆笑着问的,不是她多么的关心傅慎时,是她深刻地了解自己的职业和地位。 在这个地方,丫鬟不能让主子费心,她也不能给廖妈妈添麻烦。 廖妈妈忽然松了口气,咽下了原本让她难为情的安抚之言,勉强地笑一笑,道:“没事儿了,估摸着六爷今日又不想用膳,晚膳少费心思,备一些吃食以备不时之需便是。” 殷红豆点了点头,看看了廖妈妈发干的嘴唇,倒了杯水递给她。 廖妈妈捧着杯子,犹豫再三才道:“明儿去萧山伯府,你还是跟去吧,时砚一人伺候我终是放不下心。” 殷红豆垂眸,长长的羽睫盖住明亮的眼睛,清丽艳美中又带着一丝乖巧,道:“好。这本是奴婢分内之事。” 她说的轻巧,心里却并不松快。 廖妈妈欣慰地握了握殷红豆的手,再未多言。 是夜。 送去书房的晚膳一直放到冰冷,傅慎时也没有动一筷子,时砚原模原样地给端去了厨房。 天色漆黑,庭院里仍有虫鸣。 殷红豆还不习惯早睡,她趴在床头,看向窗外,厨房的灯已经熄了,上房的灯还亮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傅慎时房里的灯也灭了。 打了个哈切,殷红豆顿觉困倦,她关上窗,抱着填充着决明子的枕头,四仰八叉地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廖妈妈过来叫醒了殷红豆,吩咐她做早膳。 殷红豆快速地收拾好自己,找翠微给她梳了头,刚好在傅慎时换好了衣服之后,将热的粥端进了上房。 廖妈妈正在房里给傅慎时整理装束。 去萧山伯府与张家说和是重要场合,他要穿的精神得体才行。 殷红豆把粥搁在桌上,余光扫了傅慎时一眼。 他坐如泥胎木偶,纹丝不动,眨眼的时间都隔得很长,异常安静。傅慎时本就生的精致清冶,不说话的时候本该是乖巧温顺的模样,偏偏面色冷似凝上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那双狭长的眼睛又泛着淡淡红血丝,便多了几分阴冷之色,叫人无端胆寒。 廖妈妈温声道:“红豆,你把六爷的衣服顺带拿出去让翠微洗。” 傅慎时昨日穿过的衣服就放在罗汉床上,殷红豆走过去拿在手里,竟还触得到淡淡余温,她不免心惊,傅六不会一整夜都没合眼,就在轮椅上坐了一整夜吧! 这绝对是傅慎时做的出来的事,殷红豆低着头,头皮发麻地拿着衣服离开了上房。 在厨房里匆匆吃过早饭,殷红豆便立在廊下等待。 没过多久,时砚推着傅慎时出来,廖妈妈紧随其后,瞧了殷红豆一眼,对傅六道:“今儿还是让红豆跟去吧。” 傅慎时没有答应也没有反驳,廖妈妈权当他默认了,捏了捏殷红豆的手臂,脸上露出温柔的酒窝,道:“去吧。” 微微点头,殷红豆跟在了轮椅的后面。 还是同那日去宝云寺一样,殷红豆和时砚两人为着伺候傅慎时,与他一道坐在第二辆大的马车里。 殷红豆坐稳之后,放下帘子,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向萧山伯府。 京中住宅金贵,民居鳞次栉比,但像侯府和伯府的宅子皆是天子御赐,都在内城,且离皇宫不远。长兴侯府住在咸宜坊,萧山伯府坐落在大时雍坊,两家相隔不过两刻钟车程。 京城的早上,街道上贩夫走卒早已如川如流。 路上略微耽搁了一小会儿,长兴侯府的马车便顺利抵达萧山伯府。 萧山伯府朱漆大门,门上是唯有公侯伯爵府邸才准用的兽面摆锡环,长兴侯府的小厮捏着门环敲打两下,立刻有人开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一行人穿过垂花门,跟萧山伯夫人身边的妈妈碰了面,跟着她绕过游廊穿堂,一路走到跨院的大厅——这是伯府内宅的待客之处。 秦氏领着傅慎时等人入了大厅旁边的暖阁,萧山伯夫人和张夫人早在里边等着了,她竟像是姗姗来迟之人。 即便如此,秦氏也没有拿出好脸色,她只朝萧山伯夫人笑笑示意,又侧身让出位置,叫傅慎时同主人家问好,便落了座。 坐在另一边的张夫人领着女儿起身,还没来得及同秦氏见礼,对方就坐下了,母女两个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只好也一道坐下。 张夫人倒是很崩得住,心里窝火,面上并不显。 张小娘子年轻不经事,沉不住气,目光频频朝傅慎时身上望过去,没与他对上,却同殷红豆两人对视了一眼。 殷红豆并非真的十五六岁的少女,张小娘子脸上显露出来的小女儿家的娇媚之态,和被人捕捉到偷窥男人之后的羞涩紧张,和她从前见过的暗恋者的状态如出一辙。 垂下头,殷红豆绞着手指,那位小娘子不会喜欢上傅慎时的皮相了吧! 余光扫过傅慎时的脸颊,殷红豆撇了撇嘴,她觉得大有可能,毕竟傅慎时的脸还是十分具有欺骗性,而且那日傅六所展现出来的才智,完全碾压流云公子。张小娘子年轻冲动,因一时仰慕而生了嫁人之心,也极有可能。 怕只怕,婚事真成了之后,张小娘子认清现实,后悔不迭。 不过殷红豆觉得张小娘子连认清现实的机会都没有。 昨日秦氏那般对待傅慎时,傅六若老实从了母亲的意思,那就不是他了,今日他绝不是来说和的。 殷红豆隐隐地期待着什么。 暖阁里静了好一会儿。 萧山伯夫人身为主家,拿人钱财,受人之托,也不好冷了场,笑着说了几句缓和的话,便把话题引到两家人的头上,她婉言道:“宁愿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两位夫人不如再好好谈一谈。” 话音刚落,暖阁外便有丫鬟过来禀萧山伯夫人,说内宅有事,请她过去一趟。 萧山伯夫人起身浅笑道:“二位慢谈。” 她的离开,当然是张夫人的要求,谁会愿意自己狼狈的样子被旁人看见? 但这么重要的事,萧山伯夫人并不想错过,她人虽走了,却留下了两个机灵的丫鬟在门口随侍。 暖阁的隔扇紧紧关上,屋子里安静了许多。 萧山伯夫人搭了桥,张夫人如今是有求于人,便只好厚着脸皮过河,主动同秦氏道:“侯夫人,那日之事确实是误会,都是流言四起伤了两家和气,将来到底是要成一家人,今日不把误会解开,倒是枉费萧山伯夫人一片好心。” 便是看在萧山伯夫人的面上,秦氏会为难张夫人,却不会让她太过难堪。 何况秦氏心里惦记着那块肥缺,面色也渐渐缓和,微抬下巴瞧了张夫人一眼,笃定道:“我看并非误会,但小娘子年幼,我儿大度,倒不是不可原谅。” 她又看着傅慎时,问他:“六郎,你说呢?” 傅慎时总算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让她斟茶道歉。”许是整夜没睡的缘故,他的声音喑哑阴沉的厉害,如覆上一层冰霜,听得人头皮都发冷。 殷红豆暗暗诧异,傅慎时竟只叫张小娘子道歉了事,这货莫非想了一夜想通了? 94.第 94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长兴侯亲自面见天子说明, 皇帝并未深究,只略问了几句傅慎时的日常, 便揭过此事。 而后张家也依诺把差事给了长兴侯府, 这好差事儿落到了世子傅慎明的头上。 长兴侯府长房四个儿子,傅慎明将来要承袭爵位, 早就在朝中谋了个官职, 如今肥缺到手, 便顺利调任。老二傅三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多半时间是在帮家族打理庶务,油水来了,他也少不得帮忙周旋。 余下五岁的盼哥儿和傅慎时,都帮不上什么忙, 前者还在启蒙阶段,后者则整日在院子里练长鞭。 殷红豆刚做完午膳从厨房出去, 耳边鞭声啪啪作响,花桃树下的木桩子被抽打得掉了漆。 她走过去道:“六爷, 午膳已经好了。” 傅慎时看了看日头,淡声问她:“往日是这个时候用膳的么?” 当然不是,但是不早些做饭,傅慎时这么抽打下去,手岂不是要废了。到时候时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廖妈妈弄不好会让她贴身照顾, 殷红豆才不愿天天待在傅六身边。 她回话道:“廖妈妈吩咐奴婢早些做的。”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 停下了手中的长鞭。 他的勒红的手指微微地颤着, 手背完美无暇,掌心里却是旧伤加新痕,十分刺目。 殷红豆默默地垂眸,她不喜欢傅慎时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方式。 时砚将帕子递给了傅慎时。 擦了擦脸,傅慎时吩咐道:“回屋去。” 殷红豆回厨房把饭菜端进屋,便也回厨房吃了午饭。 半个时辰后,时砚把案盘端来厨房,殷红豆有些诧异,傅慎时胃口尚可,饭菜竟吃的七七八八了。 这么说来,他心情应该是好些了? 殷红豆正思忖着,廖妈妈回了重霄院,进厨房问她傅慎时吃了饭没有,她道:“与平常饭量一样。” 廖妈妈笑了笑,道:“那就好。”她顿时又叹了口气,道:“我照顾了六爷这么些年,幸得他想得开,不然早就……” 早就自缢了吧。 殷红豆下意识地在心里接上了这句话。 长兴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长兴侯和长兴侯夫人先是家主和宗妇,然后才是子女的父母,在侯府的利益前,傅慎时既不是唯一的嫡子,如今也不能替侯府创造价值,很多时候都注定要做出巨大的牺牲。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手上的伤痕……大概除了自虐,他不会,也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自我愈合。 廖妈妈开了个话头便不说了,纵有千言万语,作为下人,她也不该多说,更不该跟丫鬟说。 二人默契地闭口不谈,院子里突然有了外人说话的声音,廖妈妈和殷红豆一道出去瞧。 二门上的婆子带着一个灰白长须的男子进来,廖妈妈快步地迎过去,笑道:“胡御医,您来了。” 富贵人家平常都会请医术高明的大夫诊平安脉,傅慎时残废的双腿本是旧疾,原该经常诊脉,不过多年诊治不见好,他又时常受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小伤,便不大爱见大夫,诊脉频率从每月一次降为一年三四次。 所以殷红豆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御医。 廖妈妈打赏了门房婆子几个钱,见书房的门开了,便领着胡御医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道:“上回见您还是年后不久的时候。” 胡御医扶了扶药箱上的鹿皮肩带,笑呵呵道:“是了,郎君近来如何?可有什么特殊情况?” 廖妈妈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您知道的,便是有,六爷不大跟我们说。” 胡御医了然颔首,跨上台阶,与廖妈妈一道进屋。 关于傅慎时的腿伤,府里的几乎没人详细地谈论过,殷红豆有几分好奇,在厨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悄悄跟了上去,蹲在窗户下听墙角。 胡御医把完脉,正在询问傅慎时一些病情,问他是否有疼痛或者发麻的症状,他语气冷淡道:“没有。” 沉默了一阵,胡御医也未多问,转而问他近来胃口好不好,睡得是否安稳。 傅慎时态度敷衍:“好。安稳。” 墙下的殷红豆翻了个白眼,胃口好个屁,这一个月里,傅慎时有好几天都没吃饭,还有去萧山伯府的前一天,他可是通宵未眠的。 她蹲得累了,便靠在了墙上,头上梳的是双丫髻,两个包包正好露在窗沿之上,从窗户里面看去,高丽纸上的影子,像一只猫熊支着俩耳朵。 傅慎时余光瞥过去,就看到了这一对“耳朵”,游神之时,并未听到胡御医说的话。 胡御医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道:“傅六郎君,你的腿若和从前一样,倒是没有大碍,日常多加按摩化瘀便是。但是你脾胃虚弱,须得吃几方药调理半月,还得有些忌口,尤其茶水不可再用。” 傅慎时愣然回神,抬了抬眼皮子,随口“哦”了一声,道:“胡御医交代给廖妈妈便是。” 廖妈妈只得同胡御医笑一笑,再吩咐时砚道:“把笔墨放那边桌子去。” 三人走到桌前,胡御医写了一张方子和注意事项,交给廖妈妈。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从桌上随手捡起紫檀木的镇纸,托在手心里沉沉的,他往两只“耳朵”那儿敲了一下,窗外的两只“耳朵”果真猛然一颤,之后像受惊的猫儿,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微动,闲散地把玩着手里的镇纸,眼眸刚刚抬起,殷红豆就提着一壶热茶水,迈着小步子朝他这儿一点点地挪动。 殷红豆已经被傅慎时发现,当然不敢再躲,她进了书房把茶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来送热茶的。” “客人都要走了,你的茶水才送来?”傅慎时挑眉问她。 “奴婢……失职了。”殷红豆低头认了错,忽又抬头道:“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说。”傅慎时眼眸半阖,靠在轮椅上,容色冷淡。 “奴婢能不能请这位大夫给奴婢把个脉?奴婢知道奴婢肯定没资格叫御医诊脉。”她声音低低道:“不过奴婢也不吃白食,奴婢可以给钱的。” 她现在的身体已有十四岁,到现在月事都未来过,殷红豆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所以想借傅慎时的光,让御医给她看诊。 傅慎时双手交握,微微侧头看着殷红豆,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准备给多少银子?” “……” 听起来很贵的样子。 殷红豆心里很虚,古代专家号,还是挂不起啊,她撇撇嘴道:“算了,奴婢不看了。” 她正打算转身出去,傅慎时便道:“胡御医,劳烦您替这丫头把一把脉。” 诶??? 殷红豆眼波明亮,美目微瞪地看着傅慎时,便听他道:“看看她可有脑疾。” “……” 呵,不知道谁有脑疾!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走过去让胡御医把脉,大业顶端的从医人才,应该还是靠谱的吧。 胡御医面带浅笑,按着殷红豆的脉搏,把完左手换右手。 御医把完脉,殷红豆拳着手,靠近他耳边小声道:“御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胡御医行医多年,自然知道病人重隐私的心情,他背着药箱子出去,站在廊下,捋着胡须肃然道:“姑娘身体安康,并无大碍。” 殷红豆放心了许多。廖妈妈在旁,眉目也舒展开来。 胡御医问殷红豆:“姑娘可是有什么不适,所以想把脉?” 她陡然红了脸道:“不是,不过是同龄的姑娘都来了月事,独独我没来。” 胡御医了然微笑,宽慰道:“姑娘安心,你的脉搏并无异常,我观你面色如常,你也说你没有疼痛症状,想来没有大碍。人各有异,这种事迟一些也并不少见。但姑娘家的还是多多注意保重身体,生冷的东西少碰为妙。” 这些常识殷红豆都知道,她不过是见自己胸脯正常发育,月事却不来,还以为有隐疾,眼下听胡御医这么一说,便不再担心。 看完诊,廖妈妈要亲自送胡御医出去,殷红豆还想多跟大夫聊聊一些保健问题,一道跟了出去。 几句话聊下来,胡御医所说的长寿之法,无非是早起早睡多运动。 廖妈妈似还有话要单独跟胡御医说,笑着打发殷红豆道:“好了,你回去吧,我送胡御医去二门上。” 殷红豆点了头,正要折返回去,大夫人秦氏身边的丫鬟如意过来打了招呼,说要带她去世安堂。 心头一紧,殷红豆立刻看向廖妈妈,只听她问如意:“夫人要见红豆?” 如意点头,笑着回廖妈妈的话:“是,夫人着奴婢过来叫这丫头去问几句话。” 廖妈妈压下疑虑,朝殷红豆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温声道:“去吧,回完了就回来,别耽误了做晚膳。” 如意饶有深意地笑了笑,亲昵地揽着殷红豆的肩膀,告诉廖妈妈:“您老放心,奴婢会照顾这丫头的。” 殷红豆仍然不安,却只能神色如常地跟着如意去了世安堂。 殷红豆的厨艺得到了重霄院所有人的认可,包括傅慎时。他在某日用完餐之后,难得主动开了口,问小厮时砚,道:“近来府里换了新厨子了?” 时砚笑道:“不是,是咱们院里新来的丫鬟,做的一手好菜。” 漫不经心的傅慎时挑了下眉毛,他竟没想到新来的丫鬟有些手艺。 时砚还道:“六爷,这丫鬟叫红豆。” 傅慎时记忆力惊人,他的食指闲闲地搭在轮椅上,抬了抬,轻敲扶手,道:“哦。扶我去歇息,到了时间叫我。” 时砚应诺。 这几天的下午,傅慎时都要在固定的地方转一转,今儿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小憩了两刻钟,傅慎时便醒了。他穿着簇新的直裰,头发用玉蝉扣束着,浑身上下收拾的齐齐整整,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像个翩翩如玉的仙人。 95.第 95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十二日的清早, 傅慎时便起来洗漱, 重霄院的人都跟着早起伺候。廖妈妈满面喜色,却又有些担心,翠微仍旧老实本分, 不多问一句, 殷红豆喜忧参半。 待傅慎时娶了妻, 重霄院便全权交由六奶奶负责, 殷红豆作为院里的二等丫鬟, 傅六名义上的贴身丫鬟, 处境堪忧。六奶奶的品性德行, 与她的前途息息相关。 殷红豆安慰着自己,张小娘子毕竟是阁老的孙女,想必定是宽和的有礼的贤淑之人,将来放她自由出府也是有可能的, 再退一步说, 六奶奶怎么也不会比六爷还变态。 半喜半忧地把早膳送到上房,殷红豆浅笑道:“今早煮的粥,六爷趁热吃,放黏糊了口感不好。” 傅慎时穿着一身簇新的宽袖浅色衣裳, 面如冠玉,丰神峻冷,闭眼坐在镜子前, 任时砚给他梳头, 并未回答殷红豆的话。 廖妈妈在旁笑着道:“红豆, 你放这儿就行了,我一会儿伺候六爷吃。” 殷红豆刚转身要走,傅慎时睁开眼,看着黄铜镜子里那道娇美的人影,淡淡道:“廖妈妈,今天让她也跟去。” 瞪大了眼,殷红豆指了指自己,道:“六爷……是说奴婢?” 双手随意地交握着,傅慎时直直地盯着她惊讶的面孔,轻“嗯”了一声。 笑一笑,廖妈妈道:“倒也好,红豆机灵,她去伺候我更放心。” 瞧了廖妈妈一眼,时砚嘴巴抿成直线,有些不悦,难道他一个人就伺候不好了? 廖妈妈连忙安抚他道:“六爷身边最是少不得你。” 时砚这才恢复面色,替傅慎时扣上蝉扣,低声道:“六爷,好了。” 殷红豆很是欣喜,半晌才压下狂喜之意,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吃完饭过来伺候。” 新妇进府难免惶恐,殷红豆若有机会提前示好,将来六奶奶不会不厚待她,这可比在傅慎时手底下求生存容易得多。 撒丫子就跑回了厨房,殷红豆匆忙吃过早膳,换了身干净素净的衣裳,在上房的廊下等傅慎时。 两刻钟后,时砚便推着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傅慎时出来,廖妈妈跟在后面,叮嘱的话一直不断,小到傅六说话的表情,也要提点一二。 皱了皱眉,傅慎时压着声音道:“廖妈妈,我都知道了。” 长长地吐了口气,廖妈妈笑道:“六爷嫌我多嘴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转而看向时砚和殷红豆,道:“快送六爷出去罢,夫人的人怕是要来催了。” 话音刚落,大夫人身边的如意便进了院子,过来朝傅慎时行了礼,又问候了廖妈妈,最后同殷红豆对视了一眼,才笑容得体道:“夫人刚往大门去了。” 廖妈妈回道:“六爷这儿也好了,你快去回话罢,时砚跟红豆两个,立刻就送六爷过去。” 点一点头,如意便走了。 廖妈妈亲自推着傅慎时出院门,仍不忘叮嘱他勿要太过冷淡,失了礼数,还道:“旁的人你不乐意搭理便算了,张小娘子同你从前见过一两次面,说起来也算青梅竹马,将来又是要做夫妻的人。” 傅慎时冷淡道:“廖妈妈,我说过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殷红豆忍笑,她斜眼瞧着傅慎时,见他面色冷漠,心里暗暗调侃,便是记得人家的样子,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青梅竹马”。 主仆三人在廖妈妈的唠叨声中越走越远,出了大门,殷红豆与时砚为了贴身照顾傅慎时,便一道上了第二辆宽敞的马车,跟着大夫人的马车,便驶往宝云寺。 去宝云寺的路上,傅慎时一直闭目不言,时砚也不说话,殷红豆自然也不好说话。 憋闷的很,殷红豆便撩开车帘瞧了瞧,京城的街道车水马龙,夏日的风趁机袭来,一阵阵地灌进车里,凉意丝丝。 傅慎时睁眼问道:“看什么?” 放下帘子,殷红豆道:“奴婢少有出府,所以想看看京城的街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告诉自己,长兴侯府之外的世界,才是她最终的归所。 傅慎时继续闭上眼睛。 殷红豆也在车上打了个盹,马车停下的时候,她一脑袋朝到傅慎时的腿部磕去,眼看着要碰到傅六的膝盖,却被对方的手掌托住了整张脸。 傅慎时捏着殷红豆巴掌大的脸,手腕微微用力,抬起她肉嘟嘟睡出红晕的脸颊,看着她轻颤的卷睫,冷声道:“你找死?” 冰冷的手指贴在殷红豆的脸颊上,她瞥了一眼傅慎时的膝盖,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心脏砰砰狂跳,立刻醒了神儿,迷瞪的双眼瞬间睁圆,脖子被迫仰起,红唇噘得老高,口齿不清道:“六爷……是奴婢的错,奴婢现在醒了。快到宝云寺了,为了今日得个好兆头,六爷可千万别发脾气。” 渐渐松了手,傅慎时收了手,又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头,戳着殷红豆的额头,推开她,面色阴沉道:“离我远点。” 殷红豆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乖乖挪到车帘那边,缩在角落里,又忍不住打了个哈切,桃花眼的眼角泛着浅浅的泪光,她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撞上去,否则今日怕是有去无回,还未到宝云寺,她却越发期待未来的六奶奶会是什么样子的人。 挪开目光,傅慎时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着扶手,气息也渐渐均匀。 第二十二章 廖妈妈送完胡御医,返回了重霄院。 傅慎时叫了她来问:“那丫头对胡御医说了什么?”他神色淡漠,状似漫不经心。 廖妈妈笑的很温和:“没什么,就问一些姑娘家的事,也没有大碍。” 好像猜到了什么,傅慎时翻了一页书,轻声“哦”了一句。 “大夫人把她叫去了。”廖妈妈收敛起笑容,说道。 傅慎时渐渐抬眸,声音发冷,道:“何时去的?” “就在重霄院外面的甬道上被如意姑娘带去的,去的有一会子了。” 沉默了一阵,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这丫头性子野,由她去吧。” 廖妈妈欲言又止,两手不安地贴着大腿,到底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地退了出去。 天黑时分,大厨房送了晚膳过来,廖妈妈留下丫鬟的晚膳,端着傅慎时的那一份去了书房。 傅慎时刚好完成一幅画作,他把东西齐整地摆起来,吩咐时砚推他去圆桌那边用膳。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三菜一汤,一道人参笋,细竹笋切成人参状,加了蜂蜜水,口味微甜,一盘腐干丝,也切的极细,用虾和酱油拌着,鲜味四溢,还有一碗连鱼豆腐和一盅汤,几道菜摆在一起,颜色相宜,看着很有食欲。 傅慎时举箸尝了一口,深皱眉头,菜品倒是跟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可味道差远了,也不说很难吃,但今夜的菜,就是不好入口,他扔下筷子,想起了什么,面色沉郁问道:“她还没回来?” 廖妈妈眉心突突地跳,攥着帕子道:“是,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六爷不是说由得她去么……” 傅慎时看了一眼天色,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重,他道:“妈妈去寻她吧。”随后看向时砚说:“把这撤了。” 时砚叫来翠微撤下饭菜,廖妈妈准备去世安堂看一看。 傅慎时嫌屋子里闷得很,时砚便推他去院子消食。三个人刚出去没两步,门口有个娇小的身影推门溜了进来。 夜色茫茫,朗月悬空,星罗棋布,殷红豆穿着深色的褙子,里面是宽袖的裙子,缓步而来。晚风吹拂,她纤瘦的身体套在宽松的衣服里,远远地与这夜色几乎相融,只瞧得见玲珑的轮廓,愈发显得单薄瘦弱。 傅慎时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娇小人影朝他走来,摇摇晃晃,步子并不大稳当,他攥紧了扶手的首端,与殷红豆的距离越来越短。 轮椅停下,殷红豆也驻足,两两相望,傅慎时开口问她:“怎么才……” 话音未落,殷红豆两腿一软,往轮椅里摔去。 傅慎时下意识地身体前倾,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殷红豆的腰肢。她整个人都压下来,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如墨的发丝垂下几绺,扫过他裸.露的颈项,又轻又痒。含苞待放的两团柔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胸膛。 呼吸之间,他还感觉到有热气扫过他的耳廓,烫得他耳根发红,心里莫名就有了些异样的燥热。 傅慎时正要推开她,便听见耳边一句细密委屈的轻唤:“六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96.第 96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秦氏意识到儿子受了辱, 登时拉下脸, 冷面看向张夫人和张小娘子,道:“随意同外男说话, 这便是张家的家风么?张阁老真是教了一个贤孝的好孙女!” 张夫人转脸看向张小娘子,忍住质问地冲动,沉住气道:“下次便是再想孝顺你祖父父亲,也不可这般莽撞, 叫人误会。若不是在有玄元方丈旁观,还真是说不清了!” 玄元方丈默念“阿弥陀佛”, 他真是冤呐, 他就是约人下个棋,这……关他屁事。 秦氏忍不下这口气, 切齿道:“幸得玄元方丈作证,小娘子是‘孝顺’还是不知廉耻,你我心知肚明。” 然而玄元方丈并不想作证,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 便看向傅慎时,解铃还须系铃人, 此局只有傅六能解。 傅慎时自然不会叫玄元方丈为难, 他对流云公子道:“小娘子既是想结识你,我便告辞了——母亲,咱们走吧。” 流云公子满面通红, 想结识他的人多了, 这又关他甚么事。 张小娘子在仰慕之人的面前被落了面子, 愈发难堪,掩面泫然欲泣,羞愤欲死。 时砚推了轮椅过来,扶着傅慎时坐了上去,殷红豆在旁随侍。 愤然拂袖,秦氏冷哼一声,瞪了张家母女两眼,便欲离开。 今日事发在宝云寺,并不算人多口杂,这件事至多只会从秦氏的口中传出去,而秦氏的说辞只是片面之词,张夫人自然不会傻到当下还追出去与对方辩个对错,她准备等秦氏离开之后,好生打点,便没着急走。 傅慎时坐在轮椅上,跟着秦氏身后,路过张小娘子身侧之时,他扬唇冷笑:“张小娘子之前病了那许多日,可一定要问菩萨求个身体安康,菩萨不仅会保佑我长命百岁,一定也会保佑你。” 说罢,傅慎时便慵懒地抬手示意时砚推着他走。 张小娘子惊恐地凝视傅慎时的背影,如遭雷劈,双肩不住地颤抖着,她想起他打湿的衣衫,哪里还会不明白——傅慎时他偷听到了她说的话,吩咐贱婢故意误导她,让她认错人,他就是在报复她! 咬紧牙关,张小娘子泪盈于睫,攥着拳头带着哭腔道:“母亲,这个残……”思及傅慎时无双的容颜,修长干净的手指,她又改了口道:“傅六他害我!” 张夫人怒其不争,斜了女儿一眼,便压下怒气朝玄元道:“方丈,小女尽孝心切,今日之事还恳请您勿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徒惹小女的祖父伤神。” 玄元方丈温和一笑,点了点头。 张夫人又看向流云公子,得体笑道:“倒是常听皇后娘娘夸赞你,久闻不如一见,公子果真是潇洒大度之人。方才我进来之后公子才进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事,还请公子守口如瓶。” 轻咳一声,流云公子道:“夫人安心,晚辈一向寡言。” 张夫人神情缓和,笑了笑便告了辞,临走前又多捐了一千两的香油钱,回了张家忙着拿张阁老的名帖出去打点,直到半下午才有空处理张小娘子,狠心罚她跪一个时辰,禁足半月,抄经书百卷。 与此同时,长兴侯府,重霄院。 秦氏回府之后一直待在重霄院,坐在傅慎时的房间里安慰他,廖妈妈也陪同在旁。 傅慎时与从前一样,只是垂眸听着,羽睫遮住晦暗不明的眸光,他一言不发,搭在扶手上的食指,轻轻地敲着。 说得口渴了,秦氏喝了一口殷红豆煮的茶,她拉着傅慎时的手,怜爱道:“慎时,那等轻浮之女,绝非良配,是咱们长兴侯府看不上她,以后娘再给你挑好的。” 抽回手,傅慎时端起茶杯,淡声道:“全凭母亲做主。” 秦氏叹了一声,道:“慎时,娘知道你委屈。”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 到底是自己肚子里落下的一块肉,秦氏还是心疼着傅慎时,她捏着帕子道:“慎时,你以后的路还长着,此事你莫往心里去。” 额上青筋暴起,傅慎时握住扶手,手臂微微发颤,他嗓音低哑道:“母亲是打算,就这么算了?” 秦氏连忙道:“怎么会!” 挑起左眉,傅慎时沉声道:“哦?母亲打算如何做?” 秦氏一哽,着实被问住了,张阁老是朝中重臣,长兴侯府自然最好是不要同张家交恶,她目光一闪,不再同傅慎时对视,攥着帕子道:“……张家小娘子这般轻慢你,张家少不得给傅家、给你一个交代。” “轻慢?”傅慎时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秦氏安抚道:“娘知道你委屈……” 冷着脸,傅慎时喝道:“够了!”他挺直了脊背,浑身散发出警惕防备意味,道:“母亲您走吧。” 深吸一口气,秦氏面色不豫:“慎时!张小娘子是把你错认作他人,可她终是没有什么过份之举,何况又打着孝敬长辈的名义,便是说出去了,又占得住几分理字?” 傅慎时面色冷峻,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声道:“母亲说的有道理,儿子明白了。” 秦氏猛然起身,准备离开,廖妈妈心如擂鼓,也不自觉地跟着站起来,欲出言挽留,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殷红豆在旁心急如焚,傅六死鸭子嘴硬到极致,张小娘子装病和咒他死的话竟只字不提,若是说给大夫人听,便是为了侯府颜面,长兴侯也不会轻易放过张阁老。何况张家未必没在朝中树敌,做出这般不仁不义之举,稍稍放出口风,自有大做文章之人。 急中生智,殷红豆朝廖妈妈眨眼示意,她下巴微抬,指向东南方位的桃花树。 廖妈妈想起桃花树下殷红豆所言,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张口便胡说:“夫人,六爷只是不善言辞,并非得理不饶人的狭隘之人,这其中别是有什么误会。红豆这丫鬟是一道跟着去的,不妨听她说说是怎么回事。” 殷红豆松了口气,廖妈妈真是机智过人,只不过前面的两句话,胡说得过分了呵。 秦氏复又坐下,问殷红豆道:“你说说看,此事可还有隐情?” 傅慎时冰冷的目光投向殷红豆,却见她鼓着小脸,委屈巴巴地觑着他,水润的桃花眼睁得大大的,仿佛在说“六爷这真的是夫人逼奴婢说的,不是奴婢自己要说的,六爷饶了奴婢吧嘤嘤嘤”。 几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傅慎时挪开了视线,紧绷的双肩软了些许。 秦氏哪里不知道这些小九九,她呵斥道:“让你说你就说,看主子做什么!” 肩膀一颤,殷红豆垂头咬唇,她倒是想噼里啪啦倒豆子全说了,可是傅慎时不松口,她现在说了,一会子就要死! 傅慎时到底松了口,他放缓了语气道:“夫人问话,你答便是。” 头皮直发麻,殷红豆悄悄抠着手指头道:“塔楼外面的时候,张小娘子同丫鬟说了些话,奴婢伺候六爷身边,正好听到了一些。” 学着张小娘子的声音和语气,殷红豆说了个大概:“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字字诛心。 一段话说完,屋子里的人都沉默了。 花窗外明亮的日光斜斜地照进屋子,光影从傅慎时的背后开始笼罩,晕出朦胧浅淡的光晕,他穿着浅色的宽袖衣裳,愈发显得单薄孤傲。冷白精致的面颊上,他的唇角抿成一条冷漠的直线,仿佛吞了一肚子的话不曾倾诉。 眼前是儿子瘦弱的身影,秦氏脑子里回荡着殷红豆说的每一个字,顿觉心如刀割,眼眶登时泛了红。 秦氏恍然想起自己几年前,为求傅慎时长寿,她还特地找法师看过风水种下了花桃,而如今呢,她给儿子挑的未婚妻却骂他残废,盼着他死,情愿装病也不肯嫁他。 曾经高入云端的天之骄子,如今成了张小娘子心里的烂泥。 以帕捂面,秦氏潸然泪下,廖妈妈立刻清场,殷红豆等人默默退下。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秦氏才红肿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送她的廖妈妈面带笑色,温声地宽慰着。 97.第 97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面色严肃,殷红豆问道:“可是有什么急事?” 小丫鬟道:“我哪儿知道什么事, 紫晴姐姐在屋里, 你自去就是了。” 提着篮子进屋,殷红豆微微有些忐忑, 她见着了紫晴, 放下杏花,满脸堆笑, 道:“紫晴姐姐,我去剪杏花去了。” 微微一笑, 紫晴热络地牵着殷红豆的手, 道:“走, 去我屋里说话。”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殷红豆心里已经提防起来了, 她隐隐约约记得,夫人的嫡子因为正室生育了,最近吵闹着要纳妾。 进了紫晴的房间, 殷红豆还没来得及问什么, 对方就把床头早就放好的衣裳拿到她面前, 道:“快换上。” 殷红豆低头一看, 一件浅色长裙和桃红的褙子, 比她平日里穿的衣裳都鲜艳招眼得多。 根本不敢伸手去接, 殷红豆问道:“紫晴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赏赐的, 你就拿着吧!” 紫晴脸上的笑容淡了, 却还是温温柔柔的样子,她把簇新的衣裳捧到殷红豆跟前,道:“最近府里的事你也知道,夫人也是烦恼不堪,只有你能替夫人分忧了。红豆,我知道你不笨,你看,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因为傅慎时是大房的人,殷红豆竟一时没明白过来,也没往他身上想,只以为紫晴说的是二爷要纳妾的事儿。 殷红豆声音平缓地问:“可还有的选吗?” 努一努嘴,紫晴示意殷红豆看向床上那把剪刀,像是新打磨过的,尖锐异常。 殷红豆抬头,一本正经地问道:“只有绞了头发做姑子这一条路是吗?那好,我愿意剃光头去做姑子一辈子吃斋念佛!” 紫晴绷不住,没好气地笑了一下,道:“剪子可不是用来给你剪头发的,是让你抹脖子的!” 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殷红豆盯着锐利的剪刀,手脚冰凉,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很多事情,她虽然上辈子没做什么好事,但是也没做什么坏事,凭什么偏偏她要做个短命鬼? 她确定了,她还不想死啊! 紫晴也温声地劝着她,道:“只是叫你替夫人分忧,换个地方伺候人,还是做丫鬟,不做妾侍,和你现在没两样,快把衣裳换上吧。” 殷红豆心里微微松动,倘或名义上是丫鬟,大概……或许……还有保住清白的法子吧? 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认怂,至少殷红豆认了。 接了衣服,殷红豆道:“姐姐出去等我吧,我换好了衣裳就出来。” 紫晴有些不放心,就顺手把剪子给收起来了,安抚道:“想好了就别墨迹了,是福是祸,还说不清呢。你动作快些,夫人要回来了。” 隔扇关上,殷红豆就换上了衣裳,但她没有认命,她在紫晴屋里顺了一个陶瓷的茶盖走。她大义凛然地想,若是二爷敢来强的,她就算拼着同归于尽也要保住自己的清白与尊严,封建社会的毒瘤,带走一个是一个! 开了门,殷红豆穿着浅色长裙和桃红的褙子立在门口,她本身就长的艳美,这一身愈发衬得她面若桃花,明艳动人。 紫晴惊艳之下,还有些惋惜,这样的美人,哪个主子收用了都是放在心尖尖儿上宠爱的,偏偏要给了那位。 掩下情绪,紫晴领着殷红豆去见了夫人。 二夫人潘氏正坐在屋子里喝茶,打量了一眼殷红豆,颇觉满意。大房的那位哥儿有毛病,就喜欢好看的东西,伺候的人也要挑好看的,这丫头送过去他肯定喜欢。 正好潘氏的儿子跟丈夫都盯上了殷红豆,她正为难怎么处理,送走了烫手山芋,既解决了问题,又白白得大嫂的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笑了笑,潘氏敲打道:“你是个聪明的,我就不跟你多费口舌了,你老子娘那边,我会再派人送些银钱过去,也算全了你我的主仆情谊。” 殷红豆低头道:“夫人把银钱给我吧!”印象里,原主一直在接济亲生父母。眼下要去吃苦的是她,她可不想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潘氏微微诧异,不过没有驳了殷红豆的意思,也没计较她自称的错误,面色难得柔和了些,道:“下午我让紫晴一并给你送过去,你想在府外置办什么,给她带个话就是。” 这话说的,像是要送人上路一般,殷红豆心下生疑,又不知道哪里可疑。 应下一声,殷红豆便跟着主子一起出去了。 潘氏带着两个妈妈还有紫晴,把殷红豆带去了傅慎时的母亲,侯夫人秦氏的住处世安堂。 长兴侯府很大,世安堂是长兴侯与妻子秦氏的住处,坐落在中轴线上,也是离二门最近的宅院。 殷红豆自醒来之后,并未往这边来过,遂觉这条路很陌生,她也只以为二房的嫡长子成亲之后住的院子会气派些,并未往别处想。 到了世安堂,气氛就变得肃然,进了院子,洒扫的丫鬟婆子有颇有规矩,各司其职,不敢东张西望,殷红豆更不敢造次,便一直低着头,站在廊下等着。 潘氏领着婆子丫鬟进去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过了一刻钟左右,紫晴才出来唤殷红豆,道:“进来说话。” 殷红豆跟着穿过五间正上方的次间,进了内室,只见黄花梨卍字纹围架子床上靠坐一个面有病态,却不失雍容华贵的妇人,床边金丝锦织珊瑚地毯上站着两个随侍左右的丫鬟和两个婆子,还有两个衣裳华丽程度远高于丫鬟们的年轻妇人,端着药碗侍疾。 潘氏笑指着殷红豆道:“这就是那丫头,生的很好,性子敦厚。” 秦氏上下审视了殷红豆一眼,点了点头,道:“是个周正的丫头。” 按照傅慎时一贯的喜好,殷红豆绝对是合格的,秦氏心想,若她性子老实一些,想必不会很快就被厌弃,而且是府里知根知底的丫鬟,先对付上几日,把眼下这个节骨眼度过去再说。 殷红豆站在内室中央,见众人瞧着自己的眼神就跟打量物品一般,顿觉不对,又不敢乱反抗,怕被当做疯子一样抓起来,便朝紫晴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不是去二爷院里的吗?这妇人是谁? 紫晴笑望殷红豆,有些得意之色。 手掌心沁着冷汗,殷红豆明白过来,这般尊荣,在长兴侯府里,除了长兴侯夫人,还能有谁! 眼看着秦氏身边那么多人伺候,殷红豆可不认为她有机会过来凑热闹,那么……她是去伺候变态六爷傅慎时的??? 明白过来的殷红豆瞪大了眼睛,目露惊恐。 秦氏朝潘氏微微一笑,眼神里透出几分感激,道:“弟妹费心了,这个丫鬟我就收了。” 果然啊!这就是死变态他亲妈啊! 殷红豆气血上涌,两眼一抹黑,险些没昏过去,她到底是哪辈子造了孽啊! 潘氏以为殷红豆临到头上怕了,便示意了婆子一眼,那婆子不动声色地压住殷红豆的肩膀,缓声道:“傻丫头,还不谢恩?” 肩上顿时如负重千斤,殷红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双膝砸在地毯上,隐隐作痛。 潘氏分明是怕殷红豆反悔,有备而来。她笑吟吟道:“大嫂,我就说是个敦厚乖巧的吧。” “……” 殷红豆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掌心,神他妈乖巧啊。 抬起头,殷红豆正欲分辩什么,力气奇大无比的婆子又来了一招“牛不喝水强按头”,她便又弯了腰,直接趴地上贴脸了。 潘氏笑道:“伺候老六是这丫鬟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看这丫头都感激得五体投地了,大嫂你只管好好养病,身体要紧。” “……” 殷红豆嘴角直抽,五体投地真不是这么用的。但她也彻底明白了,当她不再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时候,人权也随之消失了。 秦氏正为傅慎时的事焦头烂额,也确实伤透了心,便顾不得更多,觉得殷红豆还算可以,便挥了挥手,吩咐丫鬟道:“如意,下午把人送过去吧。” 就这样,殷红豆莫名其妙成了傅慎时的丫鬟,她乐观地想,根据那变态所作所为,就算保不住性命,至少保得住清白。 当天下午,殷红豆回二房收拾了包袱,顺带质问紫晴:“你为何不跟我说清楚,是去六爷房中伺候?” 对待将死之人,紫晴也懒得掩饰什么,冷笑道:“我早跟你说了,是替夫人分忧去的。咱们夫人可是老夫人正正经经的亲儿媳,可偏偏被大夫人压了一头,连主中馈的权利都没有。二老爷跟二爷又都为了你来找过夫人了,把你送去六爷那边做个人情,最合适不过。” 98.第 98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殷红豆一本正经道:“张小娘子蛇蝎心肠, 咒骂六爷,别说奴婢了,便是时砚也看不过眼去——时砚是不是?” 抬头看向时砚, 殷红豆抛去一个殷切的目光。 时砚不期然与殷红豆对视, 面色浮红,扭过头道:“是、是的。” 咧嘴一笑, 殷红豆又看着傅慎时一脸愤懑道:“这样的人, 怎么配得上六爷。奴婢自然想看她天打雷劈、后悔不迭的样子。” 语气微顿, 殷红豆绞着自己的衣袖, 噘着嘴小声道:“再说了, 六爷不是也没阻止奴婢么,如果奴婢做错了,六爷当时就该罚奴婢,说明六爷是默许奴婢的,是不是呀……” 她轻柔的尾音微微上扬, 如软羽扫过耳廓, 挠得人心里发痒。 傅慎时勾起唇角, 这死丫头,惯会答非所问和倒打一耙,他索性顺着她的话反问道:“这么说来, 是我跟你同流合污了?” 忙不迭地摇头,殷红豆道:“没有没有, 六爷秋月寒江、冰清玉洁、白玉无瑕、清介有守, 怎会跟奴婢沆瀣一气?那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 六爷云中白鹤,不屑于与这等腌臜之人计较。六爷是君子,奴婢是真小人!” 傅慎时轻哼了一声,闲闲地靠在轮椅上,道:“字不会写几个,成语学的倒挺多。”沉默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问:“殷红豆,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为何要那般做?”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说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殷红豆的思维还停留在反击张小娘子这件事上,她心里想的当然是为了前途考虑,这样的女人进府,她可不认为自己能游刃有余地斡旋在两个疯子中间,迟早要受牵连。 不过殷红豆并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她嘟哝道:“奴婢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怎么还让奴婢说一遍……” 轻柔娇俏的声音拂过傅慎时的耳边,他眼睑半阖,想起那日殷红豆说“见不得六爷受委屈”,他嘴角微动,抬起手指,道:“罢了,这次且饶过你,下不为例,出去吧。” 麻溜地站起来,殷红豆行了礼拔腿就走,绕过屏风撒丫子就跑向厨房。 今日出门折腾许久才回府,殷红豆早就饿得不行了,她赶紧跟翠微二人一同做了一顿饭。 备好了傅慎时的那一份饭,殷红豆见时砚没来厨房催,便亲自送去书房。 正好廖妈妈刚从世荣堂回来,也在书房,殷红豆便笑道:“您的饭留厨房了。” 廖妈妈接过殷红豆手里的案盘,放在傅慎时桌前,叫住殷红豆,道:“夫人赏了些东西,叫我带给你。” 殷红豆美目登时发亮,喜不自禁,她最喜欢赏赐了! 廖妈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递到殷红豆手上,道:“是些银裸子。” 拿着沉甸甸的小荷包,殷红豆连连道谢,什么都没有钱好使,她喜欢银子!她爱银子!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财迷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待殷红豆出去之后,他同廖妈妈道:“母亲都赏她了,廖妈妈也替我挑一件东西赏给她吧。” 廖妈妈笑说:“这丫头是个小财迷,也不必六爷费心了,赏些银子就是。” 傅慎时随口道:“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爱阿堵物的丫鬟。” 阿堵物,是银钱最俗、最虚伪的蔑称。 廖妈妈怎会不知傅慎时言语里的嫌弃,她少不得替殷红豆辩解:“六爷自小锦衣玉食自然不觉银钱重要,能进府做奴仆的,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红豆从末等丫鬟爬到二等,不知吃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老奴入府之前也夏捂痱子冬生疮。倍加珍惜银子、懂得感恩,才是晓事的好丫头。” 将将提笔的傅慎时手腕一滞,倒是没反驳,沉默片刻才道:“她月例多少?” “二两。” “那便照十倍赏吧。” 笑着应下,廖妈妈去库房取了银子赏给殷红豆。 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现银的殷红豆,高兴得当着廖妈妈和翠微的面在床上打滚,嘴里嗷嗷直叫。 廖妈妈笑弯了腰,道:“看把你给乐的。” 殷红豆能不乐吗?她算过现在的物价和银子的购买力,二两银子和她从前一个月工资差不多,二十两几乎等于她一年的工资! 在京中偏院点的地方买两进的小院子要三百两,殷红豆打算存两年钱出府去做小本生意,再置宅子,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多讨好傅慎时几次,将来就能直接买宅子了! “一夜暴富”的殷红豆从床上坐起来,豪气道:“今儿晚上我请廖妈妈和翠微吃酒!一会儿看还来不来得及,去厨房托人买些酒和食材,咱们三人好好吃一顿。” 翠微当然没有意见,廖妈妈道:“正好我今夜宿在院里,把时砚也叫上吧。” 殷红豆诧异道:“啊?时砚来了,谁伺候六爷?” 廖妈妈道:“索性跟六爷一块儿吃。” 翠微瑟瑟发抖……她来重霄院这么久,还没跟主子一道同屋吃过酒。 摸摸鼻子,殷红豆道:“六爷肯和咱们一起吃吗?”可千万别肯,傅慎时哪里会喝低档次的酒,她这二十两,根本不够他折腾的。 殷红豆又道:“还是别吧,廖妈妈倒是无妨,我们两个丫鬟跟主子同屋吃饭,终是不好。” 翠微忙不迭地点头,她有生之年丝毫压根不想跟主子同屋吃饭吃酒。 稍稍思量,廖妈妈道:“说的也是。” 三人合计好了,廖妈妈自去忙她的,翠微便拿了几钱银子去大厨房买东西,殷红豆悄悄地整理了下全部资产,加上从前“她”存下来的,还有大夫人和傅慎时赏的,一共有三十五两,外加两只素净的银簪和一只手镯。 收好财产,殷红豆便准备去厨房做准备,她刚出去,时砚便进了书房。 时砚走到傅慎时跟前,禀道:“红豆没干什么,就是跟廖妈妈和翠微说话,小的还看见她在床上打滚,嗷嗷直叫。” 傅慎时眉头微皱,道:“她病了?” 时砚微愣,道:“不是,她边笑边叫。” 傅慎时又问:“那她叫什么?” 时砚抠着脑袋道:“就是……嗷嗷嗷嗷地叫,小的也不知道叫什么。” 傅慎时眉头皱的更深了,一个女子,这般表达喜悦之情,与有病何异?挥一挥手,他吩咐道:“斟茶来。” 时砚应了一声,便去了厨房倒茶,傅慎时随手捡了一本书,眉目舒展。 天黑之后,傅慎时用了晚膳,重霄院落了锁,院子里静悄悄的,翠微提着酒,殷红豆炒好了菜端到房里,廖妈妈也带了些糕点过来。 三人一起吃酒聊天,热热闹闹的。 书房的灯还亮着,时砚在旁磨墨,傅慎时悬腕疾书,他朝厢房那边看了一眼,便继续写字去了。 今夜的重霄院,和谐宁静。 过了几日,傅慎时的亲事有了新动向。 张家小娘子那般侮辱傅慎时,秦氏与张夫人算是撕破了脸皮,可这事儿还不能了,毕竟两家交换过定亲信物,婚约便作得数。 现在张家摆明了不想嫁女,傅家更不想娶张家女,是解除婚约还是硬性嫁娶,总得有一家人先开口。 长兴侯府并不急着开口,只是退婚了事,太便宜张家。长兴侯府敢随时退婚再娶,他张家敢主动退婚嫁女吗?傅家拖也拖死张家。 张夫人心虚又不占理,怕傅家先下手为强坏了张阁老名声,自那日回府,她便四处走动,四处传长兴侯夫人狭隘苛刻,傅六郎亦然。她的女儿因想着尽孝,在宝云寺当着方丈的面,同人交谈了两句,便被准婆家揪住大做文章。 两家是朝中排得上号的文臣勋贵,流言一出,寥寥几日,便已经四处传开,秦氏耳朵里也有了风声。 秦氏也没闲着,张小娘子咒傅慎时的话她一字不漏地传了出去,并且把张家的维护阁老名声的动机分析的十分透彻。 外人一听,多半是倾向于相信傅家,毕竟傅慎时如今什么状况众人都知晓,这样好的亲事,秦氏还去挑剔人家,岂不是跟亲儿子有仇?倒是张家当时看中人家傅六文采斐然,如今嫌弃人家残废的可能性更大。 传了几日,这事儿就传进了帝后的耳朵里。 99.第 99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抱着死活不能和银子过不去的心态, 殷红豆还惦记着向主子讨个情儿出府,她道:“廖妈妈先别直言此事, 趁着送水或者吃饭的时候探一探六爷的态度。若郑家如夫人说的那般, 真心喜爱六爷,六爷未必不肯去。您别怕,六爷了不得发顿脾气,也不会比这更糟糕了。” 廖妈妈点了点头, 她也知道这件事只能这么办, 不过是想从殷红豆这里求个安心,她道:“那我这就去同六爷说说。” 果然同殷红豆猜测的那样, 傅慎时并未排斥与郑家姑娘相看,他只对廖妈妈说了一句话, 他说:“张大人不过四品青州知府,郑指挥使可是官居三品,父母亲倒是很替我考虑。” 张大人指的是张小娘子的父亲,他外任青州,官居四品,但从官阶上看,他比郑指挥使还低一级,但他已经外任八年,明年便要回京,飞黄腾达指日可待。而郑指挥使的官职是世袭, 无军功很难高升。郑家无子, 这位置将来要么便宜郑家旁支, 要么被朝廷收回。 傅慎时第二桩亲事看似更加体面,明眼人却晓得,武官哪里能跟文官比。 廖妈妈浸淫侯府内宅,这一层她心里明白,便说给了殷红豆听,还道:“六爷这般也不求什么体面了,若郑小娘子是个温婉可人的,她娘家的家世,倒可以少计较些。” 殷红豆深以为然。 廖妈妈拉起殷红豆的手,温声道:“后日就要去庄子上,你跟着一道去。三爷的生辰礼物我挑好了,到时候你拿着送过去,多说两句好听的话,时砚嘴笨,只能指望你。” “好,我记下了。” 后日,殷红豆起了个大早,又是忙活做早膳,又是忙着仔细存放傅三的生辰礼物。 匆匆吃过粥和馒头,她便跟着一道上了傅慎时坐的马车。 七八辆马车一路从长兴侯府出去。 殷红豆搂着怀里沉甸甸的楠木盒子,坐在马车靠帘子的角落里,趁着傅慎时闭眼休息的时候,她悄悄挑开帘子往外看,就像笼中鸟儿歪头观望外面的世界。 傅慎时陡然睁开眼,冷不丁开口问道:“你很想出去玩?” 殷红豆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傅慎时在主动跟她说话,便扭头答说:“想家。” 眼下重霄院没有别的丫鬟伺候,她还不敢说自己想离开侯府,她怕惹傅慎时不快。 当然了,想家也是真的。 殷红豆父母极度不负责,她是被奶奶带大的,虽然奶奶已经去世了,但她还是会想原来那个老旧的家。 当下无人言语,一路顺利地坐到了长兴侯府在京都郊外的庄子上。 这一处的庄子没种很多粮食,大部分地方都用作骑射场地和种植梅花等观赏性树木,因此庄子上佃农不多。 往年冬天傅家的爷们儿还爱上庄子骑马打猎,常在庄上小住,别院也是精心修筑过的。 下了马车,侯府的人都进了别院。 院子开阔宽敞,正厅八道隔扇,门上的如意菱花窗通透明亮,孔格很大,便于冬天接收更多的阳光。 今日秦氏请了宾客,客未至。她和潘氏先领着小娘子们一起在西次间,爷们儿则在东次间说话,由傅慎明照管着。 东次间,傅三就在窗边,他和傅慎明几个都是骑马过来的,到了有一会子了,眼下正同兄长说话,他俊秀大方,眉目舒朗,笑起来颇为风流。 傅慎时懒得在众人前说话,找了个有棋盘的角落待着,吩咐殷红豆去把生辰礼物送上。 殷红豆凭借上次在牡丹宴上的记忆,认出了傅三,她捧着盒子上前,心里记着廖妈妈的嘱咐,便道:“祝三爷如月之恒,如日之升。鹏程万里,扶摇直上。” 傅三笑着挑眉,朝殷红豆望过去,笑眯眯道:“你这丫头跟谁学的漂亮话?小嘴怪甜的。” 傅五知道殷红豆是傅慎时的丫鬟,他可没忘记牡丹宴的事儿,便过来冷嘲热讽道:“不过鹦鹉学舌,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三哥有什么好夸她的。” 庶房的傅四过来凑热闹说:“那可不一定,这丫头是老六房里的人,指不定老六好好调.教过的呢!” 殷红豆低头腹诽,都是一堆什么狗东西,聚众调.戏她,相比之下,傅慎时这点倒是好得多。 她可不是任人轻侮的性格,殷红豆道:“三爷谬赞,奴婢不过是在六爷跟前偶尔听了一耳朵,本来代六爷向您贺生辰心里还有些惴惴不安,是六爷说您乃端方君子,心胸宽阔,断不会自降身份在言语上与区区一个丫鬟过不去,奴婢才敢斗胆代言。” 鬼才相信殷红豆的话,傅慎时会跟一个丫鬟废话这么多? 这伶牙俐齿的丫头,明里暗里都在讥讽傅五狭隘不自重身份呢! 傅五当然也听明白了,一个丫鬟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讽刺他,让他颜面何存? 他猛然起身,黑着脸道:“你这贱婢,谁准你顶嘴!信不信爷撕烂你的嘴!” 殷红豆一脸委屈地看着几个爷们儿,她哪里顶嘴了嘛? 一个大男人,说不过她就要撕嘴巴,真真是没度量。 殷红豆有些恼了,默默地把傅慎时也带着骂了一遍,她可是重霄院的丫鬟,都被人欺负成这样了,这家伙怎么还不来替她解围。 傅慎时扔下手里乳白的棋子,玉石相撞,声音清脆悦耳,他示意时砚推着他过去,看着傅五道:“你自己也是鹦鹉学舌的人,何必平白无故拿丫鬟撒气?” 熟悉而冷淡声音在殷红豆身后响起,她莫名安心,嘴边缀了个笑容,继续垂头不语,有傅慎时上阵,她大可以置身事外。 傅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当年他们一起在族学读书的时候,唯有傅慎时能每一次都与先生对答如流,要算起来,他可不就是鹦鹉学舌的人么! 不过那都是六年前了,傅慎时连陈芝麻烂谷的事儿都要提,傅五黑着脸,不悦道:“今非昔比。老六,我不过是调侃这丫鬟两句,你这般在意做什么?” 殷红豆撇嘴,这是调侃吗?分明是想让傅慎时难堪,傅六可不是站着任人打的性子。 傅慎时勾起一个不屑的冷笑,他交握着双手,眼尾微挑,问道:“今非昔比?当真?” 傅五嗫嚅不言,今非昔比当真,可在傅慎时面前,当不得真。 六年前,傅慎时便名满京师,先生们都断言,他当时若参加科举,至少可中举人。 现在的傅五,区区秀才而已。 资质平庸与天赋异禀,如何比得? 傅五很有自知之明地不再提“今非昔比”,他扯着嘴角道:“就事论事。” 傅慎时淡声道:“我这不正在就事论事么?” “你!”傅五气结,并着两指,发颤地直指傅慎时。 傅四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道:“老六,你怎么把老五跟丫鬟相提并论。” 挑拨离间功力一流。 傅慎明身为长兄,以他一贯的性格,自然是想把事情平息下去,傅三却先他一步,道:“老四这话可说的不对,就准老五就事论事,我家慎时就不行了?” 这才像亲情该有的样子,殷红豆心想,这种情况下,亲兄弟之间就该偏私袒护嘛! 傅五气得满脸涨红,他的亲哥哥傅二眼光一直流连在殷红豆身上,并未帮腔。他迁怒于殷红豆,看着她怒道:“这丫鬟不过脸生的标志,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从前在二房便轻浮下贱,实在不适合伺候人,索性就在庄子里配了人算了。” “……” 殷红豆无语,怎么就断定她金玉其外了?她若轻浮下贱还能冒着生命危险到重霄院去?又凭什么把她配人? 屋子里已经剑拔弩张,当下无人说话,殷红豆细细的声音像是从地里冒出来,她道:“奴婢不是败絮其中,奴婢也不轻浮。” 这下子众人更加安静了。 傅三突然放声大笑,胳膊搁在桌子上,扬眉笑问殷红豆:“那你且说说,怎么个不是法?”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句出自《诗经·小雅·天保》,这话原是臣子颂扬君主的话,后渐渐用于比喻事物兴起上升。另一句则是出自《庄子·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直上者九万里。’这一句众所周知,奴婢就不多卖弄了。” 100.第 100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大夫人把她叫去了。”廖妈妈收敛起笑容, 说道。 傅慎时渐渐抬眸,声音发冷, 道:“何时去的?” “就在重霄院外面的甬道上被如意姑娘带去的,去的有一会子了。” 沉默了一阵, 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这丫头性子野, 由她去吧。” 廖妈妈欲言又止,两手不安地贴着大腿, 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默默地退了出去。 天黑时分,大厨房送了晚膳过来,廖妈妈留下丫鬟的晚膳,端着傅慎时的那一份去了书房。 傅慎时刚好完成一幅画作,他把东西齐整地摆起来, 吩咐时砚推他去圆桌那边用膳。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三菜一汤, 一道人参笋,细竹笋切成人参状, 加了蜂蜜水,口味微甜,一盘腐干丝, 也切的极细,用虾和酱油拌着, 鲜味四溢, 还有一碗连鱼豆腐和一盅汤, 几道菜摆在一起, 颜色相宜,看着很有食欲。 傅慎时举箸尝了一口,深皱眉头,菜品倒是跟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可味道差远了,也不说很难吃,但今夜的菜,就是不好入口,他扔下筷子,想起了什么,面色沉郁问道:“她还没回来?” 廖妈妈眉心突突地跳,攥着帕子道:“是,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六爷不是说由得她去么……” 傅慎时看了一眼天色,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重,他道:“妈妈去寻她吧。”随后看向时砚说:“把这撤了。” 时砚叫来翠微撤下饭菜,廖妈妈准备去世安堂看一看。 傅慎时嫌屋子里闷得很,时砚便推他去院子消食。三个人刚出去没两步,门口有个娇小的身影推门溜了进来。 夜色茫茫,朗月悬空,星罗棋布,殷红豆穿着深色的褙子,里面是宽袖的裙子,缓步而来。晚风吹拂,她纤瘦的身体套在宽松的衣服里,远远地与这夜色几乎相融,只瞧得见玲珑的轮廓,愈发显得单薄瘦弱。 傅慎时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娇小人影朝他走来,摇摇晃晃,步子并不大稳当,他攥紧了扶手的首端,与殷红豆的距离越来越短。 轮椅停下,殷红豆也驻足,两两相望,傅慎时开口问她:“怎么才……” 话音未落,殷红豆两腿一软,往轮椅里摔去。 傅慎时下意识地身体前倾,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殷红豆的腰肢。她整个人都压下来,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如墨的发丝垂下几绺,扫过他裸.露的颈项,又轻又痒。含苞待放的两团柔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胸膛。 呼吸之间,他还感觉到有热气扫过他的耳廓,烫得他耳根发红,心里莫名就有了些异样的燥热。 傅慎时正要推开她,便听见耳边一句细密委屈的轻唤:“六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揽紧她纤细的腰,傅慎时嗅着清香又不腻人的淡香,他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却有一瞬间的犹豫,道:“……起来。” 廖妈妈连忙上前扶住殷红豆,紧张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殷红豆嘴巴噘得高高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站了一下午,腿麻,实在站不住了。” 廖妈妈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站着。 说明大夫人只是想敲打殷红豆,并不是真的要罚她。 傅慎时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淡声道:“回来了就早些歇息。” 说罢,他便回了书房。 殷红豆也回到房间躺着,翠微帮她揉膝盖,捏腿。 廖妈妈倒了杯水给她,道:“我去给你拿些活血的膏子来,六爷从前用剩下了许多。”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谢谢廖妈妈。”又低头说:“谢谢翠微。” 翠微细声道:“红豆。” “嗯?”殷红豆捧着杯子发了一声浅浅的音。 “今天没吃你做的菜,胃口都不好了。” 殷红豆心里暖暖的,笑道:“还胃口不好呢,你这小胖妞,分明就是想我、担心我,对不对?” 翠微手上力道均匀,继续道:“对。但是今晚六爷也没吃下饭。” “……” 殷红豆撇嘴,傅慎时没吃饭啊,那肯定是因为挑食呗! 虽然傅慎时今夜没吃饭,但殷红豆回来之后,他也没再折腾她做晚膳。 殷红豆心想,肯定不会是傅慎时良心发现,定是他胃口又不好。 夜里戌时正。 翠微下了面条给殷红豆吃,还问了她在世荣堂发生了什么。 殷红豆一边大口地吃着面条,一边含糊带过,暗地里却庆幸秦氏没有真要整死她,否则以傅慎时现在对她的态度,估计根本不会想保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 今日太累了,吃完面条,殷红豆睡的很快很沉。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殷红豆腿还有些发酸,她依旧去厨房做了早膳,翠微负责熬药。 吃药是不能吃茶的,殷红豆高兴道:“太好了,这段日子不用煮茶了。” 煮茶并不简单,殷红豆跟着翠微学了许久才学会煮浓淡适宜的茶,而且厨房里的茶炉常常要人看着火候,冷了便要时常换茶,实在麻烦。 如今少了一样事,她和翠微都轻省些许。 没过多久,殷红豆先将早膳先端了过去,药又熬了一会儿,约莫饭后两刻钟的功夫才拿去书房。 药很苦,殷红豆拿着托盘,药碗还有盖子盖住,她都能闻得到酸苦的味道,所以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 到了书房门口,殷红豆按下情绪,面无表情地进去,道:“六爷,药好了,不烫嘴。” 傅慎时抬首瞧了殷红豆一眼,并不看药,又低下头继续翻着书,道:“知道了。” 殷红豆垂头催道:“再放要凉了,六爷趁热喝。” 这么苦的药,不喝可浪费了。 “吃药也要催?”傅慎时冷声问。 “可不是,吃药也要催。”殷红豆原句还给他了。 傅慎时翻书的手顿住,他随手将书扔在桌上,挑眉着殷红豆,这丫鬟胆子越发大了,竟敢顶嘴起来,他后颈莫名一痒,动了动嘴角,到底没说什么,一口气喝完了药,拿起擦嘴的帕子,只是沉声道:“拿走。” 吃苦都不带眨眼的,厉害啊! 殷红豆端着案盘顿觉无趣,便见傅慎时喝了口白水,拧眉道:“茶水呢,怎么是白水?” 还以为他不苦呢。 殷红豆抿了个笑,道:“胡御医说六爷要忌口,喝不得茶。” 就这么苦着吧。 傅慎时瞪了殷红豆一眼,冷着脸问她:“你在笑?” 殷红豆慌忙低头,道:“没有没有,奴婢腿还酸疼着,哪里笑得出来?” “罢了,退下吧。” 殷红豆点头应了个是,抬眼正好看见傅慎时用帕子擦嘴角,他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清秀精致。 傅六的长相自是不必说,丰神冷峻,狭长的双目颇有别样风流,他穿着一身暗纹薄绸衣裳,羊脂玉蝉扣挽住高高束起的墨发。便是最简单的动作,他也做的行云流水,优雅自然,是真正的富家公子,骨子里就有一股贵气。 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傅慎时的脸,暗叹皮相惑人,须得时刻警惕才是。 ——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殷红豆一边在重霄院当差,一边开始了解内院的结构和大业律法。 101.第 101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见是紫晴来了, 心里“咯噔”一下,殷红豆感觉不妙,忐忑着起身去迎她。 丫鬟也分等级, 原主都是打小卖身进来的丫鬟, 在长兴侯府待了近十年, 眼下已经是二等丫鬟, 紫晴却是主子身边的一等丫鬟,主子着一等丫鬟特地来问二等丫鬟的状况, 不会只是“随口关心”而已, 尤其像殷红豆这样相貌出众, 长相艳美的丫鬟, 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 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殷红豆忙笑道:“好多了。”随即起身替紫晴倒了杯茶, 问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夫人问了?” 接了殷红豆倒的茶水,紫晴坐下, 面带得体的笑容,道:“你也休息有大半月了,我怕你落下病根,过来瞧瞧。” 原主是溺水而亡。殷红豆醒来后, 就着了凉, 喉咙也被水呛坏了。连续咳嗽了半个月,因怕病气过给了主子, 一直没有上值, 由同屋的丫鬟替她顶班, 她休息了这么久,已经开始招人眼了。 殷红豆也给自己倒了杯水,笑一笑,道:“紫晴姐姐费心了,没什么病根,我这咳嗽也好了,明儿就能上值。” 紫晴也就抿了口水,道:“那就好。”又关心她说:“以后可要离湖边远点儿,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水,水边的花儿开的再好,也别再往水边走了!” 美目低垂,殷红豆嘴角渐渐拉平,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不过一瞬,便立即感激笑道:“知道了,谢谢姐姐叮嘱。” 紫晴仔细打量着面带灿笑的殷红豆,小姑娘额头饱满光洁,柳眉细长,卷睫在清澈润泽的桃花眼上轻颤,琼鼻红唇,笑起来自带一段风流,媚而不俗,偏这张脸生在一个丫鬟身上,真真是可惜了。 同情地瞧了殷红豆一眼,紫晴便连忙收藏起情绪,略嘱咐了几句话,便回了上房,把这事儿禀了主子,还笃定道:“看样子是大好了,没有落下病根。” 穿马面裙,打扮华丽庄重的妇人微微点头,绞着帕子道:“明儿让她在我屋里当值,等我上午忙完了,下午就把人送老六那边去。” 紫晴应下之后,第二天就安排了殷红豆在上房上值。 殷红豆早起后,在上房伺候完主子梳洗,便开始洒扫屋子。 房里一起上值的大丫鬟说,屋子里要和去岁春天一样,剪几株杏花瓶插才好。 殷红豆主动揽了这事儿。穿来之后,她还未出过院子,脑子里关于原主原有的记忆很模糊,这些天半打听半猜测,才得知了个大概,她正想对侯府熟悉一二,便带着绑了红绸布的剪刀和竹编的篮子,摸索着去了园子里。 一路往院子那边去,殷红豆越发觉得长兴侯府守卫森严,真的就像丫鬟们说的那样,除了厨房负责采买的人,寻常奴婢根本出不了门,更遑论逃跑。 即便有幸逃出了侯府,凭她手上的几个钱,也根本走不远,就算走远了,也是逃奴,还会被官府一直追查,假设官府追查不到,也难保不会遇到人贩子。 这深宅大院的,除了老老实实待着,还真就是别无出路。 眼下殷红豆要先保住小命,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恪守本分,不被人看出异常。 看清未来的殷红豆,麻溜地去剪完了杏花。 殷红豆本想在园子里转悠一圈再回去,走到后山脚下的时候,发现园子实在是太大了,穿着绣花鞋,累得她膝盖有些痛,就近寻了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坐下。 后山上全是假山石林,层叠掩映,蜿蜒曲折,遮住了山中小路和背后的大片竹林。 刚坐下来没多久,殷红豆就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山上传来,不过很快便停下了,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两个人躲在假山后面说悄悄话。 殷红豆本着不想惹麻烦的心态,想提着篮子走,正好又听到山下有人路过,于是进退两难,只好缩回大石头后面躲一躲。 山上两人说话的声音,殷红豆就听得真真切切的。 撇了撇嘴,殷红豆抬眼望天,这点儿背的,碰上的净是些倒霉事。 两个丫鬟正私议着六爷傅慎时,打坏四个美婢的事儿。 殷红豆不禁竖起了耳朵。 穿来这么久,所有的主子里,殷红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六爷傅慎时。 长兴侯府一共三房,六爷傅慎时乃大房大夫人所出,年十六,仍旧住在内院,独居重霄院,深居简出。 像殷红豆这样的丫鬟,根本见不着他。 虽然没见过傅慎时,但是殷红豆听说了,这长兴侯府里,无论男女,相貌最为出众的便是他。而且傅慎时五岁成诗,七岁为赋,十岁的时候,已经才名远播,名震京城。 偏偏可惜了,傅慎时运道不好,十岁的时候骑马摔断了腿,残废至今,常年坐于轮椅之上,且性格阴郁残暴,这样的人于侯府而言,等同废人。 就在前天,傅慎时把身边四个貌美的贴身丫鬟重罚后赶走。 此事惊动阖府上下,连没出院子的殷红豆都听说了。 侯府少爷身边不能缺了人,前天赶走四个,总得再填上丫鬟去伺候,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蛋! 殷红豆庆幸,好在她是二房的人,怎么着,都轮不到她去大房伺候那位变态少爷! 假山后面,两个丫鬟的对话打断了殷红豆的思绪,其中高个的丫鬟颤声道:“当时我正好路过了重霄院门口,你是没瞧见,那四个丫鬟被当着众人的面,打的衣裳都渗了血……”她揪紧了自己的薄袄,越发觉得背脊发凉,瞪着眼蹙眉回忆道:“也不知是打死了还是打昏过去了,一路拖出去的,从院里的青砖到门口的石阶上,全是血!吓得我现在还手脚冰凉!” 矮个的丫鬟不以为意,语气里充满了不屑道:“还不是那四个丫鬟没用!白瞎了到六爷身边服侍的机会!” 高个丫鬟不敢苟同,细声规劝道:“你可管好你的嘴,六爷是那么好服侍的么!” “嘁”了一声,矮个丫鬟道:“若有二夫人身边红豆那丫头的皮相,有什么不好服侍的!只是可惜了她那么好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 殷红豆嘴角一抽,这可不是法治社会,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去送死的! 高个丫鬟摇首否认道:“六爷身边可不是好去处,不管什么长相,何必吃这个苦头!” 矮个丫鬟另有见解,她娇哼一声,道:“你懂什么,咱们府里的到了岁数的爷,只有六爷身边没有人,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高个丫鬟继续小声道:“别想这些了,反正你又没机会去六爷身边。得了得了,再迟了回去交差,太太要怪罪了。” 矮个丫鬟骨碌转了一圈,眯眼笑道:“你说我要是能去六爷身边服侍,太太放不放我去?” 愣了好一会儿,高个丫鬟有点恐惧道:“你若能去,太太岂有不放的道理?不过你还是别想了,六爷不会主动要人的,难不成你还去投怀送抱?” 102.第 102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知客师傅双手合十, 推开门, 领着秦氏与傅慎时等人往里去,他一边走一面温声道:“张夫人已经到了,在塔楼上香, 贫僧先带夫人去客房。” 秦氏又问道:“张夫人何时去的?” 知客师傅稍稍低头答道:“张夫人说特地早来,想去塔楼给先祖上香, 这才刚去不久。没料到夫人您也来的早,恐怕要等一会子了。” 宝云寺有一座佛塔,专门给富贵人家供奉先祖牌位之用, 张阁老是两朝老臣,深受先帝喜爱,先帝在世的时候,在塔楼里赏了一处位置给张家祖先。后来张阁老的发妻去世,便也在这里供了一个牌位。 张夫人今日便是去拜张家的先祖, 更是为了去看看她过世的婆母。 秦氏穿着八幅的浅色马面裙,微笑道:“不妨事, 张夫人真是有心了。” 傅慎时瞧着时候尚早, 便问道:“玄元方丈现在在哪儿?” 知客低一低头,恭敬答道:“方丈应该已经下了早课, 他说在住处等您,一会儿到了客房, 贫僧再带您去。” 傅慎时淡声道:“不必了, 我认识路。” 秦氏问他:“你几时约见了玄元方丈?” 六年前傅慎时名气还很大的时候, 与京中另两人并称三大才童, 三人的老师是同窗好友,便常常领着他们一起游玩或找玄元方丈参禅,傅六同方丈已是旧识。 这几年时过境迁,傅慎时的老师们高升的高升,走的走,都与他断了联系,唯一偶尔还有联系的便是玄元方丈,知道今日要来宝云寺,他便提前写信约了方丈,正好方丈回信说有一难题要请教他,他自是非去不可。 傅慎时回秦氏道:“母亲定下日子之后约的。” 秦氏也未多问,到了客房之后,只嘱咐道:“早去早回,勿要耽搁太久,叫林夫人久等不好。” “儿子知道。”傅慎时态度仍是淡淡的。 秦氏又吩咐丫鬟说:“我去宝殿里捐香油钱,拜菩萨。你们在客房看着,若是林夫人回来的早,赶紧去叫我回来。” 如心应了话,秦氏便领着如意一道出了客房,时砚也推着傅慎时出了院子。 母子二人在甬道上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宝云寺是国寺,平常并不对外开放,因是庙里十分安静,僧人们下了早课后,丁点人声也听不到,唯有丝丝缕缕的香火味儿久久不散。 时砚轻车熟路地推着傅慎时往寺庙深处去,过了甬道和几条窄道,又上了一条游廊,走到尽头,便是一道拱门,还要路过塔楼,再往里走一会子,便是方丈的住处。 殷红豆走的晕头转向,她从未来过这么大的寺庙,眼下已经完全不认识来时的路。 还没出拱门,塔楼外面便有急乱的脚步声和一道娇声响起:“姑娘,姑娘,这可是佛门清净之地,切莫胡来!好歹见了傅家六爷再说。” 这不是张家小娘子和她的丫鬟是谁。 傅慎时抬手,叫停了时砚。 墙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张小娘子靠着墙子低声啜泣道:“我与他的婚约不过是当年祖父戏言,只交换了信物又没有定亲书,我与他多年未见,什么知根知底,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我凭什么要嫁给他……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 丫鬟安慰道:“姑娘,可不要胡说,若被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要傅六他本人听到才好!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 宁静的游廊和甬道,张小娘子放肆的声音格外刺耳。 殷红豆头皮发麻,这小娘子真是会作死,她大概没想到特地清了场的宝云寺,塔楼这边确实没有别人来,但傅慎时本人却来了,而且她那话未免也太恶毒了些。 老老实实地垂头站着,殷红豆余光瞥向傅慎时,他的面目依旧没有表情,精致的侧脸线条流畅,浓密的睫毛下,一双褐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墙壁,阴沉得有些骇人,他纤瘦的手握住扶手的首端,青色的筋脉像藤蔓不动声色地攀爬而上,像蓄势待发的林野青蛇,滋滋吐着信子。 殷红豆当然知道,喜怒不行于色的傅慎时已经动了怒。 墙边啜泣声消失后,张小娘子吸了吸鼻子,便听得丫鬟柔声劝道:“姑娘在家中不是答应好了么,只来见一见,到时候说八字不合推了便是,毕竟是老太爷答应下来的事,若是反此时悔,岂不是影响张家声誉。姑娘大了,不能凡事任性,叫长辈们为难。” 张小娘子如鲠在喉,带着哭腔道:“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八字是男方家去合的,若是这事办不好,难道我一辈子就要跟个残废度日么,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 丫鬟忙道:“姑娘胡说,老爷夫人怎么舍得姑娘受苦?一会子还要见侯夫人,姑娘快把眼睛擦一擦。” 顿了一会儿,张小娘子声音里略带娇羞地回复道:“咱们去找个地方洗把脸重新上妆,我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张小娘子此时和方才骂傅慎时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 傅慎时紧紧圈在扶手上的指头微微一动,当年京中惊才艳艳的三个才童,皇后的表外甥便是之一。当时他排行第一,流云公子排第二,因品性闲散飘逸,这些年多在外地游学,见首不见尾,便被人取了个“流云公子”的雅号。 说起来,他们算是旧友。 殷红豆却纳闷着,那个什么流云公子既然是来找方丈,怎么会和张小娘子撞上,除非她有心找过去……那便有趣了。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突然觉得今日跟来宝云寺,简直是极大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墙外丫鬟道:“姑娘,回塔楼去吧,那边有水……” 丫鬟和张小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殷红豆和时砚站在傅慎时身侧纹丝不动,也不敢动。 殷红豆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猜想,最可怕也最符合傅慎时性格的一种,便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成了这桩婚事,娶了张小娘子回来好生折磨,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真是如此,傅慎时心中又多添一分仇恨,张小娘子做了长兴侯府的六奶奶,这恐怕对殷红豆将来的出路没有益处。 但殷红豆也明白,傅慎时不出这口恶气是不可能的。 不知过了多久,殷红豆站得膝盖都有些疼了,才听到傅慎时面色如常道:“去方丈那儿。”他声音平静如水,却又冷如寒冰。 时砚稳稳地推着傅慎时的轮椅,殷红豆乖巧地跟在后面,去了方丈的院子。 方丈住的院子没有门槛,也很宽敞,庭院里植了几颗挺拔松树,摆着一张方形石桌和两张石凳。 主仆三人刚进去,院子里伺候的独臂僧人点头行礼,随后便去房间门口禀道:“方丈,长兴侯府傅六爷来了。” 玄元方丈离开从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东西,他脑袋光溜溜的,蓄着长胡子,穿着黄色的袍子,与寻常僧人并无两样,他笑容可亲,殷红豆与他对视起来,如同方才见过的普通僧人一般,一点压迫感都没有。 傅慎时微微点头示意,时砚向玄元方丈低了头,殷红豆连忙照做。 玄元方丈把棋盘放在方桌上,吩咐小和尚关上院门,他扫过傅慎时的眉眼,慈和地笑道:“慎时今日带了东西来。” 眼睑微抬,傅慎时神色淡漠地道:“未曾。” 呵呵一笑,玄元方丈笑容温和道:“带了心事来。” 殷红豆暗赞,这老和尚眼色厉害,傅慎时进院子之后,情绪已经藏的那般好,他竟然也瞧了个究竟出来。 玄元方丈摆好棋盘,道:“我有一局棋,始终解不了,流云连着来我这儿三天都没解开,正好你来了,试试你的棋艺有没有长进。” 把玩着玉戒指的傅慎时听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看着棋盘淡淡道:“那便试试。” 玄元方丈朗声笑着,随即吩咐独臂僧人道:“去泡一壶苦茶过来。” 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殷红豆估摸着张小娘子说不定快要寻了来,便自告奋勇道:“六爷,奴婢去帮忙!” 傅慎时朝殷红豆望过去,微微点头。 殷红豆跟着进了梢间里泡好了一壶苦茶,斟了两杯,却没斟满。 独臂僧人道:“茶盘还在方丈房里,贫僧去拿。” 殷红豆连忙问独臂僧人:“师傅,可有冷水,我方才在外面污了手,想洗一洗。” 103.第 103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微微一笑,紫晴热络地牵着殷红豆的手, 道:“走, 去我屋里说话。” 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殷红豆心里已经提防起来了,她隐隐约约记得,夫人的嫡子因为正室生育了,最近吵闹着要纳妾。 进了紫晴的房间, 殷红豆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对方就把床头早就放好的衣裳拿到她面前,道:“快换上。” 殷红豆低头一看, 一件浅色长裙和桃红的褙子, 比她平日里穿的衣裳都鲜艳招眼得多。 根本不敢伸手去接, 殷红豆问道:“紫晴姐姐这是什么意思?” “夫人赏赐的, 你就拿着吧!” 紫晴脸上的笑容淡了, 却还是温温柔柔的样子, 她把簇新的衣裳捧到殷红豆跟前,道:“最近府里的事你也知道,夫人也是烦恼不堪, 只有你能替夫人分忧了。红豆,我知道你不笨,你看, 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因为傅慎时是大房的人, 殷红豆竟一时没明白过来, 也没往他身上想,只以为紫晴说的是二爷要纳妾的事儿。 殷红豆声音平缓地问:“可还有的选吗?” 努一努嘴,紫晴示意殷红豆看向床上那把剪刀,像是新打磨过的,尖锐异常。 殷红豆抬头,一本正经地问道:“只有绞了头发做姑子这一条路是吗?那好,我愿意剃光头去做姑子一辈子吃斋念佛!” 紫晴绷不住,没好气地笑了一下,道:“剪子可不是用来给你剪头发的,是让你抹脖子的!” 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殷红豆盯着锐利的剪刀,手脚冰凉,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很多很多事情,她虽然上辈子没做什么好事,但是也没做什么坏事,凭什么偏偏她要做个短命鬼? 她确定了,她还不想死啊! 紫晴也温声地劝着她,道:“只是叫你替夫人分忧,换个地方伺候人,还是做丫鬟,不做妾侍,和你现在没两样,快把衣裳换上吧。” 殷红豆心里微微松动,倘或名义上是丫鬟,大概……或许……还有保住清白的法子吧? 当死亡真正来临的时候,大多数人都会认怂,至少殷红豆认了。 接了衣服,殷红豆道:“姐姐出去等我吧,我换好了衣裳就出来。” 紫晴有些不放心,就顺手把剪子给收起来了,安抚道:“想好了就别墨迹了,是福是祸,还说不清呢。你动作快些,夫人要回来了。” 隔扇关上,殷红豆就换上了衣裳,但她没有认命,她在紫晴屋里顺了一个陶瓷的茶盖走。她大义凛然地想,若是二爷敢来强的,她就算拼着同归于尽也要保住自己的清白与尊严,封建社会的毒瘤,带走一个是一个! 开了门,殷红豆穿着浅色长裙和桃红的褙子立在门口,她本身就长的艳美,这一身愈发衬得她面若桃花,明艳动人。 紫晴惊艳之下,还有些惋惜,这样的美人,哪个主子收用了都是放在心尖尖儿上宠爱的,偏偏要给了那位。 掩下情绪,紫晴领着殷红豆去见了夫人。 二夫人潘氏正坐在屋子里喝茶,打量了一眼殷红豆,颇觉满意。大房的那位哥儿有毛病,就喜欢好看的东西,伺候的人也要挑好看的,这丫头送过去他肯定喜欢。 正好潘氏的儿子跟丈夫都盯上了殷红豆,她正为难怎么处理,送走了烫手山芋,既解决了问题,又白白得大嫂的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笑了笑,潘氏敲打道:“你是个聪明的,我就不跟你多费口舌了,你老子娘那边,我会再派人送些银钱过去,也算全了你我的主仆情谊。” 殷红豆低头道:“夫人把银钱给我吧!”印象里,原主一直在接济亲生父母。眼下要去吃苦的是她,她可不想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潘氏微微诧异,不过没有驳了殷红豆的意思,也没计较她自称的错误,面色难得柔和了些,道:“下午我让紫晴一并给你送过去,你想在府外置办什么,给她带个话就是。” 这话说的,像是要送人上路一般,殷红豆心下生疑,又不知道哪里可疑。 应下一声,殷红豆便跟着主子一起出去了。 潘氏带着两个妈妈还有紫晴,把殷红豆带去了傅慎时的母亲,侯夫人秦氏的住处世安堂。 长兴侯府很大,世安堂是长兴侯与妻子秦氏的住处,坐落在中轴线上,也是离二门最近的宅院。 殷红豆自醒来之后,并未往这边来过,遂觉这条路很陌生,她也只以为二房的嫡长子成亲之后住的院子会气派些,并未往别处想。 到了世安堂,气氛就变得肃然,进了院子,洒扫的丫鬟婆子有颇有规矩,各司其职,不敢东张西望,殷红豆更不敢造次,便一直低着头,站在廊下等着。 潘氏领着婆子丫鬟进去说了好一会儿的话,过了一刻钟左右,紫晴才出来唤殷红豆,道:“进来说话。” 殷红豆跟着穿过五间正上方的次间,进了内室,只见黄花梨卍字纹围架子床上靠坐一个面有病态,却不失雍容华贵的妇人,床边金丝锦织珊瑚地毯上站着两个随侍左右的丫鬟和两个婆子,还有两个衣裳华丽程度远高于丫鬟们的年轻妇人,端着药碗侍疾。 潘氏笑指着殷红豆道:“这就是那丫头,生的很好,性子敦厚。” 秦氏上下审视了殷红豆一眼,点了点头,道:“是个周正的丫头。” 按照傅慎时一贯的喜好,殷红豆绝对是合格的,秦氏心想,若她性子老实一些,想必不会很快就被厌弃,而且是府里知根知底的丫鬟,先对付上几日,把眼下这个节骨眼度过去再说。 殷红豆站在内室中央,见众人瞧着自己的眼神就跟打量物品一般,顿觉不对,又不敢乱反抗,怕被当做疯子一样抓起来,便朝紫晴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不是去二爷院里的吗?这妇人是谁? 紫晴笑望殷红豆,有些得意之色。 手掌心沁着冷汗,殷红豆明白过来,这般尊荣,在长兴侯府里,除了长兴侯夫人,还能有谁! 眼看着秦氏身边那么多人伺候,殷红豆可不认为她有机会过来凑热闹,那么……她是去伺候变态六爷傅慎时的??? 明白过来的殷红豆瞪大了眼睛,目露惊恐。 秦氏朝潘氏微微一笑,眼神里透出几分感激,道:“弟妹费心了,这个丫鬟我就收了。” 果然啊!这就是死变态他亲妈啊! 殷红豆气血上涌,两眼一抹黑,险些没昏过去,她到底是哪辈子造了孽啊! 潘氏以为殷红豆临到头上怕了,便示意了婆子一眼,那婆子不动声色地压住殷红豆的肩膀,缓声道:“傻丫头,还不谢恩?” 肩上顿时如负重千斤,殷红豆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双手撑在地上,双膝砸在地毯上,隐隐作痛。 潘氏分明是怕殷红豆反悔,有备而来。她笑吟吟道:“大嫂,我就说是个敦厚乖巧的吧。” “……” 殷红豆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手掌心,神他妈乖巧啊。 抬起头,殷红豆正欲分辩什么,力气奇大无比的婆子又来了一招“牛不喝水强按头”,她便又弯了腰,直接趴地上贴脸了。 潘氏笑道:“伺候老六是这丫鬟几辈子修来的福分,你看这丫头都感激得五体投地了,大嫂你只管好好养病,身体要紧。” “……” 殷红豆嘴角直抽,五体投地真不是这么用的。但她也彻底明白了,当她不再是社会主义接班人的时候,人权也随之消失了。 秦氏正为傅慎时的事焦头烂额,也确实伤透了心,便顾不得更多,觉得殷红豆还算可以,便挥了挥手,吩咐丫鬟道:“如意,下午把人送过去吧。” 就这样,殷红豆莫名其妙成了傅慎时的丫鬟,她乐观地想,根据那变态所作所为,就算保不住性命,至少保得住清白。 104.第 104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算了算了, 何苦拖累人,殷红豆潇洒地背着包袱走了。 离开怡和院,走了一刻多钟,殷红豆才到了地处偏僻的重霄院。 重霄院在侯府的东北角, 紧邻一条巷子, 隔壁又是一户人家, 小巷不常有人通过,白天夜晚都宁静非常,此处实在是混吃等死的好位置。 如意把殷红豆带到重霄院里。院落不小,有上房和厢房,还有一间小厨房。院子中央摆着一块太湖石, 西南方位靠墙的地方植了几棵花桃, 这个季节,桃花开的正繁盛,一树粉白色夹杂的花朵,灿如霜雪,微风轻拂,喜鹊振翅,花瓣摇落, 漱漱如雨, 倒是一处好景致。 景虽美,但重霄院冷清的很, 除了一个洒扫的粗使丫鬟, 四处不见人。如今院里能贴身伺候的, 也只有管事的廖妈妈跟一个小厮。 如意带了人来,廖妈妈听见动静,立刻迎了出来,她是傅慎时奶妈,刚到四十岁,梳着妇人髻,穿着体面,脸上有个酒窝,笑起来很慈和。 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话,如意交代了殷红豆的来历,视线便不经意地瞟过上房傅慎时住的屋子,似有问询之意。 廖妈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至今还不大说话,我也实在不知道六爷为何要惩戒那几个丫鬟。”话锋一转,她又问道:“大夫人现在可还好?” 缓缓摇首,如意道:“不大好,已经下不来床了。不过妈妈不要忧心,六爷这边好了,夫人自然就好了。” 廖妈妈颔首道:“你便不去见六爷了,快回去伺候吧,大夫人身边少不得人。” 应了一声,如意便走了。 廖妈妈转脸打量了一眼殷红豆,见此丫鬟生的貌美,一对眼睛很是机灵,显然是个有心思的,骤然想到前面的四个丫鬟,她心中不喜,便指了厢房冷淡道:“你就歇在那屋里,放下包袱,跟着我去见一见主子吧。” 殷红豆乖乖溜溜地放下包袱,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跟着廖妈妈进了上房。 重霄院上房三间,最左边的是书房,中间的是客厅,最右边的梢间便是傅慎时的卧房。 进了东梢间,殷红豆便等在门口。梢间也很大,进门的右手边,隔着一架黑漆款彩百鸟朝凤八扇围屏,将起居处与外界隔开。 廖妈妈轻手轻脚地进去,温声禀道:“六爷,夫人送了个伺候的丫鬟过来,你要不要见一见?”她连丫鬟的名字也没报上去。 有淡淡的清香从内室飘出来,殷红豆站在屏风后面,只能透过边缘处,窥探到靠墙的罗汉床上,露出的华贵衣料。 “不见。”傅慎时的声音冰冷低哑,闻之生寒。 殷红豆哆嗦了一下,赶紧低下头,不敢再胡乱张望。 廖妈妈很快便出来,打发道:“回去吧,有吩咐再过来。” 殷红豆乐意之至,福一福身子,刚一出门,一溜烟就跑回房间了。 接下来的几天,殷红豆只在院子里帮着做一些粗使活计,根本不去傅慎时跟前显眼。 不过殷红豆也会观察主子日常的动向,她发现傅慎时平日里几乎不出门,不光不出院门,连房门都很少出,而重霄院,也无人踏足。下人们都不怎么说话,冷清的像孤冢。 过了五六天,下完一场春雨,傅慎时终于坐在轮椅上出了趟门,殷红豆根本没敢近看,就在房门口远远地望了一眼,等人没了踪影才走到院子里。 重霄院的粗活儿都是丫鬟翠微做,傅慎时的吃食由厨房送过来,小厨房里没有厨娘,只有廖妈妈偶尔会精心给主子做一些吃食,或是蒸一碗鸡蛋。 此时,廖妈妈正在厨房里忙活。 几日的相处下来,廖妈妈觉着殷红豆是个老实丫鬟——不过现在进重霄院的丫鬟,大抵也没有敢不老实的。她便喊了殷红豆过来,帮忙看着火候。 廖妈妈正在做一道芙蓉豆腐,要先将豆腐将入井水里浸泡三次,除去豆腥味儿,再放入鸡汤中沸煮,临起锅时加紫菜和虾肉,不过现在没有虾肉,只好用猪肉沫代替。 殷红豆认得,这可不就是豆腐脑嘛!不过口味偏咸味,是北方人的吃法。 可能是长久待在重霄院里太寂寞了,廖妈妈正在剁猪肉,一面起刀,一面道:“要是到夏天有了虾再做芙蓉豆腐就鲜香多了,六爷爱吃。” 殷红豆声音不大地接话:“可以用蛤蜊代替,现在也正是吃蛤蜊的时候。要是觉得腥了,晒干了磨成粉便是,也不知外边的干货铺子里有没有卖的。” 惊讶地抬起头,廖妈妈道:“你还懂做菜?” 做傅慎时的奶娘之前,廖妈妈只会简单地炒菜,后来为了小主子,专门学了几样菜,但也不是专门的厨娘,懂的不算多,殷红豆的回答倒是让她有些惊喜。 殷红豆道:“奴婢嘴馋,略学得一二。”这话不假,她可是实实在在的吃货,吹一句烧得一手好菜,完全没问题。 廖妈妈大喜,道:“少爷食欲一直不大好,总要我花些精巧心思,他才有胃口。可好了,以后有个帮手。你还会做些什么菜?” 一面儿盯着火候,殷红豆一面儿道:“要看六爷喜欢什么口味的,廖妈妈把六爷平日里爱吃的菜说来让奴婢参考参考。” 廖妈妈如数家珍,说了十几道菜,基本上都是十分清淡好入口的东西,还道:“有几道家常菜是六爷从前爱吃的,不知道为什么,吃过两次,就再也不想吃了。” 傅慎时以前的口味并不算刁钻,而且廖妈妈说的家常菜,其实是不容易吃腻味的,至少一般人不会同时对好几道家常菜,突然心生排斥到再也不想吃的程度,除非是厨师水平大大下降。 殷红豆问道:“六爷可曾说过自己喜欢吃什么?” 廖妈妈眸光淡下,低头看着灶台道:“小时倒还有几样爱吃的东西,后来……他长大了,就不曾说过什么了。” 殷红豆猜想,傅慎时可能是不大爱表达喜好,厨房送来就吃,喜欢便多吃几口,不喜欢则不吃。但厨房的人日渐不上心,家常菜也做的不好吃了,他便少吃或是不吃。所以廖妈妈才得出傅六胃口不佳的结论。 但廖妈妈亲手做的菜却很用心,他便是爱吃的。 廖妈妈愁眉不展道:“六爷从来都是主食吃的少,实在受不住饿了,便吃些点心垫垫肚子。正在长身子的年纪,不好好吃东西怎么能行!” 如母亲般的关怀,听得殷红豆心里暖暖的。傅慎时在打杀丫鬟这件事上,不管在当今社会环境下是对还是错,长兴侯府的人既不问询也不惩罚,任由他病态发展,既是视丫鬟们的性命如草芥,也是害了傅六,难免令人齿寒。 抛开遐思,殷红豆心想,她自己的小命还保不过来呢,哪儿有功夫去想长兴侯府的长远发展。廖妈妈还算得傅六的心,眼下攀附住她,好好活着才是正理! 刹那间,殷红豆脑子里就蹦出十几道菜品,她把名字和做法一一说给了廖妈妈听。 好吃的菜,光是听步骤都够馋人的了,廖妈妈如获珍宝,满面笑色道:“夫人总算送个得力的丫鬟来。” 高兴得失了警惕之心,廖妈妈忽觉自己是在评论主子的是非,便住了嘴,转而道:“现在还来得及,妈妈让翠微去外边看看有没有蛤蜊粉。” 殷红豆道:“这不过是当一道开胃的小菜,主食吃这个还不够,不如叫翠微姐姐去厨房再拿些新鲜的菜,奴婢正正经经地做几道。” 廖妈妈求之不得。 殷红豆把要的东西都交代好了,当天中午做了一道油焖春笋、炒鸡腿蘑菇,加一碟子松饼为饭后点心。 到了用饭的时候,小厮推着傅慎时回来了。殷红豆累了一上午,跟翠微两个躲在厨房里一起吃多炒出来的菜。 丫鬟翠微名字倒是取的好听,实则是个身材壮实,面颊圆润的丫鬟,她吃饭速度很快,一个人瞬间吃了两碗。吃完了正餐,还吃了两块松糕,左右手轮流送进嘴巴。 翠微子憨憨的样子,把殷红豆逗笑了,她提醒说:“慢些吃,小心噎着。” 翠微摇摇头,道:“厨房送来的饭菜都没红豆妹妹的手艺好,今天好开心!嘻嘻嘻!” 殷红豆若有所思,丫鬟吃的饭菜,要么是大厨房统一派送,若是人少的院子里,吃主子剩下的也有,翠微都这么说了,恐怕她的猜测是对的。 105.第 105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时砚扶着傅慎时从轮椅上站起来, 殷红豆擦轮椅的时候, 直接把轮椅推开了, 道:“六爷,要不趁着奴婢把轮椅推到一旁去晒一晒, 您就坐在石凳上吧。” 离开轮椅, 傅慎时站得并不是很稳,他的脚尖微微发颤,冷冷地看了殷红豆一眼, 半晌才道:“好。” 殷红豆推着轮椅跑了起来,放在庭院尽头的松树旁边,像是要把轮椅藏起来。 等殷红豆转身跑回来之后, 傅慎时冷着脸问她:“为何放那边晒干?” 指着远处的松树,殷红豆轻微喘气,睁眼说瞎话:“六爷您看啊,那松树长的多好,都要参天了!这边地上寸草不生, 说明那边阳光好, 放那儿肯定干的快!” 玄元方丈轻咳一声,温和笑道:“我这院子常常有人打扫除草。” 眨眨眼, 殷红豆立刻又道:“太阳东升西落, 松树和宝云寺西边的大钟鼓方向一致, 等六爷一盘棋下完了, 这边受到墙壁和院外树木的遮挡, 阳光肯定不如那边充足。” 傅慎时坐在石凳上, 冷哼一声道:“歪理多。” 殷红豆咧嘴一笑,端起陶瓷茶杯道:“奴婢再给六爷泡一杯茶来。” 傅慎时没做声,殷红豆拿着茶杯就去了,用开水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 玄元方丈已经摆好了棋局,他执白子。 傅慎时白皙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黑子,与他的肤色映衬着,明亮的日光下,有别样的美感。他一身浅色的宽袖衣裳,冷峻飘逸,微微着低头,纹丝不动地盯着棋盘,浓密的睫毛扑扑地扇着,认真投入的样子,精致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寺院里虫鸣鸟叫,微风轻拂,送来泥土草木的清香,傅慎时捏子的手终于动了,他嗓音微哑道:“此局与别的局不同,眼看着危机四伏,走哪一步都要殒命,实则可夹缝求生。非一步可破。” 玄元方丈花白的眉毛抬了抬,目露惊喜,道:“怎么说?” 落下一颗子,傅慎时道:“方丈下。” 沉思片刻,玄元方丈谨慎地落下一颗子。 傅慎时继续道:“方丈再下。” 思忖许久,玄元方丈再落一颗子,傅慎时还是那两个字:“再下。” 玄元方丈落子又落子,傅慎时道:“继续下。”话音刚落,他唇角不经意地翘起,已有必胜的把握。 对方步步紧逼,玄元方丈沉迷其中,额上汗涔涔,他下了最后一子,傅慎时尚未落子,院外就来了不速之客。 张小娘子领着丫鬟走了过来,打断了对弈的二人,先问方丈安好,又看向衣袖宽大,丰神俊秀的傅慎时,她小口微张,美眸微瞪,面色浮红,惊艳得忘了见礼。 殷红豆赶紧捧起茶杯,双手奉上,温声道:“公子,喝茶。” 傅慎时执黑子的手滞了一瞬,这称呼倒是陌生,他瞧了殷红豆一眼,随后接过茶杯,搁在桌上,淡声道:“一会子再喝。” 张小娘子盯着傅慎时宽大的衣袖,观其举止文雅大方,气度贵不可言,风采神情不凡,再凝视他轩然霞举的容颜,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便是流云公子,飘逸无烟火之气,如天上谪仙,非常人可比。 慌忙垂头掩饰,张小娘子顺着殷红豆的称呼,福一福身子红着脸道:“公子有礼,远远地看见方丈与人下棋,一时好奇,便走了进来,倒未注意到是公子不是方外之人。” 殷红豆翻了个白眼,张小娘子就算错以为傅慎时穿的是道袍,难道时砚跟她的衣裳也认不出来?分明就是富贵人家家仆的打扮嘛!她同时也同情着傅慎时,未婚妻当着他的面咒他死,却期待着见别的男人,并且付诸实际行动,婚后绿帽可期呀。 玄元方丈性慈,并未戳穿张小娘子的把戏,只笑道:“无妨,这一局棋也快下完了。” 张小娘子今日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只是“误闯”这么简单,她视线落在棋盘上,道:“竟是灵龙局,听说是苏州有名的棋手何先生,临终前留下的棋局,传到京中已有数月,甚至有人花高价悬赏,仍无人破解。” 玄元方丈点着头道:“正是,不过这局已经快要解了,只欠一子而已。” 又吃了一惊,张小娘子喜上眉梢,看着傅慎时手上的棋子,和他修长干净的手,惊喜道:“公子竟能解此局?” 傅慎时手上还捏着子,他冷声道:“观棋不语。” 抿了抿唇,张小娘子羞红脸,点一点头道:“是,公子请下。” 傅慎时把子轻轻地落在一个空处,抬头望着玄元方丈扬起唇角道:“解了,您输了。” 摸了摸光滑的脑袋,玄元方丈大笑道:“输了输了。” 张小娘子看着傅慎时笃定的表情心神意动,她攥紧了帕子,娇羞地看着他道:“公子,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我抄下此棋局,回去献给我祖父与父亲?”语气微顿,她稍稍扭头,绞着帕子羞涩道:“小女子姓张,家祖父乃朝中阁老,说起来倒是与公子祖上有些渊源,流云公子丰神大度,才名远播,还请公子不吝赠谱。” 宝云寺依山而建,庭院内外多草木,鸦雀振翅,知了滋滋哇哇地长鸣,待在温度适宜的庭院里,却有几人忽然生出一股燥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小娘子的脸上,隐隐约约带着深深的诧异和审视。 张小娘子茫然地看着众人怪异的目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秀气的面容失去笑容,磕磕巴巴道:“是、是小女子唐突了吗?” 傅慎时牵起嘴角,脸上并无笑意,道:“姑娘请随意。” 松了一大口气,张小娘子轻抚胸口灿笑道:“多谢公子,早听闻流云公子洒脱大度,今日一见,传言诚不欺我。” 傅慎时唇角弧度愈大,眼底却半点笑色也没有。 玄元方丈倒是被这事给难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张阁老的孙女会如此之莽撞。大抵世间事情总是如此,有心栽花花不开,反而弄巧成拙。他也不好当面拆穿,只能淡笑着一起装傻。 张小娘子正要同玄元方丈讨要笔墨抄下棋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氏与张夫人领着丫鬟婆子一道来了,她们比肩而行,笑吟吟地看过来,异口同声道:“你们怎么都跑这儿来了。” 玄元方丈起身,后脑勺直发凉,想装个傻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两位夫人一起上前同玄元方丈见礼,他双手合十,也回了一个礼。 张夫人上前拉过张小娘子,语带责备道:“让你下了塔楼等我,怎么跑方丈这儿来了,让我好找。”她虽是责怪,却只字不提傅慎时这个外男,想把自家闺女失礼之处遮掩起来。 张小娘子眉眼弯弯,在母亲面前不失端庄,便道:“女儿被灵龙棋局吸引,父亲和祖父惦记已久,女儿想抄了回去献给长辈才耽搁了。” 面色缓和,张夫人笑道:“念在你一片孝心,这次饶过你。” 孝字大过天,便是传出去,旁人也不好苛责。 看了一眼秦氏,张夫人拉着女儿走过去道:“这是长兴侯夫人。” 笑容僵住,张小娘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低头朝秦氏行了礼,正疑惑着,便听得身后的傅慎时道:“张夫人,晚辈腿脚不便,就不起来行礼了。” 秦氏扫过傅慎时的双腿,笑道:“不妨事。” 张小娘子如遭雷劈,猛然转身看着傅慎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问道:“你、你是傅慎时?” 秦氏和张夫人都很奇怪,前者先出声问道:“怎么了?张小娘子与我儿难道没有相互见礼?” 打过招呼,如何会认错人? 秦氏疑惑地望着傅慎时,张夫人向自己的女儿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张小娘子一直摇着脑袋,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又看了看他衣衫之下的双腿,喃喃道:“不、不、不可能……他怎么没坐轮椅!”傅慎时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人物,他明明应该是病秧子,是面无血色的怪物,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怎么会生的这般好看! 气氛正诡异,又来了个稀客,流云公子大步走进来,紫芝眉宇,衣袂飘飘,朗声道:“竟不知方丈今日有客至此,流云叨扰了。” 刚一进去,流云公子就发现似乎情势有些异常,他进退两难,只得走到石桌前,正要向夫人们行礼问安,他瞥了一眼棋盘,瞪大了眼睛,连礼数都忘了,随后看着傅慎时,绽笑道:“傅六,你解开的?” 106.第 106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大夫人秦氏与傅慎时刚到宝云寺门口,早有知客师傅过来迎接。 知客师傅双手合十, 推开门, 领着秦氏与傅慎时等人往里去,他一边走一面温声道:“张夫人已经到了, 在塔楼上香, 贫僧先带夫人去客房。” 秦氏又问道:“张夫人何时去的?” 知客师傅稍稍低头答道:“张夫人说特地早来, 想去塔楼给先祖上香,这才刚去不久。没料到夫人您也来的早,恐怕要等一会子了。” 宝云寺有一座佛塔,专门给富贵人家供奉先祖牌位之用, 张阁老是两朝老臣,深受先帝喜爱,先帝在世的时候,在塔楼里赏了一处位置给张家祖先。后来张阁老的发妻去世, 便也在这里供了一个牌位。 张夫人今日便是去拜张家的先祖,更是为了去看看她过世的婆母。 秦氏穿着八幅的浅色马面裙,微笑道:“不妨事,张夫人真是有心了。” 傅慎时瞧着时候尚早,便问道:“玄元方丈现在在哪儿?” 知客低一低头, 恭敬答道:“方丈应该已经下了早课,他说在住处等您,一会儿到了客房, 贫僧再带您去。” 傅慎时淡声道:“不必了, 我认识路。” 秦氏问他:“你几时约见了玄元方丈?” 六年前傅慎时名气还很大的时候, 与京中另两人并称三大才童,三人的老师是同窗好友,便常常领着他们一起游玩或找玄元方丈参禅,傅六同方丈已是旧识。 这几年时过境迁,傅慎时的老师们高升的高升,走的走,都与他断了联系,唯一偶尔还有联系的便是玄元方丈,知道今日要来宝云寺,他便提前写信约了方丈,正好方丈回信说有一难题要请教他,他自是非去不可。 傅慎时回秦氏道:“母亲定下日子之后约的。” 秦氏也未多问,到了客房之后,只嘱咐道:“早去早回,勿要耽搁太久,叫林夫人久等不好。” “儿子知道。”傅慎时态度仍是淡淡的。 秦氏又吩咐丫鬟说:“我去宝殿里捐香油钱,拜菩萨。你们在客房看着,若是林夫人回来的早,赶紧去叫我回来。” 如心应了话,秦氏便领着如意一道出了客房,时砚也推着傅慎时出了院子。 母子二人在甬道上分道扬镳,渐行渐远。 宝云寺是国寺,平常并不对外开放,因是庙里十分安静,僧人们下了早课后,丁点人声也听不到,唯有丝丝缕缕的香火味儿久久不散。 时砚轻车熟路地推着傅慎时往寺庙深处去,过了甬道和几条窄道,又上了一条游廊,走到尽头,便是一道拱门,还要路过塔楼,再往里走一会子,便是方丈的住处。 殷红豆走的晕头转向,她从未来过这么大的寺庙,眼下已经完全不认识来时的路。 还没出拱门,塔楼外面便有急乱的脚步声和一道娇声响起:“姑娘,姑娘,这可是佛门清净之地,切莫胡来!好歹见了傅家六爷再说。” 这不是张家小娘子和她的丫鬟是谁。 傅慎时抬手,叫停了时砚。 墙外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张小娘子靠着墙子低声啜泣道:“我与他的婚约不过是当年祖父戏言,只交换了信物又没有定亲书,我与他多年未见,什么知根知底,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我凭什么要嫁给他……他一个残废,算个什么东西,哪里配得上我!” 丫鬟安慰道:“姑娘,可不要胡说,若被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要傅六他本人听到才好!我装病那许久就是不想嫁,就是在等他死,他怎么还不死!” 宁静的游廊和甬道,张小娘子放肆的声音格外刺耳。 殷红豆头皮发麻,这小娘子真是会作死,她大概没想到特地清了场的宝云寺,塔楼这边确实没有别人来,但傅慎时本人却来了,而且她那话未免也太恶毒了些。 老老实实地垂头站着,殷红豆余光瞥向傅慎时,他的面目依旧没有表情,精致的侧脸线条流畅,浓密的睫毛下,一双褐色的眸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墙壁,阴沉得有些骇人,他纤瘦的手握住扶手的首端,青色的筋脉像藤蔓不动声色地攀爬而上,像蓄势待发的林野青蛇,滋滋吐着信子。 殷红豆当然知道,喜怒不行于色的傅慎时已经动了怒。 墙边啜泣声消失后,张小娘子吸了吸鼻子,便听得丫鬟柔声劝道:“姑娘在家中不是答应好了么,只来见一见,到时候说八字不合推了便是,毕竟是老太爷答应下来的事,若是反此时悔,岂不是影响张家声誉。姑娘大了,不能凡事任性,叫长辈们为难。” 张小娘子如鲠在喉,带着哭腔道:“万一傅六看上我了怎么办,八字是男方家去合的,若是这事办不好,难道我一辈子就要跟个残废度日么,那不如叫我去死了算了。” 丫鬟忙道:“姑娘胡说,老爷夫人怎么舍得姑娘受苦?一会子还要见侯夫人,姑娘快把眼睛擦一擦。” 顿了一会儿,张小娘子声音里略带娇羞地回复道:“咱们去找个地方洗把脸重新上妆,我听哥哥说今日流云公子还要找方丈参禅下棋,久闻大名,未曾谋面,初次见面,我这副样子倒是失礼。” 张小娘子此时和方才骂傅慎时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 傅慎时紧紧圈在扶手上的指头微微一动,当年京中惊才艳艳的三个才童,皇后的表外甥便是之一。当时他排行第一,流云公子排第二,因品性闲散飘逸,这些年多在外地游学,见首不见尾,便被人取了个“流云公子”的雅号。 说起来,他们算是旧友。 殷红豆却纳闷着,那个什么流云公子既然是来找方丈,怎么会和张小娘子撞上,除非她有心找过去……那便有趣了。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突然觉得今日跟来宝云寺,简直是极大的错误。 过了一会儿,墙外丫鬟道:“姑娘,回塔楼去吧,那边有水……” 丫鬟和张小娘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殷红豆和时砚站在傅慎时身侧纹丝不动,也不敢动。 殷红豆脑子里闪过无数种猜想,最可怕也最符合傅慎时性格的一种,便是他无论如何也要成了这桩婚事,娶了张小娘子回来好生折磨,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若真是如此,傅慎时心中又多添一分仇恨,张小娘子做了长兴侯府的六奶奶,这恐怕对殷红豆将来的出路没有益处。 但殷红豆也明白,傅慎时不出这口恶气是不可能的。 不知过了多久,殷红豆站得膝盖都有些疼了,才听到傅慎时面色如常道:“去方丈那儿。”他声音平静如水,却又冷如寒冰。 时砚稳稳地推着傅慎时的轮椅,殷红豆乖巧地跟在后面,去了方丈的院子。 方丈住的院子没有门槛,也很宽敞,庭院里植了几颗挺拔松树,摆着一张方形石桌和两张石凳。 主仆三人刚进去,院子里伺候的独臂僧人点头行礼,随后便去房间门口禀道:“方丈,长兴侯府傅六爷来了。” 玄元方丈离开从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东西,他脑袋光溜溜的,蓄着长胡子,穿着黄色的袍子,与寻常僧人并无两样,他笑容可亲,殷红豆与他对视起来,如同方才见过的普通僧人一般,一点压迫感都没有。 傅慎时微微点头示意,时砚向玄元方丈低了头,殷红豆连忙照做。 玄元方丈把棋盘放在方桌上,吩咐小和尚关上院门,他扫过傅慎时的眉眼,慈和地笑道:“慎时今日带了东西来。” 眼睑微抬,傅慎时神色淡漠地道:“未曾。” 呵呵一笑,玄元方丈笑容温和道:“带了心事来。” 殷红豆暗赞,这老和尚眼色厉害,傅慎时进院子之后,情绪已经藏的那般好,他竟然也瞧了个究竟出来。 玄元方丈摆好棋盘,道:“我有一局棋,始终解不了,流云连着来我这儿三天都没解开,正好你来了,试试你的棋艺有没有长进。” 把玩着玉戒指的傅慎时听到一半的时候,抬起头看着棋盘淡淡道:“那便试试。” 玄元方丈朗声笑着,随即吩咐独臂僧人道:“去泡一壶苦茶过来。” 眼珠子提溜转了一圈,殷红豆估摸着张小娘子说不定快要寻了来,便自告奋勇道:“六爷,奴婢去帮忙!” 傅慎时朝殷红豆望过去,微微点头。 殷红豆跟着进了梢间里泡好了一壶苦茶,斟了两杯,却没斟满。 107.第 107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捏了捏眉心, 殷红豆看着周遭仍旧陌生的环境, 抱着膝盖叹了口气, 她穿越来大半个月了,和前世一样还是个丫鬟命, 而且更惨——上辈子做秘书好歹有人身自由, 这辈子是完完全全的奴隶,入贱籍, 不能赎身。 蓝色的粗布帘子被打起来,走进来一个身穿绿比甲,模样周正的丫鬟,名唤紫晴,她进来笑问殷红豆, 道:“红豆,你可好些了?” 见是紫晴来了, 心里“咯噔”一下,殷红豆感觉不妙, 忐忑着起身去迎她。 丫鬟也分等级,原主都是打小卖身进来的丫鬟, 在长兴侯府待了近十年, 眼下已经是二等丫鬟, 紫晴却是主子身边的一等丫鬟, 主子着一等丫鬟特地来问二等丫鬟的状况, 不会只是“随口关心”而已, 尤其像殷红豆这样相貌出众, 长相艳美的丫鬟,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殷红豆忙笑道:“好多了。”随即起身替紫晴倒了杯茶,问道:“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可是夫人问了?” 接了殷红豆倒的茶水,紫晴坐下,面带得体的笑容,道:“你也休息有大半月了,我怕你落下病根,过来瞧瞧。” 原主是溺水而亡。殷红豆醒来后,就着了凉,喉咙也被水呛坏了。连续咳嗽了半个月,因怕病气过给了主子,一直没有上值,由同屋的丫鬟替她顶班,她休息了这么久,已经开始招人眼了。 殷红豆也给自己倒了杯水,笑一笑,道:“紫晴姐姐费心了,没什么病根,我这咳嗽也好了,明儿就能上值。” 紫晴也就抿了口水,道:“那就好。”又关心她说:“以后可要离湖边远点儿,你明知道自己不会水,水边的花儿开的再好,也别再往水边走了!” 美目低垂,殷红豆嘴角渐渐拉平,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不过一瞬,便立即感激笑道:“知道了,谢谢姐姐叮嘱。” 紫晴仔细打量着面带灿笑的殷红豆,小姑娘额头饱满光洁,柳眉细长,卷睫在清澈润泽的桃花眼上轻颤,琼鼻红唇,笑起来自带一段风流,媚而不俗,偏这张脸生在一个丫鬟身上,真真是可惜了。 同情地瞧了殷红豆一眼,紫晴便连忙收藏起情绪,略嘱咐了几句话,便回了上房,把这事儿禀了主子,还笃定道:“看样子是大好了,没有落下病根。” 穿马面裙,打扮华丽庄重的妇人微微点头,绞着帕子道:“明儿让她在我屋里当值,等我上午忙完了,下午就把人送老六那边去。” 紫晴应下之后,第二天就安排了殷红豆在上房上值。 殷红豆早起后,在上房伺候完主子梳洗,便开始洒扫屋子。 房里一起上值的大丫鬟说,屋子里要和去岁春天一样,剪几株杏花瓶插才好。 殷红豆主动揽了这事儿。穿来之后,她还未出过院子,脑子里关于原主原有的记忆很模糊,这些天半打听半猜测,才得知了个大概,她正想对侯府熟悉一二,便带着绑了红绸布的剪刀和竹编的篮子,摸索着去了园子里。 一路往院子那边去,殷红豆越发觉得长兴侯府守卫森严,真的就像丫鬟们说的那样,除了厨房负责采买的人,寻常奴婢根本出不了门,更遑论逃跑。 即便有幸逃出了侯府,凭她手上的几个钱,也根本走不远,就算走远了,也是逃奴,还会被官府一直追查,假设官府追查不到,也难保不会遇到人贩子。 这深宅大院的,除了老老实实待着,还真就是别无出路。 眼下殷红豆要先保住小命,首先要做到的就是恪守本分,不被人看出异常。 看清未来的殷红豆,麻溜地去剪完了杏花。 殷红豆本想在园子里转悠一圈再回去,走到后山脚下的时候,发现园子实在是太大了,穿着绣花鞋,累得她膝盖有些痛,就近寻了后山上的一块大石头坐下。 后山上全是假山石林,层叠掩映,蜿蜒曲折,遮住了山中小路和背后的大片竹林。 刚坐下来没多久,殷红豆就听到有杂乱的脚步声从山上传来,不过很快便停下了,声音也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两个人躲在假山后面说悄悄话。 殷红豆本着不想惹麻烦的心态,想提着篮子走,正好又听到山下有人路过,于是进退两难,只好缩回大石头后面躲一躲。 山上两人说话的声音,殷红豆就听得真真切切的。 撇了撇嘴,殷红豆抬眼望天,这点儿背的,碰上的净是些倒霉事。 两个丫鬟正私议着六爷傅慎时,打坏四个美婢的事儿。 殷红豆不禁竖起了耳朵。 穿来这么久,所有的主子里,殷红豆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六爷傅慎时。 长兴侯府一共三房,六爷傅慎时乃大房大夫人所出,年十六,仍旧住在内院,独居重霄院,深居简出。 像殷红豆这样的丫鬟,根本见不着他。 虽然没见过傅慎时,但是殷红豆听说了,这长兴侯府里,无论男女,相貌最为出众的便是他。而且傅慎时五岁成诗,七岁为赋,十岁的时候,已经才名远播,名震京城。 偏偏可惜了,傅慎时运道不好,十岁的时候骑马摔断了腿,残废至今,常年坐于轮椅之上,且性格阴郁残暴,这样的人于侯府而言,等同废人。 就在前天,傅慎时把身边四个貌美的贴身丫鬟重罚后赶走。 此事惊动阖府上下,连没出院子的殷红豆都听说了。 侯府少爷身边不能缺了人,前天赶走四个,总得再填上丫鬟去伺候,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倒霉蛋! 殷红豆庆幸,好在她是二房的人,怎么着,都轮不到她去大房伺候那位变态少爷! 假山后面,两个丫鬟的对话打断了殷红豆的思绪,其中高个的丫鬟颤声道:“当时我正好路过了重霄院门口,你是没瞧见,那四个丫鬟被当着众人的面,打的衣裳都渗了血……”她揪紧了自己的薄袄,越发觉得背脊发凉,瞪着眼蹙眉回忆道:“也不知是打死了还是打昏过去了,一路拖出去的,从院里的青砖到门口的石阶上,全是血!吓得我现在还手脚冰凉!” 矮个的丫鬟不以为意,语气里充满了不屑道:“还不是那四个丫鬟没用!白瞎了到六爷身边服侍的机会!” 高个丫鬟不敢苟同,细声规劝道:“你可管好你的嘴,六爷是那么好服侍的么!” “嘁”了一声,矮个丫鬟道:“若有二夫人身边红豆那丫头的皮相,有什么不好服侍的!只是可惜了她那么好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 殷红豆嘴角一抽,这可不是法治社会,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去送死的! 高个丫鬟摇首否认道:“六爷身边可不是好去处,不管什么长相,何必吃这个苦头!” 矮个丫鬟另有见解,她娇哼一声,道:“你懂什么,咱们府里的到了岁数的爷,只有六爷身边没有人,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高个丫鬟继续小声道:“别想这些了,反正你又没机会去六爷身边。得了得了,再迟了回去交差,太太要怪罪了。” 矮个丫鬟骨碌转了一圈,眯眼笑道:“你说我要是能去六爷身边服侍,太太放不放我去?” 愣了好一会儿,高个丫鬟有点恐惧道:“你若能去,太太岂有不放的道理?不过你还是别想了,六爷不会主动要人的,难不成你还去投怀送抱?” 矮个丫鬟嘴边抿了个得意的笑,她若花些心思,投怀送抱又怎么不行? 说完话,两个丫鬟顺着后山上的小道走远了,殷红豆从大石头后面出来,冲着丫鬟走的方向说:“投怀送抱?傅六是傻.吊货啊!会看上你?” 这种没有自知之明的人,殷红豆真是见多了,竟然还骂她是蠢货,呵呵,一对白眼,好走不送。 108.第 108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指着远处的松树, 殷红豆轻微喘气, 睁眼说瞎话:“六爷您看啊, 那松树长的多好,都要参天了!这边地上寸草不生, 说明那边阳光好, 放那儿肯定干的快!” 玄元方丈轻咳一声,温和笑道:“我这院子常常有人打扫除草。” 眨眨眼, 殷红豆立刻又道:“太阳东升西落,松树和宝云寺西边的大钟鼓方向一致,等六爷一盘棋下完了,这边受到墙壁和院外树木的遮挡,阳光肯定不如那边充足。” 傅慎时坐在石凳上, 冷哼一声道:“歪理多。” 殷红豆咧嘴一笑,端起陶瓷茶杯道:“奴婢再给六爷泡一杯茶来。” 傅慎时没做声, 殷红豆拿着茶杯就去了,用开水泡了一杯茶送到他跟前。 玄元方丈已经摆好了棋局, 他执白子。 傅慎时白皙的食指和拇指之间捏着黑子,与他的肤色映衬着, 明亮的日光下, 有别样的美感。他一身浅色的宽袖衣裳, 冷峻飘逸, 微微着低头, 纹丝不动地盯着棋盘, 浓密的睫毛扑扑地扇着, 认真投入的样子,精致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过了半刻钟的功夫,寺院里虫鸣鸟叫,微风轻拂,送来泥土草木的清香,傅慎时捏子的手终于动了,他嗓音微哑道:“此局与别的局不同,眼看着危机四伏,走哪一步都要殒命,实则可夹缝求生。非一步可破。” 玄元方丈花白的眉毛抬了抬,目露惊喜,道:“怎么说?” 落下一颗子,傅慎时道:“方丈下。” 沉思片刻,玄元方丈谨慎地落下一颗子。 傅慎时继续道:“方丈再下。” 思忖许久,玄元方丈再落一颗子,傅慎时还是那两个字:“再下。” 玄元方丈落子又落子,傅慎时道:“继续下。”话音刚落,他唇角不经意地翘起,已有必胜的把握。 对方步步紧逼,玄元方丈沉迷其中,额上汗涔涔,他下了最后一子,傅慎时尚未落子,院外就来了不速之客。 张小娘子领着丫鬟走了过来,打断了对弈的二人,先问方丈安好,又看向衣袖宽大,丰神俊秀的傅慎时,她小口微张,美眸微瞪,面色浮红,惊艳得忘了见礼。 殷红豆赶紧捧起茶杯,双手奉上,温声道:“公子,喝茶。” 傅慎时执黑子的手滞了一瞬,这称呼倒是陌生,他瞧了殷红豆一眼,随后接过茶杯,搁在桌上,淡声道:“一会子再喝。” 张小娘子盯着傅慎时宽大的衣袖,观其举止文雅大方,气度贵不可言,风采神情不凡,再凝视他轩然霞举的容颜,许久才回过神来。这便是流云公子,飘逸无烟火之气,如天上谪仙,非常人可比。 慌忙垂头掩饰,张小娘子顺着殷红豆的称呼,福一福身子红着脸道:“公子有礼,远远地看见方丈与人下棋,一时好奇,便走了进来,倒未注意到是公子不是方外之人。” 殷红豆翻了个白眼,张小娘子就算错以为傅慎时穿的是道袍,难道时砚跟她的衣裳也认不出来?分明就是富贵人家家仆的打扮嘛!她同时也同情着傅慎时,未婚妻当着他的面咒他死,却期待着见别的男人,并且付诸实际行动,婚后绿帽可期呀。 玄元方丈性慈,并未戳穿张小娘子的把戏,只笑道:“无妨,这一局棋也快下完了。” 张小娘子今日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只是“误闯”这么简单,她视线落在棋盘上,道:“竟是灵龙局,听说是苏州有名的棋手何先生,临终前留下的棋局,传到京中已有数月,甚至有人花高价悬赏,仍无人破解。” 玄元方丈点着头道:“正是,不过这局已经快要解了,只欠一子而已。” 又吃了一惊,张小娘子喜上眉梢,看着傅慎时手上的棋子,和他修长干净的手,惊喜道:“公子竟能解此局?” 傅慎时手上还捏着子,他冷声道:“观棋不语。” 抿了抿唇,张小娘子羞红脸,点一点头道:“是,公子请下。” 傅慎时把子轻轻地落在一个空处,抬头望着玄元方丈扬起唇角道:“解了,您输了。” 摸了摸光滑的脑袋,玄元方丈大笑道:“输了输了。” 张小娘子看着傅慎时笃定的表情心神意动,她攥紧了帕子,娇羞地看着他道:“公子,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我抄下此棋局,回去献给我祖父与父亲?”语气微顿,她稍稍扭头,绞着帕子羞涩道:“小女子姓张,家祖父乃朝中阁老,说起来倒是与公子祖上有些渊源,流云公子丰神大度,才名远播,还请公子不吝赠谱。” 宝云寺依山而建,庭院内外多草木,鸦雀振翅,知了滋滋哇哇地长鸣,待在温度适宜的庭院里,却有几人忽然生出一股燥意。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张小娘子的脸上,隐隐约约带着深深的诧异和审视。 张小娘子茫然地看着众人怪异的目光,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秀气的面容失去笑容,磕磕巴巴道:“是、是小女子唐突了吗?” 傅慎时牵起嘴角,脸上并无笑意,道:“姑娘请随意。” 松了一大口气,张小娘子轻抚胸口灿笑道:“多谢公子,早听闻流云公子洒脱大度,今日一见,传言诚不欺我。” 傅慎时唇角弧度愈大,眼底却半点笑色也没有。 玄元方丈倒是被这事给难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张阁老的孙女会如此之莽撞。大抵世间事情总是如此,有心栽花花不开,反而弄巧成拙。他也不好当面拆穿,只能淡笑着一起装傻。 张小娘子正要同玄元方丈讨要笔墨抄下棋谱,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秦氏与张夫人领着丫鬟婆子一道来了,她们比肩而行,笑吟吟地看过来,异口同声道:“你们怎么都跑这儿来了。” 玄元方丈起身,后脑勺直发凉,想装个傻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两位夫人一起上前同玄元方丈见礼,他双手合十,也回了一个礼。 张夫人上前拉过张小娘子,语带责备道:“让你下了塔楼等我,怎么跑方丈这儿来了,让我好找。”她虽是责怪,却只字不提傅慎时这个外男,想把自家闺女失礼之处遮掩起来。 张小娘子眉眼弯弯,在母亲面前不失端庄,便道:“女儿被灵龙棋局吸引,父亲和祖父惦记已久,女儿想抄了回去献给长辈才耽搁了。” 面色缓和,张夫人笑道:“念在你一片孝心,这次饶过你。” 孝字大过天,便是传出去,旁人也不好苛责。 看了一眼秦氏,张夫人拉着女儿走过去道:“这是长兴侯夫人。” 笑容僵住,张小娘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低头朝秦氏行了礼,正疑惑着,便听得身后的傅慎时道:“张夫人,晚辈腿脚不便,就不起来行礼了。” 秦氏扫过傅慎时的双腿,笑道:“不妨事。” 张小娘子如遭雷劈,猛然转身看着傅慎时,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问道:“你、你是傅慎时?” 秦氏和张夫人都很奇怪,前者先出声问道:“怎么了?张小娘子与我儿难道没有相互见礼?” 打过招呼,如何会认错人? 秦氏疑惑地望着傅慎时,张夫人向自己的女儿投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张小娘子一直摇着脑袋,难以置信地看着傅慎时,又看了看他衣衫之下的双腿,喃喃道:“不、不、不可能……他怎么没坐轮椅!”傅慎时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人物,他明明应该是病秧子,是面无血色的怪物,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怎么会生的这般好看! 气氛正诡异,又来了个稀客,流云公子大步走进来,紫芝眉宇,衣袂飘飘,朗声道:“竟不知方丈今日有客至此,流云叨扰了。” 刚一进去,流云公子就发现似乎情势有些异常,他进退两难,只得走到石桌前,正要向夫人们行礼问安,他瞥了一眼棋盘,瞪大了眼睛,连礼数都忘了,随后看着傅慎时,绽笑道:“傅六,你解开的?” 109.第 109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第十二章 殷红豆说, 重霄院的桃树并非短命桃, 傅慎时还没开口, 廖妈妈便急切地问:“何出此言?”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他眸光晦暗不明,她道:“桃树有阳刚之气,亦有辟邪之力。在风水上,认为桃树种植在庭院, 有利于延年益寿。而种植桃树的方位代表不同的风水吉利意义。譬如种在住宅西南方位, 益于化解病气,保院子的主人健康长寿。” 语气稍顿, 殷红豆道:“奴婢听廖妈妈说, 早几年六爷身子骨弱,小病不断,倒是与这些桃树种植方为所代表的意义相同,奴婢斗胆猜测,夫人当时必是特地请问了风水先生,才挑了重霄院吉位西南方位,种下这些花桃的。” 傅慎时眼眸微敛,喜怒难测, 似是在思量着殷红豆说的话。 仔细了回忆了一遍往事, 廖妈妈连声道:“对对对,大夫人的确是去找了风水先生看过的, 那是从苏州来的张天师, 他刚到京城, 夫人便让人去请了他,最后才定下在重霄院西南方位种下桃树。红豆说的必是不错,否则方位和效果怎么会正好对应得上。” 初夏的早晨,尚有一丝微风吹拂,温柔的暖风扫过面颊脖颈,平添一分惬意。 傅慎时唇角淡淡地牵起,冷淡地“哦”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面带喜色,廖妈妈笑说:“怎么不是如此。”她看着殷红豆道:“亏得红豆懂得一二,不然这几株桃树,倒是要开罪了六爷。” 殷红豆冲廖妈妈俏皮地眨眨眼,说来也巧了,她上辈子的老板就很迷信,老喜欢弄什么桃符之类的摆在办公区域,还托了她着手操办,她才对此有所了解,能说得上个子丑演卯,否则傅慎时因为桃树心情不佳,又不知道该怎么阴晴不定地折磨人。 傅慎时黑沉的眼眸泛着微光,不经意地瞧了殷红豆一眼,同时砚道:“走。” 时砚推着傅慎时回了书房,廖妈妈揪了揪殷红豆的脸蛋,笑逐颜开道:“真是没看错你这丫头,小嘴儿真会说,倒是把六爷给唬过去了。” 揉搓着脸颊,殷红豆道:“我可不是胡说。”不过是傅慎时和家人之间,相互不理解,也彼此不沟通。 廖妈妈满脸笑色道:“我去回了夫人,让她着手操办起六爷的婚事,你去伺候着吧,一会子有你的赏。” 听到赏赐,殷红豆眼睛都冒光,道:“廖妈妈,替我要些实在东西!” 廖妈妈乐不可支,笑骂她是个财迷。 盈盈笑声传进书房里,傅慎时嘴角微微翘起。 不多时,时砚便提着铁锹和水桶到桃树边,殷红豆去问他:“你做什么呢?” 时砚还是闷声闷气的,语气却柔和了很多,道:“桃树没养好,要死了,我救一救它。” 殷红豆调侃说:“你倒是心地善良,救死扶伤。” 闷哼一声,时砚没有搭理殷红豆,却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叫住了她,赞道:“你是个好丫头。”说完便弯腰挖土,不再言语。 过了十多天,花桃在时砚和翠微的精心照顾下,果然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原先挂在上边的小桃子竟然没掉,稳稳地结在树上,大有长肥的趋势。 翠微帮着打理了好些天的桃树,心里知道花桃的重要性,日日盯着桃子,有贼心没贼胆,悄悄摸摸地同殷红豆道:“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早熟的桃子卖多少钱一斤。” 殷红豆一猜就便知道翠微动了桃子的心思,捏着她的脸蛋道:“花几个钱,叫人给你带进来就是了,可别打六爷桃子的主意。” 点点头,翠微道:“那我还能不知道好歹?诶?红豆,你可有要找人带的东西,咱俩一块儿买?” 殷红豆摇首道:“没有,不过许久没有出府,倒是想出去看一趟。” 即便困在重霄院,殷红豆也始终不忘初心,不自由,毋宁死,她的终极目标就是赎身得良籍,出去自由自在地过小日子。 两丫头一说起这一茬,便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翠微不是家生子,是家贫才卖进侯府做粗使丫鬟,眼下在重霄院也只是个三等丫鬟,月例并不高,她只想好吃好吃地待到天荒地老,并不想出府。 殷红豆尝试给翠微灌输不同于从前的思想,告诉她道:“若出府做个自由身,挣点钱,想吃什么吃不了?何必做个下人受制于人?” 茫然地看着殷红豆,翠微道:“我喜欢重霄院,喜欢你的手艺,红豆,咱俩要是能留一辈子就好了,我想吃一辈子你做的菜。” 这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丫鬟到了年纪必须配人,这是大业朝廷断定官员是否“仁义”的一个标准,殷红豆明白,二人将来注定要分道扬镳,她也未说丧气话,只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吃一日算一日。” 廖妈妈不知打哪儿来的,笑问殷红豆:“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诗?字写不了几个,口齿倒是伶俐。” 殷红豆起身迎她,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翠微忙问:“红豆,你那句诗是从哪头猪那里学的?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瞪了翠微一眼,廖妈妈道:“你这混账丫头!说谁是猪呢!” 侯府能读书学诗的,都是主子,而且下人大多没这洒脱心态,这话十有八.九是哪位主子说的,翠微这话,不等于骂主子是猪么!偏她还没理解过来,等理解过来的时候委屈兮兮道:“……不是红豆先说的吗?廖妈妈偏心。” 翠微也是个本分丫头,廖妈妈并不计较她的话,只笑道:“你这实心的丫头竟也会学贫嘴了!不跟你们说了,六爷的亲事有着落了,我去同六爷交代一声。” 殷红豆来了好奇心,问道:“是哪家姑娘?” 廖妈妈只粗略地解释道:“是六年前同六爷定了亲的张阁老的孙女,病了好一段日子,两人年纪也不小了,该提议程了。” “张小娘子多大了?”殷红豆随口问道。 “也是十六。” 殷红豆面色自然道:“那倒是不小了,先提前恭喜咱们六爷。” 廖妈妈并不乐观,她淡笑着往书房去。 厨房里,殷红豆低眉细想,可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小娘子十六岁年纪并不小,而且都定亲六年了,按照傅慎时这个情况,及笄之后便该过门,却“病”到现在,许是反悔了也未可知。 至少在六奶奶进府之后的一年,殷红豆和翠微都是要伺候的,她迫切地想知道未来的女主子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威胁她的生命安全,能否成为她离府的助力。 煮了热茶,殷红豆提着茶壶便去了书房,她不急着进去,只站在窗外听墙角。 廖妈妈还是那个样子,噼里啪啦没个停地介绍张阁老的孙女,她道:“小娘子打小就生的齐整,六爷也是见过的,听说长大愈发标志了,端庄秀雅,又知书达理……” 傅慎时没做应答,不过殷红豆猜得到,他估摸着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实则傅六皱了眉毛,他似乎还记得一些张家小娘子长相的影子,不过多年未见,到底没什么很深的印象。 廖妈妈继续道:“听闻小娘子也喜欢读书写字,将来入了府,六爷就有个伴儿了,早起日落的有个贴心人陪着,比时砚一个小厮伺候强多了,等将来生了子女,六爷就更有福了……” 一时走了神,殷红豆竟不自觉地想着,傅慎时这副样子,生孩子顺利嘛。 摆摆头,殷红豆抛开乱七八糟地想法,又听得廖妈妈道:“大夫人不是要逼迫六爷,倒时候去寺庙里拜菩萨的时候,远远地见上一见,或是不便,就把小娘子请到府里来,六爷满意了,亲事方成,六爷不满意,也没有人逼你。六爷不说话,我便当你应了,这就去回了大夫人。” 殷红豆纳闷,傅六这个样子还能挑剔阁老的孙女?该不是妈妈为了照顾他的感受才这么说的吧。来不及多想,她便听到了廖妈妈出来脚步声,赶紧贴着墙侧着身子,躲避廖妈妈的注意。 廖妈妈走的急促,竟没瞧见窗外有人,殷红豆刚松一口气,身旁的窗户却被里面的人敲了敲……傅慎时食指叩着封死的花窗,冷声道:“进来。” 糟糕,被抓包了。 懊恼地“啧”了一声,殷红豆提着茶壶就进去了,低头道:“奴婢是要送热茶,听见廖妈妈好像在说要紧事,便没进来。” “没进来听,躲着偷听。”傅慎时还是坐在轮椅里,胳膊随意地落在长桌上,冷淡地接了殷红豆的话。 换掉冷茶,殷红豆乖巧笑道:“奴婢也是关心六爷嘛。” 傅慎时悬腕写字,字体瘦劲有力,道:“下去吧。” 殷红豆走了,她没想到傅慎时没有发脾气,更没想到,他跟张阁老的孙女相看的时候,把她也带上了。 110.第 110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把玩着指头上的戒指, 傅慎时沉声问:“画呢?” 殷红豆与傅慎时本是比肩站着, 她走到他前面,手伸到背后,指了指她的纤腰,画被她用帕子竖着系在腰上。 傅慎时嘴角微动, 到底没有说什么, 只吩咐时砚站过去一些,替殷红豆遮掩一二。 三炷香烧完了, 傅老夫人她们也说完了闲话, 老夫人的人便着去收小娘子们的诗, 潘氏则派了紫晴去收取画作。 长兴侯府嫡出庶出的哥儿一共七个,除了傅慎时的亲弟弟没有来,今日都到齐了。 紫晴按着府里男主子的排行去收取,前面五个人都交的很顺利,傅五面上尤其得意, 仿佛青田石唾手可得。 轮到了傅慎时跟前,紫晴先扫了殷红豆一眼,立刻又收回目光, 问傅慎时道:“六爷, 您可有画作?” 傅慎时并未答话,殷红豆瞧见傅慎明正在同旁人说话, 她手里卷着一张空白的纸, 并不递给紫晴, 侧抬下巴, 颇有调.戏紫晴的意思,笑眯眯道:“你过来拿呀。” 花厅很大,六张桌子,这是离老夫人最远的一张,远到其他人几乎听不清殷红豆在说什么,只以为她在交傅慎时的画。 紫晴瞪着耀武扬威的殷红豆不肯动,傅慎时声音低沉的很,斥道:“还不去拿?” 紫晴忍气,绕过桌子,从殷红豆的身边走过去,一个没留神,噗通一声摔了一跤,手里的画作散了一地,傅慎时就坐在桌前,把桌下的情况遮的七七八八。 众人都朝这边看过来,却看不分明,只知道紫晴摔了一跤。傅慎明瞧了一眼,也并未多想,继续同傅三说话。 殷红豆连忙蹲下去捡画,不着痕迹地解开背后的手帕,同紫晴低声道:“小贱人,你以为我会死在六爷手里是不是?偏不叫你得逞。你别以为二爷会抬你做妾,至多等到年底,二夫人肯定把你打发出去,胡乱配个小厮。” 一面说,殷红豆一面把傅慎时的画混放在最后一张,齐齐整整地摞起来,笑容得体地交到刚从地上爬起来的紫晴手里。 剜了殷红豆一眼,紫晴咬牙道:“小蹄子少得意,早晚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殷红豆嘻嘻一笑,继续刺激紫晴,道:“我走了你的日子过的怎么样?二爷看上你没有?二老爷呢?” 二老爷的年纪,都能做紫晴的爹了,她面色羞红,瞪着眼,恨不能把殷红豆生吞活剥,哪里还注意得到手上的画早就被人动了手脚。 殷红豆愈发笑得灿烂。 紫晴气得要死,却不敢发作,冷着脸,警告了殷红豆一眼,转身便换上平日里那副温顺的样子,把画作呈了过去。 殷红豆默默地退回傅慎时身边,在他耳边得意地小声道:“六爷,办妥了。” 傅慎时低哑的声音像小溪缓缓流淌:“你同那丫鬟说了什么?” 摸了摸鼻子,殷红豆道:“赶巧了,奴婢与她有些过节,骂她两句她就找不着重点,被奴婢糊弄过去了。” 傅慎时拨弄着手指上的玉戒指,不再说话。 殷红豆也朝左前方看去,老夫人正笑推紫晴呈上去的画作,道:“省得你们一个个的说我偏心,我便不看了,萧山伯夫人你评选出来就是。个个都略点评一二,好让让众人心服口服。” 潘氏捏着帕子笑说:“又没署名,老祖宗知道谁是谁的,哪里有什么偏心不偏心的。” 众人附和着,厅内一派和睦。 紫晴将画作都放在了花厅中央的桌子前,萧山伯夫人走过去,举起第一幅画,笑道:“这几朵牡丹画的倒是好,既用了恽寿平没骨的画法,又参以勾线填色之法,不过笔墨不够坚实,也还算雅俗共赏。前三是稳当的。” 老夫人笑问:“这是谁的?” 傅三站起身,道:“老夫人,是孙儿的。” 眼纹欲深,老夫人笑道:“以萧山伯夫人所言,你还需再多加练习。” 傅三朝萧山伯夫人恭敬道:“谢夫人指教,晚辈回去肯定多下功夫。” 萧山伯夫人温婉一笑,道:“那倒不必,年轻人还是以举业为先,画画怡情,不可喧宾夺主。” 傅三微笑应下,便坐下不言。 萧山伯夫人又点评了三房傅四的画,是最末流的作品,不过她言辞宽容,并未让小辈没有面子。老夫人又未曾再刻意去问是谁的画作,厅内气氛仍旧和谐。 接着便是傅慎明和傅二的画作,前者更胜一筹,却不够别出心裁,中规中矩,比傅三略差一些。 再便是傅五的画作,他画了一幅构图简洁的牡丹,以水墨晕染出一块湖石,牡丹花朵斜伸向上,也是以没骨写意之法点写片片花瓣,只是笔法看起来还是微有青涩。 萧山伯夫人赞赏笑道:“整体设色妍丽而不失沉稳,可以说瑕不掩瑜,是上乘之作。” 这是目前而言,萧山伯夫人口中最好的评价,魁首当之无愧。 老夫人与潘氏相视一眼,嘴边挂着大笑,傅五也挺直了脊背,坦然地受旁人仰慕的眼光。 傅慎时神情淡漠地看着他们的笑颜,就在萧山伯夫人低头看向最后一幅画,惊讶得虚掩口鼻的时候,他眼底忽漾出了浅浅笑意。 他们肯定都会吓坏的。 殷红豆也期待万分,她在傅慎时身旁嘀咕道:“啧啧,难为了萧山伯夫人还要当众评价。” 傅慎时的余光扫了殷红豆一眼,却见她微探身子,长项白皙,尖尖的下巴似一个玉把件,精致的眉眼里透着认真的神色,比他还迫切几分。 收回神色,傅慎时又专注地看向萧山伯夫人。 萧山伯夫人讶异的表情落入大家的眼里,便被潘氏问了:“夫人怎么了?可是有不妥之处。” 双手举起画作,萧山伯夫人面色为难道:“这里有一副芍药图。” 一阵哄笑,傅五朝傅慎时的方向斜了一眼,讥讽道:“是哪个没眼力见的,连牡丹和芍药都分不清。” 潘氏亦面带笑容道:“牡丹才是花王,芍药到底次了一等。” 唯有傅慎明表情都僵了,面色铁青地看向殷红豆。 殷红豆低着头,拉了一下傅慎时的衣袖,细声求救道:“六爷,大爷眼神好吓人,您要保护奴婢啊!” 傅慎时眉梢难得弯了弯,声音依旧清冷,道:“少说废话。” 大厅中央,高坐在上的老夫人也没料到还有这一出,大度道:“左右画都画了,萧山伯夫人也点评两句,不过既已偏题,便不能算做答了题。” 萧山伯夫人面色稍霁,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说假话,便如实道:“这副迎风独立的芍药花与方才牡丹的画法倒是不同,用的是点染写意法,枯润纤秾,掩映相发,浑朴清丽,勾、染、点,很好地融为一体,可见手法老练。潇洒放逸又不失秀丽典雅,风格独异,实在在罕见。若我祖父在世,恐会爱不释手……” 思及家中长辈,萧山伯夫人眼眶略微湿润,难为情道:“不知是出自哪位之手,我倒是想托个大,讨要回去。” 萧山伯夫人虽未明着把芍药同牡丹一较高低,但孰优孰劣,人人心中已有定论。 傅家还有谁不知道是傅慎时画的,方才异常嚣张的傅五脸色已经黑了,他攥着拳头,恨恨地望过去,对方气定神闲的样子,更加刺痛了他的眼睛,一个瘸子,也敢抢他的风头,打他的脸!简直可恨! 傅慎时姿态闲散,他交握着手,朝萧山伯夫人道:“不过随手一副拙作,夫人若喜欢,拿去便是。” 三房的傅四可不是个省油的灯,有傅慎时做出头鸟,他便凑起了热闹,道:“萧山伯夫人,且等我们仔细观摩了,您再拿回去啊。” 萧山伯夫人自然应允,傅四与其他的小娘子们都围了上去,将芍药与牡丹对比一番,另五幅牡丹相形见绌,仿佛失了往日的富贵,也变得没有那么讨喜。 傅四笑着调侃:“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芍药压倒牡丹。” 傅五扫了傅慎时的画作一眼,紧咬的牙关出卖了他的不甘心。 赏完了芍药,小娘子们的诗也评了个结果出来,老夫人把青田石赏给了傅五,手镯子给了萧山伯夫人的大女儿。 很快便到了午膳时间,老夫人留了萧山伯夫人吃饭。 111.第 111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大夫人把她叫去了。”廖妈妈收敛起笑容, 说道。 傅慎时渐渐抬眸, 声音发冷,道:“何时去的?” “就在重霄院外面的甬道上被如意姑娘带去的,去的有一会子了。” 沉默了一阵,傅慎时淡声道:“知道了。这丫头性子野,由她去吧。” 廖妈妈欲言又止,两手不安地贴着大腿,到底没有多说什么, 默默地退了出去。 天黑时分,大厨房送了晚膳过来, 廖妈妈留下丫鬟的晚膳,端着傅慎时的那一份去了书房。 傅慎时刚好完成一幅画作,他把东西齐整地摆起来,吩咐时砚推他去圆桌那边用膳。 大厨房送来的晚膳三菜一汤,一道人参笋, 细竹笋切成人参状, 加了蜂蜜水, 口味微甜, 一盘腐干丝, 也切的极细, 用虾和酱油拌着, 鲜味四溢, 还有一碗连鱼豆腐和一盅汤, 几道菜摆在一起, 颜色相宜,看着很有食欲。 傅慎时举箸尝了一口,深皱眉头,菜品倒是跟平常没有太大区别,可味道差远了,也不说很难吃,但今夜的菜,就是不好入口,他扔下筷子,想起了什么,面色沉郁问道:“她还没回来?” 廖妈妈眉心突突地跳,攥着帕子道:“是,一下午都没见着人。六爷不是说由得她去么……” 傅慎时看了一眼天色,眉间的川字愈发深重,他道:“妈妈去寻她吧。”随后看向时砚说:“把这撤了。” 时砚叫来翠微撤下饭菜,廖妈妈准备去世安堂看一看。 傅慎时嫌屋子里闷得很,时砚便推他去院子消食。三个人刚出去没两步,门口有个娇小的身影推门溜了进来。 夜色茫茫,朗月悬空,星罗棋布,殷红豆穿着深色的褙子,里面是宽袖的裙子,缓步而来。晚风吹拂,她纤瘦的身体套在宽松的衣服里,远远地与这夜色几乎相融,只瞧得见玲珑的轮廓,愈发显得单薄瘦弱。 傅慎时恍恍惚惚看见一个娇小人影朝他走来,摇摇晃晃,步子并不大稳当,他攥紧了扶手的首端,与殷红豆的距离越来越短。 轮椅停下,殷红豆也驻足,两两相望,傅慎时开口问她:“怎么才……” 话音未落,殷红豆两腿一软,往轮椅里摔去。 傅慎时下意识地身体前倾,眼疾手快地单手捞住殷红豆的腰肢。她整个人都压下来,下巴磕在他的肩膀上,如墨的发丝垂下几绺,扫过他裸.露的颈项,又轻又痒。含苞待放的两团柔软似有似无地贴着他的胸膛。 呼吸之间,他还感觉到有热气扫过他的耳廓,烫得他耳根发红,心里莫名就有了些异样的燥热。 傅慎时正要推开她,便听见耳边一句细密委屈的轻唤:“六爷……奴婢不是故意的。” 揽紧她纤细的腰,傅慎时嗅着清香又不腻人的淡香,他声音还是一贯的冷淡,却有一瞬间的犹豫,道:“……起来。” 廖妈妈连忙上前扶住殷红豆,紧张地问她:“你这是怎么了?” 殷红豆嘴巴噘得高高的,过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道:“站了一下午,腿麻,实在站不住了。” 廖妈妈松了口气,还好只是站着。 说明大夫人只是想敲打殷红豆,并不是真的要罚她。 傅慎时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淡声道:“回来了就早些歇息。” 说罢,他便回了书房。 殷红豆也回到房间躺着,翠微帮她揉膝盖,捏腿。 廖妈妈倒了杯水给她,道:“我去给你拿些活血的膏子来,六爷从前用剩下了许多。” 殷红豆点了点头,道:“谢谢廖妈妈。”又低头说:“谢谢翠微。” 翠微细声道:“红豆。” “嗯?”殷红豆捧着杯子发了一声浅浅的音。 “今天没吃你做的菜,胃口都不好了。” 殷红豆心里暖暖的,笑道:“还胃口不好呢,你这小胖妞,分明就是想我、担心我,对不对?” 翠微手上力道均匀,继续道:“对。但是今晚六爷也没吃下饭。” “……” 殷红豆撇嘴,傅慎时没吃饭啊,那肯定是因为挑食呗! 虽然傅慎时今夜没吃饭,但殷红豆回来之后,他也没再折腾她做晚膳。 殷红豆心想,肯定不会是傅慎时良心发现,定是他胃口又不好。 夜里戌时正。 翠微下了面条给殷红豆吃,还问了她在世荣堂发生了什么。 殷红豆一边大口地吃着面条,一边含糊带过,暗地里却庆幸秦氏没有真要整死她,否则以傅慎时现在对她的态度,估计根本不会想保住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小丫鬟。 今日太累了,吃完面条,殷红豆睡的很快很沉。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殷红豆腿还有些发酸,她依旧去厨房做了早膳,翠微负责熬药。 吃药是不能吃茶的,殷红豆高兴道:“太好了,这段日子不用煮茶了。” 煮茶并不简单,殷红豆跟着翠微学了许久才学会煮浓淡适宜的茶,而且厨房里的茶炉常常要人看着火候,冷了便要时常换茶,实在麻烦。 如今少了一样事,她和翠微都轻省些许。 没过多久,殷红豆先将早膳先端了过去,药又熬了一会儿,约莫饭后两刻钟的功夫才拿去书房。 药很苦,殷红豆拿着托盘,药碗还有盖子盖住,她都能闻得到酸苦的味道,所以她脸上有些幸灾乐祸。 到了书房门口,殷红豆按下情绪,面无表情地进去,道:“六爷,药好了,不烫嘴。” 傅慎时抬首瞧了殷红豆一眼,并不看药,又低下头继续翻着书,道:“知道了。” 殷红豆垂头催道:“再放要凉了,六爷趁热喝。” 这么苦的药,不喝可浪费了。 “吃药也要催?”傅慎时冷声问。 “可不是,吃药也要催。”殷红豆原句还给他了。 傅慎时翻书的手顿住,他随手将书扔在桌上,挑眉着殷红豆,这丫鬟胆子越发大了,竟敢顶嘴起来,他后颈莫名一痒,动了动嘴角,到底没说什么,一口气喝完了药,拿起擦嘴的帕子,只是沉声道:“拿走。” 吃苦都不带眨眼的,厉害啊! 殷红豆端着案盘顿觉无趣,便见傅慎时喝了口白水,拧眉道:“茶水呢,怎么是白水?” 还以为他不苦呢。 殷红豆抿了个笑,道:“胡御医说六爷要忌口,喝不得茶。” 就这么苦着吧。 傅慎时瞪了殷红豆一眼,冷着脸问她:“你在笑?” 殷红豆慌忙低头,道:“没有没有,奴婢腿还酸疼着,哪里笑得出来?” “罢了,退下吧。” 殷红豆点头应了个是,抬眼正好看见傅慎时用帕子擦嘴角,他的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清秀精致。 傅六的长相自是不必说,丰神冷峻,狭长的双目颇有别样风流,他穿着一身暗纹薄绸衣裳,羊脂玉蝉扣挽住高高束起的墨发。便是最简单的动作,他也做的行云流水,优雅自然,是真正的富家公子,骨子里就有一股贵气。 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傅慎时的脸,暗叹皮相惑人,须得时刻警惕才是。 ——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殷红豆一边在重霄院当差,一边开始了解内院的结构和大业律法。 等主子放她出府实在是没个定数,殷红豆打算攒够了银子,找人跟她名义上的家人联系,看能不能找夫人或傅慎时讨个人情,付了卖身银子,放她出府——她也立了几次功不是吗? 当然大夫人和廖妈妈是不会这么轻易放殷红豆走的,除非重霄院“后继有人”。 殷红豆寻了个空儿,跟廖妈妈提起了院子里人手不够的事儿。 平日里翠微负责粗活,又要帮着照看厨房,殷红豆负责一日三餐,还要学着院子里的事,廖妈妈自己也有丈夫子女,并不是天天都能待在院子伺候的,她也觉得只两个丫鬟伺候实在是少了些。 112.第 112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转着手指上的玉戒指, 傅慎时冷声问她:“如何情有可原?说我听听。” 殷红豆一本正经道:“张小娘子蛇蝎心肠, 咒骂六爷, 别说奴婢了,便是时砚也看不过眼去——时砚是不是?” 抬头看向时砚, 殷红豆抛去一个殷切的目光。 时砚不期然与殷红豆对视,面色浮红, 扭过头道:“是、是的。” 咧嘴一笑, 殷红豆又看着傅慎时一脸愤懑道:“这样的人, 怎么配得上六爷。奴婢自然想看她天打雷劈、后悔不迭的样子。” 语气微顿, 殷红豆绞着自己的衣袖, 噘着嘴小声道:“再说了,六爷不是也没阻止奴婢么,如果奴婢做错了,六爷当时就该罚奴婢, 说明六爷是默许奴婢的,是不是呀……” 她轻柔的尾音微微上扬,如软羽扫过耳廓, 挠得人心里发痒。 傅慎时勾起唇角,这死丫头,惯会答非所问和倒打一耙,他索性顺着她的话反问道:“这么说来,是我跟你同流合污了?” 忙不迭地摇头, 殷红豆道:“没有没有, 六爷秋月寒江、冰清玉洁、白玉无瑕、清介有守, 怎会跟奴婢沆瀣一气?那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六爷云中白鹤,不屑于与这等腌臜之人计较。六爷是君子,奴婢是真小人!” 傅慎时轻哼了一声,闲闲地靠在轮椅上,道:“字不会写几个,成语学的倒挺多。”沉默了一会儿,他声音低低地问:“殷红豆,你跟我说句老实话,为何要那般做?”为什么要在大夫人面前,替他说了他说不出口的话。 殷红豆的思维还停留在反击张小娘子这件事上,她心里想的当然是为了前途考虑,这样的女人进府,她可不认为自己能游刃有余地斡旋在两个疯子中间,迟早要受牵连。 不过殷红豆并不敢说出真实想法,她嘟哝道:“奴婢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怎么还让奴婢说一遍……” 轻柔娇俏的声音拂过傅慎时的耳边,他眼睑半阖,想起那日殷红豆说“见不得六爷受委屈”,他嘴角微动,抬起手指,道:“罢了,这次且饶过你,下不为例,出去吧。” 麻溜地站起来,殷红豆行了礼拔腿就走,绕过屏风撒丫子就跑向厨房。 今日出门折腾许久才回府,殷红豆早就饿得不行了,她赶紧跟翠微二人一同做了一顿饭。 备好了傅慎时的那一份饭,殷红豆见时砚没来厨房催,便亲自送去书房。 正好廖妈妈刚从世荣堂回来,也在书房,殷红豆便笑道:“您的饭留厨房了。” 廖妈妈接过殷红豆手里的案盘,放在傅慎时桌前,叫住殷红豆,道:“夫人赏了些东西,叫我带给你。” 殷红豆美目登时发亮,喜不自禁,她最喜欢赏赐了! 廖妈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荷包,递到殷红豆手上,道:“是些银裸子。” 拿着沉甸甸的小荷包,殷红豆连连道谢,什么都没有钱好使,她喜欢银子!她爱银子!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财迷的样子,扯了扯嘴角,待殷红豆出去之后,他同廖妈妈道:“母亲都赏她了,廖妈妈也替我挑一件东西赏给她吧。” 廖妈妈笑说:“这丫头是个小财迷,也不必六爷费心了,赏些银子就是。” 傅慎时随口道:“还是头一次见这么爱阿堵物的丫鬟。” 阿堵物,是银钱最俗、最虚伪的蔑称。 廖妈妈怎会不知傅慎时言语里的嫌弃,她少不得替殷红豆辩解:“六爷自小锦衣玉食自然不觉银钱重要,能进府做奴仆的,多是穷苦人家出身,红豆从末等丫鬟爬到二等,不知吃多少苦才走到今天,老奴入府之前也夏捂痱子冬生疮。倍加珍惜银子、懂得感恩,才是晓事的好丫头。” 将将提笔的傅慎时手腕一滞,倒是没反驳,沉默片刻才道:“她月例多少?” “二两。” “那便照十倍赏吧。” 笑着应下,廖妈妈去库房取了银子赏给殷红豆。 一下子得了这么多现银的殷红豆,高兴得当着廖妈妈和翠微的面在床上打滚,嘴里嗷嗷直叫。 廖妈妈笑弯了腰,道:“看把你给乐的。” 殷红豆能不乐吗?她算过现在的物价和银子的购买力,二两银子和她从前一个月工资差不多,二十两几乎等于她一年的工资! 在京中偏院点的地方买两进的小院子要三百两,殷红豆打算存两年钱出府去做小本生意,再置宅子,就目前的情况而言,多讨好傅慎时几次,将来就能直接买宅子了! “一夜暴富”的殷红豆从床上坐起来,豪气道:“今儿晚上我请廖妈妈和翠微吃酒!一会儿看还来不来得及,去厨房托人买些酒和食材,咱们三人好好吃一顿。” 翠微当然没有意见,廖妈妈道:“正好我今夜宿在院里,把时砚也叫上吧。” 殷红豆诧异道:“啊?时砚来了,谁伺候六爷?” 廖妈妈道:“索性跟六爷一块儿吃。” 翠微瑟瑟发抖……她来重霄院这么久,还没跟主子一道同屋吃过酒。 摸摸鼻子,殷红豆道:“六爷肯和咱们一起吃吗?”可千万别肯,傅慎时哪里会喝低档次的酒,她这二十两,根本不够他折腾的。 殷红豆又道:“还是别吧,廖妈妈倒是无妨,我们两个丫鬟跟主子同屋吃饭,终是不好。” 翠微忙不迭地点头,她有生之年丝毫压根不想跟主子同屋吃饭吃酒。 稍稍思量,廖妈妈道:“说的也是。” 三人合计好了,廖妈妈自去忙她的,翠微便拿了几钱银子去大厨房买东西,殷红豆悄悄地整理了下全部资产,加上从前“她”存下来的,还有大夫人和傅慎时赏的,一共有三十五两,外加两只素净的银簪和一只手镯。 收好财产,殷红豆便准备去厨房做准备,她刚出去,时砚便进了书房。 时砚走到傅慎时跟前,禀道:“红豆没干什么,就是跟廖妈妈和翠微说话,小的还看见她在床上打滚,嗷嗷直叫。” 傅慎时眉头微皱,道:“她病了?” 时砚微愣,道:“不是,她边笑边叫。” 傅慎时又问:“那她叫什么?” 时砚抠着脑袋道:“就是……嗷嗷嗷嗷地叫,小的也不知道叫什么。” 傅慎时眉头皱的更深了,一个女子,这般表达喜悦之情,与有病何异?挥一挥手,他吩咐道:“斟茶来。” 时砚应了一声,便去了厨房倒茶,傅慎时随手捡了一本书,眉目舒展。 天黑之后,傅慎时用了晚膳,重霄院落了锁,院子里静悄悄的,翠微提着酒,殷红豆炒好了菜端到房里,廖妈妈也带了些糕点过来。 三人一起吃酒聊天,热热闹闹的。 书房的灯还亮着,时砚在旁磨墨,傅慎时悬腕疾书,他朝厢房那边看了一眼,便继续写字去了。 今夜的重霄院,和谐宁静。 过了几日,傅慎时的亲事有了新动向。 张家小娘子那般侮辱傅慎时,秦氏与张夫人算是撕破了脸皮,可这事儿还不能了,毕竟两家交换过定亲信物,婚约便作得数。 现在张家摆明了不想嫁女,傅家更不想娶张家女,是解除婚约还是硬性嫁娶,总得有一家人先开口。 长兴侯府并不急着开口,只是退婚了事,太便宜张家。长兴侯府敢随时退婚再娶,他张家敢主动退婚嫁女吗?傅家拖也拖死张家。 113.第 113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待傅慎时娶了妻, 重霄院便全权交由六奶奶负责,殷红豆作为院里的二等丫鬟, 傅六名义上的贴身丫鬟,处境堪忧。六奶奶的品性德行, 与她的前途息息相关。 殷红豆安慰着自己,张小娘子毕竟是阁老的孙女, 想必定是宽和的有礼的贤淑之人,将来放她自由出府也是有可能的, 再退一步说,六奶奶怎么也不会比六爷还变态。 半喜半忧地把早膳送到上房, 殷红豆浅笑道:“今早煮的粥, 六爷趁热吃,放黏糊了口感不好。” 傅慎时穿着一身簇新的宽袖浅色衣裳, 面如冠玉, 丰神峻冷, 闭眼坐在镜子前, 任时砚给他梳头, 并未回答殷红豆的话。 廖妈妈在旁笑着道:“红豆,你放这儿就行了, 我一会儿伺候六爷吃。” 殷红豆刚转身要走,傅慎时睁开眼, 看着黄铜镜子里那道娇美的人影, 淡淡道:“廖妈妈, 今天让她也跟去。” 瞪大了眼, 殷红豆指了指自己,道:“六爷……是说奴婢?” 双手随意地交握着,傅慎时直直地盯着她惊讶的面孔,轻“嗯”了一声。 笑一笑,廖妈妈道:“倒也好,红豆机灵,她去伺候我更放心。” 瞧了廖妈妈一眼,时砚嘴巴抿成直线,有些不悦,难道他一个人就伺候不好了? 廖妈妈连忙安抚他道:“六爷身边最是少不得你。” 时砚这才恢复面色,替傅慎时扣上蝉扣,低声道:“六爷,好了。” 殷红豆很是欣喜,半晌才压下狂喜之意,道:“奴婢知道了,奴婢这就吃完饭过来伺候。” 新妇进府难免惶恐,殷红豆若有机会提前示好,将来六奶奶不会不厚待她,这可比在傅慎时手底下求生存容易得多。 撒丫子就跑回了厨房,殷红豆匆忙吃过早膳,换了身干净素净的衣裳,在上房的廊下等傅慎时。 两刻钟后,时砚便推着收拾得齐齐整整的傅慎时出来,廖妈妈跟在后面,叮嘱的话一直不断,小到傅六说话的表情,也要提点一二。 皱了皱眉,傅慎时压着声音道:“廖妈妈,我都知道了。” 长长地吐了口气,廖妈妈笑道:“六爷嫌我多嘴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转而看向时砚和殷红豆,道:“快送六爷出去罢,夫人的人怕是要来催了。” 话音刚落,大夫人身边的如意便进了院子,过来朝傅慎时行了礼,又问候了廖妈妈,最后同殷红豆对视了一眼,才笑容得体道:“夫人刚往大门去了。” 廖妈妈回道:“六爷这儿也好了,你快去回话罢,时砚跟红豆两个,立刻就送六爷过去。” 点一点头,如意便走了。 廖妈妈亲自推着傅慎时出院门,仍不忘叮嘱他勿要太过冷淡,失了礼数,还道:“旁的人你不乐意搭理便算了,张小娘子同你从前见过一两次面,说起来也算青梅竹马,将来又是要做夫妻的人。” 傅慎时冷淡道:“廖妈妈,我说过了,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殷红豆忍笑,她斜眼瞧着傅慎时,见他面色冷漠,心里暗暗调侃,便是记得人家的样子,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有“青梅竹马”。 主仆三人在廖妈妈的唠叨声中越走越远,出了大门,殷红豆与时砚为了贴身照顾傅慎时,便一道上了第二辆宽敞的马车,跟着大夫人的马车,便驶往宝云寺。 去宝云寺的路上,傅慎时一直闭目不言,时砚也不说话,殷红豆自然也不好说话。 憋闷的很,殷红豆便撩开车帘瞧了瞧,京城的街道车水马龙,夏日的风趁机袭来,一阵阵地灌进车里,凉意丝丝。 傅慎时睁眼问道:“看什么?” 放下帘子,殷红豆道:“奴婢少有出府,所以想看看京城的街道变成什么样子了。”她时时刻刻都清醒地告诉自己,长兴侯府之外的世界,才是她最终的归所。 傅慎时继续闭上眼睛。 殷红豆也在车上打了个盹,马车停下的时候,她一脑袋朝到傅慎时的腿部磕去,眼看着要碰到傅六的膝盖,却被对方的手掌托住了整张脸。 傅慎时捏着殷红豆巴掌大的脸,手腕微微用力,抬起她肉嘟嘟睡出红晕的脸颊,看着她轻颤的卷睫,冷声道:“你找死?” 冰冷的手指贴在殷红豆的脸颊上,她瞥了一眼傅慎时的膝盖,眼里闪过一丝慌张,心脏砰砰狂跳,立刻醒了神儿,迷瞪的双眼瞬间睁圆,脖子被迫仰起,红唇噘得老高,口齿不清道:“六爷……是奴婢的错,奴婢现在醒了。快到宝云寺了,为了今日得个好兆头,六爷可千万别发脾气。” 渐渐松了手,傅慎时收了手,又伸出一根修长的指头,戳着殷红豆的额头,推开她,面色阴沉道:“离我远点。” 殷红豆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乖乖挪到车帘那边,缩在角落里,又忍不住打了个哈切,桃花眼的眼角泛着浅浅的泪光,她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撞上去,否则今日怕是有去无回,还未到宝云寺,她却越发期待未来的六奶奶会是什么样子的人。 挪开目光,傅慎时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着扶手,气息也渐渐均匀。 萧山伯府如今同长兴侯府,是准姻亲关系。 张家幸得与萧山伯夫人娘家有些关系,打点了几日,终于登了门见到了萧山伯夫人。 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张夫人也是豁得出去,她在萧山伯夫人面前断断续续地哭了小半个时辰,又舍了不少好处,才让对方答应去长兴侯府试一试。 离开萧山伯府,张夫人上马之后立刻换了脸,痛心疾首地同身边的妈妈道:“上半年收的印子钱这就流出去一小半了,哎!” 下人宽慰了两句,张夫人也懒得再多说。 没过几日,张夫人便等来了好消息,秦氏答应上萧山伯府赴宴,也就间接地同意了跟她见面。 张夫人半喜半忧,萧山伯府只是做个中间人,倒是好打发,长兴侯府那可是奢侈惯了的,不实实在在地大放血,根本塞不住秦氏的嘴。 本是打算留给儿子的京杭运河通济渠竣疏购木材的肥差,张夫人只好拱手让人,至于儿子媳妇和姻亲那边的埋怨,为了女儿的将来,她也只能生生忍受! 这厢秦氏得了萧山伯夫人的口信,原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张家吃些苦头替儿子出气,一听说张夫人把京杭大运河竣疏购买木材的肥缺拿了出来,便忍不住心动。 这些年打理内宅,秦氏里里外外不知道贴了多少银钱,如今孩子们都大了,个个都要娶妇生子,顶头还有个继室婆婆,同辈的二房也是虎视眈眈,她没少为银子的事发愁。这么肥美可口的肉送到嘴边,馋也馋死人。 秦氏纠结了一番,同丈夫仔细商议了许久,决定赴宴,至于傅慎时那边,她也要亲自去安抚。 次日,秦氏便端着亲手做的燕窝到了重霄院。 傅慎时向来起的早,秦氏去的时候,他已经洗漱罢了,用完了早膳。 殷红豆刚准备进屋子收拾碗,见秦氏在里边,便没进屋。 放下燕窝,秦氏笑吟吟道:“慎时,再尝尝娘做的燕窝。取煮沸的泉水浸泡过,娘亲自用银针挑的黑丝,同厨房煮的嫩鸡汤、上好的火腿汤、蘑菇汤一齐滚烧好的。” 揭开釉里红缠枝花卉纹碗,秦氏温柔笑道:“你看。” 傅慎时挪眼看去,燕窝已经煮成了玉色,淡雅剔透,瞧着便很有食欲。 将碗推到傅慎时跟前,秦氏道:“六郎尝一尝。” 秦氏温柔的反常,殷红豆总觉得怪怪的。 屋子里,傅慎时吃了一口,柔滑雅致,清甜可口,入口即化,他已经许久未曾吃过这般精致的燕窝,何况还是秦氏亲手做的。 傅慎时吃到一半,秦氏攥着帕子道:“六郎,娘今日来,是要跟你说你的亲事。” 执勺子的手顿住,傅慎时搁下碗和勺子,擦了擦嘴,道:“母亲说罢。” 今日只带了如意一个丫鬟来,秦氏双手绞着帕子,道:“张家服软了,请了萧山伯夫人做中间人,请咱们去萧山伯府赴宴,届时张小娘子当面跟你道歉,你看这样可好?” 殷红豆忍不住挑刺,张家道歉,这不是应该的么,大夫人怎么用个反问句? 傅慎时面色如常地点点头,道:“好。” 扯着帕子犹豫了好一会儿,秦氏才柔声道:“张小娘子毕竟年幼,犯口舌之错,罪不至死,若是硬着跟她把婚约退了,外人难免说你狭隘。不如给小娘子一个改过的机会,待她斟茶道歉了,两家重归就好。何况这婚事是你祖父在世的时候替你定下的,就此退掉,难慰你祖父在天之灵。” 114.第 114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长兴侯亲自面见天子说明,皇帝并未深究, 只略问了几句傅慎时的日常, 便揭过此事。 而后张家也依诺把差事给了长兴侯府,这好差事儿落到了世子傅慎明的头上。 长兴侯府长房四个儿子, 傅慎明将来要承袭爵位, 早就在朝中谋了个官职,如今肥缺到手,便顺利调任。老二傅三只在朝中挂了个闲职,多半时间是在帮家族打理庶务,油水来了, 他也少不得帮忙周旋。 余下五岁的盼哥儿和傅慎时, 都帮不上什么忙,前者还在启蒙阶段,后者则整日在院子里练长鞭。 殷红豆刚做完午膳从厨房出去,耳边鞭声啪啪作响, 花桃树下的木桩子被抽打得掉了漆。 她走过去道:“六爷,午膳已经好了。” 傅慎时看了看日头,淡声问她:“往日是这个时候用膳的么?” 当然不是, 但是不早些做饭, 傅慎时这么抽打下去,手岂不是要废了。到时候时砚一个人照顾不过来,廖妈妈弄不好会让她贴身照顾, 殷红豆才不愿天天待在傅六身边。 她回话道:“廖妈妈吩咐奴婢早些做的。” 傅慎时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 停下了手中的长鞭。 他的勒红的手指微微地颤着, 手背完美无暇,掌心里却是旧伤加新痕,十分刺目。 殷红豆默默地垂眸,她不喜欢傅慎时这种自虐式的发泄方式。 时砚将帕子递给了傅慎时。 擦了擦脸,傅慎时吩咐道:“回屋去。” 殷红豆回厨房把饭菜端进屋,便也回厨房吃了午饭。 半个时辰后,时砚把案盘端来厨房,殷红豆有些诧异,傅慎时胃口尚可,饭菜竟吃的七七八八了。 这么说来,他心情应该是好些了? 殷红豆正思忖着,廖妈妈回了重霄院,进厨房问她傅慎时吃了饭没有,她道:“与平常饭量一样。” 廖妈妈笑了笑,道:“那就好。”她顿时又叹了口气,道:“我照顾了六爷这么些年,幸得他想得开,不然早就……” 早就自缢了吧。 殷红豆下意识地在心里接上了这句话。 长兴侯府不是寻常人家,长兴侯和长兴侯夫人先是家主和宗妇,然后才是子女的父母,在侯府的利益前,傅慎时既不是唯一的嫡子,如今也不能替侯府创造价值,很多时候都注定要做出巨大的牺牲。 殷红豆想起傅慎时手上的伤痕……大概除了自虐,他不会,也没有人教他,应该怎么自我愈合。 廖妈妈开了个话头便不说了,纵有千言万语,作为下人,她也不该多说,更不该跟丫鬟说。 二人默契地闭口不谈,院子里突然有了外人说话的声音,廖妈妈和殷红豆一道出去瞧。 二门上的婆子带着一个灰白长须的男子进来,廖妈妈快步地迎过去,笑道:“胡御医,您来了。” 富贵人家平常都会请医术高明的大夫诊平安脉,傅慎时残废的双腿本是旧疾,原该经常诊脉,不过多年诊治不见好,他又时常受些不想让人知道的小伤,便不大爱见大夫,诊脉频率从每月一次降为一年三四次。 所以殷红豆来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胡御医。 廖妈妈打赏了门房婆子几个钱,见书房的门开了,便领着胡御医往书房去,一边走一边道:“上回见您还是年后不久的时候。” 胡御医扶了扶药箱上的鹿皮肩带,笑呵呵道:“是了,郎君近来如何?可有什么特殊情况?” 廖妈妈摇摇头说:“没有。不过您知道的,便是有,六爷不大跟我们说。” 胡御医了然颔首,跨上台阶,与廖妈妈一道进屋。 关于傅慎时的腿伤,府里的几乎没人详细地谈论过,殷红豆有几分好奇,在厨房里提了一壶热茶,悄悄跟了上去,蹲在窗户下听墙角。 胡御医把完脉,正在询问傅慎时一些病情,问他是否有疼痛或者发麻的症状,他语气冷淡道:“没有。” 沉默了一阵,胡御医也未多问,转而问他近来胃口好不好,睡得是否安稳。 傅慎时态度敷衍:“好。安稳。” 墙下的殷红豆翻了个白眼,胃口好个屁,这一个月里,傅慎时有好几天都没吃饭,还有去萧山伯府的前一天,他可是通宵未眠的。 她蹲得累了,便靠在了墙上,头上梳的是双丫髻,两个包包正好露在窗沿之上,从窗户里面看去,高丽纸上的影子,像一只猫熊支着俩耳朵。 傅慎时余光瞥过去,就看到了这一对“耳朵”,游神之时,并未听到胡御医说的话。 胡御医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道:“傅六郎君,你的腿若和从前一样,倒是没有大碍,日常多加按摩化瘀便是。但是你脾胃虚弱,须得吃几方药调理半月,还得有些忌口,尤其茶水不可再用。” 傅慎时愣然回神,抬了抬眼皮子,随口“哦”了一声,道:“胡御医交代给廖妈妈便是。” 廖妈妈只得同胡御医笑一笑,再吩咐时砚道:“把笔墨放那边桌子去。” 三人走到桌前,胡御医写了一张方子和注意事项,交给廖妈妈。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从桌上随手捡起紫檀木的镇纸,托在手心里沉沉的,他往两只“耳朵”那儿敲了一下,窗外的两只“耳朵”果真猛然一颤,之后像受惊的猫儿,眨眼功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嘴角微动,闲散地把玩着手里的镇纸,眼眸刚刚抬起,殷红豆就提着一壶热茶水,迈着小步子朝他这儿一点点地挪动。 殷红豆已经被傅慎时发现,当然不敢再躲,她进了书房把茶壶放在桌上,小心翼翼道:“奴婢来送热茶的。” “客人都要走了,你的茶水才送来?”傅慎时挑眉问她。 “奴婢……失职了。”殷红豆低头认了错,忽又抬头道:“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说。”傅慎时眼眸半阖,靠在轮椅上,容色冷淡。 “奴婢能不能请这位大夫给奴婢把个脉?奴婢知道奴婢肯定没资格叫御医诊脉。”她声音低低道:“不过奴婢也不吃白食,奴婢可以给钱的。” 她现在的身体已有十四岁,到现在月事都未来过,殷红豆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状况,所以想借傅慎时的光,让御医给她看诊。 傅慎时双手交握,微微侧头看着殷红豆,似笑非笑地问道:“那你准备给多少银子?” “……” 听起来很贵的样子。 殷红豆心里很虚,古代专家号,还是挂不起啊,她撇撇嘴道:“算了,奴婢不看了。” 她正打算转身出去,傅慎时便道:“胡御医,劳烦您替这丫头把一把脉。” 诶??? 殷红豆眼波明亮,美目微瞪地看着傅慎时,便听他道:“看看她可有脑疾。” “……” 呵,不知道谁有脑疾! 扯了扯嘴角,殷红豆走过去让胡御医把脉,大业顶端的从医人才,应该还是靠谱的吧。 胡御医面带浅笑,按着殷红豆的脉搏,把完左手换右手。 御医把完脉,殷红豆拳着手,靠近他耳边小声道:“御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可以,胡御医行医多年,自然知道病人重隐私的心情,他背着药箱子出去,站在廊下,捋着胡须肃然道:“姑娘身体安康,并无大碍。” 殷红豆放心了许多。廖妈妈在旁,眉目也舒展开来。 胡御医问殷红豆:“姑娘可是有什么不适,所以想把脉?” 她陡然红了脸道:“不是,不过是同龄的姑娘都来了月事,独独我没来。” 胡御医了然微笑,宽慰道:“姑娘安心,你的脉搏并无异常,我观你面色如常,你也说你没有疼痛症状,想来没有大碍。人各有异,这种事迟一些也并不少见。但姑娘家的还是多多注意保重身体,生冷的东西少碰为妙。” 这些常识殷红豆都知道,她不过是见自己胸脯正常发育,月事却不来,还以为有隐疾,眼下听胡御医这么一说,便不再担心。 看完诊,廖妈妈要亲自送胡御医出去,殷红豆还想多跟大夫聊聊一些保健问题,一道跟了出去。 几句话聊下来,胡御医所说的长寿之法,无非是早起早睡多运动。 115.第 115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大厅里衣香鬓影, 小娘子们婀娜多姿, 端庄贤淑,气氛活跃。 两家人见过礼, 说了几句客气话,萧山伯一家子便落了座。 二房的傅五目光扫过萧山伯家的姑娘, 对方也在看傅家兄弟,从头看到尾,最后目光落在傅六的脸上和腿上, 停顿许久才挪开。 傅慎时面色如常,只是握着轮椅的手始终没有松开,他怎么能允许别人踩在他头上,把他当做垫脚石。 老夫人的身边,潘氏很识趣地接着方才的话头, 问道:“老祖宗, 这摆着长桌是要写字作画么?” 老夫人跟潘氏一唱一和,笑道:“正说要哥儿姐儿写几个字画幅画, 讨个彩头玩一玩。” 潘氏又笑问:“老祖宗准备了什么彩头?可不能小气!” 老夫人着人把托盘拿出来,红绸布上放着一块莹洁如玉、光照辉映的青田石和一只剔透水润的玉镯,她道:“赏花本是雅事一桩, 这青田石是老侯爷留了许久都舍不得篆刻,索性给孙子们拿去用罢。镯子就给姑娘们拿去戴。” 傅三疏朗大笑,道:“老夫人, 您这可是偏心孙辈的小子们了, 祖父在世的时候, 这玉石父亲与二叔三叔都向他讨要过,他老人家却始终没有松口,您倒是舍得。” 今日这场合,明眼人谁都不会去跟傅五抢风头,老夫人将这般贵重且意义非凡的青田石拿出来,也太过偏心,别的小辈都不敢置喙,唯有傅三还敢隐晦地调侃两句。 老夫人得体地笑着,朝傅三道:“你这泼猴儿,疼你你还有话说,只你有本事,拿了去孝敬你父亲,有何不可?” 摸一摸鼻子,傅三面带微笑,不敢答话,他倒是想要,就是没这个胆子明抢。侯府与萧山伯两家相看的场合,他这般不知趣,得罪二房不说,还不知旁人要怎么议论他呢。 大房的人知趣,潘氏很满意,她继续问老夫人:“这镯子怎么从未见您戴过?” 老夫人眉毛微扬,笑道:“是我出嫁的时候戴过的东西。如今年纪大了,不合适了,留给姑娘们用吧。” 萧山伯夫人嘴角翘起,当年老长兴侯娶继室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嬷嬷都去梳妆送嫁,这玉镯子也跟着多了一份体面! 老夫人这般疼爱二房,潘氏倍觉欣喜,她道:“今日比划什么,老祖宗拟定个题目。” 思忖片刻,老夫人转头朝萧山伯夫人道:“以牡丹为题,姑娘们便作诗好了。正好萧山伯夫人也在,小郎君们便作一副画,交给你评选。” 萧山伯夫人受宠若惊,毕竟那块青田石意义不同寻常,她连忙起身道:“妾身主中馈多年,已经许久不曾作画,手上生疏,技巧不熟,倒是怕有失偏颇。” 老夫人笑一笑,安抚道:“无妨,想必画作优劣萧山伯夫人还是看得出来的。” 如此,萧山伯夫人便却之不恭了。 老夫人话音落地,便叫小辈们快去作诗作画,另吩咐人备了三炷香,三炷香时间过后,则都要停笔。 起初小辈们倒是自在,有小娘子们围在一处共用一个墨锭的,也有小郎君相邻作画,六张长桌,只剩了一张空桌子。老夫人与潘氏则与萧山伯夫人坐在一处说话。 一刻钟后,傅三走到傅慎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六弟,从前之见你画过莲花,却没见你画过牡丹,你不去玩一玩?” 傅慎时抬头瞧了傅三一眼,面色冷淡道:“三哥情愿让人踩踏,何必拉上我。” 傅三不大在意地“啧”了一声,瞥了殷红豆一眼,目光微滞,随即恢复如常,他正要离开,傅五走了过来。 傅五手里提着一幅画了一半的牡丹,当着傅慎时的面拿给傅三看,问他:“三哥,我这底稿如何?” 傅三认认真真地看了一眼,脑袋直点,称赞道:“啧啧,从前倒没发现,你还有画画的天赋,老实说,是不是背着我们寻了名师?” 傅五哈哈大笑,道:“不过照着钻研,若有名师点拨倒好了。” 殷红豆扯了扯嘴角,大家都心知肚明,傅五肯定是早知道牡丹宴的事儿,提前练习了画牡丹,就是商业吹捧而已,没几分真心话。 傅慎时扫了一眼傅五手里底稿的背面,轻哼一声,面露不屑,傅五这般显摆,不过是记恨当初李先生在侯府做西席时,只偏爱他罢了。 傅五本是有意给傅慎时看的,自然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便放下画,敛起笑容问他:“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 背靠着轮椅,傅慎时稍抬下巴,双手闲闲地搭在扶手上,冷着脸道:“没想到还真有献丑的人。” 尚有外人在场,傅五被这样侮辱,立刻动怒,竖起眉毛,朝傅慎时冷嘲热讽道:“我是献丑,今日在兄弟姊妹面前献,明日在恩师上峰面前献,那你呢?” 大业有律,残者不许参加科举考试,不可为官,在这长兴侯府里,傅慎时便等同废人,空有幼时的才名,却无任何作用。 青筋悄然爬上傅慎时冷白的手臂,他目光阴沉地看着傅五。 殷红豆同仇敌忾地看着傅五。残疾人不能参加科举这一点她是知晓的,她到底是傅慎时的丫鬟,这会子也已经转变了思想,便暗骂傅五市井嘴脸!小人行径!欺负一个残疾人算什么本事! 傅三拉开傅五,黑着脸训斥他:“老五,管好你的嘴。” 傅慎明也停下手中的画笔,负手前来,端着兄长的身份,面色严肃道:“今日有外客在此,自家兄弟闹什么笑话给人看?”冷眼看了傅五一眼,他道:“还不快回去作画,等香熄灭了,你便把彩头拱手送给老四好了。” 傅五瞪了傅慎时一眼,这才不甘心地离去。 傅慎明目光温和,他盯着傅慎时道:“今日是老五的好日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凑到傅慎时的耳边,傅三小声道:“老六,你也太不给他面子了。”顿一顿,他露出一口白牙道:“但是我喜欢,嘿嘿。” 滑动轮椅,傅慎时后退一步,冷着脸没有搭理傅慎明和傅三,等两人走了,他才吩咐时砚:“推我去桌子那边。” 眸光发亮,殷红豆提着食盒跟上,忍不住在旁边殷勤地问:“六爷要不要吃些糕点补充下力气?”她巴不得傅慎时狠狠地打肿小人的脸! 傅慎时面无表情地提起笔,没有说话。 三炷香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大半,傅慎时的画作已然完成,傅慎明随手画完之后,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动向,走过来瞧了一眼,瞪着眼睛,满目惊艳之色。 看了好一会儿,傅慎明才明白傅慎时的用意,傅六可真是半点手下不留情,这幅画若展示出去,傅五的脸都没地方放了,他低声道:“老六,不可以。” 傅慎时揭起画纸,淡声道:“我又不抢青田石。” 就是不抢,才更让傅五没有脸面。 看着纸上的画,傅慎明一把摁住傅慎时的手腕,肃然道:“慎时,你可知道,你这么做会惹恼老夫人,恐要背上不孝的名声。” 兄弟二人较着劲儿,傅慎时到底不敌兄长,被按得动弹不得。 殷红豆却是知道,傅慎时只要大声说一句“既不许我参加,叫我来做什么”,便可解围,他不过是念在亲兄弟的情分上,不想让傅慎明难堪。 116.第 116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第四章 殷红豆的厨艺得到了重霄院所有人的认可, 包括傅慎时。他在某日用完餐之后,难得主动开了口, 问小厮时砚,道:“近来府里换了新厨子了?” 时砚笑道:“不是,是咱们院里新来的丫鬟, 做的一手好菜。” 漫不经心的傅慎时挑了下眉毛,他竟没想到新来的丫鬟有些手艺。 时砚还道:“六爷,这丫鬟叫红豆。” 傅慎时记忆力惊人, 他的食指闲闲地搭在轮椅上, 抬了抬,轻敲扶手,道:“哦。扶我去歇息,到了时间叫我。” 时砚应诺。 这几天的下午, 傅慎时都要在固定的地方转一转, 今儿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小憩了两刻钟, 傅慎时便醒了。他穿着簇新的直裰, 头发用玉蝉扣束着,浑身上下收拾的齐齐整整,即便是坐在轮椅上,也像个翩翩如玉的仙人。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了门。 殷红豆也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子正好才站在门口伸懒腰, 傅慎时一出来, 她立刻退回房间躲起来。她还没正式见过他, 这会子若叫他瞧见了, 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不见最好,也正好免了她跪下行礼。 傅慎时余光瞥向厢房,嘴角微动,神色淡漠地出了重霄院。 探着脑袋往外瞧了一眼,殷红豆有些好奇,这府里少有人搭理傅慎时,他这几日出去做什么了? 她又想起那日后山上偷听到的话,傅慎时这一出去,那丫鬟可别真去找死! 走到厨房,殷红豆跟廖妈妈商量好了晚上要做的菜。 廖妈妈说:“翠微洗衣服去了,我把对牌给你,你自去厨房那边拿菜吧。” 翠微一个人替院子里所有的人浆洗衣物,殷红豆跑这个腿,自然是肯的,而且她许久没出重霄院,有些憋坏了,正想出去溜达两圈。 阳春三月,飞燕闲剪轻风,侯府花园里杏花如雨,梨花如云,开得纷纷繁繁。湖水岸边,片片飞花,丝丝眠柳,殷红豆从中穿过,站在原主落水的地方观望了许久。不过时间久远,岸边滑落的泥土,早就被雨水冲刷平滑,看不出痕迹。 双手合十,殷红豆对着原主身亡之处拜了三拜,祈求她死魂安息,若有遗愿,托梦与她,便离开了。 湖水岸边到宅院,有一条近路可走,穿过竹林,从后山上绕过去,便可快速到达游廊,顺着游廊即可穿过拱门出去。 殷红豆平日与翠微闲聊的时候听她提过,今日偷懒,便从后山小路上去。 一路上山都没瞧见人影,殷红豆倒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季节的笋子正好,按理说厨房的人一定会来挖笋,应当会走这条捷径才对。 殷红豆莫名哆嗦一下,停下了脚步……不会今儿又让她碰上了什么事吧! 深宅大院多阴私,殷红豆到底对这儿的环境感到陌生,便提高了警惕,贴着山上的石头走,边走边观望。 堪堪走过一半,殷红豆果真听到了有几分熟悉的女子笑声!她躲在石头后面瞧过去,便看见一个体态丰盈的女子站在傅慎时面前,绞着一绺头发,微微低头望着他,时而侧过脸去,不胜娇羞。 这不是那日骂她的矮个丫鬟是谁!竟真的作死来了! 殷红豆的脊背隐隐发寒,她不敢贸然前去,趴在石头上,从边缘探出一对眼睛,仔细观察着。 傅慎时身边,时砚不知去处,唯有矮个丫鬟在他面前卖弄风骚。他双手随意地交握着,远远看去,细长的手指如同镀上一层薄薄光影,精致秀气。 姿态慵懒地坐在轮椅上,傅慎时眼睑低垂,侧颜平静如水,透着一丝阴沉,可以想象,他内心是如何的波澜不惊。 殷红豆稍稍放下心,就算傅慎时再不喜这丫鬟,毕竟时砚不在,恐怕他难以动真格。 但……她猜错了。 丫鬟低声地表明心意后,便缓缓蹲下来,盯着傅慎时的膝盖看了好一会儿,颇为惋惜和同情,随即趴了上去,低声呢喃着什么。 殷红豆不屑丫鬟行径,真是又当又立,想攀附傅慎时,还做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她翻个白眼,好奇傅六会怎么处理。 傅慎时低头看着丫鬟,如泥胎木偶般不动,随后双手往背后一摸,拿出一条红色的长鞭,猛然套在丫鬟的脖子上,死死地将人勒住,并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丫鬟想起来了,那日也是在后山上,她跟另一个丫鬟聊天的时候说过这句话。 傅慎时俯身下去,稍稍贴近丫鬟,目光阴沉地问道:“我很可怜?伺候我很委屈?” 胡乱蹬着双腿,丫鬟拼命地挣扎着,双手扯着脖子上的长鞭,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珠圆睁,舌头外吊,根本喘不上气。 变故陡生,殷红豆反应不及,瞪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傅慎时……在杀人! 殷红豆头皮发麻,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她不是圣母,但她尚有良知,即便是在这个社会,动私刑恐怕也是不允许的,傅慎时这他娘的可能是在违法犯罪啊! 丫鬟嘶哑的呼叫声频频刺激殷红豆的耳膜,发软的双腿终于缓过劲儿来,她的心口仍然砰砰砰地跳,冷静片刻,便拔腿往外冲,飞身扑过去,捉住傅慎时手腕子,大声喊道:“六爷!仔细手疼!您的手都勒红了……快松开!!!” 嘴上这么说着,殷红豆手上却在拽傅慎时手里的长鞭,一心只想把丫鬟从他手里解救出来。她没料到,傅慎时看似瘦弱,手腕上的力道却不小,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硬是掰!不!开!啊!而且这货机械地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阴森,委实骇人。 殷红豆束手无策之际,傅慎时轻皱眉头,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松糕味儿,他想起软糯的糕点里撒了花生、糖粉,便有片刻失神,手上的鞭子就松了。 险些被勒死的丫鬟也不傻,连忙缩回脑袋,往后一倒,靠在大石头上,猛地咳嗽几口,嗓音嘶哑地哭了起来。 终于把人救下的殷红豆心如擂鼓,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眶对上傅慎时阴沉的目光。 春天的暖光穿过高大树木的茂密树叶,打在少年郎冷白透薄的肌肤上,粗细适宜的眉毛尾部上扬,浓黑如墨,睫毛又长又直,底下生着一双眸光晦暗不明的狭长凤眼,连线条流畅的挺鼻红唇也流露出一丝丝冷漠。 傅慎时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耳边有风声作响,如柔滑冷冰的丝绸扫过脖颈,殷红豆四肢冰冷,她委实骗不了自己,在清白和性命之间,她的的确确更想选择保住小命,她没骨气地想着,伺候傅慎时这死变态,还不如去做二爷的丫鬟。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诡异的静谧,小厮时砚跑过来唤道:“六爷!” 殷红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慌忙虚捧着傅慎时的手,吹了两口气,眨巴眨巴眼睛笑着问道:“……六爷,手还疼吗?”说着,又“呼呼”地补了两口,道:“奴婢就说会伤着手吧,您看,这都有红痕了!” 117.第 117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重霄院的三间上房都很宽敞, 两梢间是对称的, 书房同卧房一样大。 殷红豆敲门进去的时候,里面没有人应声,她正想扭头就走, 一回头,厨房门口仨人站成一排, 送她上刑场似的。 眼看着躲不掉了,殷红豆只好站在门口重重地咳嗽两声,高声道:“六爷, 奴婢进来了啊, 您不出声,奴婢就当您默许了啊。一啊、二啊、三啊。” 数完数, 殷红豆便推门而入, 却被书房里的景象给吓到了。 倒不是傅慎时又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而是书房的格局太有压迫感。 一进门, 书房外间的左手边是一道封死的窗户,窗户下面一张黄花梨云头形铜包角长桌,桌子侧边顶着墙壁安放,东边是个大书架,将这一小块空间围成了一个正方形,只留了轮椅进出的一条道。 傅慎时就坐在小小的方形区域里, 贴着墙角, 身子窝进轮椅, 清瘦孤弱。如泥胎木偶, 低头盯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书房的烛光不是那么的亮,他整个人都打上厚厚的阴影,一团影子般的缩在角落,没有存在感。 殷红豆走进去之后,傅慎时似连呼吸都没有,安静乖巧的可怕。 太病态了。 书房静谧的有些诡异,殷红豆看着此时此刻毫无攻击性的傅慎时,已然忘了害怕,她生怕太刺激他,轻手轻脚地放下案盘,青花狮子戏球纹碗里的馄饨冒着腾腾热气,蛤蜊干粉熬出的鲜汤上飘着嫩绿的葱花,香气四溢。 微微皱眉,傅慎时的手指握紧了轮椅扶手,手背上青筋明显,像攀附着一条条的藤蔓。 殷红豆本想放下馄饨就走,却觉得好像不算完美完成任务,她看着十五六岁的少年,不过是个小孩子而已,便道:“六爷,廖妈妈说您晚膳没用,想是饭菜不合胃口,所以让奴婢煮了馄饨过来。” 傅慎时缓缓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殷红豆。 殷红豆见他有反应,便道:“是您爱吃的鱼肉馅儿,新鲜清江鮰鱼做的。” 说完,殷红豆忽觉傅慎时目光愈发阴森,二人对视着,她摸不准他的心意,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如果六爷不吃饭饿坏了身子,廖妈妈必然要担心的……” 书房越发静谧无声,殷红豆双肩一颤,完全不知道傅慎时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傅慎时忽沉声道:“你既这般为我着想,这一大碗馄饨便赏给你了。” 微微一愣,殷红豆抬头答话道:“奴婢吃过了,馄饨是专门……” 傅慎时眉尾微扬,道:“是吗?那就先吐出来,再把这碗吃下去。” “……”已经吃进肚子里的东西,怕是只能以别的方式出来了。 到底不敢违逆傅慎时,殷红豆上前两步,端起温热的青花碗,暗自庆幸还好是温热的,要是滚烫的,她怕是小命不保了。 逼仄的空间里,傅慎时漫不经心地盯着殷红豆的一举一动。 殷红豆她吃的很压抑,眼神不敢乱飘,一口一个,速度很慢。 傅慎时很不满意,他的指尖敲打在轮椅扶手上,嗓音低哑慵懒:“一碗馄饨吃得如吞□□,却哄我说好吃?你这条舌头,可还想要?” 靠!自古以来的饮食习惯不都是推崇细嚼慢咽吗?她吃得斯斯文文点儿怎么就不行了了? 不过殷红豆并没有真的顶嘴,她相信,割舌头的事儿傅慎时绝对做的出来。 加快了速度,几个馄饨殷红豆囫囵吞枣就咽下去了,天晓得她肚子里的还没消化,又来一大碗馄饨是多么难受。 傅慎时还不满足她的表现,便淡声道:“一丁点都不准剩。否则你把碗也吃了。” 疯子疯子疯子! 殷红豆越发觉得悲惨,这哪里是十五岁的小小少年,分明是披着人皮的鬼! 心里想了许多,殷红豆手上却不敢停,她索性不用勺子,双手捧着碗,把馄饨整个的往嘴里灌。 喝掉大半碗之后,殷红豆确实喝不下了,仿佛汤都灌到喉咙眼儿了,她放下碗,悄悄地瞧了一眼傅慎时,对上那双阴沉的能滴出水的脸,她便知道,剩下的也是非喝不可了。 忍着难受,殷红豆艰难地咽下剩下的小半碗,明明看起来指头大的馄饨,这时候好像变成了饺子,每滑过喉咙一个,她的呕吐感便强烈一分。 打了个嗝,殷红豆终于喝下了全部的汤水,她擦了擦嘴,把碗放在案盘上,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端起案盘准备走人,刚转身半步,便听傅慎时道:“听说穷苦出身的人,吃完饭还会舔碗以示珍惜食物,有这么回事吗?” “……”有你妹啊,从来没听说过,殷红豆恨不得把碗盖傅慎时的狗头上! 毕竟不是真丫鬟,殷红豆可是在相对而言自由平等的环境里活了二十多年的人,当下羞愤至极,面色微红,润泽的桃花眼里透着一丝丝怒意。 傅慎时双手交握,面色冷淡地看着侧身面对他的殷红豆生气的样子,她面颊微嘟,蹙着秀眉,丰润的朱唇噘,有些委屈。她放下案盘,非常能屈能伸地捧起了圆圆的青花大碗,葱白的指头搭在碗肚上,椭圆的指头颗颗分明,秀气的小手指翘了个兰花指。 他发现这丫头的肤色真是白皙,今日穿的又是浅色衣衫,黄色的烛火笼罩着她,娇艳动人。青花碗有她大半张脸那么大,丰盈的小嘴微微张开,粉嫩的舌头如小红鲤那般游出来,贴在颜色瓷白的青花碗边缘,左右摆动两下,像红鲤摇尾,灵活诱人,她又往前探了两分,舔掉碗边的一粒沾油的葱花。 殷红豆的动作顿了一下,咦?还挺香的。 她自己的一手好厨艺而走神了,已经忘了这是在受辱。 傅慎时的脸却莫名浮红,他低哑的声音里多了些许恼意,道:“够了!滚出去!” 殷红豆舌头没来得及收回来,一脸发蒙地看过去,就……走个过场??? 莫名其妙被罚,莫名其妙被放过,殷红豆醒过神儿,生怕逃命机会溜走了,忙拿起案盘,慌乱之下,险些咬到舌头,口齿略有些模糊道:“奴婢告退。” 一出书房门,殷红豆就憋不住了,再也不顾什么礼仪和姿态,撒丫子往厨房跑去。 还没走到厨房,廖妈妈等人都围了上来,问殷红豆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去了那么半天。翠微看着空碗,欢天喜地道:“哎呀就知道红豆有办法服侍六爷,六爷还真吃了!” 傅六那个死变态,吃个毛啊,全是她吃了! 殷红豆再没力气说话了,她把托盘胡乱的塞到翠微的怀里,在厨房里坐了下来,挺着腰,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切齿道:“六爷没吃,全‘赏’我吃了,汤都不许剩!” 廖妈妈又急忙问,到底怎么回事,殷红豆便把傅慎时怪异的行为给陈述了一遍,还拉着廖妈妈的手哭道:“我险些就没了舌头啊……”说完,还打了个饱嗝。 翠微看着殷红豆这般模样,拉着她的手,真诚道:“红豆,我若能代你受过就好了。” 殷红豆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锅里,扯了扯嘴角。 廖妈妈安抚殷红豆两句,继而愁眉不展,失落地回了房间,时砚早就回书房贴身伺候去了,翠微勤快地收拾着厨房,小声道:“六爷竟只是罚你吃馄饨……” 殷红豆白她一眼,道:“难道你还想六爷罚我吃碗?” 翠微一本正经道:“若换做从前的丫鬟,六爷怕是真会这么做。” 殷红豆可没觉得这是优待,她胃里难受,便在庭院里消食,没过多久,时砚便出来了,他挺着脊背跪在上房门口。 在殷红豆的印象里,傅慎时从未对廖妈妈发过脾气,也未处罚过时砚,她走过去问他:“六爷为何罚你?” 月光下,少年白嫩的脸上神情坚毅,时砚抿着嘴角,没搭理人。 殷红豆又问他:“这外面还刮着风,六爷不会要罚你跪一晚上吧?” 时砚抬头,瞪了殷红豆一眼,闷声道:“六爷不吃,自有六爷的道理,以后六爷不吃,就别给六爷送东西了。” 殷红豆气得叉腰,这死孩子,当时明明是他说让她去送的,怎么现在还朝她发脾气了,受苦受罪的明明是她好不好! 在院子快走了半个时辰消食,殷红豆才回到屋里洗漱睡觉,时砚还在外边跪着。 今日实在撑得厉害,殷红豆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她辗转反侧,脑子里全是有关傅慎时的事儿,他虽只有十六岁,心智却绝非寻常少年所有。 所有的人都把傅慎时当长不大的孩子哄,逼着他忍受现实的委屈,逼着他没胃口的时候吃饭。 118.第 118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傅慎时记忆力惊人, 他的食指闲闲地搭在轮椅上, 抬了抬, 轻敲扶手, 道:“哦。扶我去歇息, 到了时间叫我。” 时砚应诺。 这几天的下午, 傅慎时都要在固定的地方转一转, 今儿也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小憩了两刻钟,傅慎时便醒了。他穿着簇新的直裰,头发用玉蝉扣束着,浑身上下收拾的齐齐整整, 即便是坐在轮椅上, 也像个翩翩如玉的仙人。 时砚推着傅慎时出了门。 殷红豆也有午睡的习惯,这会子正好才站在门口伸懒腰, 傅慎时一出来, 她立刻退回房间躲起来。她还没正式见过他, 这会子若叫他瞧见了, 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才好,不见最好,也正好免了她跪下行礼。 傅慎时余光瞥向厢房, 嘴角微动, 神色淡漠地出了重霄院。 探着脑袋往外瞧了一眼, 殷红豆有些好奇, 这府里少有人搭理傅慎时, 他这几日出去做什么了? 她又想起那日后山上偷听到的话, 傅慎时这一出去,那丫鬟可别真去找死! 走到厨房,殷红豆跟廖妈妈商量好了晚上要做的菜。 廖妈妈说:“翠微洗衣服去了,我把对牌给你,你自去厨房那边拿菜吧。” 翠微一个人替院子里所有的人浆洗衣物,殷红豆跑这个腿,自然是肯的,而且她许久没出重霄院,有些憋坏了,正想出去溜达两圈。 阳春三月,飞燕闲剪轻风,侯府花园里杏花如雨,梨花如云,开得纷纷繁繁。湖水岸边,片片飞花,丝丝眠柳,殷红豆从中穿过,站在原主落水的地方观望了许久。不过时间久远,岸边滑落的泥土,早就被雨水冲刷平滑,看不出痕迹。 双手合十,殷红豆对着原主身亡之处拜了三拜,祈求她死魂安息,若有遗愿,托梦与她,便离开了。 湖水岸边到宅院,有一条近路可走,穿过竹林,从后山上绕过去,便可快速到达游廊,顺着游廊即可穿过拱门出去。 殷红豆平日与翠微闲聊的时候听她提过,今日偷懒,便从后山小路上去。 一路上山都没瞧见人影,殷红豆倒觉得有些奇怪,这个季节的笋子正好,按理说厨房的人一定会来挖笋,应当会走这条捷径才对。 殷红豆莫名哆嗦一下,停下了脚步……不会今儿又让她碰上了什么事吧! 深宅大院多阴私,殷红豆到底对这儿的环境感到陌生,便提高了警惕,贴着山上的石头走,边走边观望。 堪堪走过一半,殷红豆果真听到了有几分熟悉的女子笑声!她躲在石头后面瞧过去,便看见一个体态丰盈的女子站在傅慎时面前,绞着一绺头发,微微低头望着他,时而侧过脸去,不胜娇羞。 这不是那日骂她的矮个丫鬟是谁!竟真的作死来了! 殷红豆的脊背隐隐发寒,她不敢贸然前去,趴在石头上,从边缘探出一对眼睛,仔细观察着。 傅慎时身边,时砚不知去处,唯有矮个丫鬟在他面前卖弄风骚。他双手随意地交握着,远远看去,细长的手指如同镀上一层薄薄光影,精致秀气。 姿态慵懒地坐在轮椅上,傅慎时眼睑低垂,侧颜平静如水,透着一丝阴沉,可以想象,他内心是如何的波澜不惊。 殷红豆稍稍放下心,就算傅慎时再不喜这丫鬟,毕竟时砚不在,恐怕他难以动真格。 但……她猜错了。 丫鬟低声地表明心意后,便缓缓蹲下来,盯着傅慎时的膝盖看了好一会儿,颇为惋惜和同情,随即趴了上去,低声呢喃着什么。 殷红豆不屑丫鬟行径,真是又当又立,想攀附傅慎时,还做出一副吃了亏的样子。她翻个白眼,好奇傅六会怎么处理。 傅慎时低头看着丫鬟,如泥胎木偶般不动,随后双手往背后一摸,拿出一条红色的长鞭,猛然套在丫鬟的脖子上,死死地将人勒住,并扬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何况六爷还是那副可怜样子,若能伺候六爷,即便委屈些,荣华富贵却是有的了。” 丫鬟想起来了,那日也是在后山上,她跟另一个丫鬟聊天的时候说过这句话。 傅慎时俯身下去,稍稍贴近丫鬟,目光阴沉地问道:“我很可怜?伺候我很委屈?” 胡乱蹬着双腿,丫鬟拼命地挣扎着,双手扯着脖子上的长鞭,整张脸憋得通红,眼珠圆睁,舌头外吊,根本喘不上气。 变故陡生,殷红豆反应不及,瞪着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过来,傅慎时……在杀人! 殷红豆头皮发麻,甚至有些呼吸困难。她不是圣母,但她尚有良知,即便是在这个社会,动私刑恐怕也是不允许的,傅慎时这他娘的可能是在违法犯罪啊! 丫鬟嘶哑的呼叫声频频刺激殷红豆的耳膜,发软的双腿终于缓过劲儿来,她的心口仍然砰砰砰地跳,冷静片刻,便拔腿往外冲,飞身扑过去,捉住傅慎时手腕子,大声喊道:“六爷!仔细手疼!您的手都勒红了……快松开!!!” 嘴上这么说着,殷红豆手上却在拽傅慎时手里的长鞭,一心只想把丫鬟从他手里解救出来。她没料到,傅慎时看似瘦弱,手腕上的力道却不小,她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都硬是掰!不!开!啊!而且这货机械地扭过头,直勾勾地看着她,目光阴森,委实骇人。 殷红豆束手无策之际,傅慎时轻皱眉头,隐隐约约嗅到一股松糕味儿,他想起软糯的糕点里撒了花生、糖粉,便有片刻失神,手上的鞭子就松了。 险些被勒死的丫鬟也不傻,连忙缩回脑袋,往后一倒,靠在大石头上,猛地咳嗽几口,嗓音嘶哑地哭了起来。 终于把人救下的殷红豆心如擂鼓,缓缓抬起泛红的眼眶对上傅慎时阴沉的目光。 春天的暖光穿过高大树木的茂密树叶,打在少年郎冷白透薄的肌肤上,粗细适宜的眉毛尾部上扬,浓黑如墨,睫毛又长又直,底下生着一双眸光晦暗不明的狭长凤眼,连线条流畅的挺鼻红唇也流露出一丝丝冷漠。 傅慎时面无表情,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耳边有风声作响,如柔滑冷冰的丝绸扫过脖颈,殷红豆四肢冰冷,她委实骗不了自己,在清白和性命之间,她的的确确更想选择保住小命,她没骨气地想着,伺候傅慎时这死变态,还不如去做二爷的丫鬟。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这诡异的静谧,小厮时砚跑过来唤道:“六爷!” 殷红豆松了口气,回过神来,慌忙虚捧着傅慎时的手,吹了两口气,眨巴眨巴眼睛笑着问道:“……六爷,手还疼吗?”说着,又“呼呼”地补了两口,道:“奴婢就说会伤着手吧,您看,这都有红痕了!” 傅慎时的手也很白,十指修长清秀,骨节分明。鞭子勒出的红痕覆盖住他掌心杂乱的纹路,虎口也被擦伤,几道伤痕略有些触目惊心。 受伤的丫鬟终于醒过神,她仍一脸恐惧,连滚带爬地与傅慎时拉开一段距离。 殷红豆站起身提着裙子,上前踹了两脚,扬起眉毛凶巴巴道:“真是可惜了你人模人样的长相,却是个蠢物,平白糟践了!滚!” 这话倒是耳熟,傅慎时挑起眉毛瞧了殷红豆一眼,真是个记仇的丫头。 时砚见主子事败,那丫鬟踉跄两步,跑的倒快,便又喊了一声:“爷。” 傅慎时微抬手,示意他不必去追,转而看向殷红豆,半晌才用低哑的嗓音问道:“什么是沙雕货?” 殷红豆睁大了眼,樱桃小口微张。这话不是那日她偷听的时候吐槽的么,傅慎时如何会知道,想必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也在偷听。 119.第 119 章 chap_r(); 此为防盗章  殷红豆看向傅慎时, 他眸光晦暗不明,她道:“桃树有阳刚之气,亦有辟邪之力。在风水上,认为桃树种植在庭院,有利于延年益寿。而种植桃树的方位代表不同的风水吉利意义。譬如种在住宅西南方位, 益于化解病气,保院子的主人健康长寿。” 语气稍顿,殷红豆道:“奴婢听廖妈妈说,早几年六爷身子骨弱,小病不断,倒是与这些桃树种植方为所代表的意义相同,奴婢斗胆猜测,夫人当时必是特地请问了风水先生,才挑了重霄院吉位西南方位,种下这些花桃的。” 傅慎时眼眸微敛,喜怒难测, 似是在思量着殷红豆说的话。 仔细了回忆了一遍往事, 廖妈妈连声道:“对对对, 大夫人的确是去找了风水先生看过的,那是从苏州来的张天师,他刚到京城, 夫人便让人去请了他, 最后才定下在重霄院西南方位种下桃树。红豆说的必是不错, 否则方位和效果怎么会正好对应得上。” 初夏的早晨, 尚有一丝微风吹拂,温柔的暖风扫过面颊脖颈,平添一分惬意。 傅慎时唇角淡淡地牵起,冷淡地“哦”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面带喜色,廖妈妈笑说:“怎么不是如此。”她看着殷红豆道:“亏得红豆懂得一二,不然这几株桃树,倒是要开罪了六爷。” 殷红豆冲廖妈妈俏皮地眨眨眼,说来也巧了,她上辈子的老板就很迷信,老喜欢弄什么桃符之类的摆在办公区域,还托了她着手操办,她才对此有所了解,能说得上个子丑演卯,否则傅慎时因为桃树心情不佳,又不知道该怎么阴晴不定地折磨人。 傅慎时黑沉的眼眸泛着微光,不经意地瞧了殷红豆一眼,同时砚道:“走。” 时砚推着傅慎时回了书房,廖妈妈揪了揪殷红豆的脸蛋,笑逐颜开道:“真是没看错你这丫头,小嘴儿真会说,倒是把六爷给唬过去了。” 揉搓着脸颊,殷红豆道:“我可不是胡说。”不过是傅慎时和家人之间,相互不理解,也彼此不沟通。 廖妈妈满脸笑色道:“我去回了夫人,让她着手操办起六爷的婚事,你去伺候着吧,一会子有你的赏。” 听到赏赐,殷红豆眼睛都冒光,道:“廖妈妈,替我要些实在东西!” 廖妈妈乐不可支,笑骂她是个财迷。 盈盈笑声传进书房里,傅慎时嘴角微微翘起。 不多时,时砚便提着铁锹和水桶到桃树边,殷红豆去问他:“你做什么呢?” 时砚还是闷声闷气的,语气却柔和了很多,道:“桃树没养好,要死了,我救一救它。” 殷红豆调侃说:“你倒是心地善良,救死扶伤。” 闷哼一声,时砚没有搭理殷红豆,却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叫住了她,赞道:“你是个好丫头。”说完便弯腰挖土,不再言语。 过了十多天,花桃在时砚和翠微的精心照顾下,果然有了起死回生的迹象,原先挂在上边的小桃子竟然没掉,稳稳地结在树上,大有长肥的趋势。 翠微帮着打理了好些天的桃树,心里知道花桃的重要性,日日盯着桃子,有贼心没贼胆,悄悄摸摸地同殷红豆道:“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早熟的桃子卖多少钱一斤。” 殷红豆一猜就便知道翠微动了桃子的心思,捏着她的脸蛋道:“花几个钱,叫人给你带进来就是了,可别打六爷桃子的主意。” 点点头,翠微道:“那我还能不知道好歹?诶?红豆,你可有要找人带的东西,咱俩一块儿买?” 殷红豆摇首道:“没有,不过许久没有出府,倒是想出去看一趟。” 即便困在重霄院,殷红豆也始终不忘初心,不自由,毋宁死,她的终极目标就是赎身得良籍,出去自由自在地过小日子。 两丫头一说起这一茬,便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 翠微不是家生子,是家贫才卖进侯府做粗使丫鬟,眼下在重霄院也只是个三等丫鬟,月例并不高,她只想好吃好吃地待到天荒地老,并不想出府。 殷红豆尝试给翠微灌输不同于从前的思想,告诉她道:“若出府做个自由身,挣点钱,想吃什么吃不了?何必做个下人受制于人?” 茫然地看着殷红豆,翠微道:“我喜欢重霄院,喜欢你的手艺,红豆,咱俩要是能留一辈子就好了,我想吃一辈子你做的菜。” 这当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丫鬟到了年纪必须配人,这是大业朝廷断定官员是否“仁义”的一个标准,殷红豆明白,二人将来注定要分道扬镳,她也未说丧气话,只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吃一日算一日。” 廖妈妈不知打哪儿来的,笑问殷红豆:“这又是从哪儿学来的诗?字写不了几个,口齿倒是伶俐。” 殷红豆起身迎她,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翠微忙问:“红豆,你那句诗是从哪头猪那里学的?听起来还挺有道理。” 瞪了翠微一眼,廖妈妈道:“你这混账丫头!说谁是猪呢!” 侯府能读书学诗的,都是主子,而且下人大多没这洒脱心态,这话十有八.九是哪位主子说的,翠微这话,不等于骂主子是猪么!偏她还没理解过来,等理解过来的时候委屈兮兮道:“……不是红豆先说的吗?廖妈妈偏心。” 翠微也是个本分丫头,廖妈妈并不计较她的话,只笑道:“你这实心的丫头竟也会学贫嘴了!不跟你们说了,六爷的亲事有着落了,我去同六爷交代一声。” 殷红豆来了好奇心,问道:“是哪家姑娘?” 廖妈妈只粗略地解释道:“是六年前同六爷定了亲的张阁老的孙女,病了好一段日子,两人年纪也不小了,该提议程了。” “张小娘子多大了?”殷红豆随口问道。 “也是十六。” 殷红豆面色自然道:“那倒是不小了,先提前恭喜咱们六爷。” 廖妈妈并不乐观,她淡笑着往书房去。 厨房里,殷红豆低眉细想,可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小娘子十六岁年纪并不小,而且都定亲六年了,按照傅慎时这个情况,及笄之后便该过门,却“病”到现在,许是反悔了也未可知。 至少在六奶奶进府之后的一年,殷红豆和翠微都是要伺候的,她迫切地想知道未来的女主子是什么样的人,是否会威胁她的生命安全,能否成为她离府的助力。 煮了热茶,殷红豆提着茶壶便去了书房,她不急着进去,只站在窗外听墙角。 廖妈妈还是那个样子,噼里啪啦没个停地介绍张阁老的孙女,她道:“小娘子打小就生的齐整,六爷也是见过的,听说长大愈发标志了,端庄秀雅,又知书达理……” 傅慎时没做应答,不过殷红豆猜得到,他估摸着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实则傅六皱了眉毛,他似乎还记得一些张家小娘子长相的影子,不过多年未见,到底没什么很深的印象。 120 第 120 章 chap_r(); 第一百二十章 殷红豆没在宁王跟前见到傅慎时, 还以为他病了,侍奉在宁王跟前的时候,有些心神不宁。 宁王说教她下棋, 她也听着下棋的规则,有些走神,宁王恍然不觉, 还耐心仔细地跟她讲棋子不同,棋局的变幻,殷红豆倒不好意思辜负宁王, 便认真地听起来。 棋艺不简单,殷红豆学了一会儿,也就是粗通而已, 下不了几颗子,她怕宁王没趣味,教他下五子棋。 宁王本就愿意依从殷红豆的性子, 何况五子棋不难且有趣,便陪她下了几局。 殷红豆下五子棋厉害,连赢了宁王好几把。 宁王很高兴, 胡子都翘起来了,殷红豆能赢他,说明是用了心的。 父女两人下了许久, 中午宁王留她用膳, 吃过饭, 宁王与她一起进屋去说话。 两人还是头一次单独在次间里相处, 比之从前,少了很多局促,宁王渐渐敢与殷红豆说些心里话了,他望着她微有哽咽道:“你很像你母亲……尤其是眼睛,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殷红豆垂首不语。 宁王忽然有了兴致,起身道:“我领你去看看你母亲的画像,好不好?” 殷红豆点头。 宁王带着殷红豆去了书房深处,兴致勃勃地拿了宁王妃的画像出来,给她看。 殷红豆心怀敬重,双手捧画,仔细赏阅,道:“我……与王妃的确很像呢。” 宁王一笑,道:“是罢,我没骗你。” 二人在书房里坐了一刻钟,宁王便领着她出去,一边走一边道:“丫头,估摸着折子已经上京了,有些事我要与你说。” 殷红豆略抿嘴角,道:“您说。” 宁王负手在廊下慢步,道:“肯定不能对外说你是长兴侯府的丫鬟,我想着给你找养父母,正好是家里有女儿没养大的人家,不过这样的人家不好寻,只是个小官之家,你不要委屈,以后父亲都会补偿给你的。” 殷红豆心中暖意融融,感受得到宁王一片爱女之心,便道:“您已经替我思虑十分周全,我并不委屈。” 宁王“嗯”了一声,面有笑意。 廊下挂着一溜的鸟笼子,肥嘟嘟的鸟儿啾啾地叫着,圆溜溜的脑袋左右转动,仿佛一颗小球,殷红豆多看了一眼,宁王抬起下巴往鸟笼那儿一扬,就问她:“你喜欢?” 殷红豆摇头道:“我不会养,也没有时间照顾鸟儿,看看就好。” 宁王颔首笑着,道:“其实交给下人就行。” 殷红豆还是没有要养的意思。 宁王仍旧在廊上走,殷红豆跟在他身侧往后一点的地方,他道:“你认养父母之后便要认祖归宗,祭拜了祖宗,家里要给你办堂会,大肆宴客,你不用怕,有现成了嬷嬷教养你,倒不必你学得精细,只知道个大概就是。” 他还是担心殷红豆紧张,就道:“到时出错也没干系,在真定,没有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殷红豆知道,这是必要的流程,便道:“我不怕的。” 不过是不要失态而已,她又不是没见过大场面,还不至于畏手畏脚。 宁王面色含笑,欣慰地点着头,他的女儿就是他的女儿,流落京城,竟也有做郡主的气度。 宁王又细说了几件事,便叫殷红豆回去,不必拘在他这儿。 殷红豆心里惦记着傅慎时,行了礼便走了。她以为傅慎时病了,想去探望,丫鬟却提醒她说:“郡主,若您要去,吩咐奴婢就是,不必劳动尊驾。” 殷红豆嘴角微沉,一个丫鬟怎么敢拦她,还不是宁王授意,她也没有胡来,只叫一个丫鬟去瞧一瞧,她则回了院子。 丫鬟很快回来传信,说傅慎时的小厮说他是有些不舒服,但不严重。 殷红豆心里担忧,叫人去请大夫,傅慎时自从去岁冬月开始,便忙于赌坊的事,后来便是仁庄,一直到现在都疏于锻炼,发痘的那会儿就病过一场,可见身子变弱了,如今又奔波到真定,思虑深重,病了才不奇怪。 丫鬟办事很妥帖,大夫下午就去给傅慎时看诊。 但傅慎时拒见大夫,只说是小病,休息两日就好,便把大夫给打发走了。 殷红豆便只好吩咐厨房做东西送过去。 次日,她又巴巴地赶去找宁王下棋,又不见傅慎时! 宁王正好要替殷红豆筹备认养父母和办堂会的事儿,诸事缠身,陪她的时候不多,殷红豆便也没待多久,就回去了。 连着两日不见傅慎时,殷红豆可算是察觉出来了,傅慎时又不看大夫,又不来见她,根本就是不想见她嘛! 殷红豆有些生气,千辛万苦走到今天这一步,宁王那儿也没有咬死不许他们两个在一起,傅慎时这是怎么了? 不等殷红豆多想,教养嬷嬷来了。 华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当年宫里的内侍送她回的老家真定,这些年与宁王府略有些来往,宁王遂请了她过来帮忙。 世家大族规矩多,更遑论皇室宗族,殷红豆又是临时抱佛脚,要学的东西不少,起早贪黑好几天,每天去宁王院子里晨昏定省,回了院子累得倒头就睡,可傅慎时还不是不来见她! 殷红豆可不是好脾气的人,她等天一亮,借口去园子里逛逛,拐着弯儿到了傅慎时院子门口,捡石头往他房里的窗户上砸。 傅慎时昨儿夜里整夜没睡,正半睡半醒,听到响声,被惊醒了,他穿好衣裳,开窗一看,一小块儿泥巴砸了过来,正好糊在他领口,殷红豆正瞪着眼瞧着他,她的丫鬟远远站在她身后,低着头根本不敢招惹她。 傅慎时早领教过殷红豆的脾气,他好整以暇地用帕子抹掉胸口上的土。 殷红豆朝他走去,站在窗外问傅慎时:“你怎么回事?” 时砚端茶水过来给傅慎时漱口,傅慎时吐掉茶水,擦了嘴角,道:“没事。” 殷红豆又走进一步,头上朱钗颤动,轻灵俏皮,她噘嘴道:“没事儿你不来找我?” 傅慎时垂眸不语,只是用帕子擦了擦本来就很干净的手,他双目狭长如丝,容颜精致异常,十分好看。 殷红豆也没说话,忖量了一阵,约莫是悟过来了,她眼眶红红的,放低了声音,道:“……你这就要放弃了?” 傅慎时睫毛轻颤,喉咙哽着,说不出话来。 殷红豆提着裙子,走到闯沿边,气鼓鼓地看着他道:“你以为我不知道?等去了京中,我做丫鬟的事,迟早瞒不住。你还是怕别人笑话你娶一个这样的妻子!” 他自负,也自卑,他也太通透了,她若用直白的言语安慰,只会加重他的窘迫和内疚感。倒不如激一激他得好。 傅慎时果然抬眸看她,张开嘴,很想解释,半晌才道:“不是。” 殷红豆眼光微红,道:“不是什么呀?” 傅慎时又不说话了,殷红豆恨不能咬碎一口银牙,道:“你说话不算数,答应过我至少要等到实在不可能的时候再放手,可你现在就反悔了。好好好,算我看错人了,以后我会有一门好亲事,嫁个人人夸赞的好郎君,我与他相敬如宾,不管他纳几门小妾,我始终是他唯一的正妻,将来嫡子庶子成群,子孙满堂,也算是我的福报。” 傅慎时心口生疼,他藏在窗下的双手,死死地攥着拳头,红豆说的没错,将来不管她嫁给谁,男子纳妾总是少不了,尤其宁王以后没了,她没有兄弟支应,便没了家族庇佑,指不定夫家怎么欺负她。 傅慎时哪里舍得把她让给别人,更舍不得让她吃这种苦头。 他纵是再配不上她,这天底下除了他之外,也没有第二男人能实心实意地做她的如意郎君——至少他认为没有。 殷红豆眨了眨眼,语气平和道:“我走了,我要去学规矩了,累着呢!” 傅慎时淡淡地勾了下嘴角,道:“好。” 殷红豆见他笑了,放心地走了。 傅慎时关上窗,闭上了双眼,其实他没有想过放弃,只是再面对她的时候,脑子总是想着,他的腿是残废的。 他不该这样,他是男人,就算是个残废的男人,也应该做得比她更多。 ———— 殷红豆学了好些天的规矩,因她聪明,见效很快,若只是日常行走坐立,便不会露马脚。 宁王办好了替她找养父母的事,接了人到家里作客,叫来殷红豆一道用膳,彼此相熟。 殷红豆听了许多和养父母家里有关的事,以防说漏嘴。 宁王昭告整个真定,女儿找了回来,并着人放出消息,说了殷红豆流落在一户官宦人家,无意间被宁王妃的旧仆认了出来。现在真定人都知道宁王的女儿从前是个小官之女。 如今小郡主找了回来,宁王和宁王之女的养父母也结了善缘。 这一段缘分,一时在坊间传为佳话。 宁王府广发帖子,宴请亲朋好友,迎殷红豆认祖归宗。 归了宗,殷红豆的名字就要上族谱,她便提前去问了宁王,从前可有给她取名字。 宁王摇头道:“真定这边孩子百天才取名,你母亲带你逃难时,你还未足百天,尚且无名。” 殷红豆问宁王替她想好名字没有,宁王说没有,又说找先生给她披过八字,她命里缺水,取个带“水”的名字正好,他还说,族谱上正好轮到了“知”字辈。 这倒巧了,殷红豆道:“索性就取个水字?” 宁王觉得很好,定下了她的名字,“知水”二字,“红豆”这个贱名,也再不许任何人再叫。 红豆倒是很喜欢自己的“小名儿”,她见了傅慎时,偷偷跟他说,可以私下还像原来那样叫她。 另有其他事宜相继定下,傅慎时也在府上帮着做另一件事。 宴席前日,王府族亲先至,殷红豆盛装打扮,见了族中女眷。她被寻回的事,委实惊奇,女眷们多都好奇,巴巴地赶来看她,想探听、打量一二。 宁王担心殷红豆应付不来,早派了华嬷嬷、祝妈妈,还有四个一等丫鬟在她身侧伺候。 开宗祠的那日,殷红豆跟着祭了祖,名字上了族谱,便回内宅说话。 红豆提前背过宁王嘱咐的事情,她反应又很快,任凭族中女眷怎么打听,她说得一丝不错,没有走漏任何风声。 喜宴当天,红豆继续打起精神应付,她和女眷们坐在内院看戏,戏台子上唱的正是宁王寻女的故事,戏文是傅慎时写的,文辞华美动人,情节曲折有趣,台下心性稚嫩的女眷,有不少抹眼泪的。 宴席结束后,宁王寻回女儿的事,也彻底传遍了整个真定。 因红豆年纪不小,已经及笄,宁王广而告之她的身份后,便有人上门提亲,宁王统统婉拒,随后也就没人上门,大家也都理解,当年宁王和宁王妃伉俪情深,多年只得一个女儿,如今好不容易寻回来,估摸着还要在身边养个一两年。 接着又有人议论起宁王府坐轮椅的郎君是谁,宁王只对外说是一个客人,其余没有多说。 没多久,朝廷里下圣旨了,内侍远从京城来宣旨,宁王领红豆接旨,天子封宁王之女为长乐郡主,召宁王携女进京,举行册封仪式。 内侍还悄悄地告诉宁王,宫中已经预备下了,以公主的仪制行册封郡主之名。 当年宁王替天子平息叛乱后,丧失妻女,天子几度抚慰,却不过是身外之物,当时的人情其实还没还上,这些年宁王意志消沉,奉公守法,天子更是十分欣慰,因此才以公主的仪制册封红豆。 宁王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除此册封之外,以后种种恩赐,不必多说。 宁王府备好了车马人手,宁王便欲携红豆进京。 傅慎时也收拾好了东西,预备跟着宁王府的马车一起上路。 红豆心中记挂着婚姻之事,临行前夜,来找宁王。 父女二人交往有些时日,彼此性情,多少有些了解,宁王为父,情不外露,实则很疼红豆,红豆虽机灵有小心思,实则善良知分寸,两人都很相互体谅。 秉烛夜谈的时候,宁王神色温和,并无坚决强硬之态,红豆方敢直言婚事,问询宁王意见。 宁王瞧着锦衣华服的红豆,心里百感交集,他欢喜,又感叹,这么大的荣华富贵堆在她眼前,她还一根筋挂在傅慎时那个残废的身上,他也知道他闺女是随了他的专情,还是傻气。 红豆目光殷切,垂首动情道:“我与谨光相处之时,他并不将我看做丫鬟,他十分尊重我,叫我归了良籍,还给我许多财物。我原是他的丫鬟,恁凭我有什么显赫身世,他若想霸占我,不叫我出门,也就没有今日和您相认的缘分了。” 她眼眶微红,道:“他原是知道我与您认下,恐怕无缘在一起,却依旧叫我认了,他除了双腿残废,不论才华品性,还是待我之心,天下第一,请父亲成全!” 宁王听到“父亲”二字,心神一震,这是红豆入府以来,第一次叫他父亲,虽不及“爹爹”那般亲厚,却也叫他心中暖意融融。 他眉头微拧,道:“我知道他对你好,我也信他是真的对你好。但是知水……这才刚刚开始,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不愁嫁,你想要什么样的夫婿,我都能替你挑到。他毕竟双腿残废,浓情蜜意时你不在乎这些,可是成亲之后又是另一回事,将来做了妇人,时日渐长,人家的夫婿都步步高升,他便是精通琴棋书画又如何?在官场上没有建树,到底叫人轻视。为父只怕你意难平。” 红豆道:“不合适便和离,既有父亲庇佑,谁还敢挑剔女儿什么吗?” 宁王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语重心长道:“没有孩子尚可,你和离也无妨。可你是重情义的孩子,若有了孩子,我看你便只能忍下去。父亲总不能替你把傅家的血脉也抢回家吧?我在的时候,尚且不怕长兴侯府轻慢你,若哪一日我不在了,你又没个兄弟……” 女怕嫁错郎,所以他替红豆挑夫婿,必然是慎之又慎。 宁王略平复了心情,又道:“先不说此事。现在即便你要嫁国公家的世子,我也舍不得你,且等你册封之后,真正地当上了郡主再说。” 荣华富贵迷人眼,宁王不信,将来红豆见多了好男人,还会钟情傅慎时。 红豆不死心,她道:“若女儿的确找不到比他好的人呢?” 宁王道:“为父也不是要强迫于你,若实在找不到,当然还是依从你。” 红豆松了口气,宁王只要不咬死,她便还有机会。 夜谈次日,三人便上京了。 红豆独自坐一辆马车,和傅慎时根本说不上话。 等到了京中,傅慎时自然是回了长兴侯府,红豆随宁王进宫面圣之后,在十王府住下,等册封事宜准备妥当,再行册封之礼。 傅慎时回了家中,长兴侯府的人见他身边少了红豆,纷纷惊奇,傅三也跑去问他,那丫头上哪里去了,他只说放了她回家。 长兴侯府的人都惊奇了,京中都不知道把傅慎时和丫鬟的事传成什么样了,傅慎时出去一趟回来,竟然幡然醒悟,把人给放了。 秦氏才懒得问缘故,她巴不得傅慎时早早放手,于是着手定下他的婚事。 傅慎时没搭理家里的人,回来之后,成天往十王府跑,一会儿找六皇子,一会儿找二皇子。 秦氏成天找不见傅慎时,小娘子与他相看的机会都没有,她便叫人打听他的行踪。 秦氏听说傅慎时老到王府里去,顿觉奇怪,再一问,才听说宁王找到了女儿,也住进了十王府。 傅三是知道红豆被人追杀的事,心里隐隐有了猜测。秦氏根本没往那头想,傅三迟疑着跑去跟秦氏道:“老六别是看上宁王的女儿了吧!” 秦氏听说宁王的女儿从前流落在小官之家,并未怀疑郡主的身份,便没悟过来傅三是什么意思,只道:“宁王的女儿……他这一双腿废了,也配不上人家啊。老六这是怎么回事,一会子要丫鬟一会子要郡主?他疯魔了?” 傅三自言自语道:“红豆那丫鬟不会正好是宁王的女儿吧……” 秦氏终于反应过来,嗤笑道:“她五岁进府,做了侯府里十年的奴婢,爹娘的都在京城,怎么可能是宁王的女儿?你别说胡话吓我!” 傅三没与秦氏细说,换了衣裳出门,准备去十王府跑一趟。 他虽与两位皇子不熟,但是与薛长光打过交道,便央了他,带他去十王府。 十王府里正热闹呢,里边儿住了好几位皇子,他们都听说宁王的女儿找了回来,变着法儿想去见小郡主,因朝中事务繁忙,好容易等天气转凉,疫病好转,他们几个这日才闲下来,约在一起去看郡主。 薛长光也是宗亲,自然也有机会去,他看在傅慎时的面子上,答应带傅三一道去十王府远远地看,只能远远地看——宁王很护女,若冒犯了郡主,他们俩一起吃不了兜着走! 166阅读网 121 第 121 章 chap_r();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十王府很热闹。 这次的热闹也很难得。 皇帝有六个儿子, 除了二皇子和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其他的皇子公主,皆出自不同的妃嫔。 皇子公主们大了之后, 各自分了派, 很少私下相聚在一起。 这次宁王携女进京, 惊动了很多人, 朝野上下, 无人不知道天子又多敬重宁王, 便是皇子公主们,也要尊敬地唤他一声“皇伯”。 宁王的女儿, 就是所有皇子公主的堂妹或者堂姐, 因皇帝最小的公主尚且不会走路,便不必来看红豆, 其他长大的皇室子弟, 都比红豆大, 皆要过来看望堂妹。 二皇子领了头, 其他人便是不想来也不行, 否则此事传到皇帝耳朵里,尤其是不受宠的皇子公主,便要受到责备。 他们都约好了八月初三到十王府宁王住的府邸来。 薛长光就是今日带了傅三过来, 他俩到的时候, 才发现原来“拖家带口”的人, 可不止他们俩, 几位皇子妃和公主都带了家里人来。 傅三随便一扫, 就看到了张阁老的孙女。 张小娘子从前可是同傅慎时说过亲的,傅三去杭州领的肥缺,就是从张家手上抢下来的。 傅三对张家的人,不可谓印象不深刻,他不由得问薛长光道:“张家小娘子还没嫁出去吗?” 薛长光太挑剔了,他的亲事还没定下来,正好他近来也听他母亲说过张家小娘子的一些闲话,就道:“听说是定过一次亲,但是又退了婚,就耽搁到现在。” 张家经历过运河坍塌和灾情的动荡之后,见识了没有爵位是多么不稳当的事,张阁老本来就只是个群辅,家中子嗣众多,有出息的却少,张阁老一度舍下老脸,想放下清流气度,攀附勋贵,和薛家结亲。 奈何薛长光是亲眼见过,张小娘子阴错阳差在宝云寺羞辱过傅慎时的事,他怎么可能还去和张小娘子有什么瓜葛,二话不说就拒绝了。 当然这些内情,他不会与傅三说。 傅三倒也敏锐,薛长光说个大概,他心里就清楚了,他也就略瞧了一眼,便往王府客厅外边看去,等着客人到齐,郡主过来。 六皇子等人陆陆续续的来了,就二皇子和傅慎时还没来。 宁王带来的管事,把客人从前厅请去了花厅。 傅三以为郡主在花厅,连忙起身,跟着薛长光一起去了。 入了秋,皇帝早吩咐人在院子里种满菊花,甫一入院,冲天香气透庭院。 傅三没心思看花,他就等着瞧郡主,他眼巴巴跟着进去,走到半路上,王府里跑进来一个薛家的小厮,走到薛长光身边,与他耳语两句,吓得薛长光脸色大变。 薛长光待不下去了,他同宁王府的管事告了辞,表了歉意,方拽着傅三道:“我家里出了些事,我要走了,你在这儿跟他们都不熟,也别留了,一道走吧。” 薛长光带了傅三来,他要走,肯定把人一起带走,否则出了事算谁的?就算他姑姑是皇后,宁王的心肝肉,他也惹不起。 傅三焦躁得要死,他皱着眉道:“发生了什么事?非现在走不可吗?我只见郡主一面就走,你再等等。” 薛长光面色灰白,道:“等不了!”他死死地拽着傅三往外大步地走。 傅三扭头往身后一看,就瞧见一个婀娜娉婷的身影从园子里往花厅的方向走,他一眼就看出来,那定然是郡主! 可惜隔得太远了,傅三就只能看见郡主大概的身姿,瞧那身板儿,倒是和红豆一模一样,可她行走姿态,端庄娴雅,和从前那个小丫鬟的气质天壤之别。 要命的是,傅三越看越眼熟,好像就是红豆! 他心里莫名担忧起来,便与薛长光道:“你等会儿,我就去看一眼,就一眼。” 薛长光冷声道:“我外祖父危在旦夕,我等不了你!你若定要叫我为难,以后有事,也就别麻烦到我头上了。” 傅三一听此话,心下一沉,也不敢造次,便跟着薛长光出了府。他回长兴侯府的时候,心神不宁,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去同秦氏把话说了。 秦氏整个人都懵了,眼睛都不知道眨,她痴痴地笑了两声,道:“红豆是宁王流落在外的女儿?怎么可能!” 傅三面色沉郁道:“我远远儿地看着像极了,不敢说十成十,却有七·八分是真的。而且母亲您算算时间,六弟带红豆出去,回来之后他身边没了人,宁王带了个女儿进京,请皇上封郡主。六弟又成天往十王府跑,这……怎么可能不是!” 秦氏后背发凉,她目光呆滞地道:“六郎从前也常和皇子们在一起……这不可能!家里采买的丫鬟,哪个身世不是清清白白的?那殷家就是她的本家!” 傅三幽声道:“殷家全家人都被灭口了。” “什么?!”秦氏嗓音尖锐,有些失态了。 傅三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告诉了亲事,他道:“我当时就觉得红豆身份不平凡,没想到……这般不平凡。” 秦氏擦了擦冷汗,道:“这、这、这……这!”她讷讷地道:“这也怪不了长兴侯府,咱们哪里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何况我、我也没有苛待过她!” 傅三撇撇嘴道:“若有人欺负我儿子,我不管他为什么这么做,总之他这么做就是错。” 秦氏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她担心的就是这点! 长兴侯府风雨飘摇,如今再也经不起宁王这样身份贵重人的折腾了。 秦氏颤声道:“红豆不会对咱们怀恨在心罢!这些年她在侯府,要受苦也是在你二婶手里受苦,咱们府里该发给她的例银也都发了,吃穿不缺她的,我也没有为难过她。” 傅三叹息一声,道:“为不为难,您说了不算,但凡她觉着委屈,便是咱们的错。” 秦氏绞着帕子道:“宁王……可不能是这般狭隘的人罢!” 傅三拧眉道:“宁王此人骁勇善战,极为……护短。何况是他的亲生女儿。” 秦氏险些昏死过去,她扶着小炕桌,才没仰倒在罗汉床上,她白着脸道:“这糟了……”她转念一想,道:“也未必可能,哪儿有这么巧的事,偏什么倒霉事儿都落咱们家了!且等郡主受封,宁王办喜宴的时候再说!” 傅三摇摇头,不大乐观道:“您还是提前想想,怎么应对得好。” 秦氏头皮发麻,咬牙道:“怎么应对?宁王肯定给她托了个漂亮体面的身份,她都是老六房里的人了,没了清白,宁王若真心疼她,定然害怕咱们把她从前的身份和清白这事儿宣扬出去。” 傅三瞧着秦氏,道:“母亲,您难道以为,宁王会给咱们开口宣扬的机会吗?宣扬完了,便是鱼死网破,父亲答应吗?” 秦氏有些崩溃了,她嗓门有些大:“那你说怎么办?!” 傅三有点儿不快,他锁眉道:“求宁王,高抬贵手。红豆和老六情谊是真的,她看在老六的份上,总会替咱们周全几句。” 秦氏直喘气,让她去求一个丫鬟,怎么可能!她根本拉不下这张脸。 傅三又补了一句道:“您求还不行,最好让老夫人和父亲都去,否则宁王看不见咱们的诚心。” 秦氏面色煞白,道:“她难道不打算嫁到咱们家?王府逼咱们先做小伏低,以后宁王不怕傅家给苦头她吃?” 傅三简直无语,他抬头淡声问道:“现在是六弟天天巴巴地上赶着去看人家,不是人家求着要嫁给六弟。您不知道,当时这丫头跟着六弟的时候,有气性的很,让六弟以妻礼待他。老六也确实这么做的。老六什么性子您不知道?他对谁低声下气过?张阁老孙女的事,儿子没记错的话,人家小娘子后来是诚心想嫁给六弟的吧,他怎么回应的?” 傅三略停顿过后,自己答了话:“六弟狠狠地打了张家的脸不说,还让张家割了一大块儿肉,并且一个屁都不敢放。六弟给那丫头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就这样您还指望六弟能掌控得了她?” 他整个人都往后靠去,凉凉地道:“现在不止是六弟,而是整个长兴侯府要求她。” 傅三觑了秦氏一眼,问道:“而且,磋磨郡主,母亲,您敢吗?” 秦氏哽住了,她敢吗……她敢才怪! 现在长兴侯府一个有用之辈都没有,削不削傅家的爵位,全看天子心情。 秦氏死也想不到,长兴侯的气运背成了这样,翻过了大风大浪,竟要载在一个丫鬟手里。 傅三搜肠刮肚,终于又想起了什么,他道:“对了,傅二是欺辱过那丫头的吧?宁王现在,恐怕想杀了他。咱们虽分了家,可他们到底姓傅,也都还没搬出去,咱们还是一家人。” 秦氏如坠冰窖,她觉得自己都不能呼吸了。 傅三郑重提醒道:“这是大事,您还是同父亲说一说罢。” 122 第 122 章 chap_r(); 第一百二十三章 秦氏没敢把红豆的事告诉丈夫, 她惴惴不安地在家里等傅慎时回来。 天黑的时候,才终于等到傅慎时从十王府回来,过去见她。 秦氏一见了傅慎时的面, 就打发了下人出去, 急吼吼地问他:“宁王的女儿, 可是……可是她?!” 她面色发白, 嘴唇紧抿。 傅慎时望着秦氏,给了确切的答案,道:“是她。” 他了解秦氏, 当即冷声道:“您别想着用对付儿子的法子对付宁王府,宁王不吃这套。宁王护短。” 秦氏脑子嗡嗡作响, 空白了一阵子, 都忘了说话,沉默良久, 才道:“事到如今, 难道你还想娶她?” 傅慎时没说话。 秦氏抬起头看着傅慎时, 嘴里的话像鞭炮一样放出来:“宁王可知道她从前在我们府里做丫鬟?他可知道红豆在你身边伺候的事?他可知道傅二欺辱她的事?” 傅慎时摇头, 道:“我不知道。” 秦氏失了神,怔怔道:“宁王现在对你态度如何?” 傅慎时如实道:“冷淡。” 秦氏的心又是七上八下,红豆这般爱重傅慎时,宁王依旧待他冷淡, 可见是很不待见长兴侯府的。 傅慎时问秦氏:“母亲您有什么打算?” 秦氏皱了一下眉头, 道:“你以后就别往宁王府上跑了, 省得自取其辱!” 何况宁王怎么能容忍一个与他女儿无媒苟合的男人, 成天在他眼前晃荡,便是不想动怒,那也要动怒了! 傅慎时本来淡然,听了这话脸色阴郁下来,他嘴角抿着,没有说话。 秦氏语重心长地对傅慎时道:“你放心,我不会做糊涂事去招惹宁王府,但是你也该有些自知之明。再则,宁王肯定不喜你,你常去未免惹他不快,何苦招惹他来!我已经替你相下了一门好亲事,虽只是小官之女,但家世清白,咱们家如今这样,你的婚事也几经波折,没有什么好挑剔了!” 傅慎时冷声道:“儿子不会娶的。” 说罢,他就让时砚推着他走。 秦氏在他背后斥道:“你不娶这个,难道你就能娶那个?!痴人说梦!” 傅慎时回了重霄院,着人去给胡御医送信,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希望过,他的双腿没有残废过。 他等信来的夜晚,丝毫没有睡意,熬到天蒙蒙亮,才浅浅地眯了会儿。 半上午,胡御医就回信了,说他暂时忙着,过两日才能去见他。 正巧这两日两位皇子诸事繁忙,没有功夫带着傅慎时去十王府。傅六自己去那边,宁王院子的人不会放他进来,他便没有去十王府,而是抽空去见了一趟王文和汪先生。 仁庄上很好,所有的人都用他从前用过的物件接了痘,所有人都活了下来,京城里也有很多人陆陆续续接了痘,已经有人催着春园开起来,不过汪先生拿不定主意,便暂时没有重开春园。 王文则告诉傅慎时,发财坊生意越来越好,近两个月的收益,都快比得上从前春园的收益了,而且近期有人中过五千两,成了京中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几乎所有百姓都对发财坊深信不疑。 坏处则是,赌坊的名气惊动了上头,游先生说,宫里人似乎也知道了,不过二皇子的意思是,暂时不必惊慌,有什么消息,他第一时间会派人出来。 王文却不可不未雨绸缪,他问傅慎时可有打算。 汪先生建议道:“不若把赌桌都关掉,其实也赚不了几个钱,反倒背个赌坊的名声,叫人眼红。” 傅慎时赞许这一点,但他又道:“有没有赌桌,赌坊就是赌坊,瞒不过朝廷里的人。现在国库空虚,天子迟早要从一批人身上割肉。发财坊的后路我想好了,如今你们先好好经营下去,存下现银,留到以后做别的正经生意。” 王文与汪先生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问傅慎时:“六爷是想把发财坊关了?” 傅慎时摇摇头,道:“容后再与你们说。” 汪先生则问傅慎时开不开春园,傅六到:“京城里也关了好些家戏楼,他们开了我们就开,切不可做出头之人。” 汪先生亦是这个意思。 三人又商量很多琐事不表,傅慎时还是天黑才回家。 秦氏以为傅慎时又去了宁王府,气得亲自跑到重霄院去,道:“老六,你要再不听话,我就只能告诉你父亲了!” 傅慎时反问他:“郡主的事,您还没告诉父亲吗?” 秦氏一哽……丈夫的身体本来就不大好,她想说,但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她总想着红豆待傅慎时是真心的,红豆就是念在这份情上,也不会叫宁王针对长兴侯,或许此事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只要傅慎时不要再去惹宁王厌烦,大家都装作不知道便是,如此最能相安无事! 秦氏索性掐断了傅慎时的心思,她道:“家里是绝对不会替你上宁王府去提亲,你死了这条心,好好过你的日子!别总是惦记些虚妄的事。” 傅慎时拧着眉,道:“您说完了请回,儿子要洗漱了。” 秦氏扯着嘴角,不乐意地离开了,同时让身边人明儿一早就去二门下命令,再不许傅慎时出门。 宁王不肯嫁女,正好她也不想招惹宁王,两家正好是一条心意,谁也别出! 次日,便是红豆的册封礼。 内使监在乾清宫陈设御座,帝后俱在场,以公主的等级拜访仪仗、陈设女乐。 红豆打扮得十分庄重,穿着金线袄裙,上了妆,入殿之后,待乐止,四处拜过。 传制官在宫中传制日:“今册宁王长女为长乐郡主,命尚宫正长乐郡主行礼。”随后红豆又是在拜位前四拜,方是礼毕,受了册,是大业入了皇册的长乐郡主。 随后红豆在宫中各妃嫔,和其他入宫的亲王王妃前行礼,算是和皇室中人都相互认过一遍,最后才回到家中,参加喜宴。 红豆回去之后,换了常服,在花园子里去见客,此时帝后又有东西流水一样地送进王府,宣读旨意的内侍声音尖细,接连起伏,更添一份体面和热闹。 宁王在前厅待客,内院则请了二皇子妃帮忙主持,红豆心里惦记着长兴侯府的人会不会来,见过客人后,便抽了空去找管事妈妈要客人的礼单。 红豆扫过一遍后,果然瞧到了长兴侯府的名字,她肯定是不能去前院见傅慎时,她料想秦氏也该在,便回了花厅悄悄地扫了一眼,正巧就看到秦氏躲在暖阁里,偷偷瞧她。 秦氏发现红豆看到了她,连忙缩回脑袋,丝毫不想有任何牵连的样子,扭头就假装和人谈话,双手死死地攥着帕子,脸皮都快僵了。 红豆在花厅里待到宾客都散了,秦氏都没找过她一次。红豆大抵也知道长兴侯府的态度了,秦氏怕是不会提傅慎时上门提亲的。 眼下她和傅慎时之间,真如隔了鸿沟,不可跨越。 一天应付下来,红豆已是疲惫不堪,天色昏暗,她不免有些沮丧疲倦,谢过二皇子妃,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次日,红豆一早起来,就去给宁王请安。 宁王却正在见二皇子,红豆进去的时候,瞧见薛长光也在,两人相见,一个勉强地笑着,另一个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掩下惊讶。 薛长光朝红豆作揖,道:“长乐郡主安好。” 红豆福身还礼。 二皇子起身,和薛长光一起拜别宁王。 宁王起身送二人,还面色严肃地嘱咐薛长光:“千万要你祖父好生保重身体。” 薛长光又谢过,方随二皇子一起离开。 宁王见过客,便领着红豆一起去书房说话,他边走边道:“薛家这个孩子很好,他从前在京中名声也很盛,不比傅家的差。模样长的也俊逸,我瞧着品性也好……” 红豆垂首,旁人也就罢了,薛长光从前可是认识她的,而且她还在他跟前维护过傅慎时,若真嫁去了薛家,简直不敢想。何况她也不想嫁。 她一脚跨进书房,嘟哝道:“父亲,女儿不想。” 宁王倒也不逼迫她,就道:“无妨,慢慢挑。不过薛家这个郎君我是很喜欢的,若非看他品性很好,身边干干净净的,我轻易也不会让你去招惹外戚。” 让二皇子带薛长光来宁王府,是皇后的主意。 太子未立,宁王就这么一个女儿,不仅是皇后,好几位皇子的母族,都想娶到郡主。 宁王语气微顿,道:“你也不用担心外戚不外戚,反正我就你一个女儿,也不必怕什么。” 红豆知道宁王虽不松口,可油盐不进,便道:“您不是说了,还让女儿在您身边伺候几年么……” 宁王笑道:“若能替你觅得好郎君,早些放你走又有何妨。趁着我年轻……”还能看到外孙呢! 红豆抬起眼,刚要说话,宁王脸上笑意就淡了,他道:“长兴侯府的事我知道一些,包括你在长兴侯府的事,我也着人去查过了。” 他现在不去皇上面前参长兴侯府一本,已经是仁慈!再让他把女儿嫁去那种家族,怎么可能! 红豆知道宁王吃软不吃硬,双眼登时泪汪汪的,宁王果然立刻心软了,安抚她道:“哎,爹不是什么都还没说么!” 红豆鼓着嘴。 宁王无奈道:“知水,爹是为你好,你现在这样,将来长兴侯府就敢拿着你威胁于我。姑娘家挑郎君,不能只看情情爱爱。何况……长兴侯府什么话都没有说,咱们上赶着算怎么回事?傅慎时若是这点事都处理不好,他便配不上你。你说呢?” 红豆点了点头。 宁王爱女心切,这番话入情入理,她再闹,反倒显得幼稚不可理喻。而且宁王越是不放心,他们俩越该拿出实际行动。 宁王严肃道:“且看傅家小子怎么做罢,他若无心,便不是你的良配。” 红豆松了一口气,在家里等傅慎时来,至少宁王有一点没说错,若傅慎时连应付困难的能力都没有,她嫁过去,恐怕也会有不少困难要面对。 她不是怕吃苦,她害怕两个人的感情在婚姻里一点点消磨,最后只落得个“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慨! 红豆已经向傅慎时表过心意,也劝了宁王松口,剩下的,端看傅六怎么做! 红豆耐心地在家里等傅慎时的消息。 不过比傅慎时的消息先来的,是关于长乐郡主身世的消息。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红豆做过丫鬟的传闻,到底还是传出去了,秦氏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两眼一翻,昏过去了,再醒来时,长兴侯黑着脸坐在她房里。 123 第 123 章 chap_r(); 第一百二十四章 秦氏不敢跟丈夫说傅慎时身边的丫鬟红豆, 现在变成了长乐郡主的事,她一醒来,见到丈夫黑着脸, 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倒不是怕丈夫责怪她,此事本不是她的错, 她担心的是丈夫身体受不住。 长兴侯向来神情肃然, 便是四肢有些不协,神态也没有多大变化, 他叹了口气,望着消瘦的秦氏道:“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秦氏这大半年来心力交瘁,昨儿是吓昏的, 也是累倒的,丈夫这么一问,她不禁红了眼眶, 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其实两家本来相安无事,谁知道郡主的身世, 竟又透露出去, 也不知道是谁害了郡主,也害了他们家。 长兴侯道:“你放心罢, 我年轻时候与宁王有过交往,他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连累不到咱们头上。” 秦氏惊讶地问:“侯爷何时与宁王交往过?” 长兴侯随后答道:“我入卫所历练的时候, 和宁王虽不熟, 但经常见面。因只是泛泛之交,便没有与你提过。” 秦氏又担忧道:“过了这些年,谁知道宁王品性变了没有?” 长兴侯道:“我与他相识的时候他都二十出头了,变不了多少。先不着急,若宁王责怪起来,咱们再去解释,现在巴巴地赶着解释,倒像是咱们心虚。” 秦氏点了点头。 长兴侯继续道:“六郎的事,你倒没有说错,不能再去招惹宁王了。” 秦氏连忙说:“我已叫了人不许他出门,不妨事了。” 长兴侯皱着眉道:“这样不好,他性格倔强固执,你强扭他,他反而不快,随他去,碰壁几次他就老实了。哎……他若腿是个好的,长兴侯也不就不怕没落了。” 他摇着脑袋,想起了考察几个孙子的时候,乖是乖,个个都没有像傅慎时小时那样透露出来的机灵劲儿。 夫妻二人又闲话不表,却说二门上有人来禀,说是胡御医来了。 胡御医一直在给傅慎时看腿,秦氏倒没往心里去,长兴侯近来身体好转,一时想起傅慎时腿的事,便打算一会子亲自去瞧瞧,他打发了人去重霄院传话。 重霄院里,胡御医见了傅慎时,一脸笑意,道:“郎君破天荒叫了我来,可是为着看腿?” 傅慎时颔首道:“我想治腿。” 胡御医很是欢喜,笑呵呵道:“我攒了几个法子,郎君愿意配合最好不过。” 傅慎时眉头微抬,单手握拳,克制着欣喜,问道:“可会有效?” 胡御医道:“这谁知道,但有没有效,总要一试才知道。” 傅慎时应了一声,便请胡御医替他医治。 胡御医先用针灸之法,试了半日,傅慎时的腿没有什么反应,他便暂时准备回去,欲等明日再试别的法子。 傅慎时思来想去,怕红豆担心他,又料定红豆机灵,会想法子打听他的近况,便叫住了胡御医,道:“劳您替我传一句话。” 胡御医没明白过来,问道:“向谁传什么话?” 傅慎时只道:“到了时候您就知道了。” 胡御医笑道:“那郎君要我传什么话?” 傅慎时眼睫凝住,忖量片刻道:“就说……我尚好。” 胡御医记下之后便离去了,后来的几日,都过来替傅慎时治腿,不过收效甚微,两人不免都有些心灰意冷。 长兴侯过来瞧的时候,见状况不好,也没多说什么,只在家中等候和长乐郡主流言有关的消息。 红豆则一直在家待着,除了孝敬宁王,便是学一些女红,但她起步太晚,又没有什么兴趣和耐心,学的不大好,皇后又总是派人接她去宫里玩,她这几日虽有事可做,心中还是记挂傅慎时的,他一连多日不出现,又没有半点消息,她便与宁王说扭了脚,叫请胡御医过来替她看。 胡御医一见红豆,便知道傅慎时的话是什么意思了,他给红豆开了抹脚踝的药膏子,将傅慎时留下的话,告诉了她。 红豆放下心来,便问胡御医这几日傅慎时可是在治腿。 胡御医说正是,红豆急切地问,成效如何,他道:“时隔已久,不大好。” 虽是意料之中,红豆亲耳听到,不免还是有些失落,她知道,傅慎时肯定比她更在意结果,眼下只怕他又是懊丧又是难过。 红豆着人送了胡御医走,也没有留下什么话。 后来的几天,红豆因为流言的事,也没怎么出门,不过二皇子妃等人总是盛情邀请她,她也不好一推再推,便偶尔去串门,好巧不巧,她每次去的时候,薛长光都在,两人见了面,尴尬一笑,彼此避嫌。 时日长了,二皇子妃也就不同时叫两人一起过去,并且将此事告诉了皇后。 皇后本来是觉得薛长光太不主动,后来听说了红豆从前出身的事,便作罢。 红豆很是轻省了几日,随后连流言也听不见,耳根子更清净了,她又从旁人口中听说,张阁老辞了官。 宁王在宴客的时候,红豆看到张小娘子了,她猜到是怎么回事,便去侧面问宁王,宁王跟她提的时候很漫不经心地道:“张家手脚不干净,皇上念着他是老臣的份上,委婉叫他辞官。” 红豆眨眨眼,心道:难怪说听不到闲话了,估摸着这以后再没有人敢谈论她的事儿了。 宁王虽然粗疏,对她却很细致。 宁王不知红豆是不是因此事不高兴,就道:“过两日我们也该回真定了。” 红豆瞪了瞪眼……这就要回去了! 宁王道:“我封地在真定,总留在京中也不好。” 红豆心跳的很快,胸口闷闷的,她知道要等傅慎时一段时日,可是在京城等和在真定等完全不是一种感觉,听不到他的半点消息,她总会牵肠挂肚。 宁王则道:“也不是明日就走,你再收拾几天,我们再启程。” 红豆应了一声,藩王久留京中自然不合适。 红豆要告诉傅慎时一声,她回真定去等他,便又请了胡御医过来。 胡御医此时正在长兴侯府,他试的所有法子全部失败了,只剩下唯一一条出路,那便是找他的师兄替傅慎时治腿。 他有个师兄比他更擅长治疗外伤,不过他师兄在滇南,并且此生不离滇南,只能傅慎时过去找他。 京中去滇南路途遥远,傅慎时又双腿不便,不知道治不治得好,而且滇南土司凶狠,还有许多神出鬼没之族,他便是跟着朝廷的人去,都还是有些危险的。 傅慎时问胡御医:“此去滇南,令师兄有几分把握治好我呢?” 胡御医道:“他最是擅长替人接骨化瘀,估摸着有六七成。” 傅慎时靠在轮椅上,食指轻轻地敲打着轮椅的扶手,六七成,很高了……他再有钱,长兴侯府始终配不上宁王府,长兴侯府既不会拉下脸去求宁王府,宁王也不肯放低身段委屈红豆,他思量片刻,道:“我去。劳烦您替我写一封手书引荐。” 胡御医应下,当即就替傅慎时写了信,并且将地址和一些滇南的可用之人,都如数列在纸上。 傅慎时拿着信看了许久,才叫时砚推着他去见长兴侯。 长兴侯在庭院里用好的那一只手练长棍,傅慎时去的时候,他正挥汗如雨,见了儿子,便扔下长棍,叫他道书房去说话。 傅慎时简明扼要地说明了他的意思,长兴侯放不放他走,他都要去,此来只是辞行而已。 长兴侯低头沉默着,最后用浑厚的嗓音道:“你去吧,你该去。燕雀之志安能与鸿鹄相比?再也没有更差的了。去拜别你母亲和老夫人再上路。” 傅慎时离开长兴侯的书房之后,却没有听他的话去辞别长辈,他只去见了傅三,请傅三替他带个消息去二皇子府中,告知红豆此事。 傅三问他:“你还要再见她一面?” 傅慎时面色微白,道:“不见了。有些话,就请三哥等我离开之后,替我传去。” 傅三拧着眉问:“什么话?” 傅慎时道:“三年为期,三年一过,叫她不必等,另谋婚嫁。若三年内……有合适的,也不必等。” 他想清楚了,他的确与红豆心意相通,但能爱重红豆的,绝不止他一人。 当初,他还厌恶她这个丫头来着,还不是被她吸引了,他相信,不管红豆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能让自己过得好。 三年时间够长,若他治不好,便不回京。 等到那时候,她大概也忘了他。 傅三瞧着傅慎时脸绷得紧紧的,眼眶微红,心有不忍,道:“如此郑重的话,你还是自己去与她说罢。宁王倒不至于最后一面也不让你们见罢!” 傅慎时摇头,不肯去见。相见时难别亦难,何必叫她再吃一次苦头。 交代完傅三,傅慎时便出了府,去见汪先生和王文,欲处理下手上的产业,便离开京城。 在傅慎时欲离开京城之前,傅三就去了一趟十王府。 红豆也提前知道了傅慎时要走的消息。 166阅读网 124 第 124 章(一更) chap_r(); 第一百二十五章 红豆得了宁王的许可, 去给傅慎时送行, 她坐马车去找了王文先生,问了傅慎时出城的路线,一路追出去。 傅慎时坐船出京,红豆到了码头附近,幸好还没开船,傅慎时与汪先生等人因人数众多, 很好寻找。 红豆身边跟着许多个宁王的人, 她当然不能下车去找傅慎时,便使了丫鬟过去传话。 傅慎时正在车里闭目养神, 他听汪先生说红豆来了,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些许, 他似是不确定地问道:“她……来了?” 他本不想她来送, 但她来了,他的心情便久久不能平复。 汪先生道:“郡主身边跟了许多人, 光护卫就有八个,您在此处与她说话不便。船一时半刻也开不了,您不如移步去僻静处等一等。” 傅慎时收紧双手, 吩咐道:“叫王武过来驾车。” 她都追过来了,他没有不见的道理。 王武过来驾车往码头外走了一段距离, 挑了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停车, 汪先生去回了红豆大丫鬟的话, 红豆便也命令马车跟过去。 红豆坐的是王府的马车, 车里能坐十人, 她将丫鬟全部赶了下去,让侍卫和车夫也退到一旁,车里独余她一个人。 傅慎时下了马车。时砚推着他过去,便也退开几步。 红豆即便没打车帘子,听到熟悉的轮椅滑动的声音,便知道他来了,她原是存了许多话,明知道他来了,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憋了半天,才带着怨意道:“你要走,为什么不亲自与我辞别?一面也不见,就丢下一句‘三年为期,另谋婚嫁’便是交代?” 傅慎时声音不大地道:“我不说,你也明白我的意思。” 红豆立刻接话,问他:“我明白什么?你什么都没说,我明白什么!” 傅慎时声音低低地道:“红豆……你明白的。” 他双腿残废,纵有钱财万贯,在家中也没有说话的地位,长兴侯不替他去求亲,他又怎么可能求得宁王嫁女。 大业禁私学,他也没有功名在身,连做受人仰慕尊敬的名师的资格都没有。 若要等他走著书立言,流芳百世的路子,他这个年纪到底太轻,不像做生意只需看财资厚薄,与官家关系亲厚,著书论道排资论辈起来,于他而言困难重重,何况在世人眼里,他身有“污名”,德行不足以服人,等到他成了儒士的那一日,红豆都不知道多少岁了。 亦或是红豆求了宁王同意了婚事,长兴侯府也同意他娶郡主,两人处境只会更糟糕。 宁王看不上他,少不得轻视不甘,处处挑剔。红豆身为郡主,嫁个无功名的残废,也要遭同辈宗妇笑话。 长兴侯府之人已将他当做废物,此去滇南艰险,家中人只给了他些许财物,人手三四个,显然是不大将他的死活放在心上。长兴侯府的人也都是难缠的,在傅慎时能护着她之前,红豆余下的日子,都得用来应付鸡毛蒜皮的内宅之事。 将来两家或有别的利益纠葛,红豆若不忍傅慎时吃苦,自然处处退步。她作为长兴侯府的媳妇,还要顾及姑舅妯娌,少不得有为难委屈的地方。 两人坚守下去,最后拉拉扯扯,会将现在好好的感情撕扯得不堪。 傅慎时明白红豆是什么性子,她绝不可能忍受得了,她的人生将来变成如此糟糕的样子。 至少红豆现在心里还是有他的,他不愿等到将来,像曾经二人同寝的夜晚,傅三的言语和眼神带给她那样的伤害。 傅慎时纵是有一颗爱她的心,也不敢保证自己在往后的时日里,半点行差踏错都没有。到那时候,红豆会有恨意,依她的性子,绝不肯委屈,大抵便是以和离收场。 他一想到这样的后果,便觉得有东西淹没了他的头顶,压得他不能进气儿。 红豆在车厢内低着头,她声音细弱,带着些许鼻音道:“……你又没问过我,怎知我不能忍受离别之苦。难道我还能拦着你,不要你走吗?” 傅慎时就猜到会这样,他摸出帕子,从小窗里塞进去。 红豆在马车里,瞧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洁白的帕子,塞进来半截,想起了从前在侯府的很多事,她躲他窗户下听壁脚的时候,她陪着他共度天花的时候…… 她拿的帕子之时,手上一暖,傅慎时将她的手牢牢地握住了,他嗓音低沉地道:“是我不能忍受。” 红豆的手都被抓痛了,她也回握着他的手,丝毫不舍得分开,两人双手似泥人融合在一起,紧紧地分不开。她心中如烈火灼烧,恨不得跳下车去抱他,吻他,又盼望着船只慢些开,此时此刻更长一点才好,她眼眶登时就更红了,低泣着说不出话来。 傅慎时就这样抓着她的手,也忍着难过与不舍。 红豆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道:“我等几年是我的事,婚嫁不婚嫁的,也不要你替我做决定。我父亲自会替我周全。” 傅慎时“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红豆欲言又止,汪先生过来催促道:“要登船了。” 红豆泪如雨下,攥着他的手道:“三年之后,不管治不治得好,都要告诉我!否则我不能安心。” 傅慎时道:“……好。” 红豆隔着帘子急切道:“给我写家书!我知道滇南远,不要多,一年几封信,报平安就好。” 傅慎时道:“……好。” “滇南风土人情与京中迥异,你要多写一些风物。” “好,我给你带沙甸货回来。” 红豆破涕为笑,又嘱咐了他一些话,时砚粗心,她到底是不放心两个男人一起上路的。若非知道的太匆忙,她有许多东西想给他准备。 傅慎时听着她念叨,心中欢喜,回她道:“我常用的东西都带上了,你不必挂心我的日常起居。” 他带了她绣的“鸳鸯”荷包,她画的迷宫,她送的碗筷,连她用过的笔,他也带着了。 红豆欲动身下车去送他,傅慎时听到了动静,忙道:“红豆,别下来。”他怕瞧见了她,不忍登船。 红豆亦是压抑住欲望,道:“我不下去,我就远远地看着你走。你别回头就是。” 傅慎时喉结滑动,忍了一会儿,才红着眼眶道:“我走了。” 红豆没回话,她听见傅慎时的轮椅滑动了,才挑开帘子目送他。他食言了,临到要登船的时候,回头瞧了她一眼。 红豆一直等到他上了船,船开了,才躲会车厢,哭了一会子,才叫了丫鬟上车,侍卫们整了队,车夫驾车送了她回宁王府。 傅慎时一走,红豆留不留京都随意,回去便收拾了东西,宁王却说快到中秋,在京中过节算了。 红豆便又在京中留了些时日,期间薛长光的祖父过世,他为了守孝,亲事彻底耽搁下来。红豆还跟着宁王一起去薛家老太爷家中吊了丧。 中秋节后,红豆才跟着宁王一起回了真定。 到了真定,上门提亲的人不少,宁王全打发了,说是要留女儿在身边尽孝几年,红豆闲来无事,又不需要自己奔波什么,便在家中学琴棋书画。 可惜红豆天分不高,空有一双漂亮的手,学不好琴。书画两样她曾在傅慎时手下学过,那时便学的马马虎虎,如今也就是勉强能见人的地步。至于下棋嘛,她常常在宁王手里吃亏,因她不服输,倒是小有所成,能在宁王手里十局赢下四局。 日子悠哉,便过得快,眨眼间便是一年。 可红豆一封从滇南来的信都没收到。 166阅读网 125 第 125 章(二更) chap_r(); 第一百二十六章 红豆等了傅慎时一整年, 一封信也没有收到。 最初她一听说驿站有信件送来, 便巴巴地跑去看,却无一是滇南来信。傅慎时不是无能之人,除非失了自由,否则他绝不会一封信也不送出来。滇南土司嚣张野蛮,滇南知府治下并不太平,别说是不得宠的长兴侯之子, 便是皇子, 土司说不定也敢欺辱。 红豆焦灼失眠了几个月,到底没忍住, 求了宁王去京中问胡御医傅慎时所去之地。 等胡御医回信的几天,红豆白天食不下咽, 夜里辗转难免, 偶尔宁王找她下棋,她也有些心不在焉, 更别提真定世家大族的姐儿想过来找她玩,全叫她以生病为由给回绝了。 胡御医的回信来了后,红豆才回了神, 拿着信请宁王派人去滇南送信查探一番。 宁王年轻的时候去过滇南,他一看地址, 便拧起了眉头, 同红豆道:“怎么去了这么远的地方?” 信上写的地方, 叫孟良府, 红豆没看过大业舆图, 根本不知道这是哪儿。 红豆连忙问宁王:“父亲,您去过这边?” 宁王颔首道:“这边土司很难缠,虽名义上服从云南都挥司、布政使司和按察使司三司,实则根本不服管。我去的时候不到二十岁,还和那边的人动过手,当时我自报了身份,人家照样不放心上,若非同行人多势众,指不定我还回不回得来呢。” 红豆惊出一身汗,道:“孟良府现况如何?” 宁王道:“已是与缅甸接壤。云南土司势大,一直是皇上的一块心病,这多么年,为父也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 他又安抚道:“你先别担心,为父派去过云南的老兵替你走一趟,打探消息应是无妨。况且这小子不是凡物,除非他……他若想送信,必有法子。” 红豆亦知如此,便只好等宁王部下去一趟云南。 宁王很快就派出了人出去,因路途遥远,估摸着得几月为期,才能收到消息,红豆这一等,因为郁郁,做了噩梦,便经了一场风寒。 她知道傅慎时是重诺言的人,他都答应她会给她写家书,答应要给她带沙甸货,却没能兑现诺言,十之八·九是有不测。 红豆病的时候格外沮丧,有时忍不住想,她宁愿傅慎时是不想给她写信,都好过他不能写信! 年前,宁王派出去的人回来了,说是孟良府那边没有半点傅慎时的消息,至于胡御医说的神医,倒是有,而且在当地名声很大,与土司交好,老兵去的时候,神医正在深山里采药,老兵在他家中等了好几日都不见人,才回真定报信。 红豆脑子里空白的一片,她曾经以为傅慎时会得天花病死,若他那个时候没了,她好像能够接受,但是现在傅六这样悄无声息地没了影儿,她却接受不了。 就好像一根细细的刺横在心口,时而了无痕迹,时而扎得她心口闷痛。 年里,红豆大病了一场,开春之后恢复了许多,也不大主动请宁王查问傅慎时的消息,像是已经抛却和他有关的事,精神头也好了一些。 宁王就得一个女儿,因他不大管事,红豆病好后,他有大把时间陪她,父女俩文能下棋,武能赛马,倒也乐此不疲。 红豆还常常与宁王一起“舞刀弄枪”,可惜她没有这个天分,摆弄下花架子还行,真刀实枪对应起来,三两下就败在宁王手里。 红豆多动,又有专门的人替她调养身子,她十七岁的时候身子长开了许多,个子窜高。 宁王很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成就感,他的心情一天赛一天好,整个人容光焕发。 真定宁王府族里与红豆同辈的人,嫁的嫁,娶的娶,眼看着红豆成了家中年纪最大姑娘,宁王也开始着急她的亲事了。 近两年傅慎时也依旧没有信送回来,宁王半点他的消息也没有。宁王爱女心切,私下里派人去京城长兴侯府打听,侯府竟也没有收到傅慎时的家书。 另有一个消息,薛长光祖母去世了,他又要守孝,也是倒霉催的,快二十的郎君了,亲事还未定下。 宁王将薛长光的事说给红豆听,见红豆不主动问询长兴侯府的事,他便以为她自从病后,就放下了,就试探着请了宁王妃娘家的郎君来玩。 红豆素来喜欢长鞭,宁王找了一位擅长鞭的郎君过来教她耍鞭。 客人到家中,红豆出于礼节,跟对方耍了会子长鞭,那位表哥也是极知分寸的,进退有度,丝毫不像有私心的样子,她便没往婚嫁的事情上想。 宁王见红豆不排斥,醉后一时没忍住,跟她透了口风,红豆才惊觉宁王的意思,下次表哥再来,她便称病不去,推脱两次,宁王也就知道她的心意了。 宁王他小的时候在波云诡谲的王府长大,与发妻青梅竹马,两人一路相互扶持,不仅是爱人知己,更是亲人。他虽对宁王妃一往情深,其实他内心里将情情爱爱的事看的很淡,尤其是宁王妃死后,他愈发不重视这些事。 可他并不想红豆和他一样,孤独终老。他还有个女儿,红豆有什么呢? 宁王少不得再去劝红豆。 红豆跟他打太极,若说到正头上,便撒娇说还想孝顺他几年。 宁王说不必她时时刻刻在身边孝顺,只她嫁在真定,随时能回娘家。 红豆却坚持道:“不,女儿至少还要再孝顺您一年。” 她答应三年为期,至少这三年里,她不会和别的男人有来往,且她这副身子都没满十八岁,行夫妻之事,更是不可能的。 宁王说不进话,便起身离开红豆的屋子,他一抬头便瞧见墙上挂着一副草书“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这必不是红豆的志向,他一猜便知道是傅慎时的志向! 绢丝草书很干净,纤尘不染,一看便是时时勤拂拭的结果。 宁王私下里叫了红豆的丫鬟去问,草书可是红豆命她们日日擦拭的。 丫鬟却回道:“不是,是郡主常常站在字前观赏抚摸,字便不生一尘。郡主还日日把玩一枚章,但郡主从未用过。” 红豆活得不算精细,簪钗戴得少,价值连城的古玩把件锁在库房里不见天日,她日日把玩的印章,自是与傅慎时有关。 宁王久久无言,红豆这是像他了! 他一直想错了,红豆去年病后并未走出来,她只是将心思藏得更深了。那丫头说还要再等一年,他却以为,哪里会只是一年而已,只怕是一年复一年,此意绵绵无绝期! 整整两年过去,父女俩心知肚明地过着日子,宁王还是发愁,红豆揣着明白装糊涂。 红豆骑马之术日渐精湛,春猎的时候,她也随了宁王出行,猎了一只野兔,宁王说让人剥皮给她做一对昭君套等今年冬天用,红豆不肯,将兔子养了起来。 宁王见她喜欢动物,还给她养了一只猫。红豆又要了一条狗,一只乌龟。宁王还想买一只毛色五彩斑斓的鸟儿,红豆却不要。 宁王问以为红豆是嫌鸟儿很闹腾,问她要不要养一只温顺好逗趣儿的鸟,红豆说不要,她道:“女儿不养鸟是因为鸟儿要被锁在笼子里才养得乖,不免有强迫之意,您看我的猫儿,狗儿,它们两个是自己亲近我,偶尔来找我玩,不想找我玩儿就自己玩儿去,我们相互欢喜又不约束,多自在。还有乌龟,它压根不知道我是谁,也没有逃生的意思,若哪日它自己爬去了池塘里,我也不会寻它。猫儿狗儿也是。” 宁王若有所思,他本觉得红豆是不是读了佛经在参禅,随后一想,红豆待动物是这般心态,待傅慎时应当也是,若傅六是有意不给她写书信,她大抵自己慢慢儿也就能放下了。 宁王思及此,心情豁然开朗,也就信了红豆说的三年之期。 三年很快就过了,又是一个秋天,红豆已经长到了十八岁。 八月乡试一过,宁王就又开始替红豆择婿,他本想在真定挑个读书人,哪知道中举人的郎君,出身都太低,配不上红豆,他便想去京中等进士出来了,替她择一良婿。 宁王计划着带红豆一起回京,红豆答应了。 166阅读网 126 第 126 章 chap_r();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八月乡试过后, 会试在来年二月初九。 宁王和红豆在家中过了年,等二月中旬, 天气好转, 官道冰雪消融的时候, 才开始上路。 时隔三年回京, 京中道路有了些变化, 就连红豆原先住过的十王府,因为修缮过,也略有改变,显得十分陌生,让不择床的她,头两天都没睡踏实。 红豆回了京中, 没有别的去处, 但是还有汪先生和王文这两个熟人呢。她着人套了马,换了套窄袖的嫣红衣裳, 坐着马车去了发财坊,她的小厮过去的问的时候,她才知道,发财坊已经易了主,招牌都改了三年多了。 也就是说, 从傅慎时出京的时候, 发财坊就交给了别人。 红豆并不知道此事。 她又去了春园。 三年多过去, 春园也早就改头换面, 红豆顺着原先的路去, 竟到了一个小县城,她的车夫按照路人的指引,才找到春园。 现在春园唱戏的地方,快和京中的戏楼子别无二致,旁边的酒肆衣铺林立,十分热闹。 红豆坐车从街上溜达下一圈,已经找不见“春园”的招牌了,她着人去细问,旧春园搬去了哪里,她听到那人自豪地回答道:“这整条街都是春园啊!” 红豆便去了仁庄,原先的仁庄改了一半做铺面,留了一小半改建成院子,另有一些还是耕种的良田。山上的寺庙墙色淡了一些,上山的小径,远远看去别从前宽敞多了,瞧着像是修了阶梯。 她让人去问仁庄的庄头,田里播种的佃农去叫了庄头,庄头听说是贵人,过来见了红豆。 红豆挑起车帘瞧了一眼,仁庄的庄头她压根儿不认识,她便问道:“从前管仁庄的汪先生呢?如今在何处?” 庄头客客气气道:“汪先生管着春园呢,如今住在善庄那边,小的找人给姑娘带路。” 红豆忙道:“不必,善庄的路我认识。” 庄头笑着退下。 红豆在田间下了马车,要了一匹马,欲骑马去善庄,她的丫鬟拦她。红豆手里拿着鞭子,笑道:“别担心,这里太平,我去四处看看就回,你们这么多人马跟着,多有不便。” 丫鬟还想拦红豆,又不敢真拦,因见红豆素日乖顺,知道分寸,只好纵着她去了。 红豆学了快三年的马,已骑得很好,扬着鞭子,一路往善庄去。 善庄没有太大的变化,还是良田千亩,只多了几间阔气的别院而已。 红豆的马匹停在庄子上,放眼望去,庄上除了水田,还种了许多果树和花树,有一小片梅林隐隐约约还透着点红色。 她骑马往别院门口去,见了陌生的门子,从荷包里拿出碎银子扔过去,笑问道:“汪先生可在?” 门子接准了银子,笑眯眯回话道:“不在,先生上田里去了,姑娘留下姓名且稍等,小的这就去替您通传。” 红豆指着远处有很多佃农的地方,道:“在那边?” 小厮点了点头,红豆策马去了,她腿侧红色的裙摆飘飘,远远看去,像一抹火焰在跳动。 善庄的田中间都有夯实的小径,马儿踩上去,泥土都没有下陷迹象,她勒紧缰绳,放慢了马儿的步调,朝那边走去,且见儒雅的一位先生身旁围着好几个人,红豆一眼就认出来是汪先生! 红豆在宁王府教养了三年,早已不习惯大喊大叫,那边还有生人似乎在与汪先生谈论正事,她更是不好意思高呼,便夹·紧了马肚子,朝汪先生身边赶去。 善庄很少来生人,骑马的姑娘更是少来,汪先生老远就站住凝视她,愣是看了许久,才认出来是红豆! 红豆还没过去,汪先生顾不得别的,提着衣摆踩着田埂大步跑过去,他身后的人紧紧地追着他。 汪先生跑得太急了,一脚踩进了地里,一脚的泥巴也懒得去抖,拔出腿就奔去。 红豆在马上大笑,赶紧过去。 两人相见,红豆下了马,道:“汪先生,您急什么!” 汪先生红着眼眶,喘着气,道:“姑……郡主,您怎么来了!”他一面说,一面领路。 红豆道:“我随父亲回京,过来瞧瞧您。” 汪先生笑得胡子直颤,冲身后的人招手,叫他们来牵马,他则带着红豆去院子里说话。 二人进了间大院子,汪先生迎着她进门,去了前院大厅,他道:“这是我现在住的院子,内宅有夫人在打理。不知道郡主要不要小住下?我好叫人去收拾出屋子来。” 红豆摇摇头道:“我不住,晚些还要回十王府,否则我父亲担心。” 汪先生满面喜色地“诶”了一声,着人上了峨眉雪芽过来。 两人在厅里坐下,汪先生自觉坐下首,红豆道:“先生太拘礼了,您也坐过来吧!” 汪先生不好推辞,才坐到了红豆身边,胳膊搁在桌子上,问她:“郡主身边怎么没跟着人?” 红豆答道:“他们在仁庄那边等着。” 茶水上来,红豆不急饮,与汪先生说了会子闲话,问了些事情。 汪先生告诉红豆,发财坊傅慎时走之前,就交给二皇子了,改成了善财坊,现在由官家的人管着,而且这几年,二皇子已经着手将善财坊推广到其他州府,比如近一些的河间府、保定府都有,最远的已经到了浙江府,富庶的江南也有。 红豆秀眉紧锁,道:“……这……也是他的主意?” 汪先生解释道:“是六爷提出来的,但是六爷不提,二皇子肯定也会这么做。不过六爷没有违背郡主的初心,当初六爷还给二皇子提了些建议,他说只有二皇子肯答应,他才会交出鉴别真伪的法子。” 红豆忙问:“什么建议?” “善财坊以后全权由官府管理,虽归在户部里,但单独辟出一司名为善财司,各州府掌管善财坊的官员全部听命于善财司的官员。此司直隶天子,旁人无权插手。善财司里的官员由天子亲自任命,三年一换。现在善财司主事就是二皇子,实权全在二皇子手里。” 红豆听着直点头,如此甚好,很大程度上避免了贪·污腐·败的发生,当今天子定下此规矩,等将来新帝登基,直接接管过去,便可掌握一部分财政大权,而且是先帝遗训,谁也不敢提出异议。 汪先生笑着道:“我与游先生通过气,善财司的收入,竟比得上一年里赋税的一小半了。” 红豆惊诧地瞪地瞪了眼,看来二皇子推广的很好啊! 汪先生继续道:“现在善财坊的票全是工部在造,造好了每月运送去各个州府。等以后举国都有了,也许会在各地建造票坊。不过也还是发生了许多作伪的事,王文兄弟现在就是跟着二皇子在善财司处理此事。他今科又取中,请我吃了酒,以后便是如鱼得水,步步高升了。” 红豆问汪先生:“您怎么不去呢?” 汪先生呵呵一笑,道:“撂不下手里的事,何况我妻儿在此,我倒是习惯了。” 红豆欢喜道:“先生都有麟儿了?怎么也不下帖子告知一声,我也好替贤侄备一份厚礼!” 汪先生又是一笑,说孩子正好和妻子一起回娘家了,随即又与红豆说起了春园的事。 红豆仔细听着,如今二皇子得皇帝宠爱,春园有他扶持,发展的很好,比她预计的好得多。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沉默了。 茶也凉了,红豆到底没忍住,垂头顶着碧绿的新茶叶,低声问汪先生:“他……回来过吗?三年了,他说三年会回来,乡试过了,会试的榜就要出来了,马上又是殿试,他可回来了参加的科考?” 汪先生沉默良久,方哑着声音道:“没有。我在此等了三年多,没有等到六爷。王文兄弟今年考乡试的时候,特地找人问过,京城举人榜里,没有六爷的名字。倒是傅家世子爷、傅三爷和傅五爷都来参加科举了,但他们都没中。” 红豆眼眶微红,随即扯着嘴角笑了,起身道:“叨扰先生,改日叫人送一份薄礼给贤侄,先生不要嫌弃。” 汪先生跟着起来,亲自送红豆离开。 红豆回了十王府,在家睡大觉。 没两日,会试的榜也出来了,中会元的人,姓傅。 红豆一听说此事,高兴得疯了,派人去打听,才知道那人只是姓傅,却并非傅慎时,而且姓傅的不是京城的考生,也不是云南的。 红豆彻底对科举没了兴致。 但宫里的七公主派人给她传了信,叫她等殿试过后传胪的那一天进宫,偷偷去瞧瞧新科状元。 红豆不想去,宁王知道七公主给她传信,就催着她进宫,万一看上状元了呢,或是委屈些,嫁个探花郎也不错! 红豆没有办法,只好清早起来穿好进宫的衣裳,见过了皇后,再去见了七公主,等到金殿传胪的时候,偷偷溜去奉天殿。 入宫礼节繁琐,皇宫又大又远,红豆去的时候,其实奉天殿御殿仪都举行完了,已经到了唱榜的时候。 166阅读网 127 第 127 章 chap_r(); 第一百二十八章 奉天殿里, 天子钦点状元、榜眼、探花。 红豆和七公主偷偷溜过去瞧的时候,大殿里正在唱榜, 因怕大殿上里发现,她们只是看了看大殿中人的背影。 大殿里传来内侍高声念进士名次的声音,眼看已经念到最后的几个,御座上的天子传了一人奏对。 红豆和七公主隔得远,听不见里面的人说的什么,只看得见奏对的人穿着进士巾服,身材昂藏挺拔, 立如松柏,伟伟有仪。 七公主素来活泼讨喜, 她悄声对红豆道:“父皇不会叫人人都奏对,想必此人就是状元郎了!” 红豆兴趣缺缺, 道:“是便是……好了好了,都看清楚了,咱们快走吧, 一会子状元御街夸官, 朝臣内侍都要出来,看见你我就不好了。” 她俩悄悄偷看可以, 若是被大臣发现, 未免失态。 七公主不肯,紧紧地拉着红豆的手, 道:“再看看!你看他, 长的真好。” 红豆撇撇嘴嘟哝道:“你就看个背影就知道长的好了?” 七公主小声笑道:“你不知道, 父皇挑状元贯来有这个偏向,除了文章要做得好,还要长得好。若两个人文章做的一样好,就挑长得好看的做状元,今科状元郎肯定好看,你瞧他背影,比京中文弱公子哥儿好多了。” 红豆要捂七公主的嘴,皱着眉低声道:“奉天殿门口你胡说什么,仔细今儿回去受罚!” 七公主不露齿地笑了笑,又继续看里边儿。 红豆也跟着打量过去,状元郎奏对完了正在侧后退,他的腿从衣摆里露出来,笔直修长,赏心悦目,不怪七公主看得直发笑。 随后皇帝令人拟旨,红豆再不肯逗留,拽着七公主就走,她俩一起来的,若真叫人撞见,肯定要一起受罚,所以要走一起走。 七公主没有办法,只好跟着红豆一起离开奉天殿。 大殿里,状元奏对完,便是御街夸官。 御街夸官十分隆重,由吏部、礼部官员捧着圣旨鸣锣开道,前三甲身穿红袍、帽插宫花,骑着高头骏马,状元在前,榜眼、探花郎随后,在皇城御街上走过,接受万民朝贺,因奉有皇上圣旨,不论什么官员,得知夸官,都必须跪迎,向圣旨叩头,高呼万岁。[注] 天子离朝,内侍领着一甲前三去更衣。 红豆和七公主躲得老远,远远只听闻乐声。 三鼎甲换好了衣裳一并出来,三人服侍华丽,风仪严峻,十分招眼,被不少官员围在中间。 七公主同红豆道:“这些老臣,又在捉婿了……” 今日进宫的除了会试考官,还有其他朝臣,阁老们早早离去,留下来的都是些不大不小的官,拦着三鼎甲捉婿,倒也不算丢人。 红豆轻轻摇首一笑,想到了宁王,她父亲要是在,恐怕也是这般。 她放眼看去,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状元郎,因为只有状元身着绯罗袍,腰间垂以药玉佩一副,光素银带一条。乌纱帽两侧所簪之花,枝叶皆银,饰以翠羽,其牌用银抹金。明显与另外两人区分开来。而且状元郎燕颔虎颈,龙章凤姿,鹤立鸡群,倒像是哪个侯爵勋贵之家的哥儿,并不像普通的读书人。 七公主看着状元郎兴奋地道:“真想看看状元郎长什么样子。” 红豆拉着她道:“走吧,回去罢。” 七公主不肯,那边状元郎已经准备上御道离宫,她还想跟过去看,便拉着红豆追了过去。 两人走在官员附近,便听得有头发花白的官员低声谈论道:“傅状元郎是三元及第,哎,真是年轻有为。” 另有人道:“那倒是年轻‘有为’,还不是天子眷顾,才点了他做状元郎。” “什么眷顾?” 因是宫中,人多眼杂,官员闭口不言。 七公主多想出宫看看,便央求红豆快快出宫,去御道上替她看状元游街的盛况,回来再说与她听。 红豆是懒得在宫中待了,便出了宫。 御道上,状元郎身后跟着另外二甲,道侧,百官与其余进士跪迎。 状元郎从御道出宫之后,便独一人上了马,去御街□□。 红豆也出了宫,她坐在马车里,挤在御街上,等着瞧状元郎骑马游街。 十里长街,万人空巷,红豆的马车都被挤得走不动了,只能停在原地观看。 锣鼓喧天,红豆听着声音渐渐近了,方打帘子看过去,因状元郎坐在马上,还远着,她看不清对方的长相,只听得见人群里有人在说:“这状元郎以前从未闻名,悄无声息就中状元了……” 另一人道:“怎么没闻名,是你无知!你可知道他是谁的学生?” “谁的学生?” “江南大儒黄守义的学生的,听说‘谨光’二字,就是黄大儒在他抓周之后,替他取的大名。” 红豆甫一听见“谨光”二字,整个人都僵住了,她面色苍白,眼眶却酸得发红,也不顾身份礼仪,就问街边的人:“状元郎叫什么?傅谨光?” 那人回头瞧了一眼,扭着脖子笑答道:“是啊,傅谨光。” 怎么可能!傅谨光不就是傅慎时么,傅慎时若回了京城,中了进士,他的身份怎么会没有传扬开! 长兴侯府当年傅六公子名震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傅慎时断了双腿,声名寂灭多时,如今再复当年风光,此事早该传遍大街小巷,红豆派人去打听的时候,不会丝毫音讯都没有。 红豆锁着眉头,双手扒在小窗沿上,朝高大的骏马看过去。 锣声震耳,状元郎越走越近,红豆始看清傅慎时的面容,是他,真的是他! 红豆泪眼朦胧,她等了三年多,终于再见着他了,如今的他脊背挺直地骑着骏马,双手勒着缰绳,着锦衣华服,带帽簪花,气度超然,□□在御街之上,受万人瞩目。 她细细地打量着傅慎时,他长高了,肩膀宽阔了,身材瘦却康健,他皮肤比从前略黑,脸也长开许多,狭长平静的双目还是流着淡淡的冷漠,五官有了些棱角,愈显孤冷难以亲近。 红豆的眼泪如泉水涌出,泪珠子一眨眼就掉,才眨完,眼睛又模糊看不清东西。她探着脑袋看他,心中酸楚苦涩。他回来了,可他为什么不找她,不是说好了给她写信么,不是说好了,给她带沙甸货吗,不是说好了…… 傅慎时原本直视前方,瞧着一辆阔气的马车,余光瞥了一眼,便看见了红豆,他攥紧了缰绳,即便勒痛了掌心,也丝毫未有察觉,他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在眉间笼上一抹急切与心疼,他喉结微动,吞下千言万语,凝视着她。 他的骏马经过她的马车,两人对视着。 红豆睁着眼睛,将他的容颜看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就是他,就是傅慎时。 傅慎时喉结滑动,如鲠在喉,他在最不适合说话的时候,瞧见了她。 马儿慢慢前行,傅慎时没有办法停下来,他朝着红豆笑了一下。 俊朗不凡的状元郎笑了,他本就生得好看,再这么微微一笑,便是轩然霞举,风华绝代,如同十年前的他一样。 十年前本该属于他的风光,压抑了十年,终于还是回到了他手掌之中。 红豆胸口发闷,完全不知所措。 马儿超过了宁王府的马车,傅慎时不得不扭回头,继续朝前走去。 红豆抹掉眼泪,吩咐车夫快些离开御街附近。 车夫道:“姑娘,实在走不开啊。” 状元郎的骏马出了御街,往长兴侯府走去,看热闹的百姓才恍然明白过来,是长兴侯府的郎君中了状元??? 可长兴侯府今年参加科举的郎君,明明都落榜了啊! 太监在长兴侯府内宣纸,家眷跪迎。 红豆久久不能平复,她很想去见他问个清楚,又想等着他自己来找她解释。 夜里因设有恩荣宴,傅慎时肯定走不开,红豆知道没可能见他,可她心里实在煎熬,着人与宁王打过招呼,说想去京外庄子上住一晚,便任性地吩咐马车出城去。 出了城,红豆的野性就发出来了,她叫随行侍卫将马给她,她提着裙子上马,一路狂奔去善庄。 几个侍卫连忙骑马追赶,丫鬟们只好坐马车里慢慢地追上去。 166阅读网 128 第 128 章 chap_r(); 第一百二十九章 红豆骑着马, 赶出城去, 天黑的时候才到善庄, 汪先生正好从春园回来, 与她在门口撞见了。 院子门口掌了灯,挑了一对大灯笼,将院子门口照得亮堂堂的,汪先生瞧见红豆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眼睛红肿,很是狼狈,连忙走到马跟前, 道:“郡主怎么了?” 红豆松开缰绳,因拽得时间太长, 手掌都僵硬不能动了, 伸展两下, 骨头都在发酸,她欲下马,左脚从马镫上脱下, 大腿也僵得不能动了, 一个不稳,整个人都往后仰倒, 汪先生眼疾手快, 扶住了她, 着急道:“郡主, 您这是怎么了?” 门房开了门,垂髫小厮上前来扶着红豆往里去。 汪先生着人去通知他夫人,赶紧收拾客房,安排人手,给红豆休息。 红豆入了内院,便有丫鬟来扶,她坐在客房的榻上,表情木木的,脸上泪痕未干,她等了三年多,便是最绝望难过的时候,也低不上现在的情况。 客房外,汪先生可不敢进去,他急得在庭院里徘徊,好容易等他夫人来了,低声交代了两句,催着他夫人进房去瞧瞧。 汪夫人今年二十好几,是寡妇再嫁,经过几年事,是个很温婉和善的妇人,她虽不认识红豆,却看得出小姑娘似乎伤心欲绝,进了房,什么也不说,挑着帘子出去,轻声细语地着人打了温热的水来,亲自端进房去,绞了柔软的帕子,递给红豆,道:“姑娘,擦擦罢!” 红豆眼珠子微动,愣然回神,伸手去接帕子,掌心几道血痕,触目惊心。 汪夫人惊得低“呀”了一声,拉着红豆的手,坐在她身边,抬手替她擦脸。 红豆骑马吹了那么就的冷风,脸上早就干得发疼,热帕子一擦,舒服了许多,人也渐渐清醒过来,她眨眨眼,声音细哑道:“谢谢夫人,我自己来吧。” 汪夫人又去绞帕子,轻叹道:“姑娘手都伤了,怎么能沾水?就让我来吧!” 红豆点点头,道了谢。 三月天,夜里还是冷的,屋子里比外边暖和多了,红豆身子暖了起来,手心手臂、大腿小腿痛意一起传来,她觉着身子都要散架了。 汪夫人替红豆略收拾了会儿,丫鬟就送了热姜汤进来,她又小声嘱咐丫鬟拿药膏进来。 汪夫人递姜汤给红豆,道:“姑娘不知奔波了多久,怕是身子受了寒,喝些去去寒。” 红豆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用稍微好一些的手接了姜汤低头喝了。 汪夫人替红豆上完了药,交代几句,便退了出去,汪先生还守在门口,急急地问她:“郡主怎么了?” 汪夫人道:“估摸着是遇到了伤心事,她没说,我也没问。” 汪先生料想和傅慎时有关,想问又不敢去问,他知道红豆是什么性子的人,本不怕她做傻事,哪知道汪夫人忧心忡忡道:“郡主年纪轻……又是姑娘家……从前你又说她与东家情深似海……” 汪先生吓得浑身出汗,负手道:“我还是进去瞧瞧。” 汪夫人跟了进去,不过她没进屋,只守在外面。 汪先生作了揖,远远地坐在凳子上,问红豆:“郡主,可是六爷有消息?” 红豆手上包着纱布,捧着碗,点了点头,哭着到:“他回来了,中了状元,游·街的时候我瞧见他了。” 汪先生惊诧地瞪大眼睛,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傅慎时回来了!怎么完全没有来找他们! 红豆眼泪又落下来,汪先生不知道怎么劝才好,他欲言又止,到底叹息两声,咽下了喉咙里的话,起身道:“郡主歇一歇,今夜我叫内子服侍您,且等见了六爷的面再说。” 汪先生很不放心地离开了,叫了两个丫鬟守在门口,示意妻子出去说话。 两人还没商议好,丫鬟急急忙忙来报:“老爷,夫人,有人闯门,说、说是咱们的东家!” 汪先生又是一惊,二话不说,提着衣服大步跑出去迎接,他到了门口,果然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傅慎时。 两人时隔三年再见,傅慎时已是玉树临风,器宇轩昂的男儿。 汪先生又惊又喜,话也不会说了,正想问傅慎时的腿,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傅六给打断了:“汪先生,红豆可在这儿?” 汪先生忙不迭点头,喜得脸都笑僵了,道:“在在在,我领六爷去。” 傅慎时抬脚就往院子里走,他双腿长,步调也大,汪先生只能跑着跟上。 傅慎时一边走一边着急地问汪先生,红豆现在怎么样。 汪先生也不会形容,就将红豆的模样描述了一下,说她手受了伤,呆滞不能言,如同丢了三魂七魄。 傅慎时心口猛然一抽,疼得脸色都白了。 汪先生慌忙添补两句,说他夫人已经替红豆包扎过伤口了。 傅慎时心里还是疼,她手上的伤处理好了,可别处肯定也有伤,还有她心里的伤。 汪先生觉得自己怎么说都不合适,速速将人领去客房,叫了他夫人和丫鬟出来,留了两个丫鬟在院子门口守着。 傅慎时进了屋,看到红豆的那一刻呼吸都停滞了。 红豆抬头望着傅慎时,睁着泛红的桃花眼,一动不动,像个泥塑娃娃,娇柔易碎。她的眼睛发花,脑子空白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来了,他怎么会来,他怎么来得及赶来! 傅慎时缓步走到榻前,喉间哽咽不能言,低头看着她受伤的手,探过去拉起来看。 红豆双眼水蒙蒙地看着他,蹙了蹙眉头,站起身子,抽回了手,带着些许哭腔道:“你回来了?” 傅慎时点一点头,将她拥入怀中,揉着她的身子,恨不能将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 红豆这几年个子虽然高了,却不敌傅慎时,如今也只堪堪到他锁骨而已,她的脸贴在他胸口,脸颊都挤得发痛。她很快又想起傅慎时食言的事,便要推开他。 傅慎时这几年没有疏于锻炼,力气又增了几倍,红豆被他锁在怀里,根本动弹不得。 红豆挣脱不开,便仰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细声道:“你放开我!” 傅慎时太想她了,他忍着疼,眉头一动不动,等她咬够了,下巴一挪,躲开她的牙齿,便低头往她唇上吻去。 红豆唇上一热,后脑勺也被他托着,整个后背都被他摁在他温热的胸膛,他的唇很热很热,带着淡淡的草药香,鼻尖温热气息喷在她脸上,暧昧得让她迷离的双眼眨了眨。他的舌头灵活地撬开她的牙齿,长驱直入,几乎要将她吞没。 傅慎时不管红豆如何反应,半阖眼眸亲吻着她,许久才离开她的唇,与她额头相抵着,薄唇微张,轻轻地低喘着。他睫毛低垂,扫在她泛红的眼皮儿上,嘴里夹杂着草药的热气吐在她唇上,嗓音低沉地问道:“你恼我了?” 他喉结更突,声音也变了,比从前还要低哑醇厚,像沉沉的古乐器在耳边弹奏。 红豆揪着他的衣领子,怒道:“先放开我!” 傅慎时不放,反将她抱得更紧,托着她后脑勺的手掌往侧面移去,托着她的下巴,略显粗粝的拇指摩在她光滑的脸上,道:“红豆,我终于见着你了……你是不是怪我回来考试却未与你联络?” 红豆不语,这漫长的三年,她度日如年,怎么会不怨恨。 傅慎时胸口起起伏伏,又低头吻着她的发顶,紧紧闭着眼道:“我险些回不来了。” 红豆心口一跳,松了手,闷声道:“什么意思?” 傅慎时略松了些力道,蹭着她柔软的墨发,道:“我一去云南,就被土司囚禁了。” 红豆惊讶地抬眸看他,傅慎时深深凝视着她,灼热的眼神里带着浓浓的思念。 166阅读网 129 第 129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章 红豆与傅慎时共患难过, 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傅六也许会因为自卑而远离她, 却绝不会骗她。 她问傅慎时,他初去云南,怎么会被土司给囚禁了。 傅慎时拉着红豆坐下说话, 两个人在榻上抱坐,红豆本不想抱,是他不肯松手,生怕她跑了似的,硬要将她禁锢在怀里。 他解释道:“我按照胡御医指的路, 带着他的书信去找了他的师兄——现在是我师傅。师傅与土司关系密切,我去的时候, 师傅不在, 我没等多久,土司的独女便来了师傅家里找草药, 她像是经常来替她祖母取药, 对医术也很有兴趣。她瞧见了我, 与我说话, 我素不喜与人交谈, 更遑论是个姑娘, 不过不言语, 便惹恼了她。” 红豆心中泛酸, 嘴上无言, 抬头瞧着他的脸……若非这三年吃了些苦头, 从前其实有些女相,用俊逸形容已经不足够,说是漂亮冶丽,也都不算过分。 傅慎时捉住红豆的手,往他下巴尖儿上摸,青黑的一小片,摸上去有点儿扎手——这是男人才长的东西。 红豆顿觉好笑,心里的醋味儿也淡了,却还是板着脸问道:“然后呢?你三年都没寻着机会出来,所以一封信也不给我写?那你是怎么逃出来,还回京科考了?” 傅慎时将她抱得更紧,放软了语气哄道:“你先听我说完。” “我听着。” 傅慎时慢慢儿地,把事情捋清楚,说给了红豆听。 土司的女儿很娇纵跋扈,傅慎时越不搭理她,她越是来劲儿,时砚呵斥她,还挨了她的打。傅慎时便拿鞭子抽了她手背一下。 那姑娘有病似的,傅慎时打她,她先是火气大,说要杀了傅慎时,随即觉着有趣,说他好看,杀了可惜,要将人绑回去。 幸好神医回了,接了傅慎时的信,答应了替他治腿,还替他说情,不过土司的女儿不依不饶,要傅慎时的一条手臂作为赔偿 神医很是帮着求了情。 傅慎时知道对方身份,不欲闹大,很客气地致了歉,土司的女儿嘴上说着答应,扭头回去就叫了人来,要将傅慎时绑回去土司楼去。 神医念着胡御医的情面上,拦了一遭,土司的女儿问他:“若你将毕生学问都交给我,还有你的一些宝贝谱子也都给我,我就放过他。” 神医医术传内不传外,传男不传女,他没有孩子,只能传给徒弟,但绝不可能收女徒弟,这是祖师爷留下来的遗训,他便是死也不可能答应。 傅慎时自报了身份,奈何他只有珍贵物件,没有朝廷发下来的文书,土司的女儿即便信了,也根本不认。天高皇帝远,谁还管你是什么身份! 当时王武和其他几个兄弟一起跟着去的,傅慎时怕在别人的地盘上损兵折将,便只带了时砚一个人伺候,将王武等人留在了外面以备不时之需。可王武等人也还是被捉进了牢狱。 傅慎时和时砚进土司楼的时候,蒙着眼睛,即便看不见,但他也能感受到土司楼的九曲十八弯,像红豆画的迷宫一般。楼里处处守满了人,不熟悉地形的人,根本没法出去。 傅慎时被困了一月之久,土司的女儿压了他的户引,经常饿他,但他还是一句话都没跟土司的女儿说,只从守门人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了土司有五个孩子,独独一个姑娘,嫡长子很喜欢读书,不过边境之地贫苦,读书人不多,土司的大郎君无师可从。 后来傅慎时想法子和土司的长子有了联系,并且顺利地从小娘子住的地方,转移去了大郎君住的屋子隔壁。 因傅慎时学识过人,替土司解决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大郎君为其折服,奉他为座上宾。 傅慎时长得好看,和一般的蛮夷之人气度截然不同,一下子在土司楼里出了名,还有其他土司的族亲专程过来吃酒,只为了瞧他一眼。 土司的女儿虚荣心上来,便更要亲近傅慎时,不过她单纯,对男女之事并不甚解,倒未作出什么出格的事。 土司与他的嫡长子,都有招赘的意思,傅慎时自然拒绝。 大郎君为了拉拢傅慎时,便请了神医替傅慎时治腿。 神医在此期间发现傅慎时不仅过目成诵,并且领悟力极高,便动了收他做徒弟的心思。 傅慎时本无心思学医,可他看出神医收徒心切,便以救他出去为条件相胁。神医从未遇到过这么好的苗子,这辈子不过收了几个药童而已。他年纪很大,亦觉着傅六不该被困于此,便应承下来,一边教他医术,一边替他治腿。 神医说,傅慎时简直大幸,旧伤未累及脊椎。实际上他最初只是腿断了,而非残废,幸而胡御医接骨能力很好,他的骨头早就长好了。 傅慎时本来多多锻炼就能好,但恢复期间,他太早放弃,导致双腿只是能站立,却不能正常行走。轮椅坐得久了,退化的厉害,才如同残废。 傅慎时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勤奋锻炼双腿,日复一日,几年之后,是否能和常人一般不可确定,但日常行路不成问题。 神医确定好了方法,便天天过来替傅慎时治腿。 因土司还有事相求与傅慎时,头一年倒是相安无事,傅慎时还替想法子让人将王武他们放了。土司便将王武等人编入卫队管控。 一年里,傅慎时从站起来,渐渐到双腿腿恢复了行走能力,他欣喜若狂,恨不得立刻将好消息告诉红豆。他心知不太可能传信出去,却还是请师傅替他试一试。 傅慎时为怕被人抓住把柄,信中极为克制,像是写了一封平常的家书而已。 便是如此,也被土司拦截下来,还敲打了他。 后面的两年,傅慎时照常学医、治腿,双腿已经恢复如初,与师傅的关系也愈发亲密。 土司的女儿大了,十七岁,她别扭了快三年,还不肯嫁人,土司也对此事失去了耐心,欲用强。 傅慎时便计划着逃离,他先请神医替他联络外边的王武等人,等着土司楼夜宴的时候,按照神医一日日记下的进楼路径,又找了一个侍女做内应,带着时砚一起,连夜逃了出去。 傅慎时与王武等人碰了头,连夜出城,土司忌惮傅慎时身份,怕引起天子忌惮,朝廷出兵攻打,便派人去捉拿他,并且下命令,必要之时,可取所有人的性命。 一行人日夜奔波,好容易出了云南,一路往贵阳去,贵阳多山之地,方便躲藏。 他们入了贵阳,本想寻官府庇佑,哪知道贵阳官府竟和云南土司有勾结,王武手下两个兄弟死在了贵阳,傅慎时等人也险些送了性命,又是夜奔出逃,此后谁也不敢信,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离开贵阳,他们走水路上了黑船,几人在暗无天日的暗舱里躲了一个月左右,稀里糊涂到了浙江府,差点儿还去了琉球。 土司派出来的杀手和蚂蟥一样黏人,甩都甩不掉,傅慎时他们才下船安置下来,王武就发现了可疑之人。 傅慎时除了云南,未曾去过别府,没有熟人,唯独从前做了黄守义的学生,念着师生情分,便想着去扬州投靠他的老师,有他老师庇护,到底容易些。 他们几人人数众多,实在招眼,自浙江下船,便兵分两路,王武跟着傅慎时、时砚,和侍女往扬州去,另外几个人直接抄近路回京城。 黄守义名声很大,找他求学的学生很多,傅慎时先到了扬州,很快找上了恩师。 正好黄守义很看重傅慎时,不顾险阻地收留了他,将他们藏在清冷的寺庙里,私下找了镖局替他们传信回京。 当时都已是七月中旬,快到八月。 傅慎时若是赶回京城,定然考不了乡试,再等三年,他便二十三岁,红豆都有二十一了,他等不得,便留在扬州,在扬州考试。 黄守义在扬州人脉广,让傅慎时以通经有文为由,作为儒士参加乡试,实则就是找关系,给他弄了一个可以参加考试的身份。 傅慎时又怕用本名太张扬,给老师家里惹来杀身之祸,补户籍的时候,暂且改了名字,叫傅谨光。 考试之前的那段日子,黄守义也住在寺庙里,给傅慎时授课。 傅慎时学医的几年,丢了四书五经,生疏了许多,他直接告诉了黄守义,他的目的就是考取功名。 黄守义同他说了实话:“不过十来天的功夫,中试足矣,以你野心,中解元却难。” 傅慎时不甘,又补送了一封信回京城,说他留在扬州静心学习,待会试之前再回京。 长兴侯府收到了傅慎时的信,派人打点扬州官员,全城抓捕南夷之人,杀了五个,此事才了。 傅慎时本想给红豆写信,一想到黄守义的话,便忍了下来。 她等了他三年多,他若不能中进士以上,去见她之时,告诉红豆,让她再等他三年后下场,他倒不如羞死算了,且他知道,一旦告知红豆此事,他便不可能了无牵挂地学习,他一定满心都是她,便瞒而不说。 傅慎时中解元后,不过露了一面,就回了寺庙里,没日没夜地跟着黄守义潜心研读,直到正月之后,冒着大雪封路河道结冰的危险,上了京。 正月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路很不好走,没有车马肯跑,他们自己雇车上路。 傅慎时受的严寒之苦不必说,路上碰到山上崩雪阻塞道路,差点儿被大雪埋死,过河在冰面遇到薄冰的地方,一脚踩进去,拽着绳子爬上来,半条腿都要冻掉了。 傅慎时都不抱怨,他顺利地在二月初七赶回了京城,回了他和她的宅子,略修整一日,初九就上了考场。 红豆听得眼泪直掉,傅慎时说的轻飘飘的,冰天雪地上路,还落了冷水,光这一条,她细想下去便是锥心之痛。 166阅读网 130 第 130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一章 红豆很心疼傅慎时回京路上吃的苦, 但她等了三年多, 一封信也没有收到,到底怨意难平,便嗔问他:“你在扬州平安了也不给我写信,当时已逾三年之期,你难道不怕我父亲替我把亲事定下?” 傅慎时将她搂得更紧, 道:“两情若是久长时,不在朝朝暮暮。是不是?” 红豆轻哼一声,没说是或者不是,眯着眼问道:“那侍女……平白无故为何要帮你?” 大业这个时候, 滇南是举国最穷的地方, 蛮夷之人不堪教化, 傅慎时这样的人去了那边, 如星似月,土司的姑娘尚且对他心动,那侍女也难说! 傅慎时微愣, 随即笑了笑,揪她的脸蛋,道:“你吃味儿了?” 红豆面色微红,蹙了秀眉道:“问你话呢!” 傅慎时乖乖地答道:“她现在是时砚的妻子。” 红豆歪了歪脑袋, 眼睛都瞪圆了,时砚他不是……太监吗??? 傅慎时道:“我师傅替他看过了, 时砚去势并未去净, 尚可救治。只是与正常男人相比, 到底差些,往后子嗣艰难。那侍女喜他呆闷的性子,与他好了有些时日,不过一直发乎情止乎礼,临走时,我才着时砚去央了她襄助我们,与我们一道走。” 红豆道:“她便愿意舍了父母?” 傅慎时道:“她是个孤儿,奴婢之身,瞧着对那边儿没有多少牵挂,她性格爽利泼辣得很,做事很有决断,路上回来,她竟没拖后腿,时砚有福气了。” 红豆也笑道:“还真没想到,时砚此去云南,竟娶了个媳妇回来!” 傅慎时亦是一脸笑色。 红豆心中还有不解,继续问道:“为何你考会试的时候,外边丝毫没有你的消息,我当时入了京,特地派人去打听过,本以为是你,结果旁人都说不是你,我很失落了一阵。” 傅慎时捏着她软和的左手,轻声道:“我故意的。我中会元的时候,我的户籍信息和模样终是藏不住的,当时已有人认出了我来,但因我住在自己的宅子里,没回侯府,只要我不认,旁人也不敢胡诌。后来有许多人去傅家求证,长兴侯府的人来找过我,我没搭理他们,他们又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怕错认贻笑大方,自然没承认。加之我是从扬州考上来的,外人便以为我不是傅六。” 红豆眉毛微抬,长兴侯府既含糊否认过了,结果傅慎时中了状元回了家去,这真是够打长兴侯府的脸,估摸着傅家的人欢喜的同时,肯定也气坏了,却还不得不忍着。 她笑吟吟道:“你这是给他们下马威呢?” 傅慎时点点头,说:“算是。” 红豆笑了笑,道:“可出气了?” 傅慎时垂头看着她手上的伤口,眉间抹上淡淡的疼惜之意,道:“我离京的时候,父亲就给了我几个不堪用的人,我上船之前把人都打发了,只带了王武和其他几个兄弟。我母亲生我一场,伤我也很深。我这一双腿,已经替他们换来好些年的荣耀,又救过长兴侯府一次。再不欠他们的了。其实出不出气,我倒不太在乎,只是想让他们知道,再不好拿捏我了。” 他望着她,道:“能叫我气的,都是我在乎的东西,只你别气我就好。” 红豆嘴边抿了个笑,傅慎时好像会说甜言蜜语了,或许他也没深思,只是这么想,就这么说了,这倒更好,更说明他心思真。 她道:“谁气你!我何等体贴,就没招过你!” 傅慎时嘴角勾了一下,又缓声道:“原先你我住的宅子,为了方便,改了傅姓,以后你若喜欢,改成别的也行。但那个宅子太小,以后置办大的。” 红豆现在倒不在乎宅子叫什么,她想起一茬,又问:“你师傅可怎么办?你走了,土司能放过他?” 傅慎时道:“这你不必担心,土司的母亲还靠我师傅救治,我师傅年纪比老太太大得多,应当不妨事。待我安定下来,也会派人过去知会一声,叫他安心。” 红豆点了点头,又好奇地问:“你师傅将毕生所学都传授给你,可没有提别的要求?你这一身医术,打算怎么办?” 傅慎时道:“师傅他自己没有什么要求,只是想后继有人。不过祖训上说,不可外传,我问过师傅的意思,他活着的时候我不外传就行了,待他哪日驾鹤归西,随我处置。” 红豆打趣他道:“那你以后还去什么翰林院,直接去太医院和胡御医做伴儿好了!” 傅慎时笑回道:“等你父亲允了咱俩的婚事,我再去太医院。” 红豆哼了一身,靠在他肩头,柔道:“我与你说笑呢,你一身抱负,去太医院太委屈你了。” 傅慎时眼眶微热,没有继续说下去,以后的路还长着。 红豆复问他:“云南的事,你可要与皇上说?” 傅慎时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道:“自然要说的,我在那边三年,虽未出土司楼,也观尽了滇南风俗人情。土司嚣张,镇压百姓,作恶多端,西南边疆隐患重重,天子早有除去之意,我正好有几条谏言可上奏。” 古代土司怎么崩溃的,红豆略有些印象,就问傅慎时有要拿什么意见上达天听。 傅慎时列了几条建议,总结下来便是“改土归流”,瓦解土司,并且防止专·权和腐·败的滋生,和他呈给二皇子关于善财坊的意见有些类似,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即便历史如长河,各代人才如过江之卿,但实际上能够准确提出具体解决问题法子终究是少数人。 红豆仿佛能感受到他胸口灼热之意,男儿何不挂吴钩,他又是读书人,齐家治国平天下,他也有这样的抱负,更有这样的才能。 红豆默然片刻,抬头倩然一笑道:“你主意倒是不错,若递了折子上去,不管成不成,皇上都会对你有更有好感。” 傅慎时眉头轻皱,道:“的确难成……需得有虎将才行。”他眉头一松,道:“罢了,且先不说这个。你与你父亲,欲留京多久?” 红豆知道他要说正事了,坐直了身子,大腿疼得她略咬了咬牙,道:“估摸着就一两个月吧,他这回来……是替我挑夫婿的。” 傅慎时瞧出她疼,起身要去找汪先生拿膏子,红豆拉着他,道:“不必去了。宁王府的人追着来的,估摸着就快到了,我回去再弄。” 傅慎时只好又走回来,道:“一两个月,足够了……” 红豆仰头望着他,道:“怎么足够了?难道你立刻就准备呈折子上去?可是云南未平,皇上还还没由头赏赐你呢。” 傅慎时扬唇笑道:“不是这个,不过我的确不知道能不能成,且等我试试再说。你就安心待在家里,我入了翰林院,空闲下来便去十王府瞧你,你父亲那边……我如今到底中了状元,这京中也没有比我更好的人了,等我与家里人商量定,就去你家提亲。” 红豆乐得一脸娇态,她笑着笑着,眼眶又红了,她的眼皮子本来就是肿的,当下有些难看,她便用手捂着眼睛,不叫他看。 傅慎时拉开她的手,道:“藏什么……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了?” 红豆踢开他,傅慎时捉住她的脚腕子。 窗外传来一阵敲窗的闷响声,汪先生在外道:“六爷,郡主,王府人来了,在门口……” 红豆出行,带的人不少,王府的人都到了,估计得把汪先生的宅子门口堵满了,她连忙起身,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嘟哝道:“可不能他们看出异状,万一以为你欺负我就糟了……” 傅慎时大笑,心里暖意融融,她总是替他考虑。 红豆略收拾了一下,打帘子就要往外走,傅慎时跟着出去,她转身用手抵着他的胸口,道:“你别跟着,我自己出去。叫他们瞧见了不好。虽都是伺候的人,却都是我父亲的耳报神!” 傅慎时捂着她放在他胸口的手,用炙热的目光凝视她,道:“好。你家去等我。” 红豆不舍,道:“你放手,让我走。” 傅慎时不放,又抱着她亲吻,才肯放了人。红豆手还贴在他胸口上,食指勾了勾他的交领,睁着妩媚的桃花眼,道:“我走啦。” 傅慎时喉结滑动,声音低哑地道:“再不走,让你走不了了……妖精。” 红豆抿着唇跑出去了。 166阅读网 131 第 131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红豆跟着侍卫离开, 因城里早锁了门,倒不可能连夜赶回去, 她便同家里人一道找了客栈夜宿,几个侍卫丫鬟将她守得紧紧的,第二天天一亮,她便启程回家。 宁王昨个夜里早听了提前赶回来的侍卫禀了此事, 虽然有些担心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知道分寸,到底还是信任红豆, 不过说了她两句,便未有责怪之语。 红豆昨日受激, 犯了错, 眼下也是乖乖溜溜,给宁王端茶捏肩, 十分孝顺。 宁王脸色就更好了一些, 他叫红豆坐下说话, 问他傅慎时这几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豆如实告知,说到伤心处, 声细如蚊, 绞着帕子,垂首抹泪。 宁王对傅慎时印象又好了几分,不过为人父, 他还是肃了神色与红豆道:“他既这样回来了, 我也无可挑剔。傅六不论是才学还是待你的情意, 皆是一等。” 一个男人能为女人忍辱负重, 卧薪尝胆,值得托付。 宁王语气微顿,又道:“但我还是不想你受半点委屈,且等他家上门提亲再说。” 红豆抿笑,道:“自然依父亲所说。” 宁王面色缓和,心里琢磨了起来,傅慎时虽说前途远大,到底在官场上还是初生牛犊,未必就能挑起长兴侯府的重担,不知道他家里的人,可好应付,若傅六周旋得来,那是最好。毕竟红豆以后要活在内宅,多的是鸡毛蒜皮的事,许多事还是要依靠丈夫,他这个当父亲的也替代不了。 父女二人用过膳,各自回房小憩。 傅慎时昨儿是夜半就起床赶回城里,在天亮之前回了侯府换衣裳,去了翰林院当差,没有迟下半刻。 他下了衙门,便去了二皇子府邸,与皇子密谈。 傅慎时要说的事情很多,两人聊到深夜,二皇子索性留了他住下。 次日早上,两人一起去给宁王请安。 这是宁王头一次见到从云南回来之后的傅慎时,他一打量,见其个子长高许多,竟超过了他小半个头,肩膀宽阔,身子骨瞧着就结实,心中甚是满意,只不过脸上不显,也没有做任何表态。 宁王还想与傅慎时料两句,便留了二人坐下喝茶,与二皇子说话的时候,状似无意地 问了傅慎时两句,略嘱咐他为官的某些忌讳。 傅慎时恭恭敬敬地听了。 宁王瞧着时候不早,便打发他们离去。 二皇子与傅慎时别后,便各自去了衙门。 傅慎时被皇帝授了从六品修撰,现在在翰林院里,与同科进士和其他翰林院官员一起修《永成大典》,闲暇之余,他便书写“治土司策”的折子,欲修整润色之后,呈给天子。 红豆则在家中学针黹之事,她近来爱上了刺绣和编织等物,之前跟着丫鬟一起做了一双鞋垫子给宁王,现在则是在练习做护膝。 天黑之前,宫里来人给红豆传话,七公主的生母贤妃召她入宫说话。 红豆一猜就知道是七公主找她说话呢,她送了宫女离开,次日清早,就穿了衣裳入宫。 她去的早,还故意让车夫过东长安街玉河北桥,翰林院就在那里,和紫禁城只隔着一条一街。 宁王府的马车路过北桥,红豆悄悄挑了帘子往翰林院的门口瞧,穿着不同补子的翰林们匆匆忙忙赶进去,年纪大的居多,年纪小的一个都没有,她料到是看不见傅慎时,便着人往宫里去。 红豆入宫后,见过贤妃,与七公主说了话,描述过傅慎时中状元当日的盛况。 七公主已经知道状元是长兴侯府嫡出的郎君,她还听说过红豆和傅慎时从前的事,便心知肚明地不多问了。 红豆才在七公主宫里坐了没多久,皇后的人便过来请她,红豆跟着坤宁宫的人去见了皇后,可巧薛长光也在。 薛长光自从祖父与祖母去世之后,守孝的时间和中间间隔的时间,加起来有三年多,这才出了孝期几个月,薛夫人挑剔,家世低的看不上,他的亲事到现在还未定下,皇后都着急上了。 皇后思来想去还是中意长乐郡主,且这三年里,长兴侯府的嘴巴封得紧,京里没有人敢议论宁王府的闲话,红豆的身世,不过一段野史,谁也不敢再提。若她娘家能和宁王做亲,真是再好不过,她儿子继承大统的机会就大多了。 红豆早知道皇后的心思,不敢轻易露出半点示好之意,次次见了皇后,都态度恭敬,客气疏离,这次也是。 皇后倒没指着靠红豆春心萌动,说动宁王主动示好,她存了叫皇帝赐婚的心思,眼下不过是想红豆不要太排斥薛长光而已,便只笑着同红豆道:“郡主既来了,怎么不来本宫宫里坐坐。” 红豆起身回话,道:“恐叨扰娘娘,没敢过来打搅。” 皇后仪态端庄,微微地笑着,朝薛长光道:“本宫乏了,你替我送长乐郡主回去吧。” 薛长光表情淡然,道:“是。” 皇后说是让薛长光送,坤宁宫里的宫女还是跟了过去,远远儿地跟在两人身后,既不打搅,又不至于跟丢了。 薛长光和红豆两人走在皇宫长长的甬道上,谁也没有话说。 紫禁城很大,坤宁宫在后宫,这一路上出去,没有轿子,还得走许久许久,红豆脸都崩僵了。 薛长光是个厉害人物,他也一句都不说,脸皮瞧着还不僵。 红豆绷不住了,伸手揉了揉脸颊,薛长光似乎也松了口气,转头看了她一眼,淡笑道:“郡主只当我不在,大可自在一些。” 红豆笑笑道:“好,你也当我不在。” 两人走了许久,可不巧的是,出宫路上碰到了傅慎时! 傅慎时本来跟在宫人身后,瞧见这俩人走一起,单手横小腹前,另一只手拿着折子,横眉冷脸,大步走了过去。 红豆莫名心虚,随后一想,是皇后乱点鸳鸯谱,她心虚什么! 她见了傅慎时便是一脸笑。 薛长光则真的心虚,今儿真的是碰巧了,皇后叫他来宫中,谁知道长乐郡主竟也来了,还加傅慎时给撞见了,他这是造了什么孽。 三人相见,便停下来见礼。傅慎时身边的宫人很乖觉地退开几步。 傅慎时先给红豆作揖行礼,叫了一声“长乐郡主”。 薛长光没有官职,傅慎时是正正经经的从六品官员,他便给傅六行礼,作揖道:“傅编撰。” 傅慎时略一点头,冷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薛长光身后的甬道上。 薛长光一抬头,就看见了傅慎时的冷脸,哦不,是黑脸,他又顺着傅六的视线扭头看了一眼,坤宁宫的宫人跟得太远了……营造了一种他和长乐郡主单独相处的假象! 两人做了许多年的朋友,虽说有些年没见面了,彼此有些脾性,还是熟悉的。 薛长光摸了摸鼻子,脸上挂着委屈的讪笑,这叫什么事儿。 他问傅慎时:“你不在翰林院,怎么跑宫里来了?这是要去皇极殿吗?” 傅慎时点一点头,算是应了,他以低柔的声音问红豆:“你怎么进宫来了?” 红豆答道:“原是见七公主来的,皇后召见,正好薛郎君也在,皇后便让他送我出去。你呢,皇上召你进来的吗?” 傅慎时颔首道:“是。《永成大典》还有几月就修完了,皇上召我去问一问。” 薛长光笑了一下,傅慎时真是好运道,《永成大典》修了十几年了,偏他入了翰林院的这一年就要修好了,永世之功,他也沾得一份。 傅慎时的目光移到薛长光脸上,只瞧了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很快就扭头同红豆道:“劳累郡主自己出宫去,我与薛郎君说几句话。” 红豆求之不得,点了头便走了,她身后的宫人迅速跟上来送她出宫。 薛长光也并不想送红豆,如此正好,宫人走了,他也清净了。 他笑着收回视线的时候,发现傅慎时正眸色冷淡地平视他,便敛了浅笑,道:“……你这么看我干嘛?我也是被迫的。” 傅慎时幽幽道:“这么说,送长乐郡主还委屈你了?” 薛长光:??? 他什么时候这么说了?他只是解释缘由一下而!已! 薛长光表情淡淡地道:“你要我与我说什么?” 傅慎时漫不经心道:“没有什么,你且走吧,我去见皇上了。告辞。” 薛长光:??? 所以……傅慎时所谓的有话跟他说,只是想将他和长乐郡主分开而已? 薛长光正在思考,傅慎时真这么小气吗? 傅慎时便道:“一会子你走慢点,别追上她了。” 薛长光嘴角一抽,大抵是确定了,有了心上人的男人,就是这么小肚鸡肠,他嘴角扯了一下,道:“……知道了。” 傅慎时与薛长光分开之后,便去见了皇帝。 自傅慎时中状元那日,大殿之上奏对之后,君臣二人,并未见过面。 皇帝闲了一些,便找了个由头召见傅慎时入宫。傅家六郎的双腿好了,他很欣慰,大业多一栋梁之才,他更欣慰! 皇帝留了傅慎时说到天色擦黑,才放了他走。 傅慎时回家的时候,红豆已经和宁王一起用晚膳了,父女二人如常一样,用晚膳的时候并不说话,待饭罢了,移步去次间里坐下说话。 红豆心里惦记傅慎时说的修《永成大典》的事,便问了宁王。 宁王笑道:“他投生到现在,正好中了今科状元,真是运气好。” 红豆不懂,宁王便解释给了她听。 红豆也是一喜,傅慎时运气还真是挺好的,大概老天爷都在补偿他吧! 可是……傅慎时到底不是主要编修者,光靠此功,怕是不足够立刻站稳脚跟啊,关于土司改土归流的折子,即便他上了,若无猛将擒贼先擒王,这便是道无用的折子。 她不知道,傅慎时在卖什么关子,到底什么法子能让长兴侯府心甘情愿地允了这门婚事,并且主动上门来提亲呢? 傅慎时没有让红豆等太久。 四月十五,上早朝的时候,几个部的尚书奏禀了三年前灾后重建的结果,事到如今,那场灾难带来的恶果,已渐渐消灭,大业最大的内患终于平息,暂时得以国泰民安。 各部自当论功行赏,除开一些能臣,还有二皇子得到了无数褒奖,因为他手里的善财司,实实在在地替国家收取了巨额财政收入。 大殿之上,天子问二皇子想要什么奖赏。 二皇子却道:“儿臣不能冒领此功。” 大殿之上顿时寂静,皇帝坐在龙椅上,身子侧倾,支着耳朵去听,道:“你说什么?” 二皇子朗声道:“儿臣说,儿臣不能冒领此功。” 天子连忙问:“何出此言?” 二皇子道:“善财司,是三年多前,翰林院傅编撰去云南之前,交付与儿臣,且列了诸多施行之法,先如今善财坊各项规矩,皆出自傅编撰之手。” 大殿上,如水沸腾,议论开来,傅编撰不就是、不就是今科状元郎吗?不就是长兴侯府的傅六吗?!他竟三年前就显出了经天纬地之才?! 二皇子继续道:“当年傅编撰离京之前,生死未卜,临行前将心血托付于儿臣。儿臣不敢冒领功劳,一直未曾声张,也未敢要父皇嘉奖,如今傅编撰回来了,父皇若要论功行赏,自该赏赐他,而非儿臣。” 天子脑子里想的全是与傅慎时在皇极殿相谈时,这位年轻的状元郎说的话。傅慎时给出的治土司的建议周全可用,但状元郎毕竟年轻,他未敢轻易取用,今日却没想到,善财司之法居然出自傅慎时之手! 善财坊票的制造、防伪之法,其中的经营门道,都不是常人能想出来的。善财司里每年的收入有目共睹,抵得上赋税的一小半,且这些银钱,全由二皇子经手,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几年来水利与道路的修建,百姓深受其惠。 这功不赏不可。 天子记下傅慎时的功劳,另论其余大臣之功。 次日,天子又召傅慎时入宫,赐了座,笑着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其实天子都想好了,长兴侯自三年前,被罚为降等袭爵,傅家有此等好儿郎,天恩重沐傅家,也为不可。 傅慎时从座上起来,跪于御前,伏地求道:“微臣别无所求,但求皇上赐婚。” 皇帝灰眉略抬,长胡微动,道:“赐婚?” 傅慎时和长乐郡主的事,他不是全然没有听说,近来皇后也常常给他吹枕风,他都给挡回去了,倒没想到傅慎时遇到这么大的恩宠,竟提了这个。 皇帝“唔”了一声,缓声道:“起来说话。” 傅慎时依言站起来,却还低着头。 皇帝实事求是道:“谨光,朕很欢喜你,不过长乐郡主的婚事,朕不能轻易答应你。若……宁王许可,朕便下旨赐婚,若他不许,朕便别无他法。” 傅慎时欢欣之色溢于眉宇之间,他复又跪下道:“微臣叩谢皇上。” 只要天子应了,圣旨必赐! 皇帝挥退了傅慎时,便着人去请了宁王进宫。 兄弟二人相见,宁王行了大礼,皇帝笑着让他别拘礼,请了宁王进去下棋喝茶。 棋局之间,皇帝一边落子,一边道:“你不是替你家丫头担忧婚事吗?朕有一人,不知你满不满意。” 宁王大抵猜到一些,但他不知道傅慎时怎么会有这种能耐,请动天子说情,装了糊涂问道:“皇上您说。” 皇帝笑呵呵道:“朕看状元郎配长乐正好,你意下如何?” 宁王手腕顿了片刻而已,便顺利落下一子,道:“臣也听说状元郎品学兼优……” 皇帝大喜,道:“那好,朕便做个媒人,替长乐赐婚。” 宁王谢了恩,出宫的路上,他心情很复杂。傅慎时能求了皇帝赐婚,红豆嫁去长兴侯府,永远不会有人敢欺负她,可若是傅慎时欺负她,她这辈子也不可能和离。 做父母的总不能跟着孩子一生一世,宁王还是想开了,路是女儿自己选的,目前看来是没有选错的,他且放心地将女儿托付出去好了。 宁王四十岁左右才得回女儿,养在身边三年多,日日相伴,女儿又十分孝顺,他一想到就将女儿交付出去,心里一阵心酸,骑马回了家,躲在书房哭了一场,才去告诉红豆此事。 红豆都听懵了,天子赐婚!天子替傅慎时赐婚! 她小心翼翼地问宁王:“父亲,难道是您……去求的皇上?” 宁王没好气道:“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 求着傅慎时来娶他女儿,他做不到! 红豆道:“那……是他去求的皇上?” 宁王点一点头,将皇帝赐婚的缘故说了。 红豆听完更懵了,竟是因为善财坊的缘故! 原来傅慎时自三年前出京之时,就打上了这个主意! 他还让她过了三年就不必等呢,哄鬼呢,他都替她铺了多少路……还说让她别等,口是心非的家伙。 没过两日,圣旨就拟好了,内官先后去了十王府和长兴侯府宣旨。 红豆早知此事,没有任何讶异,只是欢喜。 长兴侯府则炸开了锅,长兴侯和秦氏万万没想到,天子会赐婚,傅慎时便是中了状元,若非天子要将公主嫁到侯府,怎么可能会给他赐婚的殊荣! 166阅读网 132 第 132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三章 傅慎时想娶红豆, 长兴侯与秦氏心里都是清楚的。 但傅慎时中会元的时候,很让他们落了面子,秦氏便一直压着没提两人的亲事, 她在等, 等儿子来求她,一则是想让傅慎时服软,二则长乐郡主毕竟身份贵重, 没有哪个婆婆希望家里的媳妇不服管教。 秦氏万万想不到, 傅慎时一直耐着性子不去求她,并不是在跟她赌气,而是直接求到了皇帝跟前。 傅慎时什么事都不跟他们商量, 秦氏心里有些怒气,即便如此, 圣旨来了,她仍旧只能乖顺地带着家眷跪迎。 内官拿着圣旨, 当众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有德,成人之合,今翰林院编撰傅谨光才高出众, 品行优良, 尚未婚配。真定府宁王之女长乐郡主, 柔婉有仪, 慧敏贤良, 可为佳偶。着有司择吉日。望姻昏敦睦, 以慰朕心。钦此。” 长兴侯与秦氏跪聆圣旨,傅慎时上前接旨。 秦氏打点过内官,待人走后,瞧了傅慎时一眼。 长兴侯吊着废掉的一只手臂,肃然地凝视着傅慎时,沉声道:“随我去将圣旨供奉好。” 傅慎时大步跟去祠堂,秦氏带着其他爷们儿和女眷一道跟着过去。 供好了圣旨,长兴侯出了祠堂,深深地看了傅慎时一眼,道:“跟我来书房。” 秦氏亦随了过去。 一家三口入了书房,独独长兴侯坐下,傅慎时与秦氏皆站着。 书房里半晌没有人说话,傅慎时就这样站在隔扇前,像一颗青松挡着从隔扇方孔里照进来的光,挺拔逼人。 长兴侯缓缓地开了口,抬头望着傅慎时道:“婚姻大事,为何不与父母商量?你可知道这样传出去,是为不孝,与你官声有碍。” 秦氏摇摇头,走到长兴侯身边坐下,皱着眉朝傅慎时道:“你这般为她……男儿志在天下,不知道你将来怎么光耀门楣!” 傅慎时供了手,冷声道:“儿子此举,只为叫父母亲知道,儿子的夫人,是儿子自己求来的,并非父母之命。仅此而已。” 他的夫人,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求来的。 秦氏一脸憔悴之色,一时愣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长兴侯的背忽然弯了,面有疲倦之色,挥挥手道:“你走吧,既有圣旨,家中自会替你操持婚事。” 傅慎时做了深揖,道:“儿子谢过父母亲。” 待他走后,长兴侯嘱咐秦氏道:“你好生操办,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暂且都拿去给郡主做聘礼,不可叫皇上以为咱们轻慢郡主。” 秦氏原是很会计较利弊的人,她自然不会得罪皇帝和宁王,眼下长乐郡主嫁过来,于侯府大大有益,不过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傅慎时先斩后奏罢了。 宁王府也迎了圣旨。 红豆自是欢喜,宁王却是心酸,自己带在身边养了几年的姑娘,又是教她骑马打猎,又是教她琴棋书画,虽然她也学太好,到底是他的骨肉,哪里舍得。 宁王夜里独酌,醉了。 红豆次日去请安,闻着酒气,方知道宁王独自饮酒,她便有了些愧疚之心,这个时代,姑娘嫁了,回娘家不易,何况宁王封地在真定,父女两人再见面更是不容易。 别离是人生必经之苦。 皇帝下了圣旨,长兴侯府很快便过了三礼,接下来就是纳征。 秦氏很顾着颜面,依着长兴侯的意思,预备下很重的聘礼,比世子傅慎明娶世子夫人的时候还要丰厚。 长乐郡主身份摆在这儿,又是天子赐婚,另两个倒是没得比,而且姜氏与三太太都是贤惠之人,并无半点不快。 反倒是分出去的另外两房颇有微词,不过二房与三房,自从经了长兴侯府几年前的那场动荡之后,元气大伤,江河日下,前年就有与长兴侯府并回来的意思,还请动了老夫人出面,秦氏冷着脸就给拒了。 秦氏替傅慎时备好了聘礼,着人将礼单送过去给他过目。 傅慎时才下了衙门,回院子便略扫了一眼聘礼,家里人大事很是很拎得清,聘礼下得不错。 不过还不够。 傅慎时派了前院的时砚出去给王武递信,请汪先生过来一趟。 汪先生次日就赶到了城里,趁着中午傅慎时休息的空档,与他在翰林院附近的酒楼里商议聘礼的事。 傅慎时问汪先生:“我请先生备的东西可都备下了?” 汪先生笑着点头,奉上厚厚的十几张礼单,道:“您瞧瞧。” 傅慎时一个个地扫过去,频频点头,这些年春园攒下了不少钱,全在汪先生名下,侯府也没有资格占去,他如今将一半的现钱全置办了聘礼,送去宁王府,以后便是红豆的嫁妆。 汪先生办事细致,傅慎时没有可挑剔的,他道:“就请先生尽快将聘礼都运到我原先的旧宅里去,待我下聘前整理好。” 汪先生起身笑道:“必不会耽误六爷亲事。” 傅慎时点一点,与汪先生一道离开。 五月十八,是个良辰吉日,长兴侯府准备挑这一日去下聘,傅慎时提前一天将他手里的聘礼单子给了秦氏。 秦氏一看单子,脖子都粗红了,这份单子上的聘礼比侯府的多了好几倍! 她问傅慎时:“这是你的私产?!” 傅慎时淡声道:“友人赠之。母亲送去宁王府上便是。” 秦氏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没有话可以说,她已经拿捏不住这个孩子了,即便是搬出孝道,他也不吃这一套,他反倒是仗着长兴侯府要倚着他维持风光,家里人投鼠忌器,便越发放肆不羁。 这四年秦氏在外面受了许多白眼,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还是宁愿做风风光光的长兴侯夫人。 秦氏收了单子,也没别的话说。 十八日早晨,侯府去下聘,聘礼占满了街道,再度万人空巷——多少年了,再没见过这般气派的婚事了。 宁王去接聘礼单子的时候,也大吃一惊,他早预料好了,长兴侯府家底薄,一万两已是很好的心意,没想到入眼的多是各类珍贵的和田玉,譬如羊脂玉簪、戒指一类,还有龙眼大的南珠、东珠和其他珍稀木珠,林林总总粗略一算,竟有七八万两之多! 宁王心里舒服了一些,他招待完侯府的人,下午去找红豆看聘礼单子的时候,终于说了句傅慎时的好话,他笑着说:“他这才叫有心了。” 红豆享了几年的福,并不缺银钱,对这些东西本无兴趣,但是傅慎时的心意,她为着这份心意,也开心了许久。 下了聘,随后便是纳征。 红豆的婚事很多细节都是宁王亲自过手,他等占卜了吉日之后,又悄悄地将他在京城的良田给卖了一些,兑换成银票,加到红豆的嫁妆里去——总要比长兴侯府给的聘礼多些才行吧! 五月二十九,两人成亲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就有宫里的嬷嬷过来给红豆讲夫妻之事,红豆这方面理论经验很丰富,听着听着就走神了,脑子里早就出现了两只小人,不过碍于嬷嬷在,绷着个脸,也没敢笑,抿着唇,乖巧害羞的模样。 长兴侯府里,傅慎时简直彻夜难眠,他早想过会娶她是什么样子,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了,他还是紧张失眠了。 光明正大地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想想都乐得不行,傅慎时委实睡不着,又从床上爬起来,在院子里练剑。 傅慎时练完了剑,忽然觉着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秦氏送来的通房他没要,但该学的还是得再学学。 他挑灯夜战,又将有人体经脉的医书和那种书翻看了一遍。 傅慎时等呀等呀,终于等到天上现了第一缕光,他要去亲迎了。 时砚进了内院伺候傅慎时穿戴,秦氏的大丫鬟过来给傅慎时梳头,挑剔其他细节,一切妥当之后,他便出门,骑着高大的骏马,带着迎亲队伍,往十王府去。 十王府里,红豆也上了厚厚的新娘妆,几层□□,描眉涂口脂,天仙儿也给你画成泥人的脸,丑得认不出自己。 她一边紧张地攥着帕子,一边照镜子腹诽:这才新婚第一天,若吓死丈夫也算奇闻。 很快外边有婆子进来报道:“迎亲队伍来了!状元郎来了!” 红豆脑袋上被人盖上了囍帕,她低头站起身,扶着丫鬟的手出去,嘴角挂了笑,现在外边人都叫傅慎时作“状元郎”,而不是侯府六郎,甚好甚好。 大业成婚还有让兄弟拦门的规矩,红豆没有兄弟,过来替她拦门的是几个皇子。 傅慎时到了大门口,他身后跟着四五个人,一个是薛长光,另外几个分别是几位皇子的小舅子。 一山更比一山高。 拦门的过场,很快就走过去了。 傅慎时进了大厅,给宁王行了礼,红豆便穿着红嫁衣,顶着盖头,被人牵出来。 他看不见她的脸,便看了看她的手,很熟悉,他便安了心。 宁王刚想开口,就哽咽了,平复了许久,才亲自将红豆交到傅慎时手上,克制着道:“从今以后,你们两个人要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剩下的话,他就说不出口了。 红豆忍了许久,这会子憋不住了,滚烫的眼泪从囍帕里掉下来,滴在宁王的手上。 她前世父母缘薄,这一辈子,宁王待她很好很好了。 两人终究是拜别了宁王,宁王若非是她父亲,只怕是忍不了这样的场面。 166阅读网 132 第 132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三章 傅慎时想娶红豆, 长兴侯与秦氏心里都是清楚的。 但傅慎时中会元的时候,很让他们落了面子,秦氏便一直压着没提两人的亲事, 她在等, 等儿子来求她,一则是想让傅慎时服软,二则长乐郡主毕竟身份贵重, 没有哪个婆婆希望家里的媳妇不服管教。 秦氏万万想不到, 傅慎时一直耐着性子不去求她,并不是在跟她赌气,而是直接求到了皇帝跟前。 傅慎时什么事都不跟他们商量, 秦氏心里有些怒气,即便如此, 圣旨来了,她仍旧只能乖顺地带着家眷跪迎。 内官拿着圣旨, 当众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有德,成人之合,今翰林院编撰傅谨光才高出众, 品行优良, 尚未婚配。真定府宁王之女长乐郡主, 柔婉有仪, 慧敏贤良, 可为佳偶。着有司择吉日。望姻昏敦睦, 以慰朕心。钦此。” 长兴侯与秦氏跪聆圣旨,傅慎时上前接旨。 秦氏打点过内官,待人走后,瞧了傅慎时一眼。 长兴侯吊着废掉的一只手臂,肃然地凝视着傅慎时,沉声道:“随我去将圣旨供奉好。” 傅慎时大步跟去祠堂,秦氏带着其他爷们儿和女眷一道跟着过去。 供好了圣旨,长兴侯出了祠堂,深深地看了傅慎时一眼,道:“跟我来书房。” 秦氏亦随了过去。 一家三口入了书房,独独长兴侯坐下,傅慎时与秦氏皆站着。 书房里半晌没有人说话,傅慎时就这样站在隔扇前,像一颗青松挡着从隔扇方孔里照进来的光,挺拔逼人。 长兴侯缓缓地开了口,抬头望着傅慎时道:“婚姻大事,为何不与父母商量?你可知道这样传出去,是为不孝,与你官声有碍。” 秦氏摇摇头,走到长兴侯身边坐下,皱着眉朝傅慎时道:“你这般为她……男儿志在天下,不知道你将来怎么光耀门楣!” 傅慎时供了手,冷声道:“儿子此举,只为叫父母亲知道,儿子的夫人,是儿子自己求来的,并非父母之命。仅此而已。” 他的夫人,是他历经千辛万苦求来的。 秦氏一脸憔悴之色,一时愣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长兴侯的背忽然弯了,面有疲倦之色,挥挥手道:“你走吧,既有圣旨,家中自会替你操持婚事。” 傅慎时做了深揖,道:“儿子谢过父母亲。” 待他走后,长兴侯嘱咐秦氏道:“你好生操办,家里还有多少银子暂且都拿去给郡主做聘礼,不可叫皇上以为咱们轻慢郡主。” 秦氏原是很会计较利弊的人,她自然不会得罪皇帝和宁王,眼下长乐郡主嫁过来,于侯府大大有益,不过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傅慎时先斩后奏罢了。 宁王府也迎了圣旨。 红豆自是欢喜,宁王却是心酸,自己带在身边养了几年的姑娘,又是教她骑马打猎,又是教她琴棋书画,虽然她也学太好,到底是他的骨肉,哪里舍得。 宁王夜里独酌,醉了。 红豆次日去请安,闻着酒气,方知道宁王独自饮酒,她便有了些愧疚之心,这个时代,姑娘嫁了,回娘家不易,何况宁王封地在真定,父女两人再见面更是不容易。 别离是人生必经之苦。 皇帝下了圣旨,长兴侯府很快便过了三礼,接下来就是纳征。 秦氏很顾着颜面,依着长兴侯的意思,预备下很重的聘礼,比世子傅慎明娶世子夫人的时候还要丰厚。 长乐郡主身份摆在这儿,又是天子赐婚,另两个倒是没得比,而且姜氏与三太太都是贤惠之人,并无半点不快。 反倒是分出去的另外两房颇有微词,不过二房与三房,自从经了长兴侯府几年前的那场动荡之后,元气大伤,江河日下,前年就有与长兴侯府并回来的意思,还请动了老夫人出面,秦氏冷着脸就给拒了。 秦氏替傅慎时备好了聘礼,着人将礼单送过去给他过目。 傅慎时才下了衙门,回院子便略扫了一眼聘礼,家里人大事很是很拎得清,聘礼下得不错。 不过还不够。 傅慎时派了前院的时砚出去给王武递信,请汪先生过来一趟。 汪先生次日就赶到了城里,趁着中午傅慎时休息的空档,与他在翰林院附近的酒楼里商议聘礼的事。 傅慎时问汪先生:“我请先生备的东西可都备下了?” 汪先生笑着点头,奉上厚厚的十几张礼单,道:“您瞧瞧。” 傅慎时一个个地扫过去,频频点头,这些年春园攒下了不少钱,全在汪先生名下,侯府也没有资格占去,他如今将一半的现钱全置办了聘礼,送去宁王府,以后便是红豆的嫁妆。 汪先生办事细致,傅慎时没有可挑剔的,他道:“就请先生尽快将聘礼都运到我原先的旧宅里去,待我下聘前整理好。” 汪先生起身笑道:“必不会耽误六爷亲事。” 傅慎时点一点,与汪先生一道离开。 五月十八,是个良辰吉日,长兴侯府准备挑这一日去下聘,傅慎时提前一天将他手里的聘礼单子给了秦氏。 秦氏一看单子,脖子都粗红了,这份单子上的聘礼比侯府的多了好几倍! 她问傅慎时:“这是你的私产?!” 傅慎时淡声道:“友人赠之。母亲送去宁王府上便是。” 秦氏想说什么,忽然发现没有话可以说,她已经拿捏不住这个孩子了,即便是搬出孝道,他也不吃这一套,他反倒是仗着长兴侯府要倚着他维持风光,家里人投鼠忌器,便越发放肆不羁。 这四年秦氏在外面受了许多白眼,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还是宁愿做风风光光的长兴侯夫人。 秦氏收了单子,也没别的话说。 十八日早晨,侯府去下聘,聘礼占满了街道,再度万人空巷——多少年了,再没见过这般气派的婚事了。 宁王去接聘礼单子的时候,也大吃一惊,他早预料好了,长兴侯府家底薄,一万两已是很好的心意,没想到入眼的多是各类珍贵的和田玉,譬如羊脂玉簪、戒指一类,还有龙眼大的南珠、东珠和其他珍稀木珠,林林总总粗略一算,竟有七八万两之多! 宁王心里舒服了一些,他招待完侯府的人,下午去找红豆看聘礼单子的时候,终于说了句傅慎时的好话,他笑着说:“他这才叫有心了。” 红豆享了几年的福,并不缺银钱,对这些东西本无兴趣,但是傅慎时的心意,她为着这份心意,也开心了许久。 下了聘,随后便是纳征。 红豆的婚事很多细节都是宁王亲自过手,他等占卜了吉日之后,又悄悄地将他在京城的良田给卖了一些,兑换成银票,加到红豆的嫁妆里去——总要比长兴侯府给的聘礼多些才行吧! 五月二十九,两人成亲的日子。 前一天晚上,就有宫里的嬷嬷过来给红豆讲夫妻之事,红豆这方面理论经验很丰富,听着听着就走神了,脑子里早就出现了两只小人,不过碍于嬷嬷在,绷着个脸,也没敢笑,抿着唇,乖巧害羞的模样。 长兴侯府里,傅慎时简直彻夜难眠,他早想过会娶她是什么样子,可当这一天真正来临了,他还是紧张失眠了。 光明正大地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想想都乐得不行,傅慎时委实睡不着,又从床上爬起来,在院子里练剑。 傅慎时练完了剑,忽然觉着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秦氏送来的通房他没要,但该学的还是得再学学。 他挑灯夜战,又将有人体经脉的医书和那种书翻看了一遍。 傅慎时等呀等呀,终于等到天上现了第一缕光,他要去亲迎了。 时砚进了内院伺候傅慎时穿戴,秦氏的大丫鬟过来给傅慎时梳头,挑剔其他细节,一切妥当之后,他便出门,骑着高大的骏马,带着迎亲队伍,往十王府去。 十王府里,红豆也上了厚厚的新娘妆,几层□□,描眉涂口脂,天仙儿也给你画成泥人的脸,丑得认不出自己。 她一边紧张地攥着帕子,一边照镜子腹诽:这才新婚第一天,若吓死丈夫也算奇闻。 很快外边有婆子进来报道:“迎亲队伍来了!状元郎来了!” 红豆脑袋上被人盖上了囍帕,她低头站起身,扶着丫鬟的手出去,嘴角挂了笑,现在外边人都叫傅慎时作“状元郎”,而不是侯府六郎,甚好甚好。 大业成婚还有让兄弟拦门的规矩,红豆没有兄弟,过来替她拦门的是几个皇子。 傅慎时到了大门口,他身后跟着四五个人,一个是薛长光,另外几个分别是几位皇子的小舅子。 一山更比一山高。 拦门的过场,很快就走过去了。 傅慎时进了大厅,给宁王行了礼,红豆便穿着红嫁衣,顶着盖头,被人牵出来。 他看不见她的脸,便看了看她的手,很熟悉,他便安了心。 宁王刚想开口,就哽咽了,平复了许久,才亲自将红豆交到傅慎时手上,克制着道:“从今以后,你们两个人要相敬如宾,相濡以沫……” 剩下的话,他就说不出口了。 红豆忍了许久,这会子憋不住了,滚烫的眼泪从囍帕里掉下来,滴在宁王的手上。 她前世父母缘薄,这一辈子,宁王待她很好很好了。 两人终究是拜别了宁王,宁王若非是她父亲,只怕是忍不了这样的场面。 166阅读网 133 第 133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四章 红豆从王府出去的时候,一直和傅慎时牵着红巾子, 她盖着盖头, 只瞧得见自己脚上的绣花鞋, 走路走得很慢。 傅慎时略用力拽了一下红巾, 在她身边低声道:“别怕,我牵着你呢。” 红豆稍稍安了心,与他一道走出了王府。 出了门,上了轿子, 红豆似乎还能感觉到宁王一路追了出来, 她坐在轿子里, 身子轻轻一晃, 轿子便起了。 红豆以前不觉得婚嫁是什么很悲伤的事,但在这里出嫁, 她的确很难过, 就好像跟家人的关系都斩断了。 红豆不敢擦眼睛, 生怕把眼妆弄脏了, 揭帕子的时候,叫人笑话,眼泪都是直接落在了她手背上。 幸而宁王府离长兴侯府也不远,没多久红豆就到了侯府,她也平复了心情。 轿子停下的时候,搭着丫鬟的手, 下了轿子, 再次牵着红巾子, 踏着大红色的毯子,随着震耳的喜炮声,进了长兴侯府。 侯府的路红豆很熟悉,自进了院子,便是往重霄院去,也就是说,两人婚后便还住在重霄院。 夫妻二人身边吹吹打打地往了重霄院正屋厅里去,与傅慎时一起,在长兴侯和秦氏面前,拜了天地,直到“夫妻对拜”的时候,红豆晕乎乎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嘴角也浮着笑容,他俩成亲了! 随后,红豆进了喜房。 宁王府的妈妈昨儿就来了新郎家设置喜房,这叫铺房,红豆坐在软绵又舒服的大喜被上,低了头。 喜房里闹哄哄的,听声音,世子夫人和三太太都是在的,好像盼哥儿也在。 傅慎时穿着大红喜服,从喜婆手里接过了楠木的秤,挑开红豆头上的喜帕,深深地看过去,却见她脸盘子涂得十分白,眉毛细细的一条,要不是认得那双眼睛,其实都看不太出来这是红豆了。 红豆见过自己脸上的妆,丑得让人难为情,她都难堪得不好意思抬头了。 傅慎时以为她害羞,便笑着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凑在她耳朵边道:“一会儿人就走了。”他又补了一句道:“今天很好看呢。” 呕。 红豆忍不了,傅慎时这谎话说得太没水准了! 偏屋子里的人也全是一嘴喜庆和夸赞的话,红豆险些都快觉得自己审美出问题了,她抬头略扫了一眼,除了大房的,二房三房的人都来了,独独缺了二太太。 红豆不知道,二太太与傅二和离回家了。 喜婆过来,往两个人身上撒喜果,花生红枣一类,和他们屁股底下坐的是一样的,红豆闭着眼,生怕砸她嘴里,她不喜欢吃这些。 傅慎时倒是一副“你尽管来”的英勇样子。 随后姜氏接了丫鬟手里的盘子,夹了一块点心喂给红豆,笑问道:“生不生?” 红豆小声道:“生!” 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她还是害羞的。 众人哈哈大笑,调侃了两句。傅慎时也喜了,生!得生! 两人最后喝了合卺酒,两个匏瓜剖成两半,一人一个,里边装着酒,因为和匏是苦的,酒也苦,饮漱三次,便是“和匏”,以后要夫妻二人便要同甘共苦。 礼成,状元郎被妇人催着出去待客,傅慎时现在可是长兴侯府的担当,前院少不得他。 傅慎时走后,姜氏与三太太控场,先是走过去主动与红豆说话,介绍了其他家里的族亲,这妯娌两个声音轻柔温和,很叫人放松。 红豆笑着回应,她怕她们看不出来她在笑,便将嘴扬得大些。 姜氏是成过亲的人,新婚当日之事,她还历历在目,更是知道红豆的不自在,便打发了人出去,又转身同红豆笑道:“老六院里一直没人伺候,母亲叫我拨了八个丫鬟过来,我看你也带了六个丫鬟一个妈妈过来,也不知够不够,若不够,只管与我说。” 红豆的嫁妆太多了,虽说早上早就过来了,但放在院子里,只十几个女仆人,完全不够打理。 红豆便道:“多谢大嫂,劳烦你支使几个粗使婆子来,等我归拢了嫁妆,再打发她们回去。” 姜氏笑着点了点头,与三太太一道出去办。 红豆带来的妈妈要去料理嫁妆的事,丫鬟便过来打水替她卸妆洗脸。 因脸上傅的太厚了,红豆洗了许久,脸都拔干了,才终于洗干净,她一照镜子,脸皮都红了。 咕噜噜几声,她肚子也饿了,丫鬟终于去小厨房里做了吃食过来。 红豆自早上开始就没吃过,吃了一碗半的粥,才放下碗。 院子里忙了半下午,天色很快就黑了,妈妈过来同红豆禀事,说嫁妆都放进库房了,不过只是封箱放着,还未开箱,估摸着开箱整理出来,还得好几天。 红豆乏得很,点了两下头,都没开口说话,打了个哈切,眼睛水润润的,妈妈从外边进来,大笑着道:“郡主,爷回来了!” 红豆往外一看,这还早呢,晚宴还没散场,怎么就回来了! 她连忙道:“厨房和沐浴的水都备好了吗?” 丫鬟答道:“回郡主,早好了。” 红豆趿拉着鞋子,准备下榻,傅慎时便已经挑了帘子进来,脸色微红的瞧着她。 他的眼睛本就狭长有些冶艳,昂藏挺拔的身材,穿着大红衣裳,打着帘子,脑袋半低,这么一笑,迷得人挪不开眼。 红豆笑吟吟地看着他,眨巴着眼,问道:“怎么就回来了?” 傅慎时放下帘子,三两步就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扶她起来,顺便揉捏了两下,笑眯眯道:“叫了人替我挡酒,悄悄摸摸跑回来的。回都回了……你还要赶我走?” 红豆嗔他一眼,道:“快洗去吧你!水都给打好了。我给你拿衣服。” 傅慎时点点头,浓情蜜意的眼神才从红豆身上挪开。 红豆拿了衣裳给傅慎时,催着他出去,又立刻叫丫鬟煮些解酒的东西。 傅慎时沐浴很花了些功夫,小半个时辰才洗好,等他进房的时候,解酒茶都热了第二遍了。 红豆穿着中衣,歪在榻上,翻花绳——倒不是真绳子,而是一条红绸带,她从傅慎时衣服上取下来的,闲来无事翻着玩儿。 傅慎时洗净了过来,他的头发擦过了几道,还是湿漉漉的,披在肩上,脸上还带了几粒水珠子,他皮肤本来就很白,虽然逃难路上黑了一些,这几个月早养了回来,唇红面白,五官精致,才洗浴过,身上还带着一股清香……担得起秀色可餐几个字。 红豆停了手里的绸带,笑望他,也不说话。 傅慎时凝视红豆,摆摆手,目光一动不动,道:“把门锁好,夜里不要伺候。” 丫鬟们全部退了出去。 人一走,屋子里就清净了,气氛也暧昧了起来。 红豆一对眼珠子转动两下,如珠生辉,灵巧动人。 傅慎时大步走到榻前,将人横抱起,往床边走去,扔在床上,他将被子一扯,甩到墙边,敛眸笑道:“你可让我等太久了!” 红豆手里还拿着红绸布,直往后缩,双手抱着膝盖,红着脸笑道:“谁等谁!你怎么有脸说!” 傅慎时笑色愈深,放了帐子,上床去,拉着她一起盖在被子里。 屋子里的蜡烛是天色擦黑的时候点燃的,此时渐渐熄了火,烛光微弱。 傅慎时在上,抱着柔软的她,两人无阻碍相拥,他吻着她,呼吸也粗重了……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很不顺利,也很不美好,红豆怕疼,身子直扭,傅慎时却知道,第一次磨磨唧唧反而不好,便不许她动,可他一尝试,红豆便疼的要死,根本管不住她的双腿,傅慎时只好将她双手摁在她头顶,用红绸带三两下一绑,便死死地压住,用了些力气……让她一次痛完算了。 红豆眼泪汪汪的,傅慎时还在她耳畔道:“红豆……你今天真好看。” 红豆疼得要死,想起自己的妆容,哭得更厉害了。 呕。 骗人,他就是在骗人! 她身体紧绷着,根本没法放松,哪里都没法放松,傅慎时很快就缴械投降。 傅慎时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闷闷不乐地让红豆缓了会儿,没过多久,又纠缠上了,他还说,这次肯定不痛。 红豆疼得心有余悸,腹诽道:骗人,他又在骗人! 这次傅慎时没骗人,随后红豆就舒服了很多,甚至从帐子里传出浅浅的声音。 食髓知味,这头一夜,俩人折腾到天都快亮了,要不是红豆实在累了,眼皮子打架,实在撑不住了,傅慎时还不肯睡。 次日,傅慎时清早就醒了,他也不睡了,支颐看着红豆,等她醒。 红豆一醒来,见了个人脸,一下子就清醒了——床边有人,好陌生的感觉,又好熟悉。 她身上有些酸痛,蹙着眉,低吟了一声,傅慎时摸了摸她的头发,脸颊,脖子…… 红豆皱眉道:“别闹,一会子还要去磕头。” 傅慎时修长的手指都隔在被子上了,红豆拽紧被子,不许他在往下拉,傅慎时服软,道:“好吧,那我给你个东西。” 红豆狐疑道:“看什么?” 傅慎时眯了眯眼道:“昨天你不是很害怕吗……我给你看看你就不怕了。” 红豆脸红得能滴血,一脑袋蒙进被子里,她现在才不要看!!! 傅慎时哈哈大笑,隔着被子抱着她的脑袋,道:“快出来。” 红豆摇摇头,打定了主意要做缩头乌龟。 166阅读网 133 第 133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四章 红豆从王府出去的时候,一直和傅慎时牵着红巾子, 她盖着盖头, 只瞧得见自己脚上的绣花鞋, 走路走得很慢。 傅慎时略用力拽了一下红巾, 在她身边低声道:“别怕,我牵着你呢。” 红豆稍稍安了心,与他一道走出了王府。 出了门,上了轿子, 红豆似乎还能感觉到宁王一路追了出来, 她坐在轿子里, 身子轻轻一晃, 轿子便起了。 红豆以前不觉得婚嫁是什么很悲伤的事,但在这里出嫁, 她的确很难过, 就好像跟家人的关系都斩断了。 红豆不敢擦眼睛, 生怕把眼妆弄脏了, 揭帕子的时候,叫人笑话,眼泪都是直接落在了她手背上。 幸而宁王府离长兴侯府也不远,没多久红豆就到了侯府,她也平复了心情。 轿子停下的时候,搭着丫鬟的手, 下了轿子, 再次牵着红巾子, 踏着大红色的毯子,随着震耳的喜炮声,进了长兴侯府。 侯府的路红豆很熟悉,自进了院子,便是往重霄院去,也就是说,两人婚后便还住在重霄院。 夫妻二人身边吹吹打打地往了重霄院正屋厅里去,与傅慎时一起,在长兴侯和秦氏面前,拜了天地,直到“夫妻对拜”的时候,红豆晕乎乎的脑子终于清醒了过来,嘴角也浮着笑容,他俩成亲了! 随后,红豆进了喜房。 宁王府的妈妈昨儿就来了新郎家设置喜房,这叫铺房,红豆坐在软绵又舒服的大喜被上,低了头。 喜房里闹哄哄的,听声音,世子夫人和三太太都是在的,好像盼哥儿也在。 傅慎时穿着大红喜服,从喜婆手里接过了楠木的秤,挑开红豆头上的喜帕,深深地看过去,却见她脸盘子涂得十分白,眉毛细细的一条,要不是认得那双眼睛,其实都看不太出来这是红豆了。 红豆见过自己脸上的妆,丑得让人难为情,她都难堪得不好意思抬头了。 傅慎时以为她害羞,便笑着走了过去,坐在她身边,凑在她耳朵边道:“一会儿人就走了。”他又补了一句道:“今天很好看呢。” 呕。 红豆忍不了,傅慎时这谎话说得太没水准了! 偏屋子里的人也全是一嘴喜庆和夸赞的话,红豆险些都快觉得自己审美出问题了,她抬头略扫了一眼,除了大房的,二房三房的人都来了,独独缺了二太太。 红豆不知道,二太太与傅二和离回家了。 喜婆过来,往两个人身上撒喜果,花生红枣一类,和他们屁股底下坐的是一样的,红豆闭着眼,生怕砸她嘴里,她不喜欢吃这些。 傅慎时倒是一副“你尽管来”的英勇样子。 随后姜氏接了丫鬟手里的盘子,夹了一块点心喂给红豆,笑问道:“生不生?” 红豆小声道:“生!” 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她还是害羞的。 众人哈哈大笑,调侃了两句。傅慎时也喜了,生!得生! 两人最后喝了合卺酒,两个匏瓜剖成两半,一人一个,里边装着酒,因为和匏是苦的,酒也苦,饮漱三次,便是“和匏”,以后要夫妻二人便要同甘共苦。 礼成,状元郎被妇人催着出去待客,傅慎时现在可是长兴侯府的担当,前院少不得他。 傅慎时走后,姜氏与三太太控场,先是走过去主动与红豆说话,介绍了其他家里的族亲,这妯娌两个声音轻柔温和,很叫人放松。 红豆笑着回应,她怕她们看不出来她在笑,便将嘴扬得大些。 姜氏是成过亲的人,新婚当日之事,她还历历在目,更是知道红豆的不自在,便打发了人出去,又转身同红豆笑道:“老六院里一直没人伺候,母亲叫我拨了八个丫鬟过来,我看你也带了六个丫鬟一个妈妈过来,也不知够不够,若不够,只管与我说。” 红豆的嫁妆太多了,虽说早上早就过来了,但放在院子里,只十几个女仆人,完全不够打理。 红豆便道:“多谢大嫂,劳烦你支使几个粗使婆子来,等我归拢了嫁妆,再打发她们回去。” 姜氏笑着点了点头,与三太太一道出去办。 红豆带来的妈妈要去料理嫁妆的事,丫鬟便过来打水替她卸妆洗脸。 因脸上傅的太厚了,红豆洗了许久,脸都拔干了,才终于洗干净,她一照镜子,脸皮都红了。 咕噜噜几声,她肚子也饿了,丫鬟终于去小厨房里做了吃食过来。 红豆自早上开始就没吃过,吃了一碗半的粥,才放下碗。 院子里忙了半下午,天色很快就黑了,妈妈过来同红豆禀事,说嫁妆都放进库房了,不过只是封箱放着,还未开箱,估摸着开箱整理出来,还得好几天。 红豆乏得很,点了两下头,都没开口说话,打了个哈切,眼睛水润润的,妈妈从外边进来,大笑着道:“郡主,爷回来了!” 红豆往外一看,这还早呢,晚宴还没散场,怎么就回来了! 她连忙道:“厨房和沐浴的水都备好了吗?” 丫鬟答道:“回郡主,早好了。” 红豆趿拉着鞋子,准备下榻,傅慎时便已经挑了帘子进来,脸色微红的瞧着她。 他的眼睛本就狭长有些冶艳,昂藏挺拔的身材,穿着大红衣裳,打着帘子,脑袋半低,这么一笑,迷得人挪不开眼。 红豆笑吟吟地看着他,眨巴着眼,问道:“怎么就回来了?” 傅慎时放下帘子,三两步就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扶她起来,顺便揉捏了两下,笑眯眯道:“叫了人替我挡酒,悄悄摸摸跑回来的。回都回了……你还要赶我走?” 红豆嗔他一眼,道:“快洗去吧你!水都给打好了。我给你拿衣服。” 傅慎时点点头,浓情蜜意的眼神才从红豆身上挪开。 红豆拿了衣裳给傅慎时,催着他出去,又立刻叫丫鬟煮些解酒的东西。 傅慎时沐浴很花了些功夫,小半个时辰才洗好,等他进房的时候,解酒茶都热了第二遍了。 红豆穿着中衣,歪在榻上,翻花绳——倒不是真绳子,而是一条红绸带,她从傅慎时衣服上取下来的,闲来无事翻着玩儿。 傅慎时洗净了过来,他的头发擦过了几道,还是湿漉漉的,披在肩上,脸上还带了几粒水珠子,他皮肤本来就很白,虽然逃难路上黑了一些,这几个月早养了回来,唇红面白,五官精致,才洗浴过,身上还带着一股清香……担得起秀色可餐几个字。 红豆停了手里的绸带,笑望他,也不说话。 傅慎时凝视红豆,摆摆手,目光一动不动,道:“把门锁好,夜里不要伺候。” 丫鬟们全部退了出去。 人一走,屋子里就清净了,气氛也暧昧了起来。 红豆一对眼珠子转动两下,如珠生辉,灵巧动人。 傅慎时大步走到榻前,将人横抱起,往床边走去,扔在床上,他将被子一扯,甩到墙边,敛眸笑道:“你可让我等太久了!” 红豆手里还拿着红绸布,直往后缩,双手抱着膝盖,红着脸笑道:“谁等谁!你怎么有脸说!” 傅慎时笑色愈深,放了帐子,上床去,拉着她一起盖在被子里。 屋子里的蜡烛是天色擦黑的时候点燃的,此时渐渐熄了火,烛光微弱。 傅慎时在上,抱着柔软的她,两人无阻碍相拥,他吻着她,呼吸也粗重了…… 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很不顺利,也很不美好,红豆怕疼,身子直扭,傅慎时却知道,第一次磨磨唧唧反而不好,便不许她动,可他一尝试,红豆便疼的要死,根本管不住她的双腿,傅慎时只好将她双手摁在她头顶,用红绸带三两下一绑,便死死地压住,用了些力气……让她一次痛完算了。 红豆眼泪汪汪的,傅慎时还在她耳畔道:“红豆……你今天真好看。” 红豆疼得要死,想起自己的妆容,哭得更厉害了。 呕。 骗人,他就是在骗人! 她身体紧绷着,根本没法放松,哪里都没法放松,傅慎时很快就缴械投降。 傅慎时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闷闷不乐地让红豆缓了会儿,没过多久,又纠缠上了,他还说,这次肯定不痛。 红豆疼得心有余悸,腹诽道:骗人,他又在骗人! 这次傅慎时没骗人,随后红豆就舒服了很多,甚至从帐子里传出浅浅的声音。 食髓知味,这头一夜,俩人折腾到天都快亮了,要不是红豆实在累了,眼皮子打架,实在撑不住了,傅慎时还不肯睡。 次日,傅慎时清早就醒了,他也不睡了,支颐看着红豆,等她醒。 红豆一醒来,见了个人脸,一下子就清醒了——床边有人,好陌生的感觉,又好熟悉。 她身上有些酸痛,蹙着眉,低吟了一声,傅慎时摸了摸她的头发,脸颊,脖子…… 红豆皱眉道:“别闹,一会子还要去磕头。” 傅慎时修长的手指都隔在被子上了,红豆拽紧被子,不许他在往下拉,傅慎时服软,道:“好吧,那我给你个东西。” 红豆狐疑道:“看什么?” 傅慎时眯了眯眼道:“昨天你不是很害怕吗……我给你看看你就不怕了。” 红豆脸红得能滴血,一脑袋蒙进被子里,她现在才不要看!!! 傅慎时哈哈大笑,隔着被子抱着她的脑袋,道:“快出来。” 红豆摇摇头,打定了主意要做缩头乌龟。 166阅读网 134 第 134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五章 新婚第一日, 红豆要去谒见姑舅。 按照规矩, 红豆还要沐浴整洁,早起被傅慎时调戏过后,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 简单洗漱,叫丫鬟梳头, 自己速速上妆。 傅慎时歪在榻上, 端着小碗吃粥, 时不时往红豆的镜子前瞥一眼,瞧着她探着脑袋, 拿着眉笔刷刷地往眉毛上画, 动作迅速娴熟。 他在红豆身后笑问:“姑娘家都是你这样上妆的吗?” 红豆涂上口脂,抿了一下, 看着镜子问道:“什么样?我什么样?” 傅慎时笑了笑, 道:“说不出来,等会儿回来了, 我画给你看。” 红豆合上瓷器口脂盒,欢喜道:“好呀, 你还没给我画过画儿呢!” 傅慎时一想到他要画的姿势, 便先笑得双肩微颤。 红豆恍然不觉傅慎时的心思,画完了妆, 头上也簪戴完了, 便起身理了理裙子, 道:“走吧走吧, 领红包去了!” 傅慎时搁下碗,伸手牵着她往世安堂去。 路上,红豆问傅慎时道:“你把时砚安排哪儿去了?” 傅慎时答道:“他不便待在内院,我放去了前院做二等管事,他的妻子还没入院子,等明儿我就叫人进来,以后留在咱们院子里当差。” 红豆道:“甚好。” 傅慎时比红豆高大半个头,他眼皮子微垂,瞧着娇媚的眼,她的妆容浅淡,双眼灵动,其余之处若出水芙蓉般清丽,看着很舒心。她这几年好像都没怎么变,长相只是除掉了稚气而已,性格也还是那般。 他嘴边抿了个淡笑,很快又敛起来。 世安堂,老夫人、长兴侯和秦氏早等着了,一旁坐着的还有其他几个爷们儿太太跟盼哥儿。 傅慎时与红豆进了厅里,面色都变得严肃许多,尤其傅慎时,一冷下脸,整个人都显得孤冷难以亲近。 厅中间放了两个花团锦簇的软垫,旁边还有丫鬟奉茶。 傅慎时与红豆一道走去厅里跪下,分别接了丫鬟手里的茶,先后奉给老夫人、长兴侯和秦氏。 几位长辈喝了茶,分别给了红包,老夫人给的也就和傅三娶妻的时候一样,长兴侯和秦氏给的明显就厚多了。 红豆抬头接了秦氏的红包,刚要笑着谢过,一看见秦氏憔悴瘦削的脸颊,着实愣了片刻,随即便低头谢过。 秦氏的变化也太大了!不止是受了,更像是脸都要垮了,要不是红豆亲眼瞧见,根本不信秦氏会这样。 秦氏亦有些不自在地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这四年长兴侯府从云端跌入泥里,谁都能过来踩一脚,加之她往昔精于算计,略有些捧高踩低,这四年里被不少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身心不畅,自然容颜老的快。 长兴侯吊着手臂开了口,淡淡道:“都起来吧,老六,你带着你媳妇去认认兄嫂侄子侄女们。” 傅慎时与红豆双双应“是”起身。 傅慎时领着红豆一一见过家里亲人——其实她早就认识了,不过匆匆走个过场。 认完了家里的长辈和同辈,则轮到小辈来认他们。 傅慎时与红豆总算能坐下了,盼哥儿先过来的,他走到二人跟前,乖乖的叫了哥哥嫂子,只是因为与傅六和红豆不熟,声音很细弱。 傅慎时冷淡地“嗯”了一声,红豆明显瞧见盼哥儿肩膀一缩,似乎有些害怕,她便笑着递了一个红包过去。 接着其他房里的孩子也都过来叫人,轮到傅三的儿子的时候,傅慎时眉眼软和了一些,却也还是有些冷冰冰的,吓得小哥儿红包都没拿,哇哇地哭着跑去三太太怀里,嚷道:“怕……呜呜,娘,我怕……吃人……” 三太太抱着哥儿哄道:“轩哥儿别怕,你六叔不吃你。” 红豆忍不住侧眼打量傅慎时一眼,他就这么散漫地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眸子里神色冷冰,只是比从前瞧着没有那么阴郁了,的确还是不太好亲近。 她摸着茶杯腹诽,还以为他身体健全之后,人也转性了,看来只是人后与她笑闹,人前倒还是一本正经。 轩哥儿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认亲认到这里也差不多了,长兴侯和傅慎明先走一步,傅慎时便拉了一下红豆的袖子,起身淡声道:“老夫人,母亲,我们俩就先回去了。” 以前姜氏和三太太嫁来的时候,认完了亲便和家女眷一起打牌,或做针线,秦氏这会子也没留人,只说了声“去吧”。 傅慎时与红豆两人,便一道出了世安堂。 甬道上,二人比肩走着,红豆往他肩膀上轻轻靠了一下,打趣他道:“你怎么那副冷脸,都吓着小孩子了。” 傅慎时淡然道:“我怎么冷脸了?我从前不也这样?” 红豆笑着凑到他跟前道:“你在我面前可不是这样。” 傅慎时斜她一眼,轻声道:“你和别人能一样么。”随后又道:“何况我也不是故意摆出冷脸,在他们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可笑。难道还要强颜欢笑?” 红豆唇边缀笑,道:“谁让你强颜欢笑了,我不过是觉着吓着孩子不好。” 傅慎时有些嫌弃道:“一个个男孩儿,胆儿小的……我八岁的时候,都敢和儒士对诗了。” 红豆汗颜,又不是人人都是神童! 夫妻二人回了重霄院,院子里妈妈在训话,红豆过去交代几句,便着人去前院,将时砚媳妇叫进来交代差事。 这一忙,就到了吃午膳的时候。 两人饭后又歪在榻上,红豆问傅慎时几时上衙门,他道:“休了五日的假,昨日去了一日,不算今天,还有三天,明天你回门,又少一日……” 说着说着,傅慎时就从榻上站起来,把人抱去床上,可怜红豆肚子里的食物都没消化,拽着他的衣领蹙眉羞道:“你要白昼宣淫!” 不是红豆保守,实在是院子里人太多,被人瞧见也太难堪了。 傅慎时道:“门早关了,谁敢闯进来?院子里的事不是有你的配房妈妈和时砚媳妇管着么,又轮得到你操劳什么,你只管给我生个几个孩子。” 红豆更不肯了,她勾着他脖子红着脸道:“昨日新婚,没来得及与你说……” 育儿是个大问题,可不能稀里糊涂地要孩子。 傅慎时把人放在床上,单膝跪在床上,一把扯掉腰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要说什么?” 红豆感觉现在说好像有些来不及了,可她还是要说,便退到墙边,抱着枕头道:“生孩子难,养孩子更难……” 傅慎时回答的很快:“府里那么多人照顾个孩子还照顾不过来?再说了,咱俩的孩子,自然是心肝肉一样疼她。” 红豆嘟哝道:“你知道怎么疼孩子么……” 瞧他上午给孩子封红包的样子,实在不像很会和孩子相处的样子。 傅慎时已经拉开了衣领,望着她,道:“怎么不会。” 红豆还想说正经的,傅慎时上了床,根本没给她多说的机会,他还说:“疼孩子之前,得先疼他娘。” “……” 红豆被“疼”了,傅慎时自昨夜第一次“受挫”之后,接下来为了重振雄风,打的都是“旷日持久”战。 整个下午,两个人都腻在床上,当然也不是全然只做一件事,除了繁衍子嗣,二人还昏昏大睡,谁让他俩昨夜睡得太晚,早上起得太早。只是白日里睡多了,夜里不免睡不着,便昼夜颠倒起来,夜里到了院子里下锁的时候,两人睡意全无,红豆子时之后才有了睡意。 傅慎时不知怎的那般精力十足,都不知道累,红豆本身就嗜睡,下午每每醒来,见他都是醒的,都快发怵了,夜里她都要睡了,他还不困,她只好踢开他,一个人盖一条被子,躲着他。 傅慎时不肯,又钻进她被子里,抱着她,挠她的痒。 红豆忍不住笑呵呵问他:“还来!”她翻个身,也挠他的痒。 傅慎时抬腿缠着她的腿,轻轻挠她脚掌心,在她耳畔道:“我要跟你纠缠到底……” 红豆感受着他大腿的力道,康健有力,和从前萎缩之后,完全不是一个样子,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残废的缘故,他的腿十分光滑,似乎没有什么腿毛。 …… 新婚第二日回门的时候,红豆睡到天光大亮才起来,和傅慎时一起回十王府见了宁王。 宁王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他见两人恩爱和睦,也没说什么,只略问一些家常话,就说起了正事,说他准备留在京城,在神机营里训练士兵去。 夫妻二人很快就察觉出其中的意思,傅慎时先开了口问:“可是皇上的意思?” 宁王点了点头。 红豆拧着眉,道:“云南那么远……” 宁王红光满面,精神抖擞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何况我还没老。为父虽说多年没有出兵打仗,但也不是完全不事兵事,熟悉个半年便差不多了,到时候去的也不止我一人。” 他又转脸问傅慎时道:“那边你比我熟悉,有些事我还要细问你,你且随我到书房去。” 两个男人起身,往书房去,红豆感觉自己个多余的,她这么怎么一出嫁就失宠了???幻想中还要在丈夫和父亲之间斡旋的场面完全没有??? 红豆自顾坐在厅里,吃红豆枣泥糕、椒盐玉米粒、切好的冰镇西瓜、冰镇绿豆汤。 166阅读网 134 第 134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五章 新婚第一日, 红豆要去谒见姑舅。 按照规矩, 红豆还要沐浴整洁,早起被傅慎时调戏过后,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 简单洗漱,叫丫鬟梳头, 自己速速上妆。 傅慎时歪在榻上, 端着小碗吃粥, 时不时往红豆的镜子前瞥一眼,瞧着她探着脑袋, 拿着眉笔刷刷地往眉毛上画, 动作迅速娴熟。 他在红豆身后笑问:“姑娘家都是你这样上妆的吗?” 红豆涂上口脂,抿了一下, 看着镜子问道:“什么样?我什么样?” 傅慎时笑了笑, 道:“说不出来,等会儿回来了, 我画给你看。” 红豆合上瓷器口脂盒,欢喜道:“好呀, 你还没给我画过画儿呢!” 傅慎时一想到他要画的姿势, 便先笑得双肩微颤。 红豆恍然不觉傅慎时的心思,画完了妆, 头上也簪戴完了, 便起身理了理裙子, 道:“走吧走吧, 领红包去了!” 傅慎时搁下碗,伸手牵着她往世安堂去。 路上,红豆问傅慎时道:“你把时砚安排哪儿去了?” 傅慎时答道:“他不便待在内院,我放去了前院做二等管事,他的妻子还没入院子,等明儿我就叫人进来,以后留在咱们院子里当差。” 红豆道:“甚好。” 傅慎时比红豆高大半个头,他眼皮子微垂,瞧着娇媚的眼,她的妆容浅淡,双眼灵动,其余之处若出水芙蓉般清丽,看着很舒心。她这几年好像都没怎么变,长相只是除掉了稚气而已,性格也还是那般。 他嘴边抿了个淡笑,很快又敛起来。 世安堂,老夫人、长兴侯和秦氏早等着了,一旁坐着的还有其他几个爷们儿太太跟盼哥儿。 傅慎时与红豆进了厅里,面色都变得严肃许多,尤其傅慎时,一冷下脸,整个人都显得孤冷难以亲近。 厅中间放了两个花团锦簇的软垫,旁边还有丫鬟奉茶。 傅慎时与红豆一道走去厅里跪下,分别接了丫鬟手里的茶,先后奉给老夫人、长兴侯和秦氏。 几位长辈喝了茶,分别给了红包,老夫人给的也就和傅三娶妻的时候一样,长兴侯和秦氏给的明显就厚多了。 红豆抬头接了秦氏的红包,刚要笑着谢过,一看见秦氏憔悴瘦削的脸颊,着实愣了片刻,随即便低头谢过。 秦氏的变化也太大了!不止是受了,更像是脸都要垮了,要不是红豆亲眼瞧见,根本不信秦氏会这样。 秦氏亦有些不自在地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这四年长兴侯府从云端跌入泥里,谁都能过来踩一脚,加之她往昔精于算计,略有些捧高踩低,这四年里被不少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身心不畅,自然容颜老的快。 长兴侯吊着手臂开了口,淡淡道:“都起来吧,老六,你带着你媳妇去认认兄嫂侄子侄女们。” 傅慎时与红豆双双应“是”起身。 傅慎时领着红豆一一见过家里亲人——其实她早就认识了,不过匆匆走个过场。 认完了家里的长辈和同辈,则轮到小辈来认他们。 傅慎时与红豆总算能坐下了,盼哥儿先过来的,他走到二人跟前,乖乖的叫了哥哥嫂子,只是因为与傅六和红豆不熟,声音很细弱。 傅慎时冷淡地“嗯”了一声,红豆明显瞧见盼哥儿肩膀一缩,似乎有些害怕,她便笑着递了一个红包过去。 接着其他房里的孩子也都过来叫人,轮到傅三的儿子的时候,傅慎时眉眼软和了一些,却也还是有些冷冰冰的,吓得小哥儿红包都没拿,哇哇地哭着跑去三太太怀里,嚷道:“怕……呜呜,娘,我怕……吃人……” 三太太抱着哥儿哄道:“轩哥儿别怕,你六叔不吃你。” 红豆忍不住侧眼打量傅慎时一眼,他就这么散漫地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眸子里神色冷冰,只是比从前瞧着没有那么阴郁了,的确还是不太好亲近。 她摸着茶杯腹诽,还以为他身体健全之后,人也转性了,看来只是人后与她笑闹,人前倒还是一本正经。 轩哥儿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认亲认到这里也差不多了,长兴侯和傅慎明先走一步,傅慎时便拉了一下红豆的袖子,起身淡声道:“老夫人,母亲,我们俩就先回去了。” 以前姜氏和三太太嫁来的时候,认完了亲便和家女眷一起打牌,或做针线,秦氏这会子也没留人,只说了声“去吧”。 傅慎时与红豆两人,便一道出了世安堂。 甬道上,二人比肩走着,红豆往他肩膀上轻轻靠了一下,打趣他道:“你怎么那副冷脸,都吓着小孩子了。” 傅慎时淡然道:“我怎么冷脸了?我从前不也这样?” 红豆笑着凑到他跟前道:“你在我面前可不是这样。” 傅慎时斜她一眼,轻声道:“你和别人能一样么。”随后又道:“何况我也不是故意摆出冷脸,在他们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可笑。难道还要强颜欢笑?” 红豆唇边缀笑,道:“谁让你强颜欢笑了,我不过是觉着吓着孩子不好。” 傅慎时有些嫌弃道:“一个个男孩儿,胆儿小的……我八岁的时候,都敢和儒士对诗了。” 红豆汗颜,又不是人人都是神童! 夫妻二人回了重霄院,院子里妈妈在训话,红豆过去交代几句,便着人去前院,将时砚媳妇叫进来交代差事。 这一忙,就到了吃午膳的时候。 两人饭后又歪在榻上,红豆问傅慎时几时上衙门,他道:“休了五日的假,昨日去了一日,不算今天,还有三天,明天你回门,又少一日……” 说着说着,傅慎时就从榻上站起来,把人抱去床上,可怜红豆肚子里的食物都没消化,拽着他的衣领蹙眉羞道:“你要白昼宣淫!” 不是红豆保守,实在是院子里人太多,被人瞧见也太难堪了。 傅慎时道:“门早关了,谁敢闯进来?院子里的事不是有你的配房妈妈和时砚媳妇管着么,又轮得到你操劳什么,你只管给我生个几个孩子。” 红豆更不肯了,她勾着他脖子红着脸道:“昨日新婚,没来得及与你说……” 育儿是个大问题,可不能稀里糊涂地要孩子。 傅慎时把人放在床上,单膝跪在床上,一把扯掉腰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要说什么?” 红豆感觉现在说好像有些来不及了,可她还是要说,便退到墙边,抱着枕头道:“生孩子难,养孩子更难……” 傅慎时回答的很快:“府里那么多人照顾个孩子还照顾不过来?再说了,咱俩的孩子,自然是心肝肉一样疼她。” 红豆嘟哝道:“你知道怎么疼孩子么……” 瞧他上午给孩子封红包的样子,实在不像很会和孩子相处的样子。 傅慎时已经拉开了衣领,望着她,道:“怎么不会。” 红豆还想说正经的,傅慎时上了床,根本没给她多说的机会,他还说:“疼孩子之前,得先疼他娘。” “……” 红豆被“疼”了,傅慎时自昨夜第一次“受挫”之后,接下来为了重振雄风,打的都是“旷日持久”战。 整个下午,两个人都腻在床上,当然也不是全然只做一件事,除了繁衍子嗣,二人还昏昏大睡,谁让他俩昨夜睡得太晚,早上起得太早。只是白日里睡多了,夜里不免睡不着,便昼夜颠倒起来,夜里到了院子里下锁的时候,两人睡意全无,红豆子时之后才有了睡意。 傅慎时不知怎的那般精力十足,都不知道累,红豆本身就嗜睡,下午每每醒来,见他都是醒的,都快发怵了,夜里她都要睡了,他还不困,她只好踢开他,一个人盖一条被子,躲着他。 傅慎时不肯,又钻进她被子里,抱着她,挠她的痒。 红豆忍不住笑呵呵问他:“还来!”她翻个身,也挠他的痒。 傅慎时抬腿缠着她的腿,轻轻挠她脚掌心,在她耳畔道:“我要跟你纠缠到底……” 红豆感受着他大腿的力道,康健有力,和从前萎缩之后,完全不是一个样子,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之前残废的缘故,他的腿十分光滑,似乎没有什么腿毛。 …… 新婚第二日回门的时候,红豆睡到天光大亮才起来,和傅慎时一起回十王府见了宁王。 宁王不是个擅长表达的人,他见两人恩爱和睦,也没说什么,只略问一些家常话,就说起了正事,说他准备留在京城,在神机营里训练士兵去。 夫妻二人很快就察觉出其中的意思,傅慎时先开了口问:“可是皇上的意思?” 宁王点了点头。 红豆拧着眉,道:“云南那么远……” 宁王红光满面,精神抖擞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何况我还没老。为父虽说多年没有出兵打仗,但也不是完全不事兵事,熟悉个半年便差不多了,到时候去的也不止我一人。” 他又转脸问傅慎时道:“那边你比我熟悉,有些事我还要细问你,你且随我到书房去。” 两个男人起身,往书房去,红豆感觉自己个多余的,她这么怎么一出嫁就失宠了???幻想中还要在丈夫和父亲之间斡旋的场面完全没有??? 红豆自顾坐在厅里,吃红豆枣泥糕、椒盐玉米粒、切好的冰镇西瓜、冰镇绿豆汤。 166阅读网 135 第 135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宁王与傅慎时翁婿关系十分和谐, 虽然这在红豆意料之外,但她巴不得这种美好的“意料之外”, 越多越好! 初二回门的这日,夫妻两人在宁王这边用过了午膳才回家去。 第三日,傅慎时趁着空闲,约了几个好友,带着红豆出去玩耍。其实他也没有几个好友,近些年还算得上有往来的, 唯有薛长光和汪先生等人而已。 一行人本约好了去城外玩一天, 次日再回来,薛长光因家里有事耽搁, 便失了约, 傅慎时带着红豆直接去见了汪先生。 汪先生早料到傅慎时要来, 提前三天就给王文王武兄弟送了信,请他们这日过来一聚。 夫妻俩人婚后的第三天, 五年前结实的一帮人, 时隔四年, 再次聚在了一块儿。 因都是自己人, 也不见外, 爷们人都聚在汪先生家的厅里,红豆和其他几个夫人一起坐在次间里吃酒。 红豆虽然没听厅里爷们儿说了些什么, 但也从汪夫人和王夫人口中得知了一些傅慎时从云南回来之后的事, 当时和王武分别开的另一拨武官里的兄弟们顺利回来了, 路上丢了性命的兄弟, 王文也妥当安置了,还有一家子的孤儿寡母,他给接到家里去照顾。 王文和傅慎时今年同科,虽未中进士,但善财司的事,他管理的很好,眼见又要升官,过些日子准备请大家去他家里喝喜酒。 吃过饭,傅慎时带着红豆去庄子上骑马。 红豆想骑马,但是想着傅慎时喝过酒,骑马颠簸,未免难受,就说只骑着马四处转悠转悠就好。 傅慎时依她,与她同乘,到周围去一看庄家和菜地。 两人还没走出去多远,王文两条腿追了上来,拱手笑着同傅慎时道:“恭喜大人。” 傅慎时不解,问他:“何喜之有?” 王文喝多了酒,面颊通红,道:“《永成大典》就要修成,郎君肯定也要升迁,岂不是可喜?” 傅慎时道:“这还早着,至少还有一月多的功夫。” 王文捋着胡子道:“凡事要未雨绸缪,一个月的功夫,眨眼就到了,大人可要早早做准备。” 红豆打趣道:“怎么王先生喝醉酒,说话都不利索了,您从前可不是这样拖泥带水的。” 傅慎时右手勒着缰绳,半抱着红豆,面无表情,算是默认了红豆的话。 王文尴尬笑笑,道:“郡主恕罪,小人酒后糊涂。《永成大典》修成,功在千秋,皇上肯定要重赏编撰,大人虽然有经世之才,可也逃不过官场上资历这一套,眼下二殿下得天子信任,大人要早早谋之才是!” 傅慎时唇边勾了个淡笑,道:“多谢王大人提醒,我记下了。” 王文向两位作揖告辞。 红豆看着王文脚步虚浮的背影,学着他的语气,同傅慎时笑着道:“傅大人,劳您大驾,挪它个三五十步,省得又被人追了上来。” 傅慎时笑了笑,夹着马肚子,带着她往田间慢步。 四下无人,红豆轻叹道:“王先生这才当官几年,官腔都打咱们身上来了……” 傅慎时道:“也足有四年了,够了。” 王先生原本就不是傅慎时的仆人,只是在傅六手下做事。傅慎时远去云南,春园的事一直是汪先生打理,王先生这几年没替他做事,在二皇子身边待了那么久,自然容易偏了心思。 幸好赌坊的事收尾收地干净,没落下什么把柄。 红豆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两人成了婚,将来要面对的可不是柴米油盐那么简单的。 傅慎时忖量片刻,抱着红豆,在她头顶问道:“你想我怎么办?” 红豆“嗯”了半天,往他身上一靠,道:“我想你随心。” 人生就这么几十年,他们本身就在荣华富贵的漩涡里,逃是逃不掉了,何况傅慎时身有抱负,当初他去治腿,不仅仅是为了能娶她,亦是为了能施展抱负。 红豆不畏难,她更喜欢迎难而上。 傅慎时与她解释道:“二皇子今年都已经近三十,皇上年纪也不小了,四年前二皇子接管了发财坊,立了善财司,皇上对他愈发重视,现在已经到了将他看做左膀右臂的地步。六皇子是皇上最小的儿子,与二皇子一母同胞。人老了,对儿女亲情就会更重视,就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理智。” “那岂不是稳稳地要传位给二皇子了?” “大抵是的,毕竟二皇子也算是众望所归。” “十拿九稳的事,白捡便宜啊。” 傅慎时又道:“非也,我也不想捡便宜。捡便宜是要付出代价的。” “怎么说?” 傅慎时与红豆道了个明白。 从前傅慎时与二皇子相交,有来有往,但傅六并未依附于他。事事都是傅六先帮了他,他再还傅六人情,事到如今,傅六没有一件事欠二皇子的。 若现在傅慎时主动去求了二皇子,便矮了一截,未免有归府之意,在二皇子继位之前,傅六就要听命于他。 然,傅慎时在翰林院的这么些日子,便瞧出了其中的暗流涌动,清高的翰林官们,有些是真正的文官清流,有些早已有了靠山,只等着稳步上升,将来入主内阁。 傅慎时去时,便有不少人拉拢他。 傅慎时倒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他也尝试过与官员结交,大概是文人相轻,各有各自推崇之学派,言语之间,难免有些较劲的意思。这倒无妨,但流派相争多半影响人的心性与心向,朝廷里的官员根据出身、派别等,早早划分得十分细致,抱团排外。 可以预见的是,将来入仕久了,多半要成王先生之流,若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倒还值得如此委屈,若为了争名夺利,以傅慎时现在的眼光来看,太不划算。 红豆听完有些心惊,“不忘初心”,简简单单四个字,有些人活着活着就活糊涂了,身在泥沼还能不染尘埃,几乎不可能。虽说傅慎时以现在的眼光去看待官场之事,在某些久经官场的人眼里,会显得“幼稚”,但初心可贵,她还是更喜欢这种“幼稚”,她永远没有办法接受,因为一己私利,或者是自以为是的人间大义,去伤害别人的性命。 有些事做和没做,就是两个性质。 红豆抓着傅慎时的手,肃然道:“可还我曾经与你说过,官场之事,只是一时,了不得三五十载。能传世的,要么是富有精气神的著作,譬如四书五经,要么是就是你本身的气节,譬如名将忠臣。若你要谋一时之事,你未行差踏错之前,我只有劝谏你的资格,没理由说阻拦了你施展抱负。但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洁身自好,不忘初心。” 傅慎时另一只手握上她的手,道:“好。容我再想想。” 他已经身在官场,家族与岳丈家的颜面、天子重视等等,让他没办法轻易脱身,何况他读书十几载,亦有抱负。 夫妻二人在田间慢步了小半个时辰,看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夜里在善庄歇息过了,次日才回京城。 王先生昨日就走了,未与他们同行。 没多久,傅慎时的婚假就到期了,他去了翰林院修典。红豆一个在家着实无聊,秦氏也不敢给她立规矩,她成日就是吃吃喝喝,和妯娌见面说说闲话,管一管自己院子里的事,一天能睡五六个时辰。 红豆过了一段时间猪一样的日子,随后她就发现自己变成“猪”了——一照镜子,脸蛋都圆了。 红豆个子不矮,胖倒没什么,不过圆润两分而已,她只是意识到,若一直这样下去,肉眼可见她会胖成什么样子。 安逸的生活之下,带给红豆的是焦虑。 傅慎时休沐的这一天,正好宁王也从营地里回来了。 红豆得了信,休沐这天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清早就起来换好衣裳,拉着傅慎时一起去十王府。 这是红豆回门之后第一次回娘家,她莫名高兴得很。 傅慎时在马车里随口问她:“平日里又不是不让你出门,你若想去看你父亲,大可看去,怎么偏今日这么欢喜?” 红豆原本正沉浸在去见父亲的喜悦里,傅慎时这么一问,细细想了一遍,她平日里也能出门,怎么就是今日这么高兴? 红豆瞬间不高兴了,从侯府出来之后,暂时性被斩断的焦虑,又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今日高兴,除了因为见宁王高兴,更高兴的是,她今日有事可做了。 也就是说,过去的大半个月里,她无所事事,碌碌无为。 红豆没想着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只是她发现自己连小事业也做不好,出一趟门,就能让她高兴成这样。 傅慎时看着红豆垮下来的小脸,揽着她问:“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马车到了王府门口,红豆也没来得及细说,只道:“回去再说。” 夫妻两人进了府里去见宁王。 宁王黑了,瘦了,脸上的胡子都剪短了许多,红豆一瞧,有些心酸,眼眶都红了。 宁王倒是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人也精神了很多,就安抚她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为父很好,在营地里很繁忙充实,倒不像以前养花逗鸟的时候,虽然闲散,却常常睡不好,如今倒睡得更好了。” 红豆这才把眼泪憋回去了。 宁王难得休息,留了两人吃饭。 饭后趁着傅慎时出去方便的时候,绷着脸,十分委婉地同红豆道:“你嫁了人,再不像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以后老有所依,必要繁衍子嗣,子嗣是大事。” 红豆脸颊微红,没好意思解释,子嗣一事,他们万万没有松懈,但她的月事兢兢业业,这个月又准时来了。 傅慎时回来后,宁王就不多说了,只与女婿两人又去书房里说话。 红豆作为内宅妇人,又落单了,她在次间里托腮发呆,思想神游,痴痴地看着窗外的庭院,空白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从前她在侯府做丫鬟,为的是活命,后来她在真定王府做郡主,为了能够适应新身份,学了三年的礼仪和琴棋书画,现在呢——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了,只用做个闲散富贵人就行了。 可这富家夫人也不好做,长此下去,她用来劝诫傅慎时的话,怕是再用来劝她自己了。 她身在内宅,挣脱不了这个环境里对她的约束,钱、权她都有了,她即便利用身份之便,去赚更多的银子,却没有什么意义,若用银子去救苦救难,那是菩萨的事,她一己之力,忙不过来,也不敢乱出手抢菩萨的饭碗。 红豆想了半天,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好,幸好她能睡,想着想着,竟然在榻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身下有枕头,身上有薄薄的毯子,傅慎时正坐在她身边,捡了本书看。 红豆伸个懒腰起来,道:“等我多久了?” 傅慎时合上书,道:“才一会儿,可睡好了?” 红豆点头,道:“好了。我爹呢?” “在书房里见人,说咱们要走直接走就是,不必特地去辞了他。” “那走吧。” 回去的路上,红豆还是闷闷不乐,傅慎时回了家里,待两人洗漱过,换了衣服才问她怎么了。 红豆摇摇头,垂头丧气道:“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什么事都有人替我做好了,我好像没事可做。” 傅慎时轻笑道:“竟为这个发愁?” 红豆点头,道:“就为这个愁。” 傅慎时坐下来,道:“这还不容易,我给你找个事做。” 红豆双眼一亮,道:“什么事?” 傅慎时的手从她腰间穿过去,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生个孩子你就没工夫瞎想了。” 红豆侧身躲开,蹬掉鞋子靠在榻上,抱着膝盖道:“没劲儿。” 傅慎时抱着她往床上去,道:“怎么没劲,昨儿夜里你不是这么说的。” 红豆羞得脸红,捂脸瞪着腿道:“你又来!” 傅慎时这次将她放在床上之后翻了个面,让她趴在床上。 …… 两个人在一起,比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好过。 至少红豆在今天,短暂地忘记了平常的焦虑。 但傅慎时总是要上衙门的,而且翰林院里忙,他有时候天黑透了才回来,红豆一人吃饭无趣,等到他一起用膳,饭菜都不知道热几次了。 红豆在焦虑缠身之下,明显忧思难乐,以至于伤了身子,有些食不下咽。 傅慎时虽说跟着他师傅学了治外伤之术,普通病症,也略会一些,红豆不吃饭的第一天晚上,他就给她把了脉,并开始重视此事。 夫妻二人晚上难得没有打闹,傅慎时抱着红豆很认真地问:“我从前自己在重霄院待了几年,鲜少有连书也看不进的时候。你为何什么也不想做?你与我细细说说。” 红豆郁闷道:“也不是不想做,感觉做了没有意义。你从前能看得进书,是因为这些书你将来看了能有用处,便是不入仕,以你之才,编几本文集,也能传世。我什么都是半路出家,学不精,写出来不过是献丑,不如不写。春园有汪先生管,不用我管,家里大小事务有大嫂管,连院子里的事都有妈妈们管……” 傅慎时抱紧了她,哄道:“你别哭呀。” 红豆哭了一会儿舒畅了一些,就没哭了,她窝在他怀里,蜷着身子,像只猫儿似的,闷声道:“睡吧。我不难受了。你明日还要上衙门。” 傅慎时摸着她的小脸,道:“真不难受了?” 红豆一脑袋埋进被子里,没有说话。 傅慎时抱着她,直到半夜才睡着。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傅慎时虽在翰林院继续修典,却常常会叫人白天里送些有趣的表判题目或者可以公开的案件给红豆看。 红豆虽然不喜欢读四书五经,但表判题目她很喜欢,果然欢喜了一段时间,日日沉迷于解题目之中,甚至傅慎时下衙门回了家,夫妻两人还要交谈许久。 红豆总是有些奇思妙想,判案时,有些出人意料的法子,傅慎时常打趣她说:“你要是个男儿身,就跟我一起考取了功名,做翰林去,你也就不烦了。” 红豆笑着摆摆手道:“修典我可不行,你书房里的古籍我翻一翻就感觉两眼发昏,有那么多注疏要从残旧的书里翻找,字又难认,我委实没有兴趣。可饶了我吧!” 傅慎时大笑,红豆最怕的就是看古籍。 红豆轻哼一声,雀跃道:“虽然修典我不行,但是你给的表判题目我看了,原判也不全是无懈可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东西,若有人以更大的道理压过去,岂不是判错了? 譬如有一题是一位私学里的老师,告另外一位私学里的先生魅惑学生,该怎么判。我记得最佳判词是让县官借‘孔子杀少正卯之事’,以‘心达而险’为由,判私学里的讲学先生死罪。 我倒不是指责孔圣人,只是就事论事,原告私学老师和县官,既无孔圣人之才德,又凭什么敢借孔圣人之名断案?若原告私学老师有私心,是因为记恨对方比他招纳的学生多。另一位私学老师,不是白死了吗?” 傅慎时问她:“你有何见解?” 红豆撇嘴道:“没有。都是人判的,教育才是根本。光靠一人治不了国家,若人才济济,又多是厚德之人,方可社稷清明。” 傅慎时若有所思。 红豆解判题舒心了一阵子,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过了一两月,她又有故态复萌之势。 而傅慎时迎来了他的第一次升迁,他本该继续留在翰林院,升任正六品侍讲,只等着将来直接熬进内阁,他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166阅读网 135 第 135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六章 宁王与傅慎时翁婿关系十分和谐, 虽然这在红豆意料之外,但她巴不得这种美好的“意料之外”, 越多越好! 初二回门的这日,夫妻两人在宁王这边用过了午膳才回家去。 第三日,傅慎时趁着空闲,约了几个好友,带着红豆出去玩耍。其实他也没有几个好友,近些年还算得上有往来的, 唯有薛长光和汪先生等人而已。 一行人本约好了去城外玩一天, 次日再回来,薛长光因家里有事耽搁, 便失了约, 傅慎时带着红豆直接去见了汪先生。 汪先生早料到傅慎时要来, 提前三天就给王文王武兄弟送了信,请他们这日过来一聚。 夫妻俩人婚后的第三天, 五年前结实的一帮人, 时隔四年, 再次聚在了一块儿。 因都是自己人, 也不见外, 爷们人都聚在汪先生家的厅里,红豆和其他几个夫人一起坐在次间里吃酒。 红豆虽然没听厅里爷们儿说了些什么, 但也从汪夫人和王夫人口中得知了一些傅慎时从云南回来之后的事, 当时和王武分别开的另一拨武官里的兄弟们顺利回来了, 路上丢了性命的兄弟, 王文也妥当安置了,还有一家子的孤儿寡母,他给接到家里去照顾。 王文和傅慎时今年同科,虽未中进士,但善财司的事,他管理的很好,眼见又要升官,过些日子准备请大家去他家里喝喜酒。 吃过饭,傅慎时带着红豆去庄子上骑马。 红豆想骑马,但是想着傅慎时喝过酒,骑马颠簸,未免难受,就说只骑着马四处转悠转悠就好。 傅慎时依她,与她同乘,到周围去一看庄家和菜地。 两人还没走出去多远,王文两条腿追了上来,拱手笑着同傅慎时道:“恭喜大人。” 傅慎时不解,问他:“何喜之有?” 王文喝多了酒,面颊通红,道:“《永成大典》就要修成,郎君肯定也要升迁,岂不是可喜?” 傅慎时道:“这还早着,至少还有一月多的功夫。” 王文捋着胡子道:“凡事要未雨绸缪,一个月的功夫,眨眼就到了,大人可要早早做准备。” 红豆打趣道:“怎么王先生喝醉酒,说话都不利索了,您从前可不是这样拖泥带水的。” 傅慎时右手勒着缰绳,半抱着红豆,面无表情,算是默认了红豆的话。 王文尴尬笑笑,道:“郡主恕罪,小人酒后糊涂。《永成大典》修成,功在千秋,皇上肯定要重赏编撰,大人虽然有经世之才,可也逃不过官场上资历这一套,眼下二殿下得天子信任,大人要早早谋之才是!” 傅慎时唇边勾了个淡笑,道:“多谢王大人提醒,我记下了。” 王文向两位作揖告辞。 红豆看着王文脚步虚浮的背影,学着他的语气,同傅慎时笑着道:“傅大人,劳您大驾,挪它个三五十步,省得又被人追了上来。” 傅慎时笑了笑,夹着马肚子,带着她往田间慢步。 四下无人,红豆轻叹道:“王先生这才当官几年,官腔都打咱们身上来了……” 傅慎时道:“也足有四年了,够了。” 王先生原本就不是傅慎时的仆人,只是在傅六手下做事。傅慎时远去云南,春园的事一直是汪先生打理,王先生这几年没替他做事,在二皇子身边待了那么久,自然容易偏了心思。 幸好赌坊的事收尾收地干净,没落下什么把柄。 红豆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两人成了婚,将来要面对的可不是柴米油盐那么简单的。 傅慎时忖量片刻,抱着红豆,在她头顶问道:“你想我怎么办?” 红豆“嗯”了半天,往他身上一靠,道:“我想你随心。” 人生就这么几十年,他们本身就在荣华富贵的漩涡里,逃是逃不掉了,何况傅慎时身有抱负,当初他去治腿,不仅仅是为了能娶她,亦是为了能施展抱负。 红豆不畏难,她更喜欢迎难而上。 傅慎时与她解释道:“二皇子今年都已经近三十,皇上年纪也不小了,四年前二皇子接管了发财坊,立了善财司,皇上对他愈发重视,现在已经到了将他看做左膀右臂的地步。六皇子是皇上最小的儿子,与二皇子一母同胞。人老了,对儿女亲情就会更重视,就不像年轻的时候那么理智。” “那岂不是稳稳地要传位给二皇子了?” “大抵是的,毕竟二皇子也算是众望所归。” “十拿九稳的事,白捡便宜啊。” 傅慎时又道:“非也,我也不想捡便宜。捡便宜是要付出代价的。” “怎么说?” 傅慎时与红豆道了个明白。 从前傅慎时与二皇子相交,有来有往,但傅六并未依附于他。事事都是傅六先帮了他,他再还傅六人情,事到如今,傅六没有一件事欠二皇子的。 若现在傅慎时主动去求了二皇子,便矮了一截,未免有归府之意,在二皇子继位之前,傅六就要听命于他。 然,傅慎时在翰林院的这么些日子,便瞧出了其中的暗流涌动,清高的翰林官们,有些是真正的文官清流,有些早已有了靠山,只等着稳步上升,将来入主内阁。 傅慎时去时,便有不少人拉拢他。 傅慎时倒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规矩,他也尝试过与官员结交,大概是文人相轻,各有各自推崇之学派,言语之间,难免有些较劲的意思。这倒无妨,但流派相争多半影响人的心性与心向,朝廷里的官员根据出身、派别等,早早划分得十分细致,抱团排外。 可以预见的是,将来入仕久了,多半要成王先生之流,若是为了“治国平天下”,倒还值得如此委屈,若为了争名夺利,以傅慎时现在的眼光来看,太不划算。 红豆听完有些心惊,“不忘初心”,简简单单四个字,有些人活着活着就活糊涂了,身在泥沼还能不染尘埃,几乎不可能。虽说傅慎时以现在的眼光去看待官场之事,在某些久经官场的人眼里,会显得“幼稚”,但初心可贵,她还是更喜欢这种“幼稚”,她永远没有办法接受,因为一己私利,或者是自以为是的人间大义,去伤害别人的性命。 有些事做和没做,就是两个性质。 红豆抓着傅慎时的手,肃然道:“可还我曾经与你说过,官场之事,只是一时,了不得三五十载。能传世的,要么是富有精气神的著作,譬如四书五经,要么是就是你本身的气节,譬如名将忠臣。若你要谋一时之事,你未行差踏错之前,我只有劝谏你的资格,没理由说阻拦了你施展抱负。但我只有一句话嘱咐你,洁身自好,不忘初心。” 傅慎时另一只手握上她的手,道:“好。容我再想想。” 他已经身在官场,家族与岳丈家的颜面、天子重视等等,让他没办法轻易脱身,何况他读书十几载,亦有抱负。 夫妻二人在田间慢步了小半个时辰,看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夜里在善庄歇息过了,次日才回京城。 王先生昨日就走了,未与他们同行。 没多久,傅慎时的婚假就到期了,他去了翰林院修典。红豆一个在家着实无聊,秦氏也不敢给她立规矩,她成日就是吃吃喝喝,和妯娌见面说说闲话,管一管自己院子里的事,一天能睡五六个时辰。 红豆过了一段时间猪一样的日子,随后她就发现自己变成“猪”了——一照镜子,脸蛋都圆了。 红豆个子不矮,胖倒没什么,不过圆润两分而已,她只是意识到,若一直这样下去,肉眼可见她会胖成什么样子。 安逸的生活之下,带给红豆的是焦虑。 傅慎时休沐的这一天,正好宁王也从营地里回来了。 红豆得了信,休沐这天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清早就起来换好衣裳,拉着傅慎时一起去十王府。 这是红豆回门之后第一次回娘家,她莫名高兴得很。 傅慎时在马车里随口问她:“平日里又不是不让你出门,你若想去看你父亲,大可看去,怎么偏今日这么欢喜?” 红豆原本正沉浸在去见父亲的喜悦里,傅慎时这么一问,细细想了一遍,她平日里也能出门,怎么就是今日这么高兴? 红豆瞬间不高兴了,从侯府出来之后,暂时性被斩断的焦虑,又重新回到她身上——她今日高兴,除了因为见宁王高兴,更高兴的是,她今日有事可做了。 也就是说,过去的大半个月里,她无所事事,碌碌无为。 红豆没想着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只是她发现自己连小事业也做不好,出一趟门,就能让她高兴成这样。 傅慎时看着红豆垮下来的小脸,揽着她问:“这是怎么了?” 眼看着马车到了王府门口,红豆也没来得及细说,只道:“回去再说。” 夫妻两人进了府里去见宁王。 宁王黑了,瘦了,脸上的胡子都剪短了许多,红豆一瞧,有些心酸,眼眶都红了。 宁王倒是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人也精神了很多,就安抚她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为父很好,在营地里很繁忙充实,倒不像以前养花逗鸟的时候,虽然闲散,却常常睡不好,如今倒睡得更好了。” 红豆这才把眼泪憋回去了。 宁王难得休息,留了两人吃饭。 饭后趁着傅慎时出去方便的时候,绷着脸,十分委婉地同红豆道:“你嫁了人,再不像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以后老有所依,必要繁衍子嗣,子嗣是大事。” 红豆脸颊微红,没好意思解释,子嗣一事,他们万万没有松懈,但她的月事兢兢业业,这个月又准时来了。 傅慎时回来后,宁王就不多说了,只与女婿两人又去书房里说话。 红豆作为内宅妇人,又落单了,她在次间里托腮发呆,思想神游,痴痴地看着窗外的庭院,空白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从前她在侯府做丫鬟,为的是活命,后来她在真定王府做郡主,为了能够适应新身份,学了三年的礼仪和琴棋书画,现在呢——她什么都不需要做了,只用做个闲散富贵人就行了。 可这富家夫人也不好做,长此下去,她用来劝诫傅慎时的话,怕是再用来劝她自己了。 她身在内宅,挣脱不了这个环境里对她的约束,钱、权她都有了,她即便利用身份之便,去赚更多的银子,却没有什么意义,若用银子去救苦救难,那是菩萨的事,她一己之力,忙不过来,也不敢乱出手抢菩萨的饭碗。 红豆想了半天,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好,幸好她能睡,想着想着,竟然在榻上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身下有枕头,身上有薄薄的毯子,傅慎时正坐在她身边,捡了本书看。 红豆伸个懒腰起来,道:“等我多久了?” 傅慎时合上书,道:“才一会儿,可睡好了?” 红豆点头,道:“好了。我爹呢?” “在书房里见人,说咱们要走直接走就是,不必特地去辞了他。” “那走吧。” 回去的路上,红豆还是闷闷不乐,傅慎时回了家里,待两人洗漱过,换了衣服才问她怎么了。 红豆摇摇头,垂头丧气道:“就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什么事都有人替我做好了,我好像没事可做。” 傅慎时轻笑道:“竟为这个发愁?” 红豆点头,道:“就为这个愁。” 傅慎时坐下来,道:“这还不容易,我给你找个事做。” 红豆双眼一亮,道:“什么事?” 傅慎时的手从她腰间穿过去,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生个孩子你就没工夫瞎想了。” 红豆侧身躲开,蹬掉鞋子靠在榻上,抱着膝盖道:“没劲儿。” 傅慎时抱着她往床上去,道:“怎么没劲,昨儿夜里你不是这么说的。” 红豆羞得脸红,捂脸瞪着腿道:“你又来!” 傅慎时这次将她放在床上之后翻了个面,让她趴在床上。 …… 两个人在一起,比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好过。 至少红豆在今天,短暂地忘记了平常的焦虑。 但傅慎时总是要上衙门的,而且翰林院里忙,他有时候天黑透了才回来,红豆一人吃饭无趣,等到他一起用膳,饭菜都不知道热几次了。 红豆在焦虑缠身之下,明显忧思难乐,以至于伤了身子,有些食不下咽。 傅慎时虽说跟着他师傅学了治外伤之术,普通病症,也略会一些,红豆不吃饭的第一天晚上,他就给她把了脉,并开始重视此事。 夫妻二人晚上难得没有打闹,傅慎时抱着红豆很认真地问:“我从前自己在重霄院待了几年,鲜少有连书也看不进的时候。你为何什么也不想做?你与我细细说说。” 红豆郁闷道:“也不是不想做,感觉做了没有意义。你从前能看得进书,是因为这些书你将来看了能有用处,便是不入仕,以你之才,编几本文集,也能传世。我什么都是半路出家,学不精,写出来不过是献丑,不如不写。春园有汪先生管,不用我管,家里大小事务有大嫂管,连院子里的事都有妈妈们管……” 傅慎时抱紧了她,哄道:“你别哭呀。” 红豆哭了一会儿舒畅了一些,就没哭了,她窝在他怀里,蜷着身子,像只猫儿似的,闷声道:“睡吧。我不难受了。你明日还要上衙门。” 傅慎时摸着她的小脸,道:“真不难受了?” 红豆一脑袋埋进被子里,没有说话。 傅慎时抱着她,直到半夜才睡着。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傅慎时虽在翰林院继续修典,却常常会叫人白天里送些有趣的表判题目或者可以公开的案件给红豆看。 红豆虽然不喜欢读四书五经,但表判题目她很喜欢,果然欢喜了一段时间,日日沉迷于解题目之中,甚至傅慎时下衙门回了家,夫妻两人还要交谈许久。 红豆总是有些奇思妙想,判案时,有些出人意料的法子,傅慎时常打趣她说:“你要是个男儿身,就跟我一起考取了功名,做翰林去,你也就不烦了。” 红豆笑着摆摆手道:“修典我可不行,你书房里的古籍我翻一翻就感觉两眼发昏,有那么多注疏要从残旧的书里翻找,字又难认,我委实没有兴趣。可饶了我吧!” 傅慎时大笑,红豆最怕的就是看古籍。 红豆轻哼一声,雀跃道:“虽然修典我不行,但是你给的表判题目我看了,原判也不全是无懈可击,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东西,若有人以更大的道理压过去,岂不是判错了? 譬如有一题是一位私学里的老师,告另外一位私学里的先生魅惑学生,该怎么判。我记得最佳判词是让县官借‘孔子杀少正卯之事’,以‘心达而险’为由,判私学里的讲学先生死罪。 我倒不是指责孔圣人,只是就事论事,原告私学老师和县官,既无孔圣人之才德,又凭什么敢借孔圣人之名断案?若原告私学老师有私心,是因为记恨对方比他招纳的学生多。另一位私学老师,不是白死了吗?” 傅慎时问她:“你有何见解?” 红豆撇嘴道:“没有。都是人判的,教育才是根本。光靠一人治不了国家,若人才济济,又多是厚德之人,方可社稷清明。” 傅慎时若有所思。 红豆解判题舒心了一阵子,但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过了一两月,她又有故态复萌之势。 而傅慎时迎来了他的第一次升迁,他本该继续留在翰林院,升任正六品侍讲,只等着将来直接熬进内阁,他却放弃了这个机会。 166阅读网 136 第 136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七章 傅慎时虽然拒绝了升任侍讲, 但是他还是升了官,从从六品编撰到了正六品的国子监司业。 正六品司业当然没有天天在皇帝身边做正六品侍讲有前途,但傅慎时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去国子监。 当长兴侯府的人知道傅慎时做下这个决定之后,十分恼怒,明明眼看着离内阁更近一步, 怎么就跑去国子监做司业了! 若是刚开国那会儿, 国子监的的确确有着最高学府应有的作用,主管国学政令,傅慎时将来能做到祭酒的位置,倒也不错。 可现在的国子监是什么样子, 国子监里管理松弛, 风气不好,贵胄子弟不乐意入学, 即便是入学也不肯好好学习, 只是虚应故事, 监里的学生考试考不过科举生,出路狭窄,傅慎时先去去收拾烂摊子, 能有什么风光可图? 长兴侯气坏了, 叫了傅慎时去书房里与他长谈。 待傅慎时回重霄院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与往日不同的是, 红豆没等他一起用膳, 她早吃过了,现在正猫在书房里看书。 傅慎时进屋的时候,瞧见红豆不在,问丫鬟她去了哪里,得知她在看书,大为惊奇,待吃过饭了,便去书房里找她。 红豆正伏在桌上,拿着小炭笔,写写画画。 傅慎时以为她在整理账册,脚还没跨进屋子,就道:“算哪里的账册呢?” 红豆头也不抬,声音从桌面上冒出来,道:“不是账册。” 傅慎时走过去一看,什么《周髀算经》、《孙子算经》、《日用算法》、《乘除通变本末》,下边还压着几本《江苏海运全案》、《指南正法》、《火龙经》、《天工开物》等。 他随手翻看了几本,这些书甚是枯燥,比他的四书五经还难得看进去,便问:“丫鬟说你看了一天的书,就看这些看了一天?” 红豆点点头,将《算法统宗》里涉及到杠杆原理的傅国柱通式,用更白话的语言做个注解,只不过她目前的写法里还带有一些符号,需要再整理一遍。 傅慎时走过去,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又对照她写的注解,明白的更快了,他长眉微挑,道:“你解释的倒是更清楚好懂。” 红豆嘿嘿一笑,道:“那当然!” 她知道的原理更多,她如今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利用先知的一些东西,为目前所著之书做一些注解,便于后人研究。 红豆整理完之后,丢了炭笔,起来伸个懒腰,双手勾在傅慎时脖子上,仰脸笑道:“亏了你拿判题给我做,提起了我的兴致。我也想明白不烦闷了,既然衣食无忧,则可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做些有利于后世之事。正好看看书,写写东西,也不必出门,没有人打搅,最舒心不过。” 书房里闷热,庭院有风拂过,傅慎时拉着她去外面走,两人挽着手,他边走边道:“如此甚好。有一件事,我要与你说。” “什么事?对了,侯爷今日叫你去书房是何故?”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正是我要与你说的事。我没升任侍讲,去了国子监做司业。” 红豆反应了一会儿,才站在他面前,抬头瞧着他道:“国子监司业?那不是个管学校政务的么?侯爷揍你没有?”她扒拉起傅慎时的袖子,装模作样地看。 傅慎时被她闹得发笑,拿下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道:“没。父亲虽发了脾气,好歹被我说服。” 红豆瞪他一眼,道:“你倒出息了,现在有什么打算,也不与我先说,自己拿了主意先斩后奏!” 傅慎时揽着她的肩膀道:“不是不与你说,又不知成不成事,提前与你说了,万一皇上没答应,岂不叫你替我多忧思。你前儿已经够烦闷的了,再不能叫你为了我的事更烦。” 红豆笑眯眯的,揪着他领子道:“算你有良心!不过我现在不烦了,你有什么想的,尽管与我说。” 傅慎时怕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听见,捏着红豆的下巴,往边上一侧,在她耳边道:“走,回去说。” 廊下点着灯,周围好几双眼睛,红豆红了脸,拽着傅慎时赶紧进屋,一进去就踢他一脚,道:“正儿八经的事,被你说的像怎么那么不自在。” 傅慎时双臂一展,将红豆逼到墙上,微微低头看着她,挑着眼尾道:“怎么不自在了?给我宽衣。” 红豆解开他的腰带,挂在臂弯,又去给他解领口的扣子,嘟哝道:“假正经!” 傅慎时捉住她的手,压了过去,低头含着她的唇瓣,手上挠她的痒,红豆立刻求饶。 夜里二人洗漱过了躺在床上,云雨过后,屋子里灯还亮着,傅慎时顺手一摸,给她把了脉,未见异常,便放开她的手。 红豆身上就一件肚兜,她翻个身,趴在床上,下巴枕在手臂上,两条腿在床尾摆来摆去,她的墨发披在肩上,香肩半露半隐,抬眸望着平躺着的傅慎时,道:“脉象如何?” 傅慎时道:“比前些日好了许多。” 红豆凑近傅慎时的耳朵,揪着他耳朵笑问:“谨光,你是不是在着急孩子呀?” 两人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几乎每天都在为子嗣而努力,但红豆的月事依旧十分敬业,从不退岗。 傅慎时侧头看她,弯着眼尾回道:“我不着急,晚些来得好。若来得早了,我岂不是要受几个月的罪?”他拨开红豆额前的碎发,温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你若天天像这样开心忙碌,倒是可喜。” 红豆趴在他肩头,吹了下一下额头上的头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半圈儿,道:“说正经事,你去了国子监,可有打算?” 傅慎时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随意地安放在床边,他望着头顶的承尘,缓声道:“当然是要振兴国子监。太·祖在世的时候,国子监里人才辈出,现在呢,学生良莠不齐,地方上来的学生与地方官员之间错综复杂,他们从一开始承了人家的情,必然就意味着要还情,结党营私避免不了。若国子监能成为真正的最高学府,祭酒忠于天子和职守,便可少许多腐·败之事。” 红豆虽然赞同傅慎时的说法,但是这么一来,京官皆由勋贵子弟出任,必然阶级固化,想要出头的贫寒子弟,就更少了。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建议,傅慎时便自己说了:“当然要放宽贡监名额,京中勋贵子弟,多纨绔,举业刻苦的,多是穷苦子弟。” 贡监,就是指地方向国子监贡送成绩优良的生员,这类学生可以不论出身,靠学识出头的人。 如此一来,倒还算完善,红豆同傅慎时道:“你想的倒是周全,既你都计划好了,我也没有可说的。” 傅慎时道:“若要大刀阔斧改动国子监规矩,我一人之力不足,等真正实行开了,还请夫人替我谋划。从前你在发财坊出的主意就很好,国子监的规章制度,也靠你替我查漏补缺。若此事我要做一生,夫人你可要吃一辈子的苦了。” 红豆连忙精神抖擞地道:“这算什么苦!” 这是很有意义,也很有趣的事啊!她高兴还来不及。 傅慎时瞧她一脸欢欣,嘴角也上扬起来。 红豆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傅慎时莫不是因她前日苦闷,才去了国子监,为的就是她和他一起有事可做? 红豆压他身上,捧着他的脸,摆正他的脑袋,与他对视,很严肃地问他:“你不会因为我心情不好才打算去国子监的吧?为了我,你便改了志向了?” 傅慎时笑着把她抱下去,道:“也不全是。我从前在扬州,我的老师一直告诉我,不可辜负老天赋予我的才能,要替民生社稷着想。我当时一直往做官之事上想,那日你说‘教育才是根本’,我便想到,做圣人的,多行讲学教育之职,倒没有说谋名利富贵的。我虽不是圣人,难为老师对我这般重视,又悉心教授我举业之事,我亦志不在功名利禄,去国子监是最好的选择——你怎么重了这许多?” 红豆本来听得很感动,直到最后一句话,让她所有的感动全部化为乌有,气得她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气愤道:“我怎么重了?我今日才吃两顿饭,一顿饭才一碗!我怎么会重!” 傅慎时翻个身,瞬间占了上风,他将她双手固定在枕头上,用舌头拨开她脸上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鼻尖、唇瓣,随后学她,轻轻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春宵一夜不提。 中秋之后,宁王准备远去云南。 红豆与傅慎时去替宁王践行。 宁王见了红豆,纵有千言万语,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酒入愁肠,半醉的时候,“嘱咐”了傅慎时几句,带着些威胁之意,连“便是本王死了,你若待她不好,做鬼也不放过你,还让你岳母也来找你”的话都说出来了。 红豆感动之余,哭笑不得,傅慎时连连应“是”,扶着宁王进屋去歇了,红豆跟了过去,还听见宁王嘴里念叨:“知水呀,爹的外孙啊……” 红豆扶额。 夫妻两人离开王府,傅慎时送了红豆回家,便去了衙门,红豆过二门的时候,如意请她去秦氏院子里说话。 如意已经嫁了人,因嫁的前院管事,她现在便还在秦氏跟前当差,不同的是,她已经梳了妇人髻。 红豆也不惧,跟着就去了。 166阅读网 136 第 136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七章 傅慎时虽然拒绝了升任侍讲, 但是他还是升了官,从从六品编撰到了正六品的国子监司业。 正六品司业当然没有天天在皇帝身边做正六品侍讲有前途,但傅慎时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去国子监。 当长兴侯府的人知道傅慎时做下这个决定之后,十分恼怒,明明眼看着离内阁更近一步, 怎么就跑去国子监做司业了! 若是刚开国那会儿, 国子监的的确确有着最高学府应有的作用,主管国学政令,傅慎时将来能做到祭酒的位置,倒也不错。 可现在的国子监是什么样子, 国子监里管理松弛, 风气不好,贵胄子弟不乐意入学, 即便是入学也不肯好好学习, 只是虚应故事, 监里的学生考试考不过科举生,出路狭窄,傅慎时先去去收拾烂摊子, 能有什么风光可图? 长兴侯气坏了, 叫了傅慎时去书房里与他长谈。 待傅慎时回重霄院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与往日不同的是, 红豆没等他一起用膳, 她早吃过了,现在正猫在书房里看书。 傅慎时进屋的时候,瞧见红豆不在,问丫鬟她去了哪里,得知她在看书,大为惊奇,待吃过饭了,便去书房里找她。 红豆正伏在桌上,拿着小炭笔,写写画画。 傅慎时以为她在整理账册,脚还没跨进屋子,就道:“算哪里的账册呢?” 红豆头也不抬,声音从桌面上冒出来,道:“不是账册。” 傅慎时走过去一看,什么《周髀算经》、《孙子算经》、《日用算法》、《乘除通变本末》,下边还压着几本《江苏海运全案》、《指南正法》、《火龙经》、《天工开物》等。 他随手翻看了几本,这些书甚是枯燥,比他的四书五经还难得看进去,便问:“丫鬟说你看了一天的书,就看这些看了一天?” 红豆点点头,将《算法统宗》里涉及到杠杆原理的傅国柱通式,用更白话的语言做个注解,只不过她目前的写法里还带有一些符号,需要再整理一遍。 傅慎时走过去,看了半天才看明白,又对照她写的注解,明白的更快了,他长眉微挑,道:“你解释的倒是更清楚好懂。” 红豆嘿嘿一笑,道:“那当然!” 她知道的原理更多,她如今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利用先知的一些东西,为目前所著之书做一些注解,便于后人研究。 红豆整理完之后,丢了炭笔,起来伸个懒腰,双手勾在傅慎时脖子上,仰脸笑道:“亏了你拿判题给我做,提起了我的兴致。我也想明白不烦闷了,既然衣食无忧,则可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做些有利于后世之事。正好看看书,写写东西,也不必出门,没有人打搅,最舒心不过。” 书房里闷热,庭院有风拂过,傅慎时拉着她去外面走,两人挽着手,他边走边道:“如此甚好。有一件事,我要与你说。” “什么事?对了,侯爷今日叫你去书房是何故?” 傅慎时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正是我要与你说的事。我没升任侍讲,去了国子监做司业。” 红豆反应了一会儿,才站在他面前,抬头瞧着他道:“国子监司业?那不是个管学校政务的么?侯爷揍你没有?”她扒拉起傅慎时的袖子,装模作样地看。 傅慎时被她闹得发笑,拿下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道:“没。父亲虽发了脾气,好歹被我说服。” 红豆瞪他一眼,道:“你倒出息了,现在有什么打算,也不与我先说,自己拿了主意先斩后奏!” 傅慎时揽着她的肩膀道:“不是不与你说,又不知成不成事,提前与你说了,万一皇上没答应,岂不叫你替我多忧思。你前儿已经够烦闷的了,再不能叫你为了我的事更烦。” 红豆笑眯眯的,揪着他领子道:“算你有良心!不过我现在不烦了,你有什么想的,尽管与我说。” 傅慎时怕院子里的丫鬟婆子听见,捏着红豆的下巴,往边上一侧,在她耳边道:“走,回去说。” 廊下点着灯,周围好几双眼睛,红豆红了脸,拽着傅慎时赶紧进屋,一进去就踢他一脚,道:“正儿八经的事,被你说的像怎么那么不自在。” 傅慎时双臂一展,将红豆逼到墙上,微微低头看着她,挑着眼尾道:“怎么不自在了?给我宽衣。” 红豆解开他的腰带,挂在臂弯,又去给他解领口的扣子,嘟哝道:“假正经!” 傅慎时捉住她的手,压了过去,低头含着她的唇瓣,手上挠她的痒,红豆立刻求饶。 夜里二人洗漱过了躺在床上,云雨过后,屋子里灯还亮着,傅慎时顺手一摸,给她把了脉,未见异常,便放开她的手。 红豆身上就一件肚兜,她翻个身,趴在床上,下巴枕在手臂上,两条腿在床尾摆来摆去,她的墨发披在肩上,香肩半露半隐,抬眸望着平躺着的傅慎时,道:“脉象如何?” 傅慎时道:“比前些日好了许多。” 红豆凑近傅慎时的耳朵,揪着他耳朵笑问:“谨光,你是不是在着急孩子呀?” 两人成婚也有些时日了,几乎每天都在为子嗣而努力,但红豆的月事依旧十分敬业,从不退岗。 傅慎时侧头看她,弯着眼尾回道:“我不着急,晚些来得好。若来得早了,我岂不是要受几个月的罪?”他拨开红豆额前的碎发,温声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你若天天像这样开心忙碌,倒是可喜。” 红豆趴在他肩头,吹了下一下额头上的头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半圈儿,道:“说正经事,你去了国子监,可有打算?” 傅慎时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随意地安放在床边,他望着头顶的承尘,缓声道:“当然是要振兴国子监。太·祖在世的时候,国子监里人才辈出,现在呢,学生良莠不齐,地方上来的学生与地方官员之间错综复杂,他们从一开始承了人家的情,必然就意味着要还情,结党营私避免不了。若国子监能成为真正的最高学府,祭酒忠于天子和职守,便可少许多腐·败之事。” 红豆虽然赞同傅慎时的说法,但是这么一来,京官皆由勋贵子弟出任,必然阶级固化,想要出头的贫寒子弟,就更少了。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建议,傅慎时便自己说了:“当然要放宽贡监名额,京中勋贵子弟,多纨绔,举业刻苦的,多是穷苦子弟。” 贡监,就是指地方向国子监贡送成绩优良的生员,这类学生可以不论出身,靠学识出头的人。 如此一来,倒还算完善,红豆同傅慎时道:“你想的倒是周全,既你都计划好了,我也没有可说的。” 傅慎时道:“若要大刀阔斧改动国子监规矩,我一人之力不足,等真正实行开了,还请夫人替我谋划。从前你在发财坊出的主意就很好,国子监的规章制度,也靠你替我查漏补缺。若此事我要做一生,夫人你可要吃一辈子的苦了。” 红豆连忙精神抖擞地道:“这算什么苦!” 这是很有意义,也很有趣的事啊!她高兴还来不及。 傅慎时瞧她一脸欢欣,嘴角也上扬起来。 红豆后知后觉地意识过来,傅慎时莫不是因她前日苦闷,才去了国子监,为的就是她和他一起有事可做? 红豆压他身上,捧着他的脸,摆正他的脑袋,与他对视,很严肃地问他:“你不会因为我心情不好才打算去国子监的吧?为了我,你便改了志向了?” 傅慎时笑着把她抱下去,道:“也不全是。我从前在扬州,我的老师一直告诉我,不可辜负老天赋予我的才能,要替民生社稷着想。我当时一直往做官之事上想,那日你说‘教育才是根本’,我便想到,做圣人的,多行讲学教育之职,倒没有说谋名利富贵的。我虽不是圣人,难为老师对我这般重视,又悉心教授我举业之事,我亦志不在功名利禄,去国子监是最好的选择——你怎么重了这许多?” 红豆本来听得很感动,直到最后一句话,让她所有的感动全部化为乌有,气得她一下子扑在他身上,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气愤道:“我怎么重了?我今日才吃两顿饭,一顿饭才一碗!我怎么会重!” 傅慎时翻个身,瞬间占了上风,他将她双手固定在枕头上,用舌头拨开她脸上的头发,亲吻她的额头、鼻尖、唇瓣,随后学她,轻轻在她肩头咬了一口。 春宵一夜不提。 中秋之后,宁王准备远去云南。 红豆与傅慎时去替宁王践行。 宁王见了红豆,纵有千言万语,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酒入愁肠,半醉的时候,“嘱咐”了傅慎时几句,带着些威胁之意,连“便是本王死了,你若待她不好,做鬼也不放过你,还让你岳母也来找你”的话都说出来了。 红豆感动之余,哭笑不得,傅慎时连连应“是”,扶着宁王进屋去歇了,红豆跟了过去,还听见宁王嘴里念叨:“知水呀,爹的外孙啊……” 红豆扶额。 夫妻两人离开王府,傅慎时送了红豆回家,便去了衙门,红豆过二门的时候,如意请她去秦氏院子里说话。 如意已经嫁了人,因嫁的前院管事,她现在便还在秦氏跟前当差,不同的是,她已经梳了妇人髻。 红豆也不惧,跟着就去了。 166阅读网 137 第 137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八章 秦氏找红豆不为别的, 就是为了孩子的事。 红豆嫁进侯府也半年了, 但是肚子还没动静, 秦氏有些着急, 便叫了她过去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豆如实道:“没有怎么回事……就是机缘没到。” 秦氏不信, 她挥退丫鬟,绷着脸,压着声音问红豆:“你和六郎两个……看过大夫没有?不要讳疾忌医。” 红豆差点笑出来,道:“六爷自己就是大夫,哪里需要另看大夫。您放心,他没事,我也没事。” 可能她就不是易孕体质, 又或者傅慎时有别的问题。但就目前而言, 说不准有没有问题。 秦氏绞着帕子,扫了红豆一眼,只见儿媳妇面色红润, 心道估摸着是傅慎时的为, 叹了口气, 道:“术业有专攻,他跟着外伤大夫学的,这种事,还是要找男科、妇科圣手来治才好……你先回去罢, 我明儿请了大夫过来。你叫他早些从衙门回来。” 谁的老娘谁解决。 红豆也没和秦氏多说什么, 福一福身子就出去了。回去的路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可别真是不孕不育吧! 傅慎时下衙门回来后,红豆将此事告诉了他。 傅慎时抱着一摞书,往书房里去,压根没将此事放心上,他道:“这才半年,母亲急什么呢,我大嫂和三嫂,进门头一年也没生育,她也没着急。” 红豆“咦”了一声,道:“好像是的……怎么专门催着咱们俩生。”她跟在傅慎时身后,跟他一起整理书籍,将各类书籍分类放好,又玩笑着问他:“万一真生不了,怎么办?” 傅慎时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地道:“四年前不是就传出去了,说我有隐疾。那就再告诉外人一次,我有隐疾。” 红豆凑到他肩头,问他:“万一是我生育不了,你不想要孩子呀?” 傅慎时扭头看她,在她脸上啄了一口,道:“想要。但是只想要跟你的孩子。若是和旁人的孩子……我恐怕会轻视,若以后我的孩子像我和我父母这样,不如不生。” 红豆眨了眨眼,轻轻地抱着傅慎时,侯府的母子、父子亲情都太淡薄了。她私心里想,如果有了孩子,只要一个最好。 她道:“夫人那里,你去走一趟,不要与她争吵,且问清楚,为何才半年就着急此事。大夫嘛,本来看看也无妨,但你既说过,你我二人身体康健,许是没有这方面的阻碍,我怕夫人以后请神佛折腾,这次暂且推拒算了。” 傅慎时摸摸红豆的脑袋,道:“知道了。过来看看我给你找的书,这本说是《九章算术》的残本,不知道真假,你先看看。” 红豆一下子来了兴趣,大业开国百年之后,《九章算术》世上无存,若真有残本,于她在算术等方面的研究,大有益处。 夫妻二人又开始了长时间在书房伏案的日常生活。 晚上用过晚膳,傅慎时去了一趟秦氏院子里。 母子两人已经没有办法平静地说话,傅慎时过分的冷淡,常常激怒秦氏,但秦氏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线,选择妥协,再等半年,若红豆整整一年不孕,再看大夫。 傅慎时从秦氏院子里回去之后,脸色微微沉郁。 红豆在书房里,举着笔问他:“怎么了?又争吵了?” 傅慎时关上门,淡声道:“我没与她吵。她还是那样……” 红豆了然,又问:“夫人到底为什么这么着急?大嫂自己就生了三个孩子,其中就有两个哥儿,还不算庶出的还有两个呢,三嫂也是两个哥儿,这也算人丁兴旺了呀。” 傅慎时嘴角微沉,摇摇头道:“人多有什么用。学里先生说大房四个侄儿天分一般,三嫂第二胎抓周的时候,抓的是个算盘,母亲很生气,说龙生龙,凤生凤,便巴不得家里赶紧再出一个,跟我小时候一样的孩子。” 红豆趴在桌上哈哈大笑,秦氏很有远见啊,这就给他们的孩子盖章是“龙凤”了。 傅慎时笑着道:“她还说要亲自教导,我立刻给回绝了,说我自己的孩子自己教养。” 红豆浅笑道:“那你不是又趁机刺了她两句?” 傅慎时淡声道:“我不过实话实说,她若真想要个天子聪颖的孩子,咱们的孩子就该放在你我身边教导。得了,不早了,洗漱去睡吧。” 他朝红豆伸出手,等她过来。 红豆丢了笔,起身牵着他一起往屋子里去。 怀孕风波暂时揭过。 傅慎时九月便调入了国子监,监里祭酒因为有政务在身,不掌事,国子监里的事,都压在他这个司业身上,如此倒也便宜。 他与红豆二人不辞辛苦,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完善了国子监里的规章制度,小到出、罢时间,无一不足。 红豆细化原有的学分制度,将国子监习业的六堂,根据不同堂的难易程度,设置了不同的学分和奖励,其中除了国子监原本就要发放给学生们的日常用具,比如笔墨纸砚和碳火,有向朝廷要了些“荣誉奖赏”,这些虽是虚名,但对于读书人来说,荣耀比实实在在的笔墨,更能吸引他们上进,再加上这些荣誉与将来他们出监入仕挂钩,必然能调动学生积极性,而这些对朝廷来说,一分银子都不花。 另有其他手段不表。 举业方面的事,则是傅慎时与国子监还有翰林院等许多贤儒,共同商议、调整、下定论。 傅慎时的这一套规章制度,很快在内阁和皇帝手上通过。 一月之后,傅慎时亲自和国子监里原本风评很好的博士、助教、学正等官员一起,带率性堂的学生,在率性堂实行了此制度。 傅慎时有真才实学,是大业开国以来,唯一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又是长兴侯府嫡出子,宁王的女婿,尽管他教学严苛,国子监的勋贵子弟,先是敢怒不敢言,偶有几个不服管教的,被他铁面无私地踢了出去。 傅慎时辛辛苦苦和国子监里的官员们一起苦熬了大半年。 次年,皇帝开了恩科。 八月再次乡试,举国录取人数,一千一百五十七,京城录取了一百三十五名举人。 率性堂一百三十二个学生,中了九十九个。 尽管其中有三十个名额,是根据朝廷规定,必从国子监里取出来的三十个举人。 但国子监里的监生能中九十九个举人,依旧是史无前例。 乡试试卷都是弥封过的,评完了卷子,考官、评卷官拆阅之后,才知道这些考生大部分全是国子监的! 其中很值得一提的是,今年北直隶的解元也是国子监的。 科举从三十一年前乙卯科开始就有一项规矩,顺天府解元只取北直人,也就是说,京城的解元郎,只能取北直户籍的人,其他外来国子监的儒士、吏员、岁贡生等等,统统没有机会在京城取解元。 这项规定,原是为了平衡北直隶与别省解元名额的比例,施行久了,别省考生难免心生怨怼。 但这一次,虽然中解元的该监生是北直户籍,他的考卷一贴出来,所有考生心服口服。 今科解元,众望所归。 另有其他国子监的举人,文章水准也远超落第者。 国子监一下子成为名副其实的顶级学府。 傅慎时等人大受褒奖。 其中中试者不乏勋贵子弟,世家大族家中看完了乡试的榜,发现自己家郎君竟然取中了,头一件事不是去置办酒席,而是往长兴侯府来道谢。 傅慎时统统没见。 另有国子监其他六堂的学生家里,挤破脑袋想托上傅慎时的关系,让他开后门儿,把学生放率性堂去,跟着他一起读书。 傅慎时也统统没见。 他这儿的后门打不开,旁人便想到了红豆身上,变着法往侯府送礼,红豆不爱应酬,也没见人,这些事全推给秦氏和姜氏去做。 秦氏乐此不疲,瞬间焕发活力,一时都忘了催红豆生孩子。 长兴侯府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后又因一件事,傅慎时再次出了名。 今年北直隶的解元郎不是别人,正是往昔傅慎时与红豆开发财坊时,不足十六岁便入入坊与人生事,后被赶出赌坊的于大伟,前任兵部左侍郎的小儿子。 于家三年前遭了变故,于老夫人去世,于侍郎守孝两年整,正好那时候朝堂上经过疫病等风波,有些位置早换了人,等他再上任,哪里还落得到兵部左侍郎的官职,如今虽然还是正三品,手中权力却不如原先的兵部左侍郎。 于大伟母亲去的早,家里是当家的是继母,最疼爱他的便是他的祖母,他祖母去世后,临终留下遗言,劝他发奋读书。 于大伟便去了国子监奋起读书,正好一年前遇上了傅慎时进了国子监,他考进率性堂,在傅慎时手下读了一年的书,夜以继日,不辞辛苦,这才写得一手好文章,中了解元。 于大伟发奋读书,并在傅慎时等国子监老师的教导之下中了解元之事,在京中传为美谈。 于大人高兴坏了,带着儿子拜见了许多于大伟的恩师,只是听说傅慎时不见人,等了一段日子才带着于大伟登门道谢。 傅慎时对于大伟这个学生很有印象,便见了他。 于大人席间感激涕零,于大伟沉稳了许多,亦频频道谢,夸赞傅慎时定下的规矩十分好,后来喝多了,拉着傅慎时的袖子激动欢欣得流眼泪。 傅慎时默默地拉回袖子,道:“倒不必都谢我,国子监的规矩,也不是我一人定下的。” 于大伟又问,还有谁,傅慎时淡定道:“多半出于我夫人之手。” 于家父子异口同声:“郡主???” 他俩可是听说过的,郡主貌似做过丫鬟,竟也有这般见识? 傅慎时可不知道他随口一说的话,第二天就传了出去。 郡主师母的名声,在国子监也日渐盛大,学生们偶尔还以此私下调侃玩笑,说傅司业这么不苟言笑的人,郡主是不是也怕他。 有人打赌,一般在外面凶巴巴的人,在家里都很怂。 不过此乃傅司业与郡主私事,旁人也无可求证。 166阅读网 137 第 137 章 chap_r(); 第一百三十八章 秦氏找红豆不为别的, 就是为了孩子的事。 红豆嫁进侯府也半年了, 但是肚子还没动静, 秦氏有些着急, 便叫了她过去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豆如实道:“没有怎么回事……就是机缘没到。” 秦氏不信, 她挥退丫鬟,绷着脸,压着声音问红豆:“你和六郎两个……看过大夫没有?不要讳疾忌医。” 红豆差点笑出来,道:“六爷自己就是大夫,哪里需要另看大夫。您放心,他没事,我也没事。” 可能她就不是易孕体质, 又或者傅慎时有别的问题。但就目前而言, 说不准有没有问题。 秦氏绞着帕子,扫了红豆一眼,只见儿媳妇面色红润, 心道估摸着是傅慎时的为, 叹了口气, 道:“术业有专攻,他跟着外伤大夫学的,这种事,还是要找男科、妇科圣手来治才好……你先回去罢, 我明儿请了大夫过来。你叫他早些从衙门回来。” 谁的老娘谁解决。 红豆也没和秦氏多说什么, 福一福身子就出去了。回去的路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可别真是不孕不育吧! 傅慎时下衙门回来后,红豆将此事告诉了他。 傅慎时抱着一摞书,往书房里去,压根没将此事放心上,他道:“这才半年,母亲急什么呢,我大嫂和三嫂,进门头一年也没生育,她也没着急。” 红豆“咦”了一声,道:“好像是的……怎么专门催着咱们俩生。”她跟在傅慎时身后,跟他一起整理书籍,将各类书籍分类放好,又玩笑着问他:“万一真生不了,怎么办?” 傅慎时面无表情,神色淡漠地道:“四年前不是就传出去了,说我有隐疾。那就再告诉外人一次,我有隐疾。” 红豆凑到他肩头,问他:“万一是我生育不了,你不想要孩子呀?” 傅慎时扭头看她,在她脸上啄了一口,道:“想要。但是只想要跟你的孩子。若是和旁人的孩子……我恐怕会轻视,若以后我的孩子像我和我父母这样,不如不生。” 红豆眨了眨眼,轻轻地抱着傅慎时,侯府的母子、父子亲情都太淡薄了。她私心里想,如果有了孩子,只要一个最好。 她道:“夫人那里,你去走一趟,不要与她争吵,且问清楚,为何才半年就着急此事。大夫嘛,本来看看也无妨,但你既说过,你我二人身体康健,许是没有这方面的阻碍,我怕夫人以后请神佛折腾,这次暂且推拒算了。” 傅慎时摸摸红豆的脑袋,道:“知道了。过来看看我给你找的书,这本说是《九章算术》的残本,不知道真假,你先看看。” 红豆一下子来了兴趣,大业开国百年之后,《九章算术》世上无存,若真有残本,于她在算术等方面的研究,大有益处。 夫妻二人又开始了长时间在书房伏案的日常生活。 晚上用过晚膳,傅慎时去了一趟秦氏院子里。 母子两人已经没有办法平静地说话,傅慎时过分的冷淡,常常激怒秦氏,但秦氏也无可奈何,只能一再降低自己的底线,选择妥协,再等半年,若红豆整整一年不孕,再看大夫。 傅慎时从秦氏院子里回去之后,脸色微微沉郁。 红豆在书房里,举着笔问他:“怎么了?又争吵了?” 傅慎时关上门,淡声道:“我没与她吵。她还是那样……” 红豆了然,又问:“夫人到底为什么这么着急?大嫂自己就生了三个孩子,其中就有两个哥儿,还不算庶出的还有两个呢,三嫂也是两个哥儿,这也算人丁兴旺了呀。” 傅慎时嘴角微沉,摇摇头道:“人多有什么用。学里先生说大房四个侄儿天分一般,三嫂第二胎抓周的时候,抓的是个算盘,母亲很生气,说龙生龙,凤生凤,便巴不得家里赶紧再出一个,跟我小时候一样的孩子。” 红豆趴在桌上哈哈大笑,秦氏很有远见啊,这就给他们的孩子盖章是“龙凤”了。 傅慎时笑着道:“她还说要亲自教导,我立刻给回绝了,说我自己的孩子自己教养。” 红豆浅笑道:“那你不是又趁机刺了她两句?” 傅慎时淡声道:“我不过实话实说,她若真想要个天子聪颖的孩子,咱们的孩子就该放在你我身边教导。得了,不早了,洗漱去睡吧。” 他朝红豆伸出手,等她过来。 红豆丢了笔,起身牵着他一起往屋子里去。 怀孕风波暂时揭过。 傅慎时九月便调入了国子监,监里祭酒因为有政务在身,不掌事,国子监里的事,都压在他这个司业身上,如此倒也便宜。 他与红豆二人不辞辛苦,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完善了国子监里的规章制度,小到出、罢时间,无一不足。 红豆细化原有的学分制度,将国子监习业的六堂,根据不同堂的难易程度,设置了不同的学分和奖励,其中除了国子监原本就要发放给学生们的日常用具,比如笔墨纸砚和碳火,有向朝廷要了些“荣誉奖赏”,这些虽是虚名,但对于读书人来说,荣耀比实实在在的笔墨,更能吸引他们上进,再加上这些荣誉与将来他们出监入仕挂钩,必然能调动学生积极性,而这些对朝廷来说,一分银子都不花。 另有其他手段不表。 举业方面的事,则是傅慎时与国子监还有翰林院等许多贤儒,共同商议、调整、下定论。 傅慎时的这一套规章制度,很快在内阁和皇帝手上通过。 一月之后,傅慎时亲自和国子监里原本风评很好的博士、助教、学正等官员一起,带率性堂的学生,在率性堂实行了此制度。 傅慎时有真才实学,是大业开国以来,唯一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又是长兴侯府嫡出子,宁王的女婿,尽管他教学严苛,国子监的勋贵子弟,先是敢怒不敢言,偶有几个不服管教的,被他铁面无私地踢了出去。 傅慎时辛辛苦苦和国子监里的官员们一起苦熬了大半年。 次年,皇帝开了恩科。 八月再次乡试,举国录取人数,一千一百五十七,京城录取了一百三十五名举人。 率性堂一百三十二个学生,中了九十九个。 尽管其中有三十个名额,是根据朝廷规定,必从国子监里取出来的三十个举人。 但国子监里的监生能中九十九个举人,依旧是史无前例。 乡试试卷都是弥封过的,评完了卷子,考官、评卷官拆阅之后,才知道这些考生大部分全是国子监的! 其中很值得一提的是,今年北直隶的解元也是国子监的。 科举从三十一年前乙卯科开始就有一项规矩,顺天府解元只取北直人,也就是说,京城的解元郎,只能取北直户籍的人,其他外来国子监的儒士、吏员、岁贡生等等,统统没有机会在京城取解元。 这项规定,原是为了平衡北直隶与别省解元名额的比例,施行久了,别省考生难免心生怨怼。 但这一次,虽然中解元的该监生是北直户籍,他的考卷一贴出来,所有考生心服口服。 今科解元,众望所归。 另有其他国子监的举人,文章水准也远超落第者。 国子监一下子成为名副其实的顶级学府。 傅慎时等人大受褒奖。 其中中试者不乏勋贵子弟,世家大族家中看完了乡试的榜,发现自己家郎君竟然取中了,头一件事不是去置办酒席,而是往长兴侯府来道谢。 傅慎时统统没见。 另有国子监其他六堂的学生家里,挤破脑袋想托上傅慎时的关系,让他开后门儿,把学生放率性堂去,跟着他一起读书。 傅慎时也统统没见。 他这儿的后门打不开,旁人便想到了红豆身上,变着法往侯府送礼,红豆不爱应酬,也没见人,这些事全推给秦氏和姜氏去做。 秦氏乐此不疲,瞬间焕发活力,一时都忘了催红豆生孩子。 长兴侯府很是风光了一阵子,后又因一件事,傅慎时再次出了名。 今年北直隶的解元郎不是别人,正是往昔傅慎时与红豆开发财坊时,不足十六岁便入入坊与人生事,后被赶出赌坊的于大伟,前任兵部左侍郎的小儿子。 于家三年前遭了变故,于老夫人去世,于侍郎守孝两年整,正好那时候朝堂上经过疫病等风波,有些位置早换了人,等他再上任,哪里还落得到兵部左侍郎的官职,如今虽然还是正三品,手中权力却不如原先的兵部左侍郎。 于大伟母亲去的早,家里是当家的是继母,最疼爱他的便是他的祖母,他祖母去世后,临终留下遗言,劝他发奋读书。 于大伟便去了国子监奋起读书,正好一年前遇上了傅慎时进了国子监,他考进率性堂,在傅慎时手下读了一年的书,夜以继日,不辞辛苦,这才写得一手好文章,中了解元。 于大伟发奋读书,并在傅慎时等国子监老师的教导之下中了解元之事,在京中传为美谈。 于大人高兴坏了,带着儿子拜见了许多于大伟的恩师,只是听说傅慎时不见人,等了一段日子才带着于大伟登门道谢。 傅慎时对于大伟这个学生很有印象,便见了他。 于大人席间感激涕零,于大伟沉稳了许多,亦频频道谢,夸赞傅慎时定下的规矩十分好,后来喝多了,拉着傅慎时的袖子激动欢欣得流眼泪。 傅慎时默默地拉回袖子,道:“倒不必都谢我,国子监的规矩,也不是我一人定下的。” 于大伟又问,还有谁,傅慎时淡定道:“多半出于我夫人之手。” 于家父子异口同声:“郡主???” 他俩可是听说过的,郡主貌似做过丫鬟,竟也有这般见识? 傅慎时可不知道他随口一说的话,第二天就传了出去。 郡主师母的名声,在国子监也日渐盛大,学生们偶尔还以此私下调侃玩笑,说傅司业这么不苟言笑的人,郡主是不是也怕他。 有人打赌,一般在外面凶巴巴的人,在家里都很怂。 不过此乃傅司业与郡主私事,旁人也无可求证。 166阅读网 138 第 138 章(大结局) chap_r();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乡试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 眨眼就到了腊月。 宁王送了一封家书回来, 信中简略说了他的日常起居,末尾特特问了一句, 可有外孙的消息。 红豆本来读着信十分高兴, 看着“外孙”两字,便垮着小脸,对着信纸道:“没有没有没有!” 傅慎时在旁看得发笑, 拿了她手里的家书, 牵着她往书房里去,道:“去给岳父回一封信。” 红豆叹了口气,去年的时候,秦氏给他们请了大夫来看, 果然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就是没有孩子。 红豆倒也不是被家里人催生催怕了, 所以想生个孩子应付,而是她自己看着别人家的娃娃, 粉雕玉琢般可爱, 便想着若是有个孩子, 不论像她, 或者像傅慎时,肯定都聪明好看。 傅慎时牵着红豆去了书房,提笔给宁王回信, 最末尾写了宁王最不想见到的四个字——尚且无孩。 后来的两三年里, 两人还是没有孩子, 期间傅慎时升任了国子监祭酒,他俩对孩子的心思渐渐淡了,只想着随缘,倒是秦氏很上心,可她不敢折腾红豆,只是自己天天往隆福寺、三清观等寺庙道观里跑,京城里但凡是个神仙,都给她拜遍了。 侯府几个哥儿也大了,县试、府试、院试都试过,勉强考到俯试,没有一个人能年少中秀才。 秦氏很忧虑,侯府两代之后可怎么办。 侯爷经历过大风大浪,倒是心宽,劝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秦氏不肯,探了傅慎时的口风,说红豆若不能生,将来挑了妾侍生了孩子,杀母留子,过继给红豆,一样是她的孩子。 傅慎时回她道:“儿子在家中居住多有不便,倒是看中了国子监附近的院子,我想着让夫人陪我国子监一起住,省了我早起的功夫。” 秦氏面色不豫,傅慎时又道:“您刚说什么来着?给儿子纳妾?正好宁王大捷回京,您可与父亲亲自与我岳丈商量商量。” 秦氏一连吃两口瘪,再没敢提纳妾的事,她也知道,傅慎时明明自己不肯纳妾,偏要搬出宁王来故意气她。 她这会子也想通了,光劝傅慎时没有用,他只会冷言冷语回她,倒不如多拜拜菩萨。 这事儿红豆压根都不知道,她只数着日子,宁王什么还有多少天回来。 宁王平定了云南,杀了土司,朝廷很快也派了官员去云南接管,实行改土归流制度。 八月初十的时候,宁王赶回了京城,先是面见圣上,直到十一的早上,才和红豆夫妻两个见了面。 近四年未见,红豆一见宁王消瘦疲倦,又是眼泪不止,宁王亦哽咽不语,傅慎时在两人中间安抚宽慰,不过他也擅安慰,只知道说:“菜要凉了,夫人不如吃完了再接着哭。” 红豆哭得好好的,突然之间破涕为笑。 宁王也没好气地看了傅慎时一眼。 三人才坐下一同用膳。 四年不见,饭后,父女二人闲话不少,傅慎时当个陪客,时而添茶,宁王余光不经意扫过女婿的小动作,甚为满意。 三人长谈到吃过了晚膳,天色都快黑了,才分别开。 宁王送夫妻二人走之前,依旧悄悄问了红豆关于子嗣的事,红豆如实告知,宁王虽说很想要个外孙,但她更担心红豆在秦氏手里过得好不好。 红豆笑着告诉宁王:“这些事麻烦事儿,都是夫君去解决的,女儿一切都好。” 宁王欣慰点头,送他们直到大门口,才绕过影壁回了内院。 八月中秋,天子宴请群臣。 长兴侯府赫然在列,红豆盛装进宫,入宫的时候,在宫门口见到了宁王,一家子一起进了宫。 宁王凯旋,文武官员,多有恭贺之词,但他发现,别人恭喜他的时候,顺便把傅慎时也夸赞了一把,从宫宴开始到结束,他耳朵里不知道进了多少傅慎时的溢美之词。 宁王后来才了解到,他这个国子监祭酒女婿,到底有多受人尊敬。 红豆则在算术与《天工开物》里涉及的其他方面,有所建树,有些理论她记不全,只能写个大概给工部或者其他同好官员拿去推敲研究。 傅慎时为着当红豆的传话人,也跟着了学了些东西,甚至培养了一小部分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优秀学生。 红豆钻研的东西到底不是主流,她的名气不如傅慎时,但她也并非争名夺利的人,只要她的理论于国家社稷有益处,她便安心。 傅慎时与红豆朝夕相伴,最是知道她研究古籍,做算术、推论的辛苦,每每总结出条例来,拿出去交给工部官员的时候,要求对方加上了红豆“栌斗居士”的号,工部的人也不敢私占红豆的功劳,每当确认了“栌斗居士”交来的东西确切可用之时,永成大典里便多了一笔“栌斗居士”有关的记载。 红豆这几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不久之后,工部的人便造出了自动爆炸的地·雷、水中爆·炸的雷、和定时爆·炸的雷。 这三种雷被镇守居庸关的将领用来对付鞑靼,大业连胜五场战争,吓得鞑靼以为大业用了巫术,竟用泼狗血的法子迎战,闹得京城上上下下,哭笑不得。 除此之外,造船之部也有所发展,如今除了沙船能逆风行船之外,还出现了其他能够逆风航行的船型,沙船使斗风如顺风,视巨浪如无浪,促进了航海和商业的发展。 这几年过去,粗粗一算,两人也有二十五六岁了。 终于在红豆二十六岁的时候,她怀上了孩子,她怀孕的这一年,正好老夫人去世,傅慎时要辞官守孝,回来专心专意照顾红豆。 夫妻二人要么在家研读书籍,红豆教傅慎时算法,傅慎时教红豆四书五经,或是二人共轮表判题目,好不恣意欢快。 除了他俩,最高兴的就是秦氏和宁王。 秦氏感激天神庇佑,又去拜了菩萨,还请了道士回来做法,她本想将重霄院里那片竹林给拆了,被傅慎时给拦住了,最后只得在重霄院院子门口挂满了桃符——当初她怎么祈求老天庇佑傅慎时的,如今又以同样的方法替红豆的孩子祈福。 傅慎时压根不信这一套,要不是红豆说桃符无伤大雅,他早就使人拆了。 宁王五十岁左右,才有了外孙,日思夜念,终于得了皇帝诏令,巴巴地从真定一路赶到京城,老树发芽似的,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红豆在两家人的悉心照顾之下,胎儿稳稳地怀到了九月。 羊水破的这一天,长兴侯府和宁王家里的人,都担心坏了,宫里一连派了五个大夫来。 幸好红豆这几年很注意锻炼身子,日常又和傅慎时一起吃养生食膳,身子骨康健结实,怀孕的时候没吃太多苦,生产也比旁人顺利,阵痛过后,在傅慎时的陪伴下,不到两个时辰,就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 傅慎时见生产顺利,母子平安,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低头又见红豆满身大汗,一脸痛苦之色,心里满是疼惜。 红豆紧紧地抓着傅慎时的手,轻声道:“我看看儿子……” 傅慎时这才从稳婆手里接了孩子给红豆看。 红豆没生育过,从前家里没有亲戚,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孩子,也不知道孩子一出生竟是皱巴巴的模样,不知怎的低声哭了,道:“这……这是我的孩子?怎么长的谁也不像?” 她都想好了,若是男孩儿,眼睛要像傅慎时,鼻子和嘴巴要像她,眼下看来,好像没一个像的。 稳婆连忙安抚道:“郡主放心,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孩子变化大,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好看。过一两月就看出孩子像您和大人了。” 红豆这才安了心。 产房外面,众人也都得知母子平安。 多少人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孩子一出生,包进襁褓,抱到隔壁早就收拾好的房里,侯府的人和宁王简直是抢着抱,宁王步子大,先抱了孩子,抱上了就不松手,秦氏看得抓心挠肺,宁王抱了许久才依依不舍松了手。 次日,宁王总算方便见红豆一面,他见过了女儿,便进了宫,同皇帝说,反正他也没孩子,封地不要了,就留在京城陪着女儿和外孙一起,顺便养老。 宁王封地都不要了,皇帝当然允许,便应了他,并打算将封地赏给其他皇子。 皇帝为了抚慰宁王,打算将红豆的孩子封为伯爵,宁王很乐意,但是傅慎时夫妻两人不乐意,说孩子太小,封赏暂时不必,等孩子大了,若有才能,靠他自己去争取,皇帝这才没给红豆的儿子爵位。 自此,傅慎时与红豆夫妻二人共同养育孩子,各有志向,倒也算圆满。 宁王没事儿便钻研兵法,著兵书,闲暇时候遛狗逗猫,想着法儿去照看外孙,生活趣味十足。 没几年,天子驾崩,二皇子继承大统,改元后,改革弊政、广开言路、重用贤能,大业宣泰年间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百姓富裕。 几十年后,正史有载:永成二十七年至宣泰三十八年,翰林院庶吉士,十之五六皆为国子监祭酒傅慎时之学生。 傅慎时桃李满天下,著有《尚书注疏》传世,列入四书辅书,作为官学与私学教材,学《尚书》者,无不读其《尚书注疏》。 栌斗居士亦留名史册。 另有野史相传,郡主还是婴儿的时候在战乱中走失,傅祭酒年轻的时候双腿残废。傅祭酒与郡主夫人年轻的时候曾是一对主仆,二人恩爱不移,历经千辛万苦,终成眷属。傅祭酒也得遇机缘,治好了双腿,与郡主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 166阅读网 138 第 138 章(大结局) chap_r();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乡试之后的时间过得很快, 眨眼就到了腊月。 宁王送了一封家书回来, 信中简略说了他的日常起居,末尾特特问了一句, 可有外孙的消息。 红豆本来读着信十分高兴, 看着“外孙”两字,便垮着小脸,对着信纸道:“没有没有没有!” 傅慎时在旁看得发笑, 拿了她手里的家书, 牵着她往书房里去,道:“去给岳父回一封信。” 红豆叹了口气,去年的时候,秦氏给他们请了大夫来看, 果然两个人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就是没有孩子。 红豆倒也不是被家里人催生催怕了, 所以想生个孩子应付,而是她自己看着别人家的娃娃, 粉雕玉琢般可爱, 便想着若是有个孩子, 不论像她, 或者像傅慎时,肯定都聪明好看。 傅慎时牵着红豆去了书房,提笔给宁王回信, 最末尾写了宁王最不想见到的四个字——尚且无孩。 后来的两三年里, 两人还是没有孩子, 期间傅慎时升任了国子监祭酒,他俩对孩子的心思渐渐淡了,只想着随缘,倒是秦氏很上心,可她不敢折腾红豆,只是自己天天往隆福寺、三清观等寺庙道观里跑,京城里但凡是个神仙,都给她拜遍了。 侯府几个哥儿也大了,县试、府试、院试都试过,勉强考到俯试,没有一个人能年少中秀才。 秦氏很忧虑,侯府两代之后可怎么办。 侯爷经历过大风大浪,倒是心宽,劝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秦氏不肯,探了傅慎时的口风,说红豆若不能生,将来挑了妾侍生了孩子,杀母留子,过继给红豆,一样是她的孩子。 傅慎时回她道:“儿子在家中居住多有不便,倒是看中了国子监附近的院子,我想着让夫人陪我国子监一起住,省了我早起的功夫。” 秦氏面色不豫,傅慎时又道:“您刚说什么来着?给儿子纳妾?正好宁王大捷回京,您可与父亲亲自与我岳丈商量商量。” 秦氏一连吃两口瘪,再没敢提纳妾的事,她也知道,傅慎时明明自己不肯纳妾,偏要搬出宁王来故意气她。 她这会子也想通了,光劝傅慎时没有用,他只会冷言冷语回她,倒不如多拜拜菩萨。 这事儿红豆压根都不知道,她只数着日子,宁王什么还有多少天回来。 宁王平定了云南,杀了土司,朝廷很快也派了官员去云南接管,实行改土归流制度。 八月初十的时候,宁王赶回了京城,先是面见圣上,直到十一的早上,才和红豆夫妻两个见了面。 近四年未见,红豆一见宁王消瘦疲倦,又是眼泪不止,宁王亦哽咽不语,傅慎时在两人中间安抚宽慰,不过他也擅安慰,只知道说:“菜要凉了,夫人不如吃完了再接着哭。” 红豆哭得好好的,突然之间破涕为笑。 宁王也没好气地看了傅慎时一眼。 三人才坐下一同用膳。 四年不见,饭后,父女二人闲话不少,傅慎时当个陪客,时而添茶,宁王余光不经意扫过女婿的小动作,甚为满意。 三人长谈到吃过了晚膳,天色都快黑了,才分别开。 宁王送夫妻二人走之前,依旧悄悄问了红豆关于子嗣的事,红豆如实告知,宁王虽说很想要个外孙,但她更担心红豆在秦氏手里过得好不好。 红豆笑着告诉宁王:“这些事麻烦事儿,都是夫君去解决的,女儿一切都好。” 宁王欣慰点头,送他们直到大门口,才绕过影壁回了内院。 八月中秋,天子宴请群臣。 长兴侯府赫然在列,红豆盛装进宫,入宫的时候,在宫门口见到了宁王,一家子一起进了宫。 宁王凯旋,文武官员,多有恭贺之词,但他发现,别人恭喜他的时候,顺便把傅慎时也夸赞了一把,从宫宴开始到结束,他耳朵里不知道进了多少傅慎时的溢美之词。 宁王后来才了解到,他这个国子监祭酒女婿,到底有多受人尊敬。 红豆则在算术与《天工开物》里涉及的其他方面,有所建树,有些理论她记不全,只能写个大概给工部或者其他同好官员拿去推敲研究。 傅慎时为着当红豆的传话人,也跟着了学了些东西,甚至培养了一小部分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优秀学生。 红豆钻研的东西到底不是主流,她的名气不如傅慎时,但她也并非争名夺利的人,只要她的理论于国家社稷有益处,她便安心。 傅慎时与红豆朝夕相伴,最是知道她研究古籍,做算术、推论的辛苦,每每总结出条例来,拿出去交给工部官员的时候,要求对方加上了红豆“栌斗居士”的号,工部的人也不敢私占红豆的功劳,每当确认了“栌斗居士”交来的东西确切可用之时,永成大典里便多了一笔“栌斗居士”有关的记载。 红豆这几年的功夫没有白费,不久之后,工部的人便造出了自动爆炸的地·雷、水中爆·炸的雷、和定时爆·炸的雷。 这三种雷被镇守居庸关的将领用来对付鞑靼,大业连胜五场战争,吓得鞑靼以为大业用了巫术,竟用泼狗血的法子迎战,闹得京城上上下下,哭笑不得。 除此之外,造船之部也有所发展,如今除了沙船能逆风行船之外,还出现了其他能够逆风航行的船型,沙船使斗风如顺风,视巨浪如无浪,促进了航海和商业的发展。 这几年过去,粗粗一算,两人也有二十五六岁了。 终于在红豆二十六岁的时候,她怀上了孩子,她怀孕的这一年,正好老夫人去世,傅慎时要辞官守孝,回来专心专意照顾红豆。 夫妻二人要么在家研读书籍,红豆教傅慎时算法,傅慎时教红豆四书五经,或是二人共轮表判题目,好不恣意欢快。 除了他俩,最高兴的就是秦氏和宁王。 秦氏感激天神庇佑,又去拜了菩萨,还请了道士回来做法,她本想将重霄院里那片竹林给拆了,被傅慎时给拦住了,最后只得在重霄院院子门口挂满了桃符——当初她怎么祈求老天庇佑傅慎时的,如今又以同样的方法替红豆的孩子祈福。 傅慎时压根不信这一套,要不是红豆说桃符无伤大雅,他早就使人拆了。 宁王五十岁左右,才有了外孙,日思夜念,终于得了皇帝诏令,巴巴地从真定一路赶到京城,老树发芽似的,红光满面,精神抖擞。 红豆在两家人的悉心照顾之下,胎儿稳稳地怀到了九月。 羊水破的这一天,长兴侯府和宁王家里的人,都担心坏了,宫里一连派了五个大夫来。 幸好红豆这几年很注意锻炼身子,日常又和傅慎时一起吃养生食膳,身子骨康健结实,怀孕的时候没吃太多苦,生产也比旁人顺利,阵痛过后,在傅慎时的陪伴下,不到两个时辰,就顺利地生下了一个儿子。 傅慎时见生产顺利,母子平安,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低头又见红豆满身大汗,一脸痛苦之色,心里满是疼惜。 红豆紧紧地抓着傅慎时的手,轻声道:“我看看儿子……” 傅慎时这才从稳婆手里接了孩子给红豆看。 红豆没生育过,从前家里没有亲戚,从未见过刚出生的孩子,也不知道孩子一出生竟是皱巴巴的模样,不知怎的低声哭了,道:“这……这是我的孩子?怎么长的谁也不像?” 她都想好了,若是男孩儿,眼睛要像傅慎时,鼻子和嘴巴要像她,眼下看来,好像没一个像的。 稳婆连忙安抚道:“郡主放心,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孩子变化大,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好看。过一两月就看出孩子像您和大人了。” 红豆这才安了心。 产房外面,众人也都得知母子平安。 多少人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孩子一出生,包进襁褓,抱到隔壁早就收拾好的房里,侯府的人和宁王简直是抢着抱,宁王步子大,先抱了孩子,抱上了就不松手,秦氏看得抓心挠肺,宁王抱了许久才依依不舍松了手。 次日,宁王总算方便见红豆一面,他见过了女儿,便进了宫,同皇帝说,反正他也没孩子,封地不要了,就留在京城陪着女儿和外孙一起,顺便养老。 宁王封地都不要了,皇帝当然允许,便应了他,并打算将封地赏给其他皇子。 皇帝为了抚慰宁王,打算将红豆的孩子封为伯爵,宁王很乐意,但是傅慎时夫妻两人不乐意,说孩子太小,封赏暂时不必,等孩子大了,若有才能,靠他自己去争取,皇帝这才没给红豆的儿子爵位。 自此,傅慎时与红豆夫妻二人共同养育孩子,各有志向,倒也算圆满。 宁王没事儿便钻研兵法,著兵书,闲暇时候遛狗逗猫,想着法儿去照看外孙,生活趣味十足。 没几年,天子驾崩,二皇子继承大统,改元后,改革弊政、广开言路、重用贤能,大业宣泰年间政治清明,经济繁荣,百姓富裕。 几十年后,正史有载:永成二十七年至宣泰三十八年,翰林院庶吉士,十之五六皆为国子监祭酒傅慎时之学生。 傅慎时桃李满天下,著有《尚书注疏》传世,列入四书辅书,作为官学与私学教材,学《尚书》者,无不读其《尚书注疏》。 栌斗居士亦留名史册。 另有野史相传,郡主还是婴儿的时候在战乱中走失,傅祭酒年轻的时候双腿残废。傅祭酒与郡主夫人年轻的时候曾是一对主仆,二人恩爱不移,历经千辛万苦,终成眷属。傅祭酒也得遇机缘,治好了双腿,与郡主过上幸福美满的日子。 166阅读网 139 第 139 章(番外) chap_r(); 第一百四十章-番外 红豆产下一个男胎, 长兴侯府忙着四处报喜,侯府所在的巷子里, 也放了鞭炮、烟花, 还让仆人撒果子和铜钱给小孩儿们。 洗三的时候, 傅家人都来了, 分出去的两房都给孩子送了贺礼。 红豆坐完了月子, 哥儿也做了满月,百天日, 便要取名,按照族谱,哥儿现在是“良”字辈。 侯爷给哥儿取了大名叫傅良弦,弦既有琴弦也有弓弦的意思,君子学六艺,其中便包括“乐”, 另一层意思则是长兴侯自己的私心, 他自小便舞刀弄枪, 手残废之前, 一直待在军营里,四个儿子,全部从文, 他到底有些遗憾, 便给最有天分的孙子, 取了与“武”相关的名字。 哥儿的小名则是傅慎时与红豆二人自己取的, 叫言哥儿。 红豆一个做母亲的, 对孩子没有别的要求,她只希望孩子在长大成人之前,遇到要紧事情,第一反应就是告诉父母。 心既托声于言,孩子与父母之间,没有隔阂才好。 傅慎时自己与父母亲情淡薄,刚有了孩子,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深想很多,但他身为父亲,便要担起父亲的责任,若孩子需要他,愿意跟他说,他也愿意做孩子的靠山,叫言哥儿很好。 言哥儿有了乳名,院子里成天都是言哥儿长言哥儿短,哥儿是重霄院所有人的心头肉。 红豆出了月子后,又开始锻炼身体,言哥儿百天之后,她差不多也恢复了身材。 本来生孩子养孩子就是一地鸡毛的事儿,幸而侯府里从奶·子府请了乳母,又有十几个下人照顾,红豆不需要费很多心思,只要白天喂一喂孩子就行。 有了孩子,夫妻两个比从前更忙碌,白天里是红豆和下人一起照顾孩子,傅慎时下了衙门回来,便依红豆的要求,饭前饭后都要要言哥儿一起玩耍说话。 傅慎时这些年忙于国子监的事,天天面对学生,性子愈发沉稳严肃,实在不会逗孩子,只会在孩子跟前摇一摇拨浪鼓,日子久了,言哥儿没了兴趣,又开始认生,不跟他玩了。 红豆蹙眉说:“这月难得回来一天……你这半年都很少笑过,在孩子面前也是这样。国子监里又遇着什么事了?” 这半年她忙着带孩子,国子监的事,她很少过问,也不知道傅慎时事业做得怎么样了。 傅慎时眉间放出一缕疲倦之色,揽着红豆的肩膀靠在大迎枕上,温声道:“……也没遇着什么事,你别想多了。” 红豆叫来乳娘,抱走言哥儿,依偎在傅慎时怀里,她仰头看了一下,他和年轻的时候很不一样了,下巴上有浅浅的胡茬,眼睛下面微有青色。 她掰着手指头一数,道:“我俩成亲有八年了,都是七年是一个坎儿,难道我们的坎儿来得晚了一年多?” 傅慎时笑了一下,低头看着她,说:“哪里来的歪理?我们俩没有坎儿。学里没急事,不过皇上要将国子监这一套推广到其他州府官学里,我忙于此事,太劳累了些,回了家越发不想说话,这阵子过了就好了。” 红豆表示理解,有时候安静地待着就是最好的休息。 傅慎时合眼一刻钟,疲倦散了,下了罗汉床,靴子也不穿,就将红豆横抱起来,往床上走去,他脱了袜子上床,跟她躺在一起把被子一拉上,两个人蒙头躲被子里,他嗓音低哑地说:“……红豆,自打言哥儿出生,你让我辛苦太久了。” 红豆笑吟吟地勾着他脖子道:“那……补偿你。” 一夜欢愉。 …… 傅慎时忙到了言哥儿八个月大,总算清闲了下来,烦心事儿少了,在红豆和孩子面前,也多了些笑色。 红豆见傅慎时公务少了,几乎每天都是白天就能回家,便在傅慎时归家的时候,抱着言哥儿在罗汉床上玩耍,偶尔给哥儿换个衣裳,让傅慎时帮一帮忙,还跟他说孩子吐奶、打饱嗝儿的事儿。 傅慎除了摇拨浪鼓不会别的,逗弄言哥儿,言哥儿都不买他的账。 他白天不在家,回来又听说白天孩子很闹疼,红豆放心不下孩子,都是她亲自带着,心中不免心疼愧疚,每每听红豆说孩子的事,格外认真,偶尔还会想象一下,孩子打嗝儿是什么样子。 他还主动包揽了晚上给孩子换衣服的事。 言哥儿喜欢抓人,经常在傅慎时头发散下来的时候拽着不松手,傅慎时一说言哥儿,他就笑。 傅慎时见孩子笑得多了,心里的欢喜也多了。 父子俩渐渐多了互动。 后来傅慎时下了衙门回来,有时候一进门就问:“言哥儿衣服脏了没有?” 红豆觉得好笑,但傅慎时好歹参与了进来,在言哥儿周岁的时候,傅慎时平日里提到和言哥儿有关的事,明显多了许多。 快周岁的言哥儿,渐渐学会了说话,但是发音很简单,从“啊啊啊”变成了“嘛嘛嘛”,傅慎时很耐心地教言哥儿喊“娘”,言哥儿学不会,他还把一个字拆成四个音节教哥儿发音。 红豆在旁边看得发笑,“娘”得发鼻音,孩子根本发不出来,就是大人也有发不准的呢。 傅慎时还是乐此不疲,一定要哥儿学会喊“娘”。 红豆道:“不如你先教他喊‘爹’。” 傅慎时摇头,说:“不,要让他先会叫‘娘’,你生他养他,比我辛苦多了。” 红豆心里发暖,嗔道:“一个称呼你也这么小心。” 言哥儿在旁边抻着胳膊,嘴巴长得圆圆的,“啊啊”地笑着,一双乌溜溜的桃花眼,尤其好看。 秦氏也常常往重霄院里跑,没办法,谁让红豆不把孩子抱过去,初一十五才有个晨昏定省,一个月见两次孩子,她都快煎熬死了。 秦氏虽常往重霄院来,但她很端着,在红豆面前,很是严肃,不过逗一逗孩子,笑一笑,再不会有什么夸张的动作。 红豆有一次发现,她前脚出去方便,站在门口从花窗里瞧见秦氏用脸颊蹭怀里的孩子,一边蹭一边笑,像个小孩子。她装作不知,小解了回来,才发现秦氏的头发白了一一半。 黑灰夹杂的头发,让秦氏看起来衰老了许多,只是因红豆也在场,她又一副板着脸,跟言哥儿说以后要好好读书。 言哥儿周岁的时候,秦氏亲自操办的抓周之事,家里几个孩子都是各自的娘办的,独独言哥儿是秦氏主动要求办。 红豆最是个会躲懒的人,傅慎时给她拿来了许多书堆在书房里,她还没功夫整理,言哥儿天天缠着她,她巴不得少些事,便甩手让秦氏去办。 抓周的这日,傅慎时请了一天假,清早和红豆一起起来,把孩子抱去秦氏院子洗漱打扮,在秦氏的院子里抓周。 宁王也来了,现在只要是言哥儿有关的事,他都会过来。 红豆与傅慎时过去的时候,她瞧见秦氏让人在大桌上摆的东西,大多是笔墨纸砚相关,什么帕子、算盘、弓箭,寥寥几样。 红豆偷笑,腹诽道:这样抓周,不“出人头地”才怪! 侯爷见了也是好笑,但也默认了,没指责妻子。 秦氏一想到家里没有一个哥儿中秀才,她年纪越发大了,没有盼头的日子可不好过,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抱着言哥儿去抓周。 言哥儿见了满桌子的新奇玩意,充满了好奇心,肉呼呼的手背上好几个窝窝,他两手往桌面上一扫,在众多从文的用具里抓了一个小弓箭。 秦氏急得在旁边恨不得开口劝一劝言哥儿,倒是侯爷开怀大笑,单手抱过言哥儿,道:“好好好!好良弦,没辜负祖父给你取的名字。” 宁王也很开心,外孙抓弓箭,那说明什么?说明像他啊!亲家公虽说是武将,但是轮起功勋没法跟他比嘛!外孙要跟他学才有出头之日啊! 红豆夫妻两个倒是很无所谓言哥儿抓什么,因为他俩都不信这个,傅慎时听家里人说,他小时候抓的是算盘,可他现在也没做生意呀,可见抓周不准,也就图个乐子。 但长兴侯和宁王他们对抓周之事还是有几分期待,两老为了给言哥儿铺路,老早就开始搜罗孩子能用的刀枪棍棒,准备等哥儿会自己走稳妥路之后,教孩子耍这个。 红豆的重担又来了,现在天天就是盯着哥儿独立走路。 言哥儿一岁三个月就能自己走了。 会吃·奶的孩子只是让大人觉得累,会走路的孩子,简直让人发狂,人狗都嫌。 言哥儿会走路之后,可不得了了,满院子跑,上房、他住的厢房、库房,到处都被他扒拉过。 要不是书房的门关得严实,家里珍贵的书籍,都要毁在他手上。 红豆是没精力跟着言哥儿跑,她又喜欢放养,便吩咐下人说,只要言哥儿没伤着,或者做错事,别理他,他爱怎么来就怎么来。 傅慎时的心态也放得宽,他十岁的时候双腿残废,从云端跌入泥土,活到十六岁时候,其实早没了想头,那时候在重霄院里就是等死,如果他知道会遇到红豆,自然不会想死,但让他再回到那个时候,他恐怕还是不太想活,因为他从小到大,根本没遭遇过挫折,唯一遭遇的一次,几乎扼杀了他的身和心,寻常人,很难承受得住。 所以孩子小磕小碰傅慎时也不担心,男孩儿要吃些苦头,又不是女孩子家家,留了疤痕会不好嫁人,他便让下人别拘着哥儿。 有这样一对父母,两岁的言哥儿,成了家里的小霸王。 傅慎时和红豆育儿理念暂时一致,又有下人轮流日日照顾,言哥儿就是偶尔刮、蹭一下,并未有过任何意外,俩人便愈发习惯这种养法。 言哥儿是折腾不到亲生父母了,但他险些将秦氏整得气儿都喘不上了。 言哥儿三岁多的时候,会跑会闹,秦氏在重霄院见着红豆压根不太管他,夏天随他抓泥拔草,养得像个小野猴儿,很有些看不过眼,便跟红豆商量着说,既然她不想亲自带,就把孩子放她屋里养一阵子。 秦氏还说,傅慎时小时候就是她带大的,五六岁就很知礼,家里无人不夸,她保管把言哥儿教得乖乖的。 红豆也嫌言哥儿太皮了,请了妈妈来教规矩,又见不得言哥儿拉着她的手,假装挤出眼泪来,看了就叫人不忍。 她见着秦氏这两年里是真疼言哥儿,即便有些严格,也不会舍得让言哥儿伤着,便依了秦氏,把孩子送她院子里去。 秦氏过来领言哥儿的时候,喜得跟什么似的,好不容易保养平滑的脸,都挤出褶子了。 言哥儿知道要离开重霄院,丝毫不怕,走的时候还装作做样供着手跟红豆说“母亲告辞”。 红豆看着祖孙俩的背影直摇头,还不知道谁制服谁呢。 傅慎时下衙门回来不见言哥儿,他换了件青色的直裰,问红豆哥儿哪儿去了。 红豆替傅慎时整理领口,道:“夫人抱去了,说要亲自带一阵子,让她带去,估摸着没两天要送回来的。” 傅慎时竟也忍不住笑了,他眉眼淡淡地弯着。 红豆打趣他:“你这是幸灾乐祸呢?” 傅慎时摇头说:“没有。母亲要真是没两天就送他回来了,等他回来之后,好好教一教,小时候不知道规矩罢了,这会子要懂事了,该学学规矩了。” 红豆道:“平日里也没惯着他呢,吃饭也都自己吃的,不叫人喂了,他不过皮了些,大错不敢犯。” 傅慎时扯了一下袖口,走到罗汉床边,道:“看我今年闲不闲,若闲下来,亲自教他规矩,若不得闲,请个严厉的嬷嬷。咱们房里的乳母和妈妈都不行,太心软了。” 红豆少不得替房里人辩解两句,道:“那可怪不得别人心软,言哥儿猴儿精,两岁的孩子就知道察言观色了,林妈妈和王妈妈两个,他知道林妈妈心软,王妈妈严苛些,凡事都去找林妈妈说,遇到王妈妈呵斥他,乖得不得了,王妈妈一转身,他又成猴儿了。 前儿他摘了我的兰花,我说我特地跟他讲过不许动我的东西,他还要摘,这回一定要打他手掌心。他哭得呀,一边偷偷觑我,一边眼泪一串串地掉,声音撕心裂肺,满院子都听到了。知道的是教育孩子,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虐待他呢。哭得真是情真意切,我都以为自己是做错了事儿,不好意思打他了。” 傅慎时抿着茶水皱了皱眉,这小子太奸猾了。 红豆坐在傅慎时身边,问他:“你说夫人和言哥儿,谁先服软?” 傅慎时想了想,道:“母亲肯定要吃一回苦头,但还是言哥儿吧。” 红豆笑着摇首道:“我说是母亲。” 傅慎时问她:“为什么?” 红豆便把她看到秦氏平日偷偷疼言哥儿的事说了,什么背着她蹭孩子啦,悄悄地趁着哥儿睡着了笑着亲孩子脸颊,和她平日里严肃的样子很不像。 傅慎时拧了眉头,道:“……自从老四七八岁之后,好像就没见母亲这样了。” 老四就是从前的盼哥儿,侯府重新排了行,盼哥儿现在是府里的四老爷,如今也快要成婚了。 红豆道:“老话说隔辈亲,你看哪个长辈不疼言哥儿。” 傅慎时忖量片刻,道:“还是言哥儿。” 他印象里,秦氏从前是很疼爱孩子,但多是布置人手、照顾起居学业,像对待言哥儿那样“失态”,很少有过。她既要好好教养言哥儿,估摸着不会像红豆这个做亲娘的一样,见不得孩子的眼泪。 夫妻两个除了打了口头上的赌,还下了赌注。 傅慎时拿他手上的扳指赌,红豆随手往头上一摸,道:“我用簪子跟你赌。” 傅慎时摇摇头,说:“我不要这个。” 红豆将簪子插回头发里去,道:“那你要什么?” 傅慎时勾了一下她肩上细细的红丝带,道:“这个……” 红豆笑着问他:“你要我肚兜做什么?你要穿呐?” 傅慎时面不改色道:“我用来洗脸不行吗?” 红豆靠在迎枕上发笑,还说言哥儿以后要是敢招惹女孩子她都不奇怪,有其父必有其子。 傅慎时坏笑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就好了……可惜了是个哥儿,要是个姐儿就好了。” 这个红豆可说了不算! …… 言哥儿在秦氏院子里住下的第一天,因为择床睡不着,哭着要回去,半夜三更的,院子门早就锁了。 秦氏本来就觉浅,年纪大了,夜里睡不好,人受不了,只好半夜爬起来,走到碧纱橱里去亲自哄言哥儿睡觉。 言哥儿还是不睡,坐床上哭。 像这种情况,红豆一般是和言哥儿大眼瞪小眼,等着他哭完了再跟他讲道理。 秦氏不同,她怕言哥儿嗓子哭坏了,抱着哥儿就哄,言哥儿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有人宠着他,他就更凶,说现在就要回去找娘,他想母亲了。 夜里还刮着冷风,言哥儿夜里出去着风恐怕会生病,秦氏不同意,就跟他说:“明儿就回去,今天先睡了再说。” 言哥儿不听,瘪着嘴,眼泪刷刷地流,秦氏脑子都要炸开了,没有办法,只能找了件颜色和红豆平日里常穿的衣裳颜色相近的马面裙,让哥儿抱着。 言哥儿哭累了,擦了脸就睡了。 虽然他睡了,但是在他眼里,秦氏是“心软的林妈妈”,而不是“严苛的王妈妈”。 次日,秦氏早上天亮就醒了,待言哥儿醒了之后,她打算让哥儿洗漱罢,吃完了开始学规矩。 言哥儿洗漱还算顺利,轮到吃饭的时候,秦氏要疯了,他先是不让她喂,偏要自己吃,她让他自己吃了,他才吃两口粥,就拿着勺子跑去看她养的金鱼。 秦氏叫他过来吃饭,言哥儿不听,她板着脸,样子有些凶,他还是不听,她只好让丫鬟将他强行抱过来。 谁知道这小子一溜烟就跑出去了,手里拿着勺子,嘴上还有米粒,小步子迈得好大! 秦氏生怕孩子摔了,吓得亲自跟了出去,命丫鬟和婆子去追。 言哥儿又不跑了,朝秦氏道:“祖母,我、我不想吃,你追到我我就吃。” 秦氏才不去追言哥儿,她绷着脸,道:“你要不吃饭,这顿饭就不吃了!” 言哥儿欢喜得直接将勺子给扔了,抚掌道:“不吃、不吃!” 秦氏:“……” 秦氏料想孩子这是玩性上来了,一会子饿了就知道难受了。 言哥儿的确半上午就饿得难受了,他又说要吃饭,秦氏不给,她说早上是他自己不吃,等到中午再吃。 言哥儿从凳子上下去,拉着秦氏的袖子,轻轻地摇着说:“祖母真的不给言哥儿饭吃吗?言哥儿饿……肚子饿。”他一边说一边揉肚子。 秦氏看着言哥儿点漆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心一下子就软了,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哪里舍得他挨饿?何况孩子身娇体弱,饿坏了不好。她便着厨房将她提前吩咐着煮好的粥端了上来。 言哥儿吃到了现成的粥,好像明白了什么…… 次日,言哥儿又不肯好好吃饭,手里拿着从秦氏妆奁里搜刮来的一个檀木把件,捏在掌心里玩儿。 秦氏跟他说:“你不吃,这回可再没有饭吃了!” 言哥儿看得入神,都没把秦氏的话听进去,半个时辰下来,才吃了小半碗。 秦氏拿他没辙,等他饿的时候,索性躲了起来。 可不巧长兴侯出门两天回来后,听说言哥儿在这里住,跑去看他。 言哥儿正坐在石阶上掉眼泪呢,长兴侯问他怎么了,他说:“祖母不、不让我吃饭。” 秦氏躲在门口面,一听说这话立刻跑了出来,揪着言哥儿的衣领说:“言哥儿!” 她指责的话还没说完呢,长兴侯就斥她:“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他再不听话,饭总要让他吃的。” “???” 秦氏仿佛辩无可辩,她瞪了言哥儿一眼,言哥儿在她手里像小鸡仔,往前走了两步抱着长兴侯的大腿,仰着嫩白的小脸,奶声奶气道:“祖父,是言哥儿先不听祖母的话,没有好好吃饭,祖母才不让言哥儿吃饭,是言哥儿的错。” 言哥儿的话说得很清楚,秦氏一下子又改观了,这孩子还是知道进退的。 于是长兴侯就更站在言哥儿这边了,沉着嘴角同秦氏道:“哥儿这么懂事了,你还罚他做什么?现在孩子和以前的孩子不一样了,你别拿以前对儿子们那一套用来对言哥儿。小事你就随他。” “???” 秦氏还真不至于和孩子置气,这次又放过了言哥儿。 言哥儿着实老实了几日,但孩子玩性大,也不知道为什么,临到吃饭的时候总是不老实,一顿饭吃下来可真艰难,丫鬟婆子追着喂,一碗饭才堪堪吃完,这还算好的,言哥儿没几天又不肯乖乖吃饭了。 秦氏在他面前总是不笑,言哥儿最喜欢别人陪他玩,吃饭的时候拉着她的大袖道:“祖母,你来追我,追上了,我就吃。” 秦氏故作严肃地问他:“我追上了你就吃?” 言哥儿点头,保证追上了就吃! 秦氏答应了,两个人牵着手去院子里。 还没开始的时候,言哥儿就奶里奶气道:“祖母,你鞋子脏,我给你擦擦。” 秦氏站住让他擦,言哥儿蹲下去,道:“祖母抬脚。” 秦氏奇了怪了,抬脚做什么? 她没多想,刚一抬起来,言哥儿就脱了她的鞋子,抱在怀里,跑开几步,笑着说:“祖母,你追不上我咯,我不吃,不吃饭!” 秦氏一只脚着地,不肯穿着袜子落地,险些站不稳,摇晃着身子喊丫鬟:“你们都是死人啊!” 丫鬟连忙过来扶,婆子又去追言哥儿,好一会儿才把鞋子追回来。 秦氏快六十了,心眼儿还玩不过一个快四岁的调皮孩子,她这会子才觉得,言哥儿是真的皮,但凡说他,先是用眼泪说话,眼泪不奏效,就借外力卖惨做小伏低,不是长兴侯便是过来看他的宁王,最后又故意和秦氏玩闹,想各种法子让她先答应他的条件,在她不防备之下,一招制敌! 秦氏带了十来天的言哥儿,感觉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她受不了了,在言哥儿第不知道多少次不肯洗脸的时候,她着人去了重霄院,让红豆赶紧来领人! 这孙子她不带了,谁爱带谁带! 猴儿似的,成天都要窜天,她拽都拽不住。 红豆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好是傅慎时休沐在家的日子,她哈哈大笑地取下傅慎时手里的扳指,道:“输了吧!走,领孩子去!” 傅慎时心甘情愿将扳指给她,亲手给她带上,跟着她一起去秦氏院子里领人。 他俩去的时候,秦氏和言哥儿俩,正襟危坐在罗汉床上,大眼瞪小眼呢。 夫妻两个给秦氏请了安,秦氏拍了一下桌子,面色沉沉道:“把孩子给我领走!” 红豆忍笑,问道:“您不带啦?那媳妇可就……可就领走了。” 秦氏没好气道:“不带了!这小子在我这儿一天都不安生!脱我的鞋子!把我养的金鱼丢池塘里!还有我的屏风,不知道用什么扣出个洞!封边儿的地方,补都不好补!” 言哥儿在父母面前受到祖母的严厉批评,垂着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地落。 秦氏一心软,放缓了语气道:“当然还是安生了两天,第一天和最后一天。今儿是最安生的一天了!” 言哥儿哭得更厉害了,祖母这是替他说话吗,还不如不说。 傅慎时瞧着言哥儿,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给你祖母添麻烦了?” 言哥儿一哆嗦……家里他最怕的就是他爹,旁人面前,他基本上哭一哭就奏效,只有在傅慎时面前,别说哭了,打滚都没有用——他试过的,真没用。 秦氏见状,想说什么,又想着言哥儿太皮了,到底没说什么,只用眼神暗示了一下傅慎时。 傅慎时没看到似的,冷着脸看着言哥儿。 言哥儿悄悄一抬头,看到傅慎时的冷眼,瘪嘴不敢哭出声。 秦氏又去抱言哥儿,斥傅慎时道:“你干什么呢!” 傅慎时抓住言哥儿的手腕子,道:“下来。” 言哥儿乖乖溜溜地从罗汉床上下来,低着头,嘴巴噘着,脸颊鼓鼓的。 傅慎时道:“给你祖母磕头再走。” 丫鬟递了垫子过来,言哥儿跪在上面,给秦氏磕了几个头,诚心诚意道:“祖母对不起,言哥儿没听话,劳累祖母了。言哥儿不好。” 小孩子声音软软糯糯的,言哥儿长的又粉雕玉琢,十分可爱,漆黑的桃花眼,像红豆一样,十分灵动,含着莹莹泪光的时候,任谁都舍不下心去责怪他。 秦氏有些绷不住了,扶着言哥儿起来,软言软语道:“回去了要好好听话,仔细你爹揍你!” 这句话可太有威慑力了,言哥儿一下子就哇哇大哭起来,秦氏自己反倒给吓着了,送傅慎时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真的打言哥儿,说好好教一教就懂事了。 傅慎时随口应着,把言哥儿给了丫鬟牵着,便与红豆两个回去了。 夫妻两个一边走一边商量着怎么教育言哥儿。 红豆说:“从前老夫人头发只白了一半,这十几天过去,感觉白了一大半,人也憔悴了很多,估摸着都是言哥儿给折磨的。” 真是一物降一物,甜蜜的“报应”啊。 傅慎时眉梢带着些许清浅的笑意,随即道:“他快四岁了,不能再纵着他了,过几天就给请个嬷嬷回来。” 红豆想着现在请嬷嬷也合适了。 言哥儿牵着丫鬟,看着父母亲冷漠的背影,可怜兮兮地抬头问丫鬟:“春喜姐姐,爹爹会罚我吗?” 十三岁的丫鬟摇了摇头,无奈地小声道:“奴婢……不知道呀。”她又道:“哥儿既怕罚,怎么在老夫人院子里,就不知道乖一些呢?” 言哥儿嘴巴噘得老高,委屈巴巴地道:“我看祖母成天都不笑,故意逗着她跟我玩的。” 丫鬟道:“哥儿自己去三老爷和郡主跟前说吧!” 言哥儿怕得很,明明很长的一段路,他觉得好短,到底还是走到了头。 傅慎时与红豆两个坐在屋子里,看着次间里的言哥儿,谁也不先说话,言哥儿自己哭着认了错,抱着红豆的腿,道:“娘,儿子错了,不该不乖……” 红豆戳了一下言哥儿的脑门,道:“你可就是欺负你祖母疼你,否则你还敢这么无法无天?” 秦氏疼言哥儿不假,虽说她与傅慎时母子关系多少年也没改善,但红豆与傅慎时在秦氏没有伤害他们孩子的情况下,都不至于不许秦氏亲近孩子,更不会在孩子跟前说长辈的坏话。 言哥儿趴在红豆肩头哭,一抽一搭道:“我、我只是想让祖母也跟我玩,跟我笑……” 红豆觉着这孩子还是有心的,她从前教他要有同理心,不能对和善的下人呼来喝去,不能对动物残忍,看来还是有效的。 傅慎时不吃这一套,他胳膊撑在小炕桌上,倾身拧了一下言哥儿的耳朵,道:“这就是你故意气长辈的理由?” 言哥儿瘪了一下嘴,脸颊上两行清泪,眨着桃花眼道:“儿子错了,爹,儿子错了。” 红豆捧着言哥儿的小脸问:“真知道错了,还是故意哭了哄我跟你爹呢?” 言哥儿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儿子真知道错了。” 红豆顺势道:“好,真知道错,就要开始学规矩了。” 言哥儿早听说长大了要读书,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呢,他哪里坐得住,根本就不肯,抽泣着抗议。 傅慎时盖上差盖子,吩咐丫鬟道:“随他肯不肯。把他抱出去。” 言哥儿就这样回了自己厢房歇息。 没两天,秦氏病了,当然和言哥儿无关,她夜里起夜着了风寒,病了。 红豆同傅慎时说这事儿的时候,言哥儿听了一耳朵,他误以为是自己闹得,怪内疚的,闷闷不乐了许久,才主动要求红豆带他去看秦氏。 红豆和傅慎时领了言哥儿去,秦氏怕病气过给孩子,不让言哥儿进去。 言哥儿以为秦氏伤了心,不肯见他,在门口小声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回家竟然乖巧了几天,也不祸祸花草树木,一日三餐乖乖吃饭,连过来教他的嬷嬷都说这孩子乖。 红豆还以为言哥儿转性了,叫了言哥儿来问。 言哥儿沮丧地红着眼眶说:“祖母上次都不肯见我,我要是乖些了,祖母是不是就原谅我了。” 红豆怕言哥儿心里有疙瘩,便跟他好好解释了一番,言哥儿偏不信,正好秦氏的病已经好了,红豆准备带他过去一趟。 因着言哥儿白日里要学东西,红豆等到傅慎时下了衙门,才一起领着言哥儿过去的。 秦氏再见言哥儿,高兴得咧大了嘴角,人一下子就精神了。 言哥儿跟秦氏说对不起,秦氏抱着他好一顿哄呢,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才抚着他的背,同傅慎时夫妻两个道:“你们带他回去吧。” 这一家三口走了,秦氏坐在罗汉床上,遥遥望着帘子外,嘴里重复着言哥儿跟她说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她病的时候,总是梦见儿子们小的时候,她梦得最多的就是傅慎时,连她自己精心带大的盼哥儿,她都没梦到过几次。 冷寂的秋天,秦氏心里莫名有些悲凉。 若她年轻的时候,能看得这么开就好了,荣华富贵哪里比得上天伦之乐。 秦氏拭去眼角的泪,又觉得自己想法荒唐,依她的性子,长兴侯府如日中天,她才会更在乎儿孙承欢膝下,若是侯府还是十几年前那般处境,只怕她的选择依旧是体面。 月有阴晴圆缺,过去的事情也没法弥补,只是她知道,有些悔意,她要带进棺材里了。 166阅读网 139 第 139 章(番外) chap_r(); 第一百四十章-番外 红豆产下一个男胎, 长兴侯府忙着四处报喜,侯府所在的巷子里, 也放了鞭炮、烟花, 还让仆人撒果子和铜钱给小孩儿们。 洗三的时候, 傅家人都来了, 分出去的两房都给孩子送了贺礼。 红豆坐完了月子, 哥儿也做了满月,百天日, 便要取名,按照族谱,哥儿现在是“良”字辈。 侯爷给哥儿取了大名叫傅良弦,弦既有琴弦也有弓弦的意思,君子学六艺,其中便包括“乐”, 另一层意思则是长兴侯自己的私心, 他自小便舞刀弄枪, 手残废之前, 一直待在军营里,四个儿子,全部从文, 他到底有些遗憾, 便给最有天分的孙子, 取了与“武”相关的名字。 哥儿的小名则是傅慎时与红豆二人自己取的, 叫言哥儿。 红豆一个做母亲的, 对孩子没有别的要求,她只希望孩子在长大成人之前,遇到要紧事情,第一反应就是告诉父母。 心既托声于言,孩子与父母之间,没有隔阂才好。 傅慎时自己与父母亲情淡薄,刚有了孩子,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深想很多,但他身为父亲,便要担起父亲的责任,若孩子需要他,愿意跟他说,他也愿意做孩子的靠山,叫言哥儿很好。 言哥儿有了乳名,院子里成天都是言哥儿长言哥儿短,哥儿是重霄院所有人的心头肉。 红豆出了月子后,又开始锻炼身体,言哥儿百天之后,她差不多也恢复了身材。 本来生孩子养孩子就是一地鸡毛的事儿,幸而侯府里从奶·子府请了乳母,又有十几个下人照顾,红豆不需要费很多心思,只要白天喂一喂孩子就行。 有了孩子,夫妻两个比从前更忙碌,白天里是红豆和下人一起照顾孩子,傅慎时下了衙门回来,便依红豆的要求,饭前饭后都要要言哥儿一起玩耍说话。 傅慎时这些年忙于国子监的事,天天面对学生,性子愈发沉稳严肃,实在不会逗孩子,只会在孩子跟前摇一摇拨浪鼓,日子久了,言哥儿没了兴趣,又开始认生,不跟他玩了。 红豆蹙眉说:“这月难得回来一天……你这半年都很少笑过,在孩子面前也是这样。国子监里又遇着什么事了?” 这半年她忙着带孩子,国子监的事,她很少过问,也不知道傅慎时事业做得怎么样了。 傅慎时眉间放出一缕疲倦之色,揽着红豆的肩膀靠在大迎枕上,温声道:“……也没遇着什么事,你别想多了。” 红豆叫来乳娘,抱走言哥儿,依偎在傅慎时怀里,她仰头看了一下,他和年轻的时候很不一样了,下巴上有浅浅的胡茬,眼睛下面微有青色。 她掰着手指头一数,道:“我俩成亲有八年了,都是七年是一个坎儿,难道我们的坎儿来得晚了一年多?” 傅慎时笑了一下,低头看着她,说:“哪里来的歪理?我们俩没有坎儿。学里没急事,不过皇上要将国子监这一套推广到其他州府官学里,我忙于此事,太劳累了些,回了家越发不想说话,这阵子过了就好了。” 红豆表示理解,有时候安静地待着就是最好的休息。 傅慎时合眼一刻钟,疲倦散了,下了罗汉床,靴子也不穿,就将红豆横抱起来,往床上走去,他脱了袜子上床,跟她躺在一起把被子一拉上,两个人蒙头躲被子里,他嗓音低哑地说:“……红豆,自打言哥儿出生,你让我辛苦太久了。” 红豆笑吟吟地勾着他脖子道:“那……补偿你。” 一夜欢愉。 …… 傅慎时忙到了言哥儿八个月大,总算清闲了下来,烦心事儿少了,在红豆和孩子面前,也多了些笑色。 红豆见傅慎时公务少了,几乎每天都是白天就能回家,便在傅慎时归家的时候,抱着言哥儿在罗汉床上玩耍,偶尔给哥儿换个衣裳,让傅慎时帮一帮忙,还跟他说孩子吐奶、打饱嗝儿的事儿。 傅慎除了摇拨浪鼓不会别的,逗弄言哥儿,言哥儿都不买他的账。 他白天不在家,回来又听说白天孩子很闹疼,红豆放心不下孩子,都是她亲自带着,心中不免心疼愧疚,每每听红豆说孩子的事,格外认真,偶尔还会想象一下,孩子打嗝儿是什么样子。 他还主动包揽了晚上给孩子换衣服的事。 言哥儿喜欢抓人,经常在傅慎时头发散下来的时候拽着不松手,傅慎时一说言哥儿,他就笑。 傅慎时见孩子笑得多了,心里的欢喜也多了。 父子俩渐渐多了互动。 后来傅慎时下了衙门回来,有时候一进门就问:“言哥儿衣服脏了没有?” 红豆觉得好笑,但傅慎时好歹参与了进来,在言哥儿周岁的时候,傅慎时平日里提到和言哥儿有关的事,明显多了许多。 快周岁的言哥儿,渐渐学会了说话,但是发音很简单,从“啊啊啊”变成了“嘛嘛嘛”,傅慎时很耐心地教言哥儿喊“娘”,言哥儿学不会,他还把一个字拆成四个音节教哥儿发音。 红豆在旁边看得发笑,“娘”得发鼻音,孩子根本发不出来,就是大人也有发不准的呢。 傅慎时还是乐此不疲,一定要哥儿学会喊“娘”。 红豆道:“不如你先教他喊‘爹’。” 傅慎时摇头,说:“不,要让他先会叫‘娘’,你生他养他,比我辛苦多了。” 红豆心里发暖,嗔道:“一个称呼你也这么小心。” 言哥儿在旁边抻着胳膊,嘴巴长得圆圆的,“啊啊”地笑着,一双乌溜溜的桃花眼,尤其好看。 秦氏也常常往重霄院里跑,没办法,谁让红豆不把孩子抱过去,初一十五才有个晨昏定省,一个月见两次孩子,她都快煎熬死了。 秦氏虽常往重霄院来,但她很端着,在红豆面前,很是严肃,不过逗一逗孩子,笑一笑,再不会有什么夸张的动作。 红豆有一次发现,她前脚出去方便,站在门口从花窗里瞧见秦氏用脸颊蹭怀里的孩子,一边蹭一边笑,像个小孩子。她装作不知,小解了回来,才发现秦氏的头发白了一一半。 黑灰夹杂的头发,让秦氏看起来衰老了许多,只是因红豆也在场,她又一副板着脸,跟言哥儿说以后要好好读书。 言哥儿周岁的时候,秦氏亲自操办的抓周之事,家里几个孩子都是各自的娘办的,独独言哥儿是秦氏主动要求办。 红豆最是个会躲懒的人,傅慎时给她拿来了许多书堆在书房里,她还没功夫整理,言哥儿天天缠着她,她巴不得少些事,便甩手让秦氏去办。 抓周的这日,傅慎时请了一天假,清早和红豆一起起来,把孩子抱去秦氏院子洗漱打扮,在秦氏的院子里抓周。 宁王也来了,现在只要是言哥儿有关的事,他都会过来。 红豆与傅慎时过去的时候,她瞧见秦氏让人在大桌上摆的东西,大多是笔墨纸砚相关,什么帕子、算盘、弓箭,寥寥几样。 红豆偷笑,腹诽道:这样抓周,不“出人头地”才怪! 侯爷见了也是好笑,但也默认了,没指责妻子。 秦氏一想到家里没有一个哥儿中秀才,她年纪越发大了,没有盼头的日子可不好过,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抱着言哥儿去抓周。 言哥儿见了满桌子的新奇玩意,充满了好奇心,肉呼呼的手背上好几个窝窝,他两手往桌面上一扫,在众多从文的用具里抓了一个小弓箭。 秦氏急得在旁边恨不得开口劝一劝言哥儿,倒是侯爷开怀大笑,单手抱过言哥儿,道:“好好好!好良弦,没辜负祖父给你取的名字。” 宁王也很开心,外孙抓弓箭,那说明什么?说明像他啊!亲家公虽说是武将,但是轮起功勋没法跟他比嘛!外孙要跟他学才有出头之日啊! 红豆夫妻两个倒是很无所谓言哥儿抓什么,因为他俩都不信这个,傅慎时听家里人说,他小时候抓的是算盘,可他现在也没做生意呀,可见抓周不准,也就图个乐子。 但长兴侯和宁王他们对抓周之事还是有几分期待,两老为了给言哥儿铺路,老早就开始搜罗孩子能用的刀枪棍棒,准备等哥儿会自己走稳妥路之后,教孩子耍这个。 红豆的重担又来了,现在天天就是盯着哥儿独立走路。 言哥儿一岁三个月就能自己走了。 会吃·奶的孩子只是让大人觉得累,会走路的孩子,简直让人发狂,人狗都嫌。 言哥儿会走路之后,可不得了了,满院子跑,上房、他住的厢房、库房,到处都被他扒拉过。 要不是书房的门关得严实,家里珍贵的书籍,都要毁在他手上。 红豆是没精力跟着言哥儿跑,她又喜欢放养,便吩咐下人说,只要言哥儿没伤着,或者做错事,别理他,他爱怎么来就怎么来。 傅慎时的心态也放得宽,他十岁的时候双腿残废,从云端跌入泥土,活到十六岁时候,其实早没了想头,那时候在重霄院里就是等死,如果他知道会遇到红豆,自然不会想死,但让他再回到那个时候,他恐怕还是不太想活,因为他从小到大,根本没遭遇过挫折,唯一遭遇的一次,几乎扼杀了他的身和心,寻常人,很难承受得住。 所以孩子小磕小碰傅慎时也不担心,男孩儿要吃些苦头,又不是女孩子家家,留了疤痕会不好嫁人,他便让下人别拘着哥儿。 有这样一对父母,两岁的言哥儿,成了家里的小霸王。 傅慎时和红豆育儿理念暂时一致,又有下人轮流日日照顾,言哥儿就是偶尔刮、蹭一下,并未有过任何意外,俩人便愈发习惯这种养法。 言哥儿是折腾不到亲生父母了,但他险些将秦氏整得气儿都喘不上了。 言哥儿三岁多的时候,会跑会闹,秦氏在重霄院见着红豆压根不太管他,夏天随他抓泥拔草,养得像个小野猴儿,很有些看不过眼,便跟红豆商量着说,既然她不想亲自带,就把孩子放她屋里养一阵子。 秦氏还说,傅慎时小时候就是她带大的,五六岁就很知礼,家里无人不夸,她保管把言哥儿教得乖乖的。 红豆也嫌言哥儿太皮了,请了妈妈来教规矩,又见不得言哥儿拉着她的手,假装挤出眼泪来,看了就叫人不忍。 她见着秦氏这两年里是真疼言哥儿,即便有些严格,也不会舍得让言哥儿伤着,便依了秦氏,把孩子送她院子里去。 秦氏过来领言哥儿的时候,喜得跟什么似的,好不容易保养平滑的脸,都挤出褶子了。 言哥儿知道要离开重霄院,丝毫不怕,走的时候还装作做样供着手跟红豆说“母亲告辞”。 红豆看着祖孙俩的背影直摇头,还不知道谁制服谁呢。 傅慎时下衙门回来不见言哥儿,他换了件青色的直裰,问红豆哥儿哪儿去了。 红豆替傅慎时整理领口,道:“夫人抱去了,说要亲自带一阵子,让她带去,估摸着没两天要送回来的。” 傅慎时竟也忍不住笑了,他眉眼淡淡地弯着。 红豆打趣他:“你这是幸灾乐祸呢?” 傅慎时摇头说:“没有。母亲要真是没两天就送他回来了,等他回来之后,好好教一教,小时候不知道规矩罢了,这会子要懂事了,该学学规矩了。” 红豆道:“平日里也没惯着他呢,吃饭也都自己吃的,不叫人喂了,他不过皮了些,大错不敢犯。” 傅慎时扯了一下袖口,走到罗汉床边,道:“看我今年闲不闲,若闲下来,亲自教他规矩,若不得闲,请个严厉的嬷嬷。咱们房里的乳母和妈妈都不行,太心软了。” 红豆少不得替房里人辩解两句,道:“那可怪不得别人心软,言哥儿猴儿精,两岁的孩子就知道察言观色了,林妈妈和王妈妈两个,他知道林妈妈心软,王妈妈严苛些,凡事都去找林妈妈说,遇到王妈妈呵斥他,乖得不得了,王妈妈一转身,他又成猴儿了。 前儿他摘了我的兰花,我说我特地跟他讲过不许动我的东西,他还要摘,这回一定要打他手掌心。他哭得呀,一边偷偷觑我,一边眼泪一串串地掉,声音撕心裂肺,满院子都听到了。知道的是教育孩子,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虐待他呢。哭得真是情真意切,我都以为自己是做错了事儿,不好意思打他了。” 傅慎时抿着茶水皱了皱眉,这小子太奸猾了。 红豆坐在傅慎时身边,问他:“你说夫人和言哥儿,谁先服软?” 傅慎时想了想,道:“母亲肯定要吃一回苦头,但还是言哥儿吧。” 红豆笑着摇首道:“我说是母亲。” 傅慎时问她:“为什么?” 红豆便把她看到秦氏平日偷偷疼言哥儿的事说了,什么背着她蹭孩子啦,悄悄地趁着哥儿睡着了笑着亲孩子脸颊,和她平日里严肃的样子很不像。 傅慎时拧了眉头,道:“……自从老四七八岁之后,好像就没见母亲这样了。” 老四就是从前的盼哥儿,侯府重新排了行,盼哥儿现在是府里的四老爷,如今也快要成婚了。 红豆道:“老话说隔辈亲,你看哪个长辈不疼言哥儿。” 傅慎时忖量片刻,道:“还是言哥儿。” 他印象里,秦氏从前是很疼爱孩子,但多是布置人手、照顾起居学业,像对待言哥儿那样“失态”,很少有过。她既要好好教养言哥儿,估摸着不会像红豆这个做亲娘的一样,见不得孩子的眼泪。 夫妻两个除了打了口头上的赌,还下了赌注。 傅慎时拿他手上的扳指赌,红豆随手往头上一摸,道:“我用簪子跟你赌。” 傅慎时摇摇头,说:“我不要这个。” 红豆将簪子插回头发里去,道:“那你要什么?” 傅慎时勾了一下她肩上细细的红丝带,道:“这个……” 红豆笑着问他:“你要我肚兜做什么?你要穿呐?” 傅慎时面不改色道:“我用来洗脸不行吗?” 红豆靠在迎枕上发笑,还说言哥儿以后要是敢招惹女孩子她都不奇怪,有其父必有其子。 傅慎时坏笑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就好了……可惜了是个哥儿,要是个姐儿就好了。” 这个红豆可说了不算! …… 言哥儿在秦氏院子里住下的第一天,因为择床睡不着,哭着要回去,半夜三更的,院子门早就锁了。 秦氏本来就觉浅,年纪大了,夜里睡不好,人受不了,只好半夜爬起来,走到碧纱橱里去亲自哄言哥儿睡觉。 言哥儿还是不睡,坐床上哭。 像这种情况,红豆一般是和言哥儿大眼瞪小眼,等着他哭完了再跟他讲道理。 秦氏不同,她怕言哥儿嗓子哭坏了,抱着哥儿就哄,言哥儿不是个见好就收的人,有人宠着他,他就更凶,说现在就要回去找娘,他想母亲了。 夜里还刮着冷风,言哥儿夜里出去着风恐怕会生病,秦氏不同意,就跟他说:“明儿就回去,今天先睡了再说。” 言哥儿不听,瘪着嘴,眼泪刷刷地流,秦氏脑子都要炸开了,没有办法,只能找了件颜色和红豆平日里常穿的衣裳颜色相近的马面裙,让哥儿抱着。 言哥儿哭累了,擦了脸就睡了。 虽然他睡了,但是在他眼里,秦氏是“心软的林妈妈”,而不是“严苛的王妈妈”。 次日,秦氏早上天亮就醒了,待言哥儿醒了之后,她打算让哥儿洗漱罢,吃完了开始学规矩。 言哥儿洗漱还算顺利,轮到吃饭的时候,秦氏要疯了,他先是不让她喂,偏要自己吃,她让他自己吃了,他才吃两口粥,就拿着勺子跑去看她养的金鱼。 秦氏叫他过来吃饭,言哥儿不听,她板着脸,样子有些凶,他还是不听,她只好让丫鬟将他强行抱过来。 谁知道这小子一溜烟就跑出去了,手里拿着勺子,嘴上还有米粒,小步子迈得好大! 秦氏生怕孩子摔了,吓得亲自跟了出去,命丫鬟和婆子去追。 言哥儿又不跑了,朝秦氏道:“祖母,我、我不想吃,你追到我我就吃。” 秦氏才不去追言哥儿,她绷着脸,道:“你要不吃饭,这顿饭就不吃了!” 言哥儿欢喜得直接将勺子给扔了,抚掌道:“不吃、不吃!” 秦氏:“……” 秦氏料想孩子这是玩性上来了,一会子饿了就知道难受了。 言哥儿的确半上午就饿得难受了,他又说要吃饭,秦氏不给,她说早上是他自己不吃,等到中午再吃。 言哥儿从凳子上下去,拉着秦氏的袖子,轻轻地摇着说:“祖母真的不给言哥儿饭吃吗?言哥儿饿……肚子饿。”他一边说一边揉肚子。 秦氏看着言哥儿点漆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心一下子就软了,这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哪里舍得他挨饿?何况孩子身娇体弱,饿坏了不好。她便着厨房将她提前吩咐着煮好的粥端了上来。 言哥儿吃到了现成的粥,好像明白了什么…… 次日,言哥儿又不肯好好吃饭,手里拿着从秦氏妆奁里搜刮来的一个檀木把件,捏在掌心里玩儿。 秦氏跟他说:“你不吃,这回可再没有饭吃了!” 言哥儿看得入神,都没把秦氏的话听进去,半个时辰下来,才吃了小半碗。 秦氏拿他没辙,等他饿的时候,索性躲了起来。 可不巧长兴侯出门两天回来后,听说言哥儿在这里住,跑去看他。 言哥儿正坐在石阶上掉眼泪呢,长兴侯问他怎么了,他说:“祖母不、不让我吃饭。” 秦氏躲在门口面,一听说这话立刻跑了出来,揪着言哥儿的衣领说:“言哥儿!” 她指责的话还没说完呢,长兴侯就斥她:“你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他再不听话,饭总要让他吃的。” “???” 秦氏仿佛辩无可辩,她瞪了言哥儿一眼,言哥儿在她手里像小鸡仔,往前走了两步抱着长兴侯的大腿,仰着嫩白的小脸,奶声奶气道:“祖父,是言哥儿先不听祖母的话,没有好好吃饭,祖母才不让言哥儿吃饭,是言哥儿的错。” 言哥儿的话说得很清楚,秦氏一下子又改观了,这孩子还是知道进退的。 于是长兴侯就更站在言哥儿这边了,沉着嘴角同秦氏道:“哥儿这么懂事了,你还罚他做什么?现在孩子和以前的孩子不一样了,你别拿以前对儿子们那一套用来对言哥儿。小事你就随他。” “???” 秦氏还真不至于和孩子置气,这次又放过了言哥儿。 言哥儿着实老实了几日,但孩子玩性大,也不知道为什么,临到吃饭的时候总是不老实,一顿饭吃下来可真艰难,丫鬟婆子追着喂,一碗饭才堪堪吃完,这还算好的,言哥儿没几天又不肯乖乖吃饭了。 秦氏在他面前总是不笑,言哥儿最喜欢别人陪他玩,吃饭的时候拉着她的大袖道:“祖母,你来追我,追上了,我就吃。” 秦氏故作严肃地问他:“我追上了你就吃?” 言哥儿点头,保证追上了就吃! 秦氏答应了,两个人牵着手去院子里。 还没开始的时候,言哥儿就奶里奶气道:“祖母,你鞋子脏,我给你擦擦。” 秦氏站住让他擦,言哥儿蹲下去,道:“祖母抬脚。” 秦氏奇了怪了,抬脚做什么? 她没多想,刚一抬起来,言哥儿就脱了她的鞋子,抱在怀里,跑开几步,笑着说:“祖母,你追不上我咯,我不吃,不吃饭!” 秦氏一只脚着地,不肯穿着袜子落地,险些站不稳,摇晃着身子喊丫鬟:“你们都是死人啊!” 丫鬟连忙过来扶,婆子又去追言哥儿,好一会儿才把鞋子追回来。 秦氏快六十了,心眼儿还玩不过一个快四岁的调皮孩子,她这会子才觉得,言哥儿是真的皮,但凡说他,先是用眼泪说话,眼泪不奏效,就借外力卖惨做小伏低,不是长兴侯便是过来看他的宁王,最后又故意和秦氏玩闹,想各种法子让她先答应他的条件,在她不防备之下,一招制敌! 秦氏带了十来天的言哥儿,感觉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她受不了了,在言哥儿第不知道多少次不肯洗脸的时候,她着人去了重霄院,让红豆赶紧来领人! 这孙子她不带了,谁爱带谁带! 猴儿似的,成天都要窜天,她拽都拽不住。 红豆得到消息的时候,正好是傅慎时休沐在家的日子,她哈哈大笑地取下傅慎时手里的扳指,道:“输了吧!走,领孩子去!” 傅慎时心甘情愿将扳指给她,亲手给她带上,跟着她一起去秦氏院子里领人。 他俩去的时候,秦氏和言哥儿俩,正襟危坐在罗汉床上,大眼瞪小眼呢。 夫妻两个给秦氏请了安,秦氏拍了一下桌子,面色沉沉道:“把孩子给我领走!” 红豆忍笑,问道:“您不带啦?那媳妇可就……可就领走了。” 秦氏没好气道:“不带了!这小子在我这儿一天都不安生!脱我的鞋子!把我养的金鱼丢池塘里!还有我的屏风,不知道用什么扣出个洞!封边儿的地方,补都不好补!” 言哥儿在父母面前受到祖母的严厉批评,垂着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地落。 秦氏一心软,放缓了语气道:“当然还是安生了两天,第一天和最后一天。今儿是最安生的一天了!” 言哥儿哭得更厉害了,祖母这是替他说话吗,还不如不说。 傅慎时瞧着言哥儿,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给你祖母添麻烦了?” 言哥儿一哆嗦……家里他最怕的就是他爹,旁人面前,他基本上哭一哭就奏效,只有在傅慎时面前,别说哭了,打滚都没有用——他试过的,真没用。 秦氏见状,想说什么,又想着言哥儿太皮了,到底没说什么,只用眼神暗示了一下傅慎时。 傅慎时没看到似的,冷着脸看着言哥儿。 言哥儿悄悄一抬头,看到傅慎时的冷眼,瘪嘴不敢哭出声。 秦氏又去抱言哥儿,斥傅慎时道:“你干什么呢!” 傅慎时抓住言哥儿的手腕子,道:“下来。” 言哥儿乖乖溜溜地从罗汉床上下来,低着头,嘴巴噘着,脸颊鼓鼓的。 傅慎时道:“给你祖母磕头再走。” 丫鬟递了垫子过来,言哥儿跪在上面,给秦氏磕了几个头,诚心诚意道:“祖母对不起,言哥儿没听话,劳累祖母了。言哥儿不好。” 小孩子声音软软糯糯的,言哥儿长的又粉雕玉琢,十分可爱,漆黑的桃花眼,像红豆一样,十分灵动,含着莹莹泪光的时候,任谁都舍不下心去责怪他。 秦氏有些绷不住了,扶着言哥儿起来,软言软语道:“回去了要好好听话,仔细你爹揍你!” 这句话可太有威慑力了,言哥儿一下子就哇哇大哭起来,秦氏自己反倒给吓着了,送傅慎时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真的打言哥儿,说好好教一教就懂事了。 傅慎时随口应着,把言哥儿给了丫鬟牵着,便与红豆两个回去了。 夫妻两个一边走一边商量着怎么教育言哥儿。 红豆说:“从前老夫人头发只白了一半,这十几天过去,感觉白了一大半,人也憔悴了很多,估摸着都是言哥儿给折磨的。” 真是一物降一物,甜蜜的“报应”啊。 傅慎时眉梢带着些许清浅的笑意,随即道:“他快四岁了,不能再纵着他了,过几天就给请个嬷嬷回来。” 红豆想着现在请嬷嬷也合适了。 言哥儿牵着丫鬟,看着父母亲冷漠的背影,可怜兮兮地抬头问丫鬟:“春喜姐姐,爹爹会罚我吗?” 十三岁的丫鬟摇了摇头,无奈地小声道:“奴婢……不知道呀。”她又道:“哥儿既怕罚,怎么在老夫人院子里,就不知道乖一些呢?” 言哥儿嘴巴噘得老高,委屈巴巴地道:“我看祖母成天都不笑,故意逗着她跟我玩的。” 丫鬟道:“哥儿自己去三老爷和郡主跟前说吧!” 言哥儿怕得很,明明很长的一段路,他觉得好短,到底还是走到了头。 傅慎时与红豆两个坐在屋子里,看着次间里的言哥儿,谁也不先说话,言哥儿自己哭着认了错,抱着红豆的腿,道:“娘,儿子错了,不该不乖……” 红豆戳了一下言哥儿的脑门,道:“你可就是欺负你祖母疼你,否则你还敢这么无法无天?” 秦氏疼言哥儿不假,虽说她与傅慎时母子关系多少年也没改善,但红豆与傅慎时在秦氏没有伤害他们孩子的情况下,都不至于不许秦氏亲近孩子,更不会在孩子跟前说长辈的坏话。 言哥儿趴在红豆肩头哭,一抽一搭道:“我、我只是想让祖母也跟我玩,跟我笑……” 红豆觉着这孩子还是有心的,她从前教他要有同理心,不能对和善的下人呼来喝去,不能对动物残忍,看来还是有效的。 傅慎时不吃这一套,他胳膊撑在小炕桌上,倾身拧了一下言哥儿的耳朵,道:“这就是你故意气长辈的理由?” 言哥儿瘪了一下嘴,脸颊上两行清泪,眨着桃花眼道:“儿子错了,爹,儿子错了。” 红豆捧着言哥儿的小脸问:“真知道错了,还是故意哭了哄我跟你爹呢?” 言哥儿郑重其事地点头,道:“儿子真知道错了。” 红豆顺势道:“好,真知道错,就要开始学规矩了。” 言哥儿早听说长大了要读书,一坐就是大半个时辰呢,他哪里坐得住,根本就不肯,抽泣着抗议。 傅慎时盖上差盖子,吩咐丫鬟道:“随他肯不肯。把他抱出去。” 言哥儿就这样回了自己厢房歇息。 没两天,秦氏病了,当然和言哥儿无关,她夜里起夜着了风寒,病了。 红豆同傅慎时说这事儿的时候,言哥儿听了一耳朵,他误以为是自己闹得,怪内疚的,闷闷不乐了许久,才主动要求红豆带他去看秦氏。 红豆和傅慎时领了言哥儿去,秦氏怕病气过给孩子,不让言哥儿进去。 言哥儿以为秦氏伤了心,不肯见他,在门口小声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回家竟然乖巧了几天,也不祸祸花草树木,一日三餐乖乖吃饭,连过来教他的嬷嬷都说这孩子乖。 红豆还以为言哥儿转性了,叫了言哥儿来问。 言哥儿沮丧地红着眼眶说:“祖母上次都不肯见我,我要是乖些了,祖母是不是就原谅我了。” 红豆怕言哥儿心里有疙瘩,便跟他好好解释了一番,言哥儿偏不信,正好秦氏的病已经好了,红豆准备带他过去一趟。 因着言哥儿白日里要学东西,红豆等到傅慎时下了衙门,才一起领着言哥儿过去的。 秦氏再见言哥儿,高兴得咧大了嘴角,人一下子就精神了。 言哥儿跟秦氏说对不起,秦氏抱着他好一顿哄呢,眼看着天色不早了,才抚着他的背,同傅慎时夫妻两个道:“你们带他回去吧。” 这一家三口走了,秦氏坐在罗汉床上,遥遥望着帘子外,嘴里重复着言哥儿跟她说的话:“对不起……对不起……” 她病的时候,总是梦见儿子们小的时候,她梦得最多的就是傅慎时,连她自己精心带大的盼哥儿,她都没梦到过几次。 冷寂的秋天,秦氏心里莫名有些悲凉。 若她年轻的时候,能看得这么开就好了,荣华富贵哪里比得上天伦之乐。 秦氏拭去眼角的泪,又觉得自己想法荒唐,依她的性子,长兴侯府如日中天,她才会更在乎儿孙承欢膝下,若是侯府还是十几年前那般处境,只怕她的选择依旧是体面。 月有阴晴圆缺,过去的事情也没法弥补,只是她知道,有些悔意,她要带进棺材里了。 166阅读网 140 第 140 章(番外) chap_r(); 第一百四十一章 言哥儿自打在秦氏那里闹过之后便乖了, 启蒙的时候,很是规矩, 先生教什么,他就学什么。 红豆说孩子骨头嫩,还没长好, 倒不用急着学握笔写字, 傅慎时认同,言哥儿眼下便只学些规矩, 或是随意地画一画东西。 言哥儿虽然乖了, 可喜欢扒拉东西的习惯还没改, 他对父母书房十分好奇, 不知道从那儿把傅慎时收藏的迷宫图给找了出来, 一并找出来的还有一个丑丑的鸳鸯荷包。 言哥儿两只手,一只手拿着迷宫图,一只手抓着荷包,迈着小腿, 扬着小胳膊往父母房里跑, 好奇地问两人:“爹,娘, 这是什么呀?这荷包谁绣的, 好丑!” 傅慎时和红豆俩人瞧见东西都愣了。 红豆一眼就认出来了,老天爷啊, 那个陈旧几乎褪色的荷包, 不是她十几年前第一次绣的嘛?她隐约记得, 当初好想被傅慎时拿去处理掉了啊,怎么还在啊…… 她狐疑地看了傅慎时一眼,某人老脸一红,除了胡茬青黑,脸上没有一块白的地方。 傅慎时轻咳两声,厉色对言哥儿道:“谁准你乱动我的东西了?” 言哥儿捏着东西,委屈巴巴地道:“爹不是说过,别处不能乱动,书房里却任儿子使用吗?” 傅慎时一把夺过荷包,塞进怀里,道:“今日学完了?” 言哥儿点点头,拿着迷宫问:“这是什么图腾?儿子怎么从未见过?” 傅慎时把人抱到腿上,拿过迷宫平铺在桌上,将红豆曾今告诉他的玩法,教给了言哥儿。 言哥儿乍见新鲜玩意,欢喜得不得了,撅着小屁股,趴在桌上,用手指头指着,耐心地找出口。 他手里的这个,是红豆最初画给傅慎时的,难度依次递增。他轻松地过了第一个,随即兴致勃勃地玩后面的两个,不到半个时辰,接连取胜,兴趣十足。 傅慎时难得笑道:“倒是不错,有几分为父的脑子。” 红豆眼里含着笑意,托腮盯着傅慎时的胸口看……那么丑的荷包,他竟藏了那么久,言哥儿不找出来,她这么些年都不知道。 要知道那时候她和他才到什么程度,傅慎时竟然就有私心了,可见她魅力之大,早早就俘获了他! 傅慎时佯装没瞧见,抱着言哥儿问:“可还要玩?” 言哥儿道:“要!要要!” 傅慎时放下他,道:“我去拿,你待着。” 红豆道:“你再拿一份纸笔来,我给他画现成的。” 言哥儿立刻溜到红豆跟前,仰着脸问:“娘,这都是你画的啊?” 红豆捏了下言哥儿肉嘟嘟的脸颊,道:“是啊,是当年娘为了哄你爹开心,画给他玩的,现在轮到你继承了。” 言哥儿听见傅慎时走远了,赖在红豆怀里,悄声道:“娘,爹还要你哄啊……儿子瞧着平日里,好像都是爹爹哄您呢!” 红豆哈哈一笑,道:“这就叫……礼尚往来呗!” 言哥儿挠头,陡然学了个新词,似乎觉得用法不对。 傅慎时从书房里将东西都拿了过来,他一股脑放在桌上,言哥儿馋虫似的扑上去,找迷宫玩,结果那些个太难,他找不到出口,红豆给他现画了几个稍微容易些的,他玩得不亦乐乎。 夫妻二人仔细观察言哥儿玩迷宫用的方法,两人都给出了一些建议,因两人表述十分直白清晰,言哥儿大概都能听懂,他略反应了一会儿,便用父母教的方法,解决了其中一幅略难的迷宫。 红豆双目一亮,有些惊喜,揉了揉言哥儿的脑袋道:“你这脑瓜子长得平平无奇,倒还好使。” 言哥儿轻哼一声,扭动一下屁股,调整了姿势,道:“言哥儿才不是平平无奇,祖母说我脑袋像爹,有反骨,反骨!可了不得!” 红豆汗颜,这小崽子一脸自豪的样子,都不知道反骨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傅慎时忽然敲了一下言哥儿的脑袋。 言哥儿扭头看着傅慎时,撅着嘴道:“爹,您敲儿子作甚?” 傅慎时面无表情道:“记住,你的反骨爹给你敲没了,以后没反骨了,知道吗?” 言哥儿怔住了,一会子反应过来,气得哇哇大哭,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在罗汉床上蹬着腿道:“呜呜,我的反骨……我的反骨……呜呜……我不要平凡,我要不平凡……” 红豆捂着肚子笑,一道逗弄言哥儿,一本正经道:“没了反骨,以后可要好好听话,不能轻易忤逆父母了。” 言哥儿垂头丧气的,抹着眼泪又去玩迷宫了,他两手都很忙,左手用傅慎时教的法子,右手用红豆教的法子,双手并用,瞧着就是个机灵的。 一家三口,两个大人陪着孩子玩耍,清清闲闲的一日,眨眼就过去了。 晚上言哥儿用晚膳的时候,因白天用了很多脑,很吃了一大碗饭,红豆担心他夜里不克化,带着他在庭院里散步许久,才叫人带着他去洗漱,给他讲了个睡前故事,才回了上房。 傅慎时正好看完公文,瞧见红豆回来,丢在床头的矮几上,抬手枕在脑后,问她:“孩子睡了?” 红豆散了头发,道:“睡了。” 她上了床,准备爬进自己的被子里,叫傅慎时给捏住了脚腕,她索性躺在他怀里,捏着他的下巴问:“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嗯?藏了那么久,一点痕迹都没有。” 傅慎时面上淡定,却拉着红豆盖进被子里,堵住她的嘴,不许她再多说。 —— 言哥儿很聪明,不管是学《千字文》还是学红豆出的一些算术题,反馈都很好,连先生也说,他是个极少见的聪明孩子。 傅慎时与红豆二人,虽为言哥儿骄傲,却深知伤仲永之害,平日里特地嘱咐过下人和家里人,让他们轻易不要夸赞孩子,又很严肃地跟言哥儿谈论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勿要心浮气躁,重攀比炫耀。 言哥儿年纪小,又不懂这些,只是身边人没有同龄的哥儿和他做比较,又有傅慎时和红豆两个才智出众的长辈压着,他到还没有骄躁,平日里仍旧保持着平常心。 夫妻二人观察过一阵,见言哥儿不浮躁,便放了心。 但红豆又发现言哥儿身上有了新问题。 言哥儿六岁多了,开始学一些算术题目,他在红豆的点拨之下,有了主动总结经验,并且频繁用例子验证的习惯,以求用最简单的法子,解决某一类型的题目,虽他暂时都只是应用在简单的题目上,但有这样的意识很是难得。 糟糕的是,言哥儿自从学会了算术“偷懒”,背书也开始偷懒了,他在学简单的咏物抒情诗之时,直接挑选了其中出现频繁的意象,和常常被用来表达词语的字眼,自己做了一首“诗”,还拿到先生跟前说,此类诗,他已学会精髓,再不用多背。 先生看完诗,瞧着还像模像样的,他心底是满意的,随即想起傅慎时夫妻俩的话,又不敢轻易夸赞,但出言打击,又怕伤了孩子作诗的天赋,便只好禀给傅慎时。 傅慎时与红豆两人看过诗,纷纷皱了眉。 夫妻俩让人把言哥儿抱过来细问,他是怎么作诗的。 言哥儿有些得意洋洋地将法子说给了傅慎时与红豆听。 傅慎时指头习惯性的敲打在桌面上,沉思着。 红豆却很不意外,言哥儿这是用她教的方法,直接从众多诗文里提取字眼拼凑出一首诗,虽然平仄对了,看着也很有韵味,细细推敲之下,根本没有什么意境,理达而情未至。 不过她不擅长此类,唯恐说得浅显,对孩子起到反面作用,便没有说话。 傅慎时想了一会子,方问言哥儿:“你觉得你作得好吗?” 言哥儿有些怕傅慎时,绞着手指头道:“儿子能说实话吗?” 傅慎时“嗯”了一声,道:“实话实说。” 言哥儿有些羞涩道:“儿子作得好,和书上作的,没什么差别!” 傅慎时没有直言好坏,而是背一首《泊船瓜洲》,其中有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他问言哥儿,“绿”字若替换成别字可成? 言哥儿仔细思索,摇了摇头。 傅慎时问他:“何故?” 言哥儿懵懵懂懂道:“不知道,只是这些日读了这么多诗,总觉得‘绿’字换成别字不可。既无后人改之,想来此字亦是最合适的。” 傅慎时抱着他上罗汉床,道:“此字几经推敲,方才定下。你瞧瞧你做的诗,全部都是化用别人的诗句,无一字是你自创,且句句都在白描,只有景而无情,若你这个年纪的诗放在普通读书人中,也还算能入眼,等你长大了,想要将这种诗拿上台面,只怕要叫人笑掉大牙。” 言哥儿平日里调皮,在生人面前其实很脸皮薄,一听傅慎时说会“笑掉大牙”,连忙拉着他的袖子问道:“父亲,那怎么才不会叫人笑掉大牙?” 傅慎时道:“作诗不是易事,学问深得很,一时难成,你若要学,需得长年累月下功夫。” 言哥儿还是不解,他茫然道:“爹,儿子眼下的用的法子不可行吗?” 傅慎时道:“我方才同你讲过,不是不行,只是平庸而已,若你只求马马虎虎,用你的法子足矣。” 言哥儿抠着后脑勺问红豆:“娘,为何我用你教的法子算术可行,甚至我用来数房梁、柱子、马车的毂长和辐辏也行得通,怎么作诗却不行了?” 红豆道:“因为算术和作诗完全不是一回事,许多事有浅显的规律可循,却不是完全可以套用规律。” 言哥儿不太懂,他又傅慎时问:“爹,除了作诗,还有什么事不能套用规律的呢?” 这个容易回答,傅慎时道:“曲谱、画画、写字,这些有章法可学,但技巧之外,若半分情,便算不得上乘之作。” 红豆揪了一下言哥儿的脸颊,灿笑道:“还有爱呀。做父母的疼爱你,你的伯伯、叔叔们照顾你,又不奢求你的回报,这与我教过你的规则,完全冲突,不也没法子用规律去解释吗?” 言哥儿举着手道:“这个我明白!因为我是爹娘和祖父祖母、外祖父的心肝肉,所以大家都疼我!” 傅慎时捏着言哥儿肉呼呼的小手,道:“你,你娘才是我的心肝肉。” 言哥儿反应很快,他笑着道:“那我是娘的心肝肉!就等于是爹娘的心肝肉!”他从炕桌另一边走过去,双手勾着红豆的脖子,生怕红豆拒绝,撒娇道:“娘,你说是不是。” 红豆耳根子都软了,抱着言哥儿道:“是是是,赶紧下来,脖子都给你勒断了。” 言哥儿朝傅慎时抬了抬眉,很是得意。 傅慎时端着茶杯淡笑一下。 夜里,傅慎时掐着红豆的肩膀,在她耳畔低低地喘着气,问:“谁是你的心肝肉……” 红豆趴在枕头上,蹙着眉断断续续地回他:“你……是你还不成吗……” —— 言哥儿开蒙后,因为傅慎时和红豆亲自参与教学,并且手动绘制生动形象的课本,便十分喜爱学习,并且沉迷学习。 言哥儿现在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学了成语,在傅慎时和红豆跟前用。 有次他刚学了“明知故问”,跑去红豆跟前,让红豆配合他使用这个成语。 红豆为了让言哥儿学以致用,于是问他:“哥儿,你名字叫什么?” 言哥儿仰着小下巴,摇头晃脑道:“哼,娘,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红豆憋笑,言哥儿不仅成语用得对,这表情也十分贴合啊! 下午等傅慎时下衙门回来了,红豆就把言哥儿做的傻事说给了他听。 傅慎时听了也是发笑。 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红豆问他:“你幼时可有什么好笑的事?” 傅慎时摇摇头,道:“我六岁的时候,三百千千早就背完了,家里人见我天赋异禀,在我开蒙之后,便将我放在族学里,和一些比我大五六岁的郎君一起读书,你想想我可有时间像他这样犯蠢?” 红豆轻哼道:“言哥儿这不是犯蠢,稚子之心而已。何况他如今学得也不差,只是按照科举的标准来看,他学业上的进度与同龄人无异罢了。咱俩不是说好了么,让言哥儿先学做人,立身再立业。” 傅慎时拧了一下红豆的脸颊,道:“我不过随口说了他一句,你瞧你,这心眼子偏的。” 红豆打开他的手,道:“怎么?还要跟你儿子吃醋?” 傅慎时抱着红豆道:“嗯……有点儿。” 红豆忍不住笑了,道:“当真?” 傅慎时也笑了一下,贴着她的耳廓,温声道:“哄你的。” 红豆仰头,用下巴抵着他的下巴,笑眯眯道:“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小气。”她又靠在傅慎时肩膀上,道:“哎,可惜你白天不在家,有些事没有亲眼瞧见,看着孩子长大,还是有些趣味的。” 傅慎时抚着她的发端,道:“我知道……我亦觉着有趣。现在比从前好了,天还没黑就能回家。若你觉得不足,不如我们搬出去?住在国子监附近,便可节省更多时间,我休沐的时候,既不住家里,也不用晨昏定省,和兄弟们经常往来,多出来的时间,就陪你们母子。” 红豆头皮被轻轻扯了一下,她便也绞着一绺傅慎时的头发,道:“罢了,现在在家里住着也很舒服,就不折腾了,省得我爹又要胡乱担心,又或与家里人生了隔阂,对言哥儿不好。” 没分家便搬出去,肯定会引人胡乱揣测的,傅慎时现在管着国子监,他的私事,有时候不只是私事。 傅慎时搂着红豆也没说话。 红豆道:“其实搬不搬出去没有什么要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言哥儿锦衣玉食,没有出去开过眼界,不知道世道艰辛。你我还没一起去别的州府游玩过,有些可惜,若有机会一家子一起出去一趟便好了。” 傅慎时问她:“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提到出去玩,红豆兴奋了,脱离傅慎时的怀抱,盘腿坐着,道:“那自然要去江南!别处我倒是没有什么兴趣,唯有江南不去可惜。” 傅慎时道:“这个容易,等我恩师家里有喜事,我告假陪你一起去。” 红豆惊喜地睁圆了眼睛,问道:“当真?”她仔细一想,又垂头道:“可什么时候有喜事呢?就算有了喜事,江南那么远,你怕是也脱不开身吧。” 傅慎时拉着她的手,放在掌心里,问:“要不让岳父领着你和言哥儿一起去?” 红豆摇头,道:“你不在,我也懒得去,罢了,不过说到兴头上随便提了两句,你别往心里去。在其位,谋其职,国子监关乎天下官学,为这点私事影响天下学府就不好了。” 傅慎时拉着红豆下了罗汉床,夫妻二人携手上床。 此事过后几个月,正好是红豆生辰。 傅慎时和往年不一样,他今年空着手回来。 红豆习惯了他每年都会送她生辰礼物,这回什么都没瞧见,便跳下榻去,在他衣袖跟荷包里胡乱摸找,结果什么都没瞧见,不免有些失落,她抬眼又看见傅慎时满脸疲倦之色,一下子也不想计较了,便转身要往罗汉床上去。 傅慎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赶紧的,收拾东西。” 红豆扭头,道:“什么?” 傅慎时又道:“赶不上烟花三月下扬州,现在去也还不错。” 红豆好一会子才反应过来,惊喜道:“去扬州?诶?你的恩师家有喜事?” 傅慎时摇摇头,笑道:“皇上调我去南直隶国子监,我想着先坐船去扬州拜访老师,再与你一道在金陵住一段日子。” 红豆竟然脱口而出:“公船私用?!” 她立刻又笑了,道:“这也太好了吧!” 傅慎时嘴角一抽……这话说得也太实在了。 红豆在京城里不知道住了多少年了,京城内外,包括皇宫她都去过数次,孩子都六七岁了,终于能出门了,她一时都忘了傅慎时空手回来的事,转身就去叫了丫鬟进来收拾东西。 丫鬟们在上房忙碌,红豆默默念叨着出门要交代下哪些事,她与傅慎时商议了一遍,末了敲定了几件要紧事,她又问傅慎时:“咱们去多久?” 傅慎时往罗汉床上一坐,道:“你想待多久?” 红豆眼角眉梢都是喜意,道:“咱们可以随意停留吗?” 傅慎时颔首道:“一年以内都可以,北直隶国子监丢出去一年,皇上不放心。” 一年足够了,红豆扬着嘴角道:“半年就够了。对了,言哥儿要不要带去?” 傅慎时道:“你不是说要带他行万里路吗?” 红豆心底里担忧一路舟车劳顿言哥儿身子受不了,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带他去。 下学回来的言哥儿听说可以出远门,比红豆还高兴,围着厅里的圆桌跑了几圈,丫鬟在后面追着给他换鞋穿。 当天,红豆和傅慎时匆忙去禀了两家长辈,次日一早,再拜别了家里长辈,便乘车出发。 言哥儿到底年纪小,起了个大早,一上马车就在睡,上船的时候,他瞧着能装得下上百人的官船,喜得没了睡意,在船上跑来跑去。 他跑完了就回了傅慎时和红豆跟前,抹着额头上的汗,道:“爹,娘,船真大呀,儿子跑得气犬吁吁的。” 傅慎时皱了一下眉,纠正他道:“是气喘吁吁。” 言哥儿得意洋洋道:“儿子没错,是气犬吁吁!” 傅慎时问他:“何解?” 言哥儿觑了红豆一眼,道:“娘不是经常说爹累得像狗吗?儿子觉得此言不文雅,因此稍作改动。” 红豆正在喝茶,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湿了言哥儿一脸。 言哥儿紧闭双眼,皱巴着小脸,高声喊道:“娘——你做什么呀?” 红豆一边拿着帕子给言哥儿擦脸,一边笑得直不起腰,问他:“谁教你自己造词的?还怪传神的。” 言哥儿自己抹了把脸,随后睁开眼,撅着小嘴看着红豆道:“就许别人造,难道不许儿子造吗?” 红豆带着他去洗脸,笑道:“许许许,你造的多文雅呀,多多益善。” …… 一家三口坐官船南下,又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和预料之中的时间一样,赶着天气还没有那么热的时候,抵达了扬州。 傅慎时领着妻儿去拜见了恩师黄守义,本来他打算小住两日就走,黄守义热情挽留,又说言哥儿功课不能耽搁,他十分喜欢哥儿,让言哥儿跟着他读几日的书。 傅慎时和红豆二人求之不得,又盛情难却,便留了下来。 一家子三口在黄府小住的时候,傅慎时常常带着红豆四处去游玩,见识扬州风土人情,夫妻二人有时候上山游乐来不及回来,便在外边住个两三日。 他们本来很担心言哥儿怕生,谁知道言哥儿和几个女娃娃跟着黄守义读书,竟然乐不思蜀,见他们从外边回来,笑嘻嘻地问他们有没有带什么好吃好玩的,只字不提有所想念。 傅慎时只道是言哥儿大了,黄家的人照顾也很周到,他才不想念父母。 红豆却是最清楚自己的儿子,言哥儿瞧着调皮捣蛋,心也粗,实际上是个粘人精,在京城的时候,他每次下学回来,除非是被好玩的绊住脚了,否则每天都早早回来,凑到她跟前找她玩。 京城里新鲜玩意不少,红豆想不清楚,黄家有什么能让言哥儿沉迷,她等言哥儿跟着黄大儒读书的时候,悄悄去花园里的小学堂里看了一眼,却见言哥儿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前后左右全是四岁到八岁的姑娘! 虽说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实则孩子们还小,哥儿姐儿一处读书也是有的,但侯府里没有和言哥儿同龄的姑娘,言哥儿长到七岁,其实很少和小姑娘交往,红豆知道他就是“窝里横”,出了侯府大门就很腼腆,又见他平日里对别家的小娘子们都很礼貌,从未欺负过人家,便没有教过他怎么和姑娘家的相处。 言哥儿到黄家一下子进了女儿堆,这些日又早跟她混熟了,这会子可不老实了,上课的时候就敢悄悄扯人家的头发了! 红豆没打搅大儒上课,待到言哥儿下了学蹦蹦跳跳地回来,便与傅慎时两个人坐在次间里等他。 孩子最会察言观色,言哥儿一进屋就发现气氛不对,他站在门口,眼珠子左右转着,打量着父母。 红豆招招手,道:“言哥儿,过来。” 言哥儿试探性地跨过去一步,道:“娘……怎么了?” 红豆面色柔和道:“你今儿可是扯别人头发了?” 言哥儿脸颊登时通红,不是犯错了被抓住的胆怯模样,而是害羞! 红豆立刻明白了,言哥儿这是喜欢上跟人家小娘子玩了! 言哥儿走到红豆跟前,趴在她腿上,道:“娘,我没使劲儿呢。” 红豆问他:“在家里是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欺负人?纵使你没使劲儿,人家若不喜欢,你也不可以扯她头发。如果你喜欢跟她玩,你有很多表达方式,你可以替她洗笔,你可以和她一起背书,是不是?” 言哥儿思索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随后绷着小脸认认真真地道:“娘,我明白了。如果她不喜欢我扯她头发,我就给她洗笔。就像娘不喜欢我亲你一脸口水的时候,我可以抱一抱娘。” 红豆笑着问他:“你倒类比的好,我问你。她要是也不让你给她洗笔呢?” 言哥儿摇摇头,道:“她要的,我只给她洗笔,她不会不让我洗的。” 红豆和傅慎时都愣了。 言哥儿平常学习很勤奋,他们俩一直以为是兴趣使然,眼下看来,竟有几分执拗在里边,这性子,倒是像傅慎时年轻的时候。 言哥儿毕竟还小,红豆并未说重话,她料想以后去金陵,再回京城,以言哥儿的性格,估摸着早把人家忘了。 这件事红豆和傅慎时两人都猜错了。 他们一家子在金陵待的这小半年,傅慎时一直和黄家保持书信往来,言哥儿坚持不懈地给黄大儒的是嫡出孙女慧姐儿“画”信。 后来回了京城,两家人也一直有所往来,黄守义的儿子三年后升迁入京,言哥儿和慧姐儿重逢,两人相处了几年,也算青梅竹马,言哥儿长大后,便娶了慧姐儿。 言哥儿请红豆替他去提亲的时候,红豆问他为什么要娶慧姐儿,他说:“母亲,儿子七岁那年,慧姐儿把口袋里揣着鱼丸子分给我,那时我就想,以后永远都要跟她一起玩。后来发现慧姐儿性格也很好,日渐情深,便想娶她为妇。” 红豆笑着允的,缘分就是很奇妙。 ——完—— 166阅读网 140 第 140 章(番外) chap_r(); 第一百四十一章 言哥儿自打在秦氏那里闹过之后便乖了, 启蒙的时候,很是规矩, 先生教什么,他就学什么。 红豆说孩子骨头嫩,还没长好, 倒不用急着学握笔写字, 傅慎时认同,言哥儿眼下便只学些规矩, 或是随意地画一画东西。 言哥儿虽然乖了, 可喜欢扒拉东西的习惯还没改, 他对父母书房十分好奇, 不知道从那儿把傅慎时收藏的迷宫图给找了出来, 一并找出来的还有一个丑丑的鸳鸯荷包。 言哥儿两只手,一只手拿着迷宫图,一只手抓着荷包,迈着小腿, 扬着小胳膊往父母房里跑, 好奇地问两人:“爹,娘, 这是什么呀?这荷包谁绣的, 好丑!” 傅慎时和红豆俩人瞧见东西都愣了。 红豆一眼就认出来了,老天爷啊, 那个陈旧几乎褪色的荷包, 不是她十几年前第一次绣的嘛?她隐约记得, 当初好想被傅慎时拿去处理掉了啊,怎么还在啊…… 她狐疑地看了傅慎时一眼,某人老脸一红,除了胡茬青黑,脸上没有一块白的地方。 傅慎时轻咳两声,厉色对言哥儿道:“谁准你乱动我的东西了?” 言哥儿捏着东西,委屈巴巴地道:“爹不是说过,别处不能乱动,书房里却任儿子使用吗?” 傅慎时一把夺过荷包,塞进怀里,道:“今日学完了?” 言哥儿点点头,拿着迷宫问:“这是什么图腾?儿子怎么从未见过?” 傅慎时把人抱到腿上,拿过迷宫平铺在桌上,将红豆曾今告诉他的玩法,教给了言哥儿。 言哥儿乍见新鲜玩意,欢喜得不得了,撅着小屁股,趴在桌上,用手指头指着,耐心地找出口。 他手里的这个,是红豆最初画给傅慎时的,难度依次递增。他轻松地过了第一个,随即兴致勃勃地玩后面的两个,不到半个时辰,接连取胜,兴趣十足。 傅慎时难得笑道:“倒是不错,有几分为父的脑子。” 红豆眼里含着笑意,托腮盯着傅慎时的胸口看……那么丑的荷包,他竟藏了那么久,言哥儿不找出来,她这么些年都不知道。 要知道那时候她和他才到什么程度,傅慎时竟然就有私心了,可见她魅力之大,早早就俘获了他! 傅慎时佯装没瞧见,抱着言哥儿问:“可还要玩?” 言哥儿道:“要!要要!” 傅慎时放下他,道:“我去拿,你待着。” 红豆道:“你再拿一份纸笔来,我给他画现成的。” 言哥儿立刻溜到红豆跟前,仰着脸问:“娘,这都是你画的啊?” 红豆捏了下言哥儿肉嘟嘟的脸颊,道:“是啊,是当年娘为了哄你爹开心,画给他玩的,现在轮到你继承了。” 言哥儿听见傅慎时走远了,赖在红豆怀里,悄声道:“娘,爹还要你哄啊……儿子瞧着平日里,好像都是爹爹哄您呢!” 红豆哈哈一笑,道:“这就叫……礼尚往来呗!” 言哥儿挠头,陡然学了个新词,似乎觉得用法不对。 傅慎时从书房里将东西都拿了过来,他一股脑放在桌上,言哥儿馋虫似的扑上去,找迷宫玩,结果那些个太难,他找不到出口,红豆给他现画了几个稍微容易些的,他玩得不亦乐乎。 夫妻二人仔细观察言哥儿玩迷宫用的方法,两人都给出了一些建议,因两人表述十分直白清晰,言哥儿大概都能听懂,他略反应了一会儿,便用父母教的方法,解决了其中一幅略难的迷宫。 红豆双目一亮,有些惊喜,揉了揉言哥儿的脑袋道:“你这脑瓜子长得平平无奇,倒还好使。” 言哥儿轻哼一声,扭动一下屁股,调整了姿势,道:“言哥儿才不是平平无奇,祖母说我脑袋像爹,有反骨,反骨!可了不得!” 红豆汗颜,这小崽子一脸自豪的样子,都不知道反骨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傅慎时忽然敲了一下言哥儿的脑袋。 言哥儿扭头看着傅慎时,撅着嘴道:“爹,您敲儿子作甚?” 傅慎时面无表情道:“记住,你的反骨爹给你敲没了,以后没反骨了,知道吗?” 言哥儿怔住了,一会子反应过来,气得哇哇大哭,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在罗汉床上蹬着腿道:“呜呜,我的反骨……我的反骨……呜呜……我不要平凡,我要不平凡……” 红豆捂着肚子笑,一道逗弄言哥儿,一本正经道:“没了反骨,以后可要好好听话,不能轻易忤逆父母了。” 言哥儿垂头丧气的,抹着眼泪又去玩迷宫了,他两手都很忙,左手用傅慎时教的法子,右手用红豆教的法子,双手并用,瞧着就是个机灵的。 一家三口,两个大人陪着孩子玩耍,清清闲闲的一日,眨眼就过去了。 晚上言哥儿用晚膳的时候,因白天用了很多脑,很吃了一大碗饭,红豆担心他夜里不克化,带着他在庭院里散步许久,才叫人带着他去洗漱,给他讲了个睡前故事,才回了上房。 傅慎时正好看完公文,瞧见红豆回来,丢在床头的矮几上,抬手枕在脑后,问她:“孩子睡了?” 红豆散了头发,道:“睡了。” 她上了床,准备爬进自己的被子里,叫傅慎时给捏住了脚腕,她索性躺在他怀里,捏着他的下巴问:“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嗯?藏了那么久,一点痕迹都没有。” 傅慎时面上淡定,却拉着红豆盖进被子里,堵住她的嘴,不许她再多说。 —— 言哥儿很聪明,不管是学《千字文》还是学红豆出的一些算术题,反馈都很好,连先生也说,他是个极少见的聪明孩子。 傅慎时与红豆二人,虽为言哥儿骄傲,却深知伤仲永之害,平日里特地嘱咐过下人和家里人,让他们轻易不要夸赞孩子,又很严肃地跟言哥儿谈论过,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勿要心浮气躁,重攀比炫耀。 言哥儿年纪小,又不懂这些,只是身边人没有同龄的哥儿和他做比较,又有傅慎时和红豆两个才智出众的长辈压着,他到还没有骄躁,平日里仍旧保持着平常心。 夫妻二人观察过一阵,见言哥儿不浮躁,便放了心。 但红豆又发现言哥儿身上有了新问题。 言哥儿六岁多了,开始学一些算术题目,他在红豆的点拨之下,有了主动总结经验,并且频繁用例子验证的习惯,以求用最简单的法子,解决某一类型的题目,虽他暂时都只是应用在简单的题目上,但有这样的意识很是难得。 糟糕的是,言哥儿自从学会了算术“偷懒”,背书也开始偷懒了,他在学简单的咏物抒情诗之时,直接挑选了其中出现频繁的意象,和常常被用来表达词语的字眼,自己做了一首“诗”,还拿到先生跟前说,此类诗,他已学会精髓,再不用多背。 先生看完诗,瞧着还像模像样的,他心底是满意的,随即想起傅慎时夫妻俩的话,又不敢轻易夸赞,但出言打击,又怕伤了孩子作诗的天赋,便只好禀给傅慎时。 傅慎时与红豆两人看过诗,纷纷皱了眉。 夫妻俩让人把言哥儿抱过来细问,他是怎么作诗的。 言哥儿有些得意洋洋地将法子说给了傅慎时与红豆听。 傅慎时指头习惯性的敲打在桌面上,沉思着。 红豆却很不意外,言哥儿这是用她教的方法,直接从众多诗文里提取字眼拼凑出一首诗,虽然平仄对了,看着也很有韵味,细细推敲之下,根本没有什么意境,理达而情未至。 不过她不擅长此类,唯恐说得浅显,对孩子起到反面作用,便没有说话。 傅慎时想了一会子,方问言哥儿:“你觉得你作得好吗?” 言哥儿有些怕傅慎时,绞着手指头道:“儿子能说实话吗?” 傅慎时“嗯”了一声,道:“实话实说。” 言哥儿有些羞涩道:“儿子作得好,和书上作的,没什么差别!” 傅慎时没有直言好坏,而是背一首《泊船瓜洲》,其中有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他问言哥儿,“绿”字若替换成别字可成? 言哥儿仔细思索,摇了摇头。 傅慎时问他:“何故?” 言哥儿懵懵懂懂道:“不知道,只是这些日读了这么多诗,总觉得‘绿’字换成别字不可。既无后人改之,想来此字亦是最合适的。” 傅慎时抱着他上罗汉床,道:“此字几经推敲,方才定下。你瞧瞧你做的诗,全部都是化用别人的诗句,无一字是你自创,且句句都在白描,只有景而无情,若你这个年纪的诗放在普通读书人中,也还算能入眼,等你长大了,想要将这种诗拿上台面,只怕要叫人笑掉大牙。” 言哥儿平日里调皮,在生人面前其实很脸皮薄,一听傅慎时说会“笑掉大牙”,连忙拉着他的袖子问道:“父亲,那怎么才不会叫人笑掉大牙?” 傅慎时道:“作诗不是易事,学问深得很,一时难成,你若要学,需得长年累月下功夫。” 言哥儿还是不解,他茫然道:“爹,儿子眼下的用的法子不可行吗?” 傅慎时道:“我方才同你讲过,不是不行,只是平庸而已,若你只求马马虎虎,用你的法子足矣。” 言哥儿抠着后脑勺问红豆:“娘,为何我用你教的法子算术可行,甚至我用来数房梁、柱子、马车的毂长和辐辏也行得通,怎么作诗却不行了?” 红豆道:“因为算术和作诗完全不是一回事,许多事有浅显的规律可循,却不是完全可以套用规律。” 言哥儿不太懂,他又傅慎时问:“爹,除了作诗,还有什么事不能套用规律的呢?” 这个容易回答,傅慎时道:“曲谱、画画、写字,这些有章法可学,但技巧之外,若半分情,便算不得上乘之作。” 红豆揪了一下言哥儿的脸颊,灿笑道:“还有爱呀。做父母的疼爱你,你的伯伯、叔叔们照顾你,又不奢求你的回报,这与我教过你的规则,完全冲突,不也没法子用规律去解释吗?” 言哥儿举着手道:“这个我明白!因为我是爹娘和祖父祖母、外祖父的心肝肉,所以大家都疼我!” 傅慎时捏着言哥儿肉呼呼的小手,道:“你,你娘才是我的心肝肉。” 言哥儿反应很快,他笑着道:“那我是娘的心肝肉!就等于是爹娘的心肝肉!”他从炕桌另一边走过去,双手勾着红豆的脖子,生怕红豆拒绝,撒娇道:“娘,你说是不是。” 红豆耳根子都软了,抱着言哥儿道:“是是是,赶紧下来,脖子都给你勒断了。” 言哥儿朝傅慎时抬了抬眉,很是得意。 傅慎时端着茶杯淡笑一下。 夜里,傅慎时掐着红豆的肩膀,在她耳畔低低地喘着气,问:“谁是你的心肝肉……” 红豆趴在枕头上,蹙着眉断断续续地回他:“你……是你还不成吗……” —— 言哥儿开蒙后,因为傅慎时和红豆亲自参与教学,并且手动绘制生动形象的课本,便十分喜爱学习,并且沉迷学习。 言哥儿现在每天最高兴的事就是学了成语,在傅慎时和红豆跟前用。 有次他刚学了“明知故问”,跑去红豆跟前,让红豆配合他使用这个成语。 红豆为了让言哥儿学以致用,于是问他:“哥儿,你名字叫什么?” 言哥儿仰着小下巴,摇头晃脑道:“哼,娘,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红豆憋笑,言哥儿不仅成语用得对,这表情也十分贴合啊! 下午等傅慎时下衙门回来了,红豆就把言哥儿做的傻事说给了他听。 傅慎时听了也是发笑。 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红豆问他:“你幼时可有什么好笑的事?” 傅慎时摇摇头,道:“我六岁的时候,三百千千早就背完了,家里人见我天赋异禀,在我开蒙之后,便将我放在族学里,和一些比我大五六岁的郎君一起读书,你想想我可有时间像他这样犯蠢?” 红豆轻哼道:“言哥儿这不是犯蠢,稚子之心而已。何况他如今学得也不差,只是按照科举的标准来看,他学业上的进度与同龄人无异罢了。咱俩不是说好了么,让言哥儿先学做人,立身再立业。” 傅慎时拧了一下红豆的脸颊,道:“我不过随口说了他一句,你瞧你,这心眼子偏的。” 红豆打开他的手,道:“怎么?还要跟你儿子吃醋?” 傅慎时抱着红豆道:“嗯……有点儿。” 红豆忍不住笑了,道:“当真?” 傅慎时也笑了一下,贴着她的耳廓,温声道:“哄你的。” 红豆仰头,用下巴抵着他的下巴,笑眯眯道:“我就知道你没这么小气。”她又靠在傅慎时肩膀上,道:“哎,可惜你白天不在家,有些事没有亲眼瞧见,看着孩子长大,还是有些趣味的。” 傅慎时抚着她的发端,道:“我知道……我亦觉着有趣。现在比从前好了,天还没黑就能回家。若你觉得不足,不如我们搬出去?住在国子监附近,便可节省更多时间,我休沐的时候,既不住家里,也不用晨昏定省,和兄弟们经常往来,多出来的时间,就陪你们母子。” 红豆头皮被轻轻扯了一下,她便也绞着一绺傅慎时的头发,道:“罢了,现在在家里住着也很舒服,就不折腾了,省得我爹又要胡乱担心,又或与家里人生了隔阂,对言哥儿不好。” 没分家便搬出去,肯定会引人胡乱揣测的,傅慎时现在管着国子监,他的私事,有时候不只是私事。 傅慎时搂着红豆也没说话。 红豆道:“其实搬不搬出去没有什么要紧。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言哥儿锦衣玉食,没有出去开过眼界,不知道世道艰辛。你我还没一起去别的州府游玩过,有些可惜,若有机会一家子一起出去一趟便好了。” 傅慎时问她:“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提到出去玩,红豆兴奋了,脱离傅慎时的怀抱,盘腿坐着,道:“那自然要去江南!别处我倒是没有什么兴趣,唯有江南不去可惜。” 傅慎时道:“这个容易,等我恩师家里有喜事,我告假陪你一起去。” 红豆惊喜地睁圆了眼睛,问道:“当真?”她仔细一想,又垂头道:“可什么时候有喜事呢?就算有了喜事,江南那么远,你怕是也脱不开身吧。” 傅慎时拉着她的手,放在掌心里,问:“要不让岳父领着你和言哥儿一起去?” 红豆摇头,道:“你不在,我也懒得去,罢了,不过说到兴头上随便提了两句,你别往心里去。在其位,谋其职,国子监关乎天下官学,为这点私事影响天下学府就不好了。” 傅慎时拉着红豆下了罗汉床,夫妻二人携手上床。 此事过后几个月,正好是红豆生辰。 傅慎时和往年不一样,他今年空着手回来。 红豆习惯了他每年都会送她生辰礼物,这回什么都没瞧见,便跳下榻去,在他衣袖跟荷包里胡乱摸找,结果什么都没瞧见,不免有些失落,她抬眼又看见傅慎时满脸疲倦之色,一下子也不想计较了,便转身要往罗汉床上去。 傅慎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道:“赶紧的,收拾东西。” 红豆扭头,道:“什么?” 傅慎时又道:“赶不上烟花三月下扬州,现在去也还不错。” 红豆好一会子才反应过来,惊喜道:“去扬州?诶?你的恩师家有喜事?” 傅慎时摇摇头,笑道:“皇上调我去南直隶国子监,我想着先坐船去扬州拜访老师,再与你一道在金陵住一段日子。” 红豆竟然脱口而出:“公船私用?!” 她立刻又笑了,道:“这也太好了吧!” 傅慎时嘴角一抽……这话说得也太实在了。 红豆在京城里不知道住了多少年了,京城内外,包括皇宫她都去过数次,孩子都六七岁了,终于能出门了,她一时都忘了傅慎时空手回来的事,转身就去叫了丫鬟进来收拾东西。 丫鬟们在上房忙碌,红豆默默念叨着出门要交代下哪些事,她与傅慎时商议了一遍,末了敲定了几件要紧事,她又问傅慎时:“咱们去多久?” 傅慎时往罗汉床上一坐,道:“你想待多久?” 红豆眼角眉梢都是喜意,道:“咱们可以随意停留吗?” 傅慎时颔首道:“一年以内都可以,北直隶国子监丢出去一年,皇上不放心。” 一年足够了,红豆扬着嘴角道:“半年就够了。对了,言哥儿要不要带去?” 傅慎时道:“你不是说要带他行万里路吗?” 红豆心底里担忧一路舟车劳顿言哥儿身子受不了,权衡之下,还是决定带他去。 下学回来的言哥儿听说可以出远门,比红豆还高兴,围着厅里的圆桌跑了几圈,丫鬟在后面追着给他换鞋穿。 当天,红豆和傅慎时匆忙去禀了两家长辈,次日一早,再拜别了家里长辈,便乘车出发。 言哥儿到底年纪小,起了个大早,一上马车就在睡,上船的时候,他瞧着能装得下上百人的官船,喜得没了睡意,在船上跑来跑去。 他跑完了就回了傅慎时和红豆跟前,抹着额头上的汗,道:“爹,娘,船真大呀,儿子跑得气犬吁吁的。” 傅慎时皱了一下眉,纠正他道:“是气喘吁吁。” 言哥儿得意洋洋道:“儿子没错,是气犬吁吁!” 傅慎时问他:“何解?” 言哥儿觑了红豆一眼,道:“娘不是经常说爹累得像狗吗?儿子觉得此言不文雅,因此稍作改动。” 红豆正在喝茶,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湿了言哥儿一脸。 言哥儿紧闭双眼,皱巴着小脸,高声喊道:“娘——你做什么呀?” 红豆一边拿着帕子给言哥儿擦脸,一边笑得直不起腰,问他:“谁教你自己造词的?还怪传神的。” 言哥儿自己抹了把脸,随后睁开眼,撅着小嘴看着红豆道:“就许别人造,难道不许儿子造吗?” 红豆带着他去洗脸,笑道:“许许许,你造的多文雅呀,多多益善。” …… 一家三口坐官船南下,又正是顺风顺水的时候,和预料之中的时间一样,赶着天气还没有那么热的时候,抵达了扬州。 傅慎时领着妻儿去拜见了恩师黄守义,本来他打算小住两日就走,黄守义热情挽留,又说言哥儿功课不能耽搁,他十分喜欢哥儿,让言哥儿跟着他读几日的书。 傅慎时和红豆二人求之不得,又盛情难却,便留了下来。 一家子三口在黄府小住的时候,傅慎时常常带着红豆四处去游玩,见识扬州风土人情,夫妻二人有时候上山游乐来不及回来,便在外边住个两三日。 他们本来很担心言哥儿怕生,谁知道言哥儿和几个女娃娃跟着黄守义读书,竟然乐不思蜀,见他们从外边回来,笑嘻嘻地问他们有没有带什么好吃好玩的,只字不提有所想念。 傅慎时只道是言哥儿大了,黄家的人照顾也很周到,他才不想念父母。 红豆却是最清楚自己的儿子,言哥儿瞧着调皮捣蛋,心也粗,实际上是个粘人精,在京城的时候,他每次下学回来,除非是被好玩的绊住脚了,否则每天都早早回来,凑到她跟前找她玩。 京城里新鲜玩意不少,红豆想不清楚,黄家有什么能让言哥儿沉迷,她等言哥儿跟着黄大儒读书的时候,悄悄去花园里的小学堂里看了一眼,却见言哥儿坐在最中间的位置,前后左右全是四岁到八岁的姑娘! 虽说是男女七岁不同席,实则孩子们还小,哥儿姐儿一处读书也是有的,但侯府里没有和言哥儿同龄的姑娘,言哥儿长到七岁,其实很少和小姑娘交往,红豆知道他就是“窝里横”,出了侯府大门就很腼腆,又见他平日里对别家的小娘子们都很礼貌,从未欺负过人家,便没有教过他怎么和姑娘家的相处。 言哥儿到黄家一下子进了女儿堆,这些日又早跟她混熟了,这会子可不老实了,上课的时候就敢悄悄扯人家的头发了! 红豆没打搅大儒上课,待到言哥儿下了学蹦蹦跳跳地回来,便与傅慎时两个人坐在次间里等他。 孩子最会察言观色,言哥儿一进屋就发现气氛不对,他站在门口,眼珠子左右转着,打量着父母。 红豆招招手,道:“言哥儿,过来。” 言哥儿试探性地跨过去一步,道:“娘……怎么了?” 红豆面色柔和道:“你今儿可是扯别人头发了?” 言哥儿脸颊登时通红,不是犯错了被抓住的胆怯模样,而是害羞! 红豆立刻明白了,言哥儿这是喜欢上跟人家小娘子玩了! 言哥儿走到红豆跟前,趴在她腿上,道:“娘,我没使劲儿呢。” 红豆问他:“在家里是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欺负人?纵使你没使劲儿,人家若不喜欢,你也不可以扯她头发。如果你喜欢跟她玩,你有很多表达方式,你可以替她洗笔,你可以和她一起背书,是不是?” 言哥儿思索了一下,才点了点头,随后绷着小脸认认真真地道:“娘,我明白了。如果她不喜欢我扯她头发,我就给她洗笔。就像娘不喜欢我亲你一脸口水的时候,我可以抱一抱娘。” 红豆笑着问他:“你倒类比的好,我问你。她要是也不让你给她洗笔呢?” 言哥儿摇摇头,道:“她要的,我只给她洗笔,她不会不让我洗的。” 红豆和傅慎时都愣了。 言哥儿平常学习很勤奋,他们俩一直以为是兴趣使然,眼下看来,竟有几分执拗在里边,这性子,倒是像傅慎时年轻的时候。 言哥儿毕竟还小,红豆并未说重话,她料想以后去金陵,再回京城,以言哥儿的性格,估摸着早把人家忘了。 这件事红豆和傅慎时两人都猜错了。 他们一家子在金陵待的这小半年,傅慎时一直和黄家保持书信往来,言哥儿坚持不懈地给黄大儒的是嫡出孙女慧姐儿“画”信。 后来回了京城,两家人也一直有所往来,黄守义的儿子三年后升迁入京,言哥儿和慧姐儿重逢,两人相处了几年,也算青梅竹马,言哥儿长大后,便娶了慧姐儿。 言哥儿请红豆替他去提亲的时候,红豆问他为什么要娶慧姐儿,他说:“母亲,儿子七岁那年,慧姐儿把口袋里揣着鱼丸子分给我,那时我就想,以后永远都要跟她一起玩。后来发现慧姐儿性格也很好,日渐情深,便想娶她为妇。” 红豆笑着允的,缘分就是很奇妙。 ——完——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