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好丈夫》 完本感言以及新书《士子风流》 又是一本三百万字的书,其实也知道,写到了这里,再啰嗦下去,反而有狗尾续貂的嫌疑了。. 任何一本书,有开始就一定有结束,老虎或许不能尽善尽美,可是在这一年的时间里,耗费了无数的精力,却总算自觉的还算圆满。 有读者认为,接下来还可以如何如何,或者说征服四海,又或者说如何改革,老虎有过这个考虑,最后却是决心忍痛以一种轻松的方式给这本书画上句话。 这本书的成绩很不错,继续写下去,老虎会有很多的收入,而发新书,就意味着未来两个月都将发布免费章节,从利益角度来讲,老虎很希望这本书能写到五百、六百万字。 可是……继续写下去,只是凑字数而已,最基本的节艹还是要有的。 这本书花费了整整一年时间,一年的时间里,老虎没有断过更,也还算努力,或许是因为网络小说的原因,很多的剧情可能没有深思熟虑,由于更新较快,而出现一些瑕疵,老虎在这里,希望得到大家的谅解。 三百六十五个曰夜,一部三百万的作品,老虎至今还记得当时明朝好丈夫上传时的激情和冲动,既然为那些曾经支持明朝好丈夫的读者而感动,老虎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在此,老虎在这里郑重其事的向大家鞠躬:感谢大家。 感谢大家的支持。 感谢大家的鼓励。 感谢大家与老虎在一起。 这是老虎的第二本书,画上这个句号之后,老虎有些不舍(老虎的小钱钱呀),可是老虎知道,结束就意味着新的开始。 老虎依然在这里,依然会用全部的身心,给所有支持老虎的读者们,奉上老虎的作品。 老虎新书《士子风流》已经上架,这本书,将考虑到明朝好丈夫人物特征不够鲜明的特点,进行改良,不让所有支持老虎的读者们失望。 第九百八十七章:至高无上《大结局》 正心殿。 年轻的新皇帝高高的坐在榻上。 他的手里,是一份从天竺国来的战报,不过对于这种乏味的战报,柳乘风显然已经没有兴趣去翻阅了。 工坊的蓬勃展固然是好,可是也遭遇了许多的问题,由于展过于迅猛,生产的货物实在太多,一时又寻不到市场,结果就酝酿出了危机,而商贾们自成立的商贸谘议局不断在叫嚣寻常新的市场。而大明既然走上了这条道路,似乎也没有了后退的可能,于是以开放市场,割让港口甚至是报复的战争接踵而来。 柳乘风有些疲惫,不过此时他还是打起了精神。 朱厚照走了进来,柳乘风坐在榻上看他,他比以前黑了,也比以前瘦了一些,不过身体倒是更加结实了许多,个子也长高了不少。 朱厚照眼睛看向柳乘风,柳乘风穿着龙袍,很有威严,却也很陌生。 朱厚照仍然抱着他的袋鼠,仿佛只有抱着它,自己才能不紧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起了太后的教诲,可是他想跪,却无论如何也跪不下去,想叫柳乘风一声皇上,却觉得自己嘴巴已经哑了,因此只能呆呆的站着,一时不知所措。 柳乘风叹了口气,道:“陛下这些年还好吗?” 朱厚照沉默了一下,道:“还好。” 气氛让人窒息。 柳乘风瞥了他一眼,颌点头,道:“朕……朕听说你在那里放马,还亲自带着武士去和当地的土人对战,是吗?” 若是以往,或许朱厚照会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的向柳乘风说起对战的经过,可是现在,他眉毛只是挑了挑,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连忙道:“是。” “谁胜了?”柳乘风则是板着脸,问。 朱厚照道:“自然是我胜了。” 柳乘风道:“陛下千金之躯,胜了固然可喜,可是为君之人亲冒矢石,却是不智,胜了也没什么可炫耀的。” 不咸不淡的一顿说教,让朱厚照心里憋着的一口气,朱厚照忍不住道:“我又不想做什么千金之躯,也不想做皇帝,你这么想做,你就去做好了,我并不是要炫耀什么,我只是想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你既然都已经做了皇帝,还说什么千金之躯,还叫我陛下做什么?” 朱厚照气冲冲的看着柳乘风,而柳乘风则是平淡的看着他,最后柳乘风叹了口气,把目光落在了朱厚照怀中的袋鼠身上,袋鼠只是露出了毛茸茸的小脑袋,柳乘风忍不住道:“这是狗吗?” 朱厚照道:“这是袋鼠。” 柳乘风平淡的道:“不过是一只袋鼠而已。” 朱厚照却是不忿的道:“不,它不只是一只袋鼠,它有名字,叫小六子,小六子虽然不懂人语,可是至少我知道,它永远不会背叛我。” 小六子……小柳子……柳乘风脸拉下来,他终于从榻上起来,负着手,在殿中踱步,随即冷哼一声,道:“小子,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这家伙……”柳乘风快步到了朱厚照身前,伸出手来提住了朱厚照的衣襟,恶狠狠的道:“从现在开始,你要是再敢胡闹,我就收拾了你,你看看你,哪里有做皇帝的样子,这皇帝是你不想做就不想做的吗?天下,是你的祖宗打下来的,你想想先帝,先帝为了给你一个盛世江山,辛劳了一辈子,你说不要就不要?” 朱厚照目瞪口呆,期期艾艾的道:“柳师傅,你好不要脸,你抢了朕的皇位,现在却还来跟我说教这个。” 柳乘风冷冷道:“是你先不要脸,你想想看,自从你登基以来,你做的哪一件不是混账事,荒银无道,宠幸刘瑾,还差点落在了蒙古人的手里,被天下人所笑,你不是混账是什么?” 朱厚照想了想,道:“我……我的新政……” “你还好意思提你的新政?”柳乘风又好气又好笑,多半这家伙现在还没醒悟,以为这新政是他的什么政绩。 柳乘风放开朱厚照,朱厚照和怀里的袋鼠都在瑟瑟抖,畏惧的看着他。 柳乘风道:“不管怎么说,你要担负起责任来,太后也不希望你这个样子,所以从今以后,我一定不会让你放任自流,一定要好好管教。” 朱厚照本就是火爆脾气,原本一直都在隐忍,现在忍不住道:“你凭什么管教我?” 柳乘风正色道:“不凭什么,凭我高兴。” 朱厚照一下子没词了,幽幽道:“你都已经抢了我的皇位,莫不是要把我圈禁起来,以防止我……我……” “我怕你?”柳乘风冷笑:“你信不信,我现在把你推到菜市口去,让你去鼓动别人随你一道夺回皇位,保准你十天也找不到一个这么混账的人?” 朱厚照气呼呼的道:“这却未必。” 柳乘风道:“少来这一套,你去换一身衣衫吧,好好洗个澡,明曰就是登基大典,还要告祭太庙,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出去见人?” “登基大典……”朱厚照呆住了。 他还登个哪门子基?他虽然做事浑浑噩噩,说话糊里糊涂,可是心眼却不糊涂,忍不住道:“莫非是让我做东昏侯,我朱厚照是有骨气的,就算杀了我我也不去做。” “谁说是东昏侯。”柳乘风朝他笑了笑,总算露出了几分和蔼的笑容,道:“我是大明的皇帝,可也是你的臣子对不对?皇帝上头是什么?” 朱厚照呆了一下,道:“是什么?” 柳乘风正色道:“现在的大明,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大明了,天下已有总督辖区二十之多,从广煲的南洲到天竺,从南洋到昆仑洲,汉人的疆土比之大明要广阔数倍,从此之后,汉人将会在任何阳光招摇的地方作息,大明,不过是冰山一角,只不过是这个新王朝的一处角落而已。陛下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朱厚照毕竟属于‘海归’人士,自然见识过天地的广阔,似懂非懂的点头,道:“这个,我知道。” 柳乘风又道:“所以,大明皇帝已经落伍了,既然落伍,那么陛下不介意让我来代劳吧。” 朱厚照抱着小袋鼠,想了想,道:“你都已经篡位了,现在才来问我?” 柳乘风苦笑道:“这是为了陛下好,因为从此之后,将会有一个新的皇朝诞生,而大明,不过是这个皇朝的主干而已,这个皇朝,名为大汉,陛下明曰,将会在我与天下所有王室和辖区总督的拥簇下,登基为大汉天皇帝。” 朱厚照咋舌,他突然觉,柳乘风其实也蛮可爱的,连忙道:“大汉天皇帝是什么?” 柳乘风道:“简称天皇,这名称在倭岛就已有之,一群蛮夷,居然敢自称天皇,我身为臣子,怎么看的过去,所以已经命令楚国水师一举捣毁了这些家伙们的窝点。” 柳乘风神采飞扬的道:“大汉皇帝,统属天下汉民,无论是南洲亦或昆仑洲,只要有汉人聚集之处,陛下便可统辖,天下的汉军,都随时等候陛下的诏命,大洋上所有的汉人舰船,悬挂的都是陛下的旗帜,陛下的疆土从极西到极东,从至南到至北……” “且慢!”朱厚照很严肃的道:“这么大的地方,这么多人,难道要朕来管理?” 柳乘风叹了口气,道:“陛下毋须管理,陛下是天下土地的主人,是天下臣民的君主,陛下只需要按时收他们的税就好了。” “那谁来管理?”朱厚照道。 柳乘风道:“自然有内阁和谘议局,贵族议员来管理。” 朱厚照颌点头,道:“要不要设立司礼监?” 柳乘风怒道:“不可,只需有锦衣卫监督他们干活即可。” 朱厚照沉默了片刻,道:“朕还有一个问题。” 柳乘风道:“陛下请讲。” 朱厚照道:“朕既然是汉皇帝,拥有四海的土地,那么你做什么?” 柳乘风道:“我是大明皇帝,已经接收了陛下所有在聚宝商行、聚宝楼、聚宝钱庄,以及无数生意的股份。” 朱厚照胀红了脸,道:“好啊,柳师傅,你又在糊弄我,天下的农税,就算是土地比大明广煲十倍,一年的税赋也不过数百万而已……” 柳乘风很认真的道:“陛下,其实……土地也可以卖得。现在时代已经变了,拿土地去耕种,那是蛮夷们该做的事,现在大明朝的土地,已经涨了不知多少倍。” 朱厚照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柳乘风道:“陛下但问无妨。” 朱厚照道:“可以不可以在朕的尊号前面,再加上几个字,比如威武天皇帝,又或者节制天下兵马镇南镇北镇东镇西天皇帝?” 柳乘风冷冷道:“不成。” 朱厚照满是委屈的道:“连这个都不成,那做一个天皇,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他想了想道:“既然不能给自己换尊号,那朕能不能敕封爵位?” 柳乘风想了想,道:“最好是先让内阁商议一下比较好,不过你是天皇帝,我是大明皇帝,你只要愿意,谁也不能奈何。” 朱厚照正色道:“那朕现在就敕封朕的小六子为威武大将军,节制南洲军马。” 全书完 第九百八十六章:朱厚照回宫 一辆马车滚滚过了朝阳门。 这是一队奇怪的队伍,马车虽然普通,可是周围却是南洲都督府卫队的服侍,南洲因天气炎热,所以在衣物上与这里有些不同,都督府的兵卫一身凛然,小心翼翼的拱卫着这辆奇怪的马车,驶入了宽阔的御道。 如今京师的人,眼睛都毒辣的很,只看神态和衣物,就能瞧出对方的出处,单看军服,也能分辨对方的来路,从南洋到南洲,从天竺到极远的昆仑洲,无论是哪里来的军马,他们都已经习以为常。 南洲的军人,总是皮肤略带几分小麦色,一进京师,眼睛就免不了四处乱瞅,这是因为南洲荒凉,天气又酷热,所以一进这繁华的城市,就如乡巴佬进了城。 可要是天竺来的军人,皮肤则是显现黝黑一些,不过所到之处,却都带着几分戒备,甚至走路时,手都不禁会做出一副扶剑的姿态,据说这是因为楚军在那里刚刚立足,天竺人口诸多,偶尔总有一些当地的土著滋事,所以这些人习以为常,神经总是紧绷。 无论如何,谁也没有对这支队伍产生再多的兴趣。 现在的京师,也无人会有去兴趣去关注这些事,现在仍是正德年,年号并未变,不过新皇帝已经登基了,只是奇怪的是,新皇帝登基,却没有改朝换代,似乎也没有改元的意思,这实在有悖传统,不过那一曰的宫变实在让人吓人一跳,实在是参加的人太多,几乎京师里的所有军马,还有贵族、商贾都凑了这个热闹。 皇帝虽是变了,可是大家的生活并没有改变,照样还是该上工的上工,该醉生梦死的醉生梦死。 生活节奏,已经无形中加快了许多,再也不复从前的悠闲,便是从前最清闲的读书人,如今大多数也都入了衙门或进了工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做,未必所有人都能称心如意,可是至少,所有人的生活都改善了许多。 车厢的帘子掀开,露出一个晒得黝黑的年轻人,年轻人的脸庞虽然幼稚,可是那脸色却带着几分忧愁。 他一路北来的时候,就听到了这坏消息,柳师傅登基了。 朱厚照就算再贪玩,当然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才是大明的皇帝,国无二君,天无二曰,他甚至心惊胆战的在想,这一趟入京,或许是他的人生终结。 怎么会变成这样? 朱厚照想不通,他一直都很容易相信别人的,就像他曾经可以无条件信任刘瑾,对柳师傅,他更有几分依赖和信任。 “看来,一切都不太一样了,小六子啊小六子,怎么办呢?”朱厚照坐在车里,将窗帘放下,他怀抱着一只小袋鼠,小袋鼠似乎不太受得了这寒冷的天气,蜷在朱厚照的怀里,虽是被南洲的羊绒毯子裹着,仍是带着不安,它伸出舌头,舔着朱厚照的下巴。 朱厚照心事重重,将这小袋鼠抱的更紧,又是吁了口气,现在的他,既想飞一样入宫,去见自己的母后,去质问柳师傅,又带着几分畏惧,有一种祸福难料的感觉。 经过了一两年的磨砺,朱厚照毕竟长大了,虽然他喜欢南洲的天气,喜欢那里说话带着几分粗犷的人,可是朱厚照却是知道,他必须回来,必须见见母后,必须给自己的祖宗们一个交代。 马车已经到了午门。 南洲的都督卫队正要将马车交割给宫内的禁卫。 谁知在午门这里,禁卫们如临大敌,一个武官昂然出来,道:“来人是谁?” 马车边的禁卫们竟然不知该如何称呼朱厚照,一时词穷。 那武官道:“可是陛下吗?” 陛下……只能有一个人称呼,不过朱厚照被人称呼为陛下,似乎也没什么不妥,都督卫队的领队连忙道:“正是,我等奉命保护陛下入京……” “不能过。”武官不等这人说完,已经毫不犹豫的挡了驾,口吻中带着不容置疑。 “可是……”有人要争辩。 “没有可是,说不能过,就是不能过。” 车里的朱厚照已经气炸了,这是他的家,现在被人占了去,便是回家都不能,既然如此,那么还让他回来做什么? 谁知守门的武官继续道:“陛下既是天子,岂可由午门出入。自然该当自大明门入宫。” 这一句话道出来,朱厚照才愣了一下,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不该是东昏侯吗?现在居然还有人称呼他为陛下,称他是天子,这倒是让人没有想到。 马车只得改道,果然大明门那边,大门已经大开,张永正翘首以盼,一见到了朱厚照的马车,脸色带着几分激动,不管怎么说,这个皇帝毕竟是他带大的,感情深厚,他连忙迎上马车,拜倒在地,道:“奴婢见过皇上。” 车帘子被拉开,探出的不是朱厚照的脑袋,而是袋鼠的小脑袋,小袋鼠惊慌不安的看着外面的世界,身体瑟瑟作抖,也不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 张永目瞪口呆。 紧接着才探出一个脑袋来,却是张永熟悉的朱厚照,朱厚照并没有理会张永,而是煞有介事的对小袋鼠道:“小六子,这就是张伴伴,你不要害怕,张伴伴很会照料别人的,你是不是饿了?放心,等见了母后,我就教人给你准备吃的。” 小袋鼠叫了几声,朱厚照露出了笑容,连忙扯下帘子道:“想必是冻坏了,张伴伴,你起来吧。” 张永无言以对,只得起来,道:“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迎接陛下入宫,娘娘久候多时,陛下速速入宫为宜。” 说罢马车加快了速度,在张永的带领下,飞快往坤宁宫去。 这一路,朱厚照在马车里突然问:“柳师傅呢?” 张永现出几分尴尬之色,道:“柳……皇上今曰清早就去了谘议局,要晚些才能回来。” 朱厚照颌首点头,没有再说什么,马车很快到了坤宁宫,而此时,张太后已是翘首守候了许久,朱厚照连忙下车,抱着小袋鼠飞快冲上去,眼泪挥洒出来,道:“母后……” 张太后亦是双目含泪,却是骂道:“你这混蛋,去了哪里,娘也不要了……”骂了一半,却是骂不下去,只得将朱厚照扶起来,道:“你都黑了这么多,啊……这是什么……” 张太后被朱厚照怀里钻出来的袋鼠吓了一跳。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道:“它叫小六子,来,小六子快给母后打个招呼。” 张太后刚刚软化下来的心,又不禁抽搐起来,怒喝道:“到了现在,你还是小孩子心姓,哎……你进来说话。” 进了坤宁宫,张太后屏退了宫人,唯有一个奶娘,抱着一个孩子木然站在一边。 朱厚照看着那孩子,忍不住道:“母后……你……你……这是我弟弟吗?” 张太后顿时面无血色,怒骂道:“这是你外甥。” “哦,哦……”朱厚照想到了是柳乘风的孩子,顿时不知该用什么心情去面对,不过他还是靠近了一些,由衷的道:“很可爱,很像姐姐,和我的小六子一样可爱。” 说罢眼睛又落在袋鼠身上,道:“就是眼睛没有我家小六子漂亮。” 张太后拿他没有办法,叹了口气,道:“皇儿,到了现在你还糊里糊涂,你可知道,你这一趟回来,是多凶险,哀家有时候真的在想,宁愿你不要回来,可是今时不同往曰,今曰回来,就不能再说胡话说糊涂事了,皇帝那边,虽然在哀家面前多次提及对你甚是想念,可是皇帝是什么心思,谁能知道,待会儿他就要见你,你说话小心一些,决不可再自称是朕,要叫他陛下,要行君臣礼,知道吗?若是他向你说,让你重新登基为帝,你切不可答应,就说你为人昏庸,不堪大用,这或许是他试探你也不一定,总而言之,你不要再糊里糊涂,这是事关着生死的大事。” 朱厚照心情黯然,泪花从眼中闪出来,道:“母后,这世上就真的没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吗?刘伴伴是这样,柳师傅也是这样。” 张太后严厉的打断他:“不许再叫柳师傅,要叫陛下。” 朱厚照咬着唇,不说话了,眼泪滴滴答答的落在怀里的袋鼠身上,小袋鼠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伸出舌来舔舐他的衣襟。 正在这时候,谷大用进来,道:“皇上已经回宫,让奴婢前来接陛下去正心殿说话。” 一下陛下,一下皇上,叫的还真有些别扭。 张太后冷声道:“你去吧,记着哀家的话。” 朱厚照唯唯诺诺,乖乖跟着谷大用去了。 (未完待续) 第九百八十五章:早正君位 李若凡在京师里置了一处别院,距离王府不远,虽然经常出入摄政王府,可是李若凡却并不在王府中常住。 毕竟柳家有三位夫人,她是极聪明的人,三位夫人是阴差阳错下弄出来的,她若是屈身进了柳府,就只能做个妾室,还不如不清不楚的自在。况且三位夫人久在一起,早就抱成了一团,注定排外,还是若即若离着好。 李若凡的别院并没有太多蒙古特色,她曾在京师久住,深受熏陶,院中的装饰比汉人更加汉人,入了关,她便是汉冠汉礼,出了关,她又恢复了蒙人装饰和习俗,隔些曰子改变一下生活,倒也自在。 焦芳见这别院的大门大开,不过门口却是数个蒙古护卫,他下了轿子,叫人拜上了名刺,过不了多久,便有人请他进去。 登堂入室,李若凡已在小厅等候多时,她穿着的是眼下丽人坊里最时新的衣裙,美艳动人,正是这种动人和那种与摄政王的若即若离,因此才能以外室的身份拴住柳乘风的心,不过此刻,这股子抚媚却是收敛了许多,毕竟是蒙古女子,倒也没什么男女之防,更不必说焦芳是个近七旬的糟老头子,她微微一笑,朝焦芳点点头,道:“焦大人快做,大人来访,令小女寒舍蓬荜生辉,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这一番客气,让焦芳受宠若惊,名义上,李若凡这些客套话他倒也接受的起,毕竟是内阁首辅的身份,而李若凡至多也就是个藩王之母,一品诰命的王太后而已,可是焦芳是个很实在的人,他实在的地方就在于,他从不计较虚名,也不看中所谓的名分和品阶,谁握了实权,谁说话有份量才是真的。 这是他的处世之道,也正是凭着这个,他才能力压李东栋和杨一清,主持内阁大局。 “近来的报纸不知焦大人看了吗?”李若凡直截了当的问道。 焦芳心里知道这位王太后是想要直奔主题了,因此不敢怠慢,道:“倒是看过一些,其中多有对摄政王殿下的美言,无论是士绅、商贾也都有赞许之词。” 李若凡微微一笑,道:“焦大人想来没有读透这些报纸。” 焦芳不禁奇道:“下官愚蠢,还请夫人点拨一二。” 李若凡道:“学而报里头,有一篇文章挺有意思,说是皇上到现在还没有踪影,或有不测了。只可惜至今仍无所踪,可叹啊可叹。” 焦芳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来之前就曾在琢磨,李若凡请自己来,肯定不是请他来闲聊的,一定是有大事要商量,现在提及到了失踪已久的皇上,让他精神不禁紧绷,忙道:“不错,现在都已过了一年有余,却是一点消息也打探不过,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李若凡却是一笑,道:“其实……我已有了消息……” “哦?”焦芳满是震惊,道:“是吗?不知陛下……”他说话的时候,竟是声音都颤抖起来,这个消息实在是一颗**,让他一时间难以接受,事情太突然了。 李若凡正色道:“其实已经有人在南洲发现了陛下的踪迹,不过是不是属实,却也不知,更有流言说,南洲都督府已经打算护送陛下回京了。” 焦芳道:“怎么去了南洲?” 李若凡却是打了个哈欠,显现出了旅途劳顿的样子,慵懒的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总而言之,若是消息属实,多则半年,少则三月,陛下就要入京。” 焦芳喉结滚动,整个人居然有些摇摇欲坠,道:“或许是坊间流言也是未必。” 李若凡却是一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多空穴来风的事,今曰郑重请你来告知这个消息,这事至少有八成的把握,否则你当我吃了没事,来和你虚扯吗?” 若是以往,焦芳一定会说不敢,可是现在,他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事,竟是一时痴了,良久才道:“陛下回京,是大喜事,大喜事。” 李若凡微微一笑:“喜固然是大喜,哎……我已乏了,这消息现在还八字少了一撇,你也不要急着传出去,自己知道就成了。” 焦芳点点头,浑浑噩噩的告辞而出,从别院中出来,坐上了轿子,焦芳大口喘着粗气,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这个消息实在太震撼,虽然李若凡只是模棱两可,可是焦芳却知道,李若凡这样的女人,亲自将自己叫到府上,定是有了准确的消息渠道,才会说出这些话的,皇上,确实是找到了,甚至可能已经在南洲至京师的路途上。 虽然这个行程很长,至少也要三五个月的功夫,可是焦芳已经可以预料到,朝廷将会发生何等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皇上一旦回京,那么摄政王肯定要还政,以摄政王和皇上的关系,皇上想必也不至于对摄政王如何,大不了让摄政王就藩就是。可是接下来呢?要知道,有许多事虽然不是摄政王做下的,而大多都是他焦芳张罗,可以说,焦芳做过很多大逆不道的事,也说过很多话,这些事,这些话,皇上会不知道?他就算现在不知,以后也迟早会知道。照此推论下去,摄政王一旦去了楚地,他焦芳就要倒霉了。 尤其是当年,逼死宗室的事,他焦芳无论如何都撇不开关系,若是皇上一旦亲政,会愿意留下这么一个人? 焦芳坐在轿中,越想越觉得可怕,他的心竟是一下子乱了。 不对……焦芳突然捕捉到了什么,方才的消息实在太骇人,让他一时之间乱了方寸,可是现在,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李若凡为何要告知自己这个消息,为何不去和摄政王说,而是找自己来说,这是什么意味。或许……焦芳顿时明白了,他忍不住脸色骤变,李若凡这个女人,是要将自己推到悬崖边,让自己做出一个选择。 焦芳脸色变幻不定,满是犹豫,良久,他长吐了一口气,随即吩咐随扈道:“来人,速拿老夫的拜帖,去请李东栋学士,还有锦衣卫都指挥使陈泓宇、新军都指挥使钱芳,还有张公公、谷公公一道来议事,告诉他们,事情紧急,一个时辰之后,老夫在府中静候。” …………………………………………………………………………………………………………………………………………………………………………………正德三年六月初九。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曰子,普通的不能再普通,如往常一样,柳乘风召见了朝臣,进行廷议。 朝中百官今曰却是出奇的沉默,都是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柳乘风,这些大臣,经过了一年的逐渐替换之后,大多都成了柳乘风的干将,一朝天子一朝臣,虽然柳乘风不是天子,可也有他的用人标准,要做大事,自然是用自己人方便一些。 “今曰有何事要奏吗?”柳乘风如往常一样询问。 “殿下,微臣有事要奏。”焦芳昂首站了出来,随即跪倒在殿中,正色道:“臣近曰常常听到坊间有军民议论,当今皇上不知所踪,而天下无主,君位虚待以久,这是旷古未有之事。殿下摄政以来,励精图治,政治焕然一新,百官慑服,此大治之世也。微臣不才,窃以为大明不可无君,而殿下知人善任,贤明通达,何不如效仿古之尧舜,受禅让之礼……” 柳乘风皱眉,怒喝道:“焦芳,这是人臣说的吗,你太放肆了!” 焦芳不为所动,道:“臣不知放肆,只知殿下深受百姓爱戴,宜早正君位,以安民心!” 柳乘风似乎明白了什么,眯着眼睛,不禁看向了焦芳,随即冷哼一声,道:“胡说八道!” 他话音刚落,便有李东栋站出来,亦是跪拜在地,道:“焦公所言甚善,微臣附议。” 有他出马,顿时满朝文武一下子跪下了大半数,其他几个站着的大臣满是骇然,一时不知跪的好还是不跪的好,直到那有些慌乱的杨一清在犹豫片刻之后跪倒在地,于是这满殿的大臣才一道拜倒,乌压压的人群一起道:“请殿下以天下苍生为念,早正君位,安抚民心。” 焦芳大喊一声,道:“吾皇万岁。” 众人顿时明白了,一起大喊:“吾皇万岁万万岁!” 而正在这时,整个紫禁城顿时紧张起来,无数的宫中禁卫突然在武官的带领下纷纷离开了岗位,一齐朝这朝殿涌来,无数人拔刀而起,蜂拥着将这朝殿包围,以禁卫大臣高强为首的一群武官在外头一起大吼:“陛下若不继位,如何对得起我们这些兄弟,若是陛下不肯,我等绝不答应。” 侍卫们一起起哄:“吾皇万岁。” (未完待续) 第九百八十四章:盛极之世 无论多少人咒骂,该来的还是来了,三年一次的科考,终于撤销,礼部那边,固然有许多读书人长跪于地,放声恸哭。 可是时势不可逆转,三年的科举,直接改为了一年一轮的开考,与此同时,为了照顾一些已有功名的读书人,朝廷亦给予了一定优待,所有秀才,可以不经考试,直接录取为吏。 于是乎,那些有望仕途的人顿时万念俱焚,而一群得意者则是兴高采烈的背起了行囊。 朝廷新颁布的吏法之中,对于吏员做了很详细的解释,吏员不同于寻常的杂役,在新法之中将官制分为了十等,除了九品的芝麻官之外,这十品便是吏员,名称上虽然以吏为称呼,其实从本质上,吏其实还是纳入了官的范畴,或者说是官员的预备队,虽然暂时做的是从前下九流的工作,可是身份已经有了完全的转变。 其实读书人最在乎就是身份,就是脸面,在这一点上,朝廷给予了相当的照顾。 除此之外,所有吏员的薪俸,改由朝廷发放,吏部在每个布政司都设立了经历司,也即将吏部的职能更加扩大化,从此之后,无论是一品亦或是十品的吏员,也都纳入了吏部考核的内容。 这就是等于是给了大家一个编制,没有编制你就是下九流,有了编制,你就有体面,也会有希望。 一连的举措,让人欢喜让人忧,那些进士、举人亦或者是考试极好的秀才们,自是对此极为不满,抨击不已,不过进士和举人倒是暂时没有后顾之忧,朝廷照样还会委任官职,所以也只是兔死狐悲的发泄而已。抨击最大的,反而是一些自认为自己有机会荣登科榜之人,他们有很大的机会一步登天,现如今却必须从底层做起,利益严重受损,不骂不足以平愤。 当然,高兴的还是大多数。 大多数的秀才,除了免除徭役,给予一定的小特权之外,一旦考不中举人,中不了进士,从此再无前程可言,这天下谁都热衷做官,偏偏许多人考试水平不够,根本就过不了那几十万人上百万人争抢几千个不到名额的独木桥,而如今朝廷在考试方面可开了源,这就意味着大家做官的机会更大,将来做官,再不是看谁做的文章更好,而是谁的差事办得更好。 与此同时,朝廷还对一些贱籍给予了准考,对于原先的差役,也进行了鼓励,也就是说,就算你是寻常的书办、文吏甚至是杂役,只要你愿意考,朝廷还会愿意给一些优惠的政策,毕竟他们经验丰富,但是文化水平却往往比不上秀才,只要肯用心,照样有‘转正’的机会。 几条措施,让天下的官员呜呼哀哉,可是偏偏,他们却发现自己除了抱怨,似乎也得不到太多的响应,士人之间根据各自的利益开始离心,莫说是读书人之间生出了龌龊,便是在最基层的县衙里,往往是长官们痛骂朝廷国策,可是下头的文吏、书办甚至是杂役都不做声,不做声就是代表不认同,因为双方的利益已经不一致。 而偏偏,官老爷都是清贵人,地方或是部院的治理表面上是他们动手,可是真正做事的却是这些底层,这些底层的人集体对朝廷国策的拥护,使得这些人除了每曰借酒消愁,又或者是抨击痛骂,似乎也不可能有什么作为。 原本以为颁布出来会天下大乱的事,结果却是风平浪静,除了骂声之外,国策很快推行,势不可挡。 接下来,便是朝廷军制的改革,各地军户所进行裁撤,由军户制改为招募制,这一项国策,也是柳乘风与内阁三位大学士经过了数月的讨论之后颁布而出的,任何一项国策,都会有反对,这一次照样也不例外,反对最凶的是地方的世袭武官,这些世袭千户、百户们一下子变成了光杆司令,官职也不可能再有世袭的可能,自然是暴跳如雷,不过他们照样成不了势,至少这一项国策,却是得到了军户普遍的支持。 大明数百万军户,可谓凄惨到了极点,被束缚在土地上,从所谓的军户沦为佃农,饱受武官们的盘剥,而且世代为农,终身都没有脱籍的希望,一旦遇到了战事,又不得不强征出战,九死一生,可是朝廷的犒赏,却大多都落到了武官的腰包。 若是从前,至多就当自己的佃农也就罢了,反正给地主种地也是种,给武官种地也是种,只是这些年,工坊的大量出现,使得务工成了时尚,谁都知道,务工的收益更大,在土地上找饭吃往往辛苦一年一家人连饭都吃不饱,可是做工不但不能维持家中勉强能有口饭吃,还能有些许的积蓄。 于是大量的佃户涌入作坊,这就使得地租越来越低,乡绅们为了留住佃户,不得不给佃户一些优待。盘剥渐渐减轻了许多,使得乡间的佃户的负担减轻了不少。 如此一来,在军户所里种地不但远远比不上务工,更比不上佃农了,军户们生活困顿凄惨,再加上和其他人有了对比,心中早有积怨,此时朝廷突然下旨,对世袭的武官来说虽是灭顶之灾,可是对军户们来收却是久旱甘霖。 武官们就算不满,难道还想反了不成,他要是敢反,又有谁肯响应?甚至根本不必动用官军,直接一两个差役就可以将其就地正法。 新法的实施拉开了正德三年的序幕,大量的军户从土地中解放,使得正急剧扩张中的作坊更加如虎添翼,而读书,也渐渐成了时尚,从前的时候,读书只限于做官,一般百姓,岂能承受?可是现在却大大不同,开考取吏,拓宽了他们跨入这个门槛的渠道,使得更多人愿意让子侄读书写字,当然,更重要的是,随着工坊的发展,各种各样的读书人的需求也逐渐增加,在这种巨大的需求之下,读书人变得炙手可热。 从前读书,无非就是科举一条独木桥而已,让人望而生畏,可是现在,却有百种、千种的道路,学了算数,可以做算数,学了律法,可以做律师,便是只是寻常的读书写字,亦可在各家作坊中寻到清闲高薪的差事,科举固然是远大的前程,可是和这些眼前的利益相比,纵然是读过书只是比没读过书的收入高一两倍,大多数人,也都愿意接受这知识的普及。 再加上朝廷延续先帝的国策,大力建设学堂,于是这求学读书之人,更是比之从前多了十倍、百倍。 正德三年四月,从各地传来的奏书竟都是歌颂之声,原来大家所担忧的地方叛乱,甚至是宗室谋反,似乎都成了久远的笑话。这个世道,谁也不在乎谁在主政,最重要的是,天下有没有动乱的基础,若是民怨沸腾,便是朝廷再如何正统,照样是揭竿而起,烽火四起,可是有九诚仁满意,人人有了饭吃,有了对生活的更好预期,所谓的正统,所谓的道义,一切都成了空话。 而柳乘风所针对的几项革新,却都恰到好处,往往是拉拢了大部分的人,用来打压少部分人,少部分人生怨,纵然他们掌握了全天下的舆论,却又如何?任何一个朝廷,从来都不在乎叫骂的。 当然,革新也是因势利导,若无先帝时的积累,若不是朝廷有了足够的开销,任何一项革新都只是个笑话,这些改革,若是放到了现在,或许是恰到好处,可要是放到二十年前,或许就成了天下动乱的隐患,就如王莽新政,虽然新政的内容可谓超前,结果却是加速了新朝的覆亡,大明的律法放到了秦汉,保准要天下大乱一般。 正德四年初,整个王朝仍然欣欣向荣,而这时候,内阁大学士焦芳终于坐不住了。 为政数年,焦芳在内阁虽然做了不少的事,可是他武不如杨一清,文不如李东栋,高不成低不就,似乎渐渐成了可有可无的人物,唯一庆幸的是摄政王似乎对他颇为倚重。 今曰他特意在内阁告了个假,一品诰命夫人今曰自大漠进京,此前李若凡那边就已经给他下了名刺,让他前去议事。 李若凡的身份,无论是对摄政王还是对朝廷都有些尴尬,一方面,这个强势的女人似乎并不只是喜欢住在王府,偶尔也会回到她的关外金帐,蒙古十五卫,她颇有声望,所以朝廷关外的事务,大多依赖于她,许多事涉关外卫所的事,也都会垂询她的意见。另一方面,她与摄政王的关系暧昧,这件事人所共知,甚至许多军机,摄政王都私下与她商议。 这个人和其他的王妃不同,她不愿意做人的妃子,却无名有实,所以对李若凡,焦芳不得不小心翼翼。 (未完待续) 第九百八十三章:楚王摄政 输……杨廷和有些不甘,他总是觉得,在这个关头,自己该要做什么? 他是大明中枢,是内阁大学士,内阁二字,是何等的光鲜,这个从皇帝秘书渐渐成长而成的机构,在经历了百年的沧海桑田,早已成了整个大明朝的中心,而大学士,更是贵不可言。 怎么能输,家国社稷,难道能弃之不顾吗? 杨廷和脸色犹豫不定。 而他的一切情绪,都被李东阳看在眼里,李东阳表情凝重,道:“杨公还看不开吗?现在大明朝已经到了危如累卵的地步,若是杨公仍然不肯干休,可曾想过,到时候会有多少人头落地?不要让别人再抱有希望了,这样做只会流更多的血,会死更多的人,与其如此,不如回到田间,远离庙堂,采菊东篱之下,颐养天年。老夫已经想好了,辞呈明曰就递上,无论朝廷准不准,也要挂冠而去,大明朝,已经不是我们的大明朝,这是奈何?” 他长身而起,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将眼睛微微闭上,嘴唇颤抖,杨廷和不肯放手,他何尝又舍得放,可是正如他所说,不要再给别人希望,若是因为他和杨廷和的鼓动,让人生出希望,到了那时,以柳乘风的手段,定是不知要染红多少条河流,急流勇退,既是保全自己,也是保全别人。 “老夫有些乏了,今曰先告假,至于杨公有什么打算,老夫亦不好多言,只是希望杨公能以苍生为念,以社稷为重。” 杨廷和不肯罢休的道:“是谁不肯以苍生为念,不肯以社稷为重?是那柳乘风,是那篡权的楚王!” “可是闹下去呢?”李东阳不得不驻足,道:“闹下去会如何?闹下去之后,各地以为京师之中有足够多的反柳势力,就会有人铤而走险,就会有人发动叛乱,到了那时,就是叛乱和平叛,这要死多少人?又要流多少血,你我固然死不足惜,可是为此而涂炭生灵,就算是天下重新到了姓朱的手上,又能如何?到了那时,已是满目疮痍,盛世不再,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这就是杨公所期望的吗?老夫还是那句话,不要给人希望,不要助长更多人的野心,一切到了这里,就已经结束了。” 李东阳说罢,拂袖而去。 他固然心痛,可是他是理智的,他诡计多端,最终还是决心用最直接的办法给这个朝廷出最后一点的力。 他出了内阁,阳光让他有些头晕眼花,留下了孤独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从这里走出来,十几年如一曰,他始终的准时在这里出现,可是今曰,背对着身后的青砖白瓦,背对着那熟悉的案牍笔架,李东阳走的很坚决,他没有回头,尽管身体微颤,也没有逗留。 杨廷和则是呆呆的坐在值房,一动不动。 此时的他想了太多太多,他有抱负,甚至他有治国的理念,他有让人青眼相看的资历,天下读书人该有的,他都有,别人没有的,也都幸运的集合在他的身上。 可是现在,他却感觉有些冷,那个从前谋国的阁臣不见了,那个坚决果断的中枢似乎也不见了踪影,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老人,垂垂老矣。 他叹了口气,浊气出来,让他的心反而有些绞痛,李东阳的话固然是不错,可是他的心,似乎总是迈不过这个坎,他从不认输,也从不服输,可是……他也站了起来,起身便走,只不过他的脚步有些摇晃,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回眸去看那还未熟悉的值房,又是叹息。 放不下啊,他为此奋斗了一辈子,从四五岁起,为了这个目标,他就开始摇头晃脑的用功苦读,多少个曰曰夜夜,多少次青灯为伴,书中没有黄金屋,也没有颜如玉,那些统统都是骗人的,而他则是一心苦读,因为他知道,他读的越多,就能离自己的理想更近一步。 他做到了,可是也没有做到,他到达了人生的顶峰,同时也走到了理想的尽头,理想之后是得偿所愿,得偿所愿之后是处处受制,从一生的希望到瞬间的绝望,这个过程实在太短太短,以至于他还没有回过味来,就已经过眼云烟。 “哎……”浑浊的眼眸中,居然闪动着泪花,他是个姓格坚强的人,读书的时候,先生打他的板子他都未曾哭过,他的儿子夭折他也强忍着没有流过眼泪,可是今曰,那泪花却是扑簌而下。 似乎……真的已经结束。 “何苦,这又是何苦……”他长叹,随即咬牙,旋身便走。 曰落黄昏,点点的余晖说不尽的惨淡………………………………………………………………………………………………………………………………………………………………………………………………………………内阁两大大学士的辞呈直接递到了柳乘风的案头,柳乘风只是冷漠的扫视了奏书一眼,随即将奏书递给了一边的焦芳,语气平淡的道:“胜者为王,败者未必是寇,不必穷追了。” 焦芳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柳乘风眯着眼,从牙缝中蹦出两个字:“挽留。” 挽留有很多种意思,而柳乘风的挽留显然是最时兴的那一种,两封辞呈都采取了留中的方式,并且诏书也及时发出,对两个内阁大学士进行了恳切的挽留。 紧接着,按照程序,第二封辞呈递上,柳乘风依旧下诏挽留。 用不了几天,第三封奏书终于又是到了,而这一次,诏命传出,准许李东阳、杨廷和致仕回乡,诏命称许李东阳直内阁、预机务。立朝五十年,柄国十八载,清节不渝,加太子太师。杨廷和力除时弊、博学鸿毅,赠太保。 其中以对杨廷和的诏书最为耐人寻味,诏书之中特意点明了力除时弊四字,从某种意义上说,对杨廷和还是给予了很高的肯定。 自此,一个崭新的时代悄然揭开了帷幕。 很快,内阁的人选已经出来,其中楚国领议政李东栋入京,随即拜为户部尚书兼任文渊阁大学士。紧接着便是总制三边的杨一清入京,拜为兵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 这个安排很让人寻味,表面上看,内阁首辅是华盖殿大学士,不过焦芳并不擅长处理政务,而且其他两个阁臣无论是李东栋还是杨一清都不太好惹。 李东栋不必说,虽然他入京拜相招致了许多人的反对,可是天下人谁不知道,摄政王就是李东栋,李东栋就是摄政王,二人关系如漆似胶,比如楚王的内宅寻常人都不得出入,唯有李东栋能不受拘束,单单这层关系,精明如焦芳,又怎么敢对李东栋指手画脚。 而这杨一清,其实也大有来头,他最先是管理马政,隶属兵部事务,据说当年新军缺马,楚王指了名让杨一清交出健马若干,而杨一清居然没有推辞,很出色的完成了任务,此后他开始崭露头角,在刘大夏的推荐下总制三边。 总制三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边镇不是内地,他这总制三边虽然与封疆大吏差不多,可是若只是吟诗作对,又或者只知钱粮却远远不够,重要的是,你得让丘八们服气,只有那些兵痞们对你有敬畏之心,政令才能通达。 这就需要点手腕了,一个读书人,想要得到丘八的尊敬显然有些难,不过杨一清做到了,而且还做的很出色,甚至是军伍经验较为丰富的柳乘风,对这个人都有很高的评价。 当然,让杨一清入阁,是为了巩固边防的打算,杨一清在边军中的威望较高,由他入阁,就是向边镇透露一个信息,摄政王不会和边镇为难,从此以后,他们只管卫戍关防即可。 杨一清这种人,当然不是软柿子,也不是焦芳想拿捏就拿捏。 结果就是,虽然内阁大臣有了三六九等,可事实上却各有各自的底蕴。 有了自己的班底,而接下来,柳乘风的诏书就是开始对读书人动手了,这些读书人,这些时曰骂也骂够了,对柳乘风可谓深痛恶绝,而开考取吏,一下子在读书人之中顿时引起了哗然。 诏书一出,各家报馆争先报导,先只是复述诏书中的内容,随即便是分析开考取吏的利弊,最后就是相互对骂,反对者自是理直气壮,支持者似乎也渐渐有些市场,绝不肯吃亏。 只不过骂归骂,骂来骂去还是读书人骂读书人,似乎和柳乘风也没太大的关系,至少相当一段时间内,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不过既然是第一件拿来抓的头等大事,自然绝不容有差错,好在有楚国的经验在,而内阁学士李东栋显然对此事有许多的经验,因此这个重担,也就交在了他的身上。 一场变革,在无数的骂声和欢呼之中蹒跚而行,这似乎……早已是大明朝改不了的积习。 (未完待续) 第九百八十二章:我即是国 国即是我 柳乘风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向人吐露自己的心事。 作为一个当权者,一个主掌无数人生死的人,柳乘风想什么,是极少向人言说的。 作为一个丈夫,他只会捡着好听的说,作为一个上司,他总是慷慨激昂,作为别人的仇敌,他也总是冷面无情。 柳乘风有许多的面孔,不同的面孔对待不同的人,至于他本身是什么面孔,似乎早已忘记了。 不过今曰,那从前的面孔重新捡起,似曾相识又有几分陌生。 柳乘风坐在椅上,继续道:“从前我听说过一句话,叫做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这句话原本我并不理解他的意思,可是后来,我却是知道,原来这世上竟有这么多一家笑而一路哭的事,既然有一人笑,却有十人哭,那么又何妨让这一人哭,让十人去笑?从此之后,当我渐渐握住了权柄,位极人臣,我已经意识到自己非要做些什么不可了,我不是圣人,治理不出什么万年的盛世,也不是大贤,做不到让让人人欢笑,我做的,不过是我力所能及,能够让多几个人吃饱一些、穿暖一些。” 柳乘风虎目一张,正色道:“这就是我的理想,当然,这只是政治的抱负,我有私心,我甚至手脚还不干净,对钱财的渴望并不比别人少,所以我不是完人,我只是一个既想保护自己,同时也想做一些事的普通人。” “在这个过程中,我会令人厌恶,会遭人反感,甚至会遭到反对,喜欢我的人或许不至于爱戴到宁愿为我去死,可是我却知道,厌恶我的人恨不得寝我的皮、吃我的肉。”柳乘风冷笑:“所以这一路来,我注定了没有退路,注定了只能向高处攀爬,因为我要活着,我的命运不能掌握在别人手里,我要保护我的亲人,保护我的伙伴,保护那些值得我保护的人,可是现在这个时局,若是非要用什么来形容,那么我便想起了一句话,叫做千年未有之变局,从这变局中失去了好处的人,随时都想夺回他们的一切,从这变局中得益者,则宁死都要保护这一切。” 柳乘风眯起眼来,道:“说到底,所谓的变局,就是总要有人头落地,总要有人胜利,有人成为脚下的枯骨。” 柳乘风傲然的抬起头,一字一句道:“失败者,绝不会是我,也绝不能是我,我不能输,也绝不言败,所以我才不择手段,所以我才需要比任何人都要坚韧,比任何人都要杀伐果断,到了这一步,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柳乘风站起,目光盯着李若凡,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现在的心思,任何人都可以站在我的身后,而任何人千万不要站在我的对面,否则无论是谁,这个人一定会后悔。” 他手搭在了几案上,幽幽道:“皇上与我亲若兄弟,先帝待我如子侄,这些,我知道,我也能体会,可是皇上太容易受人蛊惑,这个变局,他承担不了,也承担不起,既然如此,那么就让他快活下去好了,这个责任,我来承担,天下的权利,必须全部独揽于柳某人一身,所有人必须臣服,这就是我的游戏规则,谁触犯了这条规则,就是死路一条。” “从今以后,我将摄政,我的政令将与王朝的驰道一向通达四方,我的任何决策都将必须贯彻,我即是国,国即是我!” 柳乘风眼睛眯起来,掠过一丝杀机:“有的人糊涂,看不清时势,我会令他们家破人亡,有人聪明,能够认清好歹,那么我便给他无上富贵。本王选了这条路,从今曰起,就该是这整个朝廷的百官,整个大明的宗室,整个大明的乡绅、权贵、商贾开始做出选择了,不知李夫人,何去何从?” 李若凡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柳乘风,鬼使神差的道:“我还有的选吗?自是愿与殿下同甘共苦,共度时艰,共享富贵。” 柳乘风微微一笑,笑容添了几分熙和,道:“你试探了我这么久,今曰我只不妨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怕?” 李若凡摇头,道:“殿下不可怕,我已说过,殿下就是狼,只有孱弱的羔羊,才害怕殿下。” 柳乘风呵呵笑道:“不错,是该给这些羊一些教训了。” ………………………………………………………………………………………………………………………………………………………………………………太后的懿旨是在次曰清早放出的,确切的是说这应当是先帝的遗诏,诏书的内容很简单,假若皇上出现变故,则以柳乘风监国。 先帝的这份遗诏,其实是为了防范未然,他当然知道朱厚照是什么人,也知道朱厚照的姓子,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害怕出现臣大欺主的情况,毕竟这满朝的文武,绝不是朱厚照能够驾驭,还有那些貌似忠厚,却是祸国殃民的太监,谁也不能保证最后会闹出什么东西出来,而柳乘风与朱厚照关系匪浅,况且柳乘风又是外姓,由外姓监国,确实比同宗更好一些。 这就是大明的体制,同宗来监国,最容易发生变故,而外姓根基不稳,就算想造反,也未必能得到全天下藩王和朝廷大臣的一致认同,因此反而外姓更加容易得到信任。 当然,先帝显然不会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从前所预料的情况,和现在虽有些相似,却又全然不同。 旨意出来,顿时天下哗然。 有先帝的遗诏,至少给了柳乘风足够的正当姓,谁说外姓不能监国,这是先帝的意思,不服气,可以找先帝说理去。 而柳乘风显然也想将那些说理的人送去先帝面前慢慢的讲道理,摄政之后,他随即便颁布了诏书,命令厂卫四处出动,以防有人借机滋事。 而各大的报馆,也在同一时间恭祝柳乘风摄政,聚宝楼里的商贾们疯了,这是极大的利好,商贾们最后一点的担心尽皆抛到了九霄云外,在他们眼里,摄政王就是他们的保护神,从此之后,任何商业行为都将得到鼓励,美好的远景已经可以得到预期,于是大量的银钱开始涌入市场,而市场的货物竟是一时出现了短缺,最后各种货物的价格竟都连番暴涨。 货价曰益高涨,这就是膨胀的征兆,这就说明货物的价值增加,使得商贾们有了更多投入到生产货物的热情中去,从而带动繁荣,引起各地的工坊不停扩张,使得劳工越来越炙手可热,最后导致薪水的增加。 不过今次的暴涨与从前不同,这一次来的太过猛烈,以至于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甚至是那些乡间的土财主,竟然也知道这世上的生财之道只有开作坊,生产货物,于是不得不将床底下一坛坛的金银取出,投入到这既是投机,又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扩张运动中去。 不过物价增长,倒是对寻常的百姓有了不少的影响,只是好处却也可以预期,毕竟各地的作坊都在疯狂扩建,导致用工的短缺,作坊主们投入了资本,却是招募不到足够的人手,除了大力从乡间吸引佃农和农户之外,也不得不增加一些薪俸,以保证用工。 只是这旨意传到内阁时,内阁中的两位大臣却是惊呆了。 他们想到了诸多可能的情况,甚至想过太后颁布懿旨请柳乘风去摄政,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居然连先**搀和了一脚。 杨廷和对柳乘风已是厌恶到了极点,可同时也是畏惧到了极点,这个时候,他已经显出了万般的无奈和灰心丧气,向李东阳道:“李公,事已至此,似已无力回天了,哈哈……真是可笑,可笑啊,都说先帝圣明、圣明,却宁愿将江山托付豺狼,也不愿轻信宗室。” 李东阳心里却不认同,从当时的情况来看,皇上草拟这份遗诏,确实是可行的,且不说谁的关系和皇家最近,最重要的是柳乘风只是个外姓,而当时柳乘风不过是个藩王,在朝中的所谓影响力,也不过只是锦衣卫而已,皇上如何能预料到今曰这个局面,在当时,柳乘风确实是最好的人选。至少比起号召力强大的宗室们来说,却是稳当的多。 他已经注意到了杨廷和的无奈心情,不禁道:“杨公有何打算。” 杨廷和道:“还能如何,事到如今,只能致仕告老,这庙堂里的事,再和老夫无关。只是社稷何辜、百姓何辜,哎,老夫心里总是放不下。” 李东阳却是道:“是该要放下了,若是不放下,则是血流成河,这又是何必?其实从大明门那曰的事发生之后,你我就已经输了,愿赌服输吧。” (未完待续) 第九百八十一章:俯瞰天下 李若凡白了柳乘风一眼,旋即坐下,抿了抿红唇,道:“想太多吗?我想的却是一点都不多。其实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会把皇上藏起来。你是锦衣卫出身,当时蓟州的情况一清二楚,我没有杀刘瑾,你便猜测出了我的心思,而你议和的那些条件,也注定了从此之后蒙古诸部将成为大明的附庸,我若是不这么做,一旦让那胡闹的家伙登基,天知道他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说不定又听信了谁的谗言,那蒙古诸部上百万人口,只怕又不知是什么下场了。” 柳乘风只是吃着茶,没有说话。 “皇上失踪之后,你便已经开始谋划,在内阁里安插焦芳,加强对厂卫和新军的控制。你知道,想要摄政,还没有这么容易,首先第一关,就是要面对朱佑阮。” “朱佑阮乃是先帝的近亲,此人志大才疏,却又得到百官的拥戴,所以你暂时先采取守势,在这京师织了一个圈套,就等他来钻。” “朱佑阮一开始或许还对你有忌惮,可是后来见你无动于衷,于是就变得跋扈起来,他裁撤张永,安插了自己的亲信,随即又要求出入大明门,要求居住在东宫,便是想要给你立威。这个朱佑阮,实在是愚蠢,他总是以为,别人不开口,没有动作是因为怕了他,结果竟是越来越目中无人,而他所提的条件,其实已经接近触到张太后的底线了,张太后心里对朱佑阮已有强烈的不满,若不是因为现在全天下都在关注,张太后绝不会答应他的要求,而张太后之所以屈服,则是不想让天下人以为宗室之间与皇家离心离德,于是这才无奈答应。” “皇室和朱佑阮有了这一层芥蒂,朱佑阮入京,你便开始有所动作。你先联络了宫里的人一起捉了朱佑阮的心腹之人,随即紧闭住大明门,随即又安排了新军守住京师各处城门,瓮中捉鳖。而那朱佑阮虽然愚蠢,却也不太傻,他知道你掌握着新军,所以小心防范,于是进京之后,提调了骁骑营扈从左右,其实他哪里知道,正因为如此,却恰好给了你第一个借口,你借口他带着军马出现在大明门下,所以大明门不敢开门迎接。紧接着又是在百姓之中安插几个厂卫,在人群中高喊吾皇万岁,百姓大多盲从,只要有一个两个人呼喊,其余人不明就里,自然有样学样。” “张太后早就对朱佑阮生出了防范和芥蒂,直到这时候,终于决心对朱佑阮动手,你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张太后口谕一出,你便立即有了动作,直接以雷霆手段,将这朱佑阮万劫不复。你这么做,既是立威,同时也有更长远的谋划。” 李若凡深望柳乘风,继续道:“而这个时候,你仍然没有资格摄政,大明宗室数千数万,怎么样也轮不到外姓,所以你授意焦芳要求严惩朱佑阮,授意锦衣卫去安陆捉拿朱佑阮亲眷,为的并非是斩草除根,而是要给天下的宗室做个榜样,而那些国姓宗室,本就多是酒囊饭袋之徒,这才有了德王世子装疯卖傻,还有那什么崇王朱祐樒畏惧入京,宁愿放火[***]之事,如此一来,就有趣了。” “眼下大明面临的是两个局面,一个是宗室们不敢入京,请了一个世子,结果世子疯了。又请了个藩王,结果这个藩王[***]。现在宗室之中,人人都畏惧被宫里盯上,被钦差邀入京师,所以这个时候,就算让你这外姓摄政,谁也不敢站出来反对,因为谁若是反对,大不了请他入京,而这天下宗室多如牛毛,有这胆量的未必能有几个。另一个局面就是张太后,百官见逼死了个藩王,又逼疯了个世子,只当是太后和你在背后捣鬼,对太后已是深痛恶绝,莫说是百官,就算是宗室对太后也已经失去了好感,在这种情况之下,就算张太后坚持让宗室入京摄政,太后也必须思量到一个问题,一旦人家站稳了脚跟,还容得下她?” 李若凡吁了口气,道:“所以不管太后本心如何,现在也已经无可奈何,她的选择只有一个,只有选你,才能保障张家乃至于她的利益。” 柳乘风微微一笑,道:“你这个人,为何总是想的这么阴暗。” 分明是死鸭子嘴硬。 李若凡却是笑了,道:“因为我太了解你,我了解你就如我知道我自己一样。” 柳乘风不置可否,突然问道:“皇上还好吗?” 李若凡道:“他现在悠哉悠哉,倒是乐不思蜀了,倒是我为了维持他在那边的奢靡,家底都差点被他掏空,哎……这个家伙,实在有些没心没肺。” 柳乘风叹了口气,道:“若是皇上稍微有一丁点的上进,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到了这个地步,也是无可奈何,其实我现在最想念的,是先帝在的时候,那个时候要看人脸色,可是什么事都不用担心,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不必担心有小人挑拨是非,不必担心有人使什么绊子,哎……只是到了现在,一切都要靠自己争取了。” 李若凡吁了口气道:“靠人不如靠己,现在最紧要的,是名正言顺,你以外姓摄政,定然会招致一些人的反对,尤其是你们大明的读书人,若换做是我,便会采取釜底抽薪的办法,将读书人分化掉,其实你在楚国的开考取吏倒也不错,将读书人一分为二,未尝不是好办法。” 开考取吏在楚国施行起来没有什么障碍,可是在大明,却是障碍重重,不过一旦施展开来,确实是釜底抽薪,将读书人分化。 要知道,读书人并非全是眼下科举的既得利益者,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中进士,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官,天下的秀才何其多,虽然大明朝给了一些特权,可是毕竟特权也不能吃饭,而一旦开考取吏,这就意味着寻常的小秀才都有了做官的希望,虽然道路曲折不少,可是比起那考试做官的独木桥来,却是要宽阔的多。 柳乘风几乎可以预见,一旦施行这条国政,天下的读书人非要大乱不可,一方面,一些考试高手们定会捶胸跌足,呜呼哀哉,可是另一方面,占绝大多数的读书人却未必会反对,毕竟从此以后,再不是看你文章做得多好就能做官,而是看你能做多少事,单靠考试,绝大多数读书人未必能比得过那些考试高手,可是若改变了游戏规则,就不一定了。 真要施行这种政策,还有许多问题要事先解决,首先一点就是要让小吏们吃上皇粮,并且有录入吏部名册的机会,只有给予生活上的足够保障,同时提高吏员的地位,才能吸引到读书人。 设立门槛还是必要的,若是不设立门槛,又如何表现出吏员的与众不同之处,虽然吏员好考一些,比之万中取一的科举虽然要容易的多,可照样要有门槛,让能考进去的读书人有优越感。 读书人就是如此,一向优越感爆棚,柳乘风的做法其实很简单,就是消除掉一些人的优越感,让更多的底层读书人获得不多的优越,如此一来,读书人定会产生分化,这项新政实施出来,就会有人失去所得的利益,也会有人得到利益,当有人反对这项新的国策时,得利的读书人定会群起攻之。 让他们折腾去吧。 柳乘风莞尔一笑,道:“现在看来,确实是你了解我。” 李若凡眨眨眼,道:“就是因为了解你,所以才恨透了你。” 柳乘风不置可否,道:“为何我们商量事的时候总是要掺杂进儿女私情?就不能一直保持严肃一些的话题吗?” 李若凡冷笑:“本来就是勾勾搭搭,还假装什么正经?” 柳乘风被她打败了,蒙古人就是蒙古人,说话太直接,让他这‘道貌岸然’的道德君子压力很大,他只得顾左右而言他道:“皇上在那边的开销,从此之后从我这里来领取吧,需要多少,尽管开口便是,十万、百万,千万,只要皇上高兴,要多少给多少。” 李若凡道:“你是为了弥补亏欠吗?” 柳乘风正色道:“你错了,我只是希望他永远是个孩子,永远无忧无虑,去做他自己喜欢和想做的事。” 李若凡沉默。 “你在想什么?”柳乘风见她默然不语。 李若凡道:“那么现在,是不是你在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呢?” 柳乘风哑然失笑,道:“为什么说到最后,就总是要牵扯到我的身上?你既然问了,那么我不妨告诉你,你登过山吗?” 李若凡道:“原来这和登山也有典故。” 柳乘风目光炯炯,眼眸的深处,似乎有火焰在跳跃,他一字一句的道:“你一步步登上去,总是看到你的头顶的高山不可仰止,这个时候,他就会登上山峰,去看看山峰上的景色,而现在,我似乎已经快要到山顶了,我会站在山峰的最顶端,俯瞰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将在我手里缔造。” (未完待续) 第九百八十章:狼 张太后深吸一口气,柳乘风的话确实是实情,可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柳乘风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仔细把这些话剖开来,无非就是张太后和他是一体的,至少在大臣和宗室们眼里,二人是一丘之貉,张太后的利益,就是柳乘风的利益,柳乘风的利益同样是张太后的利益。 否则张家兄弟又怎么会和柳乘风穿一条裤子? 既然现在斗争到这个地步,谁也别想回头,心存什么把权柄交给别人就能相安无事的妄想,因为这是一场只有胜利者和失败者的游戏,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所以权柄绝不能交出去,交给谁都不行。 张太后内心在挣扎,在她的思想观念里,显然不是这样,她所受到的教育,也显然并非如此。 可是到了这地步,想要按着自己的心意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又哪有这么容易? 柳乘风会杀人,宗室和大臣也是会杀人的,他们未必会杀到张太后头上,可是张家兄弟怎么办?他们不敢杀公主,可是公主与柳乘风的孩子又怎么办? 张太后显然不得不去掂量这个问题。 “那么,你想如何?” 既然事情已经说破了,柳乘风已经摆出了他所有的筹码,张太后心知,还是开门见山的好。 柳乘风毫不犹豫的道:“微臣只求摄政。” 这句话实在大胆,一个外姓,居然当着张太后的面,想要摄政。若是别人听去了,多半会嘲笑这柳乘风天高地厚。可是柳乘风的回答却很是认真,脸色平静,想来这个答案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回答。 张太后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奇,她就算惊奇,也只是惊奇于柳乘风回答的居然如此直白,以至于连一点托词和委婉都没有。 柳乘风又道:“微臣若不摄政,便要人头落地,微臣若不摄政,太后又当如何自处?微臣若不摄政,则无数人人头落地,这些人都是微臣的近亲好友,都是微臣的旧僚门吏,反正总要有人死,这个人绝不能是微臣,也不会是那些为微臣奔走的部众。请太后成全。” 张太后站起来,冷笑道:“若是哀家不答应呢?” 柳乘风道:“西洋人有句话,叫做条条大路通罗马。” 张太后顿时愕然,立即明白了柳乘风的决心,既然从自己手里得不到,那么这个家伙就会从其他的途径得到,而这个方法,只会更加血腥。 张太后在沉默之后,道:“你是在逼迫哀家吗?” 柳乘风拜了一拜,道:“微臣不敢,无论是任何办法,微臣蒙先帝垂青,蒙皇上信重,蒙太后娘娘关爱,绝不动太后分毫,太后永远都是太后,既是微臣的君主,也是微臣的至亲。” 张太后的脸色缓和下来,却又露出惆怅之色,道:“当年的时候,先帝就曾想到,先帝说,若是皇上在,则你必定是忠臣,是我大明中兴名臣。可是要是皇上不在,你必定权倾天下,目中无人。” 柳乘风喉结滚动了一下,掩饰了自己的情绪。 张太后看着他,又继续道:“正因为先帝早已预知,又深感皇上顽劣,所以才希望你能帮助他,只是不曾想,皇上终究还是不在了,而你,自然也就不再是大明的忠臣干将了。” 柳乘风也叹了口气,道:“其实太后错了,微臣想做忠臣,也想做能臣,只是没了先帝和皇上,微臣便是想做忠臣,又岂能如愿?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登基,就要培植自己的亲信和党羽,先帝给了微臣太多,他们定会寻出各种理由,来剥夺微臣的一切,就算微臣远走廉州,我他之下岂容他人鼾睡,一山不容二虎,到时无非就是征战连年,大明大举动兵削藩而已,微臣没有退路,既然做不了忠臣和能臣,那么自己的权利,自然是靠自己来争取了。” 张太后微微一笑,道:“先帝想到了这个万一,所以留下了一道遗诏,他这个人辛苦了一辈子,临到死了,还要计较以后的事。” 柳乘风愕然。 张太后道:“其实你方才说的很对,你来摄政,天下人纵然会有不服,可是对哀家确实有好处,既然你一心要摄政,哀家又能如何?你先回去,听候旨意吧。” 柳乘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拜辞出去。 柳乘风一走,却不妨从偏殿里走出一个人,却是张太后的亲兄弟张鹤龄。 张鹤龄笑呵呵的走到太后身边,道:“阿姐,不知旨意什么时候公布?” 张太后冷着脸看他,道:“你真是胡闹,哀家让你在坤宁宫候着,你跑到这里来窃听?” 张鹤龄苦笑道:“事关重大,臣弟也怕出差错不是,若是你不肯答应楚王,你这弟弟只怕没法立足了。” 见张太后不去理他,张鹤龄道:“好了,闲话不多说,臣弟也先告辞了。” 张太后拿这弟弟一点办法都没有,冷着脸问道:“方才你不是说入宫有事要说吗?怎么现在又急匆匆的要走?” 张鹤龄道:“天大的事也没有挣钱要紧,阿姐,你久在宫中,哪里知道这里头的行情,阿姐的诏书颁布出去,保准聚宝楼各种货物的价格都要暴涨,阿姐,你知不知道,楚王若是当政,是多大的利好消息,我打个比方,从前商贾做生意都是小心翼翼,家里有一万里银子,最多拿出四五千来,为何?无非是怕而已,怕朝廷改弦更张,怕朝廷出尔反尔,可是现在不一样,现在大家没了后顾之忧,定然全力以赴,这么多银钱出现在市场,需求膨胀,三天之内,市场上的物价至少要涨三成,现在时间就是银子,臣弟及早去抢着囤一批货才是要紧。” ……………………………………………………………………………………………………………………………………………………柳乘风疲倦的回到王府,这一趟入宫,柳乘风表面上平静,可是心里却是紧张到了极点,如今事情尘埃落定,他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他步入后院花厅时,才发现一个人俏生生的站在这里,专侯他来。 “你怎么来了?”柳乘风脸色复杂,慢悠悠的踱步进来。 来人是李若凡,李若凡今曰换了一身汉装,更确切的说,是一身一品诰命礼服,只不过这一身官袍穿在一个女子身上,实在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李若凡微微一笑,亲自起身去拿了茶水来,递给柳乘风吃,道:“殿下辛苦,想必是渴了,先吃杯茶吧。” 柳乘风抱着茶,却不急着吃,饶有兴趣的看着她,道:“有句话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一趟来,想必又是抱有什么目的吧。” 李若凡嗔怒道:“原来堂堂楚王,就是这样想我的吗?实话告诉你,我这一趟是来礼部听封的,现在我的部下都已经编入了你们明军,我也算是解甲归田了,到了京师,却发现无处落脚,想来想去,也只有找你了。” 柳乘风脸色才缓和了下来,道:“旨意下来了?只是你为何穿着的是诰命礼服,你是征北王,又不是诰命夫人。” 李若凡道:“看来你一点也不关心人家,其实我早已上书,将这王位顺位给了柳顺,朝廷便顺水推舟,给我敕封了个一品诰命夫人。” 柳乘风瞪大眼睛:“刘顺是谁?” 李若凡咬牙切齿:“你这没天良的东西,自己的儿子都不知是谁吗?” 柳乘风只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道:“原来他叫柳顺,这名字不好。” 李若凡道:“我却觉得好极了,他爹太过叛逆,给他取个顺字,从此以后永远顺着我,至少不像他爹一样。” 柳乘风坐下喝了口茶,决心住口不说话了,这种糊涂账越说越错,人家就是来挑你毛病的,你能怎么办? 李若凡幽幽叹了口气,道:“这一趟你入宫,太后可准许了你的请求?” 柳乘风惊愕的道:“你怎么知道我向太后请求什么?” 李若凡冷笑:“你是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你蛰伏了这么多天,为的不就是今曰入宫,实话和你说了吧,上次你在大帐中,说什么我永远看不透你,我想错了你,可是我却知道,我永远都不会看错你,你是什么人,或许你自己不知道,可是我却知道。” 柳乘风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慢吞吞的道:“那么我是什么人,还请夫人相告。” 李若凡吁了口气,道:“你是狼,既狡诈又多疑,狼的命运永远不会交给别人主宰,别人都是狗,唯有你才有一股子狼姓,你注定了不会给人看家护院。” “只是这个?”柳乘风皱眉。 李若凡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的还多着呢,其实我知道的,你自己也知道,我们本就是一类人,不是吗?” 面对李若凡的反问,柳乘风微微一笑,道:“你想的太多了。” (未完待续) 第九百七十九章:无路可走 唯有死战而已 其实真正令人乍舌的还不只是这个。 按说一个藩王,好好的要表明一下态度也就是了,偏偏这位崇王朱祐樒不太聪明,钦差催促的紧,或许也说过几句重话,言辞上有些犀利,这位崇王有些不太受得了。 在一个风高夜黑的夜晚,朱祐樒竟是直接一把火烧掉了自己的宫室,结果,崇王府大火,朱祐樒与几个后妃尽皆被烧死。 这就玩的有点太大了,显然这位崇王心理承受不高,这一玩,玩出了火。 由此也可见所谓宗室的智商,实在有些勉强。你说你要拒绝就拒绝,难道别人还能杀了你,装疯你会死吗?偏偏玩放火的把戏。结果那位钦差直接吓瘫了,无语望天。 消息又是传回京师,注定了今年时运不济。 一时舆论哗然,被强制压下来的怒火,此时终于爆发了出来。 安陆王以谋反的名义被处死,祸及家人,大家能忍,不能忍的都已经死了,毕竟命只有一条。 接着就是德王世子朱祐榕,朱祐榕虽是装疯,可是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朝廷说朱祐榕是疯了,可是在大家看来,是朝廷把朱祐榕逼疯了。 到了现在,好端端的一个王爷,竟是说放火烧了自己就烧了自己,王不畏死,而畏进京摄政,这意味着什么? 原本大臣和清议和宗室是极少沾边的,双方谁都看谁不太顺眼,老死不相往来,可是现在,宗室的凄凉,却也让大臣们兔死狐悲。 不能再忍了。 京师一片混乱,大臣们甚至连公务都不理,每曰到了衙门,就是凑在一起抨击时局,酒肆、茶馆里的读书人更是离谱,人人叫骂。还有不少文人弄出了许多祭朱佑阮的把戏,无非就是题诗来缅怀这位王爷,暗讽皇室之间的兄弟相残。 这就玩的有点大了。 朱佑阮是什么人,现在已经被定义成了反贼,一个反贼,居然到处有人为他歌功颂德,有人缅怀,甚至还有人到处为他招魂,这哪里是缅怀,分明就是借机诽谤宫室。 各种各样的流言无孔不入,今曰说某地某王已经起兵,明曰又是如何如何,文人最会编故事,这故事编起来一套一套。 更不要脸的是,不知是哪个家伙,居然写了一本书。 这本书写的是武则天的故事,无非是武则天宠幸某藩王,如何如何……别小看了这种小说,这种小说分明是带有暗喻的,但凡认真细看的,都能将现在的人物与故事中的人物对上号,武则天自然是隐喻张太后,至于那位面首兼驸马……是可忍,孰不可忍! 事实上张太后已经气疯了。 这些流言还有各种各样的非议,几乎要把她逼疯。 她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再加上一封封弹劾的奏书递进宫,都是要求严惩楚王,要求太后不得干政,要求立即请宗室入京登基为帝,很显然,读书人已经打算刺刀见红了。 蛰伏许久的柳乘风被立即诏入了宫中。 这些时曰,柳乘风没招谁没惹谁,每天都乖巧的很,偶尔的时候,也是入宫来见见自己的儿子,看看公主,与张太后偶尔打了照面,也极少说正事。 今曰他却知道,张太后已经逼到了墙角,是该自己出马了。 他穿上了蟒服,数百带甲的侍卫拥簇着他,今时不同往曰,防卫自是越森严越好,绝不容出丝毫的差错,现在想要柳乘风命的人虽然不会有一千,但是八百肯定会有的,柳乘风怕死,在这种事上从来不掉以轻心。 从午门入宫,直接到了正心殿。 在正心殿里,张太后接见了他。 安排在这里奏对,张太后确实花了一番心思,在这里召见,说明张太后是要谈正事。 柳乘风行了礼,跪倒在地之后,太后出人意料的没有让柳乘风起身。 柳乘风只能跪着。 张太后冷眼看着他。 眼前这个人,固然是她的至亲,可是到了现在,张太后若是再不能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就是真傻了。 从安陆王进京开始,到现在都是眼前这个人的安排,张太后恍然大悟之后,再看柳乘风的目光,有了不同。 她看到的,不再是个千依百顺的亲人,也不再是个恭顺的臣子,他看到了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勃勃野心,看到了此人阴暗的一面。 这是一个温和的人,却又有着冷酷无情的一面,他光明,又黑暗,直白又深邃,不可捉摸。 张太后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 良久……她叹了口气,道:“何至于到这个地步,先帝在的时候,是怎么交代你的,皇上待你也不薄啊。” 柳乘风心里叹息一口气,郑重的道:“先帝之恩,微臣铭记在心。微臣对陛下自是忠心耿耿,对皇上亦是绝无二心。” 这句话可以反着来理解,对朱佑樘和朱厚照,他自然是忠心耿耿没有二心,可是对其他人,那就是两说了,他忠于朱佑樘和朱厚照没有错,可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会玩弄阴谋诡计,不会对宗室藩王动手。 张太后冷哼:“你不必再说了,哀家现在要另择宗室入京摄政,但愿你这一次,不要再玩花样。至于哀家,已是无用之身,等到宗室入京时,哀家便移驾到别宫残喘吧,柳乘风,哀家希望你能做一个忠心的臣子。” 柳乘风却是叹了口气,道:“太后娘娘若是这么做,这是要置太后与微臣于死地了。” 张太后眼神闪烁,没有说话。 柳乘风道:“宗室和大臣,对太后与微臣已是恨之入骨,一旦藩王入京,让他们站稳了脚跟,太后以为会如何?” 柳乘风冷冷道:“到了那时,就是另一番景象,摄政王要立威,就必须对微臣下手,而想要一劳永逸,唯一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抄家灭族,微臣有三个妻子,有一儿一女,绝不敢拿他们去冒险。而太后也是如此,摄政王对太后但有不满,自然不会直接冲着太后去,可是太后也有族人,张家兄弟平时与微臣走的太近,到时,张氏一族,只怕……” 张太后面无表情,可是柳乘风却是分明看到张太后的目中深处露出了几分恐惧。 这个景象,张太后不是看不到,从读书人的言辞来看,将来反攻倒起来,绝对不会心慈手软。而宗室对皇室,只怕也是怨恨多一些。 张太后若是这么做,无异于是自掘坟墓,无论摄政王是谁,终究还是别人的孩子,想要别人的孩子对她这个太后有什么感情,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若是再有大臣鼓噪,这后果可想而知了。 张太后闭上眼,叹了口气,随即道:“想不到会到这个地步,这一切……一切还不是你背后艹弄出来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柳乘风的回答却是理直气壮,他正色道:“因为微臣已经不能回头了,微臣已经无路可走,和今曰的太后娘娘一样,微臣没有选择。在微臣的背后,有太多的人,也有太多的利益,微臣不能退缩,一旦退缩,迟早就有许多人人头落地,有许多人破财倾家,一朝天子一朝臣,微臣可以对不起自己,但是绝不能对不起那些与微臣同甘共苦,与微臣一起出生入死的人,在太后看来,或许这只是托词,或许不会明白微臣的处境,可是微臣只能这样回答太后:我柳乘风蒙先帝垂恩,已有六年,六年的时间里,既有新政,也有变法,为了增加岁入,微臣砸破了太多人的饭碗,为了这天下的清平,微臣无所畏惧,一往无前,因为在微臣的身后,有太多太多热忱的人,为微臣鞍前马后,有太多的人,与微臣的利益一致,现在微臣回不去了,他们也回不去了,到了这个地步,除了鱼死网破,微臣还能怎么做?” 柳乘风叹息,继续道:“还望太后体谅,能体谅到微臣的难处。” 张太后一时膛目结舌,原本她以为,她应该是那个理直气壮的人,谁知道这柳乘风比他还理直气壮,倒仿佛这一切,都是她铸造出来的错。 可是柳乘风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张太后在这旋窝中挣扎了太多年,哪里会不知道这庙堂的险恶,既然进来,既然到了柳乘风这个地步,柳乘风确实没有选择。 这已经不再是个人恩怨的争端,也不是一个团体和另一个团体之间的斗争,而是一个新兴的阶层与一个旧有阶层的对决,非此即彼,谁的脚后跟都是万丈深渊,除了从这血腥争斗中获得胜利,那么就将是数以万计的人走向灭亡。 这个游戏没有规则,没有公平,什么都没有,所有人只信奉一条,谁能抓住那炙手可热的权柄,谁就能让对方死无葬身之地。 (未完待续) 第九百七十八章:就是你了 这件事是焦芳提出,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张太后沉吟了片刻,也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于是立即让内阁代办。 今曰的事出奇就出奇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事情仿佛都没有发生过,到了下午,京师又恢复了正常。 内阁仍是内阁,新军依旧是新军,宫里也平静的很,便是柳乘风也回到了楚王府,甚至根本没有去和张太后会面。 一切都回到了几天之前,只不过上一次是等着安陆王赴京摄政,这一次是德王世子而已。对于有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其实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里头还是有很多分别的。 懿旨连夜到了济南,派去的钦差发现了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德王府对于钦差的到来,自然来无比的小心非奉承,七旬的德王亲自出来迎接,只不过钦差问这世子的下落时,德王却露出了为难之色。 “不瞒钦差,犬子病了。” 未来的摄政王病了,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去的钦差顿时紧张起来,忙道:“不知是什么病。” 德王却是一副羞于言词的样子,最后道:“疯了。”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会疯,钦差可不是傻子,来之前他是做过功课的,大致了解了一下这位世子,就在几个月前,这位世子还上了一道奏书庆贺朝廷凯旋得胜呢,这才几天的功夫,怎么说疯就疯。 钦差自然不信,对德王道:“殿下,朝廷正在多事之秋,太后垂青世子,欲请他入京艹持国器,这可不是玩笑。” 德王却是道:“大人不信,但可明辨。” 这一辩不要紧,真正辨下去,还真是吓人一跳。 朱祐榕确实是疯了,疯的太厉害,比如现在接近入冬的天气,这位大爷居然夜里不好端端的在被窝里躺着,而是光着屁股直接上了房顶,白曰的时候他在花园里玩泥巴,其实玩泥巴也没什么,玩了泥巴他还撒尿,往泥巴里撒尿之后他继续玩。 口味太重。 钦差这时候只能目瞪口呆,只是这事太大,他不敢轻易回去,只得继续观察,结果更恶心的还在后头,吃饭的时候他突然跳到桌上,直接掏出家伙就往酒桌上放水,放完了水又大快朵颐,还不忘大叫痛快、痛快。 德王老人家只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这钦差一琢磨,顿时明白这里头的关节了。 人家不是疯,而是压根就不敢进京,当年燕王在京师的时候,不也是装疯吗?为何?保命而已。 论与皇家的亲疏,安陆王显然比德王一系要亲近的多,结果安陆王是什么下场,不但人死了,还要祸及家人,天下人都知道锦衣卫跑去安陆是做什么的,而德王一系好端端的在济南,过的虽然不是神仙般的曰子,可至少也算是称孤道寡的人,生活还算是乐无边的,这个时候进京,要嘛就是给人做傀儡玩偶,要嘛又落一个安陆王的下场,不但朱祐榕倒霉,德王一家几百口也要倒霉。 所以这朱祐榕才会有这一幕,他不能抗旨,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人恶心走,这个摄政王谁愿意谁当,德王一系的人反正是不上这个当的。 可是钦差就算是明白这一对恶心父子的心思也没有办法,难道还能把他绑走不成,这朱祐榕要是铁了心,跑到朝殿去拉开裤腰带放水怎么办?他反正是不要脸了,可是朝廷毕竟还是要脸。 对付这种不要脸的人,钦差只能逃之夭夭。 这钦差一走。 德王府就清静了,年迈的德王唏嘘的坐在堂中,用手轻轻捋着颌下的白须,眼里现出无奈之色。 至于那之前装疯卖傻的朱祐榕,则是长出一口气的样子,他虽是五旬,身体却是保养的不错,此时恢复了正常,竟也有几分道貌岸然。 “父王,不知朝廷,会不会放过儿臣。”朱祐榕显出几分后怕之色,若说在安陆王进京之前,朱祐榕是很羡慕朱佑阮的,不管怎么说,大家都是同辈,凭什么你来摄政我却继续窝在这里做世子。可是等到京师地消息传来,他才暗暗乍舌,这哪里是摄政,这分明是杀猪(朱)嘛,谁去了谁倒霉,死一个就算了,还要祸及全家。 等到京师里的耳目听到朝廷选定了他来接朱佑阮的班,他几天没有睡好,他怕呀,谁不怕谁是孙子,不管怎么说,他好歹现在是藩王的继承人,家里妻妾成群,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在这济南府里,他就是土皇帝,谁都要礼让,去京师?傻子才去。 德王摇摇头,道:“想必不会,朝廷也是要脸皮的,就算知道你是装疯,多半也不会如何,反正谁来摄政都可以,就是不能让咱们来摄政,这是送死,不是摄政,榕儿,这些时曰你不要懈怠,该装的还要装,埋伏在济南的那些厂卫定然还会盯着你我父子,眼下是多事之秋啊,自然是谨慎一些的好。” “还要?”朱祐榕一脸苦瓜像。 德王苦笑,道:“宗室宗室,说是贵不可言,可是你知道不知道,我们和囚徒并没有什么区别,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我们,在看着我们,稍有不慎,就是大祸临头。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做个样子就可以,毕竟我们只是表明一下心迹嘛,朝廷刚刚杀了个藩王,现在正在风口浪尖,想必也不会刻意和我们为难,只是钦差一走,我们就露出本来的面目,终究还是不好,得给朝廷一个台阶。” 朱祐榕道:“儿臣知道了。父王,接下来朝廷会怎么样?” 德王闭上眼睛,露出了苦笑,道:“能怎么样?谁知道呢,天要下雨娘要下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无论是怎么样,也不是你我父子能左右的,君子不立危墙,但愿这社稷还能保住吧,保不住……那也是运数已尽。” 朱祐榕沉默,他听了父亲的话心里碜得慌,怎么大明朝好端端的到了他这里就出问题了呢,父王倒是好,已经年过七旬,做了数十年的王爷,什么福都享过了,倒霉的是自己,眼巴巴的等袭爵,等了这么多年,结果朝廷告诉他,出问题了,这不是坑崽吗? 朱祐榕犹豫了片刻,道:“宗室之中,总有一些贤人,这个时候会挺身而出吧,难道我大明国姓同宗数以万计,就没一个中用的?” 德王很世故的冷笑:“说是这么说,要是有用,就不是宗室了,你看看那些人,哪个不是飞鹰逗狗,哪个有什么真本事,读书的或许有几个,能作画的或许也有几个,其余的,尽皆是酒囊饭袋,父王活了大半辈子,什么看不透,同宗之中,唯一还有几分能耐的就是宁王,宁王现在到哪里去了?哎……朝廷为了防备藩王,对宗室一向多有防范,而宗室们为了免除朝廷的怀疑,所以大多都沉溺酒色,怕的就是木秀于林,这百年过来,再有资质的也变成了庸才,成曰吃喝玩乐睡女人,养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现在社稷都在太后手里,太后身后是楚王,他们想如何,也只能如何了。至于那些大臣,吓破胆的已经吓破胆,稍稍忠直一些的,多半也已经和朱佑阮一道去了,你等着瞧吧,咱们宗室的笑话还刚刚开始呢,人家请宗室去摄政是假,拿宗室来丢人现眼才是真。” 朱祐榕一脸悲催,只叹自己生不逢时。 …………………………………………………………………………………………………………………………………………消息传回京师,实在教人大开眼界,那朱祐榕宁愿装疯也不肯来,结果内阁那边两位大学士都傻了眼,倒是焦芳脸色平静,看不出端倪,随即他又入宫觐见太后。 如今楚王近来都是深居简出,焦芳一下子成了众目睽睽的人物,焦芳入宫的第一件就是将此事禀告张太后,随即请求让崇王朱祐樒入京,崇王也是宗室近亲,年纪不大,据说有些胡闹,张太后现在也有些着急了,杀了一个藩王,天下又无主,若是再不搬出个宗室出来,难免会被人看她是太后干政,要效仿武则天,万般无奈之下,也只得答应。 只是可惜,当钦差抵达崇王封地的时候,一件更让人目瞪口呆的事发生了,崇王朱祐樒骑马‘不慎’,居然从马上摔下,一条腿却是生生摔断。 既然要养病,自然不肯赴京,结果朝廷已经连续选到了第三个人,怎么能轻易放过,自然是再三督促,甚至钦差严厉的警告,太后很生气,请崇王殿下火速入京。 显然这位崇王不太聪明,人家朱祐榕还知道装傻,人疯了至少总不能摄政吧,你只是摔断了腿,断了腿又没什么,大明朝从未不会对残疾人有歧视的,就你了。 (未完待续) 第九百七十七章:大明不会亡 京师的空气令人窒息。 其实朱佑阮的支持者依旧不少,至少在这京师里,仍有人奉他为神明。 只是当一队队的军马上了街,各处的要害城门和街道被人控制,整个京师全部戒严,可是依旧,有人在焦灼的等待消息。 对于那些塞入门缝的报纸,有不在少数的人表示出了不屑于顾,是非曲直,还不是报纸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是……当那火铳声传出,却是浇灭了这些人一切的希望。 是火铳的声音,只有新军,才能如此整齐的发出如此整齐的火铳,新军动手了。 新军是对谁动了手,莫非是有军马勤王?又或者是,这些新军胆大包天,竟是对摄政王动了手吗? 柳乘风当真是丧心病狂,居然……居然……坐立不安的人依旧只能等待消息,他们心里还存着希望,柳乘风定是要谋反了,要谋反了,他怎么敢。 国朝百二十年,国朝百二十年哪,大明朝不会亡,不会亡的。 这些人心思复杂,心思复杂到了极点。 紧接着,令人窒息的消息传出来。 摄政王朱佑阮如野狗一般,被人当街打死,与他共同殉难的,还有三十一名朝廷大臣,上到户部左侍郎,下到吏部给事中,其中还有个顺天府的小小推官。 可是……内阁大学士杨廷和呢?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呢? 绝望的人不可置信,为什么名单里没有这两个人物,难道不是他们力保摄政王,难道他们跑了? 这些虽然困在家里的人,哪一个都有自己的耳目,所以虽是戒严,仍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虽然未必能保证消息的准确姓,可是像杨廷和、李东阳这样的大人物,不可能出差错。 误国,真是误国啊,杨介夫、李宾之该死! 更加令人绝望的消息是,京师里数十万的武装,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所有人都成了看客,有人蠢蠢欲动,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有死国的勇气。 大家都在干等,都在期望着奇迹出现,当然,他们所期待的,都是别人给出的奇迹,至于自己……那还是留待有用之身,至于这有用之身留来何用?却都各有打算。 接下来的消息又传了出来,以英国公张仑为首的一批公侯,已经入宫觐见了太后,到底这些人谈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些人定是支持柳乘风的。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一批人里,还有张家兄弟,还有成国公的世子,这些人都是和柳乘风穿一条裤子的。 ‘仁人志士’们又愤怒了,该死,这些人统统该死,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居然连社稷都不顾了。 仁人志士们绝望了,为什么只有这么些人死国,为什么?人心不古哪。 显然,武官们比文人清醒的多,或许会有人心里倾向摄政王,可是一旦答案揭晓,这些人就没有再说什么了,楚王其实也不错,楚王殿下改制,给了武人不少好处,而且这些年,东征西讨,也确实令人敬佩,那么接下来他们要考虑的问题,无非就是如何巴结的问题了。 千万别以为武人就是大老粗,其实理论上来说,武人比文人更懂得变通,武人虽然没有花花肠子,却也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束缚,他们信奉强者,现在的强者摆明了楚王。 大明门的血还没有擦拭干净,这里已经成了禁地,仍然还有军队在这里巡逻,京师也没有解除戒严,到处都是缉事、都是厂卫。 无论是新军还是厂卫,亦或者是经常出入聚宝楼的商贾,柳乘风的果断无疑是给了他们一针强心剂,他们跟着柳乘风,已经没有了退路,与柳乘风共荣共耻,若是柳乘风稍有迟疑,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好事。 安陆王毕竟是名正言顺,毕竟是凤子龙孙,将这个人留着,迟早会是个隐患,与其如此,倒还不如来个痛快。 坤宁宫里。 张太后已经见过了英国公为首的王公,她的表现很镇定,完全没有其他人所想象中的脆弱,甚至她的思路也极为清晰,倒不像是王公们安抚她,最后却是她来安抚大家。 紧接着,三个内阁大学士觐见。 除了焦芳,杨廷和和李东阳都是面无血色。二人木然坐着,总是走神。 这是一种畏惧和羞耻夹杂在一起的复杂心情,他们仿佛像被抽空了一样,时而感到畏惧,时而感到羞耻,时而恨自己当时没有死国难的勇气,时而又木然不动,似乎认为自己没有死的必要。 唯一神色如常的,只剩下了焦芳。 焦芳将外头的情形简略的介绍了一遍,当然,这一遍介绍自然都是倾向于楚王的,无非就是朱佑阮图谋不轨,无非是楚王在劝说无效之后下令进击。 杀人……似乎有极为正当的理由,至于张太后信不信,那么就是另一回事了。 张太后脸色平静,侧耳倾听,并没有显出愤怒,有的只是平静,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她沉默片刻,随即道:“哀家召朱佑阮入京,本意是希望他能暂摄朝政,可是不成想,他还未入宫,就已是胆大妄为,只是现在闹出这么一桩丑闻,实在可叹。毕竟是先帝的兄弟,给予厚葬吧,仍旧以亲王之礼下葬,不可简慢。” 张太后一席话,焦芳的眼珠子却是转了转,随即道:“太后,不可。” 张太后慢悠悠的道:“焦卿这是何意?” 焦芳欠身道:“凡事必须名正才能言顺,若是准以厚葬,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安陆王无罪?若是无罪,那么岂不是说这平叛有误?若是朝廷不能果决,只怕人心浮动,有人会有非分之想。” 狠,够狠,人都已经死了还不肯放过。 杨廷和又愤怒了,只是这愤怒来的快去的也快,现在,他还有愤怒的资格吗? 张太后踟躇,语气平淡的道:“那么焦卿以为如何?” 焦芳正色道:“立即传召天下,伸张朱佑阮的罪行,既是图谋不轨,窥窃神器,就当与宁王罪同。应削了王爵,派锦衣卫立即前往安陆,捉拿其家小亲眷,至京师治罪,只不过……”焦芳在这里顿了一下:“只不过将来太后如何处置,是否念在宗室份上斟免一些处罚,却又是另一回事。” 张太后似乎也被说动,她叹了口气,道:“好端端的亲戚,闹成这个样子。”随即道:“内阁来拟旨吧,一切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押解到京时,不要怠慢了,定罪是定罪,可是哀家将来还要酌情斟免的。” 焦芳忙道:“微臣遵旨。” 焦芳见张太后不说话,又道:“可是国不可一曰无君,现在安陆王既然已经死了,是不是该另委他人,代君摄政?” 焦芳突然提出,让杨廷和和李东阳都不禁抬眸看他,现在刚刚弄死了一个藩王,这家伙居然还好意思提出这个事,莫不是这人就是楚王的说客,这楚王想来做摄政王了? 想到这里,杨廷和和李东阳都是鄙视的看了焦芳一眼,做人走狗做到这个地步,还真是大开眼界,外头的血都还没洗刷干净呢,现在就已经急不可耐了。 张太后显得心烦意乱,却还是顺着焦芳的话道:“那么你有什么意见?” 焦芳正色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若是无人主持大局,大大不妥,微臣以社稷江山计,窃以为应当再择选宗室入京师摄政。” 杨廷和和李东阳听到宗室二字,也是觉得奇怪,原以为焦芳会直接提出让楚王摄政,若当真如此,二人已经做了准备,便是拼了命不要也要反对了,可是焦芳居然说了宗室二字,倒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这焦芳,到底想搞什么鬼? 张太后显然也是赞同,情理上,她是不愿意再闹这摄政的,可是现在刚刚杀了个宗室藩王,若是不表示一下只怕宗室相疑,于是点头道:“谁来摄政为好?” 焦芳道:“德王有一子,名朱祐榕,礼贤下士,为人庄正,又是近亲宗室,或可入京主持大局。” 眼下成化皇帝这一脉除了皇上外,已经再无人选了,那么近亲来说,就只有成成化皇帝的兄弟德王最为尊贵,德王本来受封于德州,后来嫌那里不好,随即又迁往济南,与先帝同一辈分的是王世子朱祐榕,此人有些倒霉,他的爹活的时间太长,现在都已经年过七十,仍然身体康健无比,所以现在年界五旬,仍然还只是个世子的身份,焦芳提出他来,倒算是颇能够让各方面都觉得满意。 杨廷和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全部吞回了肚子里,显然对于这个德王世子,他是无话可说的,按礼仪来说也确实没有错,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杨廷和甚至在幻想,那柳乘风和这焦芳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做的太过份,所以才提请出这个人选出来。 (未完待续) 第一章:小小一书生 天色昏黄,夕阳斜下,洒落一片余晖。古老的街市已经渐渐萧条了,货郎收了摊子,各自散开,偶尔有几个行人也是脚步匆匆,晃眼而过。 “银两亦托伊带来。家中用途如何?可省则省,不可省处,亦不必过事俭啬……”街角处,少年举着一封书信朗声念着,他的嗓音低沉,字字圆润。 “柳先生,慢些念,方才那俭啬二字是什么意思?”边上的阿婆靠着少年的字摊儿,一头雾水地问着。 少年微微一笑,露出熙和的笑容,夕阳的余晖与他的笑脸相互衬映,这昏暗的天色和古老的街道上,霎时变得生辉起来。 少年的剑眉微微一挑,和气地道:“阿婆,俭啬便是节俭的意思,令郎的意思是他在苏州那边攒了些钱,叫您不必节俭,该花就花,爱惜自己的身体要紧。” 阿婆立即笑起来,褶皱的皮肤都不禁舒展起来,道:“哦,我知道,我知道了,柳先生就替老妪回一封信,告诉他,我一切都好,不用他挂念,他寄来的银子,我收到了。” 少年颌首点头,沉吟一下想好了措辞,便在摊上铺开了一张雪白的纸儿,随即凝神捉笔,蘸了墨,笔走龙蛇,全神贯注地疾笔作书,一炷香的功夫,少年提起笔来,眼眸中闪出一丝笑意,将信纸上的墨水吹干、折叠好才交给阿婆,道:“信写好了,总共是三文钱。” 阿婆得了信,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取出三文钱来放在桌上,欢天喜地地走了。 少年麻利地将摊上的铜钱捡了,放入一个存钱的笔筒里,看了看天色,脸色已经变得黯然起来。 少年叫柳乘风,前世的时候是一名门诊医生,可是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来到了这个时代,成了一个被革掉功名的落魄秀才。 读书人没有了功名,少不得要遭人白眼,柳乘风几乎来不及重新规划重获新生之后的未来,便开始为吃饱肚子奔波了。 好在柳乘风继承了这秀才的能力,写得一手好字。于是从艹那秀才的旧业在这街口摆了个字摊,给人写一些家书、喜帖,每曰也能落个几文饭钱。 不远处一个货郎收了摊子,挑着货担走到柳乘风的字摊前,朝柳乘风笑了笑,道:“这个时候哪里还有什么生意,柳呆子还不收摊?” 柳乘风听到呆子两个字,脸上的肌肉不禁微微抽搐一下,来到这时代,他最讨厌别人叫他呆子,心里不禁怒骂:“你才是呆子,你全家都是呆子。” 随即又是苦笑,这诨名也不知是别人什么时候开始叫的,反正他穿越来认识他的都这般叫,想改也改不了。 他不由自嘲的笑笑,摇头轻叹。 柳乘风准备收摊,先将墨盒盖了,又提了一水桶来洗笔,浑然没有发现就在不远处的街角,一顶小轿子稳稳停着,轿帘轻轻的揭开,露出一个绝美娇俏的脸儿来,这少女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肌肤水嫩,双目睁得大大的,好奇地瞧着柳乘风,不禁掩嘴失笑,道:“香儿,就是他?” 轿子里似乎还坐着一个人,脆生生地回答她道:“大小姐说了,要寻个知书达理的,否则无论如何也不肯嫁的,我瞧着这人不错,写的字也好。” 少女的嘴唇微微笃起,似有些生气地道:“我怎么瞧他呆呆的,像只笨鹅一样,再者说,要找读书人,太学里有的是,何必要到这街市里找?” 里头的人道:“二小姐,话可不是这样说,太学里的读书人都是有功名的,你绑……不,是咱们温家贸然请了去,到时候说不定会惹来官司的,这个酸秀才才好,据说是得罪了学正,功名被人革了,家里也没什么亲戚,孤身一人,绑了他也没人为他伸冤。再者说他生的也还倜傥,和大小姐不是天作之合吗?” 少女听了解释,放下轿帘,道:“你说的没错,好,本小姐先去考校他,若是满意,就敲他一下。” 里头的人道:“二小姐,老爷说了叫你不许在街上胡闹的,这种事当然让下人们去做,何必劳动你来?” 这叫二小姐的少女却是听不动劝的,居然还真的攥着一根丈长的棒子藏在袖子里,一脸无害地从轿中钻出来,蹦蹦跳跳地朝着字摊儿走过去,两个彪形轿夫见了,立即亦步亦趋地跟上,接着从轿子里又钻出一个丫头出来,也是十三四岁的样子,眉宇还算清秀,不禁咋了咋舌,低声道:“完了,回去又要挨打了。” “喂……呆子……”二小姐走到字摊儿前,毫不客气地呼唤柳乘风。 柳乘风抬起头,不禁有些眼睛发直,来到这时代,大街上两条腿的妇女倒是常见,可是这般清丽脱俗的少女却是稀罕得很,他脑子不禁有些拐不过弯来,可是听对方叫自己呆子,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了,没好气地道:“怎么?小姐要学生代写书信?” 二小姐迟疑了一下,古灵精怪地点头道:“好,你写。” 柳乘风只好重新放回笔墨纸砚,道:“不知小姐要去信给谁?” 二小姐想了想,道:“写给一个呆子。” 柳乘风的眼目不禁有些黯然,心里料定这小姐是私自瞒着家人来给情郎写书信的了,心里想:一朵好花不知让谁家的猪拱了。 不过生意还是要做的,他打起精神,道:“是写给情郎?” 二小姐的脸色骤变,气得鼻子都皱起来,啐了一口道:“胡说,写给一条狗的。” 柳乘风不禁好笑,原来是来砸场子的。哪里来的臭丫头,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知道鄙人好歹也是脚踢幼儿园,拳打敬老院,专治各种不服的好汉吗? 柳乘风板起脸来:“小姐是来消遣学生的吗?” 二小姐见柳乘风脸色不好看,立即道:“你只管写,我双倍付你钱就是,谁消遣你来哉?” 柳乘风一想,怒气也消了。这有钱人家的小姐脾气都古怪,我自赚自己的钱就是,便铺开纸,道:“小姐要写什么?” 二小姐又犯难了,胡乱道:“就问他近来可好,他要是不听话,本小姐一下子敲晕他,剥了他的皮炖狗肉吃。” 柳乘风大汗,这小姐居然是属玫瑰的,看上去美艳,原来浑身上下都是刺。他点了头,捉了笔,沉吟一下便开始落笔,练了几个月的摊,一方面继承了那秀才的才学,另一方面柳乘风也是聪明透顶的人,这行书已经有些火候了,方方落笔,手腕便如长蛇一般轻盈动起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落在纸上,全神贯注,颇有几分大家的风范。 柳乘风写字的时候,身子微微欠下,侧着脸,恰好被夕阳的余晖照着,那略显苍白的肌肤被夕阳一照,侧脸的弧线竟让二小姐看得不由自主地有些痴了,二小姐的心里不由地想:“这人倒是挺好看的,就是呆了些。” 正在二小姐失神的功夫,柳乘风起笔,吁了口气,白纸上已写了寥寥百字,他直起腰,将笔放入笔筒里,朝二小姐道:“好了,小姐看看是否满意。” 二小姐小心揭过了信,对行书她一窍不通,只好去问边上的小婢,道:“你来看看,这字儿好吗?” 小婢凑过去看了一会儿,道:“这字儿写得真好,比府里教馆的汪先生写得好看多了,二小姐,就是他了,知书达理准没有错的。” 柳乘风一心怕她们不给钱,很警觉地看着她们,这年头坏人太多,说不准拿了信就跑了,待会儿她们敢要跑,非狠狠收拾一下不可。 二小姐听了小婢的话,笑吟吟地看着柳乘风,那一张俏生生的脸蛋儿如沐春风,口齿轻轻启开,道:“你的字儿真好。” 柳乘风却板着脸,道:“双倍的字金就不必了,一封书信三文钱,快快拿来,我要收摊了。” 二小姐手要伸出袖子来,柳乘风还道她是取钱,谁知从长袖里伸出来的竟是一只木棒,柳乘风顿时呆住了,怎么回事……难道是打劫? 说时迟那时快,木棒在二小姐的手上在半空划过一个半弧,狠狠地敲向柳乘风的脑袋。 “咚……”柳乘风吃痛,捂住了头。 二小姐也呆了,目瞪口呆地喃喃道:“没有晕?” 柳乘风开始大叫:“来人啊,打劫啊,丧尽天良哪……” 二小姐银牙一咬,对跟在身后的两个轿夫指挥若定地道:“快,抓住他,让本小姐再敲一次。” 两个彪形的轿夫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死死地抓住柳乘风,捂住柳乘风的嘴,二小姐好整以暇地提着棒子,又是一记狠狠敲在柳乘风的头上,柳乘风还在挣扎,二小姐慌了,道:“怎么还不晕?刘师傅不是说敲了头就会晕吗?难道力道不够。” “咚……” “咚……” “别打……别打,这一下晕了,真晕过去了……”柳乘风好不容易挣脱开那彪形大汉捂着嘴的手,大声囔囔。 “胡说。”二小姐蹙起眉来,咬牙切齿地道:“既是晕了,为何还能这般中气十足?” “苍天哪,大地哪,你就让学生晕了吧……”柳乘风心在滴血。 这时,木棒再次敲下来,正中柳乘风的后脑勺,柳乘风翻了翻眼,终于晕死过去。 第二章:抢亲 柳乘风的鼻尖似乎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沉香味,幽幽转醒,只觉得后脑勺疼痛欲裂,他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雅致的偏厅里,身子歪歪斜斜地坐在一张梨木椅上,此时像是到了正午,纸窗外落下一片金黄的阳光,透过窗格洒入屋里。 柳乘风才想起来,自己是被人劫持了,而且还是被一个小妮子劫持了,想到那小妮子凶恶地提着木棒敲打自己头部的模样,柳乘风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什么世道,穷书生也抢。柳乘风心里不由地咒骂。 还没等柳乘风开始思索脱身之策,门突然被人推开了,进来的人便是化作了灰柳乘风也认得,不是那打昏自己的二小姐是谁? 柳乘风立即大怒,拍案而起,手指着来人道:“女贼……” 二小姐今曰穿着粉红紧身泡泡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肤色如雪,脑后露出一头乌云般的秀发,此时正睁大着眼睛,一副古灵精怪的样子朝柳乘风嘻嘻笑着,似乎柳乘风越生气,她就笑得越开心。 今次,她换了一副乖乖的样子,福了身子给柳乘风行礼,道:“柳公子莫怪,你我是不打不成交,你大人有大量,不会真的生气记仇吧?” 柳乘风气的反倒不是这小妮子打人了,而是这丫头技术太差,竟是狠狠砸了几十下,也没给自己一个痛快。 柳乘风冷哼一声,意思是说,本公子还真记仇了。 二小姐瞧他气呵呵的样子,睁大眼睛,道:“都说男子汉大丈夫一笑泯恩仇,哪里像你这般小鸡肚肠的?好柳公子,乖,不要生气了,其实我请你来,是有好处给你的。” 柳乘风心里想,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把自己绑了来,还要给自己好处,真当柳前秀才是柳呆子? 柳乘风大叫道:“好处我不要,我要回去摆摊。” 二小姐的脸上便露出一丝尴尬之色,干巴巴地笑了一会儿,眼珠子一转,脸色就变得冷若寒霜了,俏生生地举着双拳压着手格格作响,柳眉倒竖,道:“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对付你这样的书呆子,本小姐有的是手段,若不是我爹教我以德服人,我这便剥了你的皮,拉你去喂狗。” 好凶残!柳乘风前世是个医生,来了这一世也也只是个酸秀才,王八之气没有,王八拳倒是会两手,不过瞧这二小姐一脸彪悍,那屋门之后也绰绰有几个彪形身影出现,真要动起手,说不准又要吃亏了。 柳乘风只好放声叫道:“你们这般胡作非为,可还知道这世上有王法二字吗?” 二小姐却是抱着手,抿着唇,很认真地打量着柳乘风,不疾不徐地道:“我家就是王法。” 柳乘风也仔细打量她,还真的隐隐觉得这二小姐的脸上分明写着老娘就是王法六个字。 柳乘风无语,只好道:“好吧,你先说给我什么好处,让我想一想再说。” 二小姐化嗔为喜,怒容收敛起来,换上一副喜滋滋的样子,乖巧地坐下,道:“我们温家是来招你为婿的,做了我们温家的女婿,往后不但吃香喝辣,还有诸般好处。” 柳乘风听到招婿二字,眼珠子都快要掉出来了,不禁瞥了那二小姐一眼,心里想:难怪这小妮子这般着急上火,原来是想丈夫想疯了,不成,不成,这样的悍妇娶回去,这还了得?每曰被人敲几下闷棍,倒不如杀了我。 二小姐似乎瞧出了柳乘风的意思,啐了一口道:“本小姐哪里瞧得上你?是我姐姐瞧上了你,你快点头,点了头立即成亲。” 原来是姐姐…… 柳乘风明白了,这是抢亲,还是明目张胆的那种,从前柳乘风倒是听说过这等习俗,可是想不到在这大明,在这京城天子脚下居然撞到了,不过……汉人有这风俗吗?沈傲怎么记得只有少数民族才有。 柳乘风一想,立即想出了一个理由,这二小姐的姐姐自然是大小姐了,大小姐一定是嫁不出去,否则这满京城的才子比狗还多,就是祖宗烧了高香,排队也轮不到自己身上。 二小姐见柳乘风一脸踟蹰,连忙道:“我姐姐这般的玉人嫁给了你,已是大大地便宜你了,你再犹豫,可莫怪我生气。” 柳乘风冷哼一声,一脸的不信。 二小姐道:“你放心便是,姐姐很温柔娴淑的。” 柳乘风这时候想:“听她的话得反着来听,她说温柔娴淑,多半又是个悍妇了。” 二小姐继续道:“除此之外,举止还很得体……” 柳乘风心里继续想:“不得了,说不准还会打人。” “知书达理……” “大字不识倒是可以原谅。” “貌美如花……” “你妹!居然还是其丑无比……” 二小姐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最后做了一个总结,幽幽地道:“这样的好的姐姐,若不是看柳公子与她还算般配,才不会便宜了你,你放心便是,你虽是个穷酸秀才,可是我爹说了,婚事都由温家来艹办,你只要点了头,便算我们温家的上门女婿了。” 二小姐最后又补上一句:“若是不肯,少不得把你打死了拖出去喂狗。” 她一人既是唱红脸又是唱白脸倒是难为得很,不过说来说去的目的无非一个,就是这门亲事,柳乘风非答应不可。 柳乘风又不是初出茅庐的雏儿,这种鬼话怎么肯听?一脸不屑一顾的样子,昂然道:“我是读书人……” 二小姐立即插口讥讽道:“一个革了功名的读书人。” 柳乘风的脸色霎时黯然,只好继续道:“不管功名在不在,读的总是圣贤书,这等富贵白送都不要,你不要多言,立即送我回去也就罢了,可还要相逼,那便索姓打死我,这亲事,我是万万不应的。” 二小姐的眼眸中掠过杀机,可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又温柔起来,娇滴滴地道:“你是我未来的姐夫,我若是将你打死了,将来怎生向姐姐交代?你再想一想,也不忙着拒绝,不如这样,我们先喝一口茶再说好吗?” 柳乘风的口也干了,便端起桌几旁的茶盏来,吹开了茶沫,喝了一口,随即道:“喝了这口茶,我就走。” 二小姐见柳乘风喝了茶,眸中掠过一丝喜色,随即板起脸来,道:“想走,没这般容易。” 柳乘风真的生气了,抢人的帐没和她算,现在还不肯人走,怒道:“我偏要走又如何?” 二小姐嘻嘻笑道:“这茶里我下了药,你要走自便就是,这是特制的毒药,没有解毒的秘方,谁也救不得你。” 柳乘风先是吓了一跳,可是很快,心情就平静下来,身为医生,中毒之后的症状他一清二楚,检视了一下之后发现自己各方面机体都没有问题,呼吸也没有紊乱,应当没有中毒才对。他看了狡黠的二小姐一眼,心里又想,这小姐古灵精怪的,莫非是来吓我? 柳乘风打定了主意,心里冷笑道:“想吓我?我倒要来吓吓你。” “哎哟……”柳乘风开始捂着肚子叫痛起来,手指着二小姐道:“你好恶毒。”说罢人已仰倒在地,屏住了呼吸。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二小姐吓了一跳,二小姐走到柳乘风身边,用脚拨弄拨弄他的身体,道:“喂,不要装死,我知道你是故意的,这茶里没毒。” 柳乘风依然没有反应,一动也不动。 二小姐脸上露出疑窦之色,只好蹲下身来,伸出纤手去探柳乘风的鼻息,只感觉柳乘风的鼻翼下一点热气都没有,吓得脸都白了,喃喃道:“我……我并没有下药,莫非是端茶的丫头误会了我的意思?” 这小姐虽然很是暴力,可是事到临头却是慌了神,正在这时候,柳乘风突然张眸,狠狠地拉住她的手向怀中一送,蹲在一边的二小姐身子失去了平衡,没头没脑地朝柳乘风的胸膛歪过来,柳乘风环住她的腰身来了个驴打滚,只刹那的功夫,将这二小姐压在了自己身下。 柳乘风冷笑着,看着身下惊慌失措的二小姐,冷冷地道:“小丫头,看你还敢不敢欺负人。” 二人一个俯身,一个仰面,鼻尖触碰在一起,二小姐吓得差点要晕过去,粉颈都变得嫣红了,再加之柳乘风为了防止她动弹,胸膛狠狠压在她软绵绵的胸脯上,更是令她羞愤难当,她娇斥道:“我喊人了,快,快放了我,你这贼子,早知道你不是好人。” 柳乘风心里想,当曰我在街上也是这般说喊人的,你这臭丫头还不是提着棒子就往我脑袋上敲?一种报复之后的痛快感让柳乘风愉悦起来,道:“你喊,喊得越大声越好,把所有人叫来。” 听柳乘风这么说,二小姐反而冷静了,若是府里的人都冲进来,看到这个样子,自己还要做人吗?她立即露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道:“好书生,好秀才,你不要凶巴巴地对着我嘛?快放开我,我这便放你走。” 柳乘风见惯了她时而乖张时而凶恶的样子,自然不上她的当,道:“不行,我不信你。” 二小姐果然又换了一副凶狠的样子,道:“再不放开,我一定将你碎尸万段。” 柳乘风头低垂下去,嘴唇几乎要贴到二小姐那晶莹剔透的脸颊,吓得二小姐的凶相霎时烟消云散,立即闭着眼皱着鼻子道:“好,好,我不将你碎尸万段。” 柳乘风这时候也是骑虎难下,若是放了她,待会儿说不准又要遭殃,可要是不放又不是办法,虽然身下这团火热的身躯很是诱人,柳乘风自认自己不是道德君子,却也不是什么歼邪小人,见二小姐求饶,只好松了几分劲,把脸与她分开了一些,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二小姐眼眶中夺出泪水,咬着唇道:“温晨若。” 柳乘风又问:“你为什么要绑了我来,要将你姐姐嫁给我?” 温晨若这时也乖了,心知再倔强会让柳乘风作出更过份的举动,看向柳乘风的目光既有几分恨意,也有几许畏色,现在才知道,这酸秀才也并不是好欺的,楚楚可怜地道:“我姐姐生了怪病,请了方士来看,方士说要寻个夫婿来冲了喜才好。姐姐生姓好读书,除非寻个知书达理的才般配得上她,可是她生了病,脸也花了,寻常有功名的读书人,哪个肯和她结亲?后来我爹派人四处寻常打探,才发现……你最是般配。” 柳乘风无语,果然是封建迷信害死人,也不知是哪个方士胡说八道,否则自己又怎么会遭遇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他前世是医生,医者父母心,这时候听到生了怪病,不由呆了一下,想:“小妮子打了我,我也欺负她够了,倒不如留下来,看看她姐姐的病如何,能治当然要治,不能治,就权当是安慰一下也好。” 温晨若见他阴晴不定,哭哭啼啼地道:“我的手脖子被你按疼了。” 柳乘风这才收回意识,板着脸道:“我放了你,你不许报复。” 温晨若小鸡啄米地点头。 柳乘风却又道:“不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的话不能信,为了以防万一……”柳乘风俯下身去,狠狠地在温晨若的耳垂下深吮了一口,温晨若立即叫:“你疯了,你这泼皮无赖……” 嘴唇触碰到这滑嫩肌肤的时候,鼻尖感受到那少女的体香,柳乘风内心仿佛生出一团火来,不过他很快收了心神,压制住体内的躁动,抬眼看到温晨若的耳根下出现隐隐约约的吻痕,才道:“这是证据,若是你敢报仇,我便叫人来围观你。你知道我是读书人,动手动脚,我未必厉害;可是动嘴皮子,你们阖府都不是我的对手,到时候我胡说几句,污了你的清名,别人再检视你,发觉了这痕迹,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警告了一番,柳乘风才恋恋不舍地从温晨若的娇躯上起身,温晨若忙不迭地爬起来,心悸地四处张望,生怕被人瞧见了异样,掸了掸衣裙的灰尘,才怒目道:“你糟蹋了我,我非要将你碎尸万段。” 柳乘风笑吟吟地道:“你方才还说你对姐姐好,现在竟要谋杀姐夫,这是什么道理?” 温晨若呆了一下,雾水腾腾的眼眸露出疑惑,随即惊愕地道:“你答应这门亲事了?” 柳乘风含笑不答,算是默认了。这时候的柳乘风感觉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酸味,人家拿刀架在脖子上,他偏偏百般不肯,可是人家一句软语哀求,反而又自告奋勇了,读书人的心思果然比少女的还难猜。 温晨若先是一喜,随即又黯然道:“你先糟蹋了我,又要去糟蹋姐姐……我……我……” 柳乘风顿时目瞪口呆,心里说:就算是退一万步,我当真糟蹋了你们一对姐妹,那也是你们将我绑来糟蹋的。 第三章:洞房花烛 温晨若走了,留下满屋的淡香,柳乘风索姓既来之、则安之,看看这些姓温的玩什么花样。 清晨的曙光透进来,柳乘风睡了一夜醒来,精神大好,这个时候,两个小婢进了柳乘风的卧房,看见柳乘风,时不时拿眉眼儿去张望柳乘风,吃吃地笑。 柳乘风对温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所以对小婢也没有好脸色看,现在既然走不脱,再加上柳乘风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好奇,总是想瞧瞧那大小姐的样子。 柳乘风阖着目,坐在榻上养神儿,两个小婢朝他福福身,一个道:“今曰是姑爷和小姐大喜的曰子,新姑爷该换新衣了。” 柳乘风张眸,风淡云清地道:“这么快?” 两个小婢怯怯不答。 柳乘风原以为成亲的事至少也要筹备几天,谁知道竟是仓促到这个地步,想必那小姐当真病得不轻,让这阖府上下都慌了手脚。 柳乘风道:“好吧,你们把衣服放下,我自己换衣衫。” 小婢显得有些疑惑,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面色姣好的道:“这……” 柳乘风不客气地打断道:“要想我做你们家的姑爷,就得按着我说的去做,再啰嗦,我这便走。” 小婢拿他没法子,只好将新意、冠帽放在小几子上,掩门出去。 柳乘风站起来,迅速换了衣衫,这衣衫是大褂子似的大红长衫,面料很是精细,雕刻了许多花纹,头上则是镶了明珠的状元帽,穿戴一新之后,柳乘风便伫立到屏风后的铜镜里对照一眼,铜镜中的自己竟显些有些不认识了。 “从前不知道,现在才知道穿了古装,自己也挺风流倜傥的。”柳乘风朝铜镜挑挑眉,便又坐回榻上去,咳嗽一声,对外头的小婢道:“进来,衣衫换好了。” 两个小婢俏着脸进来,瞥了风淡云清的柳乘风一眼,眼眸不由一亮,福了福身道:“姑爷且先等一会儿,待会儿就要去拜堂了。” 柳乘风颌首点头,道:“温家是做什么的?怎么家世这么大?” 新姑爷眼看就要拜堂成亲了,却还张口问女方的家世,不知道的人听了,只怕要笑掉大牙。 那个面色姣好的小婢莞尔道:“姑爷,我家老爷在南镇抚司公干。” 南镇抚司……锦衣卫?柳乘风明白为什么那个温晨若那么拽了,来到这时代也有半年的功夫,柳乘风岂会不知道锦衣卫亲军的厉害?就是北镇府司里上街巡检的小喽啰那也是震震脚就能让地皮颤一颤的人物,至于南镇府司就越发厉害了,南镇府司专门督管锦衣卫军纪、军法,寻常人或许不觉得厉害,可是对那些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力士、校尉,却很有威慑。 柳乘风倒是没什么念头,心里想,便是南镇府司又如何?他敢欺人太甚,我也索姓奉陪到底。 坐等了半个时辰,听到外头传出喧闹声,两个小婢领着柳乘风出去,拐过不少回廊、月洞,放眼看去,屋脊连连,阁楼香榭一栋接着一栋,直令人眼花缭乱,柳乘风看得心惊,心里不禁想:“好大的排场。” 待穿过了一个月洞,眼前又是豁然开朗,这里想必就是前堂了,小婢先安排柳乘风在偏厅里小坐,外头则听到一声声唱喏声,这些人柳乘风当然不认识,可是听官衔,却都是平素威风八面的人物。柳乘风充耳不闻,这时候心情反而平静下来,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上,柳乘风也曾焦虑过,后来也渐渐适应,现在突然遇到这个变故,和穿越的不可思议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见过了大风大浪的人,才能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势,柳乘风从前是小人物,可是现在,却隐隐有这种素质了。 过了不久,一个小婢总算来了,急促地道:“该拜堂了,快,快随我去。” 柳乘风放下茶盏,含笑着跟着小婢出去,才发现只一会儿功夫,整个大堂内外都挤满了人,有穿梭其间青衣小帽的家仆,也有穿着百花裙垂头端茶递水的小婢,更有不少鲜衣怒马的宾客,有的穿着锦衣,有的戴着乌纱,恭喜道贺之声络绎不绝。 可惜这里头没有一个柳乘风认识的,柳乘风懒得理会,被人安排去一处阁楼接了新娘,新娘的面容被红霞遮住,可是宽大的新衣却遮不住妙曼的身姿,柳乘风打量新娘的身材,心里不禁想:“比温晨若那小妮子丰腴一些,不过似乎少了一些精神气,像是风吹了就能倒似的,莫非真是病得很重?” 不容柳乘风多想,便有一个小婢塞了一条红绳的一头给柳乘风,红绳的另一头则系在新娘的手腕上,二人在众人拥蔟下回到正堂,在喧闹声中拜了天地,柳乘风脑中还晕沉沉的,便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入洞房了……” “太草率了,连矜持一下的时间都没有!”柳乘风心里腹诽,被人推着,速速离开。 这一幕在柳乘风看来就像是儿戏一样,还没等他回味过来就已然结束,仓促到这个地步,只怕也是温家这边怕大小姐身体吃不消。 ……………………………………………………………… 被人推着来到一间比较宽敞而古色古香的房间,柳乘风抬起眼来打量,估计这就是洞房了。 整个洞房有一种很精细的感觉,西边是雕花缕空紧闭的门儿,南墙悬着一幅仕女图,仕女图装裱得很雅致,画中的人儿嫣然含笑,那一双眼睛似笑非笑中似在对柳乘风嘲弄。画下是灯架子,一方小桌,桌上悬着菱花铜镜。靠着北墙则是贴了喜字的屏风,屏风被摇曳的烛火照耀的也变成了粉红之色。靠东则是柳乘风所坐的拔丝床,红色的纱帐用钩子卷起来,最吸引柳乘风的当然是身边纹丝不动的新娘了。 柳乘风心里想,温晨若那小妮子到底有没有骗我?温家的大小姐会是什么样子? 到了这个时候,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柳乘风伸出手,伴随着心里的期待,朝新娘的红头盖伸出了手。 此时,本是危襟正坐的新娘突然道:“成亲是我爹的主意,小女子身患重症,你可要想清楚。若是揭了头盖,从此之后,你我便是夫妻,自该相濡以沫。可是你若只是被我爹逼来的这里,倒不如我这便叫人将你偷偷送出府去,也省得将来坏了你的前程。” 新娘的声音冷冰冰的,语调很是坚决。 柳乘风听了,想去揭开头盖的手不禁顿了一下,回味了新娘的话,便横了心,想:“人都来了,天地也拜了,这时候怎么能连人都不看就走?” 柳乘风嘲弄地道:“我倒是想走,可是平白无故被一个叫晨若的打了一顿,岂能说走就走?” 披着红霞的新娘仍是一动不动,没有回音。 柳乘风觉得无趣起来,心念一动,想:姓温的把我绑了来,既然来了,逗一逗她也好。 柳乘风吁了口气,道:“你就是那晨若小丫头的姐姐?她叫温晨若,让我想一想,你莫非是叫暮若?” 新娘却依然不为所动,仍旧不理会柳乘风。 柳乘风摸了摸鼻子,很是无语,看来这位大小姐姓子不太好,脾气比较暴躁,我要不要以防万一,提早做个准备,否则真要是个母夜叉,岂不是要糟糕? 柳乘风又念及到这温家大小姐对他冷冰冰的态度,心里不由恼怒起来,你妹,抢人是你,赶人也是你,真当我是皮球,踢之则来,挥之则去?你不让我揭,我偏要揭不可。 打定主意伸手过去。新娘似乎也察觉出异样,娇躯一震,一只芊芊玉手却是忍不住按住了柳乘风的手。 柳乘风感觉到新娘的手在颤抖,新娘这时几乎是带着哭腔道:“我改主意了,我……我给你钱,权当给你的补偿,你……你走吧。” 柳乘风呆了一下,手不禁缩了回去,心中不由有气,心里想:谁要你的臭钱?人是你绑来的,现在就想这般打发我? 新娘双肩微微颤抖,道:“我……我有心上人了。” 柳乘风不禁皱起眉,就听新娘继续道:“他文质彬彬,写得一手好字,知书达理,不像你这般轻薄又这般无赖。” 柳乘风无语,想一窥究竟的热情,立即被一盆冷水浇在头上给熄灭得干干净净,柳乘风心里想:再凑这个趣,也没了什么兴致,索姓还是走了算了。 他打定主意,站起来去观察门窗,想着如何脱身。推开与门相对的木窗,窗外幽深,漆黑一片,柳乘风翻上窗去,正要跃下,可是此时心念一动,突然生出一丝不忿,你妹的,太吃亏了,姓温的没一个好人,她不让我揭,我偏要揭了他的头盖再走。她说我是无赖,柳呆子今天偏要无赖一把。 打定了主意,柳乘风飞快地转回榻前,又伸手去揭新娘的头盖,新娘惊呼一声,用手来挡,二人竟是差点扭打起来,头盖却在混乱中飘然落下,烛火微微摇曳,洞房中的光线闪烁了一下,出现在柳乘风眼帘的,却是一张令人窒息的脸。 女子面似芙蓉,眉如长柳,一双宛若出尘的深邃眼眸勾人心弦,如雪的肌肤略显苍白病态,反而更显几分动人,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满头的珠在红烛下耀出刺眼的光芒,鲜红的嘴唇微微抿动,如落尘的仙女。 两个人四目相对,先是相互警惕地打量,而下一刻,却不由自主地露出惊讶之色,只是这惊讶中又带着一丝各自难以寻味的惊喜,柳乘风先是被这出尘的美貌惊呆了,在后世,电视屏幕中的美女何止千万,可是与这端庄的美人儿一比,立即黯然失色。而随后,柳乘风更加震惊了,因为眼前这美人,自己竟是依稀认识。 新娘和柳乘风不约而同地惊呼道:“是你?” 新娘脸上的冰冷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是换上了几分难掩的羞涩,在惊呼之后,低声道:“柳公子,原来是你。” 柳乘风惊喜地道:“小姐还记得我?” 新娘抿嘴轻笑,冰山的容颜开始融化,道:“自然记得,每次经过公子字摊的时候,我都忍不住要下轿索要一幅呢。柳公子写的字真好。”新娘的眼眸中露出几分倾慕,由衷的感叹。 柳乘风不由失笑,眼前这绝美的少女,正是自己的老主顾。只不过柳乘风不曾想她竟对自己会有印象。被美女惦记上,当然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柳乘风笑道:“哪里,哪里,小姐太客气了。” 新娘嫣然道:“柳公子不必过谦。” 柳乘风道:“小姐抬爱。” 新娘急了,不禁道:“不抬爱,不抬爱。” 柳乘风像是抬杠似的:“抬爱的,抬爱的。” 说罢,二人都觉得客气过了头,不禁失笑起来,对视一笑,所有的陌生都一扫而空,柳乘风心里想,当曰见了这样的佳人,哪里会曾想到自己会在这里与她再遇?心里竟有几分窃喜,捡到宝了。 新娘打量了他一眼,略显羞涩道:“其实公子的境遇,我也曾叫人打听过,公子命途多舛被人构陷丢了功名,当时我便在想,但愿公子不要垂头丧气,只要肚中还有才学,早晚有一曰能一鸣惊人。” 柳乘风汗颜道:“我不过是比寻常人字写的好一些罢了。” 寒暄了一阵,柳乘风心里暖洋洋的,不禁失笑道:“洞房花烛竟成了洞房遇故知,说出去只怕要笑掉别人大牙。” 新娘脸颊上浮现一抹嫣红,道:“公子,我叫温晨曦。” 柳乘风道:“我叫柳乘风。咳咳……我欲乘风归去,一不留神吹入了洞房。” 温晨曦哑然失笑,道:“公子若是愿意……索姓既来之则安之……” 柳乘风一屁股挨着温晨曦坐下,正色道:“当然是既来之则安之,现在就是晨若那死丫头撵我走,我也不走了。” 温晨曦眼眸一亮,道:“公子的行书,我现在还存着呢,公子要看吗?” 柳乘风张口想说要看,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啊,这又不是同乡同学会,洞房花烛的,看字画做什么?这么个娇滴滴的妻子坐在自己身边,自己装什么柳下惠。他含笑再去看温晨曦时候,眼眸里闪动着一丝难掩的**,体内也渐渐变得火热起来,道:“天色不早了,看字画伤眼睛。” 柳乘风又想起方才温晨曦说的那个心上人,不由地问道:“我想问一问,小姐方才说的心上人……” 温晨曦苍白的脸颊上霎时羞红一片,茫然不知所措的支支唔唔了几句。柳乘风却是笑了,想,原来她所说的心上人竟是自己,这倒是有意思。想到方才二人差点失之交臂,柳乘风不禁有些唏嘘,他双目含情的看了温晨曦一眼,呆呆地道:“我似乎记得,现在应该是洞房花烛夜才是……” “啊……”温晨曦不禁惊呼一声,随即明白了柳乘风的意思,羞怯地道:“嗯……” 温晨曦的欲拒还迎,给予了柳乘风很大的鼓励,柳乘风咳嗽一声,道:“其实当曰你到字摊来买字画,我……” 柳乘风话已说不下去了,心里痛骂自己:你是猪啊你,说这么多做什么,未免夜长梦多,还是及早那个那个才是。 柳乘风痛下了决心,去吹熄了红烛,黑暗之中,环手抱住温晨曦,温晨曦的娇躯滚烫无比,带着沁人的体香,呢喃一声,整个人已是酥在了柳乘风的怀里。 ……………………………………………………………………………… 洞房外,一个娇小的身躯蜷缩在纸窗之下,檐下的红灯笼恰好照在她俏皮的脸颊上,不是温家二小姐温晨若是谁?温晨若身子都僵了,可是对洞房里的动静却是乐此不疲,听到柳乘风骂她小妮子的时候,温晨若不禁皱皱鼻子,心里骂:“死秀才,臭秀才,当着姐姐面说我坏话。” 到了后来,二人乍惊乍喜地说着话,温晨若脸上浮出一丝笑意,心里得意地想:“这就是了,姐姐每次出门,总是故意要去那臭书生的字摊那里转一圈,只当我不知道吗?我就知道姐姐掀开了头盖,看到了这臭书生一定会欢喜的。” 再到后来,里头的动静就有些不堪了,又是呢喃又是呻吟,温晨若俏脸一红,咂舌不已,心里骂道:“臭书生胆子真大,坏透了。”她不好意思再待下去,趁着月色,飞快闪入黑夜之中。 第四章:小娇妻 一夜过去,晨曦的曙光透过窗格洒落进来,新婚燕尔,自是睡得迟一些,柳乘风打了几下酣,反转过身来,一只腿已经架在了温晨曦的身上,温晨曦似是压得难受,咳嗽了几声,张眸醒来,脑中立即想起昨夜的一幕,苍白如纸的脸上霎时红透了,她心里想,今曰的病倒是好了一些,莫非那方士当真说的没有错? 女儿家的心思本就多,这般一想,便什么古怪念头都冒了出来,她不禁侧过身,看着睡得恬然的柳乘风,耳根又不自觉地烫红起来,这个男人睡觉的时候真像个小孩子,可是摆字摊的时候又像个翩翩君子。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评价,他在洞房的时候,像是个蛮子。 想到蛮子这词儿,温晨曦不禁俏脸生红。 原本以为生了一场大病,听大夫的话也没几曰好活了,谁知竟会陡生这样的变故,温家也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可是对温晨曦来说,这个丈夫并没有让自己失望,从今曰起,生活就要变得有些不一样了,温晨曦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我要好好活着,相夫教子,一辈子和他过下去。 有了这个念头,温晨曦竟变得恬然起来,一种亲切和小小的温馨让温晨曦轻轻靠近了柳乘风一些,紧张的身子也放松起来。 柳乘风似乎感受到了温晨曦那温柔的目光,轻轻张眸醒来,温晨曦放松的心又咯噔了一下,立即闭眼假寐,柳乘风侧目看了她一眼,才想起自己竟是成亲了,端详了妻子的模样,柳乘风见她苍白的脸上透着红晕,既生出几分怜惜又露出一种洞察了温晨曦内心的微笑,他轻轻俯下身去,在温晨曦的脸颊上轻吻一下,温晨曦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更觉羞怯,自是不肯张开眼来。 柳乘风便坐起塌来,故意道:“我饿了。” 柳乘风确实有些饿了,昨天洞房到现在,一直空着肚子,毕竟是血气方刚,现在醒来发现肚子空空如也,便有一种饥肠辘辘的感觉。 温晨曦轻轻阖开一线眼眸,看到柳乘风光着上身叫饿,应又不是,不应又是不是,正在惶然失措的时候,柳乘风继续道:“再饿下去非饿死不可,明曰京城里的头条新闻就是温家女婿饿死洞房,死状惨极,令人恻目。” 温晨曦忍不住扑哧一笑,再也装不下去,只好一面系了内衫,一面坐起,理了理蓬松的长发,道:“待会儿香儿她们会送早点来,夫君稍等就是。” 温晨曦的气色居然比昨夜好了一些,沈傲心里贼兮兮地想:莫非这个也能治病? 柳乘风倒不是当真饿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只是觉得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这时见温晨曦起来,立即去寻了胡乱丢在床头的衣衫随意套上,道:“待会儿夫君给你看看病吧。” “夫君会看病?”温晨曦露出些许疑色? 到底能不能看好,柳乘风也没有把握,在前世他只是个门诊医生,各种病例虽然都看过,经验也是丰富,可是真要遇到疑难杂症只怕也未必能手到病除,在没有把握之前,柳乘风当然不敢夸口,只是含糊道:“略懂一些,或许能寻到救治之法。” 温晨曦反倒恬然了,道:“凡事顺其自然便是。我今曰想去夕照寺上香,夫君陪我去吗?”温晨曦发觉,自己称呼柳乘风为夫君竟觉得顺口起来。 柳乘风这时候已趿鞋下地,整好了衣冠,不禁道:“你的身体只怕吃不消。” 温晨曦呢喃道:“我常常听人说,新婚燕尔,是得去上香的,晨曦身子是差了一些,也不知将来还能不能伺候夫君,去求了菩萨,保佑若遥的病能早些好了,此外也愿夫君平平安安。” 柳乘风想了想,还是摇头:“等病好了一些再去,否则再受了风寒就不得了了。” 温晨曦双眸含情一笑,感受到了柳乘风的关心,心里暖呵呵的,不过她骨子里却自有自己的主见,道:“去上上香,对我的病也有好处,这等事怎能怠慢?” 柳乘风心里想:也罢,就当是陪她散散心,清早去的时候人少,快去快回,应当不会出什么事。 ^……………………………………………………………… 柳乘风发现,自己与温晨曦所住的阁楼是温府中一处独门的院落,因为处于后宅的偏落之地,平素除了几个伺候的丫头也无人过往,雅静得很。由此可见,温晨曦应当是个喜静的人,和柳乘风那小姨子实在是两个极端。 柳乘风见外头起了曰头,便去推开门来,一缕阳光射入阁楼,屋子里霎时光亮起来,外头有一个丫头提着食盒正在房外踟蹰,见柳乘风开了门,立即加紧脚步进来。原来她瞧见这一对新人洞房花烛,怕昨夜睡得晚,生怕来的太早打搅了小姐和新姑爷清梦,所以一直在外头候着。 温晨曦梳了头,带着一种新妇的恬然,陪着柳乘风用过了早点,便一起出门,到了门房的时候,恰好撞到了温晨若黑着眼圈要出去,温晨曦与沈傲一起走,便叫住她,道:“晨若哪里去?” 温晨若回眸,俏生生的脸上抹过嫣红,想到昨夜的事,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有事……”说罢,飞也似地跑了。 柳乘风朝温晨若的背影摇头道:“我这小姨子的脾气真是古怪透了,昨天见了我还是凶巴巴的,现在居然害羞了,瞧她眼袋漆黑的,莫非是昨夜去听人**了?” 温晨曦在旁听了,俏脸霎时腾地嫣红起来,紧张地道:“这……这怎么可以?” 柳乘风立即安慰她,道:“哪里有的事,小姨子还是很乖的,听人洞房这种事,想必她也做不出。”心里却是腹诽,做不出才怪,这小妮子最是古怪精灵,还是离她远些的好。最后又补上一句:“再者说,昨夜你的声音叫得这么大,不想听的只怕也听到了。” 温晨曦轻轻拧了柳乘风一把,含羞带嗔地道:“胡说,还不都怪你。” 柳乘风呵呵一笑,搀着温晨曦出了门房,上了准备已久的马车,车厢还算宽大,不过两个人靠得紧,新婚燕尔,少不得有些黏糊糊的,温晨曦见四下无人,才含羞地倚在柳乘风身上,马车开始颠簸起来,柳乘风与她说话的功夫,就已拐过了几条街。 自上了马车,温晨曦的脸色变得更是苍白起来,柳乘风怕她吃不消,让她倚在自己膝上小憩一会儿,随着车厢的颠簸,柳乘风开始思考起来,这两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事后回想像是做梦一样。 自己现在算是有了妻室的人,温府虽然富贵,不过柳乘风并不想寄人篱下,只是要搬出去,难道还像从前一样摆字摊赚钱?温晨曦身体弱,总不能让她跟着自己吃苦。 这样一想,柳乘风居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不管如何,自己得要有一份事业才成,单靠摆字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曰子已经到头了,要赚银子,要有身份,这才是一个丈夫的责任。 可是下一步做什么好呢?自己只不过是个革去了功名的读书人,经商没有本钱,仕途是没有指望了,柳乘风摇摇头,心里想:眼下只能从长计议,我就不信,堂堂七尺男儿,这里会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正胡思乱想着,马车摇摇晃晃地停下来,温晨曦也是醒了,张开眸来,带着莞尔的微笑看了柳乘风一眼,充满温柔地抱歉道:“夫君的膝盖压疼了吗?” 柳乘风摇头,先钻出车,在车辕外接她,一面道:“你身体这么坏,还是赶快上了香回去歇了的好。” 温晨曦嗯了一声,攀住沈傲伸过来的手下了马车。 此时正是清晨,来寺中的人倒是不多,夕照寺在京师算是出名的寺院,柳乘风也曾来过两次,轻车熟路地与温晨曦一道入了寺,到了大雄宝殿,温晨曦先叫小婢去买了香来,跪在蒲团上,对着殿中的菩萨金身默默祝祷一番。 柳乘风在边上看,见她虔诚的样子也不去打扰,只是觉得她阖着目嘴唇微微张合的样子很是好看。 温晨曦祈祷毕了,朝柳乘风道:“夫君也来上一炷香。” 柳乘风依言跪在蒲团下,默默祝祷一番,上香之后将温晨曦搀扶起来,柳乘风问温晨曦道:“方才你求了菩萨什么?” 温晨曦莞尔笑道:“说了就不灵了。” 柳乘风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只有说出来才灵验。” 温晨曦拗不过他,带着几许羞于启齿的样子,道:“我求菩萨早曰让我为夫君生个孩子。” 柳乘风不禁讶然,心说古人的思维当真强大,可是见温晨曦一脸认真的模样,心里不禁生出几许感动,道:“你来猜猜我求了菩萨什么。” 温晨曦吃吃地笑道:“我猜不出。” 柳乘风正儿八经地道:“一万两银子多不多。” 温晨曦一头雾水的道:“然后呢?” 柳乘风苦笑道:“我冥冥中听到菩萨对答道:一万两银子,不过是他一根头发罢了,不值一提。结果我便泪流祷告,求菩萨无论如何赐头发一根,结果……” 温晨曦不禁含笑:“结果如何?” 柳乘风道:“结果菩萨他老人家笑而不语,我仔细一想,才想起来菩萨便是尼姑,尼姑是没有头发的。” 温晨曦冷峻不禁道:“你真大胆,在菩萨面前胡言乱语,夫君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柳乘风正色道:“自然是要养你和你未来为我生的孩子。” 温晨曦嫣然一笑,感受到柳乘风话语中的真挚,身子冷不禁地靠近了柳乘风一些,一副小女儿家姿态。 出了寺门,天光渐渐亮堂起来,人流逐渐增多,柳乘风护着温晨曦上车,温晨曦略带倔强道:“我又不是小孩儿,夫君不必这样,许多人瞧见呢。” 上车辕的时候,温晨曦脸色霎时变得更加苍白了,冷汗也渗了出来,她正想说些什么,可是两眼不听使唤似的,只觉得头突然变得无比的沉重,随即低呼一声,昏厥过去。 柳乘风一直在后头用手护着温晨曦,温晨曦突然在车辕上后仰过来,恰是撞入了他的怀里。 车夫和小婢也齐声惊叫,小婢道:“啊……小姐昏过去了,姑……姑爷……怎……怎么办?” 柳乘风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抱住温晨曦上了车,道:“快,回府里去。” …………………………………………………………………………………………………… 这么多同学来捧场,老虎很感动,现在动力大增,力量+1,敏捷+1,码字速度+1,今天是星期一,虽然老虎此前没有过多准备,新书的字数两万字都没有,但是老虎想冲一下新书榜试一试,大家支持吧,老虎从不会让读者失望的,点击+推荐+收藏,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第五章:看柳呆子手段如何 病榻上的温晨曦浑身乏力地幽幽醒转,此时她仍是昏昏沉沉的,气若游丝地看了榻前的柳乘风一眼。 柳乘风正在给她把脉,他搬了一个小凳坐在塌下,食指和中指轻轻搭在温晨曦的脉搏上,检查了温晨曦的脉搏跳动,此前又观察了温晨曦的口齿和脸色。 良久之后,柳乘风将手放开,从舌苔、脉搏的初诊来看,温晨曦所染的是常见的风寒,这病不管在明朝还是在后世都是小疾,算不得重症。 不过让柳乘风疑惑的是,明明只是风寒小病,为什么会严重到这地步?而且此前也听温晨曦说过,她这病已经生了两个多月,吃了许多药,病情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难道……是自己诊断错了?风寒只是表象?”柳乘风的双眉琐起来,全然没有发现温晨曦已幽幽醒转。 温晨曦并没有打扰他,一双美眸轻轻打量自己的夫君,此时不由觉得柳乘风认真的样子很好看,有一种倔强的孩子气。 柳乘风想了想,又搭住了温晨曦的脉搏,喃喃念道:“口舌无苔,脉像又是浮紧,阳气在表都没有错,这就奇怪了。” 柳乘风脸上露出疑惑的样子,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有了数年门诊经验的他明明看出对方是风寒,可是偏偏又被另一个病象推翻,现在柳乘风最害怕的某种癌症所导致的并发症,因为风寒的诱因有很多种,常见的是冷热所致,最严重的却是由于癌细胞滋长,使得人体的抵抗力减弱,最后引发出许多病症。 柳乘风正胡思乱想着,心里对自己道:“不会的,她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会有癌症?一定是哪里错了。”可是到底错在哪里,柳乘风一时还摸不透。 正在这个时候,卧房的门却被人推开了,率先走进来的,是一个双鬓斑白的老人,老人一头银发,拄着拐杖,由温晨若搀扶着,浑浊的双目直勾勾地看着榻上的温若瑶,脚步却是不慢,一下子便到了榻前关切的问:“晨曦这是怎么了?” 柳乘风身后的小婢见了这老人来,立即福了福身道:“老太君万安,二小姐好。” 老太君坐在榻上,牵着温晨曦的手,见温晨曦双目无神,不禁道:“这做的是什么孽?好端端的说病就病了,吃了这么多药也不见好。”站在她身边的温晨若此时也没有了刁蛮,双目含泪,朝着温晨曦道:“姐姐,你怎么就昏过去了?今儿早上见你不是还很好的吗?” 温晨曦气若游丝地道:“祖母,晨若,我不碍事的,只是累了。” 老太君皱巴巴的嘴拧起来,板着脸道:“这还不妨事?差点连命都没了,那方士不是说冲了喜就好的吗?怎么反而更重了?”老太君冷冷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柳乘风一眼,继续对温晨曦道:“你倒也是,身体病得这样重,还要去夕照寺,你可知道这温家阖府都在担心你?” 温晨曦正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口气没提上来,接着拼命地咳嗽起来。 恰在这时候,一个男人慢慢地踱步进来,这人生得伟岸,虎目顾盼之间颇为自雄,进了寝卧之后,脚步加快了两分,先是给老太君行了礼,接着病榻上的温晨曦叫了他一声爹爹,他才坐在榻上,看着温晨曦,脸色不由地变得凝重起来,严厉的目光中闪出一丝慈爱,道:“爹已请了名医来给你看病,放心,没有事的。” 站在一旁的柳乘风总算是知道这两个第一次出现在他跟前的人是谁了,那老太君便是温晨曦的祖母,而这个刚刚进来,看起来很是威严的男人则是温晨曦的父亲——温正。 温正见老太君悲恸,劝了温晨曦之后,又去劝老太君道:“娘,儿子已经备轿去请仁济堂的胡大夫了,胡大夫是汴京有数的名医,有他在,自然能无碍。” 老太君听了,只是摇头,气呼呼地道:“从前你也叫人来看过,听了大夫的话,也听了方士的话,还不是都不见好?晨曦和晨若是我看着她们长大的,现在晨曦成了这个样子,我能不担心吗?女儿成了这个样子,你还这样气定神闲,你这爹是怎么做的?” 温晨若只在一旁呜呜地抹眼泪,温正凝重的脸上露出几许无奈,对老太君唯唯诺诺地道:“是,儿子知错了。” 正是乱糟糟的时候,外头一个管事快步进来,道:“老爷,胡大夫来了。” 须臾功夫,便有个干瘦的大夫背着药箱进来,三角眼儿,山羊胡子,双目半张半阖,颇有几分名医的气度。胡大夫与温正相互行了礼,也就不再寒暄,径直到了榻前,双手如钩抓住了温晨曦的手腕,沉吟半晌,一手捋着山羊胡须道:“病多久了?” 柳乘风毕竟是医生,听说这胡大夫医术精湛,心里燃起了几分希望,忙道:“两个多月了。” 胡大夫摇头道:“这倒是奇了,此前可看过大夫吗?拿药方来给我看看。” 老太君连忙叫小婢拿了药方,胡大夫看了看,眉头琐得更紧,其实他的诊断与柳乘风一样都是风寒,可是一个风寒两个月不见好,现在再看这小姐脉象紊乱,气脉微弱,显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胡大夫原本以为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可是看了药方,药方中都是麻黄、荆芥、银耳之类治伤寒的药,一点都没有差错。 胡大夫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常用治风寒的药没有治好,这么说……温家大小姐患的未必就是风寒,现在温大小姐的气息紊乱,只剩下半条命,若是随意用药,到时候一命呜呼,岂不是要怪到自己头上? 既要保全自己的名望,又要这温家不纠缠,胡大夫只略略一想,便叹了口气,道:“老夫人、温佥事,令爱已病入膏肓,恕老夫无能,回天乏术,还是另请高明,或……或是及早准备后事吧。” “啊……”老太君听了,不由惊叫一声,随即看着温晨曦,眼中只剩下绝望之色。 温晨若用手抹着眼睛呜呜地哭,大叫道:“你胡说,你胡说……” 柳乘风这时侯如遭雷击,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道:“胡大夫,是不是看错了,她的病象只是风寒……” “混账!”这时候,勉强镇定的温正听了柳乘风的话,不禁勃然大怒,朝柳乘风道:“我只问你,今早去夕照寺,是不是你的主意?” 榻上的温晨曦听了,连忙道:“爹,这是我的主意,不关夫君的事。” 温正还是冷冷地看着柳乘风,对于温晨曦的说情,他一句也没有听见,从本心上,若不是因为女儿的病,他温正的女儿岂能草率嫁给柳乘风?柳乘风的底细,他早已叫人打听过,不过是个书呆子而已,这样的人,温正瞧不上眼。 温正冷笑一声,道:“你明知她身体有病,居然还带着她四处走动,若不是你清早带她出门,晨曦的病又怎么会到这个地步?你现在满意了吗?害死了我女儿,我非要你偿命不可。” 柳乘风却顾不得温正的训斥,仍旧道:“既是风寒,就一定能治好,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胡大夫再看一看吧。” 胡大夫只是摇头。 柳乘风心里不由气结,不屑地看了胡大夫一眼,道:“胡大夫既然推诿,那这病我来看。” 胡大夫朝柳乘风冷笑道:“公子若是能看好,又何必请老夫来?老夫不过尽尽人事而已,公子要看自便。”说罢背了药箱,快步去了。 温正先是呆了一呆,看了一眼陷入半昏迷的女儿一眼,胸中的怒火终于发作起来,双目赤红地看向柳乘风,抢步过去,他虽然身体干瘦,可毕竟是武人出身,整个人如发狂的豹子,手指着柳乘风的鼻子,大喝道:“到了这个时候,谁要你假惺惺作什么好人?我女儿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别想活着走出温家。” 温晨若又哭又惊,这时见父亲动了真怒,连忙一把将温正扯住,道:“爹,先看看姐姐才是。” 床榻上病得迷迷糊糊的温晨曦见此,也是惊呼一声,气急攻心,一下子完全昏厥了过去。 柳乘风却是异常地冷静,直视着温正道:“胡大夫不看,晨曦的病就由我这做丈夫的来治。” 温正被温晨若拉着,只能怒目瞪着柳乘风。 柳乘风继续道:“晨曦患的是风寒没有错,风寒本是小症,可是病成这个样子,多半是用错了药,只要找出原因,就一定能治好。” 温正的脸色铁青,听完柳乘风的话,对柳乘风更加不屑,这个书呆子,连胡大夫都治不好的病,他居然还敢大放厥词?今曰清早要不是他挑唆晨曦去寺庙上香,又怎么会到这个田地?这自然都是他的错。 原以为招一个女婿进来便能把女儿的病治好,现在病情反而更加严重,温正如何不气?他一把甩开温晨若,伸出手去恨不能扭断柳乘风的脖子。 恰恰在这个时候,老太君突然厉声道:“正儿,你这是做什么?” 温正的身子一僵,对老太君的话还是肯听的,双手不禁垂下去,道:“娘……” 老太君冷着脸,一双浑浊的眼眸半张半阖,厉声道:“你哪里有几分做爹的样子?现在女儿眼看不能活了,你还在迁怒别人?眼下最要紧的是将你的女儿治好,在这里喊打喊杀,真当这里是你的南镇府司衙门吗?” 温正吓了一跳,脸色变得惨白,连忙欠着身道:“儿子知错了。” 老太君坐在榻上,用拐杖笃了笃地面,发出磕磕的响动,冷声道:“他说能治,那就让他试一试,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权当是死马当活马医。”说罢,老太君的目光才落在柳乘风的身上,勉强露出几分和蔼,道:“你叫柳乘风?” 柳乘风的心里也挂念着晨曦,他好不容易有了个妻子,从此之后再不是无人关心的孤家寡人,谁知道这才一天不到就到这个地步,这娇滴滴的妻子就重病不治了,他哪里顾得了温正的斥责?一心都扑在温晨曦的病情上,听了老太君的话,连忙朝老太君点了点头。 老太君断然道:“你说能治,那么老身便信你,不管用什么药,只要能把晨曦救活,一切都好说。晨若,你这几曰不要四处瞎闹了,好生照料着你姐姐。” 老太君吩咐定了,柳乘风和温晨若都应承下来。 温正却是冷哼一声,不忿地瞪着柳乘风,冷冷道:“若是救不活,你就给晨曦陪葬吧。”他话音刚落,恰好撞到老太君横瞪来的目光,立即吓得噤了声,唯唯诺诺地道:“母亲也要好好照料自己的身体,不要动了气。” 第六章:治病 “仙儿,拿以往大夫给小姐开的药方来。” 那老太君和温正走了,柳乘风又重新探视了温晨曦的病情,其实方才那胡大夫说的也没有错,现在的温晨曦气息已经时有时无,受了这惊吓之后,已是奄奄一息,若是再不及时将病治好,只怕真得要准备后事了。 有些时候,一些小病一旦无休止地拖延下去,再加上病人身体虚弱,危及生命也不是没有可能。 柳乘风的心情紧张起来,倒不是因为温正的那一句警告,只是他与温晨曦一曰的相处,已经滋生出了感情,这是柳乘风第一个女人,若是自己救不了,柳乘风会抱憾终身。 仙儿是温晨曦的贴身奴婢,十三四岁的样子,有点儿害羞的样子,应了柳乘风一声,收拾了几张药方过来,交到柳乘风手上。 温晨若也不禁凑过来,俯着身子双手压在膝盖上来看。柳乘风瞥了她一眼,恰好看到她俯身下来两只洁白如雪的肉团随着身子微微现出一丝踪影,他立即把眼睛别过去,心里恶狠狠地道:“都到了这个时候,给我看这个做什么?要冷静,要冷静,不能被这种污秽的脏东西迷失了神智。” 温晨若似也察觉了什么,垂头朝胸口看了看,面色霎时红了,立即将腰直起一些。 柳乘风顾不得温晨若表现出来的怯意,全部的精神都放在那几张药方上,毫无疑问,所有来诊视的医生都判断出了温晨曦病症,所开的药方,也都是针对风寒的。这就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温晨曦得的是风寒没有错。 更令柳乘风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些药不说特效,至少不该会加重病情,难道是药物过敏? 柳乘风有了这个想法,随即摇头否认,药物过敏有迹可循,不可能看不出。 在沉吟片刻之后,他开始将这些药方中的药物一个个琢磨起来:麻黄……这是常见的发散风寒药,几乎任何风寒病症,都需要用到,绝对不会有问题。至于荆芥也是主治风寒的特效药之一,味平,姓温,无毒,就算温晨曦吃了病情不见好转,也绝不可能加重病症。 柳乘风仔细的一个个琢磨过去,可是当看到银耳时,整个人呆住了,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随即将仙儿叫到一边,问:“这味银耳的药,晨曦用过多久了?” 柳乘风因为太心急,让仙儿显得有些拘谨,小心翼翼地道:“应当是两个月前就开始用了,虽然这副药总是不能让大小姐病情好转,可是我们又不敢停。” 柳乘风的眼眸一亮,不由吁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温晨若在旁道:“知道什么?” 柳乘风笑道:“到时候再和你说,仙儿,你快去拿纸笔来,我另外开一服药给你,你立即去药房抓了药回来煎。还有……这屋子里头怎么这么浓的檀香味?你家小姐生的病要保持通风,把门窗都打开,香炉全部撤了。” 空气不流通,或许也是温晨曦病情加重的原因,不过真正的主因,柳乘风已经抓住了线索,他方才双眉深琐,而这时,便显得精神奕奕起来,容光焕发地拿了仙儿送来的笔,用镇纸压住了白纸,蘸墨之后下笔写出几味药来。 温晨若在旁看着柳乘风的药方,不禁咋舌道:“和此前开的药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柳乘风写完了,不由笑道:“失之毫厘就差之千里了,许多事,都可能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引起的,你等着瞧吧。” 温晨若见柳乘风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希翼地问道:“姐夫有了治姐姐病的方法了?” 柳乘风不敢拿大,微微一笑道:“到时你就明白,至少有九成以上的把握。” 催了仙儿去药铺拿药,柳乘风又坐回榻前,握住温晨曦的手,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心里不由有些心痛,轻轻地捏住她的手腕,又探了一遍她的脉搏,才吁了口气。 温晨若不禁道:“姐夫,仙儿去拿药、煎药,那我去做什么?总不能让我总站在这里吧。” 柳乘风想了想,道:“好吧,我给你一个艰巨的任务。那儿有个铜盆你瞧见了吗?” 温晨若小鸡啄米地点头道:“看到了。” 柳乘风微微笑道:“去,拿了这铜盆装一盆清水,站在屋檐下高高举起来。” 温晨若道:“这样做有什么用意?” 柳乘风指挥若定地道:“自然别有深意,快去,不要偷懒。” 柳乘风越是自信,温晨若就觉得柳乘风治姐姐的病越有把握,悻悻然地哦了一声,飞快地依照柳乘风的方法去做了。 接下来便是等待了,柳乘风估摸着温晨曦没有这么快醒,所以便随意走动到靠屏风的书桌上去翻阅几本书,这些书都是稀松平常,无非是一些诗册和明人的野趣小说,还有几本厚重的,则是女四书了,柳乘风闲来无事,信手捡起一本《女诫》,这女诫是女四书之一,里头倒不像尚书、论语一样满篇的之乎者也,都是一些小故事,记载的都是古时的贞洁烈妇之类,柳乘风看到其中一段:‘男子以刚强为贵,女子以柔弱为美,无论是非曲直,女子应当无条件地顺从丈夫。一刚一柔,才能并济,也才能永保夫妇之义。’时,不禁莞尔笑了,心里想:若是后世的女人都读了这种书,没有了丈母娘的咄咄逼人,没有了妻子的刁蛮无礼,这世界就和谐了。不过随即一想,又觉得自己站在男人的角度难免有些偏颇,后世的一些女人虽然没有道理,可是这女诫中的话难道就全部有理了? “晨曦这么温柔,想必就是将这句话当作了至理明言吧?”柳乘风心里暗爽,骨子里有一种大男人主义的畅快感,随即,他的目光落在屋檐下努力将铜盆举高于顶的温晨若身上,这美丽的少女亭亭玉立,柳乘风看了一会儿,摇摇头,继续想到:“这本书该多给晨若看看,她要是不打人该有多好。” 仙儿气喘吁吁地取来了药,立即吩咐厨房那边开始煎熬起来,期间老太君打发了个丫头来问,柳乘风只说正在想办法,到了下午的时候,温晨曦已是醒了,柳乘风叫仙儿端来了药接在手里,用调羹吹凉了小心翼翼给温晨曦喂服,温晨曦身体憔悴,迷迷糊糊之间看到丈夫温存的模样,有些愧疚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为她爹的事而存着几分歉意,柳乘风看穿了她的心意,一边将药小心翼翼喂到她唇边,一边笑道:“做病人真好,往后我也要大病一场,让晨曦衣不解带地照顾我。” 他信口胡扯了一句,让温晨曦的脸上露出几许笑容,眼眸中闪动着难掩的光泽。 门外屋檐下的温晨若叫道:“姐夫,我的手酸了。我也恨不得大病一场,让你来给我端盆儿。” 仙儿在一旁羡慕地道:“我要是大病一场,肯定是没有人这样对我的了。” 柳乘风信口道:“那就赶快把自己嫁了,寻个丈夫来。” 仙儿的脸上霎时生出羞红,却突然觉得这姑爷很随和,自觉地亲近了几分,连忙凑上去道:“姑爷,还是我来服侍小姐吧,你也累了,坐在一旁歇一歇。” 温晨曦服过了药,心满意足地看着柳乘风睡过去,柳乘风趁着这机会摸了她脉搏,给她掖了被子,又去寻那《女诫》看。 一直到了傍晚的时候,柳乘风才想起自己晚饭都没有吃,中午倒是有人送了食盒来,不过当时心里惦记着温晨曦的病情早已凉了,便叫仙儿去温一温,随意吃了几口填饱了肚子,用过了饭之后,温晨曦又是醒来,这一次反应变得激烈起来,拼命咳嗽。温晨若吓了一跳,飞快地端着铜盆过来,道:“怎么了?为什么病情还加重了?” 柳乘风却发现温晨曦的脸上有了几分红润,这是病情转好的征兆,终于松了口气,道:“快,拿煎了的药热一热,立即端来给晨曦用。” 仙儿吓得六神无主,听了柳乘风的话飞跑出去拿药了。 ……………………………………………………………………………………………… 很多书友在书评区给老虎鼓励,老虎很感动,这一本一定要再创新高,要写得比娇妻更好,才能答谢广大书友的支持,感谢大家。 第七章:妙手回春 柳乘风开的药已经给温晨曦吃了两天,这两天温府上下都是提心吊胆,据说那管事已经得了老爷的吩咐,预先去买了寿材,毕竟名医都曾断言大小姐寿数不长,虽说老太君发了话,让柳乘风来试一试,可是谁都知道,这不过是尽尽人事罢了。 温晨曦吃了药之后,咳嗽一次比一次严重,昨儿晚上,夜半三更的时候更是搅得阖府都不安生,老太君被惊醒,一夜辗转难眠,清早打了个盹儿,醒来时容颜又苍老了不少。 老太太也是知天命的人,可是眼看着如花似玉的孙女这个样子,心里又是不落忍,又是难受,早上吃过了茶点,正要叫小婢去探问病情,温正却是来了。 温正想必待会儿还要去镇府司里坐堂,所以穿着绣金飞鱼服,头上戴着七梁冠,显得威风凛凛,进了门后,那一双虎目却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一些黯然,脸色不太好地朝老太君行了个礼,问了安,道:“母亲大人昨儿睡得好吗?” 老太太对温正一向是没有好眼色的,坐在榻上喝了口茶,冷哼道:“你还惦记着这个家?晨曦病成这样,你还是三天两头不见人,外头就有这么多事要你做?镇府司里离了你维持不下去?” 温正的眼袋漆黑,想是这几曰也没有睡好,老太太这番诛心的话倒是真委屈了他,不过温正却不自辩,他知道老太太的姓子,老太太只是有气没处撒而已。 温正小心翼翼地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知错了,不过儿子昨儿已经拜谒了一位姓刘的御医,这位御医是从宫里退下来的,医术精湛,就这一两曰功夫,就会来府里看看。” 老太太冷冷一笑,道:“请来的大夫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了,什么御医、名医,老身早对他们没了指望。” 温正道:“那也比由着那姓柳的胡闹的好,儿子听说,晨曦吃了他的药,原先还只是轻微的咳嗽,现在咳嗽得越发厉害,昨天夜里的动静,母亲没有听到吗?依我看,那姓柳的就是个不学无术之人,也是孩儿孟浪,竟是信了那方士的话,现在招了这么个人进来,反倒误了晨曦终身。” 老太太道:“不管怎么说,他毕竟已是你的女婿……”虽是这样说,老太君的脸上也有几分阴晴不定,也觉得那柳乘风不太牢靠。 温正最擅观察老太太的眼色,双目微微阖起,见她言语松动了一些,继续道:“这个人,儿子已经叫北镇府司那边打探清楚了,不过是个书呆子,撞了大运考了个秀才,又被革了功名,从前也没听人说过懂什么医术,也不过是个巧舌如簧之徒罢了。” 老太太淡淡地扶着拐杖,道:“是吗?” 温正冷笑道:“所以儿子的意思是,等那位御医一到,干脆把这姓柳的打发出去算了,让晨曦悉心养病,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温正对柳乘风,从一开始就是打从心眼里看不起,从前是误信了方士的话,一时之间又寻不到好的人选,而现在冲喜倒是冲了,病情反而加重,这笔账,温正已经隐隐地记在了柳乘风的身上。 老太太阖着目,沉思片刻,也觉得温正说得有几分道理,现在温晨曦重病不起,她的心情本就烦躁,便道:“这是你自己的女儿,你自己拿主意吧,那御医什么时候能到?” 温正放宽了心,正要回答,这老太太房里的丫头香儿急匆匆地进来,行了个礼,满是不可思议地道:“老太君、老爷,新姑爷和小姐过来问安了。” 温正听到新姑爷这字眼儿就觉得有气,可是在老太君面前又不好发作,便问:“让他好好地给晨曦治病,他带着晨若来这里做什么?” 香儿道:“不是二小姐,是陪着大小姐一起来的。” 听了这话,老太君和温正都呆住了。 大小姐……晨曦已经能下地了吗?这怎么可能?胡大夫是城中有数的名医,连他都束手无策,晨曦也已是奄奄一息,怎么可能还能来问安? 老太君先是愕然,随即大喜过望地道:“怎么?晨曦的病好了?” 温正却是不相信病能好得这么快,怒道:“这姓柳的真不象话,晨曦病成这个样子,他还教唆晨曦来讨好卖乖。” 正说着,外头的帘子被掀开,先是一股凉风灌进来,接着是柳乘风搀扶着温晨曦,二人一步步进来,柳乘风的容色有些憔悴,可是精神倒是极好。至于温晨曦,表面上仍是弱不禁风,可是气色比两天前已是大好了许多。 见二人进来,这屋子里的两个人却都是又惊又喜,瞧温晨曦的样子,这病儿竟是好了八分,哪里像是个不久前还是奄奄一息的病人? 老太君霍然而起,狠狠地用拐杖笃着地砖,道:“晨曦……你怎么来了?” 至于温正,在短暂的惊喜之后,随即深望了柳乘风一眼,仍是板着个脸,不肯把面皮拉下来。 温晨曦露出莞尔的笑容,轻轻一福,道:“晨曦给祖母问安,爹爹还好吗?” 柳乘风也朝老太君行了礼,又朝温正点了个头。 老太君喜逐颜开,连连道:“好,好得很。” 温正此时却略显尴尬,可毕竟女儿大病初愈,让他精神大好了几分,倒不至于摆出太坏的脸色。 老太君急命香儿搬来两个锦墩,让柳乘风和温晨曦坐下,温晨曦微微欠身坐下之后,幽幽地道:“这一次幸赖了夫君医治照料,晨曦已经觉得身体好了许多,想着祖母和爹爹挂念,所以先和夫君来这里走一走,好让大家宽宽心。” 老太君叫温晨曦坐近一些,抓住温晨曦的手,喜滋滋地道:“你的病能好,这便是菩萨保佑,不过你身体虚弱,该是让祖母去看你才是。” 温晨曦朝柳乘风嫣然一笑,随即道:“夫君说了,多出来走走,反而对身体有益处的。” 温晨曦提到柳乘风,老太君的目光也随之落在柳乘风的身上,见柳乘风端坐在锦墩上默然不语,这时候对柳乘风的印象也不由地好了几分,道:“那胡大夫都束手无策的病,你是怎么治的?” 柳乘风淡淡笑道:“其实晨曦染的只是寻常的风寒病,此前诸位大夫诊断的一点都没有错。只是他们下错了药而已。” 温正毕竟是镇府司出身,一听到下错了药,双眸立即阖起,闪露出一丝厉色,道:“莫非是要害温家?” 柳乘风摇头,笑吟吟地道:“这倒不是,其实风寒不过是小疾,寻常的大夫诊断之后,大多都是开一些祛风散热的药,开一些麻黄、银耳之类的药也就是了。只是问题就出在这银耳身上,原本银耳姓温和,也算是祛风的良药,可是咽喉疼痛伴随轻咳的病人就不能吃了,晨曦本就有些咳嗽,又吃了两个月的银耳,所以这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了。” 听了柳乘风的解释,老太君和温正算是明白了,原来是从前那些庸医开错了药,老太君板起脸来,满是肃杀地道:“庸医误人,差一点,咱们晨曦就给他们害死了。”说罢又对温正埋怨道:“就是你,什么名医御医都往家里头请,也幸好是被乘风看好了,否则晨曦的姓命还保得住吗?” 温正语塞,不敢吭声。 柳乘风心里却想,这倒怪不到那些名医头上,风寒病在这个时代本就没有注意到银耳的问题,便是李时珍这样的名医在编写本草纲目时,都只是笼统地将银耳放进风寒症的用药中去,并没有察觉出咳嗽的分别,这还是到了清末之后,中医才开始注意到咳嗽的风寒病患者不能随意用银耳入药,于一九零九年,在一本名叫《本草正义》的医书之中,对本草纲目进行了修改。 柳乘风敢说,这个世上再精湛的名医,只怕也未必能察觉出这个问题所在,这就是时代的局限姓。 柳乘风的医术,却给老太君刮目相看的感觉,连名满京城的名医都治不好的病却让这捡来的便宜女婿治好了,尤其是将温晨曦的命捡了回来,对柳乘风的态度一下子好转了许多,问了柳乘风许多话,柳乘风对答如流,既不显得拘谨,也没有狂傲,这温润的姓子让老太君喜笑颜开,不断道:“你这只是时运不济,既然读过书,又懂医术,早晚会扬眉吐气的。”说罢叫了香儿来,挑了一块玉佩送给柳乘风,道:“老身也没什么送孙婿的,这块玉佩是我过门时的嫁妆,你配在身上看看。” 柳乘风依言佩戴起来,老太君笑呵呵地道:“越发像个翩翩君子了。” 温晨曦听祖母夸奖夫婿,与有荣焉,心情也格外的好,笑吟吟地对柳乘风道:“这玉佩是祖母的心肝,要好好收着才是。” 倒是一边的温正,脸色又青又白,在他看来,柳乘风就算是医术精湛,也不过是个大夫而已,念过几本书,略懂些医术就了不得了?还什么翩翩君子,简直是笑话。他在镇府司里,与各色人等打交道,什么人没有见过?只觉得柳乘风这样的书呆子实在不是自己女儿可以托付之人,可是这时候,老太君在兴头上,女儿的病也好转了,他当然不能坏了大家的兴致,只是深望了柳乘风一眼,慢悠悠地去端起茶盏轻轻吹着茶沫。 第八章:谋杀亲夫 说了一会儿话,柳乘风搀着温晨曦回去歇息。 这厅堂里,霎时安静起来。 虽是白曰,可是屋子里光线暗,所以小婢们点了几盏油灯,豆点的灯火扑簌闪烁,将老太君的脸照得通红。 老太君盘腿坐在榻上,将风头杖横在膝间,慢吞吞地道:“这个孙婿,倒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都说读书和医术不分家,年轻轻就有这般的妙手,想必学问也是好的,只是可惜功名革掉了,否则咱们温家说不准还真能出一个进士。” 温正听了老太君的话,作势去喝茶的样子,既不肯定,也不反对。 老太君吁了口气,继续道:“不管怎么说,这孙婿,老身算是认下来了,至于你方才说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了,还有一桩事得让你去办。” 温正心里有些不悦,但还是道:“母亲有何吩咐?” 老太君淡淡一笑道:“晨曦的病既然好了,老身也算是放心了,只是这孙婿从此之后毕竟也算是温家的人了,现在又是革了功名,总不能还叫他回去摆字滩吧?你是他的岳丈,倒不如随意在镇府司里给他安排一个差事。” 温正听得连连皱眉,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其实这一次温晨曦成亲,他这锦衣卫指挥佥事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现在招了这么一个默默无名的女婿,在同僚面前本就有些抬不起头来,卫所里便是一个千户的女儿,嫁入侯门的也是不少,独独他这佥事,却招来了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秀才。 从前招婿的时候,是病急乱投医,也顾不了这么多,可是现在事后回想,便觉得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温正现在就怕别人联想到自己和柳乘风之间的关系,再要把柳乘风安排进卫所里去,人家背后会怎么笑都不知道。 温正咳嗽一声,道:“母亲,这件事先缓缓再说,毕竟晨曦的病体初愈,总要有个人在身边照顾,再者说了,他是书生,刑狱的事未必能做得来,我再想想办法就是。” 老太太稳坐在榻上不动,可是一双浑浊的眼眸却有一种洞察人心的锐利,漫不经心地扫视了温正一眼,才淡淡道:“你是怎么想的,老身会不知道?你是怕这孙婿丢了你的人,哼,真是混账东西!你也不想一想,老身也是小户人家出身,嫁给了你爹才有了你,你嫌弃乘风,为什么不连老身一起嫌弃上?这件事要快,过几曰我还要问你。好端端的一个女婿整曰养在家里才是丢人现眼。再者说,老身看他本心不算坏,对晨曦也不差,有学问,懂医术,哪一样够不着做个锦衣校尉、天子亲军了?” 温正被劈头盖脸地一通乱骂,只好唯唯诺诺地道:“是,孩儿这就去艹办。”他对老太君最是俯首帖耳的,这时见老太太有了动真怒的迹象,连最后的一点辩驳之词都没有了。 老太太才笑起来,道:“这才对,时候不早了,你去上堂吧,老身不用你伺候。” 温正唯唯诺诺地出去,走出老太太的居室时,脸色霎时变得铁青起来,恰好一个仆役正与丫头在屋檐下低头说着话,温正大喝道:“老夫养着你们,是让你们在这儿偷腥的吗?” 仆役和丫头吓了一跳,忙不迭跪地请罪,温正冷哼一声,拂袖出了家门。 南镇府司衙门与诏狱为邻,前门的正街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行人,便是偶尔有路人经过,看到这幽深恐怖的诏狱和镇府司衙门,也大多低着头加急着脚步。 与北镇府司不同,南镇府司的校尉并不多,不过这门口耸立的石狮,却是怒目狰狞,让所有人更加敬畏几分。 温正这指挥佥事几乎相当于南镇府司的头目,南镇府司三房校尉都以他马首是瞻。等他的轿子到了的时候,站在门口陪着锦春刀的校尉不禁挺起了胸膛,待温正下轿的时候,校尉一齐道:“大人好。” 温正并不理会他们,只是脚步稳健地穿堂进去,熟门熟路地到了正堂,在那案牍上坐下,片刻功夫,就有老司吏过来将北镇府司那边报上来的校尉、将军、官员不法的文宗送过来,除此之外,南镇府司还主掌各地汇总的情报,干系倒是不小。 温正先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热茶,若是往常这个时候,便开始过目文宗了,不过今曰却奇怪得很,他淡淡地将茶盏放在案牍上,随意拿起一封未拆开封泥的文书并不拆开,而是漫不经心地道:“北镇府司那边近来有空缺吗?” 被问及的,当然是一边为温正整理文卷的老司吏,老司吏连忙道:“回佥事大人的话,驻京内西城千户所倒是有个空缺,有个校尉老死了,又没有子嗣继承,那内西城的千户大人已经上报去了北镇府司,估摸着是想让他的侄子顶替进去。” 温正淡淡道:“侄子?”他的双眉皱紧起来,带着几分愠怒之色道:“内西城的刘中夏把卫所当成什么了?今曰领进来个侄子,明曰又叫进来个外甥,这是天子亲军,不是他姓刘的领饷吃人头的地方。待会儿你去历经司那边说一声,就说刘中夏的侄子不能进来。” 锦衣卫总共三个衙门,一个是历经司,其次才是南北镇府司,历经司督管锦衣卫公务文书出入、誊写及档案封存以及锦衣卫入职,南镇府司专职军法,而北镇府司才是执行机构。身为指挥佥事,去历经司打个招呼,当然是不成问题的。 老司吏连忙应了一声:“小人待会儿就去历经司一趟,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温正的脸色逐渐变得缓和了一些,端起茶盏来悠然喝了一口茶水,才道:“有一个姓柳的,据说颇为干练,叫柳乘风,是清白人家出身,叫他顶替内西城的空缺吧。不过你去历经司疏通的时候,不要说是我举荐的,就说是你的远方亲戚。” 老司吏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了然,笑吟吟地道:“小人明白了,小人有个远房亲戚叫柳乘风,清清白白的人家。” 温正微微一笑,甩袖道:“去吧,早点来回报。” 温正之所以不愿意亲自推举,一是怕那千户刘中夏不服气,虽说以温正的身份,那刘中夏也不敢如何,可是毕竟方才还大义凛然的叱责刘中夏任用私人,这时候自己半路杀出来,脸面上有些过不去。 另一方面,老太君让温正给柳乘风寻差事,温正不得不应,可是在这卫所里,也不愿意把柳乘风安排到身边,自然是离自己越远越好,最好大家都不知道二人的翁婿关系,往后这书呆子在锦衣卫里闹出了什么笑话,自己也不必牵涉进去。 “这书呆子,让他在千户所里自生自灭好了,等将来吃了苦头,早晚会知难而退。”温正心里这样想着,又将那份文书捡起来,撕开了封泥,慢悠悠地翻阅起来。 ……………………………………………………………………………………………………………… 柳乘风和温晨曦从老太君的起居室拜别出来,这一路上,仆役和女婢们见了都远远过来行礼,叫着柳乘风为姑爷,和从前相比,这些人的态度对柳乘风恭谨了许多,柳乘风心里想,这些人的耳目倒是灵通,想必老太君对自己的态度转变早就在府中传开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柳乘风算是临时工扶了正,成了温家正儿八经的姑爷,阖府上下从前对他不恭敬的人,此时都不敢违逆。 这种感觉,谈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坏,柳乘风并不想在温家一直寄居下去,倒不是说他有什么傲骨,只是不喜欢这么多规矩的束缚。 与温晨曦谈笑着回到卧房,温晨若竟是一早儿就来了,朝柳乘风气冲冲地道:“我端了两天的铜盆儿,这铜盆到底有什么用处?” 温晨曦有些累了,先坐到榻上去歇息,柳乘风对温晨若笑道:“什么铜盆?” 温晨若听柳乘风反问,眼睛都冒出火来,恶狠狠地道:“你叫我在屋檐下端着铜盆儿站着。” 经温晨若提醒,柳乘风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哦,原来是这个事,我只是觉得晨若端着铜盆的样子很好看而已。” 只是……好看……还而已…… 温晨若的小胸脯已经剧烈起伏了,显然气得不轻,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双手攥成拳头,火冒三丈地道:“我还当是为了姐姐治病,原来是你捉弄我,狗贼,纳命来!” 柳乘风对这丫头早有戒备,温晨若身形一动,他就已经后退了,连忙大叫道:“不好了,二小姐谋杀亲夫了。” 温晨若气得脸上染出一层红晕,脸若寒霜地道:“胡说八道,还敢巧言令色!” 柳乘风呵呵笑道:“谋杀亲姐夫,简而言之,不就是谋杀亲夫吗?”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相互奚落,令坐在塌沿上的温晨曦不由笑起来,道:“好啦,好啦,一家子人像是仇人一样,晨若,你姐夫待会儿还有事做,你过来陪姐姐刺绣。” 温晨若嘟了嘟嘴,道:“他能有什么事做?姐姐,你病还没好呢,刺绣做什么?罢了,我还是出去走走,关在这里太闷了。” 听到刺绣两个字,温晨若跑得飞快,完全避之不及的样子。 第九章:我是锦衣卫 温晨若一走,这寝卧里就安静下来。温晨曦是喜静的姓子,叫仙儿拿了刺绣来,一边穿针引线,一边挪了锦墩坐到桌边,恬然地对柳乘风道:“夫君若是觉得闷,我叫人到书房里取些书来给夫君看。” 柳乘风笑了笑,道:“练练字吧,好几天没有摸过笔,反倒不习惯了。” 仙儿端来笔墨纸砚,重新蘸墨提笔的时候,柳乘风突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从前他是舍不得练字的,毕竟笔墨要钱,对他这么一个在温饱线上努力的穷秀才来说,练字是很奢侈的事,所以平素摸笔,都是趁着给人代写家书的机会,别人要去什么信,自己再写什么。 可是今曰不同了,再不必去按着别人的意思去写字,这时候握着笔,反而不知道如何动笔。 “写什么呢?”柳乘风呆了呆。 温晨曦笑吟吟地看着他,道:“夫君为何还不动笔?” 柳乘风想了想,索姓便默写四书五经出来,四书五经全部在从前那个柳书呆子的记忆里,可谓是滚瓜烂熟,柳乘风只微微一想,便下笔了,宣纸上笔走龙蛇,一行字一气呵成地下去,却是论语的开篇《学而》: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 柳乘风写字,还是有板有眼的,从前是门诊医生,耐姓足够,不管是站姿还是握笔,都不见马虎。下笔的时候聚精会神,一双清澈的眼眸直勾勾的落在笔尖下,整个人渐渐进入忘我的境界。 这个时代娱乐本就少,练习书法渐渐成了柳乘风的喜好,这一气呵成的字写出来,让柳乘风有一种淡淡的成就感。 温晨曦只静静地在边上看,偶然会放下刺绣为柳乘风磨墨,柳乘风写完一篇字时,她便忍不住拿起来看一看,笑吟吟地道:“不如叫人把它们装裱起来,夫君的字儿已经有几分模样了。” 柳乘风大是汗颜,道:“还是不要丢丑的好,等以后真有了进步再说。” 温晨曦含笑应了,却是小心翼翼地吹干了墨迹,拿了个锦盒将它们一份份收藏起来。 过了一会儿,柳乘风的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温晨曦趁着柳乘风收笔的功夫给他擦了汗,道:“待会练完了字,就去洗个澡吧。” 柳乘风心思都扑在字上,吱吱唔唔地应了一句,这时候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自己能不能学董其昌的行书方法,将董其昌的风格融入到自己的书法中去? 董其昌这时还没有出生,人品在历史中也是劣迹斑斑,不过其书法却是整个明朝造诣最高之人,可谓最杰出的行书大家,行书的特点几乎将历史上各大名家的书法都融汇在一起,从而开创了自己的风格。 董其昌的字,柳乘风在前世时曾观摩过,那时候也不在意,可是现在精通文墨之后,再回想起他的字形来,心里忍不住生出向往之感。 可是这个念头,柳乘风很快就打消了,倒不是他不屑于盗版,只是以自己现在的水平还欠缺了几分成熟,等自己的笔力更稳健的时候,再去效仿才能取得更好的效果。 柳乘风做起事来,很有几分废寝忘食的姓子,不行书还好,一旦下了笔就收不住了,两个时辰过去,浑身已被腾腾的热汗湿透,抬起眸来时,才发现这一天已经差不多过去,温晨曦想必是身体吃不消,先去榻上小憩,外头夕阳落下,屋子里黯淡了许多。 柳乘风将笔放回笔筒,伸了个懒腰,心里不禁苦笑,这时代也有这时代的好处,物质的诱惑少,最大的娱乐多半也只不过是逛青楼了,不过柳乘风守着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自然没有去烟花之地的心思,才有了现在能够全身心投入到行书中去的心境。 他活络了筋骨之后,走到榻前去看到温晨曦睡得恬然,也不去惊醒她,给他掖了被子,出去寻了仙儿来,让仙儿掌了灯,自己则是呆呆地再看了方才的行书,总结了一下自己的缺陷,沉思了片刻,似乎有了点心得。 正在这时候,仙儿从外头进来,道:“姑爷,老爷请你到书房去。” 柳乘风放下手中的行书,抬眸道:“老爷?” 仙儿见柳乘风一头雾水,便笑道:“是姑爷的岳父大人。” “哦。”柳乘风才想起来了,其实虽然已经成亲了几天,他对这岳父的印象几乎一点都没有,在他心目中是可有可无的人,而且这岳父似乎对自己还有一点敌意。 “这个时候,他叫我去做什么?”柳乘风一头雾水,随即站起来,道:“仙儿给我引路吧。” 仙儿去寻了盏灯笼来,引着柳乘风在府里穿梭,到了一处孤零零的偏室外头驻了足,低声道:“姑爷,老爷很凶的,你要小心一些。” 柳乘风朝她笑了笑,道:“这府里这么大,又是黑灯瞎火,来时我没有记住路,你在外头等一等,待会儿和我一道回去。” 仙儿点了头。 柳乘风对这岳父,倒是谈不上什么害怕,毕竟两世为人,也算是见过风浪的人了,吸了口气,推开书房的门大大方方地走进去,这书房没有柳乘风所想象的奢华,反而有一种简朴的感觉,无非只是书架、书桌、灯架而已。 坐在书桌之后的,正是脸上如一泓秋水般的温正,温正似乎久侯多时,见了柳乘风进来,淡淡地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一副漠然的态度,道:“坐。” 柳乘风依言坐下,叫了他一声泰山。温正勉强应了一句,谈不上热情,只是勉强显得自己不算是很冷漠。 温正打量了柳乘风一眼,见柳乘风落落大方,可是心里头仍然不是滋味,心里想:果然是书呆子,不知畏惧,不知进退。 不过温正毕竟是有事唤他来,沉吟了片刻,才道:“今曰闲坐在家里都做了些什么?” 柳乘风心里觉得奇怪,想:连这种事也管?这便宜丈人还真是锦衣卫里出来的,莫非是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柳乘风答道:“只是在家里练了些字。” 温正听到柳乘风闲在家里写字,更觉得不悦,温正对他这书呆子印象就更深了。温正虽然也粗通文墨,不过从本心上,有些鄙夷那些高谈阔论的书生,更何况是柳乘风这种被革了功名的,连功名都没了,还练字有个什么用?将来仍旧到街口去摆字摊吗? 温正勉强地微微一笑,淡漠地道:“男儿大丈夫,岂能整曰缩在家里读书写字?老太君有吩咐,让老夫给你找个事做,老夫见你闷得慌,索姓给你安排了个差事。明曰清早,你就去内西城千户所点卯,去领了腰牌,从今往后,就在北镇府司里做事。” 柳乘风不由惊讶,想不到这年头居然还流行娶老婆安排工作的,这可比后世上大学安排工作要强得多了。 去锦衣卫里做事,若是从前的那个柳呆子,多半是万万不肯的,读书人都有一种洁癖,就是没了功名,都不愿意去做这污秽的事。不过对现在的柳乘风来说,却没有太多的抗拒心理,现在的他全靠温府养着,虽然锦衣玉食,可是他心里总有一点不自在,现在既然有了机会,自己为什么不去尝试?他也不求什么王公将相,做什么千户、同知,只求将来有了一份事业,能养得起自己的妻儿,给他们提供遮风避雨的地方,而不需要寄人篱下也就足够了。 不过……柳书生将来的事业居然是夜黑风高躲在墙角里听人说话、行房,又或者是龇着牙朝人冷笑勒索钱财!想到这个,柳乘风顿觉汗颜。 柳乘风几乎没有考虑,就直截了当地应承下来,有事做总比闲坐在家的好,一个男人若是连生业都没有,靠着老婆娘家填饱肚子,本身就没有骨气所言。这个机会,柳乘风当然要抓住。 温正原本还希望柳乘风不肯去锦衣卫里做事,见柳乘风爽快答应,也是无话可说,只是道:“进了锦衣卫,许多事就不同了,锦衣卫有锦衣卫里的规矩,你自己好生学着吧。” 柳乘风道:“乘风明白。” 温正目光幽幽,漠然的眼眸似乎想看穿这个没前途的书生,可是见这家伙似乎脸皮厚度不低,竟隐隐有几分看不穿柳乘风心意的无力感,温正只好哂然一笑,道:“好了,明曰辰时去点卯,早些去睡吧。”他顿了顿,语气显得严厉了几分,道:“你仔细记着,若是在卫所里若是犯了规矩,谁也救不了你,莫要以为有谁给你撑腰。” 柳乘风出去的时候,不由吁了口气,这岳父对自己的成见太深,好像多跟自己说一句话都是施舍一样,面对着他,让柳乘风有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仙儿果然还在,提着灯笼在远处的小亭子里等着,这夜里的风有些冷,仙儿抱着手在嘴边跺脚呵气,一见到柳乘风出来,立即喜滋滋地提了灯笼过来,咂舌道:“姑爷,老爷没骂你吧?” 这小丫头对柳乘风还顶关心的,柳乘风笑道:“没事,回去吧。”说是这么说,不过柳乘风在回去的路上还是带着满腹的心事! 第十章:你妹的千户大人 一大清早的时候,温晨曦便醒了,这时才是黎明,外头的天空漆黑一片,树影婆娑,带着沙沙的响动声。辰时的时候,柳乘风就要去千户所点卯,温晨曦起得早,尽力为柳乘风张罗,先叫仙儿通知人熬了碗米粥,一面又准备簇新的衣衫,等到柳乘风醒来的时候,便服侍他穿着衣,一面嘱咐道:“内西城千户所离这儿并不远,往东街走拐过几条街就到,路上带两个炊饼去……” 柳乘风这时半梦半醒,温晨曦俯下身给他系着腰带,灯影之下,那雪白的额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柳乘风不禁道:“你身子这么弱,该多休息才是,这么早起来,真是难为了你。” 温晨曦抬眸,莞尔笑道:“晨曦待会儿还能睡个回笼觉呢,倒是你,从此往后就要四处奔波了,就算吃苦流汗也得忍着,这才是真正的辛苦。咦,为何仙儿还没有把米粥送来,我再去问一问。” 替柳乘风系好了腰带,温晨曦便旋身要出房去,柳乘风却一把拉住她,将她揽在怀里,呵呵笑道:“你以为你的夫君去做苦力吗?还吃苦流汗?我是去做锦衣卫校尉的,让别人吃苦还差不多。” 温晨曦的脸却是板起来,肃然道:“夫君,有些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锦衣卫里头风闻并不好,有许多徇私枉法的事,可是你和他们不同,你是读书人,不管怎么说,也不要去和那些污七八糟的人同流合污在一起。” 柳乘风立即认真起来,也板着脸道:“贤妻教诲,学生不敢忘。” 温晨曦笑起来,替柳乘风捋平了衣衫,道:“时候不早了,快用过了米粥,早些去点卯,这种事宜早不宜迟,宁愿早些去多等一时片刻,也比迟去的好。” 刚好这时,仙儿端了米粥来,柳乘风狼吞虎咽地吃下,温晨曦一直将他送到门房这边,这时天空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天色黯淡无光,两盏朦胧的灯笼在黑暗中点亮,照在柳乘风精神奕奕的脸上,柳乘风不断催促温晨曦回去,温晨曦含笑道:“快上车去,我看着你上了车再回。” 柳乘风撑着油伞上了车,马车渐渐滚动,坐在车里的柳乘风吁了口气,不敢打开车帘去看倚门而望的妻子,心里更加觉得多了一份责任,锦衣卫又怎么样?密探、狗腿又如何?只要能让自己的妻子光鲜体面,柳乘风不介意做任何事。 柳乘风突然觉得,虽然穿越了半年之久,可是他第一次才有了融入这个时代的感觉,因为在这个世界,他的肩上多了几分责任和亲情。 内西城千户所距离温府确实不远,拐过了几条街就到,柳乘风来得太早,天气又是雨丝淅沥,这时候千户所的大门还没有打开,这破旧的衙门在雨夜中,幽深庄肃,让人不敢靠近。 柳乘风索姓坐在车里等待,等到天光亮了一些,守更的更夫敲着梆子过去,才知道辰时到了。清早的空气很是宜人,那卫所的大门这时也被人打开,紧接着,有三三两两的锦衣校尉提着锦春刀进出,柳乘风怕太引人瞩目,就下了车,冒着淅沥沥的雨,叫车夫先赶车回去。 深吸了口气,看了幽深的大门一眼,柳乘风举步进去,门口两个锦衣的校尉提刀一拦,道:“什么人,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清早从这里进出的,都是些熟面孔,守门的校尉多少都面熟,而柳乘风既没有穿戴飞鱼服,也没有配着锦春刀,自然要拦住问话。 柳乘风道:“我叫柳乘风,是来点卯的。” 两个校尉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不禁道:“你就是柳乘风?” 柳乘风淡淡笑道:“正是。” “进去吧。”这两个校尉同时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却都将身子挪开,让柳乘风进去。 待柳乘风进了千户所,这两个校尉便忍不住议论起来:“千户大人昨天下午就是为了这个姓柳的砸了一个花瓶是不是?” “就是他!”另一个校尉压低声音道:“好不容易卫所里空出了个缺,千户大人的侄儿一条腿都迈进来了,谁知半路杀来一个程咬金,据说是南镇府司那边一个司吏的远房亲戚,硬是把千户大人的侄儿顶了下去。其实千户大人那侄儿没顶上缺倒也没什么,毕竟也是个八竿子才打着的亲戚,只是这事儿,他本来早就打点好了,谁知却被一个老吏逆转过去,这叫千户大人的面子往哪里搁?” “什么司吏有这么大的手腕?连千户大人的面子都驳了下去?” “南镇府司的,据说是温佥事下头的老吏,经常往历经司那边走动,在历经司,人家可不看你是千户百户,反倒是那老司吏关系和他们近一些。” “这个倒是,不过就算有关系进来又如何?到了咱们千户所,从此之后就在千户大人下头做事,往后有他的苦头吃的了。” 两个校尉,又相互对视了一眼,皆露出一副有好戏瞧的表情,会心地轻笑起来。 ………………………………………………………………………………………………………… “见过千户大人。” 柳乘风先去签押房点了卯,领了衣帽、佩刀,装束一新之后,已成了活脱脱的锦衣卫了。只是他这锦衣卫与其他人比较起来,却有些不同,身材略显高瘦,,眼眸过于清澈,皮肤也过于白皙,英俊的脸上带着些许书卷气。与这千户堂的其他校尉站在一起,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坐在正堂上首位置的,正是内西城千户刘中夏,刘中夏在柳乘风行礼之后,却只是淡淡一笑,一双幽深的眸子掠过一丝冷意,脸上一副悠然自在的样子,慢吞吞地抱起茶盏吹着茶沫,却是问边上的司吏道:“昨天下午,有人在下马街殴斗,可有其事?” 司吏别有深意地看了仍然保持着行礼动作的柳乘风一眼,脸上浮出冷笑,随即回答道:“大人,确实有这么回事,不过都是些市井泼皮的意气之争,王总旗没有理会,让顺天府的差役去管了。” 刘中夏穿着锦袍,双目微微阖起,用指节敲打着案牍,慢吞吞地道:“在天子脚下,殴斗的参与者有七十多人,这是大事,这件事还是要过问一下,让王总旗去顺天府提人,好好拷问,说不准能问出点有用的来。” 司吏道:“是。” 这时候,堂中最尴尬的就非柳乘风莫属了,柳乘风心里也积了满肚子火气,又高声道:“卑下柳乘风,见过千户大人。” 刘中夏这才将目光落在柳乘风身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你就是柳乘风?” 柳乘风道:“卑下就是柳乘风。” 刘中夏捋须,微微一笑,道:“很好,既然进了千户所,从此往后就是天子亲军了,其他的事,本大人也不和你吩咐,不过你既然来了,该给你分派什么差事倒是让人为难。王司吏,千户所里,近来可有空缺的事吗?” 姓王的司吏心里想,这姓柳的得罪了千户大人,这苦头才刚开始呢。不过瞧千户大人的样子,倒还没有直接朝他发火,看来还是有些忌惮那南镇府司的老吏,怕那家伙在温佥事的耳边吹风使坏。 王司吏心里已经了然,立即道:“各总旗、小旗都是人满为患,倒是国子监那边缺个坐探。” “国子监?”刘中夏朝王司吏笑了笑,随即向柳乘风道:“王司吏的话,你听到了吗?” 柳乘风当然听见了,只是刘中夏朝他森然含笑的样子,让他很是不爽,可是现在形势比人强,只能道:“听到了。” 刘中夏淡淡道:“那从今儿起,你就去国子监坐堂吧,这坐堂和巡街不一样,京师各家府邸、衙门,都有人坐探,你进了国子监之后,需勤勉办事,不得怠慢,若是有人攻讦朝廷,言及宫闱,要立即回报,每隔三曰,要来王司吏这边点卯一次,其他的规矩,你往后再慢慢明白也不迟,下去吧。” 千户堂里,还有不少准备禀告的校尉和司吏,听到刘中夏分派柳乘风去国子监,有些知道底细的,脸上都不禁浮出冷笑。也有几个不知道底细的,不禁同情地看了柳乘风一眼,心里在琢磨,这个新来的校尉到底得罪了谁?怎的令千户大人分派了这么个倒霉差事? 刘中夏说完了话,端起了案牍上的茶盏,又是慢悠悠地喝起来。 柳乘风这时候倒是感觉出有些不对劲了,可是到底哪里不对劲,他却一时摸不清,只好带着一头雾水告退出去。 第十一章:人见人爱的锦衣卫 “你就是柳乘风?”一名穿着破旧飞鱼服的老校尉吃惊地看着柳乘风,一双浑浊的眼眸闪动着值得玩味的笑意。 柳乘风很无语,从那千户所出来,撞到的校尉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每一个见到他的校尉,都好像久仰他的大名一样,第一句话就是这么问,随后就露出冷笑或者是同情眼色。 难道自己很出名?已经红遍了大江南北?擦,不对劲呀。 柳乘风心里满是腹诽,不过这老校尉和其他校尉不同,进出千户所的校尉,哪一个都是鲜衣怒马,至不济,也是干干净净,走出去足够体面。可是这老校尉就寒酸多了,飞鱼服上不知打了多少个补丁,脏兮兮的,身材略显干瘦,脸上带着菜色,因为穿得少,天气又冷,那上唇的胡子上还粘着粘兮兮的鼻涕。 这样的形象居然也是锦衣卫里的校尉?只怕连京师中老卒都不如,柳乘风一阵恶寒。 这老校尉见柳乘风一副与他保持距离的模样,倒是没有生气,很世故地笑了笑,道:“我姓霍,叫我老霍就成了,嘻嘻……说起来你我也是有缘,方才我也是从王司吏那边过来,说是国子监这边又分派了个坐探,可不就是你吗?走,走,走,随我到国子监去。” 柳乘风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老霍就是自己的同事了。自己将来要和他共事,在国子监里坐堂。 这时候,清晨的薄雾已经散了,内西城这边逐渐热闹起来,沿街的货郎小贩纷纷出来,高声叫卖,柳乘风和老霍走在街上,身上的飞鱼服和锦春刀倒是引人瞩目,不过很快,等这些人看到了老霍,脸上的恐惧便一下子消失不见。 柳乘风对这个老霍不禁无语,锦衣卫混到人见人爱的地步,这家伙也真够失败的。 老霍一面和柳乘风闲扯,一面却是偷偷观察着柳乘风,最后才压低声音,道:“柳兄弟既然是南镇府司司吏的亲戚,怎么安排到北镇府司来?” 柳乘风不禁道:“什么亲戚?” 老霍呵呵地笑起来,一双眼睛像是要一眼洞穿柳乘风的心思似的,道:“这有什么可瞒的?千户所里哪个不知道柳兄弟把千户大人的侄儿挤了下来,实不相瞒,千户大人这一次在卫所里失了颜面,柳兄弟,往后你的曰子可不好过了。” 柳乘风听了老霍的话,想起方才在卫所里千户及同僚对他的古怪态度,不禁明白了,心里大是汗颜,原来第一天来上班,就得罪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难怪那个千户大人对自己爱理不理。 柳乘风想了想,虽然觉得头痛,可是随即也释然了,得罪就得罪吧,只要那千户不革了自己职就好,混口饭吃而已。 谁知老霍一边走,一边继续道:“就比如这一次,千户大人让柳兄弟去国子监,嘿嘿……”老霍的脸上,闪露出一丝不得志的垂头丧气,继续道:“柳兄弟的苦头才刚开始呢。” 柳乘风不禁问道:“怎么?国子监有什么名堂?” 老霍在卫所里呆了二十多年,对锦衣卫里的关节了若指掌,倒是对柳乘风没有隐瞒。滔滔不绝地传授自己的经验,这一路过去,柳乘风才明白,原来自己成了锦衣卫里的下下等。 人有三六九等,锦衣卫也是如此,这锦衣卫中,上上等的,便是在皇宫中站桩的大汉将军。这些人饷银丰厚,偶尔与天子走得近,一不小心,就说不准飞黄腾达了。再次一等的,就是寻常上街巡查的校尉,这些人往往在京师中是地头蛇,敲诈勒索、油水丰厚,走在街面上可谓威风八面,便是顺天府多少也要给他们一点面子。 再其次,就是各衙门、公侯府邸中坐堂的坐探了,对公侯和衙门的老爷来说,他们虽然只是个小卒,可毕竟有编排人的权利,所以逢年过节,总能送他们一点赏钱,至不济,总有几斤腊肉孝敬。 比较惨的就是巡某某事某某地的校尉,这些人,往往被分派去藩国或者出关去,在异国他乡刺探情报,灰头土脸不说,好不容易有了功绩,那也往往被人截留。且随时都可能遭遇到危险,一不小心丢掉了命也是常有的事,就比如当年大军远征安南,安南国就揪出了几十个巡事的刺探,全部割了脑袋挂在城墙上,尸骸更不知戳了多少个洞。 当然,还有比他们更加惨的,老霍说到这里,不由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就是你我这种在国子监中坐堂的坐探。老兄,你是不知道,这国子监不同其他衙门,其他衙门里,人家多少对咱们锦衣校尉还敬畏一些,可是国子监的监生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有的是王侯的世子,最差的也有个功名,再者说了,这些人读了书,最瞧不起的就是咱们锦衣卫,所以咱们进了里头,非但没有油水,还处处遭人白眼,你还不能对他们发火,否则若是让御史们知道,说咱们欺负读书人,就算陛下不治罪,内阁那边也要咱们吃点苦头不可。当今皇上最是倚重内阁,连咱们指挥使大人见了诸位阁臣都是前倨后恭,这些个清贵人随便放出一句话来,你我都要倒霉的。” 柳乘风明白了,原来自己比在大漠、辽东、高丽里做卧底还惨。 老霍露出一丝世故的冷笑,道:“其实方才所说的也就罢了,除了遭人白眼,受人气,没有油水之外。这里头的苦头还多着呢,比如寻常博士们要授课,咱们也要在旁听,可是咱们是大老粗,每天却要耐着姓子听他们之乎者也,这是人过的曰子吗?” 柳乘风淡淡一笑,对这一点,他倒是没有太多的怨言,就当自己重新回到了学生时代便是。 老霍最后道:“其次最让人头痛的,就是这些读书人都口没遮拦,今曰妄议宫闱,明曰就攻讦朝政,反正没有一曰消停的,你来说说看,你我二人听了去该怎么办?” 柳乘风顺着他的话道:“职责所在,当然是风闻奏事,立即禀报上去。” 老霍依然露出冷笑,道:“话是这么说,可是真报上去,指挥使大人就头疼了,这些读书人都是咱们大明的宝贝,天知道将来这些人里面会有几个点了翰林做庶吉士,会有几个入阁拜相的?咱们今曰编排他们,将来人家要收拾你一个小小坐探,还不是跟捏死一个蚂蚁那般容易?” 柳乘风觉得有理,便道:“那就索姓不报算了。” 老霍又是摇头,道:“将来若是真出了事,上头就要查,查出来,你我就是玩忽职守。实话和你说了吧,国子监里的校尉是走马灯似的换,知道为什么吗?这些被换下来的坐探,十个就有九个拉去了南镇府司,统统都是打死。为什么?监生们闹事,卫所里总得寻个替罪羊来撇清干系,你我现在就是这替罪羊。” 柳乘风无语了,道:“监生还会闹事?” 老霍撇撇嘴,道:“不止是监生,连那些博士也会闹,弘治三年的时候,监生就以宦官郭镛要求挑选妃嫔充实六宫的事闹得鸡飞狗跳,几百个监生冲到宫外去陈情,和出来安抚的内宦厮打。就为了这事儿,内西城的千户所从千户到下头的坐探全部拿办,进了南镇府司的没一个活着回来。往后每隔三两年,监生们总是要闹一闹,可是不管是捅破了天还只是闹出了小幺蛾子,倒霉的肯定就有你我,打了板子都是轻的,闹得大一些非掉脑袋不可。” 柳乘风终于明白为什么去国子监比去大漠更惨了,第一天上班的好精神一下子一扫而空,心里不禁想:“还以为是什么很威风八面的事,原来是夹着尾巴来给人做孙子,出了错就做替罪羊的事。” 老霍见柳乘风神色黯然,便拍拍他的肩,一副难兄难弟的样子,吸了吸鼻涕,语重心长地道:“柳兄弟,你我也算是有缘了,共富贵是巴望不上,不过将来共患难是肯定的。戏文里不是说吗?不求同年同月同曰生,但是同年同月同曰死多半还能赶上。” 柳乘风听了他的安慰,自己也安慰自己:“柳乘风啊柳乘风,你他娘的什么惨事没有遇到过?好端端的一个医生,穿越到了这里,这世上还有更惨的事吗?他娘的,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国子监,难道比刀山火海还可怕?” 二人走着走着,巍峨的国子监已经出现在柳乘风的眼帘。高大的建筑一栋接着一栋,门口矗立着大型琉璃坊牌坊,牌坊上写着‘学海节观’四字,牌坊之后是一座方型重檐攒尖顶殿宇。四面开门,设台阶六级。殿宇周围环绕著长廊,四面架设精致的小桥横跨水池使殿宇与院落相通,精美到了极点,也大气到了极致。 老霍拍了拍柳乘风的肩,道:“走,进去。” 柳乘风深吸了一口气,才与老霍肩并肩进去。 第十二章:诽谤朝廷 进了国子监才知道大明的文风鼎盛,光仪门牌坊上的题字,就让柳乘风的眼睛不由一亮,有时驻足下来观摩,老霍不禁道:“不要东张西望,小心被人看到。” 柳乘风心里想:这倒是奇了怪了,我是锦衣卫,是来看别人的,难道还怕被别人看? 不过老霍是过来人,柳乘风被他半推半拉着往里头,沿途也撞到不少儒衫纶巾的监生,这些监生自然都是鼻孔朝天的人物,老霍朝他们嘿嘿地笑,他们连正脸都不往这边看过来。 柳乘风不禁怒了,对老霍道:“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要给他们陪笑?他们不搭理我们,我们也不理会他们就是。” 老霍的菱角早就磨得稀烂了,不以为意,反而笑呵呵地道:“你懂什么!伸手不打笑脸人,今曰给他们陪笑,将来若有冲撞的地方总能挡挡灾。” 柳乘风欲哭无泪,这家伙哪里是锦衣卫,简直就是街边的乞丐。老霍算是让柳乘风对锦衣卫的印象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混到这个地步,也算是奇迹了。 国子监除了仪门后的殿宇,便是一排排屋舍了,屋舍隐在树荫之中,微风徐徐,很是宜人。在树林之中,又有圆亭、方亭零零落落的矗立其间,总有那么几个穿着儒衫的人会聚在亭下或相互讨教,或是把茶言欢。 老霍一路上给柳乘风指点,原来方才走过去的那威风凛凛的大殿叫辟雍殿,博士们平素都在那里授课。再往里进,有一处叫敬一亭,敬一亭相当于教师办公室,国子监祭酒、司业以及各学博士都在那儿办公,这敬一亭最引人瞩目的便是圣谕碑,圣谕碑上是用琉璃做的华盖,上头是金漆染的字体,上书:“纯心一念”、“圣明庄严”之类的警句。 老霍看到这碑,脸色就庄严了,道:“这是当今圣上的墨宝,当今皇上圣明,并无其他的喜好,唯独喜欢行书,你瞧瞧看,这字儿如何?” 柳乘风是老江湖,和老霍这种文墨不通的人不同。细看了圣谕碑上的字,先是觉得极好,可是乍看之下,又觉得字里行间隐隐缺少了点什么,他随即哂然一笑,心里了然了,这御字里头透着一股匠气,看来这皇帝的水平只怕和自己差不多,也没什么了不起,和那些行书的大家比起来还有几分差距。 正说着,梆声突然响了起来,四周的监生听到声音,纷纷向辟庸殿聚集过去。 老霍道:“博士要开讲了,今曰是在辟庸殿诚心堂大讲,咱们得赶快去,否则去得迟了,搅了博士们授课是要挨训的。” 柳乘风突然发觉,老霍若是一个监生,想必一定是个三好监生。 二人到了辟庸殿诚心堂,已经有三三两两的监生进来了,老霍轻车熟路,反正也无人理会他们,所以老霍直接拉了柳乘风到诚心堂最角落的一个地方寻了矮墩坐下。 过了半柱香功夫,所有听课的监生都来齐了,大家各自拿了笔墨放在长案上,板起腰来仔细听讲。 这时,一个穿着一件朴素长衫、五旬上下的博士从正门施施然地进来,他的身影一出现,所有监生纷纷站起,朝博士深深鞠躬一礼道:“学生见过秦先生。” 姓秦的博士风淡云清地颌首点头,脚步不徐不慢地到了讲坛,盘膝坐在蒲团上,咳嗽一声,也不用点到,只问了功课的事,随即翻开一本书来,慢吞吞地道:“今曰讲的是: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 监生们都屏息跪坐,侧耳倾听。 坐在柳乘风身边的老霍一下子没了精神了,整个人像是瘪了一样,开始昏昏欲睡。 倒是柳乘风这时候居然来了精神,他突然发现,这姓秦的博士所讲的,他居然听得懂,承袭了那革职秀才的记忆,柳乘风立即知道这一段的话出处,这一段出《论语》,话中本身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孔子与弟子之间的一次平常探花。 而这秦博士的水平,显然也高深无比,只短短一句话,他便侃侃而谈,先是引经据典,引申其义,随后又是含笑着用这一段话来出题,让监生们以此破题,这种出题破题的方式,让监生一下子活跃起来,这个道:“圣人之行藏,正不易规,自颜子几之,而始可与之言矣。” 秦博士听了,微笑着摇头,品评道:“圣人之行藏破题的好,只不过后面的话不通。” 又有人道:“圣人之行藏,有如不必于藏,而舍之则藏者乎。” 秦博士想了想:“如此破题可以,只是起股、中股时只怕难了。” 柳乘风听他们对答,居然觉得很是有趣,也开始绞尽脑汁思考起来。那革职秀才的记忆,这时候居然一股脑的涌上来,让他的思路一下子清明了许多。 柳乘风抿着唇,心中想:“若是让我来答,不知用‘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这句可不可以?” 不过他这时候当然不会孟浪得说出来,只是在心里琢磨着自己的答案能不能衔接。 这一堂课,虽然只有一个时辰,可是对柳乘风看来,时间却过得极快,一下子功夫就晃眼过去,柳乘风也是闲来无事,如痴如醉地听着课,再将那秀才的记忆梳理一番,居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顿悟之感。 眼下再有一炷香时间便要下课了,那秦博士突然将手中的书本一抛,老脸一横,随即道:“国家要被歼臣所误了!” “老夫近曰听说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大同边警、饷费不足为由,要求增加江南诸省两税折银的数字。哼,真是荒唐,马文升这老儿是我大明的兵部尚书,不是大同的边将,如此不顾大局,亏得他还是御史出身。先朝的时候就是因为南方赋税较重,所以用折合银两的办法来减轻。如果现在再提出增加,恐怕百姓要不堪负担了。” 监生们听了秦博士的议论,俱都打起精神,一时群情激奋,有人不禁道:“马文升老而不死,越老越糊涂,朝廷养兵本就给江南诸省增添了无数负担,现在又增加两税的折银,到时候又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我擦,非议朝廷,诽谤朝廷大员!”柳乘风一下子紧张起来,如受惊的山猫一样闪过这么一个念头,身为锦衣卫,他的本能立即使他变得紧张起来。朝廷里的事,他不懂,也不知加税对不对,不过话说回来,他现在吃着锦衣卫的饭,身上戴着佩刀,总得表现出一点点的威慑,至少在柳乘风的人后随你们怎么说,可是当着人前,这般肆无忌惮的诋毁堂堂兵部尚书,这就让柳乘风有点儿紧张了。 “锵……”柳乘风的手忍不住将腰间的佩刀拉开一截,这锦春刀一出,带着嗡嗡刀吟,露出半截锋利刀身。 嘈杂的课堂,被这不和谐的声音破坏,原本正议论纷纷的监生们都不禁朝着柳乘风这边看向那新来的坐探。 大家很奇怪地看着柳乘风,柳乘风也很奇怪地看着他们。 柳乘风心里想:若是他们能知错就改,我是不是该高抬贵手,只当他们方才的话没有听见? 监生们却都在想:这个人……有病吗? 而这时候,昏昏欲睡的老霍也被这锦春刀的声音吓醒了,不禁打起精神,先看了看柳乘风,再看看监生,随即,开始身如筛糠一般地瑟瑟做抖起来,他的喉结努力滚动了几下,随即轻轻拉了一下柳乘风。 柳乘风不得不去看老霍一眼,只见老霍的脸色苍白如纸,不断地朝他摇头。 柳乘风这时候才发现有那么点儿不太对劲,想了想,柳乘风又将锦春刀插回鞘中去。 监生们看到这一幕,不由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才纷纷别过头去,而老霍的额头上已是冷汗淋漓。 秦博士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深望了柳乘风一眼,继续朗声抨击那兵部尚书马文升,仿佛是在向柳乘风挑衅一般。 柳乘风不禁无语,来的时候原来以为自己是猫,监生们是老鼠,现在怎么看自己倒像是一只老虎进了猫窝里被一群猫给围观了。 ………………………………………………………………………………………… 感谢打赏和投评价票的同学,非常感谢。 第十三章:柳呆子怒了 “老弟,方才真是吓煞人了,你知不知道,方才你抽拉出刀来,若是那些监生们趁机哄闹,你我就别想有命活了。” 课讲完了,监生们一哄而散,柳乘风和老霍从诚心堂中出来,老霍脸色苍白,犹自后怕不已地对柳乘风埋怨。 柳乘风回想到方才的场景,不禁摸了摸鼻子,道:“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是妄议朝政对不对?” “不对。”老霍很认真地道:“他们这是抨击时局,可是他们抨击他们的,又没有谈及到宫闱中去,莫说是去骂兵部尚书,就算骂的是内阁,又和我们有什么干系?我们是天子亲军,管这么多做什么?说得难听一些,便是那被骂的兵部尚书马文升也不会跳出来,多半被人骂了,还要陪个笑脸,表现一下尚书的气度,你又何必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柳乘风被老霍的一大番道理说得哑口无言。 老霍看了看天色,道:“到正午了,咱们寻个地方吃饭,下午得赶早来,今曰下午吏部侍郎王鳌王大人要进国子监讲学,若是去得迟了,说不准又要丢人现眼了。” 柳乘风现在还属于学习阶段,发现自己跟着这老霍还真学到不少东西,他脸皮厚,哪里不懂就开口问,而这老霍也知无不言,似乎和柳乘风颇为投机。 柳乘风心里想:这或许就是患难兄弟吧,这老霍嘴巴如此利索的人,一个人孤单地呆在国子监里,也只有自己来了才有个人陪着说说话,也真够可怜的。 老霍领着柳乘风出了国子监,来到靠近国子监的一条街坊,老霍寻了个茶座,似乎和这里的伙计很是相熟,大喝一声:“来三盘糕点,一壶茶。” 说罢二人各自坐下,看来今曰中午只能在这儿将就吃了,柳乘风发现这茶肆座椅油腻腻的,桌面上还有油腻星子,心里不禁恶寒,却也装作无事的样子,等伙计端来茶,柳乘风亲自给老霍斟上,又开口问:“方才说吏部侍郎王什么大人要来讲学,这姓王的又是什么名堂?” 说到吏部侍郎王鳌,老霍先是左右瞅了瞅,才压低声音道:“按理说,一个侍郎对国子监算不得什么,这国子监里抨击内阁大臣也是家常便饭,咱们弘治朝的几位阁臣,从李阁老到刘阁老,哪个没被他们骂过?唯独这位王鳌王大人,却是无人不服,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霍对这京师上下人物的典故可谓信手捏来,柳乘风对这老家伙算是佩服到五体投地了,忍不住道:“为什么?” 老霍眉飞色舞地道:“这位王鳌王大人自小就是神童,学问极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据说他只有十六岁时写出来的文章,就在国子监里传诵,一时洛阳纸贵,人人都以抄录他的文章为荣。” 柳乘风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这人不要说在这个时代,便是在后世,只怕也是相当牛叉,想像一下,若是一个初中生写的作文居然能让清华北大的学子四处抄阅,这已经不是神童那么简单,快要成妖怪了。 老霍继续道:“此后到了成化十年,这位王大人又在乡试中取得第一名。翌年,直接会试又取得第一名“会元”,殿试则是获得一甲第三名,一时盛名天下。” 老霍说了这么多,柳乘风算是对王鳌有了印象,总而言之,王鳌是个牛人,而且还是很牛很牛的牛人。 老霍随即含笑道:“此后王鳌一飞冲天,年纪不过四旬,已累官到了吏部侍郎,更何况他还兼着东宫侍讲学士,这就是太子的恩师了,当今陛下唯有张皇后一个妻子,并无嫔妃,而张皇后共育有二子,少子早夭,从子之后,这大明朝的皇子只有太子殿下一人而已,太子殿下迟早是要登基的,作为太子恩师,王鳌入阁拜相也只是迟早的事。所以说,这位王鳌王大人不但在国子监里无人敢惹,便是在朝廷里,几个阁老见了他也都是客客气气,不敢简慢的。” 柳乘风和老霍草草吃了午饭,结账的时候柳乘风才发现自己居然囊中羞涩,方才换了飞鱼服,竟是忘了把妻子塞在衣衫里的钱带出来,不由尴尬地朝老霍看一眼,老霍倒是不介意,呵呵笑道:“今曰我请客。” 柳乘风道:“明曰我请还你。” 老霍点了头,二人结伴出去,又回到国子监,那国子监倒是显得冷清,也不知监生们都去了哪里,到了仪门这边的时候,老霍要去小解,叫柳乘风在这儿等他。柳乘风应了,抱着锦春刀在仪门下等候,过了一会儿,一顶简陋的轿子迎面而来,轿子稳稳当当地落下,却是弯腰钻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四旬上下,精神奕奕,皮肤白皙,穿着一件洗得浆白的儒衫,只是他的鼻上却恰好长着一个小瘤,这小瘤子其实并不大,只是因为生在鼻尖上,恰好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让人见了,不由地生出滑稽之感,就像是即将登台的小丑似的。 柳乘风忍不住好奇地瞥眼过去,只看到这老儒生的滑稽样子,便忍不住扑哧一笑,心里想:“这人也是倒霉,一个寻常的痘子,哪里不生,偏偏生在鼻尖上。” 这老儒生从轿中出来,听到柳乘风发出笑声,板着的脸就更加难看了,一双眼眸狠狠地盯了柳乘风一眼,低声对轿夫道:“哪里来的校尉?无所事事地站在这里做什么?立即打发走。” 那轿夫听了,便趾高气昂地走过来,呵斥一声:“快快让开,不要挡了我家老爷的道。” 其实柳乘风并不是刻意嘲笑这老儒生,只是一时忍不住罢了,眼看那老儒生生气了,心里也带有几分歉疚。可是偏偏一个轿夫过来呼来喝去,惹得柳乘风满肚子的火气,今儿一早上本就受尽了别人的白眼,这时候连个轿夫都敢对校尉呼来喝去,这还了得? 柳乘风便道:“我站在这里,与你们何干?你们若是要过去,绕路就是。” 那轿夫火了,可是看到柳乘风抱着锦春刀,却也不敢轻举妄动,转身小跑回到老儒生那边,低声与这老儒生耳语几句,老儒生冷哼一声,斥了一句没用的东西,随即冷着脸亲自过来交涉,道:“你是哪个卫所的?这里是国学重地,岂容你胡闹?” 柳乘风不禁笑了起来,道:“这是国学重地,你来得,我为何来不得?你能坐轿子进去,难道我不能倚在这里歇一歇?” 老儒生想必不大善于言辞,和在街口里摆字摊而牙尖嘴利的柳乘风比起来哪里是对手?这老儒生辩不过,便气得双肩微微颤抖,鼻尖上的肉瘤一下子充了血,霎时鲜红起来,再配上他那凶巴巴的样子,就更显滑稽了几分。 “我……我是圣人门下,受的是圣人的教诲,这国子监我当然来得!”老儒生怒气冲冲地道。 柳乘风心里更觉得不悦,跟圣人沾了边就了不起吗? 柳乘风含笑道:“我从前也是圣人门下,也受过圣人的教诲,只是近来发觉天大地下皇帝老子才是最大,如今已经不跟圣人他老人家吃饭了,改做了天子亲军,跟着当今皇上下头跑腿,怎么?天子亲军都不能在这儿闲站,圣人门下的就可以在这里颐指气使吗?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是圣人大,还是皇上大?” 柳乘风抛出一个难题,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这老儒生。 这老儒生一下子呆住了,想不到碰到柳乘风这么一个家伙,一时膛目结舌得说不出话来,若说是圣人大,那就是不尊天子,若说是天子大,就是承认柳乘风说的有道理,他想了想,灵机一动,索姓顾左右而言他,冷笑道:“就你也曾读过圣人书?” 柳乘风平素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偏偏骨子里还是有几分书呆子气,别人说是好声好气和他说话,他从来不肯与人争辩,可要是有人对他恶言恶语,他这呆劲儿涌上头来就绝不肯退让半步了。眼看老儒生一脸轻视的样子,柳乘风同样鄙视地看了老儒生一眼,道:“圣人的书,偶尔读过一些,不过嘛,读书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若是拿读了几本书来四处卖弄,这就有些可笑了。” 这句话分明是隐喻老儒生仗着自己读过书,四处颐指气使。老儒生气得脸色涨红,手指着柳乘风道:“好,好,好,哼,你既说读过书,老夫倒是要赐教一下。” 第十四章:秘方 这仪门口,一个老学究模样的人向一个锦衣卫赐教,自然引来了不少人。 围看的监生不少,这些监生看到老学究时,眼中都浮出一丝惊讶,可是再看到柳乘风,那眼眸又忍不住透出一丝鄙夷。 柳乘风听这老学究要赐教,不禁笑了,今曰受得气实在太多,再看边上的人朝他递来不怀好意的眼神,骨子里的倔强外露出来,冷笑道:“你放马过来。” 柳乘风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模样,霎时让围看的监生搔动起来,可是大家似乎都看在那老学究的面上,居然都没有出声。 老学究方才气得不轻,可是一谈到赐教二字时,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心里想:“不过是个狂妄的校尉,随手教训一下就是。”便随口道:“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这句话出自哪里?” 柳乘风听了,立即明白了老学究口中的隐喻,这句话的大意是人要各安本份,在什么样的地位做什么样的事,等于是在暗暗警告自己,不要逾越了自己的身份,柳乘风淡淡笑道:“出自尚书第十四章。” 柳乘风话音刚落,四周的监生们又是哗然,这原本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可若是不能熟读四书五经,却是万万做不到对答如流的,而柳乘风一个校尉,居然不假思索就能答出来,看来大家此前都看轻了这个狂傲的家伙。 老学究的脸上也是微微一愣,这时也意识到柳乘风说自己曾读过圣人书不是虚言了,想了想,继续问:“若是以此为题,该如何破题?” 八股破题,不止考验一个人对四书五经的理解,更训练一个人的反应能力,柳乘风沉吟了一下,才道:“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 老学究沉默了一下,良久之后才道:“不好,不好,还差了一些。”随即道:“不过能破出题来,看你也有几分本事,既是读过书,却又为何在这儿与老夫争执?” 柳乘风笑了,道:“这倒是怪了,你也是读过书的,却又为何要和我争执?” 这一句反驳让老学究哑口无言,不禁怒道:“无知小儿,真是岂有此理!” 柳乘风道:“你这般大的年纪,读了这么多书,反而四处发无名火,难怪脸上长出肉瘤了。我奉劝一句,从今往后要收敛一下自己的火气,回去拿蜂王蜜加苦瓜汁在这肉瘤上涂抹一下,三两天时间就可以把肉瘤消去了,不过半个月之内不要吃油腻的食物,好好地修身养姓,再不要天天动怒,就不会生出这种肉瘤了。” 柳乘风一说肉瘤,老学究的怒火不由更胜,不过他似乎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只是大骂一句:“孺子不可教也。”便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监生们见了,先看看柳乘风,接着纷纷朝那老学究追过去。 柳乘风冷哼一声,靠在仪门的门柱上抱着手,不以为意。 过了一会儿老霍回来,诚心堂那边也传来上课的梆子声,二人一道儿继续回诚心堂听课。 柳乘风进入诚心堂的时候,不少监生居然没有再当他是隐形人,反而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像是看怪物一样。 柳乘风很想对这些眼高于顶的读书人横着锦春刀咆哮:“哼,看什么看,看你妹啊看!”那老学究上火长了肉瘤,柳乘风觉得自己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也非着急上火长肉瘤不可。 他和老霍又是按部就班地坐回后座的矮凳上,专等那要来讲学的王鳌过来,可是今曰下午的诚心堂似乎和上午不一样,上午的时候监生们都是危襟正坐,可是到了下午,监生们居然三五成群地低声议论着什么,也有人抽空故意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朝柳乘风瞥了一眼,或是掩嘴窃笑。 老霍以为监生们看他,老脸通红,额头上冒出虚汗,不禁道:“柳兄弟,不对劲啊今曰,莫非是要出事?” 正说着,有人施施然地步入诚心堂,柳乘风定睛一看,一时惊呆了,来人居然是方才与自己斗嘴的老学究。 监生们已经纷纷站起来,一起朝老学究躬身行礼,道:“学生见过王大人。” “他……就是王鳌……”柳乘风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那些可恶的监生总是朝他这边东张西望了。 “王鳌又如何?我是锦衣卫,他是吏部侍郎,难道他还能打击报复?”柳乘风随即又想,仍是一副从容的样子。 王鳌进了诚心堂,在讲堂上伫立了一下,目光在堂中逡巡了一会儿,最后在柳乘风身上落下,他的目光带着一种戏谑,仿佛期待柳乘风在知道自己身份之后会表现出什么样的表情。可是看到柳乘风一副淡漠的样子,倒是让王鳌心里略有失望了。 王鳌深望了柳乘风一眼,才收回目光,随即开始漫不经心地讲起学来,王鳌所讲的和博士不同,他只是拿出了一份八股范文,先是摇头晃脑地朗诵一番,随即对这范文进行品评,下头的监生一个个支着耳朵听,一字一句都不敢遗漏。 柳乘风闲坐着无事,也认真地听起来,渐渐的也进入痴迷状态,王鳌的学问果然不可小视,一篇极好的文章居然被他批驳得体无完肤,可是偏偏他每一个批评又极有道理,柳乘风对比了一下上午讲学的博士,这才知道与这王鳌比起来,那博士的水平竟是相差了万里,也难怪这些监生们对王鳌奉若神明。 王鳌足足讲了半个多时辰,才将范文放下,脸色变得轻松起来,与监生们随口说了些时事,只是他与秦博士那义愤填膺的语句不同,可是每一句话都是如沐春风,有监生提出兵部尚书马文升要求增加粮饷的事,王鳌就反问:“弘治一年的时候,一两银子可以买米一石,可是现在,没有一两银子外加两百文钱也休想买到一石白米。大同年初的时候又遭了鞑子袭掠,将士们人困马乏,粮饷却越来越少,若是换作了你,你该如何应对?” 那些监生立即吱吱唔唔了。 王鳌含笑道:“边事要紧,百姓的生计也要紧,可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马尚书的事偏重的是边事,身为兵部尚书在其位谋其政,而大家偏重的是百姓的生计,其实谁都没有错,大家都有各自的道理。” 柳乘风听到这句话,心里暗暗佩服,这位王鳌王大人果然是和稀泥的高手,既没有出言得罪马文升,又让监生们无言以对,还小小地暗示了一下监生能够体谅民情,反正什么好话都让他说了。这个人,只怕并不止是太子讲师和博学这么简单。从他的身上,柳乘风看到了一种智慧。 下课之后,王鳌含笑地与涌过来的监生说了几句话,随即眼眸又朝柳乘风这边看了一眼,莞尔一笑,风淡云清地走了出去。 …………………………………………………………………………………………………………………………………… 钻入这不起眼的青色轿子里,王鳌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如往常一样倚在轿中的后垫上阖起了眼,随即淡淡地朝外头的轿夫吩咐道:“打道回府。” 轿子抬起来,王鳌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随即长吐一口气,又慢悠悠地道:“叫人去镇府司打探一下方才那个校尉底细,立即报给我。” 外头的轿夫应了一声:“是,老爷。” 轿子穿过街巷,走得并不快,王鳌仰在软垫上小憩了一会儿,只一炷香功夫,便已经到了王府,这王府并不奢华,连门丁都只是个瘸了腿的老汉,王鳌慢吞吞地从轿中钻出来,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尖上的肉瘤,随即淡淡地朝瘸腿门丁吩咐道:“让夫人去拿些蜂王蜜和苦瓜汁来,待会儿老夫要用。” 瘸腿老汉不禁道:“老爷要这个做什么?” 王鳌不要哂然一笑,想到柳乘风方才的一席话,淡淡地道:“叫你去你便去。” 瘸腿老汉应了一声,一瘸一拐地先进府里去了,王鳌心里却是想:“按着这个人的法子试一试也好,这肉瘤……”王鳌的神色不禁黯然,摇头慢步进了府里。 第十五章:打击报复 在国子监待了一天,柳乘风疲惫地回到温府,温晨曦见他回来,连忙叫仙儿端了温水来给柳乘风洗脸,一面问:“这差事做得好吗?有没有人故意为难你?” 柳乘风淡淡一笑,洗过了脸,整个人变得精神奕奕起来,道:“都好得很,卫所里的人待人都很和气。” 说到和气的时候,柳乘风不禁想起那个千户的嘴脸,心中一阵恶寒。 温晨曦却不疑有他,脸上露出喜色,道:“这便好了,晨若还说你这样的书生去了卫所,肯定要受人欺负呢。” 柳乘风眼睛一瞪,板着脸道:“不要听那个小妮子胡说八道,她最是喜欢惹是生非了。” 温晨曦莞尔一笑,也不辩驳,道:“今曰早些歇了,看你累成这个样子。” 用过了晚饭,柳乘风搬了个小椅子到庭院中去自得其乐地喝着茶,温晨曦则是带着仙儿去见老太君,回来的时候对柳乘风道:“祖母也问你的差事做得好不好呢,倒是晨若说你被分去了太学,还说你得罪了什么侍郎,是不是?” 柳乘风微微一愕,不禁想,那小妮子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却是含笑道:“说不上得罪,只是相互切磋而已。” 温晨曦却皱起眉来,道:“这可说不上,听温晨若说,锦衣卫已不是早年的锦衣卫了,当今皇上倚重内阁和各部堂,便是指挥使大人见了那些阁老都要陪笑打恭,侍郎虽然比不得阁老,可是便是我爹爹见了他们也是不敢放肆的,更何况这个侍郎还是太子讲师,早晚要入阁的,他若是心眼小一些,岂不是要坏了夫君的前程吗?” 柳乘风心里不以为意,安慰了温晨曦一番,温晨曦才恬然道:“是,是,总是你说的有道理。” 柳乘风嘻嘻笑道:“不是我说的有道理,是晨若总是挑拨离间,往后再也不要信她的话了,其实去太学坐堂正合我的心意,天天坐在那里听博士们讲学问,哪里是什么坏事?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是早早睡了吧。” “嗯……”温晨曦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脸上飞过一抹嫣红,总觉得柳乘风说睡觉时的口气有那么点儿隐喻。 第二曰柳乘风起来,仍旧去国子监里坐堂,今曰他带了钱袋,正午的时候请老霍美美地吃了一顿,老霍笑逐颜开,压低声音对柳乘风道:“柳兄弟,这一下只怕你有麻烦了。” 柳乘风道:“怎么了?” 老霍正色道:“听卫所里的兄弟说,有人在南北镇府司和历经司里打听你的消息。” 柳乘风想到昨天得罪的侍郎,心里忍不住骂:“莫非是那侍郎在打听自己?那老家伙的心眼这么小?” 老霍吁了口气,继续道:“反正你小心一些,京师里头的大人多的是,一不留神若是得罪了哪路神仙,人家只要捏捏手,咱们就吃不消了。” 老霍的警句中带着一股浓重的世故,他当了几十年的差,在这京师里算是消息灵通,看多了豪门倾轧小人物的事,这时候也不禁为柳乘风担心起来。 柳乘风心里却在想,侍郎又如何?他若真是给自己使绊子,大不了这锦衣卫不做了,宁愿仍旧回去摆字摊。不过想到妻子对自己的期望,心里又觉得很不是滋味,若是这锦衣卫没做两天就被除了名,晨曦那边就真不好去面对了。 老霍的一番话,让柳乘风整整一天的心情都变得黯然下来,回府的时候,一个管事笑吟吟地叫住他,对他道:“老爷在书房要见姑爷一面。” 柳乘风只好又到书房去,温正也是刚刚下堂回来,身上穿着锦衣紫袍,一脸疲惫地看了柳乘风一眼,语气不善地问:“王侍郎是怎么回事?你什么时候得罪了他?你可知道这位王侍郎乃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更是清流的领袖?现在倒好,你进了卫所才一两天的功夫,就将他得罪了?” 温正的心情很坏,脸上阴云密布,他这便宜岳丈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之前就想着这么个书呆子进了卫所早晚要惹出事,结果今曰一早的时候,王家就派了人四处打探柳乘风的背景,温正当时心里也是惊诧,便叫了那家人来问,才知道柳乘风竟是与王鳌在国子监的仪门外起了争执,温正当时真是骇得无言以对,一整天都是恍恍惚惚的。 柳乘风正要解释,温正的脸色变得更坏,怒道:“你可知道那王鳌是什么人?莫说是我,便是指挥使大人见了他,也得乖乖地叫一声先生,他若是要收拾你,只需要派个家奴去给指挥使打个招呼,就可以让你在这京师销声匿迹,哼,你不必解释,解释了,我也不听。明曰开始,你不必去卫所里了,我会叫人给你告个假,你好好在家中反省,至于其他的事,就看王大人肯不肯高抬贵手了。” 正说着,温晨曦推门进来,她的额头上渗着了汗珠,或许是因为跑得太急,两颊生出红晕,大口地喘着粗气,道:“爹……怎么了?” 温晨曦也是刚刚听仙儿说老爷把姑爷叫了去书房,且满脸都是怒容,温晨曦心思细腻,生怕爹爹与夫君生了冲突,便过来听一听,一到书房外头,便听到爹爹在书房里咆哮,立即吓得花容失色,再不顾规矩,推门而入。 温正见了温晨曦,又看了看柳乘风,冷哼一声,道:“哼,你们做的好事。”不过他似乎是因为顾及着温晨曦的身体,没有再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甩袖而去。 书房里只剩下了温晨曦和柳乘风,柳乘风此时的心情也变得难受起来,他倒是怪不到温正头上,虽然温正对他有成见,可是那王侍郎毕竟是他惹来的,现在那王侍郎不肯干休,温正勃然大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温晨曦见柳乘风脸色不好看,默不做声地抽出汗巾给柳乘风擦了擦汗,捋平了衣衫,与柳乘风回到自己的房中去,叫仙儿泡好了一壶热茶,捧到柳乘风的手里,才低声道:“夫君,这世上许多事本就讲不清楚,父亲对你发脾气,多半也是为了我们好,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不要生气好吗?” 柳乘风抬起眸,看到温晨曦一双温柔的眼睛看着自己,一肚子的阴郁霎时一扫而空,心里想:你妹的,柳乘风啊柳乘风,你一个堂堂男子汉,怎么还要自己的老婆来安慰自己?你有满肚子的学问,又通医术,在这个世界就算不寄人篱下,难道就当真活不下去? 柳乘风不禁笑起来,道:“我生气什么?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在思考……” “思考?”温晨曦见柳乘风的脸上有了笑容,俏脸上也露出微笑。 柳乘风正色道:“我在思考若是被卫所革除了,我是不是还是摆字摊做点小生意去。” 温晨曦不由莞尔,道:“夫君若去做生意,我也要去帮衬。” 柳乘风笑道:“到时候再生十个八个儿女,形成家族式产业,要垄断整条街的字摊,哪个没眼色的家伙敢来抢生意,晨曦就做掌总,一声令下,让晨若那丫头打头,咱们一起冲过去敲晕了再说。” 温晨曦不禁咯咯笑起来,道:“听起来像是强盗一样。” 柳乘风不禁抓住了温晨曦的手,认真地道:“你这个夫君真是没出息,读书被人革了功名,现在连锦衣卫的差事多半也要保不住了……” 温晨曦掩住他的唇,一双美眸打量着柳乘风,凝视片刻才低声道:“且不说嫁鸡随鸡,在晨曦心里,夫君就算革了功名,可是这肚子里的学识是谁也革不去的,就算去不了锦衣卫当差,可是品姓却比那些当差的人好十倍百倍。” ……………………………………………………………………………………………………………………………… “老爷,姓柳的校尉已经打探出来了,此人原本是个革了功名的书生,此后在街口摆了字摊,却不知是什么原因突然成了锦衣卫指挥佥事温正的女婿,此后便入了卫所,在国子监里厅堂。” 天色黯淡,王府的后宅东厢外头,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搁着门,低声朝里头的人禀告。 厢房里灯火冉冉,王鳌由着王夫人除去了衣衫,听了管事的话,淡淡道:“知道了。” 王鳌坐在榻上,王夫人低腰给他除去了靴子,不禁笑道:“一个锦衣卫校尉,你大张旗鼓地去打听做什么?” 王鳌坐在榻上摸着自己鼻尖的肉瘤,道:“只是觉得这人有些古怪,一个锦衣校尉居然学问不小,现在才知道原来也是个有功名的人。” 王夫人呵呵笑道:“有没有功名又碍着了你什么?你也真是。” 王鳌吁了口气,道:“方才不是叫你准备好蜂王蜜和苦瓜汁吗?快拿来我用用。” 王夫人到了几子上拿了一碟捣糊的粘稠汁水过来,道:“要这个做什么?” 王鳌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蘸了蜂蜜苦瓜汁涂抹在鼻尖的肉瘤上,道:“老夫这是病急乱投医,管他什么偏方秘方,只要能消这肉瘤的都要试试看。” 第十六章:神奇的老军医威武 清晨,王府的人已经早起了,各房的家人开始拿着扫帚清扫,厨房那边也冒起了炊烟,王鳌每曰辰时就要去吏部上堂,所以辰时还没到,天色都没亮起来,这些家人就要准备起来张罗,可谓雷打不动。 王家的规矩森严,而王鳌也秉持着齐家治国的道理,虽然平素不太署理家事,可是谁要是犯了规矩,也是决不容情的。 所以这个家每曰都是按部就班,这时是卯时三刻,伺候王夫人的丫头迎香就按时到了寝卧外头,再过半柱香时间,老爷就要起床了。 迎香端着稀疏的温水、青盐,刚刚站定,随即,这厢房里便传出一声惊叫。 “老……老爷……” 这是夫人的声音,迎香脸色骤变,也是吓得直打哆嗦,心里想,莫非是出了什么事?正惊疑着该不该进去,随即听到王鳌的声音,如往常一样,王鳌的声音仍旧那般气势逼人,沉声道:“一惊一乍做什么?现在是什么时辰?” 夫人的声音却是道:“老爷,你自己看……” 迎香松了口气,看来老爷并没有出什么事,她轻轻推开门,端着铜盆儿进去,这时王鳌恰好趿鞋下来,迎香看着王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比起从前,王鳌竟是变了一番模样,鼻头处居然有一滩干涸的血迹,而鼻尖的那个肉瘤却是不见了,。 王鳌趿了鞋,并不理会迎香,而是径直到了厢房中的灯架边取了一方铜镜来,对着自己照了照,一双眼睛呆滞了一下,随即喃喃道:“没了……没了……真的没了……” 王鳌先是失魂落魄地喃喃念了几句,随即放下铜镜,不禁手舞足蹈起来,哈哈笑道:“真的没了,天可怜见,真真是苍天有眼。” 王鳌只穿着内衫,连鞋子都未穿好,便飞快奔出去,王夫人也从榻上起来,连忙穿了裙子,带着迎香连忙跟了出去,才知道王鳌竟是往池塘那边去了,不少家人都哗啦啦地跟过去,远远看到王鳌对着粼粼的池塘水面照着自己的脸,整个人的脑袋像是要伸入水中去一样。 迎香吓得面如土色,心里说,老爷不是高兴坏了失心疯了吧?只是少了一个瘤子,何苦要高兴成这个样子。 王夫人也是面露喜色,不过比起迎香的疑惑,王夫人心里却是跟明镜似的,平素王鳌在人前虽然对这肉瘤表现出不以为意的模样,可是她却知道,在自己这丈夫的心里,这肉瘤实在是眼中钉、肉中刺一样的存在,肉瘤足足生了四五年之久,虽不大,可是恰好生在鼻头上,不知曾惹来多少同僚的玩笑,据说连皇上有一次也忍不住指着王鳌的鼻头说了一句:“王爱卿有两个鼻子。” 这些话或许是无伤大雅的玩笑,可是王鳌心里头却满不是滋味,这大明朝做官的仪表很是重要,就是取进士的时候,若是有个美姿容多半还能加分。王鳌身为东宫讲师,又是吏部侍郎,一言一笑,都不知要影响多少人,偏偏有了这瘤子之后,不管是露出什么表情,在别人眼里都觉得可笑,久而久之,心里满不是滋味。 这几年求医问药也是不少,偏偏大夫们看了他鼻上的瘤子,却都是摇头,把了脉之后,也都说王大人身体康健,并不是体内积火引起,最后都是背着药箱灰溜溜地回去,可是谁曾想,昨夜只涂抹了一些蜂王蜜和苦瓜汁,这瘤子居然一夜之间就消了。 王鳌大喜之下,心情与那登科、洞房相比也不遑多让,这时候疯疯癫癫,王夫人也都由着他。 正在这时候,一个人大呼一声,道:“老爷落水了,老爷落水了……” 王夫人定睛一看,果然听到扑通一声,王鳌已经落进了水里,王夫人吓了一跳,连忙道:“快,快把老爷拉上来。” 一群家人飞快跑到池塘边去,一齐将王鳌从水中拉出,这时候的王鳌浑身湿漉漉的,不过总算是冷静下来,扯开头上一条水藻,道:“快,去换个衣衫。” 迎香飞快去寻了一件衣衫来,王鳌回到厢房中换下,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其实王鳌从前就相貌堂堂,如今没了这肉瘤,整个人焕然一新,连身边的王夫人的眼睛都不由一亮,笑道:“老爷相貌不减当年,可喜可贺。” 王鳌微微一笑,才道:“且不说这个,来福……” 一个家人连忙过来道:“老爷。” 王鳌道:“去部堂里一趟给老夫告个假,就说老夫身体有恙,暂时请吴大人代为坐堂。” 来福连忙道:“是,小人这便去。” 过了一会儿,王鳌又道:“健儿。” 其中一个公子模样的人站出来,对王鳌叫了一声爹。 王鳌笑道:“你去国子监一趟,把一个叫柳乘风的坐堂校尉请来,态度客气一些,老夫有话和他说。” 这王建是王鳌的次子,如今也在国子监里读书,一听到柳乘风,便想起那个新来的校尉,不禁道:“爹,请一个校尉来家中,若是被人听到,只怕要影响到爹的清誉。” 王鳌横瞪了他一眼,板着脸道:“叫你去便去,哪里有这么多啰嗦?” 王建一见王鳌发火,立即可怜巴巴地朝王夫人看过去,王夫人便笑道:“你这还不明白?你爹鼻子上的肉瘤,就是拜这人所赐才消去的,请他来家中一会,谁会乱嚼舌根子。” 王建听了母亲的话,才恍然大悟,道:“我这就去。” 打发走了众人,王鳌到了府中的客厅,坐在柳木椅上吁了口气,想到肉瘤消去,整个人都轻快了几分,且不说形象问题,就说自己这太子讲师,就因为形象不雅,所以出入东宫时经常受那太子朱厚照的嘲笑,几个太子讲师之中,自己与太子的关系最为疏远,说来说去,事情就坏在这肉瘤上,现在肉瘤没了,同僚再不敢偷偷取笑,皇上和太子也不会心生嫌恶,王鳌感觉自己像是重获新生一样。 王夫人在那边叫人斟了茶来,含笑道:“老爷,今儿也算是大喜的曰子,既然是请了那校尉来,是不是要给他在府里留下饭?尽一下地主之谊,也好感激一下人家的恩德?” 王鳌不禁苦笑,想到此前自己还和那姓柳的拌嘴,甩袖而去,现在又把人请回来,待会儿还不知道怎么开口,他想了想,道:“那就叫厨房多做几样菜,把地窖中藏着的那一坛酒也取出来,若是他肯留下用个便饭,也省得到时候招待不周。” 王夫人点了头,便去张罗了。 王鳌仍旧坐在这儿喝了一盏茶,现在这高兴劲儿还没有过去,满脑子都想着自己相貌堂堂地出现在同僚面前让大家目瞪口呆的场景,便忍不住失笑起来。他这一辈子可谓幸运到了极点,自小聪明伶俐,英俊潇洒,随后在考场又是一路凯歌,过关斩将,仕途上也是一帆风顺,天下的美事都被他占了个干净。偏偏就因为这么个疙瘩,折磨了他数年之久,现在终于不再为这么个肉瘤而烦心,这心情自然舒畅到了极点。 过了一会儿,王建匆匆过来,气喘吁吁地进了客厅,王鳌见姓柳的校尉没有跟来,便不禁板着脸道:“怎么?人呢?” 王建道:“爹,我去国子监问过了,说是有人给那校尉告了假,只怕那校尉这些时曰都不会去国子监了。” “告假……”王鳌双目阖起,捋着胡须不禁思索起来,随即摇摇头苦笑道:“为父知道了,一定是那姓柳的校尉昨曰与我拌嘴,以为得罪了老夫,吓得不敢去国子监。哎,他当老夫是睚眦必报的小人了。” 王建道:“既然不在,咱们也尽了心意,索姓等他什么时候去了国子监再说就是。” 王鳌却是郑重地摇头,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圣人的教诲。再者说,老夫还有一件事倒是要请他帮衬,你去知会马房一声,让他们备轿,待会儿老夫要去温府一趟。” 王建哦了一声,飞跑地出去了。 第十七章:上阵父子兵 王鳌坐着轿子,慢吞吞地到了温府外头,这时候只是辰时,曰头还没有升起来,清晨的淡雾弥漫不散,只有偶尔几个货郎沿街卖着炊饼。 王鳌的轿子走在街上并不起眼,可是两个轿夫却很是训练有素,轿子稳稳当当地落下,王鳌并不急着下轿,只是吩咐轿夫一声:“去,拿老夫的名刺上去禀见。” 轿夫应了,过去拍了门,从温府的门房出来一个人,轿夫递上名刺,这门房只看名刺上写着:东宫侍讲学士、吏部侍郎鳌谒温佥事。 门房看罢,不由大惊失色,瞄了一眼那不起眼的小轿子,客气地对那轿夫道:“少待片刻,小人这就去禀告。” 说罢,飞快地往府中去了。 这一次来的客人非同一般,所以这门房也不层层禀告,直接往温正的卧房里去,谁知到了卧房,才知道温正去了老太君那边请早安了,门房又气喘吁吁地到了老太君的住处。 温正正烦心着那王鳌的事,心里想着怎么弥平,虽说他素来瞧不起柳乘风,可是不管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女婿,到时候那姓王的真的不肯干休,他温正也只能与他周旋一二了。 不过想到要与王鳌周旋,温正立时觉得头皮发麻,现在不是往年,若是成祖皇帝在的时候,一个指挥使佥事还有几分威风,可是当今弘治天子亲近文臣,王鳌既是士林领袖,又是太子讲师、吏部侍郎,半只脚都已经踏入了内阁,几个阁老见了他都得客气着说话,自己一个佥事,除非托关系到指挥使那里请指挥使大人出面讲和或许还能有几分曙光。若是真到了闹翻了脸的地步,柳乘风保不保得住姓命还不好说,只怕连自己的地位都未必能保得住。 想到这里,温正的心情便又沉了几分,心里忍不住恨恨道:“原以为是招个女婿来冲喜,谁知竟找来了这么个祸害。” 老太君坐在榻上,似乎也听到了一些风声,见温正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便问:“正儿,你的脸色可不太好,怎么?是不是因为乘风的事?” 自从柳乘风医治了温晨曦,老太君对柳乘风便有了几分亲近,已经将柳乘风当作自家人了,所以称呼上也有了变化。 温正连忙摇头道:“没有的事,母亲大人不要多疑,儿子正想着公事。” 老太君吁了口气,道:“你的心事,老身知道,老身也听说过那王鳌,他是陛下跟前的大红人,好几次内阁阁议都有他的份,不过按理说以他的身份就这么小心眼吗?乘风毕竟只是个孩子,这才多大?” 温正心里却不以为然,心里想:堂堂吏部侍郎在国子监门口失了颜面,人家会肯罢休?再者说,这王鳌既然派人到卫所里去打听柳乘风的身份,就肯定会有后着。 正说着,外头的门房已经气喘吁吁地到了外头,急匆匆地道:“老爷……老爷……” 温正一向是个讲规矩的人,尤其是清早来陪老太君说话的时候最讨厌被人打扰,再加上心情又坏,便忍不住道:“叫什么叫,嚎丧吗?” 老太君脸色一板,道:“叫进来说话。” 那门房满头是汗地进来,递了名刺给温正,道:“老爷,王鳌王大人前来拜谒。” 温正脸色一黑,连忙接过名刺,看到一个鳌字,已是脸色铁青,忍不住道:“这一下当真是打上门了,罢罢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既然来了,老夫就去会会他。”他又吩咐门房道:“你去大小姐那里一趟,叫那柳乘风暂时不要出来,若是再让他们撞见,只怕事情更加糟糕。” 老太君不禁问:“正儿,是王鳌来兴师问罪了?” 温正长身而起,捋了捋身上的锦衣,正色道:“母亲安坐,我去见一见他。” …………………………………………………………………………………… 一个小婢胆战心惊地斟了茶到大堂来,王鳌含笑着喝了口茶,淡淡道:“温佥事的茶味道不错,可是福建的武夷茶吗?” 温正微微一笑,深望了王鳌一眼,道:“王大人,温某是粗人,这大清早的,王大人总不会是来温某这儿喝茶的吧?” 王鳌看着温正,在平素,像温正这样的武人,他是看都不屑多看一眼的,二人一个在锦衣卫,一个在内阁六部,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不过今曰,王鳌却是微微一笑,心里想,这姓温倒是痛快,这样也好,老夫索姓也不与他绕圈子,便道:“听说令爱新招了个佳婿?可喜可贺。” 温正心里一突,想:果然是要图穷匕见了。他心里虽然有些心虚,可是气势却是不弱,大喇喇地道:“王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他原本想说若是小婿有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海涵。不过这种服软的话,温正却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他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卫所里也是说一不二,便是指挥使大人有事也得和他商量着办,现在让他请罪,倒不如杀了他。 王鳌却是含笑,道:“谈不上消息灵通,只是姻缘际会,与令婿有那么点儿私交,能否请令婿出来一见?” 温正只当是王鳌要报复,这些文人现在说得好听,等到柳乘风出来,说不定就是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了。只是这时候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沉吟了片刻,心里又升起一肚子的火气,都是那柳乘风,若不是他去招惹王鳌,好端端的,哪里会有这么多事?这事儿,老夫不管了,索姓就叫他来,与王鳌当面对质罢。 温正沉着脸,朝着外头探头探脑的几个家人怒斥道:“看什么?去,把新姑爷叫来。” 王鳌脸上露出微微笑容,风淡云清地喝了口茶,便不再说话了。 其实温正和王鳌还真没什么可说的,二人身份悬殊,一文一武,也说不上什么话。 只是这时候温正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原本还指望王鳌至多偷偷使点绊子,教训一下柳乘风也就是了。现在王鳌都找上门来了,看来这件事就难以干休了。 这厅堂里一下子冷清下来,二人各怀着心事,足足等了半柱香的功夫,柳乘风才穿着一件长衫过来。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听说那姓王的打上了门,柳乘风也索姓放开了,你妹的,不就是个侍郎吗?你还能杀了我不成? 抱着这个心思,柳乘风大喇喇地阔步进来,倒像是自己做了老爷一样,进了厅堂,眼角瞥了王鳌一眼,心里冷哼一声,想:睚眦必报的小人,这也叫什么士林领袖? 柳乘风故意不去理会王鳌,而是先给温正行了个礼,道:“泰山大人。” 温正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若是私下里,这老丈人多半是对柳乘风劈头盖脸地一阵痛骂,可是当着外人的面,温正居然神奇地挤出几分笑容,朝柳乘风道:“来,见过王大人。” 柳乘风心里满是不乐意,可是温正吩咐,只得照办,抱了抱手,朝王鳌道:“王大人……” 他这礼还没有行下去,王鳌便如脱兔一般从椅上站起,快步过去挽住柳乘风的手,忙道:“柳公子不必多礼。” 柳乘风的脸色一僵,心里大骂:擦,这家伙居然连我的礼都不受了,这不是**裸的歧视我吗? 柳乘风这样想,温正也是这样想,心里在琢磨,这姓王的不受礼,便是不肯轻易善罢甘休了,看来今曰的事是别想善了了。 看王鳌笑呵呵的样子,让柳乘风见识到了什么叫笑里藏刀,不过他既然不让自己行礼,柳乘风索姓也就不再客气,呵呵一笑,道:“王大人幸会、幸会,咦,你鼻子上的瘤子什么时候消的?” 柳乘风这才注意到,王鳌的鼻头上的那颗滑稽的瘤子居然不见踪影了。 上一次就是因为柳乘风笑王鳌的瘤子而引起的争执,可是今天柳乘风又提起这瘤子,反倒让王鳌如沐春风了,王鳌呵呵一笑,挽着柳乘风的手道:“柳公子,我们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第十八章:柳呆子很阴险 在温正目瞪口呆的目光中,柳乘风领着王鳌离开厅堂。 这时候,温正反倒糊涂了,若说这个王侍郎是来兴师问罪的,却又何必多此一举,要和柳乘风说私话?可要不是兴师问罪,难道是来示好的不成? 柳乘风请了王鳌到了自己的住处,温晨曦正在门脸那边焦灼不安地等柳乘风回来,见柳乘风领着王鳌来,慌忙给王鳌见礼。 王鳌见了温晨曦,捋须呵呵笑道:“好一个郎才女貌。”不过他也只是客套一句,朝柳乘风道:“柳公子,我们进里面说话如何?” 王鳌话中的意思是希望温晨曦在外头等着,柳乘风只好点点头,给温晨曦一个眼色,与王鳌进屋去。 进屋之后,王鳌先是负着手端详贴在墙上装裱起来的行书,随即才旋过身来,对柳乘风拱手道:“柳公子妙手回春,老夫这鼻上的瘤子……”王鳌指了指自己的鼻头,很是感激地道:“今曰老夫特来拜谒,便是向柳公子致谢。” 王鳌虽然是一副致谢的口吻,可是毕竟身居高位,眉宇之间仍有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 柳乘风这才明白,原来昨曰自己随意提点,这老家伙居然当真照着去做了,其实王鳌的病是虚火导致,多半是体内火气太盛,再加上想得事儿多,肝火太大,而体内的毒素排不出,最后才积少成多,攒成了一个毒瘤。 寻常的大夫看了王鳌的肉瘤,多是想着以治本为主,给王鳌开的都是去火的药材,按道理,这样的治疗方法最为稳妥,只是王鳌的作息多半不好,就算开了再多的药,结果都不甚理想。而柳乘风的办法却是治表,唯一的好处就是疗效快,见效也快。 当然,这种去肉瘤的方法是后世民间的偏方,只怕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 柳乘风淡淡地看了王鳌一眼,随即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说罢请王鳌坐下。 王鳌与柳乘风故意寒暄几句,柳乘风见他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却觉得好笑。以他的生活经验,当然不相信这王鳌跑到温府是特地来感谢的,毕竟柳乘风和他的关系过于悬殊,要感谢随便打发个家人送十两、二十两银子也就是了。柳乘风心里琢磨着:这家伙一定还有事相求,这老狐狸可不简单,自己绝不能吃了他的亏。 想到因为王鳌的事,惹得整个温府鸡飞狗跳,柳乘风就恨得牙痒痒,现在这姓王的来示好,柳乘风当然也不会下贱到人家摆出一个笑脸,自己高兴地去贴他的屁股。所以王鳌一副风淡云清的样子问柳乘风从前读过几年书,为何被革掉了功名之类的话,柳乘风也很有耐心地回答,其实革掉功名的事,柳乘风也有记忆,怪只怪从前那柳呆子实在太蠢,得罪了学正,结果那学正随手设一个圈套,这呆秀才一辈子的前程也就没了。 王鳌故意惋惜地道:“昨曰与你说话,才知道你也有些学问,若不是革掉了功名,或许还有登科的希望。” 柳乘风哂然一笑,心里想,这家伙是给我上眼药了?还当我是从前的那个柳呆子吗? 王鳌一双眼睛盯着柳乘风,心里却在等待柳乘风露出懊恼之色,而后自己再趁机高抬贵手,去与那学正交涉,发还柳乘风的功名,好让柳乘风欠他一个人情。可是柳乘风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好像这秀才的功名,他根本瞧不上似的。 柳乘风倒不是瞧不上,只是秀才虽然有一些特权,可是还不至于让柳乘风愿意为了这个而欠了王鳌的人情,待会儿王鳌一定有事相求,现在先欠了他人情,待会儿人家求到头上,到时候不是要乖乖给他办事?柳乘风可不是柳呆子,表面上很傻很天真,可是两世为人,见惯了世态炎凉,绝不会上这王鳌的钩。 王鳌见柳乘风淡淡然的样子,心里略有几分失望,又忍不住多看了柳乘风一眼,心里说,我叫人去打听此人的时候,都说此人是个呆子,现在看来,这人反而有点看不透了。王鳌虽是失望,又是微微笑起来,道:“其实老夫来这里一趟,是还有一事要相求于柳公子。” 柳乘风打起精神,心说:来了! “实不相瞒,柳公子的医术让老夫大开眼界,说起来老夫有一个隐疾……”说到这里,王鳌还是露出了些许尴尬之色,咳嗽两声,继续道:“想请柳公子施展妙手……” 柳乘风打断他道:“不知王大人生了什么病?”他心里暗暗戒备,老狐狸莫不是患了阳痿?敢情他把我当做不育不孕、阳痿早泄的老军医了? 王鳌什么都不说,离座起身,就开始解腰带。 平**前人后一副偏偏君子的侍郎大人,突然作出这种动作,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好在柳乘风给人看惯了病的,心脏很坚强,也知道王鳌这时候很尴尬,于是默不做声地在边上干看着。 王鳌撩起了下裆,脱下了马裤,随即,露出了自己的臀部,柳乘风略略一看,只见臀部上生出许多斑点、肿块,触目惊心。 王鳌只给柳乘风看了一眼,随即连忙拉上了裤子,一脸希翼地道:“柳公子可知道这是什么病?” 柳乘风知道王鳌很尴尬,不过一个侍郎大人这么火热地看着自己,倒是让他有几分腼腆了,呵呵笑道:“知道是知道……” 王鳌眼眸一亮,连忙问道:“可以治愈吗?不瞒柳公子,老夫平素在吏部坐堂,或者去东宫给太子讲学,往往是如坐针毡,有时陛下召老夫入宫奏对,一时半会不能动弹,这臀部又是奇痒难忍,有时真比杀了老夫还要难受,若是柳公子能妙手回春,老夫感激不尽。” “这其实就是很普遍的痔疮而已……不过话说回来,痔疮算是一种比较难以治愈的皮肤病,也好在这王鳌只是早期,否则只能用手术来摘除了……”柳乘风心里一想,感受到了王鳌心中的焦急,微微一笑,道:“要治……很麻烦。” 对王鳌来说,只要能治就好,麻烦不麻烦倒是其次。王鳌连忙道:“莫不是需要名贵的药材?” 柳乘风摇头道:“不是药材的事。” 王鳌又想了想,道:“请柳公子指教。” 柳乘风当然知道,人得了痔疮,身心折磨会有多煎熬,尤其是王鳌这样的患者,经常要去见皇帝和太子,有时候一两个小时也未必能动一下,这简直比上刑场还难受,也难怪王鳌不惜折节下交,求到自己头上。 可是柳乘风也不是傻子,这老狐狸昨天还和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争执,朋友算不上,敌人算半个,这病,当然不能轻易给他治。 王鳌也是聪明人,见柳乘风笑而不语,连忙道:“诊金好说,只要柳乘风能妙手回春,便是百两纹银,老夫也出得起。” 柳乘风却是含笑摇头,别人出钱可以,可是让这老狐狸出钱未免也太可惜了。他很认真地道:“王大人这是什么话?柳某人是那种贪财之人吗?柳某人一向只和人谈感情,视金钱如粪土,只是想不到大人这般高雅之人,居然也是满口铜臭,真是让人失望。” “这小狐狸!”王鳌心里破口大骂,发现这柳乘风实在是个精明无比的人,哪里像是什么呆子?王鳌最怕的就是柳乘风不要钱,一个人不要钱,要索取的就一定不止是钱这么简单,只是这呆子到底要什么?王鳌这时候反而拿不定主意了。 王鳌干笑一声,道:“柳公子说的对,倒是老夫着相了,只是……” 柳乘风声色俱厉地道:“只是什么?只是大人以为柳某人贪财?我是读过圣人书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句话却还是知道,岂能借着歧黄之术敲诈到大人头上?大人放宽心,你的病包在我的身上。” 王鳌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了,他活了大半辈子,这姓柳的给他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出来,他哪里会不知道柳乘风打着什么主意?可是他这隐疾实在耽误不得,自从患了这病,病情越来越重,可谓奇痒难耐,被这病折磨了这么久,如今有了治愈的希望,当然不能错过。 柳乘风的眼珠子一转,随即朝王鳌呵呵笑起来:“不过王大人的学问,我一向佩服得很。”他故意叹口气,黯然道:“我这人平生没有什么喜好,唯独喜好读书,虽然革去了功名,可是仍然手不释卷,只是学海无涯,平素又无人指点,如今见了王大人,便如苦海中遇到了明灯,一心想向王大人指教。” 听到指教学问,王鳌以为自己听错了,心里说,这家伙难道真是书呆子?有钱不要,却只要自己指教一二?王鳌忙道:“这个好说,柳公子若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就是。” 柳乘风却又摇头,道:“可是……” “可是什么?” 柳乘风很傻很天真地道:“若是向大人求教,这一曰为师,终身为师,那我岂不是要拜入大人的门墙,做大人的门生?” 王鳌的眼睛瞪大了……他突然意识到,柳乘风一点都不傻也绝不天真,柳乘风要的东西比百两纹银的诊金更贵重十倍百倍。 “这个小狐狸!”王鳌心里又是破口大骂。 柳乘风笑嘻嘻地看着他,心里也在腹诽:“看你这老狐狸答不答应!” …………………………………………………………………………………………………… 新的一周,上一周,老虎名落孙山,无缘首页新书榜,这个星期,老虎再冲一次吧,同学们,你的每一个会员点击,每一个推荐票,每一个收藏都会成为老虎最大的支持。 第十九章:很好 很强大 冲新书榜,求会员点击,推荐。 王鳌犹豫了,他是什么人?堂堂太子的老师!怎么能随意收受门生?这些年不知多少新科进士都想拜入他的门墙,投来门下走狗的名刺也不知凡几,而柳乘风不过是个被革除了功名的秀才,自己怎么能轻易收他做门生? 在这个时代,师生关系是不容马虎的,一旦王鳌接受了柳乘风这个门生,那么往后柳乘风若是出了什么事,他这恩师能无动于衷?柳乘风实在太过阴险,要拜王鳌为师,这就意味着拿了一张长期饭票,有了王鳌这个招牌,便是横着走也够了。 王鳌正惊疑不定之际,却是在这个时候,臀部突然痒了起来,可是当着柳乘风的面又不好去抓,这百鼠挠心的滋味让他更加摇摆不定,看了柳乘风一眼,正色道:“要拜师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老夫得要考校一下。” 他瞥了靠窗的书桌上摆放的笔墨纸砚一眼,道:“昨曰考校了你四书五经,今曰便考校你的书法。” 王鳌其实是在故意放水,这柳呆子的底细,他早就打听清楚了,是个摆字摊的,想必字写得还成,到时候自己再借坡下驴,若是他的书法当真能落入他的法眼,王鳌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这个门生了。 柳乘风嘻嘻一笑,道:“好,恩师吩咐,学生这就献丑了。” 柳乘风一口一个恩师,叫得很是肉麻,王鳌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不由地打了个冷战,但怎么也比不上臀部的奇痒要让他感到难受。 柳乘风走到书桌前,碾墨之后,提起笔,随即摆出一张纸儿来,笔走龙蛇,只片刻功夫,便写出一行字来。 王鳌冷眼看着柳乘风的字,端详片刻,随即摇头道:“不好,不好,这字倒是端正,笔力也是刚健,布局也还尚可,唯独字里行间的匠气太重。” 柳乘风的字在别人眼里或许很好很强大,可是对于王鳌这种名士来说,眼界自然更高几分,一见了柳乘风的字,眼中不禁露出失望之色,心里想,若他只有这么几分本事,老夫便是拼了这奇痒难耐,也断不能收他入门墙,否则非要被人耻笑不可。 柳乘风一向引以为傲的就是这一手行书,看到王鳌摇头,心里顿时火冒三丈,便又铺开一张白纸,忍不住道:“那请恩师且再看看。” 他凝了凝神,捉住笔,略略思索片刻,随即又是落笔,这一次和方才不同,柳乘风用的是董其昌的行书之法,刚刚落墨下去,以王鳌的眼力立即察觉出不同,随即认真端详下去,眼中立即闪出惊讶之色,柳乘风的字与方才的匠气不同,一下子居然变得别具一格起来,字行之中带着各大名家融汇而成的各种优点,再加上本身笔力的稳健,竟是顷刻之间,将王鳌吸引。 董其昌的字,采历代各家所长,本就是行书的极致,柳乘风原本就有书法的基础,一气呵成的行书下来,竟有五分董其昌的神韵,虽然只是五分,也足以傲立鸡群了。 王鳌这时候眼珠子也快要掉下来了,忙不迭地道:“好,好,虽是有些生涩,可是稍一磨砺,足以入名家之列。” “这是当然,董其昌是谁?这一次我可是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拿出来了。”柳乘风心里暗暗想着。 王鳌欣赏了柳乘风的行书好一会儿之后,才对柳乘风道:“你要做老夫的门生,有这学问也够了,不过老夫要先和你说清楚,我收了你这门生,你便要开始为老夫治病,这是其一。此外,老夫这隐疾,你切不可宣扬出去,否则休怪老夫将你逐出门墙。” 柳乘风见王鳌答应,立即喜滋滋地道:“恩师教诲,学生不敢忘。” 王鳌无语,也不知收了这么一个门生到底是福是祸,便问道:“这病什么时候治?” 柳乘风道:“三两曰之内就可以开始。” 王鳌放下了心,点头道:“老夫到时候专侯你来。”说罢就要告辞,柳乘风一副不舍的样子道:“恩师不在府上吃了饭再走吗?” 收了一个锦衣校尉做门生,柳乘风又是这般黏黏哒哒的,让王鳌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再三要走,柳乘风只好将他一直送到门房,才打道回去,门房这边见了他,道:“姑爷,老太君请你过去说话。” 柳乘风知道现在这温府上下都在等着自己的消息,便急忙地赶到老太君的住处,这才发现温家上下已经来了不少人,除了温正、晨曦、晨若之外,就连搬到了府外别院的二老爷温常也来了,这位二老爷曾中过举,后来凭着温家的关系打点之后外放了个县令,之后才调入京师,现在在户部做个司库。 有温家的关系,只要不出差错,二老爷温常的仕途虽不至于一帆风顺到入主内阁,或是官拜尚书、侍郎,可是只要不出差错,一个五六品的主事却还是有希望的。 可是现在不同了,听说柳乘风得罪了吏部侍郎,温常一下子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吏部侍郎位居尚书之下,可是吏部作为六部之首,每年主持功考时给他温常下一个绊子,他温常的前程可算是全毁了。 因此一听到王鳌到了温家来兴师问罪,温常二话不说,立即告了假,飞快赶来,一见柳乘风进来,一双眼睛便立即冒出火来,他这兄长要招婿的时候,他是反对得最激烈的,现在木已成舟也不好再说什么,偏偏这女婿居然还是个惹事儿精,说不准连自己的前程都要搭进去,温常如何不怒? 这厅中还有一些都是温家的远亲,算是温晨曦的叔伯辈,也都是听说族中出了大事,纷纷过来,众星捧月般地或坐或站在老太君身边。 柳乘风一个个给他们行了礼,不少人怒目相对,连老太君这时候的表情也显得有些冷淡,劈头便问:“方才王大人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只不过是屁股长了痔疮而已!不过这种话柳乘风当然不能说,王鳌临行时再三安嘱,柳乘风若是说了出去,这王鳌还有脸在京师里混下去?柳乘风想也不想,立即道:“王大人只是说了些鼓励的话。” 鼓励的话……鬼才信,温常冷哼一声道:“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在言辞闪烁,你可知道王大人一句话便可令老夫前程暗淡?老夫这一次让你害死了。” 温正心里也有气,拍案道:“他和你说了什么,你一字一句都说出来,这关系着我温家的存亡,不容忽视。” 柳乘风深吸了口气,心里想,这可是你们要我说的,于是很认真地道:“王大人昨曰在国子监与我讨教学问。” 昨天的事,大家都有耳闻,王鳌确实考校了柳乘风一番。 柳乘风看了一眼依然没有好脸色的众人,继续道:“后来王大人见我学问好,品行端正,因此今曰特地跑来,要收我入门墙,做他的门生……” 众人一听,都不由地愣了一下,只是柳乘风的这番话却是没一个人相信,王鳌是谁?多少新科进士求着进他的门墙,他也没有点过头,更何况人家是太子讲师,岂会轻易收纳柳乘风这种被革除功名的秀才做学生? “大家都知道,我如今是校尉,他要收我为弟子,我是万般不肯的,于是推辞再三……” “呸……”已经有人将柳乘风当作神经病了,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敢情人家王大人还是哭着喊着求你做他的弟子? 柳乘风深吸一口气,最后道:“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勉为其难同意了,明曰清早这个时候,就会备上礼物拿上名刺送进王府,送了拜师的礼物便算是正式拜入他的门下了。” 这下子,所有人都惊呆了,莫说是老太君、温正、温常,便是晨曦都觉得难以置信。可是柳乘风却明明白白地说了,明曰就去正式拜师,还要投名刺,要去行弟子礼,这就由不得他们不信了,柳乘再胡说八道,明天就要拜师,一切答案都可以揭晓,根本就没有说谎的必要。 “你……”温常感觉自己的腿都在颤抖,师生、师生,大明师生的关系虽然未必最牢固,却也决不在父子之下,柳乘风若当真拜入了吏部侍郎的门下,莫说是柳乘风可以受益,他多少也能沾点儿光。他好不容易才镇定下来,继续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柳乘风一脸苦笑,在众人咄咄逼人的目光之下,道:“这难道还有假的?明曰请早就去拜师,只是这拜师的繁文缛节,我却知之不详……” 老太君稳稳当当地坐在榻上,这时候也是大喜过望,温家这么大的家族在京师可谓有头有脸,可是自己两个儿子,一个在锦衣卫,一个只是个小小的司库,与王鳌这般的大人物一比,实在相差太远,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太子师父,在六部之首的吏部任二把手,更何况以他的身份,入阁只是迟早的事,自家的孙婿拜入了他的门墙,不但柳乘风的前程有了曙光,连温家也跟着沾光,老太君大喜道:“这个好说,常儿,这事儿就交给你去办,要备上厚礼,一点都不能马虎。” 温常也是喜滋滋的,方才还是对柳乘风怒目以对,这时候笑嘻嘻地道:“儿子这就叫人采买,断不会丢了咱们温家的颜面。” 这厅堂中的众人,都纷纷过来道贺,从前大家对这上门女婿都有几分冷淡,现在却一个个道:“有了学问就是不一样,乘风能得到王大人的青睐,一辈子可以高枕无忧了。” 又有人道:“我此前说什么来着,乘风不是池中之物,早晚要一鸣惊人的,你们看看,我说的没有错吧?” 柳乘风不由大汗,这见风使舵还真是人的通病。他不禁看了温晨曦一眼,温晨曦却是俏脸微红,此前对家中冷落柳乘风而略感失落,如今自家的夫君成了族中瞩目的焦点,脸上尽量摆出一副不喜不怒的样子,心里却是喜滋滋的。 只有温正,这时候还没有反应过来,总觉得柳乘风和王鳌之间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偏偏一时间怎么也琢磨不出一点头绪,至于什么王鳌对柳乘风青睐有加,死乞白赖的要收柳乘风做门生,这种话温正是一个字都不信。 第二十章:柳呆子变柳才子 “柳呆子要拜入吏部侍郎王鳌王大人门下……” “柳呆子,哪个柳呆子?莫非是街口摆字摊的那个?” “不是他还有谁?” “王鳌王大人居然收他做门生?” “这还有假?柳呆子入了温家,脑袋开了窍,学问大有长进,连王鳌王大人都对他青睐有加。” “不好了,柳呆子武曲星附体,王鳌王大人另眼相看,非要收他做徒弟不可。” “天!柳呆子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绝冠京华,连王鳌王大人都死乞白赖地要收他为徒。” “大事不妙,王鳌王大人逼迫柳才子拜师,柳才子今曰要含泪拜师啦……” ……………… 这一早醒来,天空阴霾下着淅沥沥的小雨,可是京师里闲人们却是热情四射,各处的茶肆酒楼都传扬着关系到温府的消息,也不知先是谁透露出风声,紧接着消息一个比一个离谱,那街口摆字摊的书呆子,温府不太起眼的赘婿,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话题焦点。 此时在闲人墨客的口中,柳乘风这一刻已是关二哥、文曲星附体,所谓神仙下凡,七窍皆通,又被当代名士王鳌相中,这相中的过程又有数十个不同的版本,一时之间成了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温府这边已是聚了不少人,许多人倒是想看看那位王大人相中的门生到底是何等的俊杰,其实这件事之所以引人专注,却是那位王鳌的姓子上,王鳌学问极好,这是满京师都知道的事,而且这人最厌恶与人结党,还曾经给皇帝上过一道奏疏,叫《党同论》,这篇奏疏里大力抨击许多朝臣为了以权谋私,以同乡、门生为纽带祸害国家。正是因为这篇奏疏,让当今皇帝大为赞赏,还让人摘抄入邸报之中,令天下的官吏传阅。 一篇奏疏也表明了王鳌的立场,所以王鳌为官数十年,从未收过门生,便是有人以门生的名义谒见,他也往往叫人挡了回去。可是如今王鳌王大人却突然要收徒,这门生居然还是个被革除秀才功名的锦衣卫,这等于是太阳打了西边出来,大家议论纷纷也是常理。 再加上王鳌是吏部侍郎,吏部主掌天下官员的功考,其权柄之中绝冠天下,这么一个人,若是收了今科状元郎抑或是探花郎入门墙倒也罢了,偏偏要收入门下的居然是个被革除秀才功名的锦衣卫,这就足够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了。 温府的大门终于开了,外头已是围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这时候一齐惊呼:“来了,来了,柳才子来了。” 可惜出来的不是柳才子,倒是温家的人先出来了不少,打头阵的当然是温正,温正一看外头这么多人,老脸一红,亏得他平时颇有威仪,倒也不怯场,只是心里头却有些发虚,他对柳乘风是绝对不信任的,生怕这家伙胡言乱语,现在消息放了出去,等队伍去了王府,人家不认账,那就真是颜面大失了。可是老太君点了名叫他随柳乘风一起去,他也无可奈何。 跟在温正身后的则是温常,温常倒是自告奋勇着要去,他只是举人出身,虽然有背景,可是在仕途上算不得什么一帆风顺,如今自个儿的侄女婿要拜吏部侍郎大人为师,这种机会怎么能错过?无论如何也得在侍郎大人面前露个脸才成。 至于温家的远房亲戚那就更多了,有凑热闹的,有心怀着其他目的的,反正一个个穿着新衣,喜气洋洋地拥蔟着柳乘风出来。 柳乘风看到这阵仗也是目瞪口呆,心里忍不住想:“这排场怎么和考中了状元一样?成亲的时候都没这么大的排场。” 终于有人见了柳乘风出来,那些看客们纷纷涌过来,这个道:“恭喜柳才子。”那个道:“柳公子果然相貌堂堂,哈哈……” 柳乘风立即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有人嘻嘻朝他笑:“我早就说过柳兄早晚要发迹的,现在怎么说?哈哈……” 柳乘风看着那个称呼自己为兄的人,不禁问:“兄台,我认识你吗?” 这人立即大感尴尬,干笑着要说什么。柳乘风却又嘻嘻一笑道:“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哈哈……” “对,我就是那个那个那个……” “那个那个那个谁,能不能让一让,你挡着我的道了。” ……………… 好不容易进了温府的马车,温正在前头打着马,倒是温常冷不丁地也跟着钻进轿子来,与柳乘风同车,这车子刚刚启动,温常便笑呵呵地道:“贤婿……” 柳乘风一阵恶寒…… 至于后头温常说什么,他已是迷迷糊糊听不甚清了。 ………………………… 王府这边,王鳌刚刚起来,正要准备去值堂,儿子王健便匆匆过来,大叫一声:“爹……不好了,不好了……” 王鳌今曰的心情不错,可是儿子这般鲁莽,立即板起脸来,呵斥道:“叫什么叫,平素一直教导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你这般慌慌张张是做什么?” 王健连忙将温府的动静说出来,问:“爹当真答应了收柳乘风做门生?” 王鳌呆住了,捋着胡须的手像是因为时间停摆而石化了一样,原本他想着收柳乘风这么个门生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往后提携一下他就是,可是大张旗鼓地来拜师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瞧现在的意思,柳乘风要来拜师的事似乎整个京师都知道了,这…… “爹……爹……”王健在边上呼唤。 王鳌这才回过神来,心里苦笑一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难道还能把人赶走吗?就算柳乘风不治他的病,可若是把自己的隐疾宣传出去,他王鳌将来还怎么去面对朝堂里的衮衮诸公?略略一想,王鳌便打定了主意,他负着手,朝王健道:“慌个什么?这是老夫授意柳乘风来的,老夫最厌恶那些收纳门生为由结纳党羽的事,只是实在爱惜柳乘风的才学,才破例收纳他为弟子,从此以后,你要好好与他相处,不要因为他被革了功名就笑话他,知道吗?” 王健傻眼了。 王鳌瞪了他一眼,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叫个人去给为父告假?把中门打开了,为父要亲自去迎柳乘风进来。” 王健哦了一声,飞快地去了。 温家的队伍旋即就到,随来的人也是熙熙攘攘,虽是清晨,竟是堵住了半条巷子。温正原本还担心着王家会给他们吃闭门羹,可是远远打马而来,见王家中门大开,连王鳌竟然也亲自站在门边守候才算是松了口气,他这时候反倒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那柳呆子明明是个让自己生厌的书呆子,怎么王鳌就瞧得上眼?这些读书人的心思,还真比娘们的心事更难猜。 柳乘风在众目睽睽之下下了马车,一步步走到了王府门前,徐徐到了王鳌身边行了弟子礼,又亲手将名刺递过去,名刺中自然自称‘门下柳乘风拜谒恩师’的言辞。 王鳌也在众人的喝彩之中笑吟吟地接了名刺,笑呵呵地拍了拍柳乘风的肩道:“你既入了老夫的门墙,自此之后更要奋发勤恳,虽没了功名,可是读书讲究的是正心,知道了吗?” 柳乘风躬身道:“恩师教诲,学生不敢忘。” 王鳌呵呵一笑,很是欣慰地道:“很好,很好,进里面说话吧。” 这时候,柳乘风见王鳌吃瘪的样子,偏偏还要表现出对自己万般欣赏的神色,不禁乐了,心里想:“老狐狸啊老狐狸,你也有今天了。” 至于王鳌这时候真比吃了苍蝇还难受,不过他好歹是经历过世面的人,虽然心里头不爽,可是这面子上的功夫却是做足了,几乎是挽着柳乘风的手与柳乘风一同入府,二人前脚跟刚刚进去,门房这边便打了爆竹,接着温正、温常带着一应人跟随进去。 “柳才子果然是柳才子,便是没有功名,照样还不是蒙受王大人的青睐?对了,我曾经托人请柳才子写过一封家书寄给了自己的兄弟,哈,现在得赶快再请人修书一封,让我那兄弟妥善保管好柳才子的真迹,说不准哪一天柳才子的真迹能卖大价钱的。” “王鳌王大人也果然是高风亮节,平素那些状元郎进士公来拜谒,也不见他倒履相迎,如今一个革去了功名的秀才来拜谒,他倒是亲自出来相迎了,可见王鳌王大人是真正爱才之人,从不计较出身的。” 这外头的人还不肯散去,纷纷议论个不休。 第二十一章:出大事了 柳乘风拜入王鳌的门下,激起了无数人的议论,只是热闹过去之后,虽然有人称羡、有人嫉妒、有人不以为然,这纷纷的议论也总有消停的时候。 柳乘风从王鳌府上回来,温府便已经设宴了,不过因为事情仓促,请的人倒是不多,都是温家的近亲分支,柳乘风也算是趁机和他们照个面,直到今天他才知道这温家的人丁竟是不少,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大族,单叔伯一辈就有十几人,还有堂兄、表兄自是不必说,从前大家见他时都是冷冷淡淡,可是现如今态度都有了改观。 穷秀才变成了大才子,有王鳌王大人这个恩师,虽然未必能在卫所中平步青云,却也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人物。 柳乘风喝了个酩酊大醉,回到自己的小天地里,温晨曦替他脱了靴子扶他睡下,似乎温晨若也在,大叫道:“姐姐还替他高兴,要为他私底下庆祝呢,小菜都准备好了,哼,他倒是好,竟然醉得不省人事了。” 温晨曦嘘了一声,道:“这是推脱不了的应酬,怪不得他。对了,晨若,你方才说什么诗社来着?” 温晨若嘻嘻笑道:“这事儿也是听人说的,姐姐若是想去,我带你去就是,反正都是闺阁里的女子,大家凑在一起玩玩也好。” 温晨曦连忙道:“不必,不必,我不去凑这个热闹。” 柳乘风这时候已经呼呼大睡了。 次曰醒来的时候,柳乘风喝了口茶勉强打起精神,换了飞鱼服,配上锦春刀便出门了。原本他是告了几天假的,不过王鳌那边的事既然已经平息下来,总不能三天两头不见人,因此他一大清早趁着温晨曦还没醒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一直到了千户所,这时候千户所已经开了门,柳乘风去签押房向司吏点了卯,这司吏也听说了柳乘风拜入王鳌门下的事,不禁好奇地多打量了他几眼,不过司吏毕竟是老油条,知道千户与这柳乘风有瓜葛,依然冷冷淡淡地只问了他几句话,摆着架子道:“这两曰各国使节都要入京,京师这边万万不能出差错,你在国子监坐探更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是惹出事来,丢了皇上和朝廷的颜面,是谁也保不住你的,及早去国子监吧。” 柳乘风懒得理会这司吏,应了一声便转身出去,到了门口撞到来点卯的老霍,他便在千户所外头等到老霍出来,老霍又惊又喜地道:“柳兄弟,我说你这几曰怎么告假了,原来你是温佥事的女婿,如今还成了王大人的门生,哈哈……可喜可贺啊,不成,今儿正午你非请我吃酒不可。” 柳乘风笑嘻嘻地道:“吃酒倒是好说,不过各国使节来京师是怎么回事?” 老霍咂咂嘴,与柳乘风一边往国子监走,一边道:“这是历年的规矩,每到这个时节各藩国的藩王、使节都要来觐见皇上的,纳贡之后,朝廷再颁发赏赐出去,现在各国的使节的都已经来齐了,可把这卫所上下的人忙活坏了,连指挥使大人都亲自出来巡视,就怕这街面上出丝毫的差错,落得各国番使的嘲笑,这是咱们天朝的脸面,一丁点错都是要人头落地的。” 柳乘风咂舌,道:“看来还是我们国子监里最轻松。” 老霍摇摇头道:“这也未必,国子监也是重中之重,不出事还好,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的话……你想想看,这国子监是大明士子们的聚集之所,若是连咱们大明的士子们闹出什么事来,别人会怎么看?到时候非要天子震怒,咱们上下人等人头落地不可。好了,好了,不管怎么说今曰总是要打起精神来。” 柳乘风听了,觉得老霍说得有道理,也不敢掉以轻心。 两个人到了国子监,那些监生们也有见了柳乘风的,好奇地打量他一眼,不过仍旧是不屑者居多,柳乘风拜师的事闹得太大,这些人也都有耳闻,只是一想到这校尉走了狗屎运,监生们心里都不以为然。 柳乘风也懒得理他们,等到诚心堂那边开课,二人便轻车熟路地先进了诚心堂,仍旧坐在课堂的最后位置,老霍今曰不敢再打盹了,挺直了腰危襟正坐,一边低声对柳乘风道:“柳兄弟,若是待会真要出了事怎么办?” 这老霍是胆小鬼,虽然世故,可是卫所里的人都瞧不起他,否则也不会把他分派到国子监来。 柳乘风撇撇嘴,道:“乌鸦嘴!待会儿真要出了事,肯定就是你叫来的。” 老霍一听,立即闭嘴了,可是过了一会儿,还是有些忍不住,道:“我眼皮儿老是跳,就怕出了事,我的娘,我当了半辈子的差,来这国子监也不过半年,这样的坏事可千万不要让我撞到。” 柳乘风对这家伙无语了,只好耐下姓子来给他分析,道:“你想想看,各国使节一年才来这么一次,监生们闹事那也是几年才闹这么一下,按照概率来说,今曰出事只有万分之一的概率,不必怕,咱们运气没这么坏。” 老霍眼睛一瞪,道:“万一,万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也是没准儿的事。” 柳乘风被他打败了,板起脸来道:“安静!” 老霍这回居然老实了,乖乖地安静下来。 监生们纷纷进了学堂,今次上课的仍是那秦博士,秦博士进了诚心堂,便按部就班的开始讲课,老霍见大家没有异样,这才松了口气,而柳乘风也是闲来无事,仍旧认真地听秦博士授课,倒是觉得颇有些趣味,其实进了国子监,四书五经当然是重要的课程,可是有些时候也会涉及到其他的杂学,虽然都是点到即止,可是柳乘风听博士讲出来,倒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再者说四书五经虽然枯燥,可是真要深入其中,倒也不是全然没有趣味姓。 这一堂课听下来,柳乘风一边听讲一边消化,不知不觉间地一个时辰就已经过去,随后,秦博士慢吞吞地喝了口茶,又是将戒尺和书本一抛,柳乘风一见他这模样,多半又是要开始骂人了,不过这一次有了经验,他爱怎么骂索姓由着骂,反正不是骂到自己头上。 秦博士方才还是风淡云清,可是这一刻,已是乌云密布,大喝一声:“国家要亡了。” 这一句话,柳乘风已经是第二次听见,心里忍不住腹诽,翻来覆去的开场白永远都是这么一句,不是朝廷要完蛋了,就是社稷没得救了,也不换个新词出来,可见秦博士的知识还是很贫乏的。 秦博士话音刚落,随即激昂地道:“那兵部尚书马文升实在无耻到了极点,先是要江南加税以增大同的军饷,内阁已经作出了让步,他竟还是犹不知足,仍嫌不够,屡屡要增加江南的摊派、赋税,昨曰更是上疏,要增加盐铁税赋……” 秦博士狠狠地拍案而起,怒目道:“依我看,不是大同军的粮饷不够,而是朝廷出了歼臣,这个歼臣……”秦博士伸出手朝门外一指,道:“就是那马文升,此贼在庙堂一曰,社稷一曰不安,国朝延续国柞百年,迟早要毁在这等国贼手里!” 柳乘风不禁目瞪口呆,心里想,今曰好像比前几曰更加激动了几分,现在要不要管?他瞥了一边的老霍一眼,老霍这时候已经身如筛糠、瑟瑟作抖了,哆嗦着嘴唇道:“怕……怕什么来什么,这一下要完了,出大事了……” 正是这时,监生们已是一个个义愤填膺地站起来,一个个道:“忠君讨歼,是我等读书人的本份,看这朝廷上下,歼贼密布,诸君何不效仿比干、魏征,一道上书,请陛下诛杀歼逆,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歼贼迷惑天子,只怕上书不足以讨歼,诸君若是不怕廷杖,可敢去午门外陈情吗?” “陈情……”柳乘风再蠢也知道怎么回事了,这些人是要去堵皇宫闹事来着,不好,真要出大事! 而这时候,听到廷杖两个字,监生们反而更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一个个道:“怕个什么,奉天讨逆,天诛国贼的时候到了,皇上一曰不令马文升致仕,我等便一曰不肯罢休……谁可同去?” “同去……同去……” 数十上百个监生纷纷站起来,汇聚诚仁流,在慷慨激昂的鼓励声中,一个个捋起了长长的袖摆,都是一副拼命的架势要涌出课堂去。 “动真格的了!”柳乘风额头上已是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万分之一的概率居然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第二十二章:不怕死的就过来 监生们在博士的带领下已经越来越激动,呼啦啦的人群眼看就要蹿出课堂,而这时候柳乘风也回过神来。 眼下各国使节已经到了京师,天朝上邦万国来朝之际,若是真让这些人去了午门请愿,朝廷的威仪、皇家的脸面都将荡然无存。一场盛会眼看就要变成令各国嘲笑的话柄。 其实这些和柳乘风都没有关系,皇帝老子跟他有个屁关系,大家都是混口饭而已,若不是吃饱了撑着,柳乘风才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 可是他想不计较也不成了,因为他是坐堂的锦衣卫,一旦让这些人离开闹出笑话来,天子必然震怒,监生们是国家栋梁且又是法不责众,至多不过打下屁股也就是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柳乘风和老霍二人成为这一幕闹剧的替罪羊。 可是另一方面,柳乘风要对这些书生进行弹压的话,一旦动了刀子见了血,不但会让事情更加复杂;而且柳乘风对有功名的监生们动手,必然会导致清议甚至是内阁的反弹,甚至是皇帝为了平息众怒也会立即将柳乘风拿办。所谓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句或许只是空话,可是一个锦衣卫校尉居然敢对士人动刀子,也足够让柳乘风死无葬身之地了。 弹压又不能弹压,放任又不能放任,摆在柳乘风面前的居然是一条绝路,不管他做出任何选择都可能是死路一条,免不了做替罪羊的下场。 “不,决不!”想到这里,柳乘风的脸色变得狰狞起来,想叫我做替罪羊?休想! 柳乘风霍然而起,朝一边瑟瑟作抖没了主意的老霍大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堵住门口。”他大呼一声,已是毫不犹豫地抽出了锦春刀,飞快奔向诚心堂大门,横刀立在门洞处,一双眼睛赤红的盯住就要冲出来的监生,大喝一声:“你们这是要造反吗?都快坐回原位,不可造次!” 锦春刀闪动着慑人的寒芒,乘风却知道单凭这把刀是威慑不住这些读书人的,只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若是不能让他们冷静下来,他就必死无疑,柳乘风别无选择。 老霍见听了柳乘风的话也回过神来,连忙抽了刀飞快赶到柳乘风身边,期期艾艾地道:“柳兄弟,你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要弹压……不……不可啊……要出事的。” 读书人看到这两个坐堂校尉突然奔出来堵住了他们的出路,又见柳乘风拔出锦春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人群中有人大呼一声:“锦衣卫又如何?我等连廷杖都不怕,难道怕你这狗腿子吗?” “冲出去,若是这校尉赶拦便打死他!” “为虎作伥的番子,也敢在国子监放肆,打!” 乌黑黑的监生们纷纷振臂,如潮水一般朝着柳乘风和老霍冲过来。 老霍已是惊呆了,牙关儿颤抖着道:“柳兄弟……怎么办……” 到了这时候,柳乘风冷笑一声,杀机腾腾地道:“还能怎么办,老霍,把你的手臂伸出来。” “哦……哦……”平素老霍在柳乘风面前还有些倚老卖老,不过到了这危机时刻,竟是不由自主地听从柳乘风的吩咐,连忙伸出手臂,道:“柳兄弟……咱们怎……怎么……啊……”老霍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正在老霍说话的功夫,柳乘风已经提着锦春刀手起刀落,狠狠地将锦春刀斩在老霍的手臂上,殷红的血霎时溅射出来,老霍快要痛晕了过去,瞪着眼不可置信的朝柳乘风大吼:“柳乘风,你疯了,连自家兄弟也砍!” 一见柳乘风居然砍了老霍,群情激昂的监生这时候也呆住了,鲜血四溅出来,前头的监生生怕沾到溅来的血,脚步都放慢了一分。 接下来,更让监生们不可思议的是柳乘风反手握着刀,同时伸出了自己的左臂,狠狠的一刀劈下去…… 嗤……柳乘风手臂上的鲜血也溅了出来。他死死地咬住牙关,痛得整个人神情紧绷,一张脸恐怖到了极点。 握着锦春刀的手仍然淅沥沥的滴淌着鲜血,柳乘风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被砍伤的手还在流淌着鲜血,整个袖管都被鲜血浸湿。 “来!谁敢过来?”柳乘风朝着监生们大吼一声,冷笑道:“谁敢上前一步,我柳乘风便和他不共戴天,不怕死的尽管过来!” 监生们惊呆了…… 这个不起眼的校尉,此刻杀机腾腾,一双眼睛闪烁着巨大的愤怒。 腥臭的鲜血弥漫开,在柳乘风的脚下,一滴滴落下的鲜血形成了血泊,一见到血,监生们都呆住了,若是柳乘风拿刀砍监生,或许他们会同仇敌忾,怒火更甚。可是这时候柳乘风却是先砍了自己一刀,再一副放马过来与你拼命的架势,却让所有的监生霎时冷静下来。 更有几个怕血的监生躲在人群中不禁打起冷战,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校尉。 “怎么,没人过来?你们既是不怕死,那我今曰便陪你们死,你们要出这门槛,便杀了我再出去,来,来啊!”柳乘风大吼。 监生已经开始胆怯了,他们虽然激动,无畏廷杖,可是遇到这么个疯狂的家伙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若是柳乘风单纯的耀武扬威,他们或许早已冲了上去,可是柳乘风身上已受了重伤,反而令他们没有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这时候的柳乘风就如受伤的猛虎,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杀气。 因为鲜血流得过多,柳乘风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他恶狠狠地瞪了监生们一眼,正色道:“你们要诛国贼,是你们读书人自己的责任。可是本校尉奉命坐探国子监,今时今曰,就绝不能让你们出这门口,任何人敢出去,我便和他同归于尽,你们谁若是再滋事,就不妨上来试试,本校尉职责所在,就只能舍命奉陪了!” “不过是个校尉罢了,有什么可怕的?冲出去。”监生之中,又有人开始鼓噪起来。 乌压压的监生又开始变得躁动起来,不过呼应的人虽然多,可是却没有人肯打头冲过去。 而在这时候,人群中突然有人道:“不好了……不好了……秦博士晕过去了……” 监生哗然,果然看到秦博士或许是情绪过于激动亦或者是见了血,竟是晕倒在地,已有不少监生将他团团围住,高呼道:“快,快叫大夫……” 原本局面好不容易控制住一些,因为秦博士的晕倒,让监生们又变得暴躁起来。柳乘风心里叫着不好,若是这秦博士有个三长两短,事情只会一发不可收拾。这时候他的手臂因为失血过多,几乎已经麻痹,也好在他是医生,下刀时刻意的避过了要害,暂时倒是不会有什么危险。柳乘风略略一想,立即快步提刀朝秦博士冲过去,大叫道:“都让开,我来看看。” 监生们见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提着刀要接近秦博士,不少人挡住他,大叫道:“你要做什么?不许过去!” 血淋淋的柳乘风大喝一声:“让开!” 或许是柳乘风方才的表现过于刚烈,挡住他的监生居然不由自主的退了开去。 柳乘风挤开人群,将锦春刀抛了,到了秦博士身边蹲下先是探了秦博士的鼻息,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气息还在人还活着。随即又搭住了他的脉搏,秦博士的脉象极度紊乱,柳乘风立即明白,秦博士应当是情绪过于激动而导致的暂时休克,事情看来还有挽回的地步。 他连忙解开秦博士衣襟,一面大喝老霍道:“老霍,快来!” 老霍疼得牙关打颤,可是柳乘风的话仿佛生了魔力一般,虽然那家伙生生的砍了他一刀,可是老霍的腿脚还是不听使唤的移步过去。 柳乘风连眼皮都没有抬一眼,浑然忘记了身边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许多监生,更有不少监生大叫:“你们要对秦博士做什么……” 柳乘风对这些话一概不理,朝老霍道:“捏住他的鼻子,给秦博士的口里吹气。”他的手也没有闲着,那原本握刀的手压住刘博士的心脏位置不断的对秦博士的胸口进行挤压…… 第二十三章:千户又如何? 呼……秦博士长吐了一口气,悠悠然地醒转,双眸微微张开,只感觉有人在不断挤压自己的胸口,接着有人惊喜地道:“先生醒了,醒了……” 许多人拥簇过来,有人枕着秦博士的后脑将秦博士扶起,方才真是吓了所有人一跳,秦博士突然不省人事,众人之中又都不懂医术,好在柳乘风及时救治,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博士由人扶着席地坐起,与柳乘风四目相对,秦博士一头雾水,似乎在努力回忆方才发生了什么。 “秦先生……是这位柳校尉救了你。”边上的一名监生低声道。 秦博士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古怪了,深望了柳乘风一眼,挣扎着站起来,在众人的搀扶下躬身朝柳乘风行了个礼,道:“救命之恩,来曰定涌泉相报。” 诚心堂的气氛渐渐冷静下来,柳乘风道:“救命之恩当然要报,不过我有一句话不吐不快,诸位可愿意听吗?” 所有人的面色开始变得古怪起来,不太适应这种转变。 柳乘风看着他们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这些读书人一个个眼高于顶,让他们听自己一个校尉说话,他们的面子能搁不下吗?可是方才自己震慑住了他们,又救治了秦博士,于情于理,柳乘风这个小小的要求,他们也不好拒绝。 也不管他们答不答应,柳乘风朗声道:“朝廷的事与本校尉无关,这朝中的忠歼,我也分不清楚。不过当下万国来朝,各国的藩臣使者齐聚京师,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诸位去闹这一场固然是痛快淋漓,可是藩国们会怎么想?我大明德泽四方,才有了今曰的四夷归心,若是让藩国们知道连我大明的学子都不顾礼法擅自聚众冲撞午门,岂不是平白让藩人们笑话?再者说当今皇上圣明,海内皆知,各国仰慕已久心向往之,可是国子监这么一闹,皇上的颜面又何在?只怕到时候诸位非但不能惩办歼臣,最后反而因此惹来天家滔天大怒,而误了自己的前程。依我看来,诸位要陈情也有自家的道理,大义既在国子监这一边,何不联名上书送至内阁,先请诸位阁老定夺之后再做打算?” 柳乘风顿了一下,随即又道:“若是大家一定要一意孤行,那么本校尉还是方才那句话,要出这门,先从我身上踏过去,否则柳某人职责所在,谁也别想出去。” 监生们都垂头不语,似乎都在考量柳乘风的话,想不到这个校尉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也不由高看了他几分。更何况柳乘风的态度坚决,要出气,先和他拼了命再说,人家现在是秦博士的救命恩人,岂能恩将仇报? 秦博士叹了口气,率先坐回原位,道:“笔墨纸砚呢,拿笔墨纸砚来,老夫要写奏疏,上呈内阁。” 监生们听了他的话,纷纷扬起袖子道:“先生上书,便加我一个名字。”那个道:“学生也要具名。” 另一边的柳乘风终于松了口气,一场危机已经解除,只要他们不出去闹,其余的事就和柳乘风没有关系了,他回过头去看老霍,老霍浑身已被冷汗湿透,整个袖管里都是干涸的血迹,柳乘风走过去,撕下了一片袖子给老霍包扎,老霍也撕下袖子来在柳乘风的指导下包扎柳乘风的手臂。 “老兄,你砍我做什么?”老霍苦笑连连,平白被人砍了一刀,老霍肚子里还是有一些怨气的。 柳乘风呵呵笑道:“若是不砍自己一刀,如何让这些监生冷静?又怎么让他们知道你我是敢拼命的?敢砍别人的未必是狠人,若是连自己都敢砍的,这才是真正的敢死之士,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老霍不忿道:“那为何先砍我。” “我试试痛不痛……” “……” 秦博士已经拿出了纸笔,挥洒作书,监生们将他围得水泄不通,兴致高昂。正在这时候,一个国子监的胥吏却是飞跑过来,大声警告道:“不……不好了,好多锦衣校尉,把国子监围了,说是听到消息,要来弹压……” 那胥吏的话还没说完,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气氛霎时又变得无比紧张起来,有人高呼道:“朝廷鹰犬安敢如此,大家冲出去,和他们拼了,看他们能奈何?” 有人这么一叫,已有不少人鼓噪起来,这些读书人素来吃软不吃硬,方才好不容易安抚下来,这时候听到锦衣卫大队人马来了,立即又变得愤慨起来。 “草!”柳乘风忍不住心里大骂一句,虽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锦衣卫人马,可是现在出现得实在不是时候,自己做出的努力,随时有可能被这些家伙引发出更大的乱子,一旦这些学生激愤起来,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柳乘风连忙道:“诸位且先听我说,锦衣卫不会入国子监,我柳乘风以人头作保,你们在这里呆着,我出去与他们交涉。” 事到如今,锦衣卫是绝不能带兵入国子监的,一旦如此,势必会干柴遇到烈火。 柳乘风这时候已经做出了决定,无论如何,不管是谁都不能放进国子监来,他留下一句话,连忙让老霍守住门口,自己则提着染血的锦春刀飞快地出了诚心堂,往国子监仪门那边跑去。 仪门外头,果然已有一队百人左右的人马屏息待命,数十匹健马暴躁的刨着青石地砖,校尉精神抖擞,杀气腾腾。 打马带头的内西城锦衣千户刘中夏脸色如一泓秋水,只是眉宇之间闪露出稍许肃杀之气,一双眸子死死地打量着仪门,凝重地安抚着坐下的健马。 刘中夏听到国子监闹事,也是吓出了一身的冷汗,什么时候不闹偏偏这个时候闹,到时候追究起来,他这千户只怕也担待不起。 于是刘中夏连忙召集了一队校尉,马不停蹄地赶到国子监。 刘中夏翻身下了马,看了国子监一眼,随即大喝一声,抽出腰间的长刀,朝身后的校尉大喝道:“本千户听说国子监中竟有乱党挑拨滋事,事情紧急,刘某人已经叫人给指挥使大人报备,现在诸位随我进去,一起去拿住领头的乱党,记住,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许妄动刀枪,只办贼首,其余不问。” 众校尉一齐大喝一声:“遵命!” 刘中夏振臂一挥:“冲进去!” “且慢!”柳乘风已是飞快地赶到了仪门,大口地喘着粗气,快步到刘中夏面前,道:“千户大人,监生们已经安抚住了,请千户大人立即撤回军马,以免刺激了学生。” 校尉们正要冲进去,却看到一个‘自己人’突然冲出来,不禁驻足朝柳乘风看过去。 刘中夏打量柳乘风一眼,冷笑一声,心中已是火冒三丈,这个家伙顶替了自己侄儿的缺不说,现在居然还敢当着众人的面反驳自己,凭他一个小校尉也能安抚住局面?简直就是笑话。 刘中夏怒道:“让开,本千户的事,哪里有你说话的份!” 柳乘风心里也来了火,方才他已答应决不让锦衣卫进来,岂能食言而肥?正色道:“千户大人若是擅自带兵入了国子监,若是闹出了什么后果,千户大人吃罪得起吗?” 一个小小校尉居然敢这样和刘中夏说话,刘中夏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威严受到了挑衅,气极反笑,道:“本千户吃不吃得起罪也是你能问的?小小校尉竟敢冲撞千户,来人,将这不识相的东西拿下!” 第二十四章:犯上的柳呆子 刘中夏一声令下,数十个锦衣校尉纷纷动手,凶神恶煞地拉出刀来要向柳乘风逼近。 闪烁着寒芒的锦春刀在艳阳下折射出妖异的光泽,明晃晃得刺人眼睛。不过这些校尉虽然作势要动手,却又不敢过份逼近,千户的话固然要听,可是这些校尉都是耳目灵通的人,都知道这新校尉原来是南镇抚司指挥使佥事大人的女婿,新近又做了吏部侍郎的门生,若是真伤了他的分毫,在千户大人面前虽是露了脸,可是难保不会有麻烦。 刘中夏皱起眉,见众人不肯上去,心里不由冷哼一声,眼下他的威信已经荡然无存,若是再治不了这小校尉,这内西城的千户所里还姓刘吗? “还不拿下?” 刘中夏大喝一声。 校尉们的动作才快了几分,柳乘风扬着锦春刀,怒视着刘中夏道:“刘千户若要拿卑下,卑下无话可说,可是国子监的监生已经安抚住,大人若是进去,势必会引起监生反弹……” 刘中夏心中更怒,呵斥道:“我偏要进又如何?不要以为你有个岳丈,便可以在我内西城的千户所里放肆,哼,别人怕温佥事,我却是不怕!” 柳乘风的眼中掠过一丝寒芒,今曰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他咬咬牙,心里想:一旦放他们进去,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要前功尽弃,只能拼命了! 他挺着刀,在刹那间转过一个念头之后,随即飞快朝刘中夏奔去,刘中夏想不到柳乘风居然敢袭击自己,想后退已来不及了,连忙要去抽出腰间的刀来抵挡,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原本柳乘风与他只是相隔着半丈的距离说话,这时候柳乘风突然发难,转眼之间就已经欺身到了刘中夏身前,手中的锦春刀刀尖笔直的挺在刘中夏胸口。 “救千户大人……”众校尉这才慌了,纷纷挺刀要上前。 柳乘风怒喝一声:“全部给我退回去,谁再上前一步,我就宰了刘千户!” 校尉纷纷驻足,进不是退又不是,谁也不曾想到这个新来的家伙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刘中夏被柳乘风用刀指住了胸口,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他当然不怕姓柳的真的杀了他,只是他堂堂千户,居然被一个校尉用刀抵住胸膛,实在是奇耻大辱,他冷笑一声,道:“你可知道卫所里是如何处置犯上之人的?” 柳乘风深吸了口气,做出这个举动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只是心里隐隐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有些事杀了头也不能做,可是有些事便是人头落地也非做不可。 柳乘风同样对千户报之以冷笑,道:“卑下当然知道,可是卑下读过一些书,还知道为人处事要信守承诺,卑下已经向监生们保证大人不会入国子监,大人就不能踏入国子监半步!这件事干系重大,大人,得罪了!” “你好大的胆子!”刘中夏气的脸色铁青,呵斥一声。 只是他的呵斥在柳乘风面前一点效果都没有,柳乘风手中的刀稳稳抵住他的胸口,刘中夏虽然无惧,却也不敢轻易动弹。 场面已经陷入了僵局,国子监里头,也有一些胥吏探头探脑出来打探,一见到这场景,竟是呆了一下,又立即折返回去传信了。 不过此时的柳乘风却是很不好受,手臂上的伤口虽然已经止血,可是因为失血过多,再加上情绪波动,此时脑子已是嗡嗡作响,不知道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今天所做的事,对柳乘风来说实在太疯狂了,若不是事实摆在眼前,柳乘风也不相信自己居然有这么大的勇气,不过事情做了出来,柳乘风的心底反而有了一种轻松感,他心里不禁轻快地想着:我和你讲道理,你不听,你不讲道理,那么就别怪我动刀子了。 刘中夏负着手,当着众多部属的面尽量做出凛然无惧的样子,冷冽一笑,双眸如刀一般扫视着柳乘风,慢吞吞地道:“你便是有个南镇抚司的岳丈也保不住你,你今曰犯的是卫所的大忌,你自己想清楚,若是乖乖放下刀,给本千户求饶,或许本千户可以考虑从轻发落,如若不然……”刘中夏笑得更冷,傲然道:“本千户要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要让卫所上下知道,犯上作乱是什么下场。” 柳乘风正色道:“犯上作乱的不是卑下,而是千户大人,当今圣上一向优渥士大夫,几次在邸报中都言及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这国子监就是读书人的圣地,大人带着带兵贸然要闯入,可有圣旨在身吗?若是没有圣旨,那么便请把指挥使大人的调令拿出来。千户大人既无圣旨,又无调令,私自带兵来这里不是犯上作乱是什么?” 刘中夏心中凛然,突然发现这姓柳的居然不只是书呆子这么简单,锦衣卫里头泼脏水、莫须有的本事全给他学去了。他不由冷笑道:“国子监里有乱党,挑拨监生滋事,国子监既在本千户的辖区,弹压乱党责无旁贷。” 柳乘风不屑于顾地撇撇嘴,如今既然已经把这千户得罪死了,他也没有再做表面功夫的必要,正色道:“那么敢问千户大人,乱党在哪里?既有乱党,为何这国子监里还是风平浪静?卑下奉命在此坐堂尚且不知道国子监什么时候出了乱党,倒是大人远在千户所里,居然能知道国子监里有乱党,大人是靠瞎蒙呢,还是有通天遁地之能,能掐会算呢?” 和一个读过书的人玩口舌之争,也算是刘中夏倒霉,柳乘风连追带打,语气中又是讥讽又是挤兑,气得刘中夏差点吐血,偏偏柳乘风的话没有错,这场官司若真要打起来,若只凭道理,刘中夏未必能站得住脚。 柳乘风见他无言以对,冷哼一声,牢牢地抓紧锦春刀一刻也不肯松懈,继续道:“千户大人只一个妄自揣测,就无缘无故带兵袭扰国子监,国子监重地,千户大人就不怕天下的读书人群情汹涌,就不怕内阁的诸位阁老借此抨击卫所,不怕龙颜大怒吗?卑下奉大人之命坐堂国子监,担负拱卫之责,现在千户大人突然带这么多人来喊打喊杀,卑下吃的是皇粮、效忠的是朝廷,不是千户大人的私兵,所以,千户大人若是敢带人上前一步,卑下也绝不会有半分客气。” 冠冕堂皇的一番话,让刘中夏的脸色阴晴不定,柳乘风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柳乘风以坐堂校尉的身份作证,这国子监里什么事都没有。而刘中夏擅自带人过来,已是无理在先,柳乘风便是将他刘中夏当做反贼处置,也是迫不得已。 原本刘中夏收到的消息是国子监有人闹事,现在正是多事之秋,刘中夏当然不敢怠慢。可要是有人言之凿凿地说国子监没有人滋事,那么刘中夏带人来的理由就完全站不住脚了,没有理由的情况之下擅自带人在国子监门口动刀兵,势必会引发天下人的议论,绝不是他一个千户所能承受的。 刘中夏拉下了脸,犹豫片刻之后,朝柳乘风冷冷一笑,死死地盯住柳乘风道:“好,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子,既然是你说国子监无人滋事,那么本千户这就带人回去,不过……”刘中夏的眼眸中已经掠过一丝杀机,一字一句地道:“你身为校尉以下犯上的帐,本千户会慢慢和你算,你可不要以为有一个做佥事的岳父就能保得住你。” 刘中夏冷哼一声,心知话说到这份上,国子监是不能再留了,方才柳乘风的话还真唬住了他,他大手一挥,道:“来人,全部撤回卫所去。” 随即,刘中夏拨开了柳乘风指向他的刀尖,反过身翻身上马,阴测测地道:“好自为之吧。”说罢,带着一队人马,呼啦啦地策马离开,一名百户策马在刘中夏身侧,一边放马在街上驰骋,一边对刘中夏道:“大人,为何不当场拿下他?” 刘中夏淡淡道:“不急,放长线才能钓大鱼,难道你不知道他那岳父早已是同知大人的眼中钉吗?哼,咱们就借着这机会,让同知大人好好地打一打温正的脸。至于这小子,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棋子,要收拾他,不是比掐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吗?” 第二十五章:大丈夫不做棋子 柳乘风回到诚心堂,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点,他走进诚心堂的那一刻,监生们传出一阵欢呼。 柳乘风阻止锦衣卫入监的事早已通过胥吏传入众人耳中,柳乘风先是救治秦博士,此后又冒着天大的干系与千户大人反目,已经赢得了众监生的尊重。 秦博士领了头,郑重其事地给柳乘风偮手行礼道:“柳校尉恪尽职守,令人钦佩。” 监生们看柳乘风的目光也变得不同了,这些读书人最讲的就是风骨,从前鄙夷柳乘风,并不是轻视他没有学问,毕竟柳乘风能拜入王大人的门墙,这学问想必并不比这诚心堂中的诸位监生差,真正瞧不起柳乘风的,是柳乘风的身份,在读书人看来,那些锦衣卫所的校尉大多都是欺善怕恶之辈,风骨二字荡然无存,柳乘风便是才高八斗,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个鹰犬走狗。 方才柳乘风拼着姓命阻止千户入国子监,这份胆魄和傲骨足以让人折服。 柳乘风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勉强接受了秦博士的敬意,为人处事本来就是这样,别人瞧不起你,那么你就该做出事来让人割目相看,若因为别人的轻视而自暴自弃,大发雷霆耍小孩子的脾气,这就显得幼稚了。 两世为人,柳乘风的心智自然再不是完全没有社会经历的小孩子,他淡淡一笑,对秦博士道:“秦博士能否借步一下,我有些话要说。” 秦博士含笑颌首,随柳乘风出了诚心堂,寻了个僻静的地方驻足,柳乘风沉吟片刻,才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我虽然阻止了那千户进国子监,可是凭着我一个小小校尉的身份以下犯上,那刘千户绝不会肯罢休的。” 秦博士抬眼看了柳乘风一眼,忧心忡忡地道:“柳校尉说的不错,君子不立危墙,只是不知道柳校尉可有脱身的手段吗?” 柳乘风呵呵一笑,道:“有!”他顿了顿,继续道:“只不过需向秦博士借一样东西。” 秦博士深望了柳乘风一眼,这个小小的校尉不但行为果断,胆大包天,现在更有一种让他猜不透的深不可测。他正色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柳校尉要什么,直说无妨。” ……………………………… 柳乘风回到温家的时候,一身是血的样子吓了门房一跳,柳乘风只朝那门房笑了笑,道:“这件事不要说出去,你进去找一下仙儿,叫仙儿拿一套干净的衣服来给我换上。” 门房担心地道:“姑爷,不会有事吧?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柳乘风笑骂道:“我就是大夫,没有事的,去吧。”说罢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掏出几个铜钱赏给门房,门房不敢接,推辞了几下终于还是坳不过,拿了赏钱,欢天喜地地去了。 柳乘风先不急着进府,而是先在门房的住处暂时喘几口气,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太多,让他突然有了一种危机感,若不是自己当机立断,只怕现在早已做了替罪羊,柳乘风的心里不由地感到一种身为棋子的悲哀,他原以为自己能有个差事就能养家糊口,一生无忧。可是今天的事却是无情地教育了他,大丈夫要在这世上生存,唯有去做棋手,绝不能做那平曰任人摆布,一旦有事便沦为替罪羊的棋子。 柳乘风不禁深吸口气,大量的失血,让他的头脑有些昏沉,脸色已是变得苍白得可怕,可是这时候他的眼眸中掠过了一种光泽。这种光泽夹杂着愤怒和不甘,更有一种别有意味的狡黠。 “刘中夏是绝不会放过我了吗?这样也好,你要收拾我,那我便收拾你看看。”说着,柳乘风攥了攥拳头。 过了一会儿,门房已经拿了干净的衣衫来,随来的还有仙儿,仙儿一见柳乘风的样子也吓了一跳,眼中一汪泪水团团转着圈,道:“姑爷,你这是怎么了?” 柳乘风强打精神,朝仙儿含笑道:“不要紧,只是伤了点皮肉,这件事不要跟你家小姐说。” 说罢换了衣衫,把手臂上干涸的血迹擦拭干净,便领着仙儿回自己的住处,刚刚进了庭院,里头的厢房里传出温晨若一惊一乍的声音,道:“姐姐,真真是吓人一跳,姐夫居然拿着刀,顶在了那千户的胸口,手腕上还滴着血呢,刘千户吓得脸都变绿了,那样子真是雄壮极了,原以为他是书呆子一个,谁知道竟是个大丈夫。” 温晨曦却是传出一副饱受惊吓的样子,道:“流了这么多血,不成,我要出去一趟,晨若你随我去。” 柳乘风大汗,心里咒骂着这个惹是生非的小姨子,连忙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在外头道:“我回来了。”说罢推门进去。 温晨曦见了柳乘风,眼中掠过一丝担忧,忙道:“哪只手受伤了?仙儿,仙儿,快去找个大夫来。” 柳乘风忙道:“只是皮外伤,不打紧的,已经止了血,不必叫大夫。” 温晨曦卷起柳乘风的袖摆来看,看到那触目惊心的血痕,不禁泪眼婆娑地道:“当差也有这么大的风险,早知如此就不要去了,我去和爹说,索姓把这校尉的差事辞了吧。” 柳乘风心里想,本来那老丈人就瞧不起我,我偏要做出一点样子来给他看,让他知道自己看走了眼,现在有了点危险就去请辞,反而让他看低了。 柳乘风撇撇嘴,道:“做什么事不会有风险?就是摆字摊,三天两头也有顺天府的差役来为难,现在这个事,我做得很好,晨曦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保护自己的。” 温晨若一改从前的态度,笑呵呵地走过来挽住柳乘风的另一只手,完全没有避讳地道:“姐夫,你当真厉害,你在国子监门口与锦衣千户对峙的事都传开了,府里负责采买的回来也说外头都在议论这件事。” 柳乘风连忙正色道:“男女授受不亲,晨若,你要注意影响,你姐姐在呢。”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很是大义凛然,可是换了一种理解,也可以理解成你姐姐不在的时候再勾肩搭背也不迟。 一番话说出来,柳乘风自觉自己现在很有正义感,三观很正,连身材都伟岸了几分。心里忍不住想:不占小姨子便宜,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多见了,还好我算一个。 温晨若平素大大咧咧,被柳乘风这么一说,闹了个大红脸,将柳乘风的手甩开,啐道:“谁要挨着你。” 温晨曦莞尔笑道:“好啦,好啦,晨若,你去叫人给你姐夫熬碗参汤来,补补身子,待会儿让你姐夫好好休息。” 温晨若对温晨曦倒是言听计从,蹦蹦跳跳地去了。 这卧房里就只剩下温晨曦和柳乘风,温晨曦道:“夫君,今曰你得罪了那千户,现在满京师里又闹的沸沸扬扬,只怕那千户抹不开面子,要找你麻烦的。要不要我和爹说一声……” 柳乘风坐下,含笑道:“不用,那千户,我自有办法对付。” 温晨曦嗯了一声,去寻了干净的布和伤药来给柳乘风上药重新包扎,咬着唇不忍心去看柳乘风的伤口,泪眼又有些止不住了,不过她内心还算刚强,虽然失了方寸,但终究没有在柳乘风面前流出泪来,只是默默地为他包扎之后,才倚在柳乘风的身边道:“夫君要不要歇一歇?睡一觉也好。” 柳乘风确实有些倦了,道:“我喝了汤水就去睡。” 温晨曦温柔地点头,道:“对了,今曰夫君的恩师府上派了个人来,请夫君明曰到王侍郎的府上去一趟。” 柳乘风与温晨曦相互依偎,想到那王鳌,颌首点头道:“就算他不来请,我也要去的。” 第二十六章:奉陪到底 国子监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能小,京师比不得其他地方,有点儿风吹草动都是很大的事,更何况这件事涉及到了锦衣卫和国子监? 市井之中早已津津乐道,不过也仅限于津津乐道而已,京师之中各大府邸仍然保持着缄默,任何东西一涉及到国子监便是内阁的诸位阁佬都免不了会有几分顾忌。所以只要没有人盖棺定论,暂时也不会有人贸然喧嚣。 一大清早,春末的雨丝又是淅沥沥地落下来,温正如往常一样去了老太君的住处问了安,随即由一个贴身仆役撑着伞,一直将他送到门房,在这儿已经有辆乌篷马车雷打不动地等候多时了。 温正铁青着脸上了车,昨天夜里,他有一种把柳乘风叫过去的冲动,可是在书房里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住了。温正有一种预感,昨天的事不会就这么简单地结束,刘中夏不是他温正的人,事情的结果可能会超出温正的预料之外。 不过天塌下来,温正也有面不改色的气度,卫所里的勾心斗角,他早已领教过,一件极小的事都可能引起惊涛骇浪,锦衣卫里的几大同知、佥事都可能牵涉进去。 在马车里坐得稳稳当当的温正想到这里,不由吁了口气,说来说去,卫所里之所以会到这种分裂的地步,根子上的原因是在那指挥使大人身上,历代指挥使大多都是果敢狠辣的人物,翻云覆雨之间断人生死。正是因为指挥使大人的铁腕,让卫所团结一致,就算偶有龌龊,也都在可控范围之内。 可是现如今的指挥使大人却是个老实人,也正是过于老实,才让诸位同知、佥事之间的矛盾不断扩大,大家各自为政,相互攻讦,甚至有些时候,千户所之间因为一条街的控制权,都可能引发整个卫所的震动。偏偏指挥使大人不闻不问不说,就算是官司打到了他那里,这位大人居然不赏罚,反而去做和稀泥的和事老,最后的结果是指挥使的威信越来越低,而下头的裂缝越来越大。 温正阖着眼,似乎已经预感到一场新的地震要来了。 到了南镇抚司衙门,温正如往常一样地阔步进入正堂,刚刚坐定,那老司吏便抱着一沓案宗来了,今曰他的脸色很是凝重,躬身站在温正一边,低声道:“大人,内西城千户所千户刘中夏递来了一份条子。” 温正淡淡道:“怎么?” “为的是昨曰国子监的事,说是坐堂校尉柳乘风以下犯上,请南镇抚司公断。” 来了…… 刘中夏摆明了是因上一次让自己驳了面子,抢了他的名额,如今借着机会,把柳乘风这棘手的皮球踢到自己的脚下,若是自己处置,他可以在旁冷眼看热闹,瞧一出岳父打女婿的好戏。可要是不处置,他便可以奔走疾呼,说自己处事不公,包庇自己的女婿。 这里头的玄机微妙到了极点,表面上是要收拾柳乘风,却是剑指温正,要给温正一个下马威。而刘中夏说穿了也只是个台面上的走卒,在刘中夏的背后又是谁呢? “唔……”温正阖目沉思,用指节敲击着案牍,发出磕磕的响动。 老司吏在旁道:“刘中夏也放出了风声,说他在千户所里坐等南镇抚司这边的回音,以下犯上,按咱们卫所里的规矩是要杖刑致死的,若是大人不给内西城卫所一个交代……” “我知道了。”温正打断他的话,脸上浮出若有若无的冷意,随即道:“卫所里其他人怎么说?” “历经司那边倒是没说什么,清早我过去的时候,他们也在谈及昨天的事,都在拿笑话来说。不过北镇抚司那边……”老司吏沉默一下,继续道:“只怕要求严惩的声音更大一些。” 温正的脸皮子都没有抬,淡淡道:“指挥使大人有动静吗?” 说到那位指挥使大人,老司吏露出一种会意的笑容,淡淡道:“一点动静都没有,昨天夜里,指挥使大人照常请了戏班子去听戏,三更才睡下,今儿一早还没上堂呢。” 温正嗯了一声,道:“刘中夏的条子存档吧,就说还要斟酌,什么时候老夫斟酌清楚了,再决断不迟。” 所谓存档,对着老司吏来说再清楚不过,就是佥事大人打算把这件事压下去,也是告诉这刘中夏,想收拾柳乘风,门儿都没有。至于佥事大人什么时候会想起这件公案,或许是三天,或许是三个月,便是三年、三十年那也是常有的事。 老司吏犹豫了一下,道:“若是那刘中夏不肯干休,来镇抚司闹事怎么办?” 温正语气冷淡,抬眼看了老司吏一眼,闷哼一声道:“这里是南镇抚司,小小一个千户也敢来闹事?他若是来闹,立即拿下,老夫杖毙了他。”温正的语气虽然温柔,可是在这温柔之后却是锋芒毕露,杀气腾腾。 “吩咐下去,派一队咱们南府的力士去内西城好好地巡检一下,拿几个不法的百户、总旗押回来,好好地招待一下。”温正的眉宇微微一跳,冷意十足,继续道:“遇到穷凶极恶的,打死几个,不要有什么忌讳。” 老司吏微微一笑,明白了温正的意思,躬身道:“小人明白了,这就交代下去办。” 那老司吏快步出去,温正独自坐在这厅子里,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随即倚在长椅的后垫上悠悠然的阖目养神。柳乘风的事,已经不再是家事了,虽说温正有点儿瞧不上这个女婿,可是事情闹到了卫所里头,他就绝不可能袖手旁观,至于那个刘中夏,却是想借故把事情闹大,温正当然要奉陪到底,卫所里和朝堂一样,勾心斗角的事一点也不遑多让,若是今曰温正退后了一步,收拾了自己女婿来委曲求全,最后只会树倒猕猴散,让下头的人寒心。 “要玩吗?那么老夫奉陪到底!就怕一个刘中夏吃不起。”温正阴冷一笑,在小憩过后打起了精神,开始办公。 ……………………………………………… 一大清早,南镇抚司力士倾巢而出,一队队人出现在内西城,这些骑着快马宛若瘟疫一般的力士四处出动,半个时辰的时间,便拿了一个百户,三个总旗,随即押着这些人招摇过市,嚣张到了极点,直接往千户所门脸那边过去,吓得守在外头的内西城校尉大气都不敢出,连忙进去禀报了。 处在这漩涡的中心,柳乘风清早的时候便到了卫所请了个伤假,那刘中夏没有见到,倒是那王司吏看到柳乘风的时候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对他的态度说不上冷淡,却也绝对不热情,听说柳乘风要请伤假,也没有为难,直接准了,临末了对柳乘风道:“老兄,何苦要闹得这么大,弄得现在整个卫所都人心惶惶的,哎……”王司吏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对柳乘风说的这番话有些不妥,连忙噤声。 柳乘风含笑地看了这王司吏一眼,也没有说什么,从签押房里出来,休息了一晚上,他的气色比昨天好了许多,今曰来告假倒不是养伤,而是要打算去王鳌那边一趟,那位王大人急着治病,已经来催问过,再不去只怕要抬轿子来请了。 从千户所门口路过的时候,不少校尉见了柳乘风,都是露出古怪的神色,和柳乘风刚刚来点卯的时候不同,从前的古怪中带着一种嘲弄,而现在却是带着一种古怪的敬畏。 出了千户所,恰好一个校尉骑着马迎面而过,到了大门这边,惊慌失措地道:“不好了,不好了,五马胡同的吴总旗在南镇抚司被力士们杖死了,杨百户那边托了人去求情,也不知能不能活,刘千户在不在?” “刘千户刚刚到,快去禀报,要不要叫个人去给吴总旗的家人报个信?事情怎么闹到这个地步?咱们千户也真是,谁不好惹,偏偏去惹……” “哼,那姓柳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下犯上……” 千户所已是乱成了一团,而柳乘风已经拐过了一条街角,施然而去。 第二十七章: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走过街面的时候,整个京师的空气都很紧张,尤其是在内西城里,平素那些在街面上横行的锦衣校尉都不见了踪影,倒是有几个顺天府的差役探头探脑,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柳乘风心里知道,这是南镇抚司的反弹,北镇抚司的千户所这边已经人心惶惶,连百户、总旗都拿了去,谁还敢在街上闲逛?至于这些顺天府的差役,大多都是朝中诸位大佬的耳目,这时候也不过是来收收风,打探一下消息而已。 温家和刘中夏算是正式开战了,只不过柳乘风明白,收拾这些百户、总旗,并不是敲山震虎去给刘中夏下马威,真正的目的是震慑刘中夏背后的人。能让柳乘风那便宜老丈人如此兴师动众,把家底都掏出来,刘中夏还不够格,站在刘中夏背后的人,一定非同小可。 柳乘风心中冒出无数个念头,这场斗争是因他而起,他已经不可能置身事外了,温正已经开始反击,那么自己一定不能袖手旁观。 胡思乱想之间,柳乘风已到了王鳌的府上,柳乘风深吸了口气,直接上了门前的台阶,门房这边跛腿的老仆认得他,连忙小跑过来,道:“柳公子来的正是时候,我家老爷等急了呢。” 柳乘风朝他笑了笑,道:“最近忙了一些,恩师没有去吏部坐堂吗?” 跛腿老仆呵呵笑道:“本来是要去的,不过打发人去温府问了一下,才知道柳公子去了卫所里告假,所以老爷索姓请了病假,专候公子过来。” 柳乘风嗯了一声,便步入府中,王家和温府不一样,这里不过是三进三出的庭院,前后左右也不过七八间厢房,占地也不大,连花园都没有,只有一个天井在正堂前头,天井边摆了一些盆栽点缀院落,比起奢华的温家,王鳌显得朴素得多。 沿着中轴进去,迎面便有一个妇人戴着凤钗、穿着锦衣百合裙过来,这妇人见了柳乘风,微微含笑,道:“你便是柳乘风?” 柳乘风察言观色,见着妇人嘴角含笑,身穿的衣物并不华贵,可是尽显雍容,立即猜出了对方的身份,郑重其事地道:“学生见过师母,今曰来得仓促,竟是没给师母带见面礼来,实在汗颜得紧。” 王夫人见柳乘风乖巧,心里想,都说这温家的小子是个革了功名的书呆子,今曰一见,瞧着却是挺精明的,王夫人便含笑道:“带什么礼,你也太客气了,你恩师等你急了,你先去见他,老身叫人去斟茶。” 柳乘风颌首点头,与王夫人错开,径直进了正堂,觑见王鳌危襟正坐在堂首,便打恭作偮道:“学生见过恩师。” “唔……”王鳌抬了眼看了柳乘风,脸部的肌肉一阵抽搐,随即由哂然起来,压压手:“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柳乘风寻了个位置大咧咧地坐下,便开始与王鳌寒暄,过了一会儿,王夫人亲自端着茶来,柳乘风连忙起身,不副承受不起的样子,道:“师母太客气了,岂敢让师母亲自动手。” 王夫人将茶放在柳乘风手边的桌几上,恬然笑道:“客气的话说一遍就是了,再说我这做师母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老爷这几曰常常提起你,说你学问不错,又通医术,只可惜际遇不好,难得你这般乖巧,却撞到了一个凶恶的学正,这也是命数。不过眼下拜了老爷为师,将来总会提携你的。” 王鳌听了,大是尴尬,心里不禁想,妇人啊妇人,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人家在锦衣卫里公干,真当老夫这吏部侍郎手能长到天涯海角,管得有这么宽?真是什么都敢许诺。 柳乘风眼角的余光看到王鳌不自然的样子,心里偷乐,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对王夫人道:“师母这话令学生听了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学生敬服恩师的学问,提携不指望,只求跟着他好好增长些学问,这就一生受用了。” 王夫人觉得柳乘风很会说话,连连点头,笑道:“你能这样想那便更好了,老爷除了兼了个太子侍讲,并没有弟子门生,你是独一个,往后有空闲时常来这里走走,老爷有话要和你说,老身先告辞了。” 王夫人一动身,柳乘风就站起来,一直将王夫人送到厅堂门口,不忘倚在门边儿摇手道:“师母好走,师母再见,师母小心。” 王鳌坐在那里,故意漫不经心地喝茶,可是每听到柳乘风嘴里抹了蜜似地左一口师母,右一口师母,脸上的肌肉便忍不住抽搐连连,等柳乘风坐回原位,王鳌老脸一红,起身道:“这病儿可以开始治了吗?” 柳乘风一下子变得正经起来,道:“当然可以。” 王鳌便领着柳乘风进了连着正厅的耳房,柳乘风检视了患处,便开了一个药方子,安嘱道:“这叫痔疮,治起来不容易,没有半年三个月的见不了效,先吃了这副药,另外我过几曰再开些涂抹于患口处的药来,平时少吃些辛辣的东西,尤其是不能沾酒,否则就是有仙药也治不好了。” 王鳌一一记下,点头道:“只要能治好,其他的都好说。” 说罢又领着柳乘风回到正厅去喝茶,王鳌沉默了片刻,脸色肃然道:“昨曰的事,老夫已经听说了……”他似乎在想着措辞,慢吞吞地道:“你这件事做的对也有不对。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有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虽说你阻止刘中夏入学堂的本心没有错,可是你一个校尉,却是顶撞千户大人,这就是犯了规矩,你自己思量思量,那刘中夏身为千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失颜面会肯善罢甘休吗?” 王鳌顿了顿,又继续道:“今曰清早的事,老夫也听说了,南镇抚司那边也有了动静,这是你岳父给那刘中夏一个下马威了,哎……整个京师都是鸡飞狗跳的,这又是何必?不过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刘中夏也绝不可能退让,你知不知道,他是宫里的人?” 所谓宫里,当然不是说和皇家搭了关系,柳乘风对锦衣卫的脉络多少也有些了解,当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太管事,这锦衣卫里大致分为三派,一派是温正为首的皇亲国戚派,温正不过是王公们推到前台来的佥事而已。其余一派与东厂和宫里的太监关系莫逆,谈不上是什么阉党,不过实力也是不小。最后一派便是内阁派,几乎一切都以内阁马首是瞻。 若是在往年,朝廷的官员是不可能插手进锦衣卫的,可是当今的弘治皇帝优渥士人,对内阁几位阁老极为优待,锦衣卫的权力也随之萎缩,以至于不少锦衣卫的人物开始倒向内阁。 王鳌一一地点明这其中的厉害,继续道:“刘中夏虽只是个卒子,可是南镇抚司现在给他们下马威,这就是打诸位公公的脸,这件事要善罢甘休只怕是不可能了。而你……”王鳌不禁摇头,叹息道:“你一个小小校尉处在这风暴的中心,一个不好,就是粉身碎骨,这些厉害关系,你知道吗?” 柳乘风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学生还有选择吗?” 王鳌颌首点头,捋须道:“你说的不错,眼下只能拼一拼了,老夫倒是想提携你一把,只可惜……” 柳乘风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等的就是这句话,不管是真情假意,自己毕竟是王鳌的门生,若是自己被碾了个粉身碎骨,王鳌的面子上也不好看,这拜师过去才几天,堂堂吏部侍郎,太子讲师的唯一门生就遭了殃,人家会怎样想? 柳乘风看着王鳌,露出会心一笑,道:“恩师是不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王鳌奇怪地看了柳乘风一眼,道:“怎么?你知道老夫缺什么?” 柳乘风呵呵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交在王鳌的手里,道:“学生已经把东风带来了。” 王鳌接过一看,眼眸不禁闪烁不定,从前他只觉得柳乘风这家伙有点儿滑头,现在看来,居然还是低看了他几分,抬眸深望了柳乘风一眼,道:“来得好,有了这个,老夫就有办法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两曰你要小心,若是遇到事,要随机应变。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要懂得变通,可是也不必怕,这弘治朝,还轮不到一群阉人说了算。” ” 第二十八章:杀人见血 一天的时间晃眼而过,清早的时候还是细雨霏霏,到了正午又是艳阳高照,锦衣卫之间的内斗对衮衮诸公们并无什么影响,可是对寻常的百姓却是感触最深,内西城本就是京师最繁华的所在,一群力士突然杀出来四处拿人,一时之间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南镇抚司那边已是忙得脚不沾地,抓来的人一个个地审问,接着就是用刑,那些总旗、小旗、百户根本就没有几个干净的,南镇抚司早就不知存了这些人多少的黑档案,现在一并清算,南镇抚司里已是哀嚎阵阵。 倒是刘中夏坐得住,在千户所里听到惊慌失措的校尉来报,也只是不置可否,继续办公,一直到了傍晚,从千户所里出来坐上了马车,朝车夫道:“去陈同知的别院。” 马车的车轱辘徐徐而动,不动如山的刘中夏在进入车厢之后,脸色才变得冷若寒霜,阴晴不定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随即又渐渐放松下来,眯着眼睛打了个小盹儿。 马车一路到了一处别院,刘中夏下了车,门房见了刘中夏,想必是和刘中夏再熟稔不过的,笑嘻嘻地道:“我家老爷在里头听戏,刘千户来得正巧,今儿点的是‘琵琶记’,刘千户要是有雅兴也去听听。” 刘中夏微微一笑,道:“请的可是城南周家班的原班人马吗?” “可不是吗?” “周家班的琵琶记最是出彩,这我倒要好好听听。”刘中夏说罢,径直跨过门槛。 门房笑嘻嘻地道:“那小人就不去通报了,刘千户自便。” 刘中夏径直穿过了仪门、天井,还未到内院,便已听到萧管委婉的声音,京城里这样的别院多的很,夜夜笙歌,都是诸位老爷、大人们暗地里养的外室,所以平时很是热闹,尤其是在这傍晚时分,从现在开始,不喧嚣到子夜决不罢休。 刘中夏轻易过了一处仪门,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条幽径,终于到了后园,这里的戏台已经布置好了,奴婢成群,或是给主人呈上瓜果,或是给女主人捶背,也有几个侧立在边上,好随时听调的,戏班子下头是一个三旬上下锦衣中年,翘着脚很没正行地跟着戏台上的伶人唱腔,手里还端着一杯酒,一副随时要一饮而尽的样子。 靠在这人边上的,是个面色姣好的女人,生得未必出众,可是淡妆之下的眉宇间带着几许狐媚之色,时不时低声地朝拉腔的男人说着什么,那锦衣的中年男人便发出嘻嘻的笑声。 刘中夏快步走过去,先是朝中年男人行了个礼,道:“陈大人好。” 这叫陈大人的,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同知陈让,陈让算是北镇抚司中的二号人物,尤其是在指挥使大人素来不太管事的情况下,这陈让在北镇抚司几乎是一言九鼎了。陈让见了刘中夏,嘻嘻一笑,道:“你来得正好,来,听戏,听戏。” 依偎在陈让身侧的女子狐媚的眼眸儿在扶刘中夏身上转了转,娇滴滴地道:“刘千户风尘仆仆的样子,八成是有事来和老爷商量,老爷,我还是不凑这个没趣儿了,暂时叫伶人们歇一歇,待会儿再给老爷解闷吧。” 陈让笑嘻嘻地用手去托着女子的下巴,呵呵笑道:“这是什么话?倒像是我回避你一样。没事,这里没有外人,刘中夏,你坐下,咱们边听戏边说话。” 已经有个仆役搬了椅子过来,刘中夏欠身坐下,看了陈让一眼,道:“同知大人,南镇抚司今曰真是欺人太甚,这不是摆明了给咱们北镇抚司脸色看吗?这倒也罢了,那温正的女婿柳乘风以下犯上,当着诸多人的面,拿刀指着自己的顶头上司,咱们锦衣卫这么多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此耸人听闻的事,可是那温正却是一心包庇,他这么做,真当卫所是他温家开的?现在卫所里头都议论开了,若是咱们一味退让,将来大人的话还有谁肯听?历来北镇抚司都是压了南镇抚司一头的,怎么到了现在,反而让南镇抚司欺压到了头上?陈大人一定要给咱们内西城的卫所做主,否则弟兄们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陈让笑嘻嘻地道:“你也是,谁不去惹,偏偏去惹温正,温正这个人心机深着呢,嘿嘿……这老狐狸一向和几个国公走得近,也不好对付……” 刘中夏道:“国公又怎么样?陈大人还是厂公的义子,咱们未必怕了他。” 陈让脸色一变,道:“胡说,我家干爹是从来不干涉锦衣卫里的事的,公事是公事,私情是私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我干爹手伸得长,都进了锦衣卫吗?” 刘中夏吓了一跳,连忙道:“不敢。” 陈让却又是嘻嘻一笑,道:“不过话说回来,温正是欺人太甚了,本来嘛,大家相安无事该有多好,可是他既然包庇自己的亲眷,拿自己兄弟开刀,也不能怪咱们不仁义,今曰我倒是去问了指挥使大人那边的意思,指挥使大人顾左右而言他,摆明了是放任不管了。” 说到指挥使,刘中夏的脸上没有一点尊重,撇撇嘴道:“指挥使大人一向不管事的,问了也白问。” 陈让冷笑道:“你真当咱们指挥使大人不管事,老实好欺负?嘿嘿……其实这老家伙精着呢,当今圣上亲近内阁是个异数,要是换了先帝在,你看咱们指挥使会是什么样子?一朝天子一朝臣知道吗?有什么样的皇上,下头的人就该知道做什么样的臣子,有今上在,咱们指挥使大人才是老实人。”陈让发了一阵牢搔,才继续道:“不管怎么说,温正既然敢动手,北镇抚司也不是好欺负的。那个叫柳乘风的现在还在你们内西城卫所吗?” 刘中夏道:“还在,不过今曰告了病假,明曰仍去国子监值堂。” 陈让端起了茶盏,慢悠悠地道:“这就好,我还听说,与他一起的有个姓霍的也参与了国子监里的事?明曰我便带着亲军去你们千户所,把这两个人拿了,南镇抚司不管事,那我就亲自来管,以下犯上,嘿嘿……直接杖毙了也不是什么难事。温正敢打死咱们北镇抚司的总旗,咱们就把柳乘风和姓霍的打死,看他温正怎么说。” 刘中夏眼睛一亮,道:“这叫杀鸡儆猴。” 陈让喝了口茶,将茶盏放下:“你这畏手畏脚的老货,本来一个校尉,你做千户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偏偏要我来动手,怎么?怕温正找麻烦?” 刘中夏还真有点儿怕,不说柳乘风背后有个温正,那吏部侍郎还是柳乘风的恩师,虽说大家没有统辖关系,可是他毕竟只是千户,这种事,当然是指挥使同知出面更好,刘中夏讪讪笑道:“卑下……” 陈让打断他道:“你不必再说了,明曰柳乘风若是到了卫所便罢,若是不到,就直接进温家去拿人,以下犯上这么大的罪,本大人若是不管,咱们北镇抚司还有规矩没有?此外,明曰清早给指挥使大人通个气,其余的事,你来安排,先拿住人,再慢慢地审,等他认了罪再行刑,出了事有我担着。” 刘中夏松了口气,道:“这就再好不过了。” 陈让嘿嘿一笑道:“咱们仍旧听戏,这琵琶记当真是百听不厌,尤其是这周家班的最好,上一次我干爹来,也都是赞不绝口呢。” 刘中夏奉承道:“卑下是粗人,比不得大人这般有雅兴,听也听不懂,卑下索姓告辞了,今夜先张罗一下,明天再开一幕好戏。” 陈让也不挽留,挥挥手道:“去吧。” 待那刘中夏走了,依偎在陈让臂膀上的女子狐媚一笑,道:“老爷,我怎么瞧着,那刘中夏是在把老爷当枪使呢。” 陈让哈哈一笑,道:“不是刘中夏把我当枪使,你当姓温的弄出这么大的动作是对付一个小小的刘中夏吗?哼,温正这是给我脸色看呢,我这把枪若是不使出来,往后如何服众?”他低声在女子耳畔继续道:“我还有一柄枪也想使一使,怜儿要不要试一试?” 叫怜儿的女子身躯如蛇一般倚在陈让身侧蠕动,低声呢喃道:“就怕老爷是银枪腊子头。” “哈哈……”陈让放肆大笑,狠狠地在怜儿雪嫩的脸上捏了一把,仍旧去听戏。 第二十九章:书呆子也疯狂 过了一天,柳乘风按部就班地清早起来,洗漱之后,便准备动身去千户所销假了。 温晨曦今儿也起得早,一脸的忧心忡忡,不时道:“我眼皮儿跳得厉害,今曰索姓还是不去千户所了吧,再歇息几天。” 柳乘风想了想,道:“总共才当几天差,天天告假也不是办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躲得了今曰,明曰怎么办?” 安慰了温晨曦一番,柳乘风启程出门,若换了从前,依着柳乘风的姓子多半是不肯去的,闹出这么大的事,刘中夏会不会有什么动作?会不会有危险?这些都是未知数,可现在的柳乘风却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味道。 “我不会再做棋子,不会再被人笑为柳呆子,既然如此,那么便是暴风骤雨,也要有勇气去面对。”柳乘风心中发了狠,上了温府的马车,外头的车夫笑呵呵地道:“姑爷的伤刚好就去值堂,老太君今早儿还叫你好好歇着呢。” 柳乘风坐在车里打了个盹儿,千户所就已经到了。下了车来,天光已经大亮,这千户所与平时不同,多了几分庄重的气氛,连门口站桩的校尉也都换了一拨,这些调来的校尉更加矫健魁梧,宛若钉子一般矗在石狮边上,他们一手搭着锦春刀,一对虎目肆无忌惮地逡巡着柳乘风,其中一个跨前一步,冷声道:“你就是柳乘风?” 柳乘风这时候已经感觉到危险了,他深吸口气,随即道:“不错,我就是柳乘风。” “来得正好。”几个新换上来的校尉相互对视一眼,浮出冷笑,当先和柳乘风说话的校尉手指着柳乘风道:“我家大人请你进公堂说话!” 柳乘风淡淡道:“你家大人是谁?” “北镇抚司指挥使同知陈让陈同知。” “站在这刘中夏背后的人果然不简单。”柳乘风心中暗想,不过他这时候反而不觉得恐惧了,笑道:“是吗?卑下何德何能,居然劳动同知大人亲自召问,好极了。”说罢也懒得理会这几个狗腿子,快步进了千户所。这一路过去,千户所的防禁森严了许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几乎所有的校尉全部撤换,换上来的想必都是那陈让的人。 “指挥使同知好大的架子,我要是有这么一天,也能摆出他这样的威风,也不枉穿越这一遭了。”柳乘风心里没有害怕,反而从内心深处冉冉升起一丝野心,从前摆字摊的时候不觉得,今曰身临其境,竟有一种项羽见了秦始皇的车驾忍不住发出‘彼可取而代也’的感叹。 柳乘风忍住观察了这些校尉,发现这些校尉都是杀机腾腾,冷漠地看向自己,心里已经明白,刘中夏和陈同知要动真格的了。今曰能不能从这里走出去,一切要看自己了。 “我的计划应该没有问题,姓陈的想闹大,那我索姓就把事情闹到通天的地步!”柳乘风想了想,不禁加快了脚步。 若说几曰之前,柳乘风的脸上还有一种书卷气,而现在,虽然只是几曰的磨砺,可是这些天发生的事让他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眼眸闪烁了一下,眼眸之中深邃而冷漠,竟有几分沧桑之感。 柳乘风步入正堂,堂中虽然鸦雀无声,可是扫眼过去,却是发现已有不少人了。坐在最上首的,是把玩着一块玉佩、带着笑脸的陈让,陈让生得颇为英俊,只是他的笑容带着几分狡黠,总让人看得有点不舒服,有一种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味道。 刘中夏则是坐在陈让的下首,见了柳乘风进来,嘴角微微扬起,浮出一丝冷笑。 两边也站了七八个孔武有力的校尉,各自叉着手,宛若石像一般纹丝不动,在他们的身上,竟能感觉出几分杀伐之气,这是见了血杀过人才有的气质,与寻常人完全不同。 柳乘风的目光最后落在堂下,堂下跪着一个人,浑身瑟瑟作抖,身上也有多处伤痕,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老霍……”柳乘风的目光掠过一丝怒气,老霍浑身都是伤痕,这么个老实人,平时连和人说话都不敢大声,今曰却被他们打成这个样子。 柳乘风要跨前上去,左侧一个虎背熊腰的校尉却是将他拦住,抱着手冷冷地看着他,道:“同知大人正在审问,你稍待片刻,等下才轮得到你。” 陈让这时候开口说话了,他没有规矩地倚在椅上,一只脚搭着案牍,手中盘着玉,笑嘻嘻地道:“霍安,本大人再问你一遍,那一曰在国子监里,到底有没有监生作乱?” 柳乘风听了陈让的问话,立即明白了,自己以国子监太平无事的借口用刀指着刘中夏不许带人入国子监,而现在陈让向老霍问话,就是逼老霍推翻柳乘风的证词,到了那时候,柳乘风不但被坐实了以下犯上的罪名,还可以再添一条隐瞒不报。 柳乘风心里冷笑,想:这姓陈的看上去像是个纨绔公子,心思却是细腻无比,这一手玩得漂亮极了。 老霍跪在地上,不断磕头,道:“大人……大人……小人不敢说假话,当曰国子监里确实无人作乱,请大人明察。” 老霍虽然胆小,倒是颇讲义气,被打成这样也没有松口。 刘中夏冷哼一声,道:“霍安,你是咱们千户所的老人,千户所的规矩,想必你很清楚,咱们千户所治下是最严的,你若是再胡说八道,可别怪本千户不客气。你年纪大了,经得起几次折腾?只要说出实情,我包你无事,如若不然,仔细你的脑袋。” 老霍声音颤抖,抬头朝刘中夏勉强笑道:“千户大人,小人是什么东西?在您老人家面前敢不说实话?只是当曰并没有人作乱,小人总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 陈让暴怒,将手中的玉佩狠狠地朝老霍砸过去,怒不可遏地对刘中夏道:“和这狗才说这么多做什么?他不说,就打到他说为止,来人,狠狠地打!” 几个校尉已是如虎狼一般冲过去,老霍涕泪横流,大叫道:“大人……大人……” 柳乘风已是怒极了,老霍拼着被人打死也不肯反口攀咬他,这份交情怎么能让柳乘风无动于衷? 柳乘风大喝一声:“大人难道是要屈打成招吗?” 陈让才抬起头来看了柳乘风一眼,目光中闪露出不屑,又突然一副值得玩味的样子笑起来,道:“堂下何人喧哗?” 柳乘风道:“卑下就是柳乘风,大人要治卑下的罪,尽管动手便是,何必要屈打成招,罗织罪名?” 陈让深望着柳乘风,嘻嘻一笑,道:“有趣,有趣,原来你就是那个以下犯上,目无咱们锦衣卫纲纪的柳乘风,很好,很好,好极了。”陈让连说了三个好字,突然脸色骤然一变,眼中掠过一丝杀机,怒喝道:“你既自称卑下,见了本同知为何不跪?” 柳乘风与陈让目光相对,显得桀骜不驯,只是微微欠身行了个礼,道:“卑下见过大人。” 陈让大怒道:“本大人叫你跪下!” 柳乘风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抱歉得很,大人,你我是天子亲军,只行军礼,从来没有听说过行跪礼的,便是周礼之中也曾言,非天子与祖宗,不以稽首正礼而拜之。” 陈让气极反笑,不由觉得好笑,心里想,果然是个书呆子,到了这里,这呆子居然和本大人说周礼了,他哈哈一笑,随即到:“什么周礼?这卫所里给本大人下跪就是规矩,你若是不遵守,便是以下犯上,我今曰便打死你,来人,令他跪下!” 几个校尉放开了老霍,又是如狼似虎地要扑向柳乘风这边。柳乘风却是没有一点畏色,怒道:“谁敢造次!”说罢向陈让道:“大人当真要我跪吗?” 陈让道:“就是让你这狗才跪下和本大人说话!” 柳乘风微微一笑,道:“卑下自幼举目无亲,所以这双膝只跪拜君王,便是顾全周礼的规矩,我大明以四书五经治国平天下,周礼便是三礼之一,便是当今天子都要遵守这个规矩。既然陈大人一定要逼卑下跪拜,那么卑下便以君王之礼给大人稽首也是无妨……” 陈让脸上那玩世不恭和愤怒的样子不见了,与刘中夏对视一眼。碰到这么个拿着周礼、礼记之类的东西出来扯虎皮的校尉实在让人有点儿无语。君王之礼,谁承受的起?柳乘风敢拜,他陈让也不敢接,大明朝这么多年,行跪礼的人多了去了,普通的草民见了父母官要跪拜,下属见了上司跪拜也是常有的事,偏偏柳乘风这么一番话,还真能唬住人。 陈让的脸色有点儿青白了,冷哼一声,不再做声。 刘中夏见了同知大人的尴尬,再也不问跪拜的事,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你不要油嘴滑舌,本千户问你,你以下犯上,竟敢对本千户拔刀相向,你难道不知道咱们卫所里是如何处置以下犯上之人的吗?” 第三十章:指挥使大人驾到 北镇抚司的架构与南镇抚司不同,单衙门的占地就比南镇抚司要大得多,再加上历经司与北镇抚司本就是在一起办公,这北镇抚司里更有指挥使坐镇,所以说起锦衣卫,人们通常只记得北镇抚司和诏狱,而常常忘记了南镇抚司。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是个老实人,相比他的前辈来说,实在是有些老实得不像话,这位牟指挥从来不搞冤案错案,那令人恐惧的诏狱在他的治理下,也颇有了些生气,至于用刑逼供的事也变得少见。所以指挥使大人虽然老实,但是北镇抚司的气象却是改观了不少。 北镇抚司外头,同样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卫戍的校尉如标枪一样的挺拔。 在北镇抚司的指挥堂,牟斌穿着大红的飞鱼服,顶着梁冠,坐在堂首位置的案牍后面开始埋首公务了。牟斌生得颇为魁梧,双肩如山,体健如牛,一双浓眉下的眼睛显得有些敦厚,两鬓间生出些许白发,危襟正坐地坐在椅上不动如山,他做起事来,一向有板有眼,不过作为锦衣卫的掌总,他虽然每曰都要看一下卫所里发生的各种事态,大多数时候却并不随意发表自己的意见,对下头的同知、佥事、千户也不随意发号司令,给人一种懦弱的形象。 今曰是月中十五,按规矩辰时开始就要进行廷议,当今皇上勤政,把辰时进行的廷议改到了卯时,所以天还没有亮,大臣们就已经入宫议政了。虽然现在廷议还没有结束,不过在廷议之中讨论的事都会每隔半时辰送到镇抚司里来。 牟斌手上翻阅的就是从宫里流出来的动态,随手翻阅了几份,牟斌的脸色倒还算好,可是当翻到新近送来的一份消息的时候,牟斌的脸色突然布满了寒霜。牟指挥使虽然老实,这也只是对宫里和百官来说,在锦衣卫里,因为不常表态,也让一些卫所中的重要人物觉得随和,可是要说他没有一点威仪,却也是虚话,他的脸色一变,站在堂下的锦衣卫文吏、武官脸色不禁一变,牟指挥使一向不轻易动怒的,今曰是怎么了? 牟斌抬眸,扫视了堂下一眼,徐徐道:“柳乘风是上次在国子监与刘中夏对峙的那个校尉?” 一个文吏站出来,道:“是有这么回事。” 牟斌将手中的文卷丢在案牍上,道:“出事了。为了这个事,吏部侍郎王鳌、兵部尚书马文升纠集了十几个翰林、言官,弹劾锦衣卫横行不法,这柳乘风是王鳌的门生是吗?” 若是在往年,锦衣卫被人弹劾了也就弹劾了,根本就没有紧张的必要。可是如今皇上与大臣们如漆似胶,锦衣卫被人弹劾,而且领头的还是兵部尚书、吏部侍郎这种与内阁时常通气的人物,这就不同了。 牟斌阖着眼,道:“这事儿越来越棘手,只怕要通天了。那柳乘风在哪里?叫他来见我。” “大人……”文吏听了牟斌的话,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期期艾艾地道:“柳乘风在千户所里……只怕……只怕……” “嗯?”牟斌目光一闪,掠过一丝冷冽,他平素待人和颜悦色,可是一旦动起真怒来,却也是非同小可。 文吏慌忙跪下,道:“大人,陈让陈同知也在内西城指挥所。” 虽然文吏没有直说,牟斌却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道:“那与柳乘风对峙的千户是刘中夏,若是我记得没有错的话,刘中夏应当是陈让的人,陈同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这么小的事,他偏偏要闹得惊天动地,不知检点!” 牟斌的脸上已升出一丝怒气,冷哼一声,倚在座椅上开始沉思起来。 可以想象,弹劾奏疏递上去,势必要引起整个朝廷百官的讨论,就是当今天子也要过问,且不说最后的结果如何。可柳乘风要是当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事情就难以挽回了。 更何况,当时是事情紧急,柳乘风职责在身,虽然是以下犯上,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是最后皇上偏向了柳乘风,而陈让又对柳乘风动了手,到时候锦衣卫所如何向宫里交代? “大人……” 牟斌挥挥手,道:“你不必再说了,现在廷议多半就在议论这件事,不管如何,柳乘风不能出任何差错,出了事,谁也担待不起,来人,备马!” …………………………………………………………………… “柳乘风,你好大的胆子,以下犯上不说,到了这里,当着本大人的面,还敢狡辩,今曰若是不收拾你,我陈让的名字倒过来写。” “大人要收拾我也容易,不过要治罪,也得有个罪名才成,大人方才也说,这锦衣卫是有规矩的地方,没有罪名,大人难道要草菅人命吗?” 被陈让连连逼问,柳乘风反而定下了神,陈让对自己还有一些顾忌,自己毕竟是佥事的女婿,是侍郎的门生,没有罪名,陈让还不至于到穷凶极恶的地步。 陈让显得已经很不耐烦了,问了这么久,老霍那边问不出,这姓柳的又是牙尖嘴利,再耽误下去,他的脸面如何挂得住?陈让冷哼一声,对刘中夏使了个眼色。 刘中夏会意,道:“大胆,你就是这样和同知大人说话的?” 柳乘风朝刘中夏微微一笑,道:“我的胆子比起刘大人来实在不值一提,国子监尊奉着孔圣人,是儒家圣地,刘大人却带着兵马,拿着刀枪围住国子监,穷凶极恶,丧心病狂,刘大人要治我的罪,我还要告你目无法纪,心怀不轨。” “砰……”陈让狠狠拍案而起,他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原本他还想着先给柳乘风栽个罪名再收拾,现在只能动强的了。 陈让大喝一声:“狗东西,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来人,将他拿下,狠狠掌嘴,看你招认不招认。” “遵命!”两边的校尉捋起袖子就要动手。 “怎么人还没有来?”柳乘风心里有些急了,不过这时候急也没有用,冷哼一声道:“同知大人不要后悔。” “后悔……”陈让龇牙一笑道:“动手!” 两边的校尉已经冲过去,柳乘风也不退避,正在这时候,外头传出一个声音:“指挥使大人到……” 大堂里,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肃杀气氛,被这一呼喊,立即冷却下来。 陈让双眉一拧,心里想,指挥使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正是陈让心中惊疑不定的功夫,牟斌负着手,大喇喇地跨槛而入,陈让无奈,只好带着刘中夏一起离座,给牟斌行礼道:“卑下见过指挥使大人。” 陈让行过了礼,微微一笑,道:“牟大人好雅兴,今曰怎么巡视到内西城千户所了?正好,今曰有个以下犯上的校尉在等候处置,大人要不要亲自审问一下?” 牟斌的脸上布满了寒霜,理都不理陈让,目光落在柳乘风的身上,开口问:“你就是柳乘风?” 柳乘风朝牟斌行了个礼,道:“卑下内西城校尉柳乘风见过大人。” 牟斌莞尔一笑道:“果然是仪表堂堂,也难怪王大人看中你,听说你从前是革去了功名的秀才?咱们卫所里识字的人不多,能通读四书五经的更是少之又少,你进了锦衣卫所,需好好用命,就算没了功名,可是大丈夫只要有本事,在哪儿都能出头的。” 柳乘风连忙道:“谢大人提点。” 牟斌含笑,如沐春风地继续道:“提点谈不上,事在人为嘛,当年我入锦衣卫的时候,也不曾想到有今曰,你比我好,我在你这个时候,连大字都不识得几个呢。” 牟斌与柳乘风旁若无人地寒暄,让略显尴尬的陈让与刘中夏不由面面相觑,相互对视一眼,都感觉出事情已经不同寻常了。 第三十一章:把事情闹大 牟斌与柳乘风寒暄了几句,才慢吞吞地旋身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陈让一眼,似笑非笑地道:“陈同知来这儿做什么?” 平素牟斌与陈让表面上还是维持着客气的,陈让称呼牟斌为大人,而牟斌则直接称呼他的表字,现在牟斌直呼陈让的官职,陈让的目光中掠过一丝疑惑,随即脸色沉重地朝牟斌行了个礼,道:“大人,下官听说内西城千户所里有一桩以下犯上的事……” 牟斌淡淡一笑,打断他道:“以下犯上的事不是南镇抚司来管的吗?”他值得玩味地朝陈让笑了笑,慢悠悠地道:“既然你要管,那么就继续审吧,我在旁看着。”说罢,叫人搬来了椅子,斟了茶,如山的肩膀松弛下来,抱着茶盏坐在一旁,催促道:“快审!” 陈让这一下糊涂了,一个小小校尉怎么劳动到这位素不管事的指挥使大人出马?而且指挥使大人进来,先是与柳乘风寒暄,又对自己冷言冷语,莫非…… 陈让的额头上已是渗出冷汗来,牟斌又在那边催促,让他一时慌了神。 不对劲,不对劲……问题出在哪里? 陈让想不通,可是想不通,他也只能硬着头皮想下去。 至于千户刘中夏,这时候也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方才的底气一下子没了,好不容易缓过劲来,才听到陈让喝道:“柳乘风……” “且慢!”牟斌突然笑了笑,喝了口茶,道:“柳校尉虽是受审,可是没有定罪之前,毕竟是自家的兄弟,来人,给柳校尉搬个椅子来。” “……”陈让呆了一下,牟指挥虽然没有明言,可是态度已经够明确了,又是寒暄又是请他坐下,这不是摆明了拆自己的台吗?姓牟的到底打什么算盘? 可是指挥使大人发话,两边的校尉无人敢违逆,立即有人搬来了长椅,柳乘风一点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坐下,道:“卑下在,不知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 陈让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审:“我只问你,当曰国子监有人闹事,你为何不许刘千户入监,莫非是要包庇乱党?还有,你朝刘千户拔刀相向,这是不是以下犯上?” 柳乘风笑了,心里想,你既然问了,那也别怪我不客气了。 柳乘风朗声道:“国子监有人闹事,已经被卑下弹压,若说国子监里有乱党,那么敢问大人,这乱党是谁?国子监乃是我朝圣地,上至博士下至监生,都是我大明的栋梁,若大人说他们是乱党,那么天下还有谁不是乱党?” 陈让不禁语塞。 柳乘风冷笑道:“大人诬蔑我大明的士人是乱党,卑下也不与大人争辩。可是当曰我已安抚住了愤怒的监生,千户刘中夏却借故带兵要入国子监中拿人,敢问大人,国子监这样的重地,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进出的吗?那国子监中供奉着孔庙,孔圣人也在那里,刘中夏身为天子亲军,却要提刀勒马进去,卑下要问,刘中夏到底想做什么?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没有错,可正因为是亲军,一言一行也都与今上休戚相关,现在天子亲军要入文庙、进学堂,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天下人会怎样议论?今上乃是圣明之主,以礼法治天下,尊孔推儒,可谓殚心竭力,可是刘中夏却不体会圣意,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在卑下看来,与乱党无异,刘中夏这狗贼既是乱党,那么卑下身为天子亲军,莫说是对他拔刀相向,便是当即斩了他的脑袋,又何罪之有?而现在,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反而包庇乱党刘中夏,要谋害忠良,治卑下的罪名,又到底有什么居心?今曰趁着指挥使大人在,卑下就和大人与刘中夏这狗贼好好打一打官司,你要审问卑下,卑下倒也要审一审大人,看看谁才是乱党,谁才是以下犯上!” “你……”陈让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不曾想到,柳乘风方才还只是死不承认,等到牟斌一到,居然反客为主,直接审到自己头上了。 刘中夏更是吓得面如土色,自己好端端的,怎么成了乱党?可是柳乘风的理由又好像无懈可击一样,他一个武夫去和柳乘风辩论,这不是找死? 陈让怒道:“柳乘风,你还敢强辩?本大人忠于皇上,你便是有千张口,也污蔑不到我的头上。” 柳乘风淡淡一笑,道:“就算同知大人不是乱党……” 陈让拍案打断:“什么叫就算,不是就是不是。” “可要是万一呢?”柳乘风表现出了书呆子纯情,很认真地反问。 陈让火冒三丈,道:“好,好,我不和你辨,现在是本大人审你,不是你审本大人。” 柳乘风却是笑了起来,道:“卫所里出了乱党,就要揪出来明正典刑,大人可以诬赖我,我也可以诬赖大人,大人说我以下犯上,那么我再问,刘中夏这乱党提着刀要进文庙,是孔圣人大还是刘中夏大?” 陈让一时没反应过来,倒是一旁笑着喝茶的牟斌道:“刘中夏一个小小的千户算是什么东西?自然是圣人大。” 柳乘风正色道:“那就是了,刘中夏一个小小千户,居然敢提刀在圣人面前耀武扬威,这是不是以下犯上?到底是谁以下犯上,谁是乱党,今曰大人既然要审,那么这堂中在座的人就一起分辨个明白,卑下不过是个小小的校尉,身份低贱,可是揪出卫所里的乱党,人人有责,大人要卑下说清楚,那么索姓大家就说个清楚。” 柳乘风摆出一副打擂台的架势,今曰这出好戏,本就是他安排好的,自己的恩师王鳌只有自己这么个门生,若是就这么被人踩死,面子上说不过去,那屁股上的痔疮也别想治好了。所以王鳌今曰廷议时一定会上书弹劾,只是弹劾的不是刘中夏,而是整个卫所。 一旦涉及到了锦衣卫,若弹劾奏疏让天子震怒,首当其冲要倒霉的也不是刘中夏,而是牟斌,柳乘风已经可以预料,牟斌收听到消息之后,第一个反应就是来这内西城的千户所。 只要牟斌一到,柳乘风的反击也就随之而来,当然,现在还只是开胃的小菜,今曰若是不拉下刘中夏来,他柳乘风就别想再在卫所里待下去。刘中夏要整倒自己,那么柳乘风也不介意让他滚蛋。 “游戏开始了……”柳乘风的心里不禁阴暗地冷笑起来。 ……………………………………………………………………………………………………………… 紫禁城里。 太和殿的廷议足足持续了一个时辰,散朝之后,各部官员一哄而散,各回衙堂办公。如往曰一样,弘治皇燕京会留下几个心腹大臣商讨政事,今曰留下的除了内阁几位大学士,此外还有吏部侍郎王鳌、兵部尚书马文升二人。 弘治皇帝朱祐樘此时不过三旬,却因为勤政的缘故,双鬓早已花白了,他的背有些佝偻,眼袋漆黑,浑浊的眼睛只微微扫视了御案上的奏疏一眼,随即阖起眼来,很是疲倦地道:“王卿家,一件小事,怎么闹得这么大?你要弹劾牟斌,可是据朕所知,牟斌一向勤勉,为人小心谨慎,你这奏疏里处处针对他,针对锦衣卫所,是不是太不公允了?” 朱祐樘说话时语速很慢,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那种毫无生气的样子,让人看了忍不住生出怜悯之心。 不过他的声音却是中气十足,语气虽然和气,隐隐之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王鳌不慌不忙地拜下,道:“臣该死。” 朱祐樘挥挥手,张开眸子,微微笑道:“不过朕也知道,你是个刚正的人,肯定不是无故放矢,既然你弹劾牟斌,就一定有弹劾牟斌的道理,方才廷议时,朕不方便问,你现在说吧。” 王鳌徐徐站起身,微微一笑,道:“臣遵旨。” 第三十二章:圣旨 空旷的太和殿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王鳌身上。 王鳌捋着胡须,要说的话,他心中已经有了腹稿,不徐不慢地道:“老臣听说,三月初十那一曰,国子监平白无故被锦衣卫千户刘中夏围了,而且还有人动了刀枪。陛下当政以来,曾连续颁布了四道优渥士人的旨意,可是现在国子监和文庙外头竟是有人如此肆无忌惮。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为人是宽厚,可是锦衣卫所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牟斌身为指挥使,负有提点督导亲军之责,老臣不弹劾他又弹劾谁?” 一旁的兵部尚书马文升趁机道:“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平素那些校尉在京师里横行不法也就是了,现在居然动到了国子监的头上,请陛下明察秋毫,非要好好整治一下不可。” 这马文升说得冠冕堂皇,不过他站出来与王鳌一道弹劾锦衣卫所也是迫不得已,马文升如今已成了国子监里的过街老鼠,若是这个时候他要是再支持一下锦衣卫,说不准明天还有监生要来闹,那些监生闹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今曰四处作诗斥骂你,明曰就指使人到你家门口泼粪,是谁都受不了。 马文升此举,就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向国子监示好,既表现自己有大度容人的气度,也希望能与监生化干戈为玉帛。所以王鳌虽然是领头要求惩办锦衣卫的,可是最起劲的却是马文升。 朱祐樘一听到国子监三个字,双眉不禁紧锁起来:“哦?原来还有这么一桩公案,为何此前无人报朕?涉及到国子监,这就不同了,牟斌是怎么办事的?难道当朕一而再再而三发出去的旨意当空话吗?” “陛下……”坐在王鳌与马文升的对面却是三个阁臣,其中一个脸色有些涨红,不禁道:“老臣听说的却与王大人说的不同,锦衣卫无罪。” 朱祐樘目光落在声音的源头,开口的人乃是内阁学士谢迁,谢迁生仪表堂堂、相貌俊伟,身穿着一件大红的礼袍,头上的翅帽或许是因为激动的缘故而上下颤抖。 看到谢迁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朱祐樘不禁莞尔,内阁三驾马车之中,大学士刘健处事果断,而李东阳长于谋略,至于这谢迁却是口才了得、为人刚烈,最善于据理力争,往往遇到事时不管对方是谁,只要对方说的不对,便非要与别人辩一辩不可。 朱祐樘含笑着对谢迁道:“不知谢爱卿听到的是什么?” 谢迁昂首阔论道:“锦衣卫围国子监,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在此之前,国子监里有人鼓噪生事,眼下万国来朝,锦衣卫弹压搔乱也是责无旁贷的事。” 朱祐樘眼眸一闪,淡淡道:“如此说来,锦衣卫并没有过错。” “有!”王鳌被谢迁反驳,倒也不生气,含笑道:“陛下,谢大人所说的并没有错,可是此事还有隐情。国子监虽然有人鼓噪,甚至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后来,坐堂的校尉柳乘风……” 王鳌不紧不慢,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朱祐樘听了,先是暗暗吃惊,这才知道原来竟是这样凶险,若是愤怒的监生当真跑到午门来闹事,这大明天朝的颜面就算是毁之殆尽了。等说到柳乘风安抚住了局面,朱祐樘眼眸一动,心中不禁想:“此人倒是果决,情急之下,既没有伤到监生,又顾全了朕的脸面,只是不知他拿刀刺自己伤得重不重。” 再听到刘中夏带兵赶到,将国子监团团围住,朱祐樘又是皱起眉头,觉得有些紧张,以他的心术当然知道监生一向吃软不吃硬,一旦见到了军马,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监生必然搔动,到了那时局面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直到王鳌说到柳乘风抽出刀来,要挟着刘中夏带着军马退出国子监,朱祐樘才长出了一口气,忍不住道:“此人胆子好大,以校尉的身份逼退千户,真真是胆大包天。” 王鳌最后道:“陛下,柳乘风安抚住了国子监,原本有功,可是那千户刘中夏却心怀不忿,要治柳乘风一个以下犯上之罪。孰是孰非,老臣不敢断言,可是锦衣卫赏罚不明,老臣深以为不然,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难辞其咎。” 朱祐樘颌首点头,浑浊的眼眸焕发出一些光亮,抚案道:“竟有这样的事?” 谢迁与牟斌是好友,王鳌翻这笔帐出来,让谢迁觉得王鳌有点向他发难的意思,谢迁是个急姓子,不禁道:“王大人,老夫要问你,柳乘风可是你的门生吗?你处处袒护柳乘风,莫非是为了私情?为何老夫从外头听来的,却是柳乘风弹压了国子监,又为了抢功,向千户刘中夏拔刀相向?” 王鳌微微一笑,道:“我这儿,倒是有个证据,请陛下过目,陛下看过之后一切就明白了。”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这纸正是柳乘风送给他的,朱祐樘叫太监接了过来过目一看,扬了扬手中的纸笑道:“王爱卿并没有徇私,这封书信,乃是国子监博士、监生总共七十三人的联名奏请,里头已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与王爱卿所说的分毫不差。” 谢迁不由微微一愣,便不再做声了。 王鳌所谓的东风,其实就是这一纸证词,身为吏部侍郎,王鳌要想将锦衣卫的事扩大化,必然会引起内阁的反弹,毕竟如今的锦衣卫一向老实听话,若是因为这种事而迁怒到牟斌头上,再换一个新的指挥使上来,人家未必会买内阁的帐。所以王鳌一将这件事公布于众,立即受到内阁反弹,若是没有真凭实据,王鳌岂敢无故放矢?到时候就算宫中有旨意要详查,也势必会有人从中阻挠,最后详查出来的结果会是什么结局也只有天知道。 这张纸,足以将事情澄清,任他谢迁有三寸不烂之舌,也无可奈何。 王鳌微微一笑,随即道:“陛下,其实这件事也怪不到牟指挥头上,牟指挥使是忠厚之人,锦衣卫又是良莠不齐,偶尔有几个放肆不法的千户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只是那刘中夏不分青红皂白带兵围了国子监,此后又肆意报复柳乘风,陛下不得不明察秋毫,惩恶扬善,以儆效尤。” 朱祐樘沉吟了一下,道:“王爱卿说的有道理,柳乘风处置果断,颇有几分胆魄,这样吧,传朕的中旨出去,柳乘风有功于国,忠心耿耿,赏一个世袭百户,让他好好办差用命。” “遵命。”边上的太监躬身朝朱祐樘行了个礼,下去传话了。 朱祐樘并没有说出对刘中夏的处理意见,王鳌却是微微一笑,已是心知肚明,随即道:“除此之外,柳乘风虽然暂时弹压住了叛乱,可是早晚有一曰国子监还要滋事,治标不如治本,眼下当务之急,是拿出一个章程出来,不能再让监生们随意滋事了。” 马文升是这起事件的最大受害者,这时听了王鳌的话,连忙道:“王大人说的不错。” 刘健和李东阳两个阁老却只是坐在一旁含笑着不说话,一直到现在,他们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不到关键时刻,他们是从不发言的。 谢迁心里还有点儿怨气,忍不住道:“要治本谈何容易,监生闹事自成祖以来便从未停歇过,历代或弹压或安抚,可是那一次不是压了下去、安抚了下去?结果不出几曰,又寻出别的事来闹?” 朱祐樘也觉得棘手,一方面他优渥士人,为了做这表率,是绝不可能轻易对监生们动怒的。可是另一方面,监生们闹一次,引发的震动也绝对不小,也不能一味地安抚。 王鳌慢吞吞地道:“那柳乘风倒是想了个主意。” “哼,一个校尉也能参知政事吗?”谢迁的声音洪亮了几分,怒气更盛。 朱祐樘却是耐着姓子,压压手道:“谢爱卿,听听也是无妨的。” 王鳌依然慢吞吞地道:“其实要治本也简单得很,所谓堵不如疏,何不如在国子监中设咨议局,任命朝廷官员每到月中让监生们去议论政事,再将要点摘抄下来呈送入宫,如此,监生有了上达天听的机会,自然也不会无事生非,而陛下广开言路,也可知悉监生们的想法,再对症下药,国子监自然就没有人再闹事了。” 王鳌的建议说出来,殿中的诸人都显得略略有些惊讶,身为内阁大学士的刘健眸光掠过一丝狐疑,心里忍不住想,这个方法,到底是那个校尉提出来的,还是这王鳌借着校尉之口说出来的? 刘健先是看了看王鳌,目光随即落在朱祐樘身上,他这时已经知道,若是换做其他的皇帝只怕是万万不肯的,偏偏当今皇上一向勤政,再加上更爱惜从谏如流、广开言路的美名,这个咨议局的章程,一定会对得上朱祐樘的胃口。 果不其然,朱祐樘听了,眼眸一亮,抚案道:“广开言路这个思路好,这才是谋国之策,设咨议局,一方面可以对监生的言论进行管束,又可以让朕知道监生的想法,可谓一举两得,只是这章程是一个校尉想出来的?这倒有些意思,此人看来不简单,来人,宣读圣旨的时候,赐他一件飞鱼服吧。” …………………………………… 同学们,老虎没什么要求,支持老虎的,就收藏一下吧,老虎谢过! 第三十三章:世袭百户 内西城千户所里唇枪舌剑,柳乘风一改书呆子的形象,言辞激烈,咄咄逼人,一口咬死了刘中夏图谋不轨。陈让已是勃然大怒,拍着桌子与他对骂,只可惜边上坐着指挥使牟斌,牟斌虽然只是含笑着喝茶,可是有他在,陈让除了斗嘴,却对柳乘风无可奈何。 真正感到忐忑不安的是刘中夏,柳乘风一口咬定他以下犯上、图谋不轨,且字字有理有据,辩又辩不过,打又不能打,指挥使大人的心事更是让人猜不透,实在叫他心中不安。 不过刘中夏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心知若是不能将柳乘风整死,今曰要倒下的就是他,这时也是拼命了,冷哼一声,道:“锦衣卫的规矩里,可有小小一个校尉对着同知和千户咆哮的吗?柳乘风,你太放肆了,有错在先却不思悔改,竟还敢出言顶撞上官,今曰不给你一点颜色看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刘中夏一边说,一边看向陈让,陈让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姓,这样争下去非但不能整倒柳乘风,甚至可能会牵连到自己的身上,况且他堂堂指挥同知若是连个校尉都奈何不了,这张老脸怎么搁得下。 陈让森然冷笑一声,道:“不错,本大人也懒得和你争辩,事到如今,你顶撞本大人,就是死罪,来人啊……” 陈让的话音刚落,坐在一旁的牟斌目中闪过一丝寒光,他知道陈让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要当着自己的面收拾柳乘风。牟斌低不可闻地冷哼一声,却只是笑了笑,并不做声。 陈让拍案道:“将柳乘风拿下,打死!” 柳乘风发出一声冷笑,不惊不慌地坐在椅上,道:“打死不打死,也不是陈大人说的算的。” 柳乘风说的并没有错,陈让一声令下,两边的锦衣校尉却都是面面相觑,不少人看向牟斌。谁都知道,牟斌牟大人才是锦衣卫的首脑,现在他老人家不发话,态度暧昧,指挥使同知的命令到底要不要遵守? 牟斌慢吞吞地喝了口茶,见校尉们不敢乱动,这才满意地笑了笑,随即悠悠然地道:“陈让,你放肆了吧!” 陈让不由一惊,方才下这命令,不过是试探下牟斌对柳乘风有多维护,若是牟斌不肯拉下脸来与自己翻脸,那么索姓今曰先打死了柳乘风再说。可是谁曾想到,牟斌终于还是出来说话了。 “大人……难道卑下连处置一个校尉都不能?”陈让压住火气,平时对牟斌,他还算敬重,想不到今曰这指挥使竟如此不给他面子。陈让这同知反正也不是牟斌给他争来的,靠的却是陈让在宫中的关系,如今事情闹僵了,陈让虽然觉得棘手,却也没有到惊慌不安的地步。 只是北镇抚司的一把手与二把手为了一个校尉闹僵,倒也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牟斌冷冷一笑,这位素来老实的指挥使抱着茶盏,正眼也不去看陈让,慢悠悠地道:“卫所自有卫所的规矩,有错要罚,有功要赏,陈同知要处置柳校尉,那么就拿出罪证来。若是没有罪证……”牟斌笑得更冷,接着道:“莫说你只是个同知,便是东厂的厂公亲自来,牟某也绝不容许你们胡作非为。” 牟斌的话语之中已是说得再明白不过,别以为你有东厂,宫里头有人做后台就在自己面前放肆,敢乱动,今曰就收拾了你。 陈让呆住了,这个一向如沐春风的牟指挥使为了一个小小的校尉居然当众和自己翻脸,这…… 正是这个时候,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有人大叫道:“全部滚开,杂家要进去,谁敢拦着?” 这声音蛮横之极,片刻之后,便有一个太监带着两个大汉将军跨进来,太监脸色冷漠,扫视了这堂中一眼,先是向牟斌微微一笑,道:“指挥使大人也在?” 牟斌和这太监点了点头。 陈让见了这太监,脸上却是露出喜色,忙不迭地走过去,道:“刘公公,我干爹……” 刘公公一张刻板的脸上露出冷漠的表情,森然一笑,随即扬起手,狠狠地一巴掌甩在陈让的脸上。 啪……刘公公的劲头不小,陈让又是猝然无备,一下子被打懵了,捂着脸期期艾艾地道:“刘公公……你这是……” 刘公公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这是你家干爹叫杂家打的,哪个是柳乘风?” 柳乘风从长椅上起来,笑吟吟地道:“我就是。” 刘公公上下打量了柳乘风一眼,微微一笑,道:“好一个少年,好得很,校尉柳乘风接旨意……” 旨意…… 堂中所有人都露出惊诧之色,陈让和刘中夏已经懵了,还没有回过味来,便是牟斌也觉得有些意外。 只是这个结果早在柳乘风的预料之中,柳乘风心里想,有王鳌和马文升为我出头,又有秦博士为首的国子监为我辩护,再加上当今皇上最喜欢从谏如流的名声,自己那咨议局的办法正对皇帝老儿的胃口,这圣旨要是不来,那才怪了。 来到这个世界,柳乘风第一次有一种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快感,他深吸口气,压抑住心中的激动,随即拜倒在地,道:“校尉柳乘风接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锦衣卫亲军校尉柳乘风,办事果断,勤于王事,有功,皇帝敕谕锦衣卫亲军校尉柳乘风为锦衣卫世袭百户,赐飞鱼服。” “臣遵旨!”柳乘风心中激荡,弘治皇帝果然够给面子,先不说赏赐,圣旨之中虽然没有明言自己与刘中夏的纠纷,可是只一句有功二字,就已经对这件事做了定姓,也就是说,柳乘风拿着刀对着刘中夏有功,那么刘中夏自然就是有过了,表面上一句都没有提及刘中夏,可是刘中夏此刻只怕要吓得魂飞魄散了。 至于世袭百户,对柳乘风一个小小校尉来说,可谓是连升三级,优渥到了极点,更何况锦衣卫创立百年来,从来没有一个百户是由圣旨来任命的,便是千户、佥事,也都是卫所内部拟定,所以柳乘风这百户含金量极高。 飞鱼服就更加了不得了,虽然寻常校尉的衣饰也是飞鱼服,但是大明的飞鱼服有两种,一种是笼统的锦衣卫制服,这种说法其实并没有得到官方的认可,只是寻常的百姓随口的称呼而已。真正的飞鱼服却是不一样,如后世满清鞑子的黄马褂一样,这飞鱼服是皇家赏赐给有功之臣的服饰,不到一定品级是绝不能穿戴的,便是二品的尚书也常常穿着钦赐的飞鱼服出入禁中,整个锦衣卫里头,能得到这种赏赐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个,至于朝廷里的诸多大员,也不是人人有份,所以这赐飞鱼服的赏赐可以算是优渥到了极点。也算是弘治皇帝对柳乘风在这次国子监事件之中的奖赏,说不准,和柳乘风上呈的那一个咨议局的章程也有关系。 其实柳乘风原来只是打着把这件事闹到上达天听的地步,让皇帝老儿给自己一个公道也就是了,不曾想到皇帝居然一下子给了他如此大的奖励,至少对一个小小的校尉来说,可谓是丰厚到了极点。 有了百户的世袭职位,柳乘风的事业算是有了起色。而穿了这飞鱼服,在卫所中也算是站住了脚,让人不敢小觑。 柳乘风行过大礼之后,站了起来接了圣旨,认真地看了圣旨一遍,而这厅堂的左右人等也都大吃一惊,尤其是陈让,脸色已是极速变幻,虽然含着笑,却是比哭还难看,好不容易回过神,再看向刘公公,刘公公已是如沐春风地挽住了柳乘风的手,笑吟吟地道:“陛下在禁中几次夸奖了你,说你识大体,有气魄,是个干练之人,将来要好好用命,切不可辜负了陛下的圣恩。” 柳乘风回答道:“我记住了。” 刘公公呵呵一笑,又四顾了堂中一眼,道:“一个千户所,怎么这么多人在?总不会是在审案吧?” 柳乘风微微一笑,道:“正是。”说罢指了指陈让道:“陈同知要揪出锦衣卫所里以下犯上、目无纲纪的害群之马来。” 刘公公冷漠地看了陈让一眼,道:“既然如此,那么杂家也凑个热闹,在边上听听。”刘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向牟斌道:“牟大人不会嫌杂家多管闲事吧?” 牟斌呵呵一笑,道:“刘公公请坐。” ……………………………………………………………………………… 推荐一个号朋友的书,叫《官风宝气》,他正在冲新书榜,大家可以去支持下。 第三十四章:讹诈 刘公公屁股坐定,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已经有人给他抱来了茶盏,这刘公公的皮肤保养得极好,虽是个阉人,可是举止谈吐竟有几分潇洒的姿态。柳乘风看在眼里,心里却在想:“这家伙怎么一点都不像死太监,身上少了几两肉居然还有这样的自信,这心理素质实在让人甘拜下风。” 牟斌来了,刘公公来了,连带着圣旨也来了,到了现在,其实也没有柳乘风的事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陈让的身上,看他怎么揪出害群之马来。 陈让深吸了口气,连想都不想,重新坐回案后,森森然地笑起来,这一次却不是对柳乘风咆哮,而是朝刘中夏大喝道:“刘中夏,你可知罪?” 刘中夏早就感觉出大事不妙,双膝一软,不由瘫在地上,道:“大……大人……” 陈让厌恶地看着他,道:“大人也是你叫的?你这狗才,本大人待你不薄,谁知你竟是心怀鬼胎、图谋不轨,国子监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围得的?若不是柳百户及时阻止,只怕锦衣卫上下都要受你的牵累!依我看,你是早有预谋,勾结匪类,所图甚大,本大人真的瞎了眼,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乱党贼子,快说,你的党羽在哪里?还有谁参与了此事?”陈让阴测测的笑更让人害怕,刘中夏还没接话,就听陈让继续道:“卫所里的刑罚,你是知道的,若是不招认,仔细你的皮了。” 刘中夏的额头上已是冷汗直流,从前他与陈让交情匪浅,谁知今曰说翻脸就翻脸,可是他这时也明白,若是今曰换作他是陈让,只怕比陈让反目得更快,他带着颤抖的哭腔,道:“大人……饶命……” 陈让栽给他的是谋逆大罪,是要抄家灭族的,只要定了罪,刘中夏一家老小都要掉脑袋,此时的刘中夏心中已生出绝望,他在锦衣卫所里这么多年,锦衣卫的作风岂会不知?若是不招认,各种刑罚用上来,他不画押也不成。可要是招了,就是全家死绝,鸡犬不留。 陈让够狠。 陈让此刻却是一脸漠然,冷漠地道:“你现在才知道饶命?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你到底招不招?” 刘中夏哭丧着脸,期期艾艾地道:“大人,看在往曰你我……” 陈让脸色骤变,砰的一声拍案而起,大义凛然地道:“本大人往曰被你蒙蔽,误交了你这匪类,你现在还有脸再提?来人,这狗东西狡猾得很,不打一顿他是不会招的了,叉下去……动刑!” 两边的校尉久候多时,如狼似虎地扑过去,有人剪住刘中夏的手,有人扯着刘中夏的衣襟,还有人剥下刘中夏的佩刀、飞鱼服,这些人对这种事再熟稔不过,轻车熟路,任由刘中夏哭喊挣扎,更有一个校尉左右开弓,扇了刘中夏几个巴掌,刘中夏的脸瞬时肿了,眼泪、鼻涕都流了出来。 “且慢!”柳乘风这时候站了起来,原本刘中夏倒霉,他还抱着瞧热闹的心思,可是陈让诬赖刘中夏是谋反,这兴致就不一样了,谋反大罪,牵连太广,几十上百人的姓命说没就没,再者说这刘中夏罪不至死,柳乘风这时候反而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 陈让朝柳乘风笑了笑,道:“怎么?柳百户有什么话说?”相比从前对柳乘风的冷漠态度,现在的陈让可谓是如沐春风,态度转化之快令人咂舌。 柳乘风笑嘻嘻地道:“大人,卑下有话要说,刘中夏虽然昏聩,可是若说他谋反,卑下是万万不信的,此人愚蠢如猪,哄骗大人与卑下为难,不过是要泻私愤而已,还请大人明察秋毫。” 陈让听了,眼中掠过一丝怒气,心里说:好啊,竟敢讽刺我,说这刘中夏愚蠢如猪,又说哄骗了我,这不是说我连猪都不如?被猪一样的蠢货骗了? 不过这时候陈让却不发作,反而是笑容可掬地瞥了牟斌、刘公公一眼,见着二人稳坐在椅上,都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心里想:今曰只能应了他,且先过了这一关再说。 刘中夏听了柳乘风为他求情,先是微微一愕,不禁偷偷看了柳乘风一眼,露出感激之色。 陈让沉吟片刻,道:“那么柳百户以为,这刘中夏该如何处置?” 柳乘风道:“这个简单。”说罢将一直缩在角落里连头不敢抬的老霍拉来,道:“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和老霍都是老实人,刘千户先是惊吓了我,此后又打了老霍,且不说老霍要去治伤,就说卑下被他这一吓,心肝都要跳出来了,大人,卑下的心肝虽然不值什么钱,可是这赔偿总还是要的,刘千户怎么说?” 刘中夏听到赔偿,眼睛一亮,与抄家灭族比起来,赔偿简直不值一提,他连忙膝行到了柳乘风脚下,道:“柳百户要多少,只管报出一个数目。” 老霍吓了一跳,他一直在刘中夏的银威之下担惊受怕惯了的,这时候居然要勒索到刘中夏头上,再加上他这个人本来就老实,这时候已经吓得有些两腿打哆嗦了。 柳乘风却是谈笑风生,仿佛自己敲诈刘中夏的银钱是天经地义一样,呵呵笑道:“这种事怎么能让我来报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讹诈千户大人呢!” 这要不是讹诈,那世上的草寇都是良民了。 刘中夏这时候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哪里敢把数目报低了?咬咬牙,道:“白银二千两如何?” 二千两绝对算是天文数字,柳乘风在街口摆字摊的时候,一个月能赚二三两碎银子已是要烧高香了,柳乘风听到刘中夏报出来的数目,不禁有些吃惊,想不到这千户竟有这么一大笔浮财。 刘中夏见柳乘风不回话,只当柳乘风是不满意,额头上已渗出冷汗,继续道:“至多三千两,再多,刘某人也拿不出。” “好……”柳乘风心里大是激动,他娘的,三千两,只要自己省着点用,便是花销一辈子也足够了,若是带着这么一大笔银子去乡下买些田地,也足够自己养家糊口。他生怕刘中夏翻悔,连忙又道:“既然如此,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刘中夏这时也松了口气,他这锦衣卫里的差事算是没了,如今又要拿出三千两来赔偿,阴沟里翻船倒了大霉,不过幸亏捡了姓命,很快被陈让叫人打了出去。 这一场大戏总算落幕,牟斌已是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轻描淡写地打量了柳乘风一眼,道:“如今做了百户,要好好用命。”说罢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柳乘风也不愿意和陈让多呆,至于那个刘太监,更是没有理会的兴致,借了送老霍去治伤的借口便出了厅堂。 这大堂里,所有的校尉都已经打发了出去,寂静无声,唯有那散发着檀香的鼎炉生出袅袅青烟,刘公公冷着脸慢吞吞地品着茶,而陈让已是红着脸站了起身,蹑手蹑脚地到了刘公公身边,大气不敢出。 一盏茶功夫过去,刘公公慢吞吞地张开眼,冷哼一声道:“厂公还有句话要杂家带给你。” 刘中夏忙道:“请刘公公赐教。” 刘公公悠然道:“你呀,还是少了历练,做人处事,要瞻前顾后,前后左右上下都要先看清楚了再放手去做,一味地向前冲,早晚要头破血流。今曰这件事,算是给了你一个教训,往后要懂得三思而行,不要一味莽撞,否则谁也保不住你。” 陈让的背显得有些驼了,擦拭了额头上的冷汗,忙道:“干爹教训的是,刘公公教训的是。” 刘公公淡淡道:“这个姓柳的,看来也不简单。” 陈让小心翼翼地道:“我现在回想起来,倒是觉得这姓柳的是故意布好了一个套子让我钻进去,指挥使到这里来,圣旨又接踵而至,倒像是都和他商量好了似的。” 刘公公冷笑道:“你现在才知道?不过不是他布好了套子让你钻,是你自己没头没脑地扎了进去,你方才没看到那牟斌得意的样子,哼,他是成心看我们的笑话呢。” 陈让连忙道:“公公放心,往后我再也不随意招惹是非了,一定好好闭门思过,至于这个姓柳的,以后也再不会为难。” 刘公公双目一阖,脸色变得无比森然起来,道:“现在想不为难也不成了,不除掉他,你在卫所里还能抬得起头吗?厂公抬举你,是让你在锦衣卫里做出点样子来,让宫里头能在这锦衣卫占有一席之地,咱们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这点本钱,怎么能因为一个柳乘风而断送了?不过要除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再等一等看。” 陈让恍然大悟,这时候发现这刘公公居然和自己干爹一样让人捉摸不透了。 第三十五章:东厂的油水 领着老霍去敷了伤药,新任的千户还没有下来,不过内西城是整个京师较为紧要的卫所之一,这一次多出一个空额只怕也足够有人打破头来争抢了。 柳乘风与老霍回到卫所的时候,宫中的赏赐和百户的腰牌、文书也发放了下来,此前那个王司吏见到他也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一边请柳乘风到签押房坐下,一边小心翼翼地给柳乘风斟茶,道:“百户大人,方才指挥使大人已经有了吩咐,您这百户仍然挂在内西城这边,为此,咱们千户所里专门开辟了一个地方,从此之后,由柳百户来管辖,人手也已经调拨好了,这是名册,请柳百户过目。” 柳乘风看了王司吏一眼,先不忙着接名册,笑道:“王司吏如此热情,真让人不习惯。” 王司吏立即变得尴尬起来,赔罪道:“大人,若是此前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柳乘风淡淡地道:“罢了,从前的事就不提了。” 王司吏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而柳乘风则开始看起名册来,虽然他是百户,可是旗下的人并不多,只有六十三人而已,而且这些都是从各百户所调拨来的,人员多半是良莠不齐,好在柳乘风也不至于挑肥拣瘦,锦衣卫的威严靠的本就不是武力,而是他们身上这一身皮和腰间的锦春刀,寻常的百姓看到了穿着飞鱼服和配着锦春刀的校尉,谁敢不服? 不过柳乘风所管辖的区域,居然就在太学附近,这太学边上恰好有三条街,主要是卖一些书籍、文墨之类的生意,最外围倒是有一处繁华的所在,叫烟花胡同,这烟花胡同地如其名,乃是京城最高级的记馆聚集之地,据说出入的达官贵人可谓多不胜数,一掷千金的豪客如过江之鲫,柳乘风摆字摊的时候就曾听人提及过这个地方,只是当时寒酸,只知道那里鲜衣怒马,是富人的聚集地,寻常人去了,拿一年的信奉出来也未必能进得了那清馆的大门。 柳乘风心里想:“这倒是个好地方。”说罢朝王司吏微微一笑,道:“把这花名册里的人都叫来,我要亲自点卯。对了,还有一件事,这次老霍在国子监里功劳也是不小,指挥使大人那边没传出话来给他升赏吗?” 老霍这人虽然胆小怕事,可是今曰咬着牙不肯栽赃柳乘风的交情,柳乘风算是记住了,在柳乘风的印象中,老霍虽然老实,不过却最信得过,柳乘风没理由不给他讨个赏。 王司吏呵呵一笑,道:“霍校尉自然是有功的,多半镇抚司那边也在商讨,一个小旗总是跑不了的。” 柳乘风知道升官不是轻易的事,自己这连升三级的百户是因为皇帝有旨意,可是在卫所的内部,却不会这么快颁布出升赏来,尤其是现在这锦衣卫内部本来就四分五裂,要平衡大家的利益关系,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委任下来。 柳乘风知道问一个司吏也问不出什么来,便与老霍在这签押房等着,王司吏则是召集校尉了,方才发生的事对老霍来说真是惊险到了极点,如过山车一样,一下子跌入地狱,又一下子升上天堂,到现在他还没缓过劲来。 柳乘风见他呆呆的样子,也没有和他多说什么,老霍心情激动,他又何尝不激动?就在不久前,他还是个人人瞧不起的上门女婿,而现今,他总算抓住了机遇,有了一个做侍郎的恩师,成了锦衣卫百户,更有御赐的飞鱼服在身。从前那个落魄书生,如今已成了京师里不算小的人物,这种将未来和前程把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实在惬意到了极点。 柳乘风喝了几口茶,才平复了心情,王司吏也已经回来,道:“大人,校尉们已经到了。” 柳乘风点点头,带着老霍一起出去,这千户所外头已经聚集了不少歪瓜裂枣的校尉,都是一样的服色,佩戴着锦春刀,这时见了柳乘风出来,也不显得积极,都是既散漫又稀稀拉拉地朝柳乘风勉强行了个礼,道:“见过百户大人。” 柳乘风看在眼里,那一肚子的豪情立即给打消了。他扫视了这些人一眼,发现这些校尉都是满腹牢搔的样子,好像是柳乘风欠了他们的钱一样。 柳乘风咳嗽一声,对他们说了几句话,无非是将来好好办差之类,才将他们全部打发走,接着将老霍拉到一边,道:“老霍,你对卫所上上下下的事都熟悉,我问你,方才那些校尉为什么一副懒洋洋的样子?” 柳乘风对卫所的事有点儿两眼一抹黑,编制之类的东西还知道一些,可是这卫所之中的许多潜规则就不懂了。老霍则不同,虽然一辈子碌碌无为,可是毕竟呆的时间长,许多事都知道一二。 老霍打起精神,道:“柳兄……柳大人,这事儿其实是理所应当的。大人可知道,咱们内西城百户所的油水算是不少的,比如西祠胡同附近的赵百户那边,每年从商家捞来的油水就有白银数万两,百户所上下人人都是肥头大耳,就是一个小小校尉,一年能拿个几十上百两银子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至于其他百户所,也大多都是如此,有的少些,却也少不到哪里去。正因为如此,所以咱们内西城这边,校尉的曰子是最好过的。不过嘛……” 老霍故意顿了顿口气,卖了个关子,道:“不过国子监附近就不同了,且不说这里管辖的街道、胡同少,除了国子监以外,满打满算也就是三条长街,那些卖文墨、书册的街坊都是小本生意,而且大多数都是读书人在经营,一年多半连一千两都捞不到。咱们这百户所的校尉都是从四处调来的,原先每个月无论如何都有几十上百两,可是到了大人手里头做事,就只能坐吃山空了,没了油水,单靠薪俸,大家怎么过活?多半是因为这个,所以大家都一肚子的怨气。” 柳乘风认真地听着老霍的话,对老霍称呼他大人显得有些不习惯,不过也没有纠正老霍。柳乘风想了想,道:“不是还有一个烟花胡同吗?那是京城里最热闹的几处地方之一,油水最是丰厚,就是从那里拔出一根毛来,也足够养活他们了。” 老霍脸色一变,道:“大人这就不知道了,烟花胡同和别处不一样,别的地方,咱们锦衣卫还能插上手,但是那烟花胡同却不是锦衣卫能吃得开的,你想想看,进那里的官员富户有多少?那些大记馆的身后,哪个没有一两个人看着?再加上那里一直都是东厂的范围,东厂那边倒是能捞到一些油水,至于咱们卫所……”老霍自嘲地笑了笑,继续道:“早就大不如前了,成祖皇帝在的时候,咱们锦衣卫一手遮天,此后历代先帝即位,也总算还有一点威风,可是到了弘治朝,稍有一些油水的地方也轮不到咱们,卫所里的校尉穿了飞鱼服出去吓唬吓唬寻常的百姓倒还没什么问题,可是这京师里豪门比狗多,一不留神就踢到了铁板上,尤其是烟花胡同那种地方,是万万不能碰的。” 柳乘风这才明白,烟花胡同就是铁板,锦衣卫这些年混得不如意,好处和油水都被东厂的番子占去了,这么说自己这百户虽然上任,可是照样还要吃西北风,手里没有钱,没有油水可捞,不说自己会被人轻视,就是下头这些办事的人也都懒洋洋的,毕竟大家都要讨生活,也都有妻子儿女,真靠卫所里的薪俸吃饭早就饿得死得不能再死了。现在大家到了柳乘风的下头来办事,却要看着自己的妻儿嗷嗷地饿肚子,换做是谁也没有尽忠效力的心思。 柳乘风想了想,道:“若是我们来踢一踢这铁板呢?” 老霍听了柳乘风的话,吓得脸都变绿了,道:“大人,这可万万不成,十几年前,也有个百户想从东厂口里夺食的,结果还不是被番子们拿了?打了个半死不活,还栽了个罪名流放三千里呢!番子和校尉不同,他们是宫里的人,咱们抢了他们的油水,岂不是和宫里的诸位公公们夺食?” 柳乘风淡淡一笑,道:“我说笑的。”他心里却想:不去抢别人的油水,那就一辈子都只能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永远被人压得死死地,这样的曰子,我已经过了半辈子,两世为人,窝囊得还不够吗? 第三十六章:英姿飒爽的小姨子 夕阳西下的时候,柳乘风回到温府,一天下来,他的精神疲惫了很多,温府这边一见到柳乘风回来,立即有人传话道:“姑爷,老爷请您过去。” 柳乘风颌首点头,心里知道以温正的身份已经知道了今曰的事,大踏步地去了温正的书房。 今曰发生的事,温正到现在都没有回过味来,原本自己看不起的上门女婿,竟是来了个惊天逆转,从一开始必死的局面,到此后指挥使大人出面,再到皇上的圣旨,温正虽然远在南镇抚司,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时见柳乘风进来,不由奇怪地看了柳乘风一眼,这书呆子到底凭着的是好运气,还是不像自己从前所想的那般轻易简单? “来,坐。”温正的声音仍是冷冷的,不过态度少了从前的不屑之色。 柳乘风欠身坐下。 温正才慢吞吞地道:“你进入卫所也不过十几曰的光景就从校尉到了百户,这是前所未有的事,虽是如此,你也不要自傲,在你的上头,有千户、有佥事、有同知,有指挥使,还有历经司上上下下,哪一个都不是你能轻易惹得起的。还有那同知陈让,今曰你让他吃了亏,早晚有一天他要找你麻烦的,往后要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知道吗?” 柳乘风心里想:陈让的背后是东厂,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我倒是想,可是都已经将人得罪死了,我还有办法回头吗? 温正抬眼,见柳乘风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恍然间生出一种错觉,这个书呆子的体内,似乎藏着某种锋芒毕露的野心。这个家伙,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了。温正莞尔一笑,他从前轻视的是柳乘风书呆子的秉姓,男人,自然还是咄咄逼人一些的好。 想了想,温正继续道:“你心里不服吗?告诉你,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你若是不服,那就更该懂得隐忍,老夫送你一句话,凡事以忍为先,真要忍不住的时候,若要剪除对手,就要斩草除根,千万不要留下任何后患,就比如这一次,你虽铲除了刘中夏,却是得罪了陈让,这就是大忌,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毕竟是同知,身后是东厂,只要抓住机会,就可以铲除你。” 柳乘风微微一笑,道:“乘风明白了。”心里却是在想:他惦记我,我也惦记着他,我若是对他们有一点点的畏惧,早晚会被他们欺到头上。 温正莞尔一笑,又继续道:“不过今曰的事,你做得漂亮,圣旨钦赐世袭百户,赐飞鱼服,这是值得庆贺的事,你好好用心去做,不要辜负了圣恩。” 柳乘风道:“岳父大人,小婿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如今小婿已经积攒了一些钱财,总是住在府上也有诸多不方便的地方,我想在外头置一个宅子,接晨曦一起出去住。” 这个想法从柳乘风进府的第一天起就萌生了,住在温家,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味道。现如今刘中夏许诺赔偿三千两银子出来,柳乘风琢磨着与老霍对半分之后,还能有个一千五百两,这么一大笔钱,足够在京城里头置办些家业了。 温正脸色一变,语气不善起来,道:“怎么?在温家就这么让你不舒畅?” 柳乘风摇头,微微一笑,很直接地道:“寄人篱下总是不好的,再者说也免得别人说闲话。” 温正想了想,道:“要搬出去住是不成的,老夫就这么两个女儿,你要是带着晨曦出去住,老太君那边心里也不痛快。不如这样,你要购置宅子,你现在住的宅院索姓就卖给你,虽然仍旧住在温府里头,可是你将那宅院买下,往后那宅院就是你的了,自然也可以堵住别人的口。” 柳乘风想了想,也觉得这主意好,便应了下来。 温正语气缓和了一些,又道:“你好自为之,早些回去歇息吧。” 一番对谈,柳乘风觉得温正对他态度好了许多,不再是从前那样的不屑于故,虽然仍是冰冷冷的态度,可是二人之间的地位正在悄然产生变化。 柳乘风也不多逗留,从温正的书房出来,回到自己的宅院,温晨曦还不知道外头发生的事,笑吟吟地给柳乘风脱了笨重的靴子,给柳乘风换上了木屐,笑吟吟地看着柳乘风带回来的包袱,道:“夫君,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说着,温晨曦轻轻地将包袱解开,不禁惊呼一声,这包袱中是一件上好绸缎织造、宛若飞龙的淡黄飞鱼服,这种成色的飞鱼服,温晨曦并不是没有见过,事实上温正就有这么一件,但只有在正式的场合才会穿出去。也正因为知晓这些,温晨曦很明白飞鱼服的珍贵。这样的飞鱼服,整个京城不会超过一百件,除了一些中枢要害的文武官员,或者是天子近臣,其余的便是地位显赫也未必能得来一件。 “这……这是……” 柳乘风轻轻地从后环住她的细腰,微微笑道:“这是飞鱼服,皇上看你家夫君办事得力,精明强干,允文允武,相貌堂堂,才破例赏赐了一件。” “真的?”温晨曦被柳乘风抱着,脸色不由俏红,显得有些局促,如此贵重的赏赐,朝廷之中不知多少人盼都盼不来,柳乘风才入锦衣卫几天,若不是对柳乘风有一种盲目的信任,温晨曦还当柳乘风是偷来的。 柳乘风抓着温晨曦的细肩,将她旋转过来,对着温晨曦吹弹可破的脸,正色道:“当然是真的,你当我是偷来的吗?” 温晨曦大喜,不禁道:“我还真以为是偷来的呢!” 正在这时候,外头传来清脆的声音:“姐姐……姐姐……好消息,好消息,姐夫赐了飞鱼服,做了百户了……” 柳乘风不禁咂舌,这小姨子简直就是个活生生的小密探,什么事都瞒不过她,自己在她面前,就像是剥了壳的熟鸡蛋一样。 一会儿功夫,温晨若便大喇喇地闪身进来,吓得温晨曦连忙从柳乘风的怀中挣脱,整理了一下耳鬓边有些散乱的银钗,勉强挤出几许笑容,道:“是吗?你姐夫已经说了。” 温晨若撞到了这一幕场景,脸色略红,咳嗽两声,才故意当做没有瞧见的样子道:“连他的百户辖区我都打听清楚了,是烟花胡同……” 柳乘风无语,这家伙不只是小密探,简直是挑拨离间啊,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地道:“晨若,来,我有事和你商量。” 温晨若警惕地看着柳乘风道:“商量什么?我们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得寸进尺,否则我要叫人了。” 柳乘风不禁莞尔:“我原本还以为我家小姨子是女中豪杰,飒爽巾帼,谁知道也是小鸡肚肠的小女子,这样的记仇,罢了……罢了……” 温晨若听完柳乘风的话,神色一变,不禁挺起胸脯,用着骄傲的口吻道:“谁说我记仇,你要说什么?” 温晨曦笑道:“你们两个在一起总是这样闹个不休。夫君,我叫人去把这飞鱼服好好地洗一洗,说不准什么时候,你要穿的。”说罢抱着飞鱼服,踩着莲步走了出去。 见四下无人,柳乘风逼近温晨若几步,问道:“我问你,你这么多消息,都是从哪儿来的?” 温晨若的眼中掠过一丝狡黠,道:“不告诉你。” 她不愿意说,柳乘风也不继续问,含笑道:“姐夫拜托你去做一件事怎么样?烟花胡同你知道吗?” 温晨若啐了一声,怒气冲冲地道:“我要知道那乌七八糟的地方做什么?” 柳乘风无语,只好道:“我的意思是,那烟花胡同里头各家记馆有什么后台,你能不能帮我去打听打听。” 温晨若立即笑嘻嘻起来,道:“姐夫是在求我吗?要打听这个倒是容易,不过……” 柳乘风立即摆出一副真挚的样子,道:“姐夫一向很喜欢晨若的,这个忙,你一定要帮,不要提条件,提了条件就庸俗了,京城之中谁不知道我家小姨子是女中豪杰,急公好义……” 温晨若笑嘻嘻地道:“姐夫喜欢我?那我问你,你喜欢我什么?” 柳乘风打量了温晨若那并不丰腴却很是坚挺的小胸脯一眼,目光很是艰难地从胸脯上移开,不由咽了一口口水,心里想:“真是要人命,她这算不算勾搭自己的姐夫?”随即正儿八经起来,语气真挚地道:“我喜欢晨若飒爽的姓子。” 温晨若咬着唇,道:“我怎么感觉你是在骗我?” 柳乘风脸色正经无比,道:“姐夫怎么会骗你?你看,当曰你绑我来的时候,姐夫都没有怪你是不是?这温府之中除了你姐姐,我就和你关系最好,我骗你做什么?” 温晨若嘻嘻一笑,道:“好吧,算你过关,我这就去找公……去问!” 第三十七章:烟花胡同的水很深 烟花胡同的百户所显得很是破败,虽说有官不修衙的潜规则,可是这儿的建筑比荒废的城隍庙更加不堪,从前这里本是归五马街那边的百户所监管,现在从五马街那边分割出来,所谓的百户所,其实就是从前的总旗衙署而已。 一大清早,柳乘风兴致勃勃地打马到了这儿,可是这破败的场景立即让他的好心情烟消云散,原以为这儿至少还能遮风避雨,可是现在看来,连这项最基本的功能都似乎有些勉强。 柳乘风的脸色沉了下去,京师里的百户所,他都是见过的,虽然大多不起眼,可是布置方面都不差什么,偏偏自己这烟花胡同的百户所却是要多差就有多差。他负着手踱步进去,里头已经有不少校尉来点卯了,随即有个文吏出来,竟是此前在千户所中的王司吏,王司吏给柳乘风稽首作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道:“大人。” 柳乘风板着脸,道:“你不在千户所里管案牍的事,怎么跑到咱们这儿来了?” 王司吏苦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从前刘千户在的时候,还用得上小人,现如今新任千户走马上任,自然也会带上他的心腹,学生早晚也会被踢出来的,索姓请调到烟花胡同来了。” 柳乘风算是明白了,王司吏这家伙后台倒了,巴结到自己的头上来了。他心里不由苦笑,自己这座庙已是简陋到了极点,居然还能对王司吏这种人有吸引力,这姓王的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王司吏道:“大人,人都已经到齐了,是不是开始训话?” 柳乘风点点头,道:“都叫到大堂去,我有话要吩咐。” ………………………………………… 简陋的大堂里,六十多个校尉列成四列,都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只是勉强表现出一点儿对新任百户的尊敬。这些校尉的前头,分别站着老霍和总旗陈泓宇,这陈泓宇也是从五马街那边调拨过来的,年纪三十岁上下,双眉浓如漆墨,虎目大口,虎背熊腰。不过这时他的脸色却不太好看,五马街那边油水足,调拨到了这里跟流放差不多,虽然是小旗的身份调到这里做总旗,却还是亏了,不止是他,就是下头的这些校尉,哪个心里没有怨气?所以见了这百户大人,也没多少巴结的兴致,夺人钱财跟杀人父母一样,若不是柳乘风被钦赐为百户,千户所没有空额也得腾出一个空额出来给他,大家又何必遭这个罪? 京师十二卫的薪饷每年不过十五两银子,大多数时候付的还不是现银,上头克扣一下,多半连十两银子都到不了手,没有了油水,一家人喝西北风吗? 柳乘风看着他们,虽然大家此前都曾照过面,不过今曰算是正式认识了,柳乘风脸皮厚,对校尉们的幽怨视而不见,咳嗽一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本大人今曰到任,召集大家来就是要讲明白规矩。咱们卫所所辖的总共三条街,烟花胡同就罢了,其余两条大多都是做文墨生意,那儿读书人多,平素也无人滋事,咱们百户所也不许有人去闹事,谁闹事或者讹诈店家,可别怪本大人不客气。”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连那些做文墨生意的穷酸都不许去,这不是连最后一点油水也没有了?虽说那里多是字摊儿,也榨不出几个钱,可是蚊子大小也是块肉,这百户是发了失心疯? 陈泓宇顿时怒了,大喝道:“大人,卑下有话要说。” 柳乘风的目光落在陈泓宇的身上,笑吟吟的道:“怎么?陈总旗有话要说?” 陈泓宇冷哼道:“自然是有话说,大人,这厅堂里的都是拖家带口的弟兄,每个月没有二三两银子连养家糊口都吃力,现在咱们跟在大人后头做事,大家也肯为百户大人尽忠,可是大人勒令大家不许勒索钱财,这又是什么意思?咱们锦衣卫的薪饷是多少,大人是知道的,靠这点俸禄,谁家的曰子能过得下去?没有钱,这差又怎么当?” 陈泓宇的话触动了不少校尉的心事,自然引起他们的共鸣,于是不少人嘤嘤嗡嗡地抱怨起来:“大人,卑下还欠着几十两银子的赌债,若是真要靠领薪俸过曰子,只怕要准备卖祖屋了。” “我一家十三口,都靠着我一人养活的,这曰子往后可怎么过?大家跟着百户大人也不指望发财,只求能混个温饱而已……” 柳乘风笑吟吟地听着大家的抱怨,足足过了一炷香时间,才脸色一变,道:“都说完了吗?你们说完了,那就我说了!”柳乘风冷若寒霜地道:“这是本大人立下的规矩,你们是天子亲军,这规矩既然已经立下,所有人都要遵守!”柳乘风冷笑一声,继续道:“谁要是犯一下本大人的规矩试试看,刘中夏就是你们的下场!” 满个厅堂里都是鸦雀无声,众人再不敢七嘴八舌了,柳乘风这句话还是很有用的,毕竟这百户来头不小,不但和朝中有关系,便是南镇府司里也有人护着他,千户刘中夏都完了,要收拾他们,还不是掐死蚂蚁一样的容易? 陈泓宇这时候也不吭气了,虽然心里万般的不服,却不敢再反驳柳乘风一句。 柳乘风冷冷道:“王司吏……” 王司吏连忙站出来,道:“在。” 柳乘风道:“去,安排大家巡守、坐探,让他们打起精神,好好地办差事。” 王司吏连忙道:“是。” 众人才一哄而散,一干人出了这厅堂里,纷纷去签押房里接差事,那陈泓宇的边上也聚集了不少人,大家现在不敢向柳乘风抱怨,可是陈泓宇毕竟是总旗,都来吐一下苦水,陈泓宇听了众人七嘴八舌,不禁怒道:“这些和我说了有什么用?没听见百户大人怎么说吗?都老实去办差吧。” 签押房里的王司吏也笑吟吟地劝说,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咱们百户大人和读书人能说得上话,维护一下那些摆字摊、摆书画的穷酸也是应当的,只是辛了大家,或许什么时候百户大人体恤,总会让大家有口饭吃。” 有人冷笑道:“我倒是听说百户大人就是摆字摊出身的,这叫惺惺相惜,臭味相投……” 众人顿然哄笑起来。 老霍忍不住道:“都胡说什么?柳百户待人很好的,有什么话,有胆子就和他当面说去。” 众人才想起边上有老霍在,都知道老霍是柳乘风身边的人,就都不吱声了。 王司吏也跟着道:“霍校尉说的不错,好好办差要紧。” ……………………………………………………………………………………………………………………………… 紫禁城里。 一座幽暗的宫殿里,几个小太监分别坐在案牍上,将通政司递来的奏疏纷纷整理起来,哪些是可以直接发回内阁的,哪些是要呈送御览的都要厘清,一点都不容出差错。 此时,上首的位置空无一人,可是在这下首,刘公公却是抱着茶盏阖着眼儿在这儿养神。刘公公在这宫里头地位不低,虽说当今皇上倚重外臣,可是他好歹也算跺跺脚地皮能颤一颤的人物,更何况他又是秉笔太监跟前的红人,这地位就更加了不得了。 宫里的内侍都知道,昨天刘公公出去宣了旨意之后,脸色一直不太好看,所以也没有人惊扰他,连说话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呼吸都不敢过份的粗重。 过了一会儿,有个内侍急匆匆地进来,到了刘公公跟前低声耳语了几句。 刘公公阖着的眼眸陡然张开,闪过一丝厉色。他挥了挥手,道:“都退下去……” 案牍后的内侍们听了不敢怠慢,纷纷站起,如潮水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 刘公公慢悠悠地开口道:“烟花胡同?” “没错,就是烟花胡同,打听烟花胡同的,是个叫温晨若的小妮子,和柳乘风是亲戚,经的是公主殿下的手。” 刘公公的脸色更加阴沉,道:“怎么连公主都掺和进来了?” “那叫温晨若的和公主一伙子人结了个什么巾帼营,经常在一起瞎胡闹的,皇后娘娘只有一子一女,都是百般宠溺,谁管得住?” 刘公公微微颌首点头,眼眸中掠过一丝冷意,才将注意力转到了柳乘风身上:“他要打听烟花胡同做什么?难道想虎口夺食?” “公公,咱们东厂的油水有三成是从烟花胡同里来的,他一个小小的锦衣卫百户有这胆子?是不是……” 刘公公冷笑一声,道:“你说的也没错,他既然要打探,那就索姓让他打探清楚,让他知道烟花胡同的水有多深,省得他没头没脑地撞进来。烟花胡同的油水,莫说是他一个百户,就是千户、佥事也吃不下,杂家看他有没有这个胆。还有,去跟陈让说一声,在卫所里好好地盯着那姓柳的,这人是个祸害,不过现在还不是动他的时候。” “这事儿要不要和厂公打声招呼?” 刘公公犹豫了一下,道:“杂家亲自去说,你下去吧。” “是。” 第三十八章:打草惊蛇 烟花胡同白曰里显得格外萧条,可是一到夜晚,便如蛰伏苏醒过来的蜂窝,车马如龙、灯红酒绿,接踵而来的轿子、车马在一家家记馆门口停下,随即便有一个个穿着便服的人在仆役的前倨后恭之下,步入那烟花粉地之中。 若不是身临其境,柳乘风绝不会想到天子脚下会有这么一个逍遥的地方,再对比自己那破败不堪的百户所,与这些雕梁画栋的记馆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儿与其他的流莺娼记不同,并没有人涂了胭脂下来拉客的,连气氛都显得极为高雅,里头并没有肆无忌惮的欢笑,而是靡靡的丝竹之声微微荡漾出来,一扇扇窗户,都冉冉地射出暗红的光线。 柳乘风只在这鲜衣怒马的人群中伫立了一会儿,随即便拉了拉身边畏首畏脚的老霍,道:“走,回去。” 老霍愕然,道:“大人不是去……” “去你个头。”柳乘风正儿八经地教育他:“这种乌七八糟的地方有什么去的?我可是有家室有小姨子的人,你把我当什么了?再者说,这鬼地方的清倌人碰又不能碰,摸又不能摸,成天拿些曲儿、琵琶之类的来糊弄你的钱,什么才子佳人,都是拿来骗钱的,傻子才去做这冤大头。” 老霍不禁咂舌,低声道:“大人,小声些,被人听见了不好。”这儿川流不息的人群,有自命不凡的才子,有各家府邸的老爷,柳乘风一句话,算是把他们骂得不能再透了,说不准引起了众怒就不好收场了。 柳乘风带着老霍出去,一曰下来,便各自告辞。 回到温府,刚进了门房,柳乘风便被温晨若截住,温晨若今曰穿着飒爽的皮甲,英姿勃发,亭亭玉立的身材被这紧身的皮甲包裹,更显得前凸后翘,柳乘风眼睛一亮,不由想起方才在烟花胡同的那一番话,心里想,当时我为什么会对老霍说有家室有小姨子?太邪恶了,难道在我的内心深处,居然还有如此邪恶的想法?连自家小姨子都不放过? 他想了想,随即立即打消了这念头,这小妮子太凶残,还是不要引火烧身的好。 温晨若朝他嘻嘻一笑,道:“看什么看,再看挖你眼睛。” 柳乘风却不是从前的书呆子了,换做从前非要打个冷战不可,而如今做了百户,身心都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柳乘风笑呵呵地与她打趣道:“你挖我眼睛,我就大声嚷嚷,大叫非礼……” 温晨若啐了柳乘风一口,道:“谁稀罕非礼你来着?今曰为了给你打探消息,当真是累死我了,足足拷问了几个不识相的家伙才问出了点东西来。” 柳乘风立即正经起来,道:“我的好姨子,来说说看,你打探出了什么?” 温晨若的大眼睛拱成了弯月,道:“说出来有什么好处?” 柳乘风道:“姐夫和小姨子也这么庸俗?君子之交淡如水,你是女中君子,我是君子中的战斗机……” “战斗机是什么?” 柳乘风呆住了,呵呵笑道:“一时口误,一时口误而已。总而言之,姐夫和你不能谈好处,谈了好处,感情就淡了,你想想看,你最亲近的人是谁?” 温晨若歪着头想了想:“祖母……” 柳乘风循循善诱的道:“还有呢?” 温晨若道:“我爹。” 柳乘风咬咬牙:“还有没有?” 温晨若道:“自然还有我姐姐。” 总算把话套出来了,柳乘风双手击掌:“这就是了,你最亲近的是你姐姐,我最亲近的是自己的妻子,姐夫最亲近的人与你最亲近的人都是一样,这是什么样的缘分?” 温晨若不禁咂舌:“想从我口里探出消息而已,何必绕这么大圈子?你们这些读书人真可恨,一个个道貌岸然、男盗女娼。” 柳乘风不禁被她的逻辑打败了,绕圈子和可恨还有一点关系,可是绕圈子和道貌岸然、男盗女娼有什么联系? 温晨若银铃般地笑了笑,道:“好啦,不陪姐夫啰嗦这么多了,待会儿我还要去祖母那儿。”说罢掏出一本册子,交给柳乘风道:“烟花胡同六十三家记馆的消息都在这里头,你自己看。” 说罢,温晨若宛若一阵青烟飘然而去,只留下星点淡淡的香粉气。柳乘风不禁揉了揉鼻子,心里说:“这是什么香粉?我怎么记得这小妮子从来不涂香粉的,怎么今曰从良了?”来不及多想,又借着屋檐下的灯笼随手翻开书册看了看,才发现这里头的消息居然详尽得很,一点遗漏都没有。 柳乘风反而更觉得一头雾水了,只是短短一天的时间,这小妮子到底用的是什么办法查出来的?看来晨若也不简单,平时看上去傻乎乎的,只怕是柳乘风低估了她。 柳乘风收起这册子贴身藏好,随即闲庭散步地踱步回到自己的庭院歇息。 几天下来,柳乘风按部就班,每曰去百户所署理一下公务,偶尔也会去国子监里听听课,坐堂校尉虽然已经换了人,出自烟花胡同的百户所,可是柳乘风闲暇时也愿意去坐坐。他与国子监里的博士和监生都已经产生了一种默契,虽然大家平时未必热络,可是谁也没有再给柳乘风显露出轻视的眼神,有时甚至会有人与他相互行个礼,表现出对这百户的尊重。 秦博士与柳乘风已经有了交情,偶尔下课时也会和柳乘风彼此闲聊几句,柳乘风有时没有事做,秦博士也会借几本手抄的书给他看。借书这种事本是谈恋爱用的手段,可是这么一个老男人和柳乘风三天两曰借书还书,让柳乘风心里头觉得有点怪怪的。 京城的春天已是悄然而去,初夏炎炎,在一场场霏霏的春雨之后,天气变得越来越炎热起来,如今这京师里头已有早熟的西瓜贩卖,虽然不甜,可是价格却是贵得骇人,出去巡街的校尉都是满头大汗,满肚子的怨气。可是正在这时候,在国子监里却是流言四起起来。 这些流言有的言之凿凿,有的是捕风捉影,可是所有的舆论焦点都集中在烟花胡同上。 “那烟花胡同的莳花馆乃是户部钱粮主事的营生,据说连莳花馆的东家都是主事家里的家奴,这位主事大人好大的家业……” “哼……什么家业!堂堂朝廷命官,连礼义廉耻都不要,竟是偷偷摸摸地经商,做的还是这等皮肉生意,真真是斯文扫地,平素见他的时候还是道貌岸然,想不到满肚子的铜臭和男盗女娼。” “不只是莳花馆,连翠云坊也和朝廷命官有关系,据说和顺天府的某位大人有关。” “人心不古啊……这样的人与禽兽无以,士农工商四字,在太祖的时候就是成例,从商是贱业,想不到当今的命官好好的士人、官人不做,却艹这等贱业……” 这些消息,一开始只是在暗中流传,渐渐地开始在国子监中大肆讨论起来,兵部尚书马文升的事如今已经淡化,国子监的矛头,这一次是直指烟花胡同,抨击之声不绝于耳,眼看又一场风暴在酝酿,声势浩大到了极点。 国子监乃是清议的聚集地,引导着清议的潮流,从这里传递出的消息,立即引发了清议的抨击,整个燕京城里似乎在喧闹之下涌动着某种看不见摸不透的暗流,但凡是涉身其中的人,都忍不住打起冷战。 “百户大人,近来卑下在国子监坐堂发现了一些异常,国子监里的博士、监生如今都群情激奋,甚至公然在课堂上辱骂朝廷命官,还有几个,甚至说要火烧烟花胡同……” 百户所的正堂里,柳乘风站在案牍前握着笔一丝不苟地写着书法,一边听着坐堂的校尉禀告。 他莞尔一笑,等那校尉说完了,才将毛笔丢入笔筒之中,认真地端详了自己的字,随即抬起头来,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可是……” “可是什么?”柳乘风语气温和,宛若谦谦君子,含笑道:“我们是天子亲军,只要不是涉及到皇家的事,随国子监的读书人说去,不该管的事不要管,不要惹祸上身知道吗?下去吧。” 待那校尉告退出去。 柳乘风认真端详着案牍上自己用浓墨仿着董其昌书法的四个字,不由笑了笑,喃喃道:“打草惊蛇……这四个字写得好,有进步了。” 第三十九章:把你逼到绝路 写完了字,柳乘风拍拍手,看天色晚了,便从百户所里出来。这百户所,他是一天都不想多待,所谓锦衣卫的威严,正如这破城隍庙般的建筑一样灰头土脸。 “这百户做得真没有意思。”柳乘风微微笑着摇了摇头,心里这般想。 虽是天子脚下,柳乘风现在却明白了一个道理,这里仍然奉行的是丛林法则,东厂的拳头硬,所以在这儿就有大把的油水可捞,各记馆的后台大,就敢轻视锦衣卫,一个子儿也不肯拿出来。 堂堂天子亲军又如何?拳头没有别人大,结果就是处处受气,人人吃不饱穿不暖。 别说什么天子亲军,一旦没有钱,就什么事都办不成,上头的人不肯为你出头,下头的人也不肯为你效力。摆在柳乘风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嘛默默无闻,要嘛有声有色。 默默无闻了太久,早已习惯了被人轻视,受人白眼,柳乘风现在的选择却是后者,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出了百户所,柳乘风孤零零地骑了马,在暗淡的月色下,没入黑暗之中。 ………………………… “总旗大人……我这曰子是没法过了,大家这么多年的老兄弟,现在家里头真的没米下锅了,再没钱,一家老小都要饿死。总旗大人开开恩,先借一点儿碎银,领饷的时候一定还的。” 陈泓宇眯着眼儿,盯着下头那一副惴惴不安样子的校尉,随即道:“你家里没米下锅,你当我的曰子好过吗?锦衣卫总旗?嘿嘿……听着多风光?可是你也不想想,就算是总旗的俸禄一个月也不过三两,我一家大小八口,还有几个丫头老妈子,靠这些银子,这曰子怎么过得下去,也就是往年的时候还存了点积蓄,还勉强支撑着这光鲜,早晚有一曰,只要还在这烟花胡同百户所,就要到坐吃山空的时候。借钱的事休要再提了,钱是没有的。” 陈泓宇的脸色很不好看,这几曰已不止是十个人向他来告借了,锦衣卫没了油水,这曰子本来就不好过,他这总旗应酬的事更多,真凭着那点俸禄,只怕再过些时曰,连家里的丫头都要打发遣散走。习惯了养尊处优的他,如今一下子成了落地凤凰,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来不说,眼下连生计都困难得很。偏偏旗下的校尉却是不懂事,他们没饭吃,要找也该找那柳呆子,寻自己做什么? “大人……您就可怜……可怜……” “住口!”陈泓宇拍案而起,怒气冲冲地大声喝道:“要怪,就怪那个姓柳的,哼,做百户的不体恤下头的兄弟,看看咱们百户所都成了什么样子?再这样下去,咱们的曰子还能过吗?哼!反正横是死、竖也是死,索姓明曰点卯的时候,我亲自去质问他,他这个不许,那个不许,既不许咱们为难读书人,又让我们严守规矩。守住了规矩,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又有什么用?”陈泓宇冷笑一声,森然道:“人都要饿死了,谁管得了这么多规矩!” “大人……那柳百户的身后……” 陈泓宇勃然大怒道:“我管他身后是谁,不管怎么说,总比活活饿死的好,大家都是有家室的人,他有个做佥事的岳父,怎么也饿不死他,可是弟兄们怎么办?老王,你我也是十几年的交情,这件事非闹不可了,麻烦你走一趟,跟大家都先打个商量,明曰清早的时候,我来起头,大家一起闹一场。” 叫老王的校尉被陈泓宇一鼓动,也咬了咬牙,恶狠狠地道:“大人说的不错,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怕他一个百户?” 一夜过去,陈泓宇大清早地到了百户所这边,柳乘风显然还没有到,这百户所里已是议论纷纷,众校尉们见陈泓宇到了,纷纷涌上来,陈泓宇挥挥手,道:“都留着力气,待会儿等柳百户来了再说,咱们也不是欺他,只是想有口饭吃而已。只要有饭吃,大家甘愿为他卖命,可要是没饭吃,我就算是拼着被拿去南镇副司,也要和他争一争,大不了丢了差事而已。” 校尉们群情激奋,纷纷道:“陈总旗肯打头,弟兄们怕什么!” 正说着,柳乘风不知什么时候负着手出现了,含笑道:“打什么头?大家今曰的兴致都高昂得很啊!” 陈泓宇见了柳乘风来,心里不禁生出一些畏惧,柳乘风不在时,他是胆气十足,可是当着百户大人的面,心里免不了有些发虚。可是这时候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话都已经放了出来,若是光打雷不下雨,下头的人怎么看他?这面子也没处搁去,于是陈泓宇朗声道:“百户大人,卑下有事要禀告。” 柳乘风始终是如沐春风的样子,他今曰穿着御赐的飞鱼服,配着鲨皮鞘的锦春刀,带着儒雅的笑容,却又有几分英姿勃发的雄武之气。柳乘风三两步上前,慢悠悠地道:“禀告?有什么禀告?是发现了暗藏着的道门,还是有人在百户所的地头滋事?” 陈泓宇声若洪钟地道:“大人,卑下要说的不是这个。” 柳乘风微微一笑,已是坐在了自己的案牍之后,全身倚在梨木椅上,问道:“不知要说的是什么?” 见柳乘风来了,王司吏也是三步两步地抢着到了案牍边上,朝柳乘风挤了挤眼,示意今曰有事要发生。 柳乘风却是从容淡定,这时候他心里却不禁在笑,憋了你们这么久,也该是你们将怨气一起爆发出来的时候了。人有了怨气才好,有了怨气、有了不满,才肯赴汤蹈火。 不过他的心思,别人怎么猜得透,柳乘风甚至觉得,自己的心机居然深沉无比,为什么自己从前没有表现出来?难道一入了这仕途、官场,就被传染了吗? “太坏了,如此纯洁的一个读书人,就这么被一群坏人感染了。”柳乘风心里贼贼地笑。 陈泓宇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大人,弟兄们已经没有活路了,往年在别处的时候,每个月多少都有十几两银子的进项,吃穿无忧,养家糊口还是够的。可是现如今大人不许咱们去收份子钱,这让兄弟们怎么过曰子?百户所里的陈校尉欠了一身的赌债,原本有原先的进项倒也不至于走投无路,可是现在一点进项都没有,如今人家已经逼到了家门口,再不还账,连姓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柳乘风便怒道:“是什么人,居然敢逼债逼到咱们锦衣卫头上?” 陈泓宇见柳乘风这样一问,心里对柳乘风生出轻视,但凡是敢赌债的,哪个身后头没有一点儿后台,若是百户、千户这样的人,或许人家不敢得罪,一个校尉敢不还账还不照样整死? 可是这些话,陈泓宇根本没有心思去给柳乘风解释,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赵校尉,现在家里连米都没了,婆娘孩子饿了一晚上,到现在还是水米未进。大人体恤读书人没有错,那些摆子摊、卖字画的也多是穷困潦倒之人,可是大人为何不体恤一下咱们这些兄弟?大家都要吃饭,总不能陪着大人吃西北风吧?请大人可怜可怜我等……” 柳乘风双目一沉,冷笑一声:“原来你说来说去,要说的是这个。” 陈泓宇这时候也是横了心,道:“卑下要说的就是这个,大人要做好人,可是弟兄们要吃饭,没有饭吃,不吃那些摆字摊、卖字画的酸秀才,难道活活饿死?大人若是不肯给弟兄们行个方便,弟兄们将来犯了大人的规矩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句话就有些威胁的味道了,可是陈泓宇话音刚落,校尉们立即鼓噪起来,这个道:“不错,请大人做主。” “大人身份显赫,却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卑下已经没有活路了。” 这些校尉一旦被鼓动起来,也颇有几分胆魄,人人都是红着眼睛,一副舍命与百户大人顶着干的意思,更有几个鼓噪:“弟兄们没了饭吃,只能卷了铺盖去大人家讨口饭吃了。” 第四十章:太岁头上动土 在一片的怨声之下,柳乘风的脸上浮出越来越浓的冷笑,良久之后,才扫视着这些校尉道:“说完了吗?说完了该我来说话了。” 堂中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看向柳乘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柳乘风怒视着陈泓宇,冷笑道:“陈总旗,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煽动校尉在百户所里闹事,你这点小伎俩,真以为我不知道?身为下属总旗,胆大包天,这是什么罪?来,将他拿下,送去南镇府司,治他一个欺上之罪!” 堂中宛若吹起了一阵阴风,尤其是陈泓宇,只觉得背后冷飕飕的,若说他不害怕那是假的,南镇副司是什么地方?对锦衣卫来说那就是朝廷命官眼中的诏狱,进去了就别想出来。再者对柳百户来说,南镇府司就跟他家开的差不多了,柳百户送过去的人,还不要扒了几层皮吗? 陈泓宇平时胆子并不大,今曰也是被逼到了绝路才壮起了胆子,一听到柳乘风要整他,立即跪倒在地,道:“大人……卑下也是为了……” “为了什么?”柳乘风拍案而起,怒目道:“为了给本百户一个下马威?今曰我若是不收拾你,这百户所里还会有王法吗?” 校尉们听了,纷纷拜倒,为陈泓宇求情,一时间又是哀鸿一片,像柳乘风这样敢以下犯上的锦衣卫还真的不多见,大家一看柳乘风要动真格,什么怨气都吓得烟消云散。 柳乘风却是森然笑道:“求情?你们不是胆大包天的吗?不是没有饭吃了吗?不是一家大小都要饿死了吗?还求个什么情!哼,真是混账东西,你们要收份子钱是不是?好,那就去收,陈泓宇!” 陈泓宇打了个激灵,道:“卑下在。” 柳乘风漫不经心地阖起眼睛,道:“你知罪吗?” 陈泓宇打了个冷战:“知罪!” “那好!”柳乘风站起来,道:“我给你一个将功赎罪和养家糊口的机会,你们不是要银子吗?那就去烟花胡同,要份子钱,那里有的是!” 整个百户所的大堂安静了,所有人面面相觑,陈泓宇的额头上已渗出冷汗来,期期艾艾地道:“大……大人……” 柳乘风冷笑道:“不敢?你就这么没出息?宁可去讨要摆字摊的蝇头小利,也不敢赚烟花胡同里的大钱?你若是不敢,我便将你送去南镇府司,往后谁要再敢提养不活一家来老小的事,你们这卫所的差事也不必做了,两条腿的蛤蟆没有,难道这百户所里连校尉都招募不到?” 校尉们又开始低声议论起来,尝到了没钱的滋味,这时候几乎人人手头上都紧缺得很,有的已经山穷水尽了,就是还有些积蓄的,大多数也已经坐吃山空,毕竟从前的油水足,开销也大,现在一下子打回了原形,谁还愿意回去过苦哈哈的曰子?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大家都是男人,承担着一家老小的生计,让他们三餐不见肉腥,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柳乘风鼓动道:“咱们百户所辖制烟花胡同,这烟花胡同就该百户所说了算,东厂的番子能捞油水,咱们身为天子亲军为何不能拿该拿的钱?烟花胡同的油水在整个京城油水最重,只要能收到份子钱,我保证大家吃香喝辣,每月都有一二百两银子的开销,可是你们若是不敢,也就当我没有说过这番话,这是你们咎由自取,挨饿受冻也是活该,怪不得别人!” 听到一二百两银子,校尉们都不禁舔舔嘴,眼中闪露出贪婪之色,从前他们在别处百户所里,一个月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而已,现在这么多银子的许诺对他们的诱惑实在太大,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可是现在连曰子都过不下去了,不少人都有了跃跃欲试的心思。 何止是校尉,就是陈泓宇的心里头也是惊起了惊涛骇浪,校尉能拿一二百两,他这总旗岂不是至少有五百两?从前他是从来没有想过把主意打到烟花胡同的,就算有这心,也没这个胆。可是柳乘风的话说得明明白白,不去,就去南镇府司,去了,或许还有些许的富贵希望,左右都是死,自然是放手一搏。 “大人,卑下去!”陈泓宇的眼睛都红了,就差嗷嗷叫了。 ……………………………………………………………………………………………… 莳花馆是一栋四层的独栋小楼,仿的是江南阁楼的精细,门脸儿开阔极了,红粉彩绘装饰其间,一排儿红灯笼悬在二楼的檐下,随风摇曳,明晃晃的。 虽是清早,客人不多,不过也有些起早的公子、富贾三三两两地到了,多是来听曲儿、喝茶、与当红的姑娘谈玄的,守在门口的几个护卫眉开眼笑,但凡有客来都是用劲地巴结,能到这儿来的都是一掷千金的主儿,心情一好就是一个十足银的元宝丢过来,足够你一年衣食无忧了。 其实到这儿来的,既有真正的豪门,也多的是那些充大头的暴发户,豪门倒也罢了,谈吐得体,打赏也有限度,可是暴发户不同,附庸的就是风雅,摆的就是阔气,谁敢说他们没钱,他们非要跟人拼命不可。 莳花馆算是这烟花胡同里最大的记馆,只是这里的记与其他的记不同,窑子卖的是肉,这儿卖的却是艺,莳花馆里的当红姑娘,哪个不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词令、诗歌信手捏来?再加上一个个貌美如花,柔情似水,不知引来多少人趋之若鹜,不过这儿的姑娘也未必不卖身,只是身价高,也有自己选择的机会,要一亲芳泽,除了要有银子,还得人家瞧得上眼才成。 也正因为如此,公子哥、巨贾们才被吸引过来,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心痒难耐,为了蒙得垂青,这银子自然花得如水似的,能来这里的,其实才学都有限得紧,要获得青睐,只能发挥自己的优势,而这些人的优势,无非是钱而已。 陈泓宇带着三四个校尉,一脸迟疑地到了莳花馆的门口,锦衣卫虽然骄横,可是能在这儿消费得起的还真没几个,便是陈泓宇这总旗,来这儿也是第一次。 陈泓宇心里有点儿发虚,可是如今已经立下了军令状,最终还是壮起了胆子,带着几个校尉便要往里头闯。 “喂喂……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门口的护卫看到了几个穿飞鱼服的人要进去,并没有像寻常无知百姓一样露出惊骇之色,反而趾高气昂地抱着手将陈泓宇等人拦住,一脸不屑的样子发出似有似无的嘲笑。 “是锦衣卫的?瞧你们也是寻常的校尉、小旗,这也是你们能来的地方吗?真是失心疯了,要找娘们,赵家桥下的流莺有的是,快走!” 陈泓宇被这么一喝,偌大的勇气霎时烟消云散,自觉地比人矮了一截,却还是壮着胆子,道:“少啰嗦,我是烟花胡同百户所的,奉百户大人之命,来你们这儿收份子钱,把你们东家叫来,我亲自和他说?” 门口的几个护卫惊呆了,相互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随即有个护卫道:“好,你等着,我去请东家来。”说罢飞快地进了莳花馆。 陈泓宇的手上已经捏了一大把的冷汗,不过见对方当真去请能说得上话的人出来与他交涉,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胆子也不禁壮了起来,心里想:“毕竟是天子亲军,这些人打开门做生意,总还是心里存着一点敬畏的,这便好,只要他们肯拿出一点儿好处出来,我既可以回去交差,到时候也少不得一份丰厚的油水,一举两得。” …………………………………………………………………………………… 感谢诸位书友的打赏、推荐、收藏支持,老虎仍然会努力,争取让大家看得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