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君》 重要重要说明噢 几点说明,看正文前,最好扫一眼哈,谢谢啦。 一: 小闲只翻过几本宋代的闲书,也只对宋代有一眼眼的了解,所以,架空是架空在宋代基础上,主要是北宋。 文中称呼,风俗等等,以宋代为基础。 参照书录: 《东京梦华录》 《西湖老人繁胜录》 《都城纪胜》 《武林旧事》 《梦梁录》 《事林广记》 《岁时广记》 《宋史》(如果有俸禄恩荫什么什么,皆出自宋史所记) 写到现在用到的就这些,以后用到的随时更新 二: 关于物价,主要参考自赵恒捷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价格学说和政策》 但,物价这个,时间不同,地方不同,差异巨大,就是金价和银价,每一年的变动也很大,比如: 北宋太平兴国二年(977),江西转运使上过一个折子,建议将上等黄金的价格,由10千钱,降到8千钱,当时的皇帝宋太宗同意了,黄金就从10千钱,降到了8千钱; 到了咸平年间(998-1003),金价是5千钱; 大中祥符八年(1015),金价超过了10千钱; 到了著名的靖康年间,金价涨到50千钱。 这还是官价,民间的价格,就更加杂乱了。 银价自然也是同样的变动很大,其它物价就更不用说了。 小闲是写言情的,物价什么的,就是那么个意思,不较真,大致有个依靠,不至于离谱而已。 所以,本文中,简单明了,就是1两金=10两银=1000个大钱。好算帐么。 三: 这本又是古言了,所有月份什么的,用的都是阴历,年龄全是虚岁,兄弟姐妹排行,都是大家族一起排的,请不要留言指责诸如:四月怎么可能有荷花?两岁的孩子才刚长牙作者是不是傻?明明是老大为什么是五哥? 小闲心好累。 四: 关于称呼。 某夫人某太太某奶奶是冠夫家姓,还是娘家姓,请不要拿民国小说要指责,以夫姓称呼妇人,正是民国时候开始的泊来品。 在我们悠久的历史中,婚姻一直都是结两姓之好,从来没有过抹掉娘家姓的时候,请想一想杨家将里的佘老太君,红楼里的王夫人,邢夫人,以及,那些皇后太后,汉代的吕后、邓太后,唐朝的武后,辽国萧太后,宋代高太后、刘太后……可统统都是娘家姓啊。 未完待随时续 第1章 初来乍到 长安侯李明水垂头跪在皇上面前。 “是个女孩儿?”皇上声音微沉。 “是。说是,很像臣。”李明水喉咙有些紧。 “你的意思呢?”皇上沉默片刻,问道。 “请皇上拿个主意。”李明水头往下垂的更低了。 “接回来吧。”皇上应的很快,“朕也想看看。” “是。” 李明水磕了个头,站起来,垂手垂头往外退。 “明水,”皇上突然叫住李明水,“现在还梦到她吗?” “是。”李明水站住。 “朕很后悔。” “皇上,”李明水抬头看向皇上,“您知道,臣一直感激您,就象当初,您让臣离开您,到军中历练一样,虽九死一生,却精彩痛快。臣不悔。” …………………… 阳光灿烂。 李苒坐在廊下小杌子上,后背靠着墙,伸直双腿慢慢晃着,看着眼前这个四方小院。 半夜醒来时,漆黑一团中,听着闷钝的更梆声,她以为到地府了。 可没等来牛头马面,天却亮了。 她看着一个高大健壮的老妇人拎着一小一大两只红铜壶,推门进来,好象没看到她一般,将小壶放到桌子上,拎着大壶往帘子那边的铜脸盆和红铜牙缸里倒上水。 她坐在床上,看的呆愣。 好象不是地府。 老妇人出去,李苒站起来。 小壶里是茶,茶清香而淡,牙缸脸盆里的水温热正好。 老妇人再次进来,送了一碗米粥,一个馒头,一碟子咸菜。 老妇人出去,再进来,开始铺床叠被,细细擦试床柜桌椅,接着开始跪在地上擦地。 李苒和她说话,才发现她是个聋子,聋子都哑。 她已经照过镜子了。 镜子在窗下的梳妆台上,两只巴掌那么大,镜面大约从来没磨过,模模糊糊,不过也能看出来,这是一张陌生面孔,挺好看,很稚嫩。 屋子窄长,一边挂着帘子,帘子里面一只沐桶,一只马桶,脸盆架上放着红铜脸盆。牙缸牙刷。 帘子这边,一床一柜,柜子里除了两床半旧的被褥,就是衣服了,分成三摞:夏天,春秋,和冬天,叠放的整整齐齐。 衣服都是她的,干净齐整,没有任何破损,却旧的颜色都快褪尽了。 床上被褥干爽松软,却旧,和衣服一样。 屋子另一边,一只书架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书架上有几十本书,全是诗集,翻的很旧。 书桌上有笔墨纸砚,笔是旧笔,墨用了一半,纸是裁好的,整整齐齐码在一只木盒子里,上面压着把雪亮锋利的裁纸刀。 却没有一丝半张写过字的纸。 屋子正中,放着张方桌,桌子旁只有一把椅子。后面靠墙放着张条几,条几上放着个小小的红铜滴漏。 外面一间小院,两间厢房。 一间厢房里只有一张床,是聋哑妇人的住处。 另一间是厨房,干净的发亮,油盐酱醋应有尽有。 整个院子,所有一切,风格统一:干净,整齐,旧。 唯一不寻常的,是柜子里有一只一尺长半尺宽半尺厚的小箱子,箱子没有锁,一掀就开,里面已经空了一半,另一半,整整齐齐码着三寸来厚的金页子。 院子太小,东西太少,片刻功夫,李苒就看无可看,坐到廊下发呆了。 眼前的境况,让她仿佛回到了上学第一天。 那天一早,她被居委主任带着,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书包,在学校里过了长到那么大以来最快乐最满足的一天。 放学回到家,那个常年脏乱不堪的小院里,空空如也,她熟悉的人,一个都不见了,只有那个叫房东的老太婆,用力扫着地,骂骂咧咧。 她被抛弃了,却从此得到了自由。 眼下,她应该是被囚禁了,且耐心等一等,看一看。 李苒晃着脚,心情不算好,可也绝不算不好。 …………………… 滴漏上的指针指到午正,老妇人端进一小碟炒青菜,一小碗干虾仁炖豆腐,一碟子葱爆羊肉,以及一小碗米饭。 菜炒的很好吃,米也很好吃,是粳米。 吃了午饭,李苒接着坐在小杌子上,看着老妇人从厨房出来,开始擦窗户,柱子,墙,廊下和院子里的青砖地。 李苒的目光从老妇人脖子上摇来晃去的钥匙上,看向高高的院墙,小小的院门。 院门从里面上了锁,钥匙就挂在老妇人脖子上。她要过一回,她不给。 她现在的高度,好象一米六略上一点的样子,很瘦,非常弱,她站在老妇人面前,仰着头掂量过了,完全不是对手。 出门这事不急,眼下还有个更严重的问题。 屋里有书和纸笔,以及,老妇人除了送水送饭,别的一概不理的态度,说明小姑娘是个能照顾自己,能读书能写字的正常人。 那她是怎么来的? 或者说,这个小姑娘,是怎么死的?谁杀了她? 肯定不是这个老妇人,要是她动的手,早上看到她还活着时,绝对不可能看不出丝毫异样。 肯定不是自杀,她始终躺在床上,身上没有伤,也没有异味儿。 这件事,严重,也紧急,但她没有办法,全无下嘴处。唉,只能耐心等着了。 李苒慢慢晃着脚,坐着发了一天呆。 太阳落下地平线时,老妇人送了一碗小米粥,两只小馒头,一碟子香油炒鸡蛋。 李苒吃了饭,看着老妇人再次送了洗脸水进来,刷了牙,洗了脸,坐到梳台前,将长而浓厚的头发梳透,睡到床上。 且先安心,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 …………………… 李苒一向日落而息,睡的很沉,起的很早。 门从外面推开,和昨天一样,老妇人进来,放一壶茶,倒上洗脸水。 李苒刷了牙洗了脸,坐到妆台前,将满头长发梳梳通,就过去吃饭。 她不会梳任何发型,活了将近三十年,头发最长的时候,也就是刚刚过耳朵,有十几年,她的头发比男人都短。 昨天她就披头散发了一整天。 没等李苒坐下,院门外先是一声呼喊,“我们是来接姑娘的,请姑娘开门。”接着就是咣咣噹噹的推门声。 李苒一窜而起,冲进厨房,拍着老妇人,示意她外面有人。 老妇人走到院门口,没开锁,凑近被推开的一寸多宽的门缝,往外看。 李苒看的扬起了眉,她这样子,警惕的很哪。 李苒紧挨在老妇人身后,踮着脚尖,伸长脖子也往外看。 外面的人从门缝里递了个什么东西给老妇人,老妇人收进怀里,咣的先关上门,接着开了锁,将院门拉开,转身就往厢房去了。 李苒有点儿懞,她没看清外面递的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院门外,几个浑身绫罗的妇人齐齐盯着李苒。 站在最前面的妇人五十岁左右,神情严肃。 “这位必定就是姑娘了。”最前的妇人连院门都没进,端庄无比的冲李苒曲了曲膝,“小妇人姓钱,姑娘叫我钱嬷嬷吧。奉命来接姑娘回府,请姑娘上车吧。” 李苒愕然,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瞄见老妇人挽着个小小的包袱,从厢房出来,挤过她和几个绫罗妇人,径自出院门走了。 李苒嘴巴抿住了,眼睛却没能控制住,瞪的老大。 她就这么走了?这怎么跟拐卖人口中途交接一样? 钱嬷嬷的目光斜过李苒,一边转身往外,一边吩咐:“老黄家的侍候姑娘上车,给她把头发梳起来。” 站在钱嬷嬷身后的一个妇人抬脚跨进院门,李苒急忙往后退了两步,躲过那个老黄家的,直视着钱嬷嬷叫道:“你们是谁?我不认识你们。” 她们是凭着信物进的门,看到她的头一句话,是必定就是姑娘了,那就是说,她们没见过她,她和她们是陌生人,可以质问一下。 “刚才不是跟姑娘说了,小妇人姓钱,来接姑娘回府。” 刚转过半个身的钱嬷嬷站住,拧头看向李苒,目光中流露出丝丝警惕。 “哪个府里?谁让你们来的?”李苒再往后退了一步。 “长安侯府,老夫人的吩咐。”钱嬷嬷声调平平,面无表情。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李苒紧盯着钱嬷嬷。 “小妇人一个下人,奉命来接姑娘,姑娘要是有什么事什么话,回到府里,姑娘自己去问就是了,请不要难为下人。” 李苒暗暗松了口气。 这句不要难为下人,至少说明她不是奴婢瘦马什么的,还好还好。 “还不快侍候姑娘上车。”钱嬷嬷呵斥了句。 “我要拿点东西。”李苒说着,转身进屋,片刻,抱着那只装着金页子的小箱子出来。 钱要拿好,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车子就堵在院门口,油润的木头,围着亮蓝绸车围,车前的两匹马矫健漂亮,车夫年青壮实。 老黄家的拿着把梳子,站在车门前,拦住李苒,三两下,就拢起李苒的头发,一左一右挽了两个发髻。 李苒被推上了车,车里满铺着厚而松软的垫子,宽敞到可以伸直腿躺下,四周放着的靠垫都是崭新的丝绸。 没等李苒坐稳,车子就晃动往前了。 李苒急忙放下小箱子,扑到车厢一侧,好不容易搞清楚怎么打开车窗时,车子已经走出去很远了。 车窗外面是高到看不到顶的石头墙,车子很快转个弯,四周猛的暗下来,片刻又明亮起来。 李苒急忙将头伸出车窗,往后看到了一个城门洞,以及城门上面,巨大的善县两个字。 那个小院所在的地方,叫善县。 出了城门,马就小跑起来,车子颠簸的十分厉害。 李苒坚强的趴在车窗台上,看着外面络绎不断的行人,看不清卖什么的小摊小贩,以及远处田里劳作的农人。 很快,小摊小贩没有了,行人稀疏起来,只有劳作的农人。 李苒看了一个来小时,累了,往后倒下。 歇了一会儿,爬起来,在颠簸中,一点点细细察看整个车厢。 一个个小抽屉都是空的,有暖窠茶壶杯子,也是空的。 李苒再次倒在车厢里,伸手摸到她的小箱子,拉到身边,叹了口气。 这个长安侯府,很不欢迎她么。 情况不大妙啊。 李苒早上起来的时候就饿了,早饭没来得及吃,从院门被推响到刚才,一连串儿的事儿让她浑身紧绷的顾不上饿,这会儿稍一放松,肚子就开始小声咕咕。 李苒一动不动躺着,感受着肚子里的叽叽咕咕。 她不打算喊一句她饿了,先看看再说。反正,挨饿这事,她非常擅长。 大约十二点一点的时候,车子停在间茅草搭起的棚子旁,棚子里摆着粗陋的桌子凳子,棚子那一边,几间瓦房,一排灶台,看样子是个做路人生意的小饭铺。 几个布衣婆子迎在棚子外,请李苒到旁边布幔围起的马桶上方便过,送了水洗了手,再请李苒坐到中间一张桌子旁。 钱嬷嬷和另外两个婆子,在她坐下后,在棚子最边上的一张桌子旁坐下。 布衣婆子送了饭菜上来。 李苒面前,摆了一小钵浓白的羊肉萝卜汤,一碟子醋炝莲藕,一碟子炒鸡丁,一碟子翠绿的不知道什么菜,以及,一小碗米饭,和两只小小的馒头。 钱嬷嬷三个人面前摆的菜比她这边多,她看不到是什么。 李苒先喝了两碗汤,接着吃饭。 她安静无声的吃,钱嬷嬷那边,更是一声没有,偶尔一两声筷子碰到碗碟的声音,也是她碰响的。 李苒很想把汤菜饭都吃光,她能挨饿,也很能吃。不过,这具身体不行,汤喝的太多,她只吃了小半碗米饭,就撑的吃不下了。 婆子撤了饭菜,送上茶壶杯子,很好的茶,清香透亮。 李苒站起来,走到车旁,踮脚探身,摸出暖窠里的那只空茶壶,回到桌子旁,将茶从这只壶倒进那只壶里,放回到车上暖窠里。 钱嬷嬷和两个婆子一言不发的看着她。 放好茶壶,李苒没再回棚子,沿着棚子走到靠近镇子一边,看了片刻,正要转向另一面,钱嬷嬷的声音传来:“姑娘请上车吧。” 李苒上了车,趴到车窗台上,看着一晃而过的镇子,远处的农田,和更远处的山林树木。 她知道了现在是早秋季节,这一路上有山有水,农田密布,看起来十分美好。 天近傍晚,车子停进一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院子,院门口有牌子,叫迎阳驿。 第2章 一把臭牌 傍晚,京城长安侯府。 阔大府邸中,居中的荣萱院里,长安侯李明水的母亲陈老夫人脸色阴沉,慢慢抿了半杯茶,吩咐小丫头,“请夫人过来一趟。” 长安侯夫人张氏过来的很快。 陈老夫人见她进来,挥手屏退屋里的丫头婆子,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 “那年,在荣安城……” 听到荣安城三个字,张夫人脸色变了。 “唉,”陈老夫人低低叹了口气,拍了拍张夫人的手,“她已经死了,留下了一个女儿。安哥儿他爹,还有我,都是才知道这事儿。 就是大前天,安哥儿他爹下朝回来的路上,有人拦住他,递了信儿,人就在善县。 我知道后,立刻打发人赶去善县,杀了她。” 张夫人张了张嘴,没等她说话,陈老夫人看着她道:“不全是为了你,她留下的孩子,虽说是个女孩儿,还是死了比活着好,对安哥儿他爹,对咱们李家,都是死了最好。” 张夫人低低嗯了一声。 “前天早上,我照常打发人去接她,让老钱去的,我原本想着,接一具尸体回来,到城外让安哥儿他爹去看一眼,找个地方埋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要是这样,这事,我不打算再告诉你。可是,刚刚老钱打发人来报信,说是,人已经接到了,活生生的。” 张夫人眼睛瞪大了。 “人是信得过的,跟了我几十年的老人了,说是用被子闷死的,看着死透了才走的。”陈老夫人一脸苦笑,连声长叹,“你看看,这是个祸害!” 张夫人脸色发白。 “安哥儿他爹说,皇上已经知道了,让先接回来。咱们这里,一时半会的……”陈老夫人的话顿住。 皇上已经知道了,又发了话,她们就不能再动手了。 “只能先接回来,委屈你了。”陈老夫人怜惜的看着儿媳妇。 …………………… 第二天天刚亮,李苒就被敲门声叫醒,刚坐起来,屋门被推开,两个布衣婆子拿走床后的马桶,换了只干净的,接着又送进洗脸水和牙刷青盐。 然后是早饭,一碗米汁,两只小馒头,一碟子香油拌芥菜丝,一碟子腌鹅肉,一块腐乳。 李苒吃了饭,散着满头头发,直接出门。 接她的三个仆妇,只把她一个光杆人带走了,她们又什么都没带来。昨天晚上她和衣而睡,今天早上,屋里连把梳子都没有,当然,有也没用,她不会梳头。 和昨天一样,老黄家的站在车前,给她梳了和昨天一样的发髻。 车子走的很快,太阳升到头顶时,路上车马行人,越来越多,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巍峨黑沉的一座巨大城池。 善县离京城很近。 李苒紧挨车窗,专注的看着外面的车马行人。 她最喜欢看人,没有什么比人更有意思了。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面传来,由远而近的很快。 李苒从车窗探头出去。 车前车旁,车马行人纷纷闪避。 前面,一大群人,鲜衣怒马,迎面而来。 人马冲到车前车旁,急急勒住。 “这辆车?”一个清亮的男声问道。 李苒刚刚从车窗外缩回头,前面车门就被咣的拉开,一个漂亮阳光的令人眼晕的年青男子探身进来,无视李苒直瞪着他的目光,仔仔细细的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一边笑,一边缩身回去,和旁边的年青男子笑道:“还真是象你父亲。” 李苒多看了漂亮男子几眼,才仰头看向另外一个年青男子。 一眼看过去,她就知道钱嬷嬷看到她时,那句这位必定就是姑娘的必定,是怎么来的了。 眼前的年青男子,一看就是和她一套基因长出来的,眉眼鼻唇,一个味儿,只是男子十分健壮,不似她细瘦孱弱。 她这个血亲也正打量着她,她从他眼里看到了厌恶、警惕、好奇,大约还有些烦恼,唯独没有友善。 “跟你说了,偏不信,看到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李苒那位血亲移开目光,勒转马头。 “好看还是挺好看的。”漂亮男子一边笑一边答着话,又看了李苒一眼,勒转马头,纵马而去。 车门被车夫重新关上,李苒一点点萎顿下去。 他们对她既不尊重,也不放在眼里。 现在,她已经可以确定,她拿到的,又是一把屎一样的烂牌。 车子临近城门,车窗被人从外面咣的放下来。 这是不许她再往外看了。 李苒坐在车里,听着外面的声音,由安静而热闹,再由热闹到安静。 又走了一个来小时,车子停下,车门打开,车门前已经放好了脚踏,李苒抱着她那半箱金页子,下了车。 没等李苒站稳,钱嬷嬷就催促道:“赶紧走吧。” 李苒抱着小箱子,跟在钱嬷嬷身后进了月洞门 钱嬷嬷脚步极快,李苒这具身体十分瘦弱,又抱着只沉重的箱子,连走带跑,气喘吁吁,完全顾不上观察周围的情形了。 足足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李苒走的头晕眼花、喉咙发甜,钱嬷嬷总算停下了,斜着李苒,交待了两个字:“等着。”往前上了台阶。 李苒呼呼喘着粗气,抖着手抹了把额头的热汗,仰头看着眼前的白墙绿瓦。触目所及,都透着富贵两个字。 院门上,荣萱院三个字,气势昂然。 这么四平八稳,有荣有萱的院名,只能是一家之主的地盘了,十有八九,是那位老夫人。 “进来吧。”一个婆子从院门里喊了句。 李苒喘着粗气,上了台阶。 她很想心平气和的进去,可这气息,不是她想平,就能平下来的。 院门两边,左右倒座房前面,是宽宽的游廊,中间的院子很大,叠着假山,种着花草,一道深溪从里面蜿蜒出来,水流很快,水里锦鲤亮闪。 沿着游廊又进了一道门。 这肯定就是所谓的垂花门了。 李苒站住,仰头多看了几眼层层叠叠、雕画精美的斗拱和花板,以及门头两边垂下来的足有七八层花瓣的垂莲头。 垂花门正中,放着架富贵花开绣屏。 李苒走近一步,伸头过去,仔细看,还真是绣出来的,这纱质量真好,薄到透明,精细的看不到经纬线,真是好手艺。 绕过绣屏,迎面五间上房华美高大,正中的一扇门垂着厚重的深紫色团纹缎面帘子,帘子外面,垂手站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 李苒走到帘子外,帘子从里往外掀开,一股子令人舒适的清新果香扑面而来。 “进来吧。”一个十八九岁的锦衣少女,脸上带着笑,示意李苒。 李苒跨过又高又厚的门槛。 屋里非常宽敞,富贵逼人。 靠东边一张塌上,半歪半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塌前扶手椅上,坐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除此之外,就是垂手侍立的丫头婆子了。 老妇人和妇人都是面无表情,冷冷看着她。 李苒抱着她的小箱子,站在屋里,垂眼垂头。 她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是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一无所知。 “老夫人,侯爷来了。”门外传来小丫头脆声禀报。 塌上的老夫人似有似无的哼了一声,扶手椅上的妇人从李苒身上移开目光,看向百宝阁。 李苒往旁边挪了挪,趁机转了点儿身,看向门口。 一个高大壮硕,五十岁左右的华服男子进来,径直走到塌前,欠身长揖,“阿娘。” 扶手椅上的妇人站起来,冲男子曲了曲膝,往旁边半步,站到了扶手椅侧后。 李苒抱着小箱子,默然看着。 这个男子,一看就是进城前她看到的那个年青男子的父亲,应该也是她的父亲,生物学父亲,那位长安侯。 这两个妇人,看来一个是他娘,另一个,肯定是他媳妇了。 “坐吧。”老夫人指了指那把扶手椅。 长安侯李明水坐下,这才看向李苒,目光落在李苒怀里的小箱子上,眼神骤利,脸色变了,“这箱子,里面是金页子?” “是。”李苒答的干脆利落。 很明显,他认得这箱子,也许这箱子是他的,金子也是他的。 “用了?”长安侯喉咙发紧。 “还有一半。”李苒没有正面回答,她不知道这箱子里原来有多少金页子,也就不知道用没用。 老夫人的脸色更加阴沉了,端起杯子垂眼喝茶。 站在长安侯李明水背后的妇人抿着嘴唇,目无焦距的看着屋角。 长安侯喉结滚动,好一会儿,才看向老夫人,欠身道:“她娘没给她起名,也没告诉她她的身世,阿娘替她起个名吧。” “我有名字。”李苒立刻接话道。 “谁给你起的名?”长安侯很是意外。 “我自己,我叫苒,苒苒齐芳草。”李苒迎着长安侯的目光。 “那字呢?”长安侯说不出什么神情,接着问道。 李苒一个怔神,是了,名和字是两回事。 “字也是苒。”李苒打了个马虎眼。 “她既然给自己起了名了,就叫苒吧。”老夫人看着李苒,目光冷冷。 “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吗?”长安侯呆了片刻,又问道。 李苒摇头。 那位生母连个名都没给她起,她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就太正常了。 “你今年十七,生在十月初九,寅末,你姓李,是我的女儿。这是你太婆,这是你母亲。我们刚刚知道……”长安侯喉咙微哽,“我还有个女儿。” 长安侯李明水看着李苒。李苒在他眼里,看到了浓浓的悲伤。 第4章 来历不凡啊 宫中。 一身黑衣的谢泽刚刚踏上延福殿的台阶,垂手侍立在殿门口的内侍就欠身笑道:“皇上吩咐过了,请谢将军直接进殿觐见。” 谢泽嗯了一声,抬脚跨进门槛。 “小谢来了。”皇上放下手里的朱笔,用力挺了挺后背,“朕真是累坏了。刚从善县回来?” “是。”谢泽走近些,跪下见礼。 “起来起来,快说说。坐那儿说,朕可不想仰头看着你,脖子累。”皇上看起来很有兴致。 “是。”谢泽站起来,正襟危坐在皇上示意的锦凳上。 “陶忠是乙未年十一月初,带着那位姑娘到的善县,陶忠在善县一直做妇人打扮。 初到善县,陶忠抱着那位姑娘,住在接福客栈,五天后,就买下了那位姑娘居住的小院,找了个外地逃难到善县的妇人给那位姑娘做奶娘。 找奶娘是客栈掌柜经的手,说记得很清楚,陶忠一连看了几十个,才挑中的,奶娘姓邹,当时只有二十出头,头生子刚刚病死,掌柜说邹氏话极少,人很秀气,仔细能干。” “陶忠挑的人,差不了。”皇上悠悠然接了句。 “是,两年后,邹氏离开善县返家,陶忠又从女学找了位自梳的女先生,姓黄,照顾那位姑娘。 两年前,黄先生病故,病故前半年,陶忠就将她搬出那间小院,托在两三里外的尼庵里,请人照顾,饮食医药都十分精心,黄先生死后,照自梳女规矩火化后撒灰入土。 黄先生之后,是现在这位既聋且哑的孤寡妇人,她是逃难到善县的,没人知道她姓什么,哪儿人,都叫她聋婆子。照顾那位姑娘之前,聋婆子四处打零工为生。 臣属下有个能和聋人比划些话的,仔细问了,她能比划的意思极少,知道的也极少,只翻来覆去说那位姑娘可怜,说那位姑娘是个哑子,大约那位姑娘极少说话。 周围邻居都没见过那位姑娘,奶娘邹氏和黄先生都是话极少的人,也极少出门。” “陶忠真没跟他家姑娘住在一起?”皇上眉头微皱。 “是,先是在隔壁租房居住,后来买下了那两间屋,臣到的时候,屋里已经空无一物。 照顾黄先生最后时日的两个姑子,仔细审过,说黄先生从来没跟她们提过那位姑娘,那个邹氏,已经让人去找了,不过。”谢泽看着皇上,“十四年前,正是皇上迅猛推进,扩展疆土的时候,可能的州县太多,找到的希望渺茫。” “不用找了,陶忠能放她走,她就肯定一无所知。” “臣也这么认为。” “陶忠说那位姑娘不知道自己身世,也不认识他,你怎么看?”皇上站到谢泽面前,低头看着他问道。 “那位姑娘眼神明亮灵活,举止却有些粗野,臣以为陶忠所言为实。” “唉。”皇上长叹了口气,“看来,真象陶忠说的,他家主子是真的恨明水,恨到连他的孩子都不愿看一眼,唉,何苦呢,唉,这事别跟明水说。” “是。”谢泽垂下眼皮。 陶忠说他那位主子,不是恨李明水,她是极其的厌恶和鄙夷他,以及皇上。 “陶忠把他家主子埋在哪里了,只怕没人知道了。”皇上神情怅然。 “臣……”谢泽就要站起来。 “坐下坐下。”皇上抬手按在谢泽肩上,“这事,你有什么错?陶忠油尽灯干之人,审无可审,再说,朕吩咐过你,他说多少就听多少。 这件事不提了,那位姑娘,你挑几个人看着些,明水已经安排人看着她了,你的人远着些,别让明水知道。” “是。” “去见见太子吧,明天早朝没什么大事,你辛苦了这几天,明天不用起早,好好睡一觉歇歇。对了,别忘了跟太子提一句,朕累坏了。”皇上指着自己的脸。 “是。”谢泽嘴角露出丝丝笑意,站起来告退出去了。 皇上看着谢泽出去,站着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坐回去,接着看奏折。 …………………… 李苒绞干头发,吃了几块点心,喝了两三杯茶,见这张塌比床还宽敞许多,有靠垫有薄被,干脆躺倒睡着了。 她在路上颠簸了两天,夜里又没睡好,又累又困。 秋月看着李苒自己躺下,拉被子盖上,片刻功夫就呼吸绵长,明显是睡着了,呆怔了好一会儿,才恍过神。 这位姑娘跟她预想的完全不同,她简直是个怪物! “周姑姑,姑娘到的急,我过来的也急,好些东西都没收拾过来,姑娘这会儿睡着了,烦您看一会儿,我去拿点急用的东西。”秋月陪笑和周娥道。 她原来是老夫人院里的二等丫头。 周娥明了的笑道:“你得另安排人看着,我不会侍候人。” “是我糊涂了。”秋月忙笑应了句,和几个小丫头交待了几句,急匆匆出去了。 眼下的情形,她必须赶紧和老夫人禀报,再求得指示。 荣萱院里,长安侯夫人张氏也在。 秋月从看到李苒头一眼说起,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表情如何,甚至李苒从哪儿到哪儿走了几步,都说清楚了,一直说到李苒睡着了,她过来禀报。 “……老夫人,夫人,这位姑娘,”秋月的话顿了下,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份怪异的感觉,“有点儿吓人。” “让周娥去侍候她?”陈老夫人看着张夫人道。 她的关注点可不在秋月说的李苒如何如何。 张夫人紧紧抿着嘴,没说话。 周娥是跟着侯爷冲锋陷阵的亲兵,有职位领俸禄,不是府里的仆从奴婢,她不会侍候人,她去,只能是去保护那位姑娘的。 “你回去吧,先好好侍候那位姑娘,别让她挑出毛病。”陈老夫人也想到了,沉默片刻,吩咐秋月。 “那周姑姑?”秋月迟疑道。 原本老夫人让她主理翠微居,现在侯爷又点了周姑姑过去,那翠微居该由谁主理?她可管不了周姑姑。 “她不是说过了,她不会侍候人。你只管做你的事。”老夫人有几分不耐烦。 秋月虽然觉得老夫人这句话等于没说,却不敢再问,曲膝应了,垂手退出。 “周娥的事,一会儿我跟侯爷说,翠微居的人都是从我这儿挑过去的,他要不放心,也是不放心我。你别多想。”陈老夫人看着张夫人道。 “嗯。”张夫人低低嗯了一声,沉默片刻,强笑道:“阿娘,他要护,就让他护着吧,一个姑娘家,已经十七了,一年两年嫁出去,也就不相干了。” “唉,”陈老夫人叹了口气,“你总是比我看得开,也是,那就早点打发她出嫁,嫁的远远的。” 第5章 只有底线 李苒在过去将近三十年的生命中,养成的习惯之一,是白天随时都能睡,但每次只睡一会儿。 这个习惯跟来了这里,哪怕是躺平睡好,盖着被子,周围安静的一丝声音没有,她还是只睡了十来分钟就醒了。 秋月还没回来,垂手侍立在屋角的小丫头十分慌张,急急的向站在门口的另一个小丫头用力使眼色。 李苒下了榻,走到妆台前,看着明显一脸惊慌的小丫头问道:“会梳头吗?给我把头发梳起来。” 小丫头如蒙大赦,急忙过来给李苒梳头。 李苒闲坐无聊,打开妆台上的匣子,将匣子里的金簪子,以及她不知道名字的头饰拿出来,一件件仔细的看。 她从前在博物馆里看到的那些金饰,跟这些根本没法比。 手里这件,这金丝怎么能扯到这么细?还没有头发粗,这么多细丝,竟然盘的纹丝不乱,她不是强迫症,可看着这些无比细致流畅的金丝,也觉得相当的舒心解压。 这是什么图案?真是好看! 小丫头却被李苒看的提心吊胆。 这位姑娘的衣服首饰,都是现从外头采买来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凡象样点儿的人家,都不会穿针角粗陋成这样的衣服。 还有这些金钗金簪什么的,还不如秋月姐姐用的精细呢,姑娘手里这支,是过时的老样儿,去年就没人用了…… 这位姑娘看的这样仔细,肯定看出来了,要是问到她头上,她该怎么说? 秋月姐姐怎么还没回来? 大约是为了拖长时间好等她秋月姐姐回来,小丫头给李苒梳了个极其复杂的发型,总算在头发梳好的时候,秋月回来了。 秋月也没比这小丫头出息到哪儿去。 她刚进院门,听说姑娘醒了,一路小跑进到上房时,还没能淡定下来,当然,大约也是因为翠微居太小了点,从院门口走到上房的时间太短。 “姑娘醒了,没睡好?刚看姑娘睡着了,姑娘累了一天了,以为姑娘要多睡一会儿,我才出去,拿点东西……”拿点东西这句,秋月说的极其含糊,“又去了趟厨房,姑娘晚饭想吃点什么?” “吃点什么能由着我点吗?”李苒挑眉惊讶,看着秋月问道。 秋月噎住,这话她可不敢答。 “是老夫人让你来的,还是夫人让你来的?”李苒看着噎的脸都要红了的秋月,想笑。 这个丫头像极了那些看过一堆什么升职术心眼学厚黑法则的职场新人,摩拳擦掌,自以为可以斗遍整间公司了。 “从前在老夫人院里当差。”秋月脸上的笑容挂不住了,姑娘这是敲打她吗? “以后要禀报什么的,不用偷偷摸摸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老夫人姓什么?夫人呢?” 秋月脸都青了,连李苒这句问话都不知道怎么答了。 “老夫人姓什么?夫人呢?”李苒看着张口结舌的秋月,再问一遍。 “是是是,老夫人姓陈,夫人姓张。”秋月只觉得后背一层冷汗。 “你们侯爷姓李,”李苒笑起来。 姓李真好,要是姓个别的姓,她还得适应一阵子。 “你们侯爷有妾吗?有几个?”李苒接着问。 “一个也没有。”秋月简直懞圈儿懞的头都晕了。 “是现在没有,还是从前也没有?”李苒想着她那个生物学母亲。 “婢子不知道。”秋月汗都要下来了。 这位姑娘是侯爷的闺女,却不是夫人生的,那肯定从前有过妾啊什么的,可她进府这七八年,从来没听说过侯爷有过什么妾啊通房的,这话她答不了。 “喔,不知道啊。”李苒斜着秋月额角的冷汗,这么几句话,冷汗都出来了,真是个小丫头噢。 “那你们侯爷有几子几女?都是夫人生的?”李苒接着问。 “三子三女……不是,四女。”这一回,秋月额角的汗真的滴下来了,“除了姑娘,都是夫人生的。” “那说说。”李苒看着秋月,嘴角抿出丝丝笑意,她有点儿喜欢这个小丫头了。 “是。”秋月一声口水咽的咕咚一声,“大爷,二爷,三爷……”秋月卡住了,她整个人一团懞,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大爷是老大?今年多大了?”李苒瞟了眼从门口往屋里探头的周娥。 “是,大爷今年二十八了。” “二十八了啊,那娶媳妇没有?有孩子没有?有几个孩子?男孩女孩?都几岁了?大爷现在做什么呢?” “娶……成过亲了,有,两个,一男一女,大哥儿六岁,二姐儿两岁,大爷现在北边,在霍帅帐下,是位参将了。”秋月不敢不答,不敢多答,问一句答一句。 “那说说第二个,就照这么说。”李苒再瞟一眼悄悄进屋,站在屋角看热闹的周娥。 “是,二爷今年二十六,已经成亲了,有一个女儿,大姐儿,今年四岁,二爷赐了进士出身,现在户部,是六品堂官。 三爷今年十九,还没议亲,现在太学念书,是太子的伴读。 大姑娘今年二十三,已经出嫁了,今年年初跟姑爷赴任去了。 二姑娘今年二十一,也出嫁了,姑爷……”秋月舌头打了个转,姑爷做什么,应该不用说吧,她没问姑爷。“……念书呢。三姑娘今年十七。” 李苒轻轻喔了一声。 三姑娘十七,她也十七。 李苒接着叹了口气,男人都是大猪蹄子,穿越时空也是至理名言。 …………………… 晚饭是几个仆妇提着食盒送到翠微居的。 萝卜排骨汤,红烧羊肉,虾皮冬瓜,烧白菜,拌芥菜丝和红油腐乳两样咸菜拼在一个碟子里,米饭几乎粒粒透明,很好看也很好吃,还有一碟子三只极小的馒头。 很丰盛,味道也很好,李苒吃的非常满意。 侍候李苒吃了饭,秋月说要去送还食盒,顺便吃饭,李苒干脆答应,自己也出了屋,准备将她这个小院好好看几遍,顺便散步消食。 秋月交还了食盒,先去找厨房头儿郭旺家的。 “大嫂子,您这差使当的也太不经心了些,那位姑娘再怎么着,那也是……那啥对吧,您看看今天这晚饭,排骨汤烧白菜都送过去了,还有红烧羊肉,这是晚饭,这么腻的东西,这也太过了吧? 侯爷把周姑姑点到那位姑娘身边了,这事儿您听说没有? 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是不是?要不然,真闹起来,还不是咱们倒霉?大嫂子我跟你说,我瞧着那位,不象是个省事儿的。” 秋月这顿抱怨可没有恶意,她跟郭旺家的还沾着亲呢。 “不是我不经心,就为了她这顿饭,我白了好几根头发。”郭旺家的肚皮里的怨气更多,“咱们府上,侯爷,老夫人不说了,不在我这儿侍候。夫人,二爷二奶奶,三爷,三娘子,每天吃什么,都是现点下来现采买现做的,你说,你们那位,能不能也这样?她点什么,采买上买什么,我这儿做什么?” 秋月哑了,她哪知道能不能啊?不过照她的直觉,十有八九不能。 “要是不能想吃什么点什么,那她这每天吃什么菜,谁来定?我往上问到了任嬷嬷,你知道任嬷嬷怎么说?任嬷嬷说,府里不是有规矩吗?这还要问?府里有这个规矩?” 秋月被郭旺家的问的上身后仰。她哪知道府里有没有这个规矩啊,好象真没有。 “咱们府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人儿! 我这里六位主子,大姐儿不说了,才刚断奶的孩子,三爷十顿最多在家吃一顿两顿,三娘子十顿有十顿是跟老夫人一起吃的,余下的,就是二爷二奶奶,还有夫人这两顿晚饭,你说我比照谁? 二爷二奶奶是在一起的,她一个人总不能吃两个人的量吧?那撤掉哪个菜留下哪个?谁作主?要不就得比照夫人?可她能比照夫人不?肯定不行是吧?那就只有任嬷嬷她们了吧?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好吧好吧。”秋月听的一个头两个大,“我不管了,我去吃饭了。” …………………… 到第三天下午,李苒基本上确定了一件事: 从善县到这里,她都是一只养在笼中的鸟儿,区别只是在善县是木头笼子,到这儿换成了金丝笼儿。 鸟儿还有主人时不常逗一逗,她这只鸟儿,连主人的面也见不到。 她甚至怀疑在善县时,养她的就是这个侯爷爹,完全一样的风格么。 李苒坐在廊下,认认真真思考了小半天。 这突如其来的一生,暂定她能活一生吧,这一生她的底线在哪里? 嗯,一生太长,先想想她现在的底线在哪里吧。 至于想过什么日子这种想法,前生她从来没有过,现在就更不用想了。 生活,不是你想过什么日子,就能过什么日子的,你只能过你能过的日子。 所以对于生活,她一向是只有一道底线。至于其它,那就要看条件下菜碟儿了。 首先,象坐牢一样被拘在这个四方小院里,她没法容忍。 嗯,这是目前所知有限的情况下,唯一的底线。 她要突破这个拘限,先从哪儿入手呢? 李苒站起来,背着手,沿着游廊晃了一圈,站到秋月面前,“这府里有书房吗?” “有。”秋月完全是下意识的答了句。 三天了,除了那回她问她老夫人姓什么,夫人姓什么,家里都有什么人,之后,她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现在突然开口,问了这么一句,秋月愣的反应不过来。 “带我去看看。”李苒抬脚就往外走。 “啊?”秋月傻眼了,瞪着李苒,看着她走出四五步,才反应过来,拎着裙子冲到李苒面前,张着胳膊,“姑娘姑娘!” “嗯?”李苒看着秋月急切惊慌的脸,和下意识伸出来的两根胳膊,用一个嗯字代替疑问。 到现在,这里最让她满意的一个地方,就是她不想说话时,没人非得找她说话,这一条真是让她愉快极了。 “姑娘要去哪个书房?不是不是,我是说,府里的书房,侯爷的书房都是公务,从来不许人进去,除了在书房里侍候的。二爷的书房,那个,三爷的书房……” 秋月舌头打结,二爷和三爷的书房,侯爷老夫人夫人二奶奶三娘子都能随便进,可不一定让这位姑娘进啊。 “其它的书房呢?”李苒看着急红了脸的秋月。 “其它……周姑姑!周姑姑!姑娘要去书房,周姑姑!”秋月正急的浑身燥汗,一眼看到从后院转进来的周娥,立刻两眼放光。 李苒拧过头,看向周娥。 “姑娘去书房做什么?”周娥一边走,一边迎着李苒的目光笑问道。 “找几本书看。”李苒微笑。 “府里有座书楼,藏了不少书,让秋月带姑娘去那里看看吧。”周娥走到离李苒四五步,站住笑道。 “好。”李苒答应的极其干脆。 书房书楼无所谓,她要的,第一是看看能不能走出这个小院,第二,要是再能找点书来了解一下这个世界这个时代,那就更好了。 秋月跟在李苒后面,一边往外走,一边到处使眼色。 周娥看着走的悠悠闲闲的李苒,犹豫片刻,也背着手跟了上去。 李苒出了院门没走多远,关于她出了院子这件事,府里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得了秋月眼风的那个小丫头,一口气冲进荣萱院上房时,长安侯李明水刚刚进来,还没坐稳。 “出什么事了?怎么跑成这样?”长安侯夫人张氏皱眉先训斥了一句。 “是,那位姑娘,出去了!”小丫头喘着粗气,一脸惊慌。 “去哪儿了?”长安侯上身前倾,立刻追问道。 “去……”小丫头张口结舌。 她是刚进院门时接到的秋月的眼风,前情不知,就看到那位姑娘背着手昂然出了院门,别的,她不知道啊! “看看她去哪儿了!”陈老夫人恼怒的吩咐侍立在旁边的钱嬷嬷。 钱嬷嬷答应一声,示意小丫头跟她出去。 看着小丫头出了门,长安侯看着张夫人道:“这些丫头婆子,是去侍候她,也是去看着她的,该挑些机灵的,你看看……” “人是我挑的,你看着我说话。”陈老夫人打断了长安侯的话,“别弄这些指桑骂槐的事儿,有事没事儿的就知道拿你媳妇出气,丢人不?” “阿娘,我哪敢?您看您。”长安侯一脸无奈,“我就是说一句,小苒那边,是得看着点儿,阿娘想的周到,我就是说这人,得挑机灵点儿的。还有件事。” 长安侯一脸苦恼的看着陈老夫人,“我今天早早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皇上说,后天的重阳节宴,让您把小苒也带上,说是娘娘的意思,想看看小苒。” 陈老夫人冷着脸,哼了一声。 这事儿她没有太多的意外,皇上要是不想看看这个孽种,那才怪了呢。 “我知道了,你累了一天了,回去歇着吧。”陈老夫人冷脸吩咐长安侯。 长安侯站起来,“是,我去看看小苒去哪儿了,别惹出什么事儿。” “这府里,她不惹事,没人惹她。”陈老夫人没好气的接了句。 “阿娘说的是。”长安侯一脸干笑,带着几分小意退了出去。 第6章 金光闪闪 书楼离李苒那间翠微居不远,说是书楼,还真是栋楼,虽说只有两层,却很阔大,层高也比她那间上房高出很多。 楼里一排排放着也不知道是紫檀还是什么黄花梨的巨大书架,从房子到书架,以及书架上的书,都是崭崭新。 一楼的书架有将近一半放了书,二楼的书架,全是空的。 从这个刚开始装书的崭新书楼看,这个家,不是书香世家,但正准备往书香世家的方向努力。 李苒心情很好,背着手,先直上二楼,在空空的书架中间穿行一遍,下到一楼,一本本仔细看架子上的书。 从她那间小院里顺顺当当的出来,顺顺当当的到了这书楼,这让她十分高兴。 …………………… 长安侯李明水从荣萱堂出来,走了没几步,就得了禀报:李苒去书楼了。 长安侯说不清为什么的松了口气,大步流星,直奔书楼。 离书楼十来步,长安侯站住。 斜靠在门框上,正一脸无聊的周娥看到长安侯李明水,忙迎上去,垂手禀报了李苒的行踪,“……这会儿正一本一本的翻呢,翻的挺快。” 长安侯嗯了一声,抬脚要往前走,犹豫了下,又落脚回去,往旁边绕过去,透过敞开的窗户,看着李苒一小半侧影,片刻,低下头走了。 李苒在书楼里一直呆到天黑的看不见字了,才抱着十来本书出来往回走。 这一趟书楼之行,她十分满意。 …………………… 第二天,吃了早饭,李苒让人搬了把椅子放到廊下,两只脚踩着游廊栏杆,悠悠哉哉看她抱回来的几本书。 一本书刚翻了没几页,院门口的婆子扬声禀报:钱嬷嬷来了。 李苒坐着没动,听着脚步声近了,抬头看向钱嬷嬷。 钱嬷嬷离李苒四五步站住,皱眉看着踩着游廊栏杆,坐的相当不雅的李苒。 李苒看了眼钱嬷嬷,见她拧眉看着她不说话,垂下目光,接着看她的书。 “姑娘。”钱嬷嬷曲了曲膝,算是见了礼,再次看向李苒翘起的两只脚,想说她这样的坐姿过于粗鲁,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她还是别多管闲事了。 “姑娘,明天老夫人要带姑娘一起进宫,参加重阳节宴,请姑娘准备准备。” 李苒听的心里猛跳了两跳,放下书放下脚,看着钱嬷嬷问道:“皇宫吗?” 钱嬷嬷一脸无语的看着李苒,不是皇宫,还能是什么宫?仙宫? “要准备什么?秋月知道吗?”李苒看着钱嬷嬷那一脸透着鄙夷的无语,接着问道。 钱嬷嬷更加无语,要准备什么这事儿,可有点儿说不清。 “也没什么好准备的,姑娘收拾打扮好,别犯了忌讳就行。” “要是犯了忌讳,是只杀我一个,还是大家一起倒霉?”李苒挥着手里的书划了一圈,以表示这个大家,是这个府里。 钱嬷嬷胸口一阵堵闷,这是怎么说话呢?这让她怎么答? “秋月从前常侍候老夫人入宫的事儿,姑娘要是不知道,就问秋月好了。” “好。”李苒弯起的嘴角流露出丝丝笑意。 钱嬷嬷忍住要翻白眼的冲动,垂眼曲膝,转身走了。 李苒看着钱嬷嬷出了垂花门,举起书,却有点儿看不进去了。 明天要带她进皇宫参加重阳节宴,明天是重阳节?这个重阳节也是九月初九?那现在是九月初了? 为什么要带她进宫?背后的推手是谁?有什么目的? 信息有限,无从推测。 就象她入职最后一家公司时那样,猎头莫名其妙的找到她…… 唉,最后都是会水落石出的。 不过,不管什么目的,第一,十有八九不是为了她好,第二,她能出府亮相,站到这里的终极大老板皇上面前,照常理推测,应该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象悄无声息死掉这件事,可能性会小不少。 李苒从垂手站在十来步外的小丫头,看到坐在对面廊下,有一针没一针做着针线,时不时看她一眼的秋月。 眼下的境况,她们想让她怎么死,她就得怎么死。 也就是因为看清楚这个,从在善县被撮上车,不对,撮上车之前,她就无比光棍的根本不管生死这件事了,反正也毫无办法不是。 还是想想好的一面吧,要去皇宫了,皇宫呀! 李苒是个干脆利落的人,立刻抛开诸般为什么,开始因为皇宫两个字,愉快兴奋起来。 皇宫她参观过不少,都是一间间空到不能再空的空屋子。 看着空屋子想象皇宫的生活,简直就象看着个空戏台想象一台戏,根本无从想象。 现在能去一个活生生的皇宫看一看,真是太难得了。 李苒畅想了好久,才举起书接着翻。 她看这些书只是翻翻看个大概,翻的很快,她得先对这里有个概况,再说其它。 到傍晚,她抱回来的十来本书,就全部翻完了。 李苒看着廊下已经点起的灯笼,犹豫了片刻,算了,不去书楼了,明天要去皇宫,大约也没时间看书了,等从皇宫回来再说吧。 果然,第二天早上,早饭还没吃完,钱嬷嬷就带着个婆子,抱着几件衣服进来。 “姑娘回来的急,家常的衣服好歹赶了几件出来,可这出门的衣服,只好从二奶奶那里现挑了几件最好的,姑娘别嫌弃。” 钱嬷嬷交待了几句,放下衣服,交待秋月赶紧侍候姑娘换衣服,别让老夫人久等,就走了。 李苒听到钱嬷嬷最后一句别让老夫人久等,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纳闷,从昨天传话到这趟,这位钱嬷嬷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浓浓的郁忿和扑鼻的酸味儿。 这份郁忿和酸味儿,上次接她的时候可没有,现在有了,应该和她去皇宫这事有关。 今天这句让老夫人久等,明显是替老夫人委屈呢,那是不是意味着,她去皇宫的推手和原因,不是那位长安侯呢? 作为儿子的长安侯,可没有资格委屈他娘陈老夫人。 那谁能委屈一位侯府老夫人? 李苒想的兴致盎然。 秋月见李苒直直看着门帘子,笑的两眼眯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嘴角无法控制的往下扯。 从昨天得了进宫的信儿,这位姑娘就这样一脸傻笑,真是丟人现眼! “姑娘!”秋月提高声音叫了句,她觉得她再不及时叫醒这位姑娘,只怕她就要笑傻了。 “嗯?”李苒用最简短的语句,表达了她的疑问。 “姑娘要是用好饭了,就得赶紧换衣服,刚才钱嬷嬷不是说了,别让老夫人久等。”秋月指着榻上那一堆衣服。 “嗯。”李苒放下筷子,表示她吃好了。 秋月叫了两个丫头进来,三个人手脚很快,给李苒重新梳了头,插了满头的金掩鬓金花钿金挑心金头簪金顶簪,插的满头金光闪闪密不见发。 钱嬷嬷送来的那套二奶奶的衣服,缂丝掐金,金光闪闪的花开富贵满绣到底,整件衣服,长短上很合适,因为过于厚硬以及闪亮,根本看不出肥不肥。 李苒只觉得自己两条胳膊都垂不下去了。 从头到脚武装好,李苒站在那面两尺多高的大铜镜前,被自己满身的金光晃的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把她打扮成这样,这是要恶心谁呢? 李苒一身金光,淡定出门。 在二门里没等多大会儿,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挽着陈老夫人,张夫人走在陈老夫人另一边,一起从月洞门里出来。 小姑娘从看到李苒起,就直着眼睛打量她。 李苒也打量着小姑娘,这位应该就是这府里最小的孩子,三娘子李清柔了。 三娘子李清柔一件石榴红裙,酡颜抹胸,外面一件深蓝灰褙子,褙子略短,腰身微收,一身打扮活泼大方。 这一家子的审美很正常么。 李苒从三娘子李清柔看向张夫人。 这位三娘子长的不难看,也不胖,和她娘张夫人一看就是娘俩,一模一样的敦实端庄,厚重有余灵巧缺乏。 这一家的孩子,她见过的两个,都是不偏不倚、完美的集合了父母的特征。 张夫人看到李苒,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陈老夫人脸也沉了,“上车吧。时候不早了。” 一共四辆车,陈老夫人那辆朱轮车在最前,李苒的车和三娘子的一模一样,走在最后。 皇宫没有李苒想象的奢华,也不是李苒想象的那样,一举一动都不能随意,倒有点儿象个大型游园会,甚至连个类似集体磕头这样的仪式都没有。 这个游园会的园子很大,有座肯定是人工堆出来,但真不算矮的小山,山边有个湖,湖很大。 从山脚到山顶,彩带飘摇,看样子这座小山是主场,重阳么,讲究的是登高。 陈老夫人和一群穿着打扮差不多的老夫人,簇拥着一位面相柔和、四五十岁的妇人,走在最前,沿着飘摇的彩带缓步上山。 张夫人则和一群跟她年纪参差,却都是差不多打扮的夫人们一起,跟在前面一群老夫人后面。 再后面,看样子都是小姑娘了,一大群中间又分成大大小小的群,叽叽喳喳,活泼可爱。 李苒走在这群小姑娘中间,一片娇嫩鲜花中间,她是只活动的闪光金器,亮眼瞩目。 从李苒走进来那一刻起,连那些老夫人在内,几乎……不是几乎,就是全部,全部的人,都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之后,再时不时瞄她一眼。 她是全场唯一的焦点。 至于她周围的小姑娘,李苒觉得,从她进来起,她们议论的主题,就非她莫属,而且只怕还是唯一的主题。 只是,虽说她是今天游园会绝对的主角,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和她攀话。 和从前一样,她还是一群山鸡里的仙鹤。 李苒想象着仙鹤的模样,昂着头,淡定自若的左看右看,看一切她想看的人和物,比如那些面目清秀的内侍们。 第8章 再次出门 第二天,李苒吩咐秋月抱着那十来本书,直奔书楼。 这一次,她干脆就坐在书楼那宽大的窗台上看书,一边看书,一边看着秋月急的团团转。 秋月急的汗都出来了。 姑娘呆在这里不走了,偏偏她出来的急,忘了叫个小丫头跟着,这书楼位置偏,府里又从来没有人过来看过什么书,这周围就几乎没什么人,要找个能往老夫人和夫人那里递个话的人都找不到。 上一回,因为那个小丫头只知道姑娘出去了,不知道姑娘去哪儿这件事,她被夫人好一通训,她可不敢再随便找个人传话了。 唉,就是她想随便找一个,这会儿也找不到啊,这半天连个人影都没有! 书楼一角的滴漏指向午正,李苒抬头看向秋月,“你去把午饭提到这里来吧。” “是!”秋月如蒙大赦,提着裙子就往回跑。 可算有机会去跟老夫人、夫人说一声了。 至于李苒那句把午饭提到这里来,她没顾上多想。 秋月是灰头土脸回来的。 “姑娘,这书楼是读书写字,做学问的洁净之地,不是吃饭的地方。”秋月垂头和李苒道。 “这是老夫人说的,还是夫人的话?”李苒看着秋月问道。 秋月顿时涨红了脸,“是……夫人的话。” “那哪里能吃饭?那里可以吗?那里呢?”李苒指了指不远处的小亭子,又指了指离书楼二三十步远,放在一棵桂花树下的石桌石凳。 “那……” “你再去问一趟。”李苒打断了秋月的话。 秋月的脸更红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垂头耷肩转身要走时,李苒又叫住了她,“你是这府里的奴婢,只能听主人的话,办好主人的差使。所以,该去禀报就去禀报,该去请示下就去请示下,大大方方的去,用不着藏藏掖掖。” “姑娘,我不是……我……”秋月窘的话都说不清楚了。 “去吧。”李苒挥了挥手,低头看书。 秋月再次回来,带着两个小丫头,将饭菜摆在了稍远一点的亭子里。 李苒吃了饭接着看书,一直看到看不到字了,才拎了两本书往回走。 钱嬷嬷和她前后脚,也进了翠微居,见了礼,撂了句话:河间郡王府请老夫人、夫人、三娘子和姑娘明天过府赏菊。 李苒看着撂下话就走的钱嬷嬷,眉毛一点点挑起,好一会儿才落下来。 和上次传话进宫相比,酸味儿还在,可那股子郁忿没有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挺有意思的。 隔天不是一大早出发,而是午饭后。 午饭比平时早了一刻钟,吃饭时,秋月委婉无比的催了两回,没象上次那样明催。 李苒从前吃饭极快,现在这个小身板十分孱弱,她刻意放慢了吃饭速度,可是,因为这个小身板的饭量最多是从前的三分之一,她吃饭的时间,还跟从前差不多,甚至更短一些。 这样的吃饭速度,当年是能傲视整个大学食堂的,放在这里,难道能慢了? 就算她吃饭慢,那不是应该早点送饭菜过来吗? 今天要出门这事,可是昨天就知道的。 唉,她还是这样的脾气,虽然不计较这样的小细节,可还是会想,还要想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就象林辉说的那样,她就是个斤斤计较无比小气的人,她没报复,不是因为她大度,而是因为她没有能力没有本事。 可她真不是计较,她只是喜欢想的明明白白而已。 想到林辉,李苒有几分怔忡出神。 林睛把她诱入死地,林辉是知道的吧,要是不知道,那也是他不想知道…… “姑娘,时辰不早了。”秋月看着举着一勺子汤出神的李苒,只好明着催了。 “喔。”李苒放下勺子,示意她吃好了。 秋月却犹豫上了,“姑娘穿哪件衣服?” “出门就得穿出门的衣服是不是?我有几件出门的衣服?”李苒反问了句。 秋月一脸尴尬,“出门的衣服……” “只有一套是吧?”李苒走到妆台前,“那就穿那一套,没有什么穿过的衣服不能再穿的规矩吧?” “那……”秋月想说那套衣服实在太那个啥,可一个那字出口,后面的话,怎么想怎么说不出口。 算了,反正姑娘穿着那套那个啥的衣服,连宫里都去过了。 和上次一样,李苒在二门里等了一会儿,三娘子李清柔挽着陈老夫人,刘夫人落后半步跟着,刘夫人后面,跟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媳妇,一起出月洞门过来。 李苒打量着那位年青媳妇。 这位必定就是老二李清平的媳妇,二奶奶曹氏了,她身上的衣服就是她的,长短正好,略胖而已。 这位二奶奶果然身材窈窕,长的也十分秀气,行动举止间,书卷气十足。 三娘子李清柔瞪着李苒那一身金光,下意识的唉了一声,看向她二嫂。 李苒是头一回见二奶奶曹氏,曹氏却不是头一回看到她,就是这套金光闪闪的披挂,也是第二回看到了,上一回大约是离得远,看着还好,这次再看到,怎么这么刺眼呢? 这位姑娘这份淡定,是不知道自己穿成了什么样儿?还是知道后依旧淡定自若? 只怕是知道的,毕竟是皇家的血脉,还是绵延了四百多年、真真正正的皇室贵胄,肯定和一般人不一样。 张夫人脸色微青。 陈老夫人紧拧着眉头,脸上怒意隐隐,拐杖在地上猛戳了下,哼了一声,“她既然喜欢,就让她穿着吧。”说着,一下下戳着拐杖,扶着张夫人的手上了车。 二奶奶曹氏虚扶着张夫人上车,三娘子李清柔往后走,经过李苒,手指在李苒僵直的衣袖上划了下,说不上什么意味的唉了一声。 李苒看着三娘子白胖的手指从她衣袖上划过去,转过身,往最后一辆车上去。 河间郡王府离的不算太远。 进到河间郡王府二门里,河间郡王长子媳妇曹夫人扶下长安侯母亲陈老夫人,抬眼间,看到最后一辆车里一片金光闪出来,那份惊愕差点没能掩饰住。 那天在宫里,看到长安侯府这位新归家的四娘子这一身金光闪闪,她不过微微惊讶,可今天看到她竟然还是这一身,曹夫人不光愕然,还十分无语了。 怪不得母亲嫌长安侯一家市井人家乍富乍贵,脸面上过于豁得出去,还真是,这么糟践这位四娘子,稍稍明理一点的,只能觉得四娘子可怜,这糟践的,是他们府上老夫人,夫人,以及长安侯的脸面。 可看她们老夫人和夫人这样子,可半点没有觉得没脸的意思。 曹夫人是个八面玲珑的,转着心思,也没耽误和陈老夫人、张夫人,以及曹二奶奶和三娘子李清柔寒暄客气。 “大姐儿好些没有?用艾条炙肚脐没有?”陈老夫人先热情的关心曹夫人的长女。 “炙了一回,还真是管用,已经好多了。”曹夫人笑应着,正要陪着往里走,张夫人笑着拦住她,“咱们两家跟一家人有什么分别?不用客气,我侍候我们老夫人进去就行,让老二媳妇在这儿给你帮个忙,你们姐妹也正好说说话儿。琳姐儿也忙着呢?” 河间郡王府里,跟她们长安侯府一样,都有一子一女正在议亲。 三公子霍文灿是张夫人和陈老夫人眼中最佳女婿人选,幼女霍文琳,则是两人眼中最佳媳妇儿人选。 张夫人和陈老夫人,正致力于能和霍家结上一门亲。 “可不是。咱们两家,就是一家人呢。”曹夫人语笑亲热,“琳姐儿在迎芳阁,她们小姑娘都在那儿玩呢,三姐儿带你妹妹也过去玩去,可别客气。” 李苒站在这一团寒暄之外,细细打量着河间郡王府这个二门。从雕刻着不知道什么典故的影壁,看到古老高大的银杏树,以及另一只角上那棵枝繁叶茂,开的正盛的金桂。 房子易建,古树难得。 “让她跟着我。”陈老夫人一把拉住要去拉李苒的三娘子李清柔,和曹夫人笑道:“你也知道,这姑娘跟三姐儿她们可不一样,三姐儿她们都是只知道玩笑的傻妮子,可看不住她,三姐儿去找你琳姐姐玩去,不用管她。” “老夫人想的真周到。”曹夫人一脸笑。 唉,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可没拿这位姑娘当自家人看,得让人提醒琳姐儿一句,别说错了话。 王老夫人一行几人进了月洞门,曹二奶奶留下来帮忙。 她和曹夫人是同族堂姐妹,出嫁前关系不错,出嫁后来往的很密,十分亲厚。 曹夫人示意曹二奶奶等一等,先招手叫过心腹丫头,低低吩咐了几句,让她赶紧去给大娘子霍文琳提个醒儿,至于婆婆杜王妃,比她精明多了,就不用她操心了。 曹二奶奶看着曹夫人吩咐好,才过去两步说话。 “怎么穿成这样?听说是你的衣服?”曹夫人往月洞门里努了努嘴。 进宫那回,曹二奶奶没去,这是自李苒到长安侯府以来,她们堂姐妹头一回见面。 “这事儿,真不能怪我们夫人。”曹二奶奶压低声音,“本来谁也没说这衣服不衣服的事儿,是侯爷,特特打发人传话给我们夫人,说什么她头一回进宫,多少只眼睛都看着呢,让夫人多操点儿心,还说什么外头现买的衣服,只怕不合适什么的。 你也看到她了,我们三娘子比她矮半头,倒圆了小半圈,那衣服怎么穿?只能从我这儿找,侯爷既然说了,夫人就吩咐我,把最值钱的衣服拿出来,夫人说的明白,最值钱的衣服。” 曹二奶奶重重咬着最值钱三个字。 曹夫人唉了一声,一脸无语,片刻,也压低声音,“你们夫人,这股子怨气可不小。” “这事儿……”曹二奶奶一脸干笑,“你看我们夫人,咱们家老祖宗说过一回,我们夫人那样的,一看就是个好生养的。 从嫁进李家,十二年里头,生了三子三女六个孩子,这还是我们侯爷在外头东征西战,不怎么在一起呢。 荣安城那时候,我们夫人正怀着三娘子,那之后……” 后面的话,曹二奶奶没说下去,只摊着手。 三娘子是她们府上最小的孩子。 “唉,”曹夫人况味不明的叹了口气,声音压的更低,“我听我们王妃说过一回两回的,说你们夫人和侯爷青梅竹马,患难夫妻,从前那些年,情份深得很。” “青梅竹马是真的,患难夫妻也是真的,一块儿枪林箭雨中搏过命呢。情份,那就不知道了,我嫁过来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侯爷在前院,夫人在后院,隔了半个府,除了过年过节,没在一个桌上吃过饭。” 曹二奶奶跟着叹气,她听老夫人身边的老嬷嬷说过一回,老夫人待夫人好成那样,是因为心疼夫人受的委屈。 “前儿从宫里回来,我们王妃感慨了好久,说她从小儿就听说那位公主这个那个,神仙一样的人品,王妃说她没见过公主,说听我们王爷说过,是真真正正的神仙一样。 就看那位姑娘,说句老实话,要不是亲眼看到,让我怎么想,也想不到长的像你们侯爷,也能好看成那样。 经过这样神仙一样的人物儿,回头再对着你们夫人,是有点儿……” 曹夫人抬手掩着嘴,轻咳了几声。 “唉,可不是。这事儿,我瞧我们老夫人那意思,挺抱怨皇上的。”曹二奶奶往曹夫人身边凑过去,耳语道。 “也是……”曹夫人正要再说话,婆子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又有客人来了,曹夫人忙止语迎上去。 第9章 光棍一根 李苒清清楚楚的听着那些你来我往的寒暄,在进了月洞门不远的分岔路口,不用谁说话,就跟在了陈老夫人和张夫人这对婆媳身后。 张夫人不时回头瞄她一眼,见李苒肆无忌惮的东张西望,心头那团恼怒越聚越多。 她觉得她又把这身衣服穿出来是故意的,现在这样全无教养的东张西望,也是故意的,故意要给她难堪,故意要惹她发脾气训斥她。 她极少发脾气,也极少与人计较,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她,她心里就有团火生出来,她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看得刺心恼火。 “你别理她。” 陈老夫人拍了拍张夫人,没有压低声音,明显就是要说给李苒听到。 “她既不是你生的,又没在你手底下长大,教养的好不好,懂不懂事,跟你什么相干?享国四百多年的陆家,这血脉也就这样,怪不得气数尽了。” 张夫人嗯了一声,气息渐平。 阿娘说得对,她怎么样,不关她的事儿,也不关长安侯府的事儿。 李苒听着陈老夫人的话,心平气和,嗯,这话说的很对。 这座河间郡王府,有新有旧,假山上岁月斑驳,兰草长在青苔中,透着幽幽古意,和长安侯府清一色儿崭崭新的模样很不一样,看来这是家有年头的世家。 当然,也可能府旧人新,毕竟,这是个崭崭新的王朝,理应有一批崭崭新的新贵。 李苒一路走一路看的兴致盎然,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座四周摆满菊花的大暖阁前。 暖阁四周的门窗都卸了下来,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欣赏到姿态各异、美丽非常的菊花。 暖阁里放了一圈窄榻,已经坐着十来位老夫人、夫人。 侍立的暖阁台阶下的管事婆子迎上陈老夫人,恭恭敬敬的上前虚扶着陈老夫人,送进暖阁。 暖阁里的人都站了起来,热闹亲热的见礼,招呼着陈老夫人和张夫人,眼角余光却带着几乎全部的注意力,瞄在李苒身上。 李苒站在暖阁门口,仔细打量着暖阁。 最先迎上前和陈老夫人寒暄的河间郡王妃杜氏看着李苒,和张夫人笑道:“这就是小苒姑娘吧,上次离得远,没看清,生的真是单薄。” “照我说,就不该让她出门。”正和另一位老夫人寒暄的陈老夫人扭头接了句,再看着诸老夫人、夫人道:“这是个不该有的人,可既然有了,也没办法再塞回去,就该找个地方,好吃好喝养到死,哪能让她出来? 可安哥儿他爹说,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的意思就皇上的意思吧,没办法,只能走到哪儿看到哪儿。 你到那儿坐着,别给人家添乱。” 最后两句,陈老夫人点着李苒,又点了点暖阁门口的拐角,虎着脸吩咐道。 河间郡王妃杜氏带着一脸笑,含含糊糊不知道说了句什么,示意垂手侍立在暖阁门口的婆子,“在那边靠窗添张矮几,搬个舒服点些的椅子来,小苒姑娘喜欢吃什么?” 杜王妃最后一句,看着张夫人,却又瞄着李苒,说不清是在问谁。 “她虽说瘦,胃口却好,有什么拿些就行,不用格外费心。”张夫人一眼没看李苒,笑应道。 杜王妃又吩咐了几句,让着张夫人,往榻上落座。 婆子手脚极其利落,杜王妃和张夫人你谦我让两个来回,还没坐稳,小茶几椅子已经摆好。 李苒不用婆子来请,走过去坐下,仔细看了看小茶几上摆的几样点心,掂了一块,一边咬着,一边欣赏着窗外如画般的景致。 这家应该是有点儿年头的旧世家,点心很好吃,景色漂亮的耐看而低调,不象长安侯府,连花草都透着股崭崭新的的富贵味儿。 和上次在皇宫中一样,满屋的老夫人、夫人们,从脸上看,仿佛都没留意到暖阁里还有李苒这个人,可各人眼角的余光,却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笼在李苒身上。 李苒慢慢吃着点心,喝着茶,看着景,听着落入耳中的话,心情相当的好。 让她出门,是皇上的意思啊,真是好极了。 这句话,是她这趟出门最大的收获。 …………………… 河间郡王府三公子霍文灿大步流星进了景华殿,一边和太子见礼,一边看着长安侯府三爷李清宁笑道:“三郎,你那个妹妹,今天又是那天进宫那一身,你们府上……” 后面的话,霍文灿没说下去,笑起来。 “这是你太婆的意思吧?”太子转头看向李清宁。 “真不是,是阿爹,也是好意,让给她挑一身贵重些的,您也知道,我们府上不养绣娘,一年做两回衣服,都是现请人回来做,这会儿不是做衣服的时候。” 李清宁满身满脸的苦恼。 “你不是说她穿什么都好看?既然穿什么都好看,那不是穿什么都无所谓?”李清宁斜着霍文灿。 “你这话说的,嘿。”霍文灿一声干笑,不说话了。 太子不知道想到什么,叹了口气。 …………………… 李苒吃好了点心,喝好了茶,看好了景,听足了闲话,在陈老夫人起身告辞时,款款站起来。 满屋的老夫人、夫人装着没看见她,她也当她们都看不见她,跟在陈老夫人和张夫人身后,出了暖阁,在二门里会合了二奶奶曹氏和三娘子李清柔,上车回府。 李苒回到翠微居,卸下那身铠甲,洗了个澡出来,正绞着头发,秋月从外面进来,吭吭哧哧禀报:老夫人打发人过来传话,说姑娘在河间郡王府点心吃多了,晚饭不能再吃,以免撑着。 李苒眼皮都没抬的嗯了一声。 她是吃了不少点心,也吃饱了,可老夫人传的这话,肯定不是为了她好,而是,老夫人对于她在河间郡王府的表现,很生气。 她哪一条没做好? 真是因为点心吃的太多了? 肯定不是,应该是因为她没把她放眼里,她不怕她。 李苒叹了口气。 她上初一的时候,有一回数学竞赛,她自己报名,自己去考,拿了个省一等奖。 校长带她到省城去领奖,回来之后,大会小会、公开私下,只要有机会必定批评她:没有礼貌,傲慢自大,自私自利,懒馋骄散…… 她惶恐不安的反省了一年多,后来偶然知道,校长的愤怒是因为:她竟然不认为她得到的这个奖、她的一切,都是校长的恩典,以及,她竟然不觉得她的未来如何,也将取决于校长。她竟然认为:她现在的一切,未来的一切,是她自己努力的结果。 知道了之后,她对校长,多添了一份浓浓的鄙夷,她甚至不愿意正眼看他,以至于,初中毕业,她考进省里最好的高中,到省城上学时,跟着她的,是满满一本子的负面描述。 老夫人和校长这份异曲同工之妙,让她对这个陌生世界生出股亲切之感,人还是一样的人哪。 李苒嘴角往下,扯出丝丝冷笑。 她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活过死过,不怕活也不怕死,她不是不怕她们,她是压根没把她们放眼里。 …………………… 之后将近一个月,没有谁再让李苒去哪儿。 李苒的日子十分规律:每天吃了早饭,就到书楼,一本本的翻看,中午饭就在书楼外面的小亭子里吃。 吃了两天,李苒要求吃热腾腾的饭菜。 秋月带着两个婆子,提了个小小的红铜火锅过来。 从那以后,李苒就隔三岔五的对她的饭菜提一些小小的要求,比如:她不喜欢吃鱼,比如菜有点儿淡了,比如汤太油了,比如她不喜欢吃羊肉…… 进了十月,一天比一天冷,可李苒的厚衣服,一件也没送过来。 秋月挖空心思,找到个借口,凑到府里总管事任嬷嬷面前,东拉西扯了半天,倒是任嬷嬷干脆,不等秋月问出来,就直截了当的告诉秋月: 老夫人说了,今年夏天赶着收成时下了几场雨,一多半粮食没收上来,收成不好,这一年就得节俭些,今年的秋衣冬装晚两个月再说,先穿去年的衣服吧。 秋月回来,想了无数说辞,提着颗心等着李苒问起这秋衣冬装,她要怎么怎么的挡回去,让她无话可说。 可李苒仿佛压根没意识到还有秋衣冬装这件事,半个字没提过。 在有一天早上,李苒让她抱着榻上那床薄锦被去了书楼,在书楼窗台上,裹着锦被,跟着太阳换着窗台看了一天书之后,秋月觉得这位姑娘应该是不会问起秋衣冬装了。 意识到这个不会问起之后,秋月那颗心没往下落,反倒又提的高了些。 这位姑娘不简单这事,她是认定了的,既然不简单,那秋衣冬装这件事,肯定不会就这么好好儿、啥事儿也没有的过去。 她总觉得,得生出点儿什么事儿,说不定还是件大事。 唉,她侍候了她有两个月了,可对这位姑娘的脾气性格,除了知道她能一天一天的不说话,一连几天不说话之外,别的,一无所知! 唉,听说当皇帝的,一个个先得圣心难测,看样子是真的,眼前这位皇帝的外孙女,就是个测不到的。 第10章 说走就走 离书楼不远不近的一座假山后头,二奶奶曹氏和奶娘袁嬷嬷紧挨假山站着,看着裹着薄锦被,晒在阳光里看书的李苒。 “这事儿可真是。”袁嬷嬷撇着嘴,“要是再下一场雨,只怕得裹着被子出门了,这叫什么事儿,要是让人看见……”后面的话,袁嬷嬷没说出来,只啧啧了几声。 “看见怎么了?老夫人和夫人可不怕人家看见。”二奶奶曹氏嘿了一声,“阿娘说过一回,说咱们老夫人和夫人,不上台面也不上台面的坦坦荡荡,不藏不掖,结亲前看着什么样儿,嫁过去就是什么样儿。” “那倒是。可这不让人家穿暖,也太……”袁嬷嬷摇头啧啧,这太丢人了,“还不如干脆发句话,别让出门得了。” “能发话就好了,皇上发过话,说是别拘着她。”二奶奶曹氏下意识的压低声音。 “就算有这个话,这不给人家衣服……”袁嬷嬷撇着嘴,她还是觉得太丢人。 “不就是因为太不上台面,”二奶奶曹氏明白袁嬷嬷没说出来的意思,嘿笑连连,“河间郡王府才不肯跟咱们府上结亲。” “老夫人还存着这份心哪?”袁嬷嬷高挑着两根眉毛,一脸八卦。 “三公子和琳姐儿这亲事,一天没定下来,老夫人和夫人这份心哪,就死不了。”二奶奶曹氏声音压低,“前儿夫人拿了三姐儿几幅画,让我拿给堂姐,让堂姐再转给三公子,说什么请三公子指点指点。” “三公子不是早就说了,要娶个才貌俱全的?还是当着夫人的面说的。”袁嬷嬷眉毛抬的更高了。 “老夫人和夫人都觉得三姐儿这貌上可一点儿不差,不但不差,还有条好生养的长处呢。”二奶奶曹氏话没说完,就笑起来。 袁嬷嬷唉了一声,也笑起来。 …………………… 天冷的很快,秋月等翠微居的丫头们撑不住了,扔下李苒一个人一身单衣,穿上了薄棉袄。 这天一早上,天就阴沉沉的,李苒裹着薄被坐了片刻,站起来,挑了十来本书,连同锦被交给秋月抱着,出书楼往回走。 秋月暗暗松了口气,姑娘总算冷的受不住了。 李苒沿着中间那条宽宽的青石路,到转向翠微居的路口时,没拐弯,还是往前。 “姑娘,该转弯了。”秋月急忙提醒, “嗯,走走。”李苒脚步依旧,只随口应了一声。 “哎……”秋月只哎了半声,后面就没音了。 算了,走走就走走吧,翠微居跟书楼差不多冷,与其回去冻着,还不如走走暖和暖和。 她找过任嬷嬷。 任嬷嬷说:老夫人说了,虽然现在富贵了,可也不能奢侈无度抛费东西,这个天儿可不算冷,用不着炭盆,当年她和夫人过日子,哪知道什么叫炭盆? 要是她家姑娘觉得冷,让她家姑娘去找老夫人说话。三娘子屋里的炭盆,也是三娘子找老夫人说了,才现添的呢。 这话她没跟姑娘说,她觉得她说不出口。 反正,姑娘也从来没提过炭盆的事儿。 秋月抱着薄被和十来本书,跟在李苒后面,烦恼的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一抬头,见李苒离二门只有几步远了,在她反应过来,哎出声前,李苒抬脚迈出了二门。 守二门的两个婆子一个抱着只手炉,一个握着杯茶,瞪眼看着李苒出了二门。 她们看门,看的是下人们不许随意进出,可从来没领过不许主子们随意进出的吩咐。 这位姑娘,毫无疑问,是位主子。 秋月一声哎字,正要冲出去,两个婆子反应过来了,眼疾手快的拦在秋月面前。 一急之下,两个婆子倒生出了智计,“你追上有什么用?难道能强拉回来?还不赶紧去禀告上头!” 秋月一想可不是,掉头就往荣萱院冲过去。 两个婆子看着秋月跑的书都掉地上了,对视了一眼,抱手炉的婆子将手炉塞到另一个婆子手里,“得跟任嬷嬷说一声,你看着门儿,唉哟!这事儿!” 李苒出了二门,脚步就更快了。 她头一回进府时,就转圈仔细看过这个二门,这会儿目标明确,直奔离她最近的一个侧门。 侧门外,两个门房正面对面站着闲磕牙,李苒从两人中间穿过,下了台阶,走到巷子中间了,两个门房才反应过来。 “哎!”一个门房抬脚就要追出去,却被另一个一把揪住,“不能,那个,你看……是那位不是?” “唉哟可不是!”要追出去的门房猛一跺脚,那位可揪不得。 “你看着,我去禀报,得赶紧!” 出了府门,李苒脚步更快了,到巷子口,一头扎进热闹的人群中,才缓缓吐出口气。 …………………… 秋月一阵狂跑,冲进荣萱院时,十几本书早就掉光了,只有那床薄锦被紧紧抱在怀里。 “不得了!老夫人,夫人,姑娘……姑娘,跑了,跑了!”秋月跑的嗓子干的火辣辣的痛。 “跑了?好好说话!什么叫跑了?”陈老夫人一下子直起了上身。 “是,就是,出了二门了,今天冷,姑娘说走走,走到二门,就走了!”秋月急的眼泪都下来了。 这事儿可不能怪她! “把那被子给她拿走!抱着床被子到处跑,成什么样子!”陈老夫人先训了秋月一句。 “你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张夫人吩咐跟在身边的大丫头小福。 小福刚出垂花门就折回来了,后头跟着二门管事雷嬷嬷。 雷嬷嬷进屋,垂手禀报:姑娘从侧门出去,走的很快,这会儿已经看不见了。 张夫人挥手打发了雷嬷嬷,看向陈老夫人。 陈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往后靠到靠枕上,“她自己要跑,这有什么办法?皇上说了,不要拘着她。” 张夫人嗯了一声,端起杯子,低头喝茶。 秋月一脸茫然,看看陈老夫人,再看看张夫人,好一会儿,若有所悟。 这是巴不得姑娘跑了? 也是,跑没了多省心呢。 真跑没了,她就不用天天提心吊胆难为无比了。在老夫人院里当她的二等丫头多省心呢。 现在在翠微居做这领头大丫头,活多了不知道多少,天天担忧操心,可月钱却一文没涨! …………………… 李苒全身贯注在身后和身边,走过十来间铺子,见毫无异样,才真正松了口气,放慢脚步,仔细打量起周围。 她打量四周之前,周围的人早就都在看她了。 她一身衣着,都是绫罗中的上上品,上衣裙子都压着金线的边儿,头上更是金光闪闪,富贵的让人得眯着眼看。 可一身衣服却又单薄的一看就是夏装,冻的鼻头发红脸发青。 而且她还十分漂亮,走在街上,实在是惹眼极了。 李苒一口气松下来,只觉得冷的透骨,左右看了看,冲着旁边铺子里直着两只眼,看她看呆了的伙计过去,站到他面前,在伙计一张脸涨红的同时,笑问道:“请问,最好的成衣铺子是哪家?怎么过去?” “啊?成衣铺子?”伙计有点儿懞。 “我要买衣服,买最好的衣服,到哪里?”李苒怕他没听懂,换了个说法。 “那里那里,玲珑坊,前面,往东,再往北……” “多谢。”李苒越过伙计,大步往前。 玲珑坊,这名字挺好听。 前面,往东,哪是东? 没关系,到前面再问。 玲珑坊不算远,李苒走走问问,很快就到了玲珑坊门口,先仔细打量。 门脸不算大,门口正有一辆看起来跟她坐过的车差不多奢华的车子刚刚停下,门里几个看着就让人舒心的婆子迎出来,象是一对母女下了车,进了玲珑坊。 马车往前,经过李苒,进了十来米外的一个院子。 看样子是个高档地方。 李苒径直往玲珑坊进去。 “姑娘。”门口几个婆子愕然看着冻的鼻尖下垂着串清鼻涕的李苒。 “我姓李,长安侯府李家姑娘,来买衣服。”李苒对着几个婆子,几句话说的清晰而慢。 几个婆子更加愕然,不过作为商业精英,再愕然也没影响她们围上来招呼李苒,“李姑娘这边请,姑娘想看什么样的……姑娘要不要先喝碗姜汤?” “好,多谢你。”李苒微笑。 两个婆子引着李苒往里,另外几个婆子中的一个,急急去禀告当班管事。 作为京城最高档的成衣坊,八卦消息自然灵通无比。 对于长安侯府新归家了一位梁朝公主生的姑娘,这么件京城达官贵族之家人尽皆知的大事儿,玲珑坊不但知道,还知道的不少。 这也是这一阵子,玲珑坊的婆子们最喜欢议论的话题之一。 长安侯府三位小娘子,加上那位侯夫人,都是玲珑坊的常客,这位从没见过的李家姑娘,只能是那位公主生的姑娘了。 可真是好看! 当班管事俞嬷嬷得了禀报,赶紧一路小跑进了水月阁。 李苒刚刚坐下,姜汤还没送来,俞管事已经到了,恭敬无比的见了礼,欠身笑道:“小妇人姓俞,是玲珑坊早班管事。小妇人先给姑娘赔个礼,这两位到小号不到一年,见识短浅,竟把姑娘了这儿,这儿狭隘了些,只怕铺陈不开,能不能请姑娘移步到凌月阁?” “好。”李苒站起来。 俞管事忙上前一步,将手里托着的一件白狐斗蓬往上托给李苒,“外头寒气重,这件斗蓬是昨儿个刚做出来的花色式样,还没放出去,请姑娘赏光,这也是小号刚才不周的一点歉意。” “多谢。”李苒接过斗蓬,抖开看了看,披在身上。 俞管事急忙上前,给李苒系上斗蓬带子,侧身往前,引着李苒进了凌月阁。 第12章 看客 长安侯府。 自从玲珑坊那一堆衣服送进来,指明交给翠微居的秋月姑娘之后,满府的气氛,就一路往下压低,一直低到连大门口的几个门房,都压着声音,踮起脚尖走路。 李苒抱着大包小包走进长安侯府侧门时,两个门房直愣愣看着她。 呆的太过也有好处,用不着纠结要不要见礼,以及怎么称呼这位了。 周娥跟在李苒身后,经过二门时,顿住,和守二门的婆子道:“去个人,跟老夫人禀报一声,姑娘回来了。” “是是是是。”婆子一迭连声的答应。 唉哟喂,要出大事了! 李苒回到翠微居,翠微居里,从里到外,一个人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李苒放下抱了满怀的吃食,铺好床,将手炉塞进被子里,出来往旁边占了一间耳屋的茶水间去。 茶水间炉子封着火,炉子上的铜壶里,水已经很热了,李苒将炉子捅开些,找了只小铜壶烧开一壶水,拎着进了上房。 她渴了,想喝杯茶。 周娥站在廊下,看着带着一脸愉快笑意,忙进忙出的李苒。 看着李苒沏上一壶茶,坐到榻上,解开那包酥烂羊蹄,拿了几本书,看着书喝着茶吃起了羊蹄。 周娥退出来,先往长安侯李明水的书房过去。 长安侯李明水还没回来,周娥掉头往荣萱院过去。 离荣萱院几十步,周娥看到在院门口跪成一排的翠微居的丫头们,顿住脚步,犹豫了片刻,转身回去了。 自从荣安城大捷后,侯爷和夫人这关系,有多微妙,就有多尴尬。 这事儿府里无人不知,他们这些偏将护卫,也是无人不知。 这会儿,又添了那位姑娘,这可就不只是尴尬了。 作为一名战将,她可犯不着沾惹这些家务府务,再说,她讨厌这些家长里短人心人情。 侯爷让她看着那位姑娘,保她个平安,别的,都与她无关。 嗯,看这位姑娘今天这手笔,一会儿她就得去找一趟朱爷,领些金页子,只怕得补不少进去。 周娥回到翠微居,李苒还在吃羊脚子。 “秋月她们,都在荣萱院门口跪着呢。”周娥站在上房门口,犹豫了片刻,还是提醒了句。 “嗯?”李苒用一个尾声上扬的嗯字,表达了她的疑问。 她跟她说这么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要她做什么?还是不做什么? “她们罚跪,是因为你出府这事。”周娥也不是个话多的,点到为止。 “我明天还想出去。”李苒沉默片刻,扫了一遍屋里,淡然道:“明天还得再去买些衣服。” 周娥跟着看了一圈,玲珑坊送来的衣服没在这里,那些衣服现在在哪里,她也不知道。 嗯,买来的衣服没了,是得再去买一趟。 衣服这事儿,秋月跟她真真假假抱怨过好几回。 唉,真是丟人,不过这事她管不着。 李苒走了将近一天,累坏了,没多大会儿,呵欠上来,收拾好她那堆吃食,拎了那一大壶热水过来,擦牙洗脸烫脚,寒瑟瑟换了衣服,一头扎进被手炉烘的热呼呼的松软被窝里,几乎是挨上枕头就睡着了。 整个长安侯府,大概就李苒一个人安安稳稳呼呼睡着了。 李家新贵乍起,宗啊族啊都是在这座李府盖起来之后才有的,连近带远的亲戚没几个,族务什么的,根本没有,至于长安侯府,家口简单下人不多,家务也极少。 不过长安侯夫人张氏是个有眼光有见识的,虽然没什么家务事儿,但规矩要先立好,也就和那些世家大族一样,定好时辰理事。 只不过那些世家大族光一个家务就得一两个时辰,长安侯府的族务家务加一起,一刻钟足够了。 以往,张夫人带着二奶奶曹氏处理好家务,就到荣萱院,和陈老夫人一起,看当天收到的邀请,商量今天去哪儿赴请,要是没什么要赴的邀请,就想想要不要去哪里上柱香,或是去哪儿逛逛看看。 这自己家出门上香闲逛的事儿,多半听女儿们的意见。 从前三个姑娘都没出嫁,陈老夫人和张夫人最喜欢听她们姐妹三个叽叽喳喳的你要去这儿、我要去那儿。 现在家里就三娘子李清柔一位姑娘了,那就是三娘子说了算。 至于二奶奶曹氏,一来她好静,不喜出门;二来,她出门闲逛,十回有七八回是和二爷李清平一起去的,一向是事不关已的听着小姑子们叽喳着要去哪儿,时不时凑趣出个主意提个建议。 这一派祥和,被李苒的突然到来打断了。 自从李苒进了长安侯府,张夫人还是照着时辰早起理事,可她那脸色却不对了,脾气也大的不得了,挨骂挨罚的管事,比从前翻了好几个跟头。 张夫人理好事,还是去荣萱院说话,不过,十回有八九回,张夫人一进荣萱院,就把二奶奶曹氏和三娘子李清柔打发走。 没打发走的那一两回,三娘子李清柔呆不了多大会儿,也要找借口溜走,她太婆和她阿娘阴沉沉的两张脸,看的她既提心吊胆,又堵得慌。 从那天去了河间郡王府回来,陈老夫人和张夫人连外出赴请都停了。 因为,来请赏花赏景的各家,都要强调一句两位小娘子。 为了不让那个孽种再出去丢人现眼,大家都不去得了。 三娘子李清柔郁闷非常,二奶奶曹氏给她出了主意,让她递话给各家交好的小娘子,让她们下帖子单请她。 李苒出府那天,三娘子李清柔也没在家,她和河间郡王府大娘子霍文琳,以及其它四五个交好的小娘子,早就约好了去金明池吃湖鲜玩耍,一大早就出门了。 三娘子李清柔回来的时候,翠微居的几个丫头已经在荣萱院门口跪成了一排。她太婆和她阿娘的脸色,比平时阴沉了不知道多少倍。 三娘子李清柔满肚皮的纳闷被她二嫂一眼比一眼用力的眼风挡回,赶紧告退出来,让人去打听出了什么事儿。 从玲珑坊送了一堆衣服进来起,李苒的行踪就不时的报到陈老夫人和张夫人这里。 也没什么,不过是她去了清风楼,从清风楼出来了,回府了,进翠微居了,睡着了。 听说她睡着了,陈老夫人气的脸都要青了,啪的一巴掌拍在榻几上,“简直无法无天!” “看看侯爷回来没有。”张夫人就淡定多了。 李苒突然跑出去这事,长安侯李明水知道的很早。 他正随侍在皇上身边,内侍进来禀报:他身边的长随头儿朱战请他转告他们侯爷,李姑娘出门了,这会儿在玲珑坊。 关于李苒的事儿,可以随时递话进来,这是皇上发过的话儿。 内侍这传话是当着皇上和李明水说的,李明水谢了内侍,看向皇上。 “去玲珑坊,买衣服?她有银子?挂到你帐上?”皇上一脸的这事有意思。 “当年……拿走的一小箱金页子,在小苒那里。”李明水含糊了乐平公主四个字,这四个字,他想一想就是一阵刺痛,说出来时,如同有刀从心口划过。 “还有不少?你家那位老夫人,这脾气真是一点儿没变。 如今不比从前,堂堂一个诰命夫人,不是当年在街头刨食的时候了,得讲点脸面,这大冷的天,不给棉衣服,炭盆有没有?也没有,这有点儿过了。 你回去跟老夫人说一声,这样不行。” 皇上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李明水垂着头,应了声是。 没多大会儿,小内侍再次进来禀报: 玲珑坊送了件价值二百多两银子的白狐斗蓬给李姑娘,李姑娘又挑了件二百多两银子的银狐里斗蓬,还有其它三十几件衣服,以及两双鞋子三双靴子,总计三百七十银,用金页子会的帐。 皇上笑个不停,先示意垂手站在榻前的老内侍,“把这些折子给太子送去,就说朕这会儿要开导开导明水,这些都是急事,拖不得,让他赶紧批出去。 还有,把玲珑坊送了件斗蓬给李苒这事,说给太子听,就说朕让你跟他说一声。” 老内侍垂手应了,上前抱起折子,退了出去。 “臣没事。”看着老内侍出去,李明水垂着头道。 “三百七十两银,三十七两金,可不算少,她怎么带出府的? 你家老夫人,还跟当年一样,使力不使心,吃亏吃在暗地里,占便宜占在明面上。”皇上一边说一边啧啧有声。 “玲珑坊总号在荣安城。”李明水努力想把话题岔开。 “这个交给太子,让他去操心。朕瞧这小妮子不简单,你说她能一天不说一句话?这可不容易。” “她对着个聋婆子两三年,习惯了。”李明水下意识的替李苒辩解了句。 “倒也是,乐平公主话也不多,温柔喜静,在你那里,就常常一天一天不说话,女儿随娘,你说她是逛好了回府,还是……”皇上拖着尾音,“就此跑了?” “周娥一直跟着呢。”李明水干巴巴道。 “回去跟你们老夫人说一声,象衣服炭盆这样的事,太难看,你看看,她这一趟跑出去,这衣服一买……”皇上的话戛然而止,“这大冷的天,她一身单薄夏装出的你们府门?从你们府上到玲珑坊可不近,西角楼大街那么热闹的地方,啧,唉,你瞧瞧,你们府上这脸面,全丢在大街上了。” 李明水垂着头一言不发。 小内侍再次进来禀报: 李姑娘去清风楼了,点了水晶脍,糟鲥鱼,荔枝腰子,炒蟹,入炉羊肉,几样应季素菜,还有一壶玉堂春。 皇上惊讶的抬起眉毛,片刻大笑起来。 “你们府上,不会连吃食也克扣了吧?”皇上看着李明水问道。 “吃食上倒没有。”李明水顿了顿,“她说不喜欢吃鱼,也不喜欢吃羊肉。” 皇上挑眉看着李明水,李明水看了眼皇上,垂下眼皮接着道:“阿娘说不能惯着挑食的坏毛病。” 皇上哈哈大笑起来,“你家老夫人可真是根直肠子。你回去跟老夫人说一声,还有张氏,当年的事儿,再怎么怪,也怪不到这小妮子头上,一个小丫头而已,过几年嫁了,也就跟没有一样了,这几年,就抬抬手吧。” 李明水欠身应是。 第13章 刺儿硬且多 李苒一觉醒来时,秋月和一众丫头已经回来了。 李苒打量着秋月:全须全尾,只是有些灰头土脸,垂着眼皮,显的很不高兴。 李苒没理会秋月的不高兴。 她没办法让她高兴,就象她没办法让那位老夫人和夫人满意一样。 毫无办法的事,她一向是不理会的。 丫头们回来,衣服也回来了。 李苒挑了件丝棉袄,一条厚毛裙穿了。 洗了脸出来,丫头给李苒梳头时,外面有婆子通禀了进来,先垂手禀报:“回姑娘,姑娘这屋里的暖炕,烟道还得查看一遍,二奶奶一早上就吩咐下来了,要是没什么事儿,午时前后,就能好了。” “多谢。”李苒谢了,微微侧身,看着几个婆子抬了几个炭盆进来,又拎进来几盆烧的红旺的炭,放到暖笼里。 秋月将李苒昨天带回来的手炉里的残炭倒了,让婆子重新装了炭,送到李苒面前。 早饭送过来时,屋里已经暖和起来了。 李苒坐到餐桌前,看着明显不一样的早饭:羊肉包子,豆腐皮素包,碧粳粥,拌笋丁儿,酸白菜丝儿,韭菜炒鸡蛋。 “郭旺媳妇说,昨儿个姑娘歇得早,没来得及请姑娘示下,这早饭是照着夫人的早饭备的,姑娘中午晚上想吃什么,请姑娘示下。”秋月摆好早饭,退后两步,垂眼道。 “中午,把我买回来的那包酥鱼蒸热,童子鸡拆一拆,放些白菜什么的脍一碗,那几只麻酱烧饼放火上烤一烤,这些就够了。 晚上用那包五香羊肉做个羊肉锅子吧,要是有羊肚羊肺什么的,搭配些,羊杂要洗干净,让她再看着搭配些素菜。 还有,有新鲜的果子什么的,送些过来。” 李苒不客气的吩咐道。 秋月垂手应是,拿着李苒昨天买回来的那堆吃食,出门和送早饭的两个婆子传了话。 李苒这顿早饭吃的心情愉快。 事情果然和她预想的差不多,那位皇上,是很愿意她这个鲜活铒料出门走走的。 饭后,李苒抱着手炉,穿上那件丁香色素绸面银狐里斗蓬,吩咐秋月不用拿被子了,一路蹓跶到书楼,顺排拿了十来本书让秋月捧着,往翠微居回来。 现在的翠微居。暖洋洋相当舒适,当然要在翠微居看书了。 李苒回到翠微居,听小丫头禀报说看好烟道,已经烧上炕了,在屋里转了两圈。 炕在哪里呢? 李苒再转了一圈,福至心灵,伸手摸在榻上,果然,榻上已经有了丝丝暖意。 原来她认错了,这个能看到的四边框都是上好的木头的榻,其实是个舒服无比的大炕。 李苒刚刚愉快的坐到炕上,小丫头一路小跑进来禀报:二奶奶来了。 刚刚沏好杯茶、正端着送过来的秋月,连手里的茶都没来得及放下,掉头急迎出去。 李苒慢悠悠下了炕,拖上鞋迎到门口。 秋月从外面掀着帘子,满脸笑容的往里让二奶奶曹氏,“外头冷,二奶奶赶紧进屋。” 二奶奶曹氏跨过门槛,看着一身新衣,站在两三步外的李苒。 李苒带着丝微笑,侧身往里让,“二奶奶请炕上坐吧。” “也没打声招呼就过来了,姑娘别见怪。” 说不清为什么,二奶奶曹氏对上李苒的目光,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这一句客气话儿脱口说出来,立刻就觉得不合适。 再怎么着,说起来也是一家人,不该说这样的话。 二奶奶曹氏这句不怎么合适的客气话儿听在李苒耳朵里,领会到了那份疏远,心里却没有任何波动和想法,这是句多好的实在话儿啊。 “二奶奶请坐。”李苒坐回自己的位置,往对面让二奶奶曹氏。 “二奶奶喝杯茶暖一暖。” 秋月掀帘子让进二奶奶曹氏,就急奔过去沏茶了,这会儿捧着杯茶,春风满面的递到曹氏面前。 “这是老夫人赏的龙凤团茶,我分了一点儿,一直没舍得喝,二奶奶尝尝我沏的好不好。” 二奶奶曹氏瞄了眼对面几上空空,手里也空空的李苒,笑道:“先请你们姑娘尝尝。” 秋月一个怔神,这才想起来,咦,刚才给姑娘沏的茶呢?哪儿去了? “她很好。”迎上二奶奶曹氏的目光,李苒微笑道。 “咱们家立家晚,真正富贵起来,也就这十来年,老夫人、夫人又是极宽和的性子,府里的下人跟真正的世家大族,可是没法比了,一个个都粗直得很。” 二奶奶曹氏被李苒这一句她很好,说的一阵尴尬,急忙解释道。 说到最后一句,见李苒嘴角往上,挑出丝丝笑意,顿时醒悟过来,粗直这句,岂不是说秋月这样,是出自真心实意? 唉,她今天这是怎么了! 二奶奶曹氏一阵接一阵的懊恼,她怎么也这么不会说话了? “二奶奶有什么事儿吗?”李苒没理会紫涨着脸的秋月,只看着曹氏微笑道。 “瞧姑娘这话说的,哪有什么事儿?姑娘回来这一两个月了,我天天忙着,一直不得空儿,今天总算有了些空儿,就过来跟姑娘说说话儿,哪有什么事儿?就是说说闲话罢了。” 二奶奶曹氏一通客气话儿说完,一颗心稍稍松缓了些。 这样的闲话儿说起来就好了,扯着扯着就能扯到正题了。 “我今天没空,二奶奶既然没事,就请回吧,以后你我都空了,再说闲话。”李苒微笑不变。 “嗯?”曹氏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片刻,反应过来,腾的涨红了脸。 这样被人当面往外赶的时候,从她记事儿以来,这是头一回。 李苒已经拿起了她的书。 “也不是没事儿。”二奶奶曹氏深吸了口气,这句话简直是咬牙切齿挤出来的。 “嗯,二奶奶请讲。”李苒将书放到炕几上。 “姑娘……”二奶奶曹氏刚开口就卡住了,她要说的话儿,旁敲侧击,话里有话,话赶话正好说到最合适,现在直接说出来,怎么说? 李苒端正坐着,看着二奶奶曹氏,作洗耳恭听状。 “这事儿,这个……”曹氏憋的脸都红了,猛一口气吐出来,“算了算了,姑娘这样的爽快人,我就实话直说,姑娘别介……姑娘这样的性子,自然是不介意的。 我这趟来,是领了老夫人和夫人的吩咐,跟姑娘说说……就是,姑娘从回来到现在,这幅样子,老夫人和夫人都生气得很,就是侯爷,也很不高兴。” 二奶奶曹氏一番话说出来,简直想拍自己几巴掌,她这话说的稀烂不说,这意思好象也不怎么对。 唉,秋月说的对,这位姑娘就是个怪物! “老夫人,夫人,还有你们侯爷,大约从听到有个我那会儿起,就不高兴了。她们要我做什么?要我怎么样?”李苒淡定问道。 二奶奶曹氏呆看着李苒,片刻,移开目光。 “姑娘既然回到府里,该有的规矩总要有,象昨天出门,再怎么,也得跟老夫人、夫人禀告一声,您说是不是?” “我要是禀告了,还能出得去吗?”李苒直视着曹氏问道。 曹氏噎住了。 “你们老夫人、夫人,还有你们侯爷,都不愿意我到这个府里,”李苒的话顿住,片刻,低低叹了口气,“应该是,你们老夫人、夫人,和你们侯爷,都希望这个世上没有我。 最好,我没生下来,没活下来。 我自己也是这么希望,希望自己没被生下来,没能活下来。 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是不是?” 二奶奶曹氏看着李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样的话,老夫人确实说过,侯爷也说过…… “到这个府里,也非我所愿。如果可以,我更愿意一个人,立个女户什么的。”李苒沉默片刻,“你们府上也不愿意接我过来,不过是不得不接,大家都是不得已,对不对?” “姑娘这话……”二奶奶曹氏想挤出点笑,却没能挤出来。 这确实都是皇上的意旨,她们府上绝不敢违背的意旨。 “都是不得已,你们老夫人、夫人却把怨愤发泄到我身上,很不应该。” “姑娘这话……总是长辈。”二奶奶曹氏后悔了。刚才老夫人让她过来一趟时,她应该找借口推掉的。 “我没有长辈,一个都没有,父慈子才孝呢,他们没把自己当长辈,我自然也不必当他们是长辈。”李苒声音轻缓。 “唉。”二奶奶曹氏一声叹气之后,倒豁开了,“姑娘就算替自己着想,姑娘想想,你总要嫁人吧?这可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事儿,就算为了这个,姑娘也不能往死地得罪老夫人和夫人不是?” “第一,我嫁不嫁人,嫁给谁,只怕老夫人和夫人说了不算。 第二,你觉得我做到什么程度,能让老夫人和夫人满意?让她们在嫁人这件事上替我着想?” 曹氏瞪着李苒,接不出话。 她做到什么程度,老夫人和夫人都不会满意。 “要让老夫人和夫人满意,只有一个办法,我现在立刻就死了。 这死,最好别死在这府里,比如昨天出去的时候,找个地方一头碰死,就很不错。 死之前,最好再写点字儿,说老夫人和夫人,以及侯爷如何疼爱我远胜过她们所有的儿子女儿,如何对我恩重如山,侯爷是活着的圣人,老夫人和夫人是活着的圣女,还要写的情真意切,发自内心。” 李苒看着二奶奶曹氏,满脸讥笑。 “可是,我不想死。” 曹氏深吸了口气,站起来,径直走了。 李苒拿起书,往后靠舒服了,翻看起来。 第14章 不情不愿的邀请 太子处理政务的景华殿里,长安侯府三爷李清宁正一脸苦恼的和太子等人说着他二嫂去劝李苒的经过。 “……就这样,一句话没劝进去,倒被她一通排喧,我二嫂恼的什么似的,要不是我说得跟太子爷仔细禀报,她一个字也不肯再提。” “她这些话也没说错,就是太直白了。”河间郡王府三公子霍文灿折扇点着李清宁,笑说了句,又看向太子,“倒是个聪明人。” 太子嗯了一声。 “什么没错?连长辈都不认还不错?”李清宁没好气道:“太婆气的,要不是阿娘劝着,这口气都上不来了,我们家从来没有过这样不孝之人。” “你太婆有长辈的样子?”霍文灿不客气的怼了句,“父慈子孝,父慈是在前头的。” “你这话混账,照这么说,那还有个君义臣行呢。”李清宁更加不客气。 “王朝更替,多半是因为君不义。”太子接了句。 李清宁咽了口气,不说话了。 “你们府上这冬装还做不做了?听说今天之前,那位姑娘屋里连个炭盆都没有?”太子看着李清宁问道。 李清宁红了脸,“炭盆的事,我也是今天才听说,冬装,没听说做不做,我们家不是年年都做冬装,太婆和阿娘都节俭得很。” 霍文灿一声嗤笑,李清宁狠瞪了他一眼。 太子斜了李清宁一眼,叹了口气,“昨儿个皇上交待过你阿爹了,不用我再多说。你刚才说这长辈不长辈的,你是那位姑娘的兄长,你这个兄长做的怎么样?你妹妹冻到现在你不知道?兄友这一条,你做的怎么样?” 李清宁顿时红涨了脸。 “你这个妹妹怎么长大的,你也知道些,她那几句不得已,不象是假话,不管是谁的错,不管从哪儿说起,她确实无辜,你太婆和你阿娘,是太过了,也有些……不上台面。” 下作两个字到了太子嘴边,又被他咽回去,换了句不上台面。 “是。”李清宁垂着头,一张脸涨的通红。 “皇上发话接她回来,确实有些别的打算,与私与公,你太婆,你阿娘,你们家,都不该这样苛待她,这话,你回去说给你太婆和你阿娘听。” “是。”李清宁头垂的更低了。 “他太婆那脾气,他爹都没办法,皇上肯定没少交待长安侯,还不是……”霍文灿替李清宁解围道。 “你妹妹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太子看着霍文灿道:“让你妹妹提点提点李家那位三姑娘,她阿娘归她阿娘,她们姐妹们应该好好相处。 还有,让你妹妹请她几趟,带她认识些京城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要是能结交几个说得来的……” 太子的话顿住。 就听这位姑娘和她二嫂说的这些话,就知道是个极其明白,又极其冷漠苛刻的性子,别说差不多年纪的小姑娘,就是上了年纪的,只怕也极难找到能和她说得来的。 “唉,”太子忍不住叹气,“能结交到朋友最好,就算没有能说得来的,多往外走动走动也好。她是个可怜人。” “是。”霍文灿凝神听了,欠身答应。 霍文灿回到河间郡王府,直奔去见母亲杜王妃。 杜王妃听儿子说完,眉头拧起,看向大儿媳妇曹夫人。 曹夫人迎着杜王妃的目光,也皱起了眉,“上回是娘娘,这回,太子发了话。” “唉。”杜王妃叹了口气,看向霍文灿道:“我和你大嫂商量商量,你,唉,算了,不用我再交待你,你去吧。” 霍文灿应声退出。 “上回娘娘发话也就算了,不是光和咱们一家说的,今儿太子发这话……”曹夫人忧虑不安的看着杜王妃。 “先别多想,灿儿刚才不是说了,当时就他和李家哥儿在,自然就吩咐到他头上了。”杜王妃话是这么说,脸色却一点松缓的意思也没有。 “我也是这么想。”曹夫人话接的很快,“老三不是说,他跟太子说过,这媳妇儿要挑个他自己满意的?太是子点了头的。 再说,我跟李家二奶奶是一个祖父的堂姐妹,咱们跟李家,也算是有了亲了,再结上一门亲,可有点儿犯不着。阿娘想开些。” “是这话。”杜王妃脸色稍稍和缓了些,片刻,又叹了口气,“李家其实是门好亲,我不是瞧不上他们家,只是,他家三姐儿,跟灿哥儿实在说不到一起去。 灿哥儿又没有王家三哥儿那样的好脾气,真娶回来,灿哥儿那脾气,哪能处得好?委屈了李家三姐儿,就不是结亲,成结仇了。” “就是呢,李家老夫人和夫人,都是极疼孩子的。”曹夫人想着李家老夫人和夫人,忍不住叹气。 这两位怎么就那么执拗呢,他家三姐儿跟灿哥儿不合适,他家三哥儿跟琳姐儿更不合适,这两位,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先不说这个了,太子发了话,琳姐儿这请客,不能拖,明天就得把帖子送出去,咱们商量商量,请哪几家。”杜王妃摆了下手,仿佛要挥开那份烦恼担忧。 “太子那话,是想让那位姑娘结交到能走动说话的,王家六娘子得请。”曹夫人立刻进入状况。 “嗯,孙家和杨家也得请。”杜王妃点头道。 婆媳两个细细商量了大半个时辰,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这才打发人,去叫了杜王妃唯一的女儿、大娘子霍文琳过来,细细交待她。 …………………… 李苒有生以来头一回,接到了一张除了结婚请柬之外的请帖。 对着请帖落款的霍文琳这个名,李苒全无概念,对这件事的起因,也是毫无头绪。 她只知道,这位霍氏文琳,给她和三娘子李清柔各下了一张请帖,这是送请帖的那个婆子说的。 还有就是,送请帖的婆子是被荣萱院的小丫头带过来的,那婆子说了,先给老夫人和夫人请了安,才过来她这里的。 李苒捏着请帖,慢慢晃着。 去,还是不去呢? 不去容易,可是,为什么不去呢? 去的话,怎么去?这府里老夫人和夫人,会给她安排出门这件事吗?不安排的话,她要去,就得自己想办法。 嗯,还是明天早上看看再说吧。 李苒将请帖扔到炕几上,接着看书。 秋月站在熏炉旁,不错眼的斜瞄着李苒。 姑娘收了张请帖这样的大事,她得看清楚了,一会儿跟老夫人、夫人禀报的时候,姑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什么表情,都得能说的清清楚楚的才行呢。 一直到第二天吃早饭,没人来说过那张请帖,以及李苒去不去河间郡王府的事儿。 李苒不知道霍文琳这个请客,是吃了早饭就过去,还是吃了中午饭再过去。 那张请帖上只写了请她过府小聚,赏花品茶如何如何。 她决定吃好早饭就去,走过去。 她喜欢走路。 从这里到河间郡王府好象不算太近,早点出门,一路逛过去,到河间郡王府,差不多中午时分。 要是这小聚上午就开始了,那她就是晚到了,要是下午开始,她就是到的早了点儿,怎么都合适。 李苒不紧不慢吃好早饭,披上那件丁香色素缎面斗蓬,拿上手炉,掀帘出门。 “姑娘去哪儿?是去书楼吗?”秋月急忙跟上问道。 李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 她再次擅自出门这件事,秋月不知道比知道好,不知者不罪么。 秋月抓了件斗蓬披上,急急忙忙跟上李苒。 从一早上起,就站在院子里专心看花草的周娥也跟了上去。 帖子的事她知道,照她的经验,这位姑娘到底去不去可说不准,她得照着她去打算,早点准备好等她出门。 秋月见李苒出了院门径直往前,直奔二门去了,呆了,转头看到周娥,顿时象有了救命稻草,“烦周姑姑看着姑娘,我去跟老夫人禀报!” 秋月话没说完,搂着裙子就跑。 走在前面的李苒仿佛什么也没听到,头也不回径直往前。 周娥没理会秋月,侧身让过她,跟上李苒。 李苒后头跟着周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府门,李苒站住,看着周娥问道:“河间郡王府往哪边走?” “那边。”周娥淡定的抬手指了指。 她果然是要去赴霍大娘子这份邀请,这是要走过去? 十有八九。 到现在,这位姑娘还没按常理办过事儿。 李苒捧着手炉,顺着周娥的指向,一边左看右看,一边不紧不慢的往前走。 从长安侯府到河间郡王府,坐车半个时辰,李苒边走边逛,时不常停下来看一看,从长安侯府走到河间郡王府,已经将近两个时辰过去了。 河间郡王府大娘子霍文琳召集的这种小娘子聚会,都会有个主题,比如祭花神、鉴香,品茶什么的。 当然,这个主题多数时候只是个招牌而已。 今天这场小娘子聚会,主题是给李苒接风。 不过,霍文琳没把这个主题写在请帖上,只是让送请帖的婆子和诸人说了一句。 只除了李苒和长安侯府没说。 没和李苒明说,是曹夫人的意思,杜王妃很赞同。 两人想法一致:这一场邀请,李苒不来最好。 作为新朝之前就富贵数代,又是早早跟随皇上起事的家族,他们府上已经封了世袭王爵,贵极人臣。 河间郡王现如今统帅新朝过半大军,长子次子深受重用,老三又是太子自小的伴当。 他们这样的人家,现在已经不用再往前,只宜守成稳重。 象李苒这样身份敏感、脾气不好的大麻烦,她们河间郡王府半点不想沾惹。 不和李苒说这趟邀请是为她接风,是盼着她不想来,或者出不来,总之不能赴这趟邀请。 要是说了,这一场邀请是专门为她接风而设,作为主客,李苒就不好不来了。 至于长安侯府,太子发话让霍文琳请一趟李苒时,李家三爷李清宁就在旁边,这趟邀请的来龙去脉,李家知道的一清二楚,用不着再多说。 第16章 王家六娘子 霍文琳刚介绍完,李苒就看着霍文琳微笑道:“我有点儿累了,那边景色好,我就在那儿歇一歇。” 霍文琳一个怔神,差点反应不过来。 她待客作客这十来年,头一回碰到李苒这样,直截了当说自己累了,要先歇歇的。 嗯,她一路走过来,也确实该累坏了。 李苒和霍文琳说完,不等她答话,已经走过去,解下斗蓬。 河间郡王府里,能点出来待客的丫头,都是极有眼色的,不用霍文琳吩咐,已经急步上前,接过李苒的斗蓬,再侍候李苒坐下。 满暖阁的小娘子,都或大或小的睁大了双眼,瞪着李苒。 “我去陪她。”王舲王六娘子上前一步,轻轻拉了拉霍文琳,低低道。 霍文琳明显松了口气,满眼感激的看着王舲,连连点头。 王家六姐姐最稳妥不过,王家跟李家这位姑娘又很有些交情,王家六姐姐肯过去陪她,那是再让人放心不过的了。 王舲走过去,坐到李苒侧旁。 李苒记得这位王家六娘子王舲。 这位六娘子眉眼清淡,气质清华,让人一眼难忘。 “重阳那次宫宴前,我受了凉,不大舒服,就没去,没能见到姑娘。”王舲的客气中透着隐隐的恭敬。 李苒微笑,她不知道怎么接话。 应酬是她一直没能学会学好的事情之一。 “我家祖籍金陵。”迎着李苒客气却疏离的笑意,王舲有几分犹豫的解释了句。 李苒接着微笑。 她不知道她这句祖籍金陵是想表达什么意思,还是这是这里的风俗,见面先介绍祖籍? “姑娘没听说过金陵王家?”王舲见李苒笑容不变,纳闷了。 “到长安侯府之前,我只读过几本诗集,也没见过外人,抱歉。”李苒眼皮微垂。 王舲呆了,片刻,眼泪夺眶而出,急忙低下头,抿茶掩饰。 李苒侧头看着突然失态的王舲,微微蹙眉。 看她这样子,对自己很是关切,她和她有什么关系吗? “我曾祖父,是仁宗的先生,官封太子太傅,谥号文忠,是仁宗亲自挑的字。 我大翁翁时任副相,驻守兴荣关,和大伯一起战死在兴荣关。 二翁翁随侍在仁宗身边,仁宗殉国时,二翁翁一家,也一起服毒殉国。”王舲看着李苒,声音缓而沉。 李苒听的怔忡,端直起上身,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翁翁是曾祖父第三子,我太婆安老夫人,出自洛阳安家,是仁宗皇后,就是姑娘外祖母的堂姐。我太婆和姑娘的外祖母,同一祖父。”王舲接着道。 “安家,在洛阳?”李苒看着王舲,心里说不清什么感觉,这算亲戚么? 她从来没有过亲戚。 “安氏在前梁兴庆年间以军功起家,之后将近三百年,为国戍边,号称天下第一将门。 荣安城破前一年,安氏一族为国尽忠,已经死伤殆尽……” 王舲的喉咙哽住,片刻,才接着道:“现在,已经没有安家了。” 李苒呆了片刻,低低叹了口气。 “你到京城前一天,翁翁才知道你。”王舲也叹了口气。 知道有个她那天,翁翁和太婆很晚才歇下。 “我是不该生下来,不该活下来的人,母亲更不该活下来。”李苒迎着王舲的目光。 “荣安城那些事,不是公主的错,更不是你的错,这是太婆的话。”王舲的声音低而柔和。 李苒低低嗯了一声。 那位公主,是个真正可怜的弱女子,多活的那十来个月,大约生不如死。 “你在长安侯府,还好吧?”两人沉默片刻,王舲话里有话的问道。 “挺好。”李苒微笑,“这样已经很好了,谢谢你。” “那就好。”王舲看着垂着眼皮抿茶的李苒,正努力想着该说些什么,李苒抬头看向她,“能说说长安侯家吗?” “噢?好。”王舲下意识的瞄了眼正气愤愤说着什么的长安侯府三娘子李清柔。 李苒垂眼抿着茶,没关注王舲这一眼,也不理会时不时飘过来的只言片语。 “李家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长安侯祖父死的早,祖母陶太夫人是个稳婆,陈老夫人是陶太夫人捡回家,当女儿养大的童养媳,陈老夫人到李家时,听说只有六七岁。 听说最初,陈老夫人是跟着陶太夫人学做稳婆的。 有一回,陶太夫人给一家富户接生,难产,陶太夫人保住了大人,却没能保住孩子,是个男孩。 那家三个儿子三房媳妇,生了六个闺女,这是头一个儿子,竟然没能活下来,那家老太太就恼了,让人把陶太夫人狠狠打了一顿。 陶太夫人被人抬回去,没几天就死了,死前留下遗言,不许陈老夫人再做稳婆。 陶太夫人死时,陈老夫人只有十四五岁,长安侯的父亲是独子,比陈老夫人小两岁,听说一生下来,身子骨就不好,常年病着。 听说陈老夫人当年,几乎什么都干过,在猫食场帮过工,在香水巷洗过衣服,哭过丧,沿街卖过花,卖过香口丸。 陈老夫人十八岁那年,请邻居做见证,和长安侯父亲成了亲,隔年生下长安侯,长安侯出生前,他父亲就病没了。 长安侯七八岁的时候,皇上……” 王舲的话顿了顿,解释了几句。 “当时,天下已经乱相丛生了几十年,这里你来我往,城头大旗几次变幻,直到太祖占了这里,才安稳下来。 太祖是秋天落脚在这里,隔年春天,太祖征召家丁,十岁以上皆可报名。 长安侯就谎称十岁,去报了名,挑人那天,皇上也在,正巧看到长安侯,就把他带在身边做了小厮。 长安侯跟在皇上身边侍候了七年,后来,皇上让他到了军中,从十夫长做起,四处征战,直到去年,才回到京城,掌管京畿大营和京城防卫。 皇上待长安侯极好,翁翁说,皇上最偏爱,最信得过的人,就是长安侯。” 王舲的话顿住,看了看李苒,李苒凝神听的专注。 “张夫人也是童养媳,陈老夫人把张夫人捡回家时,张夫人只有四五岁。 长安侯十七岁那年,和张夫人成了亲。 那时候,长安侯还只是个百夫长,成亲之后,张夫人就一直象亲兵一样,跟在长安侯身边打理照顾。 浏河大战,皇上惨败,长安侯那一支全军覆没。 张夫人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身一人在死人堆里找了一夜一天,把还有一口气的长安侯背了回去。 长安侯夫妻,是真正同生死共患难过来的。” 李苒轻轻哈了一声。 这样生死患难的过往,这样的恩情,还是有了个她! 男人哪! “当初打死长安侯祖母陶太夫人的那一家,在长安侯成了皇上的贴身小厮后,一家人跪到陈老夫人门前,负荆请罪。” 王舲接着道。 “陈老夫人说,过去的事她不想再提,只是不想在京城再看到那一家子。 那一家人就卖房卖地搬走了,听说搬的很远。 这件事,陈老夫人做的大度有锋芒,这是我太婆的话。 太祖称帝之前,这座城曾经被围困过两三回。 有一回,太祖领兵在外,城内空虚,十分危急,陈老夫人带着街坊邻居,帮着守城,陈老夫人自己,到城头厮杀了一天一夜。 连皇上在内,大家很是尊重她。” 王舲说着,目光落在李苒污脏的裙边。 在对待这位姑娘这件事上,到目前为止,陈老夫人所做所为,就都是让人撇嘴的地方了。 “荣安城的事,你知道吗?”李苒犹豫了下,看着王舲问道。 “知道的不多。”王舲低低叹了口气,“乐平公主是皇上赏赐给长安侯的。这件事,皇上做的不妥当,这话,翁翁说,皇上自己也说过。” 王舲顿住,看着李苒,声音落低了些,“阿爹说,皇上好恶作剧这个毛病儿,实在是害人不浅。” 李苒听的眉毛挑起,难道这一场悲剧,只是因为那个皇上的恶作剧? 王舲看着李苒挑起的眉,一脸苦笑。 “你就当闲话儿听听。 听说皇上嫌长安侯不解风情,乐平公主以风姿卓约闻名天下,皇上把公主赏赐给长安侯,说是让他领略领略什么叫风情。” 李苒听的眼睛微眯。 真是一对儿混账! “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听说荣安城破之前,长安侯夫妻情份很好,之后。”王舲的话顿了顿,“李三娘子比你大半年,她之后,张夫人再无所出。” 李苒慢慢吐了口气。 看样子,这个长安侯,领略了风情之后,回不去了。 真是活该! “玲珑坊,你去过吗?”李苒瞄了眼自己的裙角,想着玲珑坊送给她的斗蓬和那份恭敬,换了话题。 “去过,京城差不多的人家,都是玲珑坊的常客。 玲珑坊总号在荣安城。不过,自从荣安城破之后,玲珑坊最大最好的铺子,就挪到这座城里了。每年的新花色新样儿,也都是从这儿的玲珑坊最先出来。 近百年来,玲珑坊都是天下最好的绣坊和成衣坊。” 王舲一脸明了的看着李苒。 “不光玲珑坊,整个荣安城,以及象我们这样的人家,都很感激仁宗。” “因为献了城?”李苒露出丝丝笑意。 这位王家六娘子,真是聪明敏锐极了。 “不光是献城。献城之前,仁宗颁了道旨意,说国之更替,有如人之生老病死,大梁享国四百余年,气数已尽,要臣民不要再多做无益之事。 旨意上还说,无论何朝何国,子民都是一样的子民,为子民尽力,就是为国尽忠。 因为这道旨意,翁翁和阿爹他们,才在国破之后,应召入仕了新朝。” 李苒嗯了一声。 真不愧这个仁字,这一张旨意,解决了不知道多少人的脸面问题。当然,也给她带来了应该是很多很多的感激。 可这份感激,不全是好事啊,对她来说,人气过旺,是要被烤死的。 第17章 该走就得走 霍文琳这场小姐妹聚会,最操心的不是她,是她娘杜王妃和她大嫂曹夫人。 从李家三娘子李清柔进门起,前一天挑出来的十来个有眼力的管事婆子,就一刻钟一趟,往杜王妃和曹夫人那里禀报:谁来了,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到李苒进来后,就是一刻钟两三趟的来回禀报,以及请示下。 听说李苒走的半截斗蓬都是尘土,杜王妃还好,曹夫人失笑出声,“这也太丢人了。” “要不是这样,还用得着琳姐儿请这一场?这是她们家的事,咱们管不了,可是,唉。”杜王妃叹气连连,管不了却要受连累。 “咱们请过这一场,太子再要怎么着,也得另找一家,阿娘放宽心。”曹夫人明白杜王妃的意思,急忙宽慰。 婆子一趟趟进来禀报。 听说王家六娘子王舲主动过去陪李苒说话,杜王妃十分满意,“你看看,这孩子就是懂事儿。” “可不是,王家父子三人都是深受仁宗重用的股肱之臣,又都殉了国,她先过去招呼,最合适不过。”曹夫人跟着笑道。 “也算是亲戚呢。”杜王妃想着安家,声音低落。 她嫡亲的姑姑嫁进了安家,和丈夫一起殉国时,还没到三十岁。 婆子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王家六娘子还和李苒坐一起说着话儿,杜王妃就有点儿急了。 “这孩子怎么这么实诚,怎么还一直说上了?” 王家六娘子是她最看中的三儿媳妇人选,比起别的小娘子,就多了一份关切。 “这时候可不短了。”曹夫人看了眼滴漏,说了两刻多钟的话了,太长了。 “唉,这孩子太实诚了,她们家跟仁宗太亲近,打招呼归打招呼,可更得避嫌哪,这是说什么呢?怎么能说这么长时候?难道真投了契?”杜王妃看着管事婆子急道。 管事婆子一脸为难,“六娘子的丫头都没近前,婢子们也不敢靠的太近,她们两个说话声音低,要不……” “不合适。”曹夫人止住管事婆子的话,和杜王妃道:“我瞧那位姑娘不象个没心眼的,咱们离得太近,要是让她想多了,那可就不好了,再说,六娘子是个懂事儿的,肯定不会说不该说的话,阿娘别担心。” “嗯。”杜王妃屏退管事婆子,和曹夫人叹气道:“这位姑娘聪明的很呢,你听她跟她二嫂说的那些话,多明白多透彻,论见事明白,长安侯府上那两位可都不如她。” “到底血脉不一样。”曹夫人感慨了句,“阿娘,您看,要不要提醒六娘子一句?” “不好,人多眼杂的,提醒了她,咱们倒要搭进去了。”杜王妃沉吟了片刻,叹气道。 管事婆子一趟接一趟的过来禀报。 李苒这边,始终就是王舲陪着说话,一直就她俩。 三娘子李清柔那边,每一趟都是一堆的话: 什么她出门的时候,李苒早就不见了,根本就不是她太婆她阿娘她们安排不周啦; 什么李苒从来不给她太婆她阿娘请安,怎么怎么无礼傲慢啦; 什么李苒怎么怎么样说出府就出府,跟谁都不打招呼,她太婆她阿娘拿她没办法啦; 什么李苒怎么怎么一天不说一个字,侍候她的丫头都被她吓坏啦; …… 杜王妃和曹夫人听的连声叹气,再一次坚定了信念:李家这门亲,无论如何不能结! …………………… 霍文琳的为难和勉强,李苒从进门那一刻起,就看的一清二楚。 她请她这一趟,十有八九跟她到宫里参加重阳节宴那回一样,都是有人发了话,不得不请。 她过来一趟,逛了街,又从王舲这里听到了这么多信息,所获极其丰厚。 得了这么大的好处,她得替霍文琳着想一二,比如,坐了将近一个小时,歇好了,就该走了。 李苒先欠身和王舲告别,“我该回去了,谢谢你。” 王舲一个怔神。 象她们这种小姑娘聚会,玩到傍晚极其寻常,再怎么,也都要吃了中午饭,再喝上几遍茶,才好告辞。 李苒这样略坐一坐就走,十分失礼。 “霍大娘子这趟邀请,只怕是不得已。我不好不来,可呆久了,更不好。”李苒和王舲解释了句。 不管是王舲介绍的那些她和她的关系,还是她对王舲的观感,都让她觉得,王舲至少是个能坦白说话的人,不至于连说句明白话,都要翻手云覆手雨的坑害她,或是转过脸就把她当成笑话儿,笑个前仰后合。 王舲立刻就明白了,随着李苒站起来,低低道:“别想太多。” “嗯,多谢。”李苒再次谢了,迎着霍文琳过去,离了四五步,微笑道:“我还有点事儿,先告辞了,多谢您,能来这一趟,很高兴。” 说完,不等霍文琳答话,转身就往暖阁门口走,迎上一个婆子的目光,微笑道:“麻烦你把斗蓬给我拿来。” “姑……阿苒,那个……”霍文琳觉得她应该挽留,这会儿就走,实在是太早了! 可刚要开口,又想到阿娘的交待:这场聚会,最多到未末,要是没到未末她就要走,那是最好不过,一定不要挽留。 今天点过来侍候的婆子丫头都是极有眼力的,一看霍文琳张口结舌,就知道该怎么做了,立刻拿来了李苒的斗蓬。 “唉,那个……”霍文琳反应很快,想到不能留的同时,就想到了李苒该怎么回去的问题,立刻看向三娘子李清柔。 李苒是走过来的,现在要走,总不能让她再走回去吧,可派车这事…… 最好三娘子说一句,她们姐妹一起回去啦,或是,用她的车先送她回去。 可三娘子李清柔根本就不是个能明白霍文琳这一眼是什么意思的人,而且,她绝对不会让李苒上她的车,她讨厌别人用她的东西。 李清柔根本不明白霍文琳这一眼是什么意思,当然更不可能接茬。 霍文琳被她阿娘严厉交待过:不许自作主张多说多做。 那这派车的事,肯定算多做,她不能多做,那句她让人送李苒回去,就卡着说不出口了。 “我送李姑娘回去吧。”王舲在霍文琳第二个那个之后,微笑道。 “不用。”李苒已经接过斗蓬,一边披,一边往前,已经走到了暖阁门口,回头看着王舲微笑道:“刚才来的时候,看到有几个地方很有意思,怕到这儿晚了,没敢耽误,回去的时候,正好去看一看。” “姑娘不必客气……” “不是客气,街上很热闹很有趣,我想逛逛,一个人逛,多谢,别过。”李苒打断了王舲的话,微微提起斗蓬和裙子,径直下了台阶,往外出去。 “我送你!”霍文琳急急跟在后面,跑下台阶,跟上李苒。 李苒脚步很快,周娥瞄见她出来,出来跟上,两人出了河间郡王府侧门,走出去几十步了,得了杜王妃吩咐,传话给霍文琳,让她派辆车送李苒回去的管事婆子,才飞奔过来。 霍文琳听了管事婆子的话,连连跺脚,“已经出了门了……” 这会儿人已经出了府门,快到街口了,再叫住再派车,就更不好了吧? 再说,看那位姑娘那样子,十有八九不会站着等她们府上把这车拉出来。 要是她不肯等,转过弯就是条热闹大街,人来人往,等车拉出来,早没地方找人了。 管事婆子也是个明白人,一脸苦笑,“大娘子别急,我再去请王妃示下。” “别去了,算了,你去吧,跟阿娘禀报一声就行了,人早走远了。”霍文琳烦恼不已。 长这么大,赴请待客不是一回两回了,这么狼狈,还真是头一回。 …………………… 李苒转上那条热闹大街,在熙熙攘攘繁华喧嚣中深吸了口气,心情一点点平复,一点点轻松愉快起来。 她喜欢沉落在喧嚣热闹之中,象街角那块无人多看一眼的石头一样,陷在热闹中,又身在热闹外。 只是,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大不一样。 从前的她,真就是街角的一块石头,现在的她,衣着过于光鲜,长的过于好看,走在大街上,象黑夜中一盏亮闪夺目的琉璃灯。 眼下的境况,她要足够亮闪,才能安全。 真象街角的石头,这条街逛不完,她就得象个抛入海中的泥巴粒儿,落入人群,就消融的一干二净了。 李苒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天有些阴,她看不到太阳在哪儿,但她很饿了。 她早上吃的不多,刚才在河间郡王府,又只顾听王舲说话,没顾上吃点心,嗯,这样正好,留着这小小的食量,可以认真挑一家酒楼,好好吃一顿了。 李苒向站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店铺伙计问了,离这儿最近、京城数得着的好酒楼是丰乐楼,又问了怎么走,顺着伙计的指点,往丰乐楼逛过去。 周娥跟在李苒后面,跟她一样淡定,她停她也停,她走她也走,她东张西望什么都看,她对她看的东西都没什么兴趣,只看着她。 第18章 霍三公子 丰乐楼确实不远,一条街逛到一半,就看到了光鲜亮丽、招牌巨大的丰乐楼。 丰乐楼只有两层,却比一般的两层楼高出不少。 李苒进了彩绸飘动的欢门。 欢门下站着的一排迎客小厮,看她看呆怔了。 到他们丰乐楼来的女眷不少,可女眷来,都是坐着车,从边门直接进去。 象眼前这样,锦衣狐裘,却孤身一人,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到处看着,施施然进了欢门的,他们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李苒抬脚踏上台阶时,专管迎客的管事灵光闪现: 这肯定就是前几天逛了玲珑坊,又去了清风楼的那位姑娘,那位前朝公主生的侯府姑娘了。 “姑娘大驾光临,姑娘里面请,楼上有清静的雅间,姑娘到楼上坐?” 管事反应极快,心里刚有所想,手脚嘴巴已经动了,几步冲前,躬身陪笑,往里让着李苒,顺便提出建议。 李苒点头,跟着管事上了楼梯,周娥跟在后面,也往楼上去。 管事一边往楼上让李苒,一边打着手势示意茶饭量酒博士。 李苒进到雅间,茶饭量酒博士带着个蓝裙白衫、腰里系着青花布带的利落妇人进来,摆了几样细巧点心,沏茶上茶。 “什么时辰了?”李苒一边落坐,一边问道。 “午正两刻了。”妇人忙笑答道。 “你也坐,咱们吃了中午饭再走。”李苒示意跟进来,靠门边站着的周娥。 周娥犹豫了下,在下首坐了。 “姑娘想吃点什么?”茶酒博士先躬身再说话。 “你们这里最拿手的是什么?”李苒问道。 “这会儿,小店的蟹粉狮子头,清炖羊肉,水晶肴肉还不错,在咱们京城也是有点儿小名气的。 还有铛头刚刚酿好的酒蟹,鲜嫩肥美,还有蟹酿橙,芙蓉蟹斗,都是小店拿得出手的。 正巧,小店今儿早上刚进了十几篓子上好肥蟹,姑娘也知道,这会儿正是吃蟹的时候。” 茶酒博士介绍的十分详细。 “清炖羊肉,芙蓉蟹斗,两只酒蟹,再让铛头看着配几样新鲜素菜,有酒吗?” “有,小店的玉露酒,都说跟清风楼的玉堂春比,也不差什么。”茶酒博士忙笑答道。 “那就来一壶玉露酒。”李苒露出丝笑意。 拿清风楼的玉堂春比较,是因为知道她去过清风楼吗?他们知道她是谁了? 是这些酒楼之间有他们自己传递消息的渠道,还是她已经名满京城了? “你呢?”李苒一边想着,一边看着周娥问道。 “让铛头给我做碗炒蟹面就行。”周娥干脆利落的点了菜。 茶酒博士连声答应,退了出去。 两只酒蟹,几个凉碟,几样素菜和酒上来的很快,李苒抿着酒,一点点细细品味着那些精致小菜。 周娥不喝酒,也不吃菜,喝着茶等她的炒蟹面。 …………………… 谢泽刚出了宫门,小厮石南急忙迎上来禀报:“将军,李姑娘去河间郡王府赴请,卯末从长安侯府出来,沿西角楼大街到南门大街,再到高头街,走的很慢,巳末到的河间郡王府。午正从河间郡王府出来,午正两刻进了丰乐楼。 现在丰乐楼二楼雅间。周娥一直跟在李姑娘身边。 一路上没什么异常。” 谢泽凝神听了,嗯了一声,吩咐了句继续盯着,上马回府了。 …………………… 河间郡王府三公子霍文灿随侍在太子身边,忙了一上午,中午出来,急急忙忙往家赶。 今天他妹妹请那位李姑娘过府这事,可是太子交待的公事,他得回去看看,一来看看别出了什么差错,二来,这件事他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禀报给太子,最好悄悄看上几眼。 霍文灿进了二门,听婆子说李姑娘已经走了,顿时错愕,急忙加快脚步,进到后园,随便找了个地方等着,命人去叫妹妹霍文琳。 霍文琳过来的很快。 霍文灿听妹妹说到李苒是从长安侯府走过来的,眼睛就瞪大了,等霍文琳叮叮咚咚一路说到李苒又走回去了,简直是目瞪口呆。 “走……走回去的?” 霍文灿手指点着府门方向,都有些口吃了。 “李三娘子不接话,你就让她走回去了? 从咱们家到长安侯府,多远哪,你不知道?你怎么能让她走回去? 琳姐儿,你怎么能这么狠心? 你怎么能让她走回去?” “不是我!” 霍文琳连急带委屈,差点哭出来。 “从昨天阿娘说让我请客起,哪一件是我能做主的? 从写帖子开始,一边坐着阿娘,一边站着大嫂,四只眼睛看着我写。 李姑娘那张帖子,阿娘挑一回毛病,大嫂挑一回毛病,阿娘再挑一回毛病,我足足写了四五遍! 今儿这请客,从里到外,不论大小,都是大嫂过一遍,阿娘再过一遍,哪里轮得着我说话? 家里的管事嬷嬷,全在暖阁里盯着,连给李姑娘换杯茶上碟子点心,都是她们请了阿娘示下,再去换去上的呢。 我不是没想让人送她回去,可我想有什么用?这人这车,是我能派出去的? 换杯茶都得请了阿娘的示下呢。 还有,阿娘没说不派车,是她走的太急了,根本没等阿娘把车派出来!” 说到最后,霍文琳眼泪下来了。 她已经够委屈的了,三哥还怪她。 “阿娘阿娘,你得有自己的主意!” 霍文灿一声没吼完,看着妹妹的眼泪,尾音立刻掉转往下,声音瞬间转软。 “算了算了,我知道你跟我不一样,是我性子太急。 别哭了,我没怪你。行了啊,别哭了。 李姑娘什么时候走的?我去找找,得把她送回去。 等我回来再去找阿娘说话,怎么能这样! 这事不怪你,别哭了啊,我走了。” 霍文灿转身就走,霍文琳追出两步,张了张嘴,却没能喊出来。 从李苒走出去到现在,她一直担着心,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儿…… 三哥要去送李姑娘回去,这事儿,要不要现在去跟阿娘说一声? 算了,还是不去说了,她现在去说了,阿娘也就是干着急而已,她又管不了三哥。 再说,刚才三哥说了,他回来就去找阿娘说话。 霍文琳犹豫了好一会儿,低着头往暖阁过去。 …………………… 霍文灿大步流星出了府门,吩咐小厮去打听打听,有没有看到一位漂亮的锦衣姑娘。 小厮奔出去再奔回来的快极了,这个打听,简直就是随便一问,人人知道。 霍文灿直奔进丰乐楼时,李苒的洒菜刚刚上齐,周娥刚开始吃她的炒蟹面。 站在雅间门口,看到李苒,霍文灿先松了口气,迎上李苒意外的目光,欠身拱手,“小妹招待不周,委屈姑娘了。” “我很好,令妹也很好。” 对于霍文灿这份看起来很真诚的道歉,李苒很是意外。 “我送姑娘回去。”霍文灿往旁边侧过身子。 李苒更加错愕,看他这样子,这是要立刻就送她回去? “我正在吃饭。”李苒点了点摆了满桌子的菜碟,不怎么确定的说了句。 她不确定眼前这位贵公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要立刻就送她回去? 难道他没看到她刚刚要了这一桌子的菜,还没开始吃吗? 或者,他是别的什么意思? 毕竟,她对贵公子这种生物了解极少,对眼下这个世界的礼仪规矩,同样了解极少。 霍文灿拧起了眉,目光从李苒手指,看到满桌子的菜,又看向那壶酒和李苒面前已经斟上酒的杯子,好象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退后半步,“我在楼下等姑娘。” “哎!”李苒见霍文灿转身要走,急忙叫住,“多谢,不过不用你送,有周姑姑,再说,我还想再逛一逛。” 周娥只是不紧不慢专心吃面。 霍文灿眉头拧的更紧,看着李苒,脸色沉下去不少,重复道:“我在楼下等姑娘。” 李苒看着转身就走的霍文灿,呆了片刻,哈了一声,端起酒杯,抿了口酒,慢慢品了品,咽下酒,开始吃芙蓉蟹斗。 这丰乐楼敢拿芙蓉蟹斗出来当门脸,确实做的相当不错。 周娥吃了面,倒了杯茶喝着,看着对面慢条斯理细细品酒品菜的李苒。 霍文灿在楼下等了将近两刻钟,烦躁上来,招手叫了掌柜,“上去看看怎么回事。” 掌柜陪着一脸笑,一路小跑到楼上雅间外,叫出侍立在门口的焌糟,低低道:“三公子让问问,等急了,都两刻钟了,你……” 掌柜往雅间里努努嘴,示意焌糟去催一催。 焌糟心领神会,进了雅间,先给李苒斟了酒,接着陪笑道;“今儿的黄鱼馄饨最新鲜不过,姑娘要不要尝尝?再吃几个馄饨,就能饱了。” “不用。”李苒看向焌糟,“刚才那位公子让人来催了?说什么了?” “倒没说什么,是掌柜的,大约等的急躁了。”焌糟含糊道。 李苒嗯了一声,接着慢条斯理的细品慢吃。 焌糟不敢再多说了,垂手站回雅间门口。 第20章 逛街的和看热闹的 李苒这第二趟跑出去,老夫人会怎么样,夫人会怎么样,甚至侯爷会怎么样,秋月比李苒上心也担心多了。 连着往老夫人院里跑了三四天,就听说了老夫人正在给李苒找婆家这事儿。 秋月顿时一颗心提的老高,赶紧找借口回了趟家,让她娘提了份厚礼,往钱嬷嬷家走了一趟。 老夫人和夫人都是干脆利落的性子,给这位姑娘找好了婆家,肯定就得把她嫁出去了。 那位再怎么也是位侯府姑娘,是侯爷亲生闺女,这出嫁,陪嫁丫头不可能一个没有,她可不想当这个陪嫁丫头。 倒不是她嫌弃这位姑娘肯定嫁的不好,肯定没前程怎么怎么的,她是受不了她一天一天不说话,让人摸不着看不透,这是个没法侍候的。 …………………… 李苒等了四五天,府里安静的仿佛她去了趟河间郡王府这件事儿没发生过一样。 这样很好。 书楼里的书,她已经翻了不少,大体知道了些,现在,她该出去走走了。 李苒再次出了长安侯府。 这次,连跟在她后面,看着她跨出二门的秋月,都十分淡定了。 秋月站在二门里,犹豫了好半天,还是往荣萱院过去禀报。 虽说老夫人和夫人都不管、也不在乎这位姑娘出不出门这事儿,可也没发话说不用禀报,反正她闲着也是闲着,多禀报多请示下至少没坏处。 周娥照例跟在李苒身后,她往哪儿去,她往哪儿跟。 李苒这趟出来没什么目的,沿着西角楼大街一路往前逛,她决定先把这条街逛到底。 西角楼大街非常热闹,两边店铺一家挨一家,卖的东西五花八门,至少有两三成,是李苒闻所未闻的。 一条街上的铺面,至少有一半,都是要问过了,她才能知道卖的那些是什么东西,做什么用的。 经过家修破扇的极小门脸,她站在门外,大瞪着双眼,看那个干瘦老头修一把绢扇,足足看了一刻钟。 路过家卖升官图朝报什么的,李苒干脆一样样细看,翻没几份,竟然看到了一份京城胜景图。 李苒大喜过望,忙拿过来仔细看。 这一排一堆,不光有京城胜景图,还有荣安城胜景图,以及其它她不知道什么地方的胜景图,都画的十分细致,后面还写着各个胜景的介绍,以及最佳观赏时间。 这份胜景图,是完全可以当地图用的。 李苒立刻把各大地方胜景图各买了一份。 店铺掌柜对着她拎出来的那张金页子瞪大了双眼。 买几张胜景图用金页子会帐的,他是头一回碰到。 李苒又买了份升官图,几张朝报,还有一厚叠子来不及细看什么内容的小报,把小店里的这个图那个报,统统买了一遍。 厚厚一叠子捧在手里,收好掌柜找给她的两块碎银子,拎起一大串儿铜钱,李苒出了小店,继续往前逛。 路过家书肆,李苒干脆之极的把今年的新书,各买了一套。 这些书就贵多了,李苒拿了四张金页子出来,才付清了帐。 李苒连那几份胜景图什么的,一起交给掌柜,让他包好,送到长安侯府翠微居,交给秋月。 再逛了一家笔店和一家墨店,把掌柜说好的笔各买了一支,又买了几锭墨,李苒有点儿累,也饿了。 清风楼她去过了,李苒回头看向周娥,“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除了清风楼。” 周娥一个怔神。 她极少主动和她说话,确切的说,她极少说话。 “前面的史家老店,面食汤羹都不错。”周娥答道。 史家老店的瓠子汤面,味儿极好,跟她老家一个做法,一个味儿,她常去吃。 李苒嗯了一声,顺着周娥手指的方向,往史家老店过去。 史家老店远不如清风楼那么高大上,也是座两层楼,不过比清风楼、丰乐楼的楼,矮了很多,楼上楼下人声鼎沸。 李苒在一片惊诧的目光中进了店,对着个一脸呆怔直瞪着她的伙计,抬手在他面前挥了下,“有空位吗?我们两个人。” “啊?有,有有有!”伙计反应过来,一个转身,又一个急旋转回来,“楼上清静,两位……姑娘,到楼上行不行?” “哪儿都行。”李苒答了句,径直往楼梯过去。 伙计急忙跟上,侧身挤到李苒前面,带着两人到了靠窗的一张桌子旁,抽出白条毛巾,将干净的桌面用力再擦了一圈,退后一步,冲李苒,和坐到李苒对面的周娥各哈了一回腰。 “两位想吃点什么?” “你们店里有什么拿手的?”李苒问道。 “小店的海鲜羹、杂菜素羹、带汁煎馄饨、虾仁汤包、鲶鱼面,都有些口碑。”伙计欠身笑答。 “给我一份海鲜羹,一份煎馄饨,你呢?”李苒问周娥。 “一碗瓠子面,一份酥炸焦鱼。” 周娥话音没落,李苒立刻接口道:“也给我一份酥炸焦鱼。” 伙计应了,扬声报着菜名,一溜小跑下楼了。 没多大会儿,李苒和周娥要的吃食就送上来了。 周娥埋头吃面吃焦鱼。 李苒先一样样细细尝过: 海鲜羹浓淡正好,鲜美非常;煎馄饨底脆皮软馅鲜;酥炸焦鱼用的是一指多长的杂鱼,已经抽掉了鱼骨,一口咬下去,酥脆鲜嫩,汁水流溢。 李苒吃的十分满意。 …………………… 霍文灿是在李苒买书的时候,看到她的。 他上午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悄悄跟在李苒后面,看着她一家一家的逛,看着她买了笔,买了墨,又进了史家老店。 见时辰不早了,霍文灿留了个机灵的小厮看着,自己匆匆回府,匆匆吃了几口饭,赶到宫中。 太子已经吃好了午饭,正和李清宁等几个伴读,端坐听国子祭酒王邵讲一篇文章。 霍文灿踮着脚尖,悄悄溜进去,端坐听讲。 王祭酒讲好文章,连太子在内,众人恭敬送走王祭酒。 霍文灿见只余了李清宁,王航、曹茗等几个亲近伴读,和太子笑道:“隅中的时候,我到西角楼大街那家书肆去看看有什么新书没有,谁知道看到了那位姑娘。” 霍文灿冲李清宁抬了抬下巴,“就是他们府上那位姑娘。也在买书,买的极有气派。” 霍文灿抬着下巴,抬起手,食指往前弹了两下,捏着嗓子,“这些都是今年的新书?我都要了。” 太子刚刚端起杯茶,一声咳笑,忙放下茶杯,“你连听课都迟了,就是因为盯着人家姑娘看热闹了?” “真是这样,让您说着了。”霍文灿一边笑,一边瞄了眼脸色不怎么好的李清宁,“实在是有意思。我就悄悄跟在她后面看。 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右手拿了一厚叠子……后来她把那叠子东西交给书肆掌柜,让包好一起送回长安侯府,我问了书肆掌柜,说是一叠子胜景图,足有二三十张,看样子是把天下胜景买全了。真是豪气。” 霍文灿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比划。 “她左手拎着这么大一大串铜钱,也不嫌沉。她买书用金页子会的帐,那一袋子铜钱,看样子是卖胜景图的找给她的。 你知道她把金页子放在哪儿了?放在靴筒里,在书肆里,就这么……” 霍文灿高抬起脚,比划着,“一脚踩到长凳子上,裙子一搂,弯腰往外摸金页子,摸一张再摸一张,真是,啧。” 霍文灿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当时的观感和心情,只好啧啧连声。 “会好帐,她拎着她那一大串铜钱,出来没走几步,站在隔壁那家茶汤铺门口,看人家点酥螺儿看直了眼。 就这样,瞪着俩大眼看,看的点酥螺儿的那个伙计一连点坏了好几个。 我瞧茶汤铺掌柜那样子,要不是她那件狐狸皮斗蓬实在太值钱,手里又拎着那么大一串儿铜钱,那掌柜指定就得抓一把酥螺儿,把她当要饭的打发了。” 太子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出了声。 “她什么都看,看那样子,看什么都稀奇。 连人家箍桶的,她也能站在人家门口,直着眼看上一刻钟,看的那个箍桶的老头儿后来不箍桶了,瞪着眼跟她对着看。 后来她进了周家笔铺,把满铺子的笔,挨个问了一遍价。 问了价还要问,这个为什么贵,那个为什么便宜,那笔是怎么做出来的,还问那狼毫真是从狼身上拨的毛?拨的哪儿的毛,还问这周围哪儿有狼。 我真是,啧,头一回听到有人问的这么细,买个笔,连狼是哪儿来的都盘问清楚了。 她问了足有两刻来钟,从最便宜的,到最贵的,买了十支笔。 周家笔铺隔壁不就是家徽墨铺子么,她一模一样挨个问一遍,从最便宜到最贵,买了四锭墨,买好出来,已经正午了。 我看着她进了史家老店,已经正午了,想着中午王先生要讲书,没敢再看,就赶紧过来了。 对了,周娥一直跟着她。” 太子听到最后,叹了口气,“她确实应该看什么都稀奇,都是她没见过的。 她长到这么大,到长安侯府上之前,从没出过那个小院,什么都没见过。” 刚端起杯子要喝茶的霍文灿一个怔神,举着杯子的手僵住了,他光顾看笑话了,竟然没想到这个。 霍文灿恍悟过来,随即涌起股羞愧,夹杂着怜悯和丝丝说不清的感觉,接着就懊悔起来。 他刚才不该那样笑话她。 “十五岁之前,有个女先生陪着她,教她读书写字,总还有个人说说话。 后两年,是个聋哑婆子照顾她,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她这样长大,现在,一天能说上一句两句话,跟一年两年不说话比,已经算说话很多了,她是个可怜人。” 太子说到最后一句,看向李清宁,“你父亲说她见了长辈,连见礼都不会。” 李清宁红涨着脸,没能说出话。 “你太婆在给你这个妹妹找婆家,这事你知道吗?”太子看着李清宁,问了句。 李清宁愕然,“这个妹妹?这我真不知道。” “嗯,说要找个行商,家离京城越远越好。” “行商?那姑娘那身份,有敢娶她的行商?能找得着?”霍文灿脸上说不出什么表情。 “就是没找着。不说这个了,你们看看那几份折子,议一议。”太子从李清宁身上移开目光,指着长案上的几份折子道。 第21章 亲疏远近 日落时分,霍文灿等人从太子宫中告退出来。 出了东华门,李清宁拉了拉霍文灿,霍文灿会意,别了王航和曹茗,也不上马,和李清宁并肩往前。 “刚才我一直在想太婆给她议亲这件事,这事大约是从你身上起来的。”李清宁压低声音道。 “什么?”霍文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尖,“从我身上?这关我什么事儿?这跟我怎么能搭得上?还有,你刚才不是说你不知道议亲这事儿?你怎么能跟太子……” “不是,我是真不知道太婆真去给她找婆家了。” 李清宁重重咬着两个真字。 “你听我说,就是大前天,她到你们府上做客的隔天。 那天我回去的早,在太婆那儿吃的饭,太婆让厨房现添了几个我爱吃的菜,就慢了。 等我吃好饭过去,听太婆和阿娘说闲话,正好听到你的名字,我站住偷听了几句,说是。” 李清宁一脸尴尬,干咳了好几声,落低声音。 “就是狐狸精什么不什么的。 我太婆这个人,你是知道的,说话又直又难听。 接着就说到了你,还有我,说咱们都傻什么的,这话你肯定懂,你阿娘也常说对不对,反正就是什么咱们都是傻孩子。” 霍文灿斜着李清宁,想驳回他那句他阿娘也常说,他阿娘可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他忍住了,这是小事,没必要驳回去,特别是这会儿。 霍文灿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示意李清宁接着说。 “原话我就不说了,反正那意思就是,怕你鬼迷心窍,被狐狸精迷住什么的,这狐狸精,就是说她,刚刚说过,对吧? 接着就说,得赶紧给她找户人家什么的。 我就听到这里,当时真没往心里去。 我太婆还有我阿娘,你也知道,在一起说话,话不过三句,就得扯到给阿柔找婆家的事儿上,要么就是给我找媳妇的事儿。 早先是我大哥二哥,大姐二姐,这两年就是我和阿柔。 反正她们俩在一起,说的不是找婆家,就是挑媳妇,没别的事儿,我就没在意。 真没想到,太婆不是光说说,还真找上了,还要找什么行商。” 李清宁唉声叹气。 “当时吧,找不找婆家这事我真没往心里去,不过太婆说那什么狐狸精不狐狸精,迷什么心窍不心窍的,事情关着你,我就放心上了,出来就去找阿柔,问她听太婆说过这样的话没有。 这事是怎么来的,我得问清楚了,你说是不是,这事关着你。 阿柔说她也听太婆骂过她是狐狸精。 阿柔说她昨天从你们府上回去,被太婆和阿娘审了小半个时辰,翻来覆去的问你送……那位,那个谁回去,问阿柔知道吧,阿柔说不知道,就问阿柔怎么能不知道。 阿柔说又问她,看没看到那位跟你说话。 阿柔说没有,太婆就说她没心眼,就是有,只怕她也看不到。 还说太婆一边问一边骂她是狐狸精。 这话,你听听,是不是疑心上你什么什么了? 你那天不该送她回去,就是送,打发个婆子送不就行了,你说你干嘛非得让湛金走这一趟? 别说我太婆,还有我阿娘那样的,我听说的时候,也怔了一怔。 你竟然让湛金送她回去……不光是她,就算是别家小娘子,也不合适啊。 这事是你不思量。” 李清宁不停的叹气。 “要是没有今天这事,这件事儿,我没打算这么直通通的跟你说,这话这么一说,多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我是想着,找个机会,点一点你就行了,你是个聪明人。 可你生出上午这事儿,你说你,盯着人家一看小半天,你这个这个……唉! 只能直接跟你说了。 你自己想想,今儿一上午,你跟在她后面这小半天,你这样的脾气,一向凡事由着性子不多想,看热闹就直着眼睛只看热闹,对不对? 可你自己想想,好好想想,你跟在人家后面,看的直着眼睛,还得一边看一边傻乐对不对? 你自己想想,你那个样子,要是让人看到,人家会怎么想?会生出什么样的闲话,那个…… 这事还是你不思量! 唉,你可真是!” 李清宁摊着手,不停的叹气摇头。 “我怎么样,关你太婆和你阿娘什么事儿? 我跟不跟你四妹妹说话,关你三妹妹什么事儿?怎么她没看见就是没心眼了? 你太婆跟你阿娘这主意打的可够结实的,瞧这意思,已经把我归到你三妹妹手里了是吧?” 霍文灿不理会李清宁后半截话,只盯着他前半截话,手指点着李清宁,看那样子,简直想要直接啐到李清宁脸上。 李清宁上身后仰,连声唉唉唉。“你看看你,我不是……” “你听好,我跟你三妹妹不合适,从头到脚,都不合适! 你太婆跟你阿娘,你们府上,主意打的再好都没用! 省省心吧!”霍文灿看起来真动气儿了。 “你看你,你跟我急眼有什么用?我跟你妹妹也不合适呢,我跟我太婆,跟我阿娘说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你看我这嘴皮子都磨薄了。 我太婆跟我阿娘,大字不识一个,又都是执拗性子,你难道不知道?我妹妹配不上你……” “这不是配得上配不上的事儿,是我跟你三妹妹说不到一起去,从小儿到现在,我跟她说话,就是鸡同鸭讲,这你难道不知道?鸡同鸭讲这话,还是你说的呢!” 霍文灿往空中猛抽了两个响鞭,一脸恼怒。 “你不松口,你阿娘不吐口,我太婆,我阿娘,就是瞎想想。 她俩瞎想的事儿多了,又不是你这一件。 反正,你又不在我家住,又不是我,有什么好烦恼的?我才是真烦呢!”李清宁背着手,一脸一身的烦恼。 “这话也是。”霍文灿斜着烦恼的背都要伛偻起来的李清宁,嘿笑了几声。 “你!以后别老盯着那个……那位看热闹。 你看看现在,你让湛金送了她一趟,就生出要给她找家行商嫁了的事儿。 虽说是瞎折腾,可这事儿……唉,你以后省点事儿吧,就算你不在乎,也替她想想,别给她找事儿,她……” 李清宁顿了顿,声音落低,“够可怜,够不容易了。” “你也知道她可怜?知道她不容易?你是她哥,太子也提点过你好几回了吧?你这个当哥的,伸过手,帮过她没有?你怎么好意思说我?”霍文灿用马鞭敲着李清宁的肩膀。 “唉,这事你不懂。” 李清宁更加烦恼了。 “我怎么不懂了?来来,你说说,好好说说,你这儿,竟然还有什么是我不懂的? 咱们俩,从小到大,可是从来没有过你懂了,我竟然没懂的事儿。 好好说说,是什么事儿,你懂了,我竟然不懂的?” 霍文灿伸头过去,凑到李清宁脸上看。 他和李清宁一块儿长大,交情极好,李清宁不管学什么做什么,还真从来没能比他强过。 “从荣安城大捷到现在,我阿爹跟我阿娘……” 李清宁长叹了好几口气,摊着手。 “不用我说,你都知道是不是?懂了吧?这事儿,你说说,我阿娘有什么错? 现在,又忽然多出来这么一位,往我们家一住,正正经经的长安侯府李家姑娘,又是那样的性子,满府里,就数她下巴抬得最高,谁都不在她眼里。 我知道她身份儿尊贵。 可我阿娘那样的拧脾气,天天看着听着,刺不刺心?得多刺心? 我要是象你说的那样,象对三妹妹那样对她,哪怕不象对三妹妹,象个哥哥那样吧,你想想,我阿娘会怎么想?是什么心情? 从她进府前一天,到现在,我就没见我阿娘笑过,太婆也是,两个人,天天阴沉着两张脸。 三妹妹前儿跟我说,不想到太婆那儿吃饭了,说是看着太婆和阿娘的脸色,堵得慌。 我再……唉。” 李清宁再次长叹。“我要是把她当妹妹照顾,那就是逆着我阿娘的意思,我太婆就不提了,你说说,我阿娘得多难过? 我得先替我阿娘着想,不然我阿娘就太可怜了。” 顿了顿,李清宁声音低落下去。 “我知道她也很可怜,可是,总是有个亲疏远近,你说是吧。 我不欺负她,不害她,可别的,我先是不能伤我阿娘的心。” 霍文灿斜着李清宁,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再叹了口气,推着他往前走。 他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也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两全。 都没错,都可怜。 …………………… 李苒这个身体还有些孱弱,逛了一上午,就累的不想再逛了。 慢慢悠悠吃好歇好,从史家老店出来,李苒就顺着来路,慢慢悠悠往回走。 进了长安侯府,从府门,一直到翠微居,跟上次一样,安静如常。 仿佛她出门闲逛这事,极寻常不过,或者是,她出门闲逛这件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第22章 试探 下午,李苒坐在暖炕上,翻着她刚买来的一堆胜景图朝报小报,却有些心不在焉。 从她上次去河间郡王府那趟,再到这趟,老夫人和夫人,这府里上上下下,这份完完全全的安静,过于安静了。 这样的安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照她以往无数的经验,以及那份到了这里还是一样敏锐的直觉,她几乎可以确定,这样的安静,是要给她迎头痛击的征兆。 会有什么样的痛击呢? 她的作用还没发挥,杀了她是不可能的。 把她关起来也不大可能,关起来她还怎么当活饵? 把她嫁出去?嗯,这倒是很有可能。 不过,这会儿,她肯定还没钓上来什么。 长安侯最得皇上信任,那她在这座长安侯府里,必定也最让皇上放心。 在她没能钓上来他们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们应该不会给她换地方,嫁人就必定要换地方。 嗯,除非把她嫁了这件事更有利益,否则,他们不会这会儿就把嫁她出去。 如果嫁她更有利益,目前来说,就是一桩不可抗力,是她多想无用的事。 那么,目前就没什么大事了。 其实,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不会关起来,暂时死不了,也就是没什么大事。 李苒低下头,专心看起了各种八卦,看的兴致盎然,笑意隐约。 …………………… 第二天,直到将近日中,李苒才遛溜达达从长安侯府出来,转上大街,站住回头,看着周娥问道:“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吗?” “前面拐弯,启圣院街上的唐家酒楼不错。”周娥抬了抬下巴,答的干脆利落。 李苒嗯了一声,顺着周娥下巴指向,往前拐上了启圣院街。 唐家酒楼跟清风楼差不多奢华,李苒直上二楼雅间,要了四五样唐家酒楼的拿手菜,一壶酒。 周娥照例只要了一碗面,这一回是羊肉面。 等着上酒菜的空档儿,李苒站到窗户前,往下看着后面不算小的清雅院子。 她现在有点儿明白了,但凡叫酒楼的,都是象这种,十分高档十分昂贵,叫老店老号什么的,好象都十分平民化。 酒菜上来,李苒慢慢吃慢慢喝,吃饱喝好,下了楼,干脆顺着启圣院街,接着往前走。 这条街也十分热闹,但跟西角楼大街就没法比了。 路过座道观,李苒进去转了一圈,出来接着往前,走过一条巷子,前面豁然开朗,一股子和她看过的街道上极不相同的热闹扑面而来。 眼前也不是一条街道两边都是店铺的模样,迎着她的,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建筑,建筑周围热闹非常,隔了几十米,是另一个小一些的圆形建筑。 李苒的目光从彩带飘招的圆形建筑上,看向圆形建筑周围一群群一团团的人,以及离她最近、她能看清楚是皮影戏之类的一团热闹,轻轻吸了口气,转头看向周娥。 “这是西城瓦子,嬉戏玩乐的地方。”周娥淡定答道。 李苒往街旁边角落里挪进去,站着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周娥意外的高挑起了眉毛,看着转身回走的李苒,迟了两三步,才急忙抬脚跟上。 以她对什么都好奇无比的样子,以及,她刚才看向她时,那双亮闪闪的眼睛,她以为她肯定要进去好好看个够,可她怎么转身走了? 这位姑娘,真象秋月说的,让人难猜心思。 李苒往回走的很快,走出一段,才放慢了脚步,慢慢的、轻轻的呼了口气。 刚刚,看到西城瓦子这样的地方,她有一点点激动。 京城的繁华远超出她的想象。 现在,她竟然又看到了象西城瓦子这样的地方,这里,她一定要好好的逛一逛! 这样的地方,肯定比所有的店铺加一起,还要有意思。 天天逛街,她已经累了。 她本来就不是个喜欢逛街的,从前她买东西,都是目不斜视直奔过去,买好转身就走,从不旁逸斜出。 昨天晚上,她就有些发愁了,她不想再逛街了,她逛累了。 现在好了,有西城瓦子这样的地方,肯定有不少可以坐着看热闹的去处,她就不用这么累了。 只是,她现在不能去,不能贸贸然然就冲进去。 她还不熟悉这里,还不知道围在她四周的界限在哪里。 周娥刚才说,西城瓦子是嬉戏玩乐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照常理来说,都是堕落不上进的代名词,不应该是一个符合标准的正常人常来常逛的地方,何况她还是个女人,一位小娘子。 西城瓦子就在那里,不会走不会跑,她不必急在这一刻这一时。 她得先知道足够的风俗规矩,明的暗的,她还要再探一探她身周的界限大致在哪里。 之后,再去西城瓦子,或者迂回一下,想个办法去那里。 既然去了,她就要能常常的去。 李苒心情愉快的逛出启圣院街,穿过西角楼大街,沿着条两边都是住户,十分安静的窄街,慢悠悠往前逛。 转了两三道弯,前面,几丈宽的空地之外,一道宽宽的、高出两三个台阶的石头河堤,长长的绵延过来,再绵延过去。 宽阔碧清的河水那边,耸立着一座精美巍峨的角楼,角楼两边,两道高大坚固的石头城墙伸展开去。 李苒站到河堤上,迎着风,往左边走一段,又往右边走一段,看着对岸那座美丽无比的角楼,和皇城之上持枪站的笔直的锦衣侍卫。 看了好一会儿,李苒满足的叹了口气,下了河堤,沿着来路往回走。 周娥站在巷子口,并没有跟着李苒过去。 看着李苒看好回来,经过她时,周娥一边随着经过的李苒转身,一边开口道:“那里不许人靠近,犯忌讳的地方。” 李苒喔了一声,顿住脚步,看向周娥。 她刚才怎么没提醒她? 迎着李苒看过来的目光,周娥神情淡然,“初到京城的人,都喜欢过来这里,还有东角楼,远远的看上一眼两眼,也是一景。” 李苒嗯了一声,垂下眼皮,拢了拢斗蓬,低头往回走。 隔着护城河,那座石头高墙内的皇城,以及皇城里面的宫城,是这个帝国的中枢所在,是这个世间无上权力所在。 初到京城的人,自然要过来远远的瞻仰一二,开开眼界。 可这里,别人可以常看,她看一眼就足够了,不可多看,她要是看的多了,有心人想的多了,那就犯了忌讳。 她懂了。 李苒走回到西角楼大街,顺脚拐进条小街,进了家茶坊,要了两壶茶,几样茶点,靠窗坐下,看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慢慢喝茶。 她有点儿累了。 周娥坐在李苒对面,垂着眼专心喝她的那壶茶。 “还有哪些地方不能去?”喝了两三杯茶,李苒看着周娥,突然问道。 周娥一个怔神,反应过来之后,却不知道怎么答才好。 “我问错了,是还有哪些地方不适合我去。”李苒对着周娥瞪起的双眼,有几分赧然。 她擅长不说话,不怎么会说话。 “你看看这茶坊里,有象姑娘这样的吗?” 周娥头转了一圈,李苒跟着看了一圈。 咦,还真没有。 这茶坊里,除了几个擦桌子递送茶汤的妇人,客人中的女人,就她和周娥两个。 “你是跟在长安侯身边的将士,和男人一样。”李苒明白了周娥的意思,看着周娥皱眉道:“象你这样的,不只是你一个,是不是?” “十几年之前,在田里直着脖子拉犁种田的,多数都是女人。 东水门外码头上扛活的,也有很多女人,陈老夫人就在码头上扛过活。 你昨天买墨的那家,姓尚,传了一两百年的制墨世家,制墨的手艺,一向传男不传女,可现在的当家人,是位尚家闺女,尚家全挂子手艺都在她身上。 兵慌马乱的时候,什么讲究都没有了,都只能求个活字。 到了现在,太平年间,那就是男耕女织,男主外女主内,田里是男人,码头上男人,锅灶上是女人,尚家接着传男不传女。” 李苒默然。 周娥的话意,她明白了:规矩和礼节,都是极具弹性的东西。 仓廪实了,开始讲究礼节,太平之下,规矩就要兴盛。 “长安侯是去年才回到京城,你也是去年回到京城的?”沉默良久,李苒接着问道。 “嗯。”周娥的回答简洁至极。 “天下太平了吗?大一统了?” “太平了十之六七吧。”周娥一句话回答了李苒两个问题。 李苒低低喔了一声,垂下眼皮,喝起了茶。 太平了十之六七,那余下的十之三四,有多少打着前梁的旗号? 她这个所谓的血脉的消息,传到哪儿了?该知道的,应该都知道了吧。 李苒不再说话,周娥也不说话,两人对坐沉默,又坐了小半个时辰,李苒站起来,出了茶坊,往长安侯府回去了。 …………………… 第二天,李苒吃了中午饭才出来,转上启圣院街,直奔西城瓦子。 周娥跟在她后面,有几分意外,再一想,又没什么好意外的。 瓦子这样的地方,换了谁都要见识见识。 可昨天,她怎么突然掉头走了呢? 这小丫头,这份心思也能算得上九曲十八弯了。 第24章 第二次邀请 谢泽到延福殿台阶下,正迎上从殿里出来的太子。 谢泽往旁边避让半步,长揖见礼。 太子快步下了台阶,往殿内侧了侧头,“谢尚书正说事儿呢。” “嗯。”谢泽低低嗯了一声,侧身让过太子,往旁边两间矮小的当值房进去。 等了一刻来钟,看着谢尚书从延福殿出来,走远了,谢泽出了当值房,往延福殿进去。 皇上正一脸一身的烦恼,往后仰在靠枕上,一幅有气无力的模样。 听到小内侍通传,皇上直起上身,两根手指揉着眉间,看着谢泽烦恼道:“你是刚到,还是等谢岭走了才进来的?” 谢泽垂着眼皮,没答皇上这句话。 皇上连声叹气,“好吧好吧,朕不管你这闲事,省得你家太子又跟朕撂脸子。有事儿?好事儿还是麻烦事儿?要是麻烦事儿,去找你家太子,朕累坏了。” “是长安侯府那位姑娘的事儿。”谢泽一脸犹豫,看起来拿不准是算好事,还是算麻烦事儿。 “嗯,说说!坐下说。”皇上坐直了。 “她今天午正一刻出府,直接去了西城瓦子,进了牡丹棚,我跟过去看了看。”谢泽坐到皇上指给他的锦凳上。 “牡丹棚有什么热闹?”皇上眉梢挑起。 “桃浓。”谢泽的回答简洁之极。 “桃浓还搭在双喜班?”皇上看起来兴致更浓了。 “是。” “双喜班也就是那帮引客,那帮引客呢?上台了?她看到了?你快说,仔细说说。” “是,都看到了,从引客脱褙子起,面露笑容,到脱到最后一件,大笑不已。” “呃。”皇上响亮的呃了一声,“大笑?” “是。” 皇上再次呃了一声,“大笑!她一直看?不害臊?没捂脸?还大笑?” “是。” 皇上两根眉毛挑的高高的,片刻,哈哈大笑,“大笑!这小丫头,有意思。那桃浓呢?她看到桃浓的时候,怎么样?” “看直了眼。”谢泽顿了顿,带着几分嫌恶,“口水欲滴。” 皇上噗哧一声,再次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猛拍着炕几,“口水!这小丫头!有意思。这可一点也不象明水,明水怎么说桃浓来着?一块黑炭?” 谢泽端直坐着,面无表情。 “这是个真正不同寻常的,后来呢?她又去哪儿了?” 皇上兴致勃勃,迎着谢泽明显对他这样态度相当不赞成的目光,摆着手道:“你这孩子,第一,别象明水那样,一根人形木头,多没意思,第二,也别跟你家太子学着,他是君,你又不是。 赶紧说说,她又去哪儿了?” “周娥一直跟在她旁边……”谢泽垂下眼皮,开始说正事。 “这些你跟太子去说,朕累坏了,你就算替你家太子尽孝心了,快说说,她又去哪儿了?”皇上打断了谢泽的正事。 “桃浓之后,她又听了两支曲子,出了牡丹棚,直接回长安侯府了。” “直接回去了。”皇上看起来颇有几分失望,“她这几天天天出府,你说她明天会不会再去看桃浓?毕竟,口水都要滴下来了!”皇上说着,再次拍着桌子大笑起来。 “不知道。” “朕要是能亲眼看看就好了……”皇上一脸向往。 “皇上……”谢泽站起来就要往下跪。 “起来起来!”皇上冲谢泽挥着手,“朕知道,朕就是说说,没打算去。唉,朕可不想再看到你家太子跟朕拍桌子。 让人盯着,要是她又去了,看清楚,赶紧回来跟朕好好说说。” “是。”谢泽没再坐下。 “去吧去吧,跟你家太子说正事去吧。” “是。”谢泽应了,垂手退了几步,正要转身,皇上又叫住他道:“阿泽啊,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世间快乐美妙事很多,你别总是这样。” “是。”沉默片刻,谢泽低低应了一声。 “唉,去吧去吧。”皇上看着谢泽,无奈中透着心疼。 …………………… 第二天一大早,李苒还在吃早饭,二奶奶曹氏的奶娘袁嬷嬷带着个婆子进来,曲膝陪笑道:“姑娘,这位是曹府杨嬷嬷,是曹家三姐儿打发过来的。” 说完这一句,袁嬷嬷就往旁边侧过半步,不准备再多话了。 曹府那位杨嬷嬷忙上前笑道:“请姑娘安,我家三娘子和四娘子打发小妇人来请姑娘过府喝茶。” 李苒放下筷子,先看着袁嬷嬷问道:“你是?” 这府里的下人,她只认识极其有限的那几个,比如钱嬷嬷,比如秋月,眼前这位倒是有点儿眼熟,可也就是眼熟而已。 袁嬷嬷呆怔住了,猛呃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我……老奴……婢子在二奶奶院里当差,是二奶奶的陪嫁奶嬷嬷。” “姓袁。”杨嬷嬷比袁嬷嬷更呆怔,这一句脱口而出的姓袁,竟然接的天衣无缝。 “你们二奶奶姓曹……”李苒这一句是自言自语,二奶奶姓曹,她好象在哪儿听到过一句。 袁嬷嬷脸都要青了,不认识她也就算了,难道她连二奶奶姓什么都不知道? 不可能!这是当面打她们的脸呢。 杨嬷嬷眼睛都瞪大了,这位姑娘,这是傻呢,还是厉害的过头了? “是二奶奶娘家?”李苒看着杨嬷嬷问道。 “是。”杨嬷嬷答的飞快,她其实没怎么反应过来,这一个是,完全是本能反应。 “三娘子四娘子是二奶奶亲妹妹?堂妹妹?”李苒接着问道。 “三娘子是二奶奶嫡亲的妹妹,四娘子是二奶奶堂妹妹,都是亲妹妹,曹家还没分家呢。”袁嬷嬷答道。 她这会儿反应过来了,说不上来是生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总之气息乱成了一团。 “嗯,远吗?”李苒明白了,也想好了,这个茶,应该去喝一杯。 袁嬷嬷被她这一句远吗问傻了,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远吗? 杨嬷嬷倒是有点儿明白,不过她不敢肯定。 “曹府离这儿,有多远?比河间郡王府近,还是远?”李苒解释了几句,眼前这两位一个呆傻一个呆怔,明显没懂她的意思。 这一解释,袁嬷嬷瞬间就明白了,一明白过来,脸色就开始泛白。 杨嬷嬷眼里闪过丝怜悯,忙陪笑道:“也不算太远,就是想着姑娘头一趟到我们府上,怕姑娘路不熟不好走,我们三娘子备了车,吩咐小妇人侍候姑娘过去。” 李苒明白了,点头,“好,能不能麻烦你等我一会儿,我把早饭吃完。” “是是……姑娘,是小妇人没有眼色,小妇人在二门里侍候。” 李苒这一句说的杨嬷嬷脸色红涨,话都有点儿零乱了。 刚才进来时,看到李苒正吃饭,她就觉得不妥当了。 这要是在她们府上,赶着她们夫人姑娘吃饭的时候,别说带外府回事婆子进去,就是自己府上管事什么的不长眼,上前回事,不等说话,先得打一顿漏风大嘴巴子。 杨嬷嬷跟着袁嬷嬷出了翠微居院门,走出去十来步,杨嬷嬷慢慢呼出口气,话没说出来,先叹气,“唉,这位,真是个怪物。” “你自己领教了?”袁嬷嬷斜了杨嬷嬷一眼,接着一声长叹,“她这样脾气,那样身份,又夹着皇上和太子今天一句交待,明天一句吩咐,不停的这个那个,你说我们老夫人跟夫人还能怎么样?只能随她了,这事儿,真不能都怪我们老夫人跟夫人。” “也是,可这府上……”杨嬷嬷一声干笑,“她还吃着饭呢,那丫头就敢带咱们进去,就不怕这姑娘发作起来?” “她还真从来没发作过下人,秋月说,平时象沏茶什么的,要是丫头们一时没看到,她就自己沏,茶凉了,就自己去加点热的,唉,是个可怜人。” 袁嬷嬷说到最后,心酸了。 “唉。”杨嬷嬷跟着叹气。 “曹府突然请这一场,是得了什么话儿了?”两人沉默走了一段,袁嬷嬷低低问道。 “那倒不是,是老夫人,说是,等着上头发话,那就不好了,咱们府上跟这府上,这样的亲戚,论理说,早就该给这位姑娘接风洗尘什么的。” 杨嬷嬷也压低声音,她是在老夫人身边侍候的心腹人,知道的清楚。 “这是接风洗尘?是老夫人出面?所以才让你来接这一趟?”袁嬷嬷惊讶了。 “瞧你这话说的,京城有给她接风洗尘的没有?一家都没有,咱们老夫人能冲在最前,当这头一个? 这一场,就是三娘子四娘子她们小姐妹聚会,跟前儿霍家大娘子请的那一回一样。” 杨嬷嬷白了袁嬷嬷一眼。 看来这长安侯府确实是人口简单啥事没有,她跟着二奶奶陪嫁过来这几年,心眼没多,好象还比以前少了。 “我来这一趟,是老夫人怕别人不妥当,你想想,我这可是带着车上门的,这是既打脸,又得罪人的事儿,老夫人可不想把你们府上老夫人和夫人得罪了,给你们二奶奶添难为。”杨嬷嬷多解释了几句。 “也是,这事也就您出面,才能这么妥妥当当的,刚才在我们老夫人和夫人面前,那些话,你说的多好。” 袁嬷嬷一脸赞叹。 杨嬷嬷白了她一眼,没接话。 第25章 无知 杨嬷嬷在二门里等了没多大会儿,李苒就出来了,还是那件老银色绣折枝牡丹的斗蓬。 她一共两件斗蓬,一天一件换着穿,昨天穿了丁香色那件,今天就该换这件了。 杨嬷嬷恭敬迎上去,目光在斗蓬一角一块茶渍上顿了顿,侧身往车上让李苒。 “一向是这么早的吗?”李苒在脚踏前顿住,看着杨嬷嬷问道。 “是,小娘子们都爱玩,今儿先在我们府上赏梅花,中午我们三娘子和四娘子订了延真观的素斋,吃了素斋,到迎祥池放生,快到冬至了,再晚几天,迎祥池就要挤的水泄不通了。” 杨嬷嬷问一答十,十分殷勤。 李苒轻轻喔了一声,郑重谢了杨嬷嬷,上了车。 杨嬷嬷被李苒郑重一谢,谢的意外而怔神,呆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急忙示意车夫可以走了,自己紧几步跑上后面一辆车,往曹府过去。 李苒在曹府二门里下了车,抬眼就看到了六娘子王舲。 王舲笑迎上来,“真巧,刚下车就看到姑娘了。” 李苒露出笑意,照着王舲的模样曲了曲膝,“多谢。” 她知道这不是真巧,而是她专程在这儿等她的。 王舲听到李苒一句多谢,眉梢挑起,唉了一声,笑起来,“姑娘真是……我来给姑娘介绍,这是曹家三娘子,单名一个葶字。” 王舲笑到一半,见曹家姐妹迎上来,忙和李苒介绍起来。 李苒仔细打量着曹葶。 这是长安侯府那位二奶奶嫡亲的妹妹,姐妹两个长的很像,只是二奶奶看起来爽利得多,这位三娘子看起来极其柔和。 曹葶明显提着颗心,神情紧张中透着小意,随着王舲的介绍,曲膝见礼。 “这是曹家四娘子,曹芊。”王舲接着介绍落后半步的曹四娘子。 李苒曲膝颔首和曹三娘子见了礼,随着王舩的介绍,看向曹四娘子。 曹四娘子正大瞪着双眼,满眼好奇的打量着李苒。 这位四娘子,明显比三娘子胆大活泼的多得多,一看就是个深受宠爱的孩子。 “姐姐真好看。”王舲话音刚落,曹四娘子先惊叹了一声。 重阳宫宴她没去,李苒头一次去河间郡王府时,她倒是去了,可李苒一直在暖阁里,和老夫人、夫人们在一起,她没能见到,霍文琳请客那一回,她太婆吴老夫人说她太小不懂事,又口无遮拦,没敢让她去,这是她头一回看到李苒。 “四娘子更好看,三娘子也很好看。”李苒微笑。 她从前也很好看,但凡有人夸她好看,她都是这么回答,没出过什么差错。 只除了林辉夸她那回,她回说他更好看,林辉弯腰伸头,脸几乎凑到她脸上,一脸笑问个不停;“真的?哪儿好看?眼睛?很深邃是不是?嘴唇也好看对吧……” “姐姐真会说话,我和三姐姐就是不难看罢了。姐姐你真能好几天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真的假的?” 关于李苒的传说中,能一天几天不说一个字这一条,最让曹四娘子觉得不能理解不可思议,这会儿见李苒笑意融融,看起来十分可亲,实在忍不住,脱口问了出来。 “是妙娘的车子吧?” 没等曹四娘子的问话落音,王舲就指着两个小跑出去拉车进来的婆子笑着打岔道。 曹三娘子悄悄拉了拉曹四娘子,曹四娘子吐了下舌尖,赶紧接话道;“好象是呢。” “我陪李姑娘进去就行。”王舲接着笑道,一边说,一边抬手让着李苒,进了月洞门。 走出几步,王舲微微探身,仔细看了看李苒的脸色,抿嘴笑道:“姑娘真是好气度。” “嗯?”李苒怔了下,随即微笑道:“不是气度好,换了我,大约也很好奇。” 顿了顿,李苒接着道:“翠微居有个小丫头,不管我什么时候看到她,她都在说话,我就很想问问她,说那么多话,喉咙痛不痛?渴不渴?” 王舲噗一声笑起来。 “怕她以为我是在责备她,就一直没敢问,以后有机会,一定要问一问。”李苒接着道。 王舲笑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其实你挺随和的。” “嗯。”李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我不懂的事太多,不知道的更多。” 王舲怔了一瞬,犹豫问道:“她们说,您都是到净房弯着腰擦牙洗脸?” 李苒一个怔神,“嗯,不然呢?怎么擦牙?怎么洗脸?” 王舲呆的嘴巴都差点张开了,好不容易压下那股子愕然,却不知道怎么回答李苒的问题。 李苒看着王舲,片刻,移开目光,看着远处的花花草草,和不远处垂手垂头侍立的仆妇,闲话般道:“我连怎么称呼别人都不知道,比如长安侯,我该怎么称呼他?上次去河间郡王府,看得出来,霍大娘子很是纠结怎么称呼我,称我姑娘不是挺好么,为什么那么纠结?” 王舲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强笑道:“长安侯府侯爷和夫人,三娘子是称阿爹阿娘的,老夫人这个祖母,三娘子称太婆,您,” 王舲顿了顿,“要是觉得太亲呢,称父亲母亲,称祖母就可以。还有,象我,我们这样的身份,称呼长安侯,就有些不恭敬,多是说侯爷,或是长安侯府李侯爷。 当面称姑娘,多多少少有些下对上的意味,比如你们府上下人,那位周姑姑,大约都是称您姑娘的。” 李苒听到这里,脚步微顿,看着王舲,“那你?” 她一直称她姑娘。 “嗯,称您姑娘,在我,很合适。”王舲垂眼敛容,微微欠身。 “是我不懂,唐突了。你叫我的名吧,或是阿苒,我听霍大娘子这么称呼过我。”李苒同样垂眼欠身,还了一礼。 “长安侯府不给您入族谱,也不给您论排行,这称呼上,可就难为了不少人。”王舲微微侧身,稍稍避过李苒的还礼,一边说,一边苦笑。 李苒低低嗯了一声。 “咱们到的早,往那边走走逛逛再过去吧。 曹家这座宅子,是前朝一位翰林学士的退养之处,那位翰林学士花了十年修建这座宅子,其中八年,是花在这个园子上,这个园子很值得看看,正好说说闲话。” 王舲指着旁边一条路,和李苒笑道。 李苒笑应了,转向王舲指示的那条路。 “曹家也算书香世族,只是,照他们府上老夫人的话说,总是差了那么口气。近百年来,更是坎坷的厉害。 曹家老夫人姓吴,今年七十有三,商户出身,是个极不简单的。 吴老夫人的丈夫曹老太爷的曾祖父,因为陷入争储,又受党争牵连,被赐死,曹氏一族深受打击,到曹老太爷时,曹氏已经岌岌可危。 曹老太爷的父亲看中了吴老夫人见识不凡、有勇有谋,不计较吴家商户身份,替儿子求娶了吴老夫人。” 王舲的话顿住,看着李苒解释道:“当时,曹家眼看着一路往下,曾经和曹家差不多的人家里,和吴老夫人差不多,甚至比吴老夫人更好的女孩子有的是,只是,以曹家当时的情形,曹老太爷又不是个很出色的,曾经门当户对,甚至当时还门当户对的人家,女孩子略好一点点,人家都是不肯结这门亲的。” 李苒点头,这个,她太理解了。 门当户对时,双方必定也是彼此相当的。 好女配孬汉,那门户金钱上,好女必定是仰头高嫁的,反之亦然。 那也是当年让林睛忿然不平,以至于要杀掉她的最大原因。 林辉长相能力俱佳,有情有趣,家世不凡,无可挑剔,她除了人一无所有,她凭什么高攀林辉? 她配不上林辉,配不上她们林家。 “曹老太爷三十岁那年,谋得了临潼县县令的差使,到任一年,一股乱军到了临潼。那时候,天下已经不太平了好些年了。吴老太爷吓坏了,处置失当,自己也死在了乱军中。” 李苒叹了口气。 “曹老太爷去赴任那年,吴老夫人刚刚生下第二个儿子,没能跟过去。 太祖占了这里隔年,吴老夫人就带着两个儿子搬到了这里。 当时正赶上太祖征召家丁,曹家大老爷那时候刚满十岁,吴老夫人送他去应征,太祖问到他的家世,收下他,让他跟着习学文书。” 王舲顿了顿,笑道:“象吴老夫人说的那样,曹家,总是差了那么口气,曹家大老爷和二老爷都是极好的机遇,偏偏才具很是一般。 如今,曹家大老爷在工部做侍郎,二老爷外任知府,吴老夫人和太婆说过一两回,说她这两个儿子,前程也就这样了,再往上,担不起来,反而要招祸。 好在,吴老夫人的孙子孙女,都还不错。 曹家大老爷两子两女,长女曹芫,是河间郡王府世子妃。 长子曹葳,赐了进士出身,点了个中等县的县令,现在任上,听说很不错,可到底怎么样,要过几年才看得出来。 次子曹茗,是太子伴读,准备走科举的路子,阿爹说他有中上之姿。” 王舲看了眼听的专注的李苒,转话题问道:“长安侯府上二娘子,是我三嫂,这事你知道吗?” 李苒很是意外,忙摇了摇头。 “是娘娘保的媒,三哥说是太子的意思,三哥也是太子的伴读,也在准备明年的春闱。”王舲低低叹了口气,“翁翁说,皇上和太子,都很希望我们这样的人家,和长安侯府这样的人家多亲近,能联姻最好,翁翁说,也确实应该如此。” 第26章 茶里茶外 “你三哥……”后面的话,李苒不知道该怎么问了。 “还好。”王舲答的极快,“三哥性子温和,从小话就少,挺好的。” 李苒看着王舲,无声的叹了口气,错开目光,看向不远处层峦迭嶂的假山。 温和,话少,这是能容能忍的性子。 那位李家二娘子,如果和她妹妹差不太多,对于类似王舲这样的人来说,确实是一种需要容忍的存在。 “曹家二老爷夫妇都在任上,两女一子,长女就是你们府上二奶奶,长子曹芝,也是要走科举的,现在这府里备考,娶的是忠勇伯孙家二娘子。孙家大娘子嫁给了你们府上大爷。” 王舲顿住,看向李苒,李苒忙摇头,以示这些她都不知道。 “忠勇伯孙讳强,”王舲再次顿住,看向李苒,李苒点头,“孙强,这个我懂。” “是。”王舲笑起来,“孙伯爷……”王舲再次笑起来,“反正孙家也从不忌讳这些过往。 孙伯爷的母亲孙老夫人是被骗私奔,孙伯爷的生父将怀了身孕的孙老夫人带到京城,典给了城东一家大车店做粗活,拿了三年的典身钱,一走了之,从此再无踪影。” 李苒低低叹了口气。 “当时,陈老夫人也在大车店做粗活,孙老夫人生产时,是陈老夫人给她接生,当时是冬月,孙老夫人常常说起那一段的艰难:陈老夫人怎么照顾她,怎么一个月没让她手沾凉水,那家大车店东家又是怎么照顾她,灶上但凡有点儿荤腥,就盛上半碗一碗让人端给她。 孙伯爷和李侯爷是一块儿长大的。李侯爷从皇上身边到军中时,孙伯爷投奔到了李侯爷身边。 孙家三娘子孙妙娘,和你们府上三娘子最为交好。” “刚才你说妙娘的车子到了,就是这个孙妙娘?”李苒听的津津有味儿。 果然,开国之初,每一家显贵,都是一本活生生的传奇。 “是。今天来的,还有忠毅伯高家二娘子高桂英,今年十七,也跟你们府上三娘子十分要好。 高伯爷是跟孙伯爷一起去投奔的李侯爷,从了军,从了龙。 从前,比起李家和孙家,高家略富庶些,高伯爷和李侯爷十分亲近,高家老夫人和夫人,和陈老夫人婆媳,就没那么亲近了。” “今天来的还有别人吗?”李苒笑问道。 “别的,就是霍三娘子了。这府上老夫人是个极精明谨慎的,肯定是宁少请不会多请。” “挺难为大家的。”李苒叹了口气。 王舲眉梢挑起,片刻,笑起来,“姑娘真是,明明都是跟姑娘相关的事儿,可姑娘听起说起,倒象是听些不相干的旁人的古话儿。” 李苒笑起来,她确实觉得都是些有意思的古话儿。 “陈老夫人给您挑婆家的事,您知道吗?” 李苒这样的态度,让王舲有一种和她说话可以肆无忌惮的爽利感觉。 李苒摇头。 王舲探头看着她,“您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这又不是她能作主的事儿。”李苒摊手道。 王舲失笑出声,“可不是,姑娘真是聪明。翁翁还担心呢,昨天特意交待我,让我跟您说一声,不用担心,也不必理会。” 李苒想多问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不知道轻重,要是问了不该问的话,那就是给王舲出难题。这样不好。 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不要问了。 王舲微微侧头看着李苒,犹豫了片刻,下意识的落低声音笑道:“太婆担心你,让阿娘悄悄去问过一回谢将军,阿娘说,谢将军说你过的很自在。 太婆掉眼泪了,说现在这样的日子都能很自在,那从前,不知道姑娘是怎样的苦,阿娘劝了好半天。” “从前也不苦,我就是这样的性子,不大管别人的,也不在乎身外事。”李苒低低道。 “嗯,我看出来了,我也是这么跟太婆说的。” “谢将军是谁?”李苒问道。 “是我表哥,我阿娘是谢将军嫡亲的姑母。”王舲的话微顿,笑起来,“姑娘的话,不该这么答。谢将军单名一个泽字,是殿前都指挥副使,兼领太子亲卫。 您该知道,肯定有人看着您,不管是谁在看着您,必定绕不过谢将军,所以,太婆才让阿娘去问谢将军。” 李苒嗯了一声,笑意隐隐,和王舲低低道:“就是因为必定有人看着我,所以,我才能到处乱走,不用担心。” 王舲呆了下,随即失笑出声,“姑娘真是……咱们到了,前面那片梅林,在京城是数得着的,三娘子和四娘子的茶席,就设在那间暖阁里。” 李苒和王舲两个,说着话闲逛着,走的很慢,其它几位小娘子各有各的原因,都比平时到的早,这会儿的暖阁里,人已经到齐了。 和上一回比,这一次,至少大家没再围成个半圆围观李苒。 曹三娘子和曹四娘子看到王舲和李苒,急忙一前一后迎出来。 霍大娘子也跟在后面迎上前。 三娘子李清柔站在暖阁中间,微微嘟着嘴,斜睨着微笑致意的李苒。 忠勇伯府三娘子孙妙娘和忠毅伯府二娘子高桂英一左一右站在李清柔两边,一个撇着嘴,一脸愤愤然,一个带着几分不忿和鄙夷,斜瞥着李苒。 霍三娘子挽着王舲,曹四娘子语笑叮咚,和曹三娘子一左一右让着李苒进了暖阁,在在长长的茶席尽头坐下。 又长又宽的茶席摆设的很是用心,一反插花不可喧宾夺主的讲究,中间一排梅花高大遒劲、挤挤挨挨的挡住了李苒的视线,也档住了坐在茶席另一头的李清柔的视线。 不过,也许这儿的茶席,就是要这样花色逼人呢。 她又不知道这儿摆茶席是什么讲究。 李苒抿着笑意,看向窗外。 她今天心情很好。 王舲坐到了李苒左侧,三娘子霍清琳坐到李苒右侧,曹三娘子和曹四娘子挨着王舲和霍清琳,两人旁边,分别是孙妙娘和高桂英。 王舲瞄着李苒嘴角的笑意,垂下眼帘,也抿嘴笑起来。 这位姑娘聪明极了。 刚刚坐定,霍清琳就从丫头手里接过只荷包,递给李苒,“前儿得了只新鲜样儿的荷包,想着你也许喜欢,你看看好不好?” 李苒惊讶的接过荷包,“多谢,真好看,我很喜欢。” 这礼物只有她带了,只给了她,看来这是专程送给她的。 为什么?觉得上次招待不周?委婉的道个歉? 可她哥哥已经道过歉,也已经把她送回去了。 本着礼多人不怪的原则,再陪一遍礼? 对着她这么个尴尬人,犯得着么? 她可是连一声姑娘也不肯称呼她的人。 有意思。 “柔姐儿跟你那么好,你得了好东西,竟然只想着别人,哼。”孙妙娘说着霍文琳,目光却狠剜着李苒。 “我是瞧着阿苒没有这样东西,在外头看到好的,就给她带了一个。这是外头买的荷包,三姐儿从来不用外头的荷包什么的,三姐儿,我没记错吧?”霍文琳上身后仰,从诸人身后看向李清柔笑道。 “难道你们用外头的东西?谁知道谁的手摸过,又脏又臭的。” 李清柔声气不算很平和,她讨厌跟这个来历不明、让人讨厌的所谓李家姑娘一起出门做客,更讨厌大家围着她,对她的关注和热情胜过对自己。 “外头也有好东西,玲珑坊的香袋多精细呢,我们家那些绣娘就做不出来,你们家呢?难道能做出来?” 曹四娘子平时就不大喜欢李清柔,见她说霍文琳送的荷包又脏又臭,就不怎么高兴了。 李苒捏着荷包,看着你来我往的几个人,眉梢微挑。 这几个小姑娘,年纪小小,就这么会说话、会吵架了,你来我往这几个来回,全是暗箭,厉害厉害。 王舲一直瞄着李苒,见她眉梢微挑,一幅颇有兴致,又仿佛带着几分赞叹的神情,莫名想笑。 这位姑娘这份豁达实在难得。 “这梅花这么香,茶这么好,你们倒论上荷包香袋了。”王舲抿着笑意,接过曹四娘子的话笑道:“说起香袋,我差点忘了,四姐儿,能不能让人给我收点你们家的白梅花蕊,我窨茶用。去年就想着了。” “对啊,我也想要些,不过我要绿梅花蕊,我觉得绿梅的香味儿窨茶最好。”霍文琳忙跟着笑道。 李苒往后靠到椅背上,看看王舲,又看看霍文琳,这两个小妮子是和稀泥的高手。 这位霍大娘子,比那头三位加一起,还要懂事很多啊。 嗯,比她哥哥强多了。 “已经想到了,从头一朵梅花盛开起,就让人去收花蕊了,都有呢。”曹三娘子忙接过话,又欠身和李清柔笑道:“三姐儿,你呢?是我窨好茶给你送过去,还是你自己窨一回试试?” “今儿的茶,就是我和三姐姐用红梅花蕊和绿梅花蕊窨的,今年白梅花开的晚,还没来得及窨呢。我觉得今年窨的特别好,大家一定要好好尝尝。”曹四娘子这会儿意识到了自己这个主家身份,忙跟着三姐和稀泥。 几个丫头上前沏茶斟茶。 李苒捧起茶,对着这杯还得分红梅绿梅白梅花蕊窨出来的茶,和这一桌子六七个小姑娘,只有赞叹的份儿了。 这日子过的,太精致了!这说话这心眼,厉害厉害! 这儿的品茶,讲究的也是安安静静慢慢的细品。 李苒全神贯注在手里的茶杯上,梅花的香味儿,她真闻出了那么一丝半点儿,可这红梅花蕊和绿梅花蕊的分别,五六轮茶喝完,她还是半分方向也没有。 算了,别难为自己了,自己就是个大俗人,能闻出点儿梅花香味儿,已经很了不得了。 第28章 鸡飞狗跳 曹家这场茶会,结束的极其热闹。 李苒是被王舲拖着霍文琳,一起送回长安侯府的。 到了府门口,李苒没让她们进去。 王舲犹豫半天,没跟进去。 她和霍文琳要是送进去,要不要去给陈老夫人和杨夫人请安? 不请安肯定太失礼了,可要是去请安,肯定避不过刚才那一场事,三娘子可是被抬上车的,陈老夫人又是个耿直性子……实在太尴尬太左右为难,说不定还要火上浇油; 再说,陈老夫人那样脾气,就算当着她们的面,该怎么发作肯定就是怎么发作,她们两个又能怎么样? 象李苒说的那样,她和霍文琳就算送进去,也是半点忙帮不上。 唉,今儿这场事,有点儿大。 三娘子李清柔是在曹府被掐醒,又请太医诊过了脉,才由曹三娘子带着几个老成婆子,送回到长安侯府。 忠勇伯府三娘子孙妙娘,则是由她二姐,曹家二奶奶孙巧娘带人送回去的,至于忠毅伯府二娘子高桂英,曹家大太太林夫人亲自出面,将她送回忠毅伯府。 整个曹家,忙了个人仰马翻。 李清柔被直接抬进了陈老夫人的荣萱院。 张夫人瞪着李清柔被掐的通红发紫的人中,心疼的一迭连声的吩咐请太医。 二奶奶曹氏吓的手指尖都是凉的,这是在曹家出的事儿!竟然在曹家出了事儿! 李清柔从进了荣萱院,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曹三娘子被吓飞的魂魄已经回来的差不多了,临出府前,又被太婆吴老夫人耳提面命交待了半天,至少看起来镇静多了,对着陈老夫人和张夫人,将前后经过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陈老夫人听的脸色铁青,紧紧抿着嘴,呼吸都有些粗重了。 “竟然闹到你们府上,还闹成这样,唉。”张夫人看了眼一脸怒气的陈老夫人,先开了口,“老二媳妇,你跟三娘子走一趟,先替我跟吴老夫人陪个礼。” 张夫人吩咐了二奶奶曹氏一句,又看着曹三娘子道:“今天都乱着,明天我再过府,给老夫人陪礼。” “夫人言重了,都是我和四妹妹待客不周,不敢当。”曹三娘子瞄着二奶奶曹氏,深曲膝以示不敢当。 张夫人只怕要致个歉意,这话太婆交待过她,至于怎么应付,太婆让她只看着她二姐就行。 “要不要往忠勇伯府和忠毅伯府也走一趟?”二奶奶曹氏先应了一声,又看着张夫人问道。 “走一趟吧。”张夫人神情中透着丝丝疲惫。“多挑几样东西。” “是。”二奶奶曹氏曲膝应了,使了眼色给妹妹曹三娘子,两个人一前一后退了出去。 “阿娘。”李清柔痛哭了一阵子,总算能说出句话了。 “哭什么哭!”陈老夫人猛的一声吼,“一根银筷子,泼了杯茶,就把你吓成这样了?丢不丟人哪?啊?你哪还有脸哭!” 李清柔猛的呃了一声,撇着嘴刚要再哭上一场,转眼瞥见她太婆脸色铁青,目光狠厉,刚涌上来一半的委屈戛然而落。 “柔姐儿还小……” “小?那个比她还小半年呢!小什么小?”陈老夫人极不客气的堵回了张夫人的话。 张夫人垂下眼皮,不敢说话了。 “你爹,你娘,你太婆我,哪一个不是血里肉里杀出来的,养了个你,怎么能没出息成这样? 不就是一根银筷子?就是刀子又怎么样?杀了人又怎么样?你还没死呢,你怎么不跟她打?你不能把刀夺过来,你不能杀了她? 人家拿刀,你就往那儿一瘫,叫什么事儿?嫌人家杀的不便当是吧?啊?就等着人家来杀你?” 陈老夫人越说越气。 “就算不冲上去,你怎么不逃?刀还没砍到你头上呢,你往那儿一瘫算什么?啊?你说你怎么没出息成这样?” 陈老夫人气的一巴掌打在李清柔头上。 李清柔想哭又不敢哭,挪了挪,一头扎进张夫人怀里,闷声抽泣的浑身抽抽。 “阿娘,您消消气,阿柔,还有三哥儿他们,跟咱们那时候不一样,三哥儿连杀鸡都不敢看,连二哥儿都是,咱们那时候,那不都是逼出来的?” 张夫人搂着李清柔,看着陈老夫人道。 “都是惯的!这是好事?这不是好事儿!你看看这事儿,这从头到尾,她倒比柔姐儿更象李家人,这都是你惯的!”陈老夫人怒气上冲,把炕几拍的啪啪乱响。 “阿娘,那一个,谁知道是怎么长大的,你看看这手段,不一定没杀过人,柔姐儿跟她不一样。”张夫人叹了口气。 “唉!”陈老夫人呆了片刻,晦暗上涌,压过怒气,忍不住长叹了口气,“我就是怕这个,就是怕她是个不知道怎么长大的,你看看,你看看这,怕什么就是什么吧。 唉,算了算了,我不说了,反正,接她回来,是皇上发话,不拘着她,让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也是皇上的话,她闹出什么事儿,那也是皇上的事,不是咱们的事,我不管了,不管了!” 陈老夫人往后靠在靠枕上,神情疲倦。 张夫人垂着眼,搂着李清柔,轻轻拍着她,见她情绪平复下来,叫了几个稳妥的婆子进来,扶着李清柔到旁边暖阁里歇着。 “那是个真能杀人的。”看着婆子扶着李清柔出去了,陈老夫人长叹道。 “阿娘,别管她了,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皇上也发过话了,她真出了什么事儿,也不是咱们的事儿,您就别管她了,您也管不了,咱们只管过咱们的日子。”张夫人神情平和中透着晦暗,看着陈老夫人劝道。 “唉,好!这些年,得亏你常劝着我,行,听你的,不管她了,咱们只管过咱们的日子。”陈老夫人再次长叹。 …………………… 曹府里这场事儿,从曹府一路鸡飞狗跳到太医院。 先是曹府请太医过府,再请了太医送到长安侯府忠勇伯府忠毅伯府,接着长安侯府请太医过府,再请了太医送到忠勇伯府忠毅伯府,忠勇伯府也请了太医,也请了太医往长安侯府去…… 一群太医骑着马坐着车,在曹府、长安侯府忠勇伯府忠毅伯府之间,转着圈儿跑。 热闹成这样,一群太医头一圈儿没跑全,皇上和太子自然就都知道了。 在曹府里,当然不能象在大街上那样盯的一丝儿不落,为了尽快查清查明,谢泽吩咐小厮去请王舲过来。 王舲离开长安侯府,刚和霍文琳分开,马车就被谢泽的小厮石南拦住,换了辆车直奔东华门。 谢泽等在离东华门最近的紫宸殿偏殿里,石南带着王舲,径直进了偏殿。 王舲不用谢泽问,就从霍文琳给了李苒一个荷包说起。 她觉得后面孙妙娘那场发作,跟那个荷包有关,荷包这事不能不说。 从荷包一口气说到她和霍文琳送李苒到长安侯府门口,李苒如何淡然自若,半点不用她和霍文琳安慰,倒是安慰了她和霍文琳一路子。 谢泽面无表情,只在听到孙妙娘那几句贪生怕死时,眼眶似有似无的缩了缩。 王舲一口气说完,谢泽嗯了一声,仔细看了看王舲的神情,见她没什么事儿,招手叫进石南,吩咐石南送王舲回去。 看着王舲出偏殿上了车,谢泽转到和偏殿只隔了一道镂空木隔断的正殿。 正殿里,太子坐在靠近偏殿的扶手椅上,迎着谢泽的目光,眉毛挑起,一脸说不清什么表情的表情,片刻,哈了一声,猛拍了下椅子扶手,一边按着扶手站起来,一边挥手示意谢泽,“你赶紧去跟阿爹说一声,这一会儿功夫,已经打发人来催过两趟了。这小妮子。” 谢泽欠身应了,退了几步,出紫宸殿,往延福殿过去。 太子看向站在一旁的霍文灿几个。 迎着太子的目光,霍文灿先噗的笑出了声,“还把裙子掀起来,这姑娘太促狭了,还得问一句算不算贪生怕死,真有意思。” “那荷包,是你让你妹妹送给她的?”太子斜着笑的眉飞色舞的霍文灿,突然问道。 霍文灿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神情尴尬起来,“是。那回,我看她从靴筒里掏金页子,实在不雅相,哎,你们府上也太不上心了……” “你还往我身上抱怨?我不是跟你说过,让你别再多管闲事,你看看你又惹出事儿了吧!”李清宁呆了一瞬,气的忍不住怒目霍文灿,一口怼了回去。 太子从霍文灿斜向李清宁,片刻,哼了一声,移开目光,“小丫头吵吵闹闹而已,行了,都别看热闹了。 曹茗替我往忠勇伯府和忠毅伯府走一趟,跟两家老夫人说一声:都是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受了惊吓一时失态,不算什么大事,不必过多责备。” 曹茗忙欠身答应,退后几步出去了。 霍文灿两根眉毛抬的老高,和李清宁对视了一眼,想笑又赶紧抿住。 太子这话,竟然是让两家府上别多责备他们家小娘子,这可就有意思了。 第29章 压压惊 曹府里,吴老夫人亲自坐阵指挥,刚刚人仰马翻的忙完一圈,三爷曹茗急匆匆回来,急匆匆到吴老夫人面前,低低说了太子的话。 吴老夫人打发走小孙子,沉默片刻,打发人赶紧去赶刚刚出去的曹二奶奶,告诉她忠勇伯府和忠毅伯府现在最好别去了,先回去长安侯府,以后去不去,等她们府上三爷回去再说。 打发人赶紧去挑几样礼物,又嘱咐了一句,多拿些过来,她要亲自过目,再打发人去看看大太太林夫人到哪儿了。 打发人去给大老爷递话,让他立刻去寻一趟长安侯李侯爷,就说招待不周,替三姐儿四姐儿当面陪个礼,别的不用多提,当然,这会儿,他也不知道别的。 几个婆子抬着一堆东西过来,吴老夫人亲自挑好礼物,再赶紧打发人带着礼物去迎大太太,让她赶紧去一趟长安侯府,替她给陈老夫人和张夫人好好陪个礼,只说招待不周,多关心关心三娘子怎么样了,其余不必多提。 再打发人去看看二奶奶孙巧娘从忠勇伯府出来没有,要是没出来,别惊动,离远些等着,要是出来了,就让她赶紧回来。 又一通人仰马翻、一趟一趟的把人打发出去之后,吴老夫人无滋无味的抿着茶,等着各处都有了回话,一切妥当了,才松了半口气。 提着颗心侍候在旁边的杨嬷嬷瞄着吴老夫人的脸色,也跟着松了半口气,这才敢陪笑道:“怪不得那府上陈老夫人总说要看着她,看紧她,这位姑娘,可真是……” 杨嬷嬷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好,干笑着,低低啧了几声。 “这孩子多好呢。”吴老夫人眼睛微眯,先赞叹了句,接着,带着无数惋惜叹了口气,“可惜有那样的身世,要不然,娶回来给小三当媳妇多好。” 杨嬷嬷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一反应过来,两只眼睛就瞪圆了。 吴老夫人斜着她,“瞧你这样子,跟了我大半辈子,怎么还这么没眼光?你瞧瞧这孩子,多聪明呢,又大气,长相气度更好,看看这手段这胆识,唉,倒是小三配不上她,哪一头都配不上。” 杨嬷嬷眼睛是不可能再瞪大了,只好抽了口凉气。 她们家三爷以后是要当家主,是要撑起整个曹家的,三爷这媳妇,老夫人从七八年前就开始挑了…… 好吧,她这眼力儿跟老夫人比……跟老夫人那肯定没法比。 这位姑娘…… 也是,这一场事,这打脸打的,多痛快呢! “话又说回来,”慢悠悠抿了半杯茶的吴老夫人,声音悠悠慢慢,“那样的身世,那又怎么样?这孩子多好,这个事儿,也不是不能想想。” 杨嬷嬷不停的眨着眼,想着那位姑娘,片刻就想远了:都说那是个不好侍候的主儿,不过,照她的小眼光,那姑娘明理得很呢,只要明理,那就好侍候! …………………… 谢泽禀报了前因后果,以及该有的细节,退出延福殿。 皇上沉着脸,站起来,走到大殿门口,负手站着,好大一会儿,低低叹气道:“明水啊,当年,朕真是虑事不周。 乐平当年,不过是个十七八岁、娇养长大的小姑娘。唉,朕当年,过于苛求她了。” 长安侯李明水站在皇上侧后,垂着头,一言不发。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就是朕……”皇上的话顿住,微微昂着头,出了好一会儿神,长叹了口气。 大殿内外安静无声,皇上又站了一会儿,跺了跺脚,一边转身往殿内进去,一边笑道:“这小丫头不简单,真不怎么象你闺女,这份莽撞你有,可这份急智,你没有!” 李明水转过身,跟着皇上往殿内走,还是没接皇上的话。 皇上坐到榻上,接过内侍奉上的茶,抿了一口,再次笑起来,“这小丫头,她还把人家裙子掀起来,还问算不算贪生怕死,她怎么知道吓狠了就尿裤子?难道她也吓尿过? 说起来,明水,吓尿这事,你可有过两三回。” “就一回。”李明水闷声辩解了句。 “两回!朕记的清清楚楚。你说,这小丫头遇到什么事儿吓尿过?会不会跟你当年一样?” “不会,她进京城前,没出过善县那间小院。”李明水答的干脆。 “也是。啧,这小丫头真不错,比你聪明多了,要是个儿子,指定能把你们李家发扬光大,可惜是个女孩儿,这丫头这份聪明刁钻,真是一点儿也不象你。这丫头真不错。” 皇上啧啧不已。 李明水垂着头,不说话了。 “你去挑几匣子点心,多挑几样,带给小丫头,和她说,就说朕的话:让她多吃几块,压压惊。” 皇上啧啧了几声,再次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吩咐李明水。 李明水垂手应是。 …………………… 李苒回到翠微居,歪在炕上,心不在焉的看着本书,等着这件事的后续。 今天这事,肯定不能算小事,这府里,还有府外那些人,肯定会有所反应。 要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那她这心里,就彻底没底了,而且,要是那样,只怕是只能说明,她的处境极其不妙。 早上送走李苒,秋月往荣萱院跑了一趟之后,就没再出去。 李苒没到正午就回来了,秋月虽然觉得姑娘回来的太早了,不过,这位姑娘是个怪物,她早就确立了不管怎么反常的事,在这位姑娘身上都是寻常这个认知。 所以,秋月压根没意识到出事了。 整个翠微居,一片岁月静好。 临近正午,长安侯李明水突然进了翠微居。 秋月直着两只眼,看着她们家侯爷一只手里托着一摞子七八个点心盒子进来,看着她们家侯爷将高高一摞点心盒子放到李苒面前的炕几上,看着她们家侯爷一脸淡定的对李苒说了句:“这是皇上的赏赐,皇上说,让你多吃几块,压压惊。” 再看着她们家侯爷出了垂花门,走的远到不知道哪儿去了,秋月才恍然意识到,这位姑娘从她们家侯爷进来到出去,自始至终挺直上身端坐在炕上,一动没动过! 秋月猛一口气抽上来,从垂花门下一口气冲进屋里,看着已经将七八个点心盒子摆成一片,全部打开,正伸着头,挨盒拿一个咬一口的李苒,到嘴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侯爷都没说什么,她有什么好说的? 侯爷为什么来了?不对,是,那一堆点心是皇上的赏赐?侯爷怎么说的来着?压压惊? 难道,出什么事儿了? 秋月总算真正反应过来了。 正好也到中午吃饭的时辰了,秋月直奔大厨房。 大厨房里一派神秘兮兮的热闹。 吃饭的仆妇丫头一个个食不知味,头抵着头,嘀嘀咕咕压着声音,兴奋的议论着自己听到的知道的只言片语。 秋月饭都没顾上吃,到处打听听话,总算听到了大致经过: 住在她们翠微居的那位姑娘,在曹府做客时,差一点杀了忠勇伯府三娘子和忠毅伯府二娘子。 她们家三娘子吓的当场晕倒,忠勇伯府三娘子不但晕过去了,还把一条裙子尿的湿透,忠毅伯府二娘子也是湿透了一条裙子,都是抬回去的。 秋月一边听一边抽凉气,一口接一口抽了一肚子凉气,虽说没吃饭,却也饱了。 秋月呆呆怔怔的想着侯爷手里那高高一摞点心盒子,和侯爷那几句话: 这是皇上的赏赐,皇上说了,多吃几块,压压惊。 皇上这点心,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压惊这话,侯爷是不是听错了?要不就是她听错了? 秋月觉得她很晕,晕的有点儿透不过气,赶紧找了个凳子坐下。 周娥跟秋月差不多时候听到的信儿,当然她听到的,比秋月详细多了,前因后果,几处细节,都是全的。 周娥听的眉毛高抬,好半天才落回去。 回到翠微居,周娥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将上房帘子掀起条缝,看着听到动静,看向她的李苒。 周娥目光下落,仔细打量着李苒的胳膊、和李苒拿着书的手。 李苒等她打量完,再迎上周娥的目光,微笑道:“是那两只太蠢。” 周娥眉毛挑起,片刻,笑起来,一边笑一边放下了帘子。 李苒往后靠回靠枕里,挪了挪,坐舒服了,从炕几上的点心盒子里拿了块点心咬着。 皇上赏过来的这一高摞点心,完全在她预想之外。 可有了这一厚摞点心,这府里,和这府外的安静无声,就完全在预想之内了。 赏给她点心压惊,还让她多吃几块,这不是压惊,这是让她长力气的吧? 这位皇上,是变相的告诉她,他认为错不在她,还是,这也是恶作剧? 这是个不好以常理推测的皇上。 …………………… 谢泽很晚才回到他那座将军府。 进了府门,谢泽沉着脸径直往后园过去,一直走到湖边,沿着湖慢慢走了半圈,从九曲桥上了深入湖中的水阁,坐在水阁前的平台上,让人送了酒,在寒风中,一杯接一杯,直喝到后半夜,才醉的步子踉跄的回去歇下。 第30章 旧衣新朋 第二天午后,李苒抱着她那件老银色斗蓬,出了长安侯府。 现在的长安侯府,满府下人,看到李苒,头一个念头是退避三舍,实在避不开,一个个恭敬的不能再恭敬了。 这位姑娘可是差点杀了两位伯府小娘子,连句责备都没领受的存在。 不但没有半个字的责备,皇上还赏给她一堆点心,还让她多吃点儿。 这么个主儿,惹了她不高兴,一刀捅了她他们,十有八九,死了白死。 白死可犯不着。 周娥照例跟在李苒身后,瞄了几眼李苒怀里抱着的斗蓬,照例一句话没有。 这位姑娘心里有数的很呢,可是她抱着这斗蓬干嘛? 李苒先溜达到玲珑坊,看她转弯往玲珑坊过来,几个婆子急忙去请当班管事。 李苒踏进玲珑坊门槛时,管事已经一溜小跑迎出来。 今天当班的还是那位俞管事。 李苒迎着俞管事微笑道:“麻烦您看看这件斗蓬,这里有茶渍,能洗吗?还有这里,钩脱丝了,能补一补吗?” 俞管事接过斗蓬,抖开看了看,和李苒笑道:“姑娘这件斗蓬,这老银色最不经洗,一沾了水,这些绣线的颜色只怕就要晕染开。 小号正好新进了一样酡颜料子。素纹的料子,就好看的不得了,绣了花反倒糟蹋了。要不,把这个面子拆下,换新进的酡颜料子怎么样?” 李苒一听就明白了,这就跟奢华高定从来不考虑下水洗这个问题一样,她这件斗蓬,也是不能洗的。 象李清柔这样的贵门小娘子,在府里不见尘土,出门就是车子,象这样的衣服鞋子必定都是干干净净,根本不用洗。 可象她这样,整天甩开两条腿到处跑,这衣服就脏的快了。 是不是象她这样到处走脏了衣服,比没出门就上车,两只脚从来不沾尘,还要费钱? “照你说的这么换,得多少银子?”李苒直接问道。 “素纹不绣花极便宜,连工带料,十两银子就够了。”俞管事忙笑回道。 “嗯,那就照你说的换吧。”李苒从霍文琳送给她的荷包里,捏了两根卷成小棍子的金页子出来,“你称称够不够。” “是。”俞管事忙接过递给一个婆子,瞄着李苒那只荷包笑道:“这是小号前儿刚出的新鲜样子,姑娘要是喜欢这样的,老沈,再拿些过来。” 俞管事一边说,一边给沈婆子使了个眼色,沈婆子领会了,来去极快的托了一托盘的香袋,扇套,荷包等等过来,送到李苒面前。 俞管事先拿起只莲花香袋,和李苒笑道:“这只香袋,里面放些香丸,或是香口丸,都很合适,这是最新的花色样式。这京城的小娘子,最爱用的就是香袋。” “多谢。我不喜欢身上有味儿,也不吃香口丸,用不着香袋。” 李苒听明白了俞管事的意思,这是教她要戴要用哪些东西呢。 不过,她从来不跟潮流随大众。最初是无能为力,她一直穷极了,后来不穷了,可她对潮流早已经没有半点兴趣,也早就习惯了我行我素。 “这个太小了,有比这个再大些的吗?”李苒挨个扫过托盘里的东西,拿起只荷包问道。 俞管事忙陪笑道:“再大就不够秀气……小妇人糊涂了,姑娘想用多大的?这些小东西,现做也容易得很,不过两三天就好了。” “有这两个大吧。”李苒托起霍文琳给她的那只荷包,掂量了下,不能再大了,再大就太沉了。再掂量了下,李苒放下荷包,在腰间圈了下,问道:“能不能做成长条的,可以系在这里,中间隔开,这样能多放些。” “那倒不难。” 俞管事是个极明白的人,李苒略一比划,她就明白了,这位姑娘是照着能多带金页子要的,看样子根本没考虑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事儿。 她要的,这不叫荷包,得叫褡裢了。 想着上一回李苒满身摸金页子的场面,俞管事暗暗叹了口气,这位姑娘这份孤单伶仃,她不敢再多想,再多想,眼泪就下来了。 “姑娘放心,姑娘的意思小妇人明白了,小妇人先让人做两个,大后天吧,小妇人让人送到府上……” 俞管事说到送到府上,看着李苒,放慢语速。 对这位姑娘来说,长安侯府可不是善地,倒是她过来看更合适些,只是这话她不好先说出来。 “我过来吧。”李苒接的极快。 “那好,大后天姑娘过来看看,要是不合适,那就再做,一直做到姑娘满意为止。”俞管事忙笑接道。 旁边婆子已经称好了那两片金页子,见有了话缝,忙将一丁点碎银子递给俞管事,“俞姐,这是找头。” 俞管事接过找回的银子,递给李苒,李苒接过放进荷包,谢了俞管事,转身出了玲珑坊,径直往西城瓦子过去。 李苒再次坐进牡丹棚喜字号雅间。 一回生,第二回,侍候喜字号雅间的那婆子就熟了,干脆利落的送了干鲜果品上来,分别沏了两壶茶,给李苒和周娥放到各自高几上。 李苒去玲珑坊耽误了一会儿,等她坐定时,满台的引客已经在沸反盈天的热闹中,退入后台。 桃浓之前的曲子,换了一位老者和一个极年青的小姑娘,老者人虽然老旧,声音却柔婉清新,十分动听。 桃浓今天一身浓紫,衬着黑黑的面容,艳丽到让人目眩。 李苒托着腮,目不转睛的看着桃浓,听完了一支曲子,忍不住呼出口气。 这个桃浓,恰当无比的诠释了什么叫倾城倾国,红颜祸水。 桃浓退回台后,李苒换了个姿势,摸摸茶壶,大约是在她投入的看桃浓时换过了,还是热热的,李苒倒了杯茶,抿了没几口,身后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姑娘。” 李苒急忙回头。 桃浓一只手挑着帘子,一只手叉在腰间,斜侧着头,笑盈盈看着李苒。 李苒站了起来。 “可不敢当。”桃浓放下帘子进来,冲李苒深曲膝见礼,“上次看到姑娘,桃浓简直不敢相信,今儿姑娘又来了,桃浓甚是荣幸。” “天下已经没有陆氏了。”李苒一听就明白了,一边微微曲膝算是还礼,一边微笑道。 “有没有,只看各人吧,你觉得没有,在你就是没有,我觉得有,在我就是有。” 桃浓侧身避过李苒那似是而非的还礼,手指往外点了点,“桃浓想请姑娘到后面喝一杯茶,这里人眼过多。” 桃浓抬了抬下巴,示意已经人头攒动,都努力想往喜字号雅间看上一眼的棚内闲人。 李苒转身往下面看了眼,微笑道:“我觉得这里挺好,桃浓姑娘要是怕人看……” 桃浓一声噗笑,打断了李苒的话,“姑娘这话说的,我还能怕人看?姑娘既然觉得这里好,那就这里吧,讨姑娘一杯茶喝了。” 桃浓说着,见李苒要去拿杯子给她倒茶,急忙伸手拦住,“不敢当,我自己来吧。” 李苒笑应了,坐回刚才的椅子上,桃浓先拖过把空椅子,放到李苒旁边略后一些,倒了杯茶,坐到椅子上。 台上已经在一片喧嚣中,跳起了一支热烈的舞。 “你是从荣安城到这里来的?”李苒稍稍侧过身,看着桃浓问道。 “在荣安城呆过几年,荣安城失陷前后,我在兴荣关。”桃浓语笑盈盈。 李苒有些意外,她看过好多篇关于兴荣关那场血战的文章,各种角度,但笔下所述,都是极其惨烈。 霍帅的大军,往兴荣关推进,推进兴荣关,推倒兴荣关,每行进一步,都是以尸山血海为代价的。 “那时候你多大?”李苒仔细看了看桃浓,离的这么近,她还是无法判断她的年纪。 “十七,象你现在这么大。”桃浓笑起来,“我就当姑娘夸我呢。” “我看不出你的年纪。”李苒也笑起来。 “不光你。”桃浓一边说一边笑的让李苒眼晕。“桃浓的年纪,是这京城的谜团之一,从十七到七十,都有人猜呢。” 李苒微微一怔。 既然是这样的谜团,那就是她极少,或者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她的年纪,现在,她直言不讳的告诉了她! 她没想到她的年纪是个秘密,她不该问刚才那句话。 “没什么不能说的。”枕浓极其敏锐的感觉到了李苒微微怔忡,再次笑起来,“也不是没跟人说过,可我说四十他们不信,说三十、二十,他们也不信,是他们自己要猜,可不是我故弄玄虚。” 李苒失笑。 “我娘是个到处招摇撞骗的。”桃浓挑了碟梨条放到自己面前,语调闲适。 李苒却被她这一句话说的,忍不住眉梢扬起。 “从我记事起,她就带着我到处走,在这个地方呆不下去了,就到另一个地方,我们娘俩什么都干。 后来,在荣安城遇到个老琴师,说我一把好嗓子,不唱小曲儿可惜了,不要钱,白教我唱,还管吃管住,我就跟着他,学了将近两年。 荣安城被围前半年,我娘骗了个惹不起的人,我们娘俩就搭上个总给我捧场的偏将,跟着他进了兴荣关。” 第32章 请客的和出钱的 秋月屏着口气,小心的站在旁边,偷眼瞄着李苒。 看这位姑娘这样子,好象不怎么高兴,是嫌就这么个提盒,这仨枣俩石榴,太轻了? 也是,就这么仨瓜俩枣的算什么?听说昨天曹家夫人来,给三娘子送的,全是贵重的不得了的东西,送了好多! 嗯,这事儿,要不要跟二奶奶说一声? 还有,二奶奶来这一趟,肯定禀过老夫人的吧?那老夫人那边,她还要不要再去说一声? 不说吧,好象不对,说吧,这位姑娘可是能杀人的主儿! 唉,她这日子,越过越艰难了! 昨儿个她回去过一趟了,让她娘往钱嬷嬷家走一趟,看能不能替她求一求,让她回去荣萱院侍候,也不知道阿娘去了没有…… 唉,当时,老夫人问她愿不愿意,她竟然点了头,她当时真是鬼迷了心窍啊! …………………… 太子忙了一天,直到晚饭后,才听谢泽说了李苒和桃浓见面的事儿。 好一会儿,太子叹了口气,“听说霍义山自兴荣关一战后,逢寺必入,所求唯山河太平,再无战事?” “是,霍帅初一十五茹素,也是自兴荣关一战之后。”谢泽垂眼答道。 “大梁数次中兴,到仁宗,实在是沉疴过于深重。仁宗励精图治,所及也不过荣安城周边,兴荣关一战,荣安城不战而开,倒是给大梁聚回了不少民心。” “大梁气数尽了。”谢泽看了眼太子。 “嗯,近百年来,只有兴荣关那一战,才是真正的大梁血性。桃浓经历过兴荣关那一战,怪不得气韵不同寻常。”太子感慨道。 谢泽没说话。 “李姑娘今天是第二趟去玲珑坊,因为斗蓬脏了?”太子沉默了一会儿,转了话题。 “是,还订了两个荷包。” “她一共两件斗蓬,一天一件换着穿,现在这一件不能穿了……”太子笑着摇头,“可真是节俭。和玲珑坊说一声,让他们每个月往翠微居送两趟衣服,要让她每天都有新衣服穿,让他们去找李明水会帐。” 谢泽看了眼太子,嗯了一声。 太子迎着他这一眼,笑道:“我不是阿爹。她这样天天在外面走,这样很好,可是不能旧衣脏衫,要光鲜亮丽才好,既然有旧日人心,那就不能伤了那些旧日人心。 再说,长安侯府那几位姑娘,个个都是衣履光鲜长大的,这位也是侯府姑娘,是他李明水该承担的。李明水有的是银子,不差这点小钱儿。 噢,对了,别的,首饰这些,一并交给玲珑坊,想来,玲珑坊必定尽心尽力,打理的很好。” “她很聪明。”谢泽嗯了一声道。 “是啊,桃浓邀她到后台,她偏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模样。那句天下已经没有陆氏了,极有意思。” 太子说着,又笑又叹,“她这份聪明,不知道是陆氏遗泽尚存,还是仁宗留下的福祉。” “都有吧,这也是您和皇上的福祉。” “是,这位姑娘要是真像你我想的那样聪明,于宁氏天下大有好处,这人心上,又能稳妥不少。”太子想了片刻,慢慢呼了口气。 …………………… 第二天,李苒刚吃好早饭,玲珑坊那位俞管事带着一群婆子,一个个抱着举着提着满怀满手的东西,进了翠微居上房。 李苒定力相当不错了,可对着挤挤挨挨站了满屋的婆子,和婆子们怀里手里的各色衣物,还是惊愕的瞪大了双眼。 “回姑娘,”俞管事恭恭敬敬,“昨儿晚上,谢将军亲自光临小号,传了话,让小号一个月两趟给姑娘送衣服首饰过来。 昨儿夜里,小号掌柜亲自挑了这些衣服,并这些首饰,也是乔掌柜亲自往几家大银庄挑选的,请姑娘过目,要是不合适,小妇人带回去,另换合适的送过来。” 俞管事说着,从离她最近的婆子手里接过件斗蓬,正要说话,李苒瞪着她问道:“银子呢?谁出?” “说是请侯爷会帐。”俞管事瞄着李苒的神情,小心的答了句,见李苒不说话了,开始介绍手里的斗蓬:“这件斗蓬用的灰鼠皮,是从上千条皮中细细挑出来的,几乎没什么瑕疵,这份齐整难得,配了大红羽缎,大气端庄。 这件青猾皮斗蓬……” 俞管事一口气介绍完站在前面的两三个婆子提着抱着的斗蓬袄裙,和李苒欠身陪笑道:“姑娘,这些都是小号新出的花色样式,还没放到柜上,乔掌柜吩咐小妇人和姑娘禀告一声,这几种花色样式既然送到姑娘这里了,就不能再放到柜上,往后,姑娘的衣服,都是只做一件,掌柜已经拨了人专做姑娘的衣服。 那些,都是小号柜上的衣服。 昨儿晚上才得了吩咐,实在是来不及,只好从柜上现挑了些,要是晚几天再送过来,想着姑娘上次拿的衣服不多,实在不敢耽误,请姑娘多担待。” “嗯。”李苒有几分心不在焉。 是谢将军亲临玲珑坊传的话,王舲说谢将军是什么殿前都指挥副使,兼领太子亲卫,她记得李明水是殿前都指挥使,这个都指挥使是副使的上司吗?这是李明水的吩咐? 肯定不是,要是李明水给她衣服,肯定不会让玲珑坊这么送过来。 不是李明水,那就是皇上,或是那个太子,谢将军领太子亲卫,能领太子亲卫,必定是太子极其信任的人,替皇上,或是太子传这个话,很合理。 要是皇上,或是太子,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恶作剧?那就太过了吧。 不过,贵人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太过…… 李苒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听着俞管事的介绍。 俞管事这份职业素养真是没话说,介绍的清楚明白、干脆利落。 “……这是姚记老号最新出的式样,从前年起,赤金的东西就不怎么时兴了,今年特别时兴这种用玛瑙、绿松、青金、碧玺等颜色鲜亮的宝石攒出来的东西,姑娘看这枝掩鬓,五彩缤纷,却又十分雅致,这支掩鬓是姚老爷子亲手做的,听说姑娘用,才拿出来的。 这枝掩鬓,还有这些华胜、花钿、梳篦,都是艳丽又雅致,姑娘要是怕麻烦,用一件就极好了,这些用来搭衣服,搭哪一件都好。 这边这些,姑娘要用的时候,放到衣服上,姑娘眼光好,瞧着好看,那就是极合适的。” “多谢。”李苒明白她是极委婉的在教她怎么搭配首饰和衣服,低低谢了句。 “不敢,这里还有几根抹额,想着姑娘时常外出,风寒时,勒一根抹额,省得冷风吹的头痛。”俞管事又从一个婆子手里接过只匣子,拿出里面六七根抹额,给李苒看。 直介绍了将近一个时辰,俞管事留下满桌满椅、再堆满半边炕的衣服首饰,带着众婆子,垂手退了出去。 秋月和几个小丫头,呆呆看着堆了满屋的衣服首饰,到底还是秋月反应快一些,在周娥一声猛咳之后,一口气抽上来,脱口问道:“姑娘,这些衣服要收起来吗?” 正掂着支掩鬓细看的李苒被她这突然一叫,吓的手里的掩鬓差点掉了。 “是是是,是我昏了头,姑娘今天要穿哪件?不是不是,我是说,姑娘还要换一身衣服吗?不是不是,我是……” 秋月被李苒一眼看的肝儿颤了好几颤,急忙语无伦次的描补。 “这件斗蓬,你看着配条裙子,再挑件薄袄。”李苒指了指离她最近的一件靛青斗蓬。 “是是是。” 李苒一声吩咐下来,秋月顿时感觉好多了,忙上前拎着那件斗蓬,挑了袄子和裙子出来,又挑了双靛蓝小羊皮靴子。 李苒将手里那只五彩缤纷的掩鬓递给秋月,秋月忙上前一步,给李苒重新梳了头,只用了那一只掩鬓,又侍候她换上挑出来的一身衣服。 李苒站到铜镜前,左看右看了一会儿,又拿起斗蓬披上转了转,对自己很是满意。 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子,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们送这些衣服首饰过来,只能是让她穿的,那就穿上吧。 第33章 乐不可极 李苒和前几天一样,午饭后从长安侯府出来,走到街口,左看看右看看,回头看向周娥问道:“哪些是拉人的车?怎么叫车?” 周娥往前两步,看了看,冲一辆围着靛青粗布,看起来十分干净利落的大车招了招手。 正挽着拉车的骡子,不时往李苒这边看一眼的车夫顿时眉开眼笑,手里的鞭子利落的甩出声脆响,拉着骡子,小跑过来。 “两位姑娘要去哪儿?姑娘看,这车围子,这垫子,都是刚洗刚换上的。”中年车夫离了四五步,拉住骡子转个方向,一边哈腰,一边笑道。 “去里瓦,莲花棚吧。”李苒答了句,顿了顿,又问道:“多少钱?” “随姑娘赏。”中年车夫不停的点头哈腰。 “我不赏人,只付车钱,多少钱?”李苒皱眉道。 她讨厌这个随便赏,就象从前,遇到要给小费的时候,回回都让她头痛无比,她穷了二十多年,在赏人这种事上,大方不起来。 “随……” “再叫一辆吧。”李苒退了一步,和周娥道。 “十……十五……十个大钱,就十个大钱。”中年车夫急忙叫道。 “嗯。”李苒低头,从荷包里数了十个大钱出来,伸手递给车夫,搂起斗蓬和裙子,踩着车夫放下来的脚踏,坐到车上,抬手将车帘子高高挂起。 周娥跳到车前坐下,车夫牵着骡子,往里瓦过去。 虽然这大车也算是步行,不过车夫的步速,比李苒快得太多了,没多大会儿,车子就停在里瓦莲花棚外。 李苒站在莲花棚外,先转身打量四周。 这里果然比城西瓦子热闹多了,莲花棚斜侧,是一个和莲花棚差不多大小的圆形建筑,正锣鼓喧天,两群光着一边胳膊的汉子,你一阵锣我一阵鼓,叫的震天响,大冬天里,生生吼出了夏天的感觉。 不过李苒听不清他们在叫些什么。 莲花棚侧前,一个简直有两个牡丹棚那么大的巨大圆形建筑看的李苒都有几分震撼了。 李苒转圈看够了,才往莲花棚过去。 进棚看戏要买票,这个李苒是熟门熟路了,远远瞄见一扇小门外有张桌子,直奔过去。 小桌旁边,或站或坐有七八个人,个个瞪着两只大眼,直直看着直奔他们过来的李苒。 坐在一把破竹椅上的中年胖子,一眼瞄见紧跟在李苒身后的周娥,一窜而起,一脚绊在椅子腿上,一屁股摔回去,把破竹椅砸的当场散了架。 七八个人中间,有的赶紧拉起摔的狼狈不堪的中年胖子,有的赶紧迎上前,冲着李苒和周娥,有长揖的,有半跪的,还有不停点头哈腰的。 中年胖子摔的动静太大了,李苒看着他被人扶起来,顺着胖子恐惧的目光,侧身看了眼周娥。 周娥背着手,目光冷冷。 李苒调转回目光,看着面前的几个人,“我要个雅间。” “雅间早没……” 中间一个瘦子懞头懞脑,嘴却快,刚说了几个字,就被紧挨他站着的一个白净面中年人一巴掌拍开了。 “姑娘必定是要上好的雅间,姑娘先请里面喝杯茶,容小人调度一二,也就一会儿。” 李苒犹豫了下,看样子是雅间没了,他这个调度,是要让谁转让一间出来? 这一群人,看来都是一眼就认出她了,她已经如此有名气了么? 李苒看着白净中年人道:“我随便转转,一会儿再过来,要是没有,我明儿再来。” “是是是,姑娘放心,必定是有的。” 白净中年人连连躬身,看着李苒转过身,脸看着李苒的背影还笑着,已经伸手抓过刚才多话的瘦子,凑到他耳边,先错牙训斥:“下回再敢快嘴胡说八道,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是是是是……”瘦子缩着脖子,一迭连声答应。 “胖子,你赶紧跑一趟马家,他家离这儿最近,跟马二爷说,他那个雅间,咱出十两银子买回来,再告诉他,这雅间,是腾给长安侯府那位姑娘的,快去!” 不等瘦子的是是说完,白净中年人一把甩开瘦子,冲刚才摔了一跤的胖子道。 胖子一边答应,一边甩开胳膊往外跑,这胖子胖归胖,跑起来飞快。 白净中年人再一把揪过个身长腿长的年青人,“你去迎一迎柳二老爷,该在路上了,跟他说,长安侯府那位姑娘要来看戏,给他换个二等雅间行不行,别提银子,一会儿我请大当家的当面致谢。” “二当家的放心。”年青人甩开两条长腿,跑的飞快。 “你,过来!”二当家的再招手叫人。 …… 李苒围着前面最大的那个象棚逛了一圈回来,白净中年人额角带着几粒明晃晃的汗珠子,迎上几步,垂手陪笑道:“都安排好了,福字号雅间,姑娘这边请。” “多少银子?”李苒没动,看着中年人问道。 “姑娘光临,是小人们的荣幸,哪敢……”中年人话没说完,见李苒厌烦的皱起眉头,话风急转,“三两银子。” “牡丹棚是五两银子,怎么你这儿反倒便宜?”李苒皱眉问道。 “回姑娘,牡丹棚五两那场,是有桃浓小姐唱小曲儿。 桃浓小姐在莲花棚唱曲儿时,莲花棚最好的雅间,也是五两,次一等二两银的,加到三两,再次一等的一两座,加到一两五钱。散座不加价儿。 其它名角儿,也是这样,看角儿大小,加多加少而已。咱们京城的名角儿,都是靠贵人们养活的。 财喜班刚到京城,这出戏之后,最好的雅间儿,只怕也要五两银子了。” 中年人解释的十分仔细。 李苒嗯了一声,低头从荷包中取了支金页卷儿,递给中年人,“要有找零,最好给我银角子。” 上回买胜景图时,找回的碎银子中间,有一块五厘的银角子,用起来十分方便。 “是是是。”中年人一句多话不敢有,飞快的称了金页子,将找回的一两多银子都挑银角子,找了只茶盘托着,送到李苒面前。 李苒收了银角子,跟着中年人,进了莲花棚。 莲花棚里满满当当,也是一派热闹非凡,只是,这份热闹不象牡丹棚那样一会儿拍手跺脚、震耳欲聋,一会儿鸦雀无声。 这儿的热闹如同梅雨季的雨,一直嗡嗡不断的热闹着,一会儿嗡嗡声扬起,似疾风骤雨,一会儿嗡嗡声又落下去,细细密密如和风细雨。 李苒刚刚坐下,台上锣鼓声起,一层幕布拉开。 一个只有六七岁小孩那么高的红衣小丑一只手飞快的转着把折扇,一只手捂着头,从台后一角窜出来,小丑后面,一个两腮各按了团团一块红胭脂的老旦举着把扫帚追出来,在窄长的台上,一个花样百出的逃,一个千折百回的追。 几丈长的戏台上,硬生生被两个角儿追出了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戏。 丑角跑到另一边台角,纵身跳起时,李苒才发现矮小小丑有一双长长的腿。 李苒忍不住拍手叫好,这样功力精湛的矮子功,她是头一回见到。 到后面几个帽子戏,李苒觉得她有点儿明白为什么这些叫小艳段了,这小艳段确实色彩鲜艳,跟牡丹棚的那些引客,异曲同工啊。 坐在李苒侧后的周娥,斜眼瞄着看小艳段看的时不时拍手大笑的李苒,突然醒悟过来,这位姑娘,只怕是压根不知道那台上你来我往的是什么东西吧? 嗯,很可能,肯定是这样,这位姑娘到京城前,从来没出过善县那个小院,这男女之间的事,她哪能知道? 她肯定不知道! 要不要提醒她一句? 怎么提醒?怎么说? 没法说。 从她在牡丹棚看引客起,到现在,一圈儿的人,一个说话的都没有,她要是说了,那就是多嘴。 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桃浓那句话说的挺好,男人能看美人儿,女人怎么就不能了?男人能看荤段子,女人怎么就不能了? 再说,这位姑娘无论如何也做不了一般人了,既然不是一般人,活的高兴就好了,看就看呗。 李苒愉快的看完小艳段,接着看那出洞灵记。 她从小就喜欢看戏。 从记事起,一直到上了大学,她才有钱到舍得花钱去看一回电影,之前,她能看的,只有草台班子唱的大戏。 有一年过年,小学校后面的村子里请了台大戏,一连唱了半个月,她一场不落的看了半个月。 好几场,都是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台下看,她觉得幸福极了,因为这个还写了一篇作文,赞叹草台班子的敬业。 很后来了,她才知道,那个村子请那半个月的大戏,是用来祭祀祖先的,那戏,根本就不是唱给活人听的。 她也才知道,当年老师念她那篇作文时,为什么一边念一边笑。 那些草台班子跟眼前的财喜班可就没法比了,象桃浓说的,这台戏每一个角儿,都是真正的角儿,个个精彩。 李苒看的连茶都没顾上喝,一出戏看完,心满意足。 从莲花棚出来,天已经黑透了,可整个里瓦通火通明,人流如织,比她来的时候更加热闹。 这一天,学会了当街叫车,从西城瓦子逛到了里瓦,听了一出精妙大戏,眼前还有无数热闹,李苒心情愉快而飞扬。 “吃了饭再回去吧,这附近有什么好吃的?”李苒看着周娥微笑道。 “这附近都是好吃的,前面不远是樊楼,那边有家宋家老店,还有家马铛头汤铺,那边徐家老号也不错。”周娥看起来心情也很不错,一口气推荐了好几家。 “先去徐家老号吧,一家一家吃。”李苒顺着周娥最后那一指的方向往前。 周娥背着手跟在后面。 徐家老号突破了李苒刚刚悟出来的认知。 这家叫老号的,竟然比清风楼还要豪华几分,当然,也可能因为是在夜晚,各式各样垂着流苏、流光溢彩的灯笼之下,比白天更显得豪华富丽。 进了欢门,李苒对着大堂左边一排右边一排的华服美人儿,瞪大了双眼。 那两排华服美人儿,也或大或小的瞪大眼睛,惊讶而好奇的看着李苒和李苒身后的周娥。 李苒想回头问周娥一句,这是吃饭的地方,还是寻欢的地方,不过这个念头刚生出来,就被她掐灭了,周娥既然推荐了,那自然是吃饭的地方。 开门做生意的,个个八面玲珑,茶酒博士引着李苒,上了二楼雅间。 李苒坐下,看着忙着摆点心沏茶的焌糟问道:“楼下那两排美人儿,是做什么用的?” 焌糟想笑忙又忍住,“不是用……可不是就是个用,那是用来备着客人要听个曲儿,还有别的什么的。” 李苒也想听个曲儿,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今天的尝试已经足够了,这个小曲儿,以后再说。 乐不可极,饭不能吃撑,凡事都要留一线。 李苒照例要了店里最拿手的几样和一壶酒,周娥总算不吃面了,换了两只清油烧饼,一碗海鲜浓汤。 吃饱出来,李苒穿过店铺林立的潘楼街,往长安侯府方向走。 夜晚的潘楼街,比白天更加热闹繁华。两边的铺子屋檐下,一个挨一个的挂着一个比一个好看的灯笼。 一家家的店铺,里面更加明亮,看起来都是做大生意的,里面人影晃动之间,柜台柜子漆面光亮,珠光闪动。 李苒看的目不瑕接,恍惚之间,想起了那首天上的街市,灯笼是落凡的星辰,满街里的铺子里,都是她没见过的珍奇。 李苒边走边看,慢慢穿过潘楼街,进了条小巷。 巷子很安静,星辰般的灯笼和喧嚣繁华都渐渐落往身后。 今天是圆月,李苒仰头看了看皎洁温柔的明月,忍不住笑起来,今天真好。 李苒悠闲自在的走在巷子中,前面远远的,两团令人心悸的亮光闪现出来,缓缓而来。 李苒站住,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两团亮极的光团,和已经能看出轮廓的黑影,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要凝固了。 那两团光,那黑影……她已经能看清楚了! 那是一只巨大的老虎,白底黑纹,月光下,毛色晶亮闪动,她甚至看到了它锋利雪亮的牙齿,听到了它低沉的吼声。 第34章 一份关切 李苒紧紧贴着石头墙,惊恐的看着那只巨大的老虎朝着她缓步而来,从她身边缓步擦过。 老虎身后,一个高而笔直的黑衣人仿佛没看到李苒和周娥,背着手,缓步而过。 看着老虎走远了,李苒一口气抽上来,腿一软,扑倒在地。 这京城,在这样的热闹地方,怎么会有老虎? 她刚才是真看到老虎了,还是眼花了?撞邪了? “你没事吧?”周娥站到李苒身边,见她两只手撑着地,呆呆怔怔,半天没爬起来,弯腰问道。 “刚才,是不是有只老虎?”李苒抖着两只手和两条腿,用力撑起,再扶着墙,一点点往上,总算爬起来了。 “嗯。”周娥看起来淡定无比。 “嗯?你也看到了?真是老虎?真有老虎?”李苒不敢置信的看着周娥,失声叫道。 “那是谢将军的白虎。跟谢将军一样,也是位上将军呢,监兵神君,一个月的俸禄,比谢将军还多不少。”周娥见李苒爬起来了,背着手,越过她,缓步往前。 “哪个谢将军?谢泽?”李苒急忙跟上周娥。 刚才那口惊气还没过去,她可不敢落了单。 “嗯。”周娥还是只嗯了一声。 李苒紧跟着周娥,脑子里的那一片混乱乱的更厉害了。 谢将军的白虎?这话什么意思? 她怎么能这么淡定?难道这儿人兽杂居,是个玄幻世界?有虎将军,那是不是还有龙骑兵?熊武士? “这虎,当将军的都有?都是虎,还是还有别的?比如,狼?豹?熊?是不是还有龙什么的?那你呢?你的是什么?” 周娥猛的顿住脚步,拧过身,无语之极的看着差点撞到她身上的李苒。 “你当演神鬼戏呢?还龙呢?还我有什么?我有一匹马,别的人,都跟我一样,人手一匹马,再别的,没有了。” “那谢泽……”李苒两只手一起抹了把脸,她觉得好多了,世界还是正常的。 “谢将军!那是谢将军的缘法。” 周娥先纠正了李苒的直呼其名。 李苒深吸了口气,再吸了口气。 缘法,原来是缘法。 好吧,她的魂魄又飞回来一个,好象都回来了,现在。她感觉好多了。 谢将军有只老虎这件事,王舲肯定知道,现在,这会儿,她很想念王舲。 这一天夜里,到这里以来头一回,李苒做了噩梦。 睡梦中,一团令人恐惧的漆黑缓慢却避无可避的往她身上压下来,李苒惊恐之下,睁开了眼。 屋里静悄一片,李苒翻个身,看着正对着她的南窗上的一片寒白。 她睡的床如同一间小房子,头一天睡在这里,她就没让秋月放下那一层层的帘幔。 她觉轻,睡得再沉,一点点小动静都能惊醒她,和被层层围裹起来相比,她更喜欢敞开,敞开之下,她可以更好的感觉到周围的动静,以及危险。 这三间上房只睡了她一个人,周围很安静,屋外,风吹过树梢,远远的,有隐隐约约的更梆声。 屋里很暖和,李苒将胳膊放到被子外,看着那扇窗户,无所思,亦无所想。 …………………… 第二天上午,李苒拿了本书,晒在阳光下,眯着眼睛似看非看。 虽然她很想去找王舲,问一问那只虎,可这事,这会儿,也就是想想算了。 她这样的处境,有所顾忌和无所顾忌,对她来说,没什么分别,可王舲不是她,也不是她这样的处境。 象王舲和王家这样的,必定禁忌众多,顾忌重重。 她不能用她的无所顾忌,去让人家难为。 而且,王舲对她非常好,对她好的人,她都是要尽力对她们好,尽力替她们着想。 那只虎,既然现实存在,在那儿了,早一天知道,晚一天知道,也没什么分别。 李苒看了一上午书,吃了中午饭,出了长安侯府,直奔里瓦莲花棚。 她喜欢看戏,更喜欢看象财喜班这样的精彩大戏,她要好好看几天,好好看个够。 至少,先把这本洞灵记看全了,再去看别的热闹! 挨着福字号雅间,霍文灿霍三公子和李清宁坐在寿字雅间的黑暗中,看着福字号雅间里看小艳段看的笑不可支的李苒。 “笑成这样,我都替她脸红!”霍文灿手里的折扇半开,抵着额头掩着脸,一脸的不忍目睹。 “她到京城之前,一步没出过善县那个小院,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哪知道这是什么?你这个人,满肚皮龌龊,就想着人家也跟你一样?”李清宁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也是,是我疏忽了。你说她都听不懂,她笑什么?你看她笑的,没脸看哪。”霍文灿倒是勇于认错,可看着李苒的笑脸,还是觉得没眼看。 “关你什么事儿?”李清宁没好气的再次怼回去。 “是不关我的事,可关你的事吧?”霍文灿干脆不看李苒了,挪了挪,正对着李清宁,“那可是你们长安侯府李家姑娘,不管你太婆,你阿娘怎么自欺欺人,她就在那儿,她姓李。 行,你太婆你阿娘大字不识一个,不提她们。 那你呢?也能看着她这样到处乱跑,看引客脱衣服,看小艳段看的……你看看。” 霍文灿揪着李清宁,把他的脸对着笑的不停的拍着椅子扶手的李苒。 “你知道她一无所知,我也知道,可别人呢?这满棚子的无知蠢货呢?他们怎么想?他们会怎么说?你就算不替她着想,也得替你们长安侯府想想吧,这是什么名声?” “我阿爹都没说什么,皇上也没说什么,太子……” 李清宁摊着手,刚说到太子,就被霍文灿打断了: “来前我跟太子爷说,要和你一起,到莲花棚看看,你看太子爷说什么没有?太子爷让咱们来,这就是态度!还要说什么? 你说皇上,皇上不提了,雄才大略,不知道他想啥。你阿爹,啧!” “你啧什么啧,我跟你说过,阿爹管不了她。”李清宁苦恼极了。 霍文灿啧啧有声,“管不了?嘿,也是,你爹……行行行,不说了,说你,你这个当哥的,不提当哥的,你这个当儿子的,昨天先生讲的课,这个孝字,有小孝有大孝……” “行行行,你说我怎么大孝?我该怎么大孝?你说,我听你的,行了吧?”李清宁被霍文灿喷了一脸口水,一边抹口水,一边无限烦恼道。 “去告诉她,她不能这样天天往外跑,逛街也就算了,还跑到瓦子里看戏听小曲儿,算了,这个也先不说,你总得跟她说说这小艳段,还有引客,这哪是小姑娘能听能看的?”霍文灿不客气的指挥道。 “这小艳段,这话,这怎么说?”李清宁一张脸苦巴成一团。 “什么叫怎么说?正正经经的话,怎么叫怎么说?我瞧你也是一肚皮龌龊,这怎么就怎么说了?”霍文灿总算硬找个机会,把龌龊两个字还给了李清宁。 “那你去说。”李清宁手一摊。 “我去说就我去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走!”霍文灿气势的一站而起。 李清宁急忙跟着站起来,李清宁刚站起来,霍文灿又一屁股坐回去了。 “现在不能去,得等这些小艳段唱完了,要不然……咳!”霍文灿威严的咳了一声。 李清宁一声没响也坐回去了,也是,他们两个大男人,跟她坐一起听小艳段儿…… 前面的小艳段儿结束,在台上一阵炫技的鼓点声中,李苒站起来,重新沏了茶,挑了碟子话梅丁儿拿到自己面前,重新坐下。 刚刚坐好,刚刚准备好要欣赏接下来的一出大戏,李苒听到身后一连几声咳嗽。 李苒转过头,雅间入口的帘子被高高挑起,李清宁和霍文灿一前一后站在雅间入口。 李苒脸上的笑容敛去,回过头,看向戏台。 站在前面的李清宁,被霍文灿一把推进雅间时,伸手先拿起雅间一角几上的烛台,将烛台放到地上。 李苒感觉到烛光的变化,看了眼放到地上的烛台。 原来这烛台是要放在地上的,嗯,这样确实好多了,看雅间内还是清清楚楚,但外面看向雅间,应该就很难看到什么了。 霍文灿紧跟进来,见李苒和周娥两个人都是一动没动,李清宁的小厮墨香忙侧身挤进来,拖过两把椅子,放到李苒旁边。 李清宁先一步抢过离李苒远点的那把椅子,点着中间的椅子,示意给瞪着他的霍文灿。 周娥抓了把瓜子嗑起来。 霍文灿坐下,看着已经专心看起台上大戏的李苒,咳了一声,张开嘴,却突然往后拧头,看着周娥笑道:“刚才那些……那个啥,一小段儿一小段儿的,您没跟你们姑娘说一声?” 周娥吐出嘴里的瓜子皮,神情严肃,“我从侯爷那里领的吩咐,是护卫姑娘安全。” 霍文灿干笑着转回头,李清宁迎上他的目光,忙往雅间门口努了努嘴,示意他还是赶紧走算了。 霍文灿明白李清宁的意思,狠横了他一眼。 他霍文灿从来都是迎难而上,什么时候退缩过? 李清宁无语的往上翻了个白眼,好吧,他非要找没趣,他也没办法了。 霍文灿挪了又挪,双手扶在膝盖上,端正坐好,又咳了一声,看向看台上大戏看的是真入神的李苒。 “咳,李姑娘。”霍文灿神情严肃,声调严肃,不过,这一声李姑娘,李苒没听到。 “咳!李姑娘!”见李苒还是两只眼盯着台上,支着两只耳朵,听的一脸专注,霍文灿只好提高声音,再叫了一声。 这一回李苒听到了,微微蹙眉看向霍文灿。 她看到他们两个进来了,可她正忙着看戏,实在没空去细想去多管他们两个来干什么,可她不想管,他们两个好象不容她不管。 “有事吗?”见霍文灿迎上她的目光,却不说话了,李苒眉头往里拧了点,不客气的问道。 “有。”霍文灿这个有字倒是答的底气十足。 “说吧。”李苒转回目光,看向戏台。 “姑娘这样一个人到处乱跑,还跑到这瓦子里看戏,这不合适,京城的小娘子,没有姑娘这样的。”霍文灿心一横,有话直说。 “那我该干什么?”李苒看向霍文灿。 “姑娘前一阵子在府里看书,不是挺好?”霍文灿虽然一个怔神,却反应极快。 “我看了十几年的书,坐了十七年的牢,我不想再看书,更不想再坐牢了。”李苒淡然答了句,转头看向戏台。 “行,你要出来,也行,可你……” 霍文灿咽了口气,她这句话说的他心里酸软,对自己刚才那句到处乱跑,生出了丝丝后悔,那句话说的太重了,得回转一下,可刚要说不能一个人,立刻就想起来,她哪有伴儿呢?就连他妹妹,看到她也想绕着走。 “好吧,”霍文灿噎回后面一堆话,“别的也就算了,刚才,那些小……我是说,那些帽子戏,就不是小姑娘该看的该听的!还有牡丹棚的那些引客,你难道没看看周围,有象你这样的小姑娘没有?哪家小娘子看那些东西?啊?” 李苒转头看着霍文灿,他这些话里透出的善意,每一丝每一缕,她都能感觉到。 “多谢你。”李苒敛眉垂眼,微微欠身,郑重谢了句。 霍文灿被她这一声谢,谢的一脸呆怔。 他已经准备好了被她怼回来,也准备好了再怼回去。 “那些引客都很好看,鲜灵灵活生生,象花儿一样。刚才那些帽子戏,也很好看,唱念做打都极到位。至于别的,我没多想,就是看个好看。” 李苒微微侧身,对着霍文灿,仔细而认真的解释道。 “是,那个,是好看,我是说,我的意思。” 李苒态度之好,让霍文灿意外的简直慌乱起来。 “那个,我知道,其实没什么,就是,惹闲话,你想想,这么多人,都看着你看那些东西,他们怎么想?又会怎么说?这名声……是吧?” “我不在乎那些。”李苒露出丝丝微笑,“我知道自己的身份,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这会儿,我能象现在这样,到处走,到处看,看那么漂亮的引客,看这么精彩的大戏,这么愉快,这么开心,之后,不管以后怎么样,不管有没有以后,我都能不虚此生了。 谢谢你。” 霍文灿被李苒这几句话说的。心里一下子堵满了辛辣悲怆,只堵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李清宁站起来,拉起霍文灿,低头往外走。 两人出了莲花棚,李清宁长叹了好几口气,霍文灿缓过口气,紧拧起了眉:“何至于此?她这是怎么说话呢?这想也太多了吧?这真是……唉。” 霍文灿说到一半,也叹起气来。 她的未来,确实很难说,比如她要是被人挟持裹胁,立为幌子…… …………………… 傍晚的景华殿外,太子背着手,一边缓步往前,一边和落后半步的谢泽低低说着话。 “……你听听这些话,她的通透明白,还在你我的预料之上。” 谢泽低低嗯了一声。 “是个可怜人。你多留心点,只要她不想走,就不要让有心人带走她。”太子沉默了一会儿,低低吩咐道。 “嗯。”谢泽低应了一声。 第36章 请客 李苒这顿饭吃的很愉快,一半是因为三家铛头的拿手菜,确实极其美味,另一半,是因为霍文灿的健谈,以及李清宁时不时的损上几句,让她一直听的笑个不停。 两个人流露出的善意,让她深感温暖。 吃了饭出来,霍文灿强烈建议李苒骑上马试试,反正有小厮牵着马,她只要坐稳就行了。 李苒顺从而配合,踩着小厮搭叠的双手,侧身坐到马鞍上。 霍文灿夸张的拍着手,夸张的赞叹夸奖个不停。 霍文灿执意要送李苒和李清宁先回府,一路送到长安侯府,看着李清宁和李苒下马进了府门,才拨转马头回去。 李苒回去翠微居,洗了澡就睡了,她累坏了。 李清宁刚回到自己院里,连杯茶都没喝上,钱嬷嬷就急步进来,请他去荣萱院。 李清宁一路走一路苦恼。 从这个妹妹回到府里,他就一直避开她,就连太子几次提点,他也硬着头皮顶过去了,就是因为,他不想因为跟她接触太多,生出怜惜,伤了阿娘的心。 可霍三这货…… 唉,一会儿怎么跟太婆说?太婆已经知道了,那阿娘呢?阿娘是不是难过了?阿娘在不在荣萱院?要是阿娘在,他一会儿该怎么说话,怎么样才能不惹阿娘更加难过? 好头痛,他一向没有急智,也不擅长八面玲珑。 李清宁一路苦恼为难,只觉得一眨眼,就进了荣萱院。 荣萱院上房,只有陈老夫人一人。 李清宁暗暗松了口气。 “你过来,坐这儿。”陈老夫人指了指自己旁边。 李清宁过去,侧身坐到炕沿上。 “你跟那妮子一起回来的?霍家三哥儿也跟你们一起?”陈老夫人一向有话直说。 “是,我跟霍三郎去里瓦,正好碰到她,一起到樊楼吃了饭。 今天柳大郎在樊楼开文会,不过我跟霍三郎没去文会,柳大郎的文会,我跟霍三回回去,回回都是提着心怕出丑,实在难受,就没去文会,只是吃了个饭,吃好就回来了。” 李清宁尽可能的避重就轻。 “是霍家三哥儿要去的?霍家三哥儿这是什么意思?看上她了?” 陈老夫人的直白直爽,那是没话说的。 “瞧太婆这话说的。” 李清宁心里打鼓是因为觉得愧对他阿娘,略有点儿心虚,他可不怕他太婆,被陈老夫人这一句话说的,眼睛都瞪大了。 “太婆,您不能总这么说话,这要是让外人听到,这成什么啦?” “你别跟我打岔,三哥儿是不是看上她了?”陈老夫人拍了李清宁一巴掌。 “没有!您看您这话说的!他看上她什么?三郎眼光有多高,您还不知道?您看您这是,这都是往哪儿想呢?”李清宁简直想冲他太婆翻白眼。 “真没看上?”陈老夫人拧着眉,紧盯着李清宁,追问了句。 “真!没!有!”李清宁一字一顿,“太婆,您说话别这么直捅捅的行不行?您看看您这话,这是哪儿跟哪儿啊!” “要是没看上,他巴巴去请她吃什么饭?还把你拖上,是他拖的你,还是你把他拖上的?”陈老夫人问完了最关心的事儿,接着问别的。 “没有谁拖谁,唉,是太子,说到……” 李清宁想说李苒看引客和小艳段,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回去,这话还是别跟太婆说了,不说比说了好。 “就是,您知道啊,都盯着她对不对。霍三就跟我说,要不我们也去看一回,再怎么,说出去,那也是咱们长安侯府李家姑娘,对不对?我一想这话很是,太婆您说是吧? 我们就去了。 今天一天事多,我和霍三一直忙一直忙,都是忙了一整天,等出来的时候,就是晚饭的时候了,那就吃顿饭吧,就是这样,真没什么。” 陈老夫人斜着李清宁,没说话。 “太婆,其实,”李清宁唉了几声,“她也挺可怜的,再怎么……唉,她孤零零的,什么都不懂,我知道阿娘……唉,这事儿,也不知道是谁的错……” “皇上的错!还有你爹。”陈老夫人极不客气道。 李清宁呃了一声,看着陈老夫人,摊着手,“那,您看,对吧?” “对什么对?”陈老夫人一巴掌拍在李清宁头上,“你不知道这把刀是捅在你娘心口上的?我看什么看?” “那也不是她捅的。”李清宁头往后仰,避开了陈老夫人第二巴掌。 “不是她捅的,可她是那刀!” 陈老夫人往前欠身,还是拍了李清宁一巴掌。 “你这个不孝顺的,你不先顾着你娘,你去管她! 我告诉你,你别给我念书念成个傻子。 这人活着,先得有爹有娘,你爹不提了,你娘不容易!你得知道跟谁亲,你得知道先顾谁,那律法上,还有个亲亲相隐呢,你要是再敢犯混帐,我拿荆条抽你,你试试看看!” “我没有!我知道跟阿娘亲。我就是遇到她,吃了顿饭,跟她一起回来,唉,总不能见了她就打就骂吧?唉!真是。”李清宁烦恼的唉声叹气。 “三哥儿,我再跟你说一遍,咱们这个家,有今天,你爹四成功劳,你娘有六成! 当年,皇上身边的小厮,上了战场了,没有十个也有八个,活下来几个?就你爹一个! 你爹为什么能活下来?是因为有你娘! 你娘把你爹从死人堆里扒出来几回? 你爹那身上,伤疤摞着伤疤,那些伤疤,要是没有你娘没日没夜的侍候他,他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你娘都喂他喝过自己的血,还不只一回。 你爹没良心,你可不能再没有良心!” 陈老夫人说一句打一巴掌,李清宁快被她打懞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唉,太婆你别打了,没良心的又不是我,太婆别打了,阿爹也难受,您不是……” “他活该!”陈老夫人抹了把眼泪,“虽然他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也不心疼他,他活该!小三儿啊,你可不能象你爹那样没良心,你娘……” “我知道,我知道了。”李清宁窜起来,转了个圈,倒了杯茶递给陈老夫人。 陈老夫人连抹了几把眼泪,接过茶,“你们几个孩子,都比你爹强,比你爹懂事。” “太婆,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都懂,我没有不孝顺阿娘。就是,唉。” 李清宁叹着气,将李苒那几句话说给陈老夫人。 “……太婆,您听听这话,她活了十七年,坐了十七年的牢,现在,跟等死一样活着,您说,咱们……唉,太婆,您刚才说的都对,我都知道,我没说别的,可就是,您说说,从她到咱们家,她……” 李清宁挥了几下手,“明明白白的什么都知道,您说,她能怎么办?我不是替她着想,太婆,我就是觉得,实在不忍心再怎么着。 她说那几句话,说不管以后怎么样,不管有没有以后,我当时眼泪都下来了。 她是那把刀,可这事儿,她也没错是不是?您说的对,这是皇上的错,是阿爹的错,可要是阿爹的错……那个……那个啥……” 李清宁看着陈老夫人,摊着手。 这事儿是他阿爹的错,那也得算是他们家的错吧? 陈老夫人横着李清宁,好一会儿,一口气叹出来,上身往后,靠在靠枕上,又是一声长叹,“算了算了,我不说你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你记着别惹你阿娘伤心就行,唉。” “太婆放心。太婆,那个,今天这事儿,阿娘知道不?”李清宁站起来,忍不住问了句。 “你说呢?你这孩子傻不傻?你阿娘管着这家,你什么时候回来,怎么回来的,这事儿她能不知道?”陈老夫人没好气道。 “那阿娘,生气啦?”李清宁提起了心。 “你阿娘生什么气?唉,你阿娘那脾气,爱闷在心里,不象我。 你明天得空,去陪你阿娘说说话,你最会劝你阿娘,你多劝劝她。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儿,行了,你回去歇着吧。” 陈老夫人一脸一身的烦恼。 …………………… 李苒是从中间开始听那本洞灵记,听到最后一出,再从头一出听起。 一连三四天,霍文灿和李清宁没再过去。 李苒暗暗松了口气。 这两位要是天天那么过来,她这份自由和自得,只怕就要没有了。 她非常喜欢和享受现在这份自由自在。 从头一出听起,一直听到头一天听到过的那一出时,李苒愉快的决定,把听过的再复习一遍! 一出戏复习完,李苒满足的叹了口气,喝了半杯凉茶,站起来,刚掀帘出了雅间,就看到了桃浓。 桃浓冲她笑着招手,李苒忙紧几步过去,桃浓看着她笑道:“姑娘在这儿看了几天了?看了一遍,还要再看一遍?” “就今天这一场是看过一回的。”李苒笑道。 “姑娘这几天一天不落的过来看戏,把财喜班石班头得意的,我瞧着都不会走路了。”桃浓一边带着李苒往外走,一边低低说笑道。 李苒失笑。 “姑娘能不能赏我个脸,让我请姑娘吃顿饭?”桃浓接着笑道,又探头往后,和周娥笑道:“周将军也赏我个脸。” 周娥没说话,脸上却带着笑,冲李苒努了努嘴。 李苒也回头看了眼周娥,和桃浓笑道:“我请你吧。” 这会儿,她有的是金页子,且得之轻易。桃浓肯定不象她这样有钱。 “瞧姑娘说的,我虽说不象姑娘这样,金页子用不完,可请姑娘吃顿饭的银子,还是有的。 不瞒姑娘,我唱一场小曲儿,再怎么也有一二十两银子拿,请姑娘吃顿饭才几个钱?姑娘只要赏我这个脸就行了。” 桃浓看起来很愉快,让着李苒出了莲花棚,左转右转,穿过条巷子,到了座廊檐很宽、结实朴素的两层楼的…… 李苒不知道这样的该怎么称呼。 这里明显是个吃饭的地方,宽廊下东一堆西一堆的堆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东西旁边多半竖着扁担斗笠什么的,中间夹杂摆着几张桌子竹椅子,桌子椅子都很矮,坐满了人,旁边还有不少蹲着的,都捧着大碗,吃的喝的呼噜有声。 见李苒大睁着眼睛四下打量,桃浓笑道:“姑娘没到过这种地方吧?别看地方不怎么样,东西好得很呢。” “这样的,叫脚店。”周娥在桃浓之后,补充了句。 桃浓眉毛挑起,片刻落下,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随即扬起声调,“咱们进去吧。吴嫂子,我带贵客来了,快出来迎一迎!” 一个四十岁左右,看起来极是爽利的妇人脚步极快的迎出来,从周娥看到李苒,咦了一声,“这就是那位姑娘?怎么这么瘦?给姑娘请安,给周将军请安。” “你瞧你这大堂里乱的,别在这里说话,快带我们进去。”桃浓看起来和这位吴嫂子极熟,推着她连说带笑。 “姑娘这边请,周将军请。”吴嫂子走在前面,带着她们转过楼梯,进了后面一间小厢房。 “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我前儿可就让你准备着了。”桃浓还没进屋,就笑问道。 “你又没说定哪天来。” 吴嫂子一边答着话,一边欠身让李苒和周娥坐。 “前儿买了几根上好的小刺参,已经发好了,这会儿整煨是来不及了,要不,切成丁,正好有上好的小嫩笋,香菇也有,鸡汤也是现成的,煨一碗汤怎么样?” 吴嫂子看着李苒说话。 李苒只是微笑,她一向客随主便,而且,在吃食上头,她真不怎么懂。 “行,汤有了,别的呢?”桃浓一边和吴嫂子说着话,一边帮着拿杯子沏茶。 “刚刚煨好了一只整猪头……” “唉哟,有口福!就这个。” 吴嫂子的话被桃浓一声惊喜的唉哟打断。 “再炒个虾油豆腐,火腿片煨个黄芽菜,猪油渣炒个萝卜,够不够?”吴嫂子接着笑问道。 “有包子再拿两笼就够了,要豆芽粉丝素包子。”桃浓愉快的眉宇飞扬。 李苒听的笑起来,她很喜欢听她们这样你来我往的商量吃什么,喜欢这种烟火气中的家常里短。 “那我去炒菜了,你替我招呼姑娘和周将军。”吴嫂子交待了句,急步匆匆出去了。 “吴嫂子煨猪头用的是甜洒,极讲究火候,我吃过的猪头肉,就数吴嫂子煨的最好,一绝!” 桃浓坐下,和李苒以及周娥笑道。 片刻功夫,一个十三四岁,相貌很似吴嫂子的小姑娘托了只托盘,送了酸白菜,萝卜丁,香油笋丝和小咸鱼等几样小菜上来。 桃浓从托盘里拿出几样小菜摆好,将小咸鱼放到李苒面前,“姑娘尝尝这个,越嚼越香。” 咸鱼极小,李苒挟了一条放到嘴里,还真是越嚼越香。 “有酒没有?”周娥也挟了一条放嘴里,嚼了几下,看着桃浓问道。 “有有有,我去拿。” 桃浓笑起来,转身出去,手里提着两瓶酒,回来的很快,“这是我的酒,寄在她这里的,上好的桃花酿。” 桃浓三杯酒倒好,刚才的小姑娘再次进来,这次托盘里只放了热气腾腾一只石头深盘,连托盘一起,小心翼翼的放到桌子中间。 周娥伸头看了看,抽了抽鼻子,抓起筷子先挟起汁水淋漓的一块,吹了吹,放到嘴里,呼呼呵呵嚼的眉毛扬起。咽了猪头肉,端起酒喝了一口,呼了口气,冲桃浓笑道:“这个好吃,确实一绝。让她们再切一盘,这一盘不够。” 李苒也吃的赞叹不已,这猪头肉糯而不腻,入口既化却又觉得筋肉弹牙,确实美味极了。 桃浓哈哈笑着,愉快的扬声高叫,让吴嫂子再切一盘猪头肉。 虾油豆腐等几样菜上来的也很快,李苒一样样吃过,都极其美味,再喝半碗海参羹,吃了一个豆芽粉丝素包,只吃的心满意足,愉快非常。 周娥一个人吃了至少过半的猪头肉,再喝碗海参羹,一脸的满足愉快。 桃浓笑的眼睛都弯了。 几个人吃好出来,叫了辆车,桃浓看着李苒和周娥上车走了,和吴嫂子道了别,沿着热闹的街道,往住处回去。 第37章 好脾气 没几天就进了腊月,整个京城都忙碌起来。 只有李苒,依旧每天出门,看戏听小曲儿逛街看热闹吃吃喝喝。 刚进腊月,霍文灿和李清宁就领了旨意,往霍帅大军中代太子劳军。 桃浓还是只在西城瓦子和桑家瓦子唱两场,可堂会却多了起来,倒是特意来碰过几回李苒,可每次都是匆匆说几句话,打个招呼就赶紧走了。 这让李苒很是纳闷了一阵子。 既然都忙得很,难道不是忙得没空听小曲儿了吗,怎么唱小曲儿的桃浓,忙成了这样?难道是忙着听小曲儿吗? 李苒对过年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也没什么感觉,她从不过年,也不过节。 不过长安侯府里,却是一天比一天忙碌,一天比一天喜庆,过年的气氛一天浓过一天。 在秋月开始指挥着丫头婆子们满院子擦洗时,李苒站在廊下,看了好一会儿。 直觉中,这个府里对她,以及这座翠微居的态度,好象有那么点儿不一样。 比如那个钱嬷嬷过来过一趟,到处看了一圈,指挥着换了糊窗户的纱; 有个姓任的管事过来了一趟,往她那三间空空荡荡的上房抬进来不少摆设。 隔天一早,秋月不知道从哪儿捧着一大盘子佛手柑放到了屋里,接着又捧了两大瓶红梅摆进屋里。 秋月这一通擦洗,虽说比外面晚了两天,可总是开始了,看起来擦的洗的还挺认真。 难道过年的时候,她和她这座翠微居,需要对外展示么?或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李苒不过想了想,就抛之不管了。一来她管不了,二来,外面的热闹实在太多了。 财喜班排了新戏,挪到了象棚去演了,她去听过一回,新戏很好; 莲花棚里演起了神鬼戏,几个武生功力精湛,在戏台上上天入地,精彩的不得了; 旁边夜叉棚里的摔跤摔出了胜负,新擂主上台,悬赏打擂,上台打擂的,有本事的不多,笑话儿可正经不少,热闹的不行。她看不懂门道,就喜欢看热闹; 迎祥池在斗社戏,据说统共有三四百支社戏队,最后只留下一百支左右,到上元节那天,满城游走表演。说是排进前三的社戏队,还能到皇上面前展展艺呢。 这些社戏里,舞狮旱船高跷等等,李苒看过的有,李苒没看到过的更多。 同样是舞狮子,这里社戏里的技艺,真是高超的不得了,个个都是武林高手,回回看的李苒目瞪口呆。 还有西城瓦子边上一家茶坊里,来了位讲书的先儿,讲的是真精彩啊。 …… 精彩太多,李苒分身乏术,无限怀念能录像的手机,和高科技无数的便利。 这会儿,在这里,她要看什么听什么,只能亲自跑过去,亲眼看亲耳听,别无他法。 时间有限,肉身只有一个,每天要去看什么听什么,李苒都要经过一番痛苦的掂量和抉择。 这天午后出来,李苒叫了辆车,直奔迎祥池。 社戏已经斗完了第一轮,从今天开始第二轮,据茶坊的焌糟说,第一轮没看头,第二轮就精彩了,可第一轮,她已经看的目瞪口呆了! 这二轮,她准备一场不落的看,毕竟,这斗社戏,一年可就这一回。 对她来说,也许看过这一回,就再没有第二回了。 如今,在使用金钱,以及利用她这个独特的身份,来创造便利这一条上,李苒已经驾轻就熟了。 早在头一回来看斗社戏那天起,她就每天一张金页子,订下了位置最好的茶楼上视野最好的雅间,一直订到斗社戏结束那天。 李苒进了雅间,焌糟挑李苒和周娥爱吃的,以及店里刚出的新鲜样儿的干果点心,摆了满满一桌,沏了茶,再将从隔壁买来的松子儿糖酥摆上来,淋上蜂蜜汁儿。 这松子儿糖酥是周娥爱吃的。 再往红泥炉上放上小银壶,焌糟就退了出去。 李苒和周娥,都是不介意自己动动手,却不喜欢被人盯着侍候的。 李苒和周娥一左一右,对着窗户坐下,看着下面迎祥池那一大片空地四周,正在做准备的社戏队伍。 周娥看斗社戏的热情,比李苒还要高涨,常常看的坐不住,站起来捶着窗台叫好,或是捶着窗台唉叹痛惜。 周娥是看门道,李苒就只会看热闹了。 两个人关注点不同,各看各的,各自惊呼拍手,各管各,谁也不理谁,既不议论,也不说话。 李苒觉得很自在,周娥也觉得很自在。 一声鼓声响起,社戏队的鼓都跟着敲起欢快的得胜鼓。 李苒急忙再挪了下椅子,重新坐好,这一通得胜鼓之后,就要开始斗社戏了,她得准备好。 “这位爷,大爷!”门外传来焌糟焦急的呼声。 李苒回头,正看到雅间门被从外面咣的推开,一个幞头微斜的年青男子一步踩进来,看到李苒和周娥,惊奇的咦了一声,“他娘的还真有人!这明明是老子包下的,你们怎么敢放人进来?啊?” 男子说到真有人时,转回头对着焌糟,喷了焌糟好一脸口水。 “大爷,都跟您说了,这是这位姑娘定下的,早就定下了。” 焌糟顾不上抹脸上的口水,想拉男子又不敢,当然她也拉不动,这男子看起来挺壮实,只急的不停的回头看,掌柜怎么还没来? “放你娘的屁!”男子接着往焌糟脸上喷口水,“老子昨天就在这里看了一天了,前儿也看了一天了,这是老子早就定下的,怎么?这一眨眼,老母鸡就变了鸭了?” “大爷,真不是……”焌糟脸都青了,前天和昨天这位姑娘没来,掌柜的就把这雅间又卖了一回银子…… 李苒转过身,接着看迎祥池里的斗社戏。 她已经听明白了,一间雅间卖两回,碰到刺儿头楞头青了么。 这样的麻烦,是茶坊的麻烦,不关她的事儿。 她也不打算跟茶坊计较这件事儿,她懒得多说话。 “别跟老子鬼扯,这就是老子的雅间!”男子扬胳膊甩开焌糟,一脚踏进雅间,“不过,老子今儿大度,这小美人儿不错,老子就让她跟老子一起热闹热闹。” “快去把他请出来,大爷,这位是长安侯府李家姑娘,这位大爷,长安侯府您总该知道吧,您赶紧出来,不然就出大事了。” 外面,掌柜总算带着几个伙计赶到了,不过走廊狭窄,这间雅间儿也不大,茶炉茶桌中间的方桌上又堆满了东西,掌柜的站在门口,焌糟都被挤后面了,再后面的伙计根本凑不上来。 刚才是焌糟一个人对着男子,这会儿换掌柜一个人对着男子,掌柜倒是牛高马壮的,可他不敢真动手。 毕竟,这位锦衣华服,明显是外地人的大爷,到底是个什么来历,他们还不知道,万一是个惹不起的呢? 李苒和周娥面向窗户坐着,两人后面,是摆满了干鲜果品,点心汤水的桌子。 男子拉了把椅子,坐到靠近李苒这一边的桌子旁边,伸头往李苒凑过来,“跟你说了,别跟老子鬼扯,还侯府姑娘,别说侯府姑娘,就是秀才家姑娘,哪个不是丫头婆子一跟一群?都给老子滚!这位小姐儿,啧,这不是侯府姑娘,这是位小姐。” 男子说着,伸手就去撩李苒头上一支步摇。 李苒上身后仰,避过男子那一撩,侧头看向周娥,周娥高挑着眉,正一脸稀奇的看着男子。 李苒将头再次后仰,避开男子伸过来的手,转回头仔仔细细的打量他。 她在这京城到处乱跑了好几个月了,这样的事儿,这是头一回。 满京城,敢惹她的人,敢这么嚣张…… 这人,是有什么来历,有什么原因?还是,就是个二楞子,让她赶上了? 看周娥的神情…… 李苒又斜了周娥一眼,她好象跟她一样意外。 “这位小姐,有花名没有?跟爷说说。”男子拖着椅子挪了挪,再伸手去撩李苒那根步摇。 李苒伸手拿起窗台上的那杯热茶,照着男子的脸泼了上去。 周娥两眼瞪大,上身后仰,仿佛是要避开从男子脸上溅弹回来的水滴。 “他娘的……” 男子抬手抹脸,刚抹了一半,李苒已经站起来,从桌子上拿了碟子窝丝糖,连糖带碟子盖到男子头上脸上。 窝丝糖是这茶坊的头块招牌,做的极酥极脆,糖丝裹着糖粉糖霜,砸在男子头上脸上,顿时丝断粉绽,糊的男子头脸上花白一片,刚要狂骂,一张嘴,一声喷嚏先喷了出来。 李苒手脚极快,接着端起周娥面前那碟子淋着蜂蜜汁的松子儿糖酥,一碟子扣下去,男子歪戴的幞头跟着碟子飞到了地上。 接着是一碗荔枝糖水,接着又是一碟子煎白肠…… 不过几个眨眼的功夫,半桌子的果品汤水,连碟子带吃食,全都拍在了男子头上脸上,直拍的男子一头一脸血,连人带椅子,仰面往后摔在地上。 李苒又拎起碟子麻酱拌馄饨砸下去,拍了拍手,示意门外目瞪口呆的掌柜,以及紧贴门框站的笔直的焌糟,“把他拖出去吧,把这儿收拾干净,再各拿一份过来。” 掌柜一头冲进来,抖着腿,挥着手,指挥着几个伙计拖走男子,焌糟跪在地上,抖着手收拾摔了一地的碎碟子和吃食。 李苒长呼了口气,坐回椅子上,挪了几下,坐舒服了,赶紧看外面的舞狮子。 那对狮子已经跳上一丈多高的梅花桩上! 李苒心里一阵惋惜懊恼,那狮子上梅花桩时,最好看最威风,她最爱看,可惜了。 周娥从满地狼藉看向李苒,噗一声笑出来,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看完社戏回来,进了侧门,周娥就瞄见长安侯身边的长随头儿朱战从门房里探出头,冲她眨了下眼。 周娥慢下脚步,看着李苒进了二门,走远了,转弯进了门房。 “出什么事儿了?”周娥看着朱战问道。 “出什么事儿您还不知道?”朱战哎了一声,“就是被那位姑娘一摞碟子拍晕头的那个,想着您这边只怕要跟那位姑娘交待一声,特意在这儿等着您说说这事儿。” “这你可想多了,这事儿,那位姑娘一个字儿都不带问的,那是个既聪明,又耐得下性子的。”周娥嘿了一声。 “都说她是个怪物。”朱战和周娥并肩作战多年,一起出生入死,关系极好,压着声音八卦了一句。 “怪倒不算怪,人挺好,就是,不是个一般人儿。你说说,那是哪儿来的傻货?还是,有人安排的?”周娥落低声音。 “应该是上了当,被人家拿去探虚实。 是个刚调任进京的六品官的宝贝儿子,到京城才五六天,说是听到闲话,象姑娘这样,锦衣华服,一个人,或是只带着个婆子到处乱走的,都是卖身的小姐。 这话也是,满京城,也就咱们府上这位姑娘,一个人……当然还有周姐您,满京城乱逛。 这个蠢货,之前跟他爹在知府任上,嘿,肯定是嚣张惯了,进了京城,还以为是在他爹当知府的小府小县,能称王称霸呢。 我让人把他送进了京府衙门,当场打了十板子。 他爹听到一半,差点吓晕了,这会儿,已经让他娘带着他,连夜启程回老宅修身养性去了。 他爹过来请见侯爷,侯爷没见他,传了话,让他以后严加管教子弟就行了。” “说闲话的人呢?还有那茶坊,查了没有?”周娥皱眉问道。 “茶坊查过了,没查出什么不寻常,说闲话的人,说象是几个外地来的行商,估计查不出什么来。” 朱战一声干笑,“查到也不过查个实证,这人是哪儿来的,不是明摆着的,十有八九……” 后面的话,朱战没说下去,只捻着手指,嘿了一声。 周娥嗯了一声,她也想到了。 “周姐,这位姑娘,可真够凶狠的。 上一回,听说忠毅伯高家那位二娘子,脖子这么一道,僵起来半指高,幸好是根圆头银筷子,换个稍利一点的家伙什儿,高家二娘子可就……啧。 今儿这个,被她砸的,真真正正一头包,好几条血口子,这半边脸,青的青紫的紫,没个好地方。这手,可真够狠的。” 朱战声音压的低低的,啧啧有声。 “聪明得很呢,这一通砸下去,她这里,就半丝缝儿都没有了。我就在旁边,又不是非砸不可。”周娥同样压低声音。 “还真是。”朱战左右看了看,凑近周娥,“侯爷听说是姑娘亲手砸的,当场松了口气。” “嗯,真是个聪明人儿,这么聪明,怎么能不知道哪好哪歹? 大梁早就没了,真要有人借着那点子血脉这事那事儿的,那是明摆着拿她当个招牌,当招牌……唉,那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了。 我瞧着,这事儿,那位姑娘比谁都清楚明白。” 周娥一边说,一边下意识的扫了圈四周,顿了顿,接着道: “老朱,那几个说闲话的,你下力气好好查查,能查出来最好,最好让他们知道知道,那姑娘是有人护着的,这手不好伸,能断了他们的念想那是最好。 侯爷能松出这口气,必定也是这个意思。 再怎么,那是他闺女,亲生的。 再说,那位姑娘真有点儿什么事儿,他能有什么好处?半点好处也没有。” “我也是这么想,周姐您放心,一会儿我再多安排些人。老实说,我觉得那位姑娘真不错,别的咱不知道,就说这脾气,真好,多爽利。” 朱战说着,笑起来。 第38章 礼尚往来 李苒回到翠微居,和往常一样,慢慢悠悠洗个澡,绞干头发,看了半本书,就睡下了。 躺在床上,却没能象平时那样,很快睡着。 手腕钝钝的痛,扔那几只碟子时,用力过猛了,好象把肌肉拉伤了。 和她从前的皮实相比,这具身体过于娇嫩了, 李苒将手腕放到被子外,看着一团亮白的窗户。 窗户新换上了银红纱,还有廊下多出来的几盏十分漂亮的灯笼,让这窗户上的亮白少了许多寒意。 李苒目无焦距的看着窗户,想着今天下午的事儿。 今天这个,是突兀而出的楞头青,还是来试探搭线的?或者两者都有? 周娥好象很意外,她稳稳当当坐着,是等着看自己会不会回应试探,会不会搭话回话吗? 难道他们,那个皇上,那位太子,据说极英明的人,真以为自己会心心念念着什么血脉,想要什么公主的荣光? 大梁已经没有了,改朝换代之后,旧朝的扑腾,从来都是个令人心酸的笑话儿。 那个皇上既然说自己聪明,怎么又会以为自己会做扑火的飞蛾? 大约是因为手握皇权的人,过于明白那份权力之诱人。 可她从来没有过什么权力,她一个人挣扎了许多年,所求,唯有一份安宁些的生活,象现在,窗户上那银红的纱,廊下那几盏红亮的灯笼,她已经满足了。 …………………… 延福殿。 皇上靠在靠枕上,头微微后仰,满脸怅然,好半天,一声长叹,“你看看她这日子过的,朕好生羡慕啊!” 长安侯李明水垂手站在炕前,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侧身坐在皇上对面的太子一巴掌拍在厚厚一摞奏折上。 “阿爹就是说说。你看看这小丫头,多会找乐子……” 看着太子拧起来的眉头,皇上坐直,一脸干笑。 “说正事说正事,陕南这批流民,还是你跟王相他们议一议吧,跟谢岭说,无论如何也得挤点钱粮出来。阿爹年纪大了,政务上,你得多操心。” “阿爹您是不是离六十还差很远呢?”太子上身前倾,看着他爹问道。 “哪差多远了,没几年了。咱们不说这个了。阿爹年青的时候到处打仗,受过伤,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你把这些拿去,你年纪轻,一目十行,看得快,阿爹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头就开始疼。” 皇上点了点炕几上一摞折子,再抬手按在头上,一脸痛苦。 太子斜着他,片刻,拿了一多半折子放到面前,“那小妮子是只过今天不想明天的,这份自在是能羡慕的?” “这话也是,阿爹就是随便说说。”皇上又拿了几本折子,放到太子手边的那一摞上。 太子只当没看见,转头看向李明水道:“这么一点异常,这小丫头就抢先下手,连一句话缝都不留,这是她的态度。” “对对对,这小丫头聪明得很呢,她跟谁说过来着,说必定有人看着她?”皇上抬头看向侍立在太子身后的谢泽问道。 “王家六娘子。” “对对对,王相那个孙女儿。”皇上转回头,看向李明水,啧啧有声,”你看看,多聪明的小丫头,你家太子爷说的对,她什么都知道,这不留话缝儿,就是她的态度了,这小丫头,真比你聪明多了。” “把她记入你们李家族谱吧,看来,和那一份血脉比,她还是愿意做李家姑娘。她这样的态度,你要让她知道,你看到了。”太子看着李明水道。 “是。”李明水欠身应是。 “她是个可怜人,能拉一把时,不要不敢伸手。”太子看着李明水,接着道。 “是。”李明水再次欠身应诺。 …………………… 到祭灶前一天,社戏赛出了结果,排在前三的三支社戏队伍,兴奋无比的在迎祥池前那片空地上一起起舞庆贺,这一出起舞,精彩极了,李苒两只巴掌都拍红了。 从隔天起,李苒就没再出门。 因为各大戏班,以及唱小曲儿说书卖艺的等等,都从祭灶那天起,封了箱,一直封到大年三十,初一再开箱。 照茶坊焌糟的话说,一年到头牛马一样,总要歇几天,再说,也要养足了精神,在正月里好好挣点钱,运道好的,一个正月就能挣到小半年的养家钱呢。 戏班子什么的都封了箱,李苒就没什么好看好听的了,当然就不出门了。 再说,她也累了,也跟焌糟说的那样,她也要歇一歇,养好精神,以便从初一逛到十六,好好的看一看这一年中,最让京城的闲人们津津乐道的热闹和壮观。 李苒窝在炕上,悠闲自在的看着本书。 现在的翠微居,比从前宜居了很多很多。 那盘子佛手柑已经换成了水仙,李苒很喜欢水仙的清香味儿,弥散在温暖的屋里,让人有一种岁月静好的虚幻感觉。 换成了娇嫩银红纱的窗户,有阳光时,整扇窗户暖意十足,到了晚上,或是阴天下雪时,月光雪光映到窗上,衬着银红色,就有了丝丝暖意,也不再是寒白一片。 好象帘幔什么的,也都换成新的了。 将卧室和外间隔开的百宝隔上,放上了许多漂亮的东西。 另一边窗下那张长长的书桌上,摆了瓶绿梅,添了个笔架,笔洗,以及臂搁等等,靠着北墙的书架半满,放的是她买回来的新书。 现在,这是间非常舒适的屋子。 李苒窝在炕上,愉快的看她的新书。 这些新书买回来到现在,她竟然还没看完,她实在是太忙了! …………………… 府邸另一边,二奶奶曹氏一脸烦恼,和奶娘袁嬷嬷一边走,一边低低说着话。 “太婆也真是,怎么又捎东西来了,上回送了那个提盒,隔一天,我瞧着老夫人和夫人都不大高兴,我不是让你去跟她说了,她怎么又捎了这些东西来!” 二奶奶曹氏烦恼的斜了眼袁嬷嬷手里的提盒。 “上回我跟咱们老祖宗说,因为那提盒的事儿,这府上老夫人和夫人好象不怎么高兴,我觉得咱们老祖宗那话更有道理。 老夫人和夫人不高兴是不高兴,这事儿,换了谁都高兴不了。 可咱们老祖宗打发人过来看三娘子,给三娘子送了这个那个一堆东西,怎么好略过那位姑娘,一丝半点儿没有?再怎么也得有那么一星半点,面子上过得去吧。 再怎么着,现在,咱们府上,就是两位姑娘,这可是皇上和太子都发过话的事儿,任谁也抹不掉。 因为那位姑娘,老夫人和夫人不高兴这事儿,论情,是这样,换了谁都这样,各家各人,都同情得很。 可论理儿,这个不高兴,再怎么不高兴,就算不能全压下去,也不能由着这个不高兴就这样那样,是不是? 这各家府上跟咱们府上来来往往,往三娘子那边问候了,那位姑娘那里怎么办? 是为了老夫人和夫人的不高兴,就把那位姑娘抹没了,还是,老夫人和夫人再怎么不高兴,还是得照着规矩来? 咱们府上还有位侯爷呢,况且,那位姑娘,那是皇上和太子的意思呢。 老夫人和夫人的不高兴,在咱们这府里发作发作也就算了,难不成,还能让这满京城都照着老夫人和夫人的不高兴,象她们那样待那位姑娘? 没这个理儿是不是?” 袁嬷嬷上次奉二奶奶的吩咐回去,老夫人倒没说什么,杨嬷嬷却把她好一通教训。 回来后,她细细想了好几天,想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杨嬷嬷教训得对,之前是她糊涂了。 “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么个理儿。”二奶奶曹氏声气下落,可烦恼还是一点儿没少。“可我夹在中间,大过年的看人脸子,实在是……烦死了。” “二奶奶放心,咱们府上老夫人和夫人,脾气直归直,讲理还是讲理的,不会怪到二奶**上的。 前儿忠勇伯府打发人往咱们府上来,给三娘子送了这个那个一大堆东西,不也给那位姑娘送了几只福桔? 这是大奶奶没在府里,要是大奶奶在,那东西,不也得大奶奶送过去?” 袁嬷嬷想着那几只放烂了的福桔,嘴角往下扯了扯。 “说起来也真是,老夫人就眼瞧着那几只福桔烂成了水儿,就是不打发人给那位姑娘送过去,嘿。 二奶奶想想,这要是咱们曹家送过来的,送到老夫人面前,二奶奶天天请安,进进出出的,是眼瞧着那东西烂成水儿,还是您走一趟送过去?” “那还是送过去算了,那几只福桔不关我的事儿,我回回看着,也觉得难堪呢。” 二奶奶曹氏一句话没说完,长叹起气来。 “算了算了,我不抱怨了,这事儿,论难为,第一不是我一个人,最二,我还真不是那最难为的。” “最难为的是咱们夫人,唉。”袁嬷嬷想着张夫人,叹了口气,“听说,要开祠堂入族谱了?” “嗯。”二奶奶曹氏下意识的瞄了眼四周,“我正好在旁边。侯爷说,是太子的意思呢。还有上回,三郎和她一起回来,还是一起吃了饭再一起回来的呢,听说也是太子的意思呢,这事儿……” 二奶奶曹氏一声干笑,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那位姑娘天天这么疯玩疯跑,说起这个,我听杨嬷嬷说,咱们老祖宗狠夸奖过那位姑娘呢,说是老祖宗说,她见过的小娘子中,就那位姑娘是个尖儿。 您听听这话,我还真没听咱们老祖宗这么夸过人。” 袁嬷嬷啧啧有声,当时听到杨嬷嬷这么说时,她惊讶的眼睛都瞪大了,要知道,她们老祖宗可不是一般人儿。 “太婆一向喜欢厉害的,三妹妹和四妹妹,就是因为三妹妹性子太好,太婆就不怎么喜欢她。那位姑娘别的不说,要说厉害,那是一等一的厉害,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也是,咱们老祖宗最不喜欢柔弱这两个字。” …… 两人低低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到了翠微居门口,二奶奶曹氏顿住步,下意识的理了理斗蓬,才上了台阶,进了翠微居。 李苒站在上房门里,迎进二奶奶曹氏,看着曹氏从袁嬷嬷手里接过提盒,突然想起来,她上回送来的那只提盒呢?还有那两只琉璃盖碗,哪儿去了? 她的注意力全在外面的热闹上了,竟然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好象,从那天起,她就没再见过那只提盒,还有那两只盖碗。 “这是曹府刚刚打发人送过来的,几枝新鲜样儿的宫花,还有曹家自己做的年糕,几样糖酥,这年糕和糖酥是曹家家传的手艺呢。” 二奶奶曹氏一边将提盒递给迎上来的秋月,一边看着李苒笑道。 有了上回送石榴的交情,对于会不会一句话没说完,就被赶出去这一条,曹氏没那么担心了,不过,对着李苒,她这心,还是往上提着的,而且她牢牢记得,跟这位姑娘不能太多客套,直接说事儿最好。 “多谢您,多谢……” 李苒想再谢一句曹府,可一句多谢出来,却想不好怎么对着二奶奶称呼这个曹府,直接说多谢曹家,不对劲儿,多谢贵府,更不对了,眼前二奶奶的贵府,是长安侯府才对。 李苒眼皮微垂,掩下了多谢后面的话。 “姑娘太客气了,哪用得着一个谢字。”曹氏被李苒这一句谢,谢的心里一松,下意识的舒了口气。 “上次的提盒,还有那两只盖碗,我忘了送回去了。放到哪儿了?”最后一句,李苒转向秋月问道。 她不擅应酬,算了,还是直接说正事吧。 秋月一个怔神,曹氏更加怔愕。 “我已经,让人送回曹府了。”秋月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她做错了?是了,确实错了,她应该先跟她禀报一声,问清楚要不要回礼,回礼回什么,这都是该上头主子们作主的事儿,她疏忽了,也不能算疏忽,她天天往外跑,人都不见,怎么请示下? “提盒什么的,这都是小事……都是小事。” 曹氏是精于家事的,一听就明白了,忙笑着客气,可这客气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 这你来我往的礼数,还真不是小事儿,还真不是秋月这么个丫头、一声不响就能作主的事儿。可看这位姑娘这样子,她根本不懂这些。 唉,这就不是该她说,以及该她教的东西了。 再说,秋月可是老夫人点过来的,一天几趟的往老夫人院子里跑,她没请这位姑娘的示下,可不见得没请过老夫人的示下。 秋月这事做的合适不合适,对不对,不是她该多嘴的。 李苒觉出了几丝不对,不过,她不想多理会。 “多谢您。”李苒指了指提盒,再次致谢。 “姑娘太客气,姑娘要是喜欢吃,就打发人去跟我说一声,多少都有。姑娘正忙着,我就不多打扰了。”曹氏赶紧告辞。 出了翠微居,走的远了些,曹氏一声长叹,和袁嬷嬷低低道:“上次,往曹府还回个空提盒两只空碗这事儿,那位姑娘不知道,是秋月自作主张,之前之后,秋月压根没跟她提过这事儿。” “嗐!”袁嬷嬷一声惊讶,随即压低声音道:“是秋月那丫头自主主张,还是,这是老夫人的意思?” “我觉得不是老夫人,老夫人不是那样的人,也没这个心眼,这肯定是秋月那丫头自作主张,欺负那位姑娘什么都不懂。” 曹氏嘿了一声。 往曹府还了个空提盒。 忠勇伯府送来的几只福桔,在老夫人面前烂成了水儿,这位姑娘连知道都不知道,这致谢回礼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 唉,这位姑娘这名声…… 算了算了,她还是别多想这些跟她不相干的事儿了,瞧那位姑娘那样子,她也不在乎这名声什么的。 第40章 过年 果然象李清宁说的那样,元旦这一天,一个整天,李苒都没得半分闲空儿。 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其实是从天交子时起,事儿就一件接着一件,串成了链条。 吃饺子不提了,再怎么郑重其事,仪式感十足,好歹还算是吃东西。 接下来驱病祛灾的仪式,让李苒简直有种参与巫祝的感觉。 这个仪式更加郑重,府上大大小小,排列整齐,站到院子里,看着仆妇仆从这样那样一通,挖坑埋了好些东西,挖坑的那两个仆从,扎绸戴花,打扮的象两个祭品,李苒差点以把他俩是要自己挖坑埋了自己。 李苒站在一群人中间,听着响彻满府、郑重无比的念叨,什么蛇行则病行,黑豆生则病行,鸡子生则病行…… 天黑,她又离得远,实在没搞清楚这个行那个行,是什么意思,就是觉得,这个蛇,真要是那个蛇,那蛇,它必定是会行的啊,而且还行得很快。 接着四周就烧起了丁香,在浓烈的丁香味儿中,众人散开,李苒回去翠微居,洗了新年头一个澡。 洗澡水是大厨房送过来的,送的郑重其事,水色泛青,散发出一股子说不出的香味,不算好闻,好在也不算太难闻。 洗好澡,李苒挑了条樱桃红裙子,一件嫣红挑金边短袄,和一件嫣红绣金面银狐斗蓬。穿戴起来,十分喜庆。 换好衣服再赶到荣禧堂,屠苏汤已经准备好了,这屠苏汤的讲究,李苒倒是听说过,而且也知道是从年纪最小的喝起。 三娘子李清柔嘟着嘴,看着头一个捧起酒杯的李苒,看着她被钱嬷嬷一句一句教着念着:一人饮之,全家无疾,一家饮之,一里无疾。心里涌起一阵阵说不出的委屈。 她一点儿也不想有个妹妹! 她才是这个家里最小的那个! 饮了屠苏酒,又一人分了一只煮熟鸡蛋吃了,长安侯李明水,陈老夫人和张夫人,以及李清宁,就匆匆赶回自己院子,换上最正式的大礼服,坐车赶往宫城。 他们都是要参加今天的元旦大朝会的。 至于不够大朝会品级的二爷李清平,二奶奶曹氏,三娘子李清柔,以及李苒四人,一点儿也不比去参加大朝会的长安侯等人清闲。 二奶奶曹氏留在府里守着,收拾昨晚上的东西,看着接待上门拜年的各家子弟。 二爷李清平则带着李清柔和李苒,出门往各家拜年。 这个拜年简单倒是很简单,就是到各家门口,有个嗓门宏亮的小厮高喊:某某府某某以及某某给某某以及某某拜年之类,府门里一身喜庆的管事迎出,收下拜帖,一通客气,就好了,接着去第二家。 再怎么简单,总要一家一家的走,满街都是拜年的车马人群,时不常再遇到相熟的拜年队伍,遇到了,总要停下寒暄几句,彼此拜个年,十几家走下来,回到长安侯府,天已经黑透了。 看起来元旦大朝会也是件很累人的事儿,陈老夫人和张夫人回来就歇下了。 长安侯李明水朝会后去巡视京城各处,李清宁则在朝会后都被太子留下。 李清平带着李清柔和李苒回到府里,也是累的赶紧各自回去歇下。 李苒这一天,可比看一天大戏劳累太多了,挣扎着洗了个澡,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早上洗的那个澡,那股子香味儿简直经久不散,她闻了一整天了,虽说不难闻,可她一向讨厌身上有味儿,不管是香的还是臭的。 第二天,李苒睡了个自然醒,刚吃好早饭,李清宁就到了,两个婆子跟在后面,抬进来一只不大不小的箱子。 “都在这箱子里呢。”李清宁示意婆子将箱子放到地上,指着箱子和李苒笑道:“那几样东西,我都写了纸条贴在上面了,你慢慢看。 我得赶紧走了,太子爷今天要去给几位师长拜年,我和霍三他们都得陪着,晚上要是来得及,我带你和三妹妹去象棚看教坊演乐,我先走啦。” 李清宁来去匆匆。 李苒送出上房,看着他出了垂花门,才转身进屋,站在那个半人高的箱子前,左看右看了一会儿,招手叫过垂手侍立在屋里的两个小丫头,让两人将箱子抬进卧室,放到南窗下的榻上。 昨天二奶奶交待过了,河间郡王府的年酒,日中前到,李苒瞄了眼屋角的滴漏,没多大会儿,她就该走了,来不及看这一箱子的东西。 李苒从卧室出来,径直走到东边间那张长的书桌旁边,坐下,示意小丫头研了墨,自己动手裁了张长长的纸条出来,提笔在纸条上鬼画符一般画了一串字儿,拎起来看了看,端起杯茶,走进卧室。 秋月伸着头,瞪着俩大眼,看着李苒用茶水将那张上好的熟宣两头濡湿,贴到箱子上,呆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她这是贴封条么? 李苒贴好出来,重新换杯子倒了杯茶,抿了半杯,估摸着宣纸该干了,再进屋,摸了摸,再仔细看了看,满意的拍了拍手,效果很不错。 李苒从书桌上拿了砚台和笔,从贴好的封纸上画符画到箱子上,看了看,满意了,将砚台和笔递给小丫头。 “这屋里又没人。”秋月这回看明白也确定了,姑娘这确实是贴封条呢,看的实在忍不住,嘀咕了句,在自己屋里贴封条,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你们不是人吗?”李苒看向秋月问道。 秋月张着嘴,片刻脸色就变了。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这是疑心她吗?还是疑心她们? 姑娘这是在敲打她吗? 她有什么办法? 她是不是该跟姑娘解释解释?怎么解释呢? 唉…… 她实太难了。 …………………… 河间郡王府的年酒,长安侯府李家几乎全体出动。 除了担着职责的长安侯,以及李清宁。 整个正月,特别是十六之前,长安侯李明水作为京城和京畿安全总负责人,每天都要巡视各处,以及到衙门视事。 至于李清宁,他随侍在太子身边,太子忙个不停,他当然也要忙个不停。 李清平在河间郡王府门口下了马,往左边门进去,陈老夫人一行五辆车,进了右侧门。 河间郡王府长媳曹夫人上前一步,亲自给陈老夫人打着帘子,虚扶着陈老夫人下了车。 曹夫人一边和陈老夫人、张夫人寒暄,一边和二奶奶曹氏,以及李清柔、李苒等人打招呼。 “……三娘子今天真是好看,四娘子也好看得很。琳姐儿昨天还念叨呢,今年还和往年一样安排,三娘子知道……” 曹夫人客气的十分含糊。这一回,陈老夫人是把这位四娘子拘在身边,还是放她和小娘子们一处玩耍,陈老夫人没开口前,她真猜不出,当然更不敢乱说。 “你跟她们过去,看着些儿,别惹了事儿。”陈老夫人看着二奶奶曹氏,嘱咐了句。 “是。”二奶奶曹氏答应的毫无波澜。 反正她肯定看不住,不光她看不住,就是老夫人亲自看着,也不一定看得住,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真出了什么事儿,也怪不到她头上。 曹夫人暗暗松了口气,陈老夫人能让这位四娘子和别的小娘子一起,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她就能松口气了,要是还跟上次一样,非得把她拘在身边,这一场年酒,可就尴尬得很了。 至于会不会出事,这一件,自从曹府那件事后,她和王妃反反复复议论过不知道多少回了,她还特意回了趟曹府,向她太婆请教过。 第一,这位姑娘……现在是四娘子了,很讲理,也很能替别人着想,这从她头一回到她们府上作客,和王家六娘子那些话,就明明白白了。 有这一条,王妃和她都不担心这位四娘子会主动生事。 况且,看这位四娘子今天这一身,多少难得,这明显是和光同尘与人为善的姿态! 第二,这位四娘子不是个能欺负的,可自从曹府那场事之后,谁还敢轻易欺负她? 今天来的人家,那些小娘子,王妃和她一个一个过过不只一遍,里头有那么两三个有心有胆的,不过都是极明理的聪明人,断不会跟这位四娘子过不去。至于不怎么聪明的,有胆子可没有。 今天这场年酒,真要是再出了什么事儿,那就是天命不可违了。 曹夫人笑容灿烂,恭敬客气让进李府诸人,外面又有几辆车进来了。 李清柔是一定要避开李苒的,走在最前,二奶奶曹氏夹在中间,李苒跟在后面。 一行三人,李清柔能走多快就走多快,恨不能几步就甩开李苒,从此再没有这个硬生生非要冒出来的妹妹,她太讨厌这个妹妹了,明明她才是最小的那个! 走在中间的二奶奶曹氏十分淡定,一边走一边心不在焉的打着主意,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歇一天,她累了大半个月了,后天又是她们府上请年酒,明天王家的年酒,她就不能去了,得留在府里准备,就今天一天闲空儿,再怎么说,她都要好好歇一天! 至于李苒,她正忙着打量四周的景物。 今天这条路,跟她前几次来的都不一样,这座河间郡王府,真是庞大。 今天的河间郡王府,也跟前几次来时的观感很不一样,大约是因为挂的到处都是彩灯,以及摆的到处都是杜鹃水仙什么的,显的格外喜庆。 看来京城的鲜花业真的是极其发达,她砸了那个楞头青隔天,茶坊还在她那间雅间里摆过一盆开的极好的牡丹,她当时惊叹不已,想象不出这个时候的暖棚,是用什么搭出来的。 霍文琳站在逸云阁前,看到李清柔一行三人,急忙下了台阶,紧步迎上来。 “三娘子,二姐姐,四娘子。” 霍文琳穿着件松花色斗蓬,翠嫩清新的如同初春一般,语笑嫣然的和三人打招呼。 二奶奶曹氏是她大嫂曹夫人的堂妹,曹二奶奶嫁进长安侯府前,就往河间郡王府常来常往,这个二姐姐,是从很早一直喊下来的,二奶奶曹氏也极愿意她喊她二姐姐。 这会儿,二奶奶曹氏已经找到了歇脚的好地方,指着旁边一间小暖阁笑道:“琳姐儿只管忙你的,不用管我,我去那儿看景了,你们府上处处是好景,我最喜欢坐那儿看景。” “是,那我就不跟二姐姐客气了。”霍文琳笑应了,示意跟从的丫头侍候二奶奶曹氏过去小暖阁。 “都有谁到了?”李清柔越过霍文琳,一边往暖阁进去,一边笑问道。 “到了好多人了。四娘子今天真好看。”霍文琳应了句,欠身让了让李苒,一起往暖阁进去。 暖阁里确实已经到了很多人,珠翠闪动,笑语满屋。 “二姐姐!”李清柔进屋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嫁入王家的二姐李清丽,喜不自禁的叫了声,往二姐姐李清丽奔过去。 王家三奶奶李清丽听到叫声,急忙转身,看到李清柔,笑自心底出,急迎两步,“气色不错,还做噩梦不?” 和三奶奶李清丽站在一起的王舲,也忙跟着迎上来。 “这两天不做了,前儿三哥带回来的东西,你看到没有?那几个……六娘子好。” 李清柔正要抱怨几句,被姐姐李清丽捏了下手,忙转头和王舲打招呼。 “三娘子好,三嫂,这是四娘子。”见李清柔根本没有要介绍李苒的意思,王舲上前一步,轻轻推了下李苒,和她三嫂李清丽介绍道。 “你怎么这么没规矩?见了姐姐连见礼都不会?这也傲慢的太过了吧?” 大约是因为成了亲,体会到了对所爱之人那份独占之情,李清丽对李苒的厌恶,远甚于妹妹李清柔。 “你瞧瞧,”李清丽提高声音,环顾着已经注目过来的诸人,“我们李家的脸面都让她丢尽了。” 王舲皱起了眉,正要说话,李苒看着她,含笑问道:“这就是你三嫂?你们王家三奶奶?” “你这是怎么……” 李清丽眉毛竖起,可一句愤然刚说了一半,一直低眉垂眼跟在旁边,极不引人注意的婆子不动声色的拉了拉她,李清丽后半截话立刻戛然而止。 李苒眉梢微动,打量着婆子。 婆子低眉垂眼,往旁边退,李清丽也忙跟着退往暖阁旁边。 “你拉我做什么?我说错了?”离众人远了,李清丽一脸忿忿然,话却轻浮没有底气。 要是没犯错,她不会拉她的。 “三奶奶,人家已经说了,您是王家三奶奶。”婆子依旧低眉顺眼,声音柔婉。 “王家三奶奶怎么了?我们李家……” “三奶奶,是我们王家。三奶奶这一句我们李家,是要自请出族么?”婆子垂着眼,轻轻缓缓道。 李清丽被她这一句话噎的,脖子都伸长了。 “再怎么,那是李家的事,我也不能不管……”咽下刚才那句差点把她噎死的话,李清丽挣扎道。 “三奶奶,您父亲安好,您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李家有的是撑家的人,可用不着咱们王家指手划脚。”婆子眼皮不抬。 这一次,李清丽被噎的眼泪差点淌下来。 …………………… 李清柔已经被霍文琳和曹三娘子拉过去,王舲轻轻推了下一直看着李清丽和婆子的李苒,笑道:“咱们往那边坐着说话。” “嗯。”李苒收回目光,和王舲往紧挨众人、放在窗下的两张圈椅过去。 “那是我太婆安排在三嫂身边的教引嬷嬷,三嫂凡事想得少,又有些心直口快,我们这样的人家,讲究多,太婆就给了她一个教引嬷嬷。”两人坐下,王舲先笑着解释了几句。 李苒轻轻噢了一声,片刻,叹了口气。 跟王家这样正宗的世宦大族比,李家是正宗的泥腿子,这中间,真正是云泥之别,泥嫁给了云,本来已经够艰难了,偏偏这位李家二娘子,不象是个聪明的…… 嗯,也许就是因为不聪明,嫁进这样的人家,才能觉得幸福无比。 “姑娘想什么呢?”王舲看着想的出神的李苒,一边笑,一边在椅子扶手上弹了下手指。 “我瞧你三嫂气色很好。”李苒没隐瞒自己在想什么。 王舲抬手按在眉间,笑了一会儿,放下手,轻轻咳了一声,“姑娘真是……三嫂是个心宽心大的有福人,凡事不多想。 我二嫂和二哥青梅竹马,极其投契。三嫂嫁进去隔月,二嫂心疼她,细细挑了这么一堆书拿给三嫂,和三嫂说,她看了那些书,三哥的话,就能听懂些了。” 王舲说到这里,顿住,看向李苒,李苒眉梢挑起,一边笑一边摇头。 “就是这样啊,三嫂当时就瞪着二嫂说:三郎的话,我句句都听得懂啊,他说的又不是外夷话,我怎么会听不懂? 后来阿娘把二嫂教训了一顿,说她不该以己度人,罚二哥带着二嫂,往几个庄子走了小半年。” 王舲一边说,一边笑个不停。 “你三哥……有些委屈。”李苒想说可怜,话到嘴边,又改成了委屈,可怜两个字说出来,就更可怜了。 王舲脸上的笑容僵住,片刻,低低叹了口气。 第41章 凶名在外也在内 小丫头送了茶水点心上来,两人看着摆好,正要说话,王舲手指微抬示意李苒,李苒忙跟着站了起来。 一个二十岁左右,面容精致秀美,气质极好的女孩子,手里牵着个十岁左右,看起来娇憨可喜的小姑娘,一左一右跟着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往两人过来。 王舲上前一步,曲膝见了礼,侧过身,先示意李苒笑道:“这位李家四娘子,想来你们都是知道的了。” 女孩子笑看着李苒,松开小姑娘,一行四人曲膝见礼。 李苒跟着曲膝,两只手似是而非的搭了搭,她们都是宽大长袖,她实在看不清楚她们那两只手都是怎么搭的,当然,更大的原因是她既没放在心上,也没留心学习过。 “这是鲁国公府上,柳家大奶奶,是我表姐。”王舲先介绍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 李苒一听就明白了,这就是那天让霍三公子酸话连连的那位柳大公子的媳妇儿,果然有林下之风,这份长相,这份气度,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让她想起见之忘俗这四个字。 王舲侧头看着惊讶而笑的李苒,“看你这样子,你听到了什么了?见过我表姐?” “没见过,是……”李苒看向谢氏笑道:“年前,有一回,柳大公子在樊楼会文。” 谢氏眉梢微抬,忙点了点头,以示她知道那次会文。 “那天正好碰到三哥和霍三公子,说是柳大公子请了清风楼和会仙店的铛头,就带着我去蹭这顿三家铛头的饭菜。三公子说柳大公子哪儿都出众,最难得的,是娶了有林下之风的谢氏女,金童玉女一般,果然是。” “我大哥也这么说,大哥说他最大的福气,就是娶了大嫂。”谢氏右边手的小姑娘一边说一边笑。 “难得三公子这么夸奖。”谢氏笑个不停,指着刚刚说话的小姑娘,“这是我大妹妹,单名一个昣字,杨昣,今年十七了,淘气得很,往后请四娘子多担待。” 随着谢氏的介绍,杨大娘子杨昣冲李苒再次曲膝,李苒跟着曲膝而笑。 “这是二妹妹,杨昳,刚刚十一,也是个淘气的,四娘子往后多指点她些。” “不敢当。”李苒看着仰头看着她的杨昳那一脸的惊叹,莫名想笑。 这姐妹两个,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这是我娘家妹妹,谢沛,和四娘子同岁,阿沛嘴笨,若有不到之处,请四娘子体谅。”谢氏再介绍一直安安静静站在旁边,抿着嘴笑个不停的小姑娘。 李苒笑起来,她更是个嘴笨的,看来大家要互相体谅了。 谢氏带着三人站着说笑了几句,正要再往别处去,王舲伸手拉住谢沛笑道:“二妹妹和我们一处说话吧。” 谢氏和谢沛一起看向李苒,李苒忙欠身示意旁边的圈椅。 谢氏轻轻拍了下谢沛,牵了杨昳,带着杨昣往旁边过去。 走出几步,杨昳掂起脚,凑到谢氏耳边笑道:“大嫂,我觉得那位四娘子挺好的,一点儿也不怪,长的真好看,好看极了,快有大嫂这么好看了。” “还是大嫂好看!大嫂怎么教你的?要用自己的眼看,自己的耳朵听,再用自己的心去想,千万不能人云亦云!”杨昣从旁边拍了杨昳一下。 “还要多看多想。”谢氏低低笑说了句,就示意两人不要再多说。 李苒三人坐下,看着小丫头添了杯茶,王舲指着谢沛谢二娘子笑道:“刚才没说清楚。我外公两子三女,我阿娘居长,两个弟弟,大弟弟是谢将军的父亲,小弟弟,是二妹妹的阿爹。” 王舲知道李苒那份一无所知,细心的再次介绍。 “二妹妹阿爹阿娘,还有两个弟弟,都在任上,二妹妹和我外公外婆住在城外庄子里,出了正月,咱们去找二妹妹踏青去,外公的庄子靠着山,有条小河,还有道小瀑布,景色极好。” 听王舲说到谢将军,李苒一下子想起来那只虎,“谢将军养了一只虎?” 谢沛垂下眼帘,王舲神情微僵。 李苒颇为意外。 看六娘子和谢家二娘子这神情,难道那只虎有什么忌讳? 可当时周娥那些话那神情,可没有半分有什么忌讳的样子。 “也没什么。姐姐说吧。”谢沛看了眼王舲,微笑道。 “是没什么,谢将军幼年的时候,那时候正是天下大乱,因为兵乱,谢将军和家人走失,流落到山里,遇到那只虎,一人一虎相依为命多年,后来遇到皇上和太子,将他和虎一起带出来。”王舲的话简单而含糊。 李苒眼皮微垂,她问错话了,这不是没什么,而是,很有什么,只怕这是谢家,甚至王家,很犯忌讳的一件事。 “周将军说,那虎也是位上将军。”李苒笑接了句,立刻转了话题,“听说上元节那天,都要穿白色?” “不是非得白色,”王舲立刻跟着转了话题,“也算都得白色吧,毕竟,月色之下,白色最好看。” “六姐姐说得是,要说尚白,倒不如说是为了好看。”谢二娘子也忙跟着笑道:“上元节那天,月光好,灯光更好,满街的灯笼五光十色,映着白衣服才最好看。” 李苒笑起来,这两位倒是爽直实在。 整个一场年酒中,除了中间又有几家小娘子过来打招呼,说了一会儿话,其余时候,就是王舲和谢家二娘子谢沛,和李苒一起坐着,说些过年过节,以及京城掌故,各种传说讲究之类的闲话。 傍晚,送走各家女眷,曹夫人长长松了口气。 这一场年酒相当圆满。 那位四娘子,嗯,太婆说得对,那不是个惹事的,不过是个不能惹的,今天没人惹她,一切圆满! …………………… 李苒顺顺当当回到翠微居,刚进了垂花门,就看到上房门口一个小丫头一声惊呼,“回来了回来了!秋月姐姐,姑娘回来了!姑娘回来了!” 李苒脚步微顿,微微眯眼看着直冲进去,立刻又直冲出来,踮脚举手打起帘子,一脸迫切的等着她进门的小丫头。 李苒走到上房门口,站住,看了看一脸的悲喜交加,就差高喊一声你可算回来了的小丫头,颇有几分纳闷。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这么盼着她回来? 李苒还没进屋,就听到了秋月的抽泣,“姑娘,姑娘,求姑娘……” 李苒紧两步冲进卧室,只见秋月半蹲半跪在矮榻前的脚踏上,一只手撑着榻沿,一只手按在那张封条上,一脸泪水一额头汗,头发都有些蓬乱了。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姑娘,真不是我,我没动它,我真没动它,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就松了,我按住……我真没动,一动都没敢动。” 秋月话没说完,就哭起来。 她肯定逃不过这一劫了,她要死了,姑娘这张封条啪的松开时,她就知道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就知道她要死了! 这位姑娘,杀人不眨眼!她要死了! 她才十八,她太冤枉了,她真没动,她就是看了眼,就看了一眼!她太冤枉了啊!她要死了,她太可怜了! “我不是说过,我不在的时候,不许进这间屋,你进来干什么?”李苒看着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秋月,慢慢悠悠问道。 “不是,我没有,我没进,我就站门口,站那里,就那里,就看了一眼,就一眼,它就,啪,它就开了,我怕它掉下来,要是掉下来……说不清了…… 姑娘饶了我吧,饶命啊!求求姑娘,我真没动,真没有!我阿娘……上有八十岁的太婆,姑娘饶命,呜呜呜呜……” 秋月哭的更厉害了。 李苒侧头看着她,抓住她哭的声噎气短的一个小空当儿,赶紧吩咐道;“出去吧。” “是,姑娘饶命……嗯?是是是,嗯?姑娘是要……到外头?求姑娘别杀我!求姑娘……别杀我!” 秋月先是惊喜,接着觉得自己太能想好事了,指定是嫌在这里杀她脏了屋子,要到外头……天哪! “赶紧出去,洗洗脸,给我沏杯茶,我渴了。”李苒极其无语的看着惊恐万状的秋月。 “嗯?”秋月一下子不哭了,呆怔了片刻,这回是真反应过来,一口气松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没等坐稳,一骨碌爬起来,不等直起身,就急慌惊乱的往外连爬带跑。 在姑娘改主意之前,她得赶紧爬走!赶紧! 她这条小命,大约是保住了。 李苒看着秋月爬几步奔出去,走到榻前,弯下腰,仔细看了看缠在锁扣上的一根细细的头发,伸手扯掉头发,掀开了箱子。 箱子里堆放的十分整齐,李苒看了一会儿,合上箱子盖,出来外间。 眼看就要送晚饭过来了,她还是等吃好晚饭,洗漱好换了舒服衣服,再慢慢看箱子里的东西吧。 她极少收到礼物,大约是因为太少,所以,她特别喜欢拆看礼物。 每次拆看礼物,她都要一切准备好,关上门,然后安安心心的、仔仔细细的一点点拆开,一点点细看。 第42章 第二场年酒 隔天是王家请年酒。 二奶奶曹氏没过去,留在府里准备第二天他们府上的年酒。这年酒的事,自从她嫁过来,就是年年交到她手里张罗了。 李家四个女眷,四辆车在后面,长安侯李明水带着李清平和李清宁骑马在前,一起到了王家。 长安侯李明水虽然担着重责,每天早出晚归,可王家这场年酒,他还是一定要来一趟的,虽然也就是进去给王相拜个年见了礼,然后就急忙忙出来,匆匆赶往各处巡查。 李清宁和霍文灿等人,都被太子放了半天假,来喝王家这场年酒。 王家府门内,女眷这边,站在二门里迎接诸人的,是王家二奶奶明氏,和三奶奶李清丽。 王氏一族人口众多,不过都聚居在金陵老宅,在京城常住的,也就是王相带着长子王祭酒王邵一家。 王祭酒王邵长子王舦一家都在任上,次子王舣夫妻和一子一女,三子王航夫妻,以及幼女王舲都在京城府里。 看到长安侯府的车子进来,二奶奶明氏忙示意三奶奶李清丽,明氏上前打起帘子,李清丽扶着陈老夫人下了车。 “有一阵子没见老夫人,老夫人这精神越来越好了。”二奶奶明氏先和陈老夫人说笑见礼。 “我是个不操心的。”陈老夫人从下了车起,就明显比在自家,以及在河间郡王府拘谨了不少。 “老夫人是有大福的人。让我们三奶奶侍候老夫人进去,我们老祖宗前儿还念叨,今儿一定要找老夫人好好说说话儿呢。” 明氏又看向张夫人笑道:“前儿夫人送来的百纳衣,当天晚上就给大姐儿穿上了,果然安稳了许多,多谢夫人。” “这谢什么,都是一家人。”张夫人和二奶奶明氏客气笑道。 李清柔已经上前挽住了二姐李清丽。 从小到大,大姐姐总是教训她应该这样不能那样,都是二姐姐护着她,她和二姐姐也最能说得来。 李苒站在外围,微笑看着热情寒暄的一群人。 明氏目光扫过李苒,正要说话,陈老夫人拍开李清柔,和明氏笑道:“你这儿正忙着,离不开人。我们自己进去就行,自家人不用客气。” “是这样,又不是头一回来,你们妯娌两个都在这里,还忙不过来呢,我们自己进去就行。” 张夫人也忙笑道,伸手拉过不情不愿松开她二姐的李清柔,一起往二门进去。 明氏忙点了个机灵婆子,引着李家四人进去。 李苒走在最后,看着从最前的陈老夫人,到挽着张夫人的李清柔身上,那份有些显眼的拘谨,片刻,移开目光,打量起四周。 象王家这种绵延久长的世宦书香大族,这样一份厚重压人的名声,以及这府里角角落落透出来的深厚底蕴,和那份连空气中都弥满了的谦和之极的傲慢,确实让人不由自主心生自卑。 王家这座府邸也是一片崭新,却新的没有任何刺眼之处。 假山石窝里的寒兰还十分幼小,却和假山融为一体,仿佛是它自己从假山里生出来,长出来的。 楼台亭阁同样的红柱绿瓦,却透着股子安安稳稳、从容不迫。 李苒仔细看着那些红柱绿瓦,这份感觉是出自她对王家那份先入为主的印象,还是这些红柱绿瓦就是和长安侯府的不一样? 好象是不一样。 长安侯府那些柱子上的红漆,是发着光透着亮,闪光的唯恐别人不知道它是上上等好漆,它是刚刚漆上去的。 王家这些红漆,掩下光按住亮,低眉顺眼,谦和的和这满府的仆妇丫头一个样儿。 这是颜色的饱和度和纯度的问题,嗯,也就是,审美的问题。 李苒研究明白了这些红漆绿颜的讲究,十分愉快。 转过一座假山,前面豁然开朗。 右边,依着座人工垒起的小山,有座大暖阁,大暖阁对面搭着戏台。 和大暖阁有一些距离,用曲折的游廊相连的另一边,一间略小一些的暖阁拖着周围零星错落的小暖阁小亭子,沿湖分布。 大暖阁以及小暖阁小亭子内,钗环闪动,外面,丫头婆子各依线路,来来往往。 在最前引路的婆子往大暖阁让着陈老夫人和张夫人,靠湖这一边,已经有婆子急步上前,恭敬的往湖边的暖阁让着李清柔和李苒。 刚转向湖边走了没几步,就看到王舲脚步轻快急促的迎出来,“三娘子,四娘子。” 李苒落在李清柔后面,含笑曲膝。 李清柔比刚才挽着张夫人时还要拘谨些。 虽然她二姐嫁进了王家,她们家和王家是极亲的亲戚,可她却和王家诸人都不亲近,说不上来为什么,她很不喜欢王家人,特别是这位王六娘子。 王舲侧身往里让李清柔,“妙娘已经到了,一进门就问三娘子到了没有。” 王舲话音没落,忠勇伯府孙家三娘子孙妙娘已经提着裙子,从暖阁里急步迎出来。 李清柔加快脚步,脱开王舲和李苒,往孙妙娘迎上去。 离李清柔两三步,孙妙娘满眼惧意的看着笑看着她的李苒,顿住脚步,下意识的想往后退。 李苒移开目光,王舲也错开目光,看向暖阁中迎出来的其它人。 李清柔拉着孙妙娘,往后面迎出来的忠毅伯府二娘子高桂英过去,高桂英旁边,谢家二娘子谢沛向着李苒笑迎上来。 再后面的各家小娘子叽叽喳喳、热热闹闹迎在暖阁内外,看似只有一团和气,其实各有所向的拥成一大团和几个小团,进了暖阁。 “四娘子是个好静的,二妹妹也爱静怕吵,今儿我就把四娘子托付给二妹妹,把二妹妹托付给四娘子,请四娘子务必照顾好二妹妹,请二妹妹务必照顾好四娘子。” 王舲拉着李苒和谢沛,送到处稍凹进去些,往外看景色极好,往里看视野极好的角落,语笑嫣然道。 李苒赞叹不已,平时没看出来,六娘子这份玲珑,这份会说话,她得仰视。 王舲是今天的主家,又叫小丫头过来嘱咐了几句,就赶紧去忙了。 李苒坐下,才发现这个位置实在是挑得好,往外半边湖收在眼底,往内几乎一览无余,稍稍侧头,透过一只圆花窗,还能看到外面的戏台。 “王家的年酒一向热闹。”谢沛顺着李苒的目光看了一圈,慢声细语说起了闲话,“王家刚搬到京城那一年的年酒,皇上也来了,有一年,太子也过来过一回。” 李苒听的眉梢微挑,笑起来。 王家有前朝帝师,有前朝首相,是旧时代的文人领袖和官宦领袖之家,搬来京城时,皇上和太子必定极其欣喜的吧。 皇上和太子过府一两趟吃个年酒,是给王家增添声势,还是给新朝增添声望……应该是兼而有之,对于王家和新朝,这是双赢的事。 “每年的上巳日,姑父还会请太学的学生到王家在城外的庄子里赏春会文。” 顿了顿,谢沛犹豫问道:“你知道上巳日吗?”迎着李苒的目光,谢沛急忙解释道:“是表姐交待我,说你不懂的多,是我冒失了。” “什么是上巳日?”李苒笑问道。 “上巳日就是……”谢沛明显舒了口气,“怎么说呢,上巳日本该是三月上旬巳日那天,现在么,过上巳日,就都是在三月初三了。 上巳日很热闹的,象我们家,会到郊外,一般都是在谁家的庄子里,要有条溪,不能太宽,也不能太窄,水流不太急,也不能太缓,往溪水里放鸡子,放枣子,每个人都要捞一个吃的。 象姑父他们,就是曲水流觞,把酒杯放在水里,想喝的就拿起来,不过喝了酒,要么赋诗,要么联句,要么就要破题,很有意思的。” “酒杯放水里,能放稳吗?”李苒听谢沛说话,也觉得很有意思。 “不会!”谢沛不会两个字,答的十分愉快,“那杯子都是特意做出来,就是在上巳日那天用的,放到水里,平稳得很,咱们平常用的杯子肯定不行的。 我小时候不懂,看着都差不多,拿了只平时用的杯子放到水里,沉下去,又放一个,又沉下去了,后来我都哭了。” 谢沛说的自己笑个不停。 李苒正听谢沛说话听的有趣儿,暖阁里突然一阵骚动,一个个的小娘子提着裙子,争先恐后的往靠近湖边的窗前挤,有几个腿脚晚了,没能挤到窗前,干脆跑出了暖阁。 “出什么事了?”李苒惊讶,谢沛也莫名其妙。 没等两人弄清楚怎么回事,霍大娘子霍文琳打头,后面跟着鲁国公府那两位小娘子,以及其它几位李苒认不清楚的小娘子,一起往李苒和谢沛这边冲过来。 要论看湖边,这一大片的暖阁亭子,可就数李苒和谢沛两个人占的这个窗户视野最宽、看的最清楚。 “打扰四娘子了,还有二娘子,实在是……外头什么也看不到,哎!来了来了!” 霍文琳跑的气都有点儿喘了,匆匆交待了一句,就指着外面,压着声音惊呼起来。 李苒急忙看向湖边。 湖边木栈道上,两个年青男人说着话,缓步而行。 靠近湖水一边的男子个子很高,一件银白素绸斗蓬,没戴幞头,金冠束发,一张侧脸如同白玉雕成,偶尔转脸看向旁边的男子时,那张脸,那一转头的风情,令人有要窒息的感觉。 李苒直瞪着白衣男子,轻轻抽了口气。 怪不得这一大堆小娘子全都瞬间化身脑残粉,实在是不能不脑残。 这是个美在骨子里的美人儿,只是阴气太重,这份透骨而出的冷意……嗯,美丽到极致,别说冷意,就是鬼气,都是可以增光添色的! 李苒和暖阁里的小娘子们一样,屏着气,不眨眼的看着男子缓步走过木栈道,消失在一座假山之后。 暖阁里的呼气声喘气声叹气声吸气声响成一片,接着就是一片呼呼啦啦,各人回到各处,暖阁里的叽喳声,比刚才高扬了至少两个八度。 “那是谁?”李苒瞄了眼到处都在兴奋议论的暖阁,下意识的压着声音问道。 “是,”谢沛顿了顿,声音低低,“那边高个的,是谢将军,靠近这边,腿脚有点儿……是我二表哥。” 李苒一个怔神,她没留意到还有一个……呃,是了,是还有一个,腿脚有点儿什么?呃,她没看到…… 那是谢将军? “谢将军不就是你……堂哥?”李苒梳理了一下关系,简直不敢相信。 她是见过谢将军的,那天晚上,跟在那只虎后面的,不就是谢将军? 后来她问过周娥,周娥说是谢将军。 可那天看到的……那天她被那头虎吓傻了,只看到了那只白虎。 “……二表哥是从马上摔下来,又被马蹄踩在小腿上,一条腿就废了,当时,二表嫂和二表哥只是两家有意,还有定亲,二表哥就不肯再定亲,二表嫂说,不过断了一条腿,有什么打紧? 我很喜欢二表嫂,二表嫂人可好了。” 李苒在谢沛叮叮咚咚的话语声中恍过神,端起杯茶,慢慢抿起来。 “六娘子说,你二表哥已经有了一子一女,你二表哥,多大了?”李苒抿了半杯茶,和谢沛闲话道。 “过了年二十八了,不是过了年,就是今年,年已经过了。”谢沛抬手掩着嘴,笑起来。 “那谢将军……谢将军是你堂哥?一个祖父的那种?” 李苒其实是想问谢沛,怎么她也那么生份的称谢将军,好象她见过的所有人,提到谢泽,都是谢将军这一个称呼。 “嗯,谢将军是我大哥,他和二表哥一样大。”谢沛声音下落,明显不愿意再多说这个话题。 李苒听出了谢沛的不愿意,压下满肚皮的疑惑,转了话题,“你二表哥腿不好,还能再入仕为官吗?入仕为官一定得哪儿都好好儿的?” “好象没有说过非得哪儿都好好儿的,不过,府试院试什么的,录名字的时候,要是看到哪儿不好,就不给录了,恩荫……我还不知道,好象没听说有这样的。 二表哥是自己不想入仕,王家在京城建了个书院,叫白鹤书院,也是王氏的族学,二表哥是山长。 二表哥学问很好的,翁翁常去白鹤书院讲学,下了课就和二表哥坐而论道,常常说的很晚,赶不及回去,就歇在书院里。” 谢沛的声调再次愉快起来。 …………………… 夕阳西斜,热闹的园子安静下来。 靠着小山的大暖阁里,安老夫人靠在一张矮榻上,神色沉静中透着丝丝疲倦,侧耳凝神,听着儿媳谢夫人的话。 “……阿泽吃了午饭才走的,二哥儿一直陪着,我阿娘想见见他,递了话,他没回……” 谢夫人的喉咙猛然哽住,她阿娘对这个长孙的那份思念,那份明知无望,却殷切浓厚的盼望,那份沉甸无比的难过和失望,让她一想起来,就心痛难忍。 “唉。”安老夫人轻轻拍了拍谢夫人,想说什么,却只叹出一口气。 “我没什么,我阿娘也没什么,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早就没事儿了。 阿沛一直和那位姑娘在一起说话,六姐儿说,她一直留心着,阿沛一直很开心,走的时候,看到她太婆就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那位姑娘怎么怎么好。 那位姑娘,看起来也很高兴。”谢夫人轻轻吸了口气,接着说正事。 “那孩子是安家人的脾气,硬起来刀枪不惧,长的也很象她外婆。”安老夫人声音极低。 第44章 上元节 果然象李清宁说的那样,这场演乐之后,一直到初十那天,就真是天天有年酒,天天只有年酒。 到十一那天,总算不用出去了,李苒累的趴在炕上,一整天似睡非睡,看书都没精神,拿起来,不等翻页,就瞌睡了。 应酬这件事,对她来说就是折磨,哪怕就是在那儿坐上大半天,相比于看折子戏看社戏看热闹,还是累人的太多太多了。 十三日是霍文琳的生辰,这件事,早三四天前,霍文琳就给过她一张帖子,十三日那天,她要请客如何如何。 过生日这事,主家开宴,客人就没有空手的理儿,这一条,古今通用。 十二日那天,李苒出门,跑了半座城,总算买到了个还算过得去的天青灰珠落荷叶青瓷笔洗。 没出十五,绝大部分的店铺都不开门,她能买到这只笔洗,已经是老天保佑了。 买好包好,李苒干脆叫了辆车,直奔河间郡王府,亲自把笔洗交给了河间郡王府的几个门房。 十三日那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霍家的大车就停到了长安侯府门口。 照霍文琳帖子上的邀请,以及送帖子婆子的话,这趟请客,车马都是她们家大娘子来安排,各家都是上门去接的,不是长安侯府一家。 河间郡王府的大车只来了一辆,李清柔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李苒一辆车。 长安侯府二门内外一通忙乱,拉出了李清柔的大车,在河间郡王府那辆大车前面,一起往北城出去。 霍文琳邀请她们今天去开宝寺上香鸣钟,再吃顿素斋。 开宝寺之遥远,超出了李苒的想象。 一大早出门,将近中午才赶到开宝寺,吃好素斋就往回赶,到长安侯府时,天都黑了。 这一整天,就是在大车里颠的东倒西歪。 隔天,李苒闷在翠微居好好歇了一整天。 她得歇足精神,在十五那天,好好看一场热闹,逛上半夜,或者一夜。 还有关扑,从初一开始开放关扑,可到现在,她还一眼没看到过,更不知道这个关扑,是怎么个好玩法,能好玩到不管是谁,说起来都是一脸的眉飞色舞。 …………………… 李清宁和霍文灿从小一起长大,长到这么大,不说形影不离也差不多。 早好些年,他们都还小,象上元节这样的时候,都是两人带着各自妹妹,逛上半夜甚至一夜。 后来,陈老夫人表达出了想要结亲的想法之后,霍文灿见了李清柔,能避就避,实在避不开,也一定要站的远远儿的。 特别是上元节这样的时候,从陈老夫人表达了想法那年起,霍文灿说什么也不肯再带上李清柔。不带李清柔,也就不好带上自家妹妹。 所以,这些年的上元节,都是李清宁和霍文灿两个人闲逛。 今年长安侯府年酒那天,李清宁和霍文灿带着李苒和王舲偷溜出去看教坊演乐这事,肯定是瞒不过人的。 李清宁回到长安侯府,先被妹妹李清柔揪着衣袖委屈的哭了一大场,又被陈老夫人点着额头狠狠教训了半天,再被他阿娘从情上从理上、从里面从外面的说了一大堆,焦头烂额满脑门包。 原本霍文灿和他说好了的,上元节那天,再带着他那个什么都没见识过的四妹妹好好逛逛这事,李清宁当然就是半个字不敢再提。 这事不提,那也没办法就那么算了。 李清柔那一腔的委屈还在呢,他得想办法平复了才行。 要知道,他三妹妹这里交待不过去,太婆和阿娘那里,也就交待不过去,这三个人都交待不过去,他这日子还怎么过? 李清柔这一腔委屈要平复么,那也简单,他们带李苒出去了一趟,那他和霍家三哥,至少要带她出去两趟三趟,才能勉强算个差不多,而且,李清柔强调的非常清楚,一定一定要有霍家三哥哥。 陈老夫人要结亲的心思,霍文灿深恶而一定要痛绝之,可这个心思,却是李清柔最希望最盼望的事儿,没有之一,就是那个最!她从小就最喜欢霍家三哥哥。 李清宁被李清柔缠的满头大包,好说歹说,李清柔总算答应,一趟也行,那得是上元节那天,她要一直玩到天明收灯。 李清宁死揪着霍文灿,这事儿是霍文灿惹出来的,不管霍文灿怎么舌灿莲花,李清宁就一个呸字,揪死咬死,无论如何,上元节那天,他俩都得带上他三妹妹逛一回,无论如何,也得让他把这件事了结了,让他能把这日子过下去。 霍文灿被李清宁揪的满头大包,只好退一步:带上李清柔看灯可以,可不能只带上李清柔,得添上他妹妹霍文琳。 添上谁这事,李清宁不管,反正他三妹妹也没说只带她一个。 霍文灿回去一想,添上他妹妹也不够,还是人太少。 霍文灿干脆让他妹妹霍文琳请了曹家三娘子和四娘子,再请了忠勇伯府和忠毅伯府两位小娘子,想了想,干脆又叫上曹家三郎曹茗,以及其它几家里还算合得来的小郎君小娘子,组成了一个庞大无比的上元节观光团。 当然,这个庞大的观光团里,不包括李苒。 没法包括李苒不是,这个观光团的起因,就在她身上啊。 谢沛也接到了霍文琳邀请观光的帖子,可她那天去开宝寺受了冷风,身上不大妥当。 王舲也接到了帖子,听说那么多人,头就痛了,忙借着谢沛不妥当,她要陪谢沛,婉拒了邀请。上元节前一天,就去了城外谢家庄子里陪谢沛。 当然,王舲不愿意去,不光是因为人多,也是因为一来这上元节的灯,王舲看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二来,她是从年前就开始跟着阿娘忙办年的,脚不连地忙到上元节,已经累极了,相比于看灯,她更想歇一歇。 王舲给李苒捎了话儿,邀请李苒也到谢家庄子里消闲一天,不过李苒回绝了。 她是一定要看灯的。 上元节那天,李苒重新和年前一样,身后跟着周娥,一个人出了长安侯府,走进热闹非凡的街市。 站在人流如潮的街市中,看着璀璨无比的街道,李苒深吸深呼了几口气,笑起来。 这会儿,她没有孤单的感觉,她只觉得自由自在,舒服自在极了。 她一直都非常熟悉以及享受她的这份孤单,嗯,她果然是个一生下来,就注定孤孤单单活着的人。 这几天的年酒上,李苒听到了不知道许许多多关于上元节的热闹和传说,她早就给自己规划出了先看哪儿、再看哪儿的路线。 李苒本来就是个很认路记路的人,又记熟了那张京城胜景图,以前出门叫车时,她又一直是高高掀起帘子,仔细看路记路的,这会儿,对这座京城,她心里十分有数。 李苒跟着人流,先往宣德门去。 她准备先去看宣德门的鳌山,看歌舞百戏。 要知道,迎祥池社戏的前三名,最隆重最精彩的演出,就是在今天,在鳌山前,在皇上面前。 看了鳌山,她准备沿着御街走到迎祥池,在迎祥池歇一歇脚,吃份宵夜,再往大相国寺去看热闹,再抽根签。 李苒走的很慢。 街两边的热闹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每一家店铺都极尽工巧,除了让人眼花缭乱、简直让人匪夷所思的各式花灯,很多铺面门口,还搭着小戏台,演着皮影戏,木偶戏,和不知道什么戏,还有变戏法的,吞剑吞刀的,五花八门,简直无奇不有。 李苒逛到鳌山时,彰显仁德的大赦刚刚结束,几对精神非常的舞狮子,正雀跃无比的跳上木桩。 舞狮子的木桩后面,高高的鳌山上流光绚烂,鼓乐声声。 李苒只觉得她得再多个十个八个眼睛,才能勉强够看。 无数的热闹声中,不时响起内侍嘹亮无比的高喊声:赏某某。 这一声赏之后,必定鼓乐声上扬,李苒周围一片万岁,呼声雷动的同时,一阵阵的骚动,好象那个受赏的,是李苒身边的他们,个个都要赶着挤上去领赏一样。 周娥早就挤出了一身一身的热汗,紧贴着李苒,只顾着李苒人没事儿,别的,她早就顾不上了。 李苒挤在汹涌的人群中,看高处看的清楚,看眼前……眼前全是人头,她个子有点小。 好在,热闹全在高处。 也是,这种热闹又不是一年两年了,那些主事人必定门儿清的不能再清,自然知道热闹得安排到高处,一来能看到的人多,二来,嘿,要是挤到最前面才能看到,这会儿,早踩死不知道多少人了。 李苒一边挤一边看一边胡思乱想。 围着鳌山转了……李苒也不知道转了多远,好象也就是从灯火通明的文殊菩萨这半边脸,看到那半边脸,还没看到鳌山那边的普贤菩萨呢。 可她已经挤的精疲力竭,一身一身,出了不知道多少身热汗了。 唉,都怪她没有经验,出门前竟然特意挑了件最厚实的白狐里斗蓬,可真是保暖啊。 “你还看不看?”李苒努力扭过头,看着一脸热汗的周娥问道。 “看什么?我就看着你!”周娥挤的已经没好气儿了。 她最烦跟人家挤来挤去,往年看灯,她都是找个借口随便领个什么差使,站到城楼上看的,多少年来,这是头一回挤成这样! “你要是不看了,咱们回去吧。”李苒也正挤的热的发晕发懞,周娥没好气,她也一肚皮没好气,这是可以理解的,人实在太多了。 李苒挤出来,又挤了几身汗。 她已经晕了头,方向感全无,不知道哪儿是外,更不知道哪儿是长安侯府方向了,反正,就是逆着人流吧,不管是不是要走的路,先逆着人流,至少从这人贴人的人群中先挤出去再说。 李苒虽然不辨方向,却逆着人流挤的坚定无比,周娥闷着头只管紧盯着她,一步不落的跟着她挤。 再出了几身汗,至少,李苒挤出了人群,周围还是人流如织,可不再是一个挨着一个了。 李苒舒了半口气,又往前走了一段,找了个不知道什么柱子靠着,站住喘气。 喘了一会儿,李苒低头打量自己。 身上这件上映月色的霜白底、银线绣折枝牡丹斗蓬上,脏的令人纳闷。 这一块叠一块,一块比一块恶心的污脏,只有前襟那一大片深酱色油渍的来历,她是知道的,那是个小胖墩,把正捧着吃着的一大包酱肉,扣到了她身上。 别的呢? 李苒提着斗蓬,拧着身看,她当时以为小胖墩给她的这包酱肉肯定是最脏的了,这会儿看,这包酱肉一点儿也不显眼。 唉。 周娥胳膊抱在胸前,斜瞥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衣服斗蓬的李苒,从她一脸的汗污,看到蓬乱的头发。 她今天插的那枝八宝掩鬓,谁要是捡着了,可就能发上一笔小财了。 李苒看了斗蓬看裙子,裙子短袄也是一团一团的污脏。 裙子和短袄上的污脏,看的李苒连叹了好几口气。 这份污脏,跟从前一样让她纳闷,哪儿来的? 从前也是这样,不管她多小心,那衣服还是会脏会旧会破。 唉,污秽才是真正的无处不在。 至于她那双白色小羊皮靴子,李苒没看。 她被人一脚一脚,踩了不知道多少脚,这会儿脚都还生疼着呢,靴子脏成什么样儿了,还用得着看? 李苒不看衣服了,裹了裹斗蓬,站了这一会儿,寒风之下,浑身的热汗立刻成了透心冷,还是赶紧回去吧。 李苒站住,转身打量四周。 四周灯火通明,数不清的灯笼将宣德楼勾画出来,再照亮天地。 这种灯笼的光,照出来的如同白昼,根本就不同于白昼,而是象神明的世界。 李苒再裹了裹斗蓬,认出了这是宣德楼西边。 唉,她从宣德楼西边过来,打算看到东边,再到御街,原来,挤了这半天,她还在宣德楼西边! 在西边好,回去近。 “走吧。”李苒辨认清方向,裹紧斗蓬,往一条小巷子过去。 她决定一路穿小巷回去。 来的时候,她是从最热闹的西角楼大街转上潘楼街过来的,这会儿,她没力气再往热闹大街上挤了。 周娥跟在后面,走没多远,进了巷子。 大约是因为小巷之外过于热闹,过于灯火辉煌了,映衬之下,小巷子里格外的黑暗寒冷。 一阵风过,李苒只觉得寒气森然,两只手抓着斗蓬用力裹紧,低着头缩着肩,一路小跑。 跑没多远,周娥突然紧前一步,拍了下李苒。 李苒脚下一顿,抬头看到了仿佛刚从黑暗中分离出来的一个高高的黑影。 李苒站在巷子中间一道月光下,看不清隐在黑暗之中的那个高高黑影,不过不用看清,那股子扑面而来的阴寒之气……是谢将军。 李苒连走带跑冲进巷子时,谢泽就看到她了。 他看着她蓬乱的头发,浑身的污脏,走的很快,却脚步拖沓,仿佛是一只刚刚从战乱中奔逃出来的惶惶生灵。 李苒站住,丝丝惊恐的目光看向他时,他清清楚楚的看着李苒一脸的汗污,以及那张青白惶然的脸。 李苒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正要往旁边绕一步过去,谢泽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提起李苒斗蓬的帽子,放到她头上。 在李苒反应过来之前,谢泽已经越过她走了。 “赶紧走。”周娥捅了下呆愣若木鸡的李苒。 李苒呃的一声反应过来,下意识的伸手拉了拉斗蓬帽子,裹紧斗蓬,连走带跑急慌往前。 她忘了这斗蓬是有帽子的了,戴上帽子之后,确实暖和多了。 第45章 满级的独立 李苒连走带跑,急急穿过了两条巷子,气有点粗时,身上再次暖和起来,李苒忙放慢了脚步,将风帽再拉紧些,她不能再出汗,也不能再热汗之后,寒气透骨了。 回到翠微居,一头扎进暖洋洋的上房,李苒连喝了两杯热茶,再洗了个热水澡,就睡下了。 睡到半夜,李苒被浑身的疼痛疼醒,她不光浑身痛,鼻子也塞牢了,头也很痛,她知道自己感冒了。 这个身体不如从前的自己皮实泼辣,可象昨天那样,汗透衣服,再吹了寒风,就是从前的自己,也得感冒一场。 李苒躺在床上,慢慢的、仔仔细细的感受着身体里的病患。 对于生病这件事,她非常的有经验。 之前那些年,生病之后要去看医生要吃药,是在她考上大学,又报名入伍之后了。 在这之前,她很幸运的没生过大病,象感冒,以及肠胃问题,都是自愈性很强的小毛病,看不看医生,吃不吃药,改变不了根本,最多就是不那么难受。 难受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熬得过去。 她这是感冒了,李苒细细体味了一遍,可以确定,不过是个小感冒。 李苒放松下来,慢慢挪了挪,把自己尽可能的挪舒服了。 好好歇上几天吧,相比于从前,如今这样的休养条件,已经过于优越了。 李苒晕晕沉沉再次睡着,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李苒慢慢坐起来,洗了脸刷了牙,先喝了四五杯温水,坐下,喝了半碗粥,吃了两只素包,一边示意秋月自己吃好了,一边低低吩咐道:“中午晚上都要这样的清粥,素包,再配一样两样清淡素菜,咸菜也行。” 秋月答应一声,看着两颊绯红的李苒,想问她是不是病了,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能问出口。 要是她问了,她说她病了,那接下来,她该怎么办? 肯定得去跟老夫人和夫人禀报吧,禀报之后呢? 请了大夫还好,要是不请大夫怎么办?十有八九,是不会请的。 就算请了,她们府上主子们生病,可都是请太医过府的,这位姑娘……四娘子,难道也要请太医? 肯定不会请太医。要是没请太医,只请来位普通大夫,她该怎么解释? 就算四娘子不问这太医和普通大夫的事儿,那大夫开了药,要是开了人参肉桂什么的,怎么办? 三娘子上回咳嗽了两声,太医上门看了半个月不说,她听钱嬷嬷提过一句,说是光一味什么药,就花了一两百银子…… 还是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她也没说,她就当眼瘸没看到,反正她们总说她眼瘸。 可要是她说她病了呢? 嗯,那等她说了再说吧。 李苒歪在南窗下的炕上,一整天似睡非睡,睡不着时,就一点点感受着体温的上升,想象着身体里的激烈战斗。 她安静歇着,就是对我方的最大支援了。 在长安侯府里,李苒是个接近隐身的存在。 最初她只在书楼和翠微居两点一线的过日子,后来,她要么出府,要么,就在翠微居里足不出户。 现在,她躺在屋里,安安静静的等着这场病患过去,整个长安侯府,没有谁觉出有什么异样。 除了秋月。 这一天里,秋月一趟一趟往屋里看,比平时多看了不知道多少趟。 她害怕她一口气没了…… 她要真是一口气没了…… 唉,那倒是好禀报了,就是…… 秋月一趟比一趟心乱如麻,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越想越乱,越想越烦。 午饭李苒没吃进去,不吃就不吃吧,生病的时候,饿一点没什么不好。 秋月刚刚撤走饭菜,李苒就觉得身上开始热的发烫,慢慢支撑起来,慢慢从炕上挪下来,躺到了床上。 她对如何配合体内的战斗,极有经验,极有心得。 热度太高时,她要尽可能的让自己冷凉下来,好在现在是冬天,她不躺在炕上,少穿衣服,把被子掀开,就能凉下来。 晚饭李苒也没吃,她睡着了。 秋月站在卧室门口,犹豫了足有两刻钟,还是没敢进屋叫醒李苒。 她没吩咐过叫醒她,从她住进这翠微居,她就从来没做过叫醒她这样的事儿。 没敢叫醒李苒,秋月也没敢自作主张把晚饭退回厨房,把提盒靠近熏炉放着,坐在熏炉边发愁: 这位四娘子要是半夜里一口气没了…… 那太可怕了,今天夜里,她是不是得时不常的起来看一看? 可这位四娘子不让她们在上房值夜,那她岂不是得进进出出、进进出出? 那她岂不是一夜不得睡? 要是一夜没睡,这位四娘子没咽气呢? 阿弥陀佛,可不能咽气。 万一半夜里咽了气…… 秋月哆嗦了下,双手抱着膝盖,纠结万状,愁苦万千。 纠结愁苦的秋月,坐在那里,磕头碰脑睡着了。 李苒一夜昏沉,天微微亮时,李苒从昏沉中醒来,只觉得肚子空空的很饿。 李苒慢慢吐了口气,好了,她饿了,那就是说,她身体内的这场战斗,最激烈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李苒睁着眼睛躺了一会儿,积聚起力气,慢慢坐起来,抠着床边镂空的花格,慢慢站起来,慢慢挪到外间,靠坐在炕上,看着趴在熏炉上,睡的香甜无比的秋月,慢慢转头看了圈,拿起炕几上她常用的一块黄铜镇纸,敲在旁边落地大花瓶上。 秋月呼的惊醒,急转头看向声音起处,两眼直直的看着两眼凹陷,两边嘴角一片燎泡的李苒。 “我渴了。”李苒嗓子痛哑的几乎说不出话。 秋月直直呆呆看着李苒,眼泪夺眶而出。 “姑娘……”秋月窜起来,差点踩在自己裙子上,“等……我去给姑娘熬点汤……” “不用,凉茶就行。”李苒只觉得喉咙里干渴的几乎要冒出青烟。 “是是是。”秋月一个急转,冲过去提起暖窠里的茶壶,茶壶是空的。 “姑娘等等。”秋月冲出上房,一口气冲进后罩房她那间屋,提起暖窠里的茶壶,急冲回去。 周娥正在院子里慢慢悠悠的打着趟拳,被秋月来如箭去如箭冲的一脸愕然,忙收了拳,三步两步跟上秋月,进了上房。 上元节那天她也累着了,她想着李苒肯定得歇一天,昨天李苒果然一天没出屋,她一点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对,一天不出屋这事,对李苒来说,极其寻常。 周娥跟进屋,秋月已经倒了杯温茶递给李苒。 周娥愕然看着李苒青黄的脸,凹陷的黑眼圈,和满嘴的燎泡,一把推开秋月,伸手往李苒额头摸。 “好了。”李苒没能避开周娥按过来的手,哑着声音低低道。 周娥摸到李苒额头温热正常,长吐了口气,“昨天病的?还是前天回来就病了?你怎么没说一声?还是说了?” “已经好了。”李苒喉咙极痛,实在不愿意多说话。 她已经熬过去了,她已经快好了。 “姑娘没说,真没说,我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就是今天早上,早上看到……我才……”秋月迎着周娥阴沉的目光,急急慌慌的解释。 “没事了,有吃的吗?”李苒慢慢喝完两杯茶,肚子里空的更加难受了。 “去让厨房立刻送些吃的过来,要清淡些。”周娥极不客气的吩咐秋月。 秋月放下茶壶,急急往外跑。 周娥走到门口,扬声叫了两个小丫头进来,走到李苒面前,再次仔细看了看她,“好象是快好了。 这个时辰,侯爷已经去上早朝了,我先去给你请个太医过来,再去迎迎侯爷,跟他说一声。” 李苒已经坐不住了,往后靠进一堆靠枕垫子里,不管周娥说什么,都只管点头。 她的这场战斗,已经打赢了,再吃点东西,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不过她这会儿实在是累极了,头昏昏沉沉,喉咙痛的火烧一般,她不想说话,也不想思考,随她们吧。 周娥出了翠微居,想了想,先去找二奶奶曹氏。 曹氏正和二爷李清平一起吃早饭,听周娥说李苒病了,吓了一跳,李清平也站了起来。 “……她说没事了,看样子是熬过去了。我现在去请太医,再迎一迎侯爷,跟他禀一声,一会儿太医到了,请二奶奶照应一二。” 周娥再解释了两句,冲曹氏和李清平拱了拱手,转身往外。 “放心放心,我这就去厨房看看。” 曹氏在周娥身后应了句,转头和李清平低低抱怨道:“你看看,她病了,怎么也这么一声不吭的?真是,这要是病的……呸!我这是想哪儿去了,我去厨房看看,这可真是!” “你别急,急中出错。周姑姑刚才不是说了,已经退热了。 唉,只怕她从前病了,都是这样自己熬过去的。 我让人去衙门说一声,上午就不过去了,太医来了我陪进去。你别急。”李清平急忙安慰曹氏。 曹氏呆怔了下,眼泪出来了。 周娥出门上马,先直奔太医院请了当值的太医,再往皇城去等长安侯李明水散朝。 这是年后头一个大朝会,周娥直等到太阳升过头顶,阳光洒满皇城内外,长安侯李明水才散朝出来。 李明水听了周娥的禀报,脸色微青,招手叫进长随头儿朱战,吩咐他去太医院拿脉案,带着周娥,转身又往宫城进去。 皇上还没回去延福殿,正在偏殿和太子说话。 周娥跟进去,简单几句禀报了出来,在殿外等了片刻,长安侯李明水就出来了,带着她,径直出了皇城,回去长安侯府。 看着李明水出了偏殿,皇上看着太子,微微蹙眉道:“这事不能怪明水,这小丫头,怎么生了病也一声不吭?” 太子皱着眉,脸色不怎么好,“是她没说,还是她说了没人理会?” “应该是她没说。”背着手站在旁边的谢泽接话道:“她习惯了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生了病,自然也是要自己熬过去的。” 皇上看着谢泽,低低叹了口气,太子走到谢泽身边,轻轻拍了拍他,低低道:“我饿了,咱们回去吃饭。” “朕也饿了,咱们一起吃。”皇上赶紧站起来,紧几步跟上去。 …………………… 太医是二爷李清平陪着过来的。 太医走后,二奶奶曹氏过来了一趟,李苒没让她进屋,她这场感冒,来得急发作得猛,好的也快,十有八九是病毒,病毒传染性强,成人还好,曹氏的女儿还很小,太容易感染。 周娥和长安侯李明水回到长安侯府,再到翠微居时,李苒睡的正沉,李明水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低下头,转身走了。 …………………… 李苒对自己这场感冒的熟悉和把控程度,比太医强多了。 比如她知道到傍晚还会起一点热,但后半夜就会退下去。 她这次休息的非常好,饮食汤水非常周到,后半夜退烧之后,她这场感冒应该就能彻底好了,不过,她喉咙的痛疼,至少得延续个四五天。 从前象这样的感冒,象昨天那样高烧的时候,她的力气只够烧点水,只能喝上口热水,这一天都是要饿着的。 只要烧退了,她就去上学,学校有食堂,有热饭菜,比她住的地方好。 那时候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条件,她这发热,一般都会反复个三四天、四五天,才能彻底好起来。 果然如她所预料,傍晚时,她觉得身上热了些,到后半夜,果然就舒服多了,再到第二天,她就觉得整个人象淋了水的干花,开始恢复。 这个身体再怎么不够强健皮实,也是年纪轻轻,最有活力的时候。 李苒这场病,知道的人不多,知道的这些人,从秋月到皇上太子,各有原因,都不愿意多说多提,以至于,不知道的,就一直没再知道。 李苒歇了十来天,彻底好了,再次出了长安侯府,没走远,去了西城瓦子边上那家茶坊听说书。 听了没多大会儿,桃浓一身亮丽的杏黄,进了茶坊,扫了一圈,看到李苒,一脸笑径直上前。 李苒忙欠身让桃浓坐下。 “姑娘可有一阵子没出来了。”桃浓坐下,拿杯子自己倒了茶,和李苒笑道。 “嗯,先是忙,后来又歇了几天。”李苒微笑道。 桃浓仔细看了看李苒,“好象清减了些,也是,过年这事,累死个人,今年这个年,总算又过去了。” “你今天在哪儿唱?还在牡丹棚?”李苒想着桃浓唱小曲儿的时辰,好象快到了,关切的问了句。 “哪儿也不唱。”桃浓掂了根梨条,咬了一点点,“从年初一就开始到处唱,一直唱到上元节那天,累坏了,过了上元节我就不唱了,哪儿也不唱,给多少银子都不唱了。年年都这样。 这半个月,银子挣够了,我得好好歇一歇。” “是该歇一歇,歇到月底,下个月再唱也不晚。”李苒笑起来。 “下个月也不唱。”桃浓自自在在的靠在椅背里,“什么时候银子用没了,什么时候再开唱。” 李苒听的怔神,“银子用没了?” “对啊,”桃浓笑容里带着丝丝戏谑和浑不在意,“我娘就是这样,今天的饭钱够了,今天就收工,要是明天的饭钱也够了,那明天就玩上一整天。” “那明天要是挣不到饭钱了呢?” “那就饿一天。”桃浓一边说一边笑。 李苒有点儿拿不准桃浓这是玩笑,还是真就这样,狐疑的看着她。 “我们这样的人,挣银子容易的,要么,用起银子大方的不得了,也敢象姑娘这样,一天一厚叠金页子的往外甩,要么,就是觉得这银子想挣就能挣到,就不肯再出力搏命,累了就歇。 要是有个能挣银子,又会过日子,又肯一直出力搏命的,也不过十年八年,必定置下不少产业,想法子脱了籍,不在这个行当了。” 李苒侧头看着桃浓,没说话。 “姑娘别这么看我,我是那个用银子大方,有了银子就一点力不想出的。那些大理儿我都懂,可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就这样。”桃浓斜了眼李苒,语笑如珠。 “你要是唱不动了呢?病了呢?老了呢?”李苒问道。 “姑娘想的真多,姑娘说的这些,到时候再说吧,也许不等我唱不动,就一口气上不来,就没了呢。”桃浓笑的花枝招展。 李苒沉默片刻,也笑起来,“嗯,也是,我也是这样。” “姑娘可不是。”桃浓脸上的笑容微僵,片刻,挪了挪,正对着李苒,认真严肃道:“我知道姑娘的意思,姑娘可不能这么想,姑娘怎么会这样? 姑娘是个有大福运的,这京城,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替姑娘祈福呢,姑娘可不能这么想。” “桃浓姑娘说得对。”端着杯茶,好象一直在专心听书的周娥,突然冒了句。 桃浓高挑起眉梢,片刻,笑的眼睛弯弯,冲周娥又是拱手又是欠身,“能得周将军这句夸奖,我这张老脸上,实在是光彩极了。” 第46章 姑娘太难侍候了 李苒没在外面吃晚饭,眼看着离晚饭时辰差不多,就辞了桃浓,往长安侯府回去。 还没进翠微居,李苒就觉得好象哪儿不对。 翠微居那两扇院门一向是敞开到最大,可现在,两扇院门却掩起了一扇。 在她踏上台阶时,掩起的那扇门拉开,一个婆子从拉开的院门里显身出来,垂手侍立。 李苒多看了婆子两眼,她好象没见过这个婆子,难道院子里有其它人,来客人了? 李苒多看的那两眼,并没有影响她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穿过游廊,走到垂花门下。 她进了垂花门,从她那间上房里,出来了一个小丫头,垂手垂头侍立在上房门口,在她离上房门口两三步时,打起了帘子。 李苒站在上房门口,转身看了圈小小的院子。 触目所及,都和她午后走时一模一样。 李苒看了眼已经走向后院的周娥,站到上房门口,先往屋里看了眼,屋里空空的,没有客人。 李苒进了屋,小丫头跟在她后面,也进了屋,垂手侍立在门口。 除了打帘子的小丫头,屋里还侍立着一个有些眼生的十七八岁的丫头,李苒回头看了眼打帘子的小丫头,也有点儿眼生。 当然,她这个院子里,除了秋月和其它两三个她不知道叫什么的小丫头,其它的,要是还有大丫头小丫头的,那就都是眼生的。 可这眼生的,怎么到眼前来了? 大些的丫头低眉垂眼的上前,在有几分怔忡的李苒之前,拉开她身上那件斗蓬的系带,替她拿下了斗蓬。 李苒看着大丫头捧着斗蓬退出去,站在屋子中间,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已经非常熟悉的这三间上房。 硬件还是那些硬件。 暖炕旁边高几上那盆已经花叶低垂的水仙不见了,换了盆累累落落的吊兰。 另一面,那只大花瓶里,梅花落尽后,只余了枯枝的梅枝也不见了,换了只古朴的白玉香炉,这会儿,香炉正往外散逸着丝丝袅袅、似有似无的青烟。 李苒走近,抬手扇过几缕闻了闻,她闻不出这是什么香,有花果的香味儿,很清新很好闻。 东窗下的长书桌上,那盆半残的水仙也不见了,放了块布满青苔的朴拙石头,石头窝里,一丛金钱菖蒲翠绿可喜。 李苒看了片刻,抬手掐了半片菖蒲细叶,在指尖揉碎,闻了闻,幽幽的清香。 发生什么事了? 李苒坐到炕上,捧走斗蓬的大丫头已经进来了,后面跟着的两个小丫头,一个端着沐盆,一个捧着抠壶帕子。 李苒挨个打量了一遍三人,坐到炕上,大丫头曲了曲膝,上前替李苒拢起袖子。 李苒从跪在她面前,高举起沐盆的小丫头,看到要接着替她洗手的大丫头,摆了摆手指,伸手进盆,自己洗手。 她不习惯被人家这样细致的侍候。 这是出了什么事儿?因为她病的那一场么? 李苒慢慢洗着手,心不在焉的想着。 …………………… 周娥进了后院,站住,看向她隔壁那间屋,原本空关着的那间屋,这会儿屋门半开,明显已经住上了人。 周娥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后院角门推开,一个五十来岁,面相和衣着都极其平常的老妇人走进来。 周娥眉梢高挑,片刻,紧几步迎上前,长揖到底,“是您来了。” “周将军好,我过来住一阵子。”老妇人一笑起来,慈眉善目,冲周娥曲膝福了半礼。 “姑娘的饭菜送过来了,我先过去侍候,一会儿得了空,咱们再说话。” 老妇人客气的交待了两句,就往前面过去了。 一直紧跟在老妇人后面的秋月犹豫了下,没跟老妇人往前,瞄着老妇人进了月洞门,一把揪住周娥,急急问道:“周姑姑你认识她?我怎么没见过她?你们刚走,她就来了,是二奶奶带她来的,二奶奶说她姓付,又摞了句,让我以后听付嬷嬷的,就走了! 我去找老夫人,老夫人就说了句,二奶奶不是交待过你了? 您说说这话,这叫……”这叫什么话这句,秋月没敢说全,她可不敢这么说老夫人。 “周姑姑,您说……” “二奶奶既然交待了,老夫人也交待了,你就照二奶奶和老夫人的交待。 这不是正好么,来了个当家作主的,你不是一直盼着有个人替你撑在前头?现在好了,你以后不用再发愁难为了。” 周娥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快,一边说着,一边拍开秋月。 “到吃饭的时辰了,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有点儿饿了。” 周娥说着,背着手,出了角门,脚步轻快的往厨房吃饭去了。 …………………… 也不知道是不是李苒的错觉,今天这顿晚饭,虽然还是和往常差不多的菜式,可色香味,特别是味道,和往常比,却有着一股子大路货和精品货的明显差别。 同样是一份炝炒白菜,从前就是炒熟了,白菜丝淹在菜水里,今天这份,明显的火候正正好,碟子里一丝儿菜汁没有,菜丝爽脆细嫩,还多了一股子似有似无的诱人醋香。 李苒垂着眼帘,慢慢吃着品着这顿精品菜饭。 吃了饭,头一回坐在炕上,被大丫头小丫头捧着水捧着茶的漱了口,再接过杯茶,李苒再次看向垂手站在门内,一直微笑着的老妇人。 迎着李苒的目光,老妇人微笑曲膝,“禀告姑娘,小妇人姓付,领了吩咐,过来侍候姑娘。” “多谢。”李苒端直上身,郑重的欠了欠身。 她眼睛所及的变化,应该都是源于这位付嬷嬷了,不知道她领的这个吩咐,是谁的吩咐。 李苒眼帘低垂,抿着茶,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问出口。 看这些变化,吩咐她的,肯定不是那位老夫人以及夫人。 是长安侯吗?大概率不是……嗯,先看看吧。 问清楚和不问清楚,对她来说,有什么分别呢?不管是谁吩咐过来的,她都没有说不的自由。 她没有太多的好奇心。 付嬷嬷看着李苒抿着茶,垂眼看起了书,悄悄退出来,往旁边茶水房查看。 周娥慢慢悠悠吃好饭,喝了几杯茶,要了两瓶好酒拎上,回到翠微居,进自己屋前,先伸头往付嬷嬷屋里看了看。 付嬷嬷从前面回去的时候,周娥已经慢慢喝完了半瓶酒,听到脚步声,急忙伸头往外看,见是付嬷嬷,忙进屋拎起酒,拿了两只杯子,跟着付嬷嬷进了隔壁。 “没想到是你来了。”周娥不用付嬷嬷客气,在炕前的椅子上坐下,放好杯子,正要倒酒,付嬷嬷摆手道:“我当值的时候不喝酒,你自己喝。” “那我自己喝,你是个讲究人儿。”周娥一句话不多客气,给自己倒了酒,一边抿着,一边看着付嬷嬷问道:“一直在边上侍候着?怎么样?” 付嬷嬷嘴角往下,摇了摇头。 “这位姑娘,其实一点儿也不难侍候,随和得很。”周娥忙放下杯子解释道。 “这就是你不懂了。”付嬷嬷洗了手,沏了杯淡茶,坐到炕上,“要真是个挑剔无比左不是右不是难侍候的,那倒好侍候了,最怕的,就是她这种,万事都不计较。” “也是,侍候人这事,我真不懂。”周娥一个不懂,认得干脆无比,她是真不懂,也不想懂。“秋月那丫头呢?留着?我看这院里多了好几个生面孔。” “那是个傻丫头。 我问她姑娘这病是怎么起怎么好的,她说到姑娘烧的两眼凹陷,眼泪就下来了,有这份眼泪,就是个能留下的。 再说,她是这府上老夫人指过来的,我一到,就把她退出去,这不好。 我又挑了几个人,还不够,明天还得再挑些。 这院子里,连上秋月,统共就四个丫头,还有就是随院子的两个婆子,两个粗使小丫头,这怎么能顾得过来?排当值都排不齐全,唉。” 付嬷嬷喝着茶,温声细语,说到最后,叹了口气。 “这位姑娘,什么都能自己做,跟我们这些当兵的一个样儿,真是。还有,她耐性极好,我还真没见过比她更能耐得住性子的。”周娥喝着酒,感慨道。 “看出来了,唉,这一条,比万事不计较还要难上几分,她又是个极少说话的,看起来心机也深,喜怒不露在外。唉,就光沏茶这一件,我看哪,十天半个月,都不一定摸得清她的脾胃。” 付嬷嬷连叹了几口气,看起来颇为发愁。 周娥看着付嬷嬷,片刻,咯的笑出了声,“难得看你因为侍候人愁成这样。我跟你说,这个茶,她是真不计较。” 周娥欠身往前,认真郑重。 “我跟在她身边这些天,她真是什么茶都能喝,白水也一样,还从不计较冷热,热了就吹一吹,冷了就冷了喝,真跟我们当兵的一样,能喝就行了,哪有什么讲究? 我看她喝不喝那些茶,不是因为茶,只看渴不渴。 还有,她很节制,再渴也是慢慢喝,这你知道,象我们一场仗打下来,活着回来了,最忌讳狂喝狂吃。 她不管多渴,只要喝得差不多了,就不再喝了,难得的很。” “可不能这么想。”付嬷嬷仔细听着周娥的话,眉头蹙的更紧了,再次叹起了气,“因为她不计较,这侍候的人就不用用心了?要是这样,这侍候人,不就成了拨一拨动一动,不拨就不动了?这还叫侍候人?” “这话也是。”周娥拧起眉,仔细想了想,同情的看着付嬷嬷,“要是这么说,您这差使,可真够难的,不是一般的难。” 周娥再想了想,替付嬷嬷叹起气来。 …………………… 李苒躺在床上,凝神听着外间的动静。 临睡前,那位付嬷嬷说:小云手脚轻,今天夜里先让她在外间当值一夜,这屋里要是不派人当值,人就都在后院和前院,离得太远,姑娘夜里要是有点什么事儿,只怕一时半会叫不到人,要是那样,就是大事了。 她没反对。 外间的小云确实手脚很轻,她几乎听不到她的动静。 李苒将手垫在头下,看着窗外微微有些晃动的灯笼的红光。 这位付嬷嬷的来历,她不愿意深想,也不用深想。 她来,是因为她病的那一场,感冒这病太寻常了,可这是从前那个科技发达的时候,现在,这会儿,在这里,感冒,好象是叫伤寒的?好象不算小病。 周娥替她请的是太医,是这里规格最高的医生了吧,相当于院士? 头两三天,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一天来三趟。 他们怕她死了。 她要是这会儿就病死了,他们不光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只怕还要担上不知道多少种猜测,比如说她是被他们害死的。 所以,就来了位付嬷嬷,把她照顾的、养的更好一些,以及,她这间屋里,就是睡觉,也得有人看着。 这样也挺好。 李苒抽出手,挪了挪躺好,闭上了眼睛。 第48章 你看我我看你而已 桃浓微微提起裙子,进入醴泉观那道高大的牌坊一般的大门前,抿着笑,冲李苒摆了摆手,示意不能再笑了。 李苒跟进去,转头打量着四周。 这座醴泉观依着后面一座小山山势,傍着山旁一条水流颇急的溪水,依着山势,靠着苍劲的古树,建筑错落随意,和山水古树融为一体,处处都透着股子不拘小节,随意自在而生机勃勃。 “姑娘虔诚吗?”桃浓看着李苒问了句。 李苒摇头,她很虔诚,不过她的虔诚不在那些石像建筑上。 “那咱们就不进大殿了,从那儿绕出去,绕一条远点的道上山,从那条道上走一趟,这上山路的美景,也就看全了。 山上那个地儿,是我这几年挑了又挑,最好的一块地方了。” 桃浓说到最好的一块地方,冲李苒眨了眨眼。 “从那儿看他们会文,视野最好不过。”桃浓说着,再次瞄向周娥。 周娥背着手走在前面,却好象背后长了眼睛一般。 “你不用老瞄我。 想当年,有个小伙伴重伤快死了,说活了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乃子是个什么样儿,我当场就脱了衣服给他看。 不就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什么大事。” 桃浓被周娥这淡然无比的一番话,说的呃了一声,晚了李苒半拍,也大笑起来。 三个人绕出醴泉观,沿着曲折而缓平的青石山路,慢慢走着,赏着景,说着话,往山上走。 上到桃浓挑好的地方,李苒看的眉梢高挑。 那是块稍稍往外突出的山崖,前面斜对着醴泉观,后面的一片树林新绿绽放。 小小一块地方,用步障围了三面。 步障之内,铺着极大一块墨绿厚毡毯,毡毯两边压着两只厚沉的红铜炭盘,炭火红旺。 毡毯中间放着三把舒适的圈椅,圈椅上铺着松软的厚垫子,靠着步障,七八张矮几拼在一起,上面放满了点心吃食。 旁边摆着茶桌茶炉,两个四十来岁的利落婆子,一个让进三人,再将步障移回去,一个忙着煮水焙茶。 周娥背着手,走到山崖边上看了看,转身回来,从那些点心吃食中挑了碟子瓜子,把最右边一把椅子往山崖边拖了点儿,坐下,看着山下会文的人群,嗑起了瓜子。 “姑娘请坐。”桃浓不管周娥,也不看周娥了,将李苒让到中间坐下。 醴泉观里的文会,应该已经开始一会儿了。 放眼望去,至少过百的长衫士子们,三五成群,在醴泉观里四散漫开,再从观里漫延出来,在阳光下,或围坐说话,或提笔写字,但多数是三个五个,十个八个的聚成一堆,围着一个两个衣着鲜丽的女伎说着笑着。 李苒看的惊讶,这是会文? “这样的文会,除了银子太少,别的,哪儿都好。”桃浓坐到李苒旁边,点着山下笑道:“你看,就是说说话儿,连敢扯衣服的都没有。就是说话儿,也是有分寸的不得了,只有你调笑他的。” “都是太学的学子?那些呢?老学子?”李苒一堆一堆的看着,笑问道。 “太学哪有老学子?那是教授,哪,那位就是王祭酒,王家那位六娘子的父亲。”桃浓指着站在长长的桌案边,正拎起张宣纸仔细看的中年男子。 李苒微微欠身,仔细打量着王祭酒。 个子中等略高一点,不胖不瘦,留着两寸来长的胡须,气度从容。 王舲那份从容淡然,应该就是从他身上遗传下来的。 王祭酒将宣纸递给旁边的年青男子。 李苒看向年青男子,是霍文灿。 桃浓点着霍文灿先笑再说话,“三公子今天这件宝蓝衫好看,这么鲜亮的颜色,也就他能压得住。” 李苒往霍文灿旁边看,果然看到了她那位三哥,李清宁,这两位真是形影不离。 李清宁正和一个看起来十分清秀文雅的年青男子说着话。 王祭酒另一边,站着鲁国公府的柳大公子柳念宗。 “京城这一代的儿郎,要说好看,就数柳大公子和霍三公子了,不过,别家也有不错的,你看那边,那块石头边上,玉色长衫那个,翰林家长孙,文采极好。” 桃浓将声音落低了些,“以我这些小见识看,他的文采比柳大公子要强上一线两线,不过,这文采么,也得看爹娘。” 李苒失笑出声,这可真是句大实话。 “还有那边那位,咱们京城府尹家小衙内,长的多精致,就是个子小了一点点,要是个女孩儿,那就完美了。 那边那个,我最喜欢这样的,多干净多清爽,看着他,都能闻到皂角的味儿。” 李苒再次笑出了声,皂角是什么味儿?哪天她得找一块闻闻。 “都是小鸡崽儿。”周娥突然评价了句。 “这都是文人,可不都是鸡崽儿。别理她,咱们接着看。”桃浓笑的拍着椅子扶手,笑过一阵子,接着给李苒介绍她觉得至少有一处值得看看的少年。 “……你觉得哪个好?” 桃浓看了一圈,介绍一圈,心满意足又意犹未尽,看着李苒笑问道。 “柳公子最好看。”李苒实话实说。 “其次是霍家三公子是吧?这两位中间,我倒觉得三公子更好看,那份朝气最难得,看着他,就觉得太阳出来了。 你知不知道,京城的小娘子,最想嫁的,就是这位三公子。” “那是因为柳公子已经成亲了吧?” 李苒想着霍文灿说到柳大公子时的那股子醋味儿,笑起来。 “柳公子没成亲前,想嫁柳公子的,和想嫁霍三公子的,也是半斤八两,说不定霍三公子这边还多些。我跟你说,论眉眼精致好看,还是霍三公子更好些。” “若论好看,”李苒突然想起谢泽,“京城里,难道不是谢将军最好看?” 周娥正要送瓜子到嘴边的手微顿,瞪了李苒一眼,接着又嗑起来。 “我见过谢将军几回,不算近,不过也能看清楚了。确实好看的不象人。就是太好看了,都不象人了。再说,崖岸也太高峻了,听说他不会笑。” 桃浓上身往前,看向周娥,“周将军,你见谢将军笑过没有?” “你这话问的,他就是笑,也不会冲我笑。”周娥明显不怎么高兴。 桃浓上身后撤,看着李苒,往周娥那边撇了撇嘴,“哪,看到了吧,那是个说都不能说的主儿,这样的,谁敢?是吧? 咱们还是说霍三公子吧,你看看,多好看,神彩飞扬。” 李苒笑着点头,接着听桃浓肆无忌惮的说京城各家子弟的闲话。 临近中午,三人起身下山,去离醴泉观不远的醴泉居吃素斋。 …………………… 临近中午,霍文灿拉上李清宁,偷偷溜出来,往后山上赏景,散一散被考问了一上午的惊气。 刚绕过一棵巨大古树,霍文灿抬头,正看到李苒一行。 李苒和桃浓说笑着,并肩走在前面,周娥背着手走在后面,左看看右看看,意态闲适。 霍文灿一眼看到李苒时,李苒正笑的抬手顿步。 霍文灿瞪着李苒,看的直了眼。 一片枯败中中点缀着新绿的山路上,一身粉嫩的李苒,如同小厮今天早上抬进他屋里的那盆芍药,如同那几朵刚刚开始绽放的芍药花儿。 又如同一幅名家仕女……不是,是名家写意山水,仕女图过于匠气,过于造作了,眼前这份美好,流动变幻,气韵万千。 他从前仰望的林下之风,在眼前这幅画面之前,也落了下乘。 “你看什么呢?怎么傻了?” 李清宁拧头往文会那一堆看了几眼的空当,转回头,就看到霍文灿傻了一样,忙拍了他一巴掌。 “没事,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霍文灿被李清宁一巴掌拍的慌乱起来。 “咦,那是四妹妹?”李清宁拍一巴掌的时候,也看到李苒和桃浓一行了。 “啊?噢,是么,还真是噢,真是你四妹妹。”霍文灿刚发现一般,手指点着,哈哈笑了两声。 “你怎么了?撞着邪气了?这儿是醴泉观,法力强大,还能有敢撞你的邪气?” 李清宁转个身,对着霍文灿,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胡说什么呢?”霍文灿已经缓过来那口惊气,撇嘴横了李清宁一眼。 “跟四妹妹走一起的,是桃浓吧?四妹妹跟她……”李清宁咳了一声,后面的话没说下去。 桃浓快四十的人了,竟然跟四妹妹还挺投契,四妹妹才多大? “三郎,你四妹妹真好看。”霍文灿一眼一眼的瞄着且走且说且笑的李苒,实在忍不住,和李清宁道。 “嗯?”李清宁一个怔神,从桃浓看到李苒,片刻,点了点头,“四妹妹是好看,跟桃浓走在一起,也不落下风,怪不得……咳!” 李清宁猛一声咳,把后面的话用力咳回去。 “怪不得你爹念念不忘成那样是吧?”霍文灿一边说,一边闷声笑起来。 “你看你……咱们要不要去打个招呼?”李清宁指了指李苒三人,话没说完就摆手道:“算了算了,咱们还是别打扰她了,再说咱们还有事儿,走吧,你刚才说要去哪儿?” “你四妹妹比桃浓好看,好看太多了。三郎,你四妹妹真好看。”霍文灿叹气般道。 “你看你这样子,怎么象个登徒子?那是我妹妹,把你这嘴脸收起来,象什么样子!”李清宁推着霍文灿往外走。 “我说她好看,怎么登徒子了?我见过的,所有,就数你四妹妹最好看,比柳大郎媳妇儿好看。”霍文灿被李清宁推的原地转了个圈,接着看李苒。 “听你这话……”李清宁往前凑到霍文灿脸上,“你没生出什么龌龊心思吧?” “你听你这话!我就说你四妹妹好看,什么龌龊什么什么,你是说你自己吧?”霍文灿用力瞪着李清宁。 李清宁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一脸正色道:“我跟你说,你可别生出什么心思,我这个妹妹,不用我说,你比我清楚,她不是……那个,你懂,不是个能想的。 还有,你要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那就是坑她,我四妹妹不容易。 我家里,我太婆,我娘,我妹妹,对你那打算,你可是明明白白,要是知道你看不上三妹妹,对四妹妹生出什么什么了,得……那个啥,就是那个啥,你懂! 她们不能怎么着你,四妹妹怎么办? 我可告诉你啊,你别坑她。” “你这是什么话?”霍文灿简直要恼羞成怒了,伸头怒目着李清宁。 “正经话!”李清宁也伸头瞪着霍文灿,“我知道你一心一意要娶个绝色的,我告诉你,我四妹妹不行,你别坑她,她够不容易了!” “胡说八道!”霍文灿猛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跟你这么个笨人无话可说,哼!” “你没生心思就好,我又没说别的。”李清宁忙跟上气哼哼的霍文灿。 两人没敢多在外面闲溜,转了半圈,问了王祭酒在哪儿,就急忙赶过去了。 傍晚散了文会,两人回到宫里,到景华殿见了太子,忙完各自照例的事儿,等了一会儿,太子忙完,才得空和两人说话。 太子细细问了文会诸般,又看了两人的诗词文章,还算满意。 太子身边四个伴读,若论学问,王航和曹茗都是上上,特别是王航,原本就可以代他爹王祭酒讲书,成亲之后,更是醉心于学问,年青一代中,若论学问,比他更好的可不多。 至于霍文灿和李清宁,一个无心学问,极不用功,一个资质有限,两人的学问,王祭酒评一句中上,后面那个上字,是太子的脸面,真实水平,两人最多就是个中下。 因此,但凡有文会之类,太子都是让他们两人过去,好好学学,多沾染些文气。 眼看着太子对他俩那几首挖空心思凑出来的诗词,施尽全力憋出来的文章还算满意,两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太子要是不满意,他俩就得再写,这一写,说不定就得憋的一夜不能睡。 “正午前后,我和李三偷溜出来散口气的时候,看到他四妹妹跟桃浓在一起,正从山上下来。”霍文灿看着太子笑道。 “嗯,桃浓带她看你们会文去了。”太子随口应道。 “会文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桃浓还醉心学问?”李清宁颇为纳闷。 太子无语的看着李清宁。 霍文灿噗一声笑的打跌,用力拍着李清宁,“说你笨吧,嘿,会文是没什么好看的,是会文的人好看!” 霍文灿一句话说完,心头跳了下,看会文的人,今天这场文会……不不不,不光今天这场,满京城,最好看的,除了柳大,就是自己了。 柳大已经成亲了,是死鱼眼珠子了,这是她的话,那就只有自己了。 她是去看他? “咦,你太婆给你四妹妹挑婆家,挑的……还挑着呢?” 李清宁被霍文灿这跳的极远的一句,问的怒目瞪他,“这都是什么时候的陈谷子烂芝麻了?你能不能说点儿正事儿?” “行行行,说正事儿,你们家,光忙着给你挑媳妇,给你三妹妹挑婆家,那你四妹妹呢?”霍文灿接着道。 “四妹妹……”李清宁看向太子,“她的亲事,不能由着我太婆,还有我阿娘挑,是不是?” “嗯,她的亲事,她自己作主。”太子瞄着霍文灿,慢吞吞道。 第49章 都是精英 李苒和桃浓、周娥三人,到醴泉居吃了顿精致素斋,坐在后院旧叶飘落的古老香樟树下,看着远山,听着溪水,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喝了一个来时辰的茶,才起身出来。 在李苒的要求下,笑不可支的桃浓坐着李苒那辆车,带着李苒,在桃花洞外面转了一圈,桃浓下车,往桃花洞找她的好姐妹,李苒坐车回长安侯府。 上了翠微居的台阶,跨过门槛,李苒站住,看着眼前的小院。 这间翠微居位置偏僻,又过于小巧玲珑,在地方阔大,人口却少的长安侯府,属于十八线小院。 这样的小院,照二奶奶曹氏的说法,只怕十年二十年都用不上,因此,在李苒住进来之前,这间小院空空荡荡,没物没人,只不过和其它三处差不多的小院拢在一起,安排了一个婆子按时打扫查看。 李苒到长安侯府前一天,二奶奶曹氏领了陈老夫人的吩咐,急慌之下,不过搬了些必不可少的家俱进去,又匆忙忙点了一个婆子和一个粗使丫头,归进翠微居打扫粗使。 二奶奶曹氏虽说领了吩咐出来,将近一刻钟都在震惊中,可久经训练之下,反应快而准确: 这间小院,就把必不可少的先搬进去,其余,嗯,那就看以后了。 要是这位突然冒出的姑娘从此寂寂无声,这样的安排,夫人至少不会不高兴。 要是这位姑娘能说得上话,那就是一句不知道姑娘喜好,不敢多做主张,请姑娘自己看着挑选安排。 左右都好。 李苒搬进来之后,她眼里的翠微居,什么都不缺,当然,就是缺了,她也不计较。 她不计较,也就没人计较,这间小院,除了往百宝格堆了些陈设那一趟,其它的,就是当初二奶奶曹氏安排的模样,只要不是非用不可的东西,翠微居就一件儿都没有。 她这间翠微居外院,当然就是一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现在,正对着她的院子那边,一只角里,种上了一株姿态极好、半人来高的十八学士,从这株十八学士起,沿着游廊,各色茶梅,茶花错落有致,一直摆到她面前的游廊栏杆前。 另一只角上,一座一人多高的假山占满了整个角落,假山过来,几块大石头摆出处可坐之处,中间放着块靛蓝锦垫。 大石头旁边,一条小道弯向假山,小道另一边,是一块半人高的假山石,院子极小,这块半人高的假山石就挨着李苒面前的游廊栏杆了。 李苒下了台阶,顺着假山石和茶花之间的蜿蜒小路,低着头,慢慢看着,往垂花门走。 假山和大石头都是起开了漫地的青砖,埋了一部分进去,青砖和假山石头之间还没修补好。 那株十八学士,是连盆埋了进去,上面还露着半尺高的青瓷花盆。 不过大半天的功夫,就能收拾成这样,这一人多高的假山,要搬进来可不容易。 这手脚可真够快的。 这是付嬷嬷的手笔? 真是精英啊。 李苒赞叹不已的上了台阶,在垂花门前转个身,沿着游廊,慢慢走着,从各个角度细看着院中的景致,转了一圈,再回到垂花门站住,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往里走。 付嬷嬷垂手站在垂花门内一角的阴影里,从李苒进院门起,就仔细看着她的神情和举止。 李苒进了垂花门,付嬷嬷忙往前几步跟上,一边走一边笑道:“午初前,曹府老夫人打发人送了两匣子点心,并一匣子宫花过来。 是在二奶奶身边侍候的袁嬷嬷带过来的,我顺口问了句,说是先给老夫人并夫人请了安,再从三娘子那里过来咱们这边的。三娘子那边,也是一样的点心和宫花。” 李苒脚步稍慢了些,侧耳凝神听付嬷嬷说话。 付嬷嬷见她听的专心,接着笑道:“我想着,咱们这院里没什么合适做回礼的东西,就往二奶奶那里走了一趟,请二奶奶费心,帮咱们备一份回礼。” 李苒低低喔了一声,原来可以这样回礼,就这么直接甩给曹氏就行了。 也是,这一整个长安侯府,是一家子,一应对外,确实应该都从曹氏手里安排,她之前没意识到。 付嬷嬷听到李苒那声低低的、若有所悟的喔声,心里微松,她猜测对了,她果然是不通这些人情世故的。 进了屋,付嬷嬷示意小丫头将点心和宫花打开送到李苒面前。 点心匣子里放的很满,一只里面放满了深枣红色的小粒糕点,另一只里面放着的雪白糕点,奶香扑鼻。 李苒掂起块枣红色糕点,咬了一点。 白色的是奶糕,她闻出来了,枣红色的,味儿很淡,她没闻出来,也没看出来是什么东西,不过没关系,尝一下就知道了。 “这桂圆糕和奶糕里,看样子桂圆和乃乳都放的极多,大约是专程做给姑娘滋补身体的。” 付嬷嬷瞄着李苒的神情,顿了顿,接着笑道:“姑娘病了一场这事,曹家老夫人大约听说了。” 李苒咬在嘴里的糕点,确实是浓郁非常的桂圆味儿。 “多谢您。”李苒放下桂圆糕,微微转身,冲付嬷嬷欠了欠身,郑重致谢。 她这一句话,为了从她进了垂花门起,付嬷嬷告诉她的这些话,以及,外院那些花草山石。 “姑娘太客气,这是下人们份内之事。”付嬷嬷忙欠身还礼。 …………………… 第二天早上,李苒吃过早饭,拿了本书,靠坐在南窗下的炕上,看似看的专心,其实心不在焉。 外院那些假山花草,明显还没收尾,正院的漫地青砖,四只角上,鼓起的都十分明显,显然是起出来之后,一看来不及,又匆匆压回去了。 夜里肯定没人来动工,她睡觉极轻,这儿窗户上糊的那些纱,挡风还行,挡声音可不怎么样,要是有动静,哪怕一丝半点,她肯定是能听得到的。 看来,这动工,都是要趁她不在这院子里时进行的。 她今天的打算,原本是想吃了午饭再出去,去莲花棚听财喜班新上的一出戏,听好戏就回来,晚上在这里吃饭。 可要是这样,只怕今天一天,这院子里就做不了什么工程了。 付嬷嬷是个极其自律和敬业的职业精英,这一点,她看出来了。那修了一半的前院,和挖起来,又只能胡乱按回去的正院,自己无所谓,只怕她看着要难受。 精英们多半都是强迫症。 嗯,还是出去吧,好让她有时间完成那些工程。 可是,去哪儿呢? 讲书的倒是有,可现在换了个人,讲的过于夸张了,总是让她时不时的尴尬一回,听的难受,这一样算了。 逛街? 好象没什么好逛的,再说,离出正月还有几天,她想看的马行街上,那些高档极了的珠宝毛皮什么的铺子,都还没开门呢,这一样,也算了。 现在的京城,其实没什么可看的热闹。 春节上元节刚刚过去,大家都在忙着收拢。 戏班杂耍什么的,从初一到十六,一直忙的团团转。 听说到了二月下旬,金明池就开始演武排演,排演加演武,前后要连绵一个月,这中间热闹不断。中间还有三月三上巳节。 从二月下旬起,到三月底,艺人们又要忙上至少一整个月。 这些戏班,以及各种各样的艺人们,前头一个春节挣足了钱也累坏了,后面这整个三月有钱挣,可明显也要累得不轻,也就中间这一个来月空闲,肯定是要好好歇一歇的。特别是象桃浓这样的名家。 就连财喜班,被桃浓撇嘴说班主是扎根住在钱眼里的,他家这戏,现在也是隔三岔五才唱一场。 城里没什么热闹,这会儿,满京城的人,都忙着往城外跑着踏青游春。 嗯,她也往城外跑一趟,踏个青。 去金明池吧,这会儿春山春水正好看,昨天看了春山,今天去看春水。 再说,金明池足够远,她那辆车很舒服,哪怕金明池不值一去,她舒舒服服坐过去,再舒舒服服坐回来,就当坐车溜跶了,到中午,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就可以去莲花棚听大戏了。 就这样。 李苒放下书,一边起身下炕,一边和已经一步过来,蹲下给她穿鞋的小丫头微笑道:“我要去金明池,下午去听戏,回来吃晚饭。” 她交待清楚了,她们就好办事了。 付嬷嬷正带着秋月,在厢房里仔细查看李苒那些衣服,打点着哪些要送出去浆洗,哪些要拆了再做,哪些该收起来了,李苒那边刚吩咐完,小丫头已经过来请付嬷嬷了。 李苒今天这身衣服是付嬷嬷挑的,听说李苒要出门,付嬷嬷拿着早就挑好的斗蓬,给李苒穿上,再仔细看了一遍,十分满意。 这位姑娘身形瘦弱,气势却足,这件品红丝绵薄斗蓬,穿在她身上,半点没有只见衣服不见人的感觉,倒是衬出了她的气势。 嗯,一会儿把玲珑坊的掌柜叫过来,给姑娘多订些鲜亮衣服,小姑娘家,不好太素净。 周娥从后院急匆匆出来,经过院门口,和付嬷嬷挥了下手,就急急忙忙跑去追李苒。 付嬷嬷站在院门口,看着连走带跑的周娥,眉头微蹙。 周娥没有准备,那这位姑娘是突然要出去的? 去金明池,金明池现在哪有什么好看的? 昨天她去哪儿,是她问的她,今天没人问,她先说的,交待的极其清楚。 付嬷嬷转身,看着只是大致放好的前院,和撬起了青砖的正院。 她昨天看的很仔细,今天这一早出去,是为了给她腾出空儿,便于她看着收拾这个院子么? 只怕就是这样。 付嬷嬷呆站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儿。 这一份不计自身的替别人着想,替卑贱之人着想,是源于仁宗皇帝那一份血脉么? …………………… 金明池这会儿还十分冷清,周边那些茶坊酒肆,也是家家关着门。 李苒坐在暖和舒适的大车里,车门车帘敞开,车夫将缰绳搭在马背上,拎着鞭子走在马旁边,信马由缰的马儿时不时打个响鼻,沿着金明池,慢腾腾走的轻松愉快。 周娥早就下了车,沿着湖边,背着手,走的悠闲自在,时不时这下来,捡起块小石头用力扔进湖中。 经过一株往湖水里深垂下去的嫩绿的柳树时,周娥站住,仰头仔细看了看,挑了根嫩柳枝,抬手拽下,拧了拧,脱出树皮,从腰间摸了把刀出来,片刻就削出了一只柳笛,放到嘴里,一声接一声吹着,那声音清脆响亮的出奇。 李苒笑着,看着周娥,看着水波粼粼的金明池,看着湖边娇嫩的新绿,心情愉快。 眼前的金明池,美极了。 在周娥的建议下,两人从万胜门进城,去班楼吃了中午饭,喝了几杯茶,出来往里瓦过去。 第50章 霍家三郎 日铺时分,霍文灿的小厮湛金站在景华殿后的小厢房门口,时不时伸头往厢房里看一眼,迎上霍文灿的目光,急忙用力眨眼。 霍文灿找了个借口,踱到厢房门口。 湛金忙凑上去,低低禀报:“正在莲花棚听戏。” “唱到什么时候?” “今天开始得晚,还得半个时辰。” 霍文灿愉快的扬起了眉梢,今天事儿不多,这会儿已经忙的差不多了。 霍文灿进屋,以极其少见的卖力和利落,和李清宁一起,将手头的事情收了尾,夸张的伸了个懒腰,“我还以为今天又要忙到半夜呢。” “可不是,今天的事儿可不少,你今天快,我以为又得帮你对一份帐呢,没想到你今天比我顺当。”李清宁眉开眼笑,“今天你比我快多了,倒帮了我不少。” “今天运道好,那一堆没有缠手烂帐。”霍文灿打了个呵呵,抬胳膊搭在李清宁肩膀上,“听说财喜班新排了一出小戏,翰林院那几个,见了我就夸,夸的花好月圆的,难得今天有空儿,咱们去瞧瞧去?” “这会儿了……”李清宁犹豫起来,从十六开衙到现在,他几乎天天忙到半夜,今天早了些,他想早点回去,好好睡一觉。 “这才什么时候?你看看外面,太阳还在头顶上呢,走走走!”霍文灿一边说,一边推着李清宁往外走。 霍文灿和李清宁掀帘子进了李苒那间雅间时,戏台上正演到高潮,李苒聚精会神正听的投入。 “掌柜说……”霍文灿坐到李苒身边,扬着声调,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就被李苒头也不回的摆着手,摆回了后面的话。 李清宁熟门熟路,先给霍文灿和自己倒了茶,伸头看了眼李苒,将她手边那杯已经凉透的茶,拿过来换了杯热茶放回去。正要坐下,瞥眼看见周娥正斜着他,一拍额头,赶紧提起周娥那只壶,壶空了,李清宁一声不响的沏了壶茶,给周娥倒了一杯,再把壶放好。 一人一杯茶倒好,李清宁暗暗舒了口气,看了看,坐到了霍文灿旁边。 李清宁抿着茶看了一会儿,捅了捅霍文灿,压着声音道:“这哪是新戏,这戏……” “嘘!”霍文灿手指竖在唇上,用力嘘了一声,再用力往李苒那边瞥了几眼,“你叫什么?你四妹妹没看过,你别打扰她听戏。” 李清宁猛喝了口茶,闷回了后面的话。 他跟他说过四妹妹看没看过这样的话?他根本就没提过四妹妹,他们又不知道四妹妹在这儿看戏! 他要跟他说的,是他说这戏是新戏,还什么花好月圆! 算了,一会儿再跟他好好说道。 霍文灿坐回去,往后靠进椅子里,片刻,在椅子里挪了又挪,再欠身搬起椅子,将椅子来回挪了挪,总算挪好了,坐下来,再来回挪了几回,看样子总算坐舒服了,端起茶,脸对着戏台,眼角余光却瞄向李苒。 她脸侧有几缕乌发散垂下来,发丝柔软黑亮,闪动着似有似无的微光,下巴柔而美,嘴唇…… 霍文灿喉咙发紧,急忙移开目光。 她的唇仿佛最细嫩的花瓣,粉嫩的让人身热心跳。 嗯,女孩儿家,还是不用口脂好看,胭脂水粉污颜色,这话真是一点儿都没说错。回去跟妹妹说一声,以后别用口脂了,不好看。 霍文灿用力扯开思绪,缓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偷眼看过去。 教他们画画的邵供奉说女人悬胆鼻最美,她这就是悬胆鼻吧,她的眉真好看,眉如春山,目若秋水,他现在知道这句话有多美了…… 那书上说的雪作肌肤玉为骨,真是半点儿都没夸张,真是如雪似玉。 他不能再看了。 霍文灿再次喉咙发紧,垂下目光,落在李苒按着椅子扶手,轻轻敲着节拍的手上。 真美人儿,真就是无处不美! 霍文灿呆呆看着李苒慢慢抬起按下的手。 手若柔荑,他没见过柔荑是什么样儿,据说是白茅草的嫩芽,要是她这手真象柔荑,那这柔荑就是天下最美的嫩芽了。 她敲的是……嗯?是这唱腔的节拍么? 好象是,她果然是通晓音律的,纵然不精通,也是天生知之。 他就说,象她这样美好的女子,怎么会不通音律只看热闹,她自然是处处美好。 霍文灿的目光慢慢的,带着丝丝怯意,重新移回李苒脸上。 李苒的眉梢突然扬起,笑容绽放,往后靠到椅背上,看向霍文灿。 霍文灿慌乱的仿佛被捉奸在床,大急之下,额角汗都出来了。 “你刚才说什么?”李苒上身后仰,奇怪的看着慌乱的差点一头窜出去的霍文灿。 “没什么!”霍文灿拧着脖子,飞快的答了一句,迎着一脸奇怪,欠身看向他的李清宁,魂魄回归了几个,猛一拍椅子扶手,气势昂然,“什么什么?哪有什么?戏唱完了!你刚才说什么?”霍文灿冲李清宁伸过头。 “我说这不是新戏,你都听过好几回了,你还说你不喜欢这出戏。”李清宁指着戏台,不客气道。 “我说是新戏了?你听错了吧?我说的是,财喜班新排了这出戏吧?要不就是我没说清楚,新戏不新戏不要紧,你四妹妹没看过是不是?你没看过,是吧?” 霍文灿以一种郑重无比的姿势转身转头,目光落在李苒鼻尖上,不敢再动,认真严肃的问道。 “是财喜班新排的吗?不是说这是他们的拿手戏?”李苒奇怪道,她可是冲着这个拿手戏来看的。 “是吗?啊?那肯定是我听错了。”霍文灿认错认的极快,话题转的更快,“这戏唱完了,你还准备去哪儿?去……” 霍文灿拖着长音,在李苒说话之前,飞快道:“看角力?听小曲儿,要不……” “这都什么时候了?咱们明天一早还要……”李清宁忍不住了,从后面用力拍着霍文灿,这霍三,今天怎么这么不着调。 “你看你这个人,能不能别扫兴?我知道明天有公务,可咱们哪天没公务?有公务就不过日子了?我就说,你这个人最没意思。咱们不理他。” 霍文灿一巴掌拍开李清宁,转向李苒。 “天是不早了,我不准备再去哪儿,准备回去了。”李苒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那咱们去吃饭,吃了饭再回去,你想吃什么?”霍文灿反应极快。 “没什么想吃的,出来前,说好了要回去吃饭的。”李苒绕过霍文灿,往外走。 “跟谁说好?你们府上哪有人等……咳!我这张破嘴。 要不,咱们先去潘家店吃饭,然后去逛州桥夜市。 你逛过州桥夜市没有? 热闹得很呢,京城最好玩的地方,今天月亮又好,正好,一路走到州桥,赏了月再回去。州桥明月可是咱们京城一大胜景。” 霍文灿很快就安排好了。 “今天快月底了吧,月亮好?”李苒往上斜看着霍文灿,他今天这份热情和兴奋,很不一般。 “就是啊,今天月亮好?你这日子过糊涂了吧?”李清宁一边笑一边拍着霍文灿。 “这就是你俗了吧,只有圆月才是好月?那弦月就不美了?我跟你说,州桥赏月,赏的就是弦月!弦月多美呢,弯月如勾,跟你说你也不懂。” 霍文灿撇着嘴,一脸嫌弃的把李清宁贬斥了一通,转向李苒。 “你三哥是个粗人,他不懂,咱们不理他,走,咱们先去潘家店吃饭。” 李苒一边笑,一边看向李清宁, 李清宁一脸无奈,点着霍文灿和李苒道:“你瞧他今天这样子,大约得了什么咱们不知道的彩头,你要是没什么事……” “我没事。”李苒笑应了。 州桥夜市确实是排在她的日程上,要好好逛逛的地方之一。 周娥背着手走在最后,时不时斜瞥一眼明显兴奋的过头的霍文灿,嘴角似有似无的往下扯了扯。 他这可不是得了彩头,这是生出了要得彩头的念头了吧,不知道这念头是怎么生出来的。 一行四人在潘家店吃了饭出来,没坐车,斜穿小巷上了御街,往南熏门方向,一路逛过去。 李苒左边是李清宁,右边是霍文灿,后面跟着周娥,四人外面,是一圈小厮,小厮外面,又围了一圈长随。 走没多远,李苒放慢脚步,看着李清宁问道:“你们逛街,都是被他们这么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 “嗯?”李清宁一个怔神,他自小就是被这样围大了,从没留意过这个。 “怎么会!”霍文灿反应极快,“我跟你三哥,两个大男人,哪用这样?这不是带着你……” 霍文灿话没说完,戛然而止。 她是真真正正的一个人闲逛,这是人尽皆知的。 “咳。”霍文灿在李清宁的大笑中用力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挥手,“别围着,成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是琉璃做的,就是随便逛逛……” “没什么事,你们跟在后面就行。”李清宁也冲诸小厮长随挥着手。 小厮长随应手撤往前后,把李清宁、李苒和霍文灿三人真正的露到人群之中。 没走几步,霍文灿就被一个提着提盒,急着外送的小厮撞的身子一个半旋过去,再旋回来,霍文灿一边拍着斗蓬,一边看着笑眯眯看着他的李苒,扬眉笑道:“就是这样逛才有意思,多好!你看前面,梅家包子铺,他家的鳝鱼包子是一绝,你要不要尝一个?” “刚吃饱了饭,下次吧。” 李苒忙摆手,离刚刚的晚饭也就两三刻钟,她哪能吃得下包子这样的硬通货! “对对对,下次下次,下次咱们专程来吃他家的包子。”霍文灿听到下次两个字,顿时眉飞色舞。 李清宁正屏着气,努力不沾不挨的从一群粗壮的小丫头中间挤过去,紧张的连霍文灿请吃包子那句都没听清楚。 “咦!你看前面。”霍文灿点着前面围了不少人的一个摊子,又伸手过去,猛拍了下李清宁,“快看,今天咱们运道这么好,遇仙店的羊羔酒!咱们尝尝?你听说过遇仙店的羊羔酒没有?” 李苒急忙点头,她当然听说了,据说是京城数得着的名酒,每年只在二三月里卖一个月左右,每天十瓮,卖完就没有了,说是只能酿出这么些。 没想到是在州桥夜市上卖。 “快去快去,别让他们抢没了!” 见李苒两眼放光,霍文灿兴奋的简直要跳脚,急急的指挥着湛金等小厮。 几个小厮应声冲上前,排上了队。 湛金伸长脖子,往前看了片刻,回身和霍文灿禀报:“爷放心,还有两三瓮呢,买得着,要不要多买点带回去?” “你要带点回去不?”霍文灿看着李苒问道。 “喝一杯尝尝就行,咱们都买走了,人家就没得喝了。”李苒摇头笑道。 “这话极是。”霍文灿立刻拍手赞成。 李清宁瞪着霍文灿,颇有几分分忿忿然,平时他说什么,他就是赞同,也必定先批上一个笨字,今天怎么这么随和了? 嗯,也是,四妹妹是女孩儿,跟他又不熟,当然不能象他俩在一起时那样熟不拘礼。 霍三这货,就是在生人面前假模假样的会做人。 李清宁嘴角往下扯了扯,很是鄙夷了一通霍文灿。 湛金偷偷摸摸塞大钱给排在他们前面的人,将排队的小厮一个一个往前换,很快就买到了四杯羊羔酒,先捧了一杯给李苒。 李苒接过,往后看了看,递给了周娥,再接过一杯,抿了一口,眼睛眯起,片刻,咽了酒,轻轻呼了口气。 再抿一口咽了,看着霍文灿,犹犹豫豫问道:“这酒烈不烈?咱们能不能,再买一杯?” 霍文灿哈哈笑起来,“我就说,一杯不够!湛金呢,再去买!多买!” “再一人一杯就够了!别多买。” 李清宁急忙跟了句,再看着李苒道:“这酒后劲不小,酒量小的,一杯就上头了,你先喝完这杯,要是还行,再喝第二杯,要是上头了,就连杯子买回去。拿回去慢慢喝。” 李苒捧着酒,不停的点头。 “你别理他,上头就上头,有我呢,还有你三哥,怕什么?上回你在清风楼,喝了一整瓶酒?你能喝一整瓶,这两杯不算什么,放心喝。” 霍文灿愉快的声调一路飞扬。 李苒酒量还不错,一杯喝完没什么,可喝完第二杯,就有了点儿晕晕的感觉。 酒意微熏的走在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中,眼前的灯笼温暖光明,远处的银河璀璨亮闪,周围的笑声话语,都是温暖的感觉,李苒的笑容漫出来,一路走,一路笑。 三个人说说笑笑,到了州桥,站在高高拱起的州桥中间,李苒慢慢呼出口气。 站在这里,桥这头的来处,灯火通明,人群喧嚣,桥那头的去处,黑暗安静,如同两个世界。 李苒仰头看着混在满天繁星中的那弦细细的弯月,往上伸出手,搅动般转了几下,仿佛她能摸到那些星月一般。 她头一次出任务,伏在陌生的、苍凉的沙漠中,也是这样的星空,这样细细的弦月。 那一回,她看着星空,想象着如果她死了,灵魂出窍后,一定要往上往上,飞入头上星空,好好看看,看好了看够了,再下地狱,或是上天堂。 可现在,星空依旧在她头顶,遥不可及。嗯,大约是因为她死在了暗无天日的地方。 霍文灿站在李苒侧后,目不转睛的看着她。 她头上那支翡翠掩鬓微微有些歪斜,蓬松的头发散落下来一缕又一缕,拂在绯红的脸颊上,拂过嫣红的唇,和亮闪逼人的眼。 霍文灿喉咙干的难受,急急落下目光,看着那件品红斗蓬,斗蓬在风中微微的动,丝光流动,动人心魂。 “回去吧,这儿风大,你刚病过一场。”李清宁跟着李苒伸出手,也转了转,嗯,风不大,可是挺冷。 “嗯。”李苒笑应了,裹了裹斗蓬,转身要往来处回去,李清宁却往另一面示意她,“车子在这边,那边人太多,咱们从这边绕回去。” 李苒跟着李清宁,低头下台阶。 “你发什么呆?走啦。”李清宁拍了把怔怔呆呆的霍文灿。 霍文灿喔了一声,低下头,急急慌慌的冲下台阶。 回到长安侯府,李清宁勒着马,稍稍落后几步,看着李苒的大车进了偏门,再磨蹭了一会儿,才下马进了二门。 回到自己院里,提着心等了两刻来钟,没有人来叫他,李清宁慢慢吐出口气,看来这一回没人知道,万幸万幸。 李清宁洗漱换了衣服,躺到床上,想着霍文灿,皱起了眉。 今天一整个晚上,霍三这小子都不怎么对劲,兴奋的过头了,他得什么彩头了? 他要是得了什么彩头,自己会不知道?不可能啊,嗯,不是得了彩头。 他那双眼,一整个晚上,就围着四妹妹打转。 难道? 李清宁一下子坐了起来。 看戏也就算了,带女孩子逛州桥夜市这样的事,今天是头一回! 他一向厌烦女孩子叽叽歪歪,他自己亲妹妹让他带她去逛一回州桥夜市,他一年一年的推脱,从他妹妹七八岁,推脱到现在十七八岁,一趟没去过! 今天这一趟,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这几天,他可没少夸四妹妹好看,什么天上人间就这一个…… 李清宁一巴掌拍在自己头上,他真是太后知后觉,真是笨极了。 他得好好问……今天太晚了,明天! 明天见了他,他得好好问问他,得问清楚了! 这是大事! 这个霍三! 第52章 同伙 霍文灿斜歪在扶手椅上,看着最后再理一遍卷宗的李清宁,转着心思。 和四娘子逛了州桥夜市隔天,他义正词严堵回了李清宁那通质问,可自从那天堵回去到现在,他越琢磨,越觉得他把李清宁堵的没话可说,也顺便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那是他四妹妹,他要是越过他……肯定越不过他,瞒都瞒不过。 四娘子可不是李三,她聪明得很,就算他能越过李三,他一个人去找她,只怕她立时就要想多了。 再说,没有李三,他和她孤男寡女在一起,于她名声有碍,于他的名声也有碍。 霍文灿琢磨来琢磨去,越琢磨越明白,他这件大事,没有李三不行。 霍文灿站起来,走到李清宁旁边,伸头看着李清宁手里的卷宗,“怎么样了?理清楚没有?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刚看过一遍,清楚了。”李清宁说着,长长舒了口气。 “晚上我请你吃饭?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霍文灿一脸笑。 李清宁有几分诧异的看着他,“怎么这么好?还我说哪儿就哪儿,有什么事儿?” “没有,想请你吃顿饭不行啊?咱们俩,你请我我请你的时候还少了?”霍文灿一脸正色。 “也是,那去樊楼吧,我喜欢吃他家铛头做的酥鱼和白水羊肉。” 李清宁跟霍文灿一起吃饭的次数,比在长安侯府吃饭的次数,多的太多了,听霍文灿说请他,立刻不客气的提议道。 霍文灿答应的极其爽快。 两人出来,直奔樊楼。 霍文灿殷勤非常,不用李清宁说,就挑着李清宁喜欢吃的,点了一桌子,又要了两瓶酒。 酒喝过半,霍文灿一脸笑,看着李清宁,“咱俩说点儿正事。” “嗯?”李清宁一个怔神,他俩还有什么正事? “是这么回事,咳,这话怎么说呢?”霍文灿干咳了几声,“咱们两兄弟,跟亲兄弟一样对不对?” 李清宁瞪着霍文灿,点头,他俩确实跟亲兄弟一样,他跟他那俩亲哥,也没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多。 “这么说吧,你觉得,我跟你三妹妹,有希望没有?”霍文灿决定迂回一下。 李清宁上身后仰,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霍文灿,“你这话说的,有没有希望,你问我?这有没有希望,还不是全在你?” “这话也是,那这么问,你觉得我会不会娶你三妹妹?”霍文灿一想也是,这话问的不对。 “你不是嫌我三妹妹丑吗?连我你也嫌丑。”李清宁将椅子往后拉了拉,有点儿不想搭理霍文灿了,看样子又冒傻气儿了。 “你看我说过多少回了,不是嫌她丑,是说不到一起去……行行行,就算是嫌丑,你觉得,我会不会在你太婆,你阿娘,这样那样之下,娶了你三妹妹?就是说,不管我怎么不愿意,最后,我都得娶你三妹妹?” “你要是不愿意,那肯定没办法,我刚才说了,这事全在你。” 李清宁狐疑的上下打量着李清宁,他想干什么? “那你觉得,我会不会有一天回心转意,又想娶你三妹妹了?” 霍文灿再一次觉得,李三是真笨啊! “我觉得不会,就你这么要强要脸的人,你这媳妇,就算比不过柳大郎媳妇,也不能比人家差太多了,三妹妹不行。”李清宁坦诚直说。 “对啊!” 霍文灿猛一拍桌子,把李清宁吓了一跳。 “你看,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娶你三妹妹,是不是?”霍文灿一脸严肃认真。 李清宁两根眉毛抬的高的不能再高了,点了下头。 “你说,咱们俩,比亲兄弟还亲,要是能亲上加亲……” “果然!” 李清宁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霍文灿惊的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 “你就是打上四妹妹的主意了!你还不承认!” “行行行,我承认,我这不是承认了么。”霍文灿一脸的息事宁人,“你看,我不娶你三妹妹,不是因为我看上了你四妹妹,这两件事不搭,对不对?刚才咱们已经论过了。” 李清宁斜着他,这回没点头。 “可我要是跟你四妹妹……你看,咱们两家,不说咱们两家,就说咱们俩,多好,是不是?我没便宜别人,你四妹妹也没便宜别人……” “等等!” 李清宁被他这两个没便宜别人,说的有点儿晕,抬手止住他。 “让我想想,让我理理,这事儿……我问过你,你铁口铜牙不承认!” “咱说正事。”霍文灿陪着一脸笑,“你说咱俩是不是亲上加亲最好?多好的事儿,是吧?再说,你看我这么好,不能便宜了别人对吧?” 李清宁斜瞥着他,好一会儿,一口气呼出来,“这话也是,不过……” “太子爷说过了,你四妹妹的亲事,你四妹妹自己作主,只要你四妹妹愿意,这事就成了,多简单。”霍文灿立刻接话道。 李清宁斜着霍文灿,目光往下,再往上,来来回回将霍文灿打量了几遍。 四妹妹要是嫁给他…… 霍三这个人,其实真挺不错,霍家门风又正,霍三他娘脾气又好,霍家哪儿都好,要不是哪儿都好,太婆和阿娘也不能看中了霍家,从此拨不出眼。 四妹妹要是能嫁给他,嫁进霍家,不能说没什么可挑的,那也是上上之选。 四妹妹是个可怜人,得嫁得好一点儿。 “你打算好了?什么时候上门求亲?”李清宁是个爽快人,想好了,直接问道。 “说你笨吧……咳,我不是那意思。 你四妹妹不是你三妹妹,上门求亲,跟谁求? 太子爷说过,你四妹妹的亲事,她自己作主,那求亲,岂不就是求你四妹妹?要是你四妹妹不肯呢?怎么办?” 霍文灿这一句,问的李清宁挠起了头,是啊,四妹妹要是不肯呢?四妹妹那脾气,可不能以常理推测。 “要是我上门求了,你四妹妹不肯,这事儿不就僵死了?你四妹妹那脾气,连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李清宁叹了口气,点头,确实是这样,四妹妹的脾气,刚硬得很。 “所以,这事儿,不能冒冒失失直接上门,得迂回,委婉,得先让你四妹妹觉得我很不错,英才难得,最后,水到渠成了,再上门提亲,这上门提亲,就是走个过场,大礼上不缺,得这样,这事儿才能成。” 霍文灿愉快的拍了下桌子。 李清宁拧眉想了一会儿,慢慢点头,这话极是。 “这事,咱们得好好商量商量!”霍文灿拖着椅子,挨到李清宁旁边,嘀咕起来。 …………………… 隔了几天,桃浓让人捎话给周娥,让周娥再去问李苒,她要去北瓦子看相扑角力,给黑家兄弟助威,问李苒去不去。 李苒当然要去。 隔天一早,李苒还没吃好早饭,周娥已经踱到正院廊下,背着手等李苒了。 付嬷嬷听说李苒要去看北瓦子看相扑角力,先挑了双舒适的短筒靴子,再挑了条银红洒金裙,配了樱草色长袄,再挑了件浅青褐色薄斗蓬。 她喜欢看小姑娘穿的漂灯亮亮,最好鲜亮点。 这位四娘子穿什么颜色都能压得住,这一条最让她满意,其次,她挑什么,四娘子就穿什么,这让她十分开心。 李苒吃好饭出来,周娥背着手走在前面,两人出了二门,上车往北瓦子过去。 周娥看起来心情极好,一上车,就和李苒说起北瓦子的相朴角力。 北瓦子的相扑角力,照周娥的话说,不是京城头一份,而是天下头一份,满天下的相扑角力,就数北瓦子每年春秋两次的相扑角力最精彩,水准最高。 因为北瓦子的相扑角力,一方是帝国最精锐的京畿大营和殿前三衙,另一方,则是敢于挑战的随便谁谁。 京畿大营和殿前三衙在北瓦子设擂接受挑战,是从皇上身上兴起来的。 最早,皇上带着他的亲卫和小厮,那时候皇上才十来岁,连太子都不是,还只是宁家大爷。 十来岁的宁家大爷端着一托盘银锞子坐在边上,经常兴奋的上窜下跳,嗷嗷乱叫,当然,他也没少脱了衣服下过场。 李苒好奇的问了一句输赢。 周娥干笑了几声,“我没亲见,不过听说,赢的时候不多。” 李苒笑个不停。 后来宁家大爷稍大点,四处征战,很少在京城,宁家大爷就让留守京城的驻军替他设擂,输赢如何,是要按时上报的。 等到本朝定鼎,先皇登上大宝时,这北瓦子的相扑角力,已经相当有名气了。 再到前梁覆灭,特别是皇上即位之后,北瓦子的相扑角力,就是天下第一份儿了。 天下的相扑角力者,要是没到北瓦子打过擂,较量过几场,那是没办法扬名天下的。 京城,甚至天下诸人,都极其喜爱相扑角力,更爱看相扑角力,那些名气响亮的相扑角力班子,一场下来,收入上百两、几百两银子是很平常的事。相扑角力名家,更是银钱如流水般入帐,令人眼红侧目。 每年,都有外地的相扑角力班子,或是自以为实力惊人的相扑角力者,不管多远的到京城来。 这些班子以及相扑角力者,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北瓦子打擂,他们在京城的身份,以打擂中赢了多少场来计算。 赢面过半的班子,都是在象棚开张,场场暴满,据说皇上常常悄悄儿的去象棚,看那些赢数过半的班子相扑角力。 李苒听的津津有味。 这样有钱又有名,相扑角力兴盛是必然的。 李苒大车停下时,桃浓已经等在约定的地方,看着李苒下车,先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这份姑娘这份气度真是没话说,怎么看怎么好看。 “走吧,快开始了。”没等桃浓和李苒客气一句,周娥就催促道。 李苒一边笑,一边示意桃浓赶紧跟上,她们进去再说话吧。 桃浓带她们到的地方,介于后台和前台之间,看台上视角极好。 “这是黑班主的地方,让给咱们了。”桃浓见李苒打量四周,笑着介绍道。 李苒想着她说的是给黑家兄弟助威,笑问道“黑班主就是黑家兄弟?” “黑班主是黑老爹,黑大黑二今天都要上场。咱们坐这边,让周将军坐那边,周将军必定要给侍卫们助威,我是给黑家班助威的,离远点,免得咱们打起来。” 桃浓看着已经拉好椅子,端正坐好,准备看热闹的周娥,和李苒笑道。 “咱们打什么?”周娥嘴角往下扯,斜瞥了桃浓一眼,“台上角力,各凭本事,看的是各自的功底心眼,跟你助不助威有什么相干?再说,输赢是常事,输也行赢也行,没什么大不了的。” “周将军大智慧。”桃浓立刻捧了一句,赶紧将椅子往回拉了拉,一边让着李苒坐下,一边瞄着周娥笑道“听说从前女军也上台的?” “嗯。”周娥嗯了一声。 李苒惊讶,“从前是什么时候?也光着上身?” “十年前吧,”见周娥没答话,桃浓一边笑一边解释道“当然,上台如上战场,不分男女。后来么,乌台上折子,说有伤风化,就停了,不过不禁女子挑战。” “乌台?”李苒一个怔神,她好象听说过乌台这两个字。 “乌鸦云集的地方,呸。”周娥啐了一口。 桃浓笑的拍着椅子扶手,“周将军这话可真是明白。就是御史台。”桃浓转向李苒,“自古以来,但凡御史们聚在一起的地方,乌鸦都多,御史台么,就叫乌台。” 李苒失笑出声。 台上一通锣响,周娥抬手往下按,示意两人别说话了。 桃浓眉梢挑的不能再高了,这是相扑角力,又不是听曲儿听折子戏,怎么还不让说话了? 李苒看着兴奋的已经坐不住的周娥,笑的手里的茶杯都捧不牢了。 锣声之后,两名壮汉上来,周娥早就站起来了,两只手按在栏杆上,屏气瞪眼看着台上。 台上两人,目视对方,谨慎无比的慢慢挪动着,转着圈。 等到一人突然发动起,周娥就开始狂拍栏杆狂叫狂骂,李苒吓的站起来,把椅子往后拖了又拖,才提着心坐下,瞪着兴奋的连蹦带跳,狂叫狂喊的周娥,看的目瞪口呆。 她略懂一点相扑角斗的门道,不过这会儿她没兴趣看台上,周娥比台上精彩,看周娥,就知道台上这一场角力,是如何精彩高水准。 桃浓也早冲到了栏杆旁,拍的叫的和周娥不相上下。 好在,满场都是这样的狂叫狂喊狂拍狂跺,周娥和桃浓,也就泯然众人矣。 书客居阅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