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秾李夭桃》 第一章 卖枣子的李小幺 北风凄厉的啸叫着,卷着密集的雪团,在阴暗空旷的天地间肆意暴虐,雪团在狂风的卷送下,硬的如同砂石,狂暴的砸向苍茫旷野中一座破庙。 庙宇已经坍塌的差不多了,只有正殿还算完好,正中的观音像油漆斑驳,端坐在莲台上的观音大士,眼帘半垂,悲悯的俯看着世间。 观音像左边背风的角落里,四个黄瘦的男子寒缩在篝火旁,背靠着观音像的一个骨架高大的男子怀里,抱着个瘦的皮包骨的小姑娘,小姑娘的头绵软无力的靠在男子胸前,无知无觉的闭着眼睛,只有鼻中那微弱的呼吸,证明她还是个活物。 高大男子正一只手托着小姑娘的头,一只手拿着勺子,小心翼翼的将温热的米粥往小姑娘嘴里灌。 殿外突然一声炸雷,闪电瞬间将天地间照的通明,狂风凄厉的啸叫着,卷着雪团,飞速旋转着,仿佛有灵性般,从空旷遥远的天空直直的砸向破庙,穿过殿门,绕过观音,扑向殿内的人和火,旺旺的火堆应声熄灭, 李小夭不知道自己在那美丽到极致又冰冷到极致的海底沉了多久,一股热热的暖流突然呛进嘴里,涣散的意识骤然聚拢,李小夭挣扎着想浮出水面,手脚却半分也动不了,急切慌乱中,李小夭猛的睁开了眼。 “幺妹醒了!” 一声惊喜异常的尖叫刺入李小夭的耳膜,刺的她烦躁无比,李小夭只觉得身体一侧燥热的仿佛有火在猛烈的烤,四肢却一片阴寒和麻木,沉甸的呼吸间,胸口如万把钢针乱扎。 耳边的咶噪引得脑子里一个凄厉的声音突兀的啸叫起来,那声音仿佛是几百只尖利的钢爪,拼命要撕裂她,撕成碎片扔出去,痛楚中,胃里一阵抽动痉挛,刚才那股子温热直直的喷涌出来,李小夭痛的下意识的想蜷起身体,却半分也动不得,身体仿佛不是她的,脑子里的声音更加凄厉尖锐,极度痛楚中,李小夭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殿外,远处的风雪已经静默下来,只有破庙周围,高速飞旋着无数支大小不一的旋风,旋着雪团尘埃,低低的呜咽着,凄厉的尖叫着,不愿意退,又不敢进。 ……………… 太平府九桥门大街的长丰酒肆里,茶饭量酒博士大刘捧着食牌从福字甲号雅间里出来,四下转头,看到过厅一角站着的一个身穿白虔布衫、胳膊上搭着条干净的青花手巾,双手捧着个干净到发亮的红漆托盘的少年郎,忙招手笑道:“小幺,福甲号客官要吃阿胶枣儿,快去!” 李小幺清脆的答应一声,托着托盘,脚步轻快的往福字甲号雅间过去。 “客官,送阿胶枣儿的。”李小幺声音刚落,门帘从里面掀起,门帘内,一左一右两个精壮汉子虎视耽耽的盯着李小幺,迎着四个大眼珠子,李小幺稍稍弯起眼睛,露出明朗干净的微笑。 说来悲哀,这皮囊,竟远不如她从前那个好看,唯一胜得过从前的,就是这笑容了,照林先生的说法,笑起来如菡萏绽放于朝霞中,令人无法不心喜意动。 李小幺托着托盘进了雅间,正中的桌子旁,坐着四位客人,七八个眼神犀利的精壮护卫错落有致的站屋子四周。 主座上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年贵公子。贵公子一身月白绸长衫,头发用一枝水头极好的大云头青玉簪绾着,面部轮廓分明,五官精致,剑眉星目,眼神亮的让人不敢直视,正带着丝丝欣赏上下打量着她。 “太平府果然物华人盛,连酒肆的小厮,也有这样的人品气度。”贵公子缓缓摇着折扇夸奖道,咬字清楚而重,是北地人。 李小幺脸上的微笑不变,更显的从容淡然、气度不凡。这夸奖,她听的多了,要不是这样的人品气度,她的枣能卖的这么贵这么快! 李小幺掀起托盘上盖着的雪白夏布,托了两碟阿胶枣儿放到桌子上,垂下托盘,往后退了两步,这是最后两碟阿胶枣儿了。 “你这两碟枣子多少大钱?”坐在最下首的中年男子笑问道。 “随公子赏。”李小幺看着上首的贵公子答了句,笑意更浓。 贵公子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笑起来,眉梢微挑,探头看了看两碟枣子,慢吞吞的问道:“公子我要是不赏呢?” “这枣子能得公子这样风华绝代之人青睐,已经是它的福份了。”李小幺看着贵公子,很认真的答道,坐在贵公子左边的中年男子想笑又急忙忍住,右边的青年男子就放肆多了,用扇子掩着嘴,笑得肩膀抽动,贵公子斜睇着一脸认真看着他的李小幺,闷’哼’了一声,抬手示意,“赏他!” 坐在下首的中年男子从荷包里摸了只二两的小银锞子出来,递给了李小幺,李小幺笑容不变,淡定的接过银锞子,微微躬身谢了贵公子,退了出去。 贵公子紧盯着李小幺,一直看着她转个弯看不见了,左边的中年男子看着他,低低说道:“一个有趣点的小厮罢了,二爷,咱们此行事关重大,生不得枝节。” “嗯。”贵公子往后靠到椅背上,掂了只枣儿看了看,又丢到了桌子上。 ……………… 大刘和到厨房和铛头报好了菜,李小幺已经一脸愉快的转了回来:“谢谢大刘叔!” “卖完啦?”大刘看着李小幺拎在手里的托盘问道。 “嗯!”小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大刘伸手拍了拍李小幺的肩膀,跟着她也笑了,“那快去后厨找你哥去吧,肯定给你备好好吃的了,你卖完了,那些伢子们也就能开市卖东西了!” 李小幺谢了大刘,拎着托盘,蹦蹦跳跳奔往长丰楼后厨。 后厨间里正一片忙碌,李宗贵正忙着拆一只半熟的猪头,见李小幺进来,放下手里的尖刀,就要站起来,旁边的白案厨子老方站起来,拍着李宗贵的肩膀示意着:“你忙你的,这猪头铛头急着用呢,我空着,给小幺拿吃的去!” “谢谢方叔!”小幺甜甜的谢道,熟门熟路的从门后搬了只高凳出来,放到李宗贵案子旁边,又搬了只小杌子过来。 老方从汤锅里拣了大半碗羊杂,又从灶头边拿了只烤饼过来放到碗上,连碗放到高凳上,再转过去,盛了碗红米粥端过来。小幺洗了手坐到小杌子上,掂起筷子,深吸了口气,“真香!” “尝尝这饼!这可是方叔特意给你打的,看看,上面全是胡麻粒!”老方指着烤饼笑道。 李小幺拿起饼子咬了一口,享受的眯起了眼睛,就是这个味啊!这才叫烧饼! 旁边正揉着面的小秦转过头问了句:“小幺,你的阿胶枣儿这么快就卖完了?” “嗯。”小幺慢慢嚼着饼和肉,含糊的应了一声,李宗贵干净利落的拆完了猪头,一边伸手再拎一只猪后腿过来拆骨,一边转头看了眼小幺,关切道:“没累着吧?” “没,我就在过厅里站着,盯着那些隔间卖枣子,不累。”小幺喝了口粥,看着忙得片刻不歇的李宗贵:“贵子哥别说话,别分心,小心手,我吃了饭就去找水生哥,等会儿和水生哥一起回去。” “好,路上小心点,别净顾着看热闹。” “嗯。”小幺慢慢吃完了饭,将碗拿过去洗好,回来将托盘收好,和李宗贵、老方等人打了招呼,出了后厨,从长丰楼后角门出来,沿着狭长的青石巷,往潘楼街的朱家书肆找三哥魏水生去了。 李小幺,应该叫李幺妹,还是李小夭?叫什么都行啦,反正她知道自己是谁就行了。 李小幺捻着荷包里的几小块碎银子和那个银锞子,心情舒畅的眯起了眼睛。 这日子总算是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了,在太平府这个繁华的销金窝里,到处是挣钱的路子,也到处是花钱的地方,这样的地方,可是她李小幺的大爱! 李小幺转出幽静的青石小巷,转进一条热闹繁华的大街。 迎面是梁家珠子铺,隔壁是李家香铺,再过去是王大麻子分茶店、楼家梅花包子铺,这边是唐家漆器行、大相国寺、钟家药铺…… 路中间,一对对矫健、骄傲的俊马高昂着头,拉着雕饰精美、垂着绣帘、珠帘,散发着幽香、浓香的车子,优雅的小跑而过,间或有华服公子哥儿骑着俊马,在衣饰鲜亮的仆从簇拥下,呼啸而过。 李小幺站在街边,满眼羡慕的看着那一辆辆宝马香车,有房有车,是她第一阶段奋斗目标!至少,她要先做回有钱人!用回她用惯了的那些精致美丽的一切。 呆站了片刻,李小幺才继续悠悠然然往前晃。 今天运气好,福字号那群北地人出手真是大方,一赏就是二两银子!足足二两还挂点零,抵得过她卖几百斤阿胶枣子挣的钱了!今天真是财星高照! 有了这二两银子,今天就可以去找温家果子行谈谈了,她要一粒粒挑着拿阿胶枣儿! 她卖的枣子要是最好的才行,这样才能卖出口碑。有口碑的枣子才能卖出最好的价钱,有了口碑,也才能做自己的作坊,自己做枣子卖到各家酒肆。 温家果子行管着拿货谈价钱的,是精明能干的温家大娘子,温娘子看水生哥的那双眼······ 嘿嘿,她李小幺就是看这个眼力最好。温娘子那点小爱慕、小心思,别想瞒过她的眼睛! 水生哥也真是帅气俊俏,高而挺拔,瘦削若竹,柳眉星目,冷峻中带着隐隐的忧郁,长的好,功夫好,字写得好,能文能武,就连她刚看到时,也口水心水过呢。 嗯,不过跟今天这个帅哥比,水生又差的不少。 今天这个,算得上是真正的极品啊,算上前面一世,这样的帅哥也不多见。精致硬朗,难得这两样融于一体又和谐无比。 看那样子,必是身居高位的人,也就是因为居于高位,才能有那样的气势,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带了那么多护卫······ 这样的极品帅哥,可遇不可求,要是从前······要是从前多好,一定要凑上去说说话,说什么也得要个手机号,加个微信什么的吧······说不定还能有点什么和什么…… 唉,从前的自己,也是个让人移不开眼睛的美女啊,如今这皮囊,竟还不如原来那个好看!远不如! 唉,又想哪儿去了,关这皮囊什么事,如今这样的地方,还想往哪儿凑?凑上去就活不成啦…… 那帅哥看她那眼神,肯定愿意收下她,收她做个姬妾奴婢什么的。这个世间,做了妾侍奴婢,那就是沦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些日子,她至少明白了这个道理。 唉,如今她活在这个世间几乎最底层,皮囊好了才是祸根呢。 就是现在,麻烦就不少了,算了算了,不想这个,不能想这个了,一想起从前……她就难过的想流泪,跟从前比,如今这日子,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啊! 不想这些没用的了,还是想想如何用一用三哥这把利器吧,不用可是白不用,正好,也给温娘子一个尽心的机会么…… 那温娘子能干是没话说,就是人长的,也太五大三粗了…… 李小幺一边转头看着热闹,一边胡思乱想。 她如今卖枣子,是耍了滑头的,人家一碟枣子是堆尖了卖,她一碟枣子,虽说摆的好看,可比那堆尖了的,正经少了不少。因为这个,她从来不说价钱,只让客人看着赏。 好在到长丰酒楼的人,几乎个个财大气粗,这看着赏的,只有多,没有少的,不过都是多个几个大钱,象今天这样的赏,还是头一回!足足二两银子啊!李小幺又捏了捏荷包,满意的叹了口气。 前面是张记生炒肺,李小幺抽着鼻子,闻着那浓郁的香味,顿住脚步,二槐哥最爱吃这个,等会儿回来,买上两三斤,让二槐哥吃个够!她今天发小财了。 李小幺左右转着头,看着热闹,晃晃悠悠慢慢逛着街,正要转进潘楼街时,前面一阵骚乱,路中间的车子急急慌慌的往两边避让,路两边的行人和店铺里的掌柜伙计赶紧跑出来看热闹。 李小幺个子小力气小,被人群挤在后头,眼前除了一只只伸长的脖子,什么也看不见,只好支着耳朵听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 “哎,来了来了!” “这可是正两品的大官呢!啧啧,一会儿就断头菜市场了!” “也是该杀,听说南越直打进来百余里,池州府死了多少人哪!一条条都是命!” 李小幺上前拉了拉一个伙计的衣袖,笑着问道: “小哥,这是要杀谁的头啊?” 第二章 枣子的拿法 伙计转头看了眼李小幺,热情的答道:“是池州制置使宋公升宋大人,小哥你不知道,去年年底,南越跟咱们吴国又打起来了,这宋公升守着池州府,竟然被南越人打进来百余里,皇上只好又遣了曲大人过去做统制,曲大人不但把南越人打了回去,还打进南越国几十里,这不,皇上就生气了,说宋大人贻误战机,拉出来杀头了。” “唉,你们听说没有?这宋公升还是皇亲呢,他妹子是皇长子妃,正经的皇亲国戚。听说,皇长子为了给他求情,在午门外直跪了大半天,皇上也没答应。”旁边一个伙计挤过来,一脸你们都不知道就我知道的得意道: “嘿嘿,你那是知一不知二,那是因为吴贵妃不喜欢皇长子,吴贵妃可厉害了,能当皇上半个家!听说那吴贵妃长的跟仙女一样,一笑起来,连神仙都得从云头上跌下来!” “再好看也是三十大几的婆姨了,能笑的神仙跌下来?!一看你就是瞎说!”旁边一个年纪大点的伙计,撇着嘴角道。 李小幺乐不可支的听着伙计们的八卦,掂了半天脚尖,见实在看不到什么,就贴着店铺墙壁一路挤过去,转进了潘楼街。 朱家书肆后面的抄书间里,魏水生坐在抄书案前,正一笔一划的抄着本书,李小幺一路打着招呼进来,魏水生听到动静,放下手里的笔,起身从旁边挪了个板凳过来,示意李小幺坐下,再到旁边的茶水案上倒了杯热茶递给李小幺。 书肆给佣书匠提供不错的茶叶,李小幺每天的日程差不多:在长丰楼吃饱了饭,再到朱家书肆喝几杯茶,看一下午书。就算在极其有限的条件下,她也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让自己生活的有质量、有品味。 李小幺喝了半杯茶,转头看了看满屋低头安静抄书的佣书匠,往魏水生身边凑了凑,低低说道:“水生哥,我刚才来时,看到池州制置使宋公升被押去杀头了。” 魏水生正要说话,旁边一个花白胡子的佣书匠皱着眉头看了李小幺一眼,李小幺吐了吐舌头,往后缩了缩,不敢再说话。魏水生温和的笑着揉了揉李小幺的头,坐下来继续抄书,李小幺探头看着几案上堆着的几本书,翻了翻,取了一本过来,连人带凳子往后靠到墙壁上,喝着茶,看着书。 送过来抄写的书,听说本本都非常珍贵,有些是抄了要送人,有些是借来的书,抄一份自己留着,有些,则是自己收的书,再抄个一份两份的,备着万一。 李小幺专注的看着手里的书,她一个下午可以看完一本书,这些柔软古朴的线装书,每一本都很薄,没有厚的。 魏水生每抄完一页书,就转头看看李小幺的杯子,见杯子空了,就起身再帮她倒满。 夕阳西落,魏水生收好纸墨,洗了笔砚,擦干净手,脱了身上的青布长衫,仔细叠好收好,叫着李小幺:“小幺,该走了。” 李小幺从书里恍回神,忙放下手里的书,端起杯子,将茶一口喝干,跳起来,拉着魏水生的手:“走吧!回家了!” 李小幺拉着魏水生出了门,拉着他往金梁桥街过去:“水生哥,咱们从金梁桥街绕回去,我今天发了注小财,有个客人,一份阿胶枣儿,居然给了我二两银子!咱们去成记买一斤荔枝腰子给水生哥你吃,再买一斤胡店的白切肉给大哥,再去张记买个两三斤生炒肺,让二槐哥吃个够!嗯,再买一斤狮子糖,我和贵子哥吃!” 魏水生被李小幺说的忍不住笑:“看样子,你是要把这二两银子吃光花光了?!” “二两银子呢!哪里花得光!水生哥,你再陪我去趟温家果子行,咱们跟温娘子再说说拿货的事。”李小幺眯缝着眼睛笑的含义万千,魏水生低头看着她,奇怪问道:“上次不是说好了,让你赊帐,十天一结,这又要说什么?” “咱们现在有钱了,不用再赊帐了,我先给她钱,那枣儿,我要一个一个挑着拿。” “那价钱呢?” “价钱当然不变啦!我倒是想再便宜点儿,就怕她不肯!”李小幺理直气壮的说道,魏水生失声笑起来:“你还想便宜?这买东西,一个一个挑是一个一个挑的价线,大把拿是大把拿的价钱,你要一个一个挑枣儿,人家肯不肯且不说,就是肯了,那价钱也上去了。” “就这价,我先付钱,让我一个一个挑着拿,水生哥,咱们去试试,也许人家肯呢,不试怎么知道?”李小幺摇着魏水生的手:“再说了,我一天只拿五斤枣儿,又不多,就是一个一个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魏水生抬手拍着额头,无可奈何的答应着:“好吧,咱们就提一提,人家若不肯,就不能再多说了,这么拿人家的货,到底是咱们理亏。” “嗯嗯嗯。”李小幺连声答应着,眼睛里汪满了笑意,她才不理亏呢,美男帅哥也不是白看的! 两人买了吃食,魏水生拎着,李小幺一路上唧唧呱呱不停的说着话,进了温家果子行。 温娘子正在里间盘着帐,听到李小幺响亮亲热的叫声,急忙迎出来,抬眼看到魏水生,呆怔了下,脸颊泛起红意,下意识的抬手拢了拢头发。 李小幺瞄着温娘子,笑的眼睛弯弯,伏在柜台上,将手里的小银锞子伸过去:“温姐姐,这是这十天的果子钱,一共二两银子,你称称。” 温娘子接过银子,一边拎着小秤称着银子,一边满身不自然、却又极力装着若无其事的说笑着:“小幺今天倒来的早,买什么好东西了?” 李小幺笑眯眯的看着温娘子称银子,并不答她的话:“银子够不够?” “够!倒多了半钱,我钳给你。”温娘子放下秤,四下转身寻夹剪,李小幺忙摆着手笑道:“不用不用,我哥说了,温姐姐人最好了,这果子银子,要给足了,只能多,可不能少的!” 温娘子放下银子,努力要显得落落大方,可只敢看了魏水生一眼,垂着眼皮谢道:“多谢您,小幺卖些果子也不容易,下次可不能再给多了。” 魏水生有几分无奈的微笑着,踌躇了片刻,诚恳的谢道:“这一阵子赊帐,多谢您,如今小幺挣到了本钱,往后就不用赊帐了。” 温娘子脸上闪过丝失望,魏水生正为难,没留意温娘子的神情,尴尬的咳了几声,口齿含糊的接着道:“前一阵子多亏您赊帐,如今有了本钱,这果子钱就先付,就五日一付,每天还是五斤枣儿,就是······” 魏水生又咳了几声:“小幺想一个一个挑着拿枣子,价钱……不变。” 温娘子眨了眨眼睛,有些怔神的看着魏水生,对着很魏水生,她反应相当慢。 李小幺急忙凑过去,笑容甜甜的解释道:“姐姐,你也知道,我一场大病刚好,卖果子时候一长,人就受不住,我哥心疼我,总怕我卖果子累病了。姐姐,要是我的果子比别人的好,卖的就快多了,也就不会累着了,我哥也就放心了,你说是不是?我一天只拿五斤果子,挑不挑的,您家一天上百斤的枣子,也觉不出来不是。” “不是这么说······”温娘子瞄着脸上泛起红晕的魏水生,倒比魏水生更加为难起来。 李小幺从魏水生手里夺过那包狮子糖,推给了温娘子:“温姐姐,这是我哥给你买的。” 魏水生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正要说话,却被李小幺狠狠的踩了一脚。 李小幺一边狠狠的踩着他,一边急急的接着说道:“姐姐,往后我就这个时辰过来挑枣子,这个时候没人,挑枣子没人看见。我哥要是有空,就让他过来跟我一起挑,也就一会儿功夫就好了,什么也不耽误您,姐姐对我好,我哥都记在心里呢。” 魏水生郁闷的看着李小幺,他怎么都想不明白,这幺妹大病一场活过来之后,怎么就变得赖滑至此了?这满肚皮的鬼心思…… 李小幺可不管他郁不郁,将手里的银子块塞到魏水生手里,抬着他的手往前送:“姐姐,这是一两银子,不大足,再补十个大钱给您。” 温娘子不由自主的伸手接过魏水生手里托着的银子,李小幺飞快的在柜台上排出十个大钱,笑容灿烂的道着谢:“多谢温姐姐。” 温娘子一枚一枚掂起铜钱,看着李小幺交待道:“从来没做过这样的生意,你可别外头说去,要是让人知道了,我这生意可就没法做了。” “姐姐放心!无论如何不能让姐姐为难!不然我哥也不答应啊。”李小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愉快非常的跟温娘子挥着手,被魏水生拎出了温家果子行。 出了温家果子行,李小幺低低的一声欢呼,甩开魏水生,掂着脚尖,在魏水生前面转着圈、雀跃蹦跳。 魏水生看着喜气洋洋的李小幺,到嘴的责备话又咽了回去,算了,还是让大哥管教她吧,这丫头,越来越不象话。 李小幺和几个哥哥租住在一个大杂院里,五个人,租了靠着院墙的一明一暗两间厢房,里间挂了帘子给李小幺住,兄弟四个住在外间。 他们并不是太平府人,是去年南越和吴国那场仗之后,从池州府逃难过来的,这事,说起来话长。 第三章 家史 李家住在池州府李家村,在乡下算是富足之家,父亲是个拳师,这功夫看来还是祖上传下来的,大约功夫还不错,因为好象在十里八乡很有点小名气。 李家阿爹平时在家收收徒,偶尔也应人家邀请走走镖,李家阿娘是秀才家姑娘,识书达礼,勉强算是书香门第出身。李家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李宗梁,老二李宗栋,老三李宗福,最小的就是李幺妹。 去年冬天,吴国和南越国的战火烧进了李家村。 半夜里,李家村也不知道是被吴国的溃兵,还是南越的前锋,围住屠村。 李家阿爹带着十几个徒弟,虽说能打,可到底敌不过有枪有箭有盔甲、成建制的兵将,被射成了一只刺猬,李家阿娘也被射死,三兄弟中,两个小的被长枪刺死。 整个村子三百多人,最后只逃出了他们五个。李幺妹被大哥李宗梁背着,被一根不知道从哪里飞出的木棍击中了后脑,一直晕迷不醒,直到有一天晚上,在一间破庙里,李小夭在这具身子里醒过来。 李小夭,其实就是李幺妹,自然是个小娘子,今年十四岁,生在五月初十,九死一生好了之后,硬要把自己充作男孩子,名字也从幺妹,叫成了小幺。 她是最小的那个,吴地的风俗,最小的就叫小幺。 小幺自己又给自己找了份活,每天到长丰楼卖阿胶枣儿。人家卖一斤阿胶枣儿赚二十个大钱,她至少赚四十个大钱,偏卖的还比别人快,过去长丰楼没几天,只要她的枣儿不卖完,别的男孩子的枣儿就卖不动。 因为这个,几个一直在长丰楼卖枣儿的男孩子在后巷里堵住她,想要教训教训她,最好把她打出长丰楼,却被她一声高喊,喊出了在后厨做工的哥哥李宗贵,几个人倒被李宗贵一通拳脚打的鼻青眼肿。长丰楼的掌柜又偏着她,几个男孩子也只好认了这事。 好在李小幺一天只卖五斤枣儿,多一个也不卖,倒也没让大家亏去太多,渐渐的,大家也就习惯了,每天等她卖完了枣儿再开始做生意。 李宗贵小名贵子,是李小幺没出五服的堂哥,从小死了父亲,娘没守两年就改嫁走了,李家阿爹就把他接到了自己家里,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养大。 贵子长得有几分猴相,也真的很有几分猴子的长处,头脑灵活,反应极快,耳朵特别好使,就是说起话来,也比别人快上不少,可话却不多。 刚到太平府没几天,他最先在长丰楼后厨找了份肉案剔骨的活,李小幺也是跟着他,才去长丰楼卖上了阿胶枣儿。 魏水生原是大富人家的子弟,不过,李小幺不太确定他们说的大富,到底是不是她理解中的大富。 反正魏水生从来没有过自己的丫头,或者他家里根本就没有丫头,不过魏水生倒有过奶娘。 魏水生自小聪明,四五岁上父亲就请了先生到家里教他,一心盼着他能考个秀才举人回来,也好光光宗、耀耀祖,可魏水生长到十一二岁,说什么也不愿意再读书,一心要当个侠客,打听到李家村有高人,就偷跑出去学武,也就是因为这个,才拣了条命。 魏家紧邻着南越国,魏水生跑到李家村那时候,两国正打着仗,一支溃兵经过庄子时,洗劫了魏家,然后放了一把火,一家人,只有魏水生因为淘气拣出条命,从此,十一岁的魏水生就成了李家的一员, 魏水生一个人坐着时,总散发着几分淡淡的伤感寥落,他话不多,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人也文质彬彬的象个书生,毕竟读过六七年的书,比起二槐、贵子,气度优雅从容得多。 贵子说他功夫很好,动起手来又准又狠,比他厉害多了,可小幺还没机会看他动手,她只看到贵子打人很厉害。 魏水生写的一手好字,年后在书肆里找了份抄书的活,李小幺卖完了枣儿,就去找他喝茶看书。 李二槐是李家阿爹走镖路上拣回来的孩子,到李家时只有两三岁,暂时跟着姓了李,因为是在两棵槐树下拣的,就给他起名叫二槐。 原本是说等他长大成人后,就带他回去找找爹娘兄弟,若能找到,也好认祖归宗,不过据李小幺看起来,二槐对于姓李极其满意,半分要认祖归宗的意思也没有。 李二槐长的粗壮,力气大,饭量大,也极能吃苦,几个人中,活都是他干,或者说,脏活累活粗活都是他干,他却干的乐哈无比。 二槐手也算巧,编草鞋、筐子、竹席,甚至一些简单的木工活,他都会,编出来的草鞋、筐子,四平八稳,挑不出什么毛病,可就是让人觉不出精巧,怎么看都少了份灵气。 二槐嘴笨话却多,他说起话来,越是想奉承夸奖,那话说出来,就越让人听着闷气,是出了名的臭嘴槐。 大哥叫李宗梁,是李小幺嫡嫡亲亲的亲大哥。 李宗梁和李二槐如今在一家粮食行做伙计,李宗梁识字,反应快、帐头清,脑子十分清爽,已经是粮行的小帐房了。 二槐心思简单,宁出力不操心,在粮行里挣个力气钱,因为特别实在、特别肯干,上上下下人缘极好。 李小幺在破庙里醒过来时,别的都还好,就是两条腿没有半点知觉,几个人带着她先是到池州府求医,池州府的万大夫说是经脉闭塞,让他们到太平府找神针国手王大夫诊治。 几个人就从池州府又赶到太平府,在王大夫那里针了几个月,总算是保住了李小幺的两条腿,等李小幺的腿好了,几个人在这太平府,已经算是安稳下来了。 ……………… 魏水生拎着几包熟菜,跟在一路雀跃的李小幺后面,进了院子。 “看小幺这高兴的,有什么喜事?”住在李小幺隔壁的沈婆子一边弯腰炒着菜,一边扭头看了眼李小幺和魏水生,笑着打招呼。 “今天有个客人赏了我几个钱!”李小幺跳进院子,欢快的答道。 李二槐正蹲在檐廊下的地锅前,举着几根麻杆烧饭。 这么烧饭是李二槐的绝活,大火把米煮开,换上一把麻杆,麻杆烧完,再闷上半刻钟,一锅饭就好了,香气扑鼻不说,满锅的锅巴金黄酥脆,是李小幺最爱的美味。 李小幺跳到李二槐身边,弯腰俯到他耳边,小声说道:“二槐哥,我今天多挣了好多钱,给你买了三斤生炒肺,从张记买的!” 二槐猛的吸了口口水,转过头,垂涎三尺:“我就说,幺妹最好!” “小幺!再叫错以后没得吃!”李小幺恨恨的跺了跺脚,转身进屋。 魏水生已经进了屋,将手里的荷叶包放到桌子上。 大哥李宗梁正认真记着帐,忙放下笔收拾好,站起来,拿了几只大碗过来,两人将荷叶包拆开,将菜抖进大碗里。 李宗梁看到李小幺进来,转过身,抬了抬下巴示意床上的包袱:“幺妹快去看看,孙阿婆又让人给你捎衣服来了。” 李小幺跳到床前,打开包袱,抖出条翠绿的裙子和一件淡绿的孺衫,往身上比划了几下,小心的叠了起来,叹了口气:“我如今是男人了,不能穿裙子的!” 李宗梁看着魏水生,两人都是一脸无奈的笑。 魏水生过去两步,看着床上的包袱,很是感慨,“幺妹就是福气好,去年咱们在池州城,不过住了那么几天,孙阿婆就疼幺妹疼到心里去了,这大半年,捎了四五趟衣裳了。” “可不是,也多亏了孙伯,咱们才能顺顺当当的到这太平府,治好幺妹的腿。”李宗梁也感慨起来。 李小幺包起包袱,包袱下露出双新鞋子,李小幺拿起来比划着问道:“这鞋子也是阿婆捎过来的?太大了,这针角······” 李宗梁转头看到鞋子,脸上泛起层尴尬的红晕,“不是,那是对门柳娘子送过来的。” “噢……”李小幺瞄着大哥,拖长了声音,“这么大,肯定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 魏水生看看李宗梁,又看看李小幺手里的鞋子,笑起来,跟着起哄,“幺妹拿过来,让我试试,看看合不合脚。” “那是人家柳娘子给大哥做的!关你俩什么事!”二槐拍着手进来,凑到桌子前,伸手掂了块炒肺片扔到嘴里,一边响亮的嚼着,一边说道。 李小幺拍着手里的鞋子,走到李宗梁身边,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压低声音问道:“你真看上她了?” “没有!” “真没有?”李小幺仰头看着大哥,神情十分严肃,“可不能口是心非!你要是真没看上,我就把这鞋给人家送回去了!” “送回去吧,刚才我就想送回去,看柳伯柳婶都没在家,她家就她一个人在,怕惹了闲话,没敢过去,你给送回去吧。”李宗梁声气平和,看来真不在意。 李小幺长长的舒了口气。 那位柳红姑娘,长的倒是不错,削肩水蛇腰,柳眉杏眼,也就是嘴唇太厚了点,人很良善,一点坏心眼也没有,确切的说,是根本没心眼,人笨到旁边身上下就一个’蠢’字,这样的人,可配不上她家大哥。 这娶媳妇是最最要慎重的事,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子孙。这么个笨的让人无语,连双鞋子都做不周正的女人,长的再好,也不能做她李小幺的嫂子! “那我去了?”李小幺晃着手里的鞋。 “去吧,别多耽误,赶紧回来吃饭。”李宗梁嘱咐了句,李小幺答应了,拎着鞋子出了门,往斜对门柳家过去。 第四章 隐忧 李小幺在门口叫了声柳姐姐,柳娘子哎了一声应了,李小幺歪着头,看着整个人堵在门口,弯着腰滴着汗,正用力擀面条的柳娘子,迟疑了下,干脆从柳娘子背后硬挤过去,将背后的鞋子送到柳娘子面前晃了晃,连说带笑,“我大哥让我送回来的,大哥让我谢谢柳姐姐,他说他不少鞋子穿,让柳姐姐以后不用再费心了。” 柳娘子直起身子,抬手用手背抹了把汗,面粉从手上沾到额角,厚厚的嘴唇半张着,呆怔怔看着李小幺,一时没反应过来。 李小幺说完,往后跳了半步,将鞋子放到桌子上,嘿嘿笑着,从柳娘子身后飞快的挤了过去,却差点撞到站在门外两三步的青年男子身上。 李小幺刹住脚,抬起头。 站在门口的,是住在柳家隔壁的黄远山。 黄远山是太平府本地人,父亲嗜赌,败光了家产,把妻女都输给了人家,妻女被带走那天,黄父说是喝醉了酒,一脚踩进护城河里淹死了,就这样,一家人就只剩下黄远山一个,他是最早租住在这个院子里的人,房东知道这些闲话过往,却不知道黄远山如今做什么营生,只猜他大约是个帮闲的闲汉。 黄远山对柳娘子极好,经常送些值钱不值钱的小东西给她,也经常帮她做些提水劈柴的粗活。 不过柳娘子对他却不大上心,从李家兄弟搬进来起,柳娘子眼睛里就只能看得见李宗梁了,跟高大挺拔的李宗梁相比,身形单薄、形容猥琐的黄远山是太让人看不上眼了,姐儿爱俏,到哪个世间都一样! 黄远山呆站着,身上隐隐渗出丝丝阴寒之气,狠狠盯着柳娘子。 李小幺心里微微发寒,不敢多停留,陪着一脸尴尬的笑,含糊的招呼了一句’黄大哥’,赶紧往自家溜,走了几步,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寒丝丝,仿佛被什么阴测测的东西盯住了一般。 黄远山阴沉的目光一直盯到李小幺进了屋,转过头,直直的盯着柳娘子,目光从她身上移到桌子上的鞋子上,突然从柳娘子身后硬挤过去,伸手抓起鞋子,转头盯着柳娘子,从牙缝里慢慢挤出几句话:“人家不要,还是给我吧,我不嫌弃这鞋破!” 说着,紧紧捏着鞋子,一把推开柳娘子,大步出了屋。 柳娘子被黄远山推的趔趄着歪到门框外,呆怔怔的眨着眼睛,小幺的话她刚明白过来,黄远山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李小幺一溜烟回到屋里,李宗梁已经将荔枝腰子、白切肉和生炒肺各拨了点出来装了一碗,见李小幺进来,指着碗吩咐:“把这个给沈阿婆送过去。” “哎。”李小幺脆声答应,端起碗往隔壁送过去。 隔壁的沈婆子孤身一人,做的一手好针线,靠缝穷为生,经常帮他们缝缝补补。 二槐平时经常帮她做些挑水劈柴之类的重活,李宗梁原本想让李小幺跟着沈婆子学点针线活,可李小幺实在没那个兴致,根本不愿意掂针,李宗梁只好作罢。 李小幺送了菜回来,水生已经盛好了饭,晚饭只有他们四个人吃,李宗贵每天要到亥初才能回来,晚饭自然是在长丰楼吃。 水生吃了口饭,仿佛想起什么,看着李小幺问道:“你下午说,池州制置使宋公升被杀头了?” “嗯。”李小幺咽了嘴里的饭,重重的点了点头, “我去找你时,正好遇上行刑的车子,不过我没挤进去。” “杀的好!要不是他放了南越人进来,师父和师娘也不至于······杀得好!”二槐一边响亮的嚼着炒肺片,一边恨恨的说道。 李宗梁慢慢嚼着饭,转头看向魏水生:“宋大人是咱吴国名将,驻守池州城这么多年,南越都没能打进来过,怎么去年说打就打进来百十里?这事,我总也想不通。” “嗯,大哥,你留意没有?那天晚上,那些人冲进村子只杀人,不抢东西,从头到尾,连句话都没说过,那些骑马的,还蒙着面。”魏水生拧着眉头,看着李宗梁低声道。 李小幺转着头看两人,想了想,岔开了话题:“这种事,都是上头争权夺利,最后苦的死的全是咱们这些平头百姓,杀了就杀了,杀了谁都不冤枉,二槐哥,你慢点吃!” 李二槐已经扒完了一碗饭,站起来又出去盛了满满一碗,看着李小幺,咧嘴笑道:“吃这生炒肺,怎么慢?”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听着二槐香甜的呼呼噜噜,慢条斯理的吃着自己小碗里的半碗饭。 ……………… 李小幺有了精挑细选的阿胶枣儿,底气足了,只守着后院雅间卖枣子,虽说比原来慢了些,可这价钱上却差不多翻了个跟头。 长丰楼的郑掌柜晃着李小幺的枣篓子,看着里面个头匀称、粒粒饱满鲜亮的阿胶枣儿,“小幺,你这枣儿,是一粒粒挑出来的吧?什么价拿的?贵了多少?” “嗯,也没贵多少,能赚回来。”李小幺仔细的将枣子一粒粒摆到碟子里,离远一点,歪头看了看,叹了口气,看着郑掌柜商量道:“郑叔,您看,这么好的枣子,这碟子太粗糙,配不上,要不,您把那一打缠金银丝汝窑小碟子借给我用用?赁给我用用,一天十个大钱?要不二十个也行,要是打坏了,我照价赔您,不然,可惜了这些枣子。” 郑掌柜点着李小幺,一边笑一边摇头,“你个小幺,这小算盘精刮的厉害,我那汝窑碟子才多大点,你一碟子能装几个枣儿,也照一碟三十个大钱卖?” “嗯,郑叔,雅间里回回都是用银子会帐,谁会在乎这几十个大钱,人家要的就是个好看雅致,您说是不是?” 郑掌柜若有所思的看着李小幺,慢慢点了点头:“你这孩子,肯用心也聪明,往后肯定埋没不了,好,那一打汝窑碟子就借给你用,不用你那几个赁钱,只一样,若打碎了,一个碟子就是二两银子,你可小心点!” “郑叔放心!”李小幺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郑掌柜被她笑的也跟着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李小幺的头,压低声音交待道:“林先生刚刚打发人来订佛跳墙,明天要和智静师父过来吃,等他们来了,你记着过去好好谢谢人家,这几天又有人打听,想买你回去,亏的智静师父说你妨主······不然,唉,你这孩子,这双眼睛生的是太好了些,平日里自己要小心,啊?” “多谢郑叔照应。”李小幺低声谢了郑掌柜,心里的沉郁又冒着泡,一点点往上泛起来。 智静和尚这个妨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那个什么名士林先生,不也是想把自己买回去,捧什么砚么。 自己若是个男孩子,再大几年,长开了,发育了,也就没这些事了,可女孩子,再过两年长开了,更是要惹事! 这个地方,这样的活,不能多做,得赶紧攒够本钱,开间果子行,外头让几个哥哥照管,自己居中调度。 象温娘子,管着温家果子行,大家不都夸她能干么,若能这样,这日子才算是真正安稳了。 ……………… 隔天,林先生和智静和尚到长丰楼时,李小幺的枣子已经卖完了,只专给两人留了两碟。 林先生四十来岁年纪,是吴国望族林家嫡支,十几岁就以人品出众、才华横溢著称,他的文章诗词,流传很广。 李小幺找来看过,实在没看出好在哪里,比她看过背过的那些诗词文章,差了十万八千里。 林先生名士风范,以放荡不羁著称,和吴国有名的高僧智静交好,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 智静听说出家前也是名门之后、世家子弟,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出了家。 都说他佛法高深,勘破前世今生。照李小幺看,这两个人,一个是世家子弟中的才华横溢,一个是世家子弟中的佛法高深,只能说吴国的世家子弟,也太不争气了些。 林先生和智静和尚在长丰楼前下了马,郑掌柜急忙迎上去长揖见礼,却不敢多话,只侧着身子,让着两人往福字甲号雅间进去。 李小幺小心的缩在柜台后的角落里,看着两人。 林先生头发还是梳得纹丝不乱,用一支羊脂玉梅花簪绾着,一件天青绸长衫,还是不系腰带,衣衫随着步子飘动,确实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四十多岁还能有这样的风采,想来年青时,这人品出众一样,应该是能名副其实。 智静和尚好象又胖了,活脱脱一个能说会笑的粉白大汤团!哪象高僧,分明就是一个酒肉和尚,他也真是无酒不行,无肉不欢。 郑掌柜恭送两人进了福字甲号雅间,看着人奉了茶,退出来,招手叫李小幺。 李小幺托起托盘,带着她的招牌微笑,在雅间门口禀报一声,进了屋。 第五章 看热闹 智静摇着把蒲扇,正在抱怨,“这都八月里了,怎么还热成这样?!天道有变,人心不古!” 林先生看到掀帘而进的李小幺,收了折扇,笑意温和,“小幺这气色比上次好多了,身子好些了?” “谢林先生掂记,好多了。”李小幺说着话,将托盘里的两碟枣子放到桌上,推到了两人面前。 智静看着面前的碟子,惊讶的赞赏不已,“几天不见,小幺这枣子大胜从前了,这碟子配的好,这样的缠丝汝窑碟子配上这红红的枣子,雅致的很!” 林先生也跟着点头赞赏,李小幺笑得眼睛弯成一弯,“多谢两位先生夸奖,我也觉得好。” 智静哈哈大笑起来,用蒲扇指着李小幺,“我就喜欢她这性子,朴直有趣,今天还有多少枣儿?都拿过来,让这厮都买下,你坐下,咱们一起喝茶说话。” 李小幺一脸的惋惜,“都卖完了,就留了这两碟孝敬两位先生,可惜了,早知道我今天就多拿几斤了,岂不是能把明天的也卖出来了!” “你若肯,就是把明年的都卖给我也成。”林先生看着李小幺,笑眯眯的道。 李小幺嘿嘿笑着坐下,“说说罢了,我可不敢,谁不知道先生是方外高人,从不肯沾惹铜臭气的,我若占了先生这个便宜,一来心里不安,二来,这不跟骗了先生一样?那些个书生什么的,一人一粒唾沫星儿,都得淹死我!” 智静似笑非笑的看着林先生,李小幺顾自端起面前的杯子,一脸享受的品起了茶。 林先生缓缓摇着折扇,看着李小幺问道:“小幺,这枣儿,你打算卖到什么时候?往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有!”李小幺放下杯子,点着头,认真的说道:“在这里卖枣儿,不是长久法子,再卖一阵子就不卖了,我已经存了几两银子,再多存些,就和哥哥们一起,开间果子行,专做阿胶枣儿卖,挣了本钱,再做别的生意。” “你要是想开果子行,我给你出本钱,你这样一两半两的,得存到什么时候。”林先生微微蹙着眉头说道。 李小幺看着他,神情郑重起来,“小幺知道先生这是好意,可是我想自己做生意,若用了先生的本钱,我就成了先生的管事了。若是算是先生借银子给我,这样的大恩,往后让我怎么报答先生?先生和我天渊之别,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先生也不会有让我报答的事儿,无以回报的大恩,小幺不想欠。” 林先生长长叹了口气,往后靠到椅背上,用扇子点着小幺,和智静说话:“你看看,脾气倒挺倔。” “她是个极聪慧的,就因为聪慧才难得。”智静摇着蒲扇,一幅高人模样。 林先生微微眯起眼,笑着叹气点头。 李小幺低头专心喝着茶。这姓林的头一回见她,就要买她回去,那眼神,这心思……这种占不得的便宜,她上辈子见得多了去了,聪慧个毛线啊! 李小幺又喝了一杯茶,陪两人说了没多大会儿闲话,大刘就捧着菜进来。 李小幺忙站起来,帮着摆碗碟布好菜,往后退了半步,笑语告退:“两位先生慢用。这钵佛跳墙,听说是先生要的,昨天铛头就没让别人搭手,一个人烧出来的,要是能等到两位先生一个’好’字,铛头还不知道多高兴呢。” 林先生示意着站在门口的中年长随:“拿了枣儿钱再走,可不能白吃你的东西。” “这两碟枣儿,是小幺实心孝敬的,多谢智静先生照应。” 林先生眉楞动了动,皱着眉头有几分恼怒。 智静扫了他一眼,转头看向李小幺,爽快的笑道:“你是个好孩子,照应归照应,也不能白吃你的枣儿。要不这样,后天福宁公主出嫁,极热闹的事,我和林先生在宜城楼订了座儿要看热闹,你也过来,咱们一起,看这天下最大的一桩热闹事。” 李小幺眼睛亮了起来,北平国皇次子苏子诚要来迎娶福宁公主,这是这半年来太平府最大的八卦话题。 坊间巷里,翻出本朝和前朝公主下嫁的种种件件,想象着福宁公主出嫁的盛况。 这福宁公主是吴贵妃所生,深得皇上和吴贵妃宠爱,嫁的又是北平国皇次子苏子诚。 这苏子诚和福宁公主年纪相当,传说的净是什么丰神俊朗、文武全才……总之没有不好的地方。 这样门当户对的婚事,不知道要奢华热闹到什么程度,正经的百年难遇,她早就流着口水想看了。 李小幺兴奋不已,赶紧点头答应,笑容灿烂的退出了雅间。 智静看着李小幺出了门,掂起筷子,从钵里挑了块牛筋吃了,满意的点了点头,看了眼有些闷闷不乐的林先生,劝解道:“急不得,这丫头慧黠通透,既非凡品,自然要多花些心思。” “嗯,”林先生盛了两勺汤慢慢喝了,叹了口气,有些寥落,“这苏子诚这么大张旗鼓的迎娶福宁,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你看看,前头是袁将军,这次是宋公升,都是吴国的擎天良将,下一个是谁?张将军?还是文将军?难道朝里就没个明眼人?北平国那一对兄弟,野心勃勃啊!” 智静示意站在门口的长随,林先生烦恼的冷哼了一声,“这又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前天我和叔父也说过这事。唉,这宫里的手伸出来搅动朝局,不是福兆!” “是福是祸,天道早就注定了的,你到底心境上差得多。” “算了算了,不提这烦心事,这丫头若是肯,我就带着她归隐故居,再不出来,有这破颜解语花伴着,多少逍遥!” 智静默然,片刻,叹了口气,专心的吃起了那钵佛跳墙。 两人没吃多大会儿,就出了雅间,林先生招手叫过郑掌柜,冷着脸吩咐:“若再有哪个不长眼的敢打小幺的主意,即刻让人跟我说去。” 郑掌柜怔了下,正要躬身答应,林先生接着道:“你到我府上,跟门房说长丰楼有事禀报既可。” 郑掌柜忙陪笑答应:“林爷放心,是前一阵子的事了,小的说了智静大师的话,都给堵回去了。” “嗯。”林先生摇着折扇,出门上马走了。 郑掌柜直看着一行人走远了,才敢直起身子,抬手抹了把汗,小幺这孩子,生得太伶俐,真不是好事。 晚上吃了饭,李小幺拉着三个哥哥,要去离他们最近的州西瓦子看杂剧。 李二槐极力赞同,跟幺妹出去,一向玩的好吃的好。 兄妹四个关了门出去,转了几条巷子,进了州西瓦子,看了出杂剧,李小幺又无聊的陪三人看了半天相扑,再逛到夜市,吃了烤獾儿肉,灌肠,煎蛤蜊,又一人买了一个和菜饼,李小幺早就撑的吃不下了,咬了一口,就将饼子给了二槐,二槐来者不拒,他象是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撑。 直玩到酉末时分,李小幺又给贵子买了包狮子糖,让二槐拎着。 上次买的被她讨好了温娘子,这次要买一包给贵子补回来才行。 一行人看看时辰差不多,干脆转到长丰楼,接了李宗贵,一起往大杂院回去。 一进院子,就看到对门柳二蹲坐在门口,一手拿壶,一手拿杯,正借着屋里的亮光自斟自饮,一边喝一边骂,大约也喝了一会儿了,舌头有些发硬。 “……兀那汉子,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就想打我闺女的主意!呸!连间屋都没有,让我们一家子跟你喝西北风啊!呸!什么东西……趁早死了这心,就你也配?!一个臭汉子!一个大钱没有……” 李宗梁和魏水生推着满脸兴致要看热闹的李二槐和李宗贵:“赶紧进屋!” 李小幺一边被魏水生拉着往屋里去,一边扭头四下看,想找找谁是那要照照镜子的人。 几个人进了屋,李二槐放下糖,忙着升火烧水去了,幺妹要天天洗澡,还要大家洗,不洗澡也必须烫脚,每天都要烧不少热水。 李小幺在屋里转了半个圈,伸手解开狮子糖,捧了一把出来:“大哥,我给沈阿婆送点糖过去。” “天晚了,沈阿婆该睡了,明天再送吧。” “刚进来时我看到沈阿婆屋里亮着灯呢,再说,我还想看看那个带夹层的荷包做好了没有,我急着用呢。” 魏水生一脸明了的看着李小幺,李宗梁无奈的叉着腰,看着李小幺叹了口气,“快去快回,别打听事。” “知道了。”李小幺捧着糖跳到隔壁,贴着门缝叫了声沈阿婆。 沈婆子忙过来开了门,让李小幺进来。 李小幺将糖放到桌子上,“阿婆,大哥今天给我买了糖,咱们一起吃。” 沈婆子满脸笑容,“从咱们幺妹搬进来,我这老婆子可就有了口福!” 李小幺和沈婆子说了几句闲话,外面柳二的醉骂声半分要停的意思也没有。李小幺点着外面,压低声音,“阿婆,这柳二叔又骂柳娘子了?柳娘子又该在屋里哭了。” “这回啊,骂的可不是柳娘子。”沈婆子嘿嘿笑着,一脸八卦。 第六章 大人们的忧虑 沈阿婆拉着李小幺在床边坐下,拿了针线,就着灯火,一边做针线,一边压低声音道:“刚傍晚那会儿,你们刚走。柳二一到家,那个黄大,拎着瓶老酒,一块绸布料子,就过去了! 没多大会儿,那姓黄的就被柳二打出来了,一块料子扔了出来,洒也扔了出来,洒了一地,柳二跳到外头骂个不停,原来!” 沈阿婆停了针线,看着李小幺,满眼的八卦和幸灾乐祸,“姓黄的竟是自己给自己求亲去了!你说说,这是什么理儿!哪有自己给自己求亲的?再怎么着,也得请个媒人。这自己上门给自己说亲,我老婆子活了这些岁数,真是头一回看到!” “就是啊,多不合规矩,多让人笑话,其实这媒人,也不用到外头去找,阿婆就合适,不比自己冲上门强的多了!”李小幺心思转的飞快,看着沈婆子,笑眯眯的道。 沈婆子一下子找到了知音,拍着手,连声赞同:“就是这个理儿!我倒不是贪图他那点子谢媒礼。这无媒不成婚,看看,如今这不就僵上了?都是邻里邻居的,往后可怎么再见面?这黄大,没爹没娘没人教导,跟你们兄妹行事,差得可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 “那黄大哥,就这么一直听着柳二叔骂?还真是能忍,不是,是脾气真好。” “那个黄大可不是个善茬!性子阴着呢。走了,从柳二屋里出来,锁了门就走了,那块料子也没要,还是我给收拾起来,从门缝里给他塞到屋里去了。” “噢,柳娘子也是长的好看。天晚了,阿婆你也早点睡吧,这灯暗,别做太长时候,不然要坏了眼睛的。”李小幺听完了八卦,跳起来告辞。 沈婆子跟着站起来,伸手替李小幺理了理衣服:“阿婆没事,你等等!”沈婆子说着,从针线筐子里取了只巴掌大小的靛蓝素绸荷包出来,撑开来给小幺看:“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李小幺接过来看了看,欣喜不已,“阿婆真厉害,就是这样,比我想的还好,谢谢阿婆!” “谢什么!哪这么见外,赶紧回去歇着吧,天要冷了,阿婆今天趁着太阳好,粘了鞋底,粘得可厚得很,等干了,给你们兄妹几个一人做双厚鞋穿。” “多谢阿婆掂记着,明天我让大哥送鞋子钱过来。” “唉哟,这小丫头,阿婆刚粘了鞋底,你就让大哥送钱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阿婆才是亲的呢!”沈婆子笑的止不住,轻轻拧了拧李小幺的腮帮,喜悦无比的开着玩笑。 李小幺笑应了几句,捏着荷包出来,进了自己屋里。 ……………… 隔天就是福宁公主出嫁的正日子。 李小幺盘算着看热闹的事,头天只拿了三斤阿胶枣儿,早早卖完了,赶回家里换了件白色夏布夹衣,一条靛蓝裤子,拿了半两银子和几个大钱,装到靛蓝荷包里,出了门,往宜城楼奔去。 宜城楼前已经是人山人海. 吴国风气开放,太平府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奢华热闹之地,皇家盛典,从来不禁百姓观看,多数时候,这些皇家盛典更象是民间的节日。 李小幺灵活的如同游鱼一般,从人缝中往宜城楼方向挤的飞快,就这样,也足足挤了一刻多钟,才挤到宜城楼下。 宜城楼前站着四五个孔武有力的伙计,手拉手堵着看热闹的人群,免的他们挤进来,惊扰了重金订座的贵客们。 李小幺挤到一个伙计面前,额角渗着一层细密的汗珠,笑问道:“智静大师到了没有?是他叫我过来这里找他的。” 伙计怔了下,正要答话,后面的掌柜已经接上了话:“是李五爷吧?林先生已经交待过了,您跟我进来吧。” 头一次被人称作’爷’,李小幺心里浮起股怪异的感觉,这个爷字,好象还挺有派头的么。 伙计侧开身子,李小幺赶紧跳上台阶,跟着在掌柜身后往里走。 上了楼,掌柜引着李小幺进了最东边的雅间:“五爷请,这可是咱们这里最好的一间。一览无余,能一直看到金水门。”掌柜一边欠身往里让李小幺,一边介绍道。 雅间很宽敞,比长丰楼福字甲间还要宽敞不少。正中放着张雕漆大圆桌,桌子上放满了各色点心果品。 林先生坐在上首,正和智静喝茶聊着天。看到李小幺进来,智静用手里的蒲扇点着对面:“别讲那些个虚礼,坐!今天想喝什么茶?龙井?今天这雪芽真正不错,尝尝?” “嗯。”李小幺点头答应,长随上前斟了茶,李小幺端起来闻了闻,慢慢抿了一口, “如何?”智静看起来很关心李小幺是不是喜欢。 李小幺点了点头,“好喝。” “我前儿新得了些上好的普茶,正巧今天带着了,你若不喜这个,让人给你沏普茶吧。”林先生看着李小幺,仿佛很随意的说了句。 李小幺赶紧把头点的重重的,“这茶很好喝,非常好喝。我不懂茶,不知道怎么夸,就知道好喝,就这个就很好,谢谢林先生。” 智静哈哈大笑,用蒲扇点着满桌子的吃食点心:“先吃点,婚礼,乃昏事,还得一会儿呢。” 李小幺也不客气,探着头,满桌子看了一遍,站起来,挑了碟羊脚子挪过来,净了手,慢慢吃起来。 林先生抿了口茶,瞄着她看了一会儿,才和智静继续说话,“真定下来去川南了?” “嗯,还是避一避吧。如今朝里暗潮涌动,明面上看着好,可内里凶险得很。我看你也回乡住上一两年,避一避的好。”智静有一下没一下的挥着蒲扇,神情十分阴郁。 林先生扫了眼专心吃着羊脚子的李小幺,’嗯’了一声答道:“再说吧,什么时候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就回来。”智静喝完了杯子里的茶,转头吩咐着仆从:“泡壶普茶。” 仆从答应了,片刻功夫,换上几只朴拙的粗陶杯子,给三人重新斟了普茶。 李小幺端起来喝了一口,享受的眯起了眼睛。 那股自舌根而起的后味,甜香清爽,旁的茶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 她从前经常专程飞到云南等地,买那些陈年的普洱熟茶。这是她的大爱。 林先生收的普洱,比她当年买到的所谓极品茶还要好,百年世家大族,底蕴果然深厚。 况且这两位是极其讲究的,泡什么茶用什么水、什么器具,都比她当年讲究多了,从茶叶到手里精雅的壶杯,都十分合着她的心意,喝起来真是享受! 智静看着一脸享受的李小幺,再看看看着李小幺的林先生,似有似无的摇了摇头。扑挞着蒲扇,接着说闲话,“听说这苏子诚功夫极好?” “嗯,我前儿问过文将军,文将军对他极是忌惮,说是个极厉害的,并不亚于其兄。” “苏子义当年灭北宁时,屠了宁安城。唉,罪过啊!百年繁华,毁于一旦,听说直杀的血流成河。”智静放下杯子,感慨而痛惜。 林先生脸色阴沉下来:“北平灭了北宁,一顿饱餐,安静了这四五年,这会儿只怕是消化的差不多了。那苏子义不是个善茬,这回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听说他屠了宁安城后,性子变了许多,如今竟传出宽厚的名声了。哼!宽厚!” 林先生满脸讥笑:“他们苏家,那个建安帝倒真是个性子宽厚的,可惜宽厚的一无是处,年青时候一味听死了的孝慈皇后摆布,百官只知有孝慈后,不知道皇上,等孝慈皇后死了,又听任儿子摆布。” “如今的皇后也生了一儿一女,不知道这位皇后,还有皇幼子资质如何,若是能有人指点一二,扶持着这母子起来,倒是咱们吴国之福。” 林先生沉默了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声音一下子低落下去:“我和叔父说起过这事,朝里也有人试过,可惜那苏子义兄弟羽翼已丰,已故的孝慈皇后娘家势力遍布朝野,唉,难哪!” “总有可为处。” “嗯。”林先生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智静打着呵呵转了话题:“咱们这是替古人担忧,不说这个了,那苏家兄弟既然来求娶福宁,就是想交好吴国,一时半会的,吴国倒也无碍,咱们且逍遥几年,先避过这朝中、宫中的祸端再说吧。” “你说得极是,还是先顾着眼前吧,免得没被外人灭了,倒先被自己人打杀。”林先生一脸苦笑道。 智静拍着蒲扇站起来,走到窗前,摇着蒲扇探头往楼下看。 李小幺急忙放下筷子,也要站起来过去看,林先生抬手止住她:“还没到时辰呢,你且安心吃,早呢,等听到炮响再过去看。” 李小幺点头,乖巧的坐回去,继续奋斗那一碟子美味。 林先生走到智静旁边,抖开折扇摇着,往下看着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的街市,长长的叹了口气,低声感慨道:“帝京太平日久,白发垂髫,只知鼓舞,不识干戈,一旦战起,如何是好?” 智静慢慢摇着蒲扇,没答林先生的话。 第七章 金童玉女 李小幺表面上看起来全神专注于碟子里的羊脚子,其实却凝神听着二人的话。 那位孝慈皇后,听起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宁安屠城,也象扬州十日么? 最搞不懂的,就是屠城这事,打都打下来了,再杀再抢,抢的杀的,不都是自己的子民和钱财了?这就是跟自己的钱包过不去,蠢!而且没意思。 李小幺正慢条斯理的吃着喝着,外面突然一声炮响,震得楼面都跟着颤抖起来。 李小幺急忙放下手里的筷子,接过旁边长随递过的帕子匆匆擦了两下,三两步窜到窗口,趴着往外看。 远远的,金水门缓缓推开,骑着马的禁军天武官个个年青英俊,都是一样的大红锦衣,华服闪亮富贵,腰背挺直傲然、神情昂然喜悦,勒着马走着花步,一对对自金水门出来,一直出来上百对。 林先生默然看着,轻轻叹了口气:“太过了,这是太子纳妃的礼数了。” 李小幺满肚皮好奇,看的仔细无比,可她实在看不出哪里过了。 跟在锦衣禁卫后面的,是一对对穿着小金花长袍,幞头簪花,手持青色华盖的上四军禁卫,紧跟在禁卫后头的,就是一抬抬装着嫁妆的精雕细画的花檐子了,每抬檐子都是由四个身穿紫衫、头戴卷脚幞头的天武官抬着。 檐子上依规矩放着内室卧具、文房四宝、古玩摆设、朝服冠带、珊瑚珠玉……林林总总,在夕阳下,亮的恍的人眼花缭乱。 李小幺大睁着眼睛,满是口水的看着流水般,不知道过了多少抬的嫁妆檐子…… 跟在嫁妆檐子后面出来的,是上百名满头珠翠、穿着一模一样的红罗销金长衣和同色披风的宫中女使。 女使之后,就是穿着大红底花开富贵缂丝长袍,端坐在马上的新郎苏子诚了。 苏子诚刚一露面,人群中就轰然响起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声和叫好声。 李小幺忙往窗外探着身子,努力想看清楚这个传说中十全十美的新郎倌。 新郎倌苏子诚面带微笑、端端正正的骑在马上,出了金水门,上了金水桥,下了金水桥,走近了宜城楼。 李小幺愕然看着端坐在马上的新郎倌,这不就是用二两银子买了她两碟阿胶枣儿的那个风华绝代。让她做了好几场春梦的少年郎么! 李小幺眨了两下眼睛,又眨了几下,有些怔忡的看着骑在马上、面含微笑的俊秀少年郎,心里莫名其妙的五味杂陈。 这样门当户对的王子公主!这样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是别人的新郎! 这满街的耀眼繁华和那马上的如玉公子,无比刺目的昭示着她如今的酸涩与卑微。 “竟用了凤舆!也太过了!”林先生突然愤愤然的叫了一句。 智静摇着蒲扇,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着林先生低低道:“再繁华,又怎样?不过是过眼云烟,你又着相了。” “嗯。”林先生不看了,转身坐了回去,端了杯茶,喝了半杯,又站起来,继续看热闹。 李小幺被林先生和智静这几句话说的恍过神来,不禁失笑,自己这是······想哪儿去了! 眼前这样的贵公子,如今和她隔着银河,永远成不了她的。 李小幺下意识的摇头叹了几口气,目光越过苏子诚,看向后面的凤舆。 这凤舆,有一间小房子大小,前后左右各有六名身穿大红锦衣的禁卫抬着。 凤舆四周雕画着精美的描金龙凤、藤蔓百花,百花中间嵌着的红蓝宝石在夕阳的余辉下反射着璀璨的光芒。 凤舆四周,长长短短的垂着珍珠帘子,随着禁卫的步子,珠帘轻轻摇动,在夕阳下散发着华贵却柔和的光泽。 李小幺看不清楚凤舆里的福宁公主,这座过于闪亮的凤舆,这一片恍花所有人眼的富贵之光,掩去了里面的福宁公主的光彩。 福宁公主是吴贵妃的长女,吴贵妃以美貌著称,这福宁公主再不济,也差不到哪里去,自然也是美人一个。李小幺猜测着福宁公主的美貌。 唉,这才是天之骄男女,这才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凤舆之后,是无数捧着各种各样摆设用具的内侍宫人。 林先生和智静转身回到桌边坐下,仆从重新泡了茶上来。 李小幺趴在窗台上,又看了一会儿,也转回来坐下喝起了茶。 智静看着探着头,在满桌吃食点心中挑挑拣拣的李小幺,笑问道:“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奢华热闹吧?” “嗯!”李小幺挑了碟子烤蛤蜊出来,“真是好看!那些都是福宁公主的嫁妆?” “嗯,除了那个凤舆。” “连那些人?” “嗯。” “真富贵!”李小幺夸张的惊讶了一声,就埋头吃起了烤蛤蜊。 林先生盯着吃得香甜的李小幺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看向智静,好象十分伤感,“唉,这满城的百姓只知道看这份繁华热闹,却不知这热闹里藏着的凶险!” “小幺可看出林先生说的这繁华中的凶险?”智静没答林先生的话,却看着李小幺,笑呵呵的问了一句。 李小幺停了筷子,看着智静,又转头看了眼林先生,小心思飞快的转了好几个圈,才谨慎的答道:“刚才先生不是说了么,北平国那两兄弟野心勃勃,先生担心的凶险,肯定是怕北平国要吞掉吴国吧。” “嗯,说的极是,难道你不担心?”智静上身往前倾,满眼兴致的问道。 李小幺摇了下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换一个皇帝,如今的皇上我不认识,再换个皇帝还是不认识,反正都是不认识,随他谁做皇帝,再说,” 李小幺小心的瞄了眼眉头拧得紧紧的林先生,接着道:“如今吴国和北平国做了儿女亲家,既是亲家么,自然应该合在一起打别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智静往后仰在椅背上,哈哈大笑,笑得胸前的肉都跟着一阵颤抖。 智静笑够了,用蒲扇点着林先生:“听到没有?我跟你说过,市井之人,谁去管谁做皇上这样的事?黎民百姓,求的不过是份安稳的日子!你也想开些,跟我去川南吧。” 林先生阴着脸,半晌没有说话。 李小幺小心的来回瞄着两人,想了想,放下筷子站起来告辞:“多谢两位先生,我看好了,也吃好了,就不多打扰两位先生了。” 林先生冷着脸没说话,智静笑哈哈的交待着李小幺,“回去吧,路上小心些。” 李小幺清脆的答应一声,退出雅间,跳下楼梯,沿着街边,溜溜达达的先往长盛粮行找大哥和二槐。 这一场热闹,看得她心里竟然堵得不行,唉,这叫什么事儿! 着眼当下不要多想,还是想法子让自己乐哈乐哈吧。 今天晚上放灯,肯定热闹好看,干脆拉上大哥、二槐和水生哥好好玩上一晚上,一会儿,先去孙记炒蟹面吃碗面…… 一想到孙记炒蟹面,李小幺顿时心情大好,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活蟹现炒现煮,配上筋道十足的面,鲜的来,眉毛落脱! 李小幺缠着大哥李宗梁,要去吃孙记炒蟹面,吃了面再去看灯。 李宗梁算了算帐,虽说心里极其舍不得四个人一顿饭就要吃掉二百个大钱,可怎么也不忍心让李小幺失望难过,这个’不’字,张着嘴说不出口!只好肉痛的答应下来。 三个人接了魏水生,一起吃了面,哪儿热闹,就往哪儿挤着看灯。 今年元宵放灯的时候,几个人刚到太平府没几天,衣食无着,李小幺的腿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谁也没有心思看什么灯。现在这金水门前的灯山,虽说见多识广的太平府百姓并不觉得比元宵灯节好到哪里,可看在李小幺和李宗梁等人眼里,就只有赞叹的份了。 远处的乐棚里不停的奏着喜庆的曲子,围着乐棚悬着各种百戏人物走马灯,乐棚左右各用一根高数丈的长竿挑着一串扎成各色花卉形状的转灯,取个花开富贵的好兆头。 玩了大半天,李小幺就将上午看热闹的郁闷和不快抛得远远的了,兴奋不已的拉着李宗梁往那片走马灯群里挤,要去看灯上描绘的故事。 李小幺对市井百戏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除了跟着魏水生在朱家书肆看书,这些市井百戏,是她了解这个世间,和这个世间的明规矩、潜规则最好的法子了。 李小幺对着灯上的人物,一个个问着李宗梁和魏水生,这个是谁,有什么样的故事,是哪一朝的人,是真的有呢,还是传说传出来的,问得李宗梁和魏水生经常张口结舌说不上来。 李二槐更是十句答不上一句,跟在后面不停的嘀咕:“就是看个灯,问那些没用的干啥?这小幺,都打听的这么明白,要去考状元?你也考不了啊!” 李小幺转过身,狠狠的踩在李二槐脚上,李二槐眉头也不皱一下,继续嘀咕:“一点劲儿也没有,踩又踩不疼,这鞋我昨天刚刷的,今天刚上脚,瞧瞧,又让你踩脏了。”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不理他了,转过身,一手挽着李宗梁,一条挽着魏水生,继续往前逛。 第八章 门当户对 看百戏走马灯的人并不多,相比于螯山灯海,这里并不算太出彩。 四个人转了个弯,正要往左边去,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精壮中年人伸手拦住了四人,脸上带笑,十分客气,“几位小哥请暂时留步,我家主人在里头,请几位小哥先到别处逛逛,一会儿再来逛这里,可好?” 李宗梁和魏水生相互看了一眼,推着李二槐,往后退了半步,转身就要往右边转。 李小幺听着那中年人咬字极清楚的北地口音,心里微微一动,走了十来步,李小幺突然顿住步子,拉住李宗梁和魏水生,掂起脚尖,俯在李宗梁耳边,低声道:“那个人是北地口音,说不定他家主人,是福宁公主和北地那个新郎倌呢!” 说不清为什么,她很想再看一眼那个的帅哥,嗯,她其实就是想饱饱眼福罢了。 “北地口音就是驸马?你也……”李宗梁失笑。 李小幺拉着他往后退了几步,“是不是看了才知道,咱们慢点走。那个北地的驸马新郎倌,我见过一次,前几天他到长丰楼吃饭,还买了我的阿胶枣儿,两碟枣儿,给了我二两银子!多大方。咱们慢点,也许呢,我是想看看公主长什么样儿。” 李宗梁一脸无奈,看着魏水生叹着气,由着李小幺拉着,四个人兜了个圈子,又往被拦回的地方过去。 离被拦回的地方还有十来步,就看到一男一女迎着他们,并肩过来。 李小幺急忙用力拉李宗梁和魏水生,示意对面,李宗梁和魏水生明白他们真撞上福宁公主和驸马了,赶紧往旁边避退,让开对面这一男一女和他们周围的护卫。 李二槐愣愣呵呵,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 苏了诚一件月白缂丝长衫,束着羊脂玉腰带,背着手,一脸温柔的笑意,微微低头看着身旁的福宁公主,好象正专注的听她说着话。 福宁公主十六七岁的样子,身形娇小柔软,腰肢极细,淡黄的裙子上绣满了折枝牡丹,随着轻盈喜悦的脚步,裙子往后飞扬落下,飞出一片流光溢彩,脚步紧跟着苏子诚,仰头看着苏子诚,脸上的甜蜜浓的化不开,低低的说笑间,整个人仿佛发着光。 两个人都美好的让人挑不出丝毫不妥。 李小幺的目光从福宁公主身上移到苏子诚,看他看的移不开眼。 她喜欢一切精致美好的东西,比如眼前的两个人。 兄妹四个人看着云端里的两人走得远了,李宗梁长长的舒出口气,拉着李小幺往前走。 李小幺被大哥拉着往前走了好几步,悠悠叹了口气,赶紧又一张夸张的连声赞叹,“多漂亮啊!这就叫金童玉女,这就叫门当户对,这就叫天作之合,还有情投意合!真是好看!两个人都好看!公主更好看!” 李二槐紧走两步,从后面赶上来,点着李小幺的后背,撇着嘴很不以为然:“好看有什么用?又不能吃又不能喝,再说了,那个小娘子哪里好看了?太瘦了,跟只雀儿一样,看那样子就不好生养,生不出娃要她干嘛?难道这皇家少吃少喝?怎么养成这样?我瞧着不好看,难看的很,女人就是要屁股大腿粗才好看!幺妹以后得多吃点。” 李小幺闷闷的’哼’一声,李宗梁和魏水生笑得前仰后合。 四个人看到一半,时辰差不多,就去长丰楼接了李宗贵,又逛了一大圈,吃了宵夜,兴尽饭饱,这才往大杂院回去。 回到家,李小幺收拾好躺到床上,拉上被子,长长的打了个呵欠,正要一闭眼就睡着,院子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吓得李小幺打了一半的呵欠硬生生噎了回去,直噎得连声咳起来。 李小幺跳起来,拖着鞋子奔到窗户边,掀起窗帘,推开窗子往外看。 好象是柳婆子的声音。 柳婆子在一间勾栏里做粗使婆子,每天回来的比李宗贵还晚。 李小幺好奇的往外探头,伸长脖子看热闹,也不知道谁在大门口挂了盏气死风灯,明显显的照的院子通亮。 柳家屋里响起一阵叽哩哐铛声,夹杂着柳娘子的惊叫声、呼痛声、大哭声。 片刻功夫,柳二被人推出门,趔趄着扑倒在地上。 柳二身后,黄远山光着上身,只穿了件长裤衩,拖着鞋子,手里拎着件衣服来回甩着,淡定珊然的出了屋。 柳婆子跟在黄远山后面扑出来,不停的扑打着黄远山,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杀千刀的汉子,竟做出这种事!你还我女儿清白!我打死你!打死你个穷汉子!打死你!” 黄远山一把推开柳婆子,抬手指着她,阴阴的笑着,“我跟柳红,往好了说,是两情相悦,往不好了说,是你闺女勾搭我!既然让你们撞破了这事,我也不嫌弃她,赶明儿摆桌酒,娶了她就是!” “你个穷汉子!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想娶我闺女,呸!我······我要送你去见官!去见官!”柳二爬起来,泼口大骂,扑上去推搡黄远山。 黄远山侧身闪过,抬脚又把柳二踹倒在地上,呵呵呵的干笑了起来,“见官?好啊!我可不怕见官,叫柳红出来问问,让她自己说,她那衣服,是我脱的,还是她自己脱的?好啊,见官去!现在就去!” 柳婆子上前扶起柳二,点着黄远山,只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了,抖了片刻,柳婆子突然转过身,指着屋里,恶骂起柳娘子。 隔壁沈婆子屋,门’吱’的响了一声,沈婆子推门出来,几步过去劝柳婆子:“柳家嫂子,低声些,这夜深人静的,可听得远,你先听我说,” 李小幺正专心看着热闹,李宗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幺妹不能出去看热闹,听到没有?” “嗯。”李小幺急忙转头答应一声。 李宗梁交待好李小幺,和魏水生一起开门出去,搬了两条长凳过去,拉着柳二和黄远山坐下:“有话慢慢说,先坐下,坐下说话。” 沈婆子靠着柳婆子坐到一条长凳上,低声劝她:“两个孩子既是两情相悦,你就成全了吧,再说,事到如今,也只好成全了,黄大也算能干,又没有家累,待柳娘子又好,往后孝敬你们二老,也算是门良缘,算了吧,这事,也只好算了,可张扬不得。” 黄远山嘴角挑着讥笑,看着抱头蹲在地上的柳二,和不停抹着眼泪的柳婆子,跷起了二郎腿。 李宗梁示意魏水生,魏水生上前拍了拍跷腿而坐的黄远山,低声劝他:“这事,到底有些个理亏,你就说句软话,往后都是长辈,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黄远山长出了一口气,斜了眼魏水生,点了点头,站起来,胡乱拱了拱手:“岳父岳母,这事是小婿孟浪了,往后小婿定会好好待红妹子。” 柳婆子猛的抬起头,点着黄远山:“你!你!你这是······小红是被你算计的!” 黄远山冷’哼’了一声,哗的抖开衣服,甩开披上,坐了回去,昂然翘起二郎腿。 柳二手指点着黄远山,恨的错着牙,“想娶小红也行,你拿十贯彩礼!我的闺女,也不能白给了你!” “彩礼?”黄远山仿佛听到了极其有趣的事,笑的前仰后合:“就那破鞋,我娶她就是天大的情份了,还彩礼?聘则为妻奔为妾,照理说,我就该纳了她!你听好了,要彩礼,半分也没有,你不想嫁,我还不想娶呢,外头多少黄花大闺女我娶不得!” “你!”柳二气得一口气呛进去,猛烈的咳嗽起来。 柳婆子呆了片刻,总算悟过来了,猛一拍大腿,号啕大哭起来。 沈婆子挨着她,看她哭的那样,根本说不进话。 李宗梁和魏水生面面相觑。 众人正发怔无着,柳娘子跌跌撞撞从里屋扑出来,头发零乱的披在身上,上衣领子一半卷在里面,露出半边肩膀,裙子歪歪扭扭的系着,眼睛哭的肿成了桃子,扶着门框,抽抽泣泣看着众人,突然扑过去跪在李宗梁面前,长声号叫:“是他骗了我,是他把我灌醉了,我没有,没有······是他,不是我!” 李宗梁尴尬的简直不知道怎么样才好,眼睛不知道往哪儿看,手脚不知道往哪儿,只能赶紧往后退。 黄远山猛的转过头,阴狠狠的盯着李宗梁。 魏水生伸手拉过李宗梁,再上前一步挡在李宗梁面前,再推着李宗梁往后退了两三步,迎着黄远山的目光,抬了抬下颌示意着他:“快扶你家娘子起来,成什么样子?” 黄远山压着怒气,铁青着脸站起来,上前拎着柳娘子的胳膊,拖着她往屋里扔:“滚进去!别给老子丢脸!” 魏水生转头看了眼李宗梁,两人一起往后退了两步,拱手陪着笑道:“柳二叔想开些,还是人要紧,明天还有活,我和大哥就先回去了,若有什么要帮忙的,您只管叫一声就行。” 交待完几句,两人忙不迭的赶紧退回屋里。 第九章 风起苹末 李小幺看的一边笑一边摇头,这个柳娘子,也真是蠢的可以,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就被黄远山吃到肚子里去了,连丝声响也没有,现在既然被人吃了,就该好好打算打算后面的事,对大哥那点子小心思,至少这会儿,得好好收拾干净。 这一院子的人,就这么扑到大哥面前,单单跟大哥解释,这不是找死么!真是不知道说她什么好,早晚得笨死! 第二天一早,沈婆子收了黄远山一斤肉,一条两三斤重的青鱼,出面当了这媒人,晚上,黄远山又找了家分茶铺子,请大杂院里的四户人家吃饭,这就算是娶了柳娘子了。 李宗梁可不敢去,可李家又不好不去,就由魏水生带着李小幺,过去吃这顿’喜宴’。 柳二垂着头,只顾不停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间或打着嗝哀叹一声,再接着吃喝。 柳婆子哭丧着脸,吃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着柳娘子狠狠点几下,骂几句,悲伤的叹几口气,拿起筷子再吃。 柳娘子缩着肩膀,眼睛通红,时不时抽泣几下,见黄远山靠近,就忙不迭的往旁边躲。 黄远山脸色越来越青,吃了两口,突然扔了筷子,跳起来扬手甩了柳娘子一巴掌:“贱货!你还敢嫌弃爷了?” 沈婆子忙上前拉过柳娘子,低声的劝她:“你这孩子,都成亲了,还害什么臊?那是你丈夫,你的爷,从昨晚上起,那就是你头上的天,你得敬重他,可不能这样了,你这傻孩子!” 魏水生也赶紧站起来,陪着一脸笑,上前拉着黄远山坐下:“新娘子害羞些也是常理,黄大哥别生气,往后慢慢管教就是了。” 黄远山横了眼只顾埋头吃吃喝喝的柳二,和呆怔怔看着他的柳婆子,抬脚又往柳娘子腿上猛踹了一记,啐了一口骂道:“贱货,看晚上回去老子不收拾死你!” 李小幺缩着肩膀,老老实实坐着,看着柳娘子,心里盘算不停。 看样子得重新找个住处才行了,这个柳娘子,实在是太四六不分了,要是哪天又搭错了筋,跑过来找大哥,大哥可就要被她害死了,这个黄远山,从头到脚阴森森的,可不是个好人。 这顿饭吃的无滋无味,除了饱得打嗝的柳二,大家都没吃几口就散了。 柳二醉的站不起来,黄远山仿佛没看到,拖着柳娘子,头也不回的出分茶铺子走了。 魏水生只好将柳二扛回去,扔到了柳家屋里床上。 柳婆子哭丧着脸,跟在后面进了屋,连个谢字也没心思说,一进屋就瘫坐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的号哭起来。 沈婆子皱着眉头,也懒得再多说,和魏水生一起出来,随手替她关上了门。招手叫李小幺:“幺妹子,过来,到阿婆屋里,阿婆烧鱼尾给你吃。” 李小幺忙上前拉住沈婆子的手,跟着她进了屋。 魏水生笑着摇了摇头,回去找吃的去了,这顿饭,他一口东西也没吃上,还饿着呢。 沈婆子鱼做得极好,特别是烧鱼头、鱼尾,更是美味无比. 李小幺怀疑她从前也富贵过,沈婆子和她一样,吃鱼最爱吃鱼头鱼尾,为了这个,沈婆子可没少感慨,感慨里透着无数伤感,不提自己,只说李小幺是富贵脾气。 李小幺窝在沈婆子屋里慢条斯理的吃着鱼尾,听着沈婆子的唠叨:“这姑娘家,可是要把持住,看看这柳娘子,这算啥?人不人鬼不鬼的。” “黄大哥这不是娶了柳娘子了么。”李小幺吃着鱼,口齿含糊,沈婆子白了她一眼: “这哪能叫娶!这一娶一嫁,礼数多着呢。三媒六聘,从送草帖子算起,到满月礼成,这中间要过的礼数多得很呢。这礼数越周全,聘礼越贵重越齐全,这姑娘家就越尊贵,嫁过去说话就越响亮,姑娘家嫁人,一辈子可就这么一回! 你看看,这柳娘子,连个花轿也没坐上!就这么窝囊到一个床上去了,这叫什么事儿?那黄大对她,你看看,说打就打,说骂就骂,这才刚成亲,你说,还不是她自找的?唉,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儿!这柳娘子,严了说,说妻是妻,说妾也是妾!” “这事是怪不得别人。”李小幺嘀咕了句。 “就是这话。哪能怪得上别人?要怪也只能怪她爹娘。唉,她那爹娘,一对混帐糊涂东西! 你看看,那柳二,就知道死吃死喝,那柳婆子……唉哟,姑娘随娘,这话可不假。 这黄大,倒是个心思深沉的。这柳娘子但凡明白些,从此死心塌地的跟着黄大过日子,那黄大也亏待不了她,你看看,糊涂吧?你都跟人家上了床了,心里还掂记着旁人,这要是在重规矩的大户人家,是要沉塘的!也难怪黄大打她!说起来,这事还真不能全怪黄大。我跟你说,昨天晚上,黄大就拎了瓶酒,连菜都是柳娘子备下的呢!” “你怎么知道?”李小幺急忙咽了嘴里的鱼肉,睁大眼睛问道。 沈婆子不自在的咳了一声,走到门口四下看了看。 “幺妹子,阿婆说给你听,你以后可别象柳娘子那样,傻的不通气。 那天你和你哥哥去看灯没回来,我上了年纪,这灯也见的多了,可没那精气神看什么灯,就关了门做针线。 掌上灯没多大会儿,那柳二就回来了,黄大拿了个对牌迎过去,说是胡记分茶铺子的牌子,别人送给他的,他和人约了别处吃酒,去不了,就给了柳二,那柳二贪着这口吃的,接了牌子就走了,唉!” 沈婆子叹了口气:“这天下哪有能白占的便宜。黄大看着柳二出了门,从屋里提了只气死风灯挂到了院门口,拎了瓶酒就进了柳家的门。 中间柳娘子出来过一回,脸儿通红,刚出门就被黄大从后面拦腰抱了回去。再往后,就是柳婆子回来了,那屋里的灯,一直可没熄过,你看看,这黄大有心眼吧。” 李小幺慢慢吃着鱼,一边听一边思量,若有所思的看着沈婆子。 沈婆子伸手点了点李小幺的额头,笑起来:“你这幺妹子,聪明得很呢。阿婆就喜欢你这样聪明的。 这黄大是早有算计,也不知道拿什么话骗了柳娘子和他一处吃酒,那柳娘子傻成那样,也好骗。先花了几个大钱,打发柳二去胡记吃酒。这还不算,你看看他,先在院门口挂了灯笼,屋里的灯也不熄,他就是要人看着,他睡到了柳娘子屋里,那柳娘子也只好嫁给他!” 李小幺吐出嘴里的鱼骨头:“这黄大肯这么费心思算计,也该是对柳娘子有心有情,既然娶到了,怎么也不对柳娘子好些?” “有心有情?”沈婆子一边笑一边摇头,笑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叹了口气,点着李小幺,郑重交待:“幺妹子,你可听好了,这男人要是真心对你好,那就是处处敬重你,凡事依着规矩来。那费尽心思、只想着你的身子,坏了你名节的,都不是真心待你的人!往后,可别被那些个花言巧语给骗了!” “阿婆你放心!往后哪个男人敢象黄大这样算计我,我就让他当太监!” 沈婆子’噗’的一声笑喷了,上前敲着李小幺的头:“你个死丫头,知道什么是太监!那太监可是大官!阿婆知道你的意思,这可不是姑娘家该说的话,可不能瞎说,姑娘家,名声最要紧!” ……………… 当天夜里,睡到半夜,院子门突然被人用力敲打,厉声呵叫开门. 李小幺惊醒了,三两下穿了衣服,一把抓起装着银子的荷包系在腰间,跳下床,奔到窗前往外看。 李宗梁和魏水生等人已经起来开了门,黄远山也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出了屋。 院子里涌进来七八个官兵,保长怀里抱着册子,紧跟在后面也进了院子。 保长点着各屋,一个个说着住的是谁,哪里来的,领头的官兵听着保长的话,示意几个士兵进到各屋查看了一遍。 李小幺赶紧跳上床,一幅吓坏了的胆怯模样,团着身子缩在床角。 士兵举着火把进来,看了看李小幺,咧嘴冲她笑了下,转身就出去了。 不大会儿,小小的院子里就被搜过了一遍,一群官兵如同潮水般‘呼’的涌进,又‘呼’的退了出去。 李宗梁和魏水生栓上院门,满院的人各自回屋,李小幺拖着鞋子站在里屋门口,关切的问道:“出什么事了?” “说是查刺客。”李二槐一脸的兴奋激动,李宗贵侧着耳朵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李二槐挤着李宗贵,李宗贵听,他说:“听听,外面动静可大,这刺客肯定厉害,说不定刺的是皇上呢,不然哪有这么大动静?” “别乱说!这是要命的事!明天出去,谁都不许乱说乱打听!听到没有!”李宗梁冷着脸,严厉的吩咐众人,李小幺赶紧点头答应:“大哥放心,我肯定听话。” 李二槐缩了缩脖子,低低的嘟囔了句,“我就在家说说,反正我天天跟你一起,肯定不打听。” 魏水生示意李宗贵和李小幺回去睡觉,熄了灯,和李宗梁凝神听了半天动静,直到四下里安静下来,才松了口气,躺下睡了。 第十章 变生 第二天,整个太平府照常天不亮就开始热闹起来,仿佛夜间的搜查是一场梦。 李小幺刚卖了几份阿胶枣儿,郑掌柜就招手叫着她:“小幺,过来,快过来。” 李小幺急忙托着托盘过来,郑掌柜伸手接过她手里的托盘:“智静大师在外头车上,叫你过去说几句话儿,快去,东西我帮你收着。” 李小幺还没回过神,就被郑掌柜一把推了出去。 长丰楼外,停着辆宽大精致的桐木大车,智静将车帘掀起条缝,招手叫她上车。 李小幺紧几步上前,跳上车。 车里一左一右坐着智静和林先生,李小幺半跪进来,直身见礼,再曲膝坐下,疑惑的看着两人。 智静脸上虽说还是笑哈哈的模样,可笑容却看的人心情沉重。林先生脸色灰暗,懒洋洋的往后靠着靠枕,看着李小幺,直截了当道:“小幺,我和智静下午就启程去川南,你跟我一起走吧,这太平府,往后太平不了了,跟我走吧。” 李小幺呆了,下意识的摇着头:“多谢先生,我要跟哥哥们一起。” “你和你哥哥一处跟我走,我给他们安排个出身之道就是,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了你和你哥哥。” 李小幺看着智静,智静半闭着眼,一言不发。 林先生顿了顿,接着道:“丫头,跟我走吧,我和智静都离开这太平府了,往后还有谁能护得住你?跟着我,过几年你大了,若还愿意跟着我,我必不会亏待了你,若不愿意陪着我这个老头子,我备一份嫁妆、当女儿一样送你出门,你放心。” 李小幺听的有几分恍惚,眨眼之间,时局就艰难成这样了? “多谢先生,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先生放心,我能护得住自己。人各有志,我和哥哥都不愿意依附于别人,多谢先生厚爱。” 李小幺看着满脸失望的林先生,沉默片刻,突然看着智静问道:“昨夜里满太平府搜查刺客,有人死了么?” 智静猛的睁开眼睛,直直看着李小幺,片刻,低声答道:“驸马苏子诚遇刺,听说伤的很重。” “公主和驸马不是启程回去北平国,已经离开太平府了么?又不是在太平府遇刺,怎么倒在太平府里搜起刺客了?先生这么急着启程,也是因为这事?”李小幺问的干脆直接。 智静直起上身,盯着李小幺看了一会儿,露出几丝赞叹,“北平国的护卫一路追杀刺客,说是看着刺客逃进了太平府。我和林先生启程,是因为这事,也不是因为这事。” 林先生轻轻叹了口气,看着李小幺,“丫头,你很聪明,能觉出这中间大有曲折。这中间很不简单,牵连极广,这是个头,往后,只怕各家的后手都不能少了,我和智静都不想给别人做筹码。可若是人家一定要拿起来做筹码,又不能不做,与其左右为难,不如逃之夭夭。” 李小幺凝神思量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多谢先生指点,我知道了,两位先生没看清天命,所以,至少现在,不愿意有所归,是不是这样?” 智静一脸惊讶,连连点头:“这丫头真是聪慧过人。你说的不错,就是这样,所以,我和林先生,就只好逃之夭夭喽。” 林先生惋惜无比的看着李小幺,连叹了好几口气,伸手从怀里取了块玲珑剔透、雕着字的白玉葫芦出来,托在掌心里看了看,递到了李小幺面前。 “丫头,拿着这个,往后若真有什么难处,小事去我府上,找大管家林孝就成。若是林孝也帮不了你,你就拿着这个玉葫芦,去右丞相府,找林丞相,他是我叔父,见了这个葫芦,他肯定能帮你一帮,你的事在他那里,没有大事。” 李小幺看着林先生手心里托着的白玉葫芦,心里涌出丝丝暖意,迟疑了下,看向智静,智静笑着示意她:“拿着,这样我和林先生也能放心些。” 李小幺低低嗯了一声,伸手拿了玉葫芦,直起身子郑重道谢:“多谢两位先生。” 说着,抖开系着玉葫芦的红绳,将玉葫芦套到脖子上,小心的拎进衣服里放好,告了辞,跳下车,回去了长丰楼。 也不知道是因为听了智静的话,还是这太平府真的开始不太平起来,李小幺只觉得街上的衙役、官兵比以前多很多,保长跑得比以前勤了不知道多少。长丰楼的生意清淡了不少。 李小幺每天跟着魏水生回到家,没敢也没有心思再缠着哥哥们出去玩,她这颗心七上八下,没法再象前些日子那样安宁喜乐。 ……………… 李宗梁和魏水生听了李小幺关于对柳娘子和黄远山的担忧,虽说不相信黄远山能使出什么坏来,可柳娘子只要看到李宗梁,就盯着他哀哀怨怨不转眼的看,李宗梁被她看的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小幺不说,他也想换个地方住。 连着几天,晚上吃了饭,李小幺和李二槐在家,李宗梁就和魏水生就悄悄出去,到处看房子,打算赶在月底前搬出去,这样就不用一个月交两头房钱。 连找了十来天,两个人看中了和这儿隔了七八条街的一个院子。 极小的一间院子,主家是一对老夫妻。老夫妻自己住了正屋,要把三间东厢租出去挣些钱贴补家用。 这个小院清静,离大杂院又足够远,价钱也公道,李宗梁和魏水生都非常满意,隔天又悄悄带李小幺过去看了,付了定钱,准备月底搬过去。 几个人嘀嘀咕咕的商量,搬家这事,一定要瞒过柳娘子,可沈婆子那里,怎么着也得交待一声。 李宗梁买了一块料子,傍晚,带着李小幺过去和沈婆子说了要搬家的事。 沈婆子满心的难过和不舍,可柳娘子的事,她也看在眼里,知道不好留,也不能留李家兄妹再住在这个院子里。只纠结着想跟着搬过去,可她在这大杂院里住了七八年了,做活也做出了小名气,每天坐在家里接活就行,要是搬了,这活可就都没了。 沈婆子到底没敢跟着搬过去,只拉着李小幺一遍又一遍的交待:时常过来看看她,衣服鞋子的,不要找别人,只管来找她就行。 ……………… 离月底还有七八天,一天正午,太平府最热闹的时候,几个吴国内侍被十几个北平国的护卫护在中间,身上又是血又是土,风尘仆仆的冲进了太平府,一进城门,几个内侍就号啕大哭起来,北平国的护卫卷着响亮了鞭花,大声驱散着人群,护着内侍沿着繁华的御街,一路喊着叫着哭进了宫里。 太阳还没落山,福宁公主和驸马苏子诚的队伍在吴国边境被梁国截杀,苏子诚伤重晕迷,福宁公主落到了梁国人手里的信儿,就风一般传遍了整个太平府。 传言极其详细,说梁国人是早就埋伏下了,苏子诚拼死护着福宁公主,可惜寡不敌众,重伤晕死,福宁公主就被梁国人掳去了,如今福宁公主下落不明,苏子诚晕迷不醒、生死未卜…… 李小幺窝在长丰楼柜台后的角落里,凝神听着大堂里各式各样激愤慷慨的议论声。 这些太平日久的富人穷人们,个个摩拳擦掌,恨不能立时发兵梁国,夺回他们的公主,为他们温润如玉的驸马报仇。 可这些信儿,是从哪儿传出来的?正午时候,她亲眼看着那些护卫和内侍从长丰楼前奔过,到现在,不过一两个时辰,这事的前因后果,就传遍太平府了?这样的事儿,枝叶俱全,怎么传出来的? 李小幺想着智静的话,这苏驸马,先是遇刺,这又被人抢了媳妇,看这样子,他是倒霉到家了,他倒了霉,吴国谁能得益? 那刺客,逃进了太平府……刺客不应该往山高水阔的地方逃么,怎么要往太平府逃?这个刺客,也不知道现在抓住了没有…… 李小幺听了大半个时辰的闲话,悄悄离开长丰楼,心事重重的去找魏水生喝茶看书去了。 隔天,传言更盛,仿佛人人都是亲身经历的那个人,个个激动的描述着梁国人如何埋伏,驸马如何带伤拼死保护公主,嗯,驸马之前是遇过刺的,受了重伤!果然是早有阴谋啊! 除了这些,北平人的热血也让他们激动不已,北平人如何愤怒、如何哀伤着他们的皇子和皇妃,如何已经点了兵,杀进梁国报仇去了,咱们吴国百姓,怎么能被北平蛮子比下去呢? 李小幺心里的不安越来越浓,被掳的是吴国最受宠爱的公主,是吴贵妃的爱女,吴国,也会宣战吗? 太平府如今满城激愤,战意盈天。 听说太学生已经泣血上书了。这样的奇耻大辱绝不可忍、绝不能忍!吴国之国威绝不可犯,要战,要灭了梁国,要投笔从戎,要振奋国威,要如何如何…… 第十一章 前有因 李小幺卖完了枣儿,心情郁郁的躲在角落里听着满堂的激愤慷慨,怜悯的看着满堂高谈阔论的老少爷们,都是蠢货啊! 打?打什么打!要打仗,打的可都是你们的银子你们的人,一将功成万骨枯,死的都是百姓!都是你们! 唉,这仗真打起来,得死多少人?得花多少银子? 这样的大势下,自己刚刚有点起色的小日子会怎么样? 就算一时半会,战火不会烧到太平府,可她的生意肯定要艰难的多,再说,这战一旦打起来,吉凶就难说了,谁知道会怎么样呢? 北平国隔天就能杀进梁国,这明明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中间会没有预谋?那简直是笑话儿! 北平国早有预谋,吴国呢? 这太平府会不会也被人屠了城……可还真是说不准,林先生和智静不就早早开溜了么…… 李小幺的担忧隔天就应验了,吴国也对梁国宣了战。如今吴国南边还在和南越打着仗,再和梁国宣战,这和宣战旨意同时出来的,就是户部的加赋令和兵部的征夫令了。 太平府市井间激昂的战意瞬间不见了,整个太平府骤然沉寂。沉寂中隐着深深的恐慌和担忧。 这加赋和征夫,关系着家家户户。 李宗梁不让李小幺再去长丰楼卖枣儿,李小幺心里莫名的总是忐忑不安,也不敢再去卖枣儿,和温娘子结了帐,就天天跟着魏水生一起进出,安安静静的喝茶看书。 可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天晚上,李宗贵刚刚到家。这一阵子,长丰楼歇业的时辰也早了不少,他比往常早了一刻多钟到家。 仿佛早就等着他一般,跟着李宗贵的步子,保长陪着四五个官兵进了院子。径直走到李家屋门前,四五个官兵推门就闯了进去。 保长哈着腰,对着个小头领模样的官兵介绍:“就是这四个,个个都是好功夫、您看看这身膀,我就跟你说,咱保里不会糊弄爷的差使。” 李宗梁迎了上去,魏水生伸手拉过李小幺,把她护在身后。李二槐不时瞟着屋角竖着的长棍,李宗贵轻轻捅了捅李二槐,示意他官兵手里的明晃晃的刀枪。 李宗梁陪着笑,拱手问道:“保长,这位爷,不知有何吩咐。” 小头领背着手,晃着上身,慢慢围着李宗梁转了两圈,一边转一边上上下下的打量,满意的点了点头,站住,转回身,再打量魏水生等三人,直看的一脸笑,抬手重重的拍着保长的肩膀:“不错不错!回头爷给你请赏,好了,你们保里,有这四个壮汉就够了!” 保长长舒了一口气,不敢看李宗梁等人,哈着腰往后退:“那人就交给爷了,我还得赶紧各家看着收银子去,就先走一步了。” “去吧去吧!”小头领随意的挥着手,转头看着面色铁青的李宗梁等人,打了个呵呵,“好了兄弟,别他娘的哭丧个脸,当兵吃粮不算好事,可也不是坏事,就你这身膀,还有这么几个兄弟撑着,几场仗打下来,就升上去了,回头捞个封妻荫子什么的,可不比什么都强!赶紧收拾收拾,跟爷走!” 李宗梁一把拉住小头领问道:“兄弟有句话想问一问,” “问吧,往后咱们就是兄弟了,只管问!” “这保长把我们兄弟四个算在他们这保里,就算是充够了这征夫的数了?” “嗯,是!就是这样!”小头领昂着头,晃着腿,痞气十足,满不在乎,“兄弟,不拿你这样的外乡人顶,拿谁顶去?行了行了,别问这个了,这是你的运道也说不定,你看看你这身膀,又会功夫,不当兵吃粮那就是可惜了!凡事往好处想想,行了,赶紧走!” 李宗梁咬着牙正要再说话,魏水生轻轻拉了拉他,看着小头领,客气问道:“这位大哥,今晚就得走吗?我们兄弟这一走,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了,总有些东西要收拾收拾,还有几个长辈兄弟总得去道个别,要不大哥留个地名儿,我们兄弟明天一早过去找大哥您去,您看成不成?” “唉!”小头领长叹了一声,用手背挥着魏水生:“这位兄弟,不是大哥不给你方便,上头压着呢。”小头领转身拍着旁边一个官兵手里捧着的厚册子:“这上头的,今晚上,一个不落,全得拉到营里去,明天天不亮,就得操练了,知道你们兄弟回来的晚,大哥我一直等到现在,今晚上你们不到,大哥我一顿水火棍就得挨身上!走吧。什么时候了,还管他娘的什么礼数不礼数的?要收拾东西也行,我和兄弟们在外头等着,快着点,兄弟们可累了一天了!” 李宗梁眼角抽动了下,魏水生用力捏着他的胳膊,陪笑接着问道:“既然这样,不能为难大哥,大哥贵姓?” “免贵,姓牛!” “牛大哥,一会儿咱们要去哪儿?明天去哪里操练?牛大哥,我们有个嫡亲的妹妹寄在城里婶子家,总要托邻居捎句话,告诉妹妹个去处。” “那倒也是!”小头领得得瑟瑟的抖着腿,点了下头:“等会儿去下禁卫北营先住一晚上,离北门不远的地儿,明天城门一开就出城,去北大营操练!” “多谢牛大哥,大哥和几位兄弟先在门外等等,我们兄弟几个收拾几件衣服,再跟隔壁打个招呼,托她给我妹妹捎句话,就能跟牛大哥走了。” “衣服就不用收拾了,当兵就是吃粮穿衣,收拾了衣服也穿不上,把银子收拾上就行!”小头领一边说着,一边挥着手,带着几个官兵站到院子里等着。 几个人没敢关门,李宗梁示意李宗贵看着外面,自己和魏水生退到旁边角落里,低声说道:“咱们四个都去当了兵,幺妹怎么办?这事不成!” “嗯,我不想当兵。”魏水生表明态度,转头看向李二槐,李二槐连连摆着手:“我跟大哥,大哥说咋样就咋样。” 李宗贵看着外面,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 李宗梁轻轻抽了口气,示意李二槐收拾东西,自己看着魏水生,魏水生看着李宗梁,两人一起慢慢的点了下头。 李宗梁转身拉过紧张的看着两人的李小幺,低声交待道:“明天城门一开,你就出东门,一直往前走,离城不远,有座土地庙,春天的时候咱们去过一趟,你还记得吧?” 李小幺急忙点着头。 “就在庙里找个地方藏起来等着,我们逃出来就去那里找你,咱们一起往东走,绕个圈子再回池州城。”说到最后一句,李宗梁转过身,征询般看向魏水生,魏水生点了下头,李宗梁又转向李宗贵,低低问道:“贵子的意思?” 李宗贵回头’嗯’了一声,警惕的盯着外面。 李二槐不等问他,就摆着手,“你们商量,我听大哥的。” 魏水生拍了下李宗梁的肩膀,确定了这件大事。 李二槐利落的收拾好几件衣服,从枕头里摸出装着碎银子的荷包递给李宗梁,李宗梁接过荷包递给魏水生,低声吩咐:“等会打点打点那个姓牛的,得找个合适的住处,还有,咱们四个不能分开。” “嗯。”魏水生收了荷包,低头看着李小幺,不放心的交待:“幺妹自己千万小心,这城里如今不比从前,乱得很。” “水生哥放心。”李小幺低声答应,李二槐咧嘴笑着,拍了拍李小幺的头,浑不在意,“放心吧,小幺可不是好惹的,谁有本事给她亏吃!” 李小幺没理他,拉着李宗梁和魏水生,不放心的交待两人,“一定要小心,之前一定要计划妥当,动手就不要迟疑。我买些吃的带上,在庙里多等几天也没事,别担心我。” 魏水生笑着拍了拍李小幺的头,李宗梁比魏水生担忧多了,看着李小幺,无论如何放不下心,“幺妹,你可千万千万要小心!我们走后,不要再点灯,明天出城的时候,路上一定不要看热闹,到了地方藏好,你放心,大哥……” “大哥,我没事,你照顾自己,还有二槐他们就行。”李小幺答应了。 李二槐已经抱了竖在屋角的长棍子过来,一人递了一根,李宗梁一只手接棍子,视线却没离开李小幺,弯腰从绑腿里抽出把匕首,塞到李小幺手里:“拿着防身!” 李小幺摇头,将匕首推回去:“我拿了也不敢杀人,你们要出来,最缺这个,在大哥手里才最有用,我不要。” “幺妹说的对。”魏水生拉了拉李宗梁,“不能再耽误了,放心,幺妹不会有事。” 李宗梁垂着头,将匕首又塞了回去。 李宗梁几个出来,李宗贵带上门,魏水生上前敲了敲沈婆子的门,隔着门,高声说着托沈婆子带话的话,沈婆子从屋里答应了一声。 四个人拎着长棍,提着包袱,跟着几个官兵出院门走了。 李小幺透过门缝,看着四人出了院门,院门关上,院子里就静悄悄的没了声响。 第十二章 后有果 李小幺呆看了一会儿,正要转身回去,对面黄远山的屋门’吱’的响了一声,黄远山探出头,左右看了看,闪身出来,走到院门口,往李家屋子这边看了一眼,李小幺下意识的闪到旁边,再往外看时,黄远山已经出院门了。 李小幺心里的不安如潮水般汹涌起伏,呆怔了片刻,转身奔进里间,飞快的将沈婆子新给她做的一身厚大夹衣夹裤穿上,从枕头下摸出她的银子荷包,贴身系好。 掂着脚走到门口,将门开了条缝,闪身出来,回手关了门,奔到沈婆子门口,不等她敲门,门从里面悄无声息的开了条缝,李小幺大喜,急忙闪身挤进去。 沈婆子轻轻栓上门,拉着李小幺坐到床上,伸手抚着她的头发,低低问道:“刚才那么大动静,出什么事儿了?” “保长拿大哥他们抵了保里的征夫数,把他们都带去禁卫北营了。”黑暗中,李小幺低低的答了句,往沈婆子怀里挤了挤。 沈婆子呆了片刻,伸手抱住李小幺,眼泪落进了李小幺头发里:“这当了兵,哪还有个活路?!往后你可怎么办?” 李小幺伏在沈婆子怀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的答道:“明天我去找哥哥。” 沈婆子好象明白了什么,抱着李小幺,默然片刻,低低叹了口气,“唉,这世道,没个活头,先歇下吧,明天什么时辰走?往后还回来不?” “城门一开就出去。”李小幺没答沈婆子后半句问话。 两人正低低说着话,突然听到院门‘咣’的一声被人推开,沈婆子打了个寒噤,急忙站起来,掂着脚尖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李小幺也紧跟在后面,也往外看。 黄远山提着只灯笼,满脸媚笑,侧着身子照着路,后面一个胖大的中年汉子,带着两个绑着绑腿、一身黑衣短打扮、打手模样的壮汉,径直往隔壁李家冲去。 李家的门被壮汉一脚踹开,眨眼功夫,两个人就退出来了,胖大汉子盯着黄远山,恶声恶气的问道:“人呢?” 黄远山拎着灯笼,冲进屋里看了一遍,出来又在院子里找了一遍,站到了沈婆子门口。 沈婆子急忙推一把李小幺,示意她赶紧躲起来。 李小幺退到角落里,咬着嘴唇,只恨不得一刀杀了这黄远山,这恐怕不只是趁火打劫,趁着这会儿就她一个人,要把她卖了,大约是最后一步了……大哥他们被拉了壮丁,必定和他脱不开干系! 李小幺一边飞快的转着心思,一边打量了一眼屋里,看着沈婆子,一脸苦笑,这屋里哪有能藏人的地方呢? 沈婆子急的原地转了个几圈,她这屋里,一眼就望到底了,根本没有能躲人的地方! 沈婆子拉着李小幺,掂着脚尖退到床边,黄远山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沈阿婆,小幺在没在你屋里?我找她问两句话。” “谁啊?”沈婆子掩着嘴,装出睡意朦胧的声音。 “是我,对门黄大,找小幺,问她两句话。” “小幺住隔壁,刚才好象是……跟保长走了吧?我听着象是保长的声音。”沈婆子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小幺真没在你屋里?”黄远山用力推着门,推的门咣咣的响。 “看到她出去了,跟你脚后脚。”对门,柳娘子从门缝里胆怯的接了一句, “滚回去!”黄远山一声暴喝。 沈婆子打着呵欠,装着不耐烦起来:“这大半夜的,你们两口子这是吵什么?李家在灯芯胡同新租了房子,东西都搬的差不多了,你有事到那边找找看看!” 门口静寂了片刻,听到院门’吱’的响了一声,沈婆子急忙奔到门后,提心吊胆往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也没了动静。 两人不敢再说话,沈婆子按着李小幺躺下,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几不可闻:“等天亮。” 李小幺顺从的躺下,却睁着眼睛,半分睡意也没有,这出城路上,只怕不会那么顺当,黄远山是个心机阴沉的,大哥他们征夫的事,肯定和他脱不开干系,他既然敢这样脚赶脚的来捉她,必是算着大哥他们回不来了,大哥他们… 李小幺连打了几个寒噤,明天无论如何不能晚了,只能她等哥哥们,不能让哥哥们等她! 大哥他们四个人一起逃出来,肯定瞒不了多大会儿,也许一离了军营就得被发现,她们会合了,就得立刻离开才行。 李小幺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静下心,才能盘算清楚。 明天万一有个万一,去哪儿躲一躲? 长丰楼?不行!这事关着逃兵,若直说,郑掌柜必定不敢帮,若瞒着,回头要是连累了郑掌柜,那就太过了。 去林家找林孝?李小幺在心里苦笑,她要是找去,林孝必定把她打包给林先生送去,去不得。 那……李小幺下意识的捏了捏脖子上挂着的玉葫芦,算了,这也是个没用的东西,她要是拿着这玉葫芦,因为四个哥哥当兵的事去求当朝丞相,那就是笑话儿了,就是去,也不过是赶去听一通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屁话。 明天,一定得溜出城去,菩萨保佑,明天能平平安安的出城,他们能平平安安的逃出去,和哥哥们再找个地方,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李小幺朦朦胧胧中被人推醒,外头天已经大亮了。 朝霞穿过窗户,照在床上,沈婆子正弯着腰,从床头的大樟木箱子里寻了件自己的长夹衣,和一个看着极其结实耐用的褡裢出来,拉起李小幺,将褡裢给她斜搭在肩上,仔细系好了下面的带子,捏着只旧荷包,塞到褡裢最里面的袋子里,将袋子口系紧,又拿了二三十个大钱,放到褡裢上面的大口袋里,再系好带子。再拿起夹衣给她往身上套。 一边套,一边低低的交待:“赶紧走吧,刚才我出去倒马桶,四下看过一遍了,没人,这荷包里有三两多银子,你拿着吧,阿婆还有,别跟阿婆客气,外头冷,多穿件衣服,往后一天比一天冷……幺妹子,可要小心哪,走吧,赶紧走吧。” 李小幺来不及多说,只顾连连点着头,紧跟在沈婆子后面,出了院门,辞了沈婆子,浑身警惕,沿着墙角疾步往东边走去。 李小幺转过一条巷子,汇入了无数早起忙碌的人群中,暗暗舒了口气,瞄着周围,挑了几个挑着担子,早早进城卖菜的农人,紧跟在他们中间,亦步亦趋,小心隐藏着身形,往东城过去。 太平府最大的菜市,就在东城,进城的农人,多是到那里卖菜的。 过了两三条街,李小幺裹了裹外面的长夹衣,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长丰楼,心里涌起无数伤感,唉,下次再到这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到这太平府。 在这里住了大半年,这个繁华奢侈的城市,如同那个魔都,在她心里如家乡一般让人恋恋不舍。 李小幺的惆怅被一阵焦香的胡麻味驱散开。 路边姚记胡饼店正一片忙碌,临街的长案上已经放了十几只散发着诱人香味的胡饼。 李小幺咽了口口水,她紧张忙碌担忧了一夜,这会儿闻到饼香味,肚子里抽抽着,发出渴望的咕咕声。 大哥他们肯定也是一夜不眠,再一路逃过来,肯定更饿,他们必定不敢停下来买东西吃,只怕也没地方去买。 李小幺踌躇犹豫的放慢脚步,小心而不动声色的转头四下看了看,从挑菜急行的农人中间闪出来,躲进姚记饼店旁边的角落里,从褡裢里摸着一把大钱,拉了拉离她最近的伙计:“给我二十个胡饼。” 伙计探头数了数案子上的饼,一脸笑容高声招呼:“这位小哥,您稍等片刻,这里还差四个,一会儿就好,就一会儿!您稍候。” 李小幺勉强点了头,不安的来回挪动,不停的四下张望。 果然没等多大会儿,一炉饼就好了,伙计动作利落的将饼一个个叠起来,用麻绳系好,递给了李小幺。 李小幺接过一摞饼抱在怀里,舒了口气,刚转过身,抬眼就看到了黄远山。 黄远山迎着李小幺的目光,兴奋一跳老高,挥着胳膊大叫:“这里!在这里!快!捉住她!” 李小幺抱着饼,沿着街巷,撒腿就跑,跑的根本顾不得东西南北,只看哪儿人多,就往哪儿钻,耳边除了后面的叫喊和呼啸的风声,再也听不到别的。也不敢回头看,眼睛紧紧盯着前面人群间中的缝隙,在人群中,如同一只柳条鱼,窜得飞快,却怎么也甩不脱后面的叫喊声。 李小幺冲出一条巷子,冲过御街,冲进对面的巷子时,眼风扫过御街上刚刚散了早朝的官员车轿,突然调过头,一对冲进御街当中,奔进四五拨快慢有度的下朝官员车轿中间,紧跟在几拨车轿前后,用车轿挡着自己,透过车轿间隙,紧张的盯着在御街一边四下张望的黄远山和两个打手,更加小心翼翼,这会儿,她真恨不得融到那些随从中间去。 第十三章 有心之善 离李小幺不远的一辆车子,车帘掀起条缝,一双眼睛打量着李小幺,一丝惊讶过后,闪出丝丝意外之喜,那双眼睛顺着李小幺的目光,转到另一边,从帘子缝里打量了几眼四下寻找的黄远山三人,眼里闪过丝轻蔑,放下那边车窗帘子,伸手掀起这边,探出头,伸手招呼李小幺。 李小幺愕然看着从车里探出半个头的中年男子,这不是那天和北平国皇子苏子诚一起,在长丰楼吃饭的中年男子么! 李小幺来不及细想,急忙从长随护卫们闪出的缝隙中间直窜进去,两步奔到车前,先将怀里的胡饼奔着中年男子怀里扔进去,再双手攀着车架,蹬着脚尖,急切的要爬进去,可越急越乱,手臂一软,狼狈的吊在了缓缓前行的车子上。 中年男子笑出了声,后面一个护卫上前一步,伸手拎着李小幺的衣服,将她扔进了车厢里。 李小幺呼了口气,顾不上和中年男子说话,赶紧爬过去,将另一侧车窗帘子掀着条缝,紧紧抿着嘴,盯着街边的黄远山。 黄远山和两个打手还在伸长脖子,掂着脚尖,到处看到处找。 看样子,他们没看到自己已经爬上了这辆车。李小幺盯着又看了一会儿,一直看到黄远山和两个打手往御街对面的巷子冲了进去,才长长的呼出口气,放下了车帘子。 转过身,正迎上一脸笑意的中年男子,李小幺干笑几声,探身从中年男子手里取过胡饼,重新抱在怀里,郑重道谢:“多谢先生仗义缓手,大恩不言谢,往后有机会再报答吧!” 中年男子见她先抢饼,忍不住笑,一边笑一边玩笑:“我不要你的饼,别害怕。” 说完,中年男子仿佛被自己的话逗乐了,耸动着肩膀笑了一阵子,才问了句:“出什么事了?那几个人为什么追你?你没给胡饼钱?” “不是,城门失火,我当了一回池鱼。”李小幺看着中年男子身上贵重的织锦缎朝服上被胡饼的硬边勾起的毛茬,和沾上的胡麻粒,眯眼又舒开,慢吞吞答了句。 他毛线的,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不是你们北平国搞事,吴国哪会宣什么战?吴国不宣战,就不会征兵,要是不征兵,大哥他们就不会被带走,若是大哥他们在,自己何至于如此狼狈? 当年一声高喊,贵子哥拳打脚踢、大展神威,自己咬着狮子糖,看得何等爽快! 如今,大哥他们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来,万一……有个万一,或是四个人里只逃出来两三个…… 李小幺心里涌起股浓烈的酸楚和痛苦,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胡饼,耷拉着肩膀,露出几分茫然和无助。 中年男子心里微微一动,声音低沉下去,“我姓梁,是北平国二皇子府幕僚,你就称我梁先生吧,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过去,怎么就你一个人出来?你哥哥呢?” 李小幺恍过神,低头理了理那一摞胡饼,“要是梁先生方便的话,就送我到炭桥吧。” “嗯。”梁先生欠身吩咐下去,留神着李小幺的神情,又问道:“你那几个哥哥呢?” 李小幺抬头看着梁先生,慢吞吞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有几个哥哥的?” “噢!”梁先生抬手摸着下鼻子,被李小幺这一问,意外中掺着几分尴尬:“听长丰楼的掌柜说起,正好听到,碰巧听到的。” 李小幺瞄着梁先生,嘴角往下扯了扯,“哥哥们被征去当兵了,听说驸马和公主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家打了,驸马打不过人家,北平国和吴国要替驸马打回脸面,就把我哥哥他们抓去替驸马打架去了。” “噢!”梁先生被李小幺这几句话闷的小吐了一口气,疑惑的打量着李小幺,“那现在就你一个人了?你这一身出门的打扮,准备去哪儿?” “回乡下老家。” “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李小幺垂着眼皮没答话。 梁先生眉梢微微挑起,眼睛里的笑意渐浓,声音也比刚才温和多了,“如今你孤身一人,且不说这路上的凶险,就是能平安回到乡下,一路上没有刚才那样的事,到了家,这生计上也艰难的很。 你几个哥哥这一当兵,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唉,当兵,是九死一生的事,就算不死,也要黑发离家白头回。 我看,要不你别回乡下了,跟我去北平国吧,再过半个月,咱们就能启程回去,我把你送到二皇子府上当差。跟着二皇子,往后想求个出身可是极容易的事,比什么都强。” 李小幺神情平和,抬头看着梁先生,隐隐带着笑,果然又是一个想要收她为奴为婢的。 李小幺眨了下眼睛,又眨了下,极认真的问道:“你们二皇子,就是那位驸马么?” “是!”梁先生笑着点头。 李小幺眼睛睁大了,看着梁先生,表情更加认真,还带着几愕然不解,“不是说驸马快死了么?他都快死了,我还怎么跟着他当差求出身啊!” 梁先生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连连咳了好几声,“你这话……说的,没事,这个……要不你先跟着我也行。咱们先回北平府,要是二皇子好了,你就跟着他当差,要是他没好,你就跟着我好了。” 李小幺歪着头,看着梁先生,一点点笑起来,“那天在长丰楼,你们二皇子说了那句’酒肆小厮也有这样的人品气度’之后,你是不是就掂记着把我弄去给你们二皇子使唤啊?今天正好巧了。” 梁先生怔住,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轻轻咦了一声,笑容更盛,爽快的点头,“二爷果然没错看你,你这份聪慧敏锐,十分难得,跟你说话这份爽利让人痛快。你放心,跟着二皇子,可不算委屈你。你看,连我不也是听二皇子使唤的?今天这样的巧事,也是咱们的缘分。” 梁先生的爽利坦诚让李小幺对他的坏印象一下子去掉了十之八九,带着笑摇头,“先生这份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们兄妹只想安安份份的过份安稳日子,不想给任何当奴儿。这里离炭桥不远了,先生就在这里把我放下吧。” “你几个哥哥都去当兵了,若不是遇上我,你也要被人捉去卖了,哪还有什么安稳日子?小幺,你好好想想。”梁先生诚恳的再劝李小幺。 “哥哥们会回来的。人各有志,先生不必再劝,小幺就在这里下车吧。”李小幺弯着眼睛,带着和从前一样明朗干净的笑容,冲梁先生拱了拱手。 梁先生看着李小幺,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笑起来,“我送你到炭桥,也快到了,小幺,不要太固执,好好想想我的话。” 李小幺笑着摇头,别过脸,不再答他的话。 车了顿了顿,外面护卫沉声禀报:“梁爷,炭桥到了。” 李小幺抱着胡饼就要跳下车,梁先生不舍的欠身笑道:“也不谢一声就走了,这可不大好。” 李小幺顿住,回头看着梁先生,似笑非笑,“从前我游历阎罗殿的时候,看到过一幅对联,梁先生既然这么说,就送给先生做谢礼吧。” 李小幺顿了顿,眼睛弯起,带着丝丝揶揄之意,放缓声音,“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 梁先生凝神听着对联,低低念过一遍时,李小幺已经跳下了车,抱着胡饼,飞快的往人群中挤进去。 梁先生招手叫过名长随模样的人,低声吩咐了几句,那长随点了点头,闪身离开车队,跟着李小幺混入了人群。 梁先生捻着胡须,又将李小幺的对联念了两遍,笑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丫头,是说他这是有心为善,所以不谢。 这对联倒有些意思,也不知道她是在哪个阎罗殿看到的,她还识字,倒真是难得,’从前游历阎罗殿的时候’,这话说的有意思。 李小幺在人群中,如同一尾游鱼,直奔菜市场。 在菜市里转了两圈,闪进一个角落里,静静的站了一刻多钟。自觉就是有人跟着也该被她甩脱了。 李小幺喘匀了气,脱下最外面的夹衣,包紧胡饼抱在怀里,闪出角落,往东门直奔出去。 时辰已经不早了,她不敢再耽搁,大哥他们说一早就要逃出来的,这一逃,后面必定有人追杀……他们会合后,要立刻远远离开这太平府。 李小幺抱着包着胡饼的夹衣,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出了城,兜了两个圈子,直奔土地庙。 土地庙离太平府东城门两三里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十分偏僻。 整个庙就是个极小的三开间屋子。庙前树着根一丈多高、光秃秃的旗杆。庙里,土地公和土地婆笑眯眯并肩端坐,两人身上都披着大红大绿的劣质绸斗篷,斗篷上积满了灰尘。 神像前半人高的大香炉里积的满满的,都是冰冷的香灰。 李小幺站在旗杆下,警惕的前后左右看了两圈,见四下静悄悄没有半个人影,这才一头扎进土地庙,围着神像转了两圈,轻轻吁了口气,大哥他们还没到,这就好,她等他们,不能让他们等她。 第十四章 惊心之箭 李小幺绕过神像,从后门出来,左右探查了一圈:和庙前比,后面视野还算好,正对着土地庙不远,是一大片浓密的树林,往东绵延。 他们要往东边去,正好是林子的方向,要是有人追过来,有了这片林子,再好不过,至少不用怕弓箭了。 李小幺在庙后转了两圈,也不敢多呆在外面,她看得见别人,别人自然也能看到她。 进了土地庙,李小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连转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到适合藏身的地方。 就这么小小的三开间,除了正中间坐着的土地公和土地婆,四周空空荡荡,哪有能藏人的地方? 李小幺急得不停的转圈,一定得找个地方藏起来,她半分自保之力也没有,差不多是个活物都能欺负她,只有躲起来才安全。 李小幺仰头往上看,目光从屋梁,落到神像那灰扑扑的绸斗篷上,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自己又瘦又小,猫在斗篷下面,从外面肯定看不出来,自己却能从斗篷缝里看到外面。就这样! 李小幺围着神像转圈,寻找能往上爬的地方。 后面太高,她试了试,根本爬不上去,再转到前面,用这只香炉垫脚……只能这样,无论如何也得爬上去! 李小幺先将怀里的胡饼举到神像台上放好,努力攀到香炉上,颤颤巍巍站起来,扑过去,双手正好够到神像膝盖,李小幺咬着嘴唇,用力的蹬着香炉往神像上窜,用力太猛,倒是窜上神像了,香炉却被她踢倒在地,满炉香灰一直扑堆到殿门口。 李小幺顾不得许多了,抱着胡饼,挤在土地公和土地婆中间,拎起土地公和土地婆的斗篷,比较了下,小心翼翼的钻进了土地公斗篷下,土地公屁股小,胳膊下面的地方大了一点。 李小幺将身子蜷成一团,紧贴在土地公胳膊下,慢慢调均了呼吸,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心神不宁的等着大哥他们过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李小幺一边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小心的不时活动活动手脚,以免手脚过于麻木。 肚子里突然轻轻咕了一声,李小幺咽了口口水,她饿了。 李小幺摸索着从夹衣里揪了半块胡饼,慢慢咬着吃了两口,干干的胡饼嚼得她嘴巴发干,李小幺不敢再吃,又将胡饼塞了回去,若是吃了胡饼,又口渴了,那就更糟了,下去可就再也上不来了。 李小幺团在神像旁,饥渴焦虑中,竟然还打了个盹,睡了一小觉,一觉醒来,李小幺凝神听了听周围的动静,小心的活动着已经麻木的手脚,伸手将斗篷挑起条缝,往外张望。 外面已经夕阳西下了,无数恐惧从李小幺心底一点点冒着泡吐出来,越吐越快,再在心里弥散开。 大哥他们是不是没跑出来,还是……没能跑到这里? 李小幺机灵灵打了个寒噤,连’呸’了七八声,自己怎么能生出这样的念头!真是该’呸’,李小幺又’呸’了两口,闭着眼睛,默默祈祷,“土地公公,土地婆婆,这是你们的地盘,求你们保佑大哥、水生哥、二槐哥、贵子哥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接到我,然后再保佑我们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逃出去!以后等我发达了,我给你们老俩口重塑金身,再给你们盖个三进的院子住,嗯,再给你们塑一对金童玉女承欢膝下,千万要保佑保佑!大慈大悲……” 仿佛是土地公公听到了她的祈祷,外面,远远的,一阵重而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李小幺一下子浑身绷紧了,心提到了嗓子眼,急忙藏好自己,透过斗篷缝隙,往外张望。 很快,李宗梁在殿门外露出个头,李小幺激动的心差点从嘴里跳出来,一把甩开斗篷,扶着神像站起来大叫:“香灰!脚底下!大哥我在这里!” 李宗梁已经冲到殿门口,硬生生收住脚,斜身躲开那堆几乎漫过门槛的香灰,提着杆长枪闪进来,冲到神像前,稍稍转身,李小幺利落的跳到李宗梁背上,一只手提着包着胡饼的夹衣,一只手搂着李宗梁的脖子,李宗梁一只手托住李小幺,脚步几乎没停,奔着后门冲了出去。 还没等转过神像,后面就有一片脚步声紧了进来,李小幺急忙转头,正看到两三个官兵提着明晃晃的马刀,几只脚一起冲进松软的香灰堆里,顿时,香灰四散腾起,呛得几个人喘不过气,睁不开眼,赶紧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咳。 李宗梁得了这一眨眼的机会,已经背着李小幺冲出了土地庙。 刚冲出来没几步,魏水生也提着长枪,从土地庙右边往李宗梁狂奔过来,左边,李宗贵握着把刀在前,李二槐舞着根长棍断后,也疾追上来。 李小幺长长的松了口气,弯着眼睛,满脸的笑,加上自己,五个,一个没少! 五个人汇到一起,魏水生和李二槐断后,往土地庙后面那片树林狂奔. 几个人身后,土地庙里冲出一群浑身香灰的官兵,会合了紧追着魏水生和李二槐、李宗贵而来的几十个人,舞着马刀,紧盯追上来。 不远处,四五匹马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李宗梁背着李小幺,头一个冲进林子,魏水生三人紧跟在后面,也扎进了林子。 几十个官兵追到林子边上,站住了,聚在一处商量了几句,转身看着疾驰而来的骑乘,等着头领过来。 进了林子,几个人又跑出几十步远,李宗梁腿一软,急忙用长枪支住,李宗贵喘的几乎说不出话,“没……没追过来,歇歇。” 李宗梁长出了口气。将李小幺往上送了送。 “放我下来。”李小幺心疼大哥。 “不行。”李宗梁一口回绝,“你别说话,贵子看着动静。” 李宗贵嗯了一声,踩着根枯树根,伸长脖子看林子外看了看,看不到,跳下来,趴在地上,凝神听了片刻,“有马,五匹,到林子边了,停了。” “不怕,这林子里跑不得马。”魏水生低声说了句。 林子外,那几匹马已经疾驰到林子边上,马高高扬起前蹄,兜了半个圈子,止住去势。昂然骑在马上的小头领挥着鞭子正要呵骂,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长箭破空声。 “不能多歇,赶紧走,咱们……”魏水生的话被这破空箭声打断,一张脸惊恐变了形,下意识的扑过去,用身子挡在李宗梁身后。 李二槐惊得半张着嘴,眼睛睁得溜圆,光呆不会动了,李宗贵耳朵乱动,指着林子外,张着嘴,却没能说出话。 那声音凄厉的破空箭,是从林子里飞出去的,长长的一枝雕翎箭,准确无误的钉进小头领喉咙,去势不减,血光四溅中,将小头领带落马下,那匹马受了惊,直竖起前蹄,嘶叫几声,掉头落荒狂逃。小头领一只脚拖在马蹬中,脑袋在地上不停弹起落下,被马拖出一条粗大惊人的血线。 林子外和林子里的人都惊呆了,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又是几声箭响,骑在马上的四个官兵应声落马。 那箭,只只都是透喉而过。 呆站着的几十来个官兵总算反应了过来,哪里还顾不得其它,争先恐后的转身就逃,破空箭声又响了几下,从背后,将落在后面的几个惊恐官兵斜斜的钉在了地上。 李宗梁已经将李小幺放下来了,四个人浑身绷紧,紧张中透着惊恐,握着手里的兵器,盯着箭声响起的方位。 李宗梁正对着箭响起的方向,一只手紧握着长枪横在胸前,一边手推着李小幺,将她严严实实的掩在自己身后。 魏水生双手握着长枪,枪尖往前,紧靠着李宗梁,也挡在李小幺前面。魏水生盯着前方,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这箭要是射向自己,自己挡得住么? 李二槐紧挨在李宗梁另一边,重重咽了口口水,又咽了口口水,横拿着棍子,心里打鼓,这要是根熟铁棍,当要不偏,指定能挡得住这箭…… 李宗贵手里握着刀,刀尖斜斜往下,半蹲在最前面,随时准备一跃而起挥刀就砍。 周围一片寂静,一只鸟飞过来,停在旁边的树上,跳了几下,响亮的’扑腾’着翅膀,又飞走了,李宗贵紧张的喉咙紧的仿佛声音都哑了,“象是走了。” 李二槐一口气松下来,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抬手抹着汗,“我滴个娘来,这是哪来的杀神!吓死我了。” “少废话!赶紧走!这里不能久留!”李宗梁蹲下,背上李小幺,招呼了一句,就往前跑。 “等等,我去看看,看看箭。”魏水生低声说了句,李宗梁想了下,放下李小幺:“嗯,去看看,心里也能有个数。二槐和贵子守着幺妹。” 李宗梁和魏水生提着枪,跃到离林子最近的一具尸体旁,李宗梁握着枪警惕四周,魏水生蹲下,细细看了片刻,站起来,示意李宗梁好了。 第十五章 上墙头了 两个人疾奔回来,也不说话,李小幺将包着胡饼的衣服包塞给李宗贵,扑到了李宗梁背上,李宗贵和李二槐在前,魏水生断后,一行人朝着东边,疾奔而去。 满天星光灿烂时,几个人跑出了林子,站在旷野中,回头望着黑沉沉的树林,都长长吐了口气。 这一路上,除了趴在李宗梁背上呼呼大睡的李小幺,四个人个个提着心吊着胆,谁知道这林子有什么样的野兽,就算是野狗,真来上个十只八只的,这样的夜里,这样陌生的林子里,也是件极缠手的事! 李小幺对旷野几乎一无所知,她担心也没用,还不如好好睡一觉呢。 四个人坐在林地边上,歇了片刻,喘过口气,接着赶路。 驿路肯定是不敢走的,连稍稍平整热闹点儿的路都不敢走,只拣最偏僻的小路,顺着星光的指引,一路奔往东方。 又疾走了一个多时辰,李宗贵满脸疲倦,看向李宗梁,低低商量道:“大哥,歇会儿吧,我累得受不住了。” “嗯。”李宗梁答应一声,站住,回头叫李小幺:“幺妹,醒醒。” “醒着呢。”李小幺头埋在李宗梁肩窝里答应了。 出林子那会儿,她就醒了。 魏水生跑上个小高岗,转身四顾,指着不远处一条小溪,“到那里歇歇吧,一来低洼背风,二来有水。” 四个人几步奔到溪边,李二槐扑通一声跌在地上,肚子里长长的叫了一声,李小幺弯着眼睛笑起来,指着他怀里抱着的夹衣:“二槐哥,衣服里头都是胡饼,出城的时候买的。” 李二槐大喜,话都顾不得说了,急忙扯开衣服找胡饼。 正在溪水边捧着水洗脸的魏水生回过头,话里透着笑,“还是小幺想的周到,我也饿的快受不住了。” 李二槐扯开夹衣,揪断麻绳,抽了只胡饼出来,正要一口咬下去,就想起来,嘿嘿笑着,将手里的胡饼递给了李宗梁:“大哥,给!好香的胡饼!你先吃!” 李宗梁刚洗了脸,抖了抖手上的水,接过胡饼,见李小幺冲他摆手,转手将胡饼递给了李宗贵。 李二槐又递了一个给李宗梁,魏水生也洗好回来了,甩着手上的水,笑着让李二槐:“你赶紧吃吧,我自己拿。” “幺妹?” “二槐哥赶紧吃吧,我渴死了,先喝些水再吃。”李小幺甩着手来回走着,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在溪边找又干净又能靠近溪水的地方。 李二槐拿起只胡饼,狠狠的一口咬下去,响亮的嚼了起来。 李小幺找到了合适的地方,蹲在溪水边,捧着落满星光的清澈溪水,一连喝了十几口,才觉得舒服多了。又撩着水细细洗了脸,这才回去,坐到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慢悠悠甩干手上的手,揪了一小块胡饼,一小口一小口的咬着吃。 李二槐三口两口吞了一个胡饼,往前两步蹲到溪水边,俯下身子,将嘴凑到水面上连喝了十几口,回来又拿了一个胡饼,一边大口咬着,一边含糊的夸奖着李小幺,“幺妹真厉害,啥时候都忘不了这口吃的。”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回夸了一句,“二槐哥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吃。” “嗯,那倒也是!我真没忘这事,中午在营地里我就想着得揣上几个馒头,谁知道……” 李二槐打了个嗝,直着脖子顺了口气,才接着说道:“中午压根就没吃饱。 李宗梁仿佛想起了什么,咬着饼,转头看着魏水生,“那箭?” 魏水生咽了嘴里的饼,低声说道:“是铁骨利锥箭,是杀矢,都是正中喉咙,是个极狠的。” “这人什么路数?象是帮着咱们的。”李宗贵转头看着李宗梁。 李宗梁拧着眉头,仔细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咱们哪认识这么厉害的箭手?看样子,身手也极好,除了箭声,咱们就没听到别的动静。” “嗯,肯定身手极好,我也只听到一点声音,弓弦声响起的那棵树上,后来树叶响的有一点点急,象是人走的样子,那弓弦声也轻的出奇,不留神根本听不到,是个高人!”李宗贵判断道。 李小幺心里突然涌起股极怪异的感觉,忙转头看了看四周,低低的嘟嚷道:“让贵子哥说的怪吓人的,这么厉害的人,还好没难为咱们,要是个谋财害命的,岂不是糟了?!” 魏水生下意识的跟着李小幺转头看向四周,听李小幺说谋财害命,失笑出声,“小幺有多少大钱?能让这么个高手为了财害你命?” 李小幺嘿嘿笑着,咬着饼没有答话。 李宗梁吃完了饼,拍了拍手,仰起头,仔细看了一会儿星空:“差不多寅初前后了,歇一会儿吧,天亮了再赶路吧。” 几个人寻了个避风的地方,魏水生头一拨守着,余下几个人挤在一处,几乎是倒头就睡着了,魏水生站起来,来来回回的走动,警惕着四周的动静。 天刚蒙蒙亮,守最后一岗的李宗梁叫醒大家,几个人在溪边略洗了洗,一边吃着胡饼,一边继续往东方赶路。 李小幺没再让李宗梁背着,咬着饼跟着大家一处赶路。 这里离太平府不远,一路上,几个人不敢往有人的地方去,只拣着荒僻的小路走,李小幺体力太差,没走多远,就重新趴到了几个哥哥的背上。 又赶了一天路,天快黑时,赶到了一座小城外,李二槐远眺着城墙,咧嘴笑的合不拢,“咱们赶了这一天一夜,少说离太平府也有百十里了,晚上进城里歇一夜,热热乎乎吃顿饭,好好睡一觉!” 李宗梁和魏水生对视了一眼,魏水生蹲下,放下李小幺,李宗梁转头看向李二槐,声音轻松,透着丝丝喜悦:“还是小心点,我和水生先去看看动静,要是没啥事,明天一早,咱们就调头往池州城回去,咱们脚程快,不过赶个大半个月的路,就能回到池州城了。” “还是我去吧。”李小幺站在地上跳了几下,活动着手脚,弯着眼睛笑道:“真有事,也是你们逃走这事,我去最合适。” 李宗梁犹豫了,看向魏水生,魏水生笑着点头。 “这话也是,那咱们再往前走走,离城门近些你再去,万一有什么事,咱们也能冲过去,就到那里,”李宗梁指着离城门不远,极小的一处林子:“先到那里,那里离城门近,小幺也别进城,到城门口看看就赶紧回来。” “好!”李小幺声音清脆雀跃,几个人脚步轻快,很快就绕进林子,李小幺从背在李二槐身上的褡裢里,摸出自己的靛蓝荷包,贴身放好,笃笃悠悠的往城门走去。 天黑关城门,这是吴地的死规矩,这会儿,离关城门的时辰已经差不远了,外面,离城门还有些远的行人紧着脚步,急匆匆的往城里赶,万一差一步被关在城门外,这一夜可就难捱了,离城门近的,步子就笃悠起来,这个时候了,进了城,回家呢,时辰还早,办事吧,时辰又晚了,回家办事,就都不用着急了。 也有些紧赶着要出城的,步子十分急切匆忙,这个时辰出城,要么是极其紧要的事,要么就是耽误了辰光,总之都得赶紧才行。 紧挨在城门外摆摊的小摊贩们也都松泛下来,扬声说着闲话,慢慢收着东西,要结束这一天的生意了。 城门洞里,七八个闲人聚成一堆,看着墙上新出的告示。 李小幺走到城门不远,仰头看着城门上头的地名,这个地方叫和县,在长丰楼时好象听大刘说起过一回两回,后厨的小魏好象就是和县人,这里离太平府不远。 李小幺跟着人群进到城门洞,也跟着好奇的凑过去,仰头看向墙上的告示,墙上一并排帖着一张告示、四张画像。 李小幺重重的咽了口口水,那四张画像,有三张画的活灵活现,依次是李宗梁、李二槐和魏水生,只有李宗贵的那张画像看起来似是而非。 这是谁画的?不过几根线条,怎么能画得象成这样,传神成这样?还真是什么人都有!就是画得过于凶狠了,她的哥哥个个脾气温和,哪有这么凶! “上头说的啥?” 李小幺身后,一个四五十岁的老者问看门的老卒,老卒回头扫了眼墙上的告示,冲着画像抬了抬下巴:“那几个都是凶徒,手上有家伙事,杀了太平府的官兵,要是看见了,躲远着点。” “可不能躲!这要是看见了,就有五两银子好挣!运气再好点,说不定能挣十两!要是躲了,可就把这银子给躲没了!”旁边一个三十来岁的挑夫,靠着担子歇着脚,仰头看着墙上的画像,满脸向往。 老卒冲着他啐了一口:“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是你能挣的银子?那上头,四个人,杀了二十几个官兵!那可都是太平府的上军,不是我这种守门的剩员!” 第十六章 背井离乡 “说是二十几个,官府的话,哪能全信!”一个穿着长衫的年青人接了一句。 老卒斜了他一眼,挥起手,“那照一半算,十个人总归有吧?四个杀了十个,还是照八个算,好算,那也是以一杀二了!再说,那是太平府上军!手上的家伙事可都是御制!肯定比他们手上的厉害!这得多凶悍!还挣银子呢,真撞见了,你能拣条命就不错喽!别黑眼珠子净盯着白银子!命都没了!” 众人哄笑起来,七嘴八舌的凑着趣:“可不是!这银子,只怕你有命挣,没命花!” 李小幺也跟着众人失笑出声。 她笑的,是老卒直接把告示上的二十几个官兵,一下子减到了八个!看来这吴国上上下下虚报之风极盛,盛到连个守门的老卒也清楚明白到了这份上!真是有意思。 “唉!”老者仰着头,细细看着画像,叹着气,和老卒感叹道:“世道乱喽!你看看,这样年青的伢子,就能凶残成这样!这世道,要乱喽!” “可不是!这南边正打着仗,这北边又要打仗,世道要不太平了,一天比一天不太平!”老卒接过话感慨不已。 李小幺仰头看着写得极白的告示,凝神听着众人的闲话,听了小半刻钟,慢慢往后退了几步,挤出人群。 这告示最后,写的是赏格,举报的赏银五两,活捉了的赏银十两,杀死的也是赏银五两。 李小幺出了城门洞,长长的吐了口气。 五两,算上自己,一人才值一两银子,就是活捉了,也不过二两银子,不过两碟子阿胶枣儿,真是够便宜的!看来,官府也没把他们当回事,不过依例出个告示罢了。 李小幺心里堵闷,十分不爽。 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们杀的,那是被箭射死的,那些箭还在死人身上。 官兵一路追来,明明白白知道大哥他们没箭,而且那种杀矢,管制极严,他们明明白白知道,人不是大哥他们杀的! 他们在太平府,因为是外乡人被保长拿了顶役差,这会儿,又被拎出来顶那个杀神,唉!这世道。 李小幺出了城门洞,跟在紧赶着出城的人群里,左右打量着城门口的摊贩,眼看见一个卖馒头的,忙上前问道:“大叔,馒头还有不?” “有有有,还有七八个呢,小哥要几个?” “都给我吧,兜里有吃的,心里不慌张。” “这位小哥说的真对,可不是这样!我这馒头,一个大钱一个,这会儿要收摊了,您要是都拿了,我看看,一共九个,您给八个大钱就成!多一个算我白送了。” 李小幺低头从口袋里一个个的摸出八个大钱,又点了一遍,递过去。 卖馒头的接了钱,将馒头用桑皮纸包了,递给李小幺。李小幺抱着馒头,随着出城人群急匆匆的步子,往小树林赶回去。 卖馒头的小贩卖光了馒头,愉快的哼着小调,收摊回家了。 李小幺闪进树林,将馒头递给李二槐,细细说了城门洞里告示的事。 李宗梁沉着脸,呆了半晌,突然抱着头蹲在了地上,魏水生急忙跟着蹲下,“大哥!” “都是我没用,害了大家,如今竟被画影缉拿,爹死前一直喊着让我照顾好大家,我!真是没用!”李宗梁用手掌抹着泪,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李二槐正喜笑颜开的拿着个馒头要递给李宗梁,见状忙又塞了回去,抱着馒头蹲在李宗梁面前,“大哥这是什么话,咱谁也没害谁,这事不能怪咱,那人又不是咱们杀的,早知道这样,那时候就不该留手,干脆一古脑儿打死算数!” “不会说话就别说!”李宗贵用脚踢了踢李二槐,蹲下劝李宗梁:“大哥可别这么想,咱们五个,就是亲兄妹也没这么亲的,哪有谁害谁这一说?这是咱们的命,大哥想想,就是没这事,咱们也是逃兵!” “就是就是,要是不逃出来,说不定一场仗下来,就全死了,剩幺妹一个,那幺妹可就惨了。”李二槐这几句倒劝的十分得体。 “二槐说的对,不逃出来,说不定这命就送进去了。”魏水生语调轻松有笑意,显的极不在乎什么画影不画影的。 李小幺推开李二槐,紧挨着李宗梁蹲下,伸手挽着李宗梁的胳膊,弯着眼睛先笑,“二槐哥这回说的对,人家不是常说,福祸相依,这逃出来,就是逃出了咱们五条命,要是不逃出来,咱们指定都活不了!再说了,看这样子,太平府也没有太平了,要是哪天太平府也象宁安城那样被人家屠了,咱们这会儿逃出来,就是逃过了一场大祸!这都是咱们的福气啊!” 魏水生被李小幺说的摇着头,不停的笑。 李二槐被李小幺一句’说的对’夸的,得意的环顾人人,嘿嘿的笑,李宗梁伸手揉着李小幺的头,带泪含笑,“幺妹也会劝人了,咱们这会儿,只怕回不得池州城了,往后,只能背井离乡……” “回不去就不回,咱们干脆一路往东,去南越得了!哪里水土不养人!”李二槐从怀里拿了只馒头出来,一边递给李宗梁,一边满不在乎的说道。 李宗贵伸手从李二槐怀里摸出两只馒头,递给李小幺和魏水生,笑着接过了话:“就是,哪里水土不养人,再说,就没这事,咱们是逃兵,回池州府其实也不合适,倒不如干脆去南越,听说南江城比太平府还热闹,正好看看去!” “二槐和贵子说的对,池州城也罢,太平府也好,都是异乡,跟南江城也没什么区别,咱们村……反正也回不去了。”魏水生接过馒头,说到最后,笑容褪成悲伤,垂下了头,李宗梁重重拍了拍魏水生的肩膀,五个人一时静默下来。 半晌,魏水生强笑着咬了口馒头,含糊说道:“什么大事,吴国也好,南越也好,都没什么打紧,早先,俺们魏家集还是南越的地儿呢,后来才被吴国占了,说起来,我倒是回家了。” “就是!什么吴国、南越的,说不定过两年,吴国还被北平国占了呢!管它呢,只要有口饭吃,有份安稳日子过,管它吴国、南越还是北平,哪儿都行!”李二槐香甜响亮的嚼着馒头,浑不在意的说道。 “二槐哥说的真对!大哥在哪里,哪里就是家!”李小幺急忙接了句,一脸讨好的给李宗梁捶上了肩膀。 李宗梁长叹了口气,伤感的抹了把脸,“也只能这样了,往后这一路上。就是狼潭虎穴,步步都得小心才行,有人家的地方都不能近前,到南越,只怕得走上两三个月,这天又一天比一天冷,唉!” 李小幺歪头看着李宗梁,想了想,有几分迟疑的说道:“大哥,我倒觉得没这么吓人,官府好象并不怎么在意这事,这赏格才五两银子,咱们五个,一个人才合一两银子!也太便宜了!” “你不算!你是添头!”李二槐打断了李小幺的话。 李宗贵’噗’的笑出了声,李小幺转过头,狠狠的剜了李二槐一眼:“好啊,不算我,十两银子,划下来,你就是二百五!” “你算错了,是二两五,不是二百五,哪有那许多!”李二槐赶忙纠正。 李小幺气的呼了口气,不再理会他,只看着李宗梁接着道:“这么便宜的赏格,就是做个样子,官府肯定不会为了咱们多花心思人力,这一路上,只要小心些,不会有大事的。” “小幺说的对,我看也是,这会儿吴国南边跟南越打着仗,北边又要跟梁国打仗,谁有心思管咱们这样的小人小事,不过咱们也别大意了,一路上还是要多加小心,若是有命,象昨天,自然能顺顺利利逃到南越去,若是没命……那也是咱们的命!”魏水生含糊了最后一句话。 李宗贵嘿嘿笑着:“咱们都是大富大贵的命,后头还有大福呢,逃不出去,后头那大福谁去享?啊?二槐你说是不是。” “贵子说得对!咱们往后那都是大富大贵的人!享福的时候都在后头呢!”李二槐满口馒头,点着身子赞同。 魏水生从李二槐怀里又拿了个馒头出来,一边咬,一边笑道:“就这件事,就有咱们的福份在里头,那画像上,只画得咱们三个象,贵子画的就不像,这个,不就是老天给咱们留的那一线?” 李宗梁被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心情渐渐舒缓放松下来,一边咬着馒头,一边看着魏水生商量道:“吃了饭,咱们就在这林子里歇半宿,明天寅正就启程赶路。往后,咱们走小路,别往村镇里去,也不能往有人的地方去,买吃食什么的,就让小幺和贵子去,小幺。”李宗梁转头叫着李小幺问道:“贵子那画像,真认不出来?” “肯定认不出来,连我看着都不像。”李小幺肯定的答道。 第十七章 行要有车 李宗梁舒了口气,魏水生拧着眉头想了想,看着李宗梁商量道:“我看,明天也别那么早启程,咱们得添几件厚衣裳,昨晚上就冷得透骨,万一冻病了,这麻烦就大了,小幺身子又弱,可不象咱们几个。再说,这往南越去的路,咱们也不熟,还得打听打听,我看,明天让小幺和贵子进趟城,添些衣裳吃食,再打听打听往南越去的路,贵子和小幺都机灵的很,你说呢?” 李宗梁咬着馒头,仔细想了想,慢慢点了下头:“还是你想的周到,那咱们今晚上就好好睡一夜,明天让小幺和贵子进趟城,荷包里的银子前儿都打点那几个官兵了?还有余下没有?” “一个钱也没了,你们两个身上还有钱没有?”魏水生眉头紧皱成团,转头看着贵子和李二槐问道,两人一齐摇着头。 李小幺弯着眼睛眯眯笑着,得意洋洋的抬手拍着李二槐身上挂着的褡裢,“这里头,有的是银子!我一共攒了六两银子八十个大钱,都在这里头呢!走的时候,沈阿婆又给了我三两多银子,足够咱们用的了!” 李二槐咧嘴笑着,冲着李小幺伸出拇指:“我就说,幺妹就是……” “二槐哥你吃馒头!别说话!”李小幺将手里的馒头塞到李二槐嘴里,把他的话堵了回去。 李宗梁和魏水生同时长舒了一口气,李宗梁心情轻松之下,点着李小幺,又笑又纳闷的和魏水生说话:“小幺怎么攒了这么多钱?六两银子八十个大钱!比我们三个挣得还多不少!” 李小幺得意的抬起了下巴:“那是啊!我是李小夭么!” ……………… 第二天,天边刚刚泛起丝鱼肚白,李小幺就打着喷嚏,寒森森的在李宗梁怀里睁开眼睛,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睡着,刚睡沉就得冻醒,他们不敢生火取暖,这样深秋的寒夜里,真是冻得死人! 李小幺在林子里跑来跑去的暖着身子,看看时候差不多了,李宗贵背了褡裢,和李小幺一起,闪出林子,汇入早起进城的人群中,往城门赶去。 城门洞里,李小幺拉住李宗贵,指着告示和画像给他看,守门的老卒不耐烦的推着李宗贵的肩膀:“别看了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不是你们能挣的银子,年青伢子安份点!赶紧赶紧,办完了事赶紧回家安份呆着!” 李小幺冲李宗贵吐了吐舌头,李宗贵满脸喜悦的冲李小幺挤挤眼睛,两个人脚步轻快的穿过城门,先找了家钱庄,一两银子换了一贯大钱,李宗贵小心的装好钱,两人决定先找间旧衣铺子买衣服,新衣服太贵,再说也太招眼,还是买旧衣服划算。 可没走几步,就发现这和县虽小,却热闹得不堪。 大清早,这街上就人挤人,挤得几乎走不动路,李小幺紧紧揪着李宗贵,一边左右转头打量着两旁的店铺,一边嘟嘟嚷嚷的抱怨:“这里怎么这么多人?这和县,倒比太平府还热闹!” “这伢子是太平府来的?是走亲戚还是路过?今天和县逢大集,一个月就两趟大集,哪能不热闹!平日里可没这么多人。”旁边一个脸色黎黑的老者背着手,一边随着人流往前走,一边笑着接过了李小幺的话。 李小幺吓了一跳,忙连连点着头,却不敢接话,她这是大意了,哪能说出太平府三个字来了。 李宗贵回过头,客气的回道:“路过的,和弟弟陪母亲到太平府看亲戚,我弟弟头一趟出远门,看什么都新鲜。” “那是,小伢子头一趟出门,最是爱到处看个热闹,今天还真让他赶上了,这伢子,生得真是好,象大户人家读书的公子。”老者笑着打量着李小幺,连声夸赞。 李小幺陪着笑,和李宗贵两个,不动声色往旁边挤,仿佛被人群挤着,片刻功夫就远离了老者。 李小幺不敢再多话,两人闷声不响的又挤过两条街,在一个角落里站住,李小幺烦恼的喘着气,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连叹了好口气,低低抱怨:“真是不巧,赶上什么大集!” “可不能算不巧,是巧了,这大集上,摆摊卖旧东西的比平时多得多,也便宜的多,你路上不是说想买辆车,我刚才仔细想过了,你说的有道理,那车虽说贵,可细想想,还真是用处极多,一来再赶路,就不用背着你了,你坐车就行,二来也能多买点吃食带上,咱们去车马行看看去?”李宗贵挨着李小幺,低声说道。 “好啊!”李小幺立刻兴奋了。 有辆车,那这一路上,可就便当的多了,再去买个红泥小炉,铁锅铜壶什么的,一路上,至少热茶热饭能时时吃上了,再说,躺在车上睡觉,好歹比在大哥背上睡得舒服吧! 两人顺着指引,一路挤到西城车马行,车马行里热闹非常,李宗贵掂起脚尖找到方位,拉着李小幺,往一堆独轮车挤过去。李小幺跟着李宗贵,好奇的看着那一堆木头车子,都是一个样子:中间鼓起个独轮、两条突出来一尺多宽的木格檐子,一个挨一个,也就是在大小上有一点差别。 李小幺拉了拉李宗贵,奇怪的问道:“你看这个做什么?” “咦?你不是要买个车子?”李宗贵更加奇怪的回问道,李小幺一口气闷在胸口,指着独轮车,闷了半晌才说出话来:“不是这个车子,我说的是又能坐人又能装东西的车子!” “这个车子就是也能坐人,也能装东西,你说的不是这个车子,那是什么车子?”李宗贵大睁着双眼,一脸纳闷。 李小幺闷闷的吐了口气,转过身四下寻找,她说不清,得指给他看。 转了半圈,一眼就看到辆崭新的棕盖桐油犊车,忙指给李宗贵看:“那,是那种车子,就是那个!” 李宗贵顺着李小幺的手指看向那辆油亮崭新的棕盖桐油车,连眨了好几下眼,一下子笑出了声,伸手拍着李小幺的脑袋:“小幺,那个车么,等哥发了财,再给你买吧。” 说着,拉着李小幺就要往独轮车堆里走,李小幺一把拉住他:“早先在咱们干活的地方,我问过郑掌柜这车价,咱们不买新的,买辆旧的,能买得起,去看看吧,这里肯定比咱们原先干活的地方东西便宜,去看看!贵子哥,去看看!” 李小幺拖着李宗贵一定要去看看,李宗贵烦恼的揉着额头,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拉着李小幺,往那片明显清冷的多的多的地方兜过去。 在一片新旧不一的犊车、轿子中,一头身上已经零零落落长着些白眼毛的老青驴和一辆破旧不堪的棕盖犊车,显得十分苍凉寥落的立在一个角落里,老青驴旁边,蹲着个头发凌乱的中年男子,正慢慢啃着手里干硬的黑窝头。 李小幺示意李宗贵,李宗贵拉着李小幺,退到旁边没人的地方,拧着眉头低声劝:“小幺,这车和驴,再便宜也得五六两银子,咱们统共就这些银子,到南江城还得走上两三个月,小幺,咱不要车了,啊?哥背着你走,保证不让你累着,走吧,咱去买别的。” “贵子哥,你听我说,咱们得走两三个月,这往后就是越走越冷,咱们还得净拣着偏僻的路走,这一路上,肯定不能投村靠店,要是有了这车,你和大哥他们也能少吃些苦头,再说,真要是路上碰到……啊什么的,一上了车,人家就看不到了。 有了车,咱们再买了炉子、锅,还有炭,这一路上,不管在哪儿,咱们就都能吃上热饭热汤了。贵子哥,你说是不是?”李小幺摇着李宗贵的袖子,低声软语的连求带劝。 李宗贵被李小幺说的有些心动。 李小幺趁热打铁:“我也是心疼哥哥,再说,一直这么赶路,要是累病、冻病个一个两个的,那可怎么办?与其把银子花在吃药上,倒不如买下这车子,贵子哥,你说是不是?” 李宗贵转头盯着那破车老驴看了好一会儿,咬了咬牙,看着李小幺低声道:“你说的倒也在理儿,咱们去问问,若是五两银子能成,就买,若不成,就算了,成不?” “行!”李小幺答应的十分干脆。 两人兜了个圈子,转到老驴破车前,围着转了半圈,旁边蹲着的中年男子忙握着黑窝头站起来,不停的弯腰,客气的有点儿谄媚的招呼不停,“两位小哥,这驴老是老了,可脾气好,再干个三五年都成!指定成!” “这驴都老成这样了,脾气能不好么,就是不好,也没力气发脾气了。”李小幺嘀咕了一句,李宗贵笑着拍了拍她:“小幺别瞎说!” 李宗贵说着话,转头看着中年男子问道:“是您的车和驴?多少钱?” “六贯……不不,五贯!五贯半!”中年男子十分不确定的伸出手掌,又缩了根手指回去,缩回去,又伸出来,含糊不定的说着价。 第十八章 一路平安 李小幺弯着眼睛,从心底笑开了花。 李宗贵一脸的未置可否,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松开李小幺的手,拧着眉头,先围着老驴转了一圈,伸手挑着老青驴身上的白眼毛不停的摇头。 再转到那辆破棕盖犊车前,弯腰仔细看:“这车还能用不?看这样子,只怕一动就得散架!” “小哥你看,这驴老是老了,可还不算老,再干个三年五年指定成。这车,结实!车结实着呢,结实得很,你看,结实的很!”中年男子紧张的看着李宗贵,听到李宗贵挑剔车,忙抬脚用力踢在一侧车轮子上,以示意给李宗贵看,这车子还结实着呢! 李宗贵却不看结实的车轮车架,拧着眉头,仰头只盯着被晃得摇摇欲坠的棕盖,中年男子顺着李宗贵的目光,声音顿时矮了下去:“小哥,这青驴,一直在俺手里喂着,真是头好牲口,俺不骗你。这车,小哥您看,一水上好的槐木,这里头还包着铜皮,原来是俺们东家自己用的车子。小哥,真不能再便宜了,五贯,五贯钱,小哥您给五贯就成,真不能再少了!”中年男子殷切的看着李宗贵。 李小幺看着中年男子,心里酸酸的不忍心再看着李宗贵砍价,带着笑问中年男子:“这位大叔以前是赶车的?要卖了这个换新车了?” “不是,俺是在离这七十里外的孙家骡马场干长活的,这不是要打仗了,骡马场的马和骡子都让官府征走了,主家干脆散了骡马场,搬到这和县住下了,我干了大半年的活,就分了这一头青驴一辆车,这驴和车,拉回家也没用,只好卖了,好歹带几个钱回家。”中年男子苦哈哈的说道。 李小幺被他说的心里一阵接一阵泛酸软,拉了拉李宗贵,低低道:“算了,五贯就五贯吧。” 李宗贵紧拧着眉头,转头看着中年男子,干脆中带着十分的无奈:“我幺弟既然说了,五贯就五贯吧,不过!” 中年男子紧张的盯着李宗贵,等着他这个‘不过’,李宗贵指着棕盖:“这车盖烂的没法用了,大叔也知道,这样的车子,没有车盖,还不如推辆独轮车呢,看您这样子,也是个干活的好把式,您要是能把这车盖给我修好了,这车和驴,我就买了。” 中年男子抬头看着棕盖,为难的搓着手:“这位小哥,修倒是容易得很,就是得有东西,这棕盖……是没法用了,得换个新的才成,小哥,这棕盖?” 李小幺拉了拉李宗贵,低低的说道:“咱们买吧,让大叔帮着修好就行。” 中年男子大喜,急忙接过话:“两位小哥放心,只要有东西,指定修得好!就是现做辆新车出来都容易!” 李宗贵冲李小幺翻了个白眼,气的呼了口气,倒也不好再多说。 三个人到车行里交割了银子,又在旁边买了两张棕棚。 中年男人进去车行借了工具,干脆将车掀倒在地上,极利落的换了棕盖,又将车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细细查看修整了一遍,自己摸了几个大钱出来,买了块猪油,将车轮各处抹了个遍,这才扶起车子,笑道:“小哥就放心用吧,这车,就是看着不光鲜,可正经是辆好车!结实耐用着很!那两块旧棕棚,我给垫在车上头了,虽说不好看,可实用,冬天车子里能暖和不少,夏天也晒不透。” 李宗贵和中年男子一起扶起车子,中年男子帮两人套好车,叹着气,依依不舍的拍了拍老青驴,将脸贴在老青驴脸上蹭了蹭,又跟李宗贵翻来覆去的交待了一大通老青驴的习性,嘱咐两人可千万别亏待了这老驴。 眼看着李小幺坐在车前晃着腿,李宗贵牵着驴走远了,才按了按贴胸放着的银子,转身离开了。 李宗贵和李小幺赶着车,又去买了几件干净的旧衣服和几床旧被褥,买了一个红泥炉、一袋炭、铁锅、铜壶和几只大碗等等杂物,又买了些炊饼、锅盔,买了十来斤米,一大包咸菜,一包盐…… 再找了家脚夫行细细打听了往南越去的路,这才赶着车,悠悠哉哉的出了城,往小树林赶回去。 李二槐藏在一棵大树后,早就望眼欲穿。昨晚上的馒头连早上都没撑到,这都快中午了,饿得前心贴后背,心里发慌。 远远的,看着一头老驴拉着辆车,慢慢腾腾朝林子过来,车前一左一右坐着的,怎么看怎么象贵子和小幺! “大哥快过来!看看!那是小幺和贵子不?”李二槐不停的眨巴着眼,招手叫李宗梁。 李宗梁和魏水生一跃而起,藏在树后往林子外看。 李小幺坐在车上,自自在在的晃着腿,正冲着林子挥手,李宗贵已经跳下了车,牵着老青驴,往树林里进来。 李二槐半张着嘴、大睁着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车子和车上坐着的李小幺。 李宗梁抬手抚着额头,看着满脸得意的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魏水生瞪着李小幺,一口断定:“这肯定是小幺的主意!” “嗯!”李小幺得意的点着头,跳下车,移开车厢门,抱着个桑皮纸包出来,先捧到了李二槐面前:“二槐哥肯定饿坏了,这是和县的锅盔饼,还有炊饼,你先拿着,车上还有咸菜,人不吃盐可不行,没有力气!” 李宗梁指着驴子和车,转头看着李宗贵问道:“这得多少钱?你把银子都买了这个?” “没全用光,还留了三两多银子,这车和驴,一共五两银子,换了个棕盖,花了一百二十个大钱,又一人买了件长袄,买了三床被子,两床褥子,小幺又买了只红泥炉,一口铁锅,一只红铜茶壶,三个碗,小幺本来要买五个,我说三个就够了,还有一袋子炭,还有锅盔、炊饼、咸菜,还有十斤米,都堆在车上,小幺还想买个红铜手炉,我没让买。”李宗贵掰着手指头,一一细说。 魏水生和李二槐围着车子转着两圈。 魏水生伸手掀起车帘,探头往里面看了看,回头看着目瞪口呆的李宗梁,长叹了一口气:“我看哪,咱家小幺不但挣钱的本事大,这花钱的本事,也厉害的很,看这气势,往后啊,咱们家小幺,那才是真正大福大贵的命!” 李二槐站到李宗梁身旁,看看沉着脸的李宗梁,又看看被李宗梁盯得一个劲儿往旁边躲闪的李小幺,手里拿着只炊饼,不知道是递给李宗梁好,还是暂时别递的好。 李小幺嘿嘿笑着,不敢直接往李宗梁身边凑,先小心的挪到李二槐身边,从李二槐手里拿过那只炊饼,一脸讨好的递给李宗梁:“大哥你尝尝这炊饼,比太平府胡饼坊里做的还好吃。” 李宗梁没有接饼,只沉着脸盯着李小幺,李二槐挤眉弄眼的示意着魏水生救场。 李小幺双手捧着饼,一步一寸蹭到李宗梁面前,可怜兮兮的讨好:“大哥昨晚上就吃了一个馒头,肯定饿坏了,先吃饼,吃饱了才有气力教训小幺,大哥您先吃。” 魏水生接过李小幺手里的炊饼塞到李宗梁手里,笑得说不出话,只推着李宗梁,又笑了好一会儿,才劝得出话,“是小幺想的周到,这样也好,有了这车,咱们一路上也能少吃些苦头。 万一路上真避不开人,也能到车上躲一躲,不全是坏事。昨晚上我也想着要是能有辆车就好了。没想到这两个小的,倒还真有本事,五两银子就买了头老驴还带辆车,这要是在太平府,十两银子也买不来,这车这驴,咱们用一路,到了南江城倒手卖了,说不定还能多再赚几两银子。” “就是就是!水生说的对!说的太对了!”李二槐赶紧帮腔。 李宗梁一手接过饼,一只手敲着李小幺的额头训斥:“这回就算了,下次有什么打算,得先跟大家商量了,再这么自作主张,我就……就……” 李宗梁一时想不出怎么处置李小幺才好,李小幺忙替他接下去:“就罚我一天不准吃饭!” “我和小幺也是路上才想起来这事,再回来商量怕来不及。”李宗贵总算敢插句话解释分辩一句。 魏水生瞄了他一眼,伸手揉着李小幺的头,“下次不能这样了,你昨晚上就打着这主意了吧?” 李小幺目光躲闪,干脆指着车子岔开了话题:“这会儿不早了,有了车,咱们现在就上路,走一段夜路,赶紧走吧,在这儿呆的时候太长容易出事。” 魏水生笑着摇头叹气,从李二槐怀里拿了只炊饼,一这咬着,一边看着李宗贵问道:“去南越的路问了?” “嗯,仔细问好了,一路往西偏北走,先奔信阳,然后奔郑城,过了郑城,再走上一两天,就是南越国了。” “走吧,先上路,一边走一边说吧。”李宗梁上前挽起老青驴的缰绳说道。 第十九章 做人的规矩 “大哥还是先上车,这里离和县太近,路上人多,万一让人看见,麻烦就大了。”李宗贵上前接过缰绳。 李宗梁答应了,和魏水生、李二槐三人挤到车上。 李小幺怕把这头七老八十的老青驴累趴下,不敢再坐到车上,和李宗贵一起,牵着驴,咬着炊饼,一路往信阳方向去了。 走了小半个时辰,路上行人稀少得老远也看不到一个了,李宗梁三个人下了车,李二槐牵着驴,李小幺坐在车厢门口,晃着腿,听几个哥哥说话。 “还有没有别的路?最好别走郑城。”魏水生一脸忧虑,看着李宗贵问了句。 李宗贵转头看向李宗梁,“说是如今只能这么走,原来一路往西南,往南越最便当,可如今南边打着仗,从黔州往北一路又都隔着大山,等咱们赶到,正好是大雪封山的时候,根本过不去,只能往北走,从郑城过去。” “郑城挨着南越、梁和北平,这会儿北平和梁国已经打起来了,再过一两个月,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儿。”魏水生皱着眉头,十分担忧。 “连太平府都不太平了,哪还有太平的地方?乱了还好呢,趁着乱,咱们正好偷偷溜过去,反正大哥、水生哥功夫都好,咱们不怕打架!”李小幺甩着腿笑道。 “你二槐哥功夫也好得很呢!”李二槐见李小幺没提他,赶紧回头提醒。 李宗梁抬手敲在李小幺头上,“还偷偷溜,你看看你,这逃难逃得跟游春一样!” 李小幺缩了缩头,嘿嘿笑着没敢再多话。 走了两三天,出了和县,进了应县县城。 李宗梁几个卸下车,找了处隐蔽地儿躲着,李小幺和李宗贵牵着老青驴进了应县。 两个人谨慎的兜着圈子,查看了应县四门,那一溜五张的画影告示,四个门,竟然一张也没有! 李小幺凑过去,和守门的老卒说了半天话,问下来,原来这应县,压根就不知道什么有人杀太平府官兵的这样的事,告示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那老卒还说李小幺瞎说,谁敢杀太平府上军? 李小幺和李宗贵一口长气松下来。原来那告示只发到了和县,看来官府还真是没把他们这点子事放到眼里,随便发个告示应付一下就算过去了。 两个人心情好极了,在应县逛了一圈,买了吃食咸菜,又买了一袋子米,临近城门,旁边卤肉铺子里,刚出锅的红卤猪头肉散发着极其诱人的香味。 李宗贵’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这些天,他们天天都是咸菜大饼,这猪肉的香味闻起来,简直让人想把舌头咬下来。 李小幺也咽了口口水,伸长脖子看着那锅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猪头肉,捅了捅李宗贵,低声建议道:“咱们到这里,也算是那个出来了,连告示都没了,要不,买两斤猪头肉回去,总要庆贺庆贺!” 李宗贵顿住脚步,咽了口口水,看着李小幺,却说不,却咧嘴笑起来,点了点头:“说的也是,那别多卖,省得大哥说,一斤吧,尝一尝味儿就行!” “两斤!再少了,二槐哥连味都尝不出来!”李小幺一边说着,已经站到了卤肉锅前,一只手从李宗贵背着的褡裢里掏着钱,一只手指指点点,让掌柜切猪头肉。 既没了告示又吃了肉,五个人心情大好,一路上虽说还是小心翼翼,可到底心里放松多了,夜里睡觉也能睡安稳了。 又走了大半个月,这一路下来,竟然连半张告示也没再看到过了。几个人心情更加轻松愉快,遇到城镇,开始轮流进城采买东西、打听消息。 轻轻松松走了一个多月,路上,远远的能看到行动中的大军的时候越来越多,开始是偶尔看到一回两回,到后来,几乎是天天都能看到了。 几个人胆颤心惊,不敢再走大路,重新又走回了乡间偏僻小路。 走了两个来月,刚过了唐县,从半夜起,就下起鹅毛大雪。 路过一个镇子时,魏水生和李宗贵去买了两袋子炭,又给老青驴买了一袋子豆饼,背到车上放着。 李小幺窝在车里,守着红泥小炉,其余几个人轮流上车歇着,在大雪中艰难的继续前行。 已经是十一月底,临近腊月,这样的大雪天里,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行人倒也轻松。 路上,李宗贵碰巧打了只傻乎乎的狍子,几个人那天晚上竟然还寻到了间破祠堂。 李二槐给老青驴找了处背风的角落卧着,喂了渗了豆饼的干草料,李宗梁提着枪,到周围巡查了一遍。李宗贵兴致勃勃的烤着狍子肉,魏水生架起铁锅,煮着米粥,李小幺缩在火堆旁,烤着火等吃。 几个人热热闹闹的吃了饭,烤着火,说了好一会儿话,算着行程,再有个十几天就能进到南越境内了,只觉得心里越发的轻松愉快。 歇了一夜,第二天,雪虽说小了不少,可还是飘洒飞舞停不下来,路上积了一尺多厚的雪,几乎看不到路在哪里。 几个人吃了早饭,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出了破祠堂,赶着车上路。 路上果然已经走过了几拨行人,踩出了脚印、车印,几个人顺着脚印、车印,一路往郑城方向赶去。 中午没能找到歇脚的地方,几个人除了停下来喂了几次老青驴,干脆不再歇脚,从午后一直走到傍晚时分,一路上几乎没再看到过人。 临近傍晚,雪渐渐停了,远处通红的圆太阳在地平线上露出半边脸,冷漠的窥着世间。 前面不远,一辆车侧翻在路边沟里,一只车轮子留在路中间。 车子旁边,一个中年长工模样的人束手无策的围着车子转着圈,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戴着皮帽子,穿着厚厚的棉长袍,站在路中间的车轮子上,牵着匹大青走骡,脸冻的通红,焦急的看着中年长工和倒在沟里的车子。 魏水生和李宗梁停住,车子也跟着顿住,李小幺急忙从车里伸出头,顺着李宗梁的目光看向前面。 李宗梁示意李宗贵牵着老青驴,自己和魏水生、李二槐走了过去,李小幺急忙穿上鞋子,跳下车,跟上去看热闹。 围着车子乱转的中年长工长舒了一口气,急忙奔着三人过来,站在车轮上的男孩子也松了口气,咧开嘴笑了起来。 李宗梁和中年长工客气了几句,和魏水生一起围着倒在沟里的车子看了一圈,几个人先把车上五只箱子抬到路上,看着车子,也是束手无策,那车的车轴从正中断开,这车无论如何也没法再用了。 四人一起用力将车子抬回路上,放在路边不碍事的地方。 中年长工难为的看着路上堆着的那五个又大又沉的箱子,瞄着李宗贵牵着的驴和车子,陪着笑商量:“几位小哥,这位是我们家少爷,我们东家就住在前面村子里,几位小哥,您看,能不能搭您的车子,送一送,我们东家必定厚谢几位,我们东家是读书人,从前也做过官的。再说这天也晚了,几位小哥也正好到我们村上住一晚,明天一早再上路。” 李小幺跟在魏水生后面,听了中年长工的话,心里苦笑不已。 你们东家若是个大字不识的土老财,也许还能送送,又是识字又做过官的人家可去不得,做官的人都看邸报,这画影辑拿的事,邸抄上肯定有,说不定正好看过他们的画影图,正好认得,他们这一群逃犯,岂不是送上门了! 李小幺拉了拉李宗梁,低低道:“大哥,咱们还得赶路呢,哪有空给他们送箱子,他家,可是读书识字,当过官的,家里人肯定一会儿就找过来了,咱们走吧。” 魏水生皱着眉头,拉着李宗梁往后退了几步,扫了眼一脸哀求的中年长工和满眼期待的小男孩,语调犹豫,“虽说……可小幺说的也对,就是帮,也得小心点,最好别去他们村,他们是官家。” “不是不帮,是没法帮!”李小幺急忙紧跟了一句。 李二槐袖着手,浑不在意的听着大家的商量,他不操这样的心,反正他听大哥的。 李宗梁转头看着地平线上残余的几缕落日余晖,又转头扫过四周的空旷寂静,和不远处黑森森的山脉林地,低着头思量了片刻,抬头看着魏水生,低声道:“不能不帮,昨晚上咱们就听了一夜的狼嚎,有几只都冲到祠堂边上了,这边离山里更近,只怕一落黑就有狼群猛兽出入,这是关着人命的事,不能不帮。” “大哥等等!”李小幺眯着眼睛瞄着远处村子里的缕缕炊烟,踩着积雪往前紧走了几步,看着中年长工问道:“你们东家是不是就住在那边村子里?走过去也就小半个时辰?” “是是是,就是那里,走走就到!近得很,就走走就到!”长工带着惊喜,急忙答道。 李小幺抿嘴笑着,转身回来,拉着李宗梁,低声说道:“大哥你听到了吧,他们走走就回去了,不过念着东西罢了,咱们不能为了替他们护那几箱东西,把自己搭进去!” 第二十章 明理的先生 李小幺看着眉头紧拧的李宗梁,伸手拉上李二槐:“二槐哥,走,咱们跟他说去!” 魏水生看着李宗梁,没有说话。 李二槐跟着李小幺,走到中年长工和小男孩面前,李小幺看着长工,眯眼笑道:“你们家那么近,走走就到了,再说你们还有这么好一头大青骡,赶紧骑着骡子回去吧,这东西先放这里,又没人偷。就算有人偷了,钱财不过身外之物,保全了人才最要紧。你们少爷总比这几箱东西要紧吧,我们有急事,正着急赶路,帮你们抬这半天车车,已经耽误时辰了,可帮不了你们太多!” 说完,不等中年长工答话,拉着李二槐就往回走。 站在车轮上的小男孩叫了起来:“不行!这箱子里全是书,一本也不能丢!人死了书也不能丢,这是父亲说的,保财叔回去叫人,我在这里看着!” 李小幺恼怒的呼了几口粗气,转回身,叉着腰,指着小男孩正要训斥,李宗梁从后面拉住了她,“小幺,这法子不行,从这里走到那个村子,至少小半个时辰。这雪又深,就是骑骡子也走不快。 你看看,这天已经快黑了,他们一老一小,哪怕遇到一只狼,都对付不了。算了,别多说了,赶紧把箱子抬到咱们车上,送他们回去,爹说过,这做人有做人的规矩,见死不救的事不能做!二槐,赶紧,去抬箱子!” 李二槐干脆的答应一声,招手示意李宗贵把车子拉过来,自己几步奔过去,和中年长工一起抬起箱子。 李小幺气得简直要跳起脚来,可看着一脸严肃的李宗梁,到底没敢跳起来,双手抱在胸前,气哼哼的大声嘀咕:“咱们那头老驴,老成那样,哪里拉得动这少爷的几大箱子书!” “没事没事,用这头大青走骡,可不能累着这位小哥的驴!”中年长工陪着一脸笑,急忙乐哈哈的接话。 李小幺斜了他一个白眼,趟着雪挪到魏水生身边,拉了拉他,魏水生忙放下箱子,跟着李小幺退到车子后边,李小幺瞄着长工和小男孩,低低道:“这送过去,今晚就只好在他们家歇下。咱们要是坚持要走,必定令人生疑,再说,这附近也没地方好去。等会儿进了村子,得留心记好进村出村的路,嗯,最好,把那个奶娃娃扣在咱们手里。” 李小幺示意小男孩,魏水生低头看着李小幺,轻轻揉了揉李小幺的头,带着丝似有似无的苦意,低声道:“幺妹想得太多了,人心都是肉长的,没那么坏,你放心。再说,这里离南越不远,穷乡僻壤的,哪能那么巧,碰到户人家,就能认出咱们?退一万步,真要是碰到恩将仇报的恶人,有几个哥哥呢,大不了杀一条血路出来,你放心。” 魏水生顿了顿,声调里透着浓浓的伤感,接着道:“要不是师父心善,哪有我们兄弟,幺妹,人不能见死不救。” 李小幺被魏水生说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只能垂着眼帘点头。 装好箱子换好走骡,刚走了没几步,天就黑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长工高举着气死风灯,在前头引路,李宗贵牵着老青驴紧跟其后,李二槐牵着大青走骡拉着车,李小幺和小男孩坐在车上,扭着头互不理睬,李宗梁和魏水生从车上抽出长枪,提在手里,一左一右跟在车旁,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一路上,除了捅死了几条狼,倒没再遇到别的猛兽,算是平平安安的进了村。 一进村,李小幺就泛上来了一肚皮的狐疑,眼珠转了半转,伸手捅了捅小男孩,大声问道:“你真是少爷?你这么晚还没到家,家里人就不担心?也不让人出来找找你?难道算准了你要遇到我们,会保着你回家啊?” 魏水生脚下一顿,警惕的看着四周,凝神等着小男孩的回答。 没等小男孩说话,前头长工有些不自在的笑着接过了话:“家里不知道少爷今天回来,我今天一早赶到城里接少爷,老爷吩咐今天不要赶着回来,明天吃了早饭再动身,到家也就是未正前后,是少爷急着要赶回来,都怪我,也想着赶紧回来,就应下了,这要不是遇到你们几位贵人,就成了这几只狼嘴里的血食了……哎!长发!长发!是我!少爷回来了!” 中年长工看见不远处一个提着灯笼的年青人过来,急忙挥着手扬声大叫,长发提着灯笼跑过来,举起来照了照,急忙转身往门口高挂着大红灯笼的大院子奔去,一边奔一边高叫:“老爷,太太,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几个长工涌出来,卸了门槛,车子进了院子。 院子四周挂着大红灯笼,将阔大的院子照得温暖通明。 李小幺跳下车子,紧挨魏水生站着,小男孩冲李小幺示威般抬了抬下巴,大声指挥着众长工从车子里往下搬箱子,用力展示自己的少爷身份。 月亮门内一片脚步声,几支灯笼从内院疾行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中等个,面容安祥的中年男子步子虽急,却不显慌张的走进院子,伸手拉起长揖见礼的儿子。 中年长工迎着中年男子,连连长揖连谢罪带介绍:“老爷,都是小的糊涂,光想着今天能赶回来,偏路上车轴断了,要不是这几位壮士送少爷回来,小的和少爷差点……喂了狼,都是小的糊涂!” “没事就好,下去歇着吧。”中年男子温言打发了中年长工,转过身,带着儿子走到李宗梁等人面前,抱拳拱手致谢:“多谢几位壮士,鄙姓范,范大立,请问几位壮士贵姓?” “范先生有礼,不敢当,免贵姓木,这是四个弟弟……” 李宗梁和范先生一来一往,拱手客气了几句,你恭我让的进了前院客厅。 不大会儿,几个长工送了热水、热茶、热饭、热菜和一大壶烫在滚水里的白酒进来。 范先生热情的招呼五人,李小幺看着紧盯着酒壶,垂涎欲滴的李二槐,抬起脚,狠狠的踩在了李二槐脚上,李二槐咧了咧嘴,赶紧转过头,不敢再盯着酒壶。 李宗梁推开酒壶客气道:“多谢先生好意,父亲有教导,出门在外不能饮酒,父命不敢违。” 范先生倒不坚持,笑呵呵的示意长工收了酒壶,招呼五人吃饭吃菜。 李小幺满腹心思,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范先生的话语和神情上,吃了个食不知味。 李宗梁、魏水生怀着警惕,一边吃一边和范先生说着话,李宗贵瞄着李小幺和魏水生,也跟着警觉的支起了耳朵,只有李二槐,没心没肺的吃了个痛快淋漓! 吃了饭,范先生将五人安置在外院最靠外的三间客房里。 客房内早就生好了暖炉,烧得三间屋里温暖如春,暖窠里备着茶水,床上铺着干净松软的被褥。 李宗梁谢了范先生,送他离了客房回去,闪在门内,隔着门缝看着他进了内院,才转身低声吩咐:“不能轻心,咱们还是一替一个时辰守着。” “嗯,还是老规矩,大哥守头一岗,然后是我。”魏水生答道,李二槐打了个饱嗝,不停的点头:“我听大哥的。” 李小幺挑了最外面的床,打着呵欠爬进被窝,片刻功夫就睡着了,这守夜没她的事,再说,这会儿她再操心也没用了,要有事就是打架的事,打架有大哥他们呢。 一夜平安,第二天,第一缕曙光刚刚透出天际,李宗梁和李二槐已经出了门,牵了老青驴出来,收拾整顿车子,准备启程上路。 李小幺打着呵欠,艰难的爬出暖和舒适无比的被窝,穿了长袄,将暖炉里的热水倒出来漱了口,洗了手脸,最后一个出了客房门。 范先生已经进到院子里,带着几个长工,送了热粥、馒头、素包、肉包和几碟子拌了香油的咸菜过来,招呼李宗梁等人吃了饭。一个长工牵了昨天那头铁青大走骡出来,范先生笑容温和,指着走骡,“这头骡子给你们用吧,好歹比那头老驴强些,自这里往南越的路不好走,有了这头健壮些的骡子,路上也能便当许多。” 李宗梁呆住了,片刻反应过来,急忙摆着手推辞:“先生太客气了,这可不行,这头走骡,少说也值七八十两银子,无论如何不敢收!” 范先生目光扫过远处忙碌着的长工,带着丝丝明了的笑,走近一步,压低了声音,“唉,带上吧,再往前就是郑城,虽说很快就能进南越地界,可这越是快到了,就越容易出事。这头健骡,跑起来不比马慢多少,真有点什么事,也许还能顶点用,我家里虽不济,一头骡子还是送得起的。几位都是心善有福之人,也算我跟各位留份交情,以后咱们再见面时,说不定就是我要仰仗各位了!” 李宗梁又惊又怔,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赶紧转头看向魏水生等人,李二槐和李宗贵,正四只眼睛盯在铁青大走骡身上,看的移不开眼,魏水生看着李宗梁,迟疑不定:“这是范先生的好意……” 第二十一章 此寇非寇 李小幺仿佛刚认识一般看着范先生,他认出了他们……肯定是昨天一到就认出来了,她居然没看出来,这老先生心机挺深么,让他们住在离门口最近,最方便逃跑的地方,是要安他们的心…… 聪明人! “大哥,收下吧,这是先生一片好意。”李小幺先看了眼魏水生。 魏水生冲李宗梁点了点头。 “那好。”李宗梁冲着范先生抱拳长揖到底,“先生好意,我兄弟就不多推辞了,日后若再有相见之日,若有机会,必定厚报先生今日之馈赠。” “这就对了。”范先生舒了口气,笑起来。 长工又拿了馒头,十几斤熟咸肉,几大包咸菜,喂骡子的豆饼,直装了几乎一车,又让人取了两张狼皮过来,“昨天几位壮士打的那几头狼,我让人剥好了皮,可现鞘是来不及了,家里现只有这两张狼皮,余下四张,就算偏了我了!” “先生客气了,就这两张也不必!”李宗梁急忙推辞,可到底还是收下了这两张鞘好的狼皮,铺到了车子里。 几个人收拾停当,辞了范先生出来。 李二槐兴奋的挽上铁青走骡,从李宗贵手里抢过牵着,李小幺坐在车上,和老青驴挥手告别,出了村子,一路往郑城方向赶去。 有了这头极其健壮神俊的大青骡,大家总算敢放开胆子坐到车上歇着了,除了李小幺,其余四人轮流牵着骡子赶路。 又走了八九天,一边走一边打听,离郑城只有两三天路程了,几个人又是紧张又是兴奋,更不敢大意,远远绕开那些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的连片军营,挑着偏僻的路往郑城赶。 午后,惨淡的阳光照着大地,郑城东南,连云山脉笔架东山的一片乱石后,蹲着十几个衣衫褴褛、年龄不一的男子,每个男子手里都握着根木棍,木棍长短粗细不一,有的木棍上面的树皮还没剥干净,十几双眼睛齐齐盯着趴在最前面、正往山下张望的两人。 最前面的两人一男一女,男的身材不高,骨架粗壮,虽瘦却显得极其壮实,脸圆得象只锅盔,眼睛也是滴溜圆,眉毛又粗又短,嘴唇厚的往外嘟出来,仿佛一直用力努着嘴,这会儿手里握着把磨得锋利异常的砍柴刀,浑身紧绷的盯着从唐县方向过来的一车一骡和几个人。 “姐,这指定是个有钱的,你瞧那头大走骡!比马都不差!得值上百两银子!姐,一定得干下来这票!”圆脸男子舔着厚嘴唇,垂涎三尺的盯着铁青大走骡,看的移不开眼。 姐姐蹲在圆脸男子旁边,也是圆脸圆眼,却比男子好看得多的多了。也十分壮实,头发在脑后紧绾成一只团髻,一身短打扮,看起来极是利落,这会儿正拧着眉头盯着山下的车、骡和人。 “嗯,一共四个人,别急,再看看,看看后头还有人不。”姐姐答道。 圆脸男子背过手挥了挥,身后的十几个男子顿时紧张起来,一个个咽着口水,发着抖,只等着往下冲。 他们这生意刚开张,就干过两回,一回一点东西没抢到,还有一回,没想到人家请了镖师,他们被镖师们打得满山跑。 “等会儿能不伤人还是别伤人,抢了东西就行。”姐姐回过头,郑重的嘱咐了一句,十几个初入行的山匪们紧张万分的点着头,一个个双手紧握着木棍,半站半蹲,等着跟在圆脸男子后面冲下去。 李小幺悠闲的坐在车厢门口,腿垂在外面甩来甩去,仰头看着旁边的山景雪色,和魏水生说着闲话:“水生哥,这里景色真好,可以入诗了,水生哥作首诗吧,念一首也行。” “水生那诗哪有我念的好!我给你念首好诗,你听着:到处都是雪!”李二槐跳过来,板着脸,抢着先念。 李小幺摇着身子笑得前仰后合,李二槐伸直胳膊往外划了一把,正要再往下念,前面突然暴起一片雪雾,一群人乱喊乱叫着从山上向着他们冲下来。 走在最前头的李宗梁紧盯着雪雾,疾声厉呵:“有山匪!小幺下车,牵住骡子,贵子护住小幺,水生、二槐,抄家伙!” 魏水生和李二槐就站在车子边上,伸手就抽出了刀枪,魏水生一步跃前,将长枪递了杆给李宗梁,自己提着枪站在李宗梁右边,李二槐将马刀递给李宗贵,握着木棍跃到了李宗梁左边站着, 李小幺利落的跳下车,从李宗贵手里接过骡子缰绳,李宗贵提着刀护在李小幺身边,透过前面李宗梁三人中间的缝隙,看着那群从山上冲下来的山匪。 临冲到山下时,最后面一个山匪象是被什么绊了一下,一个跟头跌倒扑到前面的人,前面的人再扑倒前面的,没还冲到山下,自己人先把自己人扑倒了一半多,这一半多的人是一路滚到山下的。 李小幺看的弯着眼睛笑起来,这群山匪只怕还是生手,不但生,还生的厉害。 李宗梁看了眼魏水生,差点失笑出声,李二槐干脆哈哈大笑起来,李宗贵笑着和李小幺嘀咕了一句:“笨成这样,还敢出门打劫!”李小幺赞同的点着头,“笨贼一堆!” 冲在最前面、舞着大砍刀的年青男子回头看了一眼,气得满脸通红,跺着脚骂了几句,也顾不得后面那群跌得七荤八素的手下了,带着没跌倒的几个人,凶狠狠寒瑟瑟,朝着李宗梁他们冲过来。 “大哥,让我来!”李二槐咧嘴笑着,上前一步。 “好!谨慎!”李宗梁看着一路扑扑踏踏跑过来的山匪头子和他的手下,心里放松,看这步子,都是没练过功的,半分章法也没有,就是拼把子蛮力气,若拼蛮力,能拼得过二槐的还不多。 魏水生提着枪上前半步,盯着李二槐给他掠场,李宗梁退后两步,将枪拄在地上,轻松看热闹。 李二槐嘿嘿笑着,往前跃了两三步,扎稳马步,看着山匪头子冲过来了,棍头灵巧的抬起,只一下,就拨飞了强盗头子手里的砍柴刀,反手压下棍子,也就一下,就把一张脸哪儿都圆的山匪头子打的一个狗啃泥,趴在地上起不来了,魏水生跃起接了柴刀,随手扔给了李宗贵,“留着咱们劈柴用。” “呸!就你这脓样,还想当山匪打劫?!” 李二槐’啐’了山匪头子一口,一脚踩在圆脸山匪的屁股上,用棍子头抵住后背,压得拼命想爬起来的山匪头子干蹬着双腿,膝盖以上,半分也动弹不得。 后面手握木棒的众山匪们半步也不敢再往前冲了,齐齐转头看向跟在圆脸山匪后面的姐姐。 姐姐脸色灰白,紧握着手里的木棍,往前冲了两步,看着魏水生冲着她扬起的枪尖,吓的赶紧停下,颤抖着声音叫道:“放了俺弟弟!俺让你们过去就是了!” 李小幺被她一句话叫的捂着肚子笑的打跌,李宗贵倒提着刀,伸手从李小幺手里接过缰绳,一边笑一边示意小幺过去看热闹。 李小幺站到笑得枪都在抖动的魏水生身后,探头看起了热闹,李二槐咧嘴笑着,转头看着李宗梁建议:“打断他的腿吧,不能让他再祸害别人!” “嗯。”李宗梁看了眼魏水生,带着丝笑答应了。 姐姐吓的眼睛瞪的溜圆,木棍从手里滑下来,尖叫着往圆脸山匪身上扑过去:“求你们放了他,打俺的!断俺的腿!” 魏水生跃过来,用长枪杆顶开姐姐,后面呆站着的穷山匪们总算反应过来了,赶紧扔了手里的木棒,零乱不堪的跪在地止,乱七八糟的乱叫乱求饶: “几位壮士饶了铁木吧,俺们也是没有法子。” “可不能打断腿啊,断了腿就活不了了!” “要不是快饿死了,谁想当这山匪啊!” “放了俺们吧,再不敢了,饿死也不敢了!” …… 圆脸铁木拼命昂着头大叫:“姐!别求他,死了就死了!要不是没吃饱,俺打不死他!姐,咱不求人!” 姐姐跪在地上,不停的冲李宗梁磕着头,磕的头发都散了,悲痛绝望的号啕大哭:“要不是活不下去……求求你们,俺们老张家,就这一条根了,求求你们,断了俺的腿……” 李小幺被她哭得心酸难忍,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急忙往后退了几步,抬手盖住眼,靠到李宗贵身边嘟嚷道:“你看她这哭的!让她这一哭,好象咱们才是杀人劫货的山匪。” 李宗贵想笑,却又心酸的没能笑出来,脸上的肉扯动几下,重重叹了口气,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李二槐举着棍子,为难的看着李宗梁,他有点下不了手了。 李宗梁看向魏水生,魏水生耷拉着肩膀,同样无奈的看着李宗梁,两人几乎同时叹了口气出来。 魏水生转头看着哭的满脸鼻涕眼泪的姐姐,无奈的说道:“好了,别哭了,这不还没打断么,说说,你们是哪里人,怎么跑到这里,做起这种不要命的营生来了?” 第二十二章 空匪荒山 姐姐用袖子胡乱抹着几把鼻涕眼泪,赶紧答话:“俺们是小张寨的,还有几个孙集的,前头一直打仗,南越也打进来过,梁国也打进来过,北平也从俺们村子里过过兵。 再往后,官府说要坚壁清野,一把火烧了俺们村子,还有孙集,俺们村上的人一多半没逃出来,逃出来的,路上又死了一多半,他们孙集也是,别的村子也是,逃出命的不多。 俺们一路逃难,一路逃,郑城不让俺们进,没地方去,俺们本来想往太平府去讨个活路,可走到这里,实在走不动了,想着先熬过这个冬天,再往太平府去。” 魏水生越听,眉头皱的越紧,转头看了眼同样拧着眉的李宗梁,接着问道:“你们村子在哪里?离郑城多远?” “在郑城北边,离郑城三十多里,到南越两天的路,到梁国也是两天的路,就是到北平远点,得走上三四天。”姐姐的话条理分明,十分详细。 “你们都是一个村子的?” “不是,好几个村子的,三四个、四五个村子,俺们小张寨和孙集的多。俺弟是个义气性子,认识的人多,都是往年在家里就认识的后生,还有三个,那三个,是南越过来走亲戚的,也回不去了。”姐姐回头指着自己身后垂头丧气、东倒西歪的山匪们答道。 李宗梁越听脸色越凝重,看着那三个南越人,冲魏水生抬了抬下巴,魏水生点了下头,往前走了两步,越过姐姐,扫着众人问道:“谁是南越过来走亲戚的?” 刚才姐姐指的那三个人,从人群里瑟瑟怯怯的蹭出来,一个年纪稍长,三十岁上下,另两个都非常年青,也就十六七岁年纪。 魏水生打量着三人,声气平和的问道:“你们是南越人,怎么也不让你们回去?” “不让回……”年长的突然抬手捂着脸,悲凄的哭起来:“大虎被他们射死了,一箭射死了!就一箭……” “听说俺们南越那边也清了野,出了郑城,走个二三十里,往西往北,百十里的地方都没人烟,当兵的骑马巡,只要见了人,不问是谁,问都不问,就是一箭射死,他那大儿子,趁黑想跑回去,没跑多远,就给射死了,连尸首也没敢去收。” 站在最前面的年青人清晰的解释道,姐姐转过头,看着年长男子,伤感的叹了口气,年长男子捂着脸蹲下去,哀哀痛哭不已。 李宗梁和魏水生面沉如水,默然对视了片刻,李宗梁往后退了半步,招手叫过李宗贵吩咐:“你和二槐看着他们。” 李宗贵答应一声,跃到李二槐身边,提刀看着众人,李二槐脚下稍稍松了松,让那个圆脸铁木能舒服点,免得晕过去。 李小幺跟着李宗梁和魏水生退到车旁,李宗梁重重的吐了口气,低低的说道:“看这样子,过了郑城就是坚壁清野的地儿了,这百十里,难过去。” “嗯,得查清楚了再走,这会儿郑城内外,只怕到处都是官兵。”魏水生拧着眉头,也叹了口气气。 李小幺凝神听着两人的话,脑子转的飞快,拉了拉李宗梁,低低建议:“他们在山上指定有落脚的地方,我看,咱们倒不如先到他们那里落个脚,等打听清楚了再赶路,他们这里,这些笨匪的家里,是最稳妥的地方。” 魏水生睁大眼睛看着李小幺,呆了片刻,眼睛里慢慢渗出笑意,转头看着比他更愕然更意外的李宗梁,慢吞吞的低声道:“小幺这话,也不是……也有点道理。” 李小幺往魏水生身边蹭了蹭,挽住魏水生的胳膊,看着脸阴得简直能拧出水的李宗梁,辩解道:“这怎么了?就是落个脚,再说,不还有侠盗么,还是你跟我说的呢,咱们不过就是借住一阵子,再说,他们不能算坏人,你看这样子,还没开始坏呢。” “唉!”李宗梁的肩膀一下耷拉下去,沉重的叹了口气,又叹了口气,伸手抚着李小幺的头,看着魏水生,声音里透着无数伤感:“咱们从离了李家村,这一路……先头还好,这如今,竟要落草为寇。” “就是借住几天,哪能算落草。”魏水生带着笑纠正。 “对对对,就是借住住,不算落草!”李小幺弯着眼睛笑了起来,掂着脚尖跳过去,伸手挽着李宗梁的胳膊:“再说啦,就算为寇又怎么样?这寇也分好坏呢,咱就是寇,那也是好寇,那前朝的那什么皇帝什么王爷侯爷的,不也是从草寇起家的?这不算什么!水生哥,你说是吧?” “是,可不是,成者为王败者寇。”魏水生笑应了李小幺的话,看着李宗梁:“先活下去再说,师父常说,只要有颗人心,做什么都是人,这不是大事。” 李宗梁脸上丝丝的全是苦笑,好一会儿,伤感的点了点头,魏水生提起长枪,转身就要过去。李小幺急忙松开李宗梁,紧跑几步跟上魏水生,拉着魏水生的衣袖,一起走过去。 魏水生示意李二槐松开圆脸铁木,低声说道:“我看着,你们两个过去一趟,大哥有话说。” 李二槐和李宗贵急忙回身,几步回到李宗梁身边。 魏水生回头看了眼一脸沉郁的李宗梁,顺手将李小幺拉到自己身后护住,用枪杆捅了捅已经爬起来坐在地上的铁木,“你姓什么?她呢?” “张铁木!她是俺大姐,张大姐!”张铁木瓮声答道, “你们怎么想起来在这里落草?” “这山上原来住过一窝山匪,后来嫌这里荒凉,搬到笔架西山去了,山上有房子有院子,俺们就住下了。”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这里原来有山匪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俺大奶奶就是这笔架东山嫁过去的!这有啥不知道的!”李铁木恼怒的瞪着魏水生叫了句。 魏水生被他叫的眨了眨眼,继续问道:“你们做过几回生意了?抢了多少银子?” 李铁木难堪满脸,别过头,口齿立刻含糊起来,“三回,加这回,就三回,头一回,一群逃难的,啥也没抢到,搭了俺跟俺姐两件老棉袄进去。第二回,人家有镖师,坎哥摔断了一条腿,这是第三回。” 李小幺弯着眼睛笑得脸都红了。 魏水生一边眉梢高高挑起,哭笑不得的用枪杆捅着张铁木:“象你们这么没用的山匪,我还真是头一回碰到!” “不过,算你走了狗屎运,今天遇到了你五爷我,这可是你的大福份来了!”李小幺笑够了,用力绷起脸,双手抱在胸前,从魏水生身后晃出来,看着张铁木。 张铁木一脸茫然,转着头到处看,“五爷,哪个五爷?哪儿呢?” “我!就是我!你五爷就是我!”李小幺恼怒的一脚踢在张铁木肩膀上,指着自己的鼻子叫道:“我告诉你,你遇到你五爷我,那就是你的大福份到了!” 张铁木撇着嘴,浑身都是鄙夷,上上下下打量着瘦小单薄的李小幺,正要一口’呸’过去。张大姐赶紧扑上去拉住他,看着李小幺,一脸讨好的笑,“五爷只要能饶了俺弟,就是他的大福份,就是俺们老张家的大福份。” “饶他?容易啊!我告诉你,张铁木,你五爷我,那可是这山匪强盗的老祖宗! 这样吧,看你还有几分硬气,是那么块料儿。正好呢,你五爷我也闲着,就留下来教导你几天,教你上上路,免得咱们这强盗山匪的脸面,被你这个蠢货丢成天边儿去了!” 李小幺双手抱在胸前,抬着下巴,晃着脚尖,居高临下瞥着张铁木,匪气十足。 张铁木两只眼睛本来就圆,这会儿瞪的滴溜圆,半张着嘴,愕然看着李小幺,又一格一格转过头,看着同样愕然的张大姐。 魏水生笑的肩膀抖动,转头看着已经围过来的李宗梁等人,笑的说不出话。 李宗梁看着装腔作势、痞气十足的李小幺,一脸的无奈。 水生说的对,幺妹自从那场大病好了之后,就象变了一个人,从前的幺妹,柔顺良善的让阿娘总是担心她被人欺负了,从不敢放她一个人到外头去,还打算着给她招个上门女婿……现在,照二槐的话说,又奸又滑又鬼,只有她骗人家,还没见谁骗得过她。 年青的山匪新手张铁木,头一回打劫,赔了两件老棉袄进去,第二回打劫,赔了兄弟的一条腿,第三回打劫,给自己劫了五个老大回来。 李小幺背着手,站在半山腰一处破败不堪的院子里,转身四顾。 这群山匪穷的让她连气都叹不出来,还没上山,她就先贴了半袋子馒头进去,这会儿站在这处被张铁木说的好到不能再好的高房大院前,她无语的连话都不想说了。 这院子,后面两面靠着峭壁,一边临着深渊,还有一面,对着她们上来的山路,天然的连围墙都省下了。 第二十三章 一群闲人 靠着峭壁,一排五间,算是正屋吧,一水的大青条石,确实高大壮观,可惜屋顶没了,门呢,就是一个大黑洞,窗户是几个小黑洞,旁边各有两排矮些的青石条屋子,也一样没了屋顶,只有背对着山路的三间门房一样,更矮些的青条石房子,勉强算是有个屋顶,也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树枝搭在上面,这应该是张铁木和他的匪兄匪弟们的栖身之处了。 中间是一片十分空旷的空地。 李二槐盯着看两个年纪大些的男子卸骡车,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心,一看就是老把式,都是爱惜牲口的庄稼人。 李宗贵站在车子旁,不动声色的看着车上的东西。 李宗梁和魏水生提着枪,跟着李铁木,围着院子仔仔细细的巡查了四处,李小幺紧跟在魏水生身后,看房子看人。 李铁木冲满院的青条石屋子用力挥着手,颇为自得:“看看,一水的大青条石屋子!” 李小幺’噗’的笑出了声,学着李铁木挥着手:“就这,连屋顶都没有,还叫屋子?” 李铁木恼怒的盯了李小幺一眼,仿佛要挽回些面子,指着五间正屋后面,冲着李宗梁得意的介绍:“这还不算,最好的是那里,有个山洞,洞里头有股子山泉,水可甜了,洞里还能住人,还能一直通到后山!” 李宗梁眼睛亮了亮,和魏水生对视了一眼,魏水生伸手牵着李小幺,跟在李铁木后头,转过五间正屋,山壁上,在一堆枯藤的掩盖下,隐隐有个一丈多高、一人多宽的洞口。 三人跟在李铁木身后,推开枯藤,钻进洞里,刚进去,洞里非常晕暗,走了七八步,豁然开朗,一片极大的山洞,能容上百人,洞里干爽非常,右边一人多高的地方,露出个洞口,虽说照进洞里的光线微微有些昏暗,却也能照得洞里处处清晰可见。 李铁木指着那个洞口:“狗子爬上去看过,洞外就是悬崖,那洞上头,压着块大石头,不怕刮风下雨。” 石洞正中靠后的地方,悬下来七八根钟乳石,一股细细的水流顺着中间最大的一根钟乳石直落下来,流入下面的池子里,池子明显被人工修整过,里面积着满满的清泉水。 李铁木蹲到池子边,捧着水连喝了几口,咧嘴笑着示意着李宗梁和魏水生:“这水可甜了,你们尝尝!” 李宗梁笑着点了点头,却没去尝那可甜了的泉水,和魏水生细细查看了洞穴各处,又顺着李铁木说的那处能通到山下、仅容一人通过的山缝走了一段,退出来舒了口气,李小幺拉着李宗梁,“这里,这个山洞很不错,从前那伙山匪必定是看中了这个山洞,才在这里扎了营寨。” 四个人退出来,外面,张大姐正兴奋的忙碌不停,一大锅稀粥正在火上翻滚。李二槐蹲在锅前烧着火。 那群衣不蔽体的山匪们寒瑟瑟的袖着手,流着口水,散乱的蹲在四围,抽着鼻子,眼巴巴的看着那散发着诱人香味的大锅,这大米的香味儿,都记不得多长时候没闻到过了。 李小幺跟着李宗梁、魏水生回到大车旁,李宗贵从车上跳下来,“查好了?” 三人点了点头,李宗梁和魏水生面色凝重的扫着散在大锅周围的十几个苦哈哈。 李小幺却高高挑着两根眉毛,盯着蹲在大锅前,乐哈哈的看着张大姐,烧锅烧的被张大姐训斥的李二槐。 李宗梁心情沉重的叹了口气,苦笑连连,“一共十四个壮汉,这十四张嘴……” “是十五个,那屋里还躺着一个断腿的。”李宗贵冲着盖着树枝的屋子努了努嘴。 魏水生掀起车帘子,探身进去看了看,缩回头,看着李宗梁,也是一脸苦笑,“咱们的粮食可吃不了几天。明天一早,咱们就得去趟郑城。咱们俩去,留贵子和二槐在这里守着小幺,带上那两张狼皮,换点粗粮回来,回头留给他们。” 李宗梁点头。 那边粥已经好了,张大姐从一个藤筐里拿了只大粗碗出来,先捞了一碗稠粥,叫过蹲在后头的一个瘦小男孩吩咐:“狗子!给你坎哥端去。” “哎!”狗子脆声答应,蹦过去双手捧了碗,往屋子里奔去。 李宗梁露出丝丝笑意,点了点头,靠近魏水生,低声感叹,“都是老实本份的庄户人家,让这乱世给逼的……” 正说着话,张大姐又捞了几碗稠粥,一手一碗端了过来。 李宗梁忙摆着手正要说话,李小幺伸手接过一粥碗,递给李宗梁:“大哥先吃,既上了山,这规矩上就不能错了。” 魏水生从张大姐手里接过另一只碗。 张大姐又端了另外两碗过来,李宗贵和李小幺接了。李二槐早就自己端好了一碗,过来和他们几个蹲在一起,说着话,慢慢喝着粥,看着张大姐用剩下的两三个碗盛了粥,十来个人,挨个从堆在锅边的袋子里一人拿了一个馒头出来,围着锅蹲成个半圆,传着碗,一替一口喝着热热的米粥,喜笑颜开的吃着干馒头。 院子里流动着浓浓的满足和喜悦。 李小幺喝了小半碗粥,将剩下的递给李二槐,默然看着满院子喜悦的仿佛过大年一般的山匪们,心里堵得几乎透不过气。 太阳下山,张铁木带了几个人,抱了一人多高一堆木柴过来,李二槐在院子里升起篝火,李宗梁四人依旧轮流守夜,李小幺睡在车上,其余几个人在烧热的地上裹着被子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李宗梁和魏水生就背着褡裢和两张狼皮,赶往郑城。 傍晚,太阳刚刚落山,张大姐就打发张铁木和狗子几个人,拿着李宗梁和魏水生的长枪,下山去接两人。 张铁木带着人直迎出了二十几里外,才接到李宗梁和魏水生,接过两人肩上的粮食,兴奋的往山上回去。 一群新手山匪连着两顿吃个大半饱,力气就多的没处用了,兴致高昂的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李小幺指挥他们,从山上砍了几十根杉木拖下来,将两间青石条厢房用杉木一根根排了屋顶出来,再细细铺满树枝枯叶,直忙了一整天,两间房子总算有了屋顶,看起来好歹有点样子了。 李宗梁和魏水生吃了饭,干脆把火堆生在两间杉木顶屋子里,李宗贵坐在门口的圆木礅子上,一边留神着外面,一边听李宗梁和魏水生说话。 李宗梁面沉如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我和水生绕到郑城西北,走了二十来里,就被官兵拦回来了,又往西绕了十来里路,还是绕不过去,城里城外,到处都是官兵。 “一时半会的,是过不去南越了,只怕得在这里耽搁一阵子。”魏水生接着说道。 李二槐往火里添着柴,浑不在意的点着头:“这事你们商量,我听大哥的。” 李宗贵转头,看着火光照映下忽明忽暗的几张脸,沉默着没有开口。 李小幺挤在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托着腮,长叹了口气,“这里除了咱们,还有十五张嘴,我今天问过一遍了,除了有三四个在乡下给邻居盖房子时打过下手,勉强算是懂点手艺,旁的,除了种庄稼,竟然什么都不会!” 李宗贵笑了起来:“小幺这话……怎么能叫什么都不会?编筐,打草鞋,修房子,修修种地的家伙事,喂骡子马侍候牲口,都是好手。庄户人家,还能会多少,又不是手艺人。” “就是有手艺,这兵荒马乱的,也挣不到钱。明天一早我和水生再进趟城,把那头大青走骡牵上,要是卖的好,也许能卖出上百两银子,光买粗粮,也能撑一阵子。”李宗梁拿着根长木棍,一边拨着火,一边声音低落的说道。 李小幺歪头看看他,又转头看看魏水生,认真的说道:“这么多人,也不能光吃饭不干活,这养闲汉可是要养死人的,我盘算了一天了,你们听听,这山上山下净是狼嚎······” “还有野猪、野狗,虎,狍子、鹿、山鸡、鸟也挺多,不光狼,你耳朵不好使。”李二槐立刻纠正着李小幺。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接着道:“范先生给的那两张狼皮,卖了将近一两银子呢,我看,干脆让他们上山打狼去,多去几个人,打虎也行,虎皮肯定更值钱!” 李二槐笑的手里一块粗柴掉进了火堆里,砸得火星飞溅。 魏水生赶紧和李宗梁一起架好被砸倒的篝火。 李宗贵坐在木墩子上,笑得肩膀耸动,扭头看着李宗梁和魏水生,“大哥,水生哥,你们不知道,这一整天,小幺就盘算着怎么使唤这十五个人了,就连那个断腿的,她也不准备让人家闲着,哪,总共打过的主意有:带出去扛活,编筐编鞋卖,采草药、到山下开荒种地、打猎,还有什么,小幺?” “可没有能用的主意啊!”李小幺摊着手,“扛活吧,刚才大哥说了,郑城里扛活的人多的很,可就是没活扛。编筐编鞋么,二槐哥说了,人家都是自己用自己编,谁会拿钱买这个?采草药,一来大雪封着山,二来,没人认识草药,怎么采?开荒种田,这个太慢了,等种出来粮食,人都饿死好几回了,就打猎是最好的法子!” 第二十四章 头趟进城 “打猎?拿什么打?那些人,是会安陷阱,还是会下套子?指他们打狼?那狼把他们打了还差不多,狼可比人聪明!”李二槐不客气的说道。 魏水生一边笑一边点头:“二槐说的对,都是些老实本份的庄户人家,你看看,昨天往山下跑都能摔成一团,怎么打猎?打猎可不是凭着人多就行的。” “唉!”李小幺重重的叹了口气,托着腮,看着李宗梁:“那大哥先教他们练功夫,练好了功夫再去打猎!反正不能闲养着!要养出事来的!” “小幺这句话说的对,倒不如先教他们练练功夫,以后万一有点什么事,他们也能有份自保之力。”魏水生赞同。 李宗梁也十分赞成,抬手揉了揉李小幺的头,转头看着李二槐吩咐:“明天我和水生去城里,天一亮,你就叫他们起来,先山上山下跑两趟,回来再扎马步,扎上半个时辰马步再吃饭。” “大哥放心,这个我最在行,往年在家,师父可没少夸我,说我比他带的还好!”李二槐兴致高昂,满口答应。 李小幺挽着李宗梁的胳膊央求:“大哥明天去城里带上我吧,我想去郑城看看热闹,还有,骡子卖了,那辆车也别留了,留了也没用了,一起卖了吧。还有还有,那屋里那个断腿的,要不明天一起带到城里,找个跌打大夫给他接上,断了好几天了,再不接就得残废了,要是残废了,就只能白养着了。” “嗯。”李宗梁点头,“明天带上张铁木,再挑几个有力气的带上,咱们这一趟多买点粮食回来。” “我也去吧!”李宗贵也心动了,李宗梁转头看向李二槐,李二槐挥着手:“去吧去吧,有我看着他们练功就行。”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李小幺打着呵欠爬起来,张大姐已经给她烧好了一锅热水,用大碗盛了一碗,剩下的盛在只瓦盆里端过来:“二槐说了,你得用热水洗脸,还要揩齿。” 张大姐一脸笑,扎着手站在旁边,好奇的看着李小幺慢条斯理的漱了口,用一小块棉布细细擦了牙,再仔仔细细的洗脸,一边看一边摇头一边笑:“你这哪象庄户人家,比大家闺秀还讲究!” “大姐见过大家闺秀?”李小幺从荷包里摸出香脂,挑了点出来往脸上揉,瞄着张大姐问道。 张大姐摇头:“俺们庄户人家,哪见过大家闺秀?” “那大姐怎么知道我比大家闺秀还讲究?大姐又不知道大家闺秀怎么揩齿,怎么洗面,怎么个讲究法。” 张大姐张口结舌了片刻,连连眨着眼,拍着衣服前襟笑起来:“怪不得你二槐哥说你是个难缠的,鬼精鬼精的,还真是!” 李小幺歪着头,斜着张大姐上下打量,眉梢慢慢挑起来,又缓缓落下去,嘿嘿笑着没再接话。 李小幺慢条斯理的吃了碗热粥,李宗贵等人已经套好车,李宗梁从屋里抱出断了腿的张石坎。 张石坎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感激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是一句接一句的叫:“恩人哪,恩人哪……” 魏水生和张铁木一边一个搭着手,掀起车帘子,将石坎放到车上。 李小幺跳在车厢前坐好,自在的晃着腿。 李宗贵牵着大青走骡,李宗梁、魏水生紧跟在旁边,张铁木和张兴旺、张大壮、孙玉山四个人跟在车后,往郑城赶过去。 疾走了小半天,赶在午初前,一行人进了郑城城门,先找到城里最好的跌打大夫,带石坎去接骨。 这腿断了好几天了,大夫只好一掌下去,先打开了再重新接上,痛得石坎一阵阵惨叫,哭的叫的没个人腔。 李小幺被石坎叫的揪心,却又想看大夫怎么接骨。捂着耳朵伸长脖子,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热闹。 大夫接好骨,用木板捆好石坎的腿,开了药,细细交待了用法,张铁木背着满头大汗的石坎出了医馆,找了家靠近城门的大车店放下石坎,留张兴旺看着他,其余几个人牵着骡车,往骡马市卖骡子和大车去了。 李小幺拉了拉李宗贵,落后两步,低低道:“咱们两个到别处逛逛吧,最好到衙门口去看看,万一城门口没有,那里有告示呢,反正他们卖骡卖车买粮食,也用不着咱们,咱们逛好了,就到那个大车店等着他们。” 李宗贵连连点头,两人和李宗梁说了,李宗梁也觉得好。 李小幺和李宗贵离开众人,找人打听好方位,穿街过巷,往郑城府衙看动静。 俗话说,衙门自古好景观,这郑城衙门,自然也是整个郑城最热闹最繁华的地方。 正对着衙门口的,是一条宽阔的长街,东边是一家两层的酒肆,虽说挂着酒肆的幌子,可李小幺和李宗贵却一致认为:跟太平府比,这最多是家过得去的分茶铺子,离酒肆可差的远了。 分茶铺子对面是家医馆,医馆旁边是一家大药铺,紧挨着药铺的,是一家当铺,再过去,又是家分茶铺子。 两个人走到衙门口,站在八字墙前,仰头看帖了满墙的各种告示,告示被风吹动,露出八字墙上刷着的字。 李小幺伸手掀起告示,歪头看着下面写的字,不许为非……正要再掀掀看别的字,衙门里一个衙役扬声训斥:“喂!那个小子,找打呢!那告示是你能扯的!” 李宗贵忙拉着李小幺往后退了几步,陪着笑冲衙门口连连拱手,以示听到训斥了。两人离八字墙远点,又看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李小幺拉了拉李宗贵,指着最大的那家分茶铺子低声道:“咱们去问问,有没有邸抄卖,那个东西得看看,最有用不过。” 李宗贵皱着眉头,他一直不明白小幺怎么会对邸抄这种东西有兴趣,在太平府她就爱看这个东西,那上头都是当官人的事,跟他们有什么相干?看那些做什么? 李小幺拉着李宗贵进了分茶铺子,茶饭量酒博士忙将两人迎在门口,客气的问道:“两位小哥有什么事?” 李宗贵拉住李小幺,李小幺弯起眼睛,露出明朗笑容,“这位大哥,我想问问,你们铺子里卖不卖邸抄?” 茶饭量酒博士跟着笑起来,再开口,话调就十分客气了,“有,小哥要买?十个大钱一份,昨晚上刚到的。” “之前的呢?还有没有?我和哥哥忙着赶路,足有两三个月没看到邸抄了。”李小幺笑容更盛。 “小哥稍等,让我找找!”茶饭量酒博士几步进到柜内,弯着腰翻了一会儿,取了几份邸抄出来,翻了翻,递给李小幺,“这里有五份,就差了上个月后一份,小哥先看着,回头我再找找,若有,小哥下回来拿。” “嗯,谢谢您!”李小幺一边谢,一边拿出荷包,一个个往外数着大钱。 茶饭量酒博士笑道:“就十个大钱吧,那几份都是早先的,放着也是放着,过去的旧邸抄,哪还有人要?小哥拿去看就是了,不用给钱。” 李小幺顿时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连声谢了,数了十个钱递给了茶饭量酒博士。 李小幺卷起邸抄,塞到李宗贵怀里,正要离开,楼上一阵脚步声响,下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男子一件惨绿绸长衫、长着一双烂桃子眼,一脸的酒足饭饱,摇着折扇正要往外走,掌柜跟在后里冲出来,冲上去拦在男子面前,微微躬身,客气却不恭敬的说道:“陈大爷,先会了帐再走,一共二两三钱银子。” “记到帐上!”惨绿衫桃子眼的陈大爷十分耐烦,挥了把折扇吩咐了句。 掌柜站着没动,挡在路上,嘿嘿干笑了两声:“陈大爷,小店本小利薄,可赊不起帐,陈大爷还是现赏了银子吧。” 陈大爷恼怒万分的瞪着烂桃子眼,用扇子点着掌柜骂道:“好你个侯七!往常爷几天不来,你他娘还求着爷来呢!今天我姐夫刚免了官,你他娘就翻脸不认人了?你他娘什么东西!给爷提鞋都不配!” 掌柜直起身子,眉梢往上嘴角往下,斜着陈大爷,一脸的似笑非笑,“配不配的,我一个酒肆掌柜,也犯不着给你陈大提什么鞋,你姐夫?什么时候这姨娘的兄弟也能叫上姐夫了?陈大,咱街里街坊的,我也劝你一句,也该收收了。” 陈大爷看样子气的不轻,手指颤抖,不停的点着掌柜,却没能说出话,咬着牙,紫涨着脸,肉痛的摸出荷包,甩了块银子出来。 掌柜接过掂了掂,扯着嘴角冷笑道:“也就二两,算了,看在多年街坊的份上,那三钱银子就算了,下次再来,我看陈大爷还是先压了银子到柜上,再吃酒要菜的好。” 陈大爷呼着粗气,气哼哼冲了出去。 李小幺和李宗贵躲在角落里看热闹,看着掌柜掂着银子进去了,李小幺甩开李宗贵的手,上前拉了拉茶饭量酒博士,笑问道:“那人是谁?真有意思。” 第二十五章 打服收服 “那个!”茶饭量酒博士撇着嘴,满脸鄙夷不屑,“原来是这街上的帮闲无赖,也不知道通了谁的路子,把妹妹送给钱搂子做了小妾,从那起,他就抖起来了,这回好了,钱搂子被朝廷撤差了,嘿嘿,这可是现世报!” “钱搂子?钱搂子是谁?”李小幺好奇的问道。 “咱们知州钱文宣,最能搂钱,从到了咱们郑城,就干了搂钱这一件事!咱们郑城啊,这地皮都让他刮低了三尺!呸!才撤了差!太便宜他了!照我说,就该杀头!那,这邸抄上有!” 茶饭量酒博士愤慨的点着李宗贵手里的邸抄。 李宗贵上前拉着还要继续打听的李小幺,硬拖着她出了分茶铺子。 “小幺,别打听这些闲事,打听多了容易惹是非。”李宗贵低声的劝。 李小幺正想的出神,似听非听的点着头,突然转过头,看着李宗贵,“贵子哥,咱们再去打听打听,看看这钱搂子家是哪里的,他既然撤了差,肯定就得离开郑城,他有小妾,家眷行李……你说他是去太平府,还是回老家?” 李宗贵抬手抚着额头,他就知道,带她出来,准定出事。“小幺,我让你别打听这种闲事,容易惹事,容易……” 李小幺将邸抄塞进往李宗贵怀里,拉着李宗贵,嘻嘻笑着,“贵子哥,就打听打听,说不定,这是个好机会呢!咱们换个地方。走,去那边药铺,正好要买几斤金银花、接骨木、鱼腥草还有田三七什么的,那帮庄稼人练功,要是伤了筋骨,破了皮什么的,用点药能好的快些。” 李宗贵无可奈何的跟着李小幺进了空荡荡的药铺,一边买药,一边拧着眉头听着她和药铺伙计叮叮咚咚,欢快的说着闲话,该打听不该打听的,全都打听个没完,偏偏那几个伙计兴致比她还好,能说不能说的,全说给她听。 十几斤药买了大半个时辰,李小幺前前后后都打听明白了,这才将药铺伙计这也赠那也送,让她试吃的各种药丸,一样样包进药铺伙计找来的包袱里,足足包了一大包。 李小幺抱了药包,咬着颗伙计送的大山楂丸子当零嘴吃着,和哭笑不得的李宗贵出了药铺。 李宗贵背着十几斤草药,李小幺抱着那一大包药丸走在前头,蹦蹦跳跳的往大车店等李宗梁他们去了。 李宗梁一行,几乎和他们差不多时候到了大车店。 魏水生背着褡裢,和李宗梁两人空手跟在后头,张铁木和张大壮、孙玉山三个人,满脸红光的推着三辆堆满了大袋子的独轮车。 到了大车店门口,张兴旺迎过去,几个人利落的将车上的粮食袋子重新理了理,将石坎搬到车上平放捆好,李宗贵将药草堆在另一辆独轮车上捆好,魏水生抱起李小幺放到车上,张铁木四个人,推着独轮车,喜气洋洋的往城外出去。 路上,李小幺高高坐在独轮车上,舒服的靠着袋粮食,仔细的翻看邸抄,一边看,一边给李宗梁和魏水生念邸抄上各种各样的事:谁当了伐梁的将军啦,户部尚书被撤了差了,这郑城新委的知州是谁啦,原来的知州钱文宣因清野不利被撤了差啦······ 李宗梁和魏水生凝神听着,张铁木听的满头雾水一脸茫然,这个丫头五爷,这又是什么门道神通? 连吃了几天饱饭,山上就焕发出一派勃勃生机。 李二槐又带着会点木匠活的张继旺和孙七弟进了趟城,买了斧头、锯子、凿等木匠工具回来,带着人上山砍了几棵树,忙了两三天,先给李小幺打了张床出来。 李宗梁和魏水生订了章程,给十几个人排了班,轮流到山下值岗。 其它的人,除了干活,就是由李二槐等人轮流领着练功。时不常的,魏水生带着几个人到山上去一趟,打些野物回来。 张大姐是个能干的,这样的大冬天,还能时不常的挖上几筐能吃的野菜回来。李小幺翻着那些树叶草根一样的东西看了半天,一样也不认识。 山上诸人,就连断了腿的石坎,虽说腿不能动,手可没闲着过,山上各人的草鞋,装粮食物品的筐子,都是他编出来的,他打出来的草鞋,比二槐打的穿着舒服。 李小幺不穿草鞋,这话是李二槐自己说的。 闲人么,就李小幺一个。 李小幺让二槐做了张摇椅给她,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把摇椅拖到太阳下,摇着摇椅,晒着太阳,看着张铁木和诸山匪们练筋骨、扎马步。 马步扎出个大概,李二槐就开始教招式,这个时候,李二槐严肃认真、威风凛凛,不管谁,只要有一丝做的不到位,不是肘踹,就是脚踢,只一下,就把人踹倒在地,然后一声大吼,那摔倒的,还得赶紧爬起来重新摆招式。 李宗梁、魏水生和李宗贵每天也是一大早起来先练功,枪刀舞得密不透风,惹得一帮山匪,特别是张铁木,简直是垂涎三尺。 平时忙完了,李宗梁几个有时也站在李小幺摇椅边上,手抱胸前,悠然看李二槐带人练功。 张铁木等人呼呼哈哈练了一阵子招式,李二槐一声令下,众人停下来,聚在一处喘着气歇息。 李小幺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从摇椅上跳起来,挽着李宗梁的胳膊笑道:“大哥也指点指点他们吧,正好让我看看大哥的功夫长进多少了。” “你能看出什么?你哪懂这功夫上的事?”李二槐开心的笑起来。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不理他,只摇着李宗梁的胳膊:“大哥一个人打他们十三个!以一敌十三!” 魏水生笑着揉了揉李小幺的头,“你这鬼心眼……”说着,转头看着李宗梁,示意那群不时瞄着他们的山匪,一幅鼓动的语气,“试试手?” “好!”李宗梁也有些技痒了,痛快的答应了。 那边十来个人从李小幺叫着指点指点起,就凝神听着这边的动静,见李宗梁答应了,张铁木最兴奋,一下子窜起来,急忙挥手招呼着众人。 李宗梁带着微笑,闲散随意的走到院子中间站住,转头看着围在自己周围、一脸兴奋、跃跃欲试的张铁木等人,笑道:“我不用手,只用一条腿,不然你们魏二爷要笑话我欺负你们了。” 魏水生背着手,站在院子边上,听了李宗梁的话,一边笑一边摇头。 李二槐拍着双手,围着众人一边转圈,一边大声吼道:“好好打!谁要是脓包了,回头三爷我单独收拾他!” 李小幺眼睛亮亮,站在魏水生身边,一脸兴奋的等着看热闹。 李宗贵闲适的抱着手,挨着李小幺站着,斜着一条腿,冲着张铁木等人抬了抬下巴,带着丝不屑:“打他们这样的,哪用得着大哥,我去就行!” 正说着,张铁木猛的一跺脚,大吼一声,挥着拳头,冲李宗梁一个恶虎扑食。 李宗梁双手背在后面,抬起脚,极轻巧随意,仿佛就是随便抬了下脚,就正好踢在张铁木大腿侧面,以力借力,直踢的张铁木一个狗啃泥扑在地上,劲力还没能消,又往前滑了几步,后面十几个人紧跟着,一窝蜂冲上去,李宗梁一只脚又快又准,转着圈一个个踢出去,眨眼功夫,就将十几个人踢倒在地,在院子里倒成一片,捂着踢痛的地方,唉哟唉哟的叫个不停,李宗梁掸了掸衣襟,笑着退到了旁边。 李小幺拼命拍着手喝彩,魏水生抬手拍了拍李小幺的头:“这不算什么,他们刚扎了几天马步,没有半点章法,单凭着一股子蛮力,就这么一窝蜂往上冲,都是找打的。” 李小幺弯着眼睛笑着点着头,看着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垂头丧气的坐在地上,一口接一口吐着嘴里泥土的张铁木,心情大好。 她真没想到大哥的身手这么好,早知道这样,前两天就该让大哥狠狠的打他们一顿,这收服人心,特别是象张铁木这样的,要让他服,就得先打得他找不着北,然后再给点甜头。 这十五个人,不,十四个,张大姐先不算,她自然有人去收服。这十四个有做山匪心的庄稼人,若不收拾的让他们心服口服,她和几个哥哥这山匪日子就没法过安心。 李小幺又看了两天,稍稍松了口气。 这帮人被李二槐狠狠练了五六天,又被李宗梁暴打了一顿。 隔天李小幺怂恿着魏水生又以一抵十三再狠打了一顿,魏水生下手可比李宗梁狠多了,直打得李小幺肉痛不已的赔了不少草药进去。 李二槐章法分明的操练和这好几顿打,让张铁木这帮山匪,再看李示梁他们四个,这目光就是从下往上,害怕中透出了信服,算是收服一半了。 李小幺暗暗松了口气,注意力转到了那些邸抄上。 可她手里的邸抄,只有这么几张,原来在太平府的那些东西,除了银子,别的什么也没能带出来。 第二十六章 新手试水 李小幺盘算了一两天,晚上吃了饭,挤在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烤着火,说起了郑城前知州钱文宣,也就是那个钱搂子撤差的事。 “小幺又想干什么?”魏水生转头看着李小幺问道。 李小幺没答他的话,掰着手指算起了帐,“大哥,咱们那匹大青走骡,加上那辆车,一共卖了八十三两银子,那天给石坎接腿买药、买粮食,买油盐,又买了三辆车,那一天,就去了十五六两银子,二槐哥又买了那些锯子啊什么的,又去了二两多银子,现在咱们统共只余了六十多两银子,上回买的粮食,吃到今天,也没多点了,最多后天,又得进城去买粮食,咱们这二十个人,我算过了,一天光吃,最少也得四百个大钱,两天就是一两银子。” 李宗梁笑着正要说话,李小幺拍着他的胳膊,“你先听我说完。 照理说,这六十两银子,光吃粮食,也够吃三四个月的,可大哥看看,那帮子穷山匪,没衣服没鞋的,鞋子就算了,穿草鞋吧,可衣服呢?这已经是腊月了,再不添衣服,离开火堆就撑不住了,还有被褥,也得添些吧,总不能一直这么靠人挤人取暖吧?我算着,就照一人一套棉裤棉袄,不多说,三斤棉花算吧,光棉花,一个人就得两百多个大钱,两人一套被褥,再便宜,光棉花这一项,就得十四五两银子吧。” “一人三斤棉花不够!都是大男人,三斤棉花也就一件薄棉袄,这哪够一身棉衣服?不够!”李二槐打断李小幺的话纠正道,李小幺叹了口气,摊着手说道:“二槐哥别那么讲究了,先凑和着吧,就这样,再加上布,这一项,就得去掉将近三十两银子,这事,还耽误不得,得赶紧去郑城买回来,就只剩三十两银子了,满打满算吧,也就是吃上两个月,连冬天都过不去,还得不能出事,要是有点什么事,这银子眨眼就没了。” 李宗梁眉头紧皱起来,看着李小幺没有说话,魏水生看着李小幺,笑着说道:“小幺有什么打算就直说吧,我和大哥听着呢。” 李小幺看看魏水生,又看看李宗梁,低低的嘀咕道:“我不过算算帐,又没想什么,真是的,好吧,是水生哥让我说的,大哥可别怪我!” “你说吧。”李宗梁有些无奈的说道。 李小幺转身从床上摸过那卷邸抄,翻了翻,找到那张写着钱文宣撤差的邸抄,递给李宗梁,点着钱文宣的名字说道:“这个人,那天我和贵子哥打听过了,外号钱搂子,在郑城这几年,好事一点没干,净搂钱了,郑城地皮都被他刮薄了三尺。 这回因为清野不利,被撤了差,新任知州再过半个月就到了,新知州一来,他就得离开这郑城,要么回去老家,要么就是去太平府再寻门路求复出,我和贵子哥打听了,他老家是信阳那边的。” “小幺想打他的主意?”魏水生眉头拧到了一处。 李小幺点了点头:“就他最合适,他那么能搂,有银子是不用说的了,这银子还是不义之财,取不伤廉,咱们这可是劫贪济贫,拿得理直气壮。 这是一,二来,他这银子是贪来的,这趟又是撤了差使走的,就是被劫了,必定不敢声张,就是声张,他一个撤职的贪官,也张罗不出大事来,咱们也不多劫,拿一点就行,不让他太心疼,这样,后头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麻烦。” “小幺这话说的是不错,可这银子,咱们哪能劫到手?人家可是深宅大院里的官家!”李二槐瞥了眼李小幺。 李小幺没理他,只看着魏水生,魏水生皱着眉头,手里的棍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火,沉默了一会儿,才看着李小幺道:“往太平府和信阳去的路,是都得经过这笔架山。可咱们这西山脚下是条小路,又偏僻又不好走,这钱搂子要走,必定要走东山脚下那条官道,东山是人家黑虎寨的地盘,咱们可惹不起。” “这你放心,我有法子!肯定能成!”李小幺听了魏水生的话,立刻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转头看向李宗梁,期待的问道:“大哥的意思呢?” 李宗梁看着旺旺的火堆,沉默了好半晌,才转头看着李小幺,点了点头。 李小幺兴奋的一只手挽了李宗梁,一只手挽了魏水生,咯咯的笑,“咱们既然落了草,总得有点落草的样子,得发个利事才象样子么!这事吧,我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一早,李小幺难得的天没亮就爬了起来,魏水生用独轮车推着李小幺,李宗贵带着张狗子和姜顺才跟在后头,一行人往郑城赶去。 张狗子和姜顺才是李小幺冷眼瞄了这些天才挑出来的。 张狗子今年只有十六岁,是那群山匪里年纪最小的一个,人还没长开,极瘦小,看着仿佛只有十三四岁,眼神灵动,伶俐讨喜,手脚极麻利,爬树爬得飞快,最大的长处就是学话,学李二槐他们说池州官话,学的仿佛就是土生土长的池州人,李小幺非常欣赏他这个长处。 姜顺才今年十七岁,和张狗子相反,长相倒和李二槐有些象,墩墩实实的,浓眉小眼,厚嘴唇,看着一脸憨厚,可心里头,一肚皮鬼主意,听人说话,三分话能听出七分音来,这十五个人里头,就数他心眼最多。 下了山,上了官路,太阳暖洋洋的照着赶路的行人,李小幺坐在车上,笑容明朗,和气无比的和张狗子和姜顺才说闲话:“听说咱们现在住的地方,原来是黑虎寨的地盘?” “嗯。”姜顺才看了张狗子一眼,答的十分谨慎。 李小幺眯眼看着他笑,接着问道:“我想听听这黑虎寨的事儿,听说这黑虎寨的大头领,是个大侠,专门劫富济贫?” 张狗子和姜顺才都笑起来,姜顺才看着张狗子,等他先说话。 张狗子咧嘴笑,“没听说他济过谁,黑虎寨的孙大头领只做大生意,穷人哪有钱让他劫?要做大生意,当然只能专门劫富!” “我还听说这个孙大头领,最恨贪官了,只要有贪官从他山下过,他必定不放过,也是真的?”李小幺眯眯笑着接着好奇。 姜顺才眨巴着眼,看着李小幺笑,就是不说话。 张狗子嘴咧的更大了,“五爷这是听谁说的?瞎掰!俺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哪路山匪敢跟官家作对,那孙大头领再厉害,他也不敢对上官家。” “我真听人说过。你听说过没有?”李小幺极认真的肯定了一句,转头看着姜顺才问他。 姜顺才一边憨笑一边摇头:“五爷听谁说的?孙大头领要真敢劫官,还能好好儿的在笔架东山呆着?老早被抄了老窝了,这郑城这么多的兵!” 李宗贵换下魏水生推着车子,魏水生转过头,远远看着笔架东山,这事一定要谨慎再谨慎,可不能得罪了笔架东山,孙大头领不敢得罪官家,可欺负他们这帮新手,必定不会心软手软。 几个人进了城,在离城门最近的大车店歇下脚。 李小幺叫过张狗子和姜顺才,一人递了二十个大钱,吩咐道:“你们两个分头去打听,三件事,一,这郑城一共有几家镖行,什么字号,总号在哪里?当家的什么来头;二,这郑城有几行、几团、几作,头家是谁,有没有市头,市头在哪里。” “五爷,啥叫市头?”张狗子和姜顺才眨着眼睛问道。 李小幺一时气怔,她这个正宗天外来者都知道的东西,这两个本地土货倒不知道了。 李宗贵笑着替两人解释:“他们都是乡下人,哪知道这城里的规矩,咱们原来在······不就常看到那些乡下来的,见看菜上来就动筷的?你就耐着性子教一教,说清楚了他们才好办事。” 李小幺无奈的叹了口气,看着两人问道:“什么是行,知道不?” “知道!听我爹说过,酒有酒行,炭有炭行,这酒坊、炭窑进城卖酒卖炭,得先到行里报一声,交了会钱才好出去卖,官府有什么事,都有行里应着。”姜顺才这回抢着说话了。 张狗子跟点头虫一样,听姜顺才说一句就点一下头。 李小幺伸手指抵住张狗子的额头,“点一下就够了,你这头不晕我看着晕头!那团、作呢?” “就是行!酒叫酒行,那卖花儿的就叫花团,卖鱼的叫鱼团。前年我哥娶嫂子,我跟我爹进城买过一回鱼,就在鱼市里,买了鱼,要到团里称份量,我有个远房的表舅,跟人学徒,当了金银匠,他们也有行会,叫作,金银镀作,我小时候听他说过一回!”姜顺才一口气说得极其顺溜。 李小幺满意的点了点头,仔细解释道:“你俩,给五爷我听好了。那叫行的,都是过了官路的,那行头,都是官府里备过名字的,勉强算是沾了点官身!这一样好打听,肯定是众人皆知。 第二十七章 放风 那团和作,可就跟官府搭不上边了,都是官府不管的行当,这团头、作头,要么是大家推出来的,不过这样的不多,多数是地头蛇占了拿来敛钱。 比如你说的鱼团,那卖鱼的卖了鱼,是要交份子钱的,这一项收入不少。你们两个去仔细打听,这郑城里,有几家行,几团几作,头家都是谁。 至于这市头,顺才刚才说的那个称鱼的地方,就是鱼团的市头,还有青果团,这样的,市头都在行市里,打听起来很容易。 还有些,象那些金银镀作、腰带作、篦刃作,都是走街串巷的小手艺人,这样的,多数是借着哪家茶坊,逢五逢十,聚到一处说说事,这些,就得用些心才能打听到了。” 姜顺才和张狗子两脸敬仰的仰头看着李小幺,他们五爷,懂的可真多! “第三件要打听的,是问清楚这郑城里有几处瓦子勾栏,各家出名的哪一样,是小唱、幻术、还是杂剧。还有,最红的妓家是哪一家。好了,先打听这些,记着,悄悄的打听,别逮着人傻问,这打听事,最大的讲究,就是不能让人觉出你是在打听事,明白没?” 李小幺继续交待,张狗子和姜顺才一起大力点头:“明白,五爷的意思,就是打听也不是打听,那是随口说到的!” 李小幺满意的夸奖两人:“果然明白,一点就通!我这挑人的眼光当真不差!” “那是那是!”姜顺才和张狗子极其狗腿的连声奉承。 魏水生和李宗贵一边看一边笑一边摇头。 李小幺交待好了,挥一挥手:“既然明白了就赶紧去吧,两个时辰后,不管打听到多少,都得回到这大车店里,晚不得,可也早不得,跟着五爷我做事,说什么时辰必定就是什么时辰,半分错不得!听到没有?” “五爷放心!”两人答应了,小心翼翼的收了钱,转身各走一边,干活去了。 魏水生背着手,看着两人走远了,才和李小幺、李宗贵一起,寻到几家旧衣铺子,给大家买棉衣、被褥去了。 三个人锱铢必较的跑遍了郑城大小旧衣铺子,买齐了棉衣被褥,回到大车店捆好,刚坐下喝了杯茶,姜顺才和张狗子就扣着时辰,一前一后回到了大车店。 李小幺凝神听着两人打听来的信儿,听完,转头看着魏水生,带着丝丝得意,“我就说吧,这么个地方,来来往往的大商队都是经过路过,哪有到这里再雇镖师的?这镖行必定不多,果然吧,就这一家,总号还在信阳府,不过一家小分号。” 魏水生笑着没答她这句话,只示意,“赶紧交待了,咱们还得赶回去,天色不早了。” 李小幺转身看着姜顺才和张狗子,“你们两个不用跟着回去,就留在这郑城,我每人每天给你们二十个大钱,这是明天的。后天的钱,你们两个午正到这大车店,五爷我每天派人给你们送钱过来。” 姜顺才和张狗子莫名其妙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一起转头看向李小幺,等着她往下吩咐。 李小幺不动声色的左右看了看,接着交待:“听着,你们两个,就看着那家镖行,从明天起,镖行每天接了几桩生意,谁托的,到哪里,都要打听明白。从大后天正午起,每天说给带钱给你们的人,记着,只说两样:谁家,到哪里,旁的,一个字也不能多说,谁多说一个字,五爷我就扣谁一个大钱!听明白了?” “明······明白了!”姜顺才和张狗子缩着脖子,苦着脸答道。 李小幺心里微微一动,瞄着两人问道:“那回打得你们满山跑的,就是这家镖行?” “哎!是信阳······总号,五爷,您看······”姜顺才胆怯的看着李小幺正要往下请求。 李小幺抬手止住他的话,弯着眼睛笑得姜顺才和张狗子眼睛发直。 李小幺笑了一会儿,慢吞吞道:“如此正好!倒是个难得的机会,这一场过后,你们两个,也许就能有点样子了。听好了!既然是这样,就不用我多交待,这趟活,你们也该明白得很,若是让镖行发觉了,嘿嘿。” 李小幺看看张狗子,又看看姜顺才,一脸阴阴的笑,“你们就等着坐牢,说不定还要杀头!别指着五爷救你们,一来五爷不救笨蛋,二来,五爷就是想救,也没那本事不是。” 李宗贵转过头,耸着肩膀笑个不停。 魏水生看着一脸苦相恐惧的姜顺才和张狗子,温和的交待道:“放心,你们没和他们照过面,再说又是总号的镖师,只要小心些,没事的。做这谍报的事,就是小心二个字,这趟差使没什么大风险,只要小心些,就没大事。” 姜顺才眼睛越睁越大,咕咚咽了口口水,瞪着魏水生,又转头瞪着和自己一样圆瞪着双眼的张狗子。 做谍报!这是做谍报!他们两个这是做的谍报! “就他们这点子事,还能叫谍报?还不够丢人呢!”李小幺瞄着圆瞪着双眼的两人,撇着嘴,一脸不屑,“你们两个,有点出息!别给五爷我丢人!” 姜顺才干咽了好几口口水,不停的点着头。 张狗子下意识的转头看左右,仿佛想夺路而逃,李小幺一巴掌重重打在张狗子头上,低声训斥:“看什么看?!” 张狗子立即目不转睛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恨恨的吐了口气,收了笑容,慢慢眯起眼睛,伸出食指,用长指甲在张狗子脖子动脉处轻轻划过,声音清淡中透着阴森,声音压到最低,威胁道:“既跟了五爷,就死心塌地跟着,若错了一星半点,爷就这么······放干你的血。” 张狗子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仿佛李小幺划在他脖子上的,不是指甲,而是锋利无比的利刃。 姜顺才看着转眼间就阴冷无比的李小幺,惊恐的不停的干咽口水,连声保证:“五爷,爷,放心,不敢,爷不敢。” 李小幺缩回手,弯着眼睛,笑容绽放,瞬间如春风乍起,指着旁边条凳上放着的棉衣裤和两双鞋,温声交待:“这是你们两个的冬衣,还有鞋子,换上吧,这城里吃喝、住宿,件件都贵,二十个钱可不多,好好算计着用,还有,若有大事,就跟送钱的人说,想见五爷,听到了没有?” 两个老实巴交的庄户小子,被李小幺吓得大冬天出了一身的冷汗,一齐上前抱起棉衣鞋子,连头带上身一起点,哪还敢多说半个字。 李小幺坐在独轮车上,晃着腿,和魏水生、李宗贵一路说着话,赶回了山上。 回到山上已经过了戌末了,李小幺累的困的呵欠连天,勉强洗洗就钻到被窝里睡下了。 外面分衣服分被褥,喜庆的沸反盈天,也没能打扰她的呼呼大睡。 魏水生带着笑站在后面,看着李二槐和张大姐比划着,给大家挑各自合适的棉衣,看着大家抱着衣服被褥,兴奋的大呼小叫,热热闹闹的进屋铺陈…… 在黑暗中,轻轻往后退了几步,走到山崖边,靠着块大石头,茫然而落寞的仰头看着满天的繁星。 李宗梁从后面过来,伸手拍了拍魏水生的肩膀。 魏水生回头看了眼李宗梁,往边上让了让,李宗梁也靠到大石头上,和魏水生并肩仰头,看着寂静又热闹的星空。 半晌,李宗梁低低叹了口气,仿佛是劝魏水生,又象是在劝自己:“别想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吧,这乱世里,能有什么法子?爹和娘,还有小栋小福他们,也不知道······这人死了,到底有魂没有?” “有!”魏水生声音极低却极其肯定答了一个字,突然垂下头,抬手捂着脸,半晌才哽咽道:“大哥,今天在城里,幺妹,你不知道,幺妹,不是幺妹,幺妹······幺妹······” 魏水生松开手,脸上泪水纵横,看着李宗梁,一口气一口气抽的说不出话。 李宗梁愕然看着魏水生,手足无措,片刻,没等他说出话,魏水生猛抽了口气,能说出话了,“我没事……”说着,用衣袖用力抹着脸上的泪,仿佛想笑一笑,“我没事,吓着大哥了,没事,这一阵子,事多,我心里头乱,总想起师父师娘,还有咱们李家村,村头那棵大槐树……老是想从前,没事,没事了,天晚了,该回去歇着了,赶了一天,我也累了。” 魏水生说着话,有几分仓皇,又有无数伤痛,趔趄了两步,头也不回的跑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李小幺早早爬起来,叫了会点木匠活的孙七弟过来问道:“你到笔架东山下的张王庄走过亲戚?” “走过,好几年前的事了,是······”孙七弟殷勤的问一答十,李小幺抬手止住他的话,递了个粗布荷包过去,“你今天进趟郑城,办几件事,先拿着这个,这里头是四十个大钱。” 孙七弟忙接过荷包,看着李小幺,等着下面的话。 第二十八章 初战之前 李小幺看着他,曲着手指头,一字一句的吩咐道:“你今天进城,做三件事,一,你会木匠活,进城去泥巷东头木作市,上回你们三爷带你去过一趟,仔细看看木器行情,什么木头都是什么价,有什么新鲜的家俱样子没有,这是第一件事,记住了?” “记下了!”孙七弟跟着曲着手指答应。 李小幺曲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件事,这打听事,别光打听,多跟人闲聊聊,多聊!记着,一定要聊一聊笔架东山的孙大头领,好好夸夸孙大头领,其中三句话,一定要夸到:孙大头领是大英雄大豪杰,最恨狗官贪官,是个大好人!这一趟,至少要对五个人说过这三句话!对了,若有人问,就说你是笔架东山下张王庄的。” 孙七弟半张着嘴,茫然看着李小幺,李小幺不跟他解释只言片语,只冷着脸问道:“听清楚没有?再说一遍,第二件是什么事?” “听清楚了,第二件事,多跟人聊,夸孙大头领,是大英雄大豪杰,最恨狗官贪官,是大好人,至少夸五个人,俺是张王庄的。”孙七弟曲着手指重复道。 李小幺舒了口气,果然,这能逃出命的,都不笨! “第三件,午正一定要赶到城门口的崔家大车店,等张狗子和姜顺才来,把这荷包给他们两个,把他们两个的话捎回来。 记着,他若说了谁家什么地方的,你一定要多问几句,问清楚了,谁去的,什么东西,反正,你能想的都问一遍,一定要问出来,回来告诉我,听到没有?”李小幺继续交待道。 这一件孙七弟听得明白,笑着点头:“五爷放心,俺都听清楚了,三件事,绝错不了!” 李小幺又排出十个大钱,递到孙七弟手里,“这是你今天中午的饭钱,晚饭赶回来吃。记着,那夸奖的话,至少说给五个人听,回来告诉我,说给哪五个人了,一个也不能少!” “五爷放心!必定错不了!”孙七弟喜笑颜开的接过钱。十个大钱的午饭钱!能吃顿肉了!真是上好的差使。孙七弟咽了口口水,仔细收好钱,急奔下山,往郑城去了。 晚上,李小幺面无表情的听着孙七弟转着张狗子和姜顺才的话,咬着牙,狠狠的将第二天的四十个钱里扣了二十四个大钱出来,多话就得饿着! 从这天起,山上十五个庄户山匪,除了断了腿的石坎,和脸圆的实在让人过目不忘的张铁木,就连张大姐,也都去了一趟郑城,照着李小幺的吩咐,分别去了鱼市、花市、青果市等各个市,甚至佣作行,再有就是各个茶坊,到处夸奖孙大头领是最恨狗官贪官的大英雄大豪杰,然后再带些人名和地名回来。 张狗子和姜顺才果然不是笨人,连扣了两天钱,就醒过神来,无论去的是谁,再怎么问,半个字也不肯多说了。 腊月过了大半,姜顺才捎了信来,要见五爷。 第二天一大早,李小幺裹得厚厚的,坐了独轮车,和魏水生、李宗贵一起往郑城赶去。 巳正刚过,一行人就进了城,刚进大车店,姜顺才就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奔出来迎了上去。 大车店正是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四个人进了店,放好车子,姜顺才熟门熟路的引着三人在旁边一处角落里坐下,李宗贵招手叫了掌柜过来,要了四碗茶汤。 姜顺才挨着李小幺坐下,眼风瞄着左右,声音压得低低的说道:“五爷,他们信阳总号来人了,来了七八个镖师,有一个,上回从咱们那,过过。” 李小幺松了口气,示意姜顺子先喝茶汤,见他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汤下去,才看着姜顺才,似笑非笑的问道:“你细说说,有什么想头也说说,这信阳来了人,为什么要见我?” 姜顺才看着李小幺,连连眨巴了几下眼,舔了舔嘴唇,咧着嘴无声的笑了,往李小幺身边凑了凑,低低道:“五爷一天四十个大钱让我和狗子看着那里,肯定是想带着咱们做笔大生意,这快过年了,信阳府那边空身来了几个镖师,肯定是这边有大买卖,这事,得赶紧告诉五爷您。” 魏水生高挑着眉毛,一脸惊讶的看着姜顺才。 李小幺弯着眼睛笑起来,拍了拍姜顺才的肩膀夸奖道:“有长进!这就对了,做事,得动脑子。不能光用蛮力,动脑子才能办大事,挣大钱!再说说,还有什么要禀报给五爷我的?” “五爷,我和狗子轮着班盯着镖行里头,这信阳府来人前后,镖行接的活不多,都是小活,一两个镖师就上路了,除了这些,没见其它人上门。这单大生意,我和狗子没盯到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哪儿盯漏了。”姜顺才一脸苦相的看着李小幺,身子动一动,又动一动,浑身不安却又不敢不说。 李小幺歪头看着他,笑容一点点溢出来,片刻,才看着姜顺才,慢吞吞解释道:“这很平常,镖行的大生意,都是差人叫了镖行上门去说的,你自然守不到。” 姜顺才长长松了口气,端起茶汤,一口气喝了。 李小幺将自己面前的茶汤推给姜顺才:“早上没吃东西?把这碗也喝了吧,我不喜欢这个味儿。” 姜顺才连连点着头,也不客气,端着李小幺那碗动也没动过的茶汤,一口气喝了,抹了抹嘴,看着李小幺问道:“五爷,下一步怎么办?” “信阳来的那几个镖师,每天出不出门?” “出!他们日子过的舒坦!每天一早一晚都出来,到处找茶坊喝擂茶,还有梅花酒,天天去!”姜顺才一脸羡慕。 李小幺看向魏水生,魏水生垂了垂眼皮,李小幺转头吩咐姜顺才:“你去看看,他们这会儿在哪里,去了多长时候了,赶紧回来说一声,快去!” 姜顺才点了下头,立即跳起来跑了出去。 不大会儿,姜顺才就奔回来,轻轻喘着气:“五爷,在柳叶儿茶坊,刚刚去。” “嗯,你和狗儿先回家吧,这几天辛苦了,别去好好歇一歇。”李小幺打发了姜顺才,三个人站起来出了大车店,转过几条街,寻了家脚店住了进去。 魏水生换了长衫,一幅翩翩浊世好书生模样。李小幺和李宗贵也换了身干净衣服。 三个人出了脚店,转过几条街,再转过一个弯,就看到了前面柳叶儿茶坊的黑底招牌。 李小幺脚步慢下来,轻轻拉了拉魏水生的衣襟,魏水生停步,低头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李小幺,意外的怔了怔,急忙伸手抓住李小幺的手,李小幺的手冰冷而潮湿,魏水生心底猛然涌起那股久违了的柔软和怜惜,鼻子酸软的眼泪差点掉下来。急忙拉住李小幺,挪到街边角落里,温言软语的安慰她:“别怕,有水生哥在,幺妹别怕,没事的。” 李小幺干咽了几口口水,有些不好意思的讪笑道:“没怕,没事,我就是头一回,有点儿紧张,没害怕,等会儿水生哥一定要小心点,可别让人瞧出什么不对。” “小幺也知道害怕了?我还以为你不知道什么叫怕呢。”李宗贵调笑了李小幺一句。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从魏水生手里抽出手,拉了拉衣襟,定了定神,含笑示意魏水生:“林爷,走吧。” 魏水生抬手理了理李小幺的鬓角,点了点头,带着李小幺和李宗贵往柳叶儿茶坊一路过去。 三人一前一后进了茶坊,李小幺紧跟着魏水生,好奇的转头打量着周围。 茶坊不大,也就放了七八张桌子,墙上挂着几幅不知道谁画的山水风景画,画倒精致,可惜意境不高。两旁角落里放着高脚花架,上面放着腊梅盆景,虽说比不上太平府诸茶坊,可在这小而偏僻的郑城里,算是上是个上好的地方了。 魏水生意态从容闲适的四下看了看,不等茶博士过来,径直走到一处凹进去的窗户下坐了,茶博士跟上来,魏水生要了两碗七宝擂茶。 李宗贵仿佛是在寻人,四下看了又看,站在门口又踌躇了片刻,犹犹豫豫走到几个镖师打扮的人旁边坐下,陪着笑和茶博士打招呼:“我和人约了这里见面,等他来了再要茶吧。” 茶博士爽快的答应了,端了杯清茶过来:“客官先喝杯清茶,不急,慢慢等就是。”李宗贵急忙接过杯子,连声谢了,拘谨的坐下,一点点喝着杯子里的茶。 一杯茶没喝完,李宗贵突然站起来,惊喜的看着门外,抬脚奔了出去。 李小幺看向魏水生,魏水生缓缓放下手里的茶碗,轻轻皱起来眉头,“我差点忘了,还得到靴子铺走一趟,走吧。” 李小幺忙点头先站起来,魏水生招手叫过茶博士结了帐,带着李小幺出了柳叶儿茶坊,从另一条街往落脚的脚店走去。 刚转过一条街,李宗贵一脸笑,从街旁的店铺里闪身出来,跟在两人后头,一前一后回到脚店。 第二十九章 初战 进了店,李宗贵挤了挤眼睛,笑的合不拢嘴,“回去吧,路上紧着点,还来得及,都妥当了。” 魏水生和李小幺也不多问,到柜上说了一声,取了行李,径直往大车店取了独轮车,李小幺坐了,两个人推着车大步出了城,往笔架西山赶回去。 出了城,走了一阵子,眼看着周围没有别的行人了,李宗贵兴奋的哈哈笑起来,“你们知道我听到什么了?真是佛菩萨保佑咱们,他们正在说这趟走镖的事。 一个问’今年的年礼,真不给孙大头领送过去了?’另一个说’送什么送?咱们一年也不从他那里过几趟,这战一起,郑城哪还有什么生意?纵有个一趟两趟的,就走笔架西山,哪里不好了?再说,我师弟如今带着兵正驻在这郑城,送个俅啊!’” 李宗贵学的绘声绘色。 李小幺听得大睁着双眼,连声惊叹,“我就说呢,笔架西山下那么偏僻的路,铁木那个笨蛋怎么能劫到镖师身上去了,原来,不是巧了。” “可不是,听那意思,上回他们是头一回试着走了趟笔架西山,这镖行给孙大头领的年礼,让他们几个给分了。这一趟镖,他们压根没打算走东山,小幺这一阵子白忙活了。” 李宗贵又笑起来。 李小幺长长的呼了口气,十分感慨,“真是世事难料,竟有这样的事,这么巧的事,偏叫咱们赶上。,看来咱们落草这事是落对了,老天都替咱们安排好了,就是让咱们落草打劫干这一行的啊!” 魏水生哭笑不得的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从独轮车上跳下来,指着不远处的土地庙,“我要去那里磕个头!刚才来的路上,我许了愿了,求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保佑咱们这一趟顺顺利利,没想到竟然这么灵验!我得去谢谢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 李宗贵和魏水生面面相觑,神鬼的事,两人心里都存着敬畏,特别是魏水生。 两人跟在李小幺后面进了土地庙,一起虔诚无比的和李小幺一起磕了几个头,又看着李小幺双手合什,闭着眼睛祈告了几句,才出来,急急的往山上赶回去。 当天晚上,李宗梁几个一直商量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李宗贵就带着张狗子和姜顺才又去了郑城。 十几个庄户山匪,一人发了一根一人多长的硬木木棍,三个三个一组,在李二槐的严厉督促下加劲练功。 三个缠一个,不求太多,但求能缠个一时半会,能拖个小半刻钟就成了。 李宗梁和魏水生带着李小幺,一处一处探查山下各处,寻找最合适的伏击地点。 张大姐也跟着紧张起来,虽说不知道李宗梁他们到底要做多大的生意,可不管多大的生意,都是头一回开张。 前三回抢劫,早就被张大姐直接不算数了,他们笔架西山山匪生涯,直接从李宗梁等五人上山算起。 也就隔了一天,李宗贵带着张狗子和姜顺才,半夜赶回了山上。 新任知州已经进了府衙,前任知州钱大人钱文宣一行十几辆大车,已经收拾停当,明天一早就出发回信阳府,算着行程,到笔架西山下,差不多是午初左右。 李小幺紧张的一夜没睡好,上回从太平府逃出来,她在李宗梁背上也没觉得怎样,照样呼呼大睡。可这回,耳边听着李宗梁几个绵长的呼吸声,自己躺在床上,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 明天,必是一场恶斗,也许会死人,也许是那些镖师,也许是山上这些其实本份无比的庄户人。 大哥他们肯定没事,他们功夫那么好,他们一点也不紧张,他们都睡着了,都睡沉了,他们肯定没事,他们都杀过人,都杀过很多人,从李家村出来,就是杀出来的,贵子哥说过,衣服都被血漫透了,他们觉得没事,那必定没事…… 山神土地保佑,这趟若平安得手,必定杀猪宰羊谢您! 李小幺胡思来乱想去,折腾了一夜,天快亮了,她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李小幺是被魏水生叫醒的,已经巳初了。 李小幺急急忙忙爬起来洗漱,吃不下饭,只勉强喝了小半碗粥,紧张的一张脸绷紧僵硬,不显紧张,倒绷七八分的厉色。 张狗子和姜顺才胆怯的瞄着李小幺,小心谨慎的跟着她后面,往山下去。 今天这笔大生意,他们三个,担着重任,可到底要做什么,小幺知道,张狗子和姜顺才只知道万事听五爷吩咐。 三个人藏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离山下那条崎岖不平的山路几十步远,屏着气,远远看着一串七八辆鲜亮崭新的桐油棕盖四轮车,和六七辆崭新结实的太平车,在十来个提着刀枪、神情轻松随意的镖师的护卫下,不紧不慢的往这边过来。 姜顺才咽了口水,轻轻捅了捅张狗子,示意他看那十几辆齐整无比的新车和车旁精壮的镖师。 张狗子眨着眼睛,咕咚咕咚咽着口水。 李小幺没回头,却仿佛背后长着眼睛般低声训斥:“有什么好紧张的?就这么点小生意!等会儿跟紧我,听清楚吩咐,不能错了一丝半分!听到没有?” “嗯!”姜顺才和张狗子急忙低声答应。 车队越来越近,三个人不敢再说话,李小幺指甲紧抠着面前的青石,紧张万分的看着悠然而来的车队。 前面几辆是丫头婆子的车,中间大约是钱大人和家眷的车辆,后面几辆太平车,都用了四匹骡子。 如今马都被征到军中,能用骡子拉车,就算是很不错了。 车队依旧不紧不慢的走着,从三人面前经过。李小幺盯到倒数第三辆车,看着那四头骡子打着响鼻走过了自己面前,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前面传来张铁木一声暴喝,猛的跳出隐身之处,握着棍子冲着中间那辆看着最华贵的车子冲杀过去。 后面九名山匪跟着大声嚎叫,举着棍子跳出来,三三成群,跟在张铁木后头,往那辆车子掩杀过去。 几个镖师都是训练有素的,并不慌张,各司其职,指挥众脚夫仆从稳好骡车。 四五个迎敌的镖师抽出刀枪,迎上了张铁木等人,只一个照面,张铁木等人手里的长木棍就被削断了四五根,张铁木跺着脚大叫:“娘的,是前儿的硬茬子,快跑!快逃!” 其它几个人也跟着狂喊乱叫:“快跑啊,硬茬子又来了!”一边喊一边四散往各处逃。 几个镖师并不追赶,指着张铁木等人狼狈不堪的背影,笑得前仰后合。 本来已经紧张起来,警戒在车队旁边的几个镖师也放松下来,提着刀枪过来,聚在一起,指指点点,又说起上次的笑话来。 钱文宣掀起车帘子,看着远处哇哇乱叫,四散而逃的匪徒,皱着眉头正要说话,后面突然传来几声惨叫。 镖师的笑声戛然而止,急忙转头。 车队后面,三四个蒙面人已经掩杀上来。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蒙面人各持一杆长枪,枪过处血花四溅,驱着站在后面几辆车旁,原本正看热闹看的高兴的脚夫和仆从们,惊恐的尖叫着往前面狂奔而逃。 反应最快,调头往回冲的几个镖师,被脚夫和仆从们迎面冲的撞的,趔趄斜歪,差点摔倒,只好先让开脚夫和仆从。 这眨眼的功夫,后面的两个黑衣人,一个挥刀砍断了太平车上捆着箱笼的绳子,另一个,扬起棍子,棍子带着令人胆寒的呼啸声,砸在太平车上堆得高高的箱笼上,车上的箱笼应声散裂散落开,满车的箱笼或破或好,滚了满地。 拉车的骡子惊恐的嘶叫着,各自用力,奋力挣扎,想脱开架辕逃窜出去,却拉得车子撞着前面的几辆车,撞得车队片刻间就乱了阵形。 仿佛只是眨眼的功夫,笔架西山下就乱成一团,仆从丫头们抱着头尖叫乱窜,拖着车不知道往哪儿窜才能窜出去的骡子惊恐的嘶叫着。钱文宣尖利惊恐的叫着镖师,赶紧过去保护他和他的孩子。 持枪的两个蒙面人已经和冲在最前头的几个镖师打在一起,打斗间,血飞肉溅。 后面两个蒙面人只顾砸开那些太平车上的箱笼,砸散一辆车,再去砸第二辆车,片刻功夫,已经有两辆车的箱笼被砸开,散的到处都是。 李小幺屏着口气,看到李二槐扬棍砸向第一辆车时,紧咬着牙,从牙缝里招呼姜顺才和张狗子,因为紧张,显的声音分外冷厉,“跟着我,不准出声!快!” 说着,李小幺冲在前头,借着片灌木藏着身形,抱着头,连滚带冲,眨眼就冲到了散了满地的箱子中间,趴在地上,一边爬一边飞快的挑拣。 几个眨眼的功夫,李小幺就挑中了一个一尺见方、四角包铜的黄杨木小箱子,转头急叫,“快!这个,快抬走!快!” 张狗子爬在前面,伸手去抱箱子,用力过猛,被箱子拖得扑了个狗啃泥,这一下竟然没能抱起来! 第三十章 告捷 姜顺才也爬过来了,赶紧上前,两人一起推了两步。 不过一尺见方的小箱子,竟然沉得几乎推不动,李小幺急的踹了姜顺才一脚:“笨!抬着跑!” 姜顺才急忙爬起来,弯腰抱起箱子,张狗子紧跟其后。 姜顺才在滚满衣物、器具、箱笼的山路上跑了两步,脚下被一件长袍绊住,一个跟头摔进了旁边山沟里。 张狗子跳下山沟,不管姜顺才,抱起被姜顺才甩出去的小箱子,使出吃奶的劲儿,顺着山沟狂奔。 姜顺才连爬了两三步才爬起来,跟在张狗子后面,狂奔而逃。 照李小幺的吩咐,他们两个要抱着这箱子,从山沟里爬到半山上,再从半山上那个小山缝里钻回正屋后的那个大山洞。 这条路,李小幺已经让两个人走过两三趟了。 李小幺看着两人叽里咕噜摔进沟里,再起来一路狂奔,很快就被枯干的灌木挡着看不见了,回过身,一边往山上那片灌木丛里爬回去,一边将右手食指含在嘴里,吹了声尖利的口哨。 吹完,连看一眼也顾不上,手脚并用、连滚带爬的往刚才的藏身处窜去。她曾经努力学了好长时间,没能学会用口哨吹歌,就学会了这个,能吹得奇响无比,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可见不管什么,学了总归有用。 听到口哨声,李二槐掩着李宗贵跳进旁边灌木丛中,两个人奔着山下,撒丫子逃的飞快。 李宗梁和魏水生也不回头,极有默契的抖动枪尖,一前一后将几个镖师逼退了四五步,撑着枪杆,纵身往旁边浓密的灌木丛中飞跃而去。 几个镖师提着刀枪追到灌木丛前,就停下了。 他们走镖,要的是杀退劫匪,可不是捉住或是杀了劫匪,犯不着多追。再说,万一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就更糟了。 后头,钱文宣叫得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了:“别追了!保护爷!还有少爷!别追了!快看看东西,看看我的银子!我的箱子!快!快!” 钱文宣嘶哑的狂叫声,淹没在女眷惊恐的哭声尖叫声中,山下山上,只剩下了这一片叫声哭声。 几个镖师脸色难看无比,彼此看了看,呆站了片刻,也不理会钱文宣,大声呵斥着脚夫和仆从。 两个镖师跑过去追了骡车回来,其余几个人指挥着脚夫仆从收拾起了箱笼。 钱文宣脸上的肉不停的抖动,下了车,眨巴着眼,不停的一个两个的数着箱笼,数了一遍,松了口气,看起来好象没少什么。 镖师头儿垂着眼皮,冷眼看着一时弄不清楚到底少没少东西的钱文宣,一声不吭,那两个小崽子抬走的那个箱子,一个小箱子罢了,他没看出来,犯不着多话…… 脚夫仆从渐渐从惊恐中清醒过来,飞快的收拾好箱笼,一件件重新捆到太平车上。 镖师头儿双手抱在胸前,晃到钱文宣面前,努了努嘴:“钱府尊仔细看清楚了,看看到底少了东西没有,若是没有,咱们就赶路了,若是少了,府尊可要赶紧说,我们镖行有镖行的规矩,自然要替钱府尊追回来,钱府尊可要看看清楚。” 钱文宣正不停的点着箱子,顾不上答话。 旁边管事听了镖师的话,惊恐万分的转头看了看周围阴冷静寂的灌木丛,眼风扫过躺在路边,满身是血,不知是死是活的脚夫仆从,咽了口口水,低声说道:“老爷,没……没少,象是没少,都在呢。” 钱文宣连连点头,管家说没少,那就应该没少。 钱文宣奔回车上,镖师和管事张罗着腾了辆车子出来,把那几个满身是血的脚夫仆从搬到车上,一个镖师跳到车上,在晃动不已的车厢里给几个人上了药,简单包钆了伤口,一行十几辆车往唐县方向,狂奔而去。 李小幺藏在大青石后面,紧张的大气不敢出,直看着十几辆车转过山角,再也看不到了,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往后靠在护在自己身后、浑身是血的魏水生怀里,弯着眼睛开心的笑起来。 魏水生脸色有些苍白,刚才那一场打斗,他和李宗梁两个人,挡下了五六个精壮的镖师,差点用脱了力。 李小幺在魏水生怀里,兴奋的傻笑了好一阵子,才跳起来,拎着魏水生的衣服,前后左右的查看浑身是血的魏水生,用手指点着检查着他身上各处,一边看一边急急的问:“水生哥,你没伤着吧?全是血,伤着哪儿没有?我看不出你伤着了没有。” 魏水生低头看着李小幺沾了满手的血,浑不在意的在他身上来来回回细细的查看,呆了片刻,才勉强笑道:“我没伤着,刚才用力过猛,有点用脱力了,歇一歇就好,这么多血,你……不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你的血。这血衣回去烧了,不要了,晦气!这回咱们有了钱,去买新衣服穿,我最讨厌穿旧衣服,特别是别人的旧衣服。 水生哥肯定累坏了,回去让张大姐把那半只鹿烧了吃,往后咱们天天吃肉,光吃粗粮,连点油星都没有,水生哥和大哥脸色一点也不好,我的脸色也不好!” 李小幺兴奋的叽叽咕咕说个没完。 魏水生心酸无比,强笑着,没有接话。 后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小幺一下子跳了起来,魏水生拍了拍李小幺,声音柔和,“幺妹别怕,是张大壮和孙玉山,接咱们来了。” 张大壮和孙玉山接了两人,魏水生由着李小幺挽着胳膊,李小幺一路雀跃。 刚走到半山,李宗梁和李二槐、李宗贵也赶了过来,李宗梁看到魏水生和李小幺,长长的松了口气,露出笑容,上前重重拍了拍魏水生的肩膀,“你功夫长进不少。” “二槐哥也长进了,那几棍子砸得威武!”李小幺弯眼笑着,夸奖李二槐,李二槐得意的哈哈笑起来,李宗贵拉过李小幺,有些急切的问道:“拿到好东西没有?” “没顾上看,箱子很重,应该是好东西。”李小幺摊着手,她心里也没底,不过,那么重的箱子,应该都是金子银子吧。 “回去再说。”李宗梁招呼大家,不紧不缓的往山上回去。 回到山上,院子正中,姜顺才和张狗子一左一右蹲在箱子两边,盯着箱子守的紧紧的,已经等着李小幺他们了。 三三两两的蹲在院子里,正兴奋无比的议论着刚才那场打劫的众山匪们,见李小幺他们过来,急忙站起来,乱七八糟的躬身见礼。 李小幺看着箱子,紧张的呼了口气,拉了拉李宗梁,低低的嘟嚷道:“大哥,要是那箱子里面,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那可怎么办?” 李宗梁笑出了声,爱怜的揉了揉李小幺的头,抬了抬下巴,示意那箱子笑道:“你看那箱子,四角包铜,做工极好,这箱子也能值个十两八两银子,就这箱子,就值了。” 李二槐已经蹲在了箱子前,伸手摆弄着箱子上挂着的细巧的黄铜锁,转头看着李小幺,认真的说道:“小幺,这锁若是砸坏了,可就不值钱了,这箱子要是没这把锁,肯定卖不出十两银子!” 李小幺过去蹲在李二槐身边,吩咐孙七弟:“把斧头拿来。” 孙七弟急忙取了斧头递过来,李小幺接过,给了李二槐,郑重的叮嘱:“锁坏了没事,可不能再砸坏了我的箱子!” 李二槐’嗯’了一声,接过斧头,利落的一斧头下去,那精巧的黄铜锁应声而开,李二槐推着箱子转到李小幺面前,自己往后挪了挪。 满院子的山匪们,从李宗梁到张大姐,一起伸长脖子,探着头,紧张等着李小幺开箱看货,就连断了腿的石坎,也拄着拐棍跳了出来。 李小幺暗暗吸了口气,屏着气,伸手掀开了箱子。 院子顿时静得连呼吸声都停住了,黄杨木箱子里,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放满了小小的金块 张大姐‘咕咚’一声,响亮的咽了口口水,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俺滴个娘来!这是金子?金子是这样的?这是金子不?” 张铁木长长的吸了口口水,哈哈哈哈,仰天傻笑起来,这傻笑传染般一个传一个,转眼间,院子里就响起了一片哈哈的傻笑声。 李小幺那口气松下来,僵硬的身子也放松了,伸手捻了块小金块出来,掂了掂,大约二两的样子,成色极好,这一箱子,看样子应该是五百两。 五百两黄金,照这会儿的市价算,可以换五千两银子,嗯,足够他们舒舒服服的过几天好日子了。 李小幺低着头,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思量了一会儿,慢慢站起来,退后几步,走到正环顾着众人,面色渐渐凝重起来的魏水生和李宗梁身边,轻轻拉了拉两人,低低道:“让我来分吧。” 李宗梁迟迟疑疑,魏水生点了头,迎着看向他的李宗梁,又点了点头,“小幺行。” 李宗梁轻轻拍了拍李小幺的肩膀,示意她去分。 第三十一章 放与收 李小幺抿嘴笑着,回到箱子前蹲下,吃力的将箱子里的金条全部倒在了地上,用手推着金子堆大体看了看,站起来,提高了声音,一脸冷厉的呵道:“笑够了没有?笑够了就听我说话。” 满院的人赶紧止住笑,一个个眼冒金光的看着摊了满地的黄金块,有几个聪明的,看巴巴看着李小幺,和李小幺身后站着的李宗梁等人。 众人静等着李小幺发话,李小幺垂着头,用脚尖随意的踢了踢地上的金块,退后半步,叫过姜顺才和张狗子,“你们两个,查个数,十个一堆放好。” 姜顺才和张狗子答应的干脆响亮极了,趴在地上,很快就十个一堆,放了二十五堆。 李小幺负手背后,抬头环顾着流着口水紧盯着一堆堆黄金的众人,语气清冷,“一块是二两,这箱子里一共是五百两黄金,能换五千两银子,很大一注财,是吧?” 院子里寂然无声,众山匪们想笑,却被李小幺阴林的声音压着,不敢出声,只齐齐看着李小幺。 李小幺干笑了几声,接着道:“这院子里一共二十个人,这样吧,你们十五个,每人一堆,我和哥哥们拿双份,该不算过份吧?” 众人都呆傻住了,恍过神来,晕头晕脑,不停的点着头,点得如同一群磕头虫,点了一会儿,迟疑而不敢置信的看向李宗梁和魏水生等人。 李宗梁双手抱在胸前,半闭着眼睛,冷脸站着,魏水生似笑非笑的看着众人,一言不发。李二槐咧嘴笑着,仿佛看戏般看着李小幺和院中众人。 李宗贵捅了捅李二槐,示意他看背着手的李小幺,两人叽咕了几声,抱着手接着看戏般,继续看院子里的众生相。 李小幺用手指点着地上一堆堆的黄金,露出丝丝说不出意味的笑,“既然大家都赞成,那就这样,你们看好了,这一堆十块金条,就是二十两,二十两黄金,就是二百两银子,二百两银子,最好的地,也可以买上百八十亩了,往后,你们就能安居乐业了,只一样!” 李小幺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收的干干净净,声音转眼变得狠厉起来,“这金子的来路,各位就烂在肚子里吧!这是一,二,我们兄妹与各位,从此就是陌路,我们兄妹不认识各位,各位就更不用认识我们了!” 院子里一片寂然后,突然暴发出一阵兴奋异常的尖叫议论。 十几个庄户山匪兴奋的脸色泛红,每个人只顾大声的说着,却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更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 张大姐慢慢蹲下去,直直的盯着地上的金子看了一会儿,转过身仰着头,看着弯着腰站在她身后,看着金子流着口水的弟弟,又转头看向李小幺这边,满脸的为难和纠结。 姜顺才飞快的眨巴着眼,看看金子,又看着李小幺,往李小幺身边挪了半步,怯怯的问道:“五爷,您不是说既跟了您,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么?这金子俺不要,俺还跟着您行不?” 魏水生低下头,嘴角漫出了丝丝笑意。 李小幺歪着头盯着姜顺才看了一会儿,正要说话,张狗子推开众人一步挤过来,冲李小幺不停的躬着身子,嘿嘿笑道:“五爷,还有俺,俺也不要,俺也跟着五爷。” “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跟了我,这金子就是我的了,这回没有,下回也没有!回回都没有!”李小幺瞄着两人,不说嫌弃,也是十分冷淡的说道。 姜顺才咧着嘴,一眼也不看地上的金子了,干脆的答道:“俺就跟着五爷!俺不要金子!” 张狗子恋恋不舍的又狠看了几眼地上的金子,昂起头,咬着牙答道:“俺也跟着五爷,分了这金子,也就是一回的买卖,还是跟着五爷长远,俺跟五爷!” “那好!去,把几位爷的金子收到箱子里,一共十二堆!”李小幺抬了抬下巴,笑眯眯的吩咐。 姜顺才和张狗子清脆的答应一声,蹲下,利落无比的收了十二堆金子放到箱子里,抬着箱子放到李小幺脚边,昂首站到了李二槐和李宗贵后头。 院子里兴奋的议论声渐渐低下去,剩下的十三个庄户山匪看看金子,看看李小幺,再看看姜顺才和张狗子,总算从兴奋中清醒过来,发觉拿金子这事,好象有那么点门道。 “五爷,俺拿了这金子,还能留在这山上不?”年纪大些的孙七弟胆怯的问道。 “不能!”李小幺答的极其干脆。 孙七弟顿时一张脸苦成了一团,呆了片刻,慢慢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苦恼起来。 南越来的赵五哥拉了拉弟弟赵六顺,低低道:“六顺,咱不能要金子,得跟着五爷。” “嗯。”赵六顺看着昂首抱拳站在李小幺身后的姜顺才,赶紧点头。 赵五哥弯腰从地上拿了两堆金子,走到李小幺面前,将金块小心的放进箱子里,拉着弟弟赵六顺站到了姜顺才身后。 南越人赵二庆紧跟在赵五哥兄弟身后,也从地上拣了一堆金子,心疼的吸着气,放到李小幺脚边的箱子里,紧挨着站到了赵五哥身边。 一共三个南越人,他可不能落了单。 张石坎急了,用拐杖从人缝里捅着张狗子,“狗子,俺蹲不下去,你赶紧帮俺,快,把俺那堆也放箱子里,俺死活都跟着几位爷!” 张狗子咧嘴笑着,一步过去,把张石坎的金块也拣到了箱子里。 李小幺转头看着张石坎吩咐,“顺才扶石坎坐到那边凳子上去,你的腿不能多站。” 姜顺才答应一声,和赵五哥一起,将张石坎架到旁边的凳子上坐好。 张兴旺和张大壮垂着头,几乎同时弯腰拣起自己那堆金块,放到了箱子里。 李小幺仿佛不想再理会剩下的六七个人了,用脚踢了踢箱子,吩咐张狗子,“去烧锅开水,大爷他们还一身血衣呢,得赶紧洗洗。” 不等张狗子应声,张大姐连连摆着手抢着答应,“俺去俺去!俺也是跟着五位爷的,铁木,快!” 张大姐站起来,一巴掌差点把张铁木打趴下,张铁木踉跄两步,弯腰捧了两堆金子,陪着笑送进箱子里,一脸狗腿的看着李小幺,奉承了一句,“五爷,俺可是最敬重您的!” 也就是半盅茶的功夫,摆了一地的黄金就都回到了李小幺的箱子里。 李小幺用脚踩了踩箱子,带着十二分的得意,吩咐姜顺才,“顺才把这箱子搬到我屋里。狗子去帮着大姐烧水做饭,那半只鹿,全烧上,今天大家好好歇一晚,从明天起,要忙的事可多的很呢!” 吃了午饭,李小幺叫姜顺才进屋,仔仔细细的吩咐了,给他拿了三十个大钱,打发他赶去郑城探听消息。 李小幺打发姜顺才和张狗子,轮流到郑城探听了三四天消息。自己又和魏水生、李宗贵进了两趟城。 没想到这头一趟生意,竟然做成了人不知鬼不觉,整个郑城,半丝动静也没有,连笔架西山上多了窝山匪这事,也没人听说过。 李小幺大喜,特意跑到城西的安福寺上了柱香。又让人买了活猪活羊回来,敬了山神土地,她可是许过愿的。 离春节没几天了,李宗梁和魏水生商量着,几乎天天打发人轮流到郑城采买吃穿用等各色物品,又买了一头骡子,一辆半旧的太平车,山上忙忙碌碌、喜气洋洋,准备过年。 李小幺闲下来,应该算是心闲下来。她本来就是这山上唯一一个什么活都不干的闲人。 李小幺闲下来,指挥着几个人又搭了几间屋的屋顶,把自己那间屋装上了门和窗户,眼看着有了点屋子的样了,李小幺心情十分愉快。 经过这次练手抢劫,和李小幺倒了一地黄金的一番搓揉,这一帮庄户山匪,总算是死心塌地的跟定了李宗梁几个人,不管前路是好是坏,既然明了了,这心也就定了,何况现在看起来,前路那可是光明一片。 李小幺冷眼看了两天,一颗心算是放下了八九成,开始和张大姐盘算,想着要做什么吃,要买什么东西回来用,要怎么过这笔架西山上的头一个新年才最热闹。 可惜张大姐是个极其节俭又没见识的,多数时候都是李小幺说,张大姐听得两眼发直,倒是姜顺才和张狗子两个人,跟在李小幺后面瞎出主意乱奉承。 自从那天抢在最前头表了态之后,姜顺才和张狗子就以五爷的人自居,这山上别的人,都是五位爷的人,可他们两个,是五爷的人,是五爷手把手教过,是跟着五爷过做谍报的人,这身份地步儿可不一般。 两个人只要没被李小幺差遣出去,就时时刻刻跟在李小幺身后,走到哪儿跟到哪儿。李小幺也不客气,干脆把两个人当小厮使唤,没有丫头,先凑和着使唤使唤小厮吧。 转眼就到了年三十,天还没亮,山上就大呼小叫的热闹起来,吵的李小幺睡不下去了,爬起来穿了衣服,开门出来。 第三十三章 前因后果 “嗯!”李二槐转过身,点头,李小幺跳到李宗梁身边,拉了拉他建议道:“咱们都去逛过好几趟郑城了,就二槐哥一趟也没去过,今天正好,城里也热闹,让二槐哥进城去逛逛吧。” “小幺又想进城逛逛了?”魏水生一边笑一边接过了话,李小幺白了他一眼:“才不是,我要想去就直接说了,哪用绕这样的弯子?” 李宗梁伸手拍了拍李小幺的头,笑着赞同道:“小幺最疼她二槐哥。咱们几个,就二槐没进过城,二槐一个人逛也没什么意思,要不……” “让张大姐和二槐哥一起去吧!咱们山寨里,就数大姐最辛苦了,天天起得最早,睡的最晚,让张大姐进城逛逛,今天正月初一,卖珠花头簪什么的最多不过了,让二槐哥带大姐去逛逛挑挑,多买几件回来,嗯,再给我和大哥一人买一顶软角幞头回来。”李小幺一迭连声,清脆无比的说道。 张大姐眼睛亮了,很不好意思的抬手摸了摸发髻,正要说话,李宗梁已经满口答应了,“小幺说的对,大姐天天忙前忙后,很辛苦,这大过年的,出去逛逛玩玩去。” 张铁木垂涎着脸正要说话,李小幺抬手止住了他:“你就算了,你哪儿也不能去!你看你这脸,这圆脸圆眼圆鼻子,看一眼就忘不了,每回打劫还都是你冲在最前头。” 张大姐急忙拉住张铁木:“铁木你哪也不能去,就在咱山上呆着,听话。你想要啥,俺给你买回来。” “俺也没想下山……俺就是想想。”张铁木嘀咕了两声,知道李小幺说的是实情,半分不敢发倔筋。 李小幺不理他了,伸手拉过张大姐:“大姐别耽误辰光了,赶紧梳洗打扮的漂亮点儿,再赶紧下山进城,我去给你找个垫子,让二槐哥用车子推你进城,大姐赶紧去梳洗,快去,打扮的漂亮点啊!” 李小幺兴致高昂的将张大姐推回去梳洗,又拖出李二槐,给他换了身新衣服,重新梳了头,打扮的精精神神。 姜顺才早就将独轮车推出来,在车上绑好了垫子,张大姐梳洗干净,换了身干净衣服出来,干净利落,看着极是舒服顺眼。 李小幺将李二槐拉到一边,悄悄往他袖子里塞了个荷包,低低说道:“二槐哥,荷包里有二两碎银子,你给张大姐买点珠花头簪什么的,只要是她喜欢的,你就买给她,可别心疼钱,咱们有钱呢。” 李二槐袖了荷包,笑的不见眉眼,连连点头答应,推了张大姐,一路有说有笑着往山下去了。 李小幺双手抱在胸前,笑眯眯的看着两人说说笑笑的往山下去。 李宗贵挨着李小幺,也胳膊抱在胸前,看看两人,转头看看李小幺,再转过去看看一脸郁闷蹲在地上的张铁木,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张大姐可说过,一定要先看着她弟弟成亲,续了他们老张家的烟火。” 李小幺转头瞄了李宗贵一眼,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甩着胳膊晃回去继续睡觉了。 昨晚上被他们吵得一夜没睡好,大清早又被大哥拖起来祭祖,这会儿山上清静了,她得回去补觉去了。 这个富足的年,从三十一路吃喝玩乐到十五,出了十五,这年就走得没影子了,李宗梁约束着众人,该练功的练功,该干活的干活。 魏水生带着孙七弟等几个性子谨慎会侍候牲口的,去了趟郑城,又添了辆太平车和两头牛。 这两辆太平车,从出了十五就没闲着过,一天一趟,天天从郑城往山上拉东西回来,什么芦席、竹檩条、瓦片、木头等,或是现成的家俱、被褥、帐子、窗帘、锅碗瓢盆等等东西。 众人忙了将近一个月,总算将院子、屋子真正收拾了出来,五间正屋和厢房都盖上了崭新的青瓦屋顶,装好了门窗,上了油漆,屋子里都漫了一色的青砖地,窗户糊上了上好的棉纸。 李小幺和李宗梁五个,搬进了那五间上房。 正中一间做了客厅,李小幺占了最东边一间,李宗梁和魏水生各占一间,李二槐和李宗贵合住一间。 李小幺进了几趟城,亲自挑了自己和哥哥们用的床、桌、柜回来,又挂了窗帘、帷幔,一时间,新家气象十足,十分的象样子。 张大姐占了东厢头一间,张铁木等人两人一间,各自住下。厨房添齐了东西,山上气象焕然一新,有钱就是好办事。 直忙进二月,眼看着山上色色妥当了,李宗梁等人舒了口气,一边专心带着众人练功,一边隔几天进趟城,打听寻找妥当长远的营生。 ……………… 二月中,李宗贵、李小幺带着张狗子,孙七弟赶着太平车,一大早就从山上出发,往郑城采买粮食和油盐等东西。 李宗贵和李小幺买好东西,吩咐孙七弟和张狗子看着装车,两人晃出来,先去府衙门前的分茶铺子买了邸抄,李小幺又去了趟药铺,和药铺伙计以及掌柜打了招呼,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出来,沿街看着热闹,一路往大车店会合张狗子他们。 转过几条街,离镖行门口不远,李宗贵脚步突然顿了顿,拍了拍李小幺示意她,李小幺也已经看到了正从镖行出来的一个中年镖师,短打扮,三十岁上下,中等个,极精壮,面相有些阴鹫,可不就是那天在柳叶儿茶馆见过的,那个信阳府过来的镖师。 两人对视了一眼,信步跟在镖师后面,一路跟进了柳叶儿茶馆。 两人放慢脚步进去,寻了个离镖师不远不近的位子坐下,要了两碗杏仁擂茶,一碟子云片糕,如茶馆里其它人一样,悠悠闲闲的品着茶,低声说着话。 镖师一个人大马金刀的坐着,阴着脸只顾埋头喝着碗八宝擂茶,喝完了一碗茶,又要了一碗。 茶博士刚把第二碗擂茶送到,茶馆门口进来位穿着承信郎军服,斜挎着柄马刀,二三十岁的年青将官,将官站在门口,转头四看,镖师急忙站起来招呼:“师弟,这里。” 将官笑着扬了扬手,几步过来,要了茶,打量着镖师笑道:“师兄怎么这会儿又过来了?这刚出了正月,郑城就有大生意了?” “哪是生意上的事,是件麻烦事,还是年前那趟镖。”镖师停住话,看着茶博士摆放茶水点心,再看着茶博士放好走了,才接着道:“年前钱府尊那趟差使,出了点小茬子,还得请师弟帮个忙。” “师兄只管说。”将官喝了口茶,示意镖师。 镖师声音低的断断续续几乎听不清楚:“去年在笔架山,出了一点小事,伤了几个人,东西也算没少什么,反正钱府尊是没话说,就是伤了人……总是麻烦,这事……师兄脱不得干系,我想来想去,必是东山……没别处了……总不能这样算了,往后咱们兄弟,在这江湖上还怎么行走?师弟这边……” 镖师干脆凑到将官耳边,一阵嘀咕,将官眉头渐渐皱起,好象十分为难,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为难了好半晌,呼了口气,带着丝笑,低声道:“虽说不容易……也不是大事,正好,前几天大帅还说要练练兵,这练兵若能顺带着……”将官边说边捻着手指。 “对对对!一举两得。我跟你说,东山上可肥着呢。”镖师脸上放光,声音也高了起来,将官急忙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上。 镖师哈哈笑着,连连点头:“师弟放心,喝茶喝茶!师弟今晚上别回营地了,咱们兄弟乐哈乐哈去,你别说,这郑城虽小,红香楼那两个姑娘,味儿还挺足!” “今晚不行,我得赶紧回去。这事得先找个机会跟我们将军说一说,事不宜迟,师兄能住几天?我安顿好这事,再进城和师兄吃酒。”将官笑着推辞。 镖师从怀里摸了只小小的靛蓝荷包出来,从桌子上推到将官面前,笑道:“多住几天也没事,等这事结了我再回去,这里,师弟拿回去用,总要打点打点。” 将官也不推辞,收过荷包袖好,又要了碗茶,和镖师闲话了一会儿,两人站起来,出了茶馆,抱拳告辞,各自回去了。 李小幺和李宗贵瞄着两人出了门,也结了帐,跟了出来,见两人一南一北各自走开,李小幺示意着李宗贵:“一人一个。” 李宗贵伸手揪住李小幺:“大哥说过,无论如何,不能让你一个人落了单。那个不用看,咱们看住这个就行。”李宗贵说着,抬起下巴示意将官。 李小幺重重叹了口气,知道坚持也没用,和李宗贵一起,远远缀在将官身后,出了北门,走了两三百步,周围已经没有了商贩,行人也渐渐稀少,两个人不敢再跟,站在一个卖烤羊头的小摊前,买了十个钱的烤羊头,一边装模作样的等着羊头肉现烤出来,一边瞄着那将官的去向,看着他一直往北边的大营回去了。 第三十四章 春秋笔法 李宗贵捧着包烤羊头,两人转身进了城,一路急走赶到大车店。 张狗子正焦急万分的站在大车店门口,掂着脚尖,伸长脖子四下张望,见两人过来,长长的松了口气,急忙迎上去,接过李小幺手里的大包小包,又要去接李宗贵身上挂着的大包小包,李宗贵拧着眉头,示意他不必。 三个人回到太平车旁,放好东西,不敢再多耽误,李小幺跳上车,孙七弟吆喝着牛,出了南城门,赶紧往笔架西山回去。 李小幺掂了块烤羊头肉尝了尝,将手里的荷叶包递给张狗子:“味道不错,你和你孙叔尝尝。”张狗子眉开眼笑的接过荷叶包,两步跳到车前,和孙七弟你一块我一块,片刻就吃了个精光。 离笔架西山不远,天色渐渐昏暗。 李小幺跳下车,拉了拉李宗贵,落后十来步,低低的说道:“这事,回去别跟大哥和水生哥说了,反正跟咱们也没关系。” 李宗贵脚下微微顿了顿,正要说话,李小幺挽住他的胳膊,接着道:“贵子哥你想啊,大哥是个侠义性子,讲究最多,这事要是让他知道了,他肯定要想法子跟笔架东山去说,或是要做别的什么什么的事,可这事说不得,一说,人家不就知道是咱们做的好事了,我看,算了,还是别说了。会害死大家的。” “不行,这事,咱们不能瞒着大哥。小幺,这事无论如何不能瞒着大哥,你这话也有道理,不过你放心,大哥虽说侠义,也不是那种拘泥不化的。”李宗贵摆着手,断然否定了李小幺的提议。 李小幺也不坚持,眼珠微转,摇着李宗贵的胳膊接着道:“那好吧,我听贵子哥的。不过,得让我跟大哥说,我说的对,你就点头,说的不对,你就摇头,但是不能插话,让我跟大哥说,你不能多嘴。” 李宗贵被李小幺摇得来回晃,赶紧点头答应:“好,不过你不能乱说,有一说一。” “那你放心,我李小幺从不说谎,向来是有一说一,有二是二。”李小幺笑眯眯的保证。 几个人离笔架西山还有两三里路,张大壮带着两三个人,提着长枪,远远迎了过来。 一行人回到山上,吃了饭,李小幺给几个哥哥各泡了一杯茶,蹭到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坐下,拉了拉李宗梁,又拉了拉魏水生,低声道:“大哥,水生哥,我和贵子哥今天又碰到信阳府过来的那个镖师了。” 李宗梁和魏水生立刻警惕起来,看着李小幺,等着她往下说。 李小幺瞄了李宗贵一眼,看着魏水生,细声细气的说道:“水生哥,你还记得吧,去年咱们在柳叶儿茶坊见过的那个,信阳来的镖师,就是那个镖师头儿,阴鹫脸儿的那个。今天见到的就是他,上回他不是说,不给笔架东山孙大头领送年礼了,说反正一年也不从他山下走几回,还说他有个师弟领着兵正驻在郑城,不怕孙大头领翻脸,那份年礼就被他和那几个镖师私分了。” 魏水生失笑起来,伸手拍了拍李小幺的头:“你什么时候也这么话多了?赶紧说正事。” “嗯,”李小幺乖巧的答应一句,转头看向李宗梁,“今天我和贵子哥刚转进镖局那条街,正正巧看到他从镖局出来,吓了我和贵子哥一跳。 一路盯着他进了柳叶儿茶坊,然后来了个将官,听他们说话,就是他那个师弟。 后来他们就说到笔架东山,不过他说话声音太轻,我和贵子哥也没听全,那将军说,他们大帅想练练兵,若是还能这样。” 李小幺学着将官捻着手指:“就更好了,那镖师就说,笔架东山可肥得很,还说,不然他在江湖上还怎么行走。” 李小幺的话戛然而止。 李宗梁和魏水生等了一会儿,看着李小幺问道:“没了?” “嗯,没了。”李小幺点了下头,魏水生狐疑的看看她,转头看向拧着眉头的李宗贵。 李宗梁眉头皱了起来,看着魏水生:“只怕是孙大头领没收到年礼,找到镖局说话去了,这样的银子哪是能贪的?这几个镖师也是胆子太大。” 说着,叹了口气:“笔架东山也是招了无妄之灾。” “不能算是无妄之灾,笔架东山孙大头领名声在外,就算没这事,说不定哪天,不是这个大帅,就是那个大帅,也要拿他练了手,多好的事,又练了手,又发了财,又为民除害添了功劳。”李小幺赶紧接上了话。 李宗梁点了点头,沉默片刻,转头看着李二槐吩咐:“你去叫铁木,还有顺才过来,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得防着这帮官兵打完东山,再顺手牵了咱们西山。” 李二槐答应了,跳起来跑出去叫人去了。 魏水生上上下下打量着老老实实的李小幺,站起来,招手叫李宗贵:“贵子跟我出来一趟,有话问你。” 李宗贵闷声答应了,站起来就要跟出去。 李小幺抢在李宗贵前头窜起来,冲过去挽住魏水生的胳膊,“我也要听!” 魏水生拎起李小幺按回椅子上,“不是你听的话,安生坐着。” 李小幺只好眼巴巴的看着李宗贵跟着魏水生出了门。 李二槐带着张铁木、姜顺才进来刚刚坐下,魏水生和李宗贵也一前一后进了屋。 李宗梁看着张铁木和姜顺才交待,“刚得了信儿,官兵这一阵子也许要清剿笔架东山,咱们得万分小心,顺才,你和狗子,嗯,再算上赵五哥和六顺,你们四个,轮流到鹰嘴石那里看着北边的动静,人命关天,千万不能大意。” “大爷放心!”姜顺才干脆的答应了。 李宗梁看着张铁木交待:“你带着人,明天早上把粮食搬到山洞里,放到那个小洞里藏起来,再交待下去,这一阵子,任谁也不准下山。” 张铁木赶紧答应了。 李宗梁正要挥手打发两人回去,魏水生又交待了一句,“还有,铁木出去就交待下去,从今天晚上起,各屋不准再点灯,院子里的灯笼也全部熄了,最好别让人看到咱们这山上有人住着。” “哎!”张铁木重重答应,见李宗梁和魏水生没有别的交待了,和姜顺才出去,赶紧各自忙去了。 魏水生起身关了门,将桌子上的灯挪到地上,看着李宗梁,沉声道:“大哥,这次官兵来,跟咱们劫了钱文宣有关,那钱家伤了人,又少了那么多金子,必定是找到镖局讨说法去了,也不知道这中间到底经过多少曲曲弯弯,这事儿,就算到了孙大头领头上,这事,你看?” 李小幺恼怒无比的盯着李宗贵。 李宗贵缩着脖子,摊着手,一脸苦相,示意他也是没有法子。 李宗梁抬手敲在李小幺的头上,“跟大哥玩春秋笔法了?这祸事是咱们劫了钱文宣才招来的,孙大头领若是逃不出来还好,若是逃过这一劫,这事哪能瞒得过?到时候来找咱们麻烦,咱们就只能认个理亏,要打要杀都得随人家了。” “大哥说的对,这事,关着咱们在道上的名声,咱们初入行,这名声做坏了,往后麻烦事可就多了,小幺,下次可不能这样了,听到没有?” 魏水生抬手挡住李宗梁又要敲上去的手,拉过李小幺,揉着她的头,柔声交待。 李小幺看着一脸怒气的李宗梁,拉着魏水生的衣袖,一边答应,一边闪到魏水生身后,躲起来了。 “大哥,咱们得好好想想,这事到底该怎么办才最好。” 魏水生拉着李小幺坐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看着李宗梁说道。 李宗梁拧着眉头,仔细思量了好一会儿,“这事,得跟孙大头领报个信,信不信在他。” “嗯,这笔架西山原本就是他们的地盘,虽说早就不要了,咱们如今占了这里,只怕他早就知道了,这事,我和贵子跑一趟吧。”魏水生赞成道。 李宗梁摇了摇头,“还是咱们两个走一趟,这话要怎么说,得好好斟酌斟酌。” “也不难,小幺这春秋笔法,正好用一用。”魏水生转头看了眼李小幺。 李小幺立刻从魏水生身后探出头,看着李宗梁,跃跃欲试,“大哥,带我去!” “你哪也不能去!跟二槐和贵子好好在山上呆着。”李宗梁板着脸训斥道。 李小幺嘟了嘟嘴,没敢再坚持,她坚持也没用。拉了拉魏水生,落低声音,又能让大哥听到,“水生哥,你想好了怎么说没有?可千万不能提咱们打劫了钱文宣的事,不然就真说不清了,就只说咱们无意中听到那镖师私分了镖局给他的年礼,如今怕镖局知道,又让师弟带兵剿了他。” 魏水生赞同的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就并一回听说,不用分两回,大哥,明天去咱们不能多说,说完这话就走,听不听随他去。” “嗯,”李宗梁很快就点头答应了,“那就这样,早点歇下吧。这事宜早不宜晚,明天一早,咱们就动身过去,带上铁木。” 第三十五章 得手 第二天一大早,李小幺难得的头一个爬起来了,一边洗漱一边又细细想了一遍,前前后后没想出什么不妥的地方,才松了口气,和李宗贵、李二槐送三人出了院子,看着三人沿着山路消失在往笔架东山的方向,才晃回院子里。 李二槐照常带着众人练功,李宗贵和张狗子一起去鹰嘴石查看地形。李小幺坐立不安的在院子里转着圈,盯着院子一角的沙漏数着时辰。 还没过午初,李宗梁和魏水生就赶回来了。 李小幺跑的飞快迎出去,看着李宗梁神色轻松中带着笑意,长长的舒了口气,跳过去挽着李宗梁的胳膊:“大哥出马,一个顶十个!” 李宗梁抬手想敲李小幺的头,落下来却又成了轻轻抚过,“人家是大头领,哪把咱们这十几二十个人放在眼里?盗亦有道,哪一行都讲规矩,下次别这样了,听到没有?” “嗯嗯嗯!”李小幺笑得眼睛弯弯,连连点头不停的答应。 魏水生一边笑一边摇头叹气,这小幺,每次大哥一说她,她就是这么一幅立即就改的样子,可过后,真能改了的可没几回。 姜顺才等人日夜守在鹰嘴石后,连守了七八天,半分动静也没有,渐渐有些懈怠。 这天,轮着赵六顺守夜,守到半夜,赵六顺困倦上涌,干脆窝在鹰嘴石下面的石窝里,抱着手炉,裹紧棉斗篷睡着了。 后半夜下起了雨,赵五哥被雨声惊醒,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眼对面床上,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赵五哥吓的一轱辘爬起来,立刻清醒了,一清醒才想起来,今天夜里是六顺值夜。 赵五哥拖着鞋走到窗户前,推开窗户听了听雨声,雨下的不小,鹰嘴石没有避雨的地方,六顺一会儿就得淋透了。 赵五哥急忙回到屋里,胡乱穿了衣服,披了蓑衣,戴上斗笠,抱起六顺的蓑衣斗笠,轻轻开门出来,往鹰嘴石给六顺送雨衣。 赵五哥拿着木棍小心的探着路,寻到鹰嘴石旁,低低的叫了两声,没听到答应,用棍子探着找了一圈,将赵六顺从石窝里拖出来,气的用斗笠拍着他的头骂:“你这是不想活了?前儿狗子那顿打你没看到?你还敢睡?真让人摸上来,一刀先割下你的头!” 赵六顺抱着头躲闪,“哥!轻点!又没有人,守了这些天,连个鬼影子也没有!别打了,俺不睡了,俺醒了,醒了!” 赵六顺接过哥哥手里的蓑衣穿了,又从赵五哥手里夺过斗笠按在头上,长长的打着呵欠嘀咕道:“这得守到什么时候!这么大冷的天儿。” 赵五哥正要说话,耳边仿佛听到什么声音,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急忙推着赵六顺躲到石头后,自己手脚并用的爬上鹰嘴石。 赵六顺一阵惊恐后,也反应过来了,跟在赵五哥后头,爬到石头上。 远处一片黑暗,这样的雨天,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两人趴在鹰嘴石上,凝神听着远处的动静,有轻重缓急不一的脚步声,仿佛还夹杂着马蹄和马打响鼻的声音,隐约中,仿佛还有刀枪清越的碰击声。 赵五哥惊恐的转过头,用力往下推赵六顺,推了两下没推动,急忙的摸索着,先紧紧捂住赵六顺的嘴,拖着他一起滚到鹰嘴石后面,俯到赵六顺耳边,颤抖的交待,“赶紧回……回去,跟大爷说,快!” 赵六顺转身正要跑出去,赵五哥一把又拉回了他,紧张的贴到他耳边不放心的交待:“别出动静,轻……轻着点,拿着这个,路上小心,千万小心。” 赵六顺不停的点头,这会儿根本想不起来这么黑的天,他哥根本看不见他点的这个头。赵六顺从赵五哥手里抓过棍子,转过身,连滚带爬的奔回去报信。 李小幺被李二槐掩在身后,躲在山洞紧挨着往山下去的那个洞口旁,李宗贵拎着刀,站在洞口,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山顶上,李宗梁和魏水生藏在一棵松树后面,远眺着笔架东山。 天亮时,东山上几柱黑烟在雨中直直的往天上蔓延,如同平空竖起了几支巨大的烟囱,除了这几根充满肃杀之气的烟囱,旁的,什么也看不到、更听不见。 李宗梁和魏水生低声商量了一会儿,留下张铁木在山上守着,两人下来,带着姜顺才和张狗子,一路上警惕无比,往鹰嘴石方向潜行,官兵从那里来,也许还能从那里回去。 直到将近午初,李宗梁、魏水生才和张铁木等人回到山洞里。 三五成群,散在山洞各处,沉重却不怎么害怕的众人,急忙奔聚过去。 李小幺冲在最前,冲到李宗梁面前,仰头仔细看了看李宗梁,又围着魏水生转了一圈,上下查看好了,轻轻吐了口气,“走了?” “嗯,回去了。”魏水生伸手揉了揉李小幺的头,声音温暖舒缓。 李小幺一口气松下来,忙拉着两人,在山洞一个石凳形状的石头上坐下,接过张大姐手里的杯子递给李宗梁,又递给了一杯给魏水生:“大哥,水生哥,先喝杯茶,润润喉再说话。” 李宗梁接过茶仰头一口喝了,环顾着众人,简单的交待道:“看样子,官兵是下半夜摸上的笔架东山,那烟……大约已经烧了山,巳正过后开始撤的,车上马上都装了不少东西,看样子是得手了。” 众人吸着气发出一声声惊叹,却没有人说话,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 张大姐拉了拉李二槐,担忧的问道:“那咱们?” “你别瞎担心,咱们有什么事?!官兵剿了东山,那都是有因有果,又不是平白无故,你别担心,没事。”李二槐笃定的答道。 李小幺瞄了他一眼,站起来,环顾着众人,“咱们知道的早,一直盯着,现在一有动静,咱们就撤到这山洞里来了,不就是防着官兵清剿,万一过来了,咱们好赶紧逃么,也不用太害怕,真来了,咱们沿着山洞逃走就是了。” “官兵要是敢来,就跟他们拼了!”张铁木咬牙切齿,狠狠的说道。 李小幺白了他一眼:“拼什么拼?人家有刀有枪,人多势众,咱们干嘛要拼这个命?你又不是九尾狐,能有九条命,咱们就这一条命,拼了可就没了。咱们不拼,他们来了咱们就跑,他们走了咱们再回来,拼命的事咱们不干!” 张铁木半张着嘴,呆怔怔,不停的眨着眼睛看着李小幺,被她说的说不出话。 离张铁木最近的王木墩笑出了声,“五爷说的在理儿,俺就喜欢五爷说的这些理儿,句句在理儿!” 众人哄笑起来,洞里的气氛一下子从紧绷中松驰下来。 张大姐上前几步,重重的拍着张铁木的头训斥:“你就是个楞头傻!你听听五爷这话,这是明白人的明白话,拼,拼啥?你个夯货!” 魏水生慢慢喝着茶,一脸无奈的看看李小幺,又转头看了眼同样无奈的李宗梁。 众人在山洞里又呆了小半个时辰,姜顺才跑回来,喘着粗气禀报:“五爷,大爷,几位爷,走了,都走光了,我又看了一刻多钟,都过去了,都走了,全走了。” 李宗梁站起来,长长的松了口气,点了张狗子和孙七弟过来交待:“你们两个,一个去鹰嘴石,一个去山顶看着北边和笔架东山,有什么动静就赶紧回来禀报,一个时辰后我让人去替换你俩。” 张狗子和孙七弟答应了,提着棍子跑了出去。 李宗贵和姜顺才跟在后面出了洞,四下仔细查看了一遍,叫众人回到院子里,张大姐赶紧进到厨房,忙着生火做饭去了。 十二万分的警惕中过了白天,夜里,李宗梁排了岗,和魏水生几个依着旧规矩,又开始轮流守起了夜,却是一夜安宁。 第二天天刚亮,李小幺就起来了,和李宗梁几个商量了几句,叫了张狗子过来,和李宗贵一起下山往郑城过去,不从南门进,却绕到北门,远望着北门外的军营一片安宁,才从北门进了城,张狗子守着镖局,李宗贵守着柳叶儿茶坊,一直守到晚上,没见到人,就先寻了间脚店歇下。 第二天天刚亮,两人又去守着,午末刚过,镖师从镖局出来,又去了柳叶儿茶坊,没多大会儿,进来个小校模样的官兵,冲镖师长揖见了礼,恭敬禀报:“大爷,我们军爷随将军去前边巡查了,今天早上刚领的军令,即时就要启程,让小的过来禀报一声,大爷若有事,就先回家,下次再说话。” 镖师失望的拧起眉头,“你们爷走的时候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说了,两天就回来。”小校陪笑答道。 镖师舒了口气:“那好,你回去说一声,我还是等你们爷回来,说说话再回去,让他回来就进城找我。” 小校答应了,长揖告辞出来,径直回去军营。 镖师也站起来结了帐,回去镖局了。 李宗贵和姜顺才跟着结了帐,径直出了茶坊,往南门出城回去笔架西山。 第三十六章 劫后东山 笔架东山一直安静异常,看不到任何动静。 李宗梁和魏水生商量了几回,决定再去趟笔架东山,看看情形。 李小幺跟在后头,一定要跟着过去看看。 魏水生拉过李宗梁低低商量了几句,李宗梁答应了,三个人换了衣服,李小幺又披了件棉斗篷,沿着山路,往笔架东山去。 弯弯曲曲的山路走的李小幺脚软,直走了一个多时辰,三人绕过一挂瀑布,转到了一堵两人多高的石墙前。 石墙借着山势,用大青条石垒成,墙上错落着开了四五个小小的四方洞,青石上一片片火烧后的黑焦,正中的大门,被烧得只剩下几段焦炭一般的门框。展示着前几天发生在这里的剿杀,是何等彻底和暴烈。 李宗梁站在只剩下门洞的石墙前,扬声报了名,等了半晌,却没听到半点回音。 李宗梁和魏水生对视了一眼,提着枪,凝起神,全幅警戒,将紧紧握着把匕首的李小幺护在中间,三个人一起小心翼翼的进了大门。 大门内一片寂静荒凉。 左右各两间的耳屋,已经烧的只剩下黑焦的青条石墙。 没有尸首,也没有散落的杂物,地上也没有血迹。这两天一直下雨,除了那些无法冲刷干净的焦黑,旁的,早就冲刷得干干净净了。 李宗梁站在院子里转身四顾,感慨不已,前几天来的时候,这里是何等的兴旺热闹,如今竟然这般静寂荒凉,仿佛转眼间,就过了几百年。 三个人走过第一重院子,站在同样烧得只余下围墙的内院门前,李宗梁照例报了名,这回,依旧没有回音,三个人不再多等,径直穿过内院大门。 往里走了几十步,前面突然冲过来一个吊着一只胳膊,头上歪斜的包着块白布的中年壮汉,右手握着刀,面容狰狞,可显露出来的不是凶悍,而是恐惧和悲壮,看的让人心生凄凉。 中年壮汉看清楚是李宗梁,一口气松下来,握着刀的手垂落下去,脚步踉跄了几下,站稳身子,单手倒提着刀,做了个见礼的样子,嘶哑着声音说道:“是李大当家,给李爷见礼了,我们……二当家的还在,和孙大娘子都在里头,李爷稍等,我去禀报一声。”中年壮汉渐渐稳住了心神,话也越来越有条理。 李宗梁笑着点了下头,提着枪往后退了两步,站住,抬手让着他。 壮汉稍稍躬了躬身子,转身急奔进去。 片刻功夫,一个四十岁左右,中等个,干瘦,面容和善的男子,身后跟着刚才的壮汉,急步迎了过来。 和善男子看到李宗梁,远远就拱着手客气道:“李大当家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李爷请!几位爷请,敝寨,唉,如今,连人带财,被洗劫一空,辜负了李爷那天……一片好意。”男子眼圈一下子红了,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李宗梁忙抱拳客气道:“孙二爷客气了,大当家的还好吧?我看这寨子虽毁了,倒也没伤着人。” 孙二头领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忙抬手连抹了几把眼泪,喉节上下滑动,哽了半天,才说出话来:“大当家的,没逃过去。满寨子的兄弟,十不存一,忙了两天,刚刚收殓起来,刚殓好,这寨子,寨子……” 孙二头领转过头,努力平息下心情,好一会儿,才转回头,强笑着往里让李宗梁:“李爷别见笑,劫后余生,实在是……如今这寨子里的事,都是我们孙大娘子作主,李爷,几位爷,进去说话吧。” 李宗梁沉沉的叹了口气,让着孙二爷,落后半步,一起穿过断墙残垣,往最里面进去。 李小幺一边走,一边仔仔细细的打量这笔架东山上的地势布局。 那扇大门,依山势而建,勉强算得上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天官兵必定是偷袭得手,这孙大头领,真是太大意了。 刚经过的那个小院落,应该是当值轮岗的门房。 嗯,这里,才是笔架东山山匪们的住处,依着山势,圏成大大小小的院落,勾连通接中,极有章法,不错,很不错! 三个人跟着孙二爷,又进了一个石洞门,这一处显得宽敞异常,迎面五间高大正屋,门前是一大片平整的青砖地。 这会儿,整整齐齐、一排排放满了尸首,有几个身上裹了块白布,但大多数不过就是将断手断脚摆放到了一处罢了。 七八个不是吊着手,就是跛着脚的人围着两三堆火,胡乱坐在地上,烧着些不知道什么东西,偶尔抬头看一眼李宗梁等人,显的悲凉而麻木。 李小幺下意识的往魏水生身边挤了挤,魏水生忙握住李小幺的手,用力捏了捏,示意她别怕。 李宗梁停住脚步,将枪递给魏水生,神情肃穆,理了理衣服,冲着满地的尸首,恭谨的长揖到底。 孙二爷站在旁边,满脸悲凄的躬身还了一礼,引着三人,进了同样只剩了石墙的五间正屋。 一身毛边粗麻布孝服的孙大娘子站在正屋门内,眼睛红肿,双手抱拳和李宗梁见礼:“多谢李大当家!” “孙娘子节哀。”李宗梁忙抱拳躬身还礼。 李小幺跟在魏水生旁边,一边拱手还着礼,一边悄悄打量孙大娘子。 看样子是练过功夫的,中等个,人不胖,却显得十分精壮,举手投足间,有那么一点儿气势。鹅蛋脸,直眉大眼,鼻子挺直,长相俊俏中带着英气,只是脸色青灰,眼圈发黑,这也难免,如今这样的情形,任谁摊上,也精神不起来了。 没有屋顶的正屋里居然还有几把椅子。 李宗梁等人先肃穆郑重的给孙大头领等人上了香,孙大娘子一一还了礼,礼毕,才让着大家坐下。 李宗梁不好直视孙大娘子,只看着孙二当家,诚恳的说道:“大当家,二当家,如今这样……真是没想到,我们西山粮食、衣物、人手都还有些,若有什么能帮上一二的,大当家和二当家只管开口,大家一座山上的兄弟,不要客气才是。” 孙二当家忙站起来,拱手谢道:“这是李爷仗义!孙二代我们大当家的谢过!前儿李爷仗义报信,若是……唉!岂有今日这样的惨祸!前儿的事,多谢李爷!” 孙二当家神情惨然。 孙大娘子更是悲痛的身子微微摇了几下,勉强稳住,看着李宗梁,拱了拱手:“前儿的事,是先父无礼,委屈了李爷,李爷不计前嫌,还肯上门探望,月娥感激不尽。” 说着,孙大娘子站起来,拱了拱手,又生疏的曲膝福了一礼。 李小幺全幅心神都在孙二当家和孙大娘子身上,趁着话空,关切的问道:“孙姐姐,不知道你们山上还剩多少人?多少没受伤的?伤了几个?都是重伤轻伤?如今生计上可还过得去?这屋子都烧成了这样,姐姐如今住在哪里?” 魏水生眨了眨眼睛,扫了眼李宗梁,李宗梁看了他一眼,两人默契的都没有说话。 孙大娘子仔细打量着李小幺,有几分疑惑,“这位是?” “我叫李小幺,是大哥的幺妹子,嫡嫡亲的。”李小幺干脆的答道。 孙大娘子看了看李宗梁,再看看李小幺:“倒有几分象。多谢幺妹子关心,我们东山原本一百来号人,如今只剩了三十个不到,一多半是带伤的,伤的都不轻。这正屋后头,还有间小院,没全烧毁,如今我们就这几个人,那间小院也能挤下。至于生计,咱们做这一行的,哪有什么生计不生计的,有了生意就有生计。” 孙二当家好象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的看了会李宗梁,目光又移到魏水生,最后看向李小幺,片刻,突然站起来,拱了拱手,“三位先宽坐。” 说着,上前示意孙大娘子,两人一起出了正屋。 李小幺站起来,走到李宗梁和魏水生中间,声音压得低低的耳语道:“大哥,这东山才是长久之处,等会儿,咱们挑个话头,劝劝他们,两家合一处多好。” 魏水生冲李宗梁点头,表示很赞同李小幺的话,李宗梁凝神听着李小幺的话,眼睛却是一错不错的盯着门口,低低的答应道:“先看看他们出去商量什么,我也觉得好。” 孙二当家和孙大娘子片刻就进来了,孙大娘子坐回到椅子上,看着孙二当家,神情低落黯然,“二叔说吧。” “嗯。”孙二当家答应了,看着李宗梁,先长长的叹了口气,张了张嘴,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李爷,如今东山虽说今非昔比,可到底底子还在,李爷您看,要不,咱们两家合一处?” 李小幺顿时紧张了,紧盯着李宗梁,她这个大哥,关键时候可别犯了迂腐性子,人家先提,他可别在合并条件上退了步! 李宗梁是真意外,惊讶的看向孙大娘子。 孙大娘子垂着眼皮,不看李宗梁,也不说话。 李宗梁只好转头看向孙二当家,带着几分犹豫,“二爷,我们兄弟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你们还有三十多个兄弟,这事,得听听诸位兄弟的意思吧?如今不比从前……” 第三十七章 二合一 李宗梁含糊了一句,如今这位孙大当家,可不是从前的孙大当家,说句话算不算数,还在两可。 “再说,这两家合一家,谁居右谁为左,只怕兄弟们也有想法,得听听。” 李小幺暗暗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这个大哥,关键时候没犯傻,心里还是有数的,李小幺往椅子里挪了挪,靠在椅子背上,安心的继续听着两人你来我往。 “李爷说的极是,东山上这些兄弟,都是跟着孙大当家出生入死一起拼出来的交情,如今虽说大当家的不在了,可大娘子还在,兄弟们视她如同大当家的一样。”孙二当家看着李宗梁,声音里满是温情。 李小幺挑起了眉梢,看看孙大娘子,又转头看着情真意切的孙二当家。这话,可有点儿假了。 魏水生语气谦和的接上了话,“孙二爷说的极是,在下极有同感,就跟我们兄弟一样,这几年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生死关头,回回都是因为大哥警醒,思虑周到,带着我们一趟趟逃出生天,这日子也是一天比一天过得好,真是多亏大哥领着我们。” 李小幺听出话音,急忙跟着重重点着头:“可不是,要不是大哥英明能干,西山哪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大哥最不容易、最不好当了。” 孙二当家脸上浮起层难堪,抬手挡在嘴前,轻轻咳了几声,正要说话,孙大娘子开口了,“二叔,别争了,我当不了这个大当家。就是爹……要不是爹犯糊涂,李爷都来报信了,但凡警醒些,这满寨的人何至于……十去八九,你也往西山看过……别争了,只要李爷能护得住大家,能领着大家混口饱饭吃,咱们,有什么好争的?” 孙二当家被孙大娘子几句话说得一脸都是尴尬。 李宗梁想笑又忍住,赶紧解围,“大娘子言重了,二爷这可不是争。两家合一处不是简单事,若不事先安排妥当,兄弟们之间往后就不好相处,再万一生出罅隙,就更不好了。谁做大当家最合适,这可是关着大家性命前程的事,是得好好商量商量。我看,孙二爷老成稳重,思虑得也周全,这大当家,孙二爷就别推辞了。” 孙二当家拼命摆手,说不上是急,还是愧,黑瘦的脸上泛出层红晕,“这可不成!这哪里成!不瞒李爷说,我是个没用的,没练过功夫,也没本事,这些年一直在寨子里管银帐,这二当家,不过是大家一来敬我上了年纪,二来,和大当家的是叔伯兄弟,给了几分面子,这大当家,万万担不起,担不起,既然大娘子不愿意,李爷就勉为其难吧,李爷最合适不过,西山确定兴旺。” “大哥就别推辞了,再推辞就显得虚情了。大娘子是姑娘家,往后总要嫁人,过份安乐日子。二爷管着银帐,能得大家伙如此敬重,必定是极能干公道的,往后咱们的银帐也交给二爷管着,这是咱们的福气,二爷看呢?”魏水生笑着接过话。 孙二当家眼里闪过丝惊喜,急忙连声答应:“魏爷说的是,说的极是!这样就好,大娘子看呢?” “嗯,我也觉得好。”孙大娘子垂着头,黯然赞同。 李宗梁不再多推辞,看着孙二当家,“这寨子也是兄弟们的寨子,这事,还是得跟兄弟们商量商量,听听他们的意思,你说呢?” “李爷说的对!是这个理儿,下剩的兄弟都在后头院子里,要不,咱们一起过去后头?有几个兄弟伤的重,挪起来不便当。”孙二当家爽利的建议道。 李宗梁站起来,让着孙大娘子和孙二当家,孙二当家却一定让李宗梁先走。 一群人,孙大娘子走在最前头,李宗梁紧跟其后,孙二当家跟在李宗梁后头,魏水生带着李小幺,走在最后。 孙二当家招呼了一声院子里正在烧着东西的七八个人,一起往后院过去。 转过正屋,后面两三丈远就是一片峭壁,孙大娘子领着,沿着峭壁往右手边走了十几步,再转过去几步,前面豁然开朗,一处不大的青条石小院。 孙大娘子推门进了院子,孙二当家紧前半步介绍道:“这里是大当家和大娘子的住处,两进的院子,院子最后头有一眼泉,也亏了这眼泉,那天又下着雨,这处院子总算没全烧了。” 李小幺拉着魏水生的手,上下左右的打量着已经烧得七七八八的正屋和厢房,这个没烧光,就是还余了几片瓦罢了。 穿过一间只余了一半的穿堂,进了后面的院子,这个院子里的房屋差不多完好。 院子狭长,正面三间正屋,两边三间厢房,都用檐廊连着,中间一个狭长的天井,扔满了烧焦的各式家俱。 孙大娘子在穿堂后站住,李宗梁也跟着站住,孙大娘子转头看着李宗梁建议:“李爷,里头地方小,就在这里吧,让大家都到走廊里。” “大娘子说的是。”李宗梁客气的答应了。 孙二当家忙挤过去,扬声叫道:“大家伙儿都出来,出来下,有大事儿要跟大家伙儿商量。” 魏水生拉着李小幺让到一边,跟在最后面的七八个人进了穿堂,和从左右厢房里陆陆续续出来的人汇到一起,挤挤挨挨的站在檐廊下,看着李宗梁等人,低声说着话。 孙大娘子往后退了半步,往前让李宗梁和孙二当家,“二叔,你来说吧。” 孙二当家也不客气,上前半步,抱拳转了半圈,沉声道:“诸位,静一静,官兵偷袭这趟子事,前头西山的李爷特地过来给咱们报过信儿,这是李爷仗义。如今山寨的情形,大家也是一清二楚,东山再也不是原来的东山了,为了大家伙儿的生计,我和大娘子商量了,咱们和西山,不如两家并作一家,往后,咱们就跟着李爷混口饱饭吃。李爷在西山落脚不过几个月,就把西山打理的井井有条,富足兴旺,往后咱们跟着李爷,也算是有口安稳饭吃。” 李宗梁抱拳环顾半圈,人群静静的盯着他,坐在檐廊栏杆上的一个黑脸壮汉先叫了起来:“他当大当家,那大娘子呢?二爷你呢?” “二爷还是二当家,我得给我爹守孝。”没等孙二当家答话,孙大娘子已经应了声。 “咱们都是在刀头上舔血的,没那些个破规矩!大娘子也得坐把交椅!”黑脸壮汉不客气的叫道。 李宗梁点头答应:“这位兄弟说的极是,大当家就大娘子这一支血脉,大娘子又深得兄弟们敬重,这把交椅必是要坐的。” 黑脸壮汉呼了口气,双手抱在胸前,不再说话。 不远处斜靠着墙的一个瘦高男子站直了,盯着李宗梁冷冷的说道:“咱们道上有道上的规矩,李爷要接这大当家的位子也行,依规矩,那得先替孙大头领报了这仇!” 人群一阵静寂后,暴发出一阵喧嚣: “对对,先报了这仇!” “咱们道上就这规矩!不替大当家报仇,接个球啊!” “兄弟们这仇,你若替兄弟们报了,咱就认你!” 孙二当家脸色铁青,抬手制止了大家的议论,正要说话,李小幺拉了拉李宗梁,低声道:“我说几句。” 李宗梁低头看了眼李小幺,再看向孙二当家,点了点头。 魏水生紧跟着李小幺,护着她往前走了两步,李小幺双手抱在胸前,一个个扫过众人,声音清晰缓慢的问道:“诸位这话极在理,不过我想问一问,咱们要找谁报仇?”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片刻静寂过后,嗡嗡议论起来。 站在最前面,靠着栏杆的一个一脸傻相的矮个男子扬着胳膊大叫道:“还能有谁,官兵呗!” “你别瞎说!那么多官兵,哪个官哪个兵?找谁啊?难不成你想杀光那些官兵?”后面几个人嘘声连连的嘲笑起来。 刚才说话的瘦高男子往前走了两步,不看李小幺,只直直的盯着李宗梁说道:“无风不起浪,是谁引来的官兵,就找谁报仇。” 李宗梁转头看向孙大娘子和孙二当家。 孙二当家脸色灰白,冲李宗梁抱拳躬身行了个大礼,直起身子,沉痛的说道:“这事,官兵来前七八天,李爷来山上,就是给大当家的递信儿。 年前,信阳府威远镖局年礼没到,大当家的就捎了封信过去问了问,谁知道这年礼竟是被带礼过来的镖师给私吞了,这镖师之所以敢私吞年礼,是因为他有个师弟,正带着兵驻在这郑城北边。这祸事就是这么来的。那镖师和师弟在柳叶儿茶坊算计这事时,正好被这位魏爷听到,就上山给咱们送了个信,是大当家的大意了,这祸事,唉!” 瘦高男子转身环顾着众人,“这就冤有头债有主了,咱们这仇人,就是这镖师,杀了他就是报了仇了。” 众人哄然响应,李小幺微微蹙起眉头,往后退了退,拉了拉魏水生,低声说道:“水生哥,也不是没有办法,那个,还在郑城呢。” 第三十八章 有心算无心 魏水生点头,靠到李宗梁身边,附耳低声道:“倒不是难事。” 李宗梁垂了垂眼皮,双手抬起,止住大家的议论,“这位兄弟说的在理,孙大头领和兄弟们的仇不能不报,只一样,这仇毕竟牵着官兵,只能悄悄的报,以命抵命就行了。若要大张旗鼓,只怕要招来更大的灾祸,大家若肯,李某就尽心谋划,若觉得这样不妥当,一定要明锣明鼓,那就是某与众位没有这兄弟缘分了。” “成!”瘦高男子冲李宗梁挑起大拇指,“李爷果然思虑周全,萧万生佩服!李爷说的极是,仇要报,可不能把剩下的这些兄弟再搭进去,大家伙说说,就这么着可行,只要那镖师偿了命,万事皆休!” 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了一阵子,接二连三的答应了,这事,就算是这么定了。 李宗梁和魏水生几个退出院子,李小幺甩开魏水生,靠到孙大娘子旁边,牵着她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声问道:“孙姐姐,那个说话的,叫萧万生?” “嗯,”孙大娘子被李小幺牵着手,心里涌起股说不清的温暖感觉,停了片刻,声音低软的接着道:“他是个孤儿,也不知道从哪里流落到郑城。有一回我爹去郑城,正好碰到他偷东西被人家拿住往死里打,我爹看他被打的实在可怜,就顺手救了他,他就一路跟着我爹上了山,他说他姓萧,万生是我爹给起的名字。” 李小幺轻轻’噢’了一声,不再多问。随着李宗梁回到前面摆满尸首的院子,李宗梁站在正屋前,伤感无比的盯着满院的尸首看了一会儿,看着孙二当家问道:“这些,有什么打算?” “唉!”孙二当家长长的叹了口气,闭了闭眼睛:“能有什么打算,既入了这行,能有什么打算?到明天就停灵三天了,都烧了,烧了干净,下辈子,都投个好人家吧。” 孙大娘子抬手捂着脸,眼泪顺着指缝流出来,哽咽的说不出话来。 李小幺拉着魏水生的手,默然看着满院的尸首,这么多,也只能焚化了。 几个人沉默了片刻,李小幺上前拉了拉孙大娘子,低声劝道:“孙姐姐节哀顺变,焚化也罢,埋土也好,都是归于土。等过了这一阵子,咱们去安福寺给孙大头领他们好好做几场水陆道场,让他们下辈子都平安喜乐。” 孙大娘子点着头,哭的说不出话。 李小幺转头看着孙二当家:“孙爷,明天一早,我打发人去郑城多多买些锡箔纸钱送过来,给大家焚化了,去了那边,不能再让大家伙儿少了钱用。” “多谢……李爷,还是李爷想的周到,那就麻烦李爷了。”孙二当家拱了拱手。 李小幺环顾着四周,接着道:“西山上存了不少草药、丸药,回去我就打发人送些过来,明天焚化后,得煮些药汤把这地多冲几遍,如今已经进了春天,总是小心些好,万一惹了病,就是雪上加霜。” 孙二当家连声谢着答应。 李宗梁和魏水生又交待了几件事,才一起告辞,回到西山,打发张铁木带着几个人,赶着牛给东山送了粮食、衣服、日用杂物和草药、药丸过去。 晚饭前,张铁木等人就赶着牛回到了西山,李宗梁叫齐了众人,仔细说了和东山两家合一处的事,大家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能搬到东山去住,自然比这西山好。 吃了晚饭,李宗梁、魏水生叫李宗贵、李二槐进了正屋,各自坐了,魏水生说了要替孙大头领报仇的事。 李宗贵看向李小幺,眨巴着眼,抬手一下下揉着额头,没有说话,这祸根吧,到底在哪儿,还真是不能说的太细。 李二槐放下手里的杯子,干脆的说道:“这容易,那镖师不是信阳的,他回家总得从咱们山下过,一刀宰了完事!” “那可不行,他死在咱们山下,他那个师弟立刻就得猜出是咱们,或是东山的人干的,他能剿一次,就能剿第二回、第三回,就是镖局,也不能善罢干休,你这主意馊不可闻!”李小幺一口就否了李二槐的提议。 魏水生看着李小幺,一边喝着茶,一边笑道:“小幺有什么主意就说说吧,这阴人使绊子,算计个人什么的,小幺最在行。” “瞧水生哥说的,这叫计谋!”李小幺一脸正色的纠正,“这事,不能在咱们山下,我想了一路上,最好在郑城里,最好是意外,一个不巧,人就没了。” “小幺这话说的轻巧,一个意外,这死人的意外哪是那么容易的?”李宗贵一边笑一边摇头。 魏水生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看向李宗梁:“大哥,这样虽然比一刀杀了多费不少力气,可后患小,若是做的巧,几乎没什么后患,那镖师眼睛只盯在东山,如今东山又被他师弟剿了个干净,他必定没那么多防备,咱们这也算是以有心算无心,我觉得可行。” 李宗梁仔细思量了片刻,转头看着李宗贵问道:“他那个师弟说是过两天就回来?” “嗯,昨天的话,明后天就回来了。”李宗贵答道。 “既然要在郑城了结了他,咱们明天一早就进城,先盯着他,伺机而行。”李宗梁看着众人说道。 “我看,这事,大哥还是别去了,二槐也不要去。我和贵子,还有小幺带几个人过去就行。”魏水生看着李宗梁建议道。 李小幺赶紧跟着点头,“水生哥说的对,大哥和二槐哥都不用去,我们三个,带上姜顺才和张狗子就行,还有!”李小幺迟疑了下,看着李宗梁低声道:“大哥,让那个孙二当家的也一起过去,有个见证,免得到时候有什么话。” 李宗梁抬手揉了揉眉间,正要说话,李宗贵抢过了话,“小幺说的对,这是防小人不防君子的事,东山那边,咱们又没打过交道,谨慎点好,大哥不能太侠义了。” 魏水生也点头表示赞同,李宗梁摊开手,十分无奈的看着李小幺,从前阿娘担心幺妹眼里没坏人,这会儿,幺妹干脆是眼里没好人了。 几个人商定下来,决定明天天不亮就出发,赶着头一拨进城,免得那个将官师弟回来的早,错过去了。 李宗梁打发张铁木带着了两个人,连夜赶到东山,接了孙二当家过来,歇了一个多时辰,一行五六个人,用独轮车推着李小幺,就启程赶紧往郑城去了。 几个人一路疾行,赶到郑城南门时,城门还没有开,歇了半刻钟,城门开了,几个人随着人流进了城,将独轮车放到大车店里。 六个人分成三拨,李小幺和魏水生一起,都是一身细布长衫,做读书人打扮。 李宗贵带着张狗子,一身干干净净的靛蓝短打扮,一看就是家境殷实的庄户人家子弟。 孙二当家面容和善的仿佛一直陪着笑,穿一件灰布长衫,长衫一角掖在腰带间,带着一身短打扮的姜顺才,看着就是一个小掌柜,带了个学徒。 孙二当家背着褡裢,背着手,微微弯着腰,一边留神打量着街道两边的店铺,一边慢步往镖局方向走去,姜顺才一幅初进城的样子,好奇的打量着周围的行人。 李宗贵带着张狗子,先进了柳叶儿茶坊,早上的茶坊极清静,两人说着闲话,慢慢喝着碗姜茶。 魏水生和李小幺一起,一径出了北门,仿佛无聊游春的闲人一般,逛了一圈,远处北边大营一丝动静也看不到,又晃回城里,一路进了柳叶儿茶坊。 见魏水生和李小幺进来,李宗贵带着张狗子结帐出了茶坊,回去脚店先歇着去了。 几个人直守了一天,既没看到那个将官师弟进城,也没见镖师出来闲逛,北门外的军营离得太远,他们不敢靠近,那个将官师弟到底回来没有,也就不得而知。 傍晚时分,守在镖局门口的姜顺才过来报了信,那个镖师出了镖局大门,往城西去了。 魏水生和李小幺、李宗贵和张狗子四人分成两拨,急忙一路跟上,远远缀在镖师身后,见他一路穿街过巷,直奔城西瓦子。 “那个瓦子小的很,没什么东西,最热闹的地方就是那个红香楼。”李小幺拉了拉魏水生,低低的说道。 魏水生皱起了眉头,看着李小幺,低声道:“等会儿他要是真去了红香楼,就让贵子陪我回去,你别跟着了。” “那可不行!我不跟着怎么知道哪里下手最合适?红香楼怎么啦?不就是个男子寻欢,女子卖笑的地方么,有什么大不了的。”李小幺一脸不屑说道。 魏水生闷了一会儿,为难的说道:“还是不合适,我看……” “不行!我得跟着。又不跟着他进屋,大庭广众之下,能有什么?就有,我就当看杂戏了。”李小幺堵回了魏水生的话,这勾栏教坊,她早就想去见识见识了,一直找不到理由罢了,如今这机会,一举两得的事,说什么也不能错过了。 第三十九章 一碗茶 魏水生呼了口气,又呼了口气,没再坚持,反正,真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他拖也得把她拖出来。 两个人跟着镖师进了红香楼,这是郑城第一等的勾栏,虽说比不上太平府那些红勾栏的雅致清幽,却也很有几分韵味。 两人进了门,戴着翠绿软幞头,一身干净素白长衫的帮闲上前,堆着一脸笑,躬身见礼招呼两人,“两位公子面生,头一趟来?倒真是赶得巧,今晚上咱们红香楼头牌牡丹姑娘要献舞,两位公子是先看了舞再挑姑娘,还是先挑姑娘?” “我们就是冲着牡丹姑娘这舞来的,先看舞吧。”李小幺转头打量着红香楼,眼角瞄着一径往里进去的镖师,漫不经心的说道。 两人跟着进去,自然不敢往楼上去,帮闲见两人不肯上楼,引到门口就退了出去,不过是过来开开眼的小户子弟,既花不起银子,自然也就犯不着劳动自己一路侍候。 帮闲一走,魏水生暗暗舒了口气,进了厅堂,不敢招呼满屋子花枝招展的小鬟和婆子,李小幺却是好奇中带着兴奋,转头打量着四周,拉着他坐到了一个拐角,这一处视野最好,三面都能顾到。 两人刚刚坐定,下番半躬着身子,一溜小跑过来,捧上了花牌、水牌. 魏水生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想瞄又不敢瞄台子一角那群戴着杏花冠儿、穿的花枝招展、笑得前仰后合的妓娼们,根本没看到下番递上来的花牌、水牌。 李小幺一边笑一边接过水牌,胡乱瞄了两眼就递了回去,笑着吩咐:“我们兄弟不过是来看看牡丹小姐的舞技,开开眼界,今天就不用这花牌了。上一碟糟蟹、一碟蜜丁、一碟玉面狸,再要一碟烤羊蹄,茶就要普茶吧。” 下番清脆的答应,躬身退了下去。 魏水生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人过来是什么事儿,顿时一张脸通红,看着神态自若的李小幺,没等他说话,李小幺一边环顾着四周,一边叹着气,老气横秋的责备他:“二哥,你别光顾着不好意思,咱们是来办正事的,赶紧看看,那个,去哪儿了?找不到人了。” 这下,魏水生的脸更是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尴尬万分、手足无措的左右转着头。 李小幺弯着眼睛笑不可支,不再看他,只转着头,神态自若的打量着周围的景致,四下张望。 下番很快上了茶和四碟小食,李小幺捏着只蟹脚,一边咬着,一边留神看周围。 不大会儿,四周哄然喝着彩叫着好,台子上丝竹声起,眉眼媚气异常的牡丹姑娘扭着腰肢舞了上来。 李小幺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这牡丹跳着舞,眼睛却只盯着楼上,应该是靠左边的一个地方,看来这舞是专程跳给某个相好看的。 李小幺无聊的忖度着,移开目光,继续瞄着四周,魏水生根本就不敢往台上看,凝神屏气,全神贯注的四下寻找镖师的影子。 外面院子里,张狗子伸头伸脑的往里面张望,仿佛在寻找什么人,李小幺一眼看见,拉了拉魏水生,低声道:“是狗子,我出去看看。” 魏水生点了下头,李小幺站起来,奔着张狗子过去,张狗子忙迎上来,低声道:“五爷,我和四爷转过一圈了,这里,除了这个正门,后头还有扇偏门,别的没有门了,偏门四爷守着呢,只见人进,没见人出。” “嗯,你不用在这里守着了,去找四爷,跟他说,看看能不能混进去看看情形。”李小幺低声吩咐,张狗子答应了,转身出去了。 李小幺悠悠然晃进大厅,没等牡丹小姐的舞跳完,镖师就从左边的宽廊出来了。 一个戴着亮闪闪的银质杏花冠儿,一身红衣,体形娇娆丰盈的小姐紧贴在他身上,仰着头,娇笑着说着话。 镖师一眼看到台上正舞得欢快的牡丹,眼睛直着停住不走了,红衣小姐瞄了眼牡丹,温柔异常的推搡着镖师,嘟着嘴发起嗲来,镖师大笑,伸手揉了把红衣小姐的脸,用力揽着红衣小姐的腰,两人几乎贴成了一个。 红衣小姐一路送他到厅堂门口,万分不舍的挥着手里的红帕子,看着镖师出了院门,才长长的吐了口气,猛甩了一把帕子,脚步轻快的往里进去了。 魏水生忙招手叫下番过来结了帐,和李小幺跟了出去。 两人跟上镖师,镖师却是一路优哉游哉的径直回去镖局了,路上连停也没停一下,魏水生和李小幺远远缀着,看着镖师进了镖局大门,忙转进旁边的小巷,连转了几个弯,绕过两条街,回去脚店了。 不大会儿,李宗贵和张狗子也回到了脚店,几个人聚在屋里,各自说了这一天的情形,一筹莫展。 这镖师一整天连门都不出,就傍晚去了趟红香楼,然后就直接回镖局,这来回的路上,连个沟啊、坎啊、河啊什么的都没有,就是平平坦坦的青石街道,这意外可怎么个意外法? “贵子哥,你进到红香楼没有?”李小幺转头问李宗贵,李宗贵一脸苦笑:“进去倒是进去了,紧挨着后门的,是一间开水房,再往里走,就被挡回来了,不让进。” “算着日子,他那个师弟明天就该回来了,咱们明天再守一天。他们两个一直在茶坊里碰面,要是能在茶坊里得手最好,那个红香楼里头,咱们不熟,也不懂规矩,在那里动手容易出事,明天再看一天,要是还不行,只能再想别的法子。”李小幺一脸愁闷。 魏水生伸手揉了揉李小幺的头,温和的安慰她,“小幺别急,这才刚来头一天,多等几天,总有机会。” 几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各自回去歇下。 第二天,几个人守到申初,没多大会儿,镖师就出了镖局,径直往柳叶儿茶坊喝茶去了。 李小幺大喜过望,和魏水生紧跟着进了柳叶儿茶坊,坐了张离镖师不远的桌子,要了茶,心不在焉的喝着。 镖师已经要好了一碗姜汁擂茶,正一个人端坐着慢慢喝,过了小半个时辰,那个将官师弟神采奕奕的进了茶坊。 镖师急忙站起来,一脸笑容,抱拳见礼。 李小幺急忙转头看向隔了一张桌子的李宗贵和张狗子,李宗贵垂了垂眼皮,李小幺慢慢吐了口气,只等着镖师再要茶汤。 那边,镖师正一迭连声的叫着茶博士,要了两碗八宝擂茶,几样蜜饯点心,茶博士响亮的答应,转身奔往后头端茶端点心去了。 看着茶博士进了后门,李宗贵和张狗子站起来,跟着从茶博士出去的门出去。 两人走了几步,警惕紧张的左右张望不停,小心的往后头走了没几步,茶博士托着放着两碗八宝擂茶和几样小茶点的托盘,一溜小跑出来了。 张狗子立即捂着肚子,两条腿绞来绞去,一脸痛楚、龇牙咧嘴的扭着身子四下乱看,李宗贵一只手扶着张狗子,也跟着满脸焦急的四下张望,见茶博士过来,两人如同看到救星一般,一起奔过去,拦着茶博士,张狗子急得话也说不成个了:“唉哟,要出来了!” “我弟弟喝坏肚子了!这茅房在哪里?赶紧赶紧,拉到裤子上可不得了!”李宗贵赶紧替张狗子解释,茶博士也急了,忙转身给两人指方向。 张狗子急得两只脚轮着跳个不停,哪有心思听他的左转右拐,李宗贵伸手接过茶博士手里的托盘:“我给您拿一会儿,您赶紧带他过去,您这一通乱指,到底指的哪儿啊这是!” 茶博士陪着笑,将手里的托盘交给李宗贵,拉着张狗子,一路往茅房狂奔过去. 李宗贵飞快的看了眼周围,从袖子里顺出个小陶瓶,看着托盘上的两只茶碗,稍稍迟疑了下,这两只茶碗,谁知道那两个人喝哪一碗?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给下了! 李宗贵将陶瓶里浓浓的博落回药汁一碗一半,倒了个干净。收好瓶子,一边警惕的瞄着周围的动静,一边轻轻的晃着托盘,让那两碗茶晃动不停,那些黑绿色的药汁片刻就消失在浓浓的八宝末之间。 茶博士抹了汗回来,接过托盘,连声谢了,将两碗擂茶和茶点给镖师和将官师弟送了进去。 李宗贵等到张狗子回来,一起回到桌子旁坐下,看着紧盯着他的李小幺,似有似无的点了下头。 李小幺暗暗舒了口气,眼角瞄着镖师和师弟已喝下小半的茶碗,又忧心焦虑起来。 那博落回,她只知道吃了要犯心脏病,可到底毒性如何,用量和发作时辰又如何,她也就是只知道不是立时就死的,可到底多长时候发作,能不能毒死,她实在没有太大把握,全是毛估估,那量就是本着宁多勿少下的。 唉,山上除了砒霜,也就只有这个药可用,若是进城现买,药一下就瞒不过人了,那简直是送上门找死,但愿这量上别差太多,可千万别直接倒在这茶坊里死了。 第四十章 马上风 镖师和师弟正心情舒畅的说着闲话:“……昨晚上牡丹小姐居然出来跳了一支舞,她可有好一阵子没出来了,那花牌上也把她名字抹了去,听说又攀上哪位大老爷了。” “就是知州严大人,严大人到任郑城,我们大帅给他接风,就请了这牡丹小姐助兴,谁知道就对上了严大人的眼!”将官师弟不屑的耻笑着:“那个姓严的,同进士出身,之前就做过一任县丞,后来也不知怎的,竟让他攀上了吴家,听说还认了干爹,这才选到这郑城做了知州,呸!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一个万人骑的破货就把他迷住了。”将官撇着嘴,低低的‘呸’了一声。 “吴家?哪个吴家?居然有这样的本事!”镖师好奇的问道。 “还能有哪个吴家?就是吴贵妃娘家!”将官瞥了师兄一眼,带着股浓浓的优越答道。 镖师瞪大眼睛,一声惊叫,满脸羡慕:“真是好运道,这样的好运道!这搭上了吴家,又能认了干爹,往后可就是平步青云了!” “青云个屁!皇上这把年纪了,身子又不好,还能活几年?皇上要是……”将官没敢说出来,只用手指划了下:“她吴贵妃、他们吴家,那可就……要找条活路都没有!这往后的长远风光,那是咱们皇长子的!吴家能风光几年?我告诉你,我们大帅……” 将官猛然咽回了后面的话,下意识的转头扫了眼四周。 镖师陪了满脸的笑,极力赞同:“可不是!可不是就是这样!咱们钱大帅往后那可就……” 将官抬手止住了镖师的话:“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不说这个了,师兄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这边的事,都办好了没有?” “明天就回去,这里有什么事,这趟来郑城,事都托在师弟手上,你这儿了了,我的事就全了了,走,咱们去红香楼乐哈一晚上去,说不定那牡丹小姐今天还能出来跳一曲,如今虽说沾不到身子,看一看也好。”镖师轻松的笑道。 “她如今哪肯天天出来?昨天出来,我估摸着是有什么大人物去了红香楼,如今的牡丹小姐,身价可不一般了,你也不是没沾过她,不过就是那样。”将官师弟带着股子见多识广的不屑,稍稍往镖师那边俯过去,暧昧的低语道。 镖师跟着色色的笑着,身子也往将官那边探过去:“还真就那么回事!那牡丹,我还真花大价钱尝过一回,也就那样,那红香楼里头,咱也玩过十上八个了,还是小桃仙够味,什么花样都能玩出来,要不,现在就过去玩玩?” 将官师弟眉梢飞扬,点着头,一口喝完了碗里的茶,镖师结了帐,两人起身,愉快的说笑着,出门往红香楼方向走去。 魏水生和李小幺结了帐,跟了出去。 李宗贵大声抱怨着弟弟如何喝坏了肚子,也结了帐,跟在后面,从另一条街绕着路往红香楼奔去。 “那个,多长时候能发作?”魏水生眼角瞄着镖师和将官,低声问李小幺。 李小幺心虚的轻轻咳了两声:“说是一个时辰后,不过,那个量,我有点拿不准,再说,也不知道贵子哥倒进去多少。” 魏水生被李小幺的话闷了好大一会儿,一个时辰,这才不到两刻钟,还早着呢,只怕在红香楼里要坐上大半个时辰了,那个地方,让人浑身不自在。 “等会儿,咱们别进去了,对面有家分茶铺子,咱们到那里坐坐,约摸着到了时辰,再过去看看,万一没成,就算要动手,也得等到后半夜,等会儿别进去了。”魏水生低声说道。 李小幺斜睇着魏水生,弯着眼睛笑了好一会儿,才点着头,认真的说道:“好,我听水生哥的。” 魏水生松了口气,轻轻拍了下李小幺的头,两个人看着镖师和师弟进了红香楼,转身进了对面的分茶铺子,找了个视线开阔的位子,要了几个菜,李小幺一边慢慢啃着羊蹄,有一搭没一搭的和魏水生说着闲话,透过半开的窗户,看着对面的红香楼。 不大会儿,李宗贵和张狗子也赶过来了,两人直接去红香楼后面的偏门守着去了。 几只羊蹄,李小幺啃了小半个时辰,又细细吃了半盘烧鸡脚,对面红香楼还是一片红火热闹,一片好的不能再好的红火热闹。 魏水生转头看着分茶铺子一角放着的沙漏,已经一个多时辰过去了,魏水生下意识的摸了摸靴筒里的匕首,算着时候,再怎么着也该出来了,昨天不过一会儿功夫就出来了,今天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难不成这勾栏里还能过夜? 正烦乱间,对面红香楼里响起一片惊叫,惊叫声中,几个绿帽白衫的帮闲疾奔出来,往府衙方向奔去。 李小幺兴奋的一下子就要窜起来,魏水生伸手拉住她,眼看着分茶铺子里的人都站起来看热闹去了,两人才起身,不前不后的挤在人群中,往红香楼涌过去,热情的看起了热闹。 两个人挤在人群里,李小幺伸长脖子,一边往里挤,一边凝神听着人群中乱七八糟的议论,听来听去,除了听说楼里象是死了人,旁的,根本听不出什么来。 李小幺拉着魏水生,在人群中如游鱼般挤到最前面,掂着脚尖,往里张望。 里面人影乱动,原本正寻欢取乐的有钱人有些站在楼上往楼下张望,看着热闹,有些却赶紧往外挤出去,以远离这是非之地。 李小幺拉着魏水生,抬了抬下巴示意,“咱们进去看看。” 魏水生稍稍犹豫了下,没等他点头,李小幺已经瞄着左右,拉着魏水生,看着几个人从红香楼里出来,急忙迎上去,一进一出,从门边上挤了进去,一路沿着墙角灯笼下的黑暗,飞快跑进了正厅。 厅里零零落落站着不少胆大的看热闹人,李小幺拉着魏水生,一点点往众人目光看着的方向挪去,一直挪到通往后院的回廊。 回廊门口站着个帮闲,客气的往回挡着看热闹的胆大者,魏水生拉住李小幺,不再往前挤,两人挪到一个半人高的花架旁站住,和众人一起,等着府衙里的差役过来。 过了将近两刻钟,外面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郑城捕快头儿赵捕头帽子歪在一边,头上冒着热气,紧跟在一个绿帽白衫的帮闲后头,带着三四个衙役和仵作,直奔进来。 红香楼内一片骚动,站在旁边等着看个究竟的胆大者立刻紧跟在衙役后头,一涌而入。 魏水生护着李小幺,冲在前面,利落的跟着人群涌了进去。 转个弯,一排雕梁画栋的宽廊厢房,廊下站满了寒瑟瑟的女娼,中间一间厢房房门大开,三四个衣履不整的女娼散着头发,浑身颤抖的挤在门口。 赵捕头在几个女娼面前停住,神情严肃的上下打量着一番,威严的’哼’了一声,吩咐一个衙役看着四人,自己带人进了屋。 衙役挡在门口,李小幺和魏水生只好站在廊下,伸长脖子,紧张焦急的探头往里张望,到底是不是那个镖师?看样子这人必定是死了,到底怎么死的?要是能亲眼看看就好了,听说这博落回中毒,是伤到心脏的,若能象心痹那样的死法……也不知道这个世间的仵作能不能看出不对来,毕竟是中毒…… 李小幺紧紧抿着嘴唇,心里翻腾着越想越远。 这回,没过多大会儿,站在厢房门口的帮闲就往外传出了闲话,这人,是马上风死的,当真是风流快活死了。 外头的人群哄然议论起来,又是叫又是笑,这马上风,听说的多,亲眼见到的,还真是头一回,看来这人,是去做了快活风流鬼了, 李小幺眨着眼睛,转头看向魏水生,想笑可又觉得实在太过诡异,她倒没想到这时辰卡得这样……正正好,魏水生轻轻捏了捏李小幺的肩膀,示意她再看看,这没看到人,谁知道死的是不是那个镖师。 几个帮闲很快用白布抬着裹得紧紧的两个人出来,后头一个衙役,抱着一抱衣服,赵捕头阴沉着脸,背着手跟在最后。 李小幺一眼就看到那身显眼异常的将官服,将官服中,夹着件黑绸衣服,那镖师穿的就是这样的黑绸衣裤、 李小幺和魏水生同时松了口气,慢慢挤出人群,在红香楼门口看到李宗贵和张狗子,悄悄打了招呼,一前一后往脚店回去。 第二天,几个人没急着回去笔架山,孙二当家和姜顺才出去在府衙门口守了一上午。 反正那天在府衙门口等着看热闹的闲人也多,两人混在中间直看了一上午的热闹,看着镖局去了几个人,抬着口薄皮棺材,又抬了出来。 将近中午,来了一名将官和几个小校,到旁边的棺材店里现买了棺木,到里头装了人,雇了辆车拉走了。 李小幺和魏水生商量着,干脆又住了一天。 第四十一章 隐忧 去柳叶儿茶坊喝了大半天茶。李小幺又去了趟府衙外的药铺,和药铺掌柜、伙计热情的八卦了一个多时辰。 听到的信儿,跟那天看到的,就没多出几个字,这样的事,府衙里竟然没传出半个字的闲话,李小幺想了半天,没能理出什么头绪,干脆先丢到一边,回到脚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启程出了南门,回去笔架山了。 李小幺知道马上风是怎么回事,可到底症状如何,是不是和博落回发作时一样,就茫然不知了,既然仵作定了马上风,也许这两人真是因为快活太过,风流死了,可府衙里的那份安静,太过诡异,李小幺和魏水生嘀咕了一路,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回到山上,魏水生就和李宗梁一起忙起两家合并的事来。 李二槐和孙二当家带着孙七弟等几个老成的,一趟趟进城采买檩条、瓦片等各种东西,再一次投入了灾后重建。 张大姐和孙大娘子每天熬了草药,忙着照顾十几个受伤的人,替轻伤的包扎换药,重伤的几个,孙二掌柜和魏水生轮流带着他们进城治伤。 一时间,东西两山一片繁忙。 李小幺一来懒得管这样的杂事,二来,她这会儿也没有这个心思,只来来回回想着那天的事,官府那么处置镖师和那个将官的死,想来想去就是不大对劲,这里头必定有缘故,这知州是吴贵妃的人,那个什么大帅是皇长子的人,这中间不知道多少血雨腥风,他们这些小杂鱼,万一夹在了中间,成了池鱼,这郑城知州和那个什么将军大帅的,只要伸一根小手指,就能让他们灭了顶! 李小幺思量来思量去,这样对郑城上层的事一无所知,说不定哪天,他们也会象孙大头领那样,被人剿杀干净。 再说,她能有意无意的算计人家,说不定哪天,自己也被别人这样算计了,说不定哪天,有人将官府那股祸水引到笔架山来,如今这情形,一定要寻个知彼的法子,才能求份安稳日子。 李小幺想了两三天,有了主意,不敢找魏水生和李宗梁去说,悄悄拉了李宗贵,先忧心忡忡的说了自己的忧虑,说得李宗贵跟着发起愁来:“你说的还真是怪吓人的,是想想就睡不安稳,可是能有什么法子?咱们跟官府哪里搭得上?八杆子也打不上啊。” “有一根杆子,倒正正好搭得上,不但搭上了,还搭得再好不过!就是咱们得有个人去搭上这根杆子。”李小幺眯缝着眼睛说道,李宗贵打量着她:“又打上谁的主意了?” “哪有!我说正事呢,红香楼那个头牌,牡丹,你记得吧?”李小幺眯眯笑着问道, “我又没见过她,记什么?不知道这个人,我没进过红香楼!”李宗贵摇头。 李小幺不和他分辨这个,接着道:“那天在柳叶儿茶坊,那个镖师和他师弟,两人不是说过这个牡丹的么,好了好了,不知道就不知道,那你听着,红香楼如今的头牌,就是这位牡丹小姐,那两个人不是说了么,这牡丹小姐被知州严府尹看中了,所以现在才不大出来待客了,这根杆子,就是这个牡丹,她就是搭着知州的那根杆子,咱们只要搭上她,不就是搭上知州了么,搭上了知州,不就是搭进了这郑城的官府么?” “你说的容易,咱们一群穷山匪,怎么搭得上这红香楼头牌?你也太能想了!这事,真是……”李宗贵一摇头一边苦笑。 李小幺嘿嘿笑着,左右看了看,往李宗贵身边凑了凑,低声b道:“这事容易的很,让水生哥出面就行,你想啊,水生哥人生的那样好,又能文能武,往那一站,温文尔雅里还有点淡淡的忧伤,翩翩浊世佳公子一个!给他置几身行头,再花点钱,指定能勾上那位牡丹小姐,再用点功夫,谁贴谁还说不定呢,这勾栏妓楼,最爱的就是水生哥这样又有才又有貌的清俊才子!” 李宗贵一双眼睛瞪的溜圆,目瞪口呆的看着李小幺,突然一口口水呛进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咳了好半晌,才透过口气,用手指点着李小幺的额头:“你怎么能……想出这种主意?水生哥哪儿得罪你了?” “看你说哪儿去了?!这跟得罪不得罪有什么事儿?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么?你想想,能去勾搭牡丹小姐的,一共就四个人,大哥,水生哥,二槐哥,还有你!二槐哥不提了,不是那块料,你?”李小幺抬手指着李宗贵。 李宗贵吓了一跳,急忙摆着手:“我可不行!我长成这样……不行!” “好吧,你不行,那就是大哥和水生哥了,大哥虽说也是英气勃勃,可太英气了,书卷气不足,再说也不会写诗,你看看,这郑城处处学着太平府的风尚,太平府里要说谁人品出众,非得文质彬彬有书卷气不可,非得能写诗有文才不可,还得长相白净,最好时不时的忧伤忧伤,水生哥哪儿都合适! 大哥去和水生哥去,花一样的银子,水生哥能成,大哥指定不成!咱们的银子又不是大水漂来的。 我跟你说,这主意最好,一来最快捷,二来隐蔽,那牡丹要是心里念上水生哥了,肯定不会和那个姓严的说!三么,这是最省钱的法子了,水生哥那么聪明,多说点好话,费不多少银子。” 李小幺一件件说的眉飞色舞,水生哥的美男计,无往而不利! 李宗贵神情古怪的瞪着李小幺,好半晌才呼了口气出来,看着李小幺,不停的叹气,“幺妹,你说你,原来在家时,那么老实没心眼,如今……怎么成了这样了?” 李小幺指尖颤抖了下,手里捏着的金丝枣掉到了地上。 李小幺弯腰拣起枣子,远远扔出去,拍着手,侧头看着李宗贵,漫不经心的说道:“谁说我原来没心眼了?那个时候有爹有娘,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哪有用心眼的地方?再说,我都死过一回了,不想再象原来那么活着,也没法子再象原来那么活着,家没了,爹和娘没了,我得替爹和娘照顾你和大哥他们。我就当这是第二世,这第二世,就随着心意性子,肆意的好好活一遍!” 李宗贵怜惜的看着她,伤感的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李小幺的头,没等他说话,李小幺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贵子哥,这主意,你觉得怎么样?” “行!反正又不是我去。行是行,就怕水生哥不肯。”李宗贵答的干脆。 “嘿,这可是让他占便宜的事……咳,贵子哥就当我没说过。贵子哥,要不你去问问水生哥,他要是不肯,你就劝劝他,这也是为了咱们大家不是。”李小幺满脸干净明朗的笑容,看着李宗贵一脸央求。 李宗贵闷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出话:“这主意是你出的,你不去说,让我去说?我怎么说的出口!” “你怎么说不出口?你们男人,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你总不能让我去说这样的事吧?好歹你们都是哥哥,在我这个妹妹面前,总得装得……总得那个一点吧,我要是去说了,水生哥就是想答应,也不能答应了,你和他说就不一样了,你们,都是男人么,什么话都能说的开,还有,这事,我反正就当不知道好了。”李小幺振振有词。 李宗贵一脸怪相的看着李小幺,抬着手,一把接一把的揉额头,半晌才摇着头,断然拒绝,“你还是死了这份心吧,水生哥肯定不会去!我不去说,这话怎么说得出口?你看看你,把哥哥当什么了?那……算了算了,你还是把这事忘了吧,再想想别的法子。” “我想了两三天,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出来,你当这法子是地上的落叶,一抓一把?再说,哪还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你想想,如今咱们对郑城一无所知,一星半点信儿也听不到,这跟个瞎子聋子有什么分别?早晚得跟孙大头领那样,被人家半夜里杀个干净!”李小幺拧着眉头叫道。 “你说的都对,可这法子不行!我跟你说,你这话,跟我说说也就算了,要是让大哥和水生哥听到,非得罚你跪上一天半天不可!这法子不成,想别的法子吧。”李宗贵坚定的不为所动,继续摇头继续拒绝。 “贵子哥,你就去试一试,探探话还不行么?你别这么直说啊,你就说,那个牡丹一头搭着知州,要是咱们中间谁能搭上她,那该多好,看看水生哥是个什么个意思,也许他跟我想的一样呢?水生可是个聪明人,那么聪明的人,对吧?贵子哥,好哥哥,你就去试一试,试一试还不行么?” 李小幺摇着李宗贵的胳膊,陪着小意,声音软软的不停请求。 李宗贵被她求得发不出脾气,说不出个’不’字,万分为难的咧着嘴答应:“好好,好,就试一试,我就探句话,他要是不往下接,这事,往后再不能提了,听到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