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华》 第一章 一个算计 李太后站在萱宁宫前,仰头看着匾额上‘萱宁宫’三个龙飞凤舞的镏金大字。 一眨眼,这宫门已经封闭十年了。 两个内侍用力推开宫门,一股陈腐的味道扑面而来,李太后心里不由一酸。 宫门封闭了十年,太皇太后大行,已经十年了。 都说她睿智慈悲,她不过是处处学着太皇太后罢了…… 宫门里,到处都积着厚厚一层尘土,这是整整十年的光阴。 李太后踩着尘土,一步一个脚印。 十年前的宫里,处处腥风血雨,只有这里,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么安宁温暖…… 这间宫殿,是最温暖、最令她依赖的地方,可太皇太后大行前,却留下遗言:封闭这处宫室,十年内不许任何人靠近…… 太皇太后走的突然,那时候皇帝刚刚即位,朝局动荡不安,太皇太后走时,她惶恐不安到几乎崩溃。 之后的十年里,她代子监国,支撑的极其艰难,每当她累极了,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她就到这宫门外,靠着宫门,一个人坐一会儿,或者坐到半夜,是太皇太后,撑着她走到现在…… 好在熬过来了,皇帝长大了,朝局稳定,太皇太后大行也满十年了,她想搬到这里来,以后的日子,就象太皇太后那样,每天诵经莳花,安稳平和的做这宫里的定海神针。 李太后走到正殿前,仰头看了眼紧闭的正殿大门,转身直奔旁边的小佛堂。 太皇太后几乎时时都在这间小佛堂里,安宁从容的抄经,或是诵经,她陪在旁边,沏茶,研墨,裁纸…… 这间小佛堂,是她最思念的地方。 李太后进了小佛堂,愕然呆住。 小佛堂四面墙上,刺目的、仿佛正滴着血的鬼符张牙舞爪,如同从地狱中拼命挣出的魔鬼的手,向着她伸过来,迎门供着的一人多高的羊脂玉观音像碎成一堆,高高堆着手抄经文的长案上空空如也…… 四周静的可怕,仿佛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李太后象被勾了魂一般,瞪着那张干净到发亮的长案,一步一步过去,不由自主伸手抚了下,纤尘不染! 这怎么可能! 平地突然卷起一股猛烈的阴风,惊恐的李太后脚下一绊,直直的往后仰倒,头正正巧巧砸在屋子正中的生铁木鱼上,一股鲜血涌出,李太后耳边嗡鸣如雷,一片尖叫声越来越近,却又越来越远…… ……………… 李夏趴在舷窗上,呆呆的看着碧清的河水出神。 她被人算计了,她死了,可她竟然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阿爹往横山小县赴任的路上,回到了她们一家人悲剧开始前一年的春天,这是意外,还是算计的一部分? 初春的河风夹杂着残冬的寒意,吹在李夏脸上,丝丝的痛,李夏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胖胖的、小小的手,胸口堵的透不过气,她被人算计了,却无计可施。 李夏下巴抵在窗台上,情绪低落。 她们一家悲剧开始前的一切,在她印象中,已经极其模糊了,她只知道,隔年夏天,阿爹收受贿赂枉断人命,被锁拿押往京城。 阿爹被押走后,阿娘带着她们兄妹四人,急如星火往京城赶,走上了破家灭门的不归之路…… 吹在脸上的河风好象比刚才更冷厉了。李夏心里堵闷而焦躁。 她对她的死和死而复回,一无所知,太皇太后说过:一无所知是最可怕的情况。太皇太后还说过:一无所知时,着眼当下。 好吧,想想眼下,她该怎么办? 李夏再一次看着自己那双小胖手,明年夏天,破家灭门开始时,她只有六岁…… “怎么又哭了?头又痛了?”五哥李文山挪过来。带着几分小意关切道。 “没哭。”李夏闷闷答了句,哭这种没用的事,她才不做呢。 “你看这风多大,再吹要着凉了,咱们把窗户关了好不好?五哥讲故事给你听?”五哥继续陪着小意讨好妹妹。 大前天傍晚,妹妹落水,呛死过去好半天才活回来,好了之后,妹妹就象是变了一个人,特别消沉……说消沉不全对……他也说不清楚,总之,现在的妹妹,让他有一种是妹妹又不是妹妹的感觉。 妹妹一定是吓狠了,肯定是魂魄还没完全归位。 “五哥前几天得了本好书!里头的故事太精彩了……”不等李夏点头,李文山就开始手舞足蹈的讲故事。 “一点也不好听!”一手托腮、咬着笔头听故事的六哥李文岚听完,嘟着嘴,“我要告诉阿爹,五哥又讲鬼故事吓人!” 李夏歪头看向六哥,六哥唇红齿白,眼珠乌黑晶亮,嘟着嘴、漂亮可爱的样子让她很想冲上去亲一口。 李夏有些失神。六哥死的早,她早就忘记六哥的样子了,原来六哥这么好看,这么可爱,象极了皇上小时候。 “都歇一歇,喝点汤水吃块点心吧。”姐姐李冬温柔的声音传来。 李夏转头,姐姐从后舱掀帘进来,姐姐是她印象中的样子,脸上一直带着暖暖的笑容,永远是那么温柔可亲。 “姐姐!抱!”李夏扬着手往姐姐怀里扑。 这是最疼爱她,她最想念的姐姐。 阿娘死时,她才七岁,在侯府后宅,姐姐象个护雏的母鸡一般疼爱她保护她,直到她十一岁那年,姐姐和亲远嫁,病死在路上。 李冬身后,丫头苏叶捧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只银壶,几个杯子和一碟点心。 “九娘子都多大了?还要姐姐抱!羞羞噢!”苏叶放下托盘,手指头划着脸颊打趣李夏。 李夏窝在姐姐怀里,冲苏叶皱了皱鼻子表示不在乎她的打趣。 姐姐病死在甘南时,苏叶在墓旁尼庵落发为尼,替姐姐守墓,十年后,她派人迁葬姐姐时,苏叶扶棺回到京城,她修了座庵堂给她,爱说爱笑的苏叶,常常三五天不说一句话…… “妹妹先吃!”六哥垂涎的看着碟子里的点心,却托起碟子先送到李夏面前,“姐姐做的点心最最最好吃了!” 第二章 一个盟友 李夏掂了块点心往李冬嘴里送,“姐姐吃,姐姐最疼我,我也最疼姐姐。” “九娘子落了一回水,象变了个人,从来没这么乖巧过!”苏叶一边倒汤水,一边笑道。 “还有我!你五哥!五哥也最疼你!”李文山脑袋伸过来,冲李夏夸张的大张着嘴巴。 “你刚才说最疼我!”李文岚嘟起了嘴,李文山咬着李夏塞到他嘴里的点心含糊道:“弟弟中最疼你,妹妹中最疼阿夏。” 李夏窝在姐姐怀里,捏着点心一点点啃着,看着苏叶笑着说着收拾着六哥一边吃一边掉的点心渣,看着五哥揉着六哥的头,看着象极了皇上的六哥一边吃点心,一边往外推着五哥的手,心里有多温暖,就有多酸楚。 从前的惨剧……再看一遍么?这一回,她怎么看得下去? ……………… 半夜,李夏睡在姐姐身边,听着外面的水流声,睁着眼睛想的出神。 她们一家子的悲剧,源于阿爹枉断的那场人命官司。 那场官司在她做了太后之后,派人仔细核查过。 那是桩杀妻案:继母报案,说继子杀妻,有人证没物证,阿爹判了继子流放,定了案当天夜里,继子在狱中自缢而死。 继子有个同母妹妹,抱着一包物证闯到宪司衙门喊冤,宪司接了案子,查下来竟是继母虐死媳妇,栽赃继子,提审继母,刚上刑继母就招认了,供出往县衙送过五百两现银,阿爹就下了狱。 李夏细细回想着那些卷宗。 阿爹确实是断错了案,可抄家单子上不但没有那五百两现银,整张抄家单子加一起,也不值五百两银子。 五哥坚信阿爹不会做这样的事,就算贪墨,也决不会做出为了银子枉断人命的事。她不记得阿爹了,但她相信五哥。 那继母的供状上说,她递进状子当天晚上,有个叫连贵的找到她,几句话就点明了案子的真相,又说他和李县令的心腹小厮梧桐是兄弟,能帮她把案子做成继子杀妻,让她拿五百两现银,她说怕受骗,亲眼看到那个叫梧桐指着她和阿爹说话,阿爹点了头,她才交的银子,银子是现银,一大箱带霜起丝的银饼子,亲手交给了连贵…… 梧桐在阿爹入狱前后失踪了,杳无音信,她找了很多年都没能找到。那个连贵到底是谁?事隔多年再去查找,早就无从查起了。 阿爹当时的刑名师爷卜怀义和钱粮师爷陆有德是郎舅,又有前科,这桩案子,他们两个无论如何脱不开干系,可这两个师爷,在阿爹入狱后,一前一后返乡,一前一后翻船淹死了…… 她调了阿爹在任一年多的所有卷宗、帐册,让人盘查了好几遍,自己也看了很多遍,除了这一桩案子,别的,钱粮赋税、劳役公案,件件干净的好象水洗过一般…… 阿爹入狱后,代阿爹做了县令的,是县尉吴有光,吴有光就此踏出了由吏入官的第一步,两年后,吴有光调任定海县,这一任之后就升了知府,再之后……苏贵妃死了,吴有光查出贪墨,死在狱中。 她没能查出阿爹收受贿赂枉断人命的真相。 现在,她该怎么办? 李夏看着自己的小手,她现在才五岁,要是她去跟阿爹说,梧桐和他那两个师爷以后会害死他,阿爹肯定会觉得她中邪了…… 她太小了,太小了! 太皇太后说过:自己力量不足时,就去找有共同利益的人结盟。 她得有个盟友,五哥是不二人选! 五哥爱读侠义故事,更爱那些神仙鬼怪,山海经几乎被他翻烂了,这还魂的事,大约他能接受,而且,他天生的心大心宽…… ……………… 第二天吃了早饭,李夏拉着李文山,仰头看着他,“五哥,我有话跟你说。” “好啊!有什么话?说吧!”李文山一屁股坐在李夏面前,笑容灿烂。 李夏转头四顾,这只船非常小,前舱挤着她们兄妹四个,白天做起居之处,晚上在中间拉道帘子,她和姐姐一边,五哥和六哥一边,要是在这儿和五哥说,再怎么小声,姐姐、六哥,还有苏叶都能听的清清楚楚,姐姐已经歪头在看他们了。 “很重要的事!”李夏神情郑重,“咱们到甲板上去说。” 李文山为难的挠着头,上次她落水,就是他带她到甲板上玩,一眼没看住,她就掉河里了。 “我保证不乱跑,要不你抱着我也行。”李夏建议,“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一定得到甲板上说!” “那……好吧!”李文山勉强答应,小妹一向爱玩爱动,在这狭小的船舱里连关了三四天,肯定闷坏了,这是想方设法让他带她出去放放风,他实在忍不下心说不字,他就抱着她站在甲板中间,牢牢看住她,不往船边去就是了。 “把斗蓬穿上。”李冬站起来,拿了棉斗蓬给李夏裹好,又叮嘱道:“就站在甲板中间,让五哥抱着你,别淘气。” 李冬交待一句,李夏点一下头答一句好,端的是乖巧无比。 “自从落了回水,九娘子象是一下子长大了,懂事的不得了!”苏叶看着李文山怀里的李夏啧啧赞叹。 到了船头甲板上,李夏拍了拍哥哥的脸,“五哥,你把我放下来说话。” “不行!” “那你蹲下,我是怕你听了我的话,大惊失色,把我扔河里去。”李夏搂着五哥的脖子,极其认真的说道。 李文山被她这句话呛着了,“咳咳……咳!好好!我蹲下,蹲下了,说吧!”李文山蹲下,将李夏圈在怀里,一脸无奈的看着她。 “五哥,我活过一回了。”李夏用短胖的胳膊搂着五哥的脖子,嘴巴贴到他耳朵边耳语。 “嗯!嗯?什么?什么叫……”李文山话没说完,李夏的胖手就塞进了他嘴里,“别叫!不能让别人听到!” “五哥没听懂。”李文山拨出李夏的手,诚恳承认。 “我是说:我活过一回,死了,又还魂回来了。”李夏一只手揪着五哥的耳朵,嘴贴上去,一字一句。 “咳!咳咳!咳!”李文山呆了好一会儿,更加猛烈的咳起来,一边咳,一边抬手去按李夏的额头,“阿夏没发热吧?” 第三章 破家灭门 李夏拍开五哥的手,再次贴到他耳边,“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李文山目瞪口呆,这是他正在学的书,她才五岁!五岁!她字还没认全呢!她怎么会背这些?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我为什么会背是吧?我会的东西可多了,因为我已经活过一回,学过一回了,你没觉得我跟从前不一样了吗?”李夏甩了下衣袖,拿出君临天下十数年的太后气势看着李文山。 李文山愣愣的看着怀里的妹妹。李夏直视着他,那份骤然放出的磅礴气势,象是君王在俯看万民!他竟然生出一种跪倒在地、山呼万岁的冲动! 李文山喉结一阵滚动,重重咽了口口水,又咽了口口水,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又咽了口口水,猛咳了一声,这才说出话来,“妹妹这样子……这样子……这事得告诉阿爹……” “不行!”李夏一把揪住李文山,“五哥是不是吓着了?”李文山带着几分恐惧,急忙点头,眼前的妹妹实在太诡异、太吓人了! “五哥这会儿是不是正在想:我一定是被什么邪物附身了?” 李文山犹豫了下,老实的点了点头。 “我没有被任何东西附身,就是活过了一遍,又穿魂回来了,我还是阿夏,你的小妹妹!”李夏掂起脚尖,两只胖胳膊圈着李文山脖子,附在他耳朵,一字一句说的慢而清晰。 “五哥肯定能感觉出来,我还是我!五哥肯定信得过我,可别人……特别是大人,他们凡事都想的太多,你要是告诉阿爹……阿爹能相信这事吗?还有阿娘,他们肯定觉得我被邪物缠上了,肯定会找人给我驱邪,我肯定会被他们折磨死!或者烧死。” 这些话让李文山想起了去年他病了半个来月没好,老太太找神婆给他驱邪的恐怖经历,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寒噤,一把搂住李夏,“阿夏放心!别怕!五哥不会让任何人折磨你!可是,阿夏你?”李文山看着李夏,这是他妹妹,可是…… “五哥别担心,我已经回来好几天了,本来不想告诉任何人的,可是,”李夏咬着嘴唇,“咱们家就要大难临头,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一家再……挨个死一回。” “啊?死一回?什么大难?”李文山一屁股坐甲板上了,又受了一回惊吓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他的腿蹲麻了。 “阿爹请的那两个师爷,不是好东西,到横山县后他们瞒着阿爹,收受贿赂,骗阿爹错断了一桩人命案,被宪司查出来,阿爹被锁拿入狱,还抄了咱们的家。” 李文山圆瞪着双眼,直愣愣盯着李夏,这回惊吓的太厉害,直接傻了。 “我去跟阿爹说……”李文山站了一下没站起来,腿太麻了。 “事情还没发生,你跟阿爹怎么说?”李夏用力揪住李文山。 李文山挠头了,“对啊,不对!发生了就不用说了……咱们不能……阿夏,真的假的?你这个样子太吓人了,你真是活了一遍又回来了?书里记的那些事……真有?对了,那你跟我说说,我中进士没有?哪一年中的?一甲二甲?岚哥儿呢?中没中?他比我聪明!他说不定能中个状元!” 李文山那根漫长无比的反射弧总算弹回来了,这才品出李夏说的还魂是什么意思,顿时兴奋的两眼放光,连抄家大事都忘了。 “抄家之后六哥病了,没多久就死了,阿爹死在六哥前头,阿娘死在六哥后面。”李夏沉默了片刻,抱着五哥,这句耳语低沉之极。 李文山吓的浑身寒毛全部竖起来了,身上、脸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不是大难,这是破家灭门! “到底……是什么案子?”李文山喉咙紧的声音都有些哑。 李夏趴在五哥肩上,将那桩案子说了一遍,“……这些,都是五哥查出来的。”末了,李夏又补充了一句,她活过的那一世,有些能说,可大部分都不能说,就是跟五哥也不能说。而且,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告诉五哥他后来净身做了内侍,这件事太悲伤,悲伤到她说不出口。 “梧桐!”李文山咬牙切齿,“阿爹那么信任他!” “嘘!”李夏一只胖手捂在李文山嘴唇上。 “怎么办?”李文山是个急性子,连气带急,额头青筋时隐时现。 “五哥,我隐隐约约记得,咱们经过两浙路时,大伯派人过来过,还有,大伯现在应该已经升任江南东路转运使了。” “啊?真的?江南东路转运使?正一品呢!” “嗯!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大伯派人来……应该是派人来过的,可为什么派人来,又说了什么话,我一点也不记得了。”李夏满肚皮懊恼,她当年浑浑噩噩,只知道玩,知道的事、记得的事实在太少了! “可大伯……还有伯府跟咱们……”一想到自家和伯府的关系,李文山升起的希望瞬间又破灭了。 “咱们跟大伯、跟伯府关系再怎么不好,阿爹也是永宁伯的儿子,是大伯的亲弟弟!阿爹要是有什么事,大伯不可能不受牵连,而且,大伯确实因为阿爹的事丢了转运使的差使,被贬到了陕南。” 李夏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后来咱们回到伯府,虽然大伯受了阿爹的牵连,大伯娘还是很照顾咱们的。” “那咱们就……跟大伯求助?” “嗯!”李夏忙重重点头,“咱们得好好想想,怎么求助才能求来助力!” “大妹,就是你姐姐……那个……很好吧?”李文山一边手掌撑地起身,一边问李夏,李夏垂下眼帘,“死了。” 李文山胳膊一软,屁股起到一半又重重摔回甲板上。 “五哥,咱们俩一定要救回大家!咱们俩!你和我!要救回大家!还要保守秘密!”李夏搂着大哥的脖子,神情郑重。 第四章 转运使 “好!”李文山声音有些发抖。 “拉勾!”李夏伸出小手指,李文山极其郑重的伸手勾住妹妹的手,用力摇了摇,无论有多少困难,无论要做出什么样的牺牲,他都要保护好家人、护住弟弟妹妹! 细心的李冬发现,自从和妹妹在甲板上说了一会儿话之后,五哥就神情恍惚、魂不守舍,李冬忍不住问两人说了什么,李文山和李夏一齐摇头,“什么也没说!” ……………… 傍晚,新任横山知县李学明访友回来,先到隔壁船上看望晕船晕的比李夏阿娘徐太太还要厉害的钟老太太,侍候好汤药,又陪着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到自己船上。 几个孩子围着阿爹,聚在后舱徐太太床前。徐太太晕船晕的厉害,一上了船就躺倒爬不起来了。 今天徐太太精神却不错,歪在床上,满脸笑容的看着大家,不时说上几句话。 “这两天你又瘦了,”李老爷心疼的看着徐太太,“早知道你晕船晕的这么厉害,咱们就该从陆路走。” “我很好,没事,走陆路那车子多颠,山哥儿和冬姐儿还好,岚哥儿和阿夏怎么办?看着孩子难受还不如我自己难受呢。”徐太太声气虽弱,语调却透着希望和高兴,“看着四个孩子好好儿的,我就觉得什么都好。” “我也是这么想,”李老爷的笑容从眼底一路往外溢,挨个看着或坐或站挤在身边的四个孩子,越看越高兴,“这趟我带了山哥儿几篇文章给姜老先生看,姜老先生一个劲儿的赞叹,说是十五岁的孩子就能把文章写到这样,他还是头一回见,他也是太夸张了。” 李老爷捻着胡须,嘴里谦虚,脸上焕发的神采却是一点谦虚的意思也没有。李夏无语的看着老爹,原来阿爹以五哥为骄傲都到这份上了…… “你也知道,若论读书,岚哥儿倒比山哥儿还要多几分灵气!山哥儿胜在大气磅礴,岚哥儿长在灵动飘逸……”李老爷一会儿看看大儿子,一会儿看看小儿子,越夸越有精神,躺在床上的阿娘听的都不晕船了! 李夏白眼都要翻出来了,阿爹这癞痢头儿子自家好的毛病儿可不轻啊! “你就知道疼儿子!”徐太太嗔怪,“我倒看着冬姐儿最好,这些年,多亏有冬姐儿帮我,哪家姑娘有咱们冬姐儿懂事体贴?” “那我呢?”李夏坐在床前脚塌上,胳膊架在阿娘床上,下巴抵在手背上,看着阿娘嘟嘴问道。 “咱们阿夏最最好!”李老爷大笑,“连算命的都说了,咱们阿夏是龙凤呈祥,贵重的说不得的命格儿!嗯,除了淘气,什么都好!” 李文山神情一僵,定定的看着李夏,龙凤呈祥,贵重的说不得…… 这趟回来,李老爷没再出去,天天守着两儿两女读书写字,这天刚吃了午饭没多大会儿,就听到岸上传来高声问询:“请问是永宁伯府李三老爷的船吗?” 李文山一下子窜到窗前,推开窗户探身往外看,隔船的梧桐已经接上了话,“正是!” “请三老爷安!小的赵大,大老爷打发小的过来给三老爷请安。” 听到赵大的话,李文山浑身都僵了,半晌,才把脖子扭的咯咯吱吱的回头看向李夏。 李夏咬着笔头,淡定的看着他。 “冬姐儿带弟弟妹妹去后舱。”李老爷吩咐,船很小,这前舱还得兼着待客见人的功能。 “我在这里陪阿爹,学学待人接物。”李文山急忙请求,李老爷点着头,脸上已经浮起一层郁结阴沉,那府里但凡有人来,都是夜猫子进宅没好事! “给三老爷请安,给五爷请安!”赵大进了船舱,利落的磕头请安。 “大哥打发你这么大老远过来,有什么大事?”李老爷语气疏离冷淡,赵大却一幅浑然不觉的样子,“回三老爷,不算远,小的一早启程,多迎了十几里又折回来,要不然早半个时辰就到了,大老爷升了江南东路转运使,月初就到任了,知道三老爷赴任横山县必定路过江宁府,特特算着日子,打发小的过来迎候三老爷。” 李文山更加震惊,拼命绷着脸不让自己露出异常,直绷的脸皮都要抽抽了。 这几天他翻来覆去的想阿夏那些话,越想越觉得不可能,人死了再魂穿回来,天底下哪能真有这样的事,可现在,他一点也不怀疑了,大伯真升了江南东路转运使!大伯真打发人来了! “大老爷打发小的来,是想请三老爷的船在江宁府码头停一天,这会儿江宁府的春色正好,大老爷想请三老爷上岸赏赏景,说说话儿疏散疏散,大老爷还请了几位旧友,一起小酌几杯。”顿了顿,赵大仰头看着李老爷笑道:“大爷说了,江宁府虽说和横山县离的很近,可等三老爷到任接了印,就得各守职责,再近也不好离土相见,只有趁这会儿才好和三老爷见一面,说说话儿,大老爷有十来年没见到三老爷了,甚是思念。” 李老爷板着张脸,面无表情,他思念他?笑话儿! “你家大老爷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任期紧急……”李老爷硬梆梆的就要回绝,李文山急了,他和阿夏正挖空心思想着怎么能从大伯那里求到援助,现在机会送上门了,阿爹却要拒绝,这可不行! “阿爹!再急也不急在这一天两天,听说江宁府风景佳天下,儿子早就想去看看了,阿爹就带儿子去一趟吧?”李文山打断李老爷的话央求道。 赵大惊讶的看向李文山,赶紧欠身陪笑道:“五爷说的极是,江宁府有句俗话儿:春牛首秋栖霞,春天的牛首山风景绝佳,就是江宁城里,也处处是景,当地人都说,今年这么好的春色,他们也有小十年没看到了。” “阿爹!”李文山提着颗心,满眼祈求的看着李老爷,李老爷这个儿子控哪受得了儿子这样的眼神,顿时犹豫了。 第五章 李老爷的小傲骨 “阿爹!阿爹!我也要去江宁城看风景!您不是说江宁城是古都吗?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都城呢!新的古的都没见过,您一定要带我去!”躲在帘子后面偷听的李夏跑进来,拉着李老爷的衣袖撒娇卖痴。 “这是九娘子?老奴给九娘子磕头!”赵大忙跪倒给李夏磕头,李夏下意识的往旁边闪了半步,“我年纪小,当不得。” 这个赵大她记得的,是大伯身边极得力的管事,跟着大伯谪贬陕南,忠心耿耿,大伯在自己手里贬为庶民永不录用时,他到处托人要见自己,说是有话要说,她没见他。 李夏这一闪身被赵大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更浓,态度也比刚才恭敬了不少。 这笑容和恭敬落进李夏眼里,李夏的心轻轻跳了跳,看样子这是个极明理通透的人,上一世,也许她应该见见他的。 “好!好!”李老爷本来就犹豫了,哪再经得住李夏揪着衣袖撒娇央求,一口就答应了。 送走赵大,船重新离岸启航,李文山找到机会,蹲在李夏面前,带着满脸震惊、茫然和一层薄薄的恐惧,声音压的低的不能再低,“阿夏,你听到没有!大伯真升了江南东路转运使!大伯真打发人来了!都是真的!” “醒醒啦!”李夏的胖手‘啪啪’拍在李文山脸上,“好好想想到时候怎么说话,怎么做才能让大伯愿意帮咱们一把。” 李文山连连点头:“阿夏你放心!嗯?怎么说?你有法子没有……” 听说他们要去江宁府玩儿,六哥李文岚两眼放光,也要跟着去江宁府。 李夏却不愿意带他,她担心他小孩子家口无遮拦,坏了她和五哥的大事。 李文山两根手指捏着下巴,摆出一幅老气横秋大人模样,“放心!有我呢!岚哥儿最听我的话。我来交待岚哥儿,他要是敢不听话,咱们就不带他去!” 半夜里,船泊进江宁码头,一大早,赵大身后停着两辆车,早早等在码头上。 李老爷却慢条斯理吃了早饭,细细查了李文山的课业,又仔细无比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评说了李文岚的描红,直磨蹭到日上三竿还多一竿,这才吩咐换衣服准备下船。 李文山、李文岚和李夏三个人早就急坏了,急忙跳起来换衣服。 为了今天去江宁城的衣服,李冬和徐太太愁了一整夜,李老爷倒还好,赴任前赶着做了两套新衣服。李文山到横山县后就要到县学附学,得有几套好衣服撑脸面,徐太太就将李老爷早年的衣服找出来,挑了几件几乎没上过身的,让李冬给李文山改了几件衣服,这也算是崭新的衣服。 到李文岚和李夏就没办法了,春装倒是现做的有几件,可李文岚的衣服是用李文山的旧衣服改小的,李夏则是用的李冬的旧衣服,只能算个干净合身。 李夏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没留意身上衣服的新旧,李文岚却满眼羡慕的看着一身宝蓝贡缎,看起来朝气蓬勃、英气十足的五哥,不停的揪着自己身上的旧衣服,他也想穿象五哥那样漂亮的新衣服。 李老爷上了一辆车,兄妹三人一定要坐一起,就一起挤上了另一辆车。 “五哥的交待记好了没有?”上了车,李文山板着脸问李文岚。 现在他比李夏更紧张更害怕,阿夏没乱说,那他们家就真的要大难临头了,象阿夏说的那种大祸……要是不能从大伯那里求来援手…… 这种可能他想过不知道多少遍了,若是大伯不肯援手,他真不知道还能从哪儿寻到帮助!没人帮助,就凭他和阿夏,要保护家人,他半分把握也没有! “记住了!”李文岚嘟着嘴很不高兴,“我宁不说话!反正我不说谎话!” “谁让你说谎话了?我是说……那不叫谎话……算了算了,你就别说话好了!”看样子李文山没能拿下弟弟么。 “要是人家问你对不对?是不是?是这样吗?这样的话,你看着我,我点头你就点头,我摇头你就摇头!”李夏只好亲自出马。 李文岚惊讶而又困惑的看着李夏,他七岁了,已经不那么懵懂,妹妹跟从前很不一样,很怪,非常怪!可到底哪儿怪,他又说不上来。 “咱们到别人家里吃饭赏花,要讲礼貌,不能说让大家不高兴的话,六哥你说是不是?”李夏看出他眼里的困惑奇怪,可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五哥不会哄人,小时候不会哄,长大后还是不会哄。 “是。”李文岚点头。 “那咱们要说话,就得说让大家高兴的话,对吧?怎么能算谎话呢?比如阿娘其实晕船晕的很难受很难受的,可阿娘每次都说:她很好,一点都不难受,难道阿娘这是说谎话?” “是……不是……”李文岚眉头蹙的很好看,妹妹这话好有道理,他竟没法反驳! “那就是啦!咱们今天也要讲礼貌,要让大家都高高兴兴的,要不然,人家会说咱们没家教,说咱们阿爹阿娘没把咱们教好,要是那样,阿爹阿娘的脸面就得被咱们丢光了,五哥,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对!就是这样!”李文山拼命点头,阿夏太会哄人了! 李文岚看看妹妹,再看看大哥,突然有一种他们俩早有默契,自己被排除在外的感觉,这感觉让李文岚生出一点点委屈。 车子绕过转运使衙门正门,又走了半条街,进了偏门。 李老爷下车,四下打量,心里十分酸涩。江南东路是天下数得着的富庶要紧的地方,大哥升了江南东路转运使兼江宁知府,做了这江南东路第一人,自己这辈子也难望其项背了。 想着从他刚生下来还没睁开眼睛起,老太太就在他耳边不停念叨的那些话:要出人头地要扬眉吐气,要好好儿打他们的脸……替母亲出气、替母亲请个一品诰封回来…… 唉,都是笑话儿! 自己三十多快四十的人了,变卖媳妇嫁妆,搜光家底,才求了个横山小县县令这么个从八品的芝麻官位,可大哥已经是一方诸侯、封疆大吏了。 第六章 罗帅司的到来 “三老爷可算来了!”一个面容清俊讨喜的青年管事一溜小跑迎上来,利落的曲一膝见了礼起来,连说带笑,“老爷望眼欲穿,打发小的过来看了好几趟了!罗帅司和古先生已经到了,也是刚刚到,这是五爷、六爷和九娘子吧?小的给两位爷、给九娘子请安!两位爷和姑娘真真是……唉哟!小的嘴拙,都不知道怎么夸了……” 李夏听到‘罗帅司’三个字,心头一阵狂跳,罗帅司?阿爹做横山县令时的上峰、两浙路安抚使兼杭州知府就姓罗,罗仲生! 李夏用力拉了拉李文山的衣袖,李文山急忙蹲下,李夏一把搂住五哥,贴到他耳边耳语,“五哥,阿爹的上峰就姓罗,罗仲生!是大伯的同年好友!古先生,应该是古老相公幼子,江南第一名门古氏家族现任族长。” “我知道了。”李文山下意识的答了一句,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有些泛白,要是这样,这一趟相见,大伯是用心良苦! “阿夏没事吧?山哥儿脸怎么有点白?不舒服?”李老爷是儿子控外加小女儿控,一见李文山脸色不对,顿时紧张万分,脸也跟着有点儿泛白。 李文岚嘟嘴看着五哥和妹妹,那股子被排斥在外的感觉更强烈了,这让他有些不高兴。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房子,有点儿害怕。”李夏细声细气的开了口,李老爷神情一滞,又是心疼又是痛苦的看着小女儿,李文山移开了目光,盯着屋脊上的仙人指路仔细看。他现在一点儿也不怀疑这个妹妹是还魂回来的了,这份胡说八道瞬间变脸的功夫,实在是太厉害了! 赵大满眼怜惜的看着李夏,三老爷一家确实太可怜了。 “妹妹别怕!六哥保护你!”李文岚冲上前,一把抓住妹妹的手,他对被排斥在外的感觉很不舒服,混沌中下意识的想挤回去。 赵大和青年管事顿时有些尴尬,李夏冲李文岚重重点头,“嗯!有六哥,我现在不害怕了。”李文岚又是得意又是兴奋,激动的小脸都有点红了。 “快去跟夫人禀报,小三房两位爷和姑娘都到了!”赵大叫过个使唤婆子正要去催促,月亮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来了!”一个管事婆子随声而到,利落的给李老爷等人曲膝见礼,“婢子给三老爷请安,给五爷、六爷、九娘子请安,我带九娘子进去吧,夫人正盼着呢。” 李老爷有几分踌躇,岚哥儿今年七岁了,这个年纪有些尴尬,跟他一起往前厅也行,可…… “六哥一起!”李夏紧紧揪着李文岚的手,她可不放心六哥跟五哥在一起! “嗯!我要保护妹妹!”李文岚挺起胸膛,一脸严肃。 “五哥你要照顾好阿爹,我和六哥去给大伯娘请安!”李夏一脸严肃的小大人相,冲李文山挥手。 “大嫂过来了?侄儿侄女们呢?跟过来没有?”李老爷突然问了句。 “回三老爷,就只四爷和四娘子、七娘子跟过来了。”赵大欠身答话。 李老爷神情一黯,他带着孩子过来,大哥大嫂是不该出来迎他,可四哥儿这个晚辈侄儿难道不应该出来迎一迎自己这个叔叔么?只有几个下人仆妇招呼他们,那府里果然是不把他们一家放在眼里的! 李文山跟着阿爹,随着青年管事往前厅去,一边走,一边心里来回翻腾。 阿夏在他耳边说的那两句话太让他震惊了,若真是阿夏说的那两个人……上一世阿爹肯定没来!李文山心里五味俱全,突然想起那一句话: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李文岚牵着李夏的手,往后堂去。 李文岚昂着头,一幅勇敢的样子。李夏微微垂头,乖巧中带着几分胆怯,心里却在盘算罗帅司和古先生。 古先生也就算了,闲散之人,跑到哪儿赏个花看个草什么的,都是风雅常事,可要是这个罗帅司就是那个罗帅司,他怎么到这江宁府来了? 地方官须守其土,没有旨意或是上峰的命令,擅自离开任职的地域,那可是要杀头的大罪! 这府里一点也不忌讳罗帅司到来这事,大伯心思缜密,勉强算得上老奸巨滑,大伯娘治家严谨,这府里不忌讳绝对不是管理不善,而是……不用忌讳! 罗帅司到江宁府做什么?出什么事了? 漕司后衙不算大,一会儿,两人就进了后堂,后堂布置的大方清雅,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摆了十几盆珍品牡丹,大伯娘最爱牡丹,也极会养牡丹。 坐在上首榻上的大伯娘神采奕奕,比她记忆中年青漂亮许多。 是了,上一世她见到大伯娘时,是大伯贬谪陕南,吉凶难料,大伯娘刚从这江宁府回到京城的时候,彼时跌在低谷,前途灰暗、生死难料,自然不能跟现在前程光明、意气风发的时候比。 “两个最小的也都长这么大了!岚哥儿、夏姐儿,到这里来,让大伯娘瞧瞧。”不等李文岚和李夏肃身磕头,严夫人就起身一手一个挽过两人。 “大伯娘,我和六哥还没磕头呢。”李夏看着眼前的大伯娘,郑重认真,大伯娘最重规矩,这一条她印象深刻,这一次,她们是来刷大伯和大伯娘的好感的,大伯娘重规矩,她就要表现出规矩。 果然,大伯娘脸上的笑容进了眼里,“这孩子真是知礼懂事!” 李夏和六哥李文岚认真磕头见了礼,起来重新一左一右坐到大伯娘身边。 “来,先认一认姐妹,”大伯娘指着站在右手边,十三四岁、打扮华丽的小姑娘,“这是你们四姐姐文芳,今年十四了。”接着又示意站在左手边,和李文岚差不多高矮、眼神活泼灵动的小姑娘介绍道:“这是你们七姐姐文楠,比六哥儿大一岁。” 严夫人刚说了认姐妹,李夏就已经站了起来,严夫人满意的目光从李夏身上移到同样站起来的李文岚身上,“岚哥儿和七姐儿一个年头,一个年尾,九姐儿生在六月初一,这个我记得清。” 第七章 刷好感 眼前这些人李夏都认识,这位四姑娘李文芳是庶出,爱逞口舌之利,喜欢强出头,就连说话也一定要比别人多说一句,却是个色厉内荏的,从前,她和她争吵最多。 七姑娘李文楠是严夫人嫡出,严夫人连生了三个儿子,隔了好些年又有了这个女儿,表面上不显,其实心里对这位七姑娘疼进了骨子里,大伯也最疼这个幺女。 李夏看着七姑娘,心里打着小算盘,上一世她和这位娇女几乎没有交集,这一回,她一定要好好交好她,或者叫讨好她。 要是前厅来的真是那位罗使司和那个古先生,那大伯绝对是个可以争取到的强大外援,交好这位七姑娘,就打开了一条通往大伯后宅的通天路! “姐姐真好看!”李夏仰头看着七姑娘,一脸赞叹。 这位七姑娘生的相当不错,李家从永宁伯夫妻到三子一女,个个俊美非常,可严夫人长相一般,这位七姑娘是个有福泽的,长的不怎么象严夫人,几乎完全随了李家这边。 “我觉得妹妹好看!”七姑娘抓住李夏的手,捏了捏,惊讶的拉起来,‘咦’了一声,连笑带叹,“阿娘快看!看妹妹这手,这么胖的手噢,真好玩儿!”七姑娘一边说一边笑一边在李夏手上揉来捏去。 “九妹妹这是大福大贵的手!岂只好看?”严夫人又气又笑的虚拍了女儿一下,四姑娘瞥了一眼,“小猪蹄嘛!我怎么没看出来哪里好玩儿?” “六哥也这么说我!”李夏一眼瞥见李文岚抿紧了嘴唇,知道他恼了,忙接了一句。 “我没说猪蹄,我说的是猪手!”李文岚急忙纠正,其实他想表达的意思是他是好意,而这位四姐姐的话明显不怀好意,猪手是手,猪蹄是蹄,能一样吗? 严夫人‘噗’的笑出了声,旁边的丫头婆子也跟着笑成一片。李文岚涨红了脸。 “芳姐儿,你是姐姐,怎么能这么说九姐儿?还不快给你九妹妹陪礼!”严夫人笑声未落,就薄责四姑娘道,四姑娘顿时肩膀一缩,立即曲膝给李夏陪礼,“是我不好,九妹妹别跟我计较。” “嗯,那四姐姐还得再夸我一句,不,两句!”李夏装傻扮痴化解尴尬,她是一心一意要和大伯一家交好的,最好谁都不要得罪。 严夫人刚端起杯子要喝茶,笑的手一软,茶都泼出去了。 七姑娘笑的一只手不停的捶胸口,“唉哟!九妹妹……九妹妹……太逗了!你太可爱了!笑死我了!” 四姑娘也笑的肩膀耸动。 李文岚没觉得李夏的话好笑,他已经习惯了李夏时常要求夸一句这件事,嘟着嘴莫名其妙环视众人,严夫人看着他那幅呆萌的样子,更是笑个不停,老三那样的愚倔可恶,养的孩子竟都这样好!看样子老三媳妇是个真正内秀的。 “九妹妹又漂亮又可爱!九妹妹又聪明又大度!”四姑娘笑的几乎说不出话,可对着一直眼巴巴看着她等夸奖的李夏,赶紧夸奖,这小丫头憨憨的倒是满可爱! “给六哥儿和九丫头的新衣服呢?拿来看看合不合适,光顾着说笑,连这个都混忘了。”严夫人吩咐,大丫头樱桃忙示意小丫头托了两只大红填漆托盘上前,话里有话的笑道:“咱们的东西还没理清爽,找玉佩禁步费了点功夫,夫人先看看我配的好不好,若是不好,我这就换去。” 原本严夫人只命备下一人一身新衣服,樱桃见两人知礼懂事,很得严夫人欢心,这会儿,见面礼一人只有一身新衣服只怕有点寒素了,匆忙之下,取了一块玉佩一块禁步添在两套衣服上。 严夫人看了眼杂色玉佩和赤金禁步笑道:“果然没挑好,先把衣服拿给他们两个试一试,你去把那只黄花梨富贵花开小箱子找出来,拿四只赤金长命百岁项圈出来,带回去给他们兄弟姐妹一人一个,再去那只喜燕闹春的箱子里挑一只上好的羊脂玉佩给六哥儿、再把那只红宝石镯子和那只蝴蝶禁步拿来。” 樱桃忙答应去了,丫头婆子侍候着李夏和李文岚换了新衣服,李文岚低头看着自己身上崭新的浅宝蓝织锦缎长衫,笑的合不拢嘴,这衣服比五哥的还好看! 李夏身上是一件大红石榴裙,配一件浅灰绣花短衫,活泼大方,李夏开心的旋了一圈,曲膝致谢,“多谢大伯娘!大伯娘真好!我喜欢这衣服!好漂亮!这是我穿过的最漂亮的裙子!” “我也很喜欢!谢谢大伯娘!”李文岚长揖道谢。 “阿娘,九妹妹太可爱了!”七娘子捏了下李夏的脸,她真是太喜欢这个小妹妹了。 四姑娘忍不住拉了拉李夏,这个小九也真是的!谢就谢了,还说什么穿过的最漂亮的衣服!这话说的多丟人哪!再说,一件衣服就高兴成这样,也太小家子气了! 严夫人的目光在四姑娘拉李夏的那几根手指上停了停才移开笑道:“难得这么合身!” 说话间,樱桃已经取了东西过来,严夫人接过玉佩先给李文岚戴上,又取了红宝石镯子给李夏往手上套,樱桃忙蹲下,给李夏系那只玲珑活泼的红宝石蝴蝶禁步。 “谢谢大伯娘,谢谢樱桃姐姐。”李夏开心的谢道。 “咦?你怎么知道我叫樱桃?”樱桃惊讶,大伯娘也疑惑的看向李夏,李夏心里一紧,她疏忽了!“刚才我听到有人叫你樱桃呀!”李夏憨憨答道。 严夫人心里微微一动,将李夏牵到自己怀里笑道:“这丫头真细心!来,大伯娘告诉你,这是丹荔,这是冬葵、这是……”严夫人说的很快,几乎一口气将屋里侍立的丫头婆子介绍了一遍,说完,笑盈盈看着李夏。 李夏从丹荔点起:“这是丹荔姐姐,这是冬葵姐姐。” 丹荔和冬葵忙冲李夏曲膝见礼,冬葵一边见礼一边笑道:“不敢当,九娘子叫我冬葵就好。” 第八章 漂亮少年们 李夏点着紫茄,扭头看向李文岚,李文岚会意,“这是紫茄姐姐。” “蔓青姐姐。” “小红。” “小翠。” …… “沈嬷嬷!” 李夏手指挨个点着,和李文岚一替一个将刚才严夫人介绍的下人一个不错一个不漏的说了一遍。 严夫人惊讶的两根眉毛一起挑了起来,这两个孩子,竟都是过耳不忘!老三竟养出这样难得的一双儿女,真让人羡慕! “九妹妹真聪明!”七姑娘巴掌都快拍红了,四姑娘歪头看看李夏,再看看李文岚,撇了撇嘴。 ……………… 前厅,罗帅司果然就是那位罗帅司,古先生自然也是那位古先生。 永宁伯府大老爷李学璋李漕司今年四十四岁了,因为保养的好,看起来跟弟弟李学明差不多年纪,可李老爷今年实足才只有三十五岁! 李漕司原本就以谦和温厚著称,这会儿官运亨通、春风得意,更是不动时如山,说话行动如春风拂面。 李文山垂手侍立在父亲身后,看看斜靠在西边榻上、一幅风流名士作派的古先生,以及并排坐在父亲对面,随意从容的大伯和罗帅司,再看看浑身拘谨不自在的阿爹,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听说京城的二伯也是出了名的好风仪,阿爹若也是伯府嫡子,必定不会象现在这般拘束凝涩吧…… “你们兄弟有好些年没见了吧?难得一见,竟被我们扰了。”罗帅司打量着李老爷,和李漕司笑道。 “不瞒你说,就是因为你要来,我这才特意嘱咐老三今天过来一趟。”李漕司指着弟弟李学明笑道。 “我就喜欢子明这样!有话直说,不拐弯抹角!”古先生用折扇指着李漕司笑道,子明是李漕司的字。 “我这个幼弟自小聪明难得,偏偏是个天生的牛脾气,中了举人后突然立志要教书育人,连进士也不考了,到太原府做了个教谕,一做就是十几年,这十来年,还真让他教出不少好学生,这些年我不知道劝了他多少回,如今总算悟过来,肯出来做点事了,我是又庆幸又担心,担心他这书生脾气,在地方上不知变通,幸之又幸的是,这横山县在罗年兄治下!” 李漕司说完就大笑起来,罗帅司用手指点着他,跟着哈哈笑道:“好你个李子明!算计上我了!” 李老爷犹豫了下,起身冲罗帅司长揖到底,“在下必定恪守职守、竭尽全力。” “好好好!”罗帅司捻着胡须,看向李老爷的目光里却带着说不清的意味。古先生斜着李老爷,打了个呵呵道:“子明,你这位幼弟和你可是大相径庭。” 没等李漕司答话,外面一阵急促有力的脚步声传来,或坐或躺的三人‘呼’一下全站起来了,下意识的理了理衣服,一起迎了出去。 还没坐回去的李老爷莫名其妙,好在他也不算太笨,知道必定是有极尊贵的人来了,急忙跟在后面往外迎,走了两步才想起儿子,一回头,李文山已经紧跟在他身后了。 十几个长随打扮,行动举止却敏捷的出奇的精壮长随最先进来,依次钉子般钉在各个要紧之处,长随之后,是十来个青衣小帽的清俊小厮,从正厅台阶下依次侍立到正厅门口。 众人已经迎下台阶,在十来个穿着不一的锦衣小厮的团团拱卫下,四五个清贵少年说笑着进来。 最前面的少年,浑身恭谨、斜签着身子走在甬路最边上,少年十六七岁年纪,俊秀温雅,和李漕司有六七分像,这应该是李漕司的儿子、四少爷李文松了。 跟在李文松后面,虽然也走在路侧,可神态举止却十分随意自在的少年比李文松还要好看几分,衣饰华贵,装饰考究,面容看起来和古先生有四五分相像。 两人后面,被所有人拱卫在中间的少年只有十二三岁,一件淡青寺凌长衫,腰间系着羊脂玉带,头发用一根白玉簪绾住。少年唇红齿白,目若点漆,说不出他哪里特别,可一眼看去,就能让人心生敬畏之意,围在他周围的几个极出众的英俊少年,被他一比,竟个个落在了下乘。 少年正微微侧头,和左手边落后他半只脚的靛蓝衫少年说话,靛蓝少年神情专注冷峻,偶尔目光一转,一股子睥睨杀伐之气溢出,令人微微心悸。 最后面的青年十八九岁年纪,长身玉立,一张脸漂亮到妖孽,白衣胜雪,背着手一边走一边四下张望,意态闲适不羁,腰间系了只不知道什么材质的黑布袋,布袋不时鼓起落下,仿佛装了什么活物。 李文山半张着嘴,直接看傻了,这一群人,实在是太好看了! “公子回来了,牛首山的春色可还有几分意思?”罗帅司迎在最前,冲少年恭恭敬敬长揖到底。 “好什么呀!”长相很像古先生的少年抢先接了一句:“虚名在外!还不如漕司府后园那些花啊草啊好看!” “小古不要乱说,景色不错,不愧是春牛首。”居中的少年公子手中的折扇在小古肩上敲了下,笑容如菡萏初绽。 众人让到两边,少年公子进了正厅,直趋上首坐了,小厮丫头们流水一般进进出出,送进温热的帕子、清水、香茗以及各色点心。 偌大的正厅里,除了少年公子居上首坐着,其余人全都垂手侍立,李文山不时瞄一眼少年公子,心里骇然之极,这是谁?连罗帅司和大伯这样的一品大员在他面前都得垂手站着。 “都坐吧,不必拘礼。”少年净了手,摆手笑道。 罗帅司和李漕司依旧坐了原来的位置,古先生坐回西边榻上,靛蓝衣少年却坐到了古先生上首,小古侍立在古先生身后,那白衣胜雪的青年男子,背着手站到了少年公子侧后。 李老爷依旧坐回原位,他那个位置,本来就是最下首,李文山垂手侍立在父亲身后。 “这两位……”少年公子手里的折扇指向李老爷和李文山。 第九章 入眼 “这是下官幼弟李学明,这是其子李文山,下官幼弟从太原教谕调任横山县令,路过江宁府,下官和幼弟十数年没见,实在是……”李漕司就要跪倒请罪。 “无妨。”少年公子浑不在意的挥了挥手,看看李文山,又看看李文松,“李家儿郎果然个个俊美,风仪都这么好。” 李老爷已经被这满堂的威压压的头晕脑涨,额角渗汗,耳朵边嗡嗡作响,连替儿子客气几句都忘了。 李文山年少无知,听少年公子夸他俊美好风仪,脸一红,抬手挠起头来。 少年公子看的抿嘴笑,小古几步跨到李文山身边,伸手捻了捻李文山身上那件新长衫,一脸夸张的惊讶,“你这件新衣,这纹样……是二十年前江南织坊进上的贡品吧?太原府流行用二十年前的旧料子做衣服?” 李文山听傻了,他竟然能从料子纹样上认出这料子是二十年前的贡品!这太神奇了! “是!对!你说的对,太对了!我是说,这确实是二十年前的料子,这是用我阿爹的旧衣服改的!你怎么认出这是二十年前的料子?我是说……那个……我的意思是……我怎么看不出我这块料子跟他那块料子有什么分别?这个……这哪儿有分别?”李文山拎着自己的衣服,指着靛蓝衣少年。 少年公子的眉梢挑了起来,象发现活宝一般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文山。 靛蓝衣少年嘴角勾出丝似有似无的笑意,满眼促狭的看着脸都青了的小古,话却是对李文山说的:“你自然分不出,这里头有大学问呢!只有小古才懂得的大学问。” 侍立在少年公子身后的白衣青年笑着摇了摇头。 罗帅司用折扇半掩着脸,强忍着笑,李漕司这个侄儿竟是个妙人儿,古六郎取笑他衣服过时陈旧,没想到竟挨了他一记王八拳! 李漕司看似随意,其实全部注意力都在少年公子身上,见他明显是对李文山有兴趣而不是不高兴,暗暗松了口气,一幅愁眉苦脸的样子冲少年公子道:“下官这个侄儿,是个……憨厚性子,六哥儿多担待些个。”最后一句,李漕司转向了古六郎。 “他们小孩子的事,你理他们做甚?”古先生浑不在意的冲李漕司摆手,“随他们闹去!咱们都别管!出不了大事。” “我们去后花园喝茶赏花,不打扰你们说正事。”少年公子收了折扇,站起来道。 众人齐齐起来往外送,少年公子走到李文山面前,步子微顿,冲他颌首笑道:“你也来,咱们一处玩儿,跟他们这帮老头子在一起有什么趣儿。” 李漕司忙推了把一脸傻呆的李文山,又顺手拉住儿子李文松低低咬耳朵交待:“照看好弟弟!” “漕司放心,你这个侄儿如此厚重,何须照看?”走在最后的白衣青年经过李漕司面前时,说不清是玩笑还是正经的说了一句。 ……………… 后堂,李夏紧挨严夫人坐着,你来我往的说家常,正说的一片欢声笑语,外面一个锦衣丫头急如流星般冲进来,一直冲到严夫人面前,俯耳说了两句,严夫人立刻站起来往外走:“四姐儿好好看着弟弟妹妹玩儿,我去厨房看看。” 李夏心里一跳一跳又一跳,出什么事了?能把大伯娘紧张成这样?大伯娘这紧张里透的是喜气,那就是……有什么好事儿临门了? 大伯娘去了足有两刻来钟才回来,李夏悄悄打量着她的神色,虽然掩着,可那盈腮的喜气还是看的很清楚,看样子这好事儿还很顺利。 严夫人再坐回去,就有些心不在焉,看向李夏和李文岚的目光里透着些许说不清的味儿,没多大会儿,严夫人笑道:“大伯娘也是糊涂了,这么好的天,园子里那么好的牡丹,怎么能一直拘着你们在屋里呆着,七姐儿,你带六哥儿和九妹妹去园子里逛逛去,四姐儿,你跟我去库房挑几匹料子,回头给九妹妹带回去做衣服。” 众人出了正堂,李夏悄悄瞄了眼左右,心头升起一朵接一朵大大小小的疑云,让七姑娘这个跟六哥差不多大的小妮子带她们逛园子,还只跟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小丫头,连个嬷嬷都没有,大伯娘什么时候这么粗心大意了? 出了正堂,李文岚先长长松了口气,刚才妹妹跟大伯娘说话,什么阿娘说大伯娘待他们最好啦,什么阿爹说京城伯府怎么好怎么有意思啦……阿爹阿娘什么时候说过这些话?明明是胡说八道,可妹妹点头,他不能不点头,他答应过的! 总算不用听妹妹胡说八道了,妹妹今天说了好多谎话这事,回去要不要告诉阿爹呢? “六哥往这边来!”李夏的叫声把李文岚从出神中拽回来,他信步走上另一条道上了,李文岚急忙转身跑回来,三个小孩子边走边看,没走多远,就听到有人叫她们,“七妹妹?你们怎么走到这儿来了!快回去!快点!快回去!” “四哥!”七姑娘可不怕她四哥,李文松一句‘快回去’连耳旁风都不算,七姑娘提着裙子往前跑了两步,一个转身又往回跑,“九妹妹快来!让四哥带咱们放纸鸢!” 李文松身后的亭子里,少年公子等人兴致勃勃的看着急的乱跺脚乱挥手往外赶人的李文松,以及完全无视他的驱赶,奔着他连蹦带跳跑过来的三个粉妆玉砌的小孩子。 三个人一口气跑到李文松面前,李夏正要喘口气,一抬眼正看到笑眯眯看着她的少年公子,震惊的无以复加,脚一软直直往前扑去。 没等李文山叫出声,离李夏最近的靛蓝衣少年一步上前,伸手抄住了她,李夏抬头正要谢,靛蓝衣少年的脸映入眼帘,李夏倒抽一口凉气,一屁股坐到了靛蓝衣少年的脚上,这回不光脚软,连腿都软了。 “阿夏!阿夏你没事吧?”李文山冲上前抱起妹妹,吓的脸都白了。 第十章 惊吓 “没……没……没事!”李夏惊吓过度,这口气提不上来了。 “象是吓着了。”靛蓝衣少年仔细看着李夏,李夏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眼前这个人,心狠手辣、老奸巨滑、诡计多端……他简直不是人! “是……你太好看了。”李夏急中生蠢智。 靛蓝衣少年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的无法形容,少年公子看着靛蓝衣少年,‘噗’一声哈哈大笑,一个箭步凑到李夏面前,一双眼睛莹莹放光,“你跌倒了两回,后一回是看到他惊艳了,头一回呢?你看到谁了?” “你!”李夏避开少年公子的目光,有气无力的答了一个字,少年公子顿时两根眉毛一起飞起,满脸得意,靛蓝衣少年斜着他,满眼鄙夷。 古六少爷踱过来,幽幽怨怨道:“要惊艳也该是怀慈兄,你是不是没看到怀慈兄?” 李夏却没功夫理他,眼前的两人太让她震惊了。 这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秦王虽然比她上一世看到时小了很多,可这容貌举止和二十岁时的他一般无二,也就是稚嫩了点,二十岁的他比现在气势更盛,更加夺人心魂…… 李夏下意识的抬手拍在自己额头上,他怎么会在这里?她记的非常非常非常清楚,太皇太后从没离开京城超过百里,他从没离开过太皇太后,可现在,他竟然出现在这里!活生生的! “喂!小丫头,眼珠转一转!”秦王伸手在李夏眼前挥了挥。 李夏没理秦王,眼珠一格一格移动,扫了靛蓝衣少年一眼,立刻飞快移开,她最不愿意跟他对视,上一世虽然他是她的盟友,可天知道她是多么不愿意跟他结盟,就是她做了太后,手握天下,她还是忌惮他,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惹他…… “小丫头好象很怕你!”秦王看看李夏,再看看靛蓝衣少年,兴奋的转着折扇,一幅看热闹不怕台子高的模样,“小丫头,你叫什么?阿夏?夏天的夏?阿夏别怕,鹦哥就是看着象块冰,其实他的心很软很温柔,以后,你就叫他鹦哥哥哥,他最喜欢人家叫他鹦哥哥哥了。” 鹦哥错着牙怒目秦王,李夏搂着五哥的脖子斜瞥了秦王一眼,没理他。 他可真够坏的!这位……鹦哥,长沙王世子金默然最恨人家叫他小名,他做丞相的时候,中书省有个书办因为买了只鹦哥拎到了中书省,被他贬到冰天雪地的大西北,差点冻死在那边! 他竟然让她叫他鹦哥哥哥!太皇太后那么厚道的人,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 “他跟你玩笑呢,他姓金,你称他大郎就行。”白衣青年过来,温和笑道。 李夏定定看着他,点了点头,这是她的禁卫军都指挥使、九门提督陆仪陆怀慈,上一世,她最信任的人之一。 “阿凤最无趣!”秦王打了个呵呵,一脸嫌弃的斜了眼陆仪,李夏知道他说的是陆仪,她知道陆仪的小名叫凤哥儿。 这位秦王,可真喜欢叫人家小名儿! “大哥哥你真好!你最好看!”李夏冲陆仪伸出胳膊,她想让他抱抱她,上一世,那些她以为她熬不过去的时候,都是他,沉默的守护在她身边,每次,她都非常渴望扑进他怀里,他怀里一定无比安全、无比温暖! 陆仪被李夏张开的双手惊呆了,愣了片刻才伸出手,笨拙的抱过李夏,李夏搂着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胸口,满足的叹了口气,果然很温暖、很安全。 “小丫头过来!让我抱抱!”秦王的兴致又上来了,胡乱将折扇塞到金默然手里,冲李夏拍着手,李夏装没看见,转身扑回五哥怀里。 秦王在她入宫那年得急病死了,还没成亲,刚下了小定礼没几天。 “让我来,我来!小丫头,让我抱抱!”古六少爷一头冲上来,冲李夏又是拍手又是咋舌,李夏气的冲他狠狠白了一眼,还咋舌,当她是狗吗?! “我要回去找大伯娘!”眼前的情况太诡异,李夏心惊之下,决定暂时回避。 “我妹妹胆子小!”李文山陪笑跟大家解释了一句,抱着李夏就往外走,边走边贴在李夏耳边道:“那事我还没跟大伯说,别急着走。” “嗯。”李夏低低应了一声,这才是眼下最重要的事! 午饭后,秦王和罗帅司等人就启程离开了。 古先生无酒不欢,可秦王在,罗帅司和李漕司自然是一滴酒不敢喝,古先生就拉着李老爷陪酒,李老爷量浅,两三杯就倒了。 李文山听说阿爹醉倒了,暗暗庆幸不已,他正愁着怎么才能甩开阿爹,偷偷和大伯说上几句话呢! 没等李文山去寻李漕司,李漕司先让人叫了李文山和李文松过去。 李漕司细细问了两人陪秦王的事,谁说了什么话,谁是什么表情,问的细的不能再细了,李文山和李文松相互补充,李漕司很是满意,捻着胡须笑道:“松哥儿这回做的不错,山哥儿憨直淳朴,却心思细致,这两条极其难得!你们兄弟同心同德,互相提点,这一点更好! 你们记着,独木难成林,兄弟之间一定要互相扶助、互相帮衬,才能走得远、走得高!记住没有?” “记下了!”两人一齐长揖答应。 “好了,你们也累坏了,回去歇着吧。山哥儿,你阿爹醉了,我已经打发人去船上和你阿娘说一声,今天若赶不回去,就在这里歇一晚上,明天再启程也不迟。” “是!”李文山答应一声,抬头看着李漕司道:“大伯,我想和您单独说几句话。” “噢?好!”李漕司爽快答应。 李文松冲李文山眨了眨眼,先退了下去,对于这位长到十几岁才头一次见面的堂弟,他对他印象非常好,真象阿爹说的,憨直淳朴。 听着李文松的脚步声远了,李文山‘扑通’一声跪在了李漕司面前。 李漕司极精明的人,一个愣神,抬手屏退了众小厮。“什么事?说吧。” 第十一章 下手要早 “大伯,您肯定知道,阿爹这十几年做教谕做的专心,他又是那样的脾气,”李文山顿了顿,该怎么和大伯说,他和阿夏商量了好多遍,也暗暗练习过好几遍,可这会儿对着大伯,李文山发现他这口齿并不如他预想的那么利落。“侄儿是想说……” “大伯明白了,你担心你父亲。”李漕司是什么人,李文山这么两句话,他就明白了李文山的意思,他这是担心他父亲根本就不会做官! “是!阿爹请了两个师爷,钱粮师爷叫吴有德,刑名师爷叫卜怀义,都是台州人,有一天夜里,我睡不着,见两条船靠在一起,就跳到两位师爷的船上,正巧听到两位师爷喝酒说话,卜师爷说,横山虽是小县,却很富庶,进项肯定少不了,吴师爷说,他们这回一定要放开手,挣够了钱就收山回去养老了。” 这些都是他和阿夏商量好的谎话,李文山心虚,低着头说的飞快,李漕司听的两眼直直瞪着李文山。 “你没惊动他们?” “没有,侄儿吓坏了,几乎是爬回去的。”李文山头垂的更低了,他心虚的厉害,不过看在李漕司眼里,就想成了他因为自己的胆小而羞愧。 “好好好!做的好!就该这样,不能惊动。”李漕司连声夸奖,这孩子谨慎不冲动,实在是太难得了。 “你告诉你阿爹了?” “没有,侄儿探过几次话,阿爹非常推崇两位师爷,阿爹那样的直性子,侄儿……想来想去,没敢。” “你做的很好!非常好!好孩子,起来,快起来。”李漕司稍稍多想了一点点,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使尽全部力气才夺到江南东路转运使这份差使,中间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背后不知道有多少人正虎视眈眈,要找机会掀翻他,真要是老三在任上出了贪腐之类的事…… 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老三十几年不和家里往来,府里几乎把他们一家忘记了,可那些政敌不会忘! 老天保佑! “你放心,有我!”李漕司拉过李文山坐到自己旁边,“是你阿娘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大伯可能问到的问题,阿夏和他都准备了答案,“阿娘常说大伯待我们好,可这事我没敢告诉阿娘,阿娘胆子小,也……阿娘跟大伯娘、二伯娘不能比。” “能比!比你大伯娘不差!你阿娘极其难得!很好!”李漕司拍着李文山的手,连声称赞,几句称赞之间,转了好些念头。 “山哥儿,你今年十五了,大伯象你这么大时,已经开始撑家了,往后,你阿爹的公事,你要多留心,嗯……大伯挑几个妥当人……这个先不提,你阿爹的性子,只怕不方便,你说的这件事,先不要打草惊蛇,大伯这就让人去查,先查清楚再说。横山县离江宁府快马不过一天,你放心,大伯护得住你们。” “好!”李文山鼻子猛的一酸,这种有靠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李老爷酒劲稍稍缓过来一点,就紧着要回去,李漕司也不多留,依旧命赵大送父子四人回去。 漕司府总算客尽主安,下人们忙着收拾东西,李漕司背着手,步子闲适的往后堂进去。 “阿爹!”一看到李漕司,七娘子开心的迎出来,拉着李漕司将他按在上首榻上,趴在他背上兴奋道:“阿爹!你猜我见到谁了?我一直想看看风仪佳天下的秦王到底是个什么样儿,在京城没看到,没想到在江宁府看到了!真是名不虚传!好看极了!象画上画的神仙!太好看了!” 七娘子一脸的惊叹外加满足,李漕司看向严夫人,严夫人扫了眼一脸茫然的四娘子,点着七娘子的额头嗔怪道:“你也不小了,还这么疯疯颠颠的,你阿爹累了,不能再闹腾你阿爹!你下来,让你阿爹歇一歇。” “唉!好……吧!”七娘子不情不愿的从阿爹背上滑下来,“那阿爹好好歇着,我和四姐姐先回去了!” 七娘子和四娘子出去后,严夫人屏退了众丫头婆子,看着李漕司关切道:“可还好?” “嗯!”李漕司嘴角露出丝丝笑意,严夫人顿时长舒了口气,“从得了信儿,我这颗心就一直提着,这下可算放心了!” “老三家那两个小的,你看着怎么样?”李漕司问道。 “好的让人想不到!”严夫人一脸的感慨,将李夏和李文岚进来后怎么做怎么说一句不漏细细说了一遍。 “……四姐儿说猪蹄的时候,我以为她必定恼了,就算不恼,也必定觉得难堪,谁知道这两个孩子竟是这样天生忠厚的性子,偏偏又天性聪明,过耳不忘,我记得老爷说过,本性忠厚,天资过人的孩子,前途无量,老三倒是福气。” 严夫人的话里透着酸味儿,她三子一女都是中人之姿,看到别人家孩子出色,心里不酸是不可能的。 李漕司不知道看着哪里,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问道:“怎么想起来打发七姐儿她们去后园?” “我这不是存了点念想。”严夫人有几分赧然,却没有丝毫隐瞒,她和他几十年的夫妻,这些年不管大事小事,他都和她商量,她对他也几乎没有隐瞒。“这几家都是我做梦都想结的亲家,要是能把七姐儿嫁进……嫁进哪一家我都能做梦笑醒!七姐儿这个年纪,外男还能见一见,有枣没枣打一杆子,万一打到了呢。” 李漕司呛着了,“你也不想想这年纪上差了多少!不过这事你做的不算错,让咱们家孩子和那几位多多往来,只有好处!” “我也是这么想。”严夫人脸上那几分失望一闪就没了,毕竟年纪差的大不说,那几位的身份儿在那儿呢,她是个很实际的人。 “古六郎在族里行六,却是古先生长子,他还有两个弟弟,小的只有四五岁,大弟弟今年十一岁。”李漕司捋着胡须,笑眯眯道。 第十二章 老夫老妻 严夫人一个怔神就反应过来了,大喜过望,“你这是?” “还用说?”李漕司今天的心情相当不错,“咱们小长房就楠姐儿这一个嫡出闺女,我比你还疼她呢!她这亲事,你操心,我就不操心了?” 严夫人听的心里舒畅极了,抿着嘴儿笑。 “楠姐儿的亲事,从前年年底你让人采买黄花梨,我就挂在心上了,咱们小长房三个儿子,唉!”一提到儿子,李漕司高兴的心情不免蒙上一层灰暗,“都是好孩子,可惜资质平平。” 严夫人脸上也蒙了层灰色,生了三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出色的,这是最让她难过的事。 “楠姐儿是个好孩子,生的好,性格儿好,人又宽厚,她若能结门好亲,往后提携提携娘家,就象我这样……” “老爷!”严夫人温柔的打断了李漕司的话。 李漕司拿过她的手拍了拍,“这些年,先是岳父拿我当亲生儿子一样提点扶持,后来是大哥接着照应我,我也是个资质平平的,要是没有岳父和大哥的照顾,现在不知道落魂成什么样儿,京城那些伯府,就数咱们家有气象,不都是因为我有个得力的岳家。” “老爷。”严夫人声音微微有些抖,李漕司头一回和她这样直白的说这些话,这让她心里热辣辣的,连眼眶都热了。 “松哥儿他们是咱们的心头肉,楠姐儿也一样是心头肉,这亲事既要能提携娘家,又要楠姐儿过得好,天底下再没有比古家更合适的了!” “老爷可比我敢想多了!”严夫人又气又笑,“那是古家!能满天下挑媳妇的人家!您可是净想好事儿!” “古家怎么了?咱们是下里镇李家三嫡支之一!李家的姑娘,那也是能满天下挑婆家的!再说,没有李家的姑娘,哪来的他们古家?”李漕司几句话说的很是傲然,他们李家姑娘的抢手程度,也就比古家男儿稍稍差了那么一线! “这倒是!”严夫人重重一拍巴掌,眉开眼笑。 “照你说,这两个小的是不错,可老三家山哥儿更是难得!”李漕司话锋一转,将李文山如何得了秦王青眼,被秦王邀请,以及找他私下说的那些话,都细细告诉了严夫人。 “这真真是……真真是……”严夫人又惊又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真是没想到,老三那样的人,几个孩子竟然……这么好!”李漕司更加感叹。 “这孩子都是大人言传身教带出来的,”严夫人先下了个断语,“山哥儿且不说,那两个小的,一个才五岁,一个也不过七岁,要是平时常听到些不好的话,临急教能教成这样?我看老三在外面这些年,经的看的多了,至少知道好歹,明白是非了。” “嗯,”听严夫人这么说,李漕司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些年,老三一直是我的心病,兄弟成仇,我这齐家先没齐好,一直被人诟病,如今……这不是老三的福气,这是咱们的福气!” “可不是!”严夫人笑起来,因为老三和家里翻脸不来往的事,她在京城时不知道听过多少没意思的闲话,兄弟不和,就是门风不好,连老二的亲事都受了影响…… “说起来,这事还要好好谢谢你,要不是你提醒,让我打发人请老三过来聚聚……唉!我是越想越后怕,若山哥儿说的不假,老三到任不过半年一年,非得出大事不可!这是你带给我的福气,老天保佑咱们李家。” 李漕司看向严夫人的目光柔情脉脉,严夫人脸上泛起了层浓重的红晕,不自在的抬手抚了抚光滑的发髻,抚到一半觉得不妥,忙又放下来,努力想显的自然些,“这都是老爷的福份,是孩子们的福份。” “咱们到江宁府这一两个月,你天天辛苦操劳……你一直想看看这春牛首是怎么个好法,我一直没空……是我不对,咱们明天就去!明儿起个大早,咱们一家到牛首山赏赏景,再到弘觉寺拜拜佛,吃一顿素斋,好好疏散一天!” 李漕司立刻拿定了主意。严夫人眼泪汪在眼眶里,忙用帕子按住,点了点头。 李漕司又和严夫人说了一会儿话,出来,叫了赵大过来,低低吩咐道:“让人去查三老爷身边那两个师爷,越仔细越好!要快。再挑个两个妥当人去横山县,等三老爷一家到了,悄悄盯着。” 赵大惊讶的抬头看向李漕司,李漕司顿了顿,接着道:“人挑好带过来我看看,还有,让人去太原府打听打听老三一家,特别是那几个孩子,山哥儿、岚哥儿,和那两位姑娘,在太原府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仔细打听,越细越好。” 赵大忙垂头答应。 ……………… 李老爷醉的厉害,李文山只好和他一辆车照顾,回到船上,又被阿娘和李冬拉住问个没完,直到第二天早饭后,才找到机会,和李夏单独说几句话。 “那几个贵人,你认识?都是谁啊?”这个巨大疑问在李文山心里憋了半天一夜,差点把他憋出毛病来。 “你跟大伯说了没有?大伯怎么说?都问了什么问题?你怎么答的?”李夏更关心的是这件大事。 “你先说……好吧好吧,我先说!”李文山将怎么和大伯说,大伯问了什么,他怎么答的,大伯答应的如何干脆,一口气说完,长长叹了口气,“阿夏,你不知道,这种有靠山的感觉真好!” “嗯,以后你就是我们的靠山。”李夏随口道,李文山听的后背一挺,是的,阿爹……不管阿爹怎么样,他是一定要给弟弟妹妹当靠山的,一座强有力的靠山,象大伯那样。 “大伯满口答应不是因为要给咱们当靠山,这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事,说句刻薄的话,他心里说不定感谢你给他提了醒、送了机会过去呢。”李夏怕五哥脑子一热真把大伯一家当靠山了,赶紧提点他。 第十三章 都是贵人 “我知道,这事我还能想不明白?那几个贵人到底是谁?你认识?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我认识他们,是因为你认识他们。”李夏往五哥身上推。 前一世她主政十来年,战战兢兢,勤勉无比,七品以上的官员她都认识,稍稍知名一点的大族世家,她都极其了解,可这些经历,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要烂在心里,跟任何人都不吐露半个字。 “我?原来我认识他们?”李文山满脸喜色,李夏心虚不忍的移开目光,从前,他认识他们的时候,已经净了身。 “那是秦王程曦。” 李文山倒抽了口凉气,他自然听说过秦王。 当今太后姓金,出自长沙王金家,是先帝的原配发妻,只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皇上,另一个就是秦王,秦王是遗腹子,一生下来就是太后的眼珠子,皇上最疼爱的幼弟,六岁那年就封了秦王。偏偏这位秦王不光尊贵无比,还聪明智慧,礼贤下士,谦和大度……总之哪儿都好,连长相都好看的不得了!早几年就号称风仪佳天下,是神仙一样的人物。 “那个凶神是长沙王世子金默然,字拙言,小名鹦哥儿。”李夏想着金拙言那双几乎看透一切的眼睛,一阵心悸。 “凶神?哪个是凶神?你是说金大郎?他就是不怎么爱笑爱说话,其实……啊?他就是长沙王世子?太后的亲侄儿?”没有风,李文山也凌乱了,竟然全是贵的不能再贵的贵人! “五哥,你记着!以后一定要小心他!他心狠手辣!辣到……简直就是屠夫!秦王……他曾经一人一枪,一口气杀了两百多人!” 李夏想着秦王死那天,金拙言倒提着流着血线的长枪从江府缓步出来的样子,机灵灵打了个寒噤,那不是人,那是地狱出来的罗刹! “谁?秦王?金大……谁杀人?为什么杀那么多人?带兵打仗?”李文山震惊而混乱,一口气杀两百多人!这太吓人了!怪不得阿夏吓成那样! “是金拙言,不是带兵打仗,他没带过兵,怎么杀的你不用管,总之你记好,他心狠手辣!而且老奸巨滑!”李夏不打算告诉五哥秦王早死这件事,五哥心实,万一流露出来,那就是滔天的大祸! 保守秘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秘密烂在自己心里。 “长的最好看的那个叫陆仪,字怀慈,小名凤哥儿。” “大家都叫他陆将军。” “嗯,他领着京卫上将军的虚职,所以大家称他陆将军。他是安南陆家家主嫡幼子,是陆家这几十年来最有天赋的武学奇才,年纪虽轻,一身功夫却已经出神入化,而且他擅长使毒解毒,他腰间那个黑布袋子你看到了吗?里面装的是他们陆家的家传宝贝白花蛇,只有半根筷子长,却是天底下最毒的蛇,而且他那蛇不怕冷,大冬天的也能活蹦乱跳。”李夏一口气将陆怀慈介绍的详细无比,她对他极其了解。 李文山听呆了,“阿夏,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 “是你告诉我的。”李夏眼皮微垂,“还有一个,叫古玉衍,字守明,小名欢哥儿,他是古先生的大儿子,和金拙言两人,都是秦王自小的伴当,一起长大的。还有件事你记好,陆怀慈和古守明也就算了,偶尔被人叫小名,也不怎么计较,就是金拙言,他最厌恶别人叫他的小名儿,除了太后和秦王,谁叫他小名儿他就跟谁过不去,别说叫鹦哥儿,就是当着他的面说句八哥、鹦鹉什么的,他都得怀恨在心,非报复回去不可!” “那秦王还让你叫他鹦哥哥哥?难道秦王不知道他这毛病?还是他现在没这毛病,以后才有的?”李文山想不通了,秦王那么好的人,不可能坑阿夏吧? “我也不知道。”李夏摊手,心里却在想着秦王那兴奋到乱闪的目光,明显没怀好意。她印象中的秦王宽厚温和、仁慈大度,不过这个印象完全是从太后身上推及出来的,到底秦王是不是她想的这样,她并不知道,毕竟,上一世,她只远远看过秦王几眼,连话都没说过。 “秦王怎么会在江宁府?他到江宁府干什么?你听出点什么没有?”对于秦王出现在江宁府这件事,李夏心里除了困惑,还有无数不安和隐隐的恐惧,秦王从没离开过京城方圆百里,这件事她非常肯定,可现在,秦王确确实实出现在江宁府,怎么会这样?这一世,难道除了自己的回魂,还有其它变数? “他们没提过这个!”李文山仔细想了想才回答,“他们说的几乎都是哪家牡丹好、谁家芍药盛这样的事,后来又问我太原府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就没说过正事。” “对他们来说,这些就是正事。”李夏希冀的也不过万一之望,听李文山这么说,倒没觉得太失望,随口接了句。 对于秦王这样的先皇幼子、现皇幼弟,吃好喝好玩好,就是最大的正事。 “唉!”李文山长长叹了口气,一脸羡慕,这是神仙过的日子啊!那几位长的也跟神仙一样好看! ……………… 几天后,李夏一家进了横山县。 到横山县时已经是傍晚,李老爷忙着和迎接的县尉县丞书办等人寒暄应酬,李夏阿娘徐太太是被人抬进县衙后宅的,外面,李文山看着人搬运大件行李,内宅,李冬统总一切,先打发洪嬷嬷去请大夫,唐婆子打扫厨房升火烧水做饭,自己带着苏叶等两三个人,忙着打扫收拾,接进行李,只忙的团团转的如同陀螺。 李文岚紧紧拉着妹妹李夏的手,乖巧的跟在姐姐李冬身边,既让她能看得到,又不打扰她。 李老爷忙好进来时,厨房里冒着烟,各间屋里已经收拾的至少能睡觉了,解决了吃喝和睡觉这两件最紧急的事,其它的都不用太急。 李老爷看着基本妥当的后宅,和忙的一头一身汗的儿子女儿,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有子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第十四章 一个祖宗 第二天一大早,李夏是被一个嘹亮的大嗓门吵醒的。 李夏翻了个身,没睁眼,在船上窝了一个多月,总算能睡到床上,可一直到半夜,都还觉得床摇来摇去很不舒服,这会儿总算不摇了,她想多睡一会儿。 “……怎么笨成这样?要你们有什么用?那个箱子得两个人抬,唉哟!那一箱子都是老爷的笔砚!那个是书箱子,书架子还没摆好,你搬它干什么?唉哟!真气死我!这人怎么能笨成这样!那个柜子不能拖!不能拖!看把柜子脚磨歪了!哎!你!你叫什么?你那手往哪儿放呢……” 这声音象钻头一样不停的往李夏耳朵里钻,刺的李夏心烦的一阵阵火起,算了,还是起来吧。 李夏坐起来,看向窗外,窗户上是新糊的淡青细纱,纱窗外浓绿晃动,象是芭蕉。 “九姑娘醒了?”小丫头九儿探头看了眼,“我去端水。” 李夏怔怔的看着九儿,她不认得她,这是谁?看她那样子,好象跟她很熟捻……李夏一言不发,九儿端了水来,李夏自己洗了脸出来,沿着抄手游廊,穿过道宝瓶门进了正院。 正院上房门口,堵在正当中,放着张扶手椅,一个锦衣华服的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挥着胳膊,不停的呵骂,正指挥着一众仆妇下人搬箱笼收拾东西,在老太太的怒骂厉呵下,满院的人个个脚不连地全程小跑状态。 李夏呆呆的看着气势如虹的老太太。 怪不得从回来到现在,她总觉得哪儿不对,是了,她一直没看到这位姨婆! 这位姨婆是阿爹生母的姐姐,是她把阿爹照顾大的,阿爹敬她如母,是她们家里说一不二的老太太老祖宗,可是,阿爹判错案子,她们一家仓皇进京之后,她去哪儿了? 李夏想的头痛,她实在想不起来她去哪儿了,但能肯定的是:从阿爹坏事后,她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她。 李夏沿着墙角进了上房,徐太太斜靠在南窗下的榻上,看起来精神好多了,一看到李夏,露出笑容,直起上身招手叫她,“阿夏醒了,昨晚上睡的好不好?过来让阿娘看看。” 离阿娘最近的六哥忙挪了挪,将最靠近阿娘的位置让给妹妹,李冬上前替李夏脱了鞋,将她抱上榻。 “阿娘,你好了没有?你今天气色真好!”李夏仰头看着阿娘。 “阿娘好了。”徐太太抚着李夏的头,爱怜无比,“阿夏,这两天家里乱,你别乱跑,要么跟着姐姐,要么就到我这儿和六哥一起写字,听说我们阿夏最近也喜欢写字了?” “嗯,阿娘……”李夏话没说完,就听到外面老太太本来就不低的声音猛然往上提了整整一个八度,“站住!这是哪儿来的箱子?抬过来!打开我瞧瞧!” 徐太太抚着李夏的手一僵,脸色泛白,急忙冲自己的陪房洪嬷嬷使了个眼色,洪嬷嬷正站在上房门口斜看着外面动静,看到徐太太的眼色,掀帘出屋,陪笑道:“这箱子里就装了几件旧衣料,是太太亲手装好封起来的,抬到这屋里来吧。” “这箱笼都是我亲眼看着一箱箱收拾的,我年纪大了,记性可好得很!断没有这样的箱子!这么大一个箱子,得装多少衣服料子?家里有什么东西还能有我不知道的?就是太太的嫁妆,我也一清二楚!好端端的,哪儿冒出来这么一大箱子衣服料子?你说!”老太太凶悍无比。 李夏有些纳闷的看着脸色泛白的阿娘,和浑身惧意的姐姐,她们都怕她?她已经不记得这位姨婆的事情了。 这一箱子衣服料子,是上次去江宁府时,大伯娘给的,除了衣料,还有几方好砚,两匣子上等徽墨,一匣子湖笔。好象这有别的,阿娘和姐姐为什么不敢让这位老太太知道? “我去看看。”李冬看着脸色灰白的徐太太,紧咬着嘴唇,强撑着站起来往外走。 李夏急忙挪了挪,从窗户缝往外看。 “老太太,这只箱子确实是阿娘亲手收拾的,我在旁边看着呢,就抬到屋里……先抬进屋,我和阿娘陪老太太一起看。”李冬塌肩缩头,低声下气,站在气势如虹嗓门惊人的老太太面前,仿佛最下等的奴儿。 李夏心里一阵刺痛。 “难道这箱子里,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老太太双手叉腰,先喷了李冬一脸口水,再伸手指点在李冬脸上,“去!你给我打开!敢在我面前弄鬼,我呸,你还嫩点!”老太太骂最后一句话时,手指点着屋里。 箱子打开,老太太一把捏住李冬削薄的肩膀,将她一把接一把往箱子里按,“这是几件旧衣料?你瞎了?还是你觉得我瞎了?你说,你给我说清楚,这是哪儿来的?偷的还是抢的?我看你再敢跟我扯谎,你说啊?你倒是再给我说一声啊!” 李冬被她连摇带按,头发都散了。 洪嬷嬷站在旁边袖手看着,神情淡然,一幅司空见惯的样子。 李夏绷着脸,心里的痛如洪水泛滥,猛回头看向阿娘,阿娘脸色青白,微微闭着眼,嘴唇在轻轻的抖。 “去请老爷,把老爷叫过来!我活不了了!老爷刚升了官,这就要逼死我啊!我活不了了!我就知道,升了官了,不得了了!我不活了!”老太太猛一把推开李冬,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 李老爷正在签押房熟悉公务,听说后宅出事了,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 老太太看到李老爷,眼泪哗的涌出来,原本的干嚎,立刻配齐了鼻涕眼泪,由刚才的凶悍,瞬间凄惨无比。 “……我把你拉扯大……吃了多少苦!那一家……那一家门啊!除了你爹,哪有一个好人?个个都盼着你死!个个都恨不能一把掐死你啊,都不是人啊……啊呵呵呵……几十年啊,我睡觉都不敢合眼,才把你带大……啊呵呵……可怜我……啊呵呵……我不活了……我活不成了……” 第十五章 烧银子 “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谁敢……“李老爷话没说完,一眼看到了敞开在老太太面前的衣料箱子,顿时舌头打结,声气低落到地面之下不知道哪里去了,“老太太,您当时晕船,难受的厉害,我就没敢打扰您,这是那府里老大……也就是几件衣服料子,我想着五哥儿要进学,总得……” “天哪!”老太太听明白是李家大老爷送来的,猛一提气,这一声天哪响彻云天,“那一家门坏种啊!他们日日夜夜盼着你死啊!你还没被他们害够?他们这是看你好了,这又找由头要来害死你了!你怎么这么傻啊……啊呵呵……我这心得操到什么时候啊……我不活了!啊呵呵,我活不下去了……”老太太哭声震天,大腿拍的啪啪响。 李老爷耷拉着肩膀,垂着头一声不吭,徐太太脸色灰白,靠在已经进来的李冬身上,不停的咳嗽,李冬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明哥儿啊,从小到大,我怎么教你的?这做人,什么都没有,也得有骨气!咱做人,这骨头就是得硬!那帮坏种……他有钱那是他的,咱不要!这东西……你如今是堂堂县太爷,你更得有骨气啊!这东西,你说!你说!你说话啊!” 李老爷勉强抬头,看了眼老太太,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山哥儿穿他的旧衣服,被人取笑时,他的心象被刀捅了又捅…… “我那可怜的妹妹啊……”老太太一拍大腿,哭声更加凄惨了,“我的……妹妹……哎哎……啊……你怎么就一伸腿走了啊……啊……老天爷啊……怎么不让我替她死啊……” “姨母……我……我没……没打算……没……不要了,这两天忙,没顾上,我知道,我都知道,哪能要他们的东西,我这就……”李老爷听她这么一哭,顿时眼圈红了,一句话没说完,眼泪就掉下来了。 “叫梧桐进来,把这些阿物儿扛出去,扔了!一把火烧了!全扔了!全给我烧成灰!咱穷归穷,可咱有骨气!咱有骨气!”老太太顿时不哭了,气势震天的拍着李老爷的肩膀。 李夏目瞪口呆,眼看梧桐应声而进,关了箱子,叫了两个粗使婆子抬箱子就走,李夏一跃而起,跑出两步才想起鞋子没穿,急忙回身拖上鞋,拖几步提上,飞奔出去。 “阿夏!阿夏!快去看看你妹妹!”徐太太被李夏吓着了。 李夏盯着梧桐,跑的飞快,刚追出二门,一头撞在五哥李文山身上,李文山一把抓住李夏,“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 “那一箱子东西,大伯给的,那个老太太让梧桐抬出去烧了,你赶紧跟出去看着,悄悄儿的,别让梧桐发现,看看他烧没烧,要是没烧,东西去哪儿了!”李夏脸色难看之极,却条理分明。 李文山叹了口气,“又是……我知道了,你放心,我现在就去,你赶紧回去。”李文山推了一把李夏,一路小跑去盯梧桐。 李冬追上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事,还是追李夏太急,脸色灰白,“阿夏,你……” “姐姐我没事。”李夏回身扑到姐姐怀里,难过的嘟囔了一句,“阿夏心疼姐姐。” 李冬喘着粗气,没听到李夏那句嘟囔,抱起李夏,“阿夏舍不得那些好东西?阿夏,那不是咱们的东西,不是咱们的东西,咱们就不能要……” “姐姐,我懂。”李夏抱着姐姐的脖子,脸在姐姐肩膀上蹭了蹭,她不在乎东西,她只心疼姐姐,这一辈子,她一定一定要拼尽全力保护好姐姐。 没多大会儿,李文山就回来了,脸色很不好看,悄悄叫过李夏,两人蹲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咬着耳朵:“出了县衙,他就自己扛着箱子,我一直跟着……” “真烧了?”李夏屏着气问道。 “烧个屁!”李文山错着牙,粗话都出来了,“他扛着箱子进了八字街最头头那家当铺,我没敢跟进去,在外面守了不到一刻钟,他就出来了,箱子没了,换了个重的不得了的褡裢!王八东西!” “出来之后呢?去哪儿了?银子给谁了?” “呃!”李文山呆了,“还能给谁……你是说?老太太?他是她干儿子!”李文山这一回反应极快。 “干儿子?”李夏眯缝起了眼睛。 “都怪我!这点事都办不周全……”李文山懊恼的拍着额头。 “五哥,老太太真是阿爹生母的姐姐?亲姐姐?”关于这位老太太,李夏能想起来的实在太少太少了,她对她几乎没什么印象。 “说是堂姐,你不知道?姨婆后来也……那个了?”一个’死’字,李文山没说出口,李夏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阿爹坏了事之后,我印象中就再也没有她了,后来,咱们俩谁都没想起来她,也没去查过她后来怎么样了。” “阿爹坏了事就没有她了?”李文山拧起眉头,“阿夏,这话我不敢跟别人说,我总觉得,老太太不怎么像个好人,对阿爹和咱们……那不是好。” “就看今天这件事,肯定不是个好东西。”李夏目光阴沉,看这样子,她们这个家,是被这位老太太捏在手心里的,就看刚才的事,这老太太是个贪婪恶毒没有下限的,那阿爹坏事,以及抄家时家里穷成那样,会不会跟她有关系? “这样的事不是一回两回了,京城每次送东西来,老太太都要大哭大骂,然后让人烧了砸了什么的……照这么看,那以前那些,其实也都进了当铺?”李文山一边回想,一边不停的拍着额头,以前那么些回,他怎么就从来没想起来跟着看看呢? “……要是从前在伯府,老太太也是这样……”李文山越想越远,“阿夏,伯府对阿爹不好,只怕也跟这位老太太有关……” “先别想那么远。”李夏冷声打断了李文山越来越远的回想,“阿爹生母是带着身契进府的奴儿,她必定也一样,也是带身契进伯府的奴儿,这样的奴儿,伯府若不放纵,她敢这样?她能这样?各有因果,没有谁是干净的。”李夏声调冷酷。 第十六章 凭栏处 “五哥,咱们得盯紧这个老太太,阿爹那事,说不定她也有份儿。”李夏紧拧着眉,越想越有可能。 “好!老太太好盯,你盯内宅,我盯外面。”李文山摩拳擦掌。 “五哥,这一回,无论如何,咱们俩都得护住全家,护住姐姐,阿娘,六哥,还有阿爹。”李夏站累了,按着五哥脖子坐到他腿上。 李文山被李夏坐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的点头。 上房,徐太太的目光越过窗户,落在蹲在石榴树下说话的大儿子和小女儿身上,好半天,慢慢吐了口浊气,“看着你们好,就好,别的,也没什么好计较的。” 她心疼那满满一大箱子衣料,疼的难受,五哥儿穿旧衣服被人笑话的事,她听老爷说到一半,眼泪就下来了,她不是贪人家东西,实在是……唉! “五哥真是的,越长越回去了,妹妹才多大,你看他俩一递一句的说话,好象真能说上什么话儿一样。”李冬努力往轻松愉快的方向说话,她知道阿娘心疼那些料子,她也心疼。“妹妹也是,现在粘五哥粘的不行,一会儿看不到五哥,就到处找。” “阿夏越来越懂事了。”徐太太看着小女儿,越看越好。 “可不是,不管吃什么,先给我,我不吃,她就说,姐姐不吃我也不吃,真是。”李冬看着妹妹,也是越看越好。 ……………… 趁着还没进县学上课,李文山打着跟阿爹习学的幌子,没事就呆在前衙盯着两个师爷,盯了半天,就发现这衙门里头的学问比书本难多了,两个师爷当着他的面说什么春赋并秋赋以帐抵粮,他听的云中雾里,唉!看来一时半会他盯也是盯不住的,要不要催催大伯?大伯那么忙,会不会忘了这事? “请问李五爷可在?”李文山正胡思乱想忧心忡忡,小院门口传进来一声客气的询问,李文山忙探头出来,见问话的是一个锦衣锦帽的清秀小厮,没等他答话,小厮已经看到他了,脚步极快的绕过几个书吏,眨眼就到了他面前,拱手揖了一礼笑道:“小的眼拙,刚才竟没看到五爷。” “你是?”李文山觉得自己才是真眼拙,这小厮认得他,可他怎么看他都应该不认识,好象压根就没见过他。 “小的主子前儿和五爷在江宁府一起赏过花,”小厮看着李文山,“今天正巧路过横山县,想起五爷必定已经随李县令到任了,就打发小的过来请五爷过去说说话。” 李文山一听就明白了,在江宁府一起赏过花的,只有秦王他们! “走吧。”李文山和两位师爷打了个招呼,和小厮一起出了衙门。 “小的承影,是陆爷陆将军身边小厮,方才失礼了。”承影这会儿才回答刚才李文山那句‘你是谁’,顺便诚恳道歉。 “陆将军?噢!你叫承影?承影剑?你会功夫?”李文山性子爽直粗率,他压根没留意承影刚才没答他的问话这么个不礼貌的小细节,听说是陆仪的小厮,又以名剑为名,想到李夏介绍陆仪的那一大段话,头一个反应就是功夫。 承影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爷给小的起名字时,确实说过承影剑,至于功夫,说不上会功夫,不过跟在我们爷身边侍候,手脚总要利落点。” 承影在前面引路,左转右拐,没走多大会儿,两人就到了一处清雅非常的深深庭院前,李文山惊讶了,“这是哪里?” 承影比李文山还惊讶,他居然不知道这是哪里!“这是凭栏院,五爷不知道这儿?小的是说,五爷刚到横山县,初来乍到……” “凭栏院是什么地方?不会是……青楼吧?”李文山一听凭栏院这么个名字,就想多了,脚下一顿,立刻问出了声,承影被他问呛着了,“当然不是!咳!这凭栏院是间酒肆,虽说有唱小曲儿的……就是个正经吃饭的地方。” 李文山松了口气,这才放心往里走,承影郁闷的看着他,这位爷怎么有点愣呵呵的,青楼!亏他想得出! 凭栏院从外面看着,就清幽非常,进了里面,四下景色极佳,鸟雀跳上跳下,鸣声婉转,颇有几分鸟鸣山更幽的味道。 承影引着李文山进到后园山包上的一间暖阁里。 暖阁非常宽敞,正中放着张宽大长案,案子上摆的满满的,边上却没有人。秦王半躺在临窗的矮榻上,半眯着眼睛,合着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丝竹声,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金拙言和陆仪手里捏着杯子,站在矮榻对面的窗户旁低低说着话,古玉衍则站在花架前,微微蹙着眉,认真的研究花架上那盆寒兰。 “李五郎来了。”李文山刚抬脚踏上台阶,陆仪就出声示意众人。 “五郎过来说话。”李文山一进暖阁,就看到秦王笑盈盈冲他招手。 古玉衍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文山身上洗的发白的银灰绸长衫和腰间系的半旧布带,金拙言捏着杯子,目光清冷的看着李文山。 “王爷!”李文山跪下磕头,秦王急忙摆手,“我最厌这些俗礼!” 陆仪却是等李文山磕好了头,才上前拉起他,“王爷确实最厌这些俗礼,可礼不可废。给李五爷设个座。”陆仪示意。 李文山在凳子上坐了,左右转头打量着四周,“承影说这是家酒肆,这酒肆一点也不像酒肆,倒像大户人家的宅院。” “那什么样才像酒肆?”秦王目光闪闪的看着李文山,这傻小子愣呵呵的,非常有意思! “总得热热闹闹的吧,客人进进出出,茶酒博士忙来忙去,有厮波、闲汉、撒暂,什么都有,一看就是酒肆,这里……”李文山扭头四顾,“连个茶酒博士都没有。” 秦王抖开折扇,不动声色的掩着半边脸偷笑,陆仪同情的看着李文山,金拙言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古玉衍笑出了声,“你说的……那确实是酒肆!可那种下等地方怎么去得?又脏又乱,根本没法呆嘛!” 第十七章 不诚之邀 “那倒也是。”李文山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他虽然心性阔大,神经又粗到令人发指,却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眼前这些人都是站在云端里的,他觉得热闹可喜,在他们眼里就是杂乱肮脏无法忍受了。 “可是,象这样开酒肆,得亏成什么样?刚才我一路进来,除了你们,别的客人一个也没看到,这不得亏死了?”这话,他知道不该说,可要是不说,实在憋的难受。 这下,古玉衍瞪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秦王的扇子虽然挡住了脸,可笑的一动一动的肩膀却挡不住,金拙言高挑着一根眉毛,斜着李文山,他若是真憨也就罢了,若是装疯卖傻讨王爷欢喜……这份心计可就该杀了! 陆仪猛咳了几声,掩饰住笑声,“咳,咳,那个,五郎忧国忧民……” 话没说完,秦王再也忍不住,放声大笑,直笑的手里的扇子都捏不住了,滑到地上,古玉衍也失声大笑,“忧国忧民!老陆,没想到你这么……这么……促狭,忧国忧民!” “这家凭栏院生意极好,多数时候得提前三五天才能订到地方,今天你之所以没看到其它客人,是因为我把凭栏院包下来了。”金拙言看着李文山,慢吞吞解释道。 李文山一只手按在后脑勺,总算是露出了几分尴尬,“我见识少,让大家笑话了,怪不得都说江南富庶清雅,连酒肆也能做成这样。” “难道太原府没有象凭栏院这样的酒肆?我听说太原留芳阁就以清雅著称,比这里应该不差。”古玉衍奇怪问道,李文山冲古玉衍伸出五根指头,来回翻了好几翻,“那个留芳阁一顿饭最少最少,二十两银子起价!二十两!我哪去过那种地方。” 古玉衍被李文山的理直气壮噎的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 “永宁伯府在京城伯府里算是数得着的富贵,你父亲是永宁伯幼子,怎么竟拮据成这样?”金拙言过来,捻了捻李文山身上已经发白磨毛的长衫。 “这个……”李文山一下下抚着自己的长衫,迟疑了片刻,才抬头看了眼众人低声道:“翁翁没成亲之前,永宁伯府已经很穷了,没多少家底,如今的富贵,都是因为太婆的嫁妆,我阿爹是庶出,当年到太原府时,已经把该从伯府分得的银钱全部带上了。太婆的嫁妆是大伯和二伯的,跟阿爹没关系。” 这些都是李夏告诉他的,之前,老太太总是不停的说:永宁伯夫人毒若蛇蝎,大伯二伯毒若蛇蝎,大伯娘二伯娘毒若蛇蝎,整个永宁伯府除了永宁伯是好人,其它全部是蛇蝎,人人都恨他们一家不死,对这些话,阿爹沉默不言,阿娘沉默不言…… 这些话的真假,他现在已经很怀疑了,象阿夏说的那样,永宁伯府如今吃的用的都是太婆的嫁妆,那大伯二伯富贵,他们家穷,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么。 秦王神情微凛,仿佛刚刚认识李文山一般上下打量着他。金拙言一脸意外的看着李文山,这份坦率完全出乎他的意料,永宁伯府的那段往事不是秘闻,稍稍一打听就清清楚楚,他说的都是实话,既没替永宁伯府掩饰,也没替自己着粉,倒难得。 陆仪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古玉衍却是一脸惊叹连连击掌,“这是明白话!你是明白人!钱算什么东西!做人不愧于心才最要紧!” 李文山横了他一眼,钱是不算什么东西,可没钱就什么东西也没有! “不说这些,好没意思,”秦王打着哈哈,“你上回说去县学读书?去了没有?县学的先生怎么样?” “县学还没去,先生倒是见着了,”一提这个,李文山顿时苦恼起来,“这先生实在是……唉!提不起。阿爹说了,下个月初他去杭州府拜见罗帅司,看能不能求一求罗帅司,让我到府学附学。” “府学……”秦王折扇轻摇,“不错倒是不错,不过……”秦王一句一顿,“你既然要去杭州府,不如去万松书院,至少比府学强一点。” “万松书院?”李文山一怔,“文正公读过书的那个书院?” “嗯嗯嗯!”古玉衍点头如捣蒜,“正是先祖读过书的那个万松书院,如今我们都在那里读书,你也来吧,咱们一起!” 李文山这个土冒儿还知道文正公在万松书院读过书,这让古玉衍对李文山的印象大大好转。 “我竟然没想起来万松书院就在杭州城外!我真笨!怎么忘了杭州有个万松书院!我该去万松书院,去什么府学啊!”李文山最仰慕的就是文正公,顿时两眼放光手舞足蹈。 “万松书院好是好,就怕不容易进。”陆仪在旁边提醒了一句,秦王却紧接道:“不就是考考诗文策论什么的,别人想考进不大容易,五郎必定轻而易举。” “考试咱不怕!这回考不上,下回再考!大不了多考几回!”李文山是个乐观无比的乐天派,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陆仪往后退了半步不说话了,金拙言无语的看着李文山,他知道秦王的身份,古六又说了秦王如今就在万松书院读书,他难道真想不到万松书院根本不可能再招任何人吗?现在的万松书院,没有太后发话,文曲星也考不进去! 只有古玉衍‘啪啪啪’鼓掌叫好:“说得好!” 他跟李文山一样,心眼不够使算不上,可就是想不到。 秦王等人还要赶回杭州城,不敢多耽搁,没多大会儿就启程往回返,李文山一直目送他们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回走。 回到杭州城,陆仪和秦王一起进了明涛山庄二门,陆仪紧前半步,低声问秦王道:“李文山进万松书院的事,明天我去和山长打个招呼?” “不用。”秦王手里的折扇抵着下巴,微微眯缝着眼睛:“让他自己想办法,我总觉得……”秦王拖长尾音,“他不象看起来那么憨,先看看吧。” 第十八章 小有小的好处 “嗯。”陆仪应了,没再跟进,目送秦王进去,转身回自己住处。 秦王径直往里,去给金太后请安。 吃了晚饭,秦王回去,金太后端起茶杯,韩尚宫掀帘进来,曲膝笑道:“陆将军已经候了一会儿了。” “叫进来吧。”金太后抿着茶吩咐。 陆仪垂手进来,磕头见了礼,金太后放下杯子,声音轻缓随和,“云哥儿又淘气了?” “那倒没有。”陆仪笑道:“是一件小事,臣觉得还是跟您禀一声更好些。” “嗯。”金太后微笑点头。 陆仪从江宁府之行说起,“臣随王爷去江宁府游历那天,在漕司衙门见到了江南东路转运使李学璋的庶弟、新任两浙路横山县县令李学明,以及其长子李文山,次子李文岚和幼女李夏……”陆仪简洁清晰的将在江宁府碰到李家兄妹的事细说了一遍。 金太后听的很专注,陆仪抬头看了眼,垂下头接着道:“今天早上,王爷突然说想吃横山县凭栏院的龙井虾仁,到了横山县,王爷记起李文山,让人把他叫到凭栏院说话,又让他去考万松书院。” “噢?”听陆仪说到秦王让李文山去考万松书院,金太后神情里露出了几丝郑重。 “刚刚回到别庄,王爷吩咐臣不必和山长说起这事,说要借机看一看李文山这个人。”陆仪一番禀报到此为止。 金太后眉头微蹙,“照你这么说,这个李文山倒象是个憨厚本份的?” 可是,云哥儿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憨厚本份的性子了? “王爷说,也许李文山不象看起来那么憨。”陆仪垂着眉眼。 金太后微蹙的眉头松了松,露出丝笑意,“不让你和山长说入学的事,他是要看看这李文山会不会使出什么手段?真是小孩子脾气。这事你做的很好!我知道了。辛苦了一天,回去好好歇下吧。” “是!”陆仪躬身告退。 陆仪走了好大一会儿,金太后还目无焦距的看着远处想的出神。 “老黄。” “老奴在。”百宝格前,那幅银灰纱帘动了动,一个身形干瘦,面容谦卑的几乎没有存在感的老内侍往前走了两步。 “你都听到了,你说说。”金太后的话有点没头没脑,老黄微笑,“王爷的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一转眼云哥儿都十三了,从前我总觉得日子漫长,一天天看着云哥儿,总不见他长大,如今又觉得这日子快的就是一恍眼的功夫。”金太后的感慨里透着浓浓的伤痛。 “王爷长大了,万事就都好了。”老黄这一句低低的劝说中透着说不出的滋味。 “说是长大了,哪里真长大了,才十三呢,这件事你盯一盯,把李学明一家查清楚,还有永宁伯府,都细细查一查。”金太后敛了伤痛吩咐道。 ………… 万松书院是天下数得着的好书院,要考进必定不容易,李文山集中精力准备,就没办法再天天到前面盯着梧桐和那两位师爷。李文山和李夏商量了半天,事情分主次,考进万松书院读书这事更重要也更紧迫,梧桐和两位师爷的事暂时不急,可以先放一放。 李文山专心读书备考,李夏坐在廊下发呆。 她和五哥手里没有一个能用的人!五哥连个小厮都没有,她倒是有个丫头小九儿,可小九儿……李夏扭头看了眼拿着针线呵欠连天的小九儿,这个小九儿,说是她的丫头,却是听老太太使唤…… “九娘子,太阳都这么高了,您早饭吃的早,该饿了吧?我让唐嬷嬷煮碗蛋酒给您吃?”见李夏看她,小九儿忙放下针线,垂涎欲滴的建议道。 “我不饿!”李夏嘴角往下扯了扯,一口拒绝。 小九儿被这个钉子碰的愣住了,从太原府到横山县这一路,她一直在老太太船上侍候,这一路过来,九娘子好象变了个人,从前她和九娘子商量着吃商量着玩,多好!现在的九娘子,吃也不吃,玩也不玩,整天不是写字看书就是坐着发呆,真没意思。 “九娘子,你这是怎么啦?吃也不吃,玩也不玩,九娘子一点也不象九娘子了!”小九儿一向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 这句话听在李夏耳朵里,象一道亮光划破云层。她竟然忘了自己只有五岁!正是任事不懂只知道嘴馋、可以到处乱跑乱走乱听乱问乱翻乱动的时候!前面衙门自己是去得了的,不但能去,还能随便去!自己去可比五哥去有用多了! “咱们去前面找阿爹,看看阿爹怎么做县令!快走!”李夏跳起来,拉着小九儿就往前面跑。 两位师爷,卜师爷理刑名,陆师爷理钱粮,自从进了横山县,两位师爷天天都是天不亮就起来,直忙到半夜灯还亮着,每天早上,李县令一进县衙,两位师爷就捧着册子,一件件一桩桩,仔仔细细跟他禀报解说。 这份勤勉认真、仔细周到,以及绝对的专业,让李县令感动之余,只觉得自己的天时地利也就算了,这人和真是太难得了,看来他真是要时来运转了。 李夏带着小九儿溜进前衙时,正赶上卜师爷拿着厚厚的刑案文书,紧盯着吴县尉一句紧一句问的吴县尉一头冷汗。 李夏看向阿爹,从他那一脸严肃中看到的都是满意。李夏心头微微一动,是了,这两个师爷得先站稳脚跟,要站稳脚跟,就要先得到阿爹的信任,更要先摸清这横山县,以及县衙的底细,也就是说,他们先得把活干好! 想通这些,李夏顿时轻松下来,先前自己太着急犯了糊涂,大伯要查清两个师爷底细需要时间,这两个师爷要做好干坏事前的准备,更需要时间! 她和五哥不用太着急,大可以从容些。 大伯的行动力比李夏预想的快得多,没几天,赵大就到了横山县衙,送了几篓子枇杷、无花果等时令鲜果,出来悄悄寻了李文山,低低说了两位师爷的底细。 第十九章 人家是池鱼 卜怀义和陆有德不光是同乡,卜怀义的妻子,是陆有德嫡亲的姐姐。 卜怀义出身师爷世家,是积年老师爷,做过钱粮,也做过刑名。陆有德却是初入行,陆有德自小聪慧,十七八岁就中了秀才,之后却是屡考屡败,三年前再赴秋闱时,拿钱买题走门路没走通,反倒落了个革了秀才、永不许再考的下场,陆有德无奈,只好投奔姐夫,半路改行做了师爷。 跟李县令这个东家前,卜怀义带着陆有德在河东路定平府闪知府门下做事,因买陈粮调换定平府粮库新粮,赚新旧粮差价这事败露,被闪知府打了几十板子,剥的只剩一身衣服赶了出来。 闪知府之前,这个卜怀义还跟过几任东家,大伯还在托人打听。 “我这就去告诉阿爹!”李文山和李夏说完这些,气的捶着桌子叫。 “我觉得吧,你说了也没用。”李夏趴在桌沿上,下巴抵着手背,想着这两天看到的两位师爷的表现,若不是重活一遍,知道后来的事,她也会觉得这两个师爷好到无可挑剔。 “怎么会没用?这两个人劣迹斑斑!阿爹最讨厌行为不端的人!我去找阿爹!对了,还有件事,回来我再跟你说!”李文山站起来就往外走,李夏忙甩着小胖胳膊跟在后面看热闹。 “阿爹,我有非常非常要紧的话要跟您说!”进了书房,李文山一脸一身的严肃郑重。 李县令笑起来,“什么要紧的事?脸都绷成这样了?” 李县令原本就是个极疼孩子的慈父,如今升了县令又顺风顺水,对几个孩子更是脾气好耐心足。 “阿爹,卜师爷和陆师爷不能再用了!”李文山看着阿爹。 李县令一愣,“嗯?不能再用?出什么事了?你好好说说。” “卜师爷的妻子是陆师爷嫡亲的姐姐,这事阿爹知道吗?” “这个倒没听卜师爷说起过。”李县令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 “阿爹!这是欺瞒!”李文山见阿爹根本不在意,忍不住声音都高上去。 “这算不上欺瞒。”李县令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一边说一边笑,“僻如咱们和你大伯这关系,若罗帅司不知道,他不问我也不会说,说了反倒不好。” “这怎么能一样?卜师爷和陆师爷都是你的师爷,他俩有亲戚,若是联起手……” “好啦好啦,”李县令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卜师爷和陆师爷都是什么样的人,阿爹心里有数,你放心!怎么?连阿爹都信不过了?好了,回去好好读书,万松书院可不好考。” “阿爹,那卜师爷在河东路定平府闪知府门下时,买旧粮换走新粮,从中渔利的事,你也知道了?”李文山以为这一记指定能震住阿爹了,李县令确实愣了下,“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听谁说的?” “阿爹先别问我怎么知道的,那卜怀义不敢再做钱粮师爷,就把小舅子陆有德推出来做幌子,自己又做刑名又做钱粮,这明摆着是要借阿爹的手大大捞一笔,阿爹,这两个人不能再用!”李文山一口气说完,自觉论据翔实,论证有力,这下肯定能说服阿爹了。 李老爷站起来,用力按了按李文山的肩膀,“长大了,都快比我高了,也知道关心阿爹,替阿爹分忧了。” “阿爹!”李文山以为说动了阿爹,满脸兴奋,李老爷却笑道:“定平府那事,卜师爷来时就跟我说过,这事不象你听到的那么简单,卜师爷是无辜池鱼,代人受过罢了,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不用担心阿爹,阿爹好歹做过十来年教谕,虽说没做过地方官,可这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你只管安心读书,阿爹哪是那么好欺好骗的?” “阿爹!”李文山的心由半山腰直落崖底,“你就听……” “定平府的事,你听谁说的?”李县令打断儿子的话问道,“是谁把闲话传到你这儿来了?赵大?”李县令有的地方笨,有的地方反应又快又准。 “不是!”李文山下意识一口否定。 李县令顿时神情一松,“那就是在衙门里听到的闲话?嗯!”李县令很是不悦的重重‘嗯’了一声,“一定是吴县尉那厮,被卜师爷查出许多错处,故意放出这样的话来诋毁卜师爷,山哥儿,你记着,闲话不可不听,可也不能多听,别中了人家的离间计,自毁长城,听到没有?” 李文山郁闷极了,原本觉得过来一说,阿爹指定震惊大怒,然后赶走卜怀义和陆有德,看来自己想的太简单了,贪墨粮款的事,卜怀义这厮竟然已经在阿爹这里诡言备过案了!果然是个狡猾的家伙! 李文山垂头丧气出来,出了门,李夏拉了拉他,李文山弯腰,李夏掂着脚尖附到他耳边低声道:“去问阿爹,吴县尉怎么知道定平府的事。” “嗯?问这个……好。”李文山转身又进了屋,“阿爹,你刚才为什么说是吴县尉放的话?定平府离横山县远隔千里,吴县尉怎么会知道定平府的事?” “喔,”李县令笑起来,捻着胡须,看着儿子,那份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溢于言表,“吴县尉的妻子姓谢,和吏部苏尚书的夫人谢氏出自同族,听说是没出五服的堂姐妹。” “苏尚书?苏贵妃的哥哥?”李文山一脸惊讶,李县令点了点头,烦恼的叹了口气,有这么位背景强硬的副手,而且听卜师爷说,这位苏县尉想一步上去,由吏晋官当县令的心旺炭儿一般,真是让人头痛。 要不是有卜师爷,自己还不知道被姓吴的这厮欺瞒成什么样儿! “怎么办?”回到自己的小屋,李文山垂头丧气一头扎在床上,仰面朝天,唉声长叹。 “这算什么!”李夏爬到椅子上坐下,晃着脚看着哥哥,“这事要是你说一句话,阿爹就能听进去,然后就把那两个祸害赶跑了,那倒奇怪了。” 第二十章 没人不行 “那怎么办?怪不得卜怀义这厮能把阿爹害成那样,他太会哄阿爹了!”李文山坐起来,气的一下下捶着床。 “哥哥啊!你把床捶坏了,手捶肿了也没有用啊!”李夏双手撑在椅子上,悠悠哉哉晃着脚。 “现在怎么办?你……”李文山跳起来,蹲到李夏面前,眼神莹亮,“你有办法?你肯定有办法!” “办法多得很,可咱们没人用!”李夏不晃脚了,“咱们的难处,不光这两个师爷呢。” 外头有师爷祸害,家里还有位老太太,两处都得有人手才行! “赵大还没走是吧?五哥,你去找一趟赵大,告诉他,阿爹很信任两位师爷,你需要人手,让他和大伯说一声,找几个可靠的人来给你用,要悄悄儿的。”李夏看着五哥道。 “大伯……能肯?”李文山一脸迟疑,他毕竟是个孩子,大伯怎么可能给他人手。 “试一试不就知道了,对了,把秦王叫你到万松书院读书的事也告诉赵大,嗯……就跟他说,你不了解万松书院,请大伯拿个主意,指导一二。”李夏又交待了一句。 “跟大伯说这个……”李文山眉毛高挑起又落下,“你这意思,是要告诉大伯我跟秦王有来有往?让他更看重咱们?” “对啊!”李夏开心的看着五哥,五哥果然还跟从前一样,该聪明的时候,绝大多数时候都是聪明的。 “好!我这就去找赵大,咱们要几个人?”也就颓唐了片刻功夫,李文山又精神抖擞、斗志昂扬了。 “就说需要人手,别的不多说,先看看大伯能给几个人、给的都是什么样的人,要不……”李夏拖着尾音,弯眼笑看着五哥,“反正开口了,再让赵大问问大伯,能不能帮阿爹寻个靠谱的师爷,先让他过来,等阿爹那两位师爷走的时候,好能立刻接手干活,不至于手忙脚乱。” 李文山两根手指捏着下巴,一脸赞同,“嗯,嗯!是个好主意!我这就去!噢噢噢!对了!”李文山又倒退回来,“还有一件大事,差点忘了跟你说。”李文山一脸严肃,李夏仰脸看着他。 “就是老太太的事,我问了赵大,赵大一味的干笑,一句话不肯说,瞧他那样子,这中间肯定有鬼!” 李夏皱起了眉头,李文山接着道:“回头我再打听打听,你别担心。” “嗯。”李夏点了点头,看着李文山脚步轻快的出了门,出来往后院回去。 刚转了个弯,就看到小九儿站在垂花门前伸长脖子东张西望,一眼看到李夏,忙提着裙子奔过来,“九娘子!九娘子!看,枇杷!江宁府大老爷送来了好多枇杷,还有无花果,还有好多点心!可甜了,老太太不让吃,太太就让人送到前衙了,都送去了!我偷偷拿了这些枇杷,九娘子尝尝,可甜了……” 话没说完,小九儿已经‘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口水了。 “咱们一人一半,坐这儿吃完再进去。”李夏和小九儿坐在门槛上,吃完了枇杷,这才回去内院。 ……………… 赵大缀在李文山后面,看着他进了县衙后门,一刻没敢耽误,立即启程,快马加鞭赶回江宁府。 回到江宁府,也是巧了,李漕司与人宴饮应酬得晚了,刚刚洗漱还没歇下,听说赵大求见,忙把他叫了进来。 赵大赶的衣服都汗透了,李漕司惊讶问道:“出什么事了?怎么赶成这样?” “回老爷,没出什么事,五爷说了件大事,小的觉得,得赶紧回来告诉老爷,一着急,路上就赶的急了些。”赵大磕头见了礼,笑道。 “大事?”李漕司坐下,示意赵大快说。 “五爷说,前儿王爷、金世子、古六爷和陆将军到横山县游玩,把他叫过去一起吃了顿饭。” 李漕司‘呼’的站了起来,“王爷叫他一起吃饭?他知道王爷是王爷了?” “是!那几位的身份,五爷都知道了,五爷说,王爷叫他到万松书院去读书,说他们如今都在万松书院,让他也过去和大家一起读书,五爷让我问问老爷,他进万松书院合不合适。”赵大一口气说完,抬头看向李漕司。 李漕司呆了片刻,缓缓坐回去,一下接一下拍着椅子扶手,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当然合适,自然合适。五爷还说了什么?” “五爷让小的转告老爷,说两位师爷狡猾,早就将定平府的事告诉过三老爷,推脱说他们是无辜池鱼,代人受过,三老爷非常信任两位师爷。五爷说,如今他只好暗中留意,可他连个小厮都没有,无人可用,想请老爷借几个人给他用用。另外,五爷还想请老爷帮忙,先寻个师爷过去,说是一来方便他早晚请教,二来,等那两个师爷走时,也好立即接上,免得三老爷手忙脚乱。” 李漕司听完,神情微微有些凝重,沉吟片刻,吩咐赵大:“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去帐房领十两赏银,赶紧回去歇着吧。” 赵大忙谢了赏,迟疑了下,看着李漕司又回道:“还有件小事,五爷盯着我问了半天钟婆子的来历。” 李漕司一个愣神,急忙问道:“怎么问的?你仔细说!” “五爷说,三老爷和钟婆子都说三老爷长的象生母,论血缘,钟婆子是三老爷嫡亲的姨母,怎么竟和三老爷一点儿也不象呢?问我钟婆子究竟是不是三老爷嫡亲的姨母。” “你怎么答的?” “小的不敢乱说,没敢答话,吱唔过去了。” “嗯!”李漕司背着手来来回回踱了几趟,长长叹了口气:“老三好福气,我李家果然福泽深厚!”感叹完,回身吩咐赵大,“下次,把钟婆子的身份透给他,委婉着些。” “是!”赵大这才垂手退下。 李漕司背着手站在窗前,出了半天神,吩咐道:“去看看秦先生歇下了没有。” 没多大会儿,秦先生就到了,李漕司起身让秦先生坐,“先生请坐,知道先生一向歇得晚,这才让人过去看看先生歇下没有。” 第二十一章 鼎力相助 “我是只夜猫子,出什么事了?”秦先生边落坐边笑问道。 “赵大从横山县回来,带回两件事,一件是王爷去横山县游玩,把五哥儿叫过去一起吃了顿饭,邀五哥儿到万松书院和他们几个一起读书。”李漕司语速很慢。 秦先生大是惊讶,“王爷竟如此青睐五爷!实在出人意料!五爷知道王爷是王爷了?” “是,王爷主动表明身份,实在是没料到。”李漕司感慨的摸着脑门,五哥儿这份福缘真让人又喜又妒。 “这是李家的福份,更是老爷的福份。”秦先生看着表情复杂的李漕司笑道。 李漕司苦笑点头,“确是如此,我懂。唉!我这一代,兄弟三人,老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三……从前一直是有他没他一个样,没想到他竟然养了这样一个好儿子!” 李漕司抬头看向秦先生,将李文山向他借人并托他找师爷的事说了。 “……你看看,才十五六岁的孩子,就已经知道要迂回、借力,未雨绸缪,何其难得!秦王邀他一起读书是他的福缘,若只有福缘,不过尔尔,我也不会太看在眼里,可难得的是他还如此能干有心计,有心计才能抓住福缘,有福缘才能一展才干,这是个有才有运的!” “恭喜老爷!”秦先生一脸笑,“李家代代有人,不愧是下里镇李家!祖上福德之深厚,令人感叹!” “不怕先生笑话,这要是杉哥儿他们几个,我不知道多高兴!可偏偏是老三家的山哥儿!我们府上那点子污糟事,先生也都知道,唉!”李漕司连声叹气。 “老爷着相了,我倒是觉得,五爷来寻老爷求助这一条,最值得看重。”秦先生笑道。 李漕司稍一愣神就反应过来,“你说的极是,老三……如此长大,五哥儿竟如此明理,知道什么叫家什么叫族,这一条确实,极其难得。” “五爷既然知道家族兄弟,老爷还叹什么气?说句不怕老爷生气的话,永安伯府从老太爷起,这些年都是老爷一个人在支撑,这些年老爷最大的心事,不就是老爷之后,文字辈无人能够支撑李家吗?如今有了五爷这个希望,老爷该高兴才是。” “你说的极是。”李漕司打起精神,“永安伯的爵位到父亲是最后一代,我原来一心想着建功立业,至少让这爵位再续一代,如今看……” 李漕司长叹了口气,到现在,他早就息了这份妄心了。 “没有爵位,再没有能支撑大局的人,李家败落指日可待……你说的对,不管是老三家的,还是杉哥儿他们,都是永安伯府李家子弟!那往横山县去的师爷,照先生看,谁去合适?” “我想去看看。”秦先生微笑道。 李漕司露出会心笑容,“我也是这么想,五哥儿是不是可造之才,先生去看看最好,若真是块璞玉,必得先生这样的大才在旁边指点照应才最好,就有劳先生走一趟了。” 李漕司安排的极其快速爽利,第二天一早,秦先生就带着几名长随、两个小厮,启程往横山县去了。 午后,李漕司亲自挑了两个小厮,四名精干长随,交赵大带到横山县,并吩咐他也暂时留在横山县听五爷使唤。 ……………… 李文山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和李夏细细介绍了秦先生长什么样,如何如何风采出众谈吐不凡,赵大又是怎么说的,小厮怎么机灵长随怎么精干…… 李夏盘膝坐在扶手椅上,食指对着食指顶在下巴下,她没想到大伯竟然这么看重秦王,可就算秦王没有早死,他一个闲散王爷,犯得着么? 嗯,犯得着!秦王背后还有太皇太后……噢不!是太后! 如今朝里应该正是乱相一片的时候,江皇后嫡长子虽说总算立了太子,江家也算势旺,可苏贵妃深得皇帝宠爱,又生了一对玉人儿一般的双胞胎儿子,苏家在朝中的势力并不亚于江家,除了这两位,还有位姚贤妃…… 想到姚贤妃,李夏眼睛微眯,姚贤妃真真正正是应了那句咬人的狗从来不叫的话,认真说起来,江皇后和苏贵妃都是死在她手里……不过,姚贤妃对她倒是有大恩…… 想远了!李夏忙把思绪扯回来,朝中这么乱,大伯这么精明的人,肯定也打上了太后的主意,确实,紧跟太后才是最后的赢家…… “大伯看重的是秦王对你的看重。”李夏不准备跟五哥说太多。 李文山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这万松书院,我一定得考进去!对了,阿爹后天要去杭州府拜见罗帅司,我跟阿爹说过了,跟他一起过去杭州看看,最好能去万松书院走一趟,好好看看。” “我跟你一起去!你一会儿去见见秦先生,问问他知不知道罗帅司衙门里都有些什么人,哪些人能交好,哪些人得罪不得,到时候好给阿爹提个醒。” “阿爹要是问我怎么知道的……就说从王爷那儿听说的,反正他肯定不敢找王爷对质!”李文山话没说完,就自己找到了答案,一边说一边嘿嘿笑个不停。 ……………… 罗帅司和罗帅司的衙门里有哪些要注意的事,以及有哪些要紧的人物,根本不用打听,秦先生张口就介绍:“罗帅司去年秋天就到任期了,原本是要调回京城,可去年从入夏起,王爷就病连着病缠缠绵绵不见好,太后着了急,请高人看了,说是犯了灾星太岁,最好离开京城避一避,太后就决定带着王爷到杭州住几年,避过灾星太岁再回京城,罗帅司是官家和太后都信得过的人,太后钦点,让他在杭州再留一任。” “王爷到杭州后病就好了?”李文山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最有兴趣的先是这灾星避过没有。 “离开京城就渐渐好了,”秦先生脸上眼底都是笑意,他很喜欢这位五爷,淳朴清澈,生就一份赤子之心,实在难得。 “先生,真有灾星太岁这一说吗?真有鬼神仙怪?人真有魂魄吗?”李文山一口气问了一连串的问题,阿夏的事让他困惑,更让他心生敬惧。 第二十二章 高人指点 “我也不知道。”秦先生答的诚实,“圣人说敬鬼神而远之,既然要敬要远,那应该是有的吧。” “那,那些神通广大的和尚道士,真能象书里写的那样,夺人魂魄、起死回生吗?” “这是出世的学问,我不懂,咱们不说这个。”秦先生笑着截断了这个话题,这可不是李文山现在该学该研究的东西。 李文山喔了一声,想着阿夏,盘算着要是有机会见到让王爷避灾星的那位高人,一定要好好问一问。 “都说罗帅司这一任之后,皇上必定要大用他的。”秦先生扯回正题,“太后到杭城前,两浙路官员调换了不少,新添了一位安抚副使关铨,关铨是……”秦先生犹豫了下,话到嘴边又换了句,“刑部出身,打过几年仗,是一员悍将,师从陆家,论辈份是陆将军的师叔,不过关铨虽师从陆家,却没正式拜师入门,他到两浙路做副使,听说除了太后和王爷安全,余事不管。” “陆将军的师叔?腰里也挂着蛇?”李文山下意识的问了句,随身带条蛇这件事对他来说太有意思了。 “没有,”秦先生惊讶非常的看着李文山,这蛇的事,他们也告诉他了?这就是所谓的倾盖如故?“那蛇是陆家的宝贝,就是嫡支也不是谁都能有的,蛇的事,五爷要慎言,陆将军信任你,你也要受得起这份信任。” 李文山脸红了,吱唔答应,他刚才这嘴,也太快了!以后要切记切记! “咱们接着说,王同知原是苏州知府,他是商家出身,二十几岁就中了进士,少年得志,如今才不过三十多一点,已经做到了四品同知,前程无量,他家资豪富,最爱美人儿,家里姬妾众多。除了这两位,罗帅司身边还有三位要紧的参议,朱参议、闪参议,还有一位姚参议。” “闪参议?和定平府闪知府是一家的?”闪这个姓不多见,李文山敏感的问了句。 秦先生赞赏的看着李文山,点了点头,“同族,五服内。闪参议三十出头,举人出身,文采出众,大约不会甘于杂途出身,肯定想考个进士,有了出身再正式入仕途。 朱参议五十多岁,师爷出身,刑名钱粮都极通。 姚参议原是贱籍,才华出众,因脱籍不足两代,不能科举,很早就入幕罗帅司帐下,极得罗帅司信任。这几位都是杭州府,或者说是两浙路的要紧人物,旁的,别得罪也就是了。” 李文山一一记下,又问了几句,正要别过秦先生回去,秦先生看着他笑道:“令尊去参见罗帅司的时候,不妨让他和罗帅司提一提王爷邀你入读万松书院的事。” “嗯?”李文山疑惑的看向秦先生。 秦先生微笑看着他,停了片刻才慢吞吞道:“太后和王爷在杭城的安危,是罗帅司,也是整个两浙路最最重要的事,你进了万松书院,就能时时见到王爷,这事最好事先和罗帅司打个招呼,才算妥当。” 秦先生这一番话没能说散李文山脸上的疑惑,这事还用得他给罗帅司打招呼?王爷的事,用得着他跟罗帅司打招呼?就算要打招呼,王爷身边的人多了去了,早就该打过招呼了。 秦先生看着李文山那一脸憨相,笑起来,这么精明的人偏顶着幅憨厚面相,真是难得之极!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不相干,你只管和你父亲说。”秦先生没多解释,只笑着交待。 李夏听五哥李文山转说了秦先生的话,这才知道秦王怎么会到了杭城,明白之外又纳闷了,秦王小病缠绵不断和高人指点避灾星太岁这事,她不清楚上一世有没有,真要是上一世也有,那一回,太后肯定没听这高人的话。 只怕也不是什么高人,秦王一直到死都顺风顺水顺的不能再顺,哪有什么灾?这位高人说的这灾,也许是秦王暴病身死这事吧……可现在离秦王暴死还有七八年呢,难道太后和秦王要在这杭城住上七八年? 还有关铨,陆仪做了禁卫军都指挥使之后,头一份折子就是调关铨做了副手,在这之前,关铨一直在河套马场养马…… 关铨,也是个和上一世不一样的变数! “喂!”李文山伸手在李夏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眼都直了。” “没想什么。”李夏飞快答道,“你接着说。” “说完了!”李文山脸凑过去仔细看着李夏,“我刚才说的,你光出神没听到是吧?” “听到了!”李夏伸手推开五哥的脸,“关家和陆家渊源深厚,你说过,关铨是刚正之人。” “关铨我也认识?阿夏,我到底当了多大的官?怎么净认识大人物?你别告诉我我当了丞相?”李文山满眼期待的看着李夏,肩膀都要抖起来了。 李夏调转目光往房梁上看,“就是个小京官而已,你想的太多了!那个姓闪的,可以用一用,也许管用!” “姓闪的?对付那两个师爷?这……能对上?” “嗯!阿爹那天不是说,卜师爷说,陈粮换新粮的事不是他们做的,他们只是个背黑锅的。” “是!原话是:卜师爷是无辜池鱼,代人受过!”李文山拧着眉,两根手指捏着下巴苦思冥想,用闪参议对付两个师爷,怎么用?阿夏都有主意了,他怎么一点想法也没有? 他上一世明明那么厉害! “这事得找赵大帮忙,”李夏学着五哥,也用两根胖手指捏着下巴,“让他把这话送到闪参议耳朵里!” “这有什么用?嗯……”李文山话没说完,一拍大腿,就明白了,同时,他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阿夏,你说,这事会不会……卜师爷真是池鱼?” “卜师爷要真是池鱼,那闪参议听到这话就更不能置之不理了,除非他跟闪知府有仇,这仇大到他宁可搭上自己!” 李夏想着那些卷宗,就算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这两个师爷也是帮凶之一,无论如何都要从阿爹身边挪走! 第二十三章 老太太 “在闪知府那里,他是不是池鱼咱们不管,可在阿爹这里,他们两个害死了阿爹!”李夏仰头看着李文山,李文山听的头皮一紧,连连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先把他们掀走再说!我去找赵大!要不要跟秦先生打个招呼?” 李文山抬起了一只脚又看着李夏问道,虽说刚认识秦先生没几天,可李文山却觉得认识他好多年一样,对他又尊敬又信任。 “那你跟秦先生说一声就行了,不用再找赵大。”李夏笑道。 ……………… 秦先生送走李文山,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热辣辣的竟有要痛饮几杯的冲动。 用卜怀义狡辩的鬼话来整治他,这一招四两拨千斤不说,狠辣至极却又不伤已德,说起来简直算得上堂堂正正!明明是阴谋,却是一派阳谋风尚,真真是难得!这位五爷真真是难得,以后的成就必在李漕司之上,值得教导、值得辅助! 秦先生将这件事又细细过了一遍,叫了赵大进来吩咐道:“明天三老爷要去杭州府参见罗帅司,你带几个人悄悄跟过去,一来暗中保护五爷他们,二来,还有件事……” 秦先生示意赵大附耳过来,低低吩咐了几句,接着笑道:“不光闪参议,姚参议和朱参议那里也放一放风,别多说,透点风就行。” “先生放心。”赵大长揖答应。 ……………… 李夏坐在上房南窗下的榻上,和六哥李文岚对面坐着写字,李文岚写的专心,李夏手里机械的描着,心却想远了。 她家这位老太太,原来是个娼妓出身的虔婆子,阿爹的生母,是她养来赚钱的,怎么样才能让阿爹看清楚她?怎么样才能把她从老太太这个位置上拉下来,让阿爹阿娘不再听她的话,让她不敢再欺负姐姐呢? 那个爱好美人儿的王同知……要是让那位老太太以为王同知想纳姐姐,能给很多银子,她会怎么办? 好象……可以试一试……就这样,去找五哥商量商量! 李夏扔下笔,穿了鞋就往外跑,李文岚在她身后大叫:“你还没写完!你没写完……姐姐,姐姐!妹妹又跑了……” 刚跑到门口,李夏一头撞到了掀帘进来的钟老太太身上,幸亏钟老太太一把抓住了门帘,才没被李夏撞倒在地上。 “你这死妮子乱跑什么!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官家小娘子的样子?”钟老太太的训斥里远没有平时的尖刻尖利。 李夏转头扑进急忙奔过来的姐姐李冬怀里,扭头看向钟老太太,这满脸的舒畅愉快……可是很不多见,有什么好事让她高兴成这样了? 李夏不着急出去了,挨在阿娘徐太太身边坐下,不时瞄一眼钟老太太。 “刚才厨房炖了些糖水,趁热吃最好,让小九儿给老太太送了一碗过去,小九儿说老太太不在。”徐太太恭敬的欠着身子,满脸陪笑,恭敬小意的和钟老太太说话,这位老太太不是婆婆胜似婆婆,这么些年她早就习惯了,宁可自己委屈些,也不能得罪了她。 “我出去了。”钟老太太大喇喇道,她在这个家里当老祖宗早就当的太习惯了,并不觉得徐太太和她这样说话有什么不对。 “老太太去哪儿了?好玩吗?也带我去一趟吧!”李夏扑闪着长长的眼睫,看着钟老太太扮天真。 “不是玩的地方!这死妮子,净掂记着玩!你今年都六岁了,针线厨艺早该学起来了!”钟嬷嬷板着脸训斥了李夏一句,转头看着徐太太说话:“才刚出去,没想到碰到个老乡,在老家就隔了一条巷子,说了好一会儿话!”钟老太太脸上的激动兴奋还没褪尽。 老乡?隔了一条巷子?李夏眨了眨眼又问道:“老太太的老乡?那是京城来的?” “老太太是扬州人。”徐太太轻轻拍了李夏一下,温声解释了一句,李夏轻轻’噢’了一声,她知道是扬州啊,出瘦马的扬州…… “我去看看五哥!”李夏听明白了原委,交待了一句就跑了出去。 李文山正摇头晃脑背一篇文章,李夏等他背完了才跳进屋,“五哥,我有个主意,你听听行不行。” “什么主意?”李文山放下书,从窗户里探出头。往四下看了看,四下无人。 “五哥,你说,要是把姐姐送给别人做妾,就能有好多好多银子,那个老太太会不会怂恿阿爹把姐姐送出去?”李夏紧挨着五哥耳语。 李文山顿时变了脸色,“她敢?阿爹肯定不会,就算……” “我知道阿爹不肯,就是因为阿爹不肯……”李夏伸手堵住李文山的嘴,心里却有一丝丝的不确定,阿爹真的不肯吗?她对阿爹和阿娘,知之真不多。 “我是说,你觉得老太太会不会怂恿阿爹这么做?又不是说阿爹会这么做!” “不至于吧?”李文山迟疑不定了,“阿冬是正经的官家嫡女,再怎么也是伯府出身,给人家做妾?那不成了大笑话了?再说,谁敢纳?不想活了?除非是王爷,长沙王世子也说得过去,陆将军……” “谁都不行!皇帝都不行!姐姐决不给人做妾!”李夏一巴掌打在李文山头上。 “那是!那是!我就是说说,那老太太……阿夏,这个,还真是不敢说!”李文山虽然觉得这是个极其荒唐的想法,可钟老太太会怎么想、怎么做,他还真想不出。 “要不,咱们,那个……试试?”李夏仰头看着李文山,笑眯眯捻着手指,李文山拧着眉,“嗯!这不好吧?也是……嗯,可以试试!怎么试?” “这件事你别管。我去找姐姐,让她明天跟咱们一起去杭城!”李夏跳起来就要往外跑,李文山一把拉回她,“你打算把阿冬送给谁?咳咳!我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就是那个姓王的同知,只有他最有钱,又最爱美人儿。” “噢!”李文山长长舒了一大口气,又一口气抽进去,“阿夏,不会弄假成真吧?万一……” “放心,想送也送不进去,除非那个王同知不想活了,连带搭上他们王家满门。”李夏甩开李文山,连蹦带跳的跑了。 第二十四章 关切和照顾 片刻,李夏又折回来了,“对了,老太太出去了一下午,说是碰到了个同乡,你让赵大查查是谁,还有,五哥知道吧?老太太是扬州人。” “噢?啊?好!”李文山忙放下刚刚捧起的书,一脚迈出门,才反应过来,“扬州人?知道啊,扬州人怎么了?哎!” 李冬当然也很想到天下闻名的杭州城看看,李县令和徐太太都是极疼孩子的,没用李夏多纠缠,就把李冬明天也去杭州的事定下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李县令、李文山,梧桐,以及洪嬷嬷的丈夫赵胜骑马,李冬带着李文岚和李夏坐一辆车,洪嬷嬷带着苏叶和小九儿坐另一辆车,启程赶往杭州城。 横山县到杭城不过小半天,也就隅中时分,一行人就进了杭州城。 李冬搂着李夏,隔着纱窗,眼睛亮亮的看着热闹非凡的杭城街道,李文岚一个人趴在另一面车窗前,不时惊叫赞叹几声,李夏却心不在焉、目无焦距的看着窗外想心事。 昨天那个主意有点仓促,她到现在也没想周全,她有点大意了。 太皇太后说过:不要轻视任何人,搏兔亦须搏虎力。 要让钟老太太踩套,光凭一句两句闲话估计不行,李夏的目光聚焦,看向头转来转去看个不停的梧桐,最好能让梧桐做个旁证,可怎么样才能让梧桐做这个旁证呢?那个王同知,她摸不到够不着,这会儿他怎么样,她一无所知! 唉,这事太仓促了,先放一放吧,等阿爹见了罗帅司出来再说,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 这会儿虽说不晚,可也不算早,李县令带着梧桐直接赶往安抚使衙门,赵胜和洪嬷嬷则侍候李文山兄妹在城里逛一逛。 果然不算早,李县令到安抚使衙门时,门房里已经坐满了等候主人的长随小厮。 梧桐留下等候,李县令脚步匆匆往正堂进去。 正堂里已经坐了不少官员,侍立在门口的长随在江宁府见过李县令,忙上前见礼:“有一阵子没见李县令了,象是清减了,李县令这边请。” 长随一边客套,一边将李县令引进正堂,把他往里面靠近上首的位置让,李县令度着座次笑道:“这里……” “帅司吩咐了,横山县紫溪盐场的事要问一问,请李县令和紧领杭城的几位县令一起。都坐的近些,方便问话。”长随灵动之极,不等李县令说完,就忙笑着解释,李县令松了口气,谢了长随,又冲众人团团拱了拱手,这才坐到长随指给他的座位上。 从他被长随引进来,原本嗡嗡响个不停的大堂内就安静了,一直到李县令落了座,嗡嗡声才又重新响起,各式各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扫向李县令。 都说这位新来的横山县令是伯府弃子,看来这传言不怎么对嘛,如果传言不实的话,那,如何对待这位新来的横山县令,就得重新掂量,好好的想一想了…… 大堂里的人越坐越多,除了紧挨着上首的几个位置还空着,其余都已经坐满了。 大堂通往后院的侧门帘子掀起,罗帅司背着手走在最前,紧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位四十多岁、骨骼粗大,看起来象个农夫的武官,武官后面,是一位三十来岁、衣饰考究、笑容可掬、风仪极佳的四品文官。 武官应该就是安抚副使关铨关副使,四品文官肯定就是王同知了。 李县令一边跟着众人起立迎接,一边判断着来人的身份。 罗帅司等人落了座,介绍了李县令和另外两位新到任的县令,说了几件事,就示意众人可以告退了。 “横山县李县令,还有附郭杭城的四县请留一留。” 李县令正犹豫着,是这会儿上前和罗帅司说话呢,还是先随众人出去,转个圈再来求见,却听见罗帅司又吩咐了一句。 李县令忙停步,等众人退出,和另外四县的县令重又落了座。 “诸位也知道,如今太后驻跸杭城,咱们整个两浙路都得太太平平,诸位所知各县紧邻杭城,政务治安上更要加倍小心,境内若有什么事,不拘大事小事,只要你们觉得不怎么妥贴,就立刻禀告给我,万万不能大意,要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小处最容易出大事……” 罗帅司细细叮嘱了半天,末了,示意众人道:“几位先回吧,李县令且慢一慢,你刚刚到任,还有紫溪盐场的事,还须再交待交待。” 大堂里只余了李县令和罗帅司、关副使和王同知四人,罗帅司指着李县令,先和关副使笑道:“这就是李漕司的幼弟,永宁伯府三郎李学明。关副使是山东关家嫡支,听说你补了横山县令,问了我好几回了。” 李县令听的糊涂,关副使为什么要问他?这份关切由何而来?山东关家倒是听说过,可跟他有什么关系? “横山县虽小,却是藏龙卧虎之地,你须多用心在政务上。”关副使声音低沉,和人一样,淳朴厚道,短短的几句话里透着浓浓的关切,李县令听他话里有话,更是糊涂,这会儿却又不好细问,忙欠身连声答应。 “关副使什么都好,就是凡事太认真!咱们杭城有太后坐镇,就算有几条小泥鳅,也早吓的跑远了!”罗帅司抖开折扇,开起了玩笑。 “横山县虽不足千户,可离杭城近,景色又极佳,杭城大家富户都爱到横山建别院别庄,虽是小县,治理起来却比中等县还要烦难,李县令以后要辛苦些,多多用心才行。”王同知几句话指出了横山小县治理难点所在,顺手激励了李县令一把,又及时解了李县令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尴尬局面。 他眼看着罗帅司和关副使待李县令的态度,那些什么庶出弃子的传言就是个笑话儿,这又是位要照应一二的主儿。王同知迅速给李县令定了位。 商家出身,能在三十来岁就挤身四品之列,王同知之精明之敏感之八面玲珑,都是一般人望尘莫及的。 第二十五章 九曲十八转 “多谢三位上官教导,下官牢记在心。”李县令起身长揖致谢。 “这会儿没什么外人,不必如此拘礼。家里都安顿好了?山哥儿已经进县学读书了?”上次听李县令说过一回,罗帅司顺口问了一句。 “山哥儿读书的事,正要跟帅司禀报一声。”李县令正愁怎么提起山哥儿进万松书院的事,见罗帅司问起,急忙答道。 “噢?”罗帅司这一声‘噢’里透着说不清的味儿,最近求到他这里要进万松书院的一个接一个,他有点后悔刚才不该问起这读书的事儿。 “……就是山哥儿想考万松书院的事。” 罗帅司听李县令果然说到了万松书院,不由皱起眉头。 王同知眼里满是笑意的看着李县令,怪不得出身世家,三十多岁才做到横山小县的县令,确实太不知轻重进退了。 关副使皱着眉,不等罗帅司说话,先开口道:“万松书院早就不招人了,再说,令郎必定要走科举的路子,如今的万松书院不合适。” “关副使说的极是。”罗帅司急忙紧接上,“若是县学不合适,就让山哥儿到府学附读吧。” “下官原来也是打算让山哥儿到府学附读,可前几天王爷发了话,让山哥儿去考万松书院,说是要带着山哥儿一块儿读书,王爷和世子爷他们都是不准备科举的,读的书做的文章和山哥儿两样,我也觉得山哥儿跟他们一起读书不合适,要不跟王爷说一声……” 李县令拧着眉一脸愁容,他真是这么想的,也是真发愁跟王爷读书会耽误他宝贝儿子的科举大业。 罗帅司听的眼睛都瞪圆了,瞪着李县令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关副使‘噗’的笑出了声,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笑, “李县令你可真是……真是!说你什么好?”王同知站起来,用折扇点着李县令的肩膀,语气神态随意又亲呢,“王爷点了你家哥儿陪读,你竟敢嫌弃王爷耽误了你家哥儿科考?怎么着,你这是要让罗帅司做恶人,去跟王爷说:让他别耽误了你家哥儿?” 秦王竟如此看重他儿子!看来对他,光照顾一二是不够的……只是,这位看着木讷拘谨,怎么这么促狭? “王爷身边都是博学大家,能跟在王爷身边读书,那是令郎的福运,怎么会耽误?”象是担心李县令再说出什么不合适的话,关副使抢先点了句。 “你大哥说你性子迂,还真没说错你!”罗帅司点着李县令,一幅又生气又无奈的样子,仿佛长兄训斥弟弟一般,“王爷发了话,就是耽误那也得去!再说也耽误不了,你且放宽心,晚些我和山长打个招呼,制艺解经这些,让他给山哥儿额外加上就是。” 李县令听罗帅司如此说,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连声道谢。 罗帅司眼风扫过李县令的靴子,李县令这一身官服崭新,靴子却是旧的,罗帅司在京城长大,和李漕司又是自小的交情,对永宁伯府那些陈年污糟事知道的不少,自然晓得这位永宁伯府三老爷日子过的相当拮据,稍稍犹豫了下,罗帅司看着关副使和王同知笑道:“山哥儿进万松书院陪读,这事亦私亦公,一应费用也不好全由李县令私人支出,我看,就从公使钱里拨一些给横山县,两位看呢?” “我觉得好!”关副使一口答应。 “正该如此!”王同知拍手赞同。 “咱们两浙路的公使钱还算富裕,”罗帅司转向李县令,“回头我让人核算一下,从这个月起,每月往横山县拨一笔公使钱,孩子还小,银钱上头不可放纵,可也不能拘的太紧了。” 李县令听的一阵眼晕,这公使钱他是知道的,当初在太原府,因为公使钱谁用的多了、谁用得少了,三司衙门没少闹事,他看的热闹听的闲话多的很。至少在太原府,这公使钱从来没有拨到县令头上的道理,没想到两浙路竟富庶至此! “咱们两浙路富庶是富庶,可用钱的地方也多,别的不说,太后在杭城住着,那北上南下的官员仕族,如今几乎个个都要绕道杭城,给太后请了安再走,一年到头,光招待这些贵人,咱们的公使钱就用去了十之八九!各府各县的公使钱,一向是给个虚数字,要用银子时写条呈上来现支,如今横山县实领银子,李县令可得好好谢谢帅司才是!” 见李县令只知唯唯诺诺,王同知顿时想到这么个老实木讷人,只怕领会不到罗帅司这是给了他多大的一个恩情,忙仔仔细细给李县令解释了一通。 李县令这才明白,就是富庶的两浙路,这公使钱也轮不着他们这些从八品的小县令用。特别拨银子给他,一是因为他儿子陪王爷读书得花不少钱,二来,就是看在大哥脸面上了…… 李县令心里一时五味俱全,急忙起身长揖到底郑重致谢。 辞了罗帅司,罗帅司和关副使径直出偏门走了,王同知却和李县令一起往外走。 “李县令这就赶回去?” “要晚一晚,下官两子两女慕杭城繁华,下官就带他们一起过来了,总要让他们逛一逛再回去。”李县令态度极其恭敬。 “原来如此,原本还想请李县令到舍下吃顿便饭,如此就不打扰了。”几句话间,已经到了衙门口,王同知和李县令拱手作别。 门房里就梧桐一个人了,正等的脖子长,见李县令出来,急忙迎上前,出衙门上了马,往约定的茶楼去寻李文山兄妹四人。 茶楼里只有李冬,李文山和李文岚、李夏三个都不在。 ……………… 和李县令分开后,李文山想去万松书院看看,自从听说哥哥要进万松书院读书,六哥儿李文岚就对万松书院无比敬仰向往,听李文山提了’万松书院’四个字,他就两眼放光一定要跟着去,李夏也想去万松书院看看,一来是五哥要读书的地方,二来,上一世她对古家那位神一样的文正公极为向往,能亲眼看一看万松书院,也算是圆了上一世的念想。 第二十六章 乌和屋 李冬一向以弟妹的愿望为愿望,一行两匹马两辆车,直奔万松书院。 刚走到一半,迎面竟遇上了秦王等人。 “是李五爷?”骑马迎上来的,是陆仪的小厮承影,老远就看着李文山扬手招呼。 隔着车窗纱帘,李夏紧蹙眉看着秦王等人,可真是巧!这个时候,他们不正该在书院里读书写字吗?怎么跑出来了?她一点也不想见到他们! 李冬胆怯又惊讶的看着鲜衣怒马的一群人,李文岚认出了人群中的陆仪,兴奋的叫起来:“是大伯家那位哥哥!” “那不是什么大伯家哥哥!”李夏一把揪回李文岚,“我听五哥说过,那是秦王!” “秦王?”李冬吓的掩着嘴一声惊呼。 “哪个是秦王?是哪个?我要看!你放开。”李文岚挣扎着往前扑,想看的清楚些。 “那个,正中间那个是秦王,那个穿靛蓝衣服的是长沙王世子,另一个是古家六少爷,最前面最好看的那个是陆将军。”李夏一一介绍,她和姐姐也就算了,能见到这几位的机会少而又少,六哥却要认清楚。 “是将军……这么年青的将军。”李冬声音极低而含糊,李夏正盯着和秦王说话的五哥,没听到李冬这一句极含糊的话。 李文山很快拨马过来,隔着车帘和三人……其实是和李夏商量:“王爷说既然遇到了,咱们又到了杭城,他无论如何要尽一尽地主之谊,说要请咱们吃顿饭,我说要等阿爹,王爷说礼不可废,不吃饭也得找个清静的地方喝杯茶吃几块点心,你们看呢?” 李冬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扭头看向弟弟,六哥儿李文岚却下意识的看向李夏,李夏也不问两人的意思,隔窗答道:“五哥自己去,我们才不去呢。” “我要去!”李文岚叫起来,他非常非常喜欢秦王这一群人,他喜欢一切优雅漂亮的东西! “你不能去!”李夏一把揪回了李文岚。 “我就要和五哥一起去!”李文岚两只手拉着车窗大叫,这一回谁说话都不管用。 “让他去吧。”李冬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低声道。 李夏一口气噎的胸口痛,她最小,谁也管不了。 “那我也去!”她得看着六哥,五哥可管不了他。 “你……”李冬犹豫了。 “我和六哥一起!不让我去,六哥也不能去!”李夏一把揪住李文岚,李文岚被妹妹这么一拉一叫,当哥哥的荣誉感立刻爆棚,小胸膛一挺,“姐姐放心,我会保护好妹妹的。” 李冬只好点头,反正妹妹还小,不用顾忌什么男女大防。 李夏和李文岚下了车,远远的,秦王看到李夏,嘴角露出丝似有似无的笑意。 陆仪示意承影,承影催马上前,跳下马笑道:“我带六爷一同骑马。” “那我带阿夏!”李文山大喜,忙将弟弟递给承影,他正发愁一匹马怎么带两个孩子。 两人一人带一个重新上了马,众护卫勒马将李文山让进队伍,一行几十人整齐的如同一个人,纵马径直往北。 洪嬷嬷换到了李冬车上,李冬不知怎么的,一丁点儿要逛逛的心情也没有了,吩咐赵胜引路,两辆车直奔约定的茶楼,去等李县令。 李文山骑术相当不错,搂着李夏,稳稳的跟在陆仪后面,一行几十匹马走的极快,不过两刻钟的功夫,就进了一座绿树掩映、花木葱茏的园子,下了马,逶迤走了没多大会儿,就看到座荷花摇曳的大湖,临湖一间轩堂外,垂手侍立着十几个锦衣小厮。 秦王和金拙言说着话,走在最前,李文山牵着李夏,李夏拉着李文岚,落在古玉衍古六少爷后面,古六少爷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牵成一串的三个人,一边看一边笑,这个李五,这个李家,真是有意思! 陆仪落在最后,偶尔瞟一眼李夏,不知道在想什么。 轩堂里布置的清雅别致,三三两两放着矮几宽椅,矮几上摆着一碟碟点心,屋角几个小厮正在烧水研茶。 从进了园子,李文岚就神色拘谨,时不时拉一拉身上的旧衣服,可等进了这间轩堂,奇花异草,古鼎玉树,看的李文岚目瞪口呆,就把旧衣服和拘谨都忘记了。 李夏是做过十来年太后的人,没什么场合能让她拘谨不安,天底下也没什么东西能恍着她的眼了。 陆仪看着两个小的,再瞟一眼看到好东西就凑上去盯着仔细看,好奇喜欢却看不到贪欲的李文山,这兄妹三个,一大一小这份天性都极其难得,只有中间这个,稍稍落了点下乘。 “五郎随意。”秦王笑着让李文山,又指着李夏和李文岚,“你叫阿夏是吧?阿夏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和小厮说,这位小哥也是,随意就是,不要拘束。” 金拙言侧头斜睨了两个小的一眼,王爷看上李文山这个憨厚却不笨、时不时让人发笑的人也就罢了,怎么对这两个小不点儿也有这么好的耐心?爱屋及乌?金拙言失笑,就李文山这样的,能让王爷爱屋及乌? 不时小心翼翼瞟一眼金拙言的李夏,正好看到金拙言嘴角勾起的一抹笑意,看的一呆,他笑起来竟然这么温暖! 谢了秦王,李夏环顾四周,挑中了对着荷塘的一个小角落,“六哥,我要去那里。” 李文岚正盯着盆开的极好的龙字宋梅看的入了迷,李夏见他看痴了,自己甩着胳膊过去了。 “嗯,确实是看荷花的好地方。”秦王跟在李夏后面,站过去随口赞了一句,目光往下瞄着李夏。 李夏只当没听见,她想好了:只要他不点明了和她说话,她就不理他。至于金拙言,他就是点明了,她也装傻,反正她还小。 秦王见李夏站在栏杆前,两只胖胳膊伸过头抓着栏杆,脸贴着栏杆挪过来、挪过去,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从栏杆缝里往外看,肯定是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李夏松开栏杆,转身跑几步,去搬扶手椅,侍立在旁的小厮急忙上前要帮忙,却被秦王一个眼风止住。 第二十七章 哪儿来的闲气 秦王不动声色的挪了挪,挡住李文山的目光,抖开折扇,好整以暇的看着抱着紫檀木椅子,使出吃奶的劲儿,也没能挪动半分的李夏。 陆仪站在两人斜后,无语的看着看热闹的秦王,这位爷,越来越‘出息’了。 李夏累的脸都红了,椅子纹丝不动,她搬椅子的动作都这么明显了,怎么还没有人来帮忙?李夏转到椅子旁边,眼角余光瞟过去,瞄到秦王的鞋子和衣角,急忙缩回目光,怪不得没人来帮忙,他要看她的笑话儿! 李夏一肚皮闷气,算了?不甘心啊……李夏围着椅子又转了半圈,一眼看到靠墙放着的紫檀木万字花架,比椅子略高,上面放了盆兰草,这个花架,她肯定能挪得动。 李夏爬上椅子,站起来,抱起兰草,刚放到椅子上,古六少爷一眼瞄见,惊奇的’咦’了一声,“这小丫头要干什么?那盆草怎么碍着你了?人呢?怎么侍候的?” 秦王一脸扫兴,回手一折扇敲在古六头上,转身坐回塌上去了。古六少爷摸了摸头,莫名其妙。 秦王斜靠在榻上,瞄一眼已经挪了椅子到栏杆旁,踩着椅子,趴在栏杆上看上了荷花的李夏,指了指榻前的扶手椅笑道:“五郎坐这里,你书温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去书院考试?” 李文山坐到秦王指定的扶手椅上和他说话。陆仪闲闲的站到屋子另一角,捏着杯茶,欣赏着湖里的荷花。金拙言盘膝坐在秦王对面,示意小厮把茶具拿过来,挽起袖子分茶。 古六少爷在陆仪旁边的窗户前站站,又站到李夏旁边前看后看左看右看,李夏看着他笑道:“古家哥哥到这里来,这里看荷花最好。” “好是好,就是这边香味儿太浓。”古六少爷站在李夏身后,一脸挑剔。 李夏下巴抵在栏杆上看着古六,她要尽量少说话,她才五岁,万一说出不合年纪的话就糟了。 “这儿景色好,就是太香!”古玉衍又转了一圈,又回到李夏身后,认真的看来看去、闻来闻去,蹙眉纠结。 “要不……用合香的法子,冲一冲这味儿……嗯,龙井最佳,来人!”古六少爷叫人取来龙井和熏炉,熏上茶叶,站到李夏旁边,闭着眼睛细细品了品,满意的点着头,“花香粉腻而略甜、茶香清透而微苦,合在一起,这香味香而不腻、苦中带甜,不错不错!” 李夏抽抽鼻子,果然比刚才好多了,这香味儿让她想起刚进宫时吃过的荷叶小棕子,馋虫上来,转头问古六,“荷叶能裹棕子吗?” “当然能。新鲜荷叶最宜裹一口棕,通体碧透,清新可喜。”古六少爷想着荷叶一口棕,也有点馋。 “再浇上一大勺桂花蜜!”李夏口水都要出来了。 “浇桂花蜜就是暴殄天物。”古六少爷反驳。 “就要浇桂花蜜!一大勺!”李夏坚持。 “上回眼睛只看人家穿什么衣服,这回长进了,跟一个小丫头争吃的,你今年几岁了?你怎么好意思?”金拙言不知道什么时候踱过来,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李夏吓的一个机灵,脚下一滑,金拙言忙伸手拎住李夏的衣领,提着她放好。 “你看你把人家小姑娘吓的。”古六少爷没金拙言动作快,在金拙言把李夏拎直之后,手才伸到李夏身后,“阿夏别理他,他这个人向来以泼人冷水为乐,咱们不理他!去问问厨房,有一口棕没有,再拿罐桂花蜜。”古六少爷吩咐小厮。 李夏往后靠在古六少爷怀里,拧过半边身子,抱着古六少爷的胳膊,半边脸靠在古六怀里,避开金拙言,她不想看到他,也不想让他看到她。 秦王一只手支着头,心情郁郁的看着胖胳膊抱在古六胳膊上,和古六一递一句说话的李夏,他这么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怎么这小丫头就是不正眼看他,不让他抱呢? 小棕子送上来,李夏盘坐在扶手椅子里,古六少爷往李夏碟子里的小棕子上浇了厚厚一层桂花蜜,李夏扎起一块,送到古六少爷嘴边,“哥哥尝尝,可好吃了。” 古六少爷张嘴吃了,连连点头,“咦!真不错。你站稳,我去给他们也浇点桂花蜜。” 古六少爷举着桂花蜜,挨个浇了一遍,到秦王这里,秦王斜着他浇好了桂花蜜,将手里的银叉扔到碟子里,“拙言真没说错,你今年几岁了?被个小丫头几句话一忽悠,连桂花蜜也成好东西了。” 金拙言一怔,王爷这股子闲气来的奇怪。古六少爷更是莫名其妙,“是……味儿真不错,不信你尝尝。” 陆仪若有所思的斜了眼专心吃粽子的李夏,再看向秦王。 李文山站了起来,连正吃棕子吃的香甜无比的李文岚,也不敢再吃了,胆怯的看向五哥李文山,李文山却瞄着李夏。 “五哥,我吃饱了,咱们走吧,我想回去了。”秦王突如其来的脾气,让李夏的心提了起来,这位秦王,和她印象中的宽厚仁慈大相径庭,还是赶紧走吧。 “对啊,阿夏不提醒,我都忘了时辰了,见了王爷和世子,还有将军和六郎,太高兴了!多谢款待,我和弟弟妹妹谢过各位。”李文山立刻接话告辞,挨个长揖到底致谢。 秦王意兴阑珊中带着几分恼意,沉着脸,挥了挥手,看样子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金拙言想着秦王这莫名的脾气,抬手拱了下,也没说话。古六少爷手里拿着桂花蜜,一脸茫然,他感觉他好象做错事了?可是,哪儿错了? “五郎六郎,九娘子慢走,我让承影送三位回去。”陆仪笑意融融,客气周到的将三人送出轩堂,叫过承影吩咐了几句。 李夏趴在五哥怀里,看着一路送出来的陆仪,心里暖暖酸酸的,她的禁卫军都指挥使,她最信任的人,前生今世,对她都是这么好。 第二十八章 挖坑 每逢各县县令被召进杭城这天,罗帅司身边几位得用的参议就特别忙,罗帅司也有意放几个参议出去应酬诸属官,他们通过他的参议打听关说,他同样能反过来打听,同时递一些明面上不能说的话。 和闪参议交好的几位县令换了便服,几个人包了紧邻西湖的望月楼上一间雅间,赏着西湖上的碧叶粉荷,饮酒说话。 饭后出来,富阳县黄县令悄悄拉了拉闪参议,两人落后几步,黄县令低低道:“有几句闲话,今天巧了,我的车马和横山县李县令家的停在了一起,我有个长随,是个本份人,听李县令的车夫和长随坐着闲磕牙,竟然提到了闪知府。” 说到这里,黄县令停下话,左右看了看,“说是李县令如今用的两个师爷,有一个好象是姓卜,原在闪知府门下当差,因为替闪知府背了黑锅,才不得不另寻东家,到了李县令身边。” “真是胡说八道!”闪参议听的心里一惊,面上却是丝毫不露,“这些下人就是爱嚼舌头根子!李县令初来乍到,只怕是还没腾出手来收拾他们。多谢黄兄!” “哪里哪里!”黄县令哈哈笑着,两人又闲话了几句,长揖作别。 闪参议回到衙门,一进屋脸就沉下来了,他堂兄在知府位置上熬了十年了,这一任格外努力外加费力打点,得了两个卓异,如今正想方设法要调进六部,为了这,他还求过罗帅司两回,如今正是节骨眼上,竟传出这种闲话! 堂兄那么谨慎的人,能有什么黑锅? “闪参议在不在?”门外,朱参议慢腾腾问一句。 “在!朱兄请进!”闪参议立刻春风满面,亲自打起帘子,微微躬身让进朱参议。“朱兄今天回来的早。” “我没跟老陶他们出去,”朱参议一身半旧棉袍,微微抠搂着背,看起来活象私塾里的老学究,“有个京城的旧友,就是江南东路李漕司府上的管事赵大,从前在京城时,闲的时候多,那时候他也闲,我俩常凑一起,温一壶老酒,能闲唠半夜。” 朱参议在闪参议对面坐下,闪参议沏一杯茶,双手捧给他。 “赵大这趟来,特意和我说了件事,”朱参议交待了和赵大的关系,直入正题。“李漕司的幼弟,如今是咱们两浙路横山县县令,这你是知道的,李县令请的两位师爷,一位叫卜怀义,一个叫陆有德,说是从前在令兄闪知府门下做过钱粮师爷。” 闪参议听朱参议说到这里,想起刚刚黄县令那番话,脸色就有些变了。 “你也听说了?”朱参议一向极擅长查颜观色,闪参议点了点头,“说是替家兄背了黑锅被迫另谋生路。” “就是这话,如今横山县衙不少人都听说过这话,你既然知道了,那就好!”朱参议站起来,又交待了一句,“横山县也是个手眼通天的地方,可别大意了。” “多谢朱兄!”闪参议长揖到底。 ……………… 李夏和两个哥哥赶到和阿爹约定的茶楼不远,就看到梧桐满脸红光,正和一名锦衣华服的管事拱手客套,一眼看到李文山,急忙示意管事,“我们五爷来了!五爷!这是王同知府上管事,来给咱们送礼的!” “这是什么话!”李文山顿时脸一沉,发火了,他看到梧桐就没好气。“王同知是上官……”后面的话,李文山还没想好怎么说,梧桐比他更恼,当场撂了脸子,“当真是……五哥儿大了,不比从前,如今这脾气,可见涨的厉害!算我多事儿!” 梧桐是钟老太太的干儿子,一向觉得,整个李家,除了老太太和老爷,就数他最有脸面,这会儿当着王同知府上管事的面,被李文山这一沉脸一呵斥,只觉得大跌面子,不翻脸不足以挽回颜面。 “请五爷安!给六爷请安,给九姑娘请安!”王同知府上的管事灵动之极,急忙上前,高声见礼,打断了梧桐的翻脸,“五爷真是风采出众,都怪小的,是小的没说清楚。我们太太听说两位爷和两位姑娘都到杭城来了,就说要请五爷六爷和两位姑娘们过府洗尘,可我们老爷说,五爷六爷和姑娘们这趟来事情多,只怕没空,我们太太就打发小的送几匣子点心,另有几样玩意儿过来,我们太太说了,人虽没见到,礼数可不能短了。” “多谢你家老爷太太,这趟确实匆忙,下趟再来,一定专程登门给你们老爷太太请安,只是,这些礼物……”李文山正要推辞,李夏从后面悄悄拉了拉他,李文山的话顿住,阿夏拉他,这意思是……收? “……实在不敢当。”李文山这话到嘴边,就变了。 “一点小玩意儿而已。五爷天姿出众,他日必定青出于蓝……”管事见李文山这么爽快,意外之下,赶紧奉承客套。 李夏紧拉着六哥李文岚的手,目光越过管事,看向已经开始往他们车上搬东西的几个长随,这些礼物,可不是几匣子点心和几样小玩意儿那么简单。 王富年家资巨富,是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极擅理财的,她把他压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好些年,为的是留给儿子提拨重用…… 又想远了,嗯……这真是送上门的好机会,王同知是上官,却给她们送礼,嘿嘿…… 李夏眼珠慢慢转过去,再转过来,看看客气恭敬的管事,再看看一脸恼怒不自在的梧桐,心情愉快,这个王富年,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去杭州时,李县令心情忐忑,回去时却是意气风发。 回去路上,李县令看着朝气蓬勃的儿子,越看越满意,忍不住催马和儿子并行,将公使钱的事说了,“……钱不钱的都是小事,”李县令虽穷却是个有骨气有格调的,一向不怎么把钱放眼里。“关键是这份爱重,没想到你竟然投了王爷的脾气,王爷是出了名的贤王,他身边也都是些少年俊才、博学之士,你跟在他身边,肯定能有不少长进,这是你的……福份所致。” 第二十九章 半途不能废 李县令是想说这都是因为儿子才气出众,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么说未免显的太轻狂,话到嘴边又改成了福份。 李文山想着和李夏商定的大策略:要随时找机会进言,把阿爹拉回来。这会儿正是好机会! “确实是儿子的福份,也多亏了大伯,若没有大伯提携,咱们哪有机会认识王爷?那一趟去江宁府,肯定是大伯特意安排的,就是今天这份公使钱,一半是看在儿子要陪王爷读书的份上,另一半,肯定也是看在大伯的脸面上呢,阿爹你说是不是?” 李文山边说边观察着阿爹的神色,李县令脸上的喜气凝滞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他不过是为了兄友弟恭的虚名儿……当年阿爹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熬出条命,也是多亏了你姨婆日夜不合眼的照看,你太婆就惨死在他们手里……我不是要提当年的事,他不是真对咱们好,不过是顺水的人情。” 李县令虽然这么说,却没什么底气,他不是完全不辩是非的人,江宁府之行,老大确实是用心替他安排了的,要他完全视而不见否认掉,他做不出来,可要他承认这是老大对他们好,他又绝不愿意承认,只能扯出从前,含含糊糊扯的很没有底气。 “阿爹,老太太常说的那些话,其实经不起推敲,真要象她说的那样,伯府人人都想害死阿爹,我觉得阿爹肯定活不下来,不说伯府,就说咱们家好了,象岚哥儿,还有阿夏,这么大的小人儿,要是阿娘,不说阿娘,就算我好了,想害死岚哥儿,谁能防得住?还有老太太总说,日夜不合眼,人又不是铁打的,日夜不合眼能撑几天?我……”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李县令恼了,“那都是你姨婆亲身经历过的,老太太还能说假话?我看你是得了点儿便宜,就忘本了!” “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你恼什么?算了,不说了。”李文山也有点恼了,作为他爹最大的骄傲,他以前就不怎么怕他爹,现在就更不怕了。 李县令被儿子这一句话噎住,看着纵马直往前冲的儿子,颇有几分后悔,刚才那几句话,是有点重了…… ……………… 回到横山县后衙的家里,李文山兄妹四人都累坏了,连晚饭都没吃就歇下了。 李县令却没觉得累,和钟老太太对面在上房榻上,两人抿着小酒,一边看着徐太太和洪嬷嬷、琼花三人一件件拆着王同知送来的礼物,一边说着闲话。 “这王同知不是老爷的上峰吗?怎么反倒给老爷送了这么多东西?”徐太太拆出一堆贵重衣料,以及其它贵重东西,困惑而担忧。 钟老太太想说句什么,张了张嘴又咽回去了,老爷后头有个一品大员…… 李县令眯眼笑着,王同知这礼是因为山哥儿要陪王爷读书,他这是先行交好!不过这话,在路上他就已经拿定了主意:山哥儿陪王爷读书这事,一句话也不能多说。 山哥儿在王爷身边侍候,这名声好不好极其重要,最好是不亢不卑,视权贵如浮云,要淡定再淡定,家里更是万万不能轻狂了,确保家里不轻狂最好的法子,就是什么也别跟她们说,她们不知道,自然也就淡定从容不轻狂了。 “能有什么,王同知家资巨富,人又大方,在他手里,这些都不算东西。”李县令含糊了一句。 “他是老爷的上峰!这不是钱不钱的事,没有这个理儿。”徐太太眉头拧的更紧了,忧心忡忡,自从老爷当了这个县令,跟从前比,可张狂了不少,这样下去,要招大祸的。 李县令得意的嘿嘿笑了几声,“你只管放心收着,我心里有数。” “老爷多稳妥的人,都说了让你放心,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钟老太太心里,一半跟徐太太一样疑惑,另一半却又觉得自己是明白的,不管明不明白,照惯例,板起脸先训斥徐太太,徐太太陪着笑,不敢再多话。 ……………… 明涛山庄,陆仪跟着小厮进了秦王书房,带着股子分不清是要笑还是恼的神情禀报道:“是万松书院的古山长,说是罗帅司今天请他过去,嘱咐说李文山是要科举入仕的,制艺解经的学问不能丢。” “嗯?”秦王两根眉毛一起抬起来了,惊讶看着陆仪,陆仪一脸苦笑,“刚刚,关副使也遣人过来和我说:他已经让人去查李家京城和下里镇两处了,很快就能查个清清楚楚。看来,你邀请李文山入读万松书院这事,这杭州城大概没人不知道了。这真是……是我没想周全,王爷身边,就是多只苍蝇,这苍蝇也得查清楚三代。” 陆仪欠身认错。 秦王一脸恼怒,将手里的书摔到了桌子上。 “要不,我去澄清下?”陆仪瞄着被摔在桌子上的那本书。 “不用,让他进。”秦王一肚皮的恼怒,可到底恼什么,他又不怎么说得上来,本来,就是一件小事,小到不能再小了,连事都算不上……可再小,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 第二天,李夏早早就起来了,吃了早饭,写了几篇字,又帮姐姐绕了几卷线,这才一溜烟出来,跑去找五哥。 “秦先生给你回话没有?昨天递话递的怎么样?”这是李夏最关心的事,李文山点头,“刚刚来人回了话,说都办妥了。” “那就好,我回去了。”李夏松了一大口气,转身要走,李文山叫住了她,“有件事。” “嗯?”李夏一个旋身。 李文山把妹妹抱到桌子边上坐着,自己拖了拖椅子坐到她对面,“阿爹说,我进了万松书院,虽说罗帅司打了招呼,可跟着王爷,这制艺解经肯定不是主业。现在有了公使钱,阿爹说想请个先生给我看文章,要不,把秦先生推到明处?先跟阿爹说大伯那儿有个不错的先生闲着,看看阿爹什么意思。” “嗯!”李夏连连点头,“我赞成!” 从五哥书房出来,李夏往后厨去找小九儿,她那件大事,也要动手了。 第三十章 童言最真 钟老太太从角门进了县衙后宅,看起来神清气爽,心情舒畅,穿过菜园,直奔正院。 刚进了正院,就听到茶水房传出一声惊呼:“真的?”钟老太太吓了一跳,脚下打个弯,直往茶水房就要训斥,这个家里,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没等她走近,茶水房里又传出一声惊呼:“啊?真的真的?真的吗?那些东西是因为……啊?真的?四品官呢!才三十岁!嗯嗯嗯嗯!你真看到了?象神仙一样!真的啊!那么有钱,四品官,长的又好看……我知道我知道!我肯定不乱说……” 小孩子的声音,有点儿象小九儿,另一个人是谁,听不清楚。窗户关的严严实实,钟老太太两步迈过去,猛推了几下没推开,却惊动了屋里的人。 “快跑!”侧门咣的一声,一阵脚步声从侧门跑远了。 钟老太太赶紧绕过去,可是人早看不见了。钟老太太叉腰站在屋角,想着听到的这几句话,略想一想,就心头一阵接一阵乱跳,三十岁的四品官,长的好看,有钱……只有议亲才会说这些,这是谁要议亲?还能有谁! 这事她怎么不知道?这事她竟然不知道! 钟老太太被这几句话勾的心里跟猫抓一样,略一多想又恼怒无比,这个家里,竟敢有事瞒着她! 钟老太太直奔后厨,小九儿没在后厨,钟老太太抓着个婆子问了,直奔后园,转了大半圈,捉住小九儿,拎着耳朵将她拖到一处僻静地儿。 “死丫头!你老实跟我说!刚才你跟谁在茶水房闲磨牙?快说!”钟老太太拧着小九儿的耳朵往上提,直提的小九儿只有脚尖连着地。 “老祖宗饶了我!我没有……没在茶水房,我跟九娘子在一起,不信你问九娘子,我一直跟九娘子在一起,刚刚九娘子让我过来摘几朵花……”小九儿疼的哭的没人腔。 钟老太太甩开小九儿,拍了拍手,九娘子,那就全合上了,那个死妮子,人小鬼大。钟老太太不理小九儿了,转身往前衙去找梧桐。 钟老太太一路风火找到梧桐,劈头问道:“王同知送的那一车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实跟我说!” “什么怎么回事?”梧桐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 “你是真糊涂,还是跟老娘我装糊涂?”钟老太太火气往上窜,这个家里,一个两个的,都敢欺瞒她了! “我的亲娘唉,您老到底问的什么事?我哪敢跟您装糊涂?”梧桐是真糊涂。 “那一车东西,送来的时候,怎么说的?”钟嬷嬷打量着梧桐,看样子真不知道,也是,他一直跟在老爷身边…… “是王同知府上一个管事送来的,说是他们老爷太太给两位爷和两位姑娘的见面礼,刚说到这里,五哥儿就到了,没说啥,就收下了,就这些!能有什么?干娘怎么想起来问这个?”梧桐被钟老太太劈头盖脸问的莫名其妙。 “你真不知道?”钟嬷嬷疑惑了。 “知道什么?干娘有话明说,您又不是不知道,儿子最不会猜哑谜儿。” “我听说……”钟老太太把梧桐揪到角落里,叽叽咕咕将从小九儿那儿听到的几句话说了,“……这么大的事,你不知道?” “唉哟我的干娘唉!从进了城,老爷和两位爷两位姑娘就分成两路,我一直跟着老爷,蹲在帅司衙门口一步不敢动,我哪知道爷们和姑娘那边的事儿?我也奇怪呢!王同知那么大的一个官,跟咱们老爷差……至少这么远!” 梧桐尽力把两只胳膊往两边伸,“怎么反倒给咱们老爷送上礼了?干娘你不知道,那管事那客气的,啧啧!怪不得,怪不得!”梧桐拍着巴掌,恍然而悟,怪不得五爷一句客气话都没说完,就把东西收下了。 “那王同知你见过没有?听说才三十岁?” “亲眼见!他跟老爷一起出来,长的是好!哪象三十岁,看着最多二十出头,我在门房里跟人说话,听他们说,这位王同知在咱们两浙路,除了罗帅司就是他了!那位关副使虽说比他品级高,可关副使不管事,听说罗帅司最信任这位王同知,王同知在罗帅司面前说一句是一句,他们还说,王同知这样的人,是当丞相的大才,早晚位极人臣。”梧桐眉飞色舞,越说越兴奋,好象就这么说一说,这未来的丞相,就能粘上共同荣耀了。 “他府上有几房小妾?太太脾气性格儿怎么样?大度不大度?”钟老太太问的都是关键问题。 “王同知家里豪富。”梧桐说到豪富两个字,羡慕的啧啧不已,“听说他最爱美人儿,家里……得有好几房小妾吧,听说王同知和太太是自小订的亲,太太娘家虽说也是豪富,却到现在都还是商户,听说贤惠的很,也不敢不贤惠不是!”梧桐一脸的意味深长。 钟老太太满意的舒了口气,忍不住笑起来,“就是这样的人家最好!商户出身的太太,这正妻的位置她坐着也心虚!这是姐儿的福气。唉哟哟!这真是运道来了,挡都挡不住!这事你任谁也不能提,别露了风,这年头,嫉人有笑人无的人多,下绊子使坏的人更多!要是让人知道了,指不定就坏了事!” 梧桐连声答应:“干娘您就放心吧!我这嘴巴你还不知道,撬都撬不开!”看着钟老太太转过身,梧桐忍不住又叫住她,“干娘,您不是想……姐儿可是官家娘子,再怎么……” “闭嘴,你懂个屁!”钟老太太训斥了梧桐一句,甩开他的手,转身进去内宅了。 钟老太太回到后宅,兴奋的坐立不安,没能忍耐到李县令下衙回去,就叫小九儿去前衙把老爷叫过来,她有要紧的事。 她原本还是有点耐性的,可这十几年在这个家里说一不二,原本不算太多的耐性早就张扬的一点也没有了。 第三十一章 底线还是有的 李县令进了屋,钟老太太坐在榻上,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示意李县令坐下,“这趟去杭州城,有件大喜的事儿你没跟我说?” “哪有什么大喜的事儿。”李县令以为她说的是山哥儿到王爷身边伴读的事,努力要显的泰然自若,可喜气却无论如何屏不住,四溢而出。 “你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还不知道你?你看看你这高兴样儿,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不跟我说?”一看李县令的样子,钟老太太立刻就笃定了,高兴中掺着不少恼怒。 他竟然也敢欺瞒她了!先是那一箱子绸缎,再是这件大事,说不定还有别的……钟老太太越想越恼,在太原府时他可不敢这样!当初她就该咬紧牙,不让他谋这什么县令,果然这官当大了,人就变了……还有,她没想到那府里老大竟然在江宁府…… “老太太,其实这事……不算什么喜事……”李县令压着喜气,含含糊糊想着怎么解释过去。 不等李县令想出来怎么含糊过去,钟老太太阴沉着脸开始训斥:“这事你告诉你媳妇了?连九妮子都知道,这事就单单瞒着我了?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媳妇的意思?我就知道,从那箱子衣服料子起,我就觉出来了,如今你发达了,当了官了,不得了了,这是嫌弃我了?嫌弃我老了?是个奴儿?” 钟老太太一边说,一边哭起来。 李县令急了,“太太也不……老太太这是哪里话?没有老太太就没有我,没有这一家子……老太太……” “从你非要当什么官,我就知道……”钟老太太一把一把抹眼泪,“我就害怕,你是个傻子,你还没被人家祸害够啊这是!啊?人家当了大官,你以为你腆着脸,舍着媳妇孩子就能巴结上去了?人家看得上你?看得上你这个奴儿生的庶孽?你怎么就不掂量掂量?你怎么能做出这种没脸的事?你说!你不是冲着那个坏种当了大官才来的?啊?你的骨头呢?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老太太,没有……我不是……真不知道,是到了江宁府那天,才知道的,他让人请我……”李县令急的都有点口吃了,他真没有。 “他让人叫你?他叫你就去了?你是狗啊?你在他眼里连狗都不如!叫你去你就去了,你连狗都不如!”钟老太太喷了李县令一脸接一脸的口水。 “是我错了,老太太您消消气,是我错了,我……”李县令扑通跪在地上认错,象以往每次一样,解释是解释不清的,就是他错了。 “你知道错了。”钟老太太长长抽了口气,好象缓过来些了,“那好,这门亲事,你没瞒住,现在我知道了,这事我作主!这是门好亲,这是冬妮子的福气!” “亲事?”李县令愕然,“什么亲……” “你这装模作样的本事真是见涨,我知道的一清二楚。”钟老太太居高往下斜着李县令,“王同知那聘礼你都收了……” “老太太,王同知早就有妻有子……”李县令哭笑不得。 “有妻有子?你可真敢妄想。”钟老太太一脸冷笑,“你先想想你自己,什么出身!但凡讲究一点的人家,谁肯跟咱们这种庶孽结亲?冬妮子这亲事,你要是被你媳妇怂恿,非得什么明媒正娶,我告诉你,那就得往下九流去找!冬妮子被你们养的娇成这样,你让她怎么活?” “老太太,不是……” “不是?你当你做了个芝麻官儿,不得了了?你就是官身了?那冬妮子就是官家小娘子了是吧?你可真敢想!哪家结亲不得论三代,不用论三代,论到你娘头上,就是个奴儿,奴!”钟老太太接着往李县令脸上喷唾沫星子。 “我打听过了,那王同知家资巨富,阔绰的不得了,年纪青青就是四品官了,往后多大的前程呢?人生的又好看,姐儿爱俏,冬妮儿肯定喜欢,太太又是商户出身,我跟你说,冬妮子过了府,一年两年生了儿子,什么妻不妻妾不妾的……” “老太太您别说了!”李老爷呼的站起来,这一会儿他是真急眼了,没有老太太就没有他,老太太让他怎么样都行,可要是让他的女儿给人家做妾,他宁死也不能答应! “老太太,您要怎么样都行,可冬姐儿,还有阿夏,无论如何不能给人家做妾,我就是死了……” “你这是跟我说话呢?你竟敢跟我说这样的话?当年我没日没夜的护着你……我舍了命……”钟老太太顿时泪如雨下。 “老太太,是我的错,刚才有点儿急了,不该跟您这样说话……”李县令立刻软下来,低声下气了几句,就说不下去了,只垂头丧气站在钟老太太面前。 “……宁做富家妾,不做穷人妻!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我什么没经过没见过?在伯府那个恶人窝,我舍了命护着你长大,我经过见过的多了,我告诉你……” “老太太!无论如何,哪怕我死了,也不能让冬姐儿和阿夏与人为妾!无论如何都不行!”李县令声音虽低,却极其坚定,这是他的底线,他的孩子,是他的底线。 钟老太太不哭了,瞪着李县令,李县令低垂着头,不响不动,钟老太太瞪了一会儿,双手一拍大腿,放声哭起来。 李夏听到这里,掂着脚尖屏着气跑出十几丈,回头看了眼那间这座后宅最居中的上房,愉快的转了几个圈,连蹦带跳走了。 她知道怎么对付阿爹和这位老太太了。 李县令回到前衙没多大会儿,钟老太太就病倒了,徐太太急忙让人去请大夫,带着李冬赶紧过去,问候侍候。 晚饭时,李县令闷闷不乐,李夏不时瞄他一眼,李文山瞄一眼李夏,再看一眼阿爹,阿爹这不高兴,跟阿夏有关? 李冬托了只炖盅送到李县令面前,“这是人参老鸡汤,隔水炖了三四个时辰,阿爹这些天太辛苦了。” 第三十二章 姐姐的性子 “阿爹不辛苦。”李县令接过参鸡汤,爱怜的看着大女儿,“你赶紧坐下吃饭,让琼花她们侍候就行,山哥儿,把那碟子酸菜笋丁端过来,我记得大妹最喜欢吃这个。” 李冬受宠若惊,作为四个孩子中的老二,又是女儿,加上她那闷声不响的性子,在四个孩子中,她是最不受重视的一个。 “姐姐最喜欢吃这个!”李夏站起来,托起那碟子红烧肉送到姐姐面前,“姐姐才不喜欢吃酸菜咸菜呢,大家都喜欢吃红烧肉,姐姐也喜欢吃红烧肉,我说的对吧姐姐?” “哪有!我是喜欢……”李冬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每次你都把盘子里的肉汁刮出来拌饭吃,吃的可香了。”李夏进一步戳穿姐姐。 “噢!”李文岚一声惊呼,“怪不得一吃红烧肉你就先拨过去好些,你不吃还不让别人吃,你是给姐姐留的啊!” 徐太太怜惜的抚着李夏的头,“我们阿夏最细心体贴。” 李县令的脸红了,“冬姐儿,阿爹太不关心你了,你放心,以后……阿爹绝不会让人委屈你,更不能让人欺负你、作践了你!谁都不行!” 李夏眼睛瞪大,又慢慢弯下去,弯出一眼的笑意,看向五哥,冲他眨了眨眼。 李文山没看到她的眨眼,他正一脸惊愕意外的瞪着他爹,阿爹最疼他们,这他知道,可对儿女说出这样的话,还是头一回!阿夏使了什么手段? 徐太太眼圈一红,眼泪忍不住往下掉,“自老爷说的……老爷这是怎么了。” 李冬的眼泪一串串往下掉,一个劲儿的点头,却说不出话,她太感动了。 吃了饭,一家人又喝着茶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各自散开。 李文山和李夏悄悄溜进李文山的小书房里,两人头抵着头说悄悄话儿。 “我找到阿爹的命门了!”李夏十分得意,“就是咱们,嘿嘿。” 李文山一脸纳闷,“怎么找到的?……这还用找?我早就知道,你不知道?你先说说,到底怎么回事?阿爹刚才不对劲儿的很。” 李夏趴到李文山耳朵边,嘀嘀咕咕从她装小九儿的声音说话说起,“……我就紧盯着她,五哥,她太坏了,坏的……唉,又蠢又坏又没耐心。现在,我跟你说,咱们一点也不用怕她了,最多半年……不行,半年太长,我要在……三个月吧,最多三个月,我一定要把她赶走!” “阿夏,我觉得,上一辈子……就算上一辈子吧,你肯定比我厉害,你……”李文山敬佩不已。 李夏伸手堵住他的嘴,“才不是呢,五哥最厉害,五哥,以后咱们别提这样的话了,我不想提,而且,万一让人家听到……太可怕了。” “五哥记住了,你放心!”李文山赶紧点头。“对了,你不是让盯着她出衙门都去哪儿,盯到了一个地方。赵大来找我,说今天一早她出去,去了衙东巷从北头起第三家,那家姓杨,一家八口人,杨大夫妻,五个孩子,还有个老太太,说是杨大的姑姑。她是去找杨婆子的,两个人在院子里,喝酒说话,酒菜都是她带过去的。 赵大说,他打听过了,她今天是第三趟去,你说的那天,她也是去了杨婆子家。还有,那杨婆子不是扬州人,而是地地道道的横山本地人,据说挺小的时候就去了扬州,去年孤身一人回到横山县,依附侄儿一家过活,据说杨婆子带了不少银钱回来,那座两进的宅子,就是杨婆子拿钱买下来的。” 顿了顿,李文山又接了一句,“我已经让赵大去打听这杨婆子在扬州的事了,还有,你上次特意说她是扬州人……” “你问赵大了?”李夏歪头看着五哥。 “没,我问先生了,先生说,扬州出瘦马。”李文山看着李夏,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 “她不象良家,阿爹的生母,只怕也不是。”李夏看着五哥,神情漠然。 李文山垂下头,看起来十分低落难过,好一会儿,才低低的嗯了一声。 “秦先生的事,你跟阿爹说过了没有?”李夏用手指捅着五哥的肩膀。 “还没!”李文山边说边站起来,将妹妹从桌子上抱下来,“我现在就去,现在正是大好时机!”李夏仰头看着哥哥,笑着不停的点头,哥哥果然还是那个哥哥,对时机还是那么敏锐。 ……………… 李夏回到后罩房,推门进屋,姐姐李冬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榻上做针线。 “又闹腾五哥去了?”见李夏进来,李冬忙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来拉着她坐下,接过苏叶递上的湿帕子给她擦手。 “没闹腾,我看着五哥写字。”李夏转个身,后背靠在姐姐怀里。 “可不是,没你看着,五哥写不好字。”李冬失笑,在李夏额头温柔点了下,“晚饭的时候,阿爹都说了姐姐喜欢吃酸菜笋丁,你怎么又要说那些话?这样不好,幸好是阿爹,要是别人,人家岂不恼你?”李冬柔声细语的教导李夏,李夏歪头看着她,“那姐姐喜欢吃酸菜笋丁吗?” “以前喜欢过的,阿爹一直记着。”李冬有几分不自在。 “可是你现在不喜欢,还有,昨天挑衣服料子,洪嬷嬷说你喜欢红色,你就说是,我记得你明明不喜欢红色的。还有今天晚饭前,阿娘说裹粽子,大家都说甜粽子好吃,咸粽子难吃,你也说甜粽子好吃,可是我记你明明最喜欢吃咸粽子的。” “这些都是小事,何必因为这点小事,让大家不高兴。“李冬被妹妹一件件说的脸色红涨。 “才不是小事呢。”李夏犹豫了下,这些话相对于她的年龄,懂事的有点妖孽了,可是,姐姐今年已经十三了,她再不赶紧把她这样的性子扭过来,以后她的日子,再怎么样都过不好。 “姐姐,你明明喜欢那个,不喜欢这个,人家问你,你偏说喜欢这个,这是说谎。”她尽可能的迂回。 第三十三章 从上往下 李冬哭笑不得,苏叶却很赞成,“我觉得九娘子说得对,这就是说谎。” “阿娘那么疼姐姐,要是知道姐姐没吃上最喜欢吃的咸棕子,肯定难过的要哭的,我现在就难过的快死了。”李夏接着道。 “六娘子,我觉得九娘子说得对,六娘子这样,这不是体谅别人,这是给老爷太太添堵呢。”苏叶侧身坐到两人旁边。 李夏不停的点头,她真是太喜欢苏叶了! “还有我,我也很难受,难受的要死!还有五哥,五哥更难受,还有六哥,六哥最难受,大家都心疼姐姐,大家都难受,苏叶也难受,是吧苏叶?” “九娘子说的对,六娘子,你这脾气得改一改,替别人着想,就站在别人的地步想一想,要是九娘子象六娘子这样,六娘子难受不难受?” 李夏简直要替苏叶鼓掌了,她知道苏叶明理懂事,没想到她现在就这么明白事理了。 李冬脸色有些发白,强笑道:“看你们两个……我知道了。” ……………… 李文山敲门进到李县令书房时,李县令一脸的抑郁还没散去。 “今天衙门里不大顺当?”李文山看着阿爹,一脸关切,李县令勉强打点起精神,摇头笑道:“衙门里有两位师爷,能有什么事?是……昨天夜里没睡好。” 李县令胡乱找了个借口搪塞,又赶紧岔开话,“万松书院的古山长和那些先生都是博学之人,离考试也没几天了,你不专心读书,怎么又跑出来了?” “我就是因为读书的事才来找阿爹的。”李文山笑道:“儿子这几天读书习文,困惑的地方多得很,越看越多,有些地方简直就读不下去了,儿子想,还是得找位先生指导指导。” “怎么不来问我?” “去寻过几趟阿爹,”李文山一脸苦恼,“哪能和阿爹说得上话?阿爹不是和县尉说话,就是和两位师爷说公事,或是出门查看农务什么的,还有审案子,都是不能打扰的,阿爹实在太忙了。” 李县令点头,确实是这样,他在衙门里一忙就是一整天,经常连安安生生喝杯茶的空都没有。可能指点儿子的先生到哪儿去寻呢?横山这么个小县,连个举人都没有,到杭州城去寻?杭州城肯定有,可他不熟…… “阿爹,那回在江宁府,我听大伯家的松哥儿说,他们府上有位秦先生,学问品行都极好,连翁翁都赞不绝口,松哥儿还说,秦先生很向往杭城的绝佳景色,说要到杭城住一阵子,松哥儿还托我照应秦先生呢,要不,我问问松哥儿,看看这位秦先生来杭城没有,要是在杭城了,就请他到横山县暂住几日请教一二,等我考进万松书院,他要是还在杭城,就接着请教,您看呢?” 这番话李文山斟酌了再斟酌,李县令紧拧着眉头没说话,这位秦先生他是知道的,二十年前就和老大交好,是老大身边极得用的几个幕僚之人,不光学问极好,心计手段也好…… “这位秦先生是伯府旧人,极得你大伯倚重,他是做大事的人,哪有空教导你?”李县令摇头。 “肯不肯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李文山一听有话缝,立刻打蛇随棍上,“我看这样,这事阿爹只当不知道,我写信给松哥儿,肯就肯,不肯就不肯么!反正阿爹不知道,阿爹看怎么样?” 李县令眉头蹙起又松开,松开又蹙起,儿子的课业学问,科举前程,这是最大的事……犹豫了片刻,李县令点头道:“别说太多,就随口问一问,他既然托你照应,你问一问也是尽了礼节。” “阿爹放心!”李文山笑逐颜开。 ……………… 钟老太太病了两天,见李知县就是不吐口,就自己好了,傍晚,出了县衙门宅,往衙东巷找杨婆子说话。 杨婆子侄子杨大和媳妇支着个小食摊儿养家糊口,这会儿刚收了摊回来,见钟老太太来了,杨大忙丢下手里的活,出去买了酒菜,杨大媳妇捅开火,现炒了几个菜,摆进厢房杨婆子屋里。 钟老太太和杨婆子酒量都极好,一坛子酒很快就见了底,杨婆子拿了钱出来,让杨大又去买了一大坛子。 “……这个家,要不是我操碎了心,能有今天?我这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他们姓李的……狼心狗肺的东西!一窝子狼心狗肺。”钟老太太心情不好,酒喝得猛,没多大会儿就已经大半醉,不诉苦情了,开始骂个不停。 杨婆子又给她斟上酒,顺着她的话意劝道:“再怎么不是自己生的,人心隔肚皮,你还是得替自己多打算打算。要靠,可不能全靠。” “我拿他当亲生儿子看!”钟老太太牢骚满腹接着骂,“我这都是为了他好!他一家子好!什么东西,要是没有我……呃……什么东西……我告诉你!这样的好事,我说什么也不能由着他,这个家,我说了算!这么好的机会……能由得了他?” 钟老太太拍着桌子,杨婆子急忙将杯子往里挪了挪,免得掉下去摔碎了,“老姐姐,我说一句你别恼,照我看,这门亲事……都不算亲事,可不怎么样,你家冬姐儿,正正经经的官家小娘子,后头又有侯府,还有个一品大员的大伯,不是寻不着好亲……” “你懂个屁!”钟老太太往地上猛啐了一口,“那侯府早就跟他们断了往来!这往后……”钟老太太挪了挪,靠近杨婆子,“我就说你是个傻子,我跟你说过没有?我那身契,还在那个老不死的恶婆子手里,我这老太太……呃!是个奴儿!” 钟老太太打了个酒嗝,杨婆子忙又给她添上酒。 “上不得台盘!我跟你说,这贵人家的规矩,你不懂!头一条,上下有别,大过天!当年我在那侯府……一窝子王八东西,连吃顿饭都一层一层吃下来,王八东西!你一辈子在下九流混,你不懂!” 第三十四章 一门营生 钟老太太一脸傲然的鄙夷着杨婆子,杨婆子干笑几声,接着给她添酒。 “这一家子,到今天这地步儿,够了!”钟老太太再一拍桌子,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 杨婆子一怔,钟老太太仰头喝了酒,将杯子拍在桌子上,“大妹子,我跟你说,你心眼少!你不懂!这一家子,那俩妮子,就是这样的人家最好!进府做了妾,富贵一文儿不少,可……” 钟老太太一阵接一阵干笑,“老姐姐跟你说,这富贵用在自己身上,才叫富贵!” 这话杨婆子不好接,打着呵呵应酬过去,再给她添上酒。 又两三杯下去,钟老太太醉的坐不住了,杨婆子叫了杨大媳妇进来,扶钟老太太半躺下,打发杨大往县衙后宅递信儿。 杨大媳妇拉了拉杨婆子,示意她出来,“老姑,她那几句话,我听到了,这不是个好人,这哪能……” “嘘。”杨婆子示意她噤声,“这也是一门营生,以后我再跟你说,你听到的,就当没听到,咱们得罪不起她,这样的人,可惹不起。” 杨大媳妇不停的点头,不敢再多说。 ……………… 一大早,李夏刚从自己屋里出来,还没来得及对着朝阳再多打几个呵欠,就被钟老太太一把揪住,“你这死妮子!太阳都照到屁股上了,这会儿才起来!快跟我来,有好吃的!” 李夏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被一股妖风撮着的,再有个飞沙走石就全活了。 钟老太太将李夏扯到离后厨不远的假山旁,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捏了块芝麻糖递给李夏,放柔声音一脸笑容,“咱们九姐儿最乖,先吃块糖,姨婆有几句话问你,你只要好好告诉姨婆,看到没有,这一大包芝麻糖都给你吃,九姐儿说好不好?” 娘的!拿她当小娃儿哄! “好!”李夏长睫毛扑闪扑闪,一脸天真。 “前天去杭城,九姐儿一直跟在你姐姐身边的?” 李夏咬着芝麻糖,用力点头。 “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好看的男人跟你姐姐说话?都说什么了?你学给姨婆听听!”钟老太太屏气看着李夏。李夏咬着糖,眼珠慢慢转过去看着钟老太太,突然从嘴里拉出咬的粘呼呼的半块糖,一把拍到钟老太太衣服上,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叫,“才没有呢!我才没看见呢!你乱说!” 钟老太太恶心无比的看着衣服上粘呼呼的糖块,气没升上来就笑起来,这死丫头,人小鬼大,这一跑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 秦先生来的很快,隔天就到了横山县衙。 李县令再怎么和伯府有仇,和兄长有恨,也不至于摆在外人面前,何况人家秦先生是来给他的宝贝儿子当先生的,热情客气的请秦先生吃了顿饭,再热情的邀请秦先生住进县衙,秦先生推辞说爱个自由自在,已经在离县衙不远的地方寻好住处了,李县令客气了几句,就不坚持了。 饭后茶毕,李文山送秦先生去住处,梧桐立刻悄悄溜出去,到后宅寻钟老太太。 说不上来为什么,梧桐总觉得这位秦先生的到来象灾星降临,秦先生看他时,他有种被当众剥光的感觉,得赶紧让干娘出手,把这个灾星赶走。 钟老太太没等梧桐说完就炸了,一件两件,当她是摆设吗? “那群坏种!又想来害咱们!杂种!坏种!狗娘养的东西!”钟老太太怒极了,不等梧桐说完,就破口大骂。 “干娘,您在这儿骂有什么用?也就是累坏您自己个儿,您得到……”梧桐努着嘴往前衙示意,“跟老爷好好说说,唉!老爷也真是,最近这是怎么了?一阵接一阵的犯糊涂!” 钟老太太被怒气冲晕了头,这十几年,这个家,谁敢逆着她?谁敢? 梧桐的话提醒了她,钟老太太直冲前衙,在内院门口,正撞上送秦先生回来的李文山。 “你干什么去了?你们瞒着我,跟那帮坏种穿一条裤子!你这个混帐行子!”钟老太太揪住李文山,劈头盖脸就骂上了。 李文山由着她揪着,一脸唯唯诺诺,“姨婆这是怎么了?我没干什么,阿爹替我请了个先生……” “从哪儿请的?从江宁府?从那个坏种手里?你当我不知道?你爹是疯了还是邪了?当了个小小芝麻官,他以为他就能入了人家的眼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净做美梦……”钟老太太破口大骂,嗓门亮的整个衙门都能听到。 李文山更加怯懦害怕,连声喊着阿爹。 前衙各屋,书办衙役们探头探脑,一脸兴奋的看着热闹。 李县令三步并作两步,从签押房冲出来,推着钟老太太和被钟老太太死死揪着的儿子往里走,“这里是衙门,老太太这是干什么?有话进去说,先进去。”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得进去说?”钟老太太松开李文山,一把揪住李县令,“你这是疯了还是鬼上身了?啊?你竟然让那个坏种来给山哥儿当先生?你就不怕他害死了山哥儿?那一家子坏种只恨咱们不死,成天想着害死咱们,你是疯了还是傻了……” “老太太,这是衙门,不能说这样的话,阿爹的官声!这要害死阿爹的,还有咱们一家,求求你了老太太,我给您跪下了!”李文山扑通一声跪在钟老太太面前,“老祖宗,求您了。” 李县令脸都青了,猛一把甩开钟老太太,伸手去扯跪在地上的儿子,一个错眼看到从院门里伸头伸脑的梧桐,一声暴呵:“还不把她拖进去!真是反了!太太这是怎么齐家的?一个……一个……奴儿……反了天了!” 李县令这一急怒交加的暴喝,喝的钟老太太的哭声骂声戛然而止,梧桐吓的赶紧上前去拖钟老太太,钟老太太不敢相信的瞪着李县令,他敢跟她吼?他怎么敢跟她吼? 李文山被阿爹这一声大吼,吼的大喜过望,急忙嗷的一声哭,掩饰住笑意,一只手抹着两只眼,膝行到李县令面前,“阿爹,老祖宗是长辈,您这是不孝……” 第三十五章 怼那个爹 “胡说八道!”李县令正在暴怒头上,抬脚要踢儿子,抬到一半又硬生生放下去,那是他儿子! “一个奴儿,什么长辈?谁跟你说的这种混帐话?晚上我再教训你!” 李县令转身就走,李文山用力抽泣了几下,站起来,低头垂手进去了。 李县令再回到签押房,哪还能坐得住,勉强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回到了后宅。 后宅,钟老太太正坐在上房门口台阶上,拍着大腿抹着鼻涕眼泪,一边哭一边诉,正哭诉的凄惨无比。 “……嗷呵呵嚎嚎……可怜我操了一辈子心……老天哪……你长长眼吧……啊呵呵呵呵……我这都是为了谁啊……可怜我那早死的妹妹啊……啊嚎嚎嚎……妹子啊你命苦……啊呵呵……我是个命苦的……” 李县令垂头站在钟老太太身边,李夏眼珠转了半转,怯怯上前,拉住阿爹的手,“阿爹,我怕。”李县令想说话,却没能说出来,只拍了拍女儿的头。 “阿爹,是你把老祖宗气哭了?老祖宗是长辈,阿爹你这是不孝,阿爹,你给老祖宗磕个头吧,要不,我和六哥替你给老祖宗磕头陪罪好不好?”李夏拉着李县令的手,仰头问道。 李县令被李夏这几句话说的刺心无比。 她是对他有大恩,他敬她,从来没拿她当下人看待过,他打心眼里把她当成是自己的亲人,当成自己的长辈尊敬,可如今看来,他敬她敬的有点儿太过了,这个家里,现在已经乱了纲常,也让孩子们潜移墨化,混淆了主仆尊卑。 从前还好,如今,和以后,他们家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如今要讲官声,这个小小的横山县,藏龙卧虎,手眼通天,一个不慎,他这个县令就别想做了,他不做县令……他无所谓,只要老太太高兴,可山哥儿怎么办?山哥儿的前程怎么办?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 这是他的错!早该想到这些,已不正不能正人。 想到这些,李县令慢慢直起后背,环顾四周,这院子里,除了凄惨号哭的钟老太太,只有傻呼呼看着热闹的小九儿,李县令指着小九儿,厉声厉色道:“还不快扶她进去!这是能哭闹的地方?成什么体统?太太呢?这个家!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站在上房帘子后,从帘子缝里往外看动静的洪嬷嬷惊呆了,老爷这回……这简直是失心疯了! 一直凝神听着外面动静的徐太太也惊呆了,李文山急忙示意洪嬷嬷,“你去,快把她拖回去,快。” 洪嬷嬷‘哎’了一声,掀帘子出来,拉上吓的快要哭了的小九儿,一左一右去拖钟老太太起来。 徐太太和李冬也紧跟出来,弯腰去扶钟老太太,“老太太上了年纪,要爱惜自己,我扶您回去,有什么话,等您好一点再跟老爷说,老爷最……”徐太太硬生生咽住那个孝字,这个字以后不能说了。“……老爷是您带大的,您还不知道他……” 所有人中,最震惊的,是钟老太太。 这个她一把屎一把尿了三十多年的名义主子实际儿子,竟然这样对她,这天,这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吗? ……………… 徐太太带着李冬安顿好钟老太太,再回到上房时,李县令正抱着李夏,坐在炕上发呆。两个儿子却不在。 徐太太心里的忐忑可比惊喜浓重多了,掀起帘子,刚要进屋,却又收住脚,推了把李冬暗示道:“看看你哥……” 李冬一听就明白了,急忙转身去寻五哥。 如今在阿爹面前,她五哥那可是说一句算一句。这会儿,得五哥过来镇场子。 县衙内宅小有小的好处,徐太太进屋,刚净了手开始沏茶,李文山牵着弟弟李文岚,李冬跟在后面,一起进了上房。 徐太太看到三个人……特别是大儿子进来了,顿时心里一松,舒了口气。 “阿爹没事吧?”李文山牵着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弟弟,坐到李县令旁边,“刚才岚哥儿吓的大哭,我就把他带出去了,老祖宗没事吧?” “什么老祖宗?”李县令正一肚皮邪火,“小时候不懂事叫一叫也就算了,一个奴儿,能担得了老祖宗这三个字?你也是,怎么能容她这样?这个家,你是怎么打理的?”李县令有火没地方发,责备上了徐太太。 “是我的错。”徐太太立刻认错。 “不怪阿娘,老太太刚才指到阿娘脸上骂,说阿娘是狐媚子,阿爹,什么是狐媚子?”李夏立刻接话,这是阿娘的错?笑话儿!不带这样迁怒的。 李文山紧跟妹妹,“是阿爹让阿娘把老太太……把钟嬷嬷当婆婆侍候的,阿爹说过不只一回,阿爹还说,钟嬷嬷就跟我们的太婆一样,这些话都是阿爹交待的,这怎么能怪阿娘?” “过年要给老太太磕头的。”李文岚有些云里雾里,不过这话接的倒是十分恰当。 “阿爹还让阿娘在钟嬷嬷面前自称媳妇儿,你说这是咱们家的家礼。”李冬也鼓起勇气,怯怯的替阿娘说话,“家里上上下下都称老太太、老祖宗,也是阿爹发的话。” 李县令呆看着一致怼他的儿子女儿,张着嘴说不出一个字,这一瞬间,他体会到了什么叫众判亲离。 “看看你们,怎么能这么跟阿爹说话。”徐太太声调哽咽,挨个看着她的孩子们,恨不能一把都搂在怀里,挨个亲一遍。 “是我……错了。”李县令口齿粘连,是他的错,他这个上梁不正。 “瞧老爷说的。”徐太太再也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我和老爷夫妻同体,老爷的错,也是我的错,老爷放心,我以后……”后面的话,徐太太没敢说,那位老太太的事,全在老爷身上,她能有什么办法? “五哥也有错。”李夏指着李文山。 “我?”李文山指着自己鼻尖,阿夏这话什么意思?他没反应过来。 “五哥你自己说的,你要修身,还有齐家,我问你什么是齐家,你说就是咱们家什么都要好,六哥,五哥是这么说的吗?”李夏顺手将六哥拉进战团。 第三十六章 他爹的死穴 李文山有点儿明白了。 李文岚只知道妹妹在向他求援,急忙挺起小胸膛站出来,“五哥说他要名留青史,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妹妹叫五哥……不是陪她玩,我说阿爹让五哥好好读书,五哥就说他将来要治国平天下,现在就得先齐家,他去齐家去了,阿爹,五哥明明是跟妹妹出去玩了。” 说到最后,李文岚嘟着嘴告上了状。 李县令却听的心惊肉跳。 他疏忽了,他竟然没想到这些,山哥儿是要跟在王爷身边伴读的,家里却尊着这么位老太太老祖宗,这是尊卑上下不分,这是乱了纲常,这是贵人们最忌讳的事! “你说的对,”李县令神情凝重,看着徐太太,“你我夫妻同体,这件事,我有错,你也有错,往后我再犯糊涂,你该劝就要劝。” 徐太太张了张嘴,话没说出来,眼泪出来了,她不是没劝过,可是…… “老太太……钟嬷嬷这事,是我没想周全,只想着报答嬷嬷的养育大恩,做的过了,反倒陷嬷嬷于不义,现在不比从前,一来我毕竟入了仕途,二来,就是山哥儿,山哥儿……伴读,这上下尊卑,纲常伦理,是最最要紧的事,要是因为这个惹了王爷厌弃,山哥儿这一辈子的前程就全完了。” 李县令说的严重,徐太太听的脸色发白,李文山虽然知道这话对极了,还是下意识的看向李夏,李夏垂着眼皮,似有似无的点着头。 “一会儿你把家里人都召集过来,我说几句,以后……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这都是内宅的事,你得刚强些,矫枉得过正,过正几天,把这事矫过来就好了。”李县令接着道,只是声音低落了许多。 徐太太连连点头,事关她儿子的前程,这一次,她一定要真正刚强起来。 李夏歪头看着阿爹,这事太容易了,阿爹变的太快太容易了…… 李县令训完了话,将钟老太太由老太太一步降到了钟嬷嬷,散了众人,徐太太带着女儿冬姐儿,激动的乱忙却不知道忙什么才好,李夏瞄着机会,贴着墙根一溜烟跑进了李文山的小书房。 “一击而中!”见李夏进来,李文山抛下手里的书,一把抱起李夏放到桌子上,“怎么样?五哥这把牛刀,小试一回,锐不可挡!” “五哥,我觉得你高兴的太早了。”李夏坐在桌子边上,甩着两条胖短腿,“钟嬷嬷要是这么不堪一击,那这几十年,特别是在侯府的时候,她是怎么所向披靡的?运气好?” “也是哈。”李文山的兴奋得意被李夏几句话吹散了一大半,皱起眉,拉开椅子骑坐到李夏对面,“照你这意思,钟嬷嬷这是暂时撤退,以图后计?” 李夏不停的点头,“钟嬷嬷这样的人,肯定不会一败即溃,今天这事,我们只是暂时赢了一个回合而已。而且,五哥,你很快就要去杭州城读书了,你一走,要是有什么事,我只能干着急。” “横山离杭州这么近……也是,那怎么办?要不,把你这事儿跟冬姐儿说一说?”李文山一听,眉头一下子拧紧了。 “不行,姐姐不象你,她要是知道肯定害怕,肯定会告诉阿娘,阿娘要是知道了,阿爹也就知道了,阿爹要是知道了……我会被钟嬷嬷当妖怪烧死的。这是一,其二,姐姐不是你,她在阿爹面前说不上话,就是在阿娘面前,也不能说一句算一句。”李夏摇头反对,李文山一听也是,“也是,那怎么办?” “不光是你去杭州读书的事,还有你考童子试的事,阿爹说过好几回了,也就是明后年,你肯定就得去京城考童子试,这一考,肯定是童子连着秀才,最快最快也得三两年,我今年才五岁啊五哥,过三年才八岁!”李夏长叹了口气,对于她才五岁这件事,她是真真正正的束手无任何措! “那……你有主意了?你肯定有主意,快说说!”李文山愁眉刚皱起又舒开。 “五哥,你是哥哥,我是妹妹!”李夏踢了李文山一下。 “那当然,这我知道,我是说,从前……我的意思是,长大后雄才大略的你五哥我,是怎么做的?” “上回哪有这样的事?五哥,我觉得,阿娘得立起来,我想过了,阿娘能带着咱们赶进京城救阿爹,那就是说,阿娘不是没有本事,阿娘肯定能立起来的。” 上一回,阿爹出事后,阿娘能带着她们兄妹四个,几乎赤手空拳从横山县回到京城,就冲这一件事,阿娘就不是个没本事的。 “那怎么让阿娘立起来?”见李夏顿住了话,李文山挪了挪,催促了句。 “阿娘的死穴跟阿爹一样,得让阿娘知道,她要是不立起来,她的孩子们……主要是你,就得被钟嬷嬷祸害死了,为母则强。”李夏说的极其笃定,她从前就是因为有了儿子,对着那张看着她就咿咿呀呀,笑的手舞足蹈的婴孩,她才有了勇气,做出了那样大逆不道的事。 想到儿子,李夏心里一阵揪痛,她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去跟阿娘说?光说肯定不行,得让阿娘看到,最好让阿爹也看到……”李文山一边说一边想。 “这事,我有点儿眉目了,这个不急,眼下,得先看紧钟嬷嬷,不能让她有翻身的机会。”李夏下意识的摇了下头,抛开这一瞬间的揪痛。 “你去找一趟洪嬷嬷,就说这些年委屈她了,你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对阿娘,对咱们好,请她看在咱们都是她一手带大的情份,最主要是你的面子上,好好辅助阿娘,管好这个家,不要再让小人祸害大家。” 上一回,阿爹出事后,钟嬷嬷不知其踪,洪嬷嬷一直陪着她们,她自请入宫时,洪嬷嬷气的大哭,指着她骂,说她作贱自己,就是最大的不孝。等她手握权势时,洪嬷嬷已经过世了,这是她前一世未能报答的恩情之一。 第三十七章 愧疚的傻李 “好!我这就去。”李文山跳起来,先将李夏从桌子上抱下来。 “等等!”李夏拍着哥哥的头,“你先去找一趟秦先生,跟他借十两银子,把银子拿给洪嬷嬷,让她打点人用,有钱好办事。” 洪嬷嬷送走李文山,紧紧捏着那包散碎银子,心里一阵接一阵热的发烫,眼泪淌成两行。 这些年,对这个家,对太太,她已经死了心了。 钟婆子不是个好东西,她是拖着老爷,拖着这一家子给她当孝子贤孙,她早晚得害死老爷,害死这一大家子,可太太三从四德,只听老爷的话,老爷眼里,全天下对他最好的人,就是钟婆子,太太眼里,全天下最好的人,也就成了钟婆子,老爷眼瞎,太太自己不长眼,她多说一句,太太反倒说她心里恶念多…… 她原本都看开了…… 太太福命好,大少爷这么点大,就这样眼明心亮,这样能干…… 洪嬷嬷再次掂了掂那一包碎银子,大少爷才这么大,就这么明白通透,这样知道人情世故……这真是太太的大福气。 洪嬷嬷打开荷包,挑了两小块碎银子出来袖好,藏好银包,出门往后厨找唐婆子说话去了。 ……………… 当天下午,钟嬷嬷就病倒了。 徐太太带着四分高兴三分愧疚三分不安,以及对那四分高兴的十分自责,亲自看着人请了大夫,一遍遍看了脉案,亲手熬上药,吩咐李冬看着。 又让人拿了一把大钱去寺里给钟嬷嬷上柱平安香,一会儿一趟往钟嬷嬷屋里问安,简直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安抚下自己那颗纷乱愧疚的心。 李夏和六哥李文岚对坐,手里描着字,心思却都在来来回回禀报钟嬷嬷怎么样了的小九儿身上。 李县令从前衙回来,徐太太先说钟嬷嬷的病,请的哪位大夫,怎么说的,脉案如何,她和冬姐儿怎么亲手煎的药,钟嬷嬷只喝了小半碗等等等等,事无巨细都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瞄着李县令的神情。 李县令板着脸听到一半,就有些耐不住,直起上身想过去看看,抬眼看到对面正紧盯着他看的大儿子,抬起的脚又落了回去。 不能去,他一去,这上下尊卑就又乱了,为了山哥儿的前程,也为了全家的前程…… 唉,这事都怪他,光想着低调,没跟嬷嬷说山哥儿伴读这事,嬷嬷要是知道这是为了山哥儿好……哪还会计较这些? 嬷嬷为了他,为了这个家,什么都肯,连命都能舍得的…… 徐太太见李县令只是嗯了一声就吩咐摆饭,竟然没象从前那样,一听说钟嬷嬷病了,就要立刻过去,饭不吃茶不喝,象孝子一样亲自在床前侍候,心里又惊又喜又忐忑,压着满腔复杂到完全理不清的情绪,努力摆出一脸平和。 李夏瞄着一脸担忧焦急却以为自己板住了的阿爹,再看看六分高兴四分忐忑却也觉得自己一脸平和的阿娘,心里一声长叹,她爹她娘这一对老实人哪! 李县令耐着性子吃了饭,又教训了李文山几句,再点评了几张李文岚的字,这才说要出去走走。 看着她爹背着手,严肃着脸出了门,李夏冲李文山悄悄使了个眼色,李文山忙站起,借口要回去念书,出了门。 李夏悄悄滑下榻,贴着灯影溜出门,刚跑了几步,就被李文山一把揪住。 “阿爹往那边……”李文山眼里闪着兴奋的八卦,往旁边钟嬷嬷居住的上房指了指。 阿夏一使眼色,他就知道她什么意思了,肯定是要跟着阿爹,看他干什么去。 李夏连连点头,示意自己走前面,两人猫着腰,一前一后,鬼鬼祟祟溜到钟嬷嬷的正房廊下,溜到窗下竖耳听动静。 “……我知道,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们一家子都嫌我碍眼了,我知道……”是钟嬷嬷压着悲伤,带着哭腔的声音,“等好了,我就家去,我这辈子有什么求的?只要你好,你们爷几个好,我有什么求的?你也不用这样,等好了,我就家去……” “姨母,您别这么说,是我……这事都怪我,我没跟姨母说清楚。”李县令的声音又急又痛。 “姨母,我是您一手养大的,我是什么样人,您最知道,姨母怎么能这么想?姨母又不是不知道,我心里,是拿您当亲生母亲一样看的,生身不如养身,您就是我阿娘,我哪敢……” 钟嬷嬷哭出了声,“明哥儿,要不是你,当年你娘死的时候,我就一头碰死了,都是为了你,那些年,为了护着你长大成人,我吃了多少苦,九死一生…… 你娘命苦,我这命,比你娘苦百倍千倍啊,那些年,我成天背着人哭,我要是替你娘死了多好,一死百了,活着苦啊……都是我命苦…… 你放心,好了我就家去,我活着,就为了你好,你如今……你觉得好,我碍着你了,我走……你也大了,有媳妇有儿子,一家子亲亲热热,不是早年孤苦一人……我这就家去,你有媳妇有儿子……” 钟嬷嬷一边念叨一边高一声低一声哭的十分凄惨。 “姨母,您这样,儿子怎么受得住?”李县令也哭起来,哭声话声中夹着膝盖撞地的闷沉声。 李夏急忙示意李文山往里看看,李文山探头看了一眼,冲李夏示意:他俩的爹跪下了。 “都是儿子的错,没跟姨母说清楚。”李县令带着哭腔。 “姨母,你听儿子说,儿子对姨母,没有半分嫌弃,要是有,就让儿子天打雷劈!姨母,您听儿子说,今天这事,是儿子的错,儿子该先跟姨母说,姨母,这都是为了山哥儿……” 李县令将李文山如何得了秦王青眼,如何被秦王邀万松书院读书,罗帅司如何因为山哥儿被秦王邀请伴读这事,特别拨了公使钱,山哥儿未来如何不可限量等等,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姨母,皇上最疼爱王爷这个幼弟,太后以贤德闻名,姨母,山哥儿得了王爷的青眼,以后这前程,不可限量,绝不会象儿子这样,蹉跎半生……都是儿子没本事,才……这些年一直委屈姨母。” 第三十八章 都是聪明人 李县令声音更加哽咽,“姨母,咱们起步低,又全无助力,山哥儿头一回见秦王,就被人嘲笑衣料老旧…… 山哥儿是个好孩子,这些就算了,清贫不是坏事,可若是家里…… 我当时没跟姨母说,连山哥儿阿娘也没说,就是怕家里人知道这些,张狂起来,让人家笑话不说,传到王爷或是太后耳朵里,会连累了山哥儿,说不定山哥儿就会被王爷厌弃,姨母不知道,吴县尉跟苏尚书是亲戚,一直盯着这县令的位置……” 李县令顿了顿,声音落低了些,“姨母,儿子心里拿您当亲生母亲看,可是……您也知道,您的身契……当年想尽了办法,也没能拿到。 这些年,我也不是没想过办法,可是……有身契在,姨母这身份……是儿子不孝,可是……家中上下尊卑不分,是为官者大忌,儿子没出息,可山哥儿……姨母,咱们不能让山哥儿因为这些小事,耽误了前程,您说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这我懂。”过了好一会儿,钟嬷嬷才开口,声音沉而缓,透着阴霾。“你放心,我懂了。” 这阴阴的声调让李夏的心猛的往下沉了沉。 “山哥儿有个好前程,也能好好孝敬孝敬姨母,等山哥儿出息了,咱们再到那府里讨要身契,到那时候,给不给就由不得她了,等拿到身契…… 姨母放心,我一定让人知道姨母对我的大恩,也许,以后山哥儿还能给姨母请个诰封,让姨母也能风光风光……” 李县令殷勤的讨好不已,李夏拉了拉李文山,两人悄悄退了出来。 “怎么不听了?说不定……” “不用听了。”李夏打断哥哥的话,“该听的都听完了,阿爹也快出来了。咱们赶紧走。” 李文山一个怔神,正要再多问,李夏拉了拉他,李文山回头,一眼看到正拉开房门的李县令,李文山一把抱起李夏,一步躲到树影里,往后退了十来步,转身赶紧跑了。 ……………… 几天后,钟嬷嬷的病就好了。 病好之后的钟嬷嬷,象是换了一个人,头一件事就是搬出了那间整个后衙最居中最好的上房,搬到了洪嬷嬷隔壁,老太太的派头一点也不见了,还找了洪嬷嬷,和她商量怎么轮流排班当差,里里外外,进进出出,下人的本份守的规矩无比。 李县令又是感动又是骄傲,徐太太也愧疚不已,她以往那些疑心,真让人羞愧。 连李文山也被感动了,“阿夏,我觉得你有点错怪嬷嬷了,嬷嬷是真心拿我们当家人看的,你看……” “有人说过一句话:除了生身父母,谁会粉身碎骨,粉饰别人的太平盛世呢?” 这是太皇太后的话,李夏坐在桌子边上,甩着腿,神情微微有些沉郁,这话虽然是太皇太后说的,可不能算全对,生身父母,也不是个个都肯替孩子粉身碎骨的。 “别说嬷嬷就是生身父母这话,她不是。 洪嬷嬷怎么跟你说的?她就是拘着咱们一家当孝子贤孙使唤,看人看事,从下往上,永远都比从上往下看的清楚真切。” 李文山拧着眉不说话了,阿夏这话,也是。 “你去找一趟秦先生,跟他说,这间宅子以外,以及衙门里,请他看紧钟嬷嬷,不许她替人通关节说项,不管大事小事,哪怕是比芝麻还小的事,也不能让她做成,总之,不让她有一丝半点施恩于人的机会。” 李夏语调阴狠,李文山听的后背一片凉意。 这一瞬间,他再一次觉得,妹妹说那一世他如何如何厉害这话,有那么点儿靠不住。 “再找机会交待一声洪嬷嬷,让她盯紧钟嬷嬷,别的不用多说,有些事,她比咱们明白多了。”李夏接着交待。 李文山连连点头,“我这就去,阿夏,那一回,你究竟……” “五哥!”李夏提高声音。 李文山急忙缩回话头,“当我没说。我错了,我这就去。” ……………… 李文山考进了万松书院的喜信儿,是秦王“顺道儿”送过来的。 除了这个喜信儿,还有两件礼物,以及小厮传过来的几句话: “……上回在杭城过于匆忙,没能让六哥儿和九姐儿尽兴,实在失礼得很,这一趟特意备了礼物,一是略表失礼之歉意,二来,也想借此机会,弥补上次失礼之过……” 说着带了礼物,小厮却空着手,“……王爷说,不知道六哥儿和九姐儿喜不喜欢……” 这意思是得当面给,眼瞧着喜欢还是不喜欢才行。 李文山感动之余,十分纳闷,上一回,岚哥儿和阿夏有什么不尽兴的?他怎么不知道? 不过这是小事,王爷这份谦虚仁爱,真是太令人心折了,给两个孩子送个礼物,还关心人家喜不喜欢,这真是举世少有。 李夏一万个不想见,秦王她懒得见,金拙言她怕,陆怀慈也不能多见,那是个极其精明的,见的多漏洞就多,怕他生疑。 可她又实在不放心六哥,唉,好在还有古六,是个能说话的。 凭栏院里,秦王一行人没在上次的暖阁里,而是在临湖的水阁里,轻风习习,满湖荷叶荷花,十分宜人。 李文山一只手拉着李文岚,一只手拉着李夏,李文岚两眼放光的看着水阁四周飘拂的轻纱,廊下挂着的重重叠叠垂下三四尺长、青翠逼人的吊兰,和水阁里穿戴雅致人品俊逸的秦王等人,两只眼睛都看直了。 李夏斜着六哥,气儿不打一处来,慢下半步,换个手,从五哥身后猛拍了六哥一巴掌。 捏着杯茶,站在水阁一角的陆仪,忍不住笑起来。 “怎么了?”秦王没看到李夏那一巴掌,看陆仪笑,有些莫名。 “你看那丫头气的,刚才打了她六哥一巴掌。”陆仪一边笑一边示意秦王看气的鼓着嘴的李夏,和一脸委屈的李文岚。 “六岁的丫头,太鬼灵精了点。”金拙言一脸挑剔嫌弃的斜着越走越近的李夏等人。 “五岁。”陆仪慢吞吞纠正了句。 “聪明是聪明了点,也就是聪明了一点。”秦王一幅居高临下、不以为然的样子。 第三十九章 闪了腰 “就是!”古六凑在旁边,只听到了金拙言那句太鬼灵精之后的话,这会儿觉得听明白能接上话了,“也就是聪明一点点,这样的聪明,在我们古家根本排不上号。” 金拙言嘴角撇成个八字,斜着古六,就差呸他一口了。 李文山一手牵一个进来,古六少爷看的笑个不停,手里折扇挨个点着三人,“五郎,你这一边一个……再换身衣服,能唱一出千里寻夫。” 李文岚仰头看着古六少爷,浑身上下的崇拜一抖落就得一地,听到了古六少爷的话,当然一点没听懂,李文山一脸无奈,下巴往李文岚这边努一努,“这是我弟弟,亲的。”又往李夏那边努努,“这是我妹妹,亲的。” 古六少爷高抬着眉毛,瞪着李文山,他这话什么意思?他还能不认识他弟弟妹妹?不对…… 秦王看着大眼瞪大眼的古六和李文山,折扇点着两人,哈哈大笑,金拙言也忍不住笑,上前一折扇拍在古六肩膀上,“就你……老老实实的吧,还老想着打趣别人,你这鼻子上的灰,都多厚了?” 李夏一脸乖巧的挨着五哥李文山站着,斜着什么也没听懂却跟着傻笑的十分响亮的李文岚,得想个什么办法,把这个傻六赶紧弄回去…… “生气了?”陆仪蹲到李夏身边,仔细看着她的表情,问话里透着深意。 “嗯。”李夏慢慢点了下头,他既然这么问,那她脸上,肯定是能看出来了,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 “六哥不给我糖。”李夏指着李文岚的小荷包。 “你吃过了!”李文岚急忙捂住荷包,“你两块,我两块,我给过你一块了,就这一块了,我还没吃!”李文岚眼泪都快下来了,按照以往的经验,这块糖也保不住了。 “一人两块,你的两块吃完了,你六哥又给了你一块,你也吃完了,现在你还想要你六哥这最后一块糖?”金拙言也蹲到李夏面前,一脸严厉。 李夏的心不由自主的缩紧了,伸手想去抓五哥的衣服往他身后躲。 秦王急忙扔了折扇,伸手拎开李文山,一个箭步站到李文山的位置,弯腰张开胳膊,等李夏扑进来。 李夏伸手拉了个空,抬头看到秦王夸张的笑脸,扭头扑到了陆仪怀里。 古六少爷跺着脚,哈哈大笑。 李文岚纠结无比的看看扑在陆仪怀里的妹妹,再看看一脸严肃的金拙言,又仰头看了眼半张着嘴看秦王看傻了的哥哥,再看回头埋在陆仪怀里的妹妹,千分纠结万分不舍的从荷包里捏出那块糖,递到李夏面前,带着哭腔,“给你,别哭了,我没说……呜呜呜,我还没吃……” “你府上到这份上了?”秦王张着胳膊迎了个空,古六不笑已经够尴尬了,古六再一狂笑,秦王恼羞成怒,“就算从前穷到这份上了,可现在呢?罗帅司拨的公使钱不少吧……” 陆仪和金拙言一起狂咳。 李夏看着比刚才更加尴尬的秦王,简直想狂笑,原来他是这样的二货,太皇太后那样睿智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 “来人!”金拙言掰开李文岚紧握成拳头伸过来的小手,一脸嫌弃的捻起那块糖,“拿给厨房,照样做……两大筐!一人给他们一筐。” 笑声刚刚落下去的古六,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两大筐! 秦王冷着脸坐回水阁边,拎着根杆子,背对着众人钓鱼。 金拙言踱到他旁边,也拿了根杆子钓鱼。 陆仪示意小厮把带来的礼物拿过来,给李夏的,是一个一尺多高,精致非常的漂亮人偶,给李文岚的,是一盒子大大小小的九连环。古六凑过来拿起九连环教李文岚怎么玩。 李文山心大的没法说,想着这事他跟弟弟妹妹都没错,谁生气谁高兴,他就不管了,先看了会儿古六教解九连环,又凑过去看了一会儿钓鱼,再挪过去,和陆仪看着荷花说闲话。 李夏趴在桌子上,对着满满一匣子或金或玉、大大小小的九连环发呆。 太皇太后最喜欢解九连环,她能得太皇太后青眼,也是因为这九连环。 那时候她刚进宫两个来月,没名没份,小心翼翼的尴尬在那里,有一回她跟几个下等宫人在园子里解九连环,太后在不远处的亭子里看她解,太皇太后常说:九连环好解,难就难在耐心仔细,世间事也是这样,没什么难的,只看耐心。 李夏想着太皇太后,想着从前,想的心酸,伸手拿过只最小的九连环,解下头一环,再解下第二个环,再套上去……这九连环,她解了几十年,熟的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咦!”古六看直了眼,“你妹妹比你聪明多了!” “嗯嗯嗯!”李文岚一脸荣光,“我妹妹最最最聪明了!” 陆仪微微欠身看着李夏解九连环,“令妹在家常玩这个?” “嗯。”李文山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九连环家里有,可他根本没见阿夏玩过,可这话不能说。 “你能再套上吗!”眼看着李夏很快就解开了那只白玉九连环,古六有几分不服气的说道,他解个九连环,小半天算快的。 李夏抬头看了眼古六,趴在桌子上,连手带九连环伸到他面前,开始往上套。 “这有什么?手快而已!”秦王不知道什么时候踱过来,看着李夏翻飞的小胖手,一脸嫌弃的说了句。 李夏埋头只管套环,当没听见。 “就是手快,可阿夏才几岁?我们府上解这个最快的,解了快二十年了,也就阿夏这样。要不你试试,给你一个时辰,你能解下来算你厉害。”古六毫不客气的怼了回去。 “这有什么难的?”秦王嘴上说的强硬,却没敢伸手,万一解不出来……还是回去先试试再说。 李夏重新套好九连环,递给古六,古六拎着晃了晃,一脸兴奋,“你真聪明,你还喜欢玩什么?华容道?孔明锁?围棋?” “还围棋,你也不看看她多大!”秦王立刻挑毛病。 李夏不停的摇着头,她就会解九连环,因为太皇太后只喜欢这个。 第四十章 人偶 “你试试这个。”古六这一阵子对九连环兴趣正浓,拿了匣子里最大的一只九连环递给李夏。 李夏挪了挪坐好,接过开始解。 金拙言也踱了过来,和秦王并肩站着,看了一会儿,伸手拿了只九连环,笨拙的解下再套,套上再解下,解出头一个环,举到秦王面前,“难倒不难,这么快真不容易,你试试?” “这有什么不容易?”秦王堵了金拙言一句,立刻转话题,“你让人做的糖呢?这都多长时候了?怎么不让人去催催?越来越不经心了!” 秦王转脸看向陆仪,“还有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这是横山县,不是杭州城,难道要我摸黑回去?你这差使怎么当的?这种事现在都得我自己操心了?” 陆仪欠身认错。 古六看李夏解九连环看的太专心,听到了秦王的话,却没听进去。 金拙言扫了眼不知道怎么掉到了桌子底下的华丽人偶,再看看头抵头解九连环的古六、李夏和李文山三个,再瞄一眼秦王,若有所悟。 九连环是古六的主意,人偶,可是王爷亲手挑的…… 小厮飞奔去催,片刻功夫,几个茶酒博士还真抬了两只大筐过来。 李文岚高兴的脸都红了,伸手去拉李夏,“阿夏阿夏!你看你看!” 秦王斜着盯着糖筐流水口的李文岚和李夏,闷哼一声,抬脚就走,“天儿不早了!” 走出几步,猛一个转身,折扇指着李文山,“后天到书院,最晚卯初,不能晚了,要上晨课的!” 不等李文山答话,秦山呼呼带风的走了。 陆仪走在最后,看着掉在桌子下没人理会的人偶,左右看了看,弯腰捡起来,背到身后,急步跟了出去。 ………… 回到县衙,李文山先往前衙跟李县令说了后天卯初就要到书院上晨课的事,李县令忙将手里的公事交待给两位师爷,带着李文山匆匆进了后衙。 后天卯初就要上课,那明天就得走。 万松书院的学生都住在书院内,住处不用找,可行李总要打点,还有跟去的人,李文山到现在也没有小厮什么的,得再从家里挑人,还有给先生的礼物…… 说起来,他应该亲自送儿子过去,拜会师长,嘱托一番,可他守土有责,不经许可不得擅离…… 都是大事! 李县令带着李文山进了上房,刚跟徐太太说了一半,猛然顿住,懊恼的拍了拍额头,“冬姐儿,你去一趟,请嬷嬷过来,就让她听听。” 李县令交待了冬姐儿,又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心虚,跟徐太太解释了句,“嬷嬷毕竟经得多见得多。” 钟嬷嬷跟着李冬进来,李县令急忙站起来,躬身将她往上首让。 “老爷,上下有别,虽然没外人,可也不能不讲究。”钟嬷嬷规规矩矩给李县令和徐太太,甚至李文山见了礼,一脸正色和李县令道。 李县令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嬷嬷教训的是,是我……嬷嬷知道我这一片心……” “我都知道,老爷,太太,请上座。”钟嬷嬷带着得体的笑,欠身应了,示意站着的李县令和徐太太坐下。 李县令浑身不自在的坐下,欠身对着钟嬷嬷,徐太太瞄着李县令那样子,没敢坐实,半靠半坐在炕沿上。 “嬷嬷,请您来,是商量山哥儿后天到万松书院读书的事,行李衣服,这是小事,有两件大事,得听听嬷嬷的意思,一是挑谁侍候山哥儿过去,这人得稳重知礼,分得了轻重,第二,是我是不是得跟去一趟?不去吧,于师礼上有失,去吧,我又不能擅离本土,这会儿再打发人往杭城请罗帅司示下,只怕来不及……” 钟嬷嬷专注的听李县令说完,扫了眼徐太太,欠身笑道;“老爷,挑人这事,咱们家哪有什么人能挑?就这几个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照我看,梧桐最合适,只是要委屈老爷了。” “不委屈不委屈……我也觉得梧桐好,我也是这么想。”李县令片刻犹豫之后,立刻答应。梧桐性子过于跳脱,又爱酒爱逛……好在他知道轻重。 “别的,老爷也知道,我是个内宅妇人,这事,还得老爷自己拿主意。”钟嬷嬷见李县令应了,仿佛舒了口气。 李夏坐在炕上,两根胳膊支着炕桌,托腮看着钟嬷嬷。 让梧桐跟五哥去,她怎么舍得梧桐这个左膀右臂?她早就知道了五哥要去杭城读书的事,让梧桐跟过去,只怕是她早就打算好的……嗯,也好…… 李县令掂量来衡量去,最后决定写一封信让李文山带给山长,他还是不去了。 定了大事,徐太太和李冬忙着给李文山收拾东西,李县令叫了梧桐进来千叮咛万嘱咐。 李文山回到自己书房,收拾要带的书本笔墨。 李夏悄悄溜出来,去找五哥李文山。 “我正要找你。”李文山看到李夏进来,放下手里的书,将李夏抱到桌子上坐下,“我明天就得走,我想过了,得找秦先生借个人,让他来回往家里送信,就是还没想好,这信怎么交到你手里,又不让阿爹阿娘知道……” “这是小事。”李夏甩着腿,打断了五哥的话,“钟嬷嬷让梧桐跟你过去,我觉得,她是要下手了。” “下手?让梧桐跟跟过去怎么下手?总不能……害了我?”李文山一脸茫然。 “梧桐能做的事太多了,让梧桐把你带坏,让梧桐在秦王,或者是山长啊同窗啊面前败坏你。”李夏慢吞吞道。 “这怎么可能?这……她有什么好处?”李文山一脸的不可思议。 “五哥,你想想,她从咱们家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老祖宗位置上,跌到现在,至少明面上跟洪嬷嬷她们一样了,就是个奴婢,是从谁身上起来的?是为了什么事? 阿爹铁了心要明上下尊卑,又是为了什么? 阿爹说什么讨身契要诰封的话,你觉得可能么?侯府那位真正的老祖宗,会把身契放出来?朝廷能让你放着嫡祖母不请诰封,给一个奴婢请封?” 李夏一连串的话问出来,问的李文山不停的眨着眼,不敢相信,可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