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手生香》 第一章 冰糖雪梨 时间,大概是这世上唯一一种不用付出便可获取,不受人控制,不被人左右,无论被予者是否愿意,都始终坚定向前的存在。 乾元十二年初春,姑苏城北,秦王府邸朱漆青瓦,檐角高高翘起,干净利落得丝毫不拖泥带水,这栋标准江南建筑上披红挂绿,四处都洋溢着一股子喜气儿。 贺含钏靠坐在掐金丝靛青蚕丝软枕上,透过屋内四四方方的小窗一眼便瞧见了悬在梁下的大红灯笼,笑着转头问,“阿蝉,咱们安哥儿是今儿娶亲吧” “您说对了昨儿个秦王殿下还来院门口给您问安,听您在午睡就说等两日再带着新娘子来。” 贺含钏身边穿着粗布衣裳的中年妇人回道,语气里有藏不住的乖哄和安抚。 贺含钏欢快地抿嘴笑了笑,正欲开口,喉头却涌上一股浓重的甜腥味,“噗”的一声大咳,素净的只滚了一道斓边的被褥瞬时出现了一片殷红。 “阿蝉”贺含钏来不及嘴角的血迹,连声唤道,“快快别让旁人看见,赶紧送到浣衣不不,咱们自己洗干净,不能让别人知道今儿个是安哥儿好日子,不能叫我冲了喜气” 阿蝉赶紧扑上来,将被褥收拢在怀里抱着,埋头往外走,刚一出门,门外的小丫头伸手来接,藏在眼眸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速速往下坠,“蝉姑姑,咱们侧妃太可怜了今儿个是她亲儿子成亲,太妃将咱们侧妃拘在屋里小秦王也是,昨儿个来点个卯,明明都告诉了他,侧妃咳得都吐血了偏偏殿下点点头,只让我多炖点冰糖雪梨盅” 约莫是伤心狠了,小丫头哭声陡然放大,“要是侧妃喝点冰糖雪梨汤就能好,我愿意时时炖,日日炖” 小丫头的哭声又尖又细。 阿蝉赶紧捂了丫头的嘴,低声斥道,“就你会哭”阿蝉垂头一眼看到那团鲜红,眼眶泛红,“行了行了,今儿娘娘精神头比昨儿个好点,咱们别惹娘娘伤心了” 门关得不严实,贺含钏听见门外的声音渐行渐远,靠在软枕上发愣,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风将红灯笼吹起,灯笼下的大红穗子高高扬起,形成了一道美好的弧线。 贺含钏随着那阵风,笑了起来。 老了老了,别人反倒觉得自己可怜了。 想想二十年前,谁人说起西六所的帮厨丫头钏儿不艳羡一句“那丫头运道好呀”十三岁一手红案白案,八大菜谁都吃得好,又到当时的四皇子徐慨身边,因为人老实被四皇子生母顺嫔娘娘指做了徐慨的通房,后来徐慨大婚,她又随着他出宫开府成了他的妾室。 后来秦王妃张氏生不出孩子,她就被停了药,生下了秦王长子徐康安 贺含钏笑着,却觉得眼角有些湿润,拿手背一擦,才发现眼泪早已止不住了。 再后来呀,秦王突然暴毙,张氏成了秦王太妃,她的儿子成了小秦王,别人尊她一句“贺侧太妃”,可事实上呢徐康安出生后就被秦王抱到了正院,她从来没有亲手抱过她的孩子,一次都没有。 秦王和张氏把她当做一剂毒药,只要安哥儿沾染上了一点儿,就立时万劫不复。 “咻” 喜庆的唢呐,声音很响亮。 贺含钏被吓得一抖,随即方长呼出一口气,床畔的杌凳上放着一盅冰糖雪梨汤,贺含钏艰难地伸手去够,抿在口中,味道微微发苦。 她蹙了蹙眉,拿勺子舀了一勺,梨子的核竟然没有去掉,不去核,汤是会苦的。 贺含钏愣了愣,索性将勺子放下,就着盅仰头一饮而尽。 安哥儿让她喝,她就喝吧。 她听话一辈子,当宫女时听管事嬷嬷的,当通房时听四皇子的,当妾妃时听王妃的一辈子战战兢兢,为了活这条命,她怕了一辈子,就怕哪天板子落到了自己身上她见过被杖责打死的人,是浣衣巷的小秋儿,因为洗皱了一件平素绢里衣,被内侍赏了二十杖,背上的肉都被打烂了,洼湿一片,发出腐烂恶臭的气味,没多久,小秋儿就死了。 贺含钏往里缩了缩,摸到了枕头下的那本书,上面似乎还残有那股冷冽的松柏香,让人微微心安。 入夜,姑苏城外礼花一簇接着一簇冲上天际,映得黑夜如白昼一般,内城的百姓欢呼雀跃,藩王大婚是大喜事,意味着明年的赋税只会少不会再加了。 秦王府里里外外也透露着欢欣沸腾的气氛,到处都是酒和硝烟混在一处的呛鼻味。 贺含钏却打着摆子,在床上缩成一团,时而发冷时而发热,阿蝉为她叠上了三层厚棉絮,却仍听见她呢喃,“冷冷”阿蝉满眼是泪,紧紧握住贺含钏的手,高声叫道,“去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叫什么大夫”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屋内在一瞬间被那股陌生的喧嚣充斥,又随着门被阖上突然安静。 阿蝉忙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太妃娘娘,侧妃自午后就开始打摆子,一直叫冷,怕是怕是不行了”阿蝉哭着一直磕头,“得请个大夫来看看啊” 秦王太妃张氏一身喜气洋洋的正红色,妆容整齐,神色肃穆,斥道,“荒唐殿下大婚,侧妃虽是长辈,却也不好犯忌讳城外府内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偏偏贺妃要瞧病,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殿下生母不想着儿子好,正对新媳妇拿派头呢” 这话儿就重了。 阿蝉忙扑在地上,埋头不起,“娘娘明鉴,只是侧妃她”余光里,贺含钏满面潮红,混沌不清,已然一副进气少出气多的模样,阿蝉不觉泣不成声,“娘娘,您好歹看到侧妃恭顺老实了一辈子的份上” 张氏身边的嬷嬷稳步上前,抡圆膀子给了阿蝉两个响亮耳光,“主子的好坏,也能从你这张贱嘴里出来”嬷嬷冷着脸,“贺氏身边的媳妇子没规矩,拖下去杖责二十,长长记性。” “杖责”二字如一道雷霆劈在贺含钏脑门心。 “阿蝉”贺含钏一声尖叫,张开双臂,四下胡抓,“阿蝉” 张氏手一摆,嬷嬷迅速将阿蝉肩膀向下一垮,嘴里塞上布条往外拖。 屋子里,只剩下了张氏和贺含钏。 偏阁很冷,蜡烛也只点了两三支,将人照得昏黄变形,贺含钏感到两股热流从鼻腔流出,张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她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呜呜声音。 “钏儿”张氏的声音,带有不容忽视的笑意,“我还记得,当年我还没嫁进来,就听见过这个名字了。” 张氏踱步坐下,说着吹灭了一支蜡烛,“人人都知道,我夫君身边有一个乖巧漂亮的丫鬟,有手好厨艺,陪伴了他四五年,先我一步成为了我夫君的枕边人。” 看不见,也嗅不到。 贺含钏突然不恐惧了,努力瞪大眼睛,却只能用耳朵捕捉到张氏细微的嗤笑。 贺含钏感到耳朵和眼睛都有热流滑出。 张氏看着贺含钏五窍出血的样子,心里只觉得痛快,“我想王公勋贵家的男人,身边有个可心人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像养小猫小狗,男人喜欢的时候是个物件儿,不喜欢了,连物件儿都不是了。” 贺含钏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可张氏的声音却神奇地很清晰。 “可徐慨待你,可不像是在待一个玩意儿。”张氏长抒一口气,似乎要将胸口的浊气尽数吐出,“他一直防着我,怕我害了你。我生不出孩子,是我生不出来吗徐慨每逢初一十五就来我屋里坐坐,坐一会儿就在别院歇下,我怎么可能有孩子后来我看明白了,徐慨想要你名正言顺地生下他的孩子,他要他的长子从你肚皮里爬出来。” 好像有根刺扎进了贺含钏脑子里,张氏的话又像一支鼓槌,一下一下重重敲击在她胸腔上。 “后来你生了徐康安,徐慨让我对着祖祠发誓,让我以张家列祖列宗发誓,绝不动你和你的儿子。” 张氏声音变得尖利起来,“只要我动了手,存了心,我,我和张家,他都容不下” 那支鼓槌还在敲打。 贺含钏的心脏开始紧紧收缩,像被人用尖细的指甲掐住一样,她五感尽失,却能感到来自胸口剧烈的疼痛。 “偏房的孩子怎么能当世子呢”张氏清凌凌地笑出声,“只有把徐康安放在我膝下,才能被当做嫡子教养。我把他当成我的儿子,他也把我当做他真正的母亲,我从来没动过害他的念头,谁又会害自己的儿子呢” 张氏笑着,神情餍足得像捕到了猎物的蛇,“他尊敬我,孝顺我,听从我。徐慨死时,他只有两岁,我含辛茹苦将他养大,为他娶亲,尽心尽力为他操持,我信守了我的承诺,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你和你的孩子下手” 贺含钏的眼睛正在缓慢地闭上。 张氏见状,近乎癫狂地剧烈摇动贺含钏的肩膀,怕她就此解脱,更怕她错过了最精彩的那出戏。 “我守住了我的诺言,你这条命,不是我拿的,是你儿子动的手”张氏放声大笑,“是你的亲儿子动的手若是徐慨,他该作何感想他会不会觉得世事无常” 张氏双眼放光。 贺含钏如折叠的浮柳,艰难地睁开眼睛,无法聚焦的目光四处寻找,心脏猛地缩紧后再被缓缓松开,她如溺水而亡的人,“冰糖雪梨” 她艰难地发出声音,像吹漏的风孔。 张氏笑得眼泪将衣襟都打湿透了,“我和你儿子说,若是新进门的媳妇只重生母,怎么办你活着,他永远是庶出,他的生母永远是个掖庭低贱的宫婢,他的同僚友人看不上他,怎么办以后他不孝顺我了,只孝顺你了,怎么办我和你儿子说,你已经病了这么多年了,若是你懂事,早该随他父亲而去” 张氏将贺含钏的脸生生掰正,逼迫她面对面,“你的好儿子竟然真的做了” 戏落幕时,会有一记重锤。 贺含钏的七魂六魄都随着这记重锤,散在了浮尘中。 她急促地喘息。 张氏手在发抖。 屋子里,窗棂大大开着。 蜡烛被风吹得只剩下了一支还亮着。 张氏俯身低头,在贺含钏耳边隐秘地轻声道,“你知道吗你和徐慨的死状一模一样,祝你们到了阴曹地府,再做一对泣血鸳鸯。” 风从窗棂急速灌进来。 “呼” 最后一支蜡烛,熄灭了。 第二章 山楂泥丸 打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像太监闷着嗓门学鸡叫。 含钏一听这声音立刻睁开眼睛,干脆利落地翻身爬起,下榻的时候动作大了点儿,扯着胸口像针扎那么疼。 含钏深吸一口气,在榻板间的小黄木矮抽屉里翻出一颗茶褐色小圆球,塞进嘴里。 味道凉津津,有点冲鼻。 薄荷、山药泥、山楂泥、陈皮、冰片混在一起,那股又甜又酸又冲又凉的味道直冲脑门心。 含钏一边含着,一边顺了顺胸口,隔了一会儿,才舒服了点。 这痛,最近倒是来得越来越缓。 先头她刚醒过来,就是被胸口疼醒的,这十来天时不时地就针扎似的那么疼一下,在她想到那天那夜那些人时,胸口就更疼疼得扎心,疼得冒冷汗,疼得缩墙角。 前两天她自个儿捣了点顺气提神的东西做成药丸子,胸口痛的时候就塞一颗,这才舒缓了点儿。 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梦里中的毒,还能带到现实里来 也不知是不是一场梦。 毕竟,梦里那疼痛是真的,她苟且偷生几十年也是真的,身边的人有血有肉,在阳光下有影子,她甚至还记得生安哥儿破水时的惶恐 胸口又疼了一下。 含钏摸着胸口,将嘴里那颗丸子咬碎囫囵吞了,靠在炕前深深吐出一口长气,再看屋子里,隔壁床的阿蝉正睡得像头酣猪,外间还睡着两个留着头的小丫鬟,正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 这个场景对含钏而言,陌生又熟悉。 就像几十年的回忆,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含钏靠在炕前愣了一会儿,伸手把窗板掩实,将天际尽处那抹将透未透的鱼肚白挡在屋子外面。 还不到寅时三刻,掖庭里不比内宫,不用伺候主子,这几个丫头多少能再睡一会儿。 含钏一手拎着两个藤编暖壶,一手拎着小油灯,走在掖庭小巷里,掖庭人多路窄,啥时候都有人,一路过去到热水房,三步一颔首,五步一熟人,让含钏瞌睡消退了一半。 掖庭和内宫泾渭分明。 内宫里头的是贵人,女使和内监眼睛都是长在头顶上的,女使能跟着自家主子住在配宫的耳房,除却各宫各殿每日轮值的三两个值宿太监,其余的内监每日戌时都要赶在内宫二门子上锁之前回掖庭来住。 而掖庭里的宫人内监,做的都是杂役粗使的活路,分散在浣洗局、膳房、花草房、针线房、工造坊等打杂出力气、手艺的地方当差。 掖庭的宫人内监,混的是日子,可不是前程。 没跟在主子身边,有什么前程可言 含钏打着油灯胡思乱想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浣衣局,热水房里热气腾腾的,丫头内宦埋头飞速跑着,一派热闹景象,“钟嬷嬷,烦您打两个暖壶” 含钏把暖壶放在烟雾缭绕中,透过白袅袅的热气,看见了一个两鬓花白、佝着背,嘴角含着一支细长铜管水烟的婆子正在核账本。 那婆子头也没抬,拿烟管子敲敲桌面。 含钏从怀里摸出四枚铜子放在桌上,小宫女机灵地手心把铜子一抹,拎着两个暖壶到后院去了。 钟嬷嬷吐出一口烟,拿笔在帐册子上点了四个点。 前面密密麻麻的,还有数不清的点子。 含钏束着手立在一旁灯暖壶,还记得以前她害怕钟嬷嬷了。 浣衣局算是掖庭里低贱中更低贱的地方,没门路、受了错,惹了主子厌弃的宫人若是还有幸留一命,来的就是这地儿。能压得住浣衣局上上下下百来人的婆子,能是盏省油的灯 只是如今,含钏看着她,心里却没了那股害怕的念头。 梦撞怂人胆 死都死过一次,还怕个锤 含钏有点想笑。 含钏抿嘴笑的样子,落在钟嬷嬷眼里,有些奇异。 掖庭不缺美人儿。 不是有句老话儿吗 美人儿要么在圣人身边,要么在离圣人最远的地方。 浣衣局里也有几个长相清丽、姿态秀美的丫头。 只是这丫头有点不一样,看着不过十三四,背挺得笔笔直,小头小脸,发乌肤白,俏生生地立在水雾中,不像从掖庭出来的,倒像在哪个贵人身边养出来的。 钟嬷嬷偏头拿水烟杆子敲了敲桌子,“叫什么名儿在哪儿当差呢” 含钏一愣,“婢子钏儿,如今在膳房传菜帮厨。” 这丫头说话软糯糯的,像温火熬了几个时辰酥酥烂烂、肥而不腻的猪肘子。 或许是想到了肘子,钟嬷嬷愉悦起来,“江南来的丫头” 含钏后背僵了僵,胸口又痛起来了,一开口是正宗的京话,“打小就在掖庭里活,估摸着是膳房里江南的厨子太多,染了那边的腔调。” 这倒是,许皇后爱吃江南菜,宫里头前些年找了许多江南的厨子进来,各宫各殿的小厨房也愿意迎合许皇后的喜好。 钟嬷嬷点点头。 小宫女吃劲儿地拎着两个暖壶过来。 钟嬷嬷烟杆子一抬,使唤那小宫女,“帮你钏儿姐姐多提半壶热水回去。” 含钏又是一愣。 钟嬷嬷把钱财可是看得最紧的呀,这四舍五入,不就相当于送了她半文钱,还搭了只藤编暖壶吗 含钏还来不及推辞,那小宫人难得接了个能出去窜窜的活路,高高兴兴应了是,高高兴兴地又打了半壶热水来,又高高兴兴地催着含钏往外走,动作麻溜得像以前每天在秦王府等着出街溜圈的旺财。 含钏见旺财,哦不,小宫人带着她的热水跑得飞快,忙跟钟嬷嬷福了福,“谢您的赏了”赶紧追了上去,刚出浣衣局,匆匆忙忙地和一个穿着青紫色布衫的丫头错身而过,余光看人眼熟,名字就在嘴边,却总说不出来。 含钏追着接过小宫人手里的暖壶,拿眼神指了指那抹隐在拐角处的青紫色身影,“那位姐姐也是浣衣局的人吗” 小宫人探头望了望,笑着点头,“是是小秋儿姐姐” 小秋儿 小秋儿 梦里,因为洗烂了平素绢里衣被杖责打死的小秋儿 含钏张了张嘴。 第三章 鸡枞菌子 含钏一天都有些愣。 几十年,她从没忘记过小秋儿死时的样子那是个冬天,她奉了膳房张姑姑的命去浣衣局领棉衣,正正好看见小秋儿被抬出来。小秋儿后背血肉模糊,伤口里渗出的血水和脓水被冻硬了,衣服死死粘在皮肉上,只能将衣裳生撕下来,也顾不得给她擦干净,将就一身血污,给套了件儿皱巴巴的外衫,就急匆匆地将小秋儿的尸首丢到了掖庭外的乱坟岗。 那外衫干干净净的,小秋儿的脸却红肿青紫。 含钏总觉得下一刻,小秋儿的眼睛就会睁开,流出两行血红的眼泪。 含钏手一抖,将硬纸盒子装的鸡枞菌“哐当”打翻在地。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耶” 扯着嗓门的一把尖声音从厨房那头,翻山越岭过大锅小灶,抵达到含钏身边。 随着一起抵达的,还有一个跟尖细声音完全不相符的胖胖身影。 厨子就没有不胖的。 含钏眼神发光,连忙抬头看过去,果然瞅见了白爷爷皱巴巴、黑黝黝的那张脸,胸口顿时舒爽了很多,大声道,“您回来了前些日子我就守着张姑姑问您到哪儿去了,张姑姑说您家里有点事儿,告了十五天的假,也没具体告诉我您去了哪儿,干了啥,都是什么事儿您还好吧家里还好吧是家里出事儿了吗” 一开口就絮絮叨叨停不下来。 含钏说着说着,有点想哭。 多少年没见了呀。 多少年没见白爷爷了 梦里,她自从离开了膳房,就再也没见过白爷爷。掖庭和内宫隔着一道高高的墙,宫女们出不来,再老的男人都进不去。之后她出了宫、又去了姑苏城,离白爷爷就更远了 她死也没想到,还能再见白爷爷一面 含钏眼眶红红的。 那道胖乎乎的身影利落地手起勺落,大勺精准无比地落在了含钏头上。 这下好了。 含钏终于哭出来了硬生生地疼哭了。 “小丫头干啥干啥呢打我考勤呢我去哪儿干你啥事儿笨手笨脚的把你卖了也赔不了这盒鸡枞”胖乎乎的身影扶在灶台上半蹲下去收捡,一边捡一边在围裙上把鸡枞把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擦干净,“鸡枞精贵着呢七八月份才出,就出十五天,过了十五天不采摘就烂在土里。我考考你,哪儿的鸡枞味儿最正” “滇南川贵还有江西”含钏忙拿手背抹了把泪,赶紧把白爷爷搀到一旁坐下歇息,自个儿蹲下来小心翼翼地小簇小簇捡菌子,“鸡枞,秋七月生浅草中,初奋地则如笠,渐如盖,移晷纷批如鸡羽,是菌子里的上品。若想要从滇南运到京城,得把假根一一切除,拿油纸裹住,快马加鞭走官道,在路上耽误的时间越久,天儿越热,鸡枞菌就腐烂得越快。”含钏忍住激动,“您说得没错,这盒子鸡枞菌,便是卖了我也赔不起” 含钏笑起来,眼睛眯成一道弯月亮。 胖爷爷沉吟着点点头,脸肥嘟嘟的,点头的时候,两腮的肉都甩了起来,“还行,还没全忘了了,是看了书的。爷爷我再教你一句,精贵的食材也好,便宜的食材也罢,都别三心二意的,出了岔子都对不起食材舍自个儿一条命来成全你的恩情” 含钏重重地点点头。 这话儿,梦里,白爷爷也说过。 她牢牢记着呢。 白爷爷是内膳房热菜局的掌勺,膳房分了御膳房、内膳房和外膳房,皆属掖庭管。御膳房专司伺候圣人、皇后和太后,内膳房伺候的是各宫的主子娘娘,外膳房则是给宫女太监和守门的禁卫做饭,御膳房和内膳房下面还分了热菜局、凉菜局、白案糕点局、饭局和挂炉局。 白爷爷名唤白斗光,是膳房的接根儿,意思就是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做宫里厨子的营生,做着一手好川菜,先帝喜辣,白家就得重用,如今的圣人喜欢清淡微甜的口味,加上白爷爷年纪也上去了,就从御膳房下到了内膳房,专司负责四川总督出身的长乐宫杨淑妃的吃食,再过几年,白爷爷就该退了,前两年白爷爷的长孙被送进宫,承袭这一门的手艺万一遇上个爱吃辣的主儿,白家不就又起复了吗 做吃食和做人一样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际遇都深着呢。 含钏五岁就被送进宫里,原在内造房学着做胭脂,遇上了来内造房领大铁锅的白爷爷,白爷爷说她鼻子灵,在膳房也能行,就拿两大块宣威火腿找内造房的管事换了籍头,很长一段时间内膳房都亲切地呼唤她为“火腿妹儿” 含钏想着就笑起来,那段时间,她总觉着自个儿咸鲜咸鲜的,估摸着是被这外号腌透了,入味了。 后来白爷爷就开始教她做饭,从切工教起,纸片儿笋、文思豆腐、松鼠鳜鱼再教火候,炸得半脆的捻头、酥得一碰就脆的撒子儿、蒸得刚没了血丝的鱼许是她笨,恰恰好这笨放在厨子身上挺合适的,笨人心思简单,不会毁食材,一步跟着一步照着做就是,再差也有三分味。故而,学了六七年厨,如今十三四岁的她,也能帮着白爷爷打打下手,做做墩子了。 “砰”一记闷勺敲到了头上。 “专心”白爷爷尖嗓子在耳边咆哮。 含钏赶忙敛起心思,埋头拿细白瓷一点一点将鸡枞菌上的泥土刮下来,刮完鸡枞又配合内膳房的小太监风风火火地拆了一整只老母鸡,只留了腿子、翅中这两块活动肉撕成小条小条的,在院子里掰了三根白爷爷亲手种的二荆条,切得碎碎的,按着菜单子将料配齐。 中午白爷爷掌长乐宫的勺,炝炒了鸡丝、鸡枞菌和二荆条,熬了个酸汤鱼片,片了半扇鸭,拿鱼肚煨了个火腿,在隔壁灶上常师傅处提了四道炖菜,又凑了六个凉菜和两道点心,正将粳米饭从蒸笼拿出来,长乐宫的提菜内监就到了,“白爷今儿个回宫了您儿子可还好” 含钏头缩在白斗光身后,毕恭毕敬地站着。 这提菜太监,她认识。 第四章 天麻鸡汤 杨淑妃身边的三等太监,老爱往掖庭跑,在掖庭里趁着杨淑妃的名头说话做事很不客气,其实想来也是,四十来岁了连个二等内监都没混上,在内宫说不上话拿不了腔,也只能在掖庭里装腔作势,作出一副大爷的姿态。 白斗光拱手让了“白爷”这个称谓,“劳崔公公记挂,犬子身子还成,淑妃娘娘赏下来的人参救了犬子的命。”白斗光颤颤巍巍地撩袍子朝东南方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奴才给淑妃娘娘问安了” 崔公公乐呵呵地笑,等白斗光磕完头才把他搀起来,神色不无得色,“白爷您为娘娘操心,娘娘心里头都清楚着呢您伺候得精心,我自会如实向娘娘禀告。”一阵寒暄,崔公公笑着拿单子对菜,对菜看起来简单,实际也藏得深着呢,核菜的宫人得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再干净利落地放篮子里装好,一点不能拖泥带水,菜汤菜叶又不能溅出来。今儿个负责核菜拿菜的小允子早上喝了冷稀饭,正蹲茅厕,含钏不愿意白斗光在崔公公面前双手端菜,迈前一步抢着去核菜。 “炝炒鸡丝鸡枞一品” 含钏双手过头,恭谨奉上。 “酸汤鱼片一品” “肥鸭丝炒金瓜一品” “鱼肚煨火腿一品” 挨个儿核完,念完,崔公公眼神一扫,正好瞧见了端着青白釉瓷盘子的那双手白得像豆腐一样,再移到裹着巾帕的头上,头发乌青蓬松,巾子下的皮肤和微微垂下的眼睫,就这么在一瞥之间都能瞧出这宫女儿的不凡。 崔公公喉头一动,将菜单子合拢,挑眉问白斗光,“新来的宫女儿” 白斗光上前踏了一步,挡住了崔公公的视线,拱手笑道,“哪儿能啊,我徒儿,来膳房好几年了,做做粗活。” 一边说,一边亲手躬身将食盒盖上,双手递到崔公公跟前,“快午时了,公公您好走。” 含钏看着食盒交接的时候,白爷爷手一抹,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就溜进了崔公公手里。 崔公公手里掂量了点儿,笑了笑,拎着食盒往出走。 各宫各殿提菜的陆陆续续来了又走,膳房渐渐从人声鼎沸变得沉默下来,白斗光也没跟含钏交代什么,盯着含钏看了半晌,一记闷勺又打在了含钏脑门上,打出来的三个包依次排列,组成了一个“山”字。 含钏欲哭无泪。 怪她咯 下午空闲时,含钏熬了锅天麻鸡汤,天麻是她精心挑选出来的小个儿饱满,老母鸡也没去内油,熬出来的汤,金灿灿的闻着就很香。含钏拿小勺子尝了一口,鲜得牙齿都快掉了 又将私房匣子里那几锭可怜巴巴的银子全都拿了出来,和鸡汤一起包在食盒里,白斗光要歇班出宫时,含钏抱着食盒子递过去,“大师兄身子骨不好,我熬了鸡汤,您给好好补补” 但凡白家大哥身子骨好一点,白爷爷也不能撑这么久,早十年就回家养老了。 日子过了太久,还是那崔公公提起白家大哥,含钏才想起来白爷爷请这十五日的假为了回家照顾儿子。 含钏想给自己敲一记闷勺 这狗屎记性 提起儿子,白斗光长呼一口气,笑着接了食盒,胖胖的脸上油光光的,“你倒改口改得快那崔” 白斗光看含钏清清澈澈的眼神,话在嘴里闷了闷,“我这辈分收你个小丫头当徒弟,是我吃亏长乐宫吃惯了我的菜,爷爷我在淑妃那儿也有几分体面,她手下的人犯不着为了小事儿得罪我。” 所以那崔公公才走得那么干脆吧 是看在白爷爷的面上,也是看在白爷爷递过去的那枚金戒指的面儿上。 含钏重重点了点头,“我跟着您好好学做菜” 白斗光点点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白斗光什么也不说,含钏却都懂,宫女儿在膳房是没前程的,掌勺的得是大老爷,是男人,要么是御厨世家,要么是外头名动天下的大师傅,宫女儿年轻的时候能摘摘菜,摸不到勺子和锅,若是做出名声了,就能进内宫给娘娘主子们做小厨房的管事,事儿少银子多,到老了能出宫安养,也算是一个出路。 可,说实在的。 含钏从醒过来到现在十来天,该何去何从,她压根就没想过,想了也想不出来。 她只知道,她要离徐慨远一点,离顺嫔远一点,不要再重蹈覆辙了,她再也不想死在自己儿子手里,更不想,承受徐慨那所谓的另眼相看。 含钏觉着掖庭和内宫那堵高墙立得挺好的,只要她不进去,她就能一辈子离徐慨远远的,只要离徐慨远远的,后面的一切,什么张氏、什么姑苏城、什么安哥儿她都遇不见了。 梦里头的事儿不能想,一想胸口就痛。 晚歇,含钏拖着沉重的步子回耳房,找张姑姑借了剪子,给自己刷刷剪了个短刘海。 铜镜里的那个人,样子也还是那个样子,只是这倒短不长的刘海似乎将眼神全都挡住了,人看上去平平无奇,是含钏想要的效果。 在挂炉局当差的阿蝉回来,一眼看见含钏的刘海,嘟囔两句“这刘海丑死了别剪刘海了像个瓜娃子” 拿家乡话品评了一番覆水难收的刘海后,阿婵意犹未尽地转了话头,一边给含钏递了个枣儿,一边小声倒豆子,“听说今儿个长乐宫那崔公公问你话了” 含钏含了颗枣儿在嘴里,点了点头。 阿蝉压低声音,“那厮不是个好东西就爱和掖庭的宫女儿搅和,日日爱往浣衣局、针织局跑听我师傅说,那厮前些年偷摸和针织房的宫女儿对食,后来那宫女儿死了,他就换着人对食他总跟别人说能带着去内宫当差,结果没一个兑现” 含钏嘴里这颗枣儿,跟卡在喉咙里似的。 如今是洗大澡的时辰,耳房外热闹闹的,到处都是喧嚣杂音。 阿蝉四下看了看,俯身埋头和含钏轻声说道,“前些日子,我听外膳房的香云,香云听针织局的银钗、银钗听” 含钏满头掉黑线,“长话短说,到底说了啥” 阿蝉“啧”了一声,“说那崔公公手下的小卓子,给浣衣局的宫女送胰子,那宫女不要,还泼了小卓子的脸面。崔公公放了话,一准叫那丫头亲手给他徒弟满身打胰子,伺候完他徒弟洗澡,还得伺候他徒弟睡觉” 人憋久了,能疯。疯起来,要么伤自个儿,要么伤别人。 太监是去了根的,人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想要什么。 含钏把枣放了下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学着阿蝉的样子,轻声问道“是浣衣局哪个宫女呀” 阿蝉侧着头想了半晌,“好像是叫小秋儿还是小冬儿记不清了。” 含钏眼神移到炕下多出的那支藤编暖壶,想了想,侧身从炕间收拾出一个竹罐子,拿油纸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好了。 第二日午歇,含钏一手拎着暖壶,一手拎着罐子,往浣衣局去。 第五章 芝麻糊糊 午歇时候,四下都静悄悄的,几株藤蔓爬上青砖瓦墙。 掖庭天高皇帝远,二门一关,各家管各家,约定俗成中午放半个时辰的假,宫女儿太监们愿意歇一歇也好,愿意趁着日头缝补点东西也好,愿意和小姐妹走走窜窜也好。 只要别过分,管事嬷嬷和太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算是大家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在内宫就苦了,各宫的宫人都被拘在自家院子里,出不能单,左腿迈,右腿废,谁出现在了别宫的院子里,就打杀谁。 当初,她在千秋宫整整三年,除了帮徐慨给顺嫔娘娘送东西,再也没出过千秋宫门。 冷不丁又想起那些人那些事儿,含钏恶狠狠地摇摇头,要把这些事情全都丢出去 想着事儿,脚程就快,不知不觉走进浣衣局,太阳明晃晃的,几个大水池边只有三两个未留头的小丫鬟踮脚晾晒,含钏拦住一个问,“钟嬷嬷歇下了吗” 小丫鬟摇摇头,稚声稚气地答,“还没呢嬷嬷在暖阁对册子。” 这老太太精神头太好了,没日没夜地看账本,含钏怀疑这老太太枕头里都藏着银角子 含钏摸了块麦芽糖过去,转身向暖阁去,在门口拍了拍胸膛,给自己打气鼓劲儿,放下暖壶轻敲三下门。 “进来” 含钏推门而入。 关着门对账本,这老太太连盏油灯都舍不得点,东边纸糊的窗赫然被抠了一个大洞那老太太正缩着头蜷着腰,借从洞里透出来的光扒拉算盘子 服了气了 含钏目瞪口呆。 屋内黑黢黢的,钟嬷嬷眯着眼看了半晌才认出来,是昨儿那个看着就贵气的丫头,再看手里拎着个暖壶,这才想起来当时她觉着这丫头相貌好,讨人喜欢,就多给了半壶热水,这多半是来还暖壶来了。 “放那儿吧”钟嬷嬷努努嘴,没当回事儿。 含钏依言将暖壶放下,四下看了看,还好还好,老太太还舍得用小泥炉烧热水,含钏将布兜子放桌上,把油纸一层一层掀开,瓷器盖子一揭开,有股奇特的甜香味蹿了出来。 含钏拿热水烫了个茶盅,舀了三勺瓷器里面的黑粉面面,看水烧开了,便利落地用袖子卷起茶壶柄,一扬一冲,那股甜香味被开水激开,芝麻烤制碾碎后的焦香,瓜子仁丰腴的油脂香、红枣晒干剁碎的甜腻、薏米和百合略带酸涩的气味夹杂在一起,在九月初秋仲夏的天里袅袅升起了一道复杂且醇香的白烟。 布兜里还放了一小盒黄砂糖。 黄砂糖是蔗糖,不算甜,颗粒粗粗的,搅拌在翻着小气泡的芝麻糊糊里,没一会儿就融成了一片淡褚色的甜。 钟嬷嬷嗅着香气,不由自主地将算盘和账本放下。 含钏双手把碗送到钟嬷嬷眼前,抿唇笑了笑,“您请用。这是咱内膳房自个儿晒炒的芝麻面儿,和别的芝麻面糊不一样,咱们这个没苦味,只有甜香。您别看这小小一碗芝麻糊糊,可得费些功夫呢芝麻先拿凉水过了两天,再放在太阳下晒了两天,把那层苦味儿给去了,再将薏米、百合、去了心的莲子、红枣、剥好的葵瓜子仁、南瓜子仁儿、杏仁儿用茶柄炒三道,再挨个儿碾碎。” 香,太香了。 钟嬷嬷吸了吸气。 谁不知道御膳房和内膳房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可那都给主子用的出了内膳房,谁也甭想 再加上,她和内膳房那管事姑姑张氏,就像一只猫一只狗,见不着想,见着了咬。 钟嬷嬷伸手接过,舀一口尝了尝,舌尖一搭上去,她眼睛就不由自主地瞪大了。 芝麻糊糊,谁没吃过 都是市井里烂大街的东西,用料也贱,不比燕窝桃胶人参什么的。 可就是这烂贱的东西考手艺,否则御膳房的筛选标准,怎么会是一道简简单单的炒蟹粉呢 这碗芝麻糊糊,比她上半辈子吃过的所有芝麻糊糊都香,一整碗几乎尝不出颗粒感,十几味料全都融在了一起,黄砂糖放进去的时机很好,融化得彻彻底底却尚未沉底。 钟嬷嬷没有迟疑,一口下去后紧跟着第二口、第三口、第四口,不一会儿碗就见了底。 含钏心里暗暗呼出一口长气。 太久没摸食材徐慨暴毙后,她做饭就没了意义,张氏不允许安哥儿吃她做的饭,她自己也没有自炊自饮的雅兴。这罐芝麻面糊是她醒过来后现磨的,别人磨芝麻糊大差不差磨碎碾细就成了,她拿十斤重的玉舂整整磨了五个时辰,磨到像在摸绸子一样细,这才齐活。 含钏笑着给钟嬷嬷倒了一杯热茶,“吃完甜的,喝口茶,解腻。”含钏一向不善言辞,如今不善也不行了,在心默想了想,才将这段话捋清楚,“您昨儿个大发慈悲赏了婢子热水和暖壶,婢子身无长物,想着您人贵事忙,晨间不定有机会吃早饭,这芝麻糊糊方便又养人,就想着给您做个回礼。” 一番话说完,含钏手心冒着汗。 跟徐慨说话,她从没想过这么多,徐慨说啥,她听着就是,时不时嗯两声答一句,也没刻意奉承过,现在想想她笨嘴拙舌的,在宫里和王府好好活了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了。 钟嬷嬷拿出一块绢子,抹了抹嘴巴角,“投桃报李你这丫头倒还乖觉,叫啥来着钏儿” 含钏点点头,笑起来,“含钏,在外面姓贺。您叫我钏儿就成。” “得嘞。”钟嬷嬷点点头,“啥事儿呀想浣衣局的姐妹们帮忙做点小针线想找件绸衣穿穿还是缺胰子板油了” 吃人嘴短,钟嬷嬷也不绕弯。 含钏抬了抬头,笑得眯弯了眼,“借您记挂,钏儿想为同批入宫的小姐妹求个情。” 这倒叫钟嬷嬷挺意外的,“谁” “小秋儿。”含钏抿嘴道,“听说有只恶狗追着她不放,您是浣衣局的管事嬷嬷,掖庭的二等太监都得给您排面。求您照拂小秋儿一二,别叫她被狗崽子叼了去。” 第六章 火腿扒鱼翅 钟嬷嬷眉梢抬了抬,脸色渐渐冷了下去。 她当然知道这些日子,长乐宫崔大海那徒弟追着浣衣局的一个小丫头不放。 死狗东西,根儿都没了,还逞男人 呸 只是她在这宫里三四十年的光景,什么人没见过掖庭里男男女女,男不男女不女,鱼龙混杂,水深着呢谁又是真心,谁又是假意,这谁能说清道明 不说别的。 就冲崔大海是长乐宫淑妃身边的人,这掖庭里多的是不要脸的狐媚子往前冲,就为了跨过掖庭和内宫中间那道坎 谁知道那丫头是不是欲拒还迎是不是存心的是不是还有后招她可见多了狗咬狗,也见多了狗咬吕洞宾的,别到了最后,人自个儿乐意往上扑,反倒骂你挡了她的青云路 更何况,这不是还没丢命吗 丢命,在掖庭这地方,都不算什么大事儿 钟嬷嬷心里过了千遍事儿,面上一动也不动,“那丫头叫你来求我的”一顿,钟嬷嬷笑起来,“那丫头平日里内向寡言,不声不响的,没听说过还有个内膳房的好姐妹。” 含钏微微抬了抬下颌,把下巴抬起来看着人说话,对她而言,不是一件易事。 可既然老天爷给她做梦的机会也好,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也罢,她若还唯唯诺诺,恭顺怯弱,活得跟还和梦里一样窝囊,她又对得起谁 她没想好未来该怎么走,可她想救小秋儿一命她发自肺腑地想救小秋儿一命 徐慨说,她常常做噩梦,梦里头苦苦哀求,“别打我求求您别打我” 她为了活下去,为了不像小秋儿一样后背的肉烂得狗都不吃,她听话、她老实、她从不忤逆那些能决定她命运的人 可最后呢 她死在了她儿子,她亲生儿子那碗冰糖雪梨汤下 含钏从脊梁骨根上升起了一股钻心的酸,慢慢腾空慢慢蔓延,酸成了辣、成了苦、成了痛 含钏眼睛干涩,她很想哭,可她哭不出来,压根就没有眼泪,一个懦弱的、将希望永远寄托在别人身上的人是不配哭的 小秋儿就像是她生命中的梦魇,将她死死魇在对生的渴望里,将她死死魇在了一个奇怪的、听话的怪圈里。 打破这个梦魇吧 含钏或许不知道未来的路在哪里,可她知道,她应该试着改变些什么。 小秋儿的死,是在她十四岁的秋天,而如今耳房外的枫叶渐渐飘红,不是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小秋儿的死,或许与崔大海那个徒弟有关,或许单单因为那件平素绢里衣,可这其中透着的古怪叫人不得不深想。 含钏笑了笑,“小秋儿是同我一道入宫的姐妹,当初我五岁,她七岁,之后我到了膳房,她来了浣衣局。”含钏笑着,宫里头的规矩是见人三分笑,死了爹都不能哭丧着脸,“钏儿也不骗您,各有各的差事后,之后的联系就渐渐少了。如今拎着一罐不值钱的芝麻面糊就敢来找您,也不过是因物伤其类,由己及人这八个字儿。” 物伤其类,由己及人 钟嬷嬷脸色没动,眼睫子却抖了抖。 含钏自然地收拾起钟嬷嬷手边吃剩的碗盅,将芝麻面糊的瓷盖儿压紧,用油纸裹实“嬷嬷,我敢来找您,也是因为我知道您心里头有杆秤。您管着浣衣局这么些年,若没您守得像铁桶似的,浣衣局上上下下百多号丫头,一早挨个儿成了狐狸口中的兔子。” 钟嬷嬷爱钱,可若当真不管事,浣衣局只会更乱。掖庭是个三不管的地界儿,内宫的大爷作威作福,进出的侍卫、太医和帮厨虎视眈眈,这么多丫头,若管事嬷嬷狠心冷肠,什么事儿都能出。 徐慨同她说过,前朝的掖庭是太监掌事,还出过将宫女儿偷偷运送出宫卖到窑子里的丑事。 到了如今太祖开山,立下了规矩,谁碰宫女儿,右手碰砍右手,左手碰砍左手。 这个规矩挡住了侍卫太医的觊觎,却挡不住太监的虚鸾假凤掖庭的宫女儿傍个内宫的太监,穿针引线进了内宫,还是清清白白的完璧,仍可做当贵人的美梦。 含钏安安静静地埋头收拾,将罐子往钟嬷嬷手边轻轻一送,“您过过的桥,比钏儿走过的路还多。您自有您的考量,钏儿明白。芝麻糊糊,您先吃着,之后钏儿再做了藕粉、黄桥烧饼这些个好吃又方便的东西来孝敬您,权当谢谢您昨日那壶热水和对钏儿的那份好心。” 含钏福了个身,转身走了,回去得正是时候,白爷爷招呼她上大菜。 “今儿个圣人碰见淑妃了,赞了淑妃娘娘鬓间海棠不俗,夜里应当是要去长乐宫,得做吃食备下。”白爷一边拿抹布擦灶台,一边考含钏和他嫡亲孙子白四喜,“你们都说说,预备个什么大菜合适” 白四喜入宫学厨没几天,但胜在家学渊博,十四五的年岁就当了帮厨,爷爷又是内膳房里当家的师傅,跃跃欲试的模样显在了脸上。 含钏退了一步。 白四喜大声道“做火腿扒鱼翅吧正好昨儿个进了一只上好的金华火腿,分层分得绝妙,一层黄一层白一层粉,配上玉节鱼翅,再炖一只老母鸡引高汤,吃着细腻爽滑,夜里吃也不饱腹,用料也好,显得长乐宫对圣人的尊重” 白爷爷没说话,看向含钏。 含钏余光看见灶边水盆里养得两条精神得意的乌棒,心里有了主意,看向白爷爷,强迫自己别低头,“做乌棒卤子面再配一碗桂花蜜吧。” 白爷爷笑起来,嘴角一带,脸上的肉跳了跳,特别有趣,“为何不选火腿扒鱼翅” 白四喜也不服气,可他只要看着含钏,心里就生不起来气谁会对漂亮小姐姐生气呀不怕孤独终老吗 含钏见白四喜也是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便笑言道,“鱼翅扒火腿,料够贵重,心思也用得很好。可玉节鱼翅在黄酒里发三个时辰才能发好,老母鸡高汤需要两个时辰才能炖烂。 “您仔细想想,淑妃娘娘是蜀人,爱好川菜,做惯她菜的师傅能平日里就预备上发好的鱼翅吗圣人今日只是偶然赞了淑妃娘娘一句海棠不俗,淑妃转头就吩咐膳房预备圣人的宵夜,这叫圣人怎么想往小了说,是淑妃娘娘有城府有心机,往大了说就是擅揣圣意,枉议圣踪” 擅自揣摩圣意,都够砍头的了 白四喜愣着了。 只是做顿饭 至于吗 白爷爷敲在白四喜额头上的那记闷勺,表示很他妈至于 “做菜如做人,小崽儿,学着呢吧”白爷爷袖口一挽,将铁锅闷在烧得火红的炉灶上,“今儿个内膳房热菜局甲子号的人都留下来。长乐宫小厨房做个白案还行,大菜还得从内膳房出除了晚膳的八热八凉四拼,还得把鱼养好,松茸菌备上,桂花蜜挖出来放凉,都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给爷候着” 第七章 乌棒卤子面 天色渐暗下来。 内膳房热菜局甲字号里里外外都守着,中途长乐宫崔大海来过一趟,神色匆匆,“圣人过来了预备着吃食没”白爷爷将单子递过去,崔大海看了看,把桂花蜜改成青瓜冰球,将单子揣在怀兜里,又急匆匆往内宫赶。 之后来了个小太监,跑得一头的汗,对白爷爷点头哈腰,“白爷,素锦姑姑看过单子了,约莫亥时叫膳。素锦姑姑托小的传话儿,您经验足,这把儿就看您的手艺了” 白爷爷沉稳地点点头,赏了那小太监一个银馃子。 含钏多看了那小太监一眼,白白净净的,十五六的年岁,长得都还算周正,就一双倒三角眼看上去绝不是个老实人,含钏脚跟脚送他出内膳房,笑道,“公公辛苦了。先头取单子是崔公公来的,如今崔公公是在圣人和淑妃娘娘跟前伺候着呢” 那小太监抹了把额角的汗,多看含钏两眼,有一瞬间藏不住的惊艳,“这位姐姐好,叫我小卓子就行。” 听含钏说起崔大海,小卓子的背一下儿挺得笔直,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玩味和炫耀,“姐姐口中的崔公公就是我师傅,很得淑妃娘娘的重视,如今正近身伺候呢” 一边往出走,一边往含钏身边靠。 “姐姐往后若是有事,捎信来长乐宫找我小卓子就是。”小卓子的胳膊肘快要贴到含钏胸前了,“别的不敢说,内宫的胭脂花粉、绢花香囊,姐姐您一句话。” 姐你大爷的 含钏抿嘴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将小卓子送出内膳房。 回到膳房,白爷爷一手摁乌棒头,一手拿筷子去鱼鳞,开膛破腹收拾干净后,左手攥住鱼身较粗的一端,右手用筷子夹住鱼身,手上功夫极快,两个眨眼便将两面鱼肉全部褪入盘中。 白爷爷大拇指飞速一旋,盘子就转到含钏跟前。 含钏束发净手,边沾水边摘鱼刺,防止细刺粘在鱼肉上。 这是个精细活儿。 宫里头不爱给主子上鱼鲜,一是鱼吃的就是新鲜劲儿,内膳房到内宫抄小路跑,长则半个时辰,膳食送到,鱼肉早就老了,二就是怕鱼刺捻不干净,若是贵人卡住了,那就是诛九族的重罪。 含钏没想进内宫见徐慨,更不想提前几十年见阎王,认认真真理了三遍后才开始起墩子。 天渐渐落黑,内膳房起了灯,除却有规律的宰切声,便只有柴火窸窸窣窣燃烧的声音。 白爷爷掌大勺,剥笋剁菌菇,刀起刀落,笋片薄得像纸,大菜刀往外一斜,一溜笋片儿炸熟猪油里,再放葱姜呛香,篓子捞葱段姜片不用,放入鱼头、尾及肚边,煎至两面金黄,灌高汤,旺火烧开。 不一会儿,膳房里蹿出了鲜味儿、香味儿、笋片的清甜和乌棒独有的粘腻味道。 含钏将鱼肉剁碎,另起锅熬汤,将鱼肉和酱油、精盐、鸡素放入国内旺火烧涨后转温火熬煮。熬鱼羹的功夫,含钏转身备好凉拌青笋和小茶丸。 这是白四喜进宫头一回见到含钏做大菜,看得眼神亮晶晶,目瞪口呆。 嗯怎么说呢 往日的含钏美则美,美在皮囊,美在身段,美在姣好的五官。 在灶台后的含钏,陡生出一股子气势,端锅起灶行云流水,收放麻溜果断,一勺子挖下去绝无半分犹豫,有一股落子无悔,至死方休的洒脱。 白家世代做御厨,好厨子他没当过,还没见过吗 含钏手上一起范儿,他就感觉和顶尖的师傅身上的那股气质差不多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就当爷爷的帮厨,在这靠手艺吃饭的内膳房没有不服的人,这本就是顶尖师傅的成长之路啊 白四喜看了看手上的青瓜。 他还是先老老实实挖瓜吧 白爷爷做汤底,含钏做卤子,白案揉面,三方差不多同时起锅关灶。白爷爷最后把关,掸了湿面粉在鱼肉卤子里搅匀,再将面条下热水煮熟后放进半冷的水盆,过掉面条上的粘液,随后用爪篱将水滴掸净。 来取菜的还是小卓子。 白爷爷沉声交待,“请小厨房最后将卤子、汤底和面合起来时,汤底最后加盐,否则卤子会稀。” 小卓子连连点头记下,又苦哈哈一张脸,“还请随后留几位师傅可好万一夜里圣人又要加膳,虽说按规矩是小厨房先顶上,可您也知道” 白爷爷嗤了嗤,点点头挥个手,表示明白。 内宫的小厨房是副什么德行,他了解得很 内宫小厨房那群娘们儿做饭能有多好吃饿不死你,就成 等了半个时辰,内宫来了人,白爷爷将食盒拎开,乌棒卤子面用得差不多了,剩了点面条,几样小菜也进得不少,青瓜冰球却还剩了许多,白爷爷满意颔首让众人歇去,留了含钏和四喜守膳房。 守膳房,是怕圣人再传膳时灶火灭了,得留两个人守着灶火。 含钏端了个小杌凳坐在灶火边儿,时不时拿铁串子抖抖柴火。 火光映在含钏侧面,静谧且安宁,狗啃一般的刘海也显出了几分可爱。 四喜坐到含钏身边,心中天人交战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了出口,“钏儿,你当时为啥要点乌棒卤子面呀” 为了显得自己不是不服气,四喜赶忙再道,“听了你的解释,我知道火腿扒鱼翅不行。可我没弄明白,乌棒卤子面怎么就行了乌棒面是江南菜,可用料做法都不名贵。我进宫的时间虽不长,可也听说圣人这些年偏爱年轻活泼的小妃嫔,杨淑妃已经” 四喜没说下去。 含钏淡定接话,“已经失宠有一些时日了。” 四喜四下看了看,见着实没人这才点点头。 含钏笑起来,“杨淑妃从潜邸时就陪伴着圣人,为圣人生儿育女,常伴左右,正是因为这份情,圣人才会因为一簌海棠花来看看淑妃。” 不知为何。 含钏说起这些话,心里有些痛。 含钏垂了垂眸,拿铁串子又捅捅炉火,“食材是否名贵,用料是否丰富,都是次要的。对圣人而言,淑妃是他的家常味道。海参鱼翅常有,家常味道却不常有,而乌棒鱼卤子面就是圣人潜邸时爱吃的一道家常宵夜。” 四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含钏抿嘴笑了笑,努力将声音里的气提起来,想了想从怀里扔了本小册子给四喜,努努嘴,“翻到第二十三页,更重要的原因是这个。” 四喜听话翻开,认真读下去。 “乌鳢,鳢首有七星,性温,强肾经。” 强肾经 圣人叫膳,一般都在同房叫水后 这时候上一盏强肾经的乌棒卤子面 四喜看向含钏的眼神,透露着由衷的敬佩。 第八章 肉丁大馒头 圣人到底不是猪。 之后也没再叫膳,含钏和白四喜捱到丑时就被白爷爷撵去睡了。 第二日,白爷爷放了含钏半天假补眠,含钏一觉睡到晌午。 她是被阿蝉带回来的肉丁馒头的香味馋醒的。 正巧外间的两个小丫头也回来了,含钏笑着分了两出去,这两小丫头应当是去年进的宫,含钏还记得一个叫香穗,一个叫谷子,都是七八岁,如今在针织房当差,素日吃的是大锅饭,每日眼巴巴地打着含钏和阿蝉的秋风。 其实,也带不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肉包子还是管够的饿不着,就是做厨子顶好的好处 如今一人分一个肉丁大馒头,一口咬下去,肉丁和着黄酱滋滋儿冒油,葱香味、香油味儿、肉香味儿、香糟馒头的味儿混在一起,叫人食指大动。 香穗眼睛大大的,边吃得津津有味,边嘟囔着和含钏抱怨,“本来早该下歇,浣衣局立了新规矩,耽误了时辰” 阿蝉笑问,跟逗小孩儿似的,“浣衣局立了新规矩,跟你们针线房有什么关系分明是自己活儿没做完,被姑姑留下来认罚了” “才不是”香穗气鼓鼓,又想起这好吃的肉丁馒头是阿蝉带回来的,她嘴里还留着肉味儿呢声音便渐软下去,“现在进出浣衣局都得两个人一起走,我们将承乾宫的衣裳补好了,可浣衣局一时半会抽不出两个人结伴来拿,我们就等呀等” 两个人出门,好歹是多了一重保障,也能减少几分旁人的觊觎 含钏嘴嚼着馒头,耳朵里听着话,心头动了一动,有些不知作何感想。 钟嬷嬷,到底愿意照拂着这一群苦命的姑娘。 有些人看着凶,心却不坏 含钏想起昨儿个夜里那小卓子在内一张脸,在外一张脸的做派有些人看着老实本分,却满脑子满肚子花花肠子 狼崽子是防范住了,可洗皱巴的平素绢里衣怎么办 若真到那时候,她答应为小秋儿赔钱,也不知钟嬷嬷愿不愿意放小秋儿一码 钟嬷嬷人不坏,当初怎么会为一件里衣就罚了小秋儿杖责二十呢 含钏胡思乱想着,阿蝉还在逗小孩,“那可咋办你们针线房和浣衣局可是搭子,一个补一个缝,以后她们耽搁时间,你们就吃不了饭。到时候轮着你们打菜,膳房就只有剩汤剩饭”阿蝉靠在含钏身上,做作地“啧啧啧”,“往后你们日子可惨着了” 香穗快哭了。 含钏噗嗤一声笑出来,拍了拍阿蝉的手背。 逗小孩的日子总是快乐的,嗯虽说小孩子一想到以后只能吃剩菜剩饭,藏在被窝哭了一中午,两只眼睛红红肿肿,看着惨兮兮的 一连十来日,圣人都宿在了长乐宫。 甲字号忙得脚不沾地儿,白爷爷整日整日想着菜谱,含钏便捏着菜谱找内务府领食材,体验了一把宠妃身边人哦不对,宠妃身边厨子耀武扬威之感 含钏努力回想,在梦里头有这一遭没日子过了太久,含钏回忆了半天才对上号有,倒是有这么一遭,圣人突然又宠起杨淑妃来,宠了约莫一个来月,淑妃就诊出来有孕,龚皇后拨了两个擅药膳的嬷嬷专门在小厨房伺候淑妃,皇后赐了人,淑妃要内膳房菜的机会就渐渐少了下来,白爷爷跟着就告老辞宫,出宫养老去了。 之后淑妃产下一位小公主,圣人虽时常去看她,宿在长乐宫的日子却少之又少。 宫里头都笑杨淑妃,用后半辈子的宠换了个不值钱的公主。 再后来,含钏做了徐慨的妾室,怀上安哥儿时,顺嫔娘娘召她入宫,悄声告诉她,有孕时千千万不能大补,若是将孩子补得太大,肚子会被撑得特别难看,青一块儿花一块儿的,就跟当初的杨淑妃一样 含钏那时候才明白过来,圣人不宿在淑妃处,仅仅因为淑妃怀孩子时肚皮上的印迹,没消下去 等等。 含钏捏着乳鸽的翅膀,突然想起了什么 那两个擅药膳的嬷嬷,可是皇后派过去的 若是让白爷爷继续为淑妃配菜,别的不敢说,至少能做到膳食合适,荤素合理至少不会因胎儿过大,在肚子上留下消不掉的痕迹 含钏有点慌,抬头看了眼沸反盈天的内膳房,白爷爷正在调晾肉的酱汁儿,其他几位师父也正备着晚膳的料,含钏像怀里揣着一个烫手的大秘密却无处开口,要不要给白爷爷说可这怎么说说自己做梦梦见的还是说自己已经过了一世,走了一遭,她其实啥都知道 她听说白爷爷内人家里是给雨坛寺,专司供奉烟火的,到时候别把她捆在观音娘娘前,让她现真身 含钏犹犹豫豫的,一犹豫就犹豫到了九月初,掖庭的枫树红成一片。 淑妃被诊出有孕。 平地一声惊雷,炸得内膳房喜笑颜开。 白爷爷满面红光,在内膳房走来走去,一会儿吆喝着晚膳备下的单子得变,一会儿吆喝白四喜雕个萝卜花都费事儿。 阿蝉挤眉弄眼,和含钏咬耳朵,“你看你师傅,挺着个肚子,欢喜那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老人家怀了龙胎呢” 虽说不应该嘲笑师傅,但是含钏一下子笑出声。 紧跟着又开始愁。 诊出了有孕,专业催熟催大的嬷嬷还会远吗 刚过了晌午,淑妃的赏赐就下来了。 装了三个托盘,一个盛着一条小婴儿手臂那么长的人参,点名了给白爷爷,一个盛着二十来锭银元宝,一个盛着几支小小的银钗。白爷爷带着众人朝东南方向磕头谢恩,做主将银元宝给分了,几支银钗分给了内膳房的宫女儿。 过午歇,白爷爷杵在灶台边儿,面对含钏左看看右看看,哪儿看哪儿嫌弃。 含钏有些不安地捋了捋刘海。 “过会儿,爷爷熬点血燕盅,你,带上阿蝉给长乐宫送去。”白爷爷眯着眼打量,“去换条干净裙子把娘娘赏的银钗戴上脸给爷爷我洗干净也不知道一个姑娘家家的,咋这么脏脸上灰扑扑的我问问你,你这刘海,是不是把头寄到内务府,请他们家的旺财给咬的” 第九章 血燕桃胶皂角米 含钏被白爷爷一顿排揎整得木愣愣的,脑子里还是前头那句。 去长乐宫 去长乐宫干啥 她一点也不想踏进内宫 含钏连连摆手,“不了不了我一个掖庭的粗使丫头,到贵人跟前晃不合适咱们往日谢娘娘赏,不也是托长乐宫的素锦姑姑将心意送进去吗万一惹了贵人的眼,钏儿被赏了板子倒没啥,就怕连累师傅” 含钏急赤白眼一顿解释。 白爷爷“啧“了一声,这丫头哪儿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太死了他还能干几年人走茶凉,物是人非,如今他在内膳房还掌得住,他告老还乡了,这丫头咋办老常是个好心眼,可老常手上功夫平平常常,始终成不了大器,也庇护不了含钏和阿蝉两个丫头。若来个心眼差的大师傅,这两水灵的丫头在内膳房还能活 退一万步,这丫头有悟性,做菜有灵性,踏实敦厚,若是个男子,在膳房混上个几十年也是个大师傅。可偏偏托生成了姑娘,姑娘在宫里可掌不了大勺一辈子当帮厨吗可别忘了,只有内宫的女使才能到年龄求个恩典,出宫嫁人的 进内宫,在贵人主子身边掌小厨房,是这丫头最好的归宿。 如今东西十二宫,拿得出手的小厨房掌事姑姑,寥寥无几。 等混到二十五岁,能出宫了,凭着一手御膳手艺,出来什么人才找不到 白爷爷顺手一记闷勺想敲过去,勺子挥到一半,想起这丫头晌午还要去见贵人,硬生生止住了。老头儿闷了闷,强行耐心将话讲透,“爷爷我年纪再老,也进不去内宫。你是我徒弟,淑妃娘娘赏了这么多东西,你不去谁去若淑妃娘娘见你一面,看你老实本分,将你留在内宫,岂不好着呢” 含钏立刻冒了一背的冷汗。 长乐宫在东六宫,千秋宫可也在东六宫 千秋宫有谁 有徐慨 含钏面色都白了。 白爷爷晓得含钏胆子小,可倒是头一回见她害怕成这样,扶在灶台边上顺着坐下,“真不想进内宫” 含钏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白爷爷叹了叹气,“淑妃娘娘有孕,是难得的喜事。我若凭我这张老脸去求求淑妃,你留在内宫,倒是十拿九稳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含钏眼眶酸酸的。 白爷爷对她真的很好很好的。 “我没想过要干嘛”含钏隔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我脑子笨,内宫我我很多事儿想不透让我做菜挺好的” 上辈子,她被顺嫔娘娘要去,又分到了千秋宫,就一直待在徐慨身边,徐慨是个好伺候的,她做清汤小菜他也吃,她做浓油酱赤他也吃,徐慨身边人简单,如今她想一想,内宫里哪儿有什么简单的人啊是复杂的人,徐慨都帮她拦了 她其实不怨徐慨的。 就算她最后被亲生儿子毒死,她也不怨他的。 如果没有她,徐慨或许就能和张氏平安喜乐,好好过一辈子吧 三个人,三种不快乐。 何必呢 就别去掺和了吧。 离得远远的,她做她的菜,徐慨好好当他的秦王,没了她,两个人好好的,生儿育女,或许徐慨也不用早死,或许张氏也不会心怀怨怼,或许他们的孩子能在嫡子长子的光环下,名正言顺地长大、好好地走下去。 含钏胸口痛得钻心,一抽一抽地痛着,可还是没有眼泪,轻轻叹了口气,“师傅,我只想好好做菜,这是我唯一的长处。别的我应付不来,若是出了岔子,淑妃娘娘看在您的情面,是罚我好,还是不罚好呢” 白爷爷深深地看了含钏一眼,隔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去吧。给爷爷我清理血燕,恩还是得谢让素锦领你和阿蝉在淑妃娘娘门口磕个头,就不进去了吧。” 冲着淑妃娘娘赏给白爷爷儿子吃的那一条人参,也该这么谢恩 含钏抬起头欢快地应了是 既是谢恩,用的材料是白爷爷的私藏,没取公中的料材。 血燕被提前泡发开了,是山南的贡品,每一盏都通体透红,含钏小心翼翼地取了一盏,拿银镊子将细毛发挑干净,清洗了桃胶和皂角米,炖在文火上。不一会儿,就起了香,软软甜甜的,清冽的味道透过白瓷盖子的小孔散发出来。 这是道简单的,慢慢炖开,把燕窝炖化在水里就好。 含钏转头配起了成套的点心。 白四喜打完墩子,就蹲在旁边看。 看含钏取了椰汁、椰蓉、黄砂糖、牛乳和玉米粉,在瓷碗内侧刷了一层味道清淡的玉米油,将牛乳和玉米粉混合均匀,另起小锅,将剩余的牛乳、黄砂糖和椰汁倒在锅里,中火熬煮,一边熬煮一边搅拌,在椰奶液煮沸后,立刻将牛乳和玉米粉的混合液倒入锅中,快速搅拌起来。 含钏手法很稳,约莫十来下,锅里原本流动的液体变得越来越粘稠,含钏迅速将锅子离火倒入刷有玉米油的瓷碗里,将椰蓉洒在了溶液上,蒙上一层厚厚的油纸。 空气中,有浓厚的椰奶香和甜香。 含钏将瓷器碗藏在放着冰块的瓮中。 这方儿,白四喜还是头一回见。 他终于明白,为啥膳房出去的师傅,再差也能将食馆做得红红火火在膳房浸润十来年,冷菜、白案、红案,甚至饭、面、米,都有百来种做法,都藏在了心里。 这些样式,在宫外可是看不见的 宫里的师傅,虽说术业有专攻,可什么热菜用什么凉菜来配什么菜配什么酒水甚至什么菜配什么碗碟,这些宫里的师傅都头头是道,能论出一本经来无论是配菜,还是做菜,非得要让一个人做出八凉八热四拼两糕点的席面来,宫里头的,谁也不虚 白四喜喟叹一声,“钏儿,你要是在宫外开个馆子,必定日进斗金,生意兴隆啊。” 这个赞美合适 很实惠 含钏笑眯了眼。 等了两个时辰,燕窝熬化了,椰奶小方也成型了,含钏从庭院里摘了朵殷红鲜艳的石榴花摆盘装碟,换了身干净衣服,和阿蝉一道在二门见着了来接她们的素锦姑姑。 素锦姑姑是淑妃娘娘身边第一人,三十来岁的年纪,国字脸,人显得很严肃,拎开食盒看了看,难得笑了笑,“这血燕成色难得,白爷破费了。”又看了椰奶小方,小赞一句,“心思倒巧,石榴多子很应景。”抬头看了含钏和阿蝉一眼,两个丫头都长得不差,尤其是有刘海那个,身量纤长,皮肤白皙,看着很有灵气,“真不进殿给娘娘问个安” 含钏埋着头,“婢子们粗手粗脚的,害怕污了贵人的眼睛。” 素锦姑姑不置可否,递了宫牌,带着两个丫头往里走。 第十章 紫槐蜜(一) 含钏手中捧着托盘,低着头走路,碰见出行的贵人便转身,让脸和墙,面对面亲密接触。 约莫是天气凉快了,宫里头的贵人像终于能放风了似的。 这一路过去,含钏面壁三次,跪避两次,走得十分曲折。 怪不得配菜时,要留足半个时辰的新鲜期。 比如做翡翠白玉汤,要在白菜梗子半熟不熟的时候起菜起汤,装在密闭保温的紫砂锅里,利用这一路的余温将白菜焖得刚刚好。 这就考较师傅们的手艺了。 故而很多不够格设小厨房,位份不够、恩宠不够,在内膳房里没有专用字号的小主,每天吃的饭、喝的汤,要不是凉的,要不就焖煮过了头 长乐宫在东边,靠圣人所居的太极殿不远,离水波碧漾、湖光山景的太液池也不远,距离膳房,若是脚程快,也不过小半个时辰,位置在东西十二宫里算是上等。 杨淑妃喜欢杏花,长乐宫外的杏树郁郁葱葱种了二十来株,如今这时节没杏花儿也没杏子,宫人没刻意修剪枝丫,郁郁葱葱一片,很有些许野味趣意。 含钏将食盒托给素锦姑姑,和阿蝉跪在正殿门口,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两个丫头声音清清脆脆,“内膳房甲字号谢娘娘赏,愿祝娘娘平安和乐,万事安康” 正巧有位身穿深褚色嵌斓边,头发挽成个小攥儿垂在耳后,戴着一对珍珠耳环,姑姑打扮的妇人从甬道走过来,身后跟了两个粗布麻衣的嬷嬷,其中一个虽低着头,眼珠子却咕噜噜,嘴边长了个痦子,瞧上去不是个老实人。 含钏和阿蝉赶忙跪到一边。 素锦姑姑从内殿迎了出来,领头那姑姑余光瞥了含钏和阿蝉,语气自矜,“长乐宫新来的丫头” 含钏低着头,眼神定在了青石板上,只听素锦姑姑笑道,话里好像绷着根弦,“孙姑姑您可说笑了长乐宫可不是那起子不知轻重的地界儿。皇后娘娘都正为着国库和银子,裁减身边的惯用人儿呢咱们娘娘别的不会,跟着学跟着做,还是得用的这两丫头是掖庭内膳房的人” 模糊掉了含钏和阿蝉的来意。 素锦口里一顿,换了个语气,“得了,你们的心意,淑妃娘娘知道了,自个儿取了牌子出去吧。” 含钏将头埋得低低的,低声应了是,等素锦和那个姑姑走远了,这才和阿蝉站起身来,找小宫人兑了出内宫的牌子,三步并作两步走埋着头,嘴角抿得紧紧的,踏出长乐宫的大门,阿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刚吓死我了” 含钏心里也纾了一口气。 对于能随意决定她们生死的人,提着一口气,总是好的。 “那位姑姑看着真面生。”阿蝉低声说道,“没在内膳房看到过。若是哪宫的掌事姑姑,也应该来过内膳房毕竟主子们吃食上偶尔会有特别重大的交待” 比如圣人大驾光临,或者娘家人来宫里,或者所出的皇子公主满生辰 这种时候,各宫的主子都会派身边得力的来膳房对单子否则白爷爷又怎会和素锦姑姑认识 内宫里,四处都是三三两两,结对而行的宫人。 含钏没立刻答话,和阿蝉走到僻静地方时,才小声说,“人家去的都是御膳房,不来内膳房,咱们怎么会见过” 阿蝉“啊”的一声把嘴捂住,“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含钏点点头。 那两嬷嬷,估摸着就是皇后赏给淑妃的饮食嬷嬷。 含钏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看素锦对那姑姑的态度已很是恭敬了,淑妃和皇后也没啥梁子,一个是圣人潜邸时的侧妃,一个是正室,两个都有儿子,龚皇后生的皇次子和淑妃前些年产下的皇八子,差着八岁呢龚皇后那一手,可是直接断了淑妃承宠的路圣人都不宿在长乐宫了,淑妃和圣人的情分只会越来越浅淡 女人和女人之间,就算没有梁子,就算一方尊着敬着另一方,就算压根没挡路下起手来,也毫无顾忌。 宫闱的甬道狭长,含钏望了望这被红墙绿瓦分割得四四方方的天。 都是被困在笼子里的人,是不是只能作困兽犹斗 又有贵人过道。 含钏和阿蝉连忙面壁跪下。 一股冷冽的松柏香从身后传来。 含钏瞪大眼睛,指甲压进了掌心的肉里,待贵人走过,含钏才抬头遥遥一瞥,靛青绣银丝的外袍就在十米外,好像只要风一吹,她就能看到那个人的侧脸。 含钏有些发抖,拉起阿蝉往另一条甬道走去,几个拐弯,人变少了,地方变僻静了。 含钏背靠在树干上,从袖中掏出一颗山楂泥丸塞进嘴里,冲鼻的薄荷味一下子让含钏发蒙的脑袋冰了一下,响得如雷鸣的心跳声慢慢减轻下来。 阿蝉晓得含钏突然多心悸的毛病,便让含钏靠在自己身上,承担了大部分的重量,“是心悸又犯了吗也是,若是在内宫甬道里犯病,被人瞧见了,咱两都得迁出膳房好些了没” 含钏轻轻点头,捏了捏阿蝉的手心,表示没事。 阿蝉这才一边帮含钏顺着背,一边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僻静,草木葱茏,隐隐约约能透过高爬的藤蔓看见远处的太液池,不远处立着一栋三层雕花小楼,便笑道,“这哪儿呀你怎么左拐右拐,就到这儿了” 含钏也笑起来。 这地方是太液池西南角,徐慨性子冷,话也少,喜欢在僻静地方看书,寻摸了许久,才找到这处前朝留下来的戏台子,他便戏称那栋三层小楼是他的别院和藏书阁 含钏的笑渐渐浅下去,理了理衣裳,正欲和阿蝉离开,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几下闷声闷气的哼唧,和一连串粗重的步伐。 含钏赶忙拉着阿蝉蹲下,往灌木丛里闪躲,含钏踮着脚透过枝丫间的缝隙看见三个太监,拖着一个身量瘦弱的宫女儿往树丛里走,那宫女儿嘴里被塞了白布条,蓬头垢面的,死命挣扎却抵不过三个男人的力气 其中一个太监将头抬了起来。 赫然就是长乐宫崔大海的那个徒弟,小卓子 阿蝉将含钏的手抓得紧紧的。 含钏屏气探头,终于将那宫女儿的脸看清楚了。 是浣衣局的小秋儿。 第十一章 紫槐蜜(二) 小秋儿眼睛瞪得大大的,两行眼泪从眼睛里淌出来,她或许是认命了,或许是被吓傻了,任由那三个没了根的太监将她摁倒在地。那个一直向她示好、一直纠缠她的太监,叫小卓子吧正两腿跨坐在她的身上,兴奋地解开她的盘扣,而摁住她的另外两个小太监,眼神狂热且诚挚,像两把尖刀一样死死定在她的脸上、胸上、腰上 “你这贱娘们儿,你说你早从了多好还是你个小骚货,就爱这天当被子,地当床的调调” 小卓子的声音肆无忌惮。 那两小太监听着小卓子的骚话,如同自己在干一般,发出了桀桀怪笑。 “你放心,我懂得多着呢你若安心从了我,我师傅一定让你在浣衣局吃香喝辣,谁也都敬着你”小卓子磕磕笑道,“你若还挣扎,老子让你死” 油腻腻的手摸进了她的裙摆里,马上要碰到她的亵裤 小秋儿陡然生出一股力气,用尽全身气力死命挣扎,将头猛地撞向小卓子。小卓子被撞得眼冒金星,气急败坏下,“啪”的一声扇了小秋儿一耳光,啐了口水到小秋儿脸上,“妈的臭娘们儿” 反手又给了小秋儿一耳光 小秋儿满面是泪,鼓大眼睛看着那张脸离她越来越近。 “啪嗒” 一声巨响 小秋儿惊恐地看着那张脸上的瞳孔陡然放大又突然紧缩,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滴落在她的脸上,血还是温的是热的 那张脸一下子栽倒在了泥土里 小秋儿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姑娘双手将一块巨大的石头高高举起,恶狠狠地站在她眼前。 “还愣着干啥”那个姑娘的怒吼声,“站起来,还有两个跑了” 那姑娘将巨石往旁边一扔,一把将她扶了起来,转身去追那两见事不好立刻逃跑的小太监,不远处还有个宫女打扮的姑娘正艰难地追着。小秋儿站起身来,腿软得无法站立,只能靠在树上,眼泪簌簌往下砸,浑身抖得厉害,泪眼婆娑中她眼看着那两位姑娘一人一个拽住那两小太监往回拉,又将那两个小太监拽到她跟前强摁住跪下 “磕头” 留着刘海的那位抬巨石的姑娘,带着哭腔吼道,“给这位姐姐磕头” 小卓子的身体还保持着双腿跪地,脑袋倒栽在土里的样子,两只三角绿豆眼睁得又大又圆,大股大股的血液从他的后脑勺往外冒,像极了甜腻丰润、粘稠浓郁的紫槐蜜。 两个小太监看到小卓子的惨状,瑟瑟发抖,跟不要命似的磕头如捣蒜,“姐姐姐姐姑奶奶我们错了是卓公公卓公公说干这一票,就给我们五两银子还让我们”小太监闭了口,“您大人大量卓公公该死卓公公该死我们去年才进宫家里穷,被爹妈送去净了身,太监都是没根儿的可怜东西您就看在我们挨了刀,遭了报应的份儿上,饶了我们吧求求您了求您了” 小秋儿害怕地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退,情不自禁地看向那个姑娘。 那个姑娘就是含钏。 含钏面色极冷,“哪宫的太监” 其中一个忙哭道,“回姐姐,小的们是掖庭帮工的” 含钏再问,“会写字吗” 两个都赶紧摇头。 含钏从怀里掏出一支雕萝卜花的刻刀这支刀,从她醒过来就被她贴身揣在身上。含钏将刀往地上一扔,“要我帮你们割舌头,还是自己割” 小太监的面孔从惊恐、到绝望,再到充满戾气,两两相望,似乎在蠢蠢欲动 妈的 反正都要哑巴,还不如拼一把 其中一个使劲蹬腿想脱离背后的束缚,谁曾料到这宫人手上力气太大,将他压制得死死的,压根动弹不得 阿蝉手上一使劲儿,那太监的胳膊便被“嘎吱”一声卸了下来 当厨子的,宰鸡杀牛,剁骨刮肉,啥都得干力气大着呢寻常的男人都没这手劲儿,更何况几个饭都吃不饱,缺了根儿的宦官 “老实点”含钏低斥,冷笑道,“除了五两银子,那小卓子还应了你们什么是不是应了你们,等他玩完了,你们也能接着上砍你一根舌头算什么要你们的命,都要得” 真相被戳破,那两太监浑身如抖筛。 含钏朝小卓子方向努了努嘴,强撑起身子,刻意压低声音,“杀了一个,和杀三个有甚区别当哑巴和当死人,自己选吧” 小卓子的死相太惨了。 后脑勺被砸得稀烂,血肉模糊,瞪大的眼睛死不瞑目,一边脸贴在土上,一边脸冲着他们,眼睛的焦点似乎就落在那两个小太监身上。 其中一个受不了了,尖叫一声后冲到含钏跟前,横拿起刻刀便往嘴里一划,顿时满嘴是血 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来厚重且腥臭的味道 含钏强迫自己压制住反胃的冲动,看向另一个,另一个满脸眼泪,被阿蝉死死扣住,他的肩膀被卸掉了,根本无法动弹,小卓子的死相、同伴满嘴的鲜血让他接近崩溃这两个夜叉是一定会杀了他的是一定会杀了他的她们连内宫的太监都敢杀的啊 命和舌头,傻子都知道选啥 这个心一横,舌头一屈,上下门牙磕紧,又是一嘴巴子的血 “滚”含钏声音压低。 那两小太监捂住嘴,哆哆嗦嗦爬着往外跑 含钏胸口填满的甜腥的怒气突然消散而去,那股怒气混杂了许多情绪,从胃里、从心里从心里、从喉咙里,一下子冲上鼻腔和眼眶。 小卓子该死 都该死 该用刀子一片一片将肉割下来,倒挂在梁上,让血流干净,让风把这具肮脏的躯体吹干,让太阳把他的水分晒干,让秃鹰和野狗把他的肉啃烂叼走 梦里,小秋儿的死,必定和小卓子有关 含钏看向小秋儿。 记忆中的脸庞在眼睛里复苏。 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小小的嘴,小小的鼻子,还有完整的身体、完整的皮肤和完整的脊背。 含钏像全身失去力气,眼泪突然喷涌而出,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刷出来,她终于能哭出来了,她还有眼泪小秋儿还活着含钏仰起脸来,她这才发现枫叶好红呀,好红呀 阿蝉也怕得“吨”一下跌坐在地,双手捂脸,哭了出声。 小秋儿抱住两个,眼泪打不住地往下流,三人抱在一起,无声地哭成一团。 三个姑娘,一具尸体,缩在灌木丛里,被不远处三层小楼里的身影尽收眼底。 “主子您看”那个身影身后的人轻声开口。 “强撑出来的穷凶极恶”那个身影也不知在点评谁,笑了笑,“等她们走了,把尸体套上大石块沉了太掖池,那两个太监” 做了个抹脖的手法。 似乎在呢喃自语。 “哑巴,能有死人守得住秘密吗” 第十二章 羊汤拉面 暮色降临,含钏三人神色匆忙地从内宫走回掖庭,三个人在二门埋着头兑了牌子,没叫侍卫看出端倪。 走到一半,含钏突然想起什么来,哑着嗓子,“浣衣局不是立了新规矩,宫人出行必得成双不落单吗” 小秋儿木了木,立在原地,红彤彤的鼻子,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今儿钟嬷嬷让梨桃和我一块儿去内宫送洗好的衣裳,回来的时候,梨桃说肚子疼,将我一个人抛那儿了,后来我就遇见了” 小秋儿没说下去,脸皮变得煞白,她明白了,含钏也明白了。 就像那五两银子。 人心,总比想象中,更容易俘虏。 含钏摸摸小秋儿的脑袋,看了看天色,吸了吸鼻头,轻声道,“走吧,咱们去内膳房,肚子也饿了,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晚膳早已送走,内膳房点着两三盏油灯,守夜的宫女儿趴在灶台上打瞌睡,见含钏、阿蝉还有个面生的小宫人进来,忙迎过来,“钏儿、阿蝉,你们哪儿去了白师傅差点派人去找你们又听说皇后娘娘的人在长乐宫,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宫禁的时辰又快到了,便留了我在这儿守着等你们” 油灯昏黄中,倒是瞧不清三个人红肿的眼睛和憔悴的神色。 含钏糊弄两句,“从长乐宫回来的路上,没人带着,我们就迷了路正巧遇见隔壁浣衣局的小秋儿,就一块儿出来了”转了话头,“还有食材没都还饿着呢。” 宫女儿指了指竹篮子,“白师傅给你留了几块饼子,你们将就着吃吧。”打了个哈欠,“我先回去了。” 那宫女儿一走,内膳房重新变得静悄悄的。 白师傅留的饼子回潮了,软绵绵的,就像小卓子被石头砸到地上,那根软绵绵的脖子。 含钏一下子没了吃饼子的兴致,再看阿蝉和小秋儿,阿蝉满面呆滞地靠坐在椅凳上,小秋儿低低地垂着头,两个人像两根木头桩子,动也不动,除却轻微的呼吸声,没有更大的声响。 含钏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另起了炉灶,拿瓷碗从布袋中挨个儿舀出松子仁儿、胡桃仁敲碎,再加上糖屑和脂油,和入面中。撸起袖子,把面揉成团后再压成饼,送入上下都有炭火的灶火中烘烤。 不一会儿,饼的两面都煎黄了,含钏麻利地撒上白芝麻。 做饭能让她从别的情绪中剥离出来。 腻人的甜香、丰富的油脂香和能饱腹的小麦香,从两面锅钻了出来。 炭火将烧饼烤得“滋滋”作响,白芝麻不一会儿也变成了金黄色,含钏戴上厚手套将饼子从炉火里送出来,又用面筛子过了一层乳白色的奶酥,重新再放回炭火中煎烤,浓郁的奶香味再也藏不住了,唤醒了两个呆滞的人。 “钏儿咱们刚杀了一个人”阿蝉呆了半晌,如梦初醒般开了口,“你拿大石头块儿把一个人的后脑勺敲得粉碎,我单手卸掉了一个人的胳膊,他们当着我们的面儿,割掉了自己的舌头” 阿蝉机械地转过头,看含钏行云流水地、自然而然地烤着烧饼,不禁发出了一句灵魂质问,“是只有我做了这个梦吗” 烧饼炕在灶上。 含钏没应阿蝉的问,转身切了一簇新鲜的韭菜,看锅里还温着白爷爷留下来的羊骨头汤。 汤被练得白白的,咕嘟嘟地蹿着气泡,带了筋肉的羊大骨被炖得骨肉分离。 含钏趁着烧饼没用完的面粉,加水加盐,三下五下揉了一个大面团子,揪出三个几子,神色自然地递给阿蝉,“搭把手,咱撑拉面吃。” 阿蝉木着接过几子,开始了重复地机械运动。 小秋儿呆住了。 两个时辰前,她们刚杀了个人。 而现在,她们准备吃拉面。 小秋儿摇了摇脑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一碗撒了韭菜和葱花,喷香扑鼻的羊汤拉面和一个金黄酥脆的奶酥烧饼就摆在了面前。 含钏轻声道,“吃吧。” 太香了。 小秋儿脑子放空,将一口面送到嘴里,面条上挂着羊汤浓厚的香味,专属于羊肉的香味,不膻不腥,面条劲道爽滑,过水的时间特别何时,刚过芯就被师傅捞了出来,咬在嘴里弹牙紧实。再喝一口汤,大约是熬的时间太长,汤里充斥着肉的味道,韭菜的香气也融在了汤里,但韭菜还未煮软,口感脆脆的,很解腻。 味蕾终于被打开。 奶酥烧饼一口咬下去,丰富的口感重新洗涤了口腔,松子仁儿、胡桃仁儿还有黄糖的甜腻瞬间抢占了刚才被羊汤占据的高地。饼子酥酥脆脆,甜到了心头。 小秋儿将头埋在羊汤大碗里,劫后余生的惊恐和第一次见血的发抖,全都被这碗浓香四溢的羊汤面和这一盘酥脆香甜的烧饼一一化解。 小秋儿吃得很香。 这就是食物的力量。 含钏的声音很轻,似乎带着一丝看破看透的意义,“如果没有砸死小卓子,死的就是你和我们。小卓子,得手后,他害怕事情败露,会想尽一切办法置你于死地。而现在死的是他不是我们” 这和梦里,不一样了。 小秋儿还好好地活着吃羊汤面呢 阿蝉感受到含钏的情绪,紧紧握住她的手,含钏回之一笑。 醒来这么久,这么久压在她胸口的疼痛,好像突然消失殆尽。 她感到自己,这才叫真的醒了。 浑浑噩噩地在掖庭混日子,固然能保命可,她的人生呢她如今的人生难道只有躲避徐慨,这一个意义吗不敢好好做菜,不敢进内宫,不敢在宫里混出名堂只因为了躲避徐慨 她的人生该何去何从 她身边的阿蝉、她努力救下的小秋儿、告老还乡的白爷爷,他们的人生呢是不是也可以变得不一样 就像本该在火红的枫叶下被阴谋算计致死的小秋儿,如今好端端地坐在她面前一样。 含钏看了看正烧得旺盛的炉火,再看了看面前吃饱了喝足了,恢复了精神的小秋儿和阿蝉,抿嘴笑问, “好吃吗” 油灯在明,炉火在暗,小秋儿鬼使神差地觉着,眼前这个刚救下她一命的姑娘,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比天上的星星还亮。 第十三章 菌菇肉末蛋花粥 含钏给小秋儿收拾了一小罐糟鱼,又香又软烂,用麻子叶包裹好,适合老人家吃,不费牙齿,想了想又在白爷爷灶台下摸出一坛常州兰陵酒,交待小秋儿,“给钟嬷嬷拿去,听说钟嬷嬷是山东人,特意为她制的糟鱼,看她吃得惯吃不惯。这是常州兰陵酒,白师傅放了七八年的好东西,糟鱼香,兰陵酒清,配着吃正相宜” 含钏顿了顿,“你跟钟嬷嬷详细说说梨桃把你撇下,让你一个人在内宫的事儿。旁的都甭说,就说中途遇到了我们,才结伴出来的。也别提那档子事儿,就摆明了告梨桃的状,看钟嬷嬷怎么理会。” 小秋儿点点头,圆眼睛像蒙了一层水雾。 含钏和阿蝉结伴把小秋儿送回了浣衣局。 第二日就听说钟嬷嬷罚了梨桃跪天花,跪天花是指宫人跪在地上直到眼冒金星,可怎么评判人眼冒没冒金星呢跪晕过去就叫眼冒金星 这个评判标准也是很随意了。 含钏忐忑了三四日,害怕连累白爷爷,一点风儿也没敢透,更不敢向白爷爷打探。 等了几天,没听见掖庭哪里的小太监嘴巴哑了的消息,便琢磨那两小太监也不是啥好货色,铁定乱报了家门,指不定是哪宫的粗使太监,否则掖庭就这么小点儿,一下子哑了两个,这消息怎么着也得跟长了翅膀似的到处乱飞。 还有小卓子的死 跟那两小太监不一样,小卓子死了,崔大海可不会善罢甘休。 这些时日,长乐宫来提膳的机会少了,皇后赏了两个饮食嬷嬷,淑妃总要给排面,那边进得多,自然这边就吃得少。含钏找到认识的长乐宫小宫人聊墙角,试探了几句小卓子的事儿。 那小宫人看在含钏手里麦芽糖的份儿上,悄悄摸摸地透了几句,“别提了几天都没来当差了。人像蒸发了似的,四处都找遍了都没找着。淑妃娘娘如今怀着龙胎,谁敢拿奴才的小事儿去烦她” 没找着 含钏装得诧异,“啥叫没找着” “就是太液池、御花园、几个门子都找完了,人影都没得一个”小宫人压低声音,“这在宫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人凭空没了的,总是那么几种情形要么是踩空掉湖了,要么是太监爱赌钱私下里被人做了,要么是被人塞到哪口井里了。崔公公找了两天也没找了,阉人的事儿,谁说得准呀” 这倒是真的,太监好人稀。 含钏担心着担心着,随着时间流逝,反而不那么挂心了。 谁能作证小卓子是她杀的谁能拿出证据他们动了手 那地方偏得蚊子都不去,更别提人了,就算是审到那两个小太监,他们哑了嘴巴,一不能说话,二不能写字,就算知道小秋儿是浣衣局的人,也没法儿说出口来 没证据就想定罪,屈打成招也不是这么个理儿 含钏啥好处没有,就一样,看得开忘得快,吃两顿睡一觉就放开了。 阿蝉倒是被吓病了,接连烧了三个晚上,含钏便每日下了工,等人走完了,熬一盏粥给阿蝉带回去。 粥说好做也是,说难做也是。 砂锅得好,细腻的紫砂才能聚热,灶上的温度才能在每一粒米、每一滴水上分均匀。含钏用的是时令小口蘑,味道不浓郁,胜在口感淳厚,能将肉味充分吸收。肉沫是用猪五花宰的,一半肥一半瘦,拿葱姜榨出水来,用福州青红酒、粗盐调味腌制。 先将在砂锅里刷一层油,呛香肉沫和菌菇片,再炒香珍珠米粒,最后放水熬煮。 阿蝉烧得胃口不大好,临出锅前,含钏还敲了一只鸡蛋在粥里,鸡蛋遇热立刻凝固,含钏赶紧拿筷子搅散,粥里的蛋液逐渐凝固成黄黄白白的蛋丝儿,再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儿,菌菇的鲜、蛋液的香和肉沫的味道扑面而来。含钏盖上砂锅盖子,装进食盒,正提出门去,只听见内膳房乙字号里喧哗嘈杂。 “咱们主子爷烧得躺床上了你们拿这破玩意儿糊弄谁呢” 是个姑娘的声音,听起来年岁不大,带了点哭腔。 含钏手里提着食盒探头看了看。 那姑娘穿着浅杏色的衣裳,发髻上别了支小小巧巧的银簪子,正一手叉着腰,一手拽住膳房值夜的小太监撒泼,“九皇子烧得我手背心都嫌烫太医院拿个黄连黄芪都分不清的小伙儿糊弄我,你们内膳房拿早上吃剩的包子糊弄本姑奶奶你们可别忘了,九皇子再小也还是主子” 那姑娘撒着气,抹了把眼泪。 含钏心里叹了口气。 这姑娘,她认识。 九皇子身边的丫头青环,她当初在千秋宫东院,青环在西院当差,九皇子的生娘是过了世的王美人,生九皇子的时候大出血,没救过来,王美人本就没宠也没娘家可靠,钦天监给九皇子算了一卦,算出是他命硬克母,圣人发怒,九皇子就成了本朝头一个一岁来点就进千秋宫的主子爷。 没娘的孩子是真可怜。 在宫里头,这话儿更实在。若是有生娘,不管她位份高低,总不能让你饿着冻着。若没生娘,就全凭身边的丫头婆子了千芳宫住的几位没娘的公主,含钏记得她们外裳光光鲜鲜的,内衣里子都起了毛、起了球儿,吃的饭菜全是凉的 “您是我哪门子姑奶奶”值夜的太监听着笑起来,把盛包子的碟往灶台上一磕,“您话儿说到这份儿,那由不得我好好跟您掰扯掰扯了您说就九皇子生了病,一天没吃饭,如今饿了想吃东西。我是不是立马给您蒸了包子端出来我是不是还拿食盒给您装好备好您倒是说说看,我哪个地方对您不尊重,对主子爷不尊重了” “您在别处碰了壁,太医院不拿您当回事儿,您找太医院闹起啊您可别看着太医院里的是大人,咱内膳房里的是奴才,便欺软怕硬可劲儿地闹” 值夜太监啐了一口,“知道的说您是忠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九皇子这位主子爷,跟他手下的丫头一副嘴脸呢” 太监阴阳怪气的。 碧环气得跺脚,眼泪簌簌往下落,手指向太监,“你你” 第十四章 焖过的粥 “可是千秋宫的姐姐”含钏笑着跨过门槛进屋。 那值夜太监一看是含钏,立刻变脸转笑,弓着背迎了过来,“含钏姐姐您怎舍得到咱这破地方来” 边说边拂袖擦擦杌凳上本不存在的灰,谄笑,“白爷可好您近日可好您还不知道小的叫啥名儿吧姐姐您喊我一声栓儿就成” 小虾怕螃蟹,螃蟹怕大鱼,大鱼怕捕鱼的网。 在比自个儿身份高的人面前卑,在比不如自个儿的人面前亢虽说哪儿都是这个道理,可宫里头表演得尤为胜。 含钏是甲字号老牌掌勺带出来的,手上功夫过关,又得白斗光看重,相貌身量在这掖庭里头都是拔尖儿的,在膳房里,含钏横着走是一点儿问题没有。 青环虽说是内宫的丫头,却在势弱的小皇子身边当差,九皇子今年才五岁,本朝讲究个六岁落定,九皇子都还没站稳,身边的丫头还不跟一盘菜似的,旁人想炝就炝,想炒就炒 这些人,一眼望过去,谁该巴结,谁该嚣张,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些人,不巴结不能活 实在话,往常不觉得,如今含钏心里有点犯恶心。 含钏没看那小太监,立在灶台边上,转头将手里的食盒递给青环,“别耽搁九皇子进膳,这是我刚熬好的汤粥,姐姐若瞧得上,便回千秋宫拿小炉子给热热,服侍九皇子用下吧。” 青环红着眼眶接下,向含钏福了福,爽爽朗朗开口,“是千秋宫九皇子身边的青环,姑娘名唤含钏是吧我记下了,您若有事,使人到千秋宫寻我便是,恩是记下的” 哪有什么恩呀。 不过是再来一次,总得让自己畅快点。 青环急着回内宫,匆忙出去。含钏预备着回膳房重新给阿蝉熬一份吃食,却见那小太监脸皮一阵红一阵白杵在旁边。 “捧高踩低,人之常情。可你细想想,怎么会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话儿呢”含钏理了理衣裳摆,“九皇子好歹是主子爷,如今虽不得势,却仍能决定你我生死。” 含钏话说完便出了门子,刚拐过角,却听那小太监轻“呸”了一声,骂她“都是贱命,教训谁呢” 含钏脚下没停,甚至越走越快。 内膳房重新起锅燃灶,白雾冲上墙顶。 同样起了白雾的,还有千秋宫西院偏厢。 青环在红泥小炉上取了砂锅熬开,拿银针试了毒便给九皇子端去,却见一个身影推开门,压低声音,害怕将半梦半醒的九皇子闹醒,“小九好些了吗” 青环赶忙跪地,“请四皇子安,晌午时发了两次,婢子领了牌子去太医院请了大夫,大夫”说起来青环又有点想哭,可在主子面前只能笑不能哭,便摆了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更难看,“大夫来看了两眼,说九皇子是长身子发热,没太大关系,就开了两幅益气健脾的药” 徐慨点点头,浣手后坐在了九皇子身边,摸了摸额头,鼻尖全是桌子上那碗盖着的砂锅飘出来的香气。 千秋宫可没小厨房。 “内膳房愿意重新开火生灶”徐慨神色淡淡的。 说起这茬,青环满腔的怒火爆了出来,噼里啪啦跟滚豆子似,“乙字号值夜的小太监把早上剩下的包子拿出来糊弄人还好有位姐姐把熬好的粥给了婢,否则九皇子今儿个夜里饿了,只能啃干冷包子 “九皇子才五岁本就发着热,若是吃了那噎嘴的包子,肠胃不克化,病症肯定又加重反反复复反反复复九皇子身子本就弱,被人这般折磨,岂不是遂了那起子的人的愿” 徐慨眼皮子一抬。 青环立刻缩成一团,乖得像只鹌鹑。 徐慨转了头,伸手去掀砂锅盖,一掀开,那股若有如无的气味瞬时变得明晰起来,明明是清粥,却散出一股明确且浓烈的香味,青葱因为回锅而变得不似刚出锅时鲜亮,菌菇和充满油脂的猪肉末的气味也随着焖煮的时间过长而渐渐减弱。 徐慨心头闪过了一丝可惜的情绪。 若是刚出锅便入口,必定胜过许多顶尖大师傅的手艺。 青环也乖觉,见徐慨身后的贴身大丫头兰亭手里还提着刚下学的竹篮,赶紧先帮徐慨舀了一碗,“四皇子您先吃着,九皇子没胃口吃不了老少,这砂锅又大,您先吃碗垫垫肚子,稍后我再去内膳房提膳。” 徐慨接了碗,吃了一口。 眼神瞬间亮了。 很难得的味道。 宫里的菜,匠气太重。 像一朵被匠人禁锢住,照着模子精雕玉刻后的一个模样的花。 这碗粥却很好。 很随意。 肉沫宰得不够烂不够精细,却能尝出肉本身的味道。菌菇也并非松茸、鸡枞等名贵上佳的种类,就是白口蘑罢了,随处可见,随意可得,却在滚刀下充分吸收了蛋液与肉的味道,在一锅食材里闯出一片生天。 徐慨对吃,无甚要求,无毒、果腹即可。 今日这小小一碗粥,却叫他体会到了吃食的乐趣。 徐慨放下碗笑了笑,宋时东坡放笔煮肉,相国刘文定公潜心酿酒,口腹之欲确如利剑蜜剑。 徐慨想了想,从腰间解下佩环,是葫芦样式的白玉,葫芦口飘了一丝水绿,藏着还不错的水头和糯。 “明儿个把这东西赏下去。”徐慨神情始终很淡,吩咐青环,“别提我,就说是九皇子赏的。拿着这东西去找内膳房管事的,把这个赏给熬粥的人,赏蒸包子那个掌嘴三十下。” 青环感激涕零。 四皇子始终愿意为九皇子出头 只要有人愿意为九皇子出头就好 青环看向九皇子,面色微微发红。 四皇子今年有十四了吧 宫人们有句话,皇长子爱喝酒爱读书,性子最憨;二皇子是嫡出最贵;五皇子曲贵妃所出,宠妃所出最傲气;八皇子脾性最好;九皇子最可怜; 而四皇子,最俊朗。 四皇子的俊,有点儿像夏天竹林里飘过的那阵风。 安静沉默,却清冽甘甜。 青环埋下头去,手里的葫芦玉坠,脸上的烫,都叫她心里头痒痒的。 刚进东院,徐慨偏身轻声交待兰亭,“明日,你去顺嫔娘娘处求个恩典,请她帮忙在膳房找两个老实、手艺好的宫人调教一番。” 也不知在和谁解释,“小八、小九都是长身体的年纪,千秋宫虽不能设小厨房,却能自己动手做做不动大火的吃食,也能给他们补补身子。” 第十五章 蜜供花糕 一锅粥,含钏给了就忘了。 哪知,第二日内膳房沸反盈天九月十九是观音娘娘证得果位的出家日,正巧九月二十是老太后六十寿诞日,内膳房要提前预备观音娘娘和贺寿诞辰的蜜供糕点。 含钏正端着个大盆儿搅和蛋水面糊糊。 里面加了粘稠浓郁的蜂蜜、打发的牛乳、还有大碗大碗的黄砂糖。 打发面糊的力气大,打出来的糕点才蓬松软嫩。 含钏只觉得右手臂上的肉都一缕一缕的了,昨儿个回去脱衣裳,阿蝉说她手臂和后背起了一层腱子肉,看上去让人很有安全感。 要是忽略掉阿蝉猥琐的表情,含钏姑且把这句话当做赞扬。 其实含钏也不知道为啥供奉给观音娘娘的蜜供点心要做得蓬松软糯,万一观音娘娘牙口特好,就喜欢吃有嚼劲儿的,硬道的 还有,谁说天上的神仙就只喜欢吃蜜供花糕这起子仙气儿十足的东西 不能有爱啃大猪蹄子的仙女儿 不能有爱烫火锅的嫦娥 不能有喜欢猪大肠的织女儿 这种刻板印象,要不得。 含钏一边打着蛋糊糊,一边思绪飘到天边外。 “钏儿有喜事”内膳房掌事张姑姑喜气盈盈进来,后面跟着个素净打扮的宫人,径直向含钏走来,张姑姑笑出褶子,话语间奉承着白爷爷,“白爷带出来的丫头,真行昨儿个给九皇子熬了粥,今儿就得赏一碗饭换一个赏,到底是咱内膳房赚得多” 张姑姑乐呵呵的。 后面跟着的青环站出来,向含钏福了福礼,神色不复昨日的慌张和崩溃,笑得很得体,“昨儿个这位姐姐熬了一锅粥,我们九皇子很喜欢,特让我来下赏。” 说着递上来一个香囊,香囊做工针脚一般,用料还行,益州的单丝罗料子,多半是九皇子做剩的衣裳料将就缝。 含钏拿手掂了掂,在张姑姑跟前恭顺地福了身。 含钏没把自个儿昨日的窘态戳破,懂事的样子让青环很受用,环视了一圈内膳房,略略提高声量,“昨儿乙字号值夜的小太监因怠慢千秋宫的主子,被赏了三十个嘴巴子甲字号的宫女儿做得好,主子就有赏做得敷衍,主子就有罚” 有用的时候叫我含钏姐姐,不用的时候就是甲字号的宫女儿 我好心为你熬粥,你却拿我作筏 含钏默了默。 等午歇回耳房,阿蝉和香穗、谷儿两个小丫头围着含钏开香囊,让含钏想起,梦里头街坊围着博彩店开奖的时候 一只精致小巧的葫芦玉坠。 几个姑娘“哇”的一声。 阿蝉拿也不敢拿,“上回小德子去神武门换钱粮,拿了一块儿比这还小、比这绿还浅的玉坠子,换了十二两银子”努力让身体离那玉坠远些,撞了撞含钏胳膊肘,“发财请客发财请客” 含钏正发着愣,被一撞,险些吓得灵神出窍。 含钏抖了抖喉头,脑子晕晕乎乎的,像搅了一团浆糊,这玉坠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徐慨常挂身上,东西不大,做工精巧都能入眼,是没啥钱但又得撑排场的皇子最喜欢的装束。 梦里,徐慨也将这块玉坠送她了。 是她刚去千秋宫当差不久,徐慨贺她十五岁生辰送的。 她特别喜欢这个玉坠子,特意熬夜打了一条五蝠络子挂脖上,后来有了安哥儿,她就将这葫芦坠子转送给了安哥儿。 转来转去,这块玉坠怎么又回到她手里了 含钏看那块玉坠的眼神,跟瞧见徐慨从棺材里蹦出来、瞧见安哥儿叫她娘、瞧见有人做豆腐脑放了黑糖一样一样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神神叨叨和花容失色。 阿蝉可羡慕,“钏儿,你说你福气咋这么好要是昨儿个我在就好,我偷常师傅私藏的干海参养九皇子啊” 含钏忍住没翻白眼。 这福气,求求了,谁想要谁拿去 含钏的“福气”还没完。 这头刚将玉坠子藏好,那头白爷爷喜气洋洋地过来了。 白爷爷过来的时候,含钏拿着一双一尺长的筷子,踮着脚在油锅里给花糕翻面,膳房的模子都用得特别喜庆,妃嫔小主要用的就是并蒂莲花呀、喜上眉梢呀、石榴抱子呀,老太后供奉在观音娘娘跟前的,就是五瓣莲、九重竹等梵家样式。 花糕在油锅里上下翻滚,热气腾腾的。 这东西好不好吃不重要,也没人吃,但必须得好看。 这练的就是火候功底了。 记得以前给老太后炸花糕,有个前辈姐姐炸黑了莲花底儿,送去慈宁宫时,老太后好巧不巧瞧见了,让人把那姐姐的裤子扒了,在掖庭二门口打板子,白花花的屁股,红灿灿的血,那位姐姐第二日就上吊自尽了。 所以呀,这宫里看着繁华热闹,却是虚而不实的。 指不定啥时候就踩了坑。 “钏儿钏儿”白爷爷先压低嗓子,发现这姑娘傻愣愣的,眼睛心思都在那花糕上,便一记闷勺敲了过去,“钏儿” “诶师傅”含钏赶忙将花糕先捞起来,等会再复炸一次就得了。 白爷爷扶着灶台,凑近含钏,“有个去处,比长乐宫好去,还是不去” 含钏瞅着白斗光,心里有点不太好的预感。 “承乾宫,顺嫔娘娘”白爷爷兴奋极了,胡子翘到眉梢上,“想在内膳房挑两个宫女儿你说你闹不来长乐宫那起子复杂事儿,那顺嫔娘娘个性温和,又避世避宠,更好的是,还有个亲儿子。” 白爷爷一手把含钏摁下,手劲儿之大,让含钏以为自己犯了十恶不赦滔天大罪,白爷爷想趁机把她炸了油锅,替天行道。 “谁都知道,顺嫔那儿不过是过道手。调教好了,最后,还得落在四皇子处。”白爷爷眼睛里闪着精光,“跟在主子爷身边的前程” 含钏脊背都凉了。 寒气,从脊椎骨蔓延到脖子。 九月初的仲夏天儿,含钏觉着后颈脖子像浸在了冷水里。 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白爷爷乐了,“瞧把你兴奋的是不是也觉着是个好去处” 含钏咬牙切齿。 好好好什么好好个屁好 上辈子,她不就在这好去处里,坑死了吗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十六章 还是花糕 含钏浑浑噩噩。 白爷爷极力推荐。 努力的样子,像极了路头卖艺的大爷。 含钏深吸一口气,把蜜供糕点往吸油的纸上一放,“我不去” 不去的原因不能明说,含钏梗着脖子,只能言语含糊其辞,态度却异常坚决,“不去就不去什么承乾宫什么四皇子九皇子内膳房那么多小姑娘,谁去不行” 这要是白四喜,白爷爷一脚早踹脸上了。 一来,这高低是个姑娘;二来呢,人老了,脚也踹不了那么高了。 白爷爷力所能及地一巴掌挥到含钏后脑勺,“吼什么吼吵什么吵”四下看了看,内膳房或是油锅崩裂之声,或是杀鸡宰羊之声,这两师徒吵闹惯了,谁也没把这儿当回事,老头儿鬼鬼祟祟压低声音,“这消息是张姑姑特意透给爷爷我的,若是放出来,你不去,有千万个小姑娘还有千万个小太监往上冲” 让他们冲啊 含钏闷着头,脑子里“嗡嗡”直响。 满脑子就三个字。 去了就完了 顺嫔还得把她赏给徐慨,还得做主让她当通房,徐慨还得娶张氏,张氏还得嫉恨她连带着恨毒了徐慨,到时候徐慨活不了,她也活不了跟梦里一模一样一点儿没变 她又不是脑子有病 死了一次,苦了一辈子,不撞南墙心不死明知山有虎,还偏向虎山行 她是能改变顺嫔的想法,还是能改变徐慨的主意,还是能让圣人不给张氏和徐慨赐婚 这些,她都做不到 她只能像块砧板上的肉,别人想将她清蒸,她就不能被红烧,别人想给她改花刀,她就不能囫囵留个全尸 “不去”含钏咬牙切齿地斩钉截铁,“您让我去浣衣局洗衣服吧您让我去外院杀鸡宰羊吧再不济,您让我去内造局砍柴补漆” 这丫头,油盐不进 左右就一个“不去” 白爷爷还想上手,却又私心怀疑,是不是平日里自己把这丫头打傻了。 “你以为这消息,张姑姑凭什么给爷爷我透出来”白爷爷苦口婆心,“如今,你不去也得去,去也得去九皇子才五岁,还烧在床上,有这个精力派人来膳房奖惩,秀威风这赏啊,定是千秋宫里年岁最大的四皇子赏下来的” “四皇子前脚赏了你,后脚顺嫔娘娘来要人,你自己想想,要的是谁” 白爷爷从祖上就混迹宫闱,这里头的弯弯绕深着呢 圣人身边最得势的大太监崔玉生,是就他最聪明是书念得最好还是字儿写得最好 是他最听得懂圣人的话啊 白爷爷到底没忍住,轻轻拍了拍含钏的肩膀,“钏儿,主子的话没说明,可咱不能装听不懂啊。” “你且记得,咱们如今在哪儿” 含钏眼泪“簌”地下来了,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倒把白爷爷吓坏了,赶忙扶着灶台,一边拖着不方便的腿脚把含钏罩住,不叫别人看见,一边拽了汗巾子手足无措地给含钏擦眼泪。 “唉唉你这丫头打小就不爱哭的”白爷爷小心翼翼,“你小时候,我让你扛三十斤重的木墩子练臂力,也没见你哭如今” 进个内宫,怎么像怎么像逼良为娼似的 白爷爷拍拍脑门星,把这不合时宜的想法赶紧拍走 “那你说,你自个儿说,现今怎么办” 含钏泪眼朦胧,摇摇头,“我不知道”从拿到那块玉坠,含钏脑袋瓜就像一团浆糊,越搅和越粘稠,眼神落在了挺脱好看的蜜供花糕上,突然一惊醒,“师傅” 白爷爷下意识,大声回答,“唉” 这一下,倒引起膳房的注意都停了手上的功夫朝这处看。 常师傅笑起来,大声道“老白头别总教训你徒弟瞧小姑娘哭得” 白爷爷以廉颇老矣,尚能干三碗的气势把汗巾子朝常师傅一扔,横了一眼膳房,“活儿干完了”又拖着残腿,把含钏拉到僻静处,神色认真,“你说。” 含钏神情有些激动,“花糕花糕” 花糕什么花糕 白爷爷云里雾里。 自己的手,可能是重了点儿 否则好好一个丫头,怎么傻了呢 白爷爷陷入反省。 含钏“哎哟”一声,一双眼睛因激动而亮亮的,“我听宫里的姑姑们说过,老太后满整寿时,都会开大恩典,放一批宫人出宫十年前,我刚入宫不久,就有这么一遭今年是老太后六十寿诞,按惯例,也是要放人出宫的” 这倒不假 白爷爷凝了凝神。 可出宫,比进内宫还难啊 宫里头的宫人,谁不想出宫 如今世道好,女子的地位比前朝高了不老少,出了宫,或投奔父母,好好嫁个人;或打着侍奉过宫中贵人的名头,被世家官宦聘去教家中的女儿,独自一人也能置田买地;或索性开个女学馆,收点束脩,教邻里街坊的姑娘读文识字 只要出宫后不懒不馋不贪不傻,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这道理,谁不懂 白爷爷想了想,开口,“钏儿啊往日放出去的,都是内宫的女使。咱们掖庭,虽然人多事多,却是个孔雀不落足的地方” 白爷爷这说得很委婉,却也很透彻。 含钏听懂了。 可含钏却不愿放弃。 出宫,两个字,她想都不敢想 从梦里,直到刚刚那一刻,她从来没想过 四五岁就入宫为奴,长在宫闱,学在宫闱,不出意外,也会死在宫闱。 这是掖庭宫人的宿命 可当“出宫”两个字浮现时,含钏只觉得满脑子都是这两字儿,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似乎要占据她所有的思绪。 出宫 她想出宫 她要去宫外看看 这四四方方的,被红墙绿瓦分割得规矩整齐的天,她已经看够了 她从没见过自由生长的树、淙淙流淌的河、因四季交替而自然枯萎的花 含钏紧紧握住拳头,轻声却坚定地开口问,“白爷爷,长乐宫的淑妃娘娘,是否够格决定我的去留 第十七章 浑水豆花 白斗光,以为自己听错了,“啊”了一声。 含钏双手在腰间的围兜布上擦了擦,语声坚定地再问一遍,“淑妃娘娘,可有资格决定我是否出宫” 如今的局势,不是出宫,就是去承乾宫顺嫔处。 非左即右,非黑即白。 含钏记得徐慨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壁虎如果遇到危险,会撇下自己的尾巴,断尾求生。当时徐慨告诉她,她人小力气小,遇到事情就要逃跑,先逃跑再向他告状,别拧劲儿、别逞强 阿弥陀佛,她向来跑得比谁都快,怂得比谁的姿势都标准。 白斗光想了想,沉吟道,“淑妃娘娘乃四妃之一,如今位份仅在龚皇后与曲贵妃之下,照理说,若淑妃开口,事成的几率不算小爷爷我豁出脸皮去,看看能不能求个恩典。” 含钏赶紧摆手,“您别去”连忙打消白爷爷这念头,“主仆恩情,算之有数。师傅,您年岁大了,四喜的爹身子骨不好,要拿人参养着,也得月月请太医上门诊脉这些说起来都是逾矩的,为啥淑妃娘娘给您破了例还不是为了这一番主仆恩情” “如今,您若为了我,去向淑妃娘娘讨恩典。淑妃娘娘或许会给。可之后呢万一您有急事要事,需要再求恩典呢到时候,淑妃娘娘只会觉得咱们人心不足蛇吞象,要了一,还想要十”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含钏努力将脊背挺直。 这是她如今唯一能抓住的缰绳了 只能背水一战 “我自己想想办法吧。”含钏心里也打着鼓,说来也惭愧,梦里现实加起来两辈子,她着实没为自个儿、为别人认认真真谋划什么。 当初若是徐慨不死,她恐怕仍将脑子放进胃里吃了就算思考了。含钏细细捋了一遍,事关体大,含钏决定对白爷爷缄口不言,若是出了岔子,她一个人扛,“师傅,我心里明白的。” 白爷爷还想说什么,却被下厨的小太监叫了去,只留下一句话,“凡事多想,凡事有师傅”便一瘸一拐去了下厨。 含钏也回了灶台,双手撑在灶台上,将花糕复炸一遍交了差。 晚膳时,张姑姑笑盈盈地过来,“当初钏儿这丫头进掖庭,天庭饱满,肤白细嫩,我瞧着就不是这儿留得住的人,如今”张姑姑捂着嘴笑,“往后,钏儿若是得了前程,且记得这群同过甘苦的老伙计才行” 大家伙儿都含了抹心照不宣的笑。 也有酸溜溜的宫女儿,扯着嗓子敲边鼓,“瞧张姑姑说的钏儿姐姐有运道,那也是那锅粥攒下的福分和脸和皮有甚相关” 好事的太监忙接过,“你懂什么色香味色香味就连做菜,都是色字放前头钏儿的脸皮,在掖庭里可是数一数二的,怎么着也能算道硬菜” 就差没明说,以色侍人,四个字了。 内膳房围坐着哄笑起来。 越说越不像话。 白爷爷沉着脸,狠狠拿筷子敲了碗沿,“不想吃饭的,就去墙角蹲着” 白爷爷话一出,周遭的声音弱了下去。 含钏像衣裳被剥尽,赤条条地躺在砧板上。 其实也没说错。 梦里头,她跟以色侍人有什么区别 徐慨说的话,想的事儿,读的书,她都不明白。 没上徐慨的床之前,含钏还能下厨做菜,看徐慨埋着头吃她做的饭时,她一颗心就满满的。后来上了徐慨的床,当了通房当了侧妃,旁人说的“身份”不同了,自然要远庖厨,不能做这种“奴才干的事”。 她便彻底失去了,和徐慨交流的方式。 宫里的女人,看见贵人主子穿金戴银、养尊处优,日子久了,也想当人上人。 当人上人,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成为主子爷的枕边人。 含钏闷头刨了口饭。 有人羡慕她的人生,有人想要她的人生。 可谁也没问过,她想不想。 用过晚膳,内膳房的人三三两两都走尽了,白爷爷留了一小会儿,和含钏说了几句话,又托了夜里进宫值守的小太监去给长乐宫素锦带话,还把白四喜留下来值夜。 白爷爷一走,含钏从箱底拿出一小麻袋今冬存下的四川进贡上来的东山黄豆,拿温水泡发开来,等了三个时辰,篦去小部分水后拿到后院去。 天已沉甸甸地落了漆黑的帷幕,远处打更声穿透重叠的宫墙传了进来,含钏用手推磨将黄豆磨成了极细的浆,将接豆浆的簸箕放在大木盆里,用手将豆浆尽数挤出,这样反复三四次,含钏后背浸湿了汗,白四喜端着蜡烛来瞧,有些新鲜,“明儿个磨豆汁儿喝吗” 别提了。 含钏是京城掖庭长大的,可一点儿喝不惯豆汁儿。 臭烘烘的,像发酵过了头,馊了的潲水 徐慨倒是挺爱喝的。 豆汁儿配炸圈儿,能吃一簸箕。 含钏甩甩手,把沾上的豆渣甩干净,也企图将关于徐慨的记忆甩干净。 夹层石膏是碾好、煨好的。 含钏在灶上吹起大旺火,将豆浆烧开后装入瓦缸里,把石膏水抹在瓦缸四周,不一会儿豆浆上就起了一层雪白的泡沫,盖上盖再焖一会儿,含钏将一根筷子插进豆浆里,竹筷屹立不倒。 这说明成了。 内膳房弥漫着豆子的清香气,瓦缸里豆腐花儿雪白雪白的,在昏黄的烛光下像黄昏时候落霞边的云。 含钏舀了薄薄一勺给四喜尝。 一入口,四喜眼睛瞪得贼大贼圆。 口感好极了 豆腐花儿蓬松得像蒸发后的鸡蛋白,豆子的香气近似肉香,却又比肉类少了塞牙的纤维感和腥气,入口即化,压根用不着动牙齿,顺着喉咙一溜儿就滑下去了 滑下去后,满嘴都是豆腐花儿的回甘和香甜。 “给我化一块红糖”四喜端着碗嚷道,“用冰镇冰镇之后,我能一口喝三碗” 糖 吃甜的豆腐花儿 咦 含钏嫌弃蹙眉。 窗外的天边闪出一道鱼肚白般的银丝,含钏赶忙打水洗脸,人精神了不少。 盛了一小盅豆花,盅底放着一小节燃着的蜡烛。 含钏又从灶台下拿出准备好的一方青釉方瓷,深吸一口气,跟在长乐宫提膳太监身后,过了二门。 第十八章 过水蘸料 这回进内宫,就没素锦姑姑带路这样大的排面了。 含钏跟在提膳丫头身后,头埋得低低的,双手把托盘高举过头顶,眼睛死盯着地面,看着从内殿鱼贯而出又依次而入的嗯脚后跟。 宫人们脚步匆匆,所有人都是前脚掌着地,后脚跟垫着走。 这样走路没声音,且看起来身姿轻盈。 天儿从蒙蒙亮到看得清人的面目,长乐宫在忙碌却安静的气氛中,依次熄了灯。 终于传膳了。 含钏的胳膊都僵得抬不起来了,素锦亲自过来端浑水豆花小盅,眼眸身形未动,只微微动了动嘴皮子,“先别走,等娘娘用完膳,再看。” 含钏投去感激的眼神。 提膳宫女依次告退,含钏垂首立于回廊处,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像一尊石雕。 “内膳房的” 偏阁直直垂下的湘竹排帘被掀开了一个小角,素锦袖着手在回廊处说话,“过来吧,娘娘要见你。” 含钏赶忙拿手抿了抿鬓边的头发,埋头弯腰过了排帘,帘子后是一座八仙过海的红橡木屏风,绕过屏风,是设在偏阁里的小桌,含钏埋着头跪在地上,声音清楚,“婢内膳房甲字号七品女使贺含钏,给淑妃娘娘问安,淑妃娘娘万福长乐” 额头触在冰冰凉的青石砖上。 含钏只能看见淑妃脚上那双绯红双蝴流苏单丝罗鞋子。 “起来吧。” 声音很柔,软得像飘在空中的羽毛。 含钏垂着头起身,只听那管声音笑起来,应当是在同素锦说话,“宫里有句老话儿,美人儿在掖庭谁能想到内膳房还有这般标致的姑娘。” 含钏有点后悔没把刘海再剪长一点。 素锦恭顺的声音应承道,“内宫的宫人规矩重,掖庭里的宫人和内宫的宫人不太一样,颇有些随性的味道,您便看个新鲜罢了。” 含钏听着素锦转过身在朝她说话。 “淑妃娘娘温和大度,也不喜欢宫人们在她跟前拘谨内向这盅浑水豆花,可是出自你手” 素锦在给她递点子。 含钏微微抬起下颌,眼风总算是能扫到点杨淑妃,含钏不由有些心惊 大唐时候,以胖为美可如今过了大唐百来年了,还是以女子身量纤细婀娜为美更别提当今圣人有一说一,圣人对女人或许不太长情,但圣人挑女人的眼光那可真是值得载入史册在含钏有限的记忆中,龚皇后美艳大气,曲贵妃玲珑妩媚,顺嫔温婉清丽各自虽不同,却都是顶尖的美人儿,也有共同的特点细腰纤纤,骨量颀长。 如今的杨淑妃真对得起她的姓。 还好她的位份不是贵妃。 若是贵妃位份,那可真是以史为鉴、以史为镜了杨淑妃也太圆了点吧 脸若银盘,腰若漆柱,浑身散发着慈爱圆润的光辉。 淑妃如今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了 不到三个月吧 照理说,应当是三个月才显怀啊 含钏绝对不信,圣人宠她的时候,她也是这幅样子 含钏心里过了一出戏,面上好歹稳住了,余光扫了一眼桌上的餐食,心里大致有了个底,“回素锦姑姑,浑水豆花是婢子做的。” 淑妃笑了笑,圆圆的手指掩了帕子,“豆花儿做得很好。”话语间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用的是成都东山的豆子,郫县的豆瓣酱,蜀中的二荆条。豆花松软绵甜,蘸料辛辣鲜香,还加了一味只有川人和云贵人才吃得了的鱼腥草,是本宫家乡的味道。” 含钏连忙福身谢礼,努力将声音放平,“回娘娘,近日白师傅和婢子发现长乐宫在内膳房提膳的时候少了,就算有时提了膳,也是照原样退回来。内膳房不禁惶恐,是否是哪里做得不合娘娘的胃口,婢子便琢磨了许久,特意呈上了娘娘家乡的浑水豆花。” 含钏语调很平,却吐字清晰,且有抑扬顿挫,引得人往下听。 含钏双手束在腰间,态度十分恭谨,“豆花性温,可拟肉,且易克化,加之夹层石膏点水,可清热解毒。蘸料,正如娘娘所说,用的都是川地的食材。原汤化原食,本土的味道配本土的菜才最正宗。更何况,辛辣可开胃可发汗可提神。娘娘身怀龙胎,本就辛苦,若是这一盅平平无奇的豆花,就能让娘娘吃得舒坦,内膳房方不辱使命,死而后已。” 淑妃笑道,“白师傅教得好”,又笑了笑,“这些时日都是小厨房在供给膳食,吃白师傅的菜,机会便少了”,手一挥,嘱咐素锦,“赏二十锭白银” 含钏就势跪下,抬起头,重新将头磕在青石板上,沉声道,“娘娘,且听婢子再言三问。” 淑妃微愣,看向素锦。 素锦回首看向含钏,再恭顺地向淑妃福道,“贺女使是白师傅的关门弟子,白师傅伺候长乐宫饮食已有八年之久,娘娘不妨听一听贺女使究竟要说些什么。” 素锦心里“咚咚咚”,也打着鼓。 昨儿个夜里,值夜的小太监给她带了白斗光的话,说是他徒弟想求淑妃娘娘帮个大忙,但绝不让淑妃娘娘为难,只求她能在旁美言两句至于到底帮什么忙,那小太监说得含含糊糊的,素锦自不能就这样算了,便亲去二门见了白斗光一面,白斗光说他这徒弟想求淑妃帮忙疏通一个出宫的份额。 这忙也不白帮,定能解淑妃近日之困。 素锦一听,心头微动。 若说长乐宫近日有什么困事,淑妃娘娘“蹭蹭”向上增的体重,一定算上一件 这才刚刚上身两个月,淑妃胃口特别好,脸上身上都比往前丰润了不少。害喜的妇人长点肉倒不算大事,可宫闱不比民间啊若是胖了丑了,无异于自断后路啊更甭提淑妃娘娘已是刻意忌嘴,不食重油荤腥之物,可这体型仍旧不见恢复。 太医院擅长和稀泥,诊了半天脉,只说出,“淑妃娘娘注意饮食,不可贪多贪嘴”之话,反倒将时常饿得饥肠辘辘,却不敢多吃的淑妃气得面红耳赤。 饮食上,都是通的。 搞不好,做饭的厨子还真能误打误撞解这个围呢 素锦便应了白斗光所求。 淑妃想了想,“嗯”了一声,轻轻抬起精巧的下颌,示意含钏说下去。 含钏抬起头来,仍是跪着,朗声问道,“近日,娘娘可是胃口大开,时时饿,时时想进食” 淑妃不需答话,回答的是素锦,“这倒不假,和怀八皇子不同,娘娘这一胎不太害喜,也爱吃东西。” 含钏再问,“长乐宫小厨房,可是常常熬羹煮汤,为娘娘进补” 素锦再点头,“一日三餐,四点五汤,是小厨房两位嬷嬷在操持。” 含钏艰难地吞咽下口津,手里捏出了一掌心的汗,“娘娘喝完汤后,是否食欲更好且” 含钏深吸一口气,后面要说的话可谓大逆不道,就是放在市井里对着妇人说,泼辣点的都能当场叉腰骂死你 含钏稳了稳心神,到底说了出口,“且,近日娘娘发觉自个儿身沉体重,较往前圆润不少” 第十九章 乳鸽白术汤 当着胖娘娘的面,说娘娘胖。 素锦心尖尖都在发抖,冷汗一波一波地往外冒。 这么久了,长乐宫阖宫上下没人敢给淑妃进言,“我的娘娘诶您少吃点您看您都胖成什么样儿了啊”“您还有六七个月的时间能胖啊” 谁敢进言 谁敢当着女人的面儿说她胖 更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你主子 含钏这一问,素锦不敢答,不仅不敢答,还色厉内荏地开口呛道,“胡说什么圆什么圆润什么润娘娘身怀龙胎,辛苦劳累,瞧着比往常还瘦削了许多” 含钏不知该摆什么表情。 姐姐诶。 您这动作有个学名,叫“睁着眼睛说瞎话“”,还有个成语,叫“指鹿为马”,还有句俚语,叫“捏着鼻子骗眼睛”。 含钏突然觉得自个儿贼有学问了。 素锦朝她递眼色,含钏忙应景地慌乱低头,作出一副惊惶失言的模样。 含钏看不见淑妃的表情,素锦看得见,她看见淑妃嘴角紧紧抿住后缓缓张开,语声仍是柔柔的,“女使说的一点不错。本宫这次上身后,胃口特别开。之前怀老八时,吐了五个月,一点东西也吃不下。这回不知怎的,酸的也爱吃,辣的也爱吃。太医说,倒是少见,却也没明说哪里不好。” 素锦望向含钏。 感受到素锦的眼风,含钏这才重新抬头,面色肃穆,“敢劳请素锦姑姑,将正中的那盅汤递过来给婢看看。” 桌子正中放着一盏掐金丝双耳药膳盅,含钏揭开盖子,一股鲜香扑鼻而来,这盅汤熬得清澈见底,表面的油都被尽数打走,一整只乳鸽肚皮朝天躺在中间。 含钏拿出随身带着的小银勺,舀了一小勺,轻轻嗅了嗅,想了想又抿了一小口。 素锦看着含钏的表情越发凝重,急上心头,又生生压住,眼神叫随侍的丫头封了门窗,这才开口,“这汤是皇后娘娘赏下来的饮食嬷嬷熬的,可是有毒”素锦越想越心惊,有些毒是银针查不出来的比如银杏芽的汁液,又比如活血化瘀的藏红花一个要人命,一个堕人胎 这两个嬷嬷可是使了快一个月了 龚皇后赏下来的人,不用就是失礼长乐宫只能硬着头皮用小厨房的饭菜,淑妃娘娘也说了,龚皇后不蠢不痴不傻,她既然坦坦荡荡地赏了嬷嬷下来,便不会着人捏住错处更何况,二皇子大有可为,八皇子刚刚开蒙,龚皇后也犯不着。 这才敢用的啊 素锦看着含钏又抿了一小口,也不敢催,只见含钏将银勺放下后又跪在了地上,方急切出声,“你且说啊” 含钏沉吟片刻,方道,“这道乳鸽白术汤,熬得很好,乳鸽软而不烂,药膳的味道藏在肉味里,既滋补又不至于叫人闻着犯恶心。汤炖得又清又香,只放了几粒粗盐提味,便再无他物,炖这锅汤的人,手艺不在白师傅之下。” 素锦和淑妃听得云里雾里。 都是好处,那何必跪地 含钏跪在地上,双手撑地,话锋一转,“这碗汤,无毒无害,若是脾胃虚寒之人长期食用,必定受益匪浅。因其中的五味药膳,白术、炒麦芽、鸡内金、焦三仙,都是健脾开胃的好药。” 含钏说着顿了顿,抬起头来,“喝一日两日,倒也无妨。可若是日日喝,日日补,人开了胃,便时时会饿,饿了便想进食。纵然淑妃娘娘知道要克制自律,却也不自觉地多进往日吃一碗饭便饱了,如今要吃第二碗;往日吃三餐即可,如今零嘴、点心、晌午的进补都不算正经吃饭。” 含钏说得委婉,素锦却听得分明。 气从胸口来。 喂猪呢 是在喂猪呢 把淑妃娘娘喂胖,喂得圣人见淑妃就腻味 是这饮食嬷嬷倒是没下毒,可这比下毒还狠 毒发不过三刻钟,若淑妃胖起来,那可真就是断了后路,磨人刀了就算产下胎儿后,淑妃渐渐瘦下来,这需要付出多强的毅力付出多少时间付出多少心血生完这胎,淑妃已经快三十了,不年轻了 素锦能想到,淑妃自然能想到,双眸微微眯起,声音有点冷,“本宫喝了这么许多天,倒没喝出这小小一碗汤,里面竟藏着这样大的乾坤。” 含钏再道,“五味药膳,各有其味。若搭配得当,这汤便压根吃不出丝毫的药膳味,只有鸽子的清甜。” 含钏看了眼桌上布的菜,面色依旧凝重,“除却这汤,桌上的布菜也是花了大心思的。” 膳食的学问,在于搭配。 菜做得好的厨子,万里有百,会配菜懂平衡的厨子,百里有十。 膳房的人,别的不说,荤素搭配、冷热平衡,性温与性热、性平与性燥,一眼便知。 含钏挨个儿点名,“今儿个的早膳,主食是云松糕和杂蔬荞麦面。但淑妃娘娘必定会选软白漂亮的云松糕,吃了云松糕,口中因松子仁厚重的油脂而发腻。淑妃娘娘此时会想,吃什么解腻呢” 素锦和淑妃跟着含钏的眼神在桌上走动。 “自然会选跟前放着的醋泡海蜇丝,海蜇丝无妨,只是海蜇挂油,鲜嫩的海蜇要先在花生油中浸泡片刻,再用醋拌开才会香。” 含钏笑了笑,“用过酸香的海蜇,淑妃娘娘再喝一口咸香的鸭肉粥,鸭肉粥讲究原油煎肉,鸭皮带着的板油先剔下来热锅爆香,再将鸭肉宰得细细碎碎的,将就这半锅鸭油炒嫩,最后倒水倒米,慢慢熬开。” 淑妃想了想刚刚用膳的顺序。 分毫不差 分毫不差 含钏最后才说道,“桌上有一个空碟,婢子猜测,淑妃娘娘应当是喝完一盅鸭肉粥后,将碟子里的蜜瓜吃完了。” 淑妃发愣。 说起吃食,含钏没在怕的,疏朗地笑了笑,趁热打铁道“云松糕含有松子油脂,属高油;醋泡海蜇丝含有花生油的油脂,属高油;鸭肉粥含有鸭板油的油脂,属高油” 含钏目光灼灼地看向淑妃,“那盘蜜瓜,甜而绵,其中所含的糖水比一勺黄砂糖还多高油高糖,娘娘如何能不丰润娘娘腹中的胎儿,将渐渐长大,甚至会比别的胎儿都大这自然是好事” “可胎儿过大,一则难以生产,二则”含钏看向淑妃的腹部,“二则,母亲肚皮上,难免会留下,因胎儿过大撑开皮肤的印迹” 第二十章 羊乳酪 光想着胖了 却没想过母亲胖了,胎儿会怎么样 素锦的爹是员外郎,邻里街坊都是乡绅地主,都是有钱人。有钱人后宅的争斗,没有官宦世家那么文绉绉的你写首诗骂我,我回个对联骂你。 有钱人的后宅,只讲求有效。 素锦记得,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爹的一房小妾产下一个八斤九两重的男婴后,她娘还来不及出手,她爹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小妾送到了寒山寺。 下人都说,因为那个小妾肚子撑花皮了,难看得很。 素锦脑子一嗡。 这个把戏,怎么会被玩到宫里来 淑妃有过身孕,生过孩子,含钏一说出口,淑妃便懂了。 淑妃气极,手袖一挥,那盏还冒着热气儿的乳鸽汤“砰”的一声砸在地上 “混账”淑妃骂人时,声音都是柔柔的。 若是不看淑妃如鹰隼一般陡然犀利的眼神,含钏一定觉得这是个只知道吃辣,却没脾气的川妹儿。 淑妃手撑在桌上,站起身来,低头一眼看见自己圆润得显得有些短绷的手指,再摸了摸腰间的肉,心中冒出一股恶气,她恭顺贤良,事事不逾矩,事事不出头,事事都在曲氏与龚氏身后,软和委屈换来的竟是龚氏如此待她好心肠里装了一肚子坏水 淑妃恨极,轻声吩咐素锦,“去差两个信得过的去小厨房翻厨余看看有没有贺女使说的那几味药材” 素锦应道,垂首向外走,却又被淑妃唤住。 “偷偷去,不要打草惊蛇” 素锦面目稳重地颔首。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素锦急匆匆地回来,手里拽着一支拧干了的布袋,素锦将布袋铺开在地上。 含钏凑近一看,轻声数道,“炒白术、炒麦芽、鸡内金”含钏抬起头,“便是婢子说的那五样” 为了去渣,药膳装进布袋里熬,是讲究做法儿。 这也给素锦一网打尽提供了方便。 含钏辨识完毕,素锦利落地将布袋子收起来,沉声问淑妃,“娘娘,您看,那两个饮食嬷嬷是” 素锦的声音里透着几许狠厉。 含钏忙低头,装作听不见。 她只是来求出宫的不是来当同案犯的 淑妃笑起来,“不着急。”声音依旧柔柔的,听不出四川的调调,倒都有些姑苏江南女子的婉约腔调,“那两个饮食嬷嬷,为着本宫吃好喝好,费尽了心力,用足了心思,当赏。” 淑妃眼风里瞥见了缩在角落,竭力弱化自己的含钏。 “贺女使,英雄出少年,白师傅伺候本宫近十年的膳食,亲传弟子也是个忠心,手上功夫过硬的。”淑妃笑了笑,示意素锦将含钏扶起来,“也该赏。” 两个赏字儿,含钏膝头一软,险些又跪下去。 素锦一手将含钏架住,恭顺地搭了淑妃的话,“奴婢记得。那便赏那两个饮食嬷嬷一罐子羊乳酪并一盒银馃子可好羊乳酪最养人,吃得惯的人日日想,吃不惯的人日日入茅坑。” 素锦轻轻拍了拍含钏的背,“只是贺女使的赏,还请娘娘定夺。奴婢不敢妄言。” 这个宫女儿,是白师傅的亲传。 瞧上去个性软、胆子小,跪了一上午,怕是膝盖头都青了。 若是这姑娘来长乐宫,在吃食上,倒是再也不用担心。 淑妃笑问,“正巧本宫小厨房里缺人,若是贺女使愿意,来长乐宫是个不错的选择。” 含钏克制住自己去瞅素锦的眼神。 前面火坑,后面悬崖 含钏刚想开口说话,素锦搭在她身后的手狠狠地掐了一把她背上的肉。 “还不快叩谢娘娘”素锦声音很稳,“往后入了长乐宫,额上的刘海便得梳上去了,身子骨也得时刻挺起来,甭还是掖庭那副畏畏缩缩的面貌淑妃娘娘是圣人跟前的高位嫔妃,从长乐宫走出去的女使必得姿容端方、气质大方,不要缩头缩脑、含手含脚,到时候丢的是淑妃娘娘的脸面” 素锦说着便训起来。 淑妃跟着素锦的话,把眼神落在了含钏额间、脸上、腰上和腿上,眼神不由得眯了眯。 圣人爱吃,也懂吃。 做得一手好菜,便能入圣人的眼了。 若是再长了一副灵气的脸和纤弱颀长的身子 如今她虽说是有孕,不方便侍寝,需要有人帮忙留住圣人。可这人不能太美,不能太抓人,不能越过主子去淑妃微不可见地摸了摸自己滚圆的腰身 淑妃眼神横了素锦,笑了笑,“你倒好,人家还没应,你便开始摆姑姑的威风了” 顿了顿,“赏人赏人,要赏在别人心坎上才行,贺女使你有功,你想要什么,说就是。” 被素锦掐过的地方还疼着呢 含钏却欢喜得一颗心快要跳出喉咙了 含钏又跪了下去,朗声道,“婢子五岁入宫,只记得娘和老子早死,前些时日,梦见娘给婢子托梦,说冷说凉。婢子婢子” 含钏应景地带了些许哭腔,“婢子想出宫,想去翻新爹娘的坟,想在爹娘坟前尽孝,让娘不要再冷再凉了” 说实话,五岁以前的记忆,含钏啥都没了。 像被人擦干净了似的。 什么都不记得。 什么爹啊娘啊,长什么样儿、怎么死的、是哪里人,含钏一无所知。 可若没这个由头,她也不知道说啥了。 难道说,这宫里太讨厌了,徐慨也讨厌,对,就是千秋宫那个四皇子。她想出宫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要真这么说,她铁定凉啊 含钏挤出两滴眼泪,恶狠狠地磕了个响头,“娘娘,婢子别无所求,只想出宫尽孝。白师傅说过,娘娘需要他,他就是废了两条腿,也要让娘娘吃上他的手艺,也要让娘娘肚里还未出世的小皇子吃上好饭好食,不能再叫别的人钻空子,补漏子了” 额头狠狠砸在地上。 发出实心实诚的声音。 淑妃瞅了眼这丫头,觉得是挺实诚的。 内宫不想进,不想当贵人,不想进天颜,放着好好的前程不要,只想回村里给娘扫墓。 白师傅也是实诚人。 实诚人好,实诚人不骗人。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二十一章 酒蒸鲥鱼 内室静悄悄的,含钏大气都不敢出。 是去是留,皆在淑妃一念之间。 淑妃沉吟许久后,方才开口,“九月十九果正日,九月二十老太后寿诞,照旧例,是要放宫人出去的。只是这人选,要么是年老的姑姑,要么是家中亲眷危难的”淑妃扶着桌子缓缓坐下,“贺女使先回去吧,本宫想想法子。” 没说不行,也没说一定行。 上位者都不喜欢把话说死。 含钏的理解是,这是要给自己留反悔的机会,同时展示展示自己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威慑。 主子这样说了,没人敢追着问了。 含钏恭谨点头,随素锦出了内屋。 刚出内屋,含钏看向素锦,整整齐齐地福了身若素锦没打岔,淑妃执意要将她留在长乐宫,她也没地儿诉苦去。 素锦将托盘往含钏手上一放,冷冷淡淡的国字脸稍有了些神色,低声说道,“且让娘娘想想,你帮了这样要紧的一个忙。娘娘也不是个心狠的。若想通了,自然帮着去内务府疏通打点。若是没想通”素锦轻轻叹了口气,“便也是命了。” 谁不想出宫谁想在这高墙里头,锁着关着,过一辈子 她出言相帮,一是还白师傅这么些年的帮衬,二是若真有机会出宫,那便是最好的,这吃人的宫闱,少一个人也是件大喜事吧。 含钏乖乖巧巧地点点头,一路埋着头,出二门回内膳房。 膳房烟火气特别重,热气腾腾的。 一进去,含钏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摸脑门儿,额头上全是汗,膝盖头也疼,像是骨头疼,拿手摸一摸,像拿针在刺一般。 得了吧。 她就这么点子本事,就这么大点脑仁儿。 若真让她进了内宫,搅和进那些破事儿里,她可真是活不长了。 含钏四下找了白爷爷没找着,问了白四喜,说是他爹又病了,今儿个早晨咳得不行,白爷爷火急火燎地去太医院拎了太医就往回赶。其实,本该是当儿子的白四喜回去侍疾,只是太医院不卖白四喜的账,还得老头儿亲自出面。 含钏听了四喜的话,点点头,做了回主,“待会伺候完午膳,你也回去吧,多个人照看着,你爹爹也好得快些。” 含钏坐也没来得及坐下,被白四喜灌了一大罐热茶下肚,权当提神醒脑,围了围兜,一手拿铁勺,一手拿膳食单子看起来。 我的个乖乖。 淑妃是不是早上刺激受大了将午膳的四冷四热,全压给膳房了 含钏四下看了看,白师傅告假时,长乐宫的单子还没来这些时日长乐宫不常提膳,白师傅才敢告这个假。 可如今,甲字号没空闲的掌勺大师傅了,常师傅是挂炉局的人,做热菜始终欠了几分火候,另几个师傅摸不准长乐宫的脉 这是她进言后,淑妃点内膳房的第一单,千万不能砸了。 若是砸了,甭说她出宫的事儿不好办,就是白师傅在淑妃心里头也跟着降等减分这才刚上完小厨房饮食嬷嬷的眼药,正是内膳房表现的机会,却给办砸了,这叫淑妃怎么想 昨儿个嘲含钏“以色侍人”的小太监撩着袖子在旁看,见含钏手拿铁勺,便讥道,“我的姑奶奶诶,如今白师傅告了假,您不会想自己个儿掌大勺吧” 那小太监姓吴,内膳房里的诨名叫三狗,吴三狗左顾右盼,提高了声量,“您是得了顺嫔娘娘的看重不假,今儿个早上进内宫蒙了淑妃娘娘的指点也是真,可您好歹掂量掂量自个儿的分量膳房里头叫得上号的师傅可都挂在您前头呢” 白师傅不在,想嘲的、想酸的、想怼的,想趁机压含钏一头的,都冒了泡儿。 你可以说我长得丑,但你不能说我做菜不好吃。 含钏将铁勺往大锅上一砸,被淑妃拿捏住的惶恐、一宿没睡的气儿和疲倦一下冲了上来,语气一沉,“那烦吴三爷给点点,您来说,今儿个谁来掌长乐宫的大勺” 如果谁真有心来掌这个大勺,如今的灶台上早就备上了料、热好了锅也不是现在冷锅冷灶,一张单子放在台上的模样了 摆明了,是等着含钏回来掌勺 是想看笑话,也是想压压含钏风头正盛的威风 没人应,吴三狗也点不出人头。 含钏笑了笑,“要不,三爷,您来” 吴三狗退了半步,脸色涨红。 阉人不掌勺,这是规矩。 身上都有残缺,怎敢给贵人供食 含钏入宫十年,活了两辈子,没对人说过重话,更没讽过嘲过旁人的不足,这算是含钏头一回拿话将人。 吴三狗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了,含钏也抿了抿嘴,不做追狗入穷巷的蠢事,朝常师傅等几个大师傅拱了拱手,“几位师傅手上都压着活儿,白师傅不在,钏儿是师傅带出来,自然该顶上。待钏儿配好了菜,出了锅,请几位师傅再给指点。” 常师傅先开了口,“钏儿是得了白师傅真传的。你尽管先做,若是不成,咱几个做师伯的,在旁帮衬着也不在话下” 几个师傅应承着。 含钏看也不看吴三狗的脸色,风风火火地向外院对着单子,点了食材,“要一条一斤左右、新鲜的鲥鱼,刮两只小鹌鹑,杀个甲鱼,再备下蘑菇、菜心、扁豆、萝卜等。” 想了想,纵然淑妃要控制饮食,可一直这么吃,人的嘴都能淡出鸟儿来,母亲情绪不好,也会影响胎儿,就再加了样菜,“剁两根豚肋排,剁成小块儿小块儿的,再去窖里取两头泡出味的白酸菜和五六个尖椒。” 如今,正是鲥鱼的时节,很新鲜,放在曲子和秋油里上锅蒸到鱼肉呈白玉色,这是道硬菜,也养人,同时不易催胖; 裹了玉米面和椒盐把小鹌鹑炸得酥酥的,骨头也能轻易咬碎吞下; 甲鱼是台州松门上贡的,边肥肉糯,蘑菇去梗打底,菜心摆盘,焖熟后浇上豆油、盐、糖勾的芡。 都是清淡少油,却养人健康的。 最后一道剁椒小排,非常香。 香得帮厨的阿蝉和四喜没忍住,就着白面馒头沾锅底尝味。 第二十二章 剁椒小排 肋排裹着面衣和盐炸得五分熟后,捞出控油。酸菜和泡尖椒被切得细细的,蒜片、姜片、葱白、晒干后的二荆条先在热油里炒香,再将肋排顺着油滑下去,煎得滋滋作响。肋排切得小,不需要长时间焖熟,看着封好的边被煎得焦香金黄后,便可起锅。 再撒上几节水芹菜和胡椒粒,烫一勺油,热油煎在胡椒粒和水芹菜上,冒着黄灿灿的、热腾腾的泡儿。 阿蝉吸了吸口水,麻辣鲜香熏得她睁不开眼睛,闭不上嘴巴。 白面馒头上沾了锅底的作料油,一口下去,半个馒头没有了。 四喜深吸一口香气,有些纳闷,“这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川菜,你怎么能炒得这么香” 含钏一颠勺,在铁锅里泡上凉水降温,笑了笑,“川菜讲究大火重料,火候是关键。” 一边儿说,一边儿从从盘儿里拿筷子夹了一块儿小排出来,用手掰开,看见肋排上的肉和骨头轻轻松松分开了,“排骨的火候,酸菜的火候、泡椒的火候都不一样。蒜片、姜片、葱白易糊易焦,大火翻出香味后,必须立刻下酸菜和泡椒,让酸菜自带的水汽把配料焖香。二荆条是晒过的,遇热便起香,稍微炒炒就能把里头的辣味逼出来,若是炒制久了,味道就会苦。” 川菜不好做,看起来是料最足、最吃味的菜,实则一个不好,配料的味道便压过了主料的本味。外头靠卖酒揽客赚钱的酒肆,会把味道做得越大越好,一来是吃不出主料是否新鲜,二来则是配菜味儿越重,客人买的解辣抬味的酒就越多,商户就越赚钱。 所以那些商户是酒肆,不是食馆。 酒肆,重的是酒后三巡,上脑后的快感,而不是食物入口入喉时的满足。 做菜,让含钏心静。 被吴三狗嘲弄和贬低带来的情绪,已在灶间的烟火里消磨殆尽。 今儿个,是素锦来提膳。 见着是含钏主的勺,素锦略略惊讶,问了两句白爷爷的去向后,唱了声阿弥陀佛,再看了看食盒里的菜,试吃了含钏备下的小碟儿,目光透出几分惊艳。 她还没吃过这小丫头的手艺。 很好 真的很好 白师傅擅的是巧宗儿,拿手的菜藏着精巧奇思,俗称料子成就师傅,料子越名贵,白师傅手上功夫越精细。这丫头呈上来的菜,最名贵的不过那条鲥鱼,可最抓人最好吃的确实这道剁椒小排,是充斥着市井灵性的好吃,是抛开了食材用料,单单看这门手艺的好吃。 这种好吃,很纯粹。 不曲高和寡,也不阳春白雪。 透着亲切与乡味,让人很感动也很想,立刻来上一碗白米饭。 素锦放下银筷,盖上食盒算是认可了这第一单,面上未动,客客气气地,“贺女使送我去二门吧。食盒偏重,我们两人也好换把手。” 含钏看了眼素锦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头,抿了抿嘴没说话,跟着她出了膳房。 “你且放心。”素锦轻声开口,“今日的饮食,我不会告诉淑妃娘娘是你掌的勺。” 含钏心底涌上一股暖流。 她如今做得越多,做得越好,就越容易让淑妃左右摇摆。 素锦面无表情地朝前走,直到行至二门口,素锦这才拍了拍含钏的手背,什么也没说,兑了牌子出了掖庭。 比失望更磨人的是,悬在半空,不知所措。 不知什么时候落地,更不知自己能不能落地。 等待让人难熬。 含钏嘴角起了两个血红的泡儿。 阿蝉是知道含钏打算的,特意每日煮了下火的凉汤带回去,每日帮忙记着数,安抚着含钏,“快了快了,我去问了旧例的,都是在老太后寿诞前放名单放人,咱再耐心等等。” 阿蝉帮含钏别了别鬓角的发。 恍惚间,含钏好像看见了在姑苏城里数十年后的阿蝉,也这样帮她别头发。 含钏握住阿蝉的手,心里有些难受。 含钏问过阿蝉想不想出宫。 阿蝉大喇喇地说了句“不想”。 含钏明白阿蝉心里的想法,她老子还在,就在河北,若是出宫就要回原籍,可她老子娶了后娘,回去怕是没什么好日子过,还不如待在宫里,至少不会随随便便地嫁给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当填房,就为了给弟弟挣彩礼钱。 含钏被悬吊吊地挂在半空,挂了三日,其间白爷爷安顿好儿子后急匆匆地回来接过掌勺,承乾宫的宫女也来催过入内宫的名单,白爷爷顶着压力回了张姑姑八个字,“尚在观察,还需打磨。” 张姑姑气得半晌没说话。 第四日,九月初十。 观音娘娘跟前供奉的蜜糕还挺着身形,内膳房热热闹闹的,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哨音,满头是汗的太监小跑进内膳房,扯着嗓子叫唤,“众人去二门口集合慈宁宫的张公公来二门宣旨了快快快甭磨蹭了” 含钏手上一个不稳,刻刀把食指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含钏闷了闷,从灶台下面拿了盅青红酒,让伤口烧了一把。 食指连心,伤口的疼痛让人清醒。 含钏跟着内膳房诸人埋着头向外走,二门外有一块又平又宽的青砖地,如今已密密麻麻站满了人,小秋儿低着头站在最后,一见含钏与阿蝉便兴奋地踮起脚,隐秘地摆摆手朝两人打招呼。 含钏朝她笑笑,便垂着头在队列最后站定。 待各局各坊人齐了,一个身着绛色常服,头戴白玉板的老太监站在二门的台阶上,面色不虞地扫视一圈,轻咳两声后,从怀里掏出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含钏心头抖了一抖。 老太监许是久不到掖庭,如今看乌怏怏一堆人,心头烦闷,将好好一卷懿旨唱得极不高兴。 “太后有令大魏长庆二十七年,庆果证,贺寿诞,意放三百女使归家,凿空内啻,使之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现掖庭内外七局十二坊冗员十五人放归” 掖庭有十五个人放归。 含钏手袖在袖中,捏得紧紧的,眼睛死死盯住着前面宫人的后背。 第二十三章 文思豆腐 九月初,天气还热着,日头明晃晃地照着。 含钏后背起了一层黏糊腻乎的汗。 那老太监语音语调拖得奇长,跟唱戏似的,先赞上天厚爱,再赞大魏列祖列宗光辉事迹,最后再大赞圣人和太后仁德仁意,含钏最想听的话,藏在了最后。 “掖庭浣衣局,钟沁芳。” “掖庭挂炉局,吴翠。” 含钏将手藏在袖中,一个一个掰着数。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十四个 还没有她。 只有十五个份额。 剩下最后一丝希望了。 那老太监顿了一顿,目光斜睨了乌压压站着的这群人,喉头发出一声嗤笑。 出去 出去又怎么着 能进宫当宫女儿的,是良家子没错儿,可若是爹娘心疼,宗族爱护,谁会把人往宫闱里推不就为了每年那么二三两贴补银子吗这种出身的女子出了宫,也是浮萍罢了 在宫里还能吃饱穿暖,存点体己银子。 在宫外,父兄让你嫁谁就嫁谁,你的银子、首饰、衣裳,甚至你这个人都是别人的 老太监毫不遮掩的嗤笑让二门外的气氛更加紧张,他清清嗓子,看向布帛,终于念出了最后那个名字。 “掖庭内膳房,贺含钏。” 声音很近,可含钏却觉得像是从山的那头传过来似的,在耳朵边缥缈成一条若隐若无的丝线,却又震破耳膜直击脑海深处。 含钏脚下没站稳,颤颤巍巍地险些跌倒。 她有些不知所措,脑子里一片空白,跟着众人跪地谢恩,嘴里无意识地唱着,“奴叩谢黄恩浩荡,贺太后娘娘寿诞吉祥” 人群乌压压地铺天盖地地各自散去。 阿蝉一下子尖叫着跳了起来,小秋儿冲破熙熙攘攘的人群冲了过来,一把攥住含钏的手,白爷爷胡子一翘一翘地扶在白四喜肩头,眼中似乎有泪光 “先回膳房。”白爷爷厚实的手掌拍了拍含钏肩头。 含钏木木愣愣地应了个是,便随着人流朝内膳房走去。 无论春夏秋冬,膳房都是暖烘烘的,雾气腾腾的,膳房的人一下全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着。 “怎么出宫了呢我还以为含钏要去承乾宫伺候顺嫔娘娘呢” “我以为含钏要去伺候淑妃娘娘” “干啥出宫呀往后混在主子身边,当个管事姑姑,等到二十五、三十,攒大堆银子出宫,想买房买房,想置地置地” “你懂个屁你看过哪个管事姑姑二十来岁出宫的全都是四五十岁干不动,才被赶出宫去的” 小太监沙哑的声音,宫女尖利的嗓音在含钏身边围成了一堵墙,她扶着灶台坐蹲在了小杌凳上,眼看着灶洞里的焰火窜得老高,被内壁一挡又像碰了壁似的往回缩。 阿蝉双臂一挥,示意旁人让开,她来说,“你们是不知道啊当时就剩最后一个份额了我都快哭出来了谁料到,就叫了咱们钏儿的名字当真是惊险”阿蝉撑在灶台上,喜气溢在脸上,倒了杯酸梅汁咕噜噜喝下肚,舒服地啊了一声,“咱们含钏是个有福气的真是个有福气的放宫女儿归家,十年一回吧都是老的、病的、走不动的咱含钏” 白爷爷摁住阿蝉肩膀,沉声道,“没事做了吗午膳备好了吗晚膳的料备好了吗钏儿你的豆腐丝儿切好了甭说你还有段日子才出宫,就是明儿个出宫,今儿个也得把差当好了” 白爷爷的怒吼,平定了风波,内膳房恢复了暂时的平静。 含钏撑着灶台起身,埋着头把嫩豆腐墩儿摊在手掌上,拿出贴身的刻刀认认真真切细丝儿,豆腐细嫩,一触就碎,这是极考究刀工的一道菜,先将嫩豆腐切成片儿,在用刀面往一侧按压倾倒,第二刀切丝儿。 说是第二刀,实则这刀刃是不挨砧板的,手起刀落手起刀落,斩断的只有豆腐细密的内脂。 用刀面将豆腐挑起沉入沸水中,豆腐根根清晰、粗细均匀。 这是文思豆腐最难的一道工序。 文思豆腐是淮扬名菜,考究的就是刀工。 一个整豆腐墩儿不能吃吗能吃。 几砣豆腐块儿不能吃吗能吃。 把豆腐碾碎成豆腐羹不能吃吗更入味。 可不把菜做成吃不起的样子,又怎么能体现食客的尊贵呢 含钏笑了笑,感觉自己扑扑直跳的心渐渐慢了下来,脸上的烫也慢慢减退了下来,甚至脑袋里嗡嗡直响的那个声音也逐渐消失殆尽。 含钏手法利落熟练地将冬菇、木耳、冬笋、金针切成长宽一致的细丝儿,隔着火烤了烤半只金华火腿,将表皮凝固的白脂漂出晶莹剔透的油花儿,拿小匕首切了薄薄五片儿,借昨儿个就熬上的参鸡汤,将除了豆腐丝儿以外的所有食材尽数放入,不一会儿就熬出了鲜与香。 含钏揭锅盖来瞧,顺手碾碎了蒸熟的南瓜,将暖黄色的南瓜蓉翻进锅子里。 白爷爷顺眼瞧见了,蹙了蹙眉,“南瓜蓉文思豆腐有南瓜蓉这道配料吗” 含钏抿嘴笑了笑,“南瓜蓉是翻进锅里提色增稠用的。鸡汤再怎么熬也熬不出金灿灿、黄橙橙的颜色吧再怎么熬也熬不出黏糊糊的质地吧除非加水淀粉勾芡” “可若加了水淀粉,这就不是一道汤菜,而是一碗羹了。”白爷爷就着银勺底,抿了抿味,点点头,味道还行,选的是未熟透的南瓜,甜味还没发出来,不至于抢了这锅底汤的味道,见含钏认真看火试菜,便摸了摸含钏的头,“这般巧的心思,若是个男人,必定能做到御膳房的掌勺,可惜” 白爷爷没把话说完。 含钏却听出了几分难得与不舍。 梦里头,她被选进内宫伺候顺嫔,白爷爷送她走的时候,似乎是兴高采烈的吧觉得她日子必定越过越好,必定会有更广大坦荡的前程 可天不遂人愿。 白爷爷应该也没想到,她会郁郁一生,不得善终吧 白爷爷倚着拐杖外出走,含钏感到有一对目光一直注视着自己,便抬头去看。 都好好的。 许是天热,脑子懵了吧 第二十四章 涮羊肉 文思豆腐进到长乐宫颇受好评。 受好评的场景是,圣人正巧去长乐宫看顾淑妃,正巧赶上饭点儿,正巧将一盅文思豆腐吃完,并赞了一句,“鲜香浓郁,膳房的手艺倒是有长进。” 受好评的具体表现是,淑妃赏下一支点翠鎏金坠红宝流苏簪子。 小小的一支,不沉手,是空心的,拿来赏给下人最好。 赏簪子,明摆着赏的是含钏,不是白爷爷。 含钏磕头谢了恩,想了想收拾了自己的私藏托送赏的公公带到长乐宫,是一匣子鱼胶,晒得干干的,上宽下窄,黄澄澄地透明状,整整齐齐地排成两排四列,统共八只。 “托公公带给素锦姑姑。”含钏一直记着素锦帮她解围递梯子的恩情,“请您帮忙告诉素锦姑姑,鱼胶得先拿黄酒泡发,借小厨房的火放进去炖点鸡汤,挺补人的。” 素锦帮她的忙,却不是一盒鱼胶就能还清的。 含钏还想再说,白爷爷拍了拍她的背,笑呵呵地,“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徒弟走了,师傅还在呢你素锦姑姑有啥忙要帮,你爷爷我必定鞍前马后伺候到位咱们和长乐宫的关系在这儿呢话说多了,情儿就薄了” 含钏这才住了口, 主子赏的东西不敢辞,更不敢转出去。 若是赏的真金白银,倒是能给白四喜他爹去太医院换几支人参,可这明晃晃的金簪打着人眼睛,含钏只好收进了小匣子里,心里琢磨着等出了宫就去换了钱给白大哥送去。 入宫这些年,含钏没攒下多少东西。 白四喜他爹每病一次,含钏就把银子换成人参递给白爷爷,如今匣子里也就几锭碎银子和内宫主子赏下的银钗子、香囊、绢花儿这些个小东西,不值当什么钱。 如今这金簪一收进去,便显得光彩夺目,艳惊四座。 阿蝉倚在门框边嗑瓜子,瞧着这金簪笑得眼睛缝儿都眯不见了,“等出宫了,你就把金簪子给换成钱,你没爹没娘,得先给自己置办个小屋子,大点儿小点儿都成,得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含钏把匣子放炕下的坑里藏好,吹吹手上的墙灰,没多说,点了点头。 收拾着小匣子,含钏渐渐有真实感了。 原来,她真的要离开这里了。 那道旨意里是怎么说的来着 后日就要出宫。 要赶在观音娘娘果证日和老太后寿诞前,把放归的宫女儿尽数安顿出宫。 含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那么想离开宫闱,苦心钻营,一门心思抗拒着这个地方。这里藏着含钏最不堪的记忆,这里粗糙破败、终日辛苦,这里每时每刻都让人心里悬吊吊的,这里命是攥在别人手里的。 可如今真要离开,含钏心里有点害怕。 夜里,含钏抠着开了缝的墙壁,抱着针脚不平、棉絮积攒在成一坨一坨的薄被,睁着眼睛透过窗户看低矮的屋檐。 “阿蝉” 含钏轻声唤道。 阿蝉也没睡着,立刻低声应,“唉,怎么了” 含钏觉得眼眶发酸,使劲拿手背揉了揉,“我出宫后,我会托师傅帮你争到去承乾宫的份额,你好好干。二十五岁出宫时,我在宫外等你,我帮你置好宅子和地,帮你置办好嫁妆,帮你找好夫婿” 含钏语声哽咽。 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白爷爷与含钏,还有她终于救下的小秋儿。 出宫后,还能常见到白爷爷,可阿蝉却无法再见至少要等十年了。 一面宫墙,那头是完全未知的人生,这头是熟悉而又亲切的挚友姐妹。 阿蝉陪伴了她好多好多年啊 在内膳房,在秦王府,在姑苏城 含钏一眨眼,眼泪便被薄薄的棉絮吸干净了。 阿蝉半晌没说话,再开口时,声音闷闷的,“行到时候,你帮我找个家里有钱的,人俊不俊不打紧,得阔气能一下子拿出两百三百两银票甩在我爹脸上,从此我跟我爹、我后娘就再无瓜葛了” 含钏哭着哭着笑起来,“行我一出去就在各大当铺、银号前蹲着,专门瞅着那种头戴瓜皮帽、身着绫罗衫的少爷我见着了,我就把他拦下来,问他,你想不想娶个厨子呀这厨子呀,长得貌美身量高挑还有一手烤鸭子的绝活” 两个姑娘扯东扯西,扯北扯南,隔着窄窄的横栏,一边哭一边聊,聊着聊着又哭起来,哭着哭着便睡着了。 太阳高悬,这是含钏在内膳房的最后一日。 含钏一双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仁儿似的,忙忙碌碌地在膳房跑去跑来,含钏要出宫,膳房的羡多过于妒,酸溜溜的话说了听过便是,明儿个就出去了,谁还把这些无足轻重的话头放心上呀。 午歇回耳房,含钏翻了翻床板,总觉得哪儿不对。 看屋子里的陈设,总感觉像是被人动过。 含钏蹙眉问阿蝉,“咱们桌上的小水壶,口儿是对着窗口放的吗” 阿蝉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看看屋子,再打开小木柜子瞅了瞅,没少啥东西,便耸了含钏两下,“疑神疑鬼的快收拾吧今儿个早晨四喜尽帮你跑上跑下,盖章子走流程,别到时候文书拿着了,你包袱裹儿还没收拾好” 含钏想了想,将木匣子从坑里挖出来打开看了看,还好还好,里头的东西都还在。 含钏索性将金簪子揣进内兜里,免得生事儿。 晚膳过了,白爷爷吆喝着内膳房的人置办了一顿涮羊肉,给含钏饯行。 锅子是白爷爷亲自给调的,放了葱白、枸杞、红枣和盐。羊肉片儿是常师傅给刮的,切得薄薄的,粉嫩白皙,红白分明。 配上粉丝、萝卜、茼蒿、藕片十来样配菜。蘸料满满当当放了三四碗,香醇的芝麻酱、绿油油的韭菜花儿、浇了热油的芝麻油辣子,还有葱花儿、水芹菜、蒜泥 吃辣的不吃辣的,吃重口的吃清淡的,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 大家伙儿围坐在一块儿,配上热腾腾的蒸汽,个个吃得面色发红,端起茶水当酒来敬含钏。 含钏忍着没哭,吃过饭就自个儿留在内膳房收拾东西,把自个儿用过的趁手的刀、厚厚的砧板、刨菜的铁起子、洗刷蔬果的马鬃刷子一一清洗一遍,端了个小杌凳坐在灶前看火,脑子空空地看了一两个时辰,待天彻底暗了下来,含钏这才抹了把脸往出走。 这个时辰,掖庭里,人不多。 含钏刚拐过拐角,便被人猛的往里一拖,腰间抵了个冰凉凉的东西。 “别出声” 第二十五章 涮羊肉的味儿 抵在腰间的东西,隔着外衫,含钏都感到了一股冰凉锋利的寒意,嗅到了一股轻轻的羊肉膻味。 约莫,是一把匕首 “别乱叫别乱动刀剑无眼,明儿个就要出宫了,留着一条命出宫享福不好吗” 又是另一把声音。 一个声音尖细,一个声音沙哑,都是太监,太监的声音很相似,倒是听不出来谁是谁。 这个打劫的时候倒是挑得好,明儿个就出宫的宫女儿,今儿个铁定身上藏了钱,且是入宫这么十几年攒下来的老本儿。若是要去内务府告,就要等明儿个,宫女儿又没见着来人的样子,内务府便只能慢慢查,这一来误了宫女儿出宫的时辰,想再出宫便难了 大概很多宫女,都选择忍气吞声,破财免灾吧 含钏克制住回头看的冲动,双手举起,识时务者为俊杰,“两位大哥,婢子决计不乱叫乱动,你说什么,婢子定竭力完成。” 说实在话。 虽然大半夜的被匕首抵着,含钏其实是不太怕的。 太监半夜半路伏击一个要出宫的宫女儿,能干个啥除了求财还能干啥若真是有什么仇什么怨,哪儿还能让你别动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就让你交待这儿了吗 含钏心态放得很平。 后头倒是笑得很畅快,压低了声音,“小娘子倒是很惜命,也聪明下房里啥也没放,全搁身上了吧”匕首又朝前抵了抵,“入宫十来年,好东西藏了不少把交出来” 怪不得今儿个午歇回耳房,觉着不对劲儿 含钏抿了抿嘴,从袖兜里抖落出几块小碎银子,伸手到背后递了出去。 后头那太监一把打掉碎银子,声音里带着明显克制的怒气,“打发要饭的娘娘们赏下的物件儿呢长乐宫娘娘刚赏的金簪子,往前赏的银钗子东西交出来” 含钏手背被打得撞到匕首刀锋上,虎口撕裂的疼痛让含钏倒抽一口气。 含钏带血的手伸进怀里将那支金簪子拿了出来,有些心疼,手伸到背后递给他们,“银钗也不值几个钱我最值钱的就是这个金钗子了你们求财,我求保命,待我递给你们,你们松开我的肩膀,拿开匕首,我朝东走十步,你们朝西走十步,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两位爷,你们说可好” 拿到了金钗,腰间抵着的那把匕首松了松劲。 含钏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欲抬脚朝前走,却听那把沙哑的嗓子恶狠狠地开口,“等等千秋宫九皇子也赏过这娘们东西我记得是个葫芦玉坠子水头好,东西也扎实走出去顶咱哥俩大半年的例钱” 含钏心头一跳。 果不其然,那把匕首又重新抵到了腰间。 含钏心里骂了个娘,知道这两人看不见,却也拱了个笑脸,“两位爷,那玉坠子也不太值这个钱,小小一个,还没铜钱儿大,您拿过去走货,中间亏的线人钱都不止这么点儿这金钗子有个二三两重,您老去外膳房要南边来的水烟袋子,只说是贺含钏的朋友,不能要二位爷的钱” 含钏话音刚落,头发被人向后一拽,头皮生疼险些厥过去。 “哥这娘们儿嘴上厉害着呢你拽着这娘们,我来搜”沙哑的声音透露着一丝兴奋,伸手从脚朝上摸。 手隔着外裳,摸到含钏脚踝时,含钏浑身上下战栗着起了毛骨悚然的鸡皮疙瘩,腰间的凉意让含钏努力保持清醒,她有些怕了金钗子、银锭子,她不在乎,只是这只玉坠 掖庭巷角黑乎乎的,最近的光亮在二十米外的拐角,含钏目之所及像看着一团团黑黢黢的棉絮,那手冰冰凉是带有欲望的,这欲望不是男女之间肉体上的欲望,而是对金钱、泄愤的欲望。 玉坠就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仍旧熬夜打了个五蝠络子,让这块玉坠时时日日都贴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含钏紧紧闭上眼,那双手摸到了颈脖后的络子了,粗鲁地向后一拽,葫芦玉坠就从衣襟口里蹦了出来 那人揪着络绳,桀桀两声冷笑,“藏得倒好自己取下来吧” 含钏一动不动。 那人再将绳子向后拉拽,死死卡在了含钏的脖子上,力道很大,含钏不自觉地向后仰,喉咙被卡住,有种快窒息的错觉。 “拿给我”那人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掖庭巷内,像从井里传出。 含钏艰难地吞咽,张大嘴巴企图喊叫出声,膝盖却被身后那人猛地一踹,正面扑倒在地,那人将含钏的脸死死摁在青石板上,小砂砾和石子儿膈在肉里,脖子却卡住,那人手上硬攥着络子向后拉,半跪着膝盖顶在含钏的脊骨上,语气有说不出的畅快,“不是很厉害吗做的菜不是很讨人喜欢吗不是谁都护着你吗你倒是喊啊,你喊啊” 含钏自己打的络子,结实牢固。,喉咙越卡越死。 那太监使了吃奶的劲儿往后拽,就像挂在梁上的绳吊在了脖子上 另外一个太监见人被掐得说不出话了,脸都白了,手抠在石板上,虎口鲜血直流,同伴却如同红了眼似的,反倒慌张结巴起来,“别别把人勒死了咱们求财,又不害命”一边慌慌张张拿匕首去割络子,一边着急催促同伴,“坠子拿着了,走了走了” 络子应声而断,含钏的头一下子砸在了石板上。 那人如不过瘾般,站起身狠狠在含钏腰上踹了两脚,啐了一口,“臭娘们出宫后,进窑子吧那地儿适合你这贱样儿” 含钏闭眼躲开,头上、身上、背上、腰上、手上皆剧痛,却忍着痛扶着墙努力站起来,破釜沉舟高声唤出那人的名字,“吴三狗你今儿个若是不敢弄死我,就将玉坠子还来,其他的都可以给你若你拿了玉坠,让我活着回去,我明儿个必定去敲内务府的大门,叫你血债血偿” 夜色中,那两个身影顿住了。 含钏满脸是血、是汗、是泪。 别的都顾不得了,所有的理智全都被抛在脑后,她脑子空空的。 只有一个念头那个玉坠不能丢,决不能丢 那是 那是那个梦与现实唯一的交织,也是徐慨存在过的唯一证据 第二十六章 叫花鸡 含钏扶着墙,发出的声音嘶哑却高亢。 带着一丝鱼死网破的决绝。 吴三狗转过头来,昏暗的灯光中,含钏看到了他慌乱且不可置信的眼神。 含钏戳穿了他们是谁,就意味着明日白斗光和内膳房掌事姑姑都会知道在掖庭里对宫女儿行凶抢劫,要收杖责三十并赶出宫去这娘们儿是内膳房的红人,白斗光和张姑姑都护着她,长乐宫更是看重她 若是让她活着回去了 吴三狗彻底转过身,把脸暴露在了亮光下。 “别你别去”吴三狗的同伴明显慌了,“把坠子还给她吧她明儿个就出宫了,不会愿意耽误自个儿出宫时辰的三三狗” 吴三狗甩开同伴的手,向含钏走去。 含钏扶着墙,急促地一步一步向后退,退到了拐角空地处,捂住发痛发涩的喉咙,大声唤道,“来人啊抢劫了吴三狗抢人了”照理说,掖庭每时每刻都有人当差值夜的,含钏一手紧紧扣住红墙,一手捂在腰间,她腰伤了,走不快,吴三狗三步并作两步,一手揪住了含钏的头发,含钏仰着头余光里看见吴三狗的同伴站在不远处,手里寒光闪现。 含钏一咬牙,捂住腰间的手一下子抽了出来,那把雕萝卜花的小刀没有任何阻碍地猛地深插进了吴三狗的左眼 “狗日的”吴三狗猛地吃痛怒斥道,松开含钏的头发,捂着眼睛向后退去 含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将小刀拔出后,手压在吴三狗的肩头趁他吃痛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又扎进了他的右眼 吴三狗双目瞬时淌出殷红的鲜血 “哐当” 同伴被吓得匕首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含钏满脸是血,急促喘气道,“给我滚我只要我的玉坠” 同伴拔腿就跑 含钏一手紧紧捏住小刀,一手在吴三狗袖兜里扯出了那条络子,玉坠子还带着吴三狗的体温,含钏艰难地深咽下一口长气,背靠在墙上,吃力地在衣裳上擦拭着葫芦玉坠,企图将吴三狗的气息尽数擦去 含钏还没缓过气来,只觉喉咙被胳膊肘死死卡住含钏用尽吃奶地挣扎,却见吴三狗双眼如两只黑窟窿,脸上两行血泪,似是被她激出了同归于尽的血性 含钏将小刀猛地扎进吴三狗的腹腔,谁知他丝毫不为所动,胳膊肘上的力气却越发大了 不过片刻,含钏眼前雾蒙蒙一片,手脚彻底是去了挣扎的气力 昏暗晦涩的油灯下,含钏迷迷蒙蒙地看着檐角变成了三叠重影。 太可笑了。 明天她就出宫了。 今天她却要死在掖庭。 脑袋里空白一片,已经无法呼吸了。 含钏缓缓闭上眼睛。 “咻” 突然之间 含钏脖子上轻松了许多 吴三狗应声向后倒去 含钏被带得倒在了地上,双手撑着地,埋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呼吸得太过迫切,含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眼前灰蒙蒙的,不知是眼泪迷蒙了双眼,还是因呼吸不畅导致的眼黑眼昏还未消散 一点灯光从小巷的尽头,缓缓走来。 从远处小小的、隐隐约约的荧光,变成了一大团明亮的、温暖的黄澄澄的光。 像烤制叫花鸡时将灭未灭的火苗。 含钏泪眼婆娑地双手俯地,努力抬起头看去。 灯后是一袭身量颀长、脊背挺拔的身影。 灯光左右摇晃,将那个身影的面庞隐没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薄唇轻抿,狭长上翘的眼角印刻在浓眉之下,衣襟处隐约一抹柏叶的银子,就像仲秋被风吹响窸窣的松叶林。 含钏喉咙一哽。 若说刚才的哭,是因为被卡住了颈脖无法呼吸而自然而然出现的反应,如今的哭如小兽呜咽,不明白为什么哭,更不明白怎么样才能不哭 徐慨轻轻点头,随从将灯放在地上,他终于看清了含钏的样貌,满面是血、手上也是血、衣裳裙摆的血迹快干了,脸上一片脏污,左脸肿了起来,有擦伤也有撞伤,一双眼睛或许是因为泪水的冲刷,很亮很亮。 徐慨看清了含钏相貌后,有些吃惊,稳了稳,再一颔首,随从沉默地将吴三狗喉咙上的松叶杀器取了下来,脚上像有风似的,寻着吴三狗同伴的脚步向巷子深处追去。 巷子里,只剩下了含钏与徐慨两个人。 含钏忙佝下头,手撑在地上努力让自己站起来,可腿太软了,腰也疼得厉害,虎口的伤口完全裂开了,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含钏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手。 “先起来吧。” 清朗平和的声音,听起来很冷冽。 含钏将头埋得更低了,眼神从那只手上移开,硬撑着靠在墙上站直了身,低声道,“谢过主子爷相救”她手里还攥着那只葫芦玉坠,来不及藏,被徐慨一眼看见了。 葫芦玉坠 那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收回了伸出的手,心里更吃惊了,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平缓,“为了一只玉坠,搭上一条命值得吗” 含钏眼眶突然一酸。 值得吗 不值得的。 她最怕死了。 若是她不怕死,她还会将梦里的场景再演一遍。 可她怕,她怕死,她怕板子打在她屁股上,她怕张氏,怕张氏阴鸷地说“你们去做一对泣血鸳鸯吧” 含钏埋着头,拿手背粗糙地抹了把眼睛,开口,声音极为沙哑,“奴不比主子爷,奴的命还没有这玉坠子值钱。” 含钏的眼泪根本止不住,低着头,两行泪疯狂向下落,“被记载在册的宫人若病死、被打死,宫里只会赔给家里十两银子,若是犯了错本就该死,家里不仅一两银子都拿不到,反倒有灭门之灾”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奴只能拼命” 徐慨看着含钏,看着这个红肿的脸都挡不住清丽灵气的小姑娘,垂着头,任由眼泪砸在地上。 他极为敏锐地感知到了眼前这个小姑娘刻骨的伤心。 可就为了这只葫芦玉坠 徐慨面无表情地递给含钏一张帕子。 含钏如被烫着了,眼神赶忙从那帕子上移开,将玉坠子往怀里一塞,埋着头,囫囵福了个礼,声音喑哑,“时辰不早了,奴奴还有事主子爷大恩大德,奴无以为报往后”含钏突兀地止住话头,顿了顿,再深福了礼,慌乱逃窜。 徐慨看着小姑娘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外走的模样,蹙了蹙眉,随从已经回来了,双手呈上了一件东西,在徐慨身边附耳轻道,“那人还抢了小姑娘一支金钗子” 徐慨掂了掂重量。 这金钗子大概能买三个葫芦玉坠 这个小姑娘却单单为了葫芦玉坠不要命 徐慨双眉紧蹙,抬头看过去。 光下,小姑娘的身影很单薄,满青的宫装在她身上被穿得翩若拂柳。 第一次见她,她拿石头砸死了一个太监,第二次见她,她拿小刀扎瞎了一个太监,她还为他煮过一盅菌菇肉沫粥 徐慨将金钗握在手里,开口淡淡地,“把这两具尸体沉湖了吧,和上次一样。” 第二十七章 发毛咸菜 含钏一路扶着红墙挪回耳房,耳房静悄悄的,东西厢房的灯尽数歇下,黑黢黢一片。 含钏用尽气力推开耳房的门,克制地喘着气儿,外房两个小丫头已经睡下,传出均匀轻缓的呼吸声。含钏长出一口气,拉起隔开内间和外房的布帘。阿蝉听见声响,睡眼朦胧地提着烛台,趿拉着鞋起来瞅,一见含钏满身满脸是血,手上还握着小刀,一声惊呼,“这是怎么了” 含钏赶忙嘘一声,有气无力道,“别声张” 是,出宫前夕出事,千万别声张,一声张,出宫的事儿指不定就化了 阿蝉赶忙把布帘子掩好,轻手轻脚地拿暖壶冲了两盆温水,含钏艰难地漱了口,连漱几口都是鲜红鲜红的血水,抹了把脸,阿蝉帮着擦了擦身上,一边擦一边极力克制住惊呼,“怎么那么多伤左脸全是疤痕这是怎么了” 含钏摇摇头,扯出一丝苦笑。 怀璧其罪,齐大非偶。 吴三狗毕竟死了,和阿蝉说那么多,反倒把小姑娘吓着。 含钏摆摆手,“路上遇到了不长眼的我把他解决了” 阿蝉发出一声敬畏的喟叹。 不知咋的。 自从钏儿突然患上心悸胸口闷痛的毛病后,整个人就不一样往前只是杀鸡利落,现在杀人也利落啊手起刀落手起刀落,那两小太监的舌头就没了如今已经成长为随手解决掉不长眼的能干模样阿蝉突然对含钏出宫,膨胀出无限信心。 阿蝉又拿了红花油帮含钏揉了腰,脸上的伤没法遮,只能取了井里的冰水捂住消肿,没一会儿就到了后半夜,含钏压根睡不着,躺在炕上,仰着头紧盯纸糊的窗外,隐隐约约见着几盏随风摇曳的灯笼,烦躁地闭上眼,一闭眼眼前就出现徐慨在光后的那张脸,心头莫名生出几分感叹和奇怪的情绪,怀兜里硬邦邦的,是明儿个出宫的板子,含钏轻轻叹了口气摆了摆头无论前尘往事,无论今朝纠葛,该散的都要尽数散去,既已强求改变,又何必留恋。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鸡鸣声把含钏吓了个激灵。阿蝉特意告假为含钏送行,还在内务府借了一柄铜镜,给含钏细致地上了胡粉把伤口遮住,还好含钏年纪轻,一夜过去几乎都消了肿,只有青一块紫一块或是血痂,拿粉盖住都好办。 小秋儿请针织房的小姐妹做了一件如今时兴的窄褙镶双斓边靛青祥云的裙子,白四喜一早等在了宫门口,上下都打点到了位,白爷爷杵拐跟着含钏从内膳房跑内务府跑内门,最后将含钏送到了神武门内。 内膳房的小太监和宫人们特意在内门等着,有的小宫人送一张手绢,有的塞了小碎银子,住在含钏外间的香穗红着眼眶递给含钏一个小罐子,“钏儿姐姐,里面是我腌的咸菜,我大约是盐没放够,口子起了白毛儿,应当是不能吃了。但是我实在没啥东西送得出手啊”说着香穗便哇地一声哭出声。 也不知是在伤心长毛的咸菜,还是伤心没东西拿得出来,还是伤心含钏要走了 一行人都红着眼眶,就属香穗哭得最伤心,哇哇的声音响彻神武门内门,含钏哭笑不得。 宫女放归,是喜事儿,也是伤心事儿。 放归的三百宫女,背着包袱排成两列,挨个儿递牌子、核身份、在手臂上摁戳子,大家伙都埋着头,跟着前面的步伐向外挪,含钏手死死拽住包袱裹子,手上被印了一个鲜红的章,有点像猪皮上合格的戳子含钏觉得自己脑子是不是有点抽,这个时候还有心思想盖了章的猪皮。 神武门的大门被“嘎呀”一声打开了。 含钏身边有老宫女一下子呛哭出了声。 含钏突然眼眶发酸,回头望去。 红墙绿瓦,纵横耸立的檐角,隐没在人群中牵挂着她的那些人儿 含钏拿手背抹了把眼睛,跟随人潮依次向外走,身边压抑的哭声越发多了。 人真是奇怪。 在这高墙内,一门心思想出来。真出来了,却又有止不住的不舍和牵挂,和对未知的恐惧。 京兆尹的人守在神武门外,挨个儿翻包袱对文书,一个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丝线的六品武官产正对着含钏的文书册子,“贺含钏,山东青州寿光人士,乾佑十年入宫,年十四,内膳房热菜局甲字号二等女使”念了念,让含钏将自己的包袱打开,挑着看了一下,见着一套保存完好的单丝罗綉石榴花褙子,小小的,像是四五岁的小姑娘的衣裳,挑起来问,“这是啥主子赏给你的小衣裳” 含钏低着头,“官爷说笑了,是奴穿进宫的衣裳。”翻出袖口指给武官看,“您看,袖口绣着贺字”又翻出衣襟口子,“这儿绣着含钏两个字,连起来便是奴的名字。” 武官点点头。 有些宫人入宫入得早,便将早年间自个儿入宫时的东西都留着,也是个念想。 只是这褙子做工精细、用料考究,不像是穷苦人家能用得起的料子。 武官翻了翻含钏入宫时的文书,记着是从山东青州寿光道选的良家子,将她送进宫领赏钱画押的人写的是“叔叔”,后面落款的名字已经老旧泛黄了,瞧不清楚具体的字样。武官点点头,没在追究下去,照程序问下去,“出宫后,可是回山东青州” 含钏摇摇头,“回官爷,家乡已无亲眷宗族,内务府发了文书去山东,无人回应,便将奴的户籍就近落在了京里。” 这也是白爷爷打点上下的结果。 是符合规矩的。 若是原籍无人回应,为保护放归的宫女儿,便就近落户,否则单单孤零零一个女子千里回乡,若是中途出了岔子,岂不是好事变坏事 武官“嗯”一声,再问,“可有人前来接应” 含钏抿着嘴笑了笑,扯着左脸的伤口有点疼,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有的有的是内膳房掌勺大师傅白斗光的家眷” 第二十八章 麦芽糖 城门外等着三三两两的人和马车。 都是来接放归的宫女儿的。 白爷爷一早就交代了儿媳妇儿崔氏来接含钏,让含钏在人群里找,黑漆木驴车和提着食盒的妇人。 武官顺着含钏青葱似的手指望过去,果不其然有架小小巧巧的黑漆垂角驴车立在门口,等在马车前的是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妇人提着一个小臂长的食盒膳房的白家,他知道但是不熟悉,是经年的膳房厨子了,老老小小在膳房几代人,算是有头面的御厨。 既然有地儿安顿,武官又问了两句便将牌子和户籍本都尽数递给了含钏,按规矩又交待,“安顿好了,去找甲首备份挂名,如今先挂在白家,若之后置办了地与宅屋,便可将户帖迁出。” 这便是魏朝的好处,非贱籍奴籍的女子名下允许有恒产,若有了恒产,便可单人一户挂在恒产名下,但有宗族的女子还得将户帖挂在宗族名下,嫁娶婚丧皆由宗族男人做主。像含钏这样回不去原籍的,便可由官媒行媒妁礼,倒也能嫁人,只是嫁了人名下的恒产便归入男子名下,无宗族护佑了,若是不嫁人呢,晚年就得挂靠在庵堂或是义庄,百年之后方有几缕香火供奉。 含钏连连称是。 那武官见含钏虽胡粉上得有些多,起了腻子,可眉目间倒是很有灵气,身姿瞧上去也极为得体,又加了一句,“若是有难处,去找京兆府尹,拿出入宫服侍过的证明,府尹自会按照律法规定公正处置。” 放归的宫女儿都是服侍过贵人主子的,都是通过天的若真遇着难事,管辖的主官也得掂量这人和宫里头还有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没长眼,冲撞了哪位,背了时闯了铁板,被告了黑状,却是得不偿失 含钏接过牌子埋着头向外走,从城门往外走,视野渐渐开阔起来。 钟鼓楼外有一条长长的宽街,铺的石渣,宽街中间铺的缸砖,是马车牛车驴车走的地方,道路两旁鳞次栉比地开着铺面,也有挑扁担四处喊货的挑郎担,也有梳着一窝丝儿时兴发髻的妇人家和化着三白妆的姑娘家三三两两走在一起,挑货闲走。 来迎放归的宫女儿的,就站在宽街前,约莫五十来人,宫女儿们一出来便是此起彼伏的呼喊声。 “阿姐” “小姑” “妹妹” 不一会儿就各找各家,哭成一团。 含钏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是浣衣局的钟嬷嬷,想了想那日老太监放旨的时候头一号就念了浣衣局姓钟的一位宫人,含钏是不知道钟嬷嬷闺名的,便也没往那处想,如今见着钟嬷嬷裹着一个大大的包袱快步走到一个驴板车前,还没说话便与一个麻布外衫的女子交握在一团,泪水涟涟,口中连声唤道,“莲妹莲妹” 含钏看着抿嘴笑了笑。 钟嬷嬷是好人,嗯爱财的好人 梦里小秋儿的死,大概是在钟嬷嬷出宫后才发生的吧 钟嬷嬷出宫了,挺好的,照她拨算盘那股精明劲儿,加之两文钱一壶的热水,必定是丰丰厚厚出的宫,无论置宅置地,都能为自己安置下一份优渥的恒产。在宫里辛苦熬了半辈子,如今也该享福了。 含钏提了提搭在肩上的包袱,朝那那辆驴车走去,那妇人提着食盒靠在驴车边上,见含钏走过来,忙迎了上来,一边接过含钏手里的包袱,一边笑吟吟道,“可是贺家妹子我是白家的媳妇儿,你是公公的关门弟子,唤我一声大嫂便是”又见含钏脸上糊着厚厚一层胡粉,细瞧了瞧,胡粉下头似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顿了顿,“妹子劳顿了如今出了宫就好了,自由自在的” 是个很利落的妇人。 三十来岁,和白四喜有几分神似,宽宽的脸颊,高高的颧骨,眼睛不大却又算有神,滴溜溜地左转右转,说话中气也足。 只是眼角的纹路和手上粗糙的茧子让含钏有些惊讶宫里头三十出头的女人,别说纹路,脸上就是一点点瑕疵都瞧不见的 头一回见,含钏深深地朝崔氏福了一礼,声儿里有说不出的感激,“您叫我钏儿便是,劳烦嫂子来接我。” 崔氏笑了笑,“自家妹子不客气”便拉着含钏上了驴车,车夫吆喝一声便朝南驶去,含钏挑开车帘,克制不住地朝外望这是梦里,她终其一生都没见过的场景。熙熙攘攘的人群、沿街热热闹闹的买卖、你喊价我还价的声音,还有鲜衣怒马从街铺旁疾驰而过的少年郎和衣着精致、绢花金饰的娇小姐,含钏目不转睛地朝外看。 路边有老婆婆坐在小杌凳上,守着一个小小的红泥炉,握着一只扁扁的锅,熬煮着。 驴车从那老婆婆身边驶过。 含钏嗅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那个老婆婆在熬煮麦芽糖,融化的浓稠糖浆在扁锅里滋滋冒泡,老婆婆拿着竹签子在锅里来回搅动防止糊锅。 含钏深深吸了口气。 崔氏便在旁笑着介绍,“贺妹子没出过宫门吧京城不大,从钟鼓楼到己定门就是京城中轴的一半,钟鼓楼到香山是另一半,大大小小五六千条,咱们家就在铁狮子胡同里,虽不大,却胜在离宫里近,离国子监和六部近,是原先纯宗皇帝赏给膳房的,膳房做主分了一间给了四喜祖爷爷” 说离内宫近,还真是。 从钟鼓楼出发就拐了两个抹角,驴车便停了下来。 说不大也真是 门就一米来点宽,像嵌在胡同的瓦墙里似的,得一个人一个人地顺溜进去,若两个人想并排进去就窄了。 驴车被车夫牵走了。 崔氏有点不好意思,“公公说妹子没出过宫门,害怕妹子见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害怕,就让我租一辆驴车去接妹子。” 哦,原来驴车不是自家的。 含钏心里一暖,白爷爷虽然总是朝她敲闷勺,可疼在心里头,笑了笑,“不碍的,也不是什么金贵人儿,在宫里也是服侍贵人主子的,说跪下就跪下,说磕头便磕头,没啥见不得人嫂子,您千万别听师傅胡说” 说着便跟着崔氏进了门。 外面瞧上去小,进门一看,里面真的很小 一进的院子,四间屋子和一个棚屋,棚屋里烧着灶,院子很窄很窄,打了小圆井就没有宽宽敞敞落脚的地儿了。小虽小,可屋子里外都收拾得特别干净,崔氏将含钏领到东边偏厢,里头摆了一张窄床并一个小小的四方桌,偏厢有扇小小的窗,看得出来是特意拿宣纸新糊过的,被褥床套,连带着四方桌上摆着的四口茶壶都是新的。 含钏真的很感激,很感激。 第二十九章 烤鸭 感激白家为自己提供一个遮雨的屋檐和一顿暖烘的热饭。 若没有白家,含钏甚至不知该去哪里她从来未曾独自一人生活过,怀里揣着几个碎银子,大约能在某座不知名的庵堂赁间厢房过上一两月,含钏当初想,两个月,她怎么着也想明白了该做啥。 阿蝉便去帮她打听了京里庵堂的食宿费。 嗯 她果然是想多了。 一、二两重的碎银子,只是贵家太太在庵堂的买茶钱 这儿,可是京城。 京城居,大不易 直到白爷爷大掌一挥,正好挥在了含钏脑门上,“你一个姑娘家想哪儿去庵堂的水深着呢别把你卖了,你还给别人数钱我们家还有空厢房,你跟个豆芽菜似的,一天能吃多少瞅瞅你那下巴颏,瘦得尖成了一个瓜子儿,还有你那肩膀,爷爷我就纳闷了,你这瘦瘦小小的窄肩膀能撑得起你脑袋的重量简直像一颗肉圆子撑在一根细葱上。爷爷我当了一辈子厨子,就没见过这么瘦的鸡爪子” 诸如此类,接下来是白爷爷从头到尾对含钏算无遗漏的点评攻击。 含钏心里暖暖的,可听到自己下巴颏像瓜子,头像肉圆子,身子像细葱,手像鸡爪子,不禁猛女落泪。 将近晌午,日头阴了些,崔氏带着含钏在家里逛了逛,怕外人带风进去,便隔着窗棂问了白四喜他爹的安,窗棂就开了一条缝儿,含钏却被辛苦的药味儿熏得眼睛差点没睁开。 又将就剩下的鸡汤煨了菜汤饭,崔氏下厨不像是御厨世家的派头,含钏在旁边看得脚趾头在地上快抠出个洞来了小青菜切得粗细大小不匀,盐放了三次,尝了两次都还没点头,含钏想去帮忙却被崔氏一把拦下。 “你们膳房的出了宫都不爱近灶台,说是做烦了菜”崔氏撒了一把粗细长短皆不一的葱花,“嫂子都知道” 其实不烦 做饭不难不苦,瞧着被人毁了葱和菜,挺苦的 含钏羞赧地点点头,草草用过饭后便帮着崔氏收拾灶屋,听后院有几声“嘎嘎”的鸭子叫。 含钏望了望,有一只羽毛雪白雪白、嘴和脚都是浅橙色的鸭子,翅膀短、背长而宽这鸭是京里常用来做烤鸭的品种,叫做填鸭,这种填鸭和别的鸭不同,肉的纹路里夹杂着白色的脂肪,红白相间,细腻新鲜,这就是膳房常说的“间花儿”。 这种鸭烤起来是顶好的,挂炉烤鸭外焦里嫩,片成薄薄的肉,和葱丝、烂蒜、面酱等卷在荷叶饼里吃下,鸭的糖皮儿酥酥脆脆,肉一口咬下去熏烤出肥腻咸香的汁水瞬时填满嘴巴。 烤鸭讲究边吃边片,含钏刚到内膳房,十岁生辰的时候,阿蝉从挂炉局顺了半只烤焦了,不能呈给主子的烤鸭回来,算是她的生辰筵。 含钏发誓,那是她十岁以前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含钏笑了笑问崔氏,“家里怎么喂鸭子呀不都常喂鸡吗鸡能生蛋,能打鸣叫起,鸭子只能嘎嘎叫。” 崔氏有些不自然地拿竹笼子把鸭子罩住,垂着头低声道,“倒不是自家喂的” 含钏“哦”了一声,没在揪着鸭子说下去。 用过晌午,含钏便收拾起自个儿那间小屋子,收着收着,脸上的疤痕疼,脖子那道勒痕也疼,腰上更疼得厉害,又可惜自己没擦澡洗脸不能上床,便趴在四方桌上打盹儿。 天际染上一抹沉沉的红霞,院子外头一阵喧嚣,含钏猛地惊醒,连忙跑出院儿去。 是白爷爷和白四喜回来了 棚户的灶屋亮堂堂的,崔氏喜气洋洋地端着托盘撂帘出来,“四喜和公公回来了您辛劳了快快快”转头见了含钏,笑起来,“快摆盘子咱们吃晚饭” 白爷爷乐呵呵地撑着拐杖由白四喜撑着坐到桌边儿,胡子朝天一翘一翘的,“见着你那间屋子没” 含钏一边帮忙摆盘子,一边笑着应,“崔嫂子收拾得特别好还在里睡了个晌午觉”故意撑了个懒腰,“您和四喜不回来,我还没醒呢” 含钏卸了胡粉,白爷爷看含钏脸上的淤青和血痂,脸上沉了沉,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菜齐了。 三个菜,一个汤。 一小盆土豆烧小排,一个醋溜白菜,一叠小糖窝头,一个柿子蛋花汤。 卖相一般,味儿也不够香,却在昏昏暗暗的灯光下显得很馋人。 含钏鼻子有点酸。 白爷爷的脸却彻底沉了下去。 崔氏觑着公公的脸色,赶紧张罗吃饭。 宫里头出来的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白爷爷沉着脸扒拉了两口便背手进了屋子。 含钏不明白白爷爷在气什么便拿着碗看向白四喜,谁料得白四喜是个饿死鬼投胎,把头埋在碗里吃小排。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晓啃排骨。 含钏愣愣的,吃了饭便老老实实地留下收拾洗碗。 没一会儿,就听见正院响起了白爷爷低沉的怒吼。 “我让你帮含钏请大夫买药,你呢含钏是姑娘,脸上的伤治不好,这辈子就毁了” 含钏隐约听见自个儿的名字,便放下碗,和白四喜眼神对了对。 白四喜耸耸肩,悄声耳语,“爷爷常训娘。”余光扫了扫正院紧闭的门和窗,“娘,有时候拿不准重点,心不坏,但” 白四喜为难地挠挠后脑勺,儿子不嫌母丑,他也没法儿说当娘的坏话。 正院的声音越来越大,别看白爷爷老了,中气足得很。 “我花二钱银子买的那只填鸭呢”白爷爷的声音带了特意压制的怒气,“说了晚上给含钏接风,咱烤个果木鸭子吃,鸭子呢毛儿都没见着一根” 正院响起了嘤嘤的哭声。 是崔氏的声音。 “爹呀,请大夫要钱啊填鸭”崔氏顿了顿,哭得压抑,“我把填鸭卖给巷口的留仙居了,卖了一钱银子,还搭了一串蒜和姜” 约莫是想了想,觉得自个儿没错,声音大了些,“咱们什么人家呀吃得起填鸭您是御厨,但咱可不是能吃御膳房东西的人 “那丫头也是苦出身,在宫里头磕头做奴才的,为她接风,至于花二钱银子吗” 含钏埋了埋头。 四喜有点着急,拽了含钏袖子,“要不,咱们去街上转一圈儿你没逛过京城吧我带” 白爷爷隔了许久没说话,只听见崔氏的哭喊声。 “大郎病着,要看诊要吃药咱们家多一口人,多一张嘴已经够难了爹呀,您为难我干啥呀” “碰擦” 含钏一激灵,是碎瓷声。 白爷爷隐忍的怒气终于彻底释放出来了,“多一口人,多一张嘴你以为大郎吊命用的人参都是怎么来的含钏攒下一份银子就去太医院换人参给我 “她是空着匣子出了宫的啊咱们不容留,谁容留咱们不养她,谁养她两钱银子能买人参吗放你娘的狗屁” 第三十章 芝麻胡饼 院子不大有不大的好处,比如现在 正院稍大点儿声音,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如今满院子尽是崔氏的哭声,白爷爷的训斥声,还有白家大郎时不时的咳嗽声。 不大的院子,显得特别拥挤。 含钏垂着头,抿了抿嘴。 多个人,多张嘴,说得轻巧,做起来却难筷子要多一双,栗米要多一勺,炖了鸡得多个人分肉分汤,若是再想得长远点,姑娘总得要嫁人,陪嫁该由谁出该从哪里发嫁 若是大户人家还好,白四喜如今还没出师,全靠白爷爷一人的俸禄撑着,又因这白家大郎的病,白家的日子过得实在不算宽敞,甚至略显凑手。 约莫是被骂狠了,崔氏也一边哭一边辩解,“您说要容留要养小姑娘,媳妇儿可曾说了半个不字儿可咋养还要请了婆子丫头的,当金枝玉叶的养吗咱家可养不起” 崔氏哭着,“大郎躺床上日日病着,您腿脚眼瞧着不行了,四喜还要说亲、置屋难道娶个媳妇儿回来,还得和我似的,住在这身子都转不开的旧宅子里吗我乐意,儿媳妇儿乐意吗” 约莫是提到了体弱多病的儿子,白爷爷半晌没搭话。 白四喜红着脸,显得有些尴尬,毕竟在里头撒泼挨训的是他娘,埋着头挠了挠后脑勺,低头刷碗,含钏面色如常将白四喜手里的碗放在竹筐子,学着白爷爷的模样敲了敲白四喜的额头,“走吧,师叔带你出门逛逛。” 白四喜楞呼呼的,“师叔” 含钏笑起来,“我是白爷爷的关门弟子对吧你是白爷爷的孙儿对吧我叫你爷爷师傅,叫你娘嫂子,你该叫我啥是不是得叫师叔”一巴掌拍在白四喜后背,大喇喇扬了扬下颌,“走吧四喜子,师叔领着你出门儿见世面去” 这个逻辑无懈可击。 摇篮里还躺着叔叔呢 白四喜带着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师叔,轻掩了木门,左拐右拐便出了胡同,听不见他娘的声音后,白四喜这才觉得轻松一些,他娘人真不坏,只要不在她锅里舀吃的,她保准待你跟待亲姨妹似的。 可若是动了她锅里的饭,别说冲爷爷撒泼,便是冲天王老子撒泼,他娘也做得出来。 是有点拎不清的,往前也出现过当着爷爷说好,转头便自顾自行事的局面。 真是为了那二钱鸭子吗 白四喜觉着也不见得。 从根儿上,他娘便不想含钏在家住,怕薄了家里的用度,也怕爷爷宠小弟子。其实吧,只要人在,只要一条心,这日子只会越过越好,也不是揭不开锅了,更没有她说得立时要流落街头的窘迫 白四喜闷闷沉沉的。 含钏笑着问,“今儿个我刚出宫门,驴车左拐右拐,就到了” 白四喜回了回神,应道,“咱家在铁狮子胡同住,离定己门特近,左邻右舍都是住的老北京儿了,往上数三代,都是跟在太宗皇帝身边儿的,要不是太宗皇帝的厨子,要不是太宗皇帝的近身侍卫,或是经年的御医世家” “那是得离宫门儿近,若主子有召,也能立时赶过去。”含钏点头应道,“能住这儿的人家,不说别的,必定是有门绝技傍身的。走在哪儿,都抬得起头。” 白四喜与有荣焉,带着含钏向东走,“那可不是都是老辈儿留下来的东西” 将才的尴尬和沉闷渐渐消散去了,给含钏指了指,“看那条路上朝、国子监进学、至六部执勤,全都要走那条路京里把那条路称作登云梯那儿是拴马槽,管他什么王公贵族,到那儿,武官下马,文官落轿,这是祖宗传下来,雷打不动的规矩” 这些说法,含钏倒是头一回听,津津有味地听着打开话匣子的白四喜吹牛皮。 天儿已经全黑了。 路上灯火通明,四处都有热腾腾的气儿,摆夜摊儿的鱼贯而出,卖胡饼、大饽饽、馄饨、蒸饺的全都分散在墙根下吆喝,酒肆食馆也挂起了灯笼,川流不息的人群三三两两凑在一块儿,还有喝醉了的酒鬼扯着嗓门朝天唱喊这场面,竟比白天还热闹几分。 嗯 宫里的圣人,对女人是寡情了些,对社稷倒还挺上心的。 否则也不能出现歌舞升平,民有衣穿酒喝的场景。 摆摊儿的地方,生意都还挺好的。 特别是那家卖芝麻胡饼的,摊儿前排了长长一列的队,炉火光在大泥炉里闪得很耀眼,饼子摊得薄薄的,被烤饼的后生送进炉子里炕熟,没一会儿便传出焦香鲜甜的味道。 含钏和白四喜排队买了四只饼,一只四文钱,倒也不贵。 含钏趁热咬了一口,酥皮儿的,面团里定是揉了猪油,内瓤软和,洒在饼面的黑芝麻被彻底炕出了香气,吃在嘴里味道不算丰厚,但胜在现烤现吃,香得很 含钏想了想问四喜,“小麦每斗几钱” 四喜想了想,“今儿个年好,不旱不涝,一斗麦子约莫两百文钱。” 含钏在心里粗算了笔账,一个芝麻胡饼的本钱不过两文钱,卖出一个就有两文钱的利润,含钏眼光扫了扫排队的人潮,便暂且预估一晚上这个摊位能卖出五十个饼子,那便是一百文的利润,一旬便是一千文,一月便是四千文 一千二百文钱,为一两银子。 换算成银子,便是有三两银子 含钏再问,“这个摊儿,要收赋税和租子吗” 四喜蹙了蹙眉,“赁摊位的钱要给,好像是交给胡同的甲首,甲首再交给京兆尹。赋税没听说过,这种小摊儿,谁去给他们数流水呀赁官家的摊位,便是交税了” “那一个摊位,一个月的赁费为几何”含钏手里捏着饼。 “好像是一两银子。“四喜想了想,有点不确定,“京兆尹有几个大爷就住在咱们家旁边儿,改天我帮你问问。” 若是除开月租的一两银子,那每月到手,也有净二两。 如今,一个七品官儿,年俸为五十两银子,月俸不过四两 做吃食生意暴暴利呀 第三十一章 牛油火锅 逛了两圈东城胡同,含钏掐了掐时辰,揪着白四喜回去了。 铁狮子胡同静悄悄的,正院没了响动,棚户的灶间还亮着微弱的灯。 白四喜探个脑袋去瞅,惊愕,“爷爷爷” 含钏跟在白四喜身后,探身瞅了瞅。 白爷爷正兜着围裙,在灶间忙活,两个灶上升起旺火,锅里咕噜咕噜冒着大热气儿,见两个小的回来了,白爷爷顾着灶上没空理会,隔空点了个头,小老头儿顺手舀了碗清水,涮锅倒水热锅一气呵成 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辣味,刺激着人口舌生津。 锅已热,白爷爷手上倒油,待油热开,炝入大把的朝天椒、二荆条、青红花椒、姜片、蒜片、葱段,大火炒香,随后放入醪糟、冰糖,紧跟着非常随性地挖了一勺白瓷罐子里的秘制豆瓣红油,又加了一大板熬炼得浓郁的牛油,炒制的底料散发出浓郁的、让人目不转睛的香气和水雾 白爷爷手上憋着瓶口,倒入一小股辣刀子,“滋啦”一声 烈酒的辣融在锅里,只见白爷爷眼疾手快地泼入备好的开水。 一瞬间,沸腾的水汽笼罩着灶间。 含钏被辛辣的气息刺激得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白爷爷做菜爱叼杆旱烟,也不点燃,怕烟气蹿了食物的气味。 底料要慢慢熬制。 白爷爷闲下来了,使唤白四喜,“去,把里屋的火炕搬出来。” 含钏有点愣,眼见着白四喜艰难地搬了张四方桌出来,这四方桌上挖了个洞,洞上罩着一个被烧得发黑的铁丝网,白四喜一看就是老帮厨了,压根不需要白爷爷使唤,拿着火钳从灶火里取出块烧得红汪汪的黑炭,放进洞里。 白爷爷叼着旱烟,从井里取出好几碟东西,嚷着,“钏儿快来帮你师傅置办呀” 含钏这才赶忙过去。 一瞅,碟子里的食材,她认得是认得,却没咋处理过。 牛的胃、鸭肠、鸡胗、片得薄薄的腰片儿、牛舌头的片儿 有些食材,她处理过,但没这么糙地处理过。 一碗肥瘦相间的肉蓉、红白夹杂的猪五花被切得厚厚的,还有几碟一看就是大刀阔斧切下的牛肉片儿 宫里头的膳食讲究食不厌精,这么粗糙且原始的食材,却透露出一股势必立即攻占味蕾的架势,再加上那一锅熬煮得沸腾的红油锅子,含钏不由得食指大动。 白爷爷帮她调了蒜蓉加芝麻油的碟子,含钏下意识地想加一勺芝麻酱,手背却被白爷爷筷子一敲,“四川的牛油火锅,吃的就是清油和蒜蓉,作用是降温和裹辣,顶多再加点葱花儿,若是加杂了,锅底的原味就吃不出来了。” 牛油锅子里上面一层,全是红彤彤的辣椒和圆滚滚的花椒。 含钏略有些咂舌。 白爷爷把锅子移到四方桌上,待重新沸腾后,夹了片儿毛肚儿,在油里烫着,一边和含钏说道,“围炉聚炊欢呼处,百味消融小釜间,说的就是锅子。”说话儿的功夫,毛肚烫熟了,白爷爷夹在含钏料碗里,示意她尝尝,“白家祖上是川人,做了几辈子川菜,手艺稳且重,要不断琢磨不断发掘食材的变化。唯独这一锅,日煮日新,每一次煮都有不同的味道。” 含钏尝了一口,入口时便瞪圆了眼。 脆香辣爽 花椒的麻、豆瓣的香、直冲上天灵盖的辣感,还有毛肚儿在唇齿之间的脆爽感,简直让人上瘾 棚户里,油灯昏黄,牛油辣汤上下翻滚,放菜时前飞后走,左肉右菜,四周轻撒菜花,投宽猛汤中速起,白四喜不一会儿就吃得脑门儿冒汗,张罗着井水镇了甜米浆来喝,含钏和白四喜一人一壶,锅子的麻辣和甜米浆的冰甜刺激下二人压根放不了筷子。 大魏初年,辣椒自云贵一代传入,白花,锅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原是用作观赏的花谱,后来贵州人发现此物刺激回甘,做佐料甚好,辣椒便在饮食江湖里大展拳脚。 长江中上游一带,便衍生出重料味辛的川菜系。 含钏被辣得直呼呼嘴。 白爷爷乐呵呵地,或将肉蓉挖成肉圆子放在锅里,或掺一壶煮好的老鹰茶进去,或推碟下菜待客酣食。 三人围坐一桌,吃得酣畅。 白爷爷举了杯,看向含钏,小老头儿眼里有难得的怅然和温暖,“今儿个本是备下填鸭做果木烤鸭吃,只是”老头儿顿了顿,“后来爷爷我想了想,从宫里出来,便如井中入海,宫中繁文缛节,市井却包罗万象就像这一个牛油锅子。” “无论是高贵的如乳猪鹿脯,还是低贱如下水五花,在这锅里皆视横理薄切,游于一锅,各有其味,互不干涉。吃锅子,于今日更相宜。” 含钏望着白爷爷笑,“砰”地一声主动和白爷爷碰了杯。 从宫里出来的宫女儿,或从勋贵侯爵府中出去的丫头,难免心里会生出几缕异样的情绪在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待过,仿佛自己也变得尊贵了起来,舍不下曾见过的富贵,再入尘世,自然格格不入。有自立自强,建女学授课教育的,也有自甘堕落,明珠蒙尘的。 “我晓得的。”含钏重重点了点头。 白爷爷一笑,胡子向天一翘,看了眼大门紧锁的偏厢,面色一凝,轻叹了一声。 这院子小,藏不住事儿,也关不住话。 白四喜吞下最后一块毛肚儿,跟着白爷爷叹了口气。 白爷爷手指头一弹,哟呵笑起来,“你个小兔崽子,你叹个屁气去把灶间收拾了” 白四喜不服气,“凭啥我一个人收拾含钏不也吃了的吗” 白爷爷两眼一瞪,“含钏是能掌勺的,你就是个死墩子,你不是收拾谁收拾” 含钏来了,所以祖慈孙孝就会消失吗 忙忙碌碌地收拾,白爷爷张口想解释崔氏的话儿,话在嘴边,半天也吐不出来。含钏笑着从怀里将那两个芝麻胡饼掏了来,笑着掰了一半递给白爷爷,“怕是冷了您尝尝,我觉着没我做得好吃” 白爷爷看了那半张饼,将那话头尽数咽下。 罢了罢了。 小辈儿懂事,愿意维护他这张薄面儿。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三十二章 白玉膏 第二日,天儿还没大亮,白爷爷拽了隔壁胡同箱子里,太医院辞了官的白胡子爷爷过来瞅了瞅含钏的脸,白爷爷拍着含钏的脑顶毛,“叫胡爷爷。” 含钏乖乖顺顺,“胡爷爷,请您早好。” 胡爷爷笑起来,一双眼睛里透着精光,上下打量了含钏几眼,挑了挑三角眼,“宫里出来的” 白爷爷乐呵呵地笑,“还是老胡眼招子亮是我在内膳房的徒儿,你喊她钏儿就成。身子骨不好,不适合伺候主子,走了点门道便出宫了。”拽着含钏往近处凑了凑,“你瞅瞅,脸和脖子上的疤能消不” 再把含钏手腕往胡爷爷跟前一怼,“来都来了,顺道把个脉。” 胡爷爷被突如其来的白花花的手腕吓够呛,翻了个白眼,眯着眼瞅了瞅含钏的脸色,脸上的擦伤和脖子上的勒痕脖子上的勒痕已经成了深紫色,可想而知当时下的力有多大 除此之外,这姑娘肤白唇红,眼清眸亮,瞧上去精气神很好,背直腰挺,身量颀长,身体能有啥大毛病 胡爷爷不动声色地把上含钏的脉。 呸 脉象好得很 比宫里个日日吃人参燕窝的娘娘,精神头都好 身子骨不好,走了门道出宫脸上的伤,脖子上的勒痕 这宫闱秘事 胡爷爷看向含钏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敬仰。 含钏浑然不知,自个儿被拦路抢劫落下的伤,也成了高深莫测的宫闱秘辛。 “钏儿姑娘身子骨虚是虚了点,可好好将养,也能养得白白胖胖。” 胡爷爷收起手腕下的小麦枕,“至于这脸上的伤”揪了揪下巴胡子,刷刷开了个方子递给白爷爷,“先照着这方子吃吧,等会我让文和送一管白玉膏,每日早上晚上都得抹,小姑娘脸上和脖子上的伤痕是大事得好好养着。” 白爷爷笑了笑,“白玉膏好,说是药,更像是膳。鲫鱼煎至枯,沥去骨,下珍珠粉、象皮末、白芷粉、甘松粉,舂烂搅匀成膏。” 听着就很贵 崔氏眼神一闪。 白爷爷示意崔氏接下方子,崔氏没接,手足无措地问道,“胡太医,敢问一句,这白玉膏几钱” 白爷爷横了崔氏一眼。 含钏忙道,“嫂子,没事儿的,我这儿还有点银子。” 崔氏这才应了一声,跟在胡爷爷身后出去了。 当着外人,白爷爷闷着气儿,待胡爷爷一走,白爷爷把一锭银子扔桌上,领着白四喜看了崔氏一眼,“含钏的吃喝住行,不从公中走,我来担着。” 忍了忍,到底把话说出了口,“过日子,嘴里喊穷,越喊越穷。四喜要出师了,咱白家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往后别再到处嚷嚷,让外人看笑话” 这话儿说得算有些重了。 崔氏脸皮红一阵白一阵的,白斗光拂袖摔门而去。 京城爷们儿看脸上那张皮,比看身上这条命还重,谁要当着人被下了面子,那就是不共戴天血海仇 他再不喜欢这媳妇儿,也总念着她守着病弱的儿子,还生下了聪明健壮的孙子,对她忍让二三,从未当面跟她说过重话崔家是京郊的庄户人家,崔氏为给弟弟筹嫁妆便应了这门亲事,白家可是将白大郎身子弱这事儿明明白白告诉崔家的,崔家连同崔氏都干干脆脆地应下来 等崔氏进了门,就发现这媳妇儿眼界太窄,当初死活觉得做厨子是下贱人,非得让白四喜学武,他腆着这张老脸求了相熟的武馆师傅,谁知道白四喜学了两日,崔氏又舍不得儿子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后来,又想让儿子读书,托关系进了私塾,崔氏受不了白四喜读书识字比不过别人,没念两日又辍了学 家里有个大郎要拿药保着,他撑着一副老身板在御膳房搏命,月俸也有七八两银子,再加上长乐宫时不时的赏赐,家里是尽够的 崔氏就哭穷,哭公中没钱了,哭大郎吃药费钱,他不善庶务,便央了相熟的铁瓷儿来看账,看来看去,看出二三百两的烂账 细查发现,崔氏全拿回娘家补贴弟弟了 这事儿,他捂下了。 谁也没告诉。 连崔氏也不知道。 白斗光沉着一口气,越走越快。 公公去查儿媳的账,这话要是传出去,白家的脸真是扫到地上了一家人索性从铁狮子胡同搬出去,省得街坊邻里间丢人现眼 白斗光心里头憋着的气,含钏自是不知道,含钏如今看着哭得眼睛像核桃那么大的崔氏,也略显焦头烂额。 “钏儿妹子,不是嫂嫂钻钱眼里,也不是嫂嫂眼皮子薄,口甜心苦”崔氏揪着灰褐色粗麻布衣裳,哭着,拽着含钏的手,倒把话扯清楚了,“嫂嫂已经四五年没置办过新衣裳了公爹说要容留妹子,嫂嫂一句不是都没说,只是有些话是该问的呀有些钱能不用就别用啊咱们小门小户,不比大户人家,一个铜板子也经不起胡花昨儿个,公公非得让我租驴车接妹妹,我话还没说完,公公就给了我二十文铜子,说已经租好了,让我把钱结清就行我也没不答应啊” 你凭啥不答应啊 白爷爷都给了钱了 你要是不答应,还想把钱给私吞了吗 含钏被她哭得脑仁有点疼,也腾不出手揉额头两只手都被崔氏拽着呢 “嫂嫂,知道的,我都知道的”含钏想了想,将手硬抽了回来,从布兜子里拿了一小锭碎银子,“这五钱银子就当钏儿的药钱和食宿钱,每月钏儿就给嫂嫂这么多,嫂嫂您看可好钱不多,只是钏儿白吃白喝着,心里也过不去。” 崔氏有点想拿,又想起严厉的公爹,不禁有些犹豫。 含钏抿嘴笑了笑,“我吃喝住都在白家,嫂嫂管着家里得银钱,这些算是钏儿该交的份子,这等小事,白爷爷知道不知道,意义都不大。” 含钏把碎银子放在崔氏手上,“若是嫂嫂同意,我就不给白爷爷知会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崔氏是能改掉抠搜的性子,还是白爷爷能放下颜面,收她的银子了 既然都不能,那何必为了银钱这种小事,整日闹得鸡飞狗跳 白爷爷在膳房够累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三十三章 桂花糖米糕 崔氏左手把银子往外推,右手把银子往里拉,犹抱琵琶半遮面地算是应了含钏的提议,“银子也不多,就算是贴补家用吧,等钏儿嫁人时,嫂嫂给你置办一份厚厚的嫁妆” 含钏嗯嗯啊啊地应了是。 天儿刚大亮,含钏和崔氏将就菜粥和焦圈吃了饭,含钏独自一人到昨儿个夜里去的那条宽街时,街上摆的早点摊儿都已经收了场,空气中只留下了些许油脂与米面混合的香气。 第二日,第一声晨钟敲响,含钏早早地起来,简单洗漱收拾过,等白爷爷和白四喜都出门值守后,便揣着几文钱出了门。 天儿还没亮,不仅没亮,西边的天际还挂着几颗闪着微光的星辰。 时辰还早,可街上已有了来往的行人和小跑的马车,四五家食肆开了门,老远就能闻到馄饨煮在锅里的肉香。 披星戴月的人们聚在食肆前买上一碗热腾腾的馄饨,狼吞虎咽地入口,还没细嚼就囫囵吞了下去。 食肆是有店铺的,卖的都是羊肉索饼、馄饨、拉面等等需要坐下来端碗吃的,食肆边儿上则是夜里看见的练摊儿。 练摊儿卖的都是花糕、捻子、米团子,这些个提前在家做好,不需要生火开灶的东西。 来不及坐下吃早膳的人们,行色匆匆地掏两文钱买个花糕,三口两口吃完便往己定门去。 白四喜倒是没说错,这条宽街,确实是顶热闹的一条路。 有身着低品官服的老爷,也有坐在马上的侍卫武将,还有坐在马车里的勋贵侯爵,只要是上朝的、到国子监读书的、去六部点卯的,都得从这儿过。 含钏站在路边看着。 黄糖米团子的练摊儿,是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儿,朝含钏吆喝,“姑娘,来个米团吧热乎乎、脆蹦蹦的好吃着呢” 含钏朝他笑了笑,“给我来一个吧。” 摊儿前挂了个素娟白绸,工工整整的隶书写了“两文一个”,含钏笑眯眯地掏出两文钱递给小伙儿。 含钏面生,小伙儿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两眼。 含钏轻一挑眉,那小伙儿脖根儿到耳垂红透了。 米团是热乎乎的,今年的新米做成的,煮得恰到好处,糯到粘牙,米团子两头窄中间宽,像一只白净的米粒儿,米团子里裹了一层黄砂糖、一层黄豆面儿,最里面放着一小簇捻子和一小段油条,外糯里脆,又甜又香。 嗯 也有不好的地方。 油条应当是昨儿晚上炸的,如今也不算非常酥脆,吃上去略显绵软。 还有一点。 米团子是拿薄得像蝉翼的纸包上的,兜不住化后粘稠的砂糖,糖水容易流到人的手上和衣袖上。 而匆匆忙忙买米团子吃的人,泰半是去国子监读书的廪生和没马车坐的低品官员,这两者都需要衣着整齐干净,且没有地方可以更换衣饰。 故而,几乎形色匆忙之人,都会选择旁边的花糕当做早点垫肚。 卖花糕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 为啥说是姑娘呢 因为她未盘头,正散着头发卖米糕。 含钏微微蹙眉。 吃饭的营生,就不能讲求好看。 做饭的厨子,脸上不能有胡粉,头发不能散下来,指甲不能留长。整个人要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这是膳房的规矩,也是天下间当厨子的规矩。 含钏付了两文钱,又买了一块桂花蜜米糕。 齁甜了 含钏含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若说将才的米团子勉强及格,这米糕连过关的线都摸不到 米糕是先将新米磨成米浆,经过沉淀晾晒后脱模成米粉,铺一层筛得细细的米粉、铺一层桂花糖、再铺一层花生碎,最后用一层米粉收尾,大火蒸熟。 米糕可做桂花蜜糖馅儿的,也可做红豆泥、山药泥、芝麻白糖等等,筛过得好,米粉细腻,米糕就松软,糖调得好,夹层的馅儿就好吃不腻,很香软。 这两文钱,巴掌大的米糕,又甜又粗糙,且从蒸笼里拿出来的时间长了,有些凉,失去了刚出蒸锅的香糯绵。 含钏克制住摇头的冲动,却眼尖地发现,买了米糕的人,都会在不远处再买一杯热茶。 热茶解腻解甜,又提神醒脑。 吃米糕吃齁了,买杯一文钱的热茶,也不算大开销。 特别是过了白露,天儿渐渐凉了起来,早起的不适被一块甜得发腻的米糕和一杯滚烫清口的茶汤化解得一干二净。 市井里,学问大着呢 含钏找了个食肆,要了一碗酸辣调糊、一杯浓醇的豆浆坐在窗口细细看。 过了五更,定己门“三通鼓”响完,宽街的练摊儿渐渐散去,含钏眼瞅着卖热茶的小伙儿收拾好了箱笼,端着小杌凳到米糕家帮忙收拾,两个人一边说一边笑,显得十分亲昵。 合着,这米糕做得这么甜稠,是为了照顾自家夫君的热茶生意 含钏把豆浆一口喝完,笑着摇摇头。 惹不起惹不起。 单拳难敌四手。 人家夫妻店,一个管打,一个管埋,头尾生意都做完了,该人赚钱 含钏三口两口解决掉调糊,捧着塞了一个米团子、一只米糕、一碗调糊、一杯豆浆的圆滚滚肚子,回了铁狮子胡同。 接连几日,含钏都掐着四更天出现在宽街,又吃得肚子浑圆回白家。 崔氏张了几次口想问,却想起手上拿了含钏一个月五钱的银子,又想起这银子可是直接进了她兜里,连公爹都不知道,便强忍不问就当是个租客吧谁去管租客的闲事儿啊 崔氏端着白大郎的药碗进了屋子,到底没张口问。 只心里想着,这若是放在前朝,哪家未出阁的女儿敢独自一人,天还没亮便出门晃荡的 也就是在大魏 就是把姑娘家的位子摆得太高了,能置产、能买屋、还能买铺面做生意 女人都去赚钱去了,家里还要男人干啥 崔氏看着半倚在床榻边上,瘦骨嶙峋的白大郎,微微叹了口气,垂了垂眼眸,就着袖口把夫君嘴边淌出的那缕汤药擦拭干净。 第三十四章 再吃菌菇肉沫蛋黄粥 含钏一连十来日早出晚归,黑了瘦了一大圈。 练摊儿得去京兆尹赁租子、拿凭证。 京兆尹可不是谁想去便能去的地儿,在宽街练摊儿也不是谁起了主意就能干的。 若靠白爷爷的关系走动,倒是问题不大。 可问题就在,含钏不愿意让白爷爷知道她要去练摊儿 至少现在不愿意。 别的不说,就凭白爷爷那宁丢命不丢面儿的个性,能准允她个小姑娘抛头露面卖吃食呀 硬着头皮,鼓足勇气,含钏站在京兆尹的门前,看对立着的那对石狮子威武庄严,深吸一口气。 那口气儿还没吐出来,就被身后的声音打散了。 “可是那日放归的女使” 身后的声音低沉浑厚,含钏转过身去,是那日放归时核查她身份的六品武官。 还是那日的装束,乌纱帽上绣着三道浅缘色。 偌大个北京城,一出门就遇熟人,含钏只觉有缘分,忙笑着福身行礼,“儿见过官爷,您记性好,瞅着儿的背影也能认出来。” 那武官突然觉着脸上有点烫。 瞅背影就认出来是谁这倒是真的。 小姑娘穿了件靛青的小褙,站得笔直笔直的,莫名就让他想起了放归时,这姑娘青葱样的手指指向宽街的灵性模样。 虽然胡粉敷得有些多,可也掩不住颇为标志的面貌。 如今出了宫,清汤寡水的一张素脸,却眼眸似星,鼻挺耳小,乌发盖顶,很像濯濯其莲。莞尔一笑,又如夏风拂面,是一个看着就让人很舒服的姑娘。 “瞧起来像宫里出来的样子”武官囫囵一句,正想搭话,有同僚招呼“胡大人,过会儿去吃豆汁儿”,武官含含糊糊地摆摆手,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含钏,“怎么到京兆尹来了,遇见难事了” 含钏赶忙从善如流地跟着唤了声“胡大人”,笑眯眯地将户籍、名帖递过去,“听说宽街早晨和晚间的练摊儿,收归京兆尹管辖。儿想租一套宽街的摊位,一个小摊儿即可” 胡大人“嗯”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文书这文书还是他给办的呢齐全着呢,也没啥好看的按道理一个练摊儿压根犯不着找京兆尹,找上宽街的甲首摁个章,明儿个就能开张。可人来都来了,也不能使唤人在大太阳天下,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四处跑吧 有难事就找京兆尹,这话儿可是他说的 话说了就得办 胡大人把文书随手递给了衙内,交代道,“给贺姑娘把章摁了”,想了想,又说,“头一个月就按八钱银子的租收吧,是我认识的熟人。” 含钏顿时笑开了花儿 还有这等好事不仅顺顺利利地敲了章,还一来就打个八折 开张大吉开张大吉 含钏连连鞠躬道谢,“谢谢胡大人谢谢胡大人等小摊儿开张了,一定给您送一个四色礼盒,您就是咱小摊儿头一位食客” 衙内手脚麻利地敲了章,恭恭敬敬递给胡大人,胡大人审阅着,随口问道,“开小食摊儿吗”想了想,这姑娘好像是膳房出身,便笑起来,“御膳房的手艺拿到街上去摆摊儿,可真算是糟践了。既想做吃食生意,怎么不好好盘一间铺子摆游摊儿,到底落了下乘啊。” 这就是刻板印象了 平白无故省了两钱银子的含钏,笑眯了眼,“本钱少,开小摊儿是回本最快的生意,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慢慢来吧。” 胡大人被含钏的笑感染,也笑了起来,看了眼更漏,游街的时候快到了,可还是克制不住地搭了话,“准备卖什么呀听说宫里御膳房的芙蓉莲子酥,是一大绝。” 含钏摇摇头,笑盈盈,“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胡大人的笑越勾越大,余光却见衙内止不住地往这头看,连忙敛笑,“那某就等着贺姑娘的四色礼盒了。” 说着便将文书递还给了含钏,朝后衙走去,走着走着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这姑娘是住哪儿来着 当初问她时,是不是说,内膳房掌勺大厨白斗光的家眷前来接应 白家 他几日前刚去了白家 奉他家老头儿的令,给白家送了一管白玉膏。 白玉膏 敷了特别多的胡粉的贺姑娘 原来,那些胡粉是用来遮伤口的 京兆尹专司捕人、破案的六品武官胡文和,这才回过神来。 还没回过神的徐慨,端着碗,看着碗里的菌菇和肉糜,有点愣神。 承乾宫顺嫔娘娘,目光灼灼地盯着儿子,偏厢里飘着一股子鲜香的米粥味,“怎么样是刚从内膳房调上来的女使熬的,我问了你身边的安肃,他说你这些日子就好这口,好喝吗” 徐慨眉目一转,面无表情地将掐金丝景泰蓝小碗放下,“还行。”隔一会儿方抬头,“是当时得了那个玉坠子的宫人熬的吗” 儿子从小寡言,对吃食从来不上心,好容易让她帮忙物色两个膳房的宫人去千秋宫当差,她便打听了一下,原来儿子吃得惯一个女使熬的粥,还特意将葫芦玉坠子赏了下去这就好办了嘛,把那宫女提上来不就得了 可看儿子这脸色,这事儿好像是没办妥 顺嫔侧眸看向贴身女使。 贴身女使“噗通”跪在堂下,低着头,“婢子去打听了,那位女使在这次放归名单上,十来日前就出宫去了” 徐慨再有些愣,片刻之后方恢复如常神色。 原来是即将放归的宫人,难怪有内监拦路打劫。 徐慨眼眸微垂,将身侧那碗菌菇肉沫蛋黄粥重新拿起喝完。 吃饭而已。 吃得惯就多吃。 吃不惯就少吃。 这是最低等的欲望,没必要花时间精力纠缠。 “既然已经要了两个膳房的宫人,就劳母妃好好调教一番,待学好了规矩再放到千秋宫吧。”徐慨语气平淡,“手艺好与不好,都是其次。入口的东西,看重的是那颗忠心。” 话音刚落,便撩袍行礼告辞。 待亲儿子走出偏厢,顺嫔这才靠着椅背,长长地呼了口气。 她这种大喇喇性子的人,怎么生出了这样的儿子呀 “采萍,当时阖宫就我一人生产,抱不错,对吧” 顺嫔一声喟叹,赶忙让自个儿的贴身丫头起来,“人都走了,还跪啥跪等他下次来,你自个儿去偏厢躲着吃茶,懒得见这活阎王” 第三十五章 荸荠肉馅饼 仲秋初冬,天儿亮得越发晚了。 宽街上,行车的师傅、上朝的官宦、读书的廪生、当差的小吏尽数在人行走巷擦肩而过,器宇轩昂的马车、简单朴素的驴车、漆面红顶的轿子在中间的车道上有序前进。 游摊儿聚在车道与走巷边缘,两头生意都想做。 鳞次栉比的游摊从宽街自西向东,越来越密集。 卖米团子的、花糕的、豆汁儿的、焦圈儿的都是日日可见的熟面孔。 其中,多了一位身量颀长、雪肤长眼的姑娘,素绢将头顶包住,襻膊将袖子绑在身后,露出两条白生生的胳膊,眼睛略长,眉峰如黛,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儿。 美人儿的游摊和旁人的不一样,旁人的摊儿上只有一只小臂长的红泥小炉生火加热,美人儿的摊儿里摆着两个大大的灶炉,里面闷着三层高的炭火,最上面用两寸厚的平底铁裆盖住灶火,游摊前,高高挂起两个字“时鲜”。 若有好品评的文人墨客从旁而过,必赞一句“时鲜”二字颇有晋魏之风。 美人儿跟前还架起两层小竹篓,上面一色小巧的粗白瓷碗,下面两个个大大的粗瓷碗,全都盖上了干净洁白的薄纱。 只见美人儿从下层的粗瓷碗里揪出一小团泡发的几子,净手抹油后将几子在案板上三两下摊开成薄薄的面饼,再取出另一个粗瓷碗,就着一双长筷子搅匀后挑出拳头大的馅儿,放在面饼中间,又从面饼四周折起成团状,摁压成饼状后放在平底铁裆里煎炸。 热油“滋滋”作响,一会儿便飘散出充沛的油脂香。 铁裆上冒起诱人的白烟,有扛不住饿,生咽着口水的书生问价,“小娘子,这是煎的什么饼子” 美人儿笑答,“荸荠肉馅饼,八文一个。” 说着便利落地给饼子翻了个面,待煎黄煎熟后,用竹夹子夹起,装进备好的麻纸袋里,递了上去。 饼子被送到了眼前。 八文一个在游摊儿里算贵的。 不对,算特别贵的。 人一碗猪肉馅的馄饨这才卖六文钱。 书生看了眼麻纸袋,“哎哟”一声,“您拿纸来包饼,可真金贵” 纸可是读书人的东西 美人儿再笑,“民以食为天,君子为何守江山不过是为百姓有口好吃的。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读书人用纸方能书华章,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美人儿笑得让人舒服。 书生乖乖奉上银钱。 八文钱一个的饼子,待他吃完,定在国子监好好吹一番花八百两银子在留仙居吃喝一顿不算啥,花八文钱买了个饼子吃,这才是稀奇 书生也不走,就在摊儿前咬了一口。 围观的众人,看见这书生眼睛陡然发光,一口还没嚼烂便赶紧第二口、第三口 饼子里肉馅丰盈的汁水从轻薄如纸的面皮儿上溢出,瞬间被面皮重新吸收回去,被咬开后的肉饼更香了 如今吹的是南风,南边围观的人们鼻头微微动,清晰地嗅到一股奇异的肉香。 书生瞪大眼睛,这这也太好吃了 饼皮薄脆丰润,肉馅筋道弹滑,更妙的是,馅料里混杂荸荠、藕丁、板栗的小小颗粒,荸荠清甜、藕丁爽脆、板栗香甜,和充满了油脂香气的肉馅搭配在一起,除了香与鲜,他再吃不出任何味道 八文钱 他愿意为这口花八两银子 好吃 真好吃 书生不过五口,解决掉了一个肉馅饼,还想再买,却见那美人儿捧了一碗冒着热气儿的豆浆递到眼前,豆浆用瓷碗装,白白净净的,“晨鼓快响了,郎君吃得快别噎着,喝口豆浆顺顺胃吧。”再贴心地加了句,“您放心喝,豆浆是送的,不要钱。” 晨鼓快响了 国子监要进学了 再吃一个铁定来不及 书生接过豆浆一口喝干,哎哟豆浆也好喝浓厚的黄豆味,却丝毫不见豆类的腥气,点的黄砂糖也恰到好处,非常解饼子的油腻 见人吃得好,便有围观的人也来买,买的人多了,摊位散发出的香气便越发诱人,引得轿撵里的勋贵官宦也差了奴仆来买赶早路上有口吃的垫肚子不易,有口热的垫肚子更不易,有口特别好吃的热食,那就是不易中的不易,难上加难了。 吃客们吃进头一口的反应,特别一致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喟叹 肉馅儿多汁且不腻,饼皮酥脆却不油 馅料拌得特别好,又香又润 咬在嘴里,先是酥脆的饼皮儿,紧跟着肉馅的汁水像葡萄一样入口爆开 一个人说好,容易,一群人说好,却不易。 大家伙都说好的东西,那可真是好东西 不一会儿,摊位前排了长长一列。 含钏流水线作业,一只铁裆能摊两个饼子,两只铁裆轮换着能摊四个饼,恰好在吃客等得略微心焦时,肉饼奉上。 晨鼓敲响,天际尽处的鱼肚白倾斜到大半个填空,含钏一把扯下摊位名号,收拾起铁裆瓷碗,笑着向还排着队的人们躬身致歉,“诸位客官,明儿想吃,还请赶早得罪,得罪了” “嗬咱还排着队呢” “上朝的上学的走了,咱做生意还等着吃早饭呢” “等了一刻了让我走” 队列里闹闹嚷嚷的。 含钏笑眯眯地把空盆举过头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饼皮和馅儿都没了,就还剩了点豆浆,要不儿给诸位爷盛上,给您解个口渴” 豆浆没啥好喝的,只是这小娘子说话倒是让人熨帖,京里的爷们儿好的就是个面儿,面儿给足了,谁也不好意思和个小娘子较真。 吃客们摆摆手,笑着散了,有的在摊口和含钏说着话,“明儿个几时来” “寅时过来,卖一百个饼便收摊”含钏收拾着,应道。 “多做点儿吧。你看看今日等着的爷们儿,没吃上这口,明儿个还得来。” 含钏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福了个礼,笑盈盈,“儿便候着客官光临。” 第二日一早,还真有前一天没吃上的食客等在摊儿前,得意洋洋地递上八文钱,“给爷来个饼” 含钏笑得眼睛眯成两道月牙,“今儿个的饼,十文钱。” 第三十六章 芋泥白虾冻 含钏落下的话音和八个铜子砸在瓷碗里的声音,同时达到。 食客面上一滞,不可置信地“啊”了一大声。 含钏笑眯眯地点点头,重复一遍,“客官,十文钱,没错儿。” 食客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压制住了诡异的不可思议的怒气,“昨儿个还是八文钱呢” 排着队的人都围拢来看热闹,有听到前因后果的略显不屑看着是个乖巧伶俐的小姑娘,谁知道内里却是个奸商啧啧啧,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也 不屑的食客想走,却也爱热闹,就想看看这怎么收场。 人越围越多,倒有几许水泄不通的架势。 含钏再笑着点点头,伸手指了指头顶的牌子,笑问,“客官,您看头上是写的哪两个字儿” 那食客腰佩九节环,身着单丝罗,一张玉面脸,要不是哪家侯府的小公子,要不是哪户富商的小少爷,要说真是好这口的主儿倒也不至于,啥山珍海味没吃过哪个厨子的拿手没进过嘴儿今儿个来买饼子,只不过是因为昨儿个没吃着,心里头跟猫抓抓似的不消停罢了。 这吃东西,就跟绕小娘子似的。 没吃过的东西,就是最好的;没绕过的妹妹,才是最漂亮的。 那食客侧头一看,吊儿郎当地回道,“时鲜” 又见上面没写价格,讽笑,“小姑娘,你原就打着坐地起价的主意呢卖东西,明码标价,你这套在京城,在我张爷跟前可是行不通的” 食客见周遭的人越围越多,正义感顿生,今儿个他就来替天行道来的,“走走走也甭管你饼子好吃不好吃了咱先去京兆尹说个明白” 京城的人不都挺忙的吗 咋也这么爱看热闹 可见爱看热闹,不分地域不分年龄不分性别是祖上传下来的 托这位张爷的福,没多会儿,这小摊儿就被里里外外围了个遍。 含钏面色动也不动,笑得愈发甜,挺了挺脊背,伸手将拍了拍面前的面盆儿,等了一会儿,人群安静了下来,“您也看到了,小摊儿名为时鲜,什么叫时鲜三月的蜜,四月的笋,五月的河鱼,六月的鲈鱼,七月的瓜,八月的菱角,这才叫时鲜” 三层壮汉子,一个小女子。 含钏觉得自个儿不能弱了气势,搬了个杌凳,一脚踩了上去,扬了扬下颌,总算跟这些个臭男人差不多高了,“昨儿个,东郊菜场的荸荠新鲜,西郊屠场刚杀了头一年的猪,儿便东郊买荸荠,西郊买墩儿肉,取的便是菜场肉场里最新鲜的两样今儿个,荸荠不新鲜,肉也隔了夜,做出来能有昨天的馅儿饼好吃” 做吃食的含钏,是最美的含钏。 说吃经的含钏,是话最多的含钏。 含钏手一扬,提高了声量,“孔子曰,不时,不食儿读书少,只晓庖厨之艺,不懂甚大道理,可这两句话,还是要听的”含钏拍了拍摊位的牌子,笑道,“时鲜,这个招牌,儿可不能砸了” 国子监的书生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 一个卖吃食的小女子都随口说出论语里的词句,这可是让天下读书人长脸的事啊 “那这跟你涨了两文钱,有什么关系”食客被绕得云里雾里,所以孔圣人就是你涨价的理由 含钏笑了笑,跳下杌凳,笑得让人很舒坦,“昨儿个的馅儿卖八文,是因为值八文钱。今儿个的馅儿不一样,卖十文,是因为值十文钱。” 含钏一边拿出盖着细纱的大白粗瓷盆,一边认真说道,“做生意讲究的一个诚字,儿虽不才,却敢立誓,从不拿坏的劣的,名不副实的食材糊弄食客。客官,您若相信儿,便请补齐十文钱,儿不善言辞,您尝尝今儿个的饼,您细品品,若您觉得不值十文钱,儿便从此不做宽街的生意了。” 含钏望着那纨绔食客的眼睛,说得很认真。 食客想了想,从袖兜里取了两文钱补在放钱的瓷碗里。 含钏朝他点了点头,锅热倒油,左手飞快地将面几子擀薄,右手将粗瓷盆上的细纱掀开,一手捻住薄木片儿擀馅料,一手掐住面皮最薄处掐花封边,再拿手一摁,成了巴掌大的均匀的小薄饼。 小薄饼在热油里迅速膨胀,窜出了浓郁的香味。 这香味有点怪。 食客深深嗅了嗅,很鲜又很甜。 含钏迅速翻面,待两面金黄后出锅铲进麻纸袋里,递给食客,“您尝尝。” 围观的人群越靠越近,靠得越近,香味越重。 食客颇为享受被众人关注的滋味儿,不免得意洋洋地张口咬下去。 “哎哟喂” 食客捂着嘴,被烫着了 谁他娘的能预见到,这煎饼还能爆汁儿呀 里头的馅儿,真是绝了。 咬开的瞬间,汁液就在口中爆发开,他能清晰地尝到虾泥、芋泥、玉米粒儿,还有其他五六钟叫不出名的食材的味道,玉米粒儿糯甜,芋泥绵软,虾的颗粒感很强,却嫩得抿一抿就化掉了。 这些这些都不足以有这么多的汁水呀 爆开的汁水,究竟从何而来 食客捂住嘴,瞪大眼睛的样子,如同看见了九天的仙人。 站在树干上围观的着急了,扯着嗓子唤,“张三郎,这到底是好吃还是不好吃呀还送不送京兆尹呀你说句话啊” 送送你娘的京兆尹 张三郎捂着嘴,朝含钏比了个“一”。 含钏不解地眯了眯眼。 “今儿个的一百个饼子,爷包了”纨绔大喇喇地把饼子纨绔大喇喇地把饼子往袖里一藏,再甩了个银锭子,“十文钱一个,一百个一贯钱,算是一两银子赶紧做吧” “碛” “咋能这样” 围观人群爆发出了一顿不满意。 含钏仍旧笑眯眯,“客官爱吃,觉着十文钱划算,便是对儿最大的褒奖了。” 顿了顿,将那两银子双手奉还,“好东西得大家品,才有意思。时鲜小摊儿每天限量一百个,每个人限购两个今儿个,儿便多加一则规矩吧。” 围观人群便哄笑起来。 “小娘子有心胸” “不错不错” “规矩都得兴好,咱北京爷们儿最重的就是规矩” 定己门大大打开,有三四架黑漆素面的马车从里面出来。 外头太闹了。 徐慨轻掀开车帘,看了看不远处乌压压的那团人头,略显烦躁地将帘子盖下。 这世上,吃饱了撑的人太多了,才显得这么挤。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三十七章 葱丝煎饼 三四辆车架驶向东边方向。 留下了,徐慨奇奇怪怪的埋怨。 宽街这么一闹,含钏的饼卖得更快了。所幸食客们还算讲道理,长长一列整整齐齐排着。天儿刚有了一丝儿亮,有要上朝和进学的等不住了,便退出了队列。 这一退,便是和虾仁芋泥馅饼儿,一辈子的擦肩而过哟 纨绔食客靠在树干上,“啧啧”两声,深表可惜。 一百个饼子,天儿还没亮,含钏就卖完了。 胳膊肘已经抬不起来了,含钏脸和背都蒙上了一层薄汗,照例谢过食客捧场后收拾食摊和铁裆,抬手抹了一把汗,一睁眼却出现那位先砸场子后包圆的纨绔食客的脸,含钏被吓得一个哆嗦,连笑都没反应过来,“哎哟您咋还没走呢” 那被围观人群唤作张三郎的食客,双手交叉抱胸,面色很凝重。 “爷想了很久。” 含钏垂眉仔细听,神色如此认真,必定是件大事。 “虾泥粘稠,芋头甜腻,玉米儿更是一颗一颗分明,怎么会有灌汤的效果苏杭的小笼灌汤包是因为里面有肉汁儿,且蒸笼蒸熟本就容易出汁儿。”纨绔换了个姿势,没换的是沉思的神情,“你这个煎饼,馅儿里并没有容易出水的食材,怎么会有爆浆” 当含钏听到“你这个煎饼”时,她以为纨绔在骂她。 听下去,才深感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含钏顺着纨绔的思路,点点头,眯眼笑,“是呢客官,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纨绔梗了一梗。 他要知道为什么,他就不逃国子监的课了 还不如,一早就把这小娘子扯到京兆尹 留在这里,迟早有一天要把宽街里的人,钱包全掏空 那纨绔面色起伏不定地看了含钏一眼,后槽牙有点痒痒。 也是。 这属于独门秘籍。 好厨子都有自己的谱儿,除非磕头拜师入门,谁也不能把压箱底的绝活儿露给外人。 纨绔认了命,理了理袖口,抿了抿鬓发,准备赏这姑娘一锭银子就去国子监报道,刚抬脚欲走,却被这小姑娘喊住。 “客官留步。” 姑娘语气里有藏不住的笑意。 纨绔转身,只听姑娘压低了声音,“猪皮冻。” 纨绔“啊”了一声。 含钏解释得更详细了,“虾仁一半剁碎,一半切块,切块的虾仁放进还未凝固的猪皮冻里。猪皮冻放在井里冰镇成块状,每一个煎饼里都有一块这样的猪皮冻。猪皮冻遇热化开,咬在嘴里就成了客官口中的爆浆。” 做法和东南地区的牛肉丸类似。 只是这个做法更难。 面皮儿太薄了,则不容易包住,面皮儿太厚就没有爆浆的口感了,风味去掉一大半。 这对厨子的白案要求极高。 纨绔恍然大悟,连连击节称好,突然想起啥来,警惕地四下看了看,凑近了指点含钏,“姑娘,出门在外,凡事要多个心眼。你把你的手艺和谱子都告诉外人,那你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说着得意起来,“也就是告诉我张三郎,我这嘴巴,严实得跟封了泥的罐子” 含钏抿嘴笑,摆摆手,“不怕。” 小姑娘身上突然迸发出从未有过的自信,“这不算什么手艺,这个学了去,儿还有几千上万个菜谱,全都在脑子里。别人若有本事复刻,那便复刻去吧” “灶上的输赢,凭手艺说话。若这世上有人能复刻出一样的味道,儿便洗手从此不上灶台” 纨绔被惊呆了。 若他考学能有这小姑娘一半的自信,他爹也不至于日日撵他撵得鸡飞狗跳了。 纨绔迟疑着,从袖里掏出个大拇哥,以示赞扬。 “时鲜”早摊儿一炮而红,宽街有个相貌姣好的小姑娘每天就卖一百张饼,价格且不固定,少则五六文钱,多则十一二文,得赶在寅时三刻前去,若是去晚了,人就收摊了。 一天就做这么三刻钟的生意,每天都排起长长的队列,就差放个人在旁边发号码牌子了。 纨绔也没说错。 含钏生意红火起来,宽街里突然多了好几个现煎饼子的摊位。 照着含钏的摊位做了两个大灶桶、盘了两个平底铁裆,开始卖煎饼。 有的叫留鲜,有的叫尝鲜,有的更过分,叫是鲜。 简直是鲜字一条街。 挤兑得卖米团子的在巷子口缩着。 买不着“时鲜”、懒得排队的食客便退而求其次,在其他摊位买个煎饼果腹得了。 含钏抹了把额上的汗,也没当回事儿。 纨绔倒是日日来买饼子,因为日日的馅儿不一样,纨绔每日都猜不中第二日是什么馅料,如今见着这“鲜”字盛况,不由幸灾乐祸起来,“被抢生意啰” 含钏不是很想搭理他。 但鉴于这是个能一口气包圆的大主顾,含钏到底还是一边埋着头做饼,一边回应道,“您且看着吧,他们这生意做不长。” 含钏一语成谶,不过五六日,街头其他卖煎饼的铺子陆陆续续又转回了老本行。 纨绔想半天没想通。 他买过一家的饼子,味儿肯定赶不上时鲜,可若是当作寻常的早点,至少比花糕吃起来舒服。 怎么就做不长呢 问都问过好几次了,再多一次不耻下问也没啥。 纨绔趁含钏收拾摊位的时候,发了问。 含钏想了想,笑眯眯地反问他,“您想想,这几个摊儿都是卖的啥馅儿的煎饼” 纨绔数着,“留鲜卖的是黄葱大肉煎饼、尝鲜卖的是韭菜鸡蛋煎饼,是鲜卖的是葱丝牛肉煎饼” 含钏“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纨绔想啊想,想啊想,终究没想明白。 含钏看纨绔的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常人处理肉类,特别是红肉,葱姜蒜缺一不可,否则就难以去掉肉类特有的腥味对吧” 纨绔点点头。 含钏抬起下颌,示意道,“您看看,在宽街买早饭的,都是上朝的、进学的,若是做生意的,也大概是掌柜的那个档次。” “这群人,大早上的,吃葱丝煎饼。您觉着,和他们面对面说话的人,能高兴吗” 第三十八章 水芹菜 这个画面感太强了。 纨绔仿佛已经嗅到一股浓浓的,经过储存与发酵后的韭菜大葱味儿,其间还混杂着肉馅儿里浓郁的葱姜味。 这些味道经过马车的颠簸、体温的熟成、咽喉的加热,再经由发黄起腻的唇齿 他快吐了。 纨绔的表情成功取悦了含钏。 含钏乐呵呵地把粗瓷碗里的银钱往香囊袋子里一装,沉甸甸的,有种沉手的喜悦。 每日去了成本,她大概能赚个两百文食材用的都不贵,重点在搭配新颖和手艺精湛,赚个手艺钱罢了。一月三旬,一旬休一日,若继续做下去,她一个月便能五千多文,五两多银子呢除开每月一两银子的租金和每月要付给崔氏的五钱银子,她一个月净赚三、四两银子,和一个进士及第做了七品官的校书郎一般高 在掖庭当宫女儿的时候,也不过二两月钱 还天天早出晚归,担惊受怕。 如今她只需要起个早床,卖一百个饼子,回去歇个晌午,下午到东郊西郊菜场逛食材,顺便确定明儿个的馅儿料罢了。 若一直在白爷爷家借宿,她一个孤女,无牵无挂,这点钱是尽够的。 只是 含钏仔仔细细地将香囊袋子拉紧封死,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一抬头就见那纨绔兴致勃勃地拿起她的竹篾簸箕对着光看,想了想,笑吟吟地开了口,“张郎君,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吧” 这纨绔日日来买饼,偏生长得油头粉面,衣着挂饰又骚骚气气,说话流腔流调的,邻边卖金丝窝糖的婆婆见了他便如临大敌,那老婆婆姓聂,左邻右舍都唤她一句“聂老太”,家里是做风筝灯笼生意的,算是京城的老字号,家底也殷实,无奈这聂老太就好摆摊卖糖这一口,不图赚多少银子,图个日日有事做。 和聂老太熟悉后,她笑着点含钏,“张郎君日日来买饼,小贺娘子警醒着点儿。” 含钏面上称是,心里却坦坦然。 这纨绔日日来,还真是为了来买饼的 若把这纨绔吃饼的样子画出来贴在摊前,她小摊儿的生意恐怕又能再上一层楼纨绔捧饼,如西子捧心,既怜又爱,既憾又快。 这纨绔对吃食是真的热爱,也真懂,说起吃食来也头头是道,含钏盖章确认,这是一位合格的吃家子。 纨绔应了一声,“上八辈儿都是正儿八经的北京人儿”又品着簸箕,赞道,“你这簸箕好,织得密不透风,若拿来颠儿糯米粉,必定筛得极细。” 东西好吃,是她的手艺好,跟簸箕有半个铜板关系呀 含钏抹了把汗,不屈不挠地再笑问,“那郎君了解京里屋子宅子的价儿吗一个两进两出的小院落,大致要多少钱能买” 纨绔呵呵笑起来,“您这算是问对人了。京里吃的喝的玩的乐的,就没我张某人不知道的。您说,京里也分地界儿,煦思门内一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子能上这个数” 纨绔比了个“五”。 含钏咂舌,“五百两” 纨绔乐呵呵笑,“煦思门内挨着皇城,胡同多,空屋少,想买还要靠机缘巧合才行。若是煦思门外,就便宜点儿,一二百两就能搞一套还不错的小院落了。” 香囊袋子变轻了 她一个月赚三两银子,不吃不喝不生病不花销,需要十四年才能在内城买一套两进两出的宅子 这还得要求人在十四年后有合适的宅子挂售,且保证不涨价 含钏抹了把脸,突然泄气。 京城居,大不易。 古人诚不欺我 买房置地是个亘古不变的难题。 含钏推着小摊车回了铁狮子胡同,正巧碰见崔氏挎着竹篮正欲掩门出屋,见含钏推着小摊车,面上有点挂不住她是家里唯一一个知道含钏起早贪黑出去干了啥的人,想也能想到,不过是去摆小吃摊儿去了。 她虽不认同姑娘家抛头露面出去赚钱,可想一想家里每个月能多半钱银子的进账,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事儿若是让公公知道了,甭说含钏要被骂,便是她也吃不了兜着走 崔氏眼神避开那架小摊车,笑着和含钏打招呼,“回来了累着了吗快进屋歇歇吧晌午想吃啥呀排骨大肉或是时令的小菜” 反正无论回答什么,最后上餐桌的,也只有时令的小菜 含钏笑得亲切,“嫂子看着买吧,都爱吃。” 崔氏又寒暄了两句,便出了巷子口,正巧遇见了胡太医的大儿媳妇儿卢氏,也一手挎着菜篮子向外走。 二人本是一前一后嫁进铁狮子胡同,一个家里是祖传的太医,一个家里是祖传的御厨,且因着白大郎多病的缘故,两家一向走得近,两个媳妇儿凑在一块儿说着说着,卢氏便说起了近日京中的新鲜事,“别的不说,御膳房出来的,手艺是当真不一样你们家借宿的那位贺娘子,如今在宽街可谓是做得风生水起” 崔氏笑容敛了敛。 这就是姑娘家出门做生意的坏处。 钱赚了,面儿也丢了。 还好白家如今没闺女儿,若是有闺女待嫁,那可真是落了一门的脸面。 卢氏挑拣着新鲜的水芹菜,继续说,“听咱们家文和说,噢,你知道咱们文和正在京兆尹当差的吧那,在贺娘子摊儿前日日排队买饼的人,那可真是长长一列偏偏贺娘子也有心性,一个饼敢卖十文钱,每日卖完100个就收摊,绝不多卖” “就这,每天的食客也不见少水芹菜拿两棵,烦请您抖抖水罢”说着转过头来,笑吟吟,“也是您好福气,请了位财神爷住进家里。” 崔氏扯了扯嘴角,不知道该说啥。 卢氏把小菜放篮子里,像突然想起什么来,“翻了年关,四喜也快十四了吧你闲了这么些年,总算是要忙活起来了” 崔氏有点不解。 卢氏“哎哟”一声,“四喜的亲事呀我听我公公说,白老爷子挺喜欢这个贺娘子接人出宫回家住着,难道不是打的这个主意” 崔氏双手有些凉,脊背突然发颤。 第三十九章 酸汤玉米糊糊 崔氏和卢氏匆匆别过,直到回家,神色一直恍惚着。 她止不住地想卢氏的话莫不是老头子真有这个意思 含钏几岁来着 翻过年头,就十五及笄了吧四喜也属狗,二人是同岁 崔氏木楞地坐在灶房的小杌凳上,看着火烧得冲天的旺盛。 有时候她不太理解老头子的想法,他们家虽不是家大业大,可也不是寒门祚户吧四喜虽无功名在身,可好歹也是领公差吃公饭的吧公公在宫里那都是有颜面的伺候的可都是贵人主子这关系可都是通着天的呀自个儿家又是京里的老户头,就冲铁狮子胡同这么一份儿产业,也不能算家无恒产的门户。 大家闺秀,她是不肖想,可小家碧玉总能攀得上吧 不说别的官宦人家的小姐她不敢求娶,可外地富商家的姑娘,她总能挑一挑捡一捡吧 她嫁到白家十六年,伺候体弱多病的丈夫,照顾年迈鳏寡的公公,还要母代父职,还有教导年幼不懂事的孩子,这么多年,她可曾懈怠过可曾埋怨过可曾当真是兢兢业业的呀 这么大的事儿,公公却连风儿都不跟她透一句 崔氏手背抹了把眼角,给灶台加了一把柴,灶上熬着白大郎的药,光是嗅一嗅都苦得呛人。 真苦。 跟她的日子一样。 钱也没一分,话儿也说不上。 院子里阳光倾斜而下,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崔氏侧过眼见含钏步履轻盈地在院子里晾晒洗干净的衣裳,小姑娘嘴角含笑,面目清甜,瓜子仁儿的小脸上一双柳叶眉、两只细长略微上翘的眼睛,五官正中的鼻子小巧挺拔,最夺目的是她的肤色,白,白得很,跟刚出磨的豆腐似的,又嫩又滑又细。 崔氏蹙了蹙眉头。 相貌长这样出挑,还日日在宽街抛头露面。 连胡太医家的孙儿都认识了 一看便是个不安分、不守规矩的姑娘 更甭提这姑娘身无长物,且无父无母了 就算如今摆摊儿能赚点银子,若真成了婚,还出门摆摊儿岂不是打了白家的脸打了她儿子的脸 这样的姑娘,也配肖想她儿子吗 崔氏陡然气从心头冒,她是不敢怨怪公爹的,这一口气便全记在了含钏身上。 晌午吃饭,含钏擦干净手来灶屋帮忙,却见灶台上就剩了一把银丝面,崔氏背对着她,跟前只放了一个碗、一双筷子。 含钏默了默,笑着开口,“嫂子,今儿个您不在家里用饭” 崔氏把银丝面撒在煮得沸腾的锅里,筷子上下挑了挑,防止糊锅,侧过头“啊”了一声装作没听见含钏的话。 含钏心里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提高了声量,“没事儿我来跟嫂子说一声,晌午我就不在家里吃饭了去东郊菜场逛一逛,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食材明儿个做馅儿” 这把崔氏听到了,嘴里“噢”了表示知道了,眼见含钏要踏出门槛,又把含钏唤了回来,笑意盈盈,“钏儿呀,嫂子听说你这些时日在宽街摆摊,生意还不错” 含钏抿嘴笑了笑,“还成吧。宫里带出来的手艺,闲着也是闲着,赚赚零花罢了。” 崔氏也笑起来,“既在京里已立了足,那嫂嫂便来当这个恶人了。先前收的每月五钱银子是借宿费,钏儿日日在家嚼用吃饭,这笔钱也不是个小数目。”崔氏眼神往东偏房看了一眼,面上有些难为情,“你也知道,你大哥缠绵病榻,看医吃药,件件桩桩都是钱呀” 含钏笑着听,时不时地点点头,绝不先接话。 崔氏一咬牙,一横心,“既然妹子如今也赚着钱,食宿,嫂子便收个零头,一月一两银子可好以前春闱秋闱,就妹子如今住的那间房,赁给来京考试的学生,不包饭,一个月都得上三两银子呢” 含钏的笑如同挂在脸上似的,清了清喉咙,像有一根刺扎着。 不深不浅的,动一动才会有点疼。 崔氏眼神左看看右看看,心里头也打着鼓。 背着公爹搞这些鬼头,她也怕呀 最好,这小姑娘自个儿懂事,自己搬出去得了 否则,到时候掰扯起来,面子上可不好看 风从灶间吹过,热乎乎的。 含钏如同被唤醒似的,笑得很真诚,从袖兜里拿了一小贯铜板放在灶上,“是钏儿不懂事,京城一寸地界儿一寸金,白养个姑娘也费事儿。” “既是租客,就得守着租客的理儿。明儿个还请嫂子帮帮忙,帮钏儿把屋里的棉絮呀、被褥呀、厚衣裳呀,都拿出来晒晒快十月的天儿了,该穿厚衣裳了。” 崔氏愣了愣。 含钏莞尔一笑,“晚上,要回来吃饭。劳烦嫂嫂帮钏儿煮一碗酸汤玉米糊糊就好,您不懂吃食上的规矩。那钏儿教您,您呀,先切一块儿猪五花,不放油,用五花的油脂爆香锅底,再将香菇丁儿、豌豆子、腌肉丁儿、笋丁儿放进去炒香,再把玉米面调的糊糊撒进去,颗粒小小的,跟指甲盖儿差不多大小就成,大了不入味,小了不香。” “您记明白了吗”含钏看着崔氏木愣愣的方脸,笑着歪头说道,“您好好做,做得好吃一点儿。膳房出来的,对吃食要求都挺高的,若照您往前做饭菜的水准,连膳房的墩子都当不了的。” 崔氏那口气,堵回到了胸口。 这这是在吩咐她做事儿还点上菜了 她以为自个儿是院里的租客呢 崔氏一愣。 一两银子一个月,还真是院里的租客。 崔氏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含钏笑着点点头,挎着一只大大的竹篮出门去。 刚出铁狮子胡同,含钏脸上的笑便僵了下来,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抱着竹篮子靠在墙上,轻轻纾出一口气儿。 若是有自己的院子就好了小小的就行,前头的院落做食肆,后面的院落她请两个伙计,再养一只大白猫,给白爷爷空一间屋子,若白爷爷想来住也行 五百两银子呀。 五万张饼子呀。 她得干到何年何月呀 含钏咬了咬牙,提上菜篮子,深吸一口气,雄赳赳气昂昂地向东郊菜场进发。 钱从锅里来,好好做饭吧 第四十章 桂花儿 晌午过后的菜场,人潮已渐渐散去了,打盹的摊贩斜靠在柱子边浮生偷闲。 菜场是京兆尹管辖得较严苛之地,距离不远的地方便有一处校所,有京兆尹衙内轮勤值班,人员进出皆要出具名帖和戳章。 是的,又是戳章。 含钏看着自己左手臂上密密麻麻深浅不一的红印子,有些无语。 如她这般日日要来的摊贩,能不能行行好,给她办张年卡呀 这红印子不好洗,至少四五天才能消退干净如今她手臂上全是戳章。 知道的赞她食材新鲜。 不知道的以为她湿气太重,天天拔罐呢 含钏心里腹诽着。 菜场管辖得这样严苛,大约是因为这里是京城里最大的蔬果肉品集市吧许多酒肆、饭馆都在此处进货上货,入口的食材若是混入了奇奇怪怪的东西,京城便乱了。 含钏心里胡思乱想着,挎着篮子漫无目的地闲逛。 用两人合抱的树干做柱,低低垂下葱茏的枝芽做棚,形成了天然存在的东郊菜场,太阳天阳光斑驳地透进来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斑,若是阴雨天,密不透风的枝桠将雨滴尽数挡在外面,棚中点起几束不怕雨的杉树皮做成的火把。 如今天儿好,含钏在菜场逛一逛,心里那股颓唐渐渐消散。 菜场里有许多可可爱爱的小菜,江浙运来的雍菜、莼菜,白嫩嫩的菘菜,无土栽培绿哇哇,水灵灵的豆芽菜,伞柄上还带着泥的各色菌菇 还有许多香料。 大多都是从蛮帮传来的,入乡随俗成了中原的配料。 香料是好东西,攒碎洒在肉类上,只需简单的烘烤或香煎,香料的味道与肉香味可以实现完美的融合。 含钏漫无目的地逛着,平日里买惯的店家姓贾,号称姓贾,货不假,做的肉品生意,一头硕大的肥猪儿挂在梁上揽客,摊儿上切着大块大块的红肉,边上耷着几只还没去皮的野兔。含钏称了五斤半肥半瘦的猪肉,贾老板顺手割了一大块板油塞进含钏竹篮子里,“明儿个要进些鱼,给你留点儿” 鱼肉做馅儿,容易老,不好吃。 做鱼糕倒是好东西。 含钏笑着点点头,“谢谢贾老板,若是有四五斤重的鲤鱼,便给我留两条吧。” 贾老板吆喝一声,“得嘞”他知道含钏在宽街摆摊儿,这小姑娘眼招子亮,能在这茫茫东郊菜场里发现好东西,努努嘴,让含钏到西边去,“那头来了个小姑娘,从山里来的,今儿个一早背了个大竹筐,满满两箩筐的桂花儿,摆了一上午了没人买,大家伙买了不知道干嘛” 含钏眯了眯眼,桂花 倒也是。如今十月了,是桂花的花期。 可桂花能做什么 含钏一边想着,一边朝那处走去,贾老板没说错,确实是满满两大筐桂花,花瓣摘得很精细,都是挑的大朵儿的、颜色清丽的,花瓣边边角角没有黄、没有破损的。 含钏还没走近,便嗅到了甜得发腻的桂花香。 单从品相来看,这些桂花儿是好货。 卖货的小姑娘不过七八岁,瘦得很,胳膊还没棍子粗,双眼红彤彤的,一看就哭过,双手紧紧攥住两个大竹筐子,约莫是觉察到有人走进,小姑娘打了个哆嗦。 “你的桂花,怎么卖”含钏笑着问。 小姑娘惊慌地抬起头来,“二十文钱一筐” 在东郊菜场,二十文钱一筐卖桂花儿 谁会买 桂花是能入菜,可鲜花入菜非常讲究手艺。 花嗅起来喷喷香,可加热过后通常都很苦很涩,十分不好处理。且花的赏味期非常短,今儿个买的鲜桂花,明儿个就蔫了坏了,这二十文钱白白打了水漂。 大酒肆的成本会控制在纯利的四分之一,也就是说大酒肆投入了二十文,期待四十文的利润,处理鲜桂花耗时耗力,显然不符合大酒肆的利润期待。 小酒肆更不会买。 原因很简单。 小酒肆的掌勺师傅,不会处理这种棘手的食材。 含钏想了想,“三十文,我包圆,可以吗” “可以可以”小姑娘生怕含钏反悔,迅速站起身来把两个大竹筐子往含钏身边一送,“儿给姑娘送货到家吧您还挂着竹篮子,背不动的” 送货到家 含钏脑子里电光火石,像有一道光闪过。 身后传来了一个温和惊喜的声音。 “贺娘子” 含钏回过头,是京兆尹那位胡大人,见他一身青色绫罗文琦,黄、绿、赤织成练雀三色花锦绶,帽冠银白,整整齐齐的当差打扮,又想起菜场门口特设的京兆尹校所,便想起来胡大人许是轮转到此处执勤罢。 含钏笑盈盈地福身行礼,客客气气地打了招呼,“胡大人,您在东郊当值呢。” 胡文和挺高兴的。 被轮换到菜场当值,哪个爷们儿高兴得起来 可远远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张熟悉的脸,他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见含钏手上提着大篮子,跟前还放了两个大竹筐,便道,“要下值了,贺娘子也采买完食材了吗” 想起含钏开业时送来的四色礼盒,不免微微笑起来,“贺娘子厨艺精湛,如今小摊儿在宽街小有名气,有两三个同僚日日买您铺子里的馅饼,带到衙内来吃。主官昨儿个尝了一个,赞不绝口,称赞比宫里的手艺还好。” 那京兆尹的官吏还挺有钱的,十文钱一个的饼子都能日日买 含钏笑起来,“也是托您的福,若没您帮忙,小摊儿难开呢。” 天色渐渐暗下来,含钏有些着急,她还得回去处理桂花儿。 那小姑娘也等在旁边,随时准备背货。 可胡大人一点儿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含钏抿了抿鬓发,垂了垂头便不再说话。 静谧了片刻,胡文和这才反应过来,把腰间的锦绶取了下来,递给不远处当值的同僚,一手一个把地上装桂花的大竹筐子抬起,“走吧,我下值了。你们两个姑娘背不动,我帮你。” 含钏颇有些窘迫,刚想说话,胡大人却大步流星朝前走,她只好慌忙提起裙摆快步追上前去。 前头的身影走得快极了,压根没想等她,三步两步走街串巷,便进了铁狮子胡同。 胡大人轻车熟路地把桂花筐子放在白家大门前。 含钏很诧异。 却见那胡大人拍了拍锦袍上的灰,转身向胡同左口的巷门走去,正欲推门而入,却想起什么来,转过头笑道,“邻里邻居,往后别叫我胡大人,叫我文和吧。” 胡大人 胡太医 胡文和 含钏在桂花香里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喔 原来胡大人就是白胡子太医的孙儿呀。 含钏挠了挠脑袋,一手挎起竹篮子,一手拎起一只桂花竹筐,再背过身拽着另一只竹筐往里走。 根本就不重呀 这样的筐子,她至少还能提十个 第四十一章 桂花糕 含钏穿过影壁时,崔氏正大刀阔斧地斩排骨。 “咣咣咣”几声,把栖在墙外柳枝上的鸟儿惊得向南飞去。 许是听见含钏进门,灶房剁案板的声音更响了。 含钏抹了把额头的薄汗,将两个扁平的簸箕洗净擦干,扯了两米长的薄纱布铺在井边,用轻纱一朵一朵地擦拭桂花,在簸箕里铺平。 落霞西降,京城的十月秋风瑟寒,有些冷,但风很大。 约莫一个时辰,含钏才将桂花擦干择尽,腰杆快要直不起来了,手臂也僵得厉害。 崔氏吃了晚饭,路过时看铺了一地的桂花儿,手里端着白大郎的药,神色似笑非笑,“钏儿,这是干嘛呀酿桂花酒吗”药碗有点烫,崔氏换了个手,“巷口那家留仙居最有名的就是各类花酒果酒,与大酒肆争利,咱得掂掂分量才行。” 含钏抬头看了她一眼,抿嘴笑了笑,没答话。 天儿渐渐暗下去,崔氏好心提醒,“过会子公公与四喜便回来了。” 含钏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她到现在,都还没告诉白爷爷,她在摆摊儿卖饼。 倒不是觉着做吃食生意低贱。 只是白爷爷个性好强又自尊,他一手一脚带出来的徒弟摆练摊儿 含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她可是好些时日没挨白爷爷的闷勺了 她由衷地希望,这种好日子能再长一些。 否则,迟早被白爷爷打秃 含钏埋着头不搭理,崔氏说了个没趣儿,刚迈步往里走,却想起什么来,步子一滞,这每月的食宿费若这丫头给公公提了咋办老头子那性格知道了,恐怕今儿个这天要翻 崔氏余光一扫,见含钏埋着头,袖子束在腰间,露出两条白花花、满是红戳子的手臂。 瞬时,心一横 管他的呢 若公公就此翻脸,那也好 趁早将这丫头赶出去 也绝了公公想乱牵红线的念头 小小年纪,整日整日地不着家到处跑,知道的说是出门摆摊儿赚钱,不知道的还以为出去做啥呢 这样的姑娘给她当儿媳妇,她可要不起 崔氏咬了咬后槽牙,不再开口,转身朝东偏厢走去。 含钏没空搭理崔氏的小心思,在院子里忙忙碌碌,待风将桂花儿表层的水分吹干,这头早已烧好了土窑,含钏拿铁夹子将土窑炕里的的柴火取出来,取了几只扁扁的铁铛,将桂花铺在铁铛上,一只接一只小心翼翼地送进土窑里。 还好在白爷爷家借宿。 御膳房出来的厨子家里,什么都有呢 简直是一个缩小的内膳房 含钏用沙漏计时,桂花个头小,香味浓,烘不了多久。 趁这个功夫,含钏取了三斤籼糯米,糯米分成狭长的籼米和椭圆的粳米,籼米更粘更香,色白,米粒更脆,更容易舂成粉末。 是的。 含钏在灶台又翻出了一台比她膝盖还高的石臼,和一支比她人还长的棒槌。 含钏望着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棒槌,陡然觉得,自己就像个棒槌。 白爷爷和白四喜下值回家,推开门,看见了神奇的一幕。 一个骨量纤细的姑娘,站在宽板凳上,双手抱住一个大棒槌,咬牙切齿地向下砸,一砸下去,雪白的粉末四溅,颇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气魄。 白爷爷扶在门栓上,“钏儿,在干啥呢” 含钏一哆嗦,棒槌差点砸在脚上。 “碾糯米粉”含钏跳下板凳,强自稳住心神,拍拍手心,把黏在手上的糯米粉拍干净,转个话头拍白爷爷的马屁,“今儿这糯米不错,没沾水都会黏在手上,我嗅了嗅,约莫是临沧出产的,是新米吧” 你可以说一个厨子手艺不行,但你不能说厨子挑的食材有问题。 白爷爷勾了勾胡子,有点得意,“是内务府上贡的好糯,当差的太监给爷爷我扣了五十斤算你眼招子灵,识货” 含钏“嘿嘿”笑起来。 白四喜插了话,“你磨这么多糯米粉干啥呀拿出去卖呀” 含钏忍住了想掐他的冲动。 说白四喜蠢兮兮的吧,有时候偏偏又瞎猫撞上死耗子。 白爷爷挑了挑胡子,看向含钏。 小姑娘面色红润,眼神透亮,眼下倒有些乌青,神色看上去不疲惫,却一身的汗味儿。 这些时日,他总觉得含钏这丫头哪儿不对,可又说不清。 他们下值回家,含钏房里的灯都歇了,早上他们出门上值,小姑娘还没起床,硬是没凑个时候问聊一聊。 家里太安静了老大媳妇儿再也没提含钏吃穿用度的问题。 这就是最大的不对。 白爷爷鼻尖一动,嗅到了土窑里桂花香,眯了眯眼,搀着拐杖走到灶屋后面去,只见一张大大的油纸把什么东西罩住了,白爷爷伸手一掀。 赫然是含钏的摊儿车 含钏紧紧跟在白爷爷身后,口中发涩,“师师傅您听我解释” 白爷爷的脸在昏黄的油灯下,有些模糊不清。 含钏赶紧道,“您教我一身本事,总得用起来谋生吧您说过,厨子靠本事吃饭,靠手艺赚钱。乐意吃的人多了,吃的人高兴了,咱便高兴。这这没什么好丢人的” 含钏边说边拿胳膊肘怼了怼白四喜,白四喜回过神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敲边鼓,“爷爷,我要是不进内膳房,我也做吃食生意去我听留仙居的掌勺说,人一个月开八两银子呢比咱的月钱还多要留仙居请我当大厨子,我立马和内务府请辞” 含钏再次克制住了掐死白四喜的冲动。 大哥诶 您这话儿一点儿帮助都没有 在内膳房当厨子是铁饭碗,为啥在留仙居当厨子,是因为进不去内膳房呀 白爷爷最看重的,觉得这辈子最有面儿的事儿就是他伺候的人,全都是通了天的贵人主子 含钏以为白爷爷要发怒。 谁知白爷爷后背一颓,手扶在摊车的梁柱上,轻轻叹口气儿,“钏儿呀” 含钏忙应了个“是”。 “有什么难处,师傅帮你解决。师傅解决不了,咱想办法商量着办。” 白爷爷轻声道,“你说你要从宫里出来,师傅就做好了要养着你,给你当娘家人的准备。为你置办嫁妆,为你送嫁,若夫家欺负你,师傅就带着四喜打上门去” 含钏的眼泪一下子被逼了出来。 小姑娘低着头,眼泪砸在地上,扬起一片沙。 “我想试试,我应该可以做点什么。”含钏手背抹了把脸,低着头把眼泪擦干净了。 梦里太无力了。 这种无力感,伴随了她在梦里的一生。 “我做的东西,大家都爱吃我精心搭配的馅儿,大家都赞不绝口有的食客头一天没买到,第二天还会提早排队来买。”含钏声音很轻,“师傅,我只会这个的,我也喜欢这个。您年岁高了,我不能一直拖累您,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家里又怎么能养一个闲人” “您很早以前教过我,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小时候练墩子,小太监练五斤的刀,您给我六斤的刀。小太监扛八斤的案板,您让我扛十斤的菜板,您告诉我,不要因为我是个姑娘就懈怠,姑娘怎么了,姑娘也能当个好厨子,做一手好饭菜您说,在宫里要有本事才能活下去。我出了宫了,就可以没有本事了吗” 含钏止住了眼泪,“在宫里有本事是为了活命。如今我出宫了,我想活得更好,更自由。” 庭院里静悄悄的。 白爷爷看着小姑娘低垂下的脑袋瓜子,莫名生起一股与有荣焉之感。 若大郎身子骨壮实,是不是也会长成这样优秀的人 风把土窑焖烘出的桂花香向四周传递。 白爷爷伸出手拍了拍小姑娘的后脑勺,淡淡开口,“高温里焖久的桂花,味道会发苦。” 第四十二章 桂花糕成品 白爷爷想留在灶屋帮忙,被含钏说一不二地赶跑了。 白爷爷有令,白四喜留了下来。 多个人,动作确实更快。 白四喜将糯米和细砂糖舂成细腻滑顺的粉末,又将从土窑里拿出的烘干了水分的桂花,混合味道稍淡的黄砂糖舂成薄薄的粉末。 含钏将灶屋的竹帘放下,防止风将细腻的粉末吹散,隔热将猪油融化加入糯米糖粉中,搅拌均匀,用手弄碎,再取出一支孔小广深的竹筛,将糯米糖粉用筛子过滤五遍,直到加入猪油的米粉细腻蓬松。又将纱布浸湿铺在蒸笼里,将过筛的粉末均匀地铺在蒸笼底,铺上一半即可,再加入一层干桂花和砂糖的粉末,再盖上最后一层糯米糖粉。 热锅起蒸,小半个时辰。 做桂花糕一共十八道工序,混合,打磨,调制、成型、蒸笼,每一道都要耗费大量的人工与时间。 宫廷特制的桂花糕,讲究糕体软绵细致,桂花香气浓郁,入口齿颊生香,清甜可口,甜而不腻,米香、油香和桂花香交相辉映,互为旦角,谁的味道也不抢了上风,谁的味道也曾落了下乘,这才是一块合格的桂花糕。 圣人爱好味淡却雅致的菜品,桂花糕在内廷中颇受欢迎。 只可惜,饶是御膳房和内膳房的师傅,能做好一手桂花糕的,也只是少数。 掌勺师傅们或是一味追求桂花的香味,便落了个“腻”字;或是一味偏向淡雅,像在吃没发好的白糖糕,做得左一些右一些都进不了圣人的口,只一位白案局掌勺王师傅做的桂花糕是九、十月份,几位大宫的娘娘兵家必争之地。 天快亮了,含钏取出一笼,待凉后,割下一小块递给白四喜,“你尝尝。” 白四喜咬了一口,有点呆愣,“这是王师傅做桂花糕的味道” 含钏笑着点点头,“好舌头这是王师傅的方子。” 白四喜不可思议道,“你,你也就看王师傅做过一次桂花糕吧” 含钏再笑着点点头,“去年还是前年我记不得了,好像当时是翊坤宫娘娘面圣,塞了十两银子请王师傅亲做的。” 白四喜惊叹,“只看一次,你就学会了” 只看一次,就能完美复刻出同样,甚至青出于蓝的味道 白四喜眼眶发酸,他还不如去念书呢 念书,努努力,高低还能整两句。 这庖厨之艺,可不是努努力就能有的天赋。 白四喜带着羡慕嫉妒恨舂出的糯米粉,格外香甜。 这头锅里蒸着,那头含钏将白四喜也赶出睡觉后,彻夜点着油灯,将洒金箔的宣纸裁成二指宽的细溜儿,拿出厚厚的牛皮纸穿上掺金线的红绳,叠了整整一夜,待天刚蒙蒙亮,含钏含了口冷透了的酽茶醒精神,揉了揉眼睛,拿冷水扑了脸,收拾妥帖后正预备推着摊儿车出门子,却被睡眼朦胧的白四喜唤住,“等我一刻,我今儿轮休,和你一块儿去。” 轮啥休呀。 膳房里的小帮厨可没资格轮休。 必定是白爷爷不放心,今儿个擅作主张让白四喜去看看。 去看看也好。 免得白爷爷担心,总以为是啥龙潭虎穴。 二人到宽街的时候晚了些,有几个国子监的青年人已经等在原处了,看含钏身后还跟了个面生的年轻小伙儿,便一边递钱一边笑着打趣儿了,“时鲜的生意是真好,老板娘都有钱雇帮佣了。” 白四喜 凭啥无缘无故就判定他是帮佣 白四喜下定决心,再也不和含钏走在一起,每次都会受到难以愈合的伤害。 含钏眯眼笑起来,都是熟客了,也不需得介绍今日专供,熟门熟路地煎了饼,递给青年人,顺手递了个小牛皮纸装好的小裹子,“昨儿做了点小东西请您尝尝。” 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掂了掂,把热腾腾的饼子揣好,把牛皮纸袋打开,一枚白白净净,面上点缀着几朵桂花的糕点出现在他眼前,瞧上去小小巧巧的,精致得像一幅白纸为底的工笔画。 青年人凑上去闻了闻,满鼻子的清香气,这个糕点小小的,能一口吃完。 青年人塞进嘴里,当即被惊到了。 这和寻常的桂花糕不同入口即化,不粘牙不干涩,不苦不淡,两层糯米粉夹着一层清爽香甜的干桂花粉末,吃进去就像一支柔软的羽毛轻轻挠着上牙膛 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桂花糕 时鲜出品,必属精品 青年人忙不迭地朝含钏树起大拇哥,连声问道,“桂花糕也是卖货几钱一个” 含钏笑着答,扬起声音,“凡今日购小饼者送尝桂花糕一个若诸君吃得好,内造桂花糕,六只二十文钱” 六只桂花糕,就卖二十文 京城里做糕点赫赫有名的白奎楼也就这价 “你说内造,便是内造的啦”有食客起哄。 他话儿还没说完,便被排队的食客怼了回去。 “嘁头一回来吃饼吧” “时鲜摊儿上的东西,贵有贵的道理,出不起银子就去买米团子去别跟这起哄” 旁边卖米团子的小哥满脸不可置信,决定明儿个离这摊儿远点。 进国子监念书的,家里没穷的,二十文六只的糕点,洒洒水啦。 青年人伸手摸兜,又“啧”了一声,突然想起国子监不许拎包入室,就算买,他也没法子带进去 可若是在这儿吃,一个两个还好,若是多了便不大方便了糕点必定掉屑,落在外袍上,实在不雅,到时又惹夫子一顿臭骂。 他们可不是张三郎那混不吝的 青年人惋惜地摇摇头,若是白日摆摊儿就好了,下了学他也能来买 含钏适时提高声量,再道,“各位客官,或进学,或上朝,或有大生意要谈,都是北京城里的体面人儿,哪来能拎个食盒上街时鲜小摊儿急食客之所急,想食客之所想,您便瞧得上桂花糕的滋味儿,时鲜特推出送货上门的服务,旁有纸笔,您落地址,儿今日之内带着糕点,送货上门 “莫等无花空折枝,此乃限定推出,您可同家眷、好友,共赏桂花,同迎重十” 重十是十月初十,本就要吃糯米做的糕点。 能送货上门 那敢情好 正好带回家给夫人、孩子尝一尝 青年人利索地掏了二十文钱放在瓷碗里,留了个地址,转身便要走。 含钏连声招呼住,“待桂花糕送到,您再打赏不迟” 青年人摆摆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不成你早摊儿的生意不做了若是糕点不好,或是你言而不信,我就算用二十文钱看透罢” 信任到这份儿上,含钏福了身,利落将钱一收,把留有地址的纸条子递给白四喜保管。 一人开道,后面也爽快跟上。 一百个饼卖光,一百只桂花糕送出,六十来盒桂花糕定了出去。 六十盒桂花糕,就是一千二百文钱,成本顶多一百文若不算人力与时间,等同于这一个晚上就净赚了一千钱。 白四喜一边咂舌,一边捏着厚厚条子,颇为敬畏地望向含钏。 含钏出宫是对的。 毕竟在宫里,她这一腔商业奇才无处施展。 第四十三章 金乳酥 马不停蹄回了铁狮子胡同,含钏和白四喜分工合作,一个整理地址,一个把桂花糕装盒。 白四喜在京城长大,分地址是驾轻就熟,按照城南城北、煦思门内外分成四沓。 含钏看了看。 还好还好,宅子基本都在煦思门内,若是送个饼子还要出城,那可真是豆腐盘成肉价钱了。 含钏将糕点盒包扎得妥妥帖帖的,特意做旧的牛皮纸和扎染成红色的小麻绳凑在一起,一看就不是便宜货,含钏比较满意,她想把“时鲜”二字加上去,可奈何如今赶时间,没工夫研墨加字。 第一回嘛,留点缺憾才完美 含钏和白四喜重新分工,一个跑城南,一个跑城北,含钏特意花一个铜板在老叟处买了一张北京城的地图,勾点画圈跑了一下午,所幸买得起二十文糕点的人家大多都是官宦人家,或是大富之家供养出的读书人,几乎都聚集在了崇文坊与宣武坊,一溜过去,含钏将糕点放在门房,拿着食客亲写的地址条请门房签字勾圈,以留凭证。 两个时辰,六十盒糕点送完,含钏脚都抬不起来了。 一夜没睡,又起了个大早,含钏眼皮子正打着架,又想起明儿个馅饼和糕点的食材还没买,小姑娘靠在石狮子边儿上真真切切地发出一声哀嚎。 赚钱大不易,且行且珍惜吧。 一连五日,含钏才将日程理顺,早晨出摊儿卖饼,更鼓响后收摊装当日的糕点,她实在是忙不过来,在巷口请了两个卖糖葫芦的七八岁孩童帮她在京城中走街窜巷地送货,每人分上二十盒糕点,小童虽不识字,却对京城的胡同小路熟得很,各家府邸都记在心里头,送货快准狠,每每不到天黑,便将勾了圈的地址条尽数送还回来。 含钏也大气,照一天十文钱的酬资付给。 卖糖葫芦的小童走街窜巷一整天,也不过卖个七八串,得个七八文钱如今只需花上半天时间照地址送货,便有十文钱的进账,小童们高高兴兴地呼朋唤友,不过七八日送货的队伍便从两个人发展为五个人,送货的地域从煦思门内,发展为煦思门内外,送货的数量从每日四十盒发展为每日八十盒。 送货的时间腾出来了,含钏便有一整个下午与晚上进食材、做糕点、装盒子,白四喜若下值得早,晚间便搭把手帮帮忙,白爷爷也帮忙定菜谱,做食材搭配的调整。 馅饼走上正轨了,含钏更多的心思花在了利润更高的糕点上。 糕点做来做去就是这么些。 赢的是啥 说白了,就是依赖于精细程度、手艺和经验。 白爷爷不是白案出身,走的是硬菜路线,对于糕点,他吃得比做得多。 含钏得全靠自个儿摸索。 含钏选的糕点,全是内造的方子,或是样貌惊艳的金乳酥,或是做工精细费时费力的马奶糕,或是贴合时节的秦桑糕。 这些都是经过几代宫人御厨交替改方,才立下的御供。 有些食材太过名贵,比如金乳酥上用来当做花蕊点缀的金箔,含钏便改成了炒翻沙的咸蛋黄碎,暖澄明亮,瞧上去也很提色。 算起来金乳酥最受欢迎。 面粉、糯米粉、猪油混合成一层油皮酥,红曲米粉、牛乳、白糖、面粉混合成另一层鲜红的红色油皮,油酥用过筛的面粉和猪油一比一混合而成。 馅儿料有两种,一种选的是华南五府运送来的椰蓉椰浆,一种选的是红豆馅儿。 两层油皮酥叠在一起醒面,中间包裹油酥,双色皮重叠擀平后包上馅儿料,捏成小圆团,在皮层表面切上横竖“十”字刀,入油锅炸。 在高温的油里,小小的皮酥渐次绽开,形成了一朵表皮乳白,内里嫣红的千层花。 很是好看。 许多食客点了金乳酥的名要送餐金乳酥样子好看,适合摆在小案和四方桌上做装饰,寻常的白案师傅也没这套方子,看上去新奇雍容,便颇得富贵人家的喜欢。 恰恰好,金乳酥的利润是最高的。 金乳酥,含钏一盒六只的售价是二十二文。 成本嘛 白爷爷皱着眉头看了看金乳酥的配方,嘟囔了一声,“奸商” 含钏笑眯眯地挠挠头。 “虽面粉、猪油、红曲是便宜货,但这东西费油且费心思” 含钏给白爷爷算一笔账,“食材上的成本,一盒顶多两文钱,可单单是擀面、炸点、塑型、装盒,都要费我一下午的光阴。古人云,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我这是拿生命在做糕点呀” 白爷爷正喝着茶,“噗嗤”一声,茶水险些喷了出来,把茶盅往桌上一放,憋出两个字,“谬论” 含钏贴心地再给白爷爷盛上一壶茶,把糕点盒子翻了过来,葱段似的素手一指,“您看这儿” 白爷爷眼神不大好了,凑拢了看,有个红泥印子,像是印章。 含钏得意洋洋,“就这盒子,一百个就三十文钱呢我特意去西大街请印章师傅刻的名号时鲜,又去东大街请印书册的师傅帮忙印制专属牛皮纸,最后请隔壁胡同在家无事的妇人每日帮忙折叠一分一毫都是钱 “做盒子要钱,请小童子送货上门要钱,您若只看食材成本,那我便是奸商。可做生意,哪能只算看得见的成本呀这什么成本都要算进去的” 白爷爷老了,闹不明白这些个经书,挑了个金乳酥吃进嘴里,眯了眯眼,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得嘞。 一盒二十二文,买着的人也不亏。 也不想想含钏先头是给谁做饭的 这可是用二十文钱买着了皇上的待遇 别说二十文,二十万两银子都给得。 白爷爷指头敲一敲,心里算是落了定。 国子监暮苍斋内,也有人手指头在鸡翅木大四方桌上敲了一敲。 光从翘起的手指头就能看出,这人的得意。 “尝尝”油头粉面张三郎将盒子上的红绳一扯,露出了粉白酥嫩的内里,“时下北京城里红火的糕点,金乳酥一天就卖八十盒,多了人不卖得老食客提前预定,才有货上门” 张三郎呼朋唤友,“来尝尝好吃着呢” 第四十四章 再吃金乳酥 张三郎是老饕了,一张嘴吃遍京城,吃得多,偏生长不胖万千闺阁少女的梦。 也只有他,敢偷摸拿吃食来国子监。 夫子骂他,他便装晕,直呼脑袋痛,得吃东西续命。 请了大夫来看,大夫捻着胡子下了定论张三郎血淡,饿不得,想吃就吃吧。若真饿厥过去,英国公老夫人打上国子监,比张三郎在国子监吃东西,更丢脸。 国子监监丞愁眉苦脸地想了想,决定两害相权取其轻自隋、宋,至魏,张三郎监生成为了太学四百年,头一位获准课余进食的天选之子。 上了两堂之乎者也,肚中却空空如也,两盒金乳酥大喇喇摆在桌凳上,监生们涌过来,一人一个拿了,入嘴当即赞不绝口。 “不错不错” “比白奎楼的糕点还好吃几分” “入口即化三郎,明儿个帮我带两盒送府上,我给家中小儿尝一尝。” 张三郎被簇拥在花团锦绣中,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满足,乐呵呵地瞅着甲学里同流合污,哦不,其乐融融的场景,十分欣慰。 有监生一边吃,一边拿起牛皮纸盒细看,看见了“时鲜”二字,“没听说京里开了家名唤时鲜的食肆呀”拍拍张三郎的肩头,“小门小户的东西,你也吃得进去若说好,还是白奎楼的糕点厉害,百年老字号,排面也大,您拿这名不见经传的东西糊弄咱,忒缺德了。” 呸 你可以说我学问不好,可你不能说我看吃食的眼光有问题 张三郎感到了莫大的屈辱 没见识的玩意儿 “时鲜虽只是宽街上的游摊,可手艺绝不输任何一家酒肆。白奎楼的点心,爷我也吃过,马马虎虎还行吧。匠气太重,千人一面。”张三郎拿起一只金乳酥,“知道这金乳酥是什么来头吗” 监生们统一节奏摇摇头。 张三郎冷哼一声,“金乳酥可是内造的好东西方子只有内廷才有几朝的御厨改方子定方子,才有了如今的金乳酥给白奎楼三十年,都不定能复刻出一模一样的方子来” 张三郎把金乳酥拿高,一层一层地分析,“如何将酥皮炸脆却不干如何将馅料调得香甜却不腻如何把红曲粉面调得如此娇嫩鲜艳这可是上御案的东西容不得半点马虎劲儿 “就这两盒金乳酥,还是爷凭着和老板娘的关系才走后门定到的,你若不好这口,不吃便是,何必口出恶言” 那监生笑起来,“你说内造便是内造我还说白奎楼的小天酥是放在王母娘娘眼前的好东西呢” 监生们哈哈笑起来。 张三郎这混不吝的,读书没出息,吃饭倒有几分讲究。 北京城里纨绔多,就这小舍监里都各有各的纨绔,可英国公府的纨绔,却是个中翘楚不入勾栏院舍,只进食馆酒肆,口腹之欲是最低等的欲望,大老爷们天天溺于口腹之快,不怪众人瞧他不起。 张三郎气得脸都红了,余光捕捉到一枚清冽冷峻,从不多言的皇家贵胄,把剩下的金乳酥往那处一推。 “四皇子,您尝尝您尝尝,是不是内造的味儿” 众人皆止了笑头,舍内无比静谧。 挑衅那监生与同窗交换了个眼神,面上的神情稍稍收敛了几分。 国子监本是太学,五品官以上的官宦、勋贵世家出身子弟可前来进学,各布政使中了举的学生若名次靠前,或家中有钱有关系,也可到国子监进学,当今圣人治理天下海清河晏,善革新图治,更敢创新争先,圣人朱笔高批,宫中年满十四的皇子皇孙皆出宫进太学,与监生举子一块儿念书。 故而如今几位年长的皇子便分散在太学上课。 他们小舍运道不好,没分到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嫡出二皇子和曲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偏偏来个老四 这四皇子沉闷寡言,朝来夕走,除却学业上的讨论,从不参与他们这起子所谓“所谓勋贵纨绔”闲聊臭屁 傲什么傲呀 不知道的敬你一声“四皇子”,知道的背后咋喊 “洗衣服生的种” 人二皇子生母是龚皇后,三皇子是曲贵妃,八皇子是长乐宫淑妃娘娘所出,就算九皇子过了世的母妃王美人,虽家中不显赫,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官宦人家出身。 四皇子可倒好。 母妃顺嫔是浣衣局出来的 娘家是山西太原经商卖布的人家 我呸 就冲这家世,有什么好倨傲的 也就是如今的圣人手上把得牢,一登基便将世家摁了下去,若还在前朝,勋贵世家横行,就算他姓徐,也得给他们兄弟研墨提笔 众人不言语。 四皇子徐慨看了一眼牛皮纸盒中的最后一颗金乳酥,玲珑精致,和御膳房做的不同,同样的花型,王师傅如芙蓉待放,这一颗却如含苞待放的清荷 很漂亮。 那监生见徐慨久久没入口,讥讽张三郎,“四皇子也不吃来路不明的穷酸货” 他话还没说完。 徐慨便将金乳酥放进口中,做得小小的,一口一个刚刚好。 很好吃。 徐慨面无表情地咀嚼,越吃越惊讶,越吃越惊艳,这是内造的味道,这绝对是内造的味道,甚至在处理酥皮的甜腻程度上比王师傅做得更精细。母妃顺嫔爱好吃甜,他在承乾宫吃过几回御膳房出的金乳酥,入口好吃却不耐吃,吃过一个便心头发腻,需灌下一盏浓茶方可解腻。 他以为是他不爱吃甜,才不爱吃宫中风靡的金乳酥。 可如今,他吃完这一颗,甚至还想再来一颗。 徐慨吞咽下。 张三郎目光灼灼地看着徐慨,“四皇子,您说好吃吗是内造的味儿吗” 徐慨没立刻开口,不紧不慢地将书本笔墨收拾进竹筐中,“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张三郎喜好这一口,白五郎又何必诋毁旁人心爱之物损人不利己,失智失信。” 他不爱好口腹之欲,可他也不能阻挡别人追求口腹之欲。 何谓自由 此为自由。 徐慨把竹筐提在手中,不曾理会诸人目光,朝张三郎笑了笑,“金乳酥很好吃,比御膳房制出还好吃。” 第四十五章 年糕条 含钏自然不知国子监内,张三郎倾情推销的场面之热烈、感情之真挚、语言之丰富。 更无从知晓,这辈子的徐慨又偷摸儿地吃了她一块儿金乳酥。 含钏忙得每日脚板飞起北京人对糕点的热情,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讲究的人家是要把一日三餐两点写进食谱的含钏将每日限量送货上门提到了八十盒,都仍旧无法满足首都人民日渐旺盛的美好需求 甚至,含钏发觉,每天早上的饼,只是买糕点的入场券。 常常是富贵人家的仆役奉命来排队买饼,拿到了热气腾腾的饼就把煎饼往袖兜里一塞,紧接着就熟门熟路地开始写条子买饼是顺道的,内造的糕点才是人家的终极目标。 你也不能说人家不对,但正儿八经想来吃吃煎饼当早饭的人便怨声载道。 这两日,含钏甚至发现,她还没开始摆摊儿,便自发地有人排起队来,可真正排到时,又换了个人来买。 合着买个饼,还出现了二手贩子的行当 首都人民挺闲的,也是真爱吃。 含钏对自己的吃食事业,瞬间滋生出鹏程万里、富可敌国的自信。 白爷爷让含钏请个伙计,扩大规模。 含钏摇摇头,“越买不着,越想买。越不好买,买的人便越多。” 瘦田无人耕,耕着有人争。 人这个心理吧,归根究底,还是贱。 白爷爷蹙着眉头摇摇头,闹不懂闹不懂,这做生意和做饭还真不一样,叫他炖一盅神仙鸡,都比叫他算账来得容易 含钏也知道买个伙计更轻松。 可 含钏一边拿石臼舂蒸熟的糯米粒,一边环视了一圈逼仄拥挤的小院儿,心里头叹了口气,若真买了一个伙计,先不提伙计住哪屋,便是崔氏那张嘴,如今她交了一月一两银子的“巨款”,崔氏尚且横眉冷对,生怕她多吃了一颗米,若再来个身强体壮,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伙计,崔氏能厥过去。 做起糕点生意后,含钏手上的闲钱渐渐攒了些。 一个月能攒个六七两银子,手上总共有个三十来两银子。 若是赁一个小院儿,付三押一,却也有些短。 北京城置宅不易,租赁也麻烦,含钏托胡文和帮忙四下问了问,宽街上连铺带院的宅子出得少,宽街的生意多好做呀,若不是真有难处,谁会把那处的铺子赁出来若真有前店后舍的铺子,那租金也是奇高的,一个月十二、三两银子,还不包含打点京兆尹和重新装修置办的钱。 胡文和便劝她,搬远一些,租金能降下来,若是搬到煦思门前后的坊间,租金一下子能便宜一半,也算解了燃眉之急。 酒香不怕巷子深。 含钏当然说好,便拎了一盒山楂卷、一盒马蹄糕、外加一匣子翡翠芙蓉酥,烦胡文和帮忙给问问。 可这十来天,一点音信都没有。 含钏停了棒槌,抹了把汗,重新低头使劲砸蒸熟的糯米粒儿。 是在东郊集市里买的隆村黑糯,紫黑糯稻比寻常的糯米更有米香,并且更甜。上锅蒸熟后,放在石臼里用吃奶的劲儿捶打成黏糊糊的糯米团儿,手心沾上没有味道的清油,将糯米团搓成一条一条软绵弹滑的年糕条,年糕条里什么也不加,只放在扁平的簸箕里任由北京城的冬风将其水分吹尽吹干。 集市里也有卖年糕条的。 只是含钏看了看,摸起来干裂涩气,并不圆润光滑,便有些看不上。 一个碗里,一样食材不好,就是毁了这锅菜。 索性自己做吧。 做到天黑,含钏也没把蒸好的糯米打完。 白爷爷与白四喜下值后,白四喜自告奋勇打年糕,白爷爷乐呵呵地坐边上看,品评了白四喜如白斩鸡般瘦弱的胳膊,“就你这个小身板,信不信含钏随手一个过肩摔” 含钏和白四喜,两个人都并没有很高兴 蒸好的糯米热气腾腾的,袅袅的白烟氤氲在黄澄澄的油灯上,快入冬了,寒气遇热变成了一团大大的雾气罩在整个小院之上,显得其乐融融,温暖安逸。 崔氏手中端着药碗,站在东偏房的窗棂前,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院子里的场景他们真像是一家人,公公总是有意无意地让四喜和含钏亲近,甭以为她看不出来。 床上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阿崔” 崔氏抹了把眼角,转头笑着应道,“大郎,你醒了” 含钏的年糕条晒在院子里,总共三个簸箕的量,大约能煮一百碗。 等到十一月中旬,冬至来时,年糕条出货了,含钏把小摊儿灶桶上的平底铁裆换成了两口比她脸还大的铁锅,灶桶里的炭火斥巨资换成了燃得更慢、火力更强的银霜炭,老时辰出街。 今儿个排队的人少了许多。 冬至大过年,是二十四节气之首,人们要荐藜饭羊羔,焚香沐浴祭祀祖先,之后便要拜阙庭,朋客交相祝贺,有着和过年差不多的隆重。 朝中和国子监约莫都要沐休。 只有零零星星几个做生意的老食客等在摊前,见含钏换了把式,便笑起来,“今儿个运道好,赶上了时鲜出新品。” 含钏也笑意盈盈,“您不仅赶上了新品,还赶上了特别的食令呢。” 北京城里第二大当铺珍宝斋的二掌柜拱手笑道,“何谓特别的食令” 含钏将两个大铁锅揭开,里面烧着热腾腾的沸水,又将杌凳抽了出来,一摞一摞的年糕条和饺子摆得整整齐齐的,瞧上瞧上去就很喜庆。 二掌柜的“哟呵”一声明白了,“冬至了” 含钏笑着,“是嘞冬至才有的品类。北方人愿意点饺子吃,儿便煮饺子。若是有南边的食客,愿意点年糕条吃,儿便煮年糕汤喝,都随您” 北京城南北皆通,大习俗是吃羊肉饺子,可另一部分背井离乡、来京或是做官,或是打拼、或是读书的南方人,每逢年节便难免略显落寞。 这是含钏在宫里发觉的。 宫里头东南西北四处都有人,比如同屋的香穗小姑娘,是淮扬人,不爱那口饺子,就天天念着家里的年糕汤和汤圆。 遇了巧了,二掌柜的祖籍便是安徽人士,一听含钏所言,鼻腔有些发酸,多少年没回家了,念的便是那口乡味,在兜里扯了银袋子问含钏,“给某来碗年糕汤吧,几钱” 含钏笑了笑,“您付五文钱便可。今儿个是大节气,您是熟客了,收您成本钱,算是儿答谢您这些日头的关怀。” 第四十六章 白蚌年糕汤 五枚铜子放在瓷碗里。 含钏利落地扯六条黑米年糕放进沸腾的铁锅中,拿了只粗瓷碗,挨个儿放盐、胡椒、糖,再舀了一勺不知是什么的灰白色粉末,紧跟着在碗中放入木耳丝、蛋皮丝、撕得细细的鸡肉丝,再从红泥小炉中冲出一大碗黄灿灿的汤汁将调料与食材尽数冲开,细长的年糕条已吸饱了水分变得软糯弹牙。 含钏将年糕条捞进碗中,抬头问食客,“要撒葱花和胡荽吗” 空气中已经弥漫着浓烈的热鸡汤香味。 食客咽了咽唾沫,“放放,一点不忌口” 含钏撒了两把绿油油的葱花和胡荽,又丢了一支小木勺在汤里。 一碗带汤带水热乎乎、五颜六色的黑米年糕汤递到了食客的手中。 冬至节庆,宽街摆摊儿的人少了一半,含钏拉了两个小木桌,用抹布擦了桌子请食客坐下,“冬至好时节,辛辛苦苦一整年,好歹落脚好好吃个饭吧” 食客先就着碗沿抿了口热汤。 热汤下肚,一下子便暖和起来了 萧瑟的寒风吹在脸上的凉意,被热鸡汤冲刷殆尽 真熨帖呀 食客又喝了一大口,舌头与口腔终于品尝到了鸡汤的鲜、咸、醇香,还有一股属于另一个品类的鲜味食客带着不解又喝了一口,是鱼鲜的味道他拿勺子舀了舀,汤底干干净净的,绝没有河鲜、海鲜的身影。食客拿起勺子将年糕条送入口中,软乎乎的,黑米的香气顽固地黏在了唇齿之间,年糕也吸饱了汤汁的味道,那股浓郁的海味重新席卷整个味蕾。 食客眼眶有些热。 家乡的年糕汤,就是这个味道。 娘亲与奶奶,都喜欢用虾头来熬汤,把汤熬得红红的,意味着冬天到了,日子更要红红火火起来。 食客混杂着食材,不用勺子了,就着碗沿将呼呼啦啦地埋头喝起来。 木耳丝的脆,蛋皮丝的香,鸡丝的绵软和年糕条的糯,所有味道都干干净净,泾渭分明。 这五文钱当真是成本钱了。 食客放下空碗,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含钏余光里瞥见了他的模样,笑眯眯地扬声招呼,“您吃得可还好” 这位在珍宝斋中说一不二的掌柜笑着向含钏拱了拱手,福了个礼,“您这碗年糕汤很好。”又想起什么来,“只是某在汤里吃出了鱼鲜的味道,可找了遍也没找着鱼虾的身影,您方便说一说吗” 含钏一边拎起小红泥暖炉倒汤,一边舒朗笑道,并不藏私,“鸡汤里煮了白蚌肉,调料中也有小银鱼干磨成的细粉。您若吃得好,往后在家请家中的厨子也能照着做一做。虽不似家乡那般地道,却也能找回三四分的意思。” 食客客客气气地再拱手作揖,“承您款待,祝您来年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含钏也笑起来,“同祝同祝” 有排队的食客笑起来,“老板是个大方的,秘方都不藏一藏” 含钏手上动作麻溜极了,一点儿没耽误,也不接话,略带羞赧地抿着嘴笑起来。 含钏没摆过坐摊儿,这是头一遭,两张小桌子挤挤能坐十个人,一轮在吃,一轮端着饺子或年糕汤在旁边等,算是别样流水席。 卖煎饼,是拿了就走。 卖汤食就麻烦很多了,“时鲜”小摊儿前堆满了人,喧嚣冗杂,天亮透了,仍是热闹非凡。 一辆黑漆素面的马车在车道上为让行人,缓慢行驶。 徐慨眯着眼睛坐在马车里,听见车外人声鼎沸,十分热闹,有些讶异。 冬至不上朝,照理说宽街上的摊贩不应当有这么好的生意。 徐慨将马车帘子拉开,车行道与甬道离得不远,这回清晰地看见那个独树一帜,十分热闹的摊位上立着“时鲜”两个大字儿。 时鲜 徐慨蹙了蹙眉,金乳酥 徐慨将车帘拉大了些,低低垂首一眼便看见了人潮最中间,立在摊位之后的那个身影。 眉眼细长,襦裙鬟发,嘴角高高挑起,神情中有掩饰不住的愉悦,在众人中白得发亮。 是 是她 当初满脸的血污与青紫已然全部褪去。 旧时王谢堂前那只燕,在市井中飞得这么欢。 徐慨有些意外,突然又想起当初在承乾宫,是说做菌菇肉末粥的那个女使蒙恩出宫了 出宫了的女使在宽街摆摊儿 徐慨默了默,手扣了扣车梁。 侍从的声音很恭顺,“四爷,您吩咐。” 徐慨放下车帘,“没吃早食,你去看看人最多的那处,卖什么。” 突然想起这个侍从,那天夜里和他一起出现在掖庭的那个。 话头转了转,“你别去了,让小肃去。” 皇子深夜出现在掖庭,本就不符合规矩,那女使不知他是何人,当属最好。 如今也无必要让那个女使,记起那个夜里的那些事。 于她,于他都不是好事。 小肃微微愣了愣,四皇子虽不挑食,却也从不食膻腥粗粝的吃食。 看了看认真停在角落里、等待喂食的马车,小肃心里明白了,再冷漠的人,也会背后偷偷吃路边摊。 小肃开始了焦急的排队。 说实话,他,从来,没,排过,这么,长的,队。 京城的人,也太闲了吧 为了一口吃的,费这么长的时间 还是布置的功课不够多呀。 好容易排到了他,小肃扯着嗓子,“老板娘” 含钏被这一嗓子吓了个激灵。 一抬头见是一张熟悉的脸,再一次被吓了个激灵 这这这 这不是小肃吗 徐慨身边的太监 含钏眯着眼睛,强自镇定地想把他瞅清楚。 国字脸,粗得像两根蚯蚓的眉毛,眼睛像两颗熟透了的蚕豆,白白胖胖的,是他没错儿啊 含钏瞬间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迅速站直挺身,眼神向四周飞快扫视,看了一圈,心里落了定。 危险解除。 想了想,冬至是大节气,按道理皇子不用出宫进学,若是不出宫进学,还未立府的皇子是不可以随意出宫的。 徐慨那厮插翅也飞不出定己门 第四十七章 羊肉饺子 今儿个冬至,许是主子施恩,太监们能轮换着出宫转一转、耍一耍吧 松懈下来的含钏比平时笑得更热烈些,“您要些什么今儿个有羊肉饺子和年糕条汤。” 小肃想了想,主子爷难得吃回路边摊,自然要吃饱吃爽。 “一样来一碗吧。” 小肃这样说。 一碗水饺有二两,一碗年糕能吃撑。 含钏蹙了蹙眉,这是出宫打牙祭来了吗 膳房的伙食如今这样差了 含钏一手拿住两个碗敲佐料,快速将一碗水饺、一碗年糕汤煮好,推到了小肃跟前,“十文钱。” 小肃左手端一个,右手端一个,正想往外走。 含钏赶忙叫住,“客官您得在这儿吃,把碗儿留下呀” 把主子爷叫到摊儿前来吃 小肃看着小摊儿,想象了自家主子爷一张冰脸坐在拥挤的人潮吃一碗热腾腾的饺子,不由得抖了抖,赶忙放下碗再掏出五文钱来,“这碗儿,算我买的” 含钏皱着眉头,目送小肃跟走钢丝似的,一手一个碗,既怕汤洒了出来,又怕手被烫熟,亦步亦趋,跟豢养在宫里走钢丝的熊,背影有异曲同工之妙。 小肃拐过街角,没了身影。 含钏伸出脖子去瞅,却被排在后面的食客连声催促,含钏抿了抿嘴,重新埋头煮食。 马车,小肃兴奋地将饺子与年糕条呈了上去,两个偌大的粗瓷碗摆在徐慨面前,徐慨看了小肃一眼,垂了垂眼眸没说什么,拿起勺子先舀了一个饺子。 毕竟是北京城土生土长的,还是选了冬至吃饺子。 大大的粗瓷碗,小小的十二个饺子,饺子包得很好,长仅寸许,冒出袅袅的热气白烟,饺子皮薄肉厚,白白的皮晶莹剔透,隐约可见皮儿里切成小粒小粒的胡萝卜粒儿、芹菜粒儿,红红绿绿藏在晶晶莹莹的白皮儿里。 像一摞小小的元宝,倒是挺好看的。 徐慨一口一个,吃得微微眯了眼。 羊肉丝毫不膻气,面皮滑弹,内馅多汁鲜香,些许椒麻感把羊肉独有的膻味压了下去,却把藏在肌里最深处的鲜味勾了出来。 徐慨细细咀嚼,没有嚼到让人不适的麻椒,更没有嚼到突兀生硬的葱姜颗粒,所有的味道全都紧紧包裹在这张薄薄的充满嚼劲的面皮中。 吃下去好像从头到脚都暖和了起来。 不一会儿,十二个饺子下肚,却一点儿饱腹感都没有。 徐慨把勺子伸向了年糕汤,汤底鲜得快把舌头咬掉。 有当初菌菇肉沫蛋黄粥的味道。 徐慨眯了眯眼,将两碗一扫而空,敲了敲车梁,小肃埋着头进里收拾,一边收拾一边惊叹,出了宫的主子爷和脱缰的野马没什么区别 往日吃食多节制呀不非时食,绝不在用膳之外的时辰进食;一碟不过三口,吃八分饱就放筷。 家花不如野花香啊 小肃心里叹了叹,手里掂了掂这粗瓷碗就这碗,放在千秋宫里养鱼都算高攀 马车从墙角缓缓驶出,行迹低调地出煦思门往城南去,临到晌午方打道回宫,刚回千秋宫,徐慨从内屋的抽屉中取出一个做工精细的红檀小木匣,递给小肃,又低声嘱托了两句。 小肃克制住意图高高挑起的眉头,收拾起极为复杂的内心戏,埋头称是。 冬至过后,天气渐凉,含钏躺在床上懒散了两日说是懒散,也只是暂停了外送糕点的生意,早摊儿生意还得做,卖完一百个饼,就推着小车回铁狮子胡同。 正巧四喜这几日赋闲在家,下午两人便时常约着去东郊菜场看鲜货、逛好货。 入了冬,含钏便期盼着落雪。 被大雪藏过的萝卜、菘菜、豆角都会更甜、更好吃。 肉铺贾老板给含钏留了一大块儿牛腱子肉,让含钏带回去尝尝鲜,“本来给你留了一整只牛腿,牛蹄筋儿做个豆瓣锅子,牛蹄子辣卤一个,牛肉片成薄片儿打边炉吃锅子、双椒炝炒、水煮烫辣子都好吃” 四喜听得口水都快下来了,“牛腿子呢” 贾老板不好意思地抠了抠后脑勺,嘿嘿笑了两声,“被加钱买走了” 含钏 四喜 那你干脆啥都别说得了 虽没有了一整只大牛腿,可高低还有块儿牛腱子肉。 四喜口水滴答地把牛肉揣进竹篮。 含钏四下看了看,没看见那天卖桂花儿的小姑娘,“贾叔,上回我买桂花儿的那个姑娘呢我好几个月都没见着她了,是不在东郊菜场摆摊了吗” 贾老板双手揣袖兜,啧了一声,“那小姑娘,命苦着呢油铺家里买来的帮佣,说是帮佣,实际上就是他家傻儿子的童养媳,平日里打打骂骂是常事儿,常常听见老板娘骂人的声音。” 贾老板朝东边努努嘴,“上回知道为啥那小姑娘到集市卖桂花儿嘛那家的傻儿子打碎了个花瓶,老板娘说是小姑娘没把少东家看好,让小姑娘赔钱,若是不赔钱就拿着身契,把小姑娘卖到窑子去” 小姑娘只有去后山捡掉落的,没主儿的桂花来卖 含钏想起小姑娘那天哭红的眼睛,抿了抿嘴,朝东边望去,还油铺子大门紧闭,许是下午不营业。 回了铁狮子胡同,白爷爷已经回家了。 含钏今儿个主灶,把香奈、八角、桂叶、花椒、麻椒装在小纱布包放进煮开了沸水中,借了白爷爷藏在水窖下的老卤水,点开了卤子,又那麻绳把牛腱子肉捆得紧紧的、四四方方的,白四喜盯灶火煮上两个时辰。 牛腱子肉被拎了起来。 白四喜甚至想去嘬两口绑肉的麻绳。 含钏把牛肉切成薄薄的片儿,放在一边儿,又宰了两小块儿牛肉碎,切碎炒香后,在里面加入胡萝卜、洋葱、豌豆、玉米粒儿,大火一过将食材尽数盖在了中午吃剩下的藜饭上。 含钏没有忘记勾上两勺卤水。 卤水渗透进细长的米粒中,香味伴随着热气儿被吸入鼻腔。 崔氏瞧着自家公公这顿饭吃得很香,便大着胆子跟在白斗光身后,亦步亦趋地说着话儿。 话儿被风断断续续地吹到含钏耳朵里。 “就是城东的私塾老师,姓聂,人不错,也有恒产” 第四十八章 窝丝糖 含钏停下手上的功夫。 这就是院子小的坏处。 人与人之间,压根没有秘密。 想避开人说个悄悄话,话儿还没出口,便被风吹散得不成形。 白四喜有些紧张地先看了看含钏,又看向自家母亲与爷爷的方向。 他家母亲可别作了吧 家里多住个含钏,是多吃了一缸米,还是多喝了一口井的水呀不说别的,含钏在家里住着,收拾做饭、打扫清理,甚至连墙上的瓦漏了,含钏二话不说撂起袖子上房补瓦。 如同看一只洪水猛兽一般。 甚至,含钏连家里的饭菜都包圆了。 若是含钏不来,他能这么大块大块的牛腱子肉往嘴里塞 母亲做饭,手艺不行,刀工最佳。 肉丝儿能切成头发丝儿粗细,肉丸子能做成指甲壳大小,旁人是大海捞针,他家是海里捞贝壳肉非常锻炼眼力与筷子功。 白四喜握紧拳头看向母亲与爷爷,事关伙食,小伙子的神色比含钏都慌张。 崔氏的声音虽压得很低,可有藏不住的兴奋,“媳妇儿打听过了,人家是考过了的秀才,就住在城东郊外,家里有十亩地,开了个私塾,有四五个学生,束脩是全然够用的,家中老母早已离世,含钏嫁过去就是当家娘子,不比现在疲于奔命、抛头露面的强” 含钏手一下子收紧,案板边缘膈在手掌心,有点疼。 白斗光本想发火,听崔氏这样说来,细细一想,倒觉得听起来还算不错 有秀才的身份,意味着不交税,见官不跪。 有十亩地,意味着家有恒产,能自给自足。 开了个私塾,收学生的束脩,意味着每月都有进项,旱涝保收。 最妙的是,家里没婆母 有婆婆和没婆婆,是过的两种日子,一个束手束脚,一个随心所欲。是束手束脚好,还是随心所欲好只要是人,用脚板心都能选出来。 白斗光左手手指在右手掌心里敲了敲,看了眼崔氏,细问起来,“东郊东郊哪里若是太远了,走动起来不方便。” 崔氏眼神一亮,有戏 “就在东郊杏林巷一家三代都是读书人,若是不好,媳妇儿又怎么会拿到公公跟前说嘴呢” 白斗光眉头蹙了蹙,杏林巷 “我记得你娘家就在杏林巷” 崔氏笑起来,“是呢,聂秀才就是我那侄儿的老师。如今呀,我那两个侄儿都在聂秀才门下读书,不说别的,聂秀才的名声人品还是信得过的。人家一听含钏是从宫里放归出来的姑娘,又是您门下的弟子,挺高兴的呢” 崔氏话还没说完,眼瞅着白斗光的神色越发阴沉,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止了话头。 白斗光笑了笑,“我记得你侄儿的老师,都四十多了吧” 崔氏喉头一哽,脸上有点发白,“若不是聂秀才上了年纪,含钏的事儿也不好说给人家听啊” 灶屋内,白四喜跺了跺脚,立马就想往外冲。 含钏一把将白四喜拉住,低声道,“你这样冲出去,便是给你娘没脸你爷爷当着你的面骂你娘,既是落你爷爷的脸面,也是落你娘的脸面” 含钏本欲拉上白四喜像之前一样,躲出门去,却被白四喜反拉住,“别走外面冷死了你是我爷爷的徒弟,这家里本就该有你一席之地你哪儿也甭去” 含钏眼眶有些发热,垂了眼眸。 井边的声音一直没声音。 白斗光看着崔氏战战巍巍的脸,憋了一口闷气,“四十岁含钏才多大年纪翻过年关才十五。明年才及笄呢你侄儿的老师,我还记得是个鳏夫吧一个四十岁的老鳏夫,你也好意思给含钏牵线这件事儿,我当你没说过,你也当没想过” 白斗光扶在小磨碾盘上起了身,准备往里走。 崔氏一下子叫出声,“爹您就实话说吧,您到底想将含钏配给谁” 崔氏余光瞥见了竹栅栏后的两个身影,心一横,若是有心胸有志气的姑娘听见她说这些话,早该气得去投河了 “含钏和四喜同岁,您一向喜欢含钏。她还没出宫时,您便日日唠唠叨叨宫里有个小姑娘多聪明、多憨厚,灶上的功夫多卓绝。等到出宫放归了,您便火急火燎地让我收拾出西偏厢给她备着”崔氏说起来,心里就有些苦,“人说一辈人不管二辈事儿四喜的亲事,理所应当是咱这当娘当爹的做主,爹,今儿个我便僭越一回,就要您一句准话” 含钏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崔氏以为白爷爷在撮合她和四喜 崔氏疯了吗 白爷爷是她师傅 白四喜跟她差着辈呢 手艺人的辈分大过天,若真干出这样的蠢事,白爷爷也甭在这北京城混下去了 白四喜没听明白自家母亲的意思,可听清楚了母亲对爷爷的语气不太对,特别着急,却也知道含钏说得对,若这时候冲出去,三个人都丢脸。 “你在说什么疯话”白爷爷一巴掌拍在石磨上,害怕含钏和四喜听见,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你在说什么疯话含钏是我的关门弟子,素日叫你嫂嫂” 白爷爷气得想一巴掌给崔氏扇过去,“你可动动脑子吧” 白爷爷气得原地打转,高高抬起拐杖,“合着你挤兑含钏,是因为这慌忙帮含钏说婆家,也是因为这我告诉你,我在一天,四喜的亲事便落不到你手上去” “你这些年,补贴娘家,照顾弟弟我怜惜你守着大郎不容易,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只眼你糊涂短视,我念你是妇道人家,不曾多加训斥你在这家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曾要你立过一天规矩,照顾过一天” 白爷爷压抑的声音让含钏听得心疼。 含钏轻轻叹了一口气。 “咚咚咚” 门响了。 含钏逃也似的去开门。 一个平日里卖糖葫芦,帮着送糕点的小童手上递给含钏一个红檀木匣子,“有个白白胖胖的哥哥叫我送过来的” 含钏蹙着眉头,将匣子打开。 里面是一支点翠鎏金坠红宝流苏簪子。 淑妃赏给她的那一支。 出宫前,被吴三狗抢走的那一支。 含钏脸上突然冰冰凉凉的,抬头一看,今年的雪终于落下来了。 白绵绵胖乎乎的,有点像甜甜的窝丝糖。 第四十九章 冻秋梨 白爷爷训了崔氏快一个时辰,从崔氏这些年偷摸攒下贴补娘家的钱,到警惕防备含钏的那颗心,直到白大郎几声剧烈的咳嗽,小院才熄了灯。 一整夜,含钏翻来覆去,一点儿也没睡好。 东偏厢,崔氏嘤嘤的哭声到后半夜也没有停下来。 含钏侧着睡,偏头拿枕头捂住了耳朵,崔氏呜咽般的哭声消弭殆尽,可自己的心跳声却越渐清晰。 第二日一早,含钏顶着两个巨大的乌青眼照旧出摊,刚出巷口却见白爷爷一团黢黑中,手里拿着一杆烟枪,见含钏过来了,白爷爷把铜嘴往墙上砸了砸,砸出一地黑乎乎的烟灰。 白爷爷拍了拍含钏后脑勺,塞给含钏一颗乌黑的冻秋梨,“前些日子爷爷我给冻的,过会儿渴了就吃。” 冻梨很好吃。 冰冰凉凉的,一口咬下去,果肉绵密,汁水丰盈,酸酸甜甜的,很得小姑娘的钟爱。 含钏把冻梨放在摊儿上,对着白爷爷笑了笑。 “自个儿好好的,爷爷我当值去了。”白爷爷手背在身后,跟在含钏身后,把小姑娘送出了还没亮的胡同。 这是怕她心里吃味呢 老爷子能做到这份儿上,也不容易了。 含钏立在原地叹了口气,推着小摊儿车往出走,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纵是白爷爷这样要强自尊的人,在外头风风火火,回到家里也是一堆子烂账,常年卧病在床的独子,心思不纯的儿媳妇儿 含钏想,纵是烂账,那也是血脉亲缘呀,她活了两辈子,与她亲缘相连的人,只有一个。 这一个,却将她送去见了阎王 含钏又想起那支金簪,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痛就同刚醒过来一模一样,自从出了宫就很少出现了,含钏便也没再备下理气疏络的丸子,如今只能靠在墙根上,伴随着呼吸一点儿一点儿把气往下顺,才终于好些。 下了摊,含钏把摊车锁回铁狮子胡同,东偏厢大门紧闭。 也好。 昨儿个啥话都听全了,面对面相见也尴尬。 含钏叹了口气,扬声唤了一句,“嫂子,我出门一趟晌午不用备我的饭了” 回应含钏的,是一片寂静。 这到处惹事的,还能不好意思 含钏抿了抿嘴,不理会了,推门而出。 “时鲜”小摊儿今儿个给食客说明白了直到过年暂停糕点外送,这原因嘛有许多,一则年关将近,年终考评即将开始,许多官宦人家脚板心都抓紧了,女眷小子们不敢在这个时候吃喝玩乐触主君的霉头,二来做糕点得在院子里,崔氏把话说得这样明朗,含钏脸皮虽不薄,却也不想白爷爷难堪,索性减少在院子里与崔氏碰面的机会,三则嘛 含钏踏进珍宝斋的门槛,把那只红檀木匣子递给围栏后的伙计,笑了笑,“劳您给看看,连同这只木匣子,一共能当几钱” 既然淑妃赏下的金簪重回手中,含钏手头便一下宽裕了许多。 三则,含钏自有打算。 那伙计年岁不大,十一二岁,看着像个学徒,把木匣子接过打开,不禁发出了一声惊叹。 含钏也蹙了蹙眉头。 不过一支鎏金红宝簪子,尚且不是实心的金簪,胜在做工精巧,可用料不扎实,红宝也不名贵,左不过五六十两银子罢了。 这有啥值得惊叹的 含钏退了两步瞅了瞅,嗯,是珍宝斋没错,北京城里最大的当铺。 难道说内造的东西这么巧夺天工 还是这伙计太没见过世面 “您这是死当还是活当呀” 伙计一句话把含钏思绪拉了回来。 “死当吧。”含钏笑了笑,“您看我粗布麻衣的,戴支金钗也不像个样子。”含钏认真注视着伙计,“您看看,能给个什么价儿” 伙计把打开的木匣子放在烛光下面看了看,“嘶”了一声,把木匣子往旁边一放,埋头去请柜台外的掌柜模样打扮的过来。 含钏一看,是老熟人了 “您好呀”含钏笑起来。 这不是冬至那日第一个买年糕汤的食客吗 掌柜的一见是含钏也拱手笑起来,“您好呀” 顺手便接过了伙计手上的木匣子,眯着眼瞅了半天,再看了眼含钏,略带了些打量的意味,身子在柜台后微微前倾,“冒昧问一句,您是从哪儿来的这支簪” “啊”含钏被问愣了,想了想,“之前伺候的主顾赏下来的。” 掌柜的眯着眼睛,把头又埋进木匣子里去了,想了半天,“咦”了一声,“您莫不是观音果证日放归出来的贵人” 含钏只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掌柜的却越想觉得越像,有着一手精妙厨艺的小姑娘,若真是之前伺候的主顾赏下来的物件儿,那倒真说通了 嘿 赚了赚了 花几文钱,就吃了那么久御膳房做的吃食 掌柜的有些激动,把木匣子放回原处,开了个价,“您看一百两银子可好” 一百两银子 含钏克制住面部表情,一百两银子 就算是看出了是内造之物,一百两银子买一只鎏金的簪子,怎么看都是亏呀 更何况这东西,并不算太精细 含钏虽是女使出身,好歹也在王府当了这么些年的侧妃,好东西虽不多,却也看见过千八百件儿。 在含钏的记忆中,这簪子并不算太好。 昨儿个她一见这簪子便吓得赶紧阖上,之后便再也没打开过。 含钏的眼神落在了木匣子上。 含钏的惊愕落在掌柜的眼里,变成了无言的沉默,掌柜的想了想那一碗思亲思乡年糕的情谊,再回头看看刚才开出的价格,觉得自己个儿忒不是个人了人家做生意赤诚相待,他做生意还跟这儿打这机锋,人家宫里出来的贵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必定一眼就看出了这簪子的不寻常 自个儿这么砍价,确实不太地道。 掌柜的舔了舔嘴角,解释道,“您的出身自能看出这东西的不寻常,某一点儿没蒙您,您这虽是红玉髓,可簪体却是鎏金的,这小小一块儿红玉髓可比这看似富贵的鎏金簪体值钱多了。 “咱们若是收了,得先请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将您这玉髓与簪体小心翼翼地分开,再重新请工匠打磨制作您这东西好是好,可咱们收回来想再卖出去,也得投入大本钱呀咱们都是生意人,亏本的生意可不能” 掌柜的突然止住话头。 他想起了那碗食材满满,却只卖了五文钱的年糕汤。 当即忍痛开了口,“您若觉得亏,您开个价,咱们商量着来也成。” 含钏有点愣。 她当然知道红玉髓和红玛瑙的区别,两者看起来很像,可红玉髓更亮更透,品相上佳的红玉髓里甚至会出现水头与样式,这样的红玉髓可不好找,卖价是普通红玛瑙的一倍还多。 可淑妃当日给她的,明明是红玛瑙。 一颗中指指甲壳大小的红玛瑙。 品相不好不坏,很适合赏给下人。 如今,怎么会变成红玉髓呢 第五十章 素汤面 含钏克制住不可置信的表情,踮起脚接过柜台上的木匣子,对准了烛光,这才仔细看了起来。 红宝表面温润光滑,内里无裂痕也无絮状杂物,在光下很透,靠近烛光高温的那一块儿渐渐变成了白色。 只有红玉髓,遇热变白,放在凉水里就会慢慢恢复颜色。 红玛瑙并不会。 那天夜里,她犯蠢,拼死护住玉坠子,吴三狗便将这支鎏金簪子抢了去,是徐慨突兀地深夜出现在了掖庭之中,把她救了下来。 含钏努力回想。 徐慨救了她,他的随从便去追吴三狗的同伙了。 而这支鎏金簪子,就在吴三狗同伙手上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最后再不可置信,也是事实的真相。 含钏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什么表情。 或是欢喜,或是惊恐,或是奇异,或是淡定,好似都有那么一点儿,又好似什么也没有。 情绪五味杂陈混合在一起。 就像几种天南海北的食材被炖煮在一锅。 不入口,谁也不知究竟何味。 含钏抿了抿嘴,竟不知如何品评个中滋味。 “老板娘、老板娘” 掌柜的把含钏思绪唤了回来。 含钏踮起脚把木匣子递还回去,有些呆呆地看着掌柜的,过一会儿才摇了摇头,轻声道,“还是您看着给个价儿吧。” 掌柜的想了想,“一百二十两这小红玉髓取下来能做个挺好的戒面儿,鎏金的簪体也能做个蝴蝶流苏的托儿,您也是做生意的实诚人,若往后还有这样的好货,您直管来珍宝斋找我。这满北京城,也只有咱珍宝斋收得起您手上的珍品。” 能有啥珍品呀 每个人都觉着宫女从宫里出来能带一大堆好东西当京兆尹在宫门口的核查是在放屁吗 含钏哭笑不得。 就这,还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呢。 含钏突然跟鬼打墙似的,“掌柜的,活当怎么出价” 掌柜的想了想,“照理说,当铺起当两年,佣子是物价的二十之一,您这支簪子,活当的话,某能给出一百两银子的当金,您给五两银子做佣子即可,两年内您拿一百两银子来赎,若超期不赎回,这簪子就是当铺的了。” 活当可以赎回,但只能抵押九十五两银子。 死当不能赎回,直接给付一百二十两银子。 含钏看了那颗红得晶莹剔透的红玉髓,再次如同经历鬼打墙般开了口,“那就活当吧。” 虽少了银子,但好歹也能两年内能赎回来。 若两年内赎不回来了,那也是她没本事。 含钏刷刷签了当票,掌柜的从账上支了银票递给含钏,笑盈盈,“祝早日回见。” 早日回见就是早日赎回。 含钏也笑,“谢您好意”又将银票折成几叠,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拍了拍胸,从没感觉这么踏实过。 钱壮怂人胆。 出了当铺,含钏转身进了官牙。 找胡文和呢,倒是蛮方便。 只是昨儿个院子吵吵嚷嚷这么些动静,胡家听了去,今儿个自己转头就请胡文和找房子,岂不是打白爷爷的脸。 有些事儿能堂而皇之,有些事只适合阴悄悄地办。 官牙里人山人海的,见含钏是个姑娘,一群婆子围了上来,或推举好用的帮佣,或推举起年纪小的丫头,叽叽喳喳的,含钏还以为自个儿去了东郊菜场。 含钏目标蛮明确的,崇文坊到宣武坊间的铺子都可,若有宽街的铺子最好,必须前铺后舍,若是两进的院子更好,一月的租子控制在十五两以内,若是装修得特别好,不需要大变动的屋舍,价格稍高一点也成。 官牙连推了两处屋舍,一处在背街,尚且要收十两一月的租子,一处倒是在坊口,但屋舍太小,若是放四方桌,不拥不挤,只能放三桌。 含钏都觉得不太合适。 北京的天儿已经凉透了,一会儿鹅毛雪,一会儿小冰晶,得亏含钏穿的是牛皮小靴,暖暖呼呼的,也不进水。 带看屋舍的官牙伙计却惨了,穿的棉鞋,踩在雪地上,没一会儿含钏就看鞋面鞋底糊做了一团,受了潮,颜色都变深了。 伙计年岁不大,十三四岁,被冻得呲牙咧嘴的。 含钏四周望了望,坊口立了个大白旗招牌,传来了一股浓烈的辣甜味。 “紧赶慢赶看,咱们午间也瞧不好了。去前头喝碗姜茶吧,天儿冷,暖暖身子。”含钏笑着开了口。 那伙计感激地作了个揖。 含钏叫了两碗红糖姜汤,并一碟糯酪团,又看了看煮拉面的锅里沸水腾腾,便转头又叫了两碗素汤拉面。 老板高声应了是,把拉面扯得比双臂打开还长,下锅、淋高汤、撒葱花儿一气呵成,香喷喷地热乎乎地端到含钏跟前来,含钏笑眯眯地烫了筷子,先喝了口姜汤,再挑起一筷子拉面,烫得上牙膛有点疼。 入口的滋味是好的,面拉得很劲道,汤应当是拿多种蔬菜熬出来的,含钏尝出了菘菜的甜,萝卜的辣,洋葱的冲,虽然素,但味道很鲜甜,撒上葱花淋上芝麻油,别有一番风味。 一碗五文钱,也不算贵。 含钏小口小口地吃,却吃得很快,这是在宫里练出来的本事。含钏放了筷子,那小伙计还满头是汗地大口大口吃着。 含钏便捧起红糖姜茶小口小口喝,甜甜辣辣的一下肚,好像从脚一直暖到了心窝窝。 含钏低着头看,小片小片黄澄澄的姜片在红褐色的汤里来回飞旋。 小伙计放了筷子,吃饱了,身上暖了,感激地同含钏道了谢,“您破费了” 含钏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小伙四下看了看坊间,突然想起什么来,一拍脑门,“您考虑不租,改成买房吗” 含钏一愣。 若能买房,当然是买房了 小伙儿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可可爱爱的虎牙,“您若手上银子够,又胆子大,这房子您买到便是赚到。” 胆子大 买个房子,为啥要胆子大 含钏“啊”了一声,“手上倒是有点银子可买煦思门的宅子,怕有些难了。” 那小伙儿兴奋地站起来,跺了脚,“从这儿往里进,挨着崇华门,离宽街也不远,有一处宅子,两进两出,后舍还有一口井,约莫六间房,前面是铺子,能放五张四方桌,只喊一百五十两银子现买现过户,您看您有兴趣吗” 。 第五十一章 柿饼 有兴趣吗 当然有兴趣 崇文坊的宅子,两进两出,前铺后舍,还有个院子,院子里还有口井 这简直就是含钏梦寐以求的宅子呀 更何况这个宅子才一百五十两银子 一百五十两啊 煦思门内,哪里去找一百五十两的宅子呀 含钏兴奋起来,不过半瞬,兴奋的劲头消减了一大半,这宅子一定有啥问题吧否则,好端端的一处宅子怎么会这么低的价格出手 含钏笑眯眯,眼神清澈地看向小伙计,“有兴趣呀,这么低的价格,这么好的宅子,儿怎么能没兴趣呢只是您仔细告诉儿,这里头有什么弯弯绕。咱们这么一路过去,您刚干透的棉鞋又得白白给雪水浸湿透了。” 伙计挠了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不晓得是因为被含钏戳破了进水的棉鞋,还是戳破了那宅子的秘密。 就这么半天的相处,伙计便觉着这小姑娘挺好的。 脾性特别好,纵是对宅子不满意,也绝不在主家跟前表露出来。 说话儿也很委婉,挺照顾别人想法儿的。 也很坦诚明白,不耍虚招,一来先说自个儿预算、需求,便奔着这目标筛选领看,不像那起子自己都闹不明白自个儿想要啥的,明明兜里就几个铜板子,还想让他带着去看官衙旁边的大宅子,呸也不称称自个儿骨头几斤几两重 伙计“嘿嘿嘿”笑起来,“您说对了。没点弯弯绕,这宅子还真下不了五百两。” 伙计从兜里拿布绢子把沾水的棉鞋底儿擦干净,想了想才说道,“您是敞亮人,儿也同您明说了。那宅子去年见了血,媳妇儿把当家的给砍死后就悬梁了。婆婆看着这地儿伤心,想卖了这处的宅子回河北老家去,挂了一年了,大家伙都憷得慌,没人敢买,这价从三百两降到二百两,再降到现在的一百五十两。所以儿才问您,胆子大不大” 含钏表情估计有点崩,克制住了一会儿,这才克制住了。 这算是凶宅吧 含钏埋头思考。 伙计把布绢子折了两叠儿重新揣进怀里,也不催促,等着小姑娘给答案。 “咱们去看看吧。”含钏再一抬头,依旧是笑眯眯的,“若是不中,今儿个咱们也不看了,明儿等天晴了咱再出来瞧。您说可好” 伙计“嘿嘿”笑起来,让了半个身子,请含钏先走。 伙计倒是没说错,那宅子位置特别好,紧挨着崇华门,翻过坊口,就是宽街。 含钏立在门口瞅。 青砖素瓦,古拙精巧,雕梁画栋,是一个很漂亮的宅子。有一棵大树靠在墙角,支出几丛托起冰霜的枝芽。若小哥儿不和她说这宅子的底细,她一定想不到这是一处凶宅。 伙计叩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开了门,见是官牙的人,嘴角向下一耷拉,“又来瞧宅子,又来瞧宅子,底细跟人家说清楚了没别又糊弄人,折腾你们,更折腾我们” 伙计勾着腰赶忙道,“老太太,说清楚了姑娘还是想来瞧瞧您别恼这姑娘是个明白人” 含钏跨过门槛,便是一个亮堂堂的铺舍,伙计没说错能摆五六张四方桌都没有问题,铺舍左侧是灶房,右侧是回廊,回廊通向第二进的院落。 老太太佝腰领走在前,含钏跟在后面穿过了第二进的院落。 雪还在下。 院落从里到外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银装,内宅分为正房、东西偏厢,还有几间小小的耳房和仓库,坐北朝南,迎面风霜,那棵伸出墙头的大树就在院子的东南角,茂密葱茏,丝毫不畏惧这难耐的寒凉和冰雪。院子正中间几支高高的架子,角落里还藏了几株不知名的小草。正房窗明几亮,东西偏厢虽不大却布局合理,看起来虽陈旧铺灰,却很规矩。 含钏挺满意的。 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来,指了指含钏头顶上的那根梁,“我儿媳妇儿就是在这儿吊死的。” 含钏没望向梁,却望向那老太天。 伙计心头暗道一声不好。 这老太婆又搅局了。 每每遇上这样不惧怕,有意向的看客,她总要跳出来搅局 还想不想卖这套宅子了 老太太见含钏望着他,嘿嘿阴笑起来,“我那儿媳妇让我们一家家破人亡,她自己却变成了吊死鬼,佛经说吊死鬼下辈子要当蠕虫,她活该” 含钏也笑了笑,“您儿媳妇为何要砍死您的儿子呀” 老太太蹙了蹙眉,“为何疯了呗” 说起来儿子,老太太胸腔终于有了些许起伏,“男人吃醉了酒,打她两下怎么了在外面包个小的生儿子,又怎么了这宅子、家里的银子,都是我儿子做生意攒下来的带着她和我老婆子从河北老家来了京,她偏生不知足不知足呀男人打她怎么了男人不该打媳妇儿吗不该包小的吗非得闹两口儿吵了架,我儿子把她摁在井边抽耳光,她却反身冲进灶屋拿了把菜刀” 含钏面色很平静,看了老太太一会儿,便转过了眼眸,眼神落在了那棵大大的树上,“你儿媳妇儿一定很喜欢做柿饼吧” 若在仲秋,院子里东南角的这棵柿子树结出了满满的果实,便要用长长的木夹子把缀满柿子的分枝折断揪下,挂在院落中那几支高高的架子上,经历折挂钩、削皮、架挂、捏心、下架、出水、合饼、潮霜这样繁复的工序,去芜存菁,历时一个多月,撕开满是白霜的吊柿外皮,金灿灿的胶状果肉裸露出来,晶莹剔透得像半流心的糖心蛋,细品一口,肉软黏滑,甜得没有涩味,口感绝妙,一次吃上个也不会感觉到腻。 这棵大树长得很好,如今虽有颓相,可也能看出曾经一定有人精心呵护过。 老太太看含钏的眼神变了,“谁管她喜欢吃什么做什么女人要紧的是,奉承着自己当家的喜欢吃什么做什么” 含钏抿嘴笑了笑,看了看横在头上的房梁,终于开了口,“若是真的恨,自己便好好活着吧,这院子里的凉薄之人不值得她搭上一条命。” 。 第五十二章 瘪梨 伙计手心里攥出了一把汗。 这姑娘瞧起来坦诚明朗,如今怎么怎么 嗯 怎么说呢 有点阴恻恻的 含钏一句话,便让那老太太气得头顶生烟。 含钏轻轻巧巧地转了身,面色坦然地开了口,“这宅子的死人不可怕,活人挺可怕的。一百五十两,儿不还价。官牙的佣金,我也照规矩付。烦您问一问屋子的主人,这个价行不行,若是行,今儿个咱们就能去过户。” 老太太梗着脖子,面红耳赤,“不卖不卖老娘卖给谁也不卖给你” 含钏转身笑了笑,“您这宅子挂在官牙一年多,除了我,还有谁承认要买呢您待在这儿,夜里不会做奇怪的梦吗比如,您儿媳妇儿吊着长长的、血红血红的舌头向您索命吗比如,她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责备您助纣为虐比如,夜里突然一袭白衣长发蹿进您的厢房” 含钏笑得很甜,嘴边两只小小的梨涡减淡了细长眼型带来的疏离,“儿奉劝您一句,千万别弯腰看床底不知道在黑黢黢一片里会突然出现什么,或是蒙着头发的一张脸,或那东西压根就没有脸。” 伙计听得胳膊肘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天儿本就冷,如今这寒气更是从脚底板窜到了脑顶门。 含钏看着老太太眼下的乌青,“您这些日头,没睡过好觉吧” 伙计若有所思地看向老太太。 卖了宅子回河北养老都是胡吹。 害怕待在这儿,害怕变成鬼的儿媳才是真的吧 含钏笑了笑,细长上挑的眼睛眯成了两道弯月,手指向正房,“再者说了,您若不卖这宅子,您还有银钱给您儿子买蜡烛和贡品果子吗” 伙计顺着含钏的手指看过去,正房里半掩的门里燃着蜡烛,放了两层牌位,其他牌位前都只是一小截蜡烛,只有那个最新最好的牌位前燃着更贵的白头蜡,蜡烛已经快燃完了,前面的贡品果子看起来也不太鲜亮了。 大大的梨,皮儿蔫瘪了,羞羞臊臊地蹲在牌位前。 其实小姑娘也挺适合做官牙的,眼招子挺亮。 老太太梗着脖子,一股气顶在胸口,半晌没说出话来。 雪快停了, 含钏抖了抖油纸伞,招呼伙计该回去了,“您仔细想想,您若想通了,明儿个便请官牙来铁狮子胡同寻我。若过了明儿,您才想通,我便要还价了。” 第二日含钏特意收工收得早,还未把摊车收拾妥帖,便有人敲大门,崔氏从东偏厢探了个头出来细瞅,瞧是个一身短打的伙计,撇了撇嘴又把头缩回去了。 还是昨儿个那伙计。 小伙子一脸喜气,“成了成了老太太应下了今儿个晌午就能签契书,下午就能到官牙过户,晚上这宅子就是您的了” 意料之中嘛。 那老太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否则也不会出了命案便火急火燎地卖宅子,回老家了。 话里说的全是那个可怜媳妇儿的不是。 可越是叫嚣,她这心里往往越是没底儿。 含钏把摊车收拾干净,朝伙计拱了拱手,“刚下摊儿,烦请您等儿片刻,去官衙府邸,必定穿戴干净整齐才是。”又从摊车上的木架子里抽出油纸裹了用剩下面几子做的一个小饼,递给伙计,“这样早,您还没吃过饭吧,干干净净的,剩了点儿几子和馅儿,儿就将就烙了。” 伙计连连作揖,吃了一口,冲含钏竖起大拇指,一边嚼一边口齿不清地嘟囔,“您若在那宅子里开食肆,必定大红大火啊” 含钏笑着回了谢,回了西偏厢将藏起来的木匣子打开,把银票藏在胸口,又清了清手上的现银,这几个月攒了四十来两银子,主要是卖糕点赚的银子,加上从宫里带出来的十来两碎银,恰恰好有一百六十多点的银子。 六十多两现银铺在木匣子里。 含钏拿了块旧布将木匣子包住,抱在怀里沉甸甸的。 这是她全部的身家了。 其实再存几个月下手,她手上会宽裕很多。 宅子有了,往小了说还得置办桌椅、碗筷、锅盆,往大了说,伙计得有吧账房得有吧店小二得有吧 摆摊儿,她一个人就能搞定。 可真要做食肆了,她一个人就是分了身,也应接不暇,难道一个人能干完厨子、账房、洗碗洗碟、采购买货等等行当 除非把她劈成四五段吧。 含钏抿了抿嘴,走一步看一步吧,天无绝人之路,活人还能被尿憋死了 买了宅子,就是有了根儿。 崔氏闹得凶的那几日,含钏常常夜里惊醒,她的衣裳包袱从来没彻底打开过,一直都是穿一件拿一件、洗一件收一件真到崔氏将她扫地出门时,她能迅速拎起包袱滚出铁狮子胡同。 含钏抱着银钱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伙计警惕地跟在含钏身后。 一路来到京兆尹,含钏和伙计这才舒了口长气。老太太一直没出现,一切文书都是提前签署给了伙计,官衙几个大红章一敲,让含钏摁了十几个红手印,头顶八品乌纱帽的官员撇着眼睛问,“会写字吗” 含钏点点头。 别的不说,宫里教学还是挺跟得上趟的。 琴棋书画,音律词韵,这些高档货偶尔开个一两堂。 可启蒙入门还是人人都要会的,女使们才入宫的两年,既要学规矩也要学认字写字、音律花艺、识文断谱这谁知道哪家祖坟会冒青烟,成为贵人呀教育女使恭顺淑德,就是造福主子爷,造福主子爷就是造福江山社稷。 含钏的教学,可谓是大魏江山社稷的奠基石。 奠基石,则一定很过硬。 官员看了看含钏签自个儿名字,有些咂舌,这手字倒写得有点意思。 又是十来个红章,刷刷戳上。 官员照着一封叠成四折的文书念道,“东堂子胡同二三三号,宅子两进两出,前铺后舍,宽十二米,进深二十米,户主更名为贺含钏。” 将文书递给含钏,“收好了,这宅子就是你的了。” 含钏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文书,再将那口气缓缓吐出。 她,有家了。 第五十三章 八宝糯米鸡 含钏接到房本文书后,鼻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又想起银子付了宅子的钱、官牙的佣子、疏通官吏的红封 如今可真是兜儿比脸干净,可谓一贫如洗了。 念及此,含钏的鼻头更酸了。 伙计乐呵呵地给含钏作了个深揖,“您往后有买卖,直管去官牙寻黄二瓜,收您最低的佣子。” 含钏回了个礼,便朝铁狮子胡同走去,这一路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软乎乎轻飘飘的。 想了想又折回到东郊集市,现买了两个大竹篮筐子,宰了一只仔母鸡,称了六块石膏豆腐,在贾老板那儿称了两条肥肉相间的猪排骨。 东南角的水产池子里窜了几大团长条黄鳝,卖家是个头戴草帽的大爷,见含钏感兴趣赶忙凑上去,“自家河沟里捉的那些个没见过世面的,以为这是小蛇呢这叫鳝鳝肉嫩皮儿糯,拿去干煸好吃着呢” 含钏没吃过,更没处理过这东西。 乾佑朝有规矩,相传吧,圣人小时候被一条蛇救过,待圣人登基后便勒令宫廷饮筵不许进蛇类、或与蛇形容相似的鳝。 还好当今圣人虽于女人上多情了些,于江山社稷倒是清醒明白的。 也晓得宽于待人,严于律己。 故而只是宫中禁令,未曾严格约束宫外。 只是宫闱是风向标,圣人不吃什么宫外便也跟着学,这些年,市面上的蛇和鳝也都少了许多。 就算偶尔有担子挑来卖,也无人敢买,毕竟不会做。 含钏想了想,杀了一斤黄鳝,请大爷去头尾和骨刺,斜刀片片儿,用篓子装了起来。 含钏提着一大筐食材往回走。 崔氏见含钏买了这么多食材,正想念叨,又想到反正不是自个儿掏钱,便撇了撇嘴角。 前几日她提起聂先生和含钏,被公公喷了个狗血淋头。她哭了一整夜后,才反应过来。 嘿 公公绝无将含钏嫁与四喜的心 她那颗脆弱的心哟,这些时日才渐渐放下。 既然公公没有撮合这丫头和四喜的意思,那这丫头也算是个好房客,给钱多事情少,家中的吃食零嘴都被这丫头包圆了,她这几个月就没花几块铜板 崔氏眼睛滴溜溜转了转,伸手去揪鸭子脑袋,笑着说,“今儿个收工早是什么好日子呀又是鸡子又是排骨”崔氏拎了拎装黄鳝的篓子,惊叫一声,“哎哟怎么还买了蛇肉呀” 含钏没说话,接过崔氏手上的篓子,笑了笑,“嫂子,您好歹是御厨家的儿媳妇,是鳝是蛇,是好是坏,您得认识,心里得清楚师傅伺候的是贵人主子,厨子虽说不是甚高贵的行当,可师傅做的饭、炒的菜,都是要进圣人口中的。说起来,那些个外放的官宦都不曾有师傅风光。您是家眷,您的立身也得正,凡事甭往歪处想。” 含钏从头到尾,都没对崔氏说过重话,时时刻刻都笑脸迎着,软话捧着。 如今这话儿,含钏憋心里很久了。 崔氏烦她、挤兑她、厌恶她,含钏压根不在乎就算是看在白爷爷和四喜的面儿上,她也不能与崔氏计较。 只是白爷爷和四喜如今正伺候着长乐宫有孕的淑妃娘娘,正拿着最要紧的吃食,难保不会有人拿白家做文章。白爷爷立身正、主意稳,四喜大智若愚,见人见事自有一番章程,都不是好拿捏的。 只有崔氏。 心眼大,主意多,爱财爱钱,又有个拖后腿的娘家。 若真有人拿捏崔氏,逼白家就范。白爷爷一辈子的声望,白家几代人的名誉,可真就扫了地了。 含钏想起梦里龚皇后出手搞花了淑妃的肚子,如今淑妃有了警惕,龚皇后便不下手了吗 含钏觉得不会。 从哪儿下手淑妃好歹是川贵世家出身,经营十来年,把长乐宫守得跟铁桶似的。 和淑妃息息相关的白家,白家的崔氏,便是其中最薄弱的一环。 含钏要搬出去了,有些话不说,堵在心头和胸口,她怕自己后悔。 一番话,崔氏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是鳝是蛇,什么是好是坏啥意思呀” 见含钏神色温和却不太搭理她,崔氏重重地摔了东偏厢的门。 含钏叹了口气摇摇头,撂起袖子收拾起来,先处理仔母鸡,含钏拿着一只扁刀从杀口处将鸡颈骨割断,又从鸡背颈刀口处将骨头拉出,下便将这只鸡去了骨,肉皮完整无破损。又快速将鲜豌豆仁沸水煮熟去壳,漂在清水中,保持鲜绿色。泡胀莲米、薏仁、鸡头米,沸汤过金钩,香菌、火腿切成如豌豆大小的小丁,将豌豆仁、糯米、莲米、金钩、鸡头米、香菌和火腿加入精盐拌匀塞进鸡腹中,鸡皮抹上豆油和胡椒粉,吊在井里静静腌制。 含钏又煎了石膏豆腐、腌了排骨,备好食材后,才回了厢房收拾东西。 没什么好收拾的。 衣裳包袱都整整齐齐摆着,被褥家具都是白家的,含钏想了想又出门置办了被褥、簸箕、扫帚、碗筷、锅盆,请师傅给东堂子胡同的小宅换了锁,那老太婆动作也快,把灵堂收拾干净当天就住了出去,含钏四处撒了雄黄粉,燃了苦艾草,一个人累得腰酸背痛。 推开正房门,含钏便被铺天盖地的灰尘呛得直咳嗽,一边拿衣袖捂了口鼻,一边拿起扫帚收拾起来。 昨儿个来没细看,如今看一看正房,含钏挺高兴的。 四面都有窗,无论春夏秋冬,屋子里都会有阳光。架子床看起来挺结实的,四方桌还配了四把木凳子,梳妆台、五斗柜、月牙桌、百宝箱都置办得很整齐,新崭崭的。 只是许久没人住,落了厚厚一层灰。 含钏拿盆打了水,收拾了快两个时辰,看了看更漏,赶忙打水抹了脸往铁狮子胡同走。 正巧遇见白爷爷和四喜下值回家。 第五十四章 干煸鳝丝 白爷爷见含钏风尘仆仆的,眯了眯眼,略显嫌弃,“你这是在泥里打滚撒野了” 含钏拿袖口再把脸擦了一遍,推开门请白爷爷先走,“今儿个是十五,淑妃娘娘要素斋戒,膳房事儿少,知道你们一准早回来,便特地置办了一桌子菜师傅,您好好尝尝” 白爷爷扶着拐杖“哦”了一声,也不进正房,就坐在院子里点了锅水烟,惬意地看灶房炊烟袅袅。 含钏手脚麻利,又有四喜帮厨,不一会儿便将八宝玲珑鸡炸了出来,又焖了个锅贴豆腐,出了一叠香香脆脆的骨头酥。 还剩一篓子膳片。 含钏搓搓手,有点兴奋,处理新食材总是让人充满期待 四喜“咦”了一声,“这小玩意儿长得真难看。” 嘿 人家让你吃了,还被你骂丑 千古奇冤 含钏白了四喜一眼,“咋啥都以貌取人呢,干煸鳝丝川贵名菜你爷爷可是川菜大家,怎么养出个爱喝豆汁儿的缺德货。” 说他可以,说他心爱的豆汁儿不行。 “嘿你喝不惯也罢了,咋还能骂喝得惯的人呀” 灶房里吵吵嚷嚷的,白爷爷乐呵呵地吞云吐雾。 挺好的。 这才是日子。 与其说他接济了含钏,倒不如说含钏接济了他。 往前每日下值回家,屋子里静悄悄的,要不是大郎咳嗽声,要不是崔氏细细密密的唠叨声。 日子本就不易,笑着过也是一天,哭着过也是一天,偏偏崔氏与众不同,她选择日日以泪洗面。 像含钏这样的姑娘就很好,温温和和,笑笑乐乐,将生活的苦看做一剂味料,清热解毒,极具疗效。 白爷爷吐出一口白雾,灶房中旺炉上也沸腾出一团青烟。 含钏将厚厚的膳片切成二村长的段,一分宽的丝儿,芹菜除去叶、根和筋,切成九分长的段,油锅烧红,下鳝丝煸炒,加米酒、姜丝和蒜瓣炒匀,立刻放入二荆条段、精盐、芹菜段儿,翻炒均匀后即刻起锅,最后撒上葱段和大把胡椒,淋上热油滋滋作响。 含钏揭开围兜,笑着高声招呼,“吃饭了” 白爷爷杵着拐杖入了上座,崔氏和白四喜坐一方,含钏单个儿坐一方。 白爷爷夹了一筷子干煸鳝丝,细细咀嚼。 麻、辣、鲜、香。 口感脆嫩,外皮酥焦,肉嫩多汁,且带有浓郁的麻辣味,这个辣不是辣心窝子那种,而是入口后刺激产生的快感。 随着吞咽,这种辣味便渐渐消散,绝不持续占领口味的高地。麻与辣的配比搭得刚刚好,椒麻气冲鼻,香辣味上头,是一道很好的酒搭子。 白爷爷点点头,筷子头敲了敲干煸鳝丝这道菜,“八大菜系,这丫头信手拈来。做川菜有川菜的魂,做白案也提出了面点的香。含钏若是男” 白爷爷止了话头,笑呵呵地打了岔,“四喜好好学着点儿,若含钏不出宫,你一辈子别想有掌勺的机会。” 白四喜体虽窄,心却宽,眼睛和心都在菜上,夹了最后一筷子干煸鳝丝,吱吱呀呀打囫囵,“知道知道,您一年说八百回” 酒过三巡,菜过一半,含钏为白爷爷和自己分别斟了满满一杯酒这实打实的小麦酒,闻起来就辣嗓子。 天际尽处升起了一轮圆月,含钏站起身来端起酒盅,望向白爷爷,喉头有些哽咽,“师傅,徒儿先干为敬,谢过您这段时日的照拂” 崔氏的眼神微微闪动。 白爷爷脸上凝了凝,看向崔氏。 崔氏赶忙起身,“公公,您别看我我什么我什么也没做” 含钏见状笑起来,眼角湿润,拿手背擦了擦,“和嫂嫂没关系,徒儿九月出宫,如今快到十二月了,这百来天吃在铁狮子胡同,住在铁狮子胡同”含钏拿起酒敬了白爷爷和崔氏,“您与嫂嫂都受累了。” 含钏仰头便一口干尽。 白爷爷蹙眉头。 崔氏又作什么妖了 白爷爷脸上一沉便要发火。 含钏赶忙拦了,“您这脾气,说来就来高兴了,看谁谁都好不高兴,逮谁骂谁”想起白爷爷对自己的好,含钏鼻腔酸津津的,“您让我把这儿当娘家,往后发嫁也从铁狮子胡同出去。钏儿答应您,若真有出嫁那么一天,一定跪着给您敬茶。” “先前钏儿去摆摊儿,您不许,如今这摊儿越摆越好,排队的人越来越多,钏儿便想,或许能开个食肆这些日子,我就自个儿出去转悠了会儿,正巧碰上个宅子挺合适,便请了官牙过了文书,明儿个就预备搬过去了怕您骂,一直藏着掖着您别怪我” 当着崔氏,不敢说买,只敢模模糊糊地说碰到个宅子 一番话说完,含钏有点不敢看白爷爷,怂怂地觑了老头儿脸色。 油灯昏黄,白爷爷脸色晦暗不明,身前的酒在油灯光的照射下潋滟生波。 院子内,静谧得一根针掉下都清晰可闻。 四喜知机地放了筷子。 合着这是一出鸿门宴呢 若含钏有能力搬出去,那自是最好的。 四喜这样想。 远香近臭,他那老娘的脾性是改不过来了,时不时抽个筋,寻含钏个不是。 含钏顾忌爷爷和他的面子也忍着让着。 若爷爷知道他娘给了含钏排揎,必定是一场铺天盖地的。 情分情分,情感是有分量的吵一次便消磨一次,骂一句便减短半分。若他娘不提聂先生那回事,这样处着,日子久了自然也就磨合好了。 可好巧不巧他娘拿个四十岁的鳏夫给含钏做媒,这这哪个小姑娘能忍 四喜抹了把汗,决定以身饲虎,成为打破僵局的那个人。 谁知他还没开口说话,白爷爷先出了声。 “师傅怪你做什么”白爷爷笑了笑,脸上的褶子皱成几匹山,“钏儿,你想干什么便干什么吧。你摆摊儿时说了,小时候练功别人练八两的刀,你练一斤的。你那些生意经,师傅一点也闹不明白,却也觉得厉害。青出于蓝胜于蓝,钏儿,你是个比师傅有出息的。若需要师傅,你开口。” 若需要师傅,你开口 含钏端着酒杯埋着头,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第五十五章 烤红薯 含钏埋着头,眼泪一滴接着一滴砸落在地上。 白爷爷探身伸手拍了拍含钏后脑勺,“多大个姑娘了,还这么爱哭,别哭。,看看黄历,咱们找个好日子搬家是哪个胡同的宅子呀” 含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东堂子胡同口,二三三号。” 白爷爷笑起来,“离咱家也不远,就隔了一个坊口,走动起来也便宜。” 含钏也笑了起来,手背抹了眼泪,仰着头同白爷爷说起那宅子的布局。 小姑娘眉飞色舞的样子,让听的人也觉得喜气洋洋。 白爷爷跟着点头,听含钏说起那宅子先头死了一对夫妻,“哎哟”一声,“不吉利” 含钏抿着嘴笑起来,大声道,“师傅穷可比鬼可怕多了兜里就这么点银子,也就只能配上这种宅子。宫里头哪宫哪院没死过人的上吊的,投井的,服毒的,喝了鹤顶红的,若都算凶宅,那圣人干嘛还在皇城里住着另择宫搬迁就是了” 白爷爷躺在摇摇椅上,想了想这才点了点头,唠唠叨叨起来,“先在黄历上看个日子,师傅帮你在钦天监找一位有出息的大师看看方位,晓觉寺的扶若大师与师傅有几分香火缘,倒时求了大师帮你设坛做法有些事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听你说那家媳妇儿也是个可怜人,咱们做香火超度,也是积阴德” 院子里挂着盏油灯,光不算很亮,将树影婆娑地映照在井水面上。 含钏也搬了只摇摇椅坐在白爷爷身边,焖了一处火炕围着坐,白四喜被使唤去收拾院子,崔氏熬了药送到东偏厢。 火炕里焖着小红薯,香喷喷暖呼呼的。 含钏拿钳子掏了一只飞快地在左右手里来回抛接降温,差不多手能拿住了,递给白爷爷取暖。 师徒二人并排躺在摇摇椅上看月亮,月亮细细长长一道弯钩,几朵云被勾在了月亮上,白爷爷时不时地和含钏说了话,借昏暗的油灯光圈黄历上的好日子,“十一月三十是个好日子,翻过年关,好日子排到开春,春暖花开正好搬迁。” 白爷爷还在往后翻,已经翻到六月去了,“其实夏天搬迁是最好的,新做的家具要上漆,把夏天放过去,味儿能散不少。” 再看,就得再翻个年关了。 一年复一年,一年何其多。 含钏捂着嘴笑起来,眼睛亮亮的,说出的话却轻轻的,“师傅,钏儿也舍不得您。” 梦里头,含钏去了承乾宫,后又调到千秋宫徐慨身边之后,她与白爷爷的联系就少了许多,一个是亲王侍妾,一个是膳房主厨,这个关系太敏感,含钏不敢再同白爷爷联络,白爷爷也害怕打搅她的生活。后来乾佑帝薨逝,曲贵妃所出的三皇子徐恒登基即位,她便随徐慨去了姑苏,离得更远了。 白爷爷听含钏说这句话,愣了愣,翻黄历的手也停下了。 含钏轻轻抿了抿唇,余光里瞥见了崔氏在东偏厢,投射在窗棂上一动不动的身影,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说出了口,“师傅,嫂嫂太过爱财,恐怕并非好事。” 含钏到底做了回小人,将崔氏擅自收取她的食宿费,并将食宿费涨到一月一两银子的事情轻声告诉了白爷爷,“一个家里,最忌讳两个人拿主意。嫂嫂主意大、心眼小、爱财也爱敛财,若不给她机会还好,若发大财的机会唾手可得,嫂嫂恐怕什么都做得出来。” 崔氏竟背后收含钏的食宿银子 这事儿,白斗光是头一回知道 老头子气得立刻胡子都翘了起来,原先想通了消散过的那股气又慢慢往上涌远香近臭,媳妇儿和爱徒不对付,那两人离远点也不是不行。从含钏起早贪黑地做糕点、摆早摊儿,他就感觉到小姑娘心思了,崔氏提防算计着小姑娘,含钏一忍再忍、一让再让,如今若是搬出去,师徒情分也还在,若是强留下来,这情分迟早有一天会被崔氏给磨没 可他不曾想,崔氏在他背后耍这些手段,敛这些钱财 若是若是真如含钏所说,有人拿大笔大笔的不义之财买通崔氏,要挟白家在淑妃娘娘的膳食中动手脚,或是其他的宫闱秘事,那他、白四喜,甚至整个白家的倾覆之日岂不是近在咫尺 这个崔氏 白爷爷咬紧后槽牙。 这个崔氏越发荒唐了 到底将搬迁的日子圈在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 含钏在门外收拾东西装上牛车,白爷爷和四喜特地告了小半日的假回家帮衬,白爷爷使唤崔氏,“去,从公中支二十两银子出来。” 崔氏心头一惊,手上攥得紧了紧,扯着嘴硬笑出来,“支二十两银子作甚呀若是要贺钏儿的乔迁之喜,明儿个媳妇儿就去集市买一套家”崔氏本想说家具,可一想,好点的木材家具一套也得大十几两银子了,赶忙转了话头,“买一套好看好用的茶盅茶具直接拿银子,岂不是生分了吗” 白四喜别过脸去。 他这个娘,是真看不清局势。 挨骂挨吵,真的都是自找的。 白斗光声音低沉,“家里的银子,我是动不得了” 崔氏忙局促地站起身来,神色有些慌张,“爹,瞧您说的。家里的银子都是您的俸禄攒下的,您要用、怎么用、给谁用,都依您的主意。” 崔氏前头才被白斗光铺天盖地的骂了一场,她也知道如今该缩个头,可实在舍不得那二十两银子,被逼得没法儿了,略带哭腔,“钏儿是您徒弟,四喜也是您亲孙子呀他还没成亲、还没置业,往后多的是用钱的地方” “啪” 白爷爷气得狠了 不是非得要那二十两银子,是想试试这崔氏还有没有救 “等含钏搬了家,你把家里的账本子交给四喜。” 白斗光气极,语气反倒平和下来,是他的错。他纵了崔氏十来年,又忌讳公公管教儿媳,从来都是点到即止,反倒将崔氏纵得行事眼界如此小气,只有自己没有别人,只有小家没有大家,甚至连他的话也能阴奉阳违、忤逆违背,“我会尽快给四喜寻人家娶亲,到时候家中庶务就交给四喜媳妇儿打理,你离你那个娘家,你那两个弟弟远点,好好守着大郎过清闲日子吧。” 崔氏不可置信地看向白爷爷。 门外拖车的牛“哞哞”地叫。 崔氏被惊得一激灵,白四喜已经扶着白斗光跨过门槛,坐上了牛车,踢踢踏踏朝东堂子胡同驶去。 含钏坐在牛车上,撂开车帘子回头看。 崔氏正失魂落魄地靠在门廊上,面色有些颓唐和诧异。 第五十六章 素餐烩 北京城银装素裹,牛车摇荡在雪路上扫出的一条路,没多少工夫,宅子到了。 白四喜帮忙把东西拎进去,白爷爷去坊口接晓觉寺的扶若大师,里间如火如荼做着扫除,外间红红火火做着法事,将这宅子从里到外,从地板到五行,都捯饬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 白爷爷以坚韧的决心毅力,誓让灰尘与鬼魂都无处遁形。 老爷子今儿个精神特好,戴着狐蓉裘帽,拢着棉袖笼健步如飞,晌午还亲自下厨颠了蒜苗回锅肉,五花肉被切成均匀的三指宽,烧热油后加上蒜苗、豆豉爆炒。肉在油锅里散发出独有的油脂香气,白色的肥肉被爆炒出了油脂,带皮的部分焦黄微卷。 含钏累得不行,撂起袖子,配上回锅肉干掉两碗饭。 老爷子单给扶若大师熬了一锅素餐烩,扶若大师念了声“阿弥陀佛”,就着高笋、萝卜、菘菜吃米饭。 素斋可不好做,没法儿用高汤提味。 白爷爷先用菌子熬汤,熬了整整一宿,菌子熬烂熬融在汤里,再将汤过筛子,碾得清白透亮,再将就这一锅菌汤做素餐烩。 食材虽不多,花费的心思和精力却不少。 得道高僧喟叹,“这么多年了,若说素斋,还是您做得一绝。” 白爷爷乐呵呵地吃一锅水烟,烟杆子扫了一圈宅子,“您说,这宅子到底有没有鬼名堂” 扶若大师理了理袈裟,笑得慈眉善目,“小施主要做食肆,无论这宅子有无名堂,贫僧这一遭都一定要来。不是驱邪,是驱人心里的惧怕。” 这一番话,倒让含钏对这个大师刮目相看。 看得透透的。 这宅子若是自个儿住,只要自个儿不怕,多些流言倒没啥。 可若是要开门做生意,那就得先把戏演好了。 这出家人修的是俗世之外的道,却深谙凡尘之内的理。 含钏恭敬地为扶若大师斟了满满一盏茶。 扶若抬头看了看含钏,眯了眯眼,人老了,眼睛难免不复年少时那般清明,浑浊之下却藏了几分精光,扶若让含钏伸出手来,虚扶一把掂了掂,再看含钏的眼神便多了几分玩味,“小施主,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眼挑却鼻正,手骨匀称,兼之耳厚手背高,处处都是大富大贵之相。” 含钏拱手笑谢。 白爷爷听到人夸自家崽儿要大富大贵,与有荣焉,嘚瑟起来,“您别说,大富大贵咱从来不想。只是,咱这姑娘摆摊儿都能挣大钱,跟我掰扯什么人力、精力和时间成本我是老了不明白这些个东西,可就看着日日有进账您看,这才多少日子,就盘了个这样好的宅子做生意” 白爷爷得意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扶若大师也跟着笑了起来,再看了含钏一眼,没把话儿点透。 大富大贵。 富不难得。 士农工商,最富的当然是巨贾。 难得的是那个贵字。 勋贵勋贵,这门槛,可不是一个生意人能跨得过去的。 扶若大师揪了揪长白须,下午将做法事的阵势搞得更大。 一天的辰光很快就过了,二进的里屋收拾得差不多了,外间的法事围观的人越发地多起来,街坊邻居指指点点地议论纷纷,也都知道这宅子换了主儿,只是不知道这新主人要在这宅子里干啥。 含钏将一行人送到门口,白爷爷习惯拍了拍含钏的脑顶门儿,示意她别送了,塞了一个沉甸甸的兜子给含钏,“一个人在外,凡事多留个心眼,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舍不得,不该花钱的地方不要胡乱花。为人做事重的是一个信字,人无信而不立,你要做吃食生意就一定要记得这一点嘴在人的正中央,入口之事是人生头等大事,食料不能假、不能坏、不能短斤少两,你的每一顿饭,都有可能是食客生命中最要紧的那顿饭。” 没啥华丽辞藻,也不是啥大道理。 白爷爷或许不懂生意经,可懂做人。 含钏点点头,把兜子推回,语声略带哽咽,“您自个儿收着,您年岁大了,四喜还没独当一面呢,您用银子的地方比钏儿多。” 白爷爷胡子一翘,铁扇般的巴掌挥到含钏后脑勺,“胡说啥年岁大什么大还颠得动铁锅、铁铲呢” 老头儿贼在意自己年纪。 含钏歪着头摸了摸后脑勺熟悉的那个包,扯开嘴角笑了笑,“您一定要注意长乐宫的吃食,凡事以稳妥为主,宁平不求奇,淑妃娘娘这一胎平平安安地产下来,您就退了吧宫里的事儿太复杂了,您别” 白爷爷挥挥手,懒得听含钏唠叨,让小丫头别管他的事儿,带着四喜就出了门。 含钏看着白爷爷佝偻的身影,忍着没哭,回了正屋一打开,一兜子白花花的银钱,能有个二三十两。 含钏手背抹了泪,把银子放进木匣子里,又拿了铜锁把木匣子死死锁住,拿着铁锹在那棵柿子树下挖了个小坑,把木匣子埋了进去。 无论她是富是穷,这银子是白爷爷的养老钱,她一点儿也不能动。 回了屋子,含钏再细细理了理如今手上的家当,把房子的地契锁死在床头柜子里,看着零零星星铺在桌上的六七两碎银子,含钏愁得眉头快成了川字儿,数了三遍,不禁哀嚎一声扑倒在桌上。 数一千遍,也只有六七两啊 小小的宅子,大大的烦恼。 钱啊钱 钱可真是个坏东西 没钱的时候想要钱,有钱的时候想要更多钱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 如今没性命之忧了,倒愁起穿衣吃饭了 在梦里头,她咋从来没为钱愁过呀 那时候她愁啥来着 噢 愁安哥儿不认她,愁张氏挤兑她,愁这四四方方的天困住了她的眼睛和心。 含钏把脸埋在桌上,恶狠狠地想。 早知如今愁银子,当初在宫里就应当学那起子女使太监,或是学浣衣局的钟嬷嬷,一壶热水两文钱 钟嬷嬷如今出了宫,一定过得特别好吧 手上银子白花花,买宅子置地产,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第五十七章 鲈鱼 想当初,她也是膳房里响当当的帮厨女使呀 随手倒卖点好食材,或是在女使太监中做生意,明码标价,一碗粥几钱、一个酥饼几钱、一个素挂面几钱这样做个几年的熟人生意,她岂不是能赚个盆满钵满 啊 悔不当初 悔不当初 后悔,这种情绪,在含钏这儿持续不了多久。 太阳照常升起,含钏起了个大早,挎上竹篮筐子,推开门往东郊集市去。 早摊儿的朝食生意是顾不上了,如今当务之急是如何将食肆盘活。 昨儿个一夜,含钏都在做怪梦。 倒不是凶宅的锅含钏梦见一排白花花的、和人一般高的银子张着个血盆大口,在她身后紧追不舍,一边追一边叫嚣,“快赚钱快赚钱快赚钱” 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梦的初衷,也不知是源自于她对银钱的焦虑,还是对赚钱的执念。 总之一晚上,睡得心惊胆战的。 含钏一边走,一边在早摊儿上买了一杯浓酽的热茶,灌下去后整个人精神许多。 晨间的东郊集市人头攒动,多是酒肆食肆的大采购在此处定食材,这些个成了气候的食肆一张口便财大气粗。 “明儿个给某两头猪” 哎哟喂,以头为计量单位定食材,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的。 “定一百只红嘴白头鸭。” 一百只莫不是只做蹼,不要吃肉 “劳您帮某留意留意两百尾鲫鱼,冬鲫夏鲤,要红腴靑颅,朱尾碧鳞的洞庭之鲋。” 看不出来这大采购是个文绉绉的读书人,还知南朝宋皇帝吃洞庭鲋的典故。 只可惜卖鱼的老大爷听不懂,穿着水靴,眉头一皱,“啊什么鲈什么猪”渔网往招牌上一敲,扯着嗓门,“您仔细看卖鱼的不卖猪鲈鱼过了时节了现今的鲈鱼肉瘦不好吃,您明儿个秋天再来瞅” 含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是了。 冬天的鲈鱼瘦得很,天气变冷,小鱼虾米都钻进了淤泥里不出来,鲈鱼越来越难吃饱,故而鱼皮下是很柴很柴的肉。 传统的清蒸做法完全暴露了冬天鲈鱼,柴火妞儿的口感。 若是浸泡油脂后,裹上蛋液、淀粉、椒盐,在油锅里炸两遍,这才稍微好吃一点儿。 集市挺有趣的。 三教九流,千人百面。 含钏照例先去贾老板处打个照面,送了一筐喜蛋给贾老板,“如今正预备开食肆,搬了家,往后还得托您多照料” 贾老板砍了小半只猪蹄膀放进含钏的竹篮筐子,“恭贺恭贺正式开张营业那天,某带着妻儿来捧场” 半只猪蹄膀,这可是大礼信了 含钏忙作揖致谢,正想问问这些日子有啥好货无,却听见东边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您别赶我走我立马好起来我再也不躺在床上偷懒不干活儿了,我给您赚银子,我去后山捡菌菇和山货,我不当白吃饭的” 含钏蹙了蹙眉头,朝东边望去。 人都是爱看热闹的。 不一会儿,就围了一圈人,探着头往里望。 含钏歪着脑袋看了看,通过缝隙看见一个穿着轻薄素绢衣裳的背影,跪在雪地里头,因为冷,肩头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贾老板跟着含钏的目光看出去,“啧”了一声,“造孽哦” 含钏蹙着眉头看向贾老板。 贾老板解释道,“就上次我跟你说的油铺家的那个童养媳诶你之前不是问她吗入了冬,那丫头就一直咳嗽,油铺老板娘舍不得请大夫,每天就多给她吃一个梨子,说是润润肺清清嗓子就行了前几天那丫头就开始咳血了,油铺老板娘就放出话,若是五天之内还没好,就把她赶出去,免得死在自己家里。” 含钏抿抿嘴。 这世上,对女子的不公,从宫内到宫外,从未有半分减退。 “如今五日到了”含钏轻轻开了口。 贾老板点点头,看了眼更漏,“到了吧没到也差不到多远了,都咳血了,五天能好”一边说,一边惋惜地摇摇头,“若是油铺捡来的小丫头,没身契,不是贱籍,这东郊集市也不全都是油铺老板老板娘那两口似的心黑狗肺,把这小丫头捡回去也行。可这丫头是贱籍,若要转身契,少不得和油铺两口儿打交道。” 说起油铺两口儿,贾老板直摇头,“这和两口子打交道,得长四个七窍玲珑心,时时处处都要算计到,否则,就得闷头吃大亏。” 那应该放崔氏迎战 一毛不拔铁公鸡大战狼心狗肺雌雄煞,看看是谁更胜一筹。 含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个单薄的背影在雪地中颤颤巍巍的,若是没人管她,恐怕活不过今晚。 兜里还有七两银子。 听起来很多。 是一个八品官一年的俸禄。 可用起来却如流水流沙,手指缝儿稍稍宽松一些,银子就不知流往何处去了。 如今正是用钱的时候,七两银子还能置换碗筷锅盆、翻新前铺的堂屋、置办日的食材,若运道好、食客多,食肆能就此顺风顺水地上路营业。 银子,在兜里发烫。 若她不知道则罢,知道了,她绝不能狠下心放任这样年轻的一个姑娘断送在冰冷的雪地中。 梦里的姑苏城,特别冷。 王府的管事克扣她的银霜炭、棉布衣还有烧炕的柴火,她便和阿蝉钻在一个被窝里取暖,阿蝉把她的脚揣进怀里,自己却被冻得直咳嗽。 咳嗽的样子,就像如今跪在雪地里的那个姑娘一样。 含钏紧紧攥了攥手板心,认命似的,将竹篮筐子放在贾老板处,转头朝东边油铺走去。 “贺娘子”贾老板连声唤着,实在是招呼不住,笑着摇摇头这姑娘人实诚,也识货,最要紧的是心眼好。 若他家头有个出息的儿子,一定要和这姑娘说亲 有句话咋说来着 宁嫁宰牛的屠户,不嫁无田的秀才 肉铺子的少奶奶可紧俏着呢 思绪发散得远了,贾老板赶紧扯回来,把切肉的刀往腰间一插,背着手跟在含钏身后,摆明了是给含钏扎场子去。 第五十八章 菜油 喘不上气儿的哭声,围得越来越多的看客。 含钏拨开人群,正碰见油铺的老板娘叉着腰,站在店门口骂街,“滚边儿去要哭丧别在老娘门口哭”见看戏的人越来越多,膀大腰圆的老板娘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顺手提了缸清油摆在柜台上,扯开嗓子吆喝起来,“麻油、豆油、菜油、茶油油膏、油饼、油渣、油底看热闹称点油吧看完热闹,顺手提两斗油回家炒菜,贼拉香” 天儿太冷了。 跪在雪地上的那个小丫头剧烈咳嗽后,喷射出殷红的血。 老板娘嫌恶地动了动裙角,一脚踢在小丫头的肩膀上,“滚远点别耽误老娘做生意” 小丫头全身无力,险些后仰跌在雪地上。 含钏忙将她扶起。 小丫头后背烫手。 含钏搀着小丫头的胳膊,把她扶站起来,交到贾老板手里,“烦您让她歇一歇,待会儿就将她带走。” 老板娘见状,冲了出来。 贾老板顺手将外袍撂开,露出了插在腰间的砍刀。 锋利的刀刃,折射出雪地的白和凉。 老板娘脚下一滞,眼珠子一转,落到了含钏的身上这丫头她见过,每天都拎着一只巨大的竹篮筐子在东郊集市买菜,先在贾得贵那儿买肉,再去前头买时令的菜,年岁不大,穿的都是粗布麻衣,长相倒是挺好的,就是一双眼睛细长上挑,有点儿狐媚,多半是哪个府邸有头有脸的采购丫头。 老板娘冷哼一声,双手抱胸靠在门廊柱子前,“带走这位小娘子,你是要将谁带走这丫头可是我花真金白银买来的,我就算不要她了,这身契还在我手上呢” 油铺家不缺油水,老板娘腰肢浑圆,与旁边的油桶有几分形似。 若是梦里的含钏,是怕这恶人的。 如今的含钏,说怕,心里也是怕的。 可再怂,她手上也是沾过血的,两条舌头、一只眼睛,不说别的,如今也该她横起来了 怂啥怂,热血一上头,干就完了 “丫头生了病,您是主家,治不治都随您,谁也指摘不了您。”含钏笑了笑,“只是这大雪漫天,地上的雪都积了快两三寸了,便是宫中和官宦世家也没这样惩罚仆役的。” 老板娘笑起来,“你少拿宫里和官邸里的事儿压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能知道宫里头的迷辛嫂嫂我痴长你几岁,奉劝这位妹子一句,别天天看话本儿,还以为自个儿是宫里头的娘娘呢” 含钏看了老板娘一眼。 集市里,确实百人千面。 也不尽是有趣的场景。 看客越发多了。 有好心的婶婶给小丫头拿了只暖壶抱着,也有集市里与油铺相熟的摊贩在一旁斜着眼睛咬耳朵,一边咬耳朵一边看老板娘,多半说的不是啥好话。 老板娘被指指点点得有些生气,也不趁机卖油了,拿起扫帚开始赶客,“走走走都围在别人家门口作甚自己的丫头,我就是打死都行管天管地,还管上了别人的事儿了” 含钏看着老板娘笑了笑。 老板娘被她笑得有些冒包,语气一下子拔高,用尖刻的嗓音掩饰自己的心虚,“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不买东西就滚” 含钏看了眼油缸里面的油,再看了眼老板娘嘴边凶神恶煞的痦子,也提高了声量,“丫头死了,是您亏钱。您开个价吧,这丫头的人和身契,在官牙过了户,我就都带走了。这丫头的生死便与您无关,您也用不着付药钱,担恶名。您是生意人,儿也是生意人,生意人之间做事情,谈钱最靠谱。” 老板娘脚下顿了顿,嘴边的痦子都变得生动了。 把阿双转手卖了 诶 这倒是个好主意 听人说,肺痨鬼可是医不好的,还不如趁现在转手卖了,找补点银子。 老板娘打量了含钏一番,倨傲地抬起下颌,开了个价,“三两银子。” 众人哗然。 有好事者扯着嗓子喝倒彩,“您可别逗了三两银子能在官牙买上两个健健康康的丫头买回来就能干事儿” 老板娘把扫帚往那处一扔,“嘁”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有人想做善事当菩萨,这价儿不喊实在点儿,对得起人家吗”老板娘扯着嘴角对含钏笑起来,“我买这丫头的时候,她才五岁,如今八岁了,三年的穿衣吃饭不要钱诶北京城物价可贵着咧这丫头不干活儿,光吃饭,一个人的饭量比半大的小子还大,我收你半钱银子一年,不过分吧” 不过分。 崔氏收她,一两银子一个月。 含钏从兜里摸出了三个碎银子,放在柜台上,手掌心一摊开,“身契,拿出来吧。” 含钏答应得太爽快,反倒让老板娘愣了一愣,看着递到跟前白花花的手掌心,立刻决定梗着脖子,翻脸不认账,“哎呀将才我记错了,我买这丫头就花了二两银子,您还得再添上个一两银子才行” 众人再次哗然。 “您可太不要脸了” “差不多得了吧” “就当做善事,您也放那丫头一条生路吧” 人群终于彻底看不下去了。 声音此起彼伏。 含钏静静地看着老板娘,想了想抬脚往里走,老板娘连声招呼,“诶诶诶干啥呢没钱买直说,到我柜台后面去作甚” 含钏抿唇笑了笑,“您若想叫所有人都听见您这油的秘密,儿扯开喉咙,站在板凳上说下面这番话,都可以。” 老板娘一下子变了脸色,紧抿着唇跟在含钏身后到了柜台后面。 “什么秘密什么油”老板娘埋着头,压低了嗓子,“小小年纪,别张口说胡话,你去打听打听沈记油铺在这东郊集市里开了二十年了,是老字号别胡说” 见含钏与老板娘都去了柜台后头,众人好奇地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迈开步子朝门口越走越近。 含钏手在油缸里一抹,轻轻笑了笑,“各大食肆的潲水,会以低价卖给养猪场和沃肥料的店家,有时候也会卖给小食肆或油铺。经历捞油、大锅烧、浮油等要钱不要脸的工序后,便是您油铺里放着卖的菜油。” 第五十九章 豆腐乳(上) 老板娘脸色大变,想扑上去撕烂含钏白莹莹的那张脸。 “呸无凭无据,你空口白牙便说油有问题,我要将你送官” 老板娘脸色狠戾,含钏不由自主地退了一小步。 心里还是怕。 终究不是那起子横人。 含钏强撑着挺直腰杆,面上分毫不显惧色。 有些人是你弱她就横,你横她就弱,若是被看破惧怕和怯意,就没啥好谈的了。 “您若要报官,儿也奉陪。”含钏手抹了一把油缸的边沿,手上黏糊糊的,有股浓重的生菜油味道,“潲水熬出来的油,黑且混浊,不清亮。只有加在颜色偏深、本身便有浓烈气味的菜油里,才能躲过买家的判断。” 含钏将沾了油的手指摩擦起热,凑到鼻尖闻了闻,有股奇怪的异味。 含钏将手指递到老板娘跟前,“若您觉得儿说得不对,要不,您也闻闻” 闻个屁 老板娘眯着眼睛,重新打量含钏。 以为是富贵人家有点排面的丫头,谁曾想,这丫头在吃食厨艺上还有些研究。 呸 运道不好,踢到了铁板 含钏掏出素绢帕子,将手上的油擦擦干净,头也没抬,轻声开口,“那个小丫头,儿出一两银子,剩下二两算是给她看病。您若答应,咱们即刻画押签字,这油、这丫头,一个不关儿的事儿,一个不关你的事儿。若您不答应,咱现在就报官,东郊集市门口就有京兆尹的备执营帐,倒也方便。” 大魏朝,在吃食上造假作弊,是重罪 轻则流放,重则黥刑 老板娘咬牙切齿,“你敢威胁老娘” 含钏这才抬起眼睛。 这么明显的威胁,都看不出来 含钏眼神澄澈,自然地点了点头,“是的呀,您看,儿如今咋办是报官呀还是给钱呀” 报官被查处了就是重罪 给钱还能赚上一两银子 老板娘迅速做出反应手往前一摊,恶狠狠的,“付钱吧” 含钏把掏出来的三颗碎银子收了回去,拿了一颗递到老板娘手上,“您拿好,身契也请您找找给我。” 老板娘跺了跺脚进屋去了,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捏着一张泛黄的文书纸,似笑非笑地同含钏说道,“您这善心,我佩服着,白拿一两银子打水漂那丫头咳了快一个月了,瘦筋筋的,如今挪地儿,不过是换个地方死。” 含钏没同她多说话,拿起身契走出柜台,从贾老板处架起奄奄一息的丫头,看了看身契,才知道这丫头叫柳二双,又是二又是双,多半是家里头的二女儿。 “双儿,走吧,咱回家。”含钏轻轻唤了唤她。 小丫头骨头小肉少,轻飘飘的,没比米袋子重多少。 含钏想了想,索性一抬手将双儿扛到了肩上,又从贾老板那儿把自个儿的竹篮筐子拎了起来,看了看围观的人群,心里想了想,提高声量说了两句话,“诸位,儿是东堂子胡同时鲜食肆的当家,往后若诸位想下馆子吃好的,请一定来时鲜试一试,第一回不来是您的不是,第二回不来是儿的不是” 人群里笑哄哄的。 有大食肆家的少当家见含钏貌美且心善,如今趁着人多,出其不意地叫卖起来,心下觉得有趣,亦扯着嗓门回应,“都有些什么菜呀” 含钏腾出只手把双儿往上头托了托,笑着应道,“鲁、川、粤、苏、闽、浙、湘、徽炒、爆、熘、炸、烹、煮、炖佛跳墙、扣三丝、开水白菜、神仙鸡、东坡肉、蒸鹿蹄儿、扒熊掌只要您敢点,只要有食材,食肆定让您用得满意、用得欢喜。” 一溜儿菜名,都是名菜。 八大菜系,七大做法,跟溜街似的窜出来。 这是压根没过脑子吧 少当家的笑得更厉害了,“您个小娘子,吹牛不打草稿,牛皮快给您吹破了。” 含钏如今扛着双儿,没法儿作揖,只得笑道,“光说不练假把式,十二月八日腊八开门营业,恭迎各位爷前来捧场试菜。” 好戏收场,人群笑着渐渐散去。 含钏把东偏厢收拾出来,铺上了厚厚的棉絮和褥子,灌了一个暖呼呼的汤婆子塞进被窝里,在灶屋拿了两罐儿刚好的豆腐乳,又出门买了两套麻布成衣,看了看天色,顺道拐进了铁狮子胡同,没回白家,转了脚程去了白家隔壁的胡家敲门。 开门的是胡家小厮。 含钏笑着自报家门,还得借白爷爷的面子,“是白家大厨的关门弟子,请问胡太医如今可在家” 那小厮还没开口,院子里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贺娘子” 含钏探了头,见是穿着短打便服的胡文和,笑起来,“叨扰您了胡大人,您今儿个轮休呢” 胡文和摆摆手,小厮退到一边。 “嗯,轮休。”胡文和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瞧天边又开始落雪,便招呼含钏进门,“进来吧。待会儿淋了雪该病了。” 说完便不知该说啥了,胡文和便住了口。 含钏也不知该说啥。 也不知咋的。 每次和胡文和见面,两个人之间都莫名尴尬。 含钏心里想,自个儿好歹是个开饭店的,人来过往,做的是人的生意,怎么会出现奇奇怪怪的尴尬 含钏强撑着摆摆手,笑了笑,“不了不了,是来请胡太医瞧病的。给家里带了寒气,反倒不好。”含钏四下看了看,“若胡太医不在,儿就先请善药堂的大夫先看着,若是没好转,再来叨扰胡太医。” 胡文和赶忙说,“在的”转身朝着窗嚷了嚷,“爷爷白家请您去瞧病” 里屋应了一声“诶”。 胡文和再转过头,看含钏埋着头,想了想开始没话找话,“这几日没摆摊儿吗早间巡逻,没在宽街见到你。是有事儿白大叔如今还好吧今儿个是给白大叔瞧病吗前些日子,听见白爷爷训斥崔婶儿,如今没事儿了吧” 好多好多个问题 含钏愣了愣,一时间竟难以抉择,到底哪个问题更重要。 第六十章 豆腐乳(下) 风过穿堂,簌簌地吹动了树叶上、檐角上、青瓦上的积雪,落了院子一地。 胡文和赶忙把含钏拉扯到了门廊里。 刚拉进来,就有一块儿拳头大的雪球就砸到含钏刚站立的地方。 含钏回头看,雪球碎成渣渣,后怕地拍了拍胸脯。 胡文和笑起来,“若是被砸到了,爷爷就得先看你的病了。” 含钏也笑起来。 这样一闹,两人之前莫名其妙的尴尬消失了一大半。 含钏笑着,一个接一个回答胡文和的问题,“这些时日为了找房子,便荒废了小摊儿,如今找着了,前几日就搬出去住了。往后小摊儿就变成了有铺面的食肆。” 含钏想了想,面前这个不就是直辖统管北京城中杂务的京兆尹吗 赶紧开口,告他娘的黑状 “昨儿个去东郊集市买油,沈记那家油铺做生意不地道,拿酒肆食馆剩下的潲水炼油。事关民众的吃穿嚼用,您好歹留意看一看。” 信息太多,胡文和不知该从何答起,愣了一愣,刚想说话却被从里屋出来的胡太医打断。 老人家腿脚不太好,含钏租了一辆牛车侯在门口,胡太医耸了耸白须发,“不是去瞧白大郎” 含钏笑着摇摇头,“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直咳嗽不见好,烦您看看。” 又将菜包豆腐乳递上去交给门廊的小厮,“带了两块菜包豆腐乳,您吃吃看,若觉得好,儿每每做了便给您送来尝。” 豆腐乳好吃耐吃,却讲究技艺精巧,要选用干制青色大豆,豆粒要求颗粒饱满、干爽,不能有缺损,辣椒、香叶、八角也要选取西域或是东南的上好之物,最最关键,是要取四方井中澄清、清甜的井水。 豆腐坯子经过半榨干后,放在精心烧制后的稻草灰里慢慢吸干豆腐坯里的多余水分,使其豆腐坯内部中空,更容易腌制入味。 待豆腐块表面发出白色的绒毛或是红黄色的粘液,就代表豆腐块儿霉好了。在烧刀子里滚个澡,涂上辣椒面、麻椒粉、白糖、香料粉末,用萝卜叶子包住放在地窖中几日,就算做好了。 上好的豆腐乳外皮绵软弹牙,内里嫩白细腻,混合上香料、辣椒的甜辛,小小一个方块配上喷香劲道的白米饭,是辛劳一天最好的馈赠。 含钏打听过,胡太医祖上是广西横山人,估摸着爱好这一口,便投其所好取了两包来。 从古至今,无论哪朝哪代,大夫这个行当,都是开罪不起,且要曲意迎合的。 若是能选择,当初做个医女,含钏也觉得挺好。 胡太医乐呵呵地收了,“明儿个早上,我配黏糊糊的白米粥一起吃” 胡文和默默跟在身后,见转过坊口停在了东堂子胡同里,待看清是哪一家后,轻轻蹙了眉头。 跟着进了院子,入目可见,四下无尘、处处规矩干净,原先的杂草丛生变成了草木葱茏,墙角柿子树旁移栽了一株品相一般却生机昂扬的君子兰,迎着雪光很有一番青青雪地的感觉。 是花大心思打理了的。 再看院子里,耳房与偏厢大门紧闭,无旁人生活的痕迹。 胡文和心头赞了赞,这个姑娘实在是能干,自己养活自己,一个人摆摊儿、看房、盘铺子 胡文和抬起头。 嗯 除却能干,还很漂亮。 细瘦的粗麻布襦裙挂在她身上,显得脸小头小、腰肢纤细、身姿挺拔,双眼细长上翘如同神来之笔,恰似墙角那株向阳而生的君子兰。 是的,贺娘子很像一株兰草,五官不甚艳丽,形容举止皆淡淡的,举手投足之间就像轻描慢写的工笔仕女图,自有一番惬意闲得在身。 胡文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含钏一转头便见到了胡文和的笑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笑道,“胡大人喜欢兰草这是我前几日在东郊集市旁,自己挖的野兰。等这株下了崽,我把根包好给您送去。” 一开口,工笔仕女形象被毁得体无完肤。 胡文和实在无法想象。姿容高雅的仕女蹲在集市旁边挖野兰的样子。 仕女大约也不会说“下了崽”三个字吧 胡文和低着头,笑着摇了摇头。 挺可爱的。 一个出现在东郊集市买猪头肉的仕女,比在花园里装腔作势的仕女,更可爱。 胡文和的眼神闪烁不定。 含钏蹙了蹙眉,这胡大人怎么跟头黄鼠狼似的,一进屋子就抵着别人家的物件儿瞅,瞅来瞅去的意思,不就是想要吗 胡太医把了小双儿的脉,又让含钏把小双儿从背后撑起来,拿扁平的木片撑开小双儿的喉咙,抬起下颌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又凑近听小双儿的呼吸声。 想了想,大笔一挥,写了一副方子递给含钏,略有责备,“着了风寒,却疏忽大意没治,如今小病成重疾,喉咙、心肺红肿难受。若是早些治,不过是泡陈艾水和姜茶就能痊愈,如今先照着方子吃吧,能好全是大好事,若是没法子扛过去,那也是命。” 也就是说,还是生死不明 含钏有些难过,眼睑低垂,床上的小姑娘面色潮红,满头是汗。 她才八岁呀 许是感觉到含钏情绪低落,胡太医正准备开口安慰,却眼尖地看到自家长孙略带担忧的眼神,一直停留在白老头儿那美貌年轻的关门弟子身上。 胡太医没作声了,把药箱子递到胡文和手上,又转头交待含钏了几句,便出了门。 胡同雪巷狭长逼仄,胡文和赶着牛车走在中间。 胡太医咳嗽一声,胡文和偏过头去,关切道,“爷爷,风凉吗” 胡太医抱着药匣子,开了口,“文和呀,如今几岁了” 胡文和笑起来,“翻过年头,二十四了” 胡太医看人高马大、品容端方的长孙,心里是熨帖的。 二十四岁的六品官儿,纵然是蒙了恩荫,可在京兆尹的实绩确实一手一脚打出来了,在北京城里也算数得上的好儿郎了。 “二十四岁,也不小了。”胡太医乐呵呵的,“你娘正给你相看门当户对的姑娘瞿医正家长女就很不错,哪日搓条线让你两见一见。” 门当户对 胡文和眼神黯了黯。 开小食肆的小娘子,应当不算是门当户对吧 第六十一章 杏仁蹄膀汤 一连好几日,含钏都奔波于宅子、善药堂、东郊集市来来回回,先去东郊集市摸食材,再去善药堂拿新药,接着回宅子熬药,喂小双儿服药,紧跟着就是研制菜谱,做菜试菜。 含钏将贾老板送的那只蹄髈切成小块小块的,每天拿两小块儿,入凉水井出血水浮沫,再换清水,加入小粒冰糖、枸杞、鲜杏仁,放在紫砂小盅锅里熬上两个时辰,扶着小双儿喝下。 杏仁猪蹄汤,清肺养气,温补静养,最为合适不过。 其实做冰糖雪梨盅,也有同等效用,可含钏过不去冰糖雪梨那道坎。 一想起冰糖雪梨,胸口就生疼。 疼得舒气丸都缓解不了。 老人说,身上刀疤样式的胎记,就说明上辈子是被人用刀捅死的。若是生出来时脖子上有红印,那上辈子就是被勒死的。 总而言之,这辈子身上有奇奇怪怪胎记的人,上辈子都不得好死。 含钏听了后,私心觉得徐慨和冰糖雪梨,应该是她上辈子的胎记。 单是想一想这两样,心悸的毛病都会犯。 还好这世上,不是只有冰糖雪梨一样东西能清肺解咳。 就像这世上,不仅只有徐慨一个男人一样。 一连熬了四五日的药,宅子里充斥着苦哈哈的味道。 含钏瘦了一圈儿,用小手指和大拇指就能环住自己的手腕,沐浴时摸身体两侧,能清晰地摸到几根长长的肋骨。 实在是太累了。 可这又累又快乐。 宅子是自己的,银子是自己的,日子是自己的。 她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无比快活,累点又算得了什么 许是胡太医的方子开得好,或是善药堂的药材疗效佳,也许是含钏的杏仁猪蹄汤有奇效。 三管齐下,小双儿竟一天比一天更好起来,烧也渐渐退了下去,一清醒就拉住含钏的手一边道谢一边哭,哭得撕心裂肺的。 吃了一次含钏做的小炒黄牛肉后,小双儿撕心裂肺的眼泪变成了喜极而泣的泪水。 “老家的大娘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小双儿靠坐在床榻边上,泪眼婆娑中满心满眼尽是那碟色香味俱全的小炒黄牛肉,“原来儿的福气,就应在这处了感谢娘子买下儿感谢娘子给儿肉吃儿好了必定多多出力,能扛五十斤米,绝不偷懒扛三十斤” 含钏私心里觉得,吃到小炒黄牛肉的小双儿对她的感激之情,突然变得如此溢于言表如此热烈丰富 也不知是在感谢她,还是感谢小炒黄牛肉 期间,胡太医独自上门来复诊,捋了捋胡须,指间把在小双儿的脉上,眼神却似乎在上下打量含钏。 先问了问小双儿近况,七拐八拐之后便将话题扯到了含钏身上,“听白师傅说,贺娘子是山东青州人” 含钏点了点头,把话题拉扯了回来,“双儿有好些吗我发觉,夜里不怎么咳嗽了” 胡太医囫囵点点头,“好些好些,脉象稳了许多” 又把话题扯往别处,“家里没人了吗怎么放归回来还留在北京城放归前可曾与青州家中有过联系在宫中可曾给家中写过书信” 怎么跟盘查户籍似的 含钏心头一紧。 莫不是胡文和发现了她家人的蛛丝马迹要把她遣送回青州 那她拼死拼活在北京城里买这么个宅子是为了什么 将五岁的她狠心卖入宫闱深巷的家人,入宫近十年从未托人给她带过一针一线的家人,能是省油的灯 烛火的灯花爆了爆,看在含钏眼里,是她自立门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美好愿景,破灭了。 含钏警惕地组织言辞,“在宫中也往原先的地址写过信的,只是从未有过回信。放归时,京兆尹与布政使司都是摸排探访过的。” “您知道的,胡大人性情谨慎,处事细心,儿的出宫核查就是经的胡大人手,若有问题,岂不是指摘胡大人做得不细不实不详当初胡大人对儿多有照料,想来也是顾虑儿在京无依无靠的善心之举吧。” 含钏果断地将锅甩给了胡文和。 听在胡太医耳朵里却变成“儿的出宫核查就是经的胡大人手胡大人对儿多有照料” 其他句子直接省略,老头儿只能听见核心语句。 老头儿手上抖了抖。 合着这两人还是旧相识,渊源颇深了 胡太医瘪了瘪白发须,这事儿可有些难办了。 必须快刀斩乱麻,挥剑断情丝 老头儿心里的千变万化,含钏分毫不知。 含钏正如火如荼地推进“时鲜”食肆的挂牌营业。 又过了三四日,小双儿生龙活虎起来,积极主动,眼里有活儿,手上有事儿。 帮着含钏打井水、除雪除草、收拾料理屋子,动作麻利干净,力气贼大 含钏是膳房“练家子”出身,在姑娘里比力气,她可从来没怕过谁。 但当含钏看到小双儿轻而易举地抬起舂米的石臼后,不禁心中感叹。 山外青山楼外楼,一山更比一山高。 这石臼有五六十斤吧 含钏都害怕石臼把小双儿鸡崽儿似的细瘦胳膊碾碎 多了小双儿,宅子里的事儿便轻松了许多。 含钏手上还剩五两银子,给小双儿请诊抓药花费了一两七钱银子,这还是短了胡太医的出诊费和善药堂碾药劳工费的结果。 含钏要在五两银子的范畴内,置办碗筷、木桌、椅凳翻新墙面、地板还要买食材、调料、锅碗瓢盆 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腊月八日,腊八节。 这是白爷爷圈定的日子。 说是若错过这个开业的日子,含钏的食肆生意必定一蹶不振、赚的比花的多,最后走向倒闭的深渊。 嘿,在宫里头,含钏还没发现这小老头儿竟如此迷信。 腊八,含钏起了个大早,翻出小食摊车,带上小双儿,重新踏上了宽街的征程。 “时鲜”小摊儿一现身,拿着玉面尖儿吃着的张三郎瞬间出现在含钏身侧,语气哀婉,充满了对负心小娘子的控诉。 “你还知道回来呀” 第六十二章 腊八粥 含钏被突然窜出来的那只脑袋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瞧,原是张三郎。 见着久违的老熟人,含钏开心招呼,“您用朝食了吗” 紧跟着便顺着看见了张三郎手里捧着两只玉面尖儿。 嗯怎么说呢捉奸之感大抵如此。 张三郎略显尴尬,把小小巧巧的玉面尖往随从手里一藏,决定先发制人,“你这小娘子,做事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好一个小摊儿做几日又不做了把爷口味养刁了,如今吃啥都味同嚼蜡” 您嘴上还挂着玉面尖馅料的油呢 含钏伸手拿了个粗瓷碗,抵住铜壶倒了满满一碗递给张三郎,“请您喝腊八粥。” 这还差不多。 张三郎端起碗,啜了一口,眯着眼满足地点点头。 好喝。 “时鲜”小铺煮一碗腊八粥都卓尔不凡。 腊八粥是老传统了,用糯米、红糖和十八种干果一起煮成的。干果里大的是红枣、桂圆、白果、杏仁、栗子、花生、葡萄干等等,小的便是各类豆子,红豆、黑豆、绿豆、黄豆,小火熬制,将糯米粘稠的口感煮进粥里,干果香甜的味道煮进米里,沉水红糖甘蔗制成后的甜与厚也在同一个大碗里。 张三郎两口喝完了,探了个脑袋看,没见着以前的煎饼铁裆,或是糕点图册,反倒被含钏身边那根豆芽菜似的丫头塞了张纸在怀里。 张三郎眯着眼看。 上头的字隽永有力,下面还画了一副微缩的地图。 一张纸就几个大字儿“时鲜食肆”开张地图画得横平竖直,在食肆处还画了一棵小小的树。字体古拙静好,地图细致规矩,特意选的厚重不易破的罗纹纸。 有点意思。 张三郎按着纸抖了抖,“啥意思自个儿开食肆了” 含钏笑着点点头,“托您的福,在东堂子胡同盘了处宅子,今儿个借腊八的喜庆开业试试水,如今还没放开,只给老食客们透透风儿。您若今儿个有空,请您来尝尝菜,凭着单子,享菜品八折,酒水九折,还给您发一张至尊木牌,您若觉得好吃,凭着木牌和您本人都可以直接入座,无需排队。” 别的食肆拿无需排队作为噱头勾引他,张三郎一准把他揍出煦思门 这小姑娘承诺他无需排队,他还挺高兴的想他张三郎吃遍北京城的主儿,素日吃这姑娘一口饼,还得老老实实排队拿号,若来晚了,一百张饼卖完了,还看得摊儿上有无剩余的食材,若有这小娘子就帮他煎一个,若没有,那也只能明儿个请早 张三郎拿着单子细看了看,点点头,“得嘞,下了课一准去” 含钏拱手作揖,谢过了。 “时鲜”小摊儿重新开张,一溜熟客过来问,含钏送出去了五十来碗腊八粥并五十来张单子,都是熟客,一听含钏开食肆了,连连拱手恭喜,珍宝斋二掌柜的一见那单子,连声承诺,“一定来一定来今儿个某带上妻儿过来与您捧场” 开玩笑 这姑娘哪儿出来的 宫里头 做煎饼都是无奈之举,杀机用了牛刀 做其他的大菜,这才对了口儿 这样想想,今儿个难熬的赚钱的一天,又有了些盼头了呢 掌柜的喝完八宝粥,精神抖擞去上岗了。 临到夜幕降临,含钏这才将宅子旁的青瓦墙上挂好“时鲜”的招牌,跳下桌子让双儿看是歪是正。 双儿歪着头,不解,“儿见其他铺子都是用木匾做招牌,咱们铺子怎么用石头片儿刻的字儿呀” 含钏轻咳了一声。 青瓦墙上赫然挂着一个薄薄的石头片儿,石头磨得贼亮,上面篆刻了两个大字儿“时鲜”,旁边还做了个小篆体“贺”字的红泥印章。 也不为啥。 只是因为穷 含钏去集市打探过,好一点的阴沉木一大块要花半钱银子,若是用差一点的木头,没几天在风吹日晒后便腐了朽了好的买不起,差的看不上,含钏咬咬牙,自个儿做吧 掖庭里教过篆章的手法。 梦里头徐慨也喜欢刻章,她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吧正巧这屋子前头房主做的是石头生意,那老太婆走得急,有一间屋子还剩了几大片浙江青田石正好能用,便拿之前小摊儿上的题字蒙在石层上,又用粗砂纸一遍遍打磨后,拿小篆刀自个儿给刻出来了。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不过是兜里钱少。 若是兜里有钱,含钏早就四处作了。 现如今她手指缝儿被磨出水泡,一动就痛。 在小孩子兼下属面前,就不要暴露自己穷了 “石头风吹不烂、水滴不穿,有好品格。”含钏背着手,看了眼提着灯笼的小双儿,“木头遇火则烬,遇水则腐,遇风则断。时过境迁,石头不倒,木头难寻,咱们做人做事都要学石头不学木头,听见没” 太高深了。 小双儿看向自家掌柜的,眼睛里充满了星星。 含钏更高深地微微颔首,拍了拍小双儿后脑勺,跨过门槛坐在堂屋柜台后,静候佳音。 暮鼓敲响,风将挂在门廊处的贝壳风铃吹得叮铃铃作响,紧跟着是一只做工精良、皮料优质的牛皮短靴,紧跟着就是张三郎熟悉的油头粉面。 一进来,张三郎先四处望了望,见红木雕梁、青瓦绿植,虽无甚名贵的装饰,却也显得古朴雅致。 张三郎点了点头,再看四周除他一人再无旁人,颇有些得色,“掌柜的,您瞧瞧,您那些个食客嘴上说得欢,谁有咱来得及时来得合适关键时刻,还得看咱。” 这属于啥 这属于资深老饕与曼妙主厨的惺惺相惜。 含钏笑起来,套了围兜迎上去,把菜单子放张三郎跟前。 就三行字。 张三郎有点愣,抬头看了看含钏,再低头看看菜单,揉揉眼睛确证自己没看错。 “你这奸” 本想骂奸商,却突然想起自个儿上次骂这姑娘奸商后,可是被那煎饼啪啪打了脸,便硬生生地吞下了第二个字儿,转了话头,“你这光写价格,不写菜名,谁知道点啥啊”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六十三章 镶银芽 张三郎甩了甩菜单子。 上面赫然三排字。 一两银子位。 二两银子位。 三两银子位。 小双儿一颗心悬吊吊的。 昨儿个自家掌柜定价时,她这颗心就七上八下的,她忐忑地表达了自个儿的忐忑,谁知掌柜的摇摇手,教导她,“小双儿,七上八下不是这么用的,吃四川火锅烫九尺鹅肠时,用筷子挑起鹅肠,八次下锅,七次拎起,这时候鹅肠最好吃,脆爽弹牙,牛油香辣椒辣裹在鹅肠上,入。口感绝佳、味道上等这才叫七上八下。” 然后话题就歪了。 歪到了牛油火锅上。 她一晚上都没睡好,鼻子尖萦绕着麻椒和辣椒的香。 天知道,她根本都没吃过四川牛油火锅,愣是想象出了具体的味道 含钏脆生生一声笑将小双儿的思绪拉了回来,“您吃我的煎饼,难道就知道当天的馅料是啥了人生处处是风景,饮食之乐,若尽在掌控之中,岂非无趣” 含钏将菜单子拿走,详细介绍起来,“一两银子一位的餐食,四菜一汤一饭一点心,二两银子和三两银子的分别多一个菜和两个菜,三种餐食菜式不一样。您什么好货没吃过今儿个所幸就吃爽快,来个三两银子的餐食给您打八折,儿多送您一盘金乳酥。” 金乳酥 张三郎耳尖动了动。 好久没吃过金乳酥了。 “那就来三两银子的吧”张三郎正襟危坐,自觉地取了筷子与碗,端起来细看了看,微不可见地点点头。 筷子是用红鸡翅木烧的,结实牢靠。 碗是定窑出的,是清淡素雅的靛青蓝,里头还掺了些金粉,这碗不便宜。 会吃饭和会做饭的人,最看重的就是吃饭的碗,碗碟好,菜好一半,哪儿都能省,买好碗碟的钱不能省。含钏咬咬牙在珍宝斋托掌柜的在定窑买了十套碗碟,给出了二两银子。 听张三郎定了最贵的餐食,小双儿略有些呆滞。 三两银子。 都能再买一个她了 就为了吃一顿饭 六个菜、一个汤、一碗饭,外加两个点心而已 含钏应了声是,神色淡然地让小双儿上茶,自个儿走进了后厨。菜框子里就那么几样菜用光了含钏最后的二两银子。最值钱的是昨儿个夜里就开始泡发的鱼胶,鱼胶泡发好了,小儿手臂长短,乳白厚重,发得很好,摁压下去的印迹没一会儿就弹起来恢复原状。 把熬好的鸡汤过滤,放入虫草花、泡好的干羊肚菌、一整块花胶,最后倒入南瓜汁,汤一瞬间变成了灿烂的金黄色。 汤在紫砂盅里熬制收汁。 含钏腾出手来做菜,土豆压成泥,半肥半瘦的肉馅和着番茄炒香,土豆泥里加入牛乳增稠,用勺子垒成一座小山,再将中心挖空,倒入粘稠的肉馅番茄浓汤,火红的汁水从土豆泥山四周蔓延出来,像即将爆发的火山。 含钏点点铃,小双儿双手端盘上菜。 和火山土豆泥一起乘上的,还有几碟小菜。 摆在中间最中间的那盘小菜,只有五根豆芽。 张三郎大刀阔斧地一下子把五根豆芽全部放入口中。 咀嚼下去的瞬间,张三郎瞪大了眼睛,惊呆了。 这他妈什么鬼地方 这是什么鬼地方 拿镶银芽当前菜 镶银芽可是内造菜啊 以做工繁复、技艺高超著名,先用绣花针穿着潮润的丝绸线将调好味的鸡蓉拉进细细的豆芽菜里,这道菜既不是蒸也不是炒,而是用炸得滚烫的花椒油浇淋漏勺里带馅儿的豆芽菜上,一边浇还要把豆芽抖搂松散了,见豆芽略一变色,唰唰散下细盐,轻掂两下,再浇热油,顷刻间根根豆芽变得银亮透明,其间的鸡蓉清晰可见。 这道菜脆嫩里镶着肉香,前朝老太后钻营吃食,这道菜是她老人家的筵上常见的。 可本朝圣人爱好江浙菜,喜好食之本味,这等工艺强精巧的膳肴,便逐步退出了宫闱席桌。 会做的人,已经很少了。 可是食之本味到底有什么好吃的 什么东西都白灼 嘴里都淡出鸟儿了 厨子一身的手艺,您让人天天白灼,合适吗 这是饮食的倒退 是对美食的侮辱 如今绝世技艺再现,张三郎快哭了。 是真的快哭了。 小双儿看到张三郎眼睛都红了,也是等这么久才吃了五根豆芽,不饿哭才怪,便十分贴心地送了一块散发着热气儿的擦手巾,温声劝慰道,“您再忍忍,马上就要上菜了,不然您吃吃土豆泥垫垫胃。” 张三郎依言舀了一勺土豆泥,入口绵软,是好吃的。 但有镶银芽珠玉在前,恐怕很难有胜过这前菜的佳肴了。 张三郎无不惆怅地砸吧砸吧了嘴,把镶银芽当做前菜,贺娘子有点心胸,看起来瘦胳膊瘦腿儿的,做起事儿来蛮大气,蛮有格局的。 对后面的菜,升起了更多的期待。 “叮铃” 上菜铃响了。 “快去快去”张三郎连声催促小双儿去端菜。 小双儿捧着一只大碗,哦不,应该用盆来形容这个物件儿更合适。 小双儿将盆儿放在桌上,张三郎又惊了惊。 宽沿浅底,铺天盖地的辣椒,红的绿的、干辣椒、鲜辣椒,二荆条、朝天椒、小米辣层次丰富地铺在盆里,张三郎拿筷子在辣椒里找了找,终于找到了一块焦黄微卷的圆形状物。 这东西没吃过。 张三郎带着好奇,一口吃下去。 外部焦香四溢,咬破外皮之后丰盈的油脂混合无法闪躲的香辣味一波跟着一波刺激着味蕾,口中不可抑制地分泌出一波又一波津液。 这是什么 太好吃了 张三郎眼睛前冒出了一丝白光和满满的金星,敲了碗沿,神情激动地问小双儿,“这是什么我从来没吃过这般酥脆爽口之物这是什么食材” 小双儿眯了眯眼,抿嘴笑的神色和含钏如出一撤,“您先吃吧。等您吃完了,请我家掌柜的亲自告诉您。” 第六十四章 香爆肥肠 小双儿都这样说了,必定是绝世珍馐。 张三郎珍惜地在辣椒里寻找宝藏,寻找了许多,越吃越香,越吃越想吃,翻找到最后意犹未尽地唤了小双儿,“这菜下酒是一绝,食肆有酒水无” 小双儿立刻从背后掏了张纸单子,送到张三郎跟前。 青梅酒、桂花酿等花果酒半贯铜板一壶,金波、秬鬯等赫赫有名的酒品更贵一些,更辣更纯的烧刀子、烧酒更是到了一两银子打半斤的程度。张三郎看得咂舌,折中点了金波酒,汁液色泽金黄、波光粼粼,故称金波,山东济宁的名酒,用优质高梁大曲配以沉香、檀香、郁香、当归、枸杞、蔻仁等十来种种名贵中药酿造而成。 抿了一口。 张三郎龇牙咧嘴。 辣 纯 不似外头那些酒肆,一斤酒里八两水,喝酒同喝水没甚区别,出了几趟恭还是一条好汉大家都是一饮十八碗上山打老虎的武二哥,有啥意思 “好酒”张三郎击节赞赏,配着新上的箱子豆腐、酸汁虾肉炸油条、菊花鱼球,没几口便喝上了脸。 含钏从窗口探了个头来看,想了想,着手调整了菜单子,仔细盘点了菜筐子的食材,拿出红柿子、冬笋、蘑菇和小块儿瘦肉,瘦肉切片儿,素菜切小块儿和丝儿,下锅炝香是葱姜蒜末,紧跟着放入切碎的柿子,炒出红油后加老母鸡高汤,再如冬笋片、蘑菇丝和瘦肉片。接着揉面揪面,揪出疙瘩面片儿汤,待所有食材将熟未熟时,点了香醋,灶屋瞬时翻出酸香的气味。 含钏脱下围兜,一手端着面片汤,一手提着用油纸包住的裹子出了灶屋。 “这酒一点儿没掺水,您喝多了,回去哪儿能交差”含钏将面片汤往张三郎身前一放,“儿做主,把您的黄金炒饭换成了借酒的酸汤面片儿,您好好吃了,我唤牛车送您回府。” 张三郎手一挥,脸红彤彤的,“没醉” 一边说没醉,一边端起面片汤往嘴里喝,酸酸烫烫的特发汗,没一会儿张三郎脑门子上冒了细细密密的汗珠子。 含钏这才放了心。 发了汗,酒就醒了一半。 这纨绔一瞧就是家里宠坏的,放任在食肆里喝醉了回府,她也别再想做张三郎的生意了。 更何况张三郎懂菜,不瞎吃,这点儿挺难得的。 如今这世道,吃饭讲究的是排场,哪家食肆门前摆盆景瀑布,哪家食肆就气氛高雅;哪家食肆用金箔敷墙,哪家食肆就富丽堂皇,偏偏味道都是些狗屎。张三郎难得没落入俗套,这样大一个纨绔也愿意在“时鲜”小摊儿前排队买煎饼,说明是真爱吃。 食客与主厨之间,便如高水流水觅知音。 含钏看了眼正埋头吃唏哩呼噜吃面片汤的知音,有点想掐鼻梁,别人的知音都是前朝首辅或是当朝权臣,放她这儿,就是个憨憨的纨绔。 张三郎呼呼吃完,汗发得差不多了,看着桌上的只剩下红灿灿辣椒的盆儿,突然脑子一清明,手指了指那道菜,“掌柜的,您说这道菜酥酥脆脆,是啥做的来着” 含钏眼神落在那盆儿上,抿嘴笑了笑,“您觉着好吃吗” 张三郎连忙点头,“外酥里嫩,油脂酣快,许是动物身上油脂重、风味足的部位,先煸香,煸得外面的皮酥脆可口,里面的油脂却软密弹牙” 风味足 含钏笑起来。 若这个部位“风味”都不足,那猪身上就没地儿有“风味”了 含钏笑得很坦荡,“此部位不太雅,您若听了,恐怕往后再难入口了。” “您说”张三郎有些不服气,语气里带了自豪的意味,“我鹿鞭、牛宝都吃过英雄不论出处嘛,若是好吃,哪个部位都是宝” 看不出来,张三郎对于吃食还颇有些大道至简的意思。 含钏抿着嘴笑,“这是猪大肠,猪的下水,一般都是下里巴人买不起肉才会买下的大肠。您放心,这大肠,儿一节儿一节儿洗干净,又用面粉揉搓了很多遍,倒入黄酒、放上姜片和葱段腌制了许久,您今儿个一点味儿都没有吧” 张三郎有点木。 猪大肠是哪里 猪下水 有什么味儿 喝了酒的张三郎略显迟钝,等了半天这才终于反应过来。 猪大肠 装装装屎的部位啊 张三郎胃里不由自主地翻出了一股酸水,可想了想难得的口感和香辣的味道,又硬生生地忍住了,一点一点地往下顺。 清洗猪大肠没把含钏恶心到,这把含钏恶心到了。 张三郎摆了摆手,手放在桌上,目光看着那盆红彤彤的菜,不知在想些什么。 若是不知道,就好了 这下知道了,往后该怎么吃呀 张三郎揉了揉头发,情感上有些崩溃。 含钏笑着把油纸包好的小礼盒递到张三郎跟前,“估摸着您吃不下了,便将今日的点心水塔糕和答应您的金乳酥给您装好带回去吃吧。”看了看张三郎支离破碎的眼神,像刚知道自己吃了屎的狗崽儿,眼睛湿漉漉的,含钏忍不住大笑起来,“您别想了,大肠好吃着呢下回您来,我给您换种吃法儿那铁铛烤大肠,配上生蒜片、黄豆辣酱、紫苏叶,用甜菜叶包裹住,一口一个保准您吃了一盘还想有第二盘。” 听起来,有点好吃。 张三郎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 这么一闹,酒也醒了一大半,张三郎结了银子,含钏站在柜含钏站在柜台后又拿了张纸单子出来,“您要不考虑办张一年牌吧一年两百两,您能把这儿当食堂,每晚来吃饭都行。” “这种待遇、这种价格,儿就只限定了五个名额,办完这五个,儿便再也不放出这样的优惠了。往后呀,时鲜食肆做起来,便不接待试水阶段未在时鲜用饭的食客了,若是新的食客想要在时鲜吃饭,必定要请老顾客引荐介绍。儿将来的生意做好了,您在官宦圈子里必定是人人抢手的呀” 张三郎听得云里雾里。 就听明白了一句话。 一年二百两,他能把这儿当食堂。 第六十五章 酸梅红烧肉(上) 张三郎迷迷糊糊地在心里算了一笔账,一段饭三两银子,十顿饭就是三十两,一百顿饭就是三百两 他一年咋也能吃到一百顿饭吧 划算划算 便宜了一百两 这相当于不要钱 醉鬼自有自己的逻辑。 张三郎豪横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柜台桌上,“给我来一年” 含钏脸上笑开了花儿,恭着腰取了张木牌,现拿出贴身的小刀在木牌上刻了一个“张”字儿,又在角落刻了一个“贺”字儿,双手递了上去,“您拿好若丢了补办,麻烦您拿着这个牌子,随时随地来吃饭,亦可转赠他人。若是转赠了他人,您知会儿一声,儿给改一改木牌上的名儿。” 张三郎再次豪横地把木牌子往怀里一塞,点点头,表示知晓。 小双儿送张三郎上了牛车,回来时,如同踩在水面上。 这就赚了二百两 就这么简单 她以前在油铺,没觉着赚钱容易呀 沈记夫妇被油烟熏得蓬头垢面,赚的是黑心钱烂心钱,一个月撑死也就赚三四两银子,而自家掌柜的,一个晚上二百两银票到手小双儿仍觉得心里悬吊吊的,一边收拾桌子碗筷,一边担忧地问含钏,“掌柜的,咱这算不算趁火打劫万一明儿个张公子酒醒了,打上门来,还钱事小,惹来街坊邻居围观,臊了咱时鲜的面子事大。” 趁人醉,赚人钱 怎么想怎么不地道。 含钏站在柜台后面打算盘写账本,听小双儿这样说,停下手上动作,先赞扬小双儿,“咱小双儿这么想真好如今这铺子里就咱姐两儿,咱们得齐心,往后多了人,就更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咱这铺子才能越来越红火。”又解小双儿的惑,“你说,咱们一顿饭最低定一两银子一个餐位,算不算高价” 小双儿未曾迟疑,狠狠点头。 含钏也点了点头,“若比卖肉包子、羊肉索饼的铺子,咱们自然是天价。可若比留仙居、醉香阁北京城里赫赫有名的老字号,咱们的价格至多算是打平。”含钏说起往前白爷爷花半钱银子买了只鸭子想做烤鸭的事儿,“高价位自有高价位的道理。咱们当然可以走量,从平价食肆开始做起,每日做流水盈利,也有赚头。但是,你且记着一点” 小双儿认认真真听。 含钏认认真真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时鲜铺子一旦在食客心中烙上了好吃不贵的印迹后,咱们便断绝了涨价,或以减少分量来控制成本的路子了。” 小双儿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含钏笑着想,孺子可教也。 比白爷爷好。 白爷爷可听不懂,只会恶狠狠地抽着水烟,骂她是奸商。 想起白爷爷,含钏脸上挂起笑容,“一旦咱们涨价,原先的食客接受不了用高价格买相同的东西,期待面向的食客却又顾忌之前的平价路子这可是堕面子、少排面的事儿。咱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极其尴尬。所以,还不如一开始便找准定位,咱们的菜,食材虽不甚珍贵,可贵在用心、菜式有花样。之后待咱们有了本钱,慢慢引入珍贵食材的路子,咱们的名声只会越来越响。” 梦里,刚去姑苏城时,徐慨带她去了当地一家印刷作坊走一走、看一看。 那家印刷作坊小小的,却流传了百年,印出来的书册从不花影、能放几十年不腐不朽。 一个小小的印刷作坊,靠技艺与天分,做到了行业顶尖,垄断了姑苏三城书册编印的活儿,垄断了江南的书场象征着垄断了大魏泰半文人的书籍编印制造。 苏州知府、江南官场上的官吏们见到作坊老板都要尊敬三分。 “任何一个行当,只要干到了顶尖,眼界与收入便非常人可想了。”含钏默了默轻声说。 小双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见自家掌柜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来,许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含钏想起了什么呢 含钏想起了那本书,那本带有徐慨身上冷冽草木香的书,那本压在她枕头下面一直一直陪伴她到死亡的书。 那天,徐慨在那个印刷作坊,买了一本醒世迷梦录送给她,前朝文人王柏之所作,讲的是他梦里变成了一只蝴蝶儿游遍三川五岳、四海九州,其间穿插着各地的风土人情和奇闻异事,这是徐慨最喜欢的一本书,含钏也挺喜欢这本书的,这里面把各地或是街头美食、或是名菜名肴都介绍得头头是道,仿佛看完这本书,便游遍了大江南北。 可惜徐慨和她,一辈子都困在了姑苏城。 徐慨更可怜,剩下的大半辈子都被困在了一方窄窄的扁扁的棺材里。 含钏低了低头,把算盘往回一扣,伸头吹灭了厅堂的蜡烛。 第二日,含钏带上小双儿去银号存了一百五十两,又将五十两银子兑了方便买卖的碎银子和铜钱,先在东郊集市转了转,转到贾老板处,小双儿有些犹豫不敢上前,贾老板把砍刀往砧板上一砍,笑着努努嘴,“沈记那黑心夫妇,前几日被京兆尹的搜查出炼油的器具,如今正被关押在牢里。” 小双儿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置信。 含钏买了一大块半肥半瘦的三线肉,想着今儿个回去做酸梅红烧肉,问道,“说了如何处置吗” 贾老板笑呵呵地,“还没出结果咧不过呀我们合计着,官府不能便宜了他们,至少也得是个流放三千里吃食是最要紧的当今圣上英明,将这口子抓得特别严,如今卖肉的不敢卖瘟猪肉,卖菜的不敢卖小细菜、卖茶的不敢卖陈年茶,这才是国泰民安咧” 含钏笑起来。 中年男子最喜欢的便是议论政事嘛 出了东郊集市,含钏直奔官牙,点名寻当初卖她宅子那位黄二瓜。 黄二瓜一见是含钏,笑着挥挥手。 含钏单刀直入,直接阐明来意,“要一个心思正、力气大、能吃苦的苦役,因家里只有我们两个姑娘,最好也是姑娘,若实在是找不到,那男子的年岁也不可太大,年岁大了容易生事端;还想要一个账房,不拘有无功名在身,没歪心思就可。” 第六十六章 酸梅红烧肉(下) 含钏想了想再说道,“若是有会做饭、曾经当过厨子的人选则更好了,不需太聪明能干,只要能当个墩子就行,若是良籍的雇工最好,日后若有新去处,或是儿用倦怠了,还能再换。” 总的来说,就是需要苦力、账房和墩子。 还得是良籍最好。 黄二瓜点点头,大摇大摆带着含钏穿过各色骡马、小摊儿,一路和人打着招呼,有人见黄二瓜领着两个姑娘,大的那个肤白眼长,小的那个怯意羞赧,便纷纷同黄二瓜笑着招呼。 “带着姑娘买啥呢” “大老爷们当主顾时,也没见你这么上心” 官牙男人多,时不时地便爆发出一阵哄笑。 黄二瓜把狗皮帽子一摘,朝空中挥了挥,板着个脸,“去去去哪儿来的蟊虫,这可是大食肆的掌柜的,别跟这儿丢脸” 含钏想了想自个儿厅堂那寥寥五张桌子,脸不红心不跳地认下了“大”食肆这个称谓。 官牙的东市便是奴隶市场,问了一圈几乎没有平民身契的雇工,都是直接购买奴仆婢女。这倒出乎含钏意料,小双儿是仆役出身,自小到大身契便在各个主人手里买卖游走,咬着耳朵同含钏解释,“大点儿的店家或主家都不用雇工,用雇工不踏实手里捏着身契便不一样了,是不敢忤逆主家的,若是背了主家,便会被处以极刑。若是主家不顺心意,打发卖了也行,直接打死也行” 所以油铺两口子对小双儿非打即骂,便是要将小双儿赶到雪地里冻死,旁人也不敢置喙,甚至拿到官府去说,也没甚大错处,至多至多官牙之后不愿再卖给这家仆从。 宫里头的女使都是良籍,虽说在宫里也为奴为婢,可放出来了便是自由的。 就算是跟着主子爷出来开府,也是做女官的,和寻常买卖的仆役不一样。 含钏从未学过内务,之后做了秦王侧妃,身边也只有阿蝉,几个小女使也都是顺嫔娘娘直接拨下来的,份例直接从承乾宫拨出,不在张氏处过账。 对于这些,含钏实在不了解。 黄二瓜又领着含钏再走了一圈,西市挺大的,一块一块的地被围栏圈起来,里面的仆从就像牛羊,有一些高鼻深目的人看起来不像是汉人,黄二瓜说,“这些就是蛮夷人,有些也是昆仑奴,前唐的时候就有了,如今大魏国力昌盛,不断向北向南延展。不仅有这些,还有那些” 黄二瓜手给含钏指了指,那群人身材矮小,看起来和汉人差不多,可腿都有些罗圈儿,里面有几个散着头发的女人,“这些是倭人,您是开的食肆,花半钱银子买一个,倭人很善于处理海鱼海虾,女人性情很吃苦柔顺,您也方便调教。” 含钏连忙摇摇头。 还是别了。 买个外族人,她还得咦咦哇哇,连比带划 还有些栅栏里围了许多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如今蓬头垢面的,可也能看出五官相貌都很清秀,身量也都很修长,黄二瓜凑过来解释,“这是前几个月东南那边儿遭了天灾,穷人家过不下去,只能卖女儿了,都是专给豪门大户供应的。不过这一批也就算一般般,真正的好货还得在那屋子里,免遭这露天风水日晒,坏了皮肤和头发,价格也会掉。” 含钏点点头。 小双儿紧紧攥住含钏的衣角,眼神有些畏缩。 含钏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小双儿的脑袋。 黄二瓜带着两个姑娘继续往里走,有个栅栏围得特别大,里面圈了百来个奴隶。见黄二瓜过来,牙贩子迎了上来,问了问需求,沉吟道,“苦力倒是好找,可这账房得认字儿,就是跑遍了满市场,也不定能找着一个。能做墩子的厨子嘛,我这儿有一个,可惜是个哑巴” 哑巴 含钏觉得哑巴没啥,厨子又不是用嘴做饭。 牙贩子带着含钏走进栅栏,手里拿着册子在一个形容憔悴、眼下青黑、眼神却一片澄澈的,不过十一二岁的男子跟前站定,“小娘子,就是他了。” 含钏刚想开口问他会做什么菜,可突然想起他不会说话。 嗯还是有一些不方便 牙贩子翻着册子介绍,“从西域来的,原先的主人家是个小台吉,后来被削了爵。这人跟着主人家流落到京城,据当时的记录,这人是个厨子,名叫拉提。” 含钏点点头,问出了最重要的疑惑,“那听得懂汉话吗” 牙贩子一愣,“这这他素日也不说话,这某也不知道听得懂不” 含钏叹了口气,刚一转头,便见拉提一直狠狠点头。 听得懂汉话 含钏问他,“会做菜嘛” 拉提仍是狠狠点头。 “会做什么菜”含钏再问。 拉提想了想,两只蒲扇大的手掌翻了翻,又拿起一只手在空中撒了撒。 噢。 这含钏知道。 烤肉嘛。 见含钏没反应,拉提急切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银壶塞到含钏手中。 含钏抽开银盖子,凑近嗅了嗅,很香 一股浓郁的香料气息 非常香 香,却不呛人 若是用来腌制肉类,一定会有不一样的味道 含钏把银盖子合拢递还回去,转头问人牙子,“他的身契,索价几钱” 人牙子在心里过了过,给了个二两银子的数,差不多得了,这哑巴在这儿两个月,正常府邸买人用人怎么会要一个哑巴 含钏没还价,直接给了银子,转了转实在没合适的人选了,苦力倒是多,可要么看起来尖滑懒怠,要么看起来呆愣不灵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转头旁边集市给拉提买了两套衣服。 回了东堂子胡同后,含钏剥了几枚刚酵好的酸梅,三线肉切成粗细均匀的肉块,就着葱姜、青红酒闷在锅里,又打了碗米饭给拉提,把话儿说得很慢。 “往后,我便是你的主家了。你要好好当差,如有坏心思,我便将你送到最苦最累的煤窑矿山去。听懂了吗” 拉提捧着饭碗,继续重重点了头。 第六十七章 酸梅红烧肉(下) 含钏将拉提的房间放在了外院厅堂,小双儿给他烧了一壶子热水净澡。 洗了澡,剪短了头发,换了新衣裳的拉提脸上红红的出来,倒是瞧不出来是北疆的小伙儿,皮白肉嫩的,更像是中原的小伙子。 含钏拖了一个菜筐子出来,里面有一支小羊腿、一只杀了的整鸡,一筐活蹦乱跳的虾,还有几颗硕大的白菜和中午没做完的三线肉,含钏让拉提自己选食材做菜,虽说已经买回来了,但仍要考校考校新厨子的手艺为公平起见,含钏将他藏着的香料银壶收了起来。 西域的香料和北京城里惯用的香料不一样,含钏可不能保证在东郊集市能依样画葫芦地买到一模一样的香料,一个优秀的厨子绝不能过于依赖某一种香料或是食材,且得牢记着,是你在做饭,你是所有食材的主导者,要通过你的排列组合、蒸炒做熟变成一样却又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她刚长到灶台一般高时,白爷爷教导她的。 含钏将这番话原封不动地送给了拉提。 然而拉提头一歪,明显是没听懂。 含钏便开始手舞足蹈地大鹏展翅般开始比划,比划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不对啊 她怎么还是比划起来了 就是不想比划,才没要擅长处理海鱼海虾的倭人呀 为啥一切又换到了原点 小双儿在旁哈哈大笑。 含钏认命似的把菜筐子往拉提跟前一推,“选个食材,做一道你擅长的菜吧。” 简短的话,拉提听得懂,埋着头在菜筐子里面挑挑拣拣。 含钏以为他会挑小羊腿肉,只是院子里没现成的灶炉,含钏环视一周,在思考他该怎么烤肉。 可当含钏看着拉提拿起那一小坨三线肉时,有点愣。 看着拉提把三线肉切成粗细均匀的肉块,又探过身在灶台上挨着罐子嗅,最后拿起了装酸梅的罐子时,含钏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拉提想要复刻他刚吃过的那道酸梅红烧肉 含钏双手抱胸,看着拉提把酸梅去核,起锅放肉块,把肉块的油尽数干煸出来后,鼻尖微动,四处开始嗅,拿了小葱、姜、灶台边上放在最里面的青红酒。 含钏灶台上的豆油有十来种,拉提准确无误地拿起含钏中午用的那壶香蕈老抽。 含钏手上一紧,双眼瞪大,看拉提重复着中午她的动作,没一会儿拉提端出一碗散发着浓郁酱的酸梅红烧肉,含钏夹了一块儿。 肥肉糯而不腻,瘦肉软而不柴,酸梅的酸甜口若有若无地浸润在一块肉上,正好解了肉食不可避免的油腻。 味道和她做的,不说一模一样的相同。 至少有八成相似。 就这八成的相似,已很难得。 含钏很大套地说一句,北京城里若能将她的手艺复刻出八成的掌勺师傅,不会超过五个。 含钏歪着头看向拉提。 拉提似乎有些羞赧地收了收下颌,指尖朝下指着地板,眼神里有些急切。 含钏疑惑地蹙了蹙眉,不太明白。 小双儿恍然大悟,“他是在问,能不能留下来了吧” 拉提赶忙点点头。 含钏想了想,了眼菜筐子,大白菜张牙舞爪地在菜筐子里待着,含钏拿起一颗,撂起袖子被激发起了斗志,一手拿出贴身的小刻刀,一手掰白菜梗子。 小双儿私心觉着,自家掌柜的张牙舞爪的样子,和这棵白菜有点像。 含钏只取了白菜心,用牙签在梗子上扎了小洞,把贴身小刻刀舞得飞快,在白菜外层一片儿一片儿地划,没一会儿一朵含苞待放的如牡丹花一般的白菜便出现在了三人眼前,下锅汆烫片刻后迅速起锅。 老母鸡熬制的高汤是食肆必备。 含钏舀了点高汤没过白菜,上屉笼蒸出热气后快速取出。 这头吊的清汤已煮沸。 含钏将白菜的菜叶子轻轻撸下,慢慢用手定型成花苞形状,缓缓移到白釉瓷碗中,正对菜心均匀倒入煮沸的清汤,一片一片的叶子顺势打开,缓慢出现了一朵完美无瑕的清水芙蓉。 拉提看傻了。 含钏略显得意。 小双儿瞅了瞅,心里嘟囔了一声,自家掌柜这奇怪的上进心啊。 含钏递了个白菜到拉提手里,示意他可以开始。 拉提鼓捣了一刻钟,垂头丧气地端出了一盆蔫坏过季的牡丹花。 含钏大笑起来。 就说嘛 天赋难得,苦工更难得 这做厨子,可不能光看天赋,否则白爷爷为啥让她苦哈哈地冬练三伏、夏练三九 含钏恨不得即刻长出几根得意的胡须,这样她就能学着白爷爷的样子捋一捋,显得很高深。 “虽说有几分天赋,可也得好好学、勤快练。”含钏摸了摸下巴,似乎在摸并不存在的胡须,“当厨子嗅、尝、看、品、思,五大窍都错不得,错一个是二流厨子,错两个就换个营生做吧。你鼻子有几分灵巧,脑子也清醒,先做墩子苦练刀工,再试着做菜如今已过了一招鲜吃遍天的光景了,西域的香料是好东西,可在北京城里要想成为响当当的官府菜掌勺,就得多学多看多练。” 一大串话,拉提似懂非懂,只知道自己能留下来了,便有些开心,扯开嘴角笑,露出两排整齐洁白的牙齿。 含钏平平淡淡地点点头,带着小双儿进内院午睡去了。 刚关上内院的门,含钏便激动地靠在门上。 我滴个乖乖。 二两银子,买了这么个宝贝 吃一遍就能大差不差地复刻出她做的菜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食肆不仅可以增加西域独有的吃食作为食客的调剂,假以时日,她更可以将厨房完全交出去,她只需要钻研菜谱、帮带拉提、做好统筹和搭配 甚至甚至若再假假假以时日,她可以带着拉提开“时鲜”的支线铺子、三线铺子,开满整个北京城 含钏心潮起伏,有些激动。 一呼一吸,再呼再吸,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平静下来后,便神神道道地拖着小双儿拿着扫帚清理宅院。 小双儿 不是午睡嘛 第六十八章 完整版涮羊肉 天儿愈渐凉了。 北京城里日日飞出鹅毛大雪,下一整晚,早上出来石板上的雪积得深一脚浅一脚,含钏笼着小双儿给做的双层棉绒袖笼子,踩着革靴,跑出宅子挂大红灯笼。 腊月初八食肆开了试水,“时鲜”小摊儿往日的食客大多都按照单子上的地址找到了东堂子胡同,不是所有食客都吃得起三两银子一餐的档位,也不是所有食客都拿得出两百两银子买一张全年通吃牌,大多愿意花十文钱甚至二十文钱买煎饼和糕点的食客都选择了一两银子一餐的档位,含钏看是熟面孔便发了八折牌,合算下来不到八百钱。 虽说八百钱一顿的餐,不能常吃,可素日里宴客、聚餐,或是手头有了宽裕的银子便琢磨着打打牙祭,吃点好的,便第一时间会想起“时鲜”来。 有几样特色菜是打出名堂的,比如当初惊艳张三郎又恶心了张三郎的火爆肥肠,又比如之后推出的神仙鸡和茄汁松鼠鳜鱼,都是老少咸宜的好菜。 有些实在想吃,却又日日吃不起的食客,含钏想了想,便也接受了单卖。 前提是,您得是一开始便跟着走的老食客手里握着八折木牌子,或是在店内累计花费了四千钱,也就是吃过五顿饭的食客,才有资格单卖打包。 含钏定了个规矩,每日午间和晚间都开门,但每次只招待五桌客人,一桌至多四人,每日只定出三十道外送,多了,她无法保障食物的出品和质量。 手上活钱多了,便不能如心狠手辣宰张三郎一般,以贱作贵,拿个简装的环境无耻地骗张三郎的银子含钏闭了三日门,托黄二瓜找了靠谱的师傅彻彻底底翻新了厅堂,买了五张精巧刻花的四方桌、八仙过海的鸡翅木屏风、每桌的独凳换成了一看就很贵气的太师椅,在每张桌子间做了些许阻隔,或是立了一扇雕花窗棂,或是挂了一只插着时令鲜花的鸟笼,或是一只大水缸里面澎着新鲜的蔬果。 保证每一桌都有充足的面积和私隐,这是一家高级食肆应当做到的。 含钏领着小双儿去看,问,“现今看上去咋样” 小双儿环视一圈,憋出一个字,“贵” 看上去很贵就对了。 实则也很贵。 家居装潢,想贵想便宜都容易,含钏光是翻新厅堂便花了近八十两银子,更别提请珍宝斋掌柜的四处帮她搜寻物美价廉的名家古籍或是旧瓷摆件。 掌柜的听到含钏用“物美价廉”四个字儿来形容挂件摆件,脸面略略有些抽搐。 这个要求太难为人了。 怎么说呢 这些个东西,物美,价就不廉;价廉了要么赝品要么次品,都丢份儿。 含钏便忍痛又撒了一百两银子出去,换回了一台前朝的笔洗、两幅绢本画儿、三个小的翡翠摆件放在厅堂里摆相。 手艺再好,也得让食客们觉着在这处用餐用得实在、用得心里舒坦。 装潢整上去了,食材也跟着往上走,虽也有鸡子、鲤鱼、豚肉等日常的食材,含钏也往鹿脯、银鱼、翅子这些个名贵食材上花心思,把定价控制在成本的三番儿上。 如今整修后重新开张,含钏称之为试水结束正式对外营业,赶在年前开了食肆的大门。 白爷爷送了三个花篮来,珍宝阁和贾老板也都各送了一个,让含钏意外的胡文和也送了花篮,上面写着“恭喜发财,万事如意”,看上去喜庆极了。 含钏笑着让小双儿把花篮放在门口。 大红灯笼挂在檐角、门上,待夜幕降临,三四人陆续走进“时鲜”食肆,有两个是国子监的读书人,有两位是京津冀最大漕运码头上的管事,来吃过三两次了,也没问今儿个的菜,直接甩了银钱到柜台上,“掌柜,来两个二档餐饮。” 含钏应了一声。 没一会儿小双儿便端上两盏上窄下宽的炉芯,空炉芯里放着火红的炭火,把炉子端上桌后,方才灌入清水、葱段、枸杞、红枣等料子,又折返回去端上两人份的肉。 今儿个一早才宰的本地小山羊。 鲜切羊肉最考刀工,黄瓜条、磨裆、大三岔、小三岔、上脑一只羊只能片下这几个部位用来涮肉,质地有别,肥瘦各异。 涮羊肉是宫里的吃法,冬天膳房的女使太监聚餐也爱吃这个,可膳房里条件有限,只能是有什么肉便吃什么肉,与其说是吃肉,不如说吃了个热闹。 含钏夹起长箸帮食客涮肉,每个部位涮烫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含钏眼疾手快帮着涮了一碟子的肉,又帮忙打了两个蘸碟儿,放了三勺浓香四溢的芝麻酱,点了一滴绿油油的韭菜花儿,其他的啥也没放。 这是老北京的吃法。 可架不住有人有特殊的好口儿。 含钏笑着介绍道,“也备了蒜泥、辣子油、葱花儿和芫荽碎,您若有喜欢的,您说,儿帮您配。” 漕运码头的食客摆摆手,夹起一片上脑中间裹了慢慢的芝麻酱和一点点韭菜花,送入口中,闭嘴咀嚼。上脑肉略带了几分肥腻,肉香在口中爆开,吃肉是最纯粹、最原始的欲望。 食客连着吃了两筷子肉,含钏朝小双儿使了眼色。 小双儿手脚麻利地端了一叠白瓷小盖。 里面放了好几瓣晶莹剔透的糖蒜。 含钏笑了笑,“吃了肉,您吃吃糖蒜,很解腻的。” 食客依言吃了一瓣,微微点了点头。 含钏便笑着,“您若有需要请唤我,爱吃哪个部位的肉,便吩咐小丫头去拿您的餐食里,鲜切羊肉是吃多少供多少。若是吃肉腻了,今儿个刚做的冻豆腐、新收的茼蒿菜都是好东西,绿豆粉丝也好吃。” 含钏重回了柜台。 涮羊肉锅子热气腾腾的,没一会儿厅堂里冒起温暖的白烟。 含钏笑着低头记账。 风铃响了。 又有食客来了。 含钏抬起头。 哟,真把这儿当食堂的张三郎又来了。 含钏熟门熟路地转头让小双儿上菜和金波酒,一回头,却见张三郎身后还跟着个人。 第六十九章 斑斓叶茶 徐慨低垂着头,避开挂在门廊的风铃与高高卷起的竹帘,面无表情地跟在张三郎身后。 含钏手上的算盘一松,“啪嗒”一声砸在榉木柜台上,腿一软,下意识地想蹲下躲进柜台下的缝隙里。 这是第二回见面吧 今生的第二回见面。 头一回是在黑灯瞎火的掖庭,她满面血污,徐慨怕是早已记不住她的样貌了吧 含钏心头朝自己啐了一声。 怂什么怂 怕什么怕 如今她是清清白白开食肆的良家女子,既不是承乾宫的女使,更不是千秋宫的丫鬟 含钏目光坚定,捏紧拳头狠狠砸了砸柜台木面。 “嗬你干啥啊”张三郎吊儿郎当地撇着头,手上把专属于他的刻字木牌舞得虎虎生风,“常言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您这儿关门闭户几日,便换了个大样儿” 张三郎得意洋洋,“今儿个带了国子监的同窗来吃饭。”斜了脸,同含钏低声说了悄悄话,“真正的贵胄,今儿个的膳食用点心,可别给我丢面子。” 含钏目光复杂地看着张三郎。 这头傻憨憨啊 您帮着拉生意是好事儿,可怎么就好死不死拉到了徐慨身上了 若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把煎饼卖给他若是不把煎饼卖给他,他就不会一路跟到东堂子胡同来若是不跟到东堂子胡同,后头那阎王也不至于出现在她的地界儿 果然,古人诚不欺我,生命中所有的馈赠都暗暗标好了价格。 那二百两银子,也不是那么好坑的。 含钏扯开嘴角,艰难地笑了笑,从柜台后边出来,引着二人到窗棂边的雅座落了座儿,盯着张三郎一个人介绍了今儿个的菜式,“您知道的,分三档,今儿个是涮羊肉打主力,三档的肉有定额,二档的肉畅吃,三档的是一羊两吃,还附赠两份儿小菜并一份羊骨萝卜汤。” 请客吃饭得大气,张三郎把牌子往桌上一扔,“给爷来两份三档餐食,今儿个不要金波酒,直接上时鲜最好的翠玉酿。”转头向徐慨,“今儿个,便陪四皇四爷喝到天亮” 还要喝到天亮 含钏脑袋似被打了一闷锤,憋了半天,“咱食肆宵禁前就打烊了,翠玉酿也不太够,就酿了三盅,恐怕撑不到您喝到天亮” 似是有一声轻笑。 含钏不敢深究是谁在笑,闷着头扯开一丝笑,将张三郎的话记下来,便回了柜台。 徐慨的眼神落在了一身粗布麻衣、形色匆匆的含钏身上。 割太监舌头、捅贼人眼睛、舍命护葫芦吊坠儿、生机昂扬地在宽街摆摊儿卖煎饼和糕点所以这个姑娘的最终目标只是开一家食肆吗 开一间不大的食肆,院子里铺满了鹅卵石和矮子松,门廊处挂着自己串的贝壳风铃,回廊里摆放前朝的字画与精巧的翡翠小件儿,厅堂中沸反盈天,热闹的烟雾直蹿上吊梁,小娘子兴致勃勃地做吃食、酿酒、涮肉、煎饼 徐慨平静的表情下,心里低低赞了声,有趣。 他不太与国子监众人交际,一则两大热灶在前,无人烧他的香,二则他若与勋贵世家的公子走太近,于顺嫔娘娘,于他自己,都不是好事。 噢。 张三郎除外。 故而张三郎因金乳酥之谊邀他到“时鲜”食肆聚餐时,他想了想便应了。 一是好奇“时鲜”小摊儿短短几个月就做成了食肆,二是当时脑中便浮现出那个小娘子,那双细长上挑的眼睛。 生机勃勃、充满韧劲。 他救了她一命,如今也装作不认识他 徐慨轻轻挑了挑眉。 “您很少和同窗外出聚餐吧”张三郎笑着给徐慨斟了一杯茶汤。 徐慨低头看,茶汤绿油油的。 扑鼻一股奇怪的清香。 张三郎活像半个店主人,热情招待,“这是斑斓叶煮的茶,最南边产出的香叶。味道清淡,吃饭前用来清口的,您先涮涮口,之后餐食入口才是食材的本味。” 徐慨依言,品了一口,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 真是奇怪的味道。 香气似乎浮在表面,只存在于鼻腔中,入口便消失殆尽。 说是白水也可,说有那么一丝丝甜味也可。 不太好喝。 饶是如此,在张三郎灼灼的目光下,徐慨还是喝完了一盏。 张三郎笑得越发真挚。 到底是谁说四皇子不好相处来着 不是挺好相处的吗 张三郎一高兴,开始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时鲜”,“上回某带去的那盒金乳酥就是出自这家掌柜的之手,您别看她年岁不大,手上功夫很老辣,推出的菜式都是在北京城里见不着的。”张三郎环顾一周,见还没坐满桌,“如今这儿刚刚开业,还没真正做起来,但菜品是真不赖,有几分御膳房、官府菜的味道,可匠气没那么重,比宫里的菜多了几分灵性。” 又想起面前这个是吃宫里的菜长大的,赶忙找补,“不是说宫里的菜不好,而是太求一个稳字儿。太稳了,就失了真” 还是没找补回来。 徐慨却笑了。 可不是有几分御膳房的味道 那主厨不就是御膳房出来的吗 张三郎见徐慨难得地笑了笑,伸手抹了把额头,长舒了一口气。 含钏在柜台后抬头,瞥见张三郎喜气洋洋地冲徐慨比划着什么,徐慨半张脸被挡在了花鸟笼后,只能看到浅浅勾起的嘴角。 含钏低头,抿了抿嘴唇。 梦里徐慨和张三郎有交集吗 含钏不太清楚。 只是照徐慨的个性,从不重口腹之欲,亦不刻意苛求某人某事,处事做人向来浅浅淡淡,含钏伺候了他这么久,从不知他喜好什么口味、亦不知他有何偏好,到徐慨身死,她都说不出徐慨最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甚至无论她做出什么菜,徐慨都是点头说好,从不下三次筷子。 也未曾在她面前表现出情绪上丝毫的起伏,更别提勾起唇角欢快地笑了。 还是蛮失败的。 含钏垂了垂头。 约莫是身份的鸿沟吧。 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侍妾通房,他欢快也好,难过也好,他的情绪与想法,她都不配知道。 第七十章 铁盘羊腿 无论难过,还是快乐。 饭,还是要吃的 在张三郎炙热的期待中,涮羊肉锅子端上了桌,含钏走过去帮忙蘸料,谁知还没走到,张三郎就热情洋溢地做好了所有准备,还贴心地问徐慨,“您要葱花儿吗还是辣子油店里都有的。” 简直跟回了家一样自在。 张三郎这样的帮佣,哪里有卖 她买十个 含钏站在徐慨身侧一丈远,挑了个绝佳的位置,既完美避开了面对面直视徐慨那张脸,更不用和徐慨有任何眼神接触,含钏觉得很自在,说起话来也恢复了往日的从容,“还有一盘烤羊排,食肆新来了一位西域的帮厨,香料调得很好,客官可以尝尝看,若是吃得惯这个味道,往后咱们食肆也会陆续推出极具异域风情的菜肴。” 徐慨微不可见地点头颔首。 圣人一心想扩张版图,东南边收拾得差不多了,如今等待兵强马壮之机,企图一举拿下北边三十六台吉。如此盛况,唐之后便不复一见,若此举大获全胜,大魏朝干佑帝必定在史书中落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是往大了说。 若往小了说,这位小娘子的想法是没错的,如若尽数拿下西域,大魏的贸易、经济、经书、文化必定更为开阔,到那时北京城便将囊括进天南海北的人潮,西域菜、东部菜、客家菜必定将大放异彩。 徐慨满脑子的社稷经济,张三郎眼睛里却只看到了滋滋作响的羊腿。 一只硕大的烤羊腿被盛在特制的铁盘里端上了桌,肉朝下、骨头朝上,铁盘专门在炭火上烧得很烫,肉边上缀着的白油被烤得焦香作响。 拉提把羊腿“咚”一声放在桌子上,于暗淡的油灯照明之下,从怀中抽出一片雪亮的薄刃,横着刀刃片羊腿肉,片得飞薄,然后取出一只雪白的瓷盘,把片得薄薄的羊肉片平铺在瓷盘上,撒上椒盐、辣椒粉、各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粉末。 铁盘里淌满了羊肉与散落而下的香料,油被铁盘烫得冒出此起彼伏的小泡沫,散发出一股羊肉香混合各种香料的浓郁的味道。西域菜的香味是带有侵占意味的,迅速蔓延,迅速占领你的鼻腔和大脑。 隔壁桌漕运码头的管事伸过头来看, 拉提切了两盘,做了个请用的手势。 徐慨多看了眼那只薄刃。 张三郎嘿嘿笑起来,“看起来不像西域人啊,扭个脖子,唱首小曲儿来听听” 拉提脸上一红,垂着头向含钏身侧缩了缩。 含钏看了张三郎一眼,把拉提挡在身后,“西域来的就要人家扭脖子江南来的就让人家泛舟采莲若是草原来的是不是还得给您表演一个骑马钻火圈呀” 含钏语气不太客气。 张三郎一点也不在乎,歪着嘴哈哈笑起来,“您摆摊儿的时候,爷就看出来了,您要当了掌柜的,必定是个厉害护短的。” 含钏感受到了来自身侧的目光,不敢回头看,忙摆摆手,手一请,“羊肉得趁热吃,放凉了膻气。”便快步离开了。 离开后,含钏胸腔里突突跳得厉害。 她就没在徐慨跟前发过火。 准确的说,她很少很少发火。 这一遭,虽不叫发火,却也不太客气。 尤其还是面对非富即贵的憨纨绔。 含钏叹了口气,胸口突然感觉有点疼,坐在柜台里的太师椅上歇了歇,又连吃了几颗疏气丸,慢慢才将气儿顺下来。 漕运码头的管事用完了餐食,一个脸圆圆胖胖的矮墩儿到柜台前划正字儿如今他正攒着次数,往后好单卖外提,一边儿怪含钏,“您也不早点交待,若知道三档餐食还另加炙烤羊腿肉,咱必定得加钱呀您看咱是缺银子的人吗” 漕运码头的人若都缺银子了,那可真是没天理了。 含钏笑着连连赔不是,“您看您说的” 转头又吩咐小双儿,“去灶屋让拉提烤一纸盒子的羊肉,切前腿上的肉,油脂丰富,烤出来不比羊后腿肉差。” 含钏又笑着给矮墩儿画上了正字儿,顺手拿了块小木牌出来,双手递到矮墩儿跟前,“您次数够了这是您的木牌子,您收好,往后凭借这牌子餐食八折,酒水九折,另可单卖外包,恭贺您嘞” 矮墩儿这才倍儿有面儿地接了。 小双儿拎着个掌心大小的纸盒子出来,含钏双手呈交给矮墩儿,“您尝尝,若是好这口儿,往后再来,儿好生给您准备。” 矮墩儿心满意足地接了纸盒子走了。 这一打岔,含钏便忘了那处还坐着徐慨,埋头合计上近些日子发出去的木牌子,普通八折木牌发出去了十三块,特制专属木牌就发出去了一块儿冤大头正在里面憨吃涮羊肉。 客人陆陆续续吃了离开,里屋张三郎唤了一声,“掌柜的” 含钏忙应道过去。 桌上摆了二十来盘装肉的空盘子,一整只羊腿子就剩了点儿油渣子。 这战斗力 张三郎铁定是饿了午膳,晚上打着主意要吃垮她来着 余光瞥了眼徐慨跟前,含钏一愣。 他吃了两碗蘸料 “给爷炒一份儿饭,掌柜的烦您亲去掌勺。”张三郎脸上吃得翻起潮红,侧眸问张三郎,“您要看着加点主餐吗”颇为得意,“咱是特制的木牌子食客,您随便点,掌柜的一定做。” 徐慨在里屋听了掌柜的和那矮墩儿的对话,大致明白这食肆的运营规则。 胆子很大,且很聪明。 目标群体是北京城里所有付得起一餐饭三两银子的主儿。 并且还要在这个群体中形容竞争关系,作出紧俏的宾客满盈的姿态。 徐慨抬头,目不斜视且毫不遮掩地看向含钏。 许是酒意,许是灯光,油灯下的小娘子肤色更白了,细长上挑的眉眼似乎散发着琥珀色的光芒,像一束兰草,很淡却很美,美得摄人心脾,美得叫人舒心。 徐慨鬼使神差地开了口,“给我上一碗菌菇肉沫蛋黄汤吧。” 徐慨目不转睛地看着含钏,笑了笑,“若是做得好,爷赏你一块儿掌心大的葫芦玉坠。” 第七十一章 钵钵糕 天刚蒙蒙亮。 挑货郎似是不知疲倦地出现在街头叫卖,叫卖声传得很远,传到含钏的厢房里,模模糊糊只剩下几道声音的影子。 就是这几道声音的影子,在含钏听来,如同电闪雷鸣。 菌菇肉沫蛋黄粥 去你娘的菌菇肉沫蛋黄粥 葫芦玉坠 去你娘的葫芦玉坠 含钏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冲到梳妆台,一气呵成翻出今儿个徐慨放在桌上的葫芦玉坠,打开窗棂,一股寒风直勾勾地吹了进来,含钏热血上头,光脚丫踩在地上,把这只葫芦玉坠使出吃奶的劲头扔出墙外。 没听见“哐当”一声,许是路上积了厚雪。 没听见声音,含钏那股热血便尚未消退,伸手便摘脖子上挂着的那只小小的葫芦玉坠,络子戴久了,摘了半天也摘不下来,反倒是那戴熟的络子将脖子勒出了几道红红的印迹。 含钏眼眶一红,热血逐渐从脑袋顶往下退,垂着头把窗棂一关,靠坐在雕花床梁边上,下巴快挨着锁骨了,闷声闷气地拿手背擦了擦眼睛。 徐慨是故意的。 故意点了那碗菌菇肉沫蛋黄粥。 故意又留了一块葫芦玉坠在桌子上。 那次,她给九皇子做了菌菇蛋黄肉沫周,反而第二天收到了徐慨赏下来的葫芦玉坠儿 而出宫前一天,她命都不要了,也不愿意葫芦玉坠给吴三狗 当时,是徐慨把她救下来的,许是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徐慨就是故意的,如今又点了她做的菌菇蛋黄肉沫粥,又赏了一块儿葫芦玉坠,他想做什么想提醒她,她以命相护的东西,是他赏下来的 还是想告诉她,他知道她的底细,知道她是从宫里出来的,知道她为了不去承乾宫,四处活动才获得了放归出宫的机会 还是只是单纯想告诉他,他救过她一命。 含钏闷头再抹了把眼睛。 梦里,她看不懂徐慨。 如今,她仍然看不懂徐慨。 她都躲出宫了,这厮还送上门来,展现她看不懂他、两个人压根没话聊的事实。 别人读不懂他在想什么,他会很骄傲吗 含钏抱着膝盖靠在床梁边,眨了眨眼睛,透过窗棂看向东边,太阳缓缓爬坡,透白的光穿过厚厚的窗棂纸,洒在梳妆台前,有个小小的黑黑的影子出现在窗棂的缝隙中。 含钏定睛一看,是一只橙褐色的六角椿象,张大了翅膀企图从窗棂的缝隙中钻进温暖的屋子里来,逆风持续地吹动它的触角,它仍旧特别努力地向里爬着,没一会儿便爬进了屋子,瞬时消失在不知哪个缝隙中。 含钏把头靠在了梁上,突然平静了下来。 没必要了。 为他哭,为他扔东西,猜他的心意,都没甚必要。 已经是不一样的人生了。 人生会怎么走,走到哪一步,全凭她自己了。 腊月过得贼快,日子一天赛过一天地过,托张三郎和其他老食客的福气,店里日日虽说不能满座,却也每日不开空张,生意多起来,账本子就渐渐多了起来。 买进食材、桌椅、蜡烛、油盐酱醋、以及各项奇奇怪怪的支出是一个账本。 三个人的日用、小双儿和拉提的零花钱、给白爷爷买蔬果衣裳等等支出又是一笔账册。 剩下一本,才是每日营业的收入。 含钏埋下头看账本子,壹貮叁肆伍陆柒 各式各样的数目,在她眼前乱飞,一会儿飞成了人字形,一会儿飞成一字形 含钏叹了一口气,把账本子重重合上,从未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账房。 一加一等于二,这个她没问题。 可是一百三十九加四百四十八,再减去五十六,这个她还不如钻到灶房做八个菜 含钏算得实在脑仁痛,眯着眼瞅了瞅天气,难得大晴天又没下雪,把账本子往柜子里一锁,吆喝着双儿和拉提两个小的,“走吧,今年最后一天了,咱今儿个闭店,出门逛逛去。” 逛哪儿呢 含钏本想去走远点,可她一个大的,拖上两个在北京城里自由行进过的小的,往远处走,实在不方便。 从未正经敞开玩过的三个人,迷失在了北京城偌大的地图中。 问了坊口素日交好,卖胭脂水粉的汪氏,汪氏兴高采烈地同含钏说,“去晓觉寺啊今儿是今年的最后一天,山门一定会开,你可以去吃吃素斋,晓觉寺的素斋还蛮有名气的。”突然想起这姑娘本就是开食肆的,说不准同行相妒,便止了口,换了个说头,“不吃素斋,一年过完了,去摇个签子也好的呀,看看明年的运道。” 这倒是可以的。 含钏想起白爷爷请来为宅子做法事的扶若大师,点点头,去看看大师也是好的。 本想喊上白爷爷,却一想,今儿个宫里有大宴,白爷爷和四喜必定不沐休。 崔氏嗯还是算了吧。 含钏便租了辆牛车,带着两个小的,一路出了煦思门。 含钏和小双儿拿羊毛毯子裹得严严实实的,留下拉提露出大脑门子坐在牛车板子上吹冷风。 拉提不会说话,看着含钏和小双儿厚实的毛毯,再摸摸自己啥也没有的脑袋瓜儿,嘴角一撇。 小双儿哈哈大笑,“你是男孩子,拿个毛毯子盖脑袋,该被人笑话了” 含钏也笑,一边笑一边告诉小双儿,“不许欺负拉提。”翻了翻包袱,扯出一条颜色鲜艳的绸巾,“围上吧,好看着呢” 太红了 像中原的红盖头 拉提看向自家黑心掌柜,再看看狐假虎威的小双儿,黑着脸把丝巾往回一扔。 建立在别人痛苦上的快乐是双倍的,含钏和小双儿笑得更大声了,空气中充斥着愉悦的气氛。 欺负人,真好玩。 含钏美滋滋地想。 晓觉寺不太远,正如汪娘子所说,山门大大开着,沿路都有小摊儿小贩卖吃食、佛珠、对联、前朝的古画 前朝的古画 含钏一问价钱,才十五文一张,以她浅显的眼光,压根看不出和如今她挂在厅堂里几十两银子一张的画儿有甚区别啊 亏了亏了。 含钏一阵心疼。 给两个小的一路买着吃食上山,小双儿喜欢吃钵钵糕,小小的扣碗里装着糯糯的米糕,米糕里还夹着红枣、红豆、瓜子仁儿等吃食,甜甜稠稠的,小双儿一口一个。 到了寺里,小僧侣告诉含钏,扶若大师闭关了,三个人便供奉了香火又一路吃着下了山,牛车是租的一整天,牛车刚过煦思门,为抄近路,走在一个狭窄的胡同里。 前头围了许多人看热闹,含钏耳朵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七十二章 松木香 含钏带着两个小的下了牛车,照一天的工钱付给了牛车师傅。 前头吵吵嚷嚷的,一阵压抑抽泣的哭声,几阵尖刻的叫骂,还有旁边一团儿劝和的声音。 含钏身形纤弱,牵着小双儿,左挤右挤挤进了人圈里。 待看清是谁,含钏张大了嘴。 钟嬷嬷 浣衣局的钟嬷嬷 出宫时钟嬷嬷可是穿着缂丝湘绣单衣出的宫,如今却一身粗布衣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裹子站在胡同里。 哭的是钟嬷嬷。 发出尖刻叫骂声的,正是那日到定己门前接钟嬷嬷出宫的口中的“莲妹”。 含钏手紧了紧,指甲刻进了掌心的肉里,她现在都还记得当时出宫钟嬷嬷唤“莲妹”的声音里,藏着多少欢喜和乡愁,藏着多少如释重负,藏着多少苦尽甘来的解脱。 如今如今这是在做什么 莲妹冲上前去扯钟嬷嬷的包裹,口中仍旧骂骂咧咧的,一双眼通红,眼珠子都落到了那包裹身上,撒着泼,“姐姐,您风风光光从宫里出来,如今您外甥找着门路去国子监读书了,您怎么就不能拿银子出来支柱您外甥读书了姐姐,您心好狠啊” 含钏看向莲妹。 和钟嬷嬷相似的脸、相似的五官,却比钟嬷嬷年纪小很多。 紧跟着便有个肥头大耳的彪形大汉从门里蹿了出来,看年纪许是那莲妹的郎君,见钟嬷嬷要走,直接横跨上前,从侧面堵住了钟嬷嬷的路。 两口子一个拽着包裹往回拖,一个挺着肚子往里赶,一对豺狼虎豹,配合得当。 钟嬷嬷压在中间,紧紧压着后槽牙,既不是放大声音哭,更不四下求援,便只死死拽住包府裹子,显得极为渺小且可怜。 这是宫里老人儿的习惯了,绝不在外人跟前露怯示弱,连哭也是打掉牙齿和血吞,决不让旁人看笑话。 钟嬷嬷多倔气的一个人,想当初叼着一支又细又长的水烟杆,站在桌子后面,烟杆子一抬,小宫女儿便跑来跑去地伺候她 含钏气极了,紧抿了嘴,四下埋头找了找,见胡同夹缝里塞了一根手臂粗的柴火棍子,拎起裙摆一把将柴火棍子从缝隙里一把抽出。 “啪” 含钏双手拿着木棍子,恶狠狠地打在了门口蹲着的那只石雕兽背上 木棍子应声裂两半 众人手上动作都停了。 看戏的四处找声音源头,拽人的抬头一愣神,抢包袱的瑟缩了一下,见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紧跟着便挺起胸膛来,一下子便嚷嚷出声,“干啥干啥抽我家门口干啥死小孩儿赔钱” 跟着那彪形大汉寻声看了过来,撂撂袖子迈着外八朝含钏走来。 含钏衣角被拉提一拽,拉提一下儿冲到了含钏跟前,手里捏着那只拿来切羊腿子肉的匕首,眼神陡然大变,如一只草原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又如护食的鹰隼,眼神狠戾且阴辣地死死将那彪形大汉盯住,大有只要他敢继续上前,手上寒光大射的匕首,便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架势 那彪形大汉被唬住,在原地踱了踱。 钟嬷嬷也看见含钏了,忙别过脸去。 莲妹躲在大汉身后叫嚣,“哪儿来的小兔崽子在人家门口撒野”见人越围越多,双手一捧,“散了散了都是家务事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同我自家姐姐拉扯开来,你们瞧什么热闹” 含钏紧紧抿住嘴唇,看也不看那莲妹,径直走到钟嬷嬷跟前,依着原先宫里的规矩,同嬷嬷行了个大礼,“许久未见您,给您行礼问安了。” 钟嬷嬷两行眼泪一下子砸到地上。 含钏转头便把莲妹拉拽住钟嬷嬷包袱的手扯开。 含钏是拿菜刀的人,手上力道重,手捏住莲妹的虎口和小拇指根儿,那莲妹顿时惊叫连连,另一只手在空中四处哗啦,“杀人了杀人了郎君,快报官快快” 含钏笑了笑,“报谁不报,谁是孙子” 头一偏,看向小双儿,“去租个牛车跑得快些,去京兆尹报官请胡大人来,就说宫中放归出来有头有脸的嬷嬷被人拘禁,还遭贼人偷窃盗窃财物” 小双儿埋头往外冲。 那大汉赶忙去追,可这处自家婆娘又叫得吆喝翻天,那小兔崽子拿着匕首一副要吃人的模样,他一时间不知该往哪处去 围观众人都是知根知底的,指指点点地戳在这几个人脸上。 钟嬷嬷满手青筋,指头颤颤巍巍地抹了把眼泪,把含钏摁住,低声道,“先进去吧”闹得太大,围观的人太多,她倔气了一辈子,就没这样丢过脸,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自己的亲妹妹,“你和阿良也都先进去,咱们坐下来,心平气和地把事情掰扯清楚。” 莲妹和那个叫阿良的大汉对视一眼,看去报官的那小丫头已经冲出胡同了,眼珠子转了转。 进去也好。 姐姐一直好糊弄,就算如今有了出头的,三两句软话便说下来了,日子不也继续过 如今留在外面丢脸,小宝学业还要不要了 莲妹和阿良手一放,转了笑,“是是是,姐姐,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们先进去说明白,别叫外人看笑话了。” 含钏跟在后头,拉提手里的匕首和凶狠的眼神叫两口子脖子一瑟缩,不敢说话。 这宅子很新。 不大。 进来就是厢房。 空气中弥漫着过节前熏肉的松木香。 含钏抿着嘴,一路跟到厅堂。 这闲事儿,她管定了。 从小秋儿、到双儿,她醒转过来,管的闲事儿挺多。 小秋儿是她梦里的执念。 双儿是因为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姑娘死在雪地里。 钟嬷嬷 含钏看向钟嬷嬷佝偻的背。 钟嬷嬷是个好人。 润物无声地照拂着浣衣局上上下下三百来个姑娘。 含钏后来才醒转过来,梦里的小秋儿为什么会死 因为,钟嬷嬷出宫了,浣衣局的二等太监上了位。 太监好人稀。 长乐宫崔大海的徒弟馋小秋儿,却一直未能得手,或是如今生这般,在内宫守株待兔凌辱了小秋儿,又怕东窗事发,索性联合浣衣局当事的太监用二十下板子谋了小秋儿的命。 。 第七十三章 那壶芝麻糊糊 这些都是含钏夜里突然被噩梦惊醒后,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一直很好奇,按照钟嬷嬷的脾性,是不可能因为小秋儿洗坏了一件衣裳,便要了她命的。 浣衣局前二十年,都未曾出现过将女使打板子打死的先例。 偏偏小秋儿死了。 后来她在宫门口看见了同样放归的钟嬷嬷,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小秋儿会死因为照拂着这群可怜姑娘的嬷嬷,出宫了。 今生,她提着新磨的芝麻糊糊去求钟嬷嬷关照一下被恶狗盯上的小娘子,钟嬷嬷面上没说什么,却力排众议立了浣衣局女使“出门成双不成单”的规矩,为此还得罪了二门的管事和掖庭的总管 含钏面上神色分毫未动,心头却波涛翻涌。 在宫里,看惯了吃人的狗,偶尔见到一个人,便如见到一尊佛。 小娘子轻轻抬了下颌,坐在了钟嬷嬷身边。 钟嬷嬷向她投去一束目光。 含钏回过头,和钟嬷嬷对视一眼。 这个小娘子和在宫里的时候不一样了 这个念头在钟嬷嬷的思绪中一闪而过,紧接着就被尖细的声音拉拽了回来。 “姐姐,您别动不动就说要走,偌大的京城,您能去哪儿”莲妹手指节敲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极其富有节奏,“您出宫的时候,可是填的投奔妹妹,若是离开了我,您这算是欺君之罪。” 含钏笑了笑。 莲妹一眼便看见了含钏嘴角挂着的讥笑,又忌惮她身边立着那只饿狼一样的崽子,到底忍了忍,冷哼一声,“这姑娘也是宫里出来的吧我能理解您觉着姐姐受委屈了,可您也别不分青红皂白地偏帮偏信吧这天寒地冻的,又是腊月三十儿,姐妹间拌了嘴,老小老小的姐姐要出走,我就算是拦人的方式不对,说的话有错,您也不能上来就喊打喊杀,报官了事呀” 钟嬷嬷看了亲妹一眼,闭了闭眼,轻轻舒出一口长气。 “既是姐妹之间的事,你扯别人作甚”钟嬷嬷声音很轻,气力很弱。 莲妹和阿良对视一眼,撇撇嘴,没说话了。 钟嬷嬷抬头看了看这小宅子的厅堂,嘴角扯出了一丝苦笑。 一个小宅子、一处幽僻地、三两蔬果瓜 她在宫里沉浮数十载,用尽心力地敛财、攒钱,就是为了出宫的这一天。 如今宅子有了,银钱有了,幽僻地有了,却都不是她的。 钟嬷嬷紧紧攥住自己仅存的那只包袱裹,“你说要给小宝买一处宅子成婚,户主不能写我,因我与小宝只是姨甥,若我百年之后,这宅子过不到小宝头上去,我想了想便也应了,户主便落成了小宝的名字;你说小宝要读书,要走国子监的门路,一拿就是百两的银子,我也应了;你说阿良要做生意,家里却没本钱,找我借一百两银子,算是我入股往后能分红,我连欠条都没要你打,全都应了下来” 钟嬷嬷深吸一口气,手用着力,手背青筋暴起,“如今你说小宝还要五百两银子找门路漏题科考,我实在是没钱了这包袱里都是我的棺材本儿了呀” 含钏别过头去,悲悯地闭了闭眼。 很多宫人都是如此。 很多老宫女都是如此。 宫里机关算尽,聪明一世。 出了宫,却被家人予取予求,有的是费尽心机攒下的银钱被家人诓骗得一干二净,有的是二十三十岁出宫,刚一出宫便被家里人蒙上红盖头塞进轿子里,随随便便嫁给鳏夫、残废、傻子 在宫里躲过的劫数,全都应在所谓的“家人”身上。 知道防备日日相见却无亲无故的外人,却对几十年未见的“血缘至亲”掏心掏肺。 钟嬷嬷如此精明的一个人呀 莲妹的声音比钟嬷嬷更尖更厉,“姐姐,这些可都是您点了头,自己愿意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您十二岁入宫,家中老父老母尽是妹妹照料,您可曾出过一份力妹妹因家中贫困,拖到二十四五才得以嫁出去,和打零工的夫君住在茅草屋里,您可曾帮扶过半分如今不过是借你一点银子,你就这个模样你且记得,你膝下无后,你死了,可是小宝给你抬棺捧香的咧” “啪” 含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抬了抬眸子,“那便把外甥过继到钟嬷嬷名下,改姓钟,这就去官府备案往后小宝给钟嬷嬷养老送终,若服侍得好,这偌大的家产、钟嬷嬷的私房定然少不了他的” 独子过继 阿良眼神一瞪,冲口而出,“放你娘的狗屁” 含钏温温和和笑起来,“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您这算盘打得,是既要套着狼,还要孩子是自己的做人呀,不能这山望着那山高,什么都想要,吃相太难看,会被打。” 阿良气得跳起来想揍含钏。 踢踢踏踏,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紧跟着小双儿气喘吁吁地带着身穿六品官服的胡文和入了厅堂。 见含钏真请了位官爷来,莲妹阿良两口子腿一软,即刻跪倒在地。 含钏和钟嬷嬷是宫里放归的女使,照律法,不跪五品以下的官儿别忘了宫里头的女使跪的是谁,若放出宫了便谁都跪,岂不是落了天家的脸面。 钟嬷嬷起身福了福礼。 含钏笑了笑,“胡大人,您来了。” 胡文和环视一圈,“嗯”了一声,见膀大腰圆的阿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又想起刚才路上那小丫头绘声绘色地描述,“那男的跟头,张嘴就是咆哮,抬手就是一阵风,既不准那位年老的放出宫的女使离开,也不许咱们掌柜的离开咱们掌柜的瘦胳膊瘦腿,小拉提见人就脸红,怕都不是那男的下饭菜呀” 厅堂里瘦的瘦,老的老,小的小。 就这男的最唬人。 胡文和鼻腔出气,哼了一声,“天家放出来的女使,纳归京兆府尹管制,若违律乱法,也自有京兆府处置。尔等庶民好大的胆子,竟敢私自拘禁两位放归的女使按律当处杖三十,罚二百银” 第七十四章 不能入菜的金鱼 庶民对官差有天然的畏惧。 尤其是这豺狼虎豹两口子,昧着良心讹了姐姐的钱。 本就是惶惶的。 如今胡文和身穿绣着彪的六品官服,腰间佩刀,气势汹汹而来,二人的气势又再弱了三分。 莲妹和阿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莲妹当即嚎哭起来,“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诶您可别信这小姑娘一面之词呀这是妾的姐姐呀亲姐姐呀啥叫拘禁” 女人在地上撒着泼,男人惊慌失措地看向钟嬷嬷,膘肥体壮地挪到钟嬷嬷身侧,“姐姐,都是一家人,您若想要小宝过继,那咱再商量商量也成” 含钏看向钟嬷嬷。 若真过继了个儿子,也行。 照大魏律,过继同亲养,若儿子拜官入仕为母亲挣得诰命,亲母是没资格得封的。若过继的儿子不尊长辈,忤逆不孝,不赡养不尊重,按律法是要处重刑的。 甚至这宅子如今不是那外甥的户头吗 那外甥若过继成了钟嬷嬷的儿子,这宅子,钟嬷嬷便可随意处置,是要卖还要是赁出去,若那外甥敢说一句不是,立马便可开衙门递诉状 钟嬷嬷摇摇头,看向莲妹,“我不要过继。” 神情失望透顶,“我要你儿子做什么呀我攒着钱投奔你,见你居棚屋、无长足,我这个做姐姐的心不痛吗你却偏偏拿捏住我的心软、我对你的亏欠,对你的可怜,一而再再而三地讹钱要宅子要地我如今只想出这个家门,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什么宅子什么银子,都当我丢水里了罢” 莲妹和阿良当即大喜 得了得了 既不用投狱,又不用抛掉宅子,虽那老太婆一定还存有私房,可也得留条命来掏啊 胡文和看向含钏。 小姑娘气闷闷的,像一只吃撑了的金鱼。 两腮鼓鼓的,气呼呼的,挺可爱的。 只可惜金鱼不能入菜,否则一定挺好吃的。 “不行。”含钏声音低低的,手紧紧握住凳子把手,看向钟嬷嬷,“宫中的凶险浮沉,掖庭里更不是善与的地方,您苦熬慢熬几十年,就挣了这么些钱出来。若妹妹妹夫懂事善良,您把宅子和钱留给他们,倒也是人之常情。可一个如狼,一个如狈,您用您半生的心血去填他们永无止境的欲望,您不亏吗” 钟嬷嬷看着含钏,浑浊的眼睛里有泪光。 那男的一下撑着板凳起了身,恶狠狠地嚷起来,“苦主都不追究了你个小姑娘还在这处煽风点火,你出了这个门小心着点儿老子整不死你” 胡文和皱眉,正欲开口,却听“啪”的一声。 那男的被人从背后踹了膝盖,单膝落地,一下子砸在了地上。 露出了一张白白净净却阴鸷狠戾的脸。 嗯 胡文和看向带他来的那丫头。 这就是你说的见人就脸红的小拉提 含钏笑了笑,“您说话儿仔细些,官大爷就在跟前呢” 与钟嬷嬷对视一眼,心里叹了口气,若钟嬷嬷想闹大,直接报官就是,何必抱着包袱自己出门呢伤了心是一则,到底顾忌姐妹亲缘又是一则吧含钏声音压得低低的,“银子,怕这两口子已经挥霍得差不离了,那些银子若无凭据,便是真打到官府,也不好办。只是这宅子” 凭啥把宅子留给这两个泼皮无赖 含钏起早摸黑,手都起了茧,才攒下一处落叶归根的宅子。 这两个扒在钟嬷嬷身上吸血,就能住上这样好的宅子 呸 含钏极不平衡。 他们空口白牙,压根就不配住 钟嬷嬷拍了拍含钏的手,枯槁的手微微发颤,喉头哽咽着说不出话,“你做主吧都交给你做主了” 含钏转过头,“宅子,咱们得去官衙立刻过成钟嬷嬷的名字,银子就算不要了,过了名字,你们今儿个就出去住从此之后,若你们还认这个姐姐,便逢年过节地拎点好东西来看望,若不认了,那咱就一刀两断,就算是奈何桥上撞了面,也认不识” 莲妹和阿良对视一眼,莲妹咬咬牙,蹬地一下起了身 什么官爷 什么衙门 谁拿她宅子,她跟谁拼命 “不行”莲妹斩钉截铁,破釜沉舟道“宅子就是我们家的本就是我们家买的看姐姐出了宫可怜,这才把姐姐接过来住你左一口大魏律法,右一口大魏律法,我都不晓得我只知道,宅子写了谁名字,就归谁住这宅子写的是我家儿子的名字,我就得住这儿谁爱搬谁搬” 让她继续回棚屋住 下辈子吧 就算罚杖责,罚流放,也休想把宅子收回去 莲妹一副鱼死网破的样子。 胡文和看着含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佐证了女人的说法。 含钏紧紧抿了抿嘴。 如此颠倒是非黑白 当真当真是不要脸 请胡文和来也是这么个结果,去官衙也是这么个结果户名挂了别人的,再想拿回来便难如登天 本想借胡文和的官威吓一吓这两口子,顺理成章拿回宅子,如今这样看来,再纠缠下去,也只能打打嘴巴仗了 从长计议吧 含钏情绪在喉咙口里闷了闷,扶起钟嬷嬷,吩咐小双儿,“把钟嬷嬷的东西、物件儿全拿好,咱一件儿不落的,都得收拾好儿带嬷嬷回家” 那莲妹还想拦,可看了看自家老姐姐垂下的手和浑浊的眼睛,到底将胳膊放下了,窘然开口,“若姐姐还想回来,回来便是”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我这亲妹妹都不行,难不成那外人就行了姐姐,您眼睛还得亮堂点儿,妹妹我到底给您留了棺材本儿。外人若将您棺材本都骗光,您别回来哭” 含钏扶着钟嬷嬷往出走。 钟嬷嬷停了步子,扭过头,狠狠一声“啐”,“我死在外面,也不脏你眼” 含钏有些难过。 与其说钟嬷嬷是恨毒了,倒不如说她心冷了,心死了 挺心寒的。 家人不是东西起来,更坏。 含钏捏了捏钟嬷嬷的手心,轻声道,“您放心吧。这宅子,不能就这么便宜了这家人。” 第七十五章 炙烤乌鱼子 又租了辆牛车,两个小的并一个老的坐在车上,胡文和同含钏走在路上。 回了家,天边都染上了一层金灿灿的薄雾,含钏暂把钟嬷嬷安顿在了自己的正厢房,又进灶屋煮了一碗润肺顺气的白萝卜鲫鱼汤,鱼是小双儿现跑集市买的,取了鳃和内脏,在油锅里先煎得两面焦黄,再加入热水和萝卜,等出锅时再撒上葱花,看起来诱人食指大动,闻起来也香香的。 钟嬷嬷喝了汤,便睡下。 含钏留胡文和吃果子致谢,胡文和从小瓷盘里拿了一块做成芙蓉花样的绿豆糕,拱手告了辞,“还当着差,下回来叨扰。宅子的事儿,你先毋慌,总有办法,我去问问相熟的状师摸一摸底儿。” 含钏笑着应了,胡文和在京兆尹当差,门路比他们多。 “那烦请您问问,倒不是心疼宅子和那点钱,就是觉得心里堵。”含钏说着。 胡文和能理解,那两口子确实气人,若不是官服在身,他必定上去抽那两口子两巴掌,可节气当头,这话不能赶着说,便看了看门廊口挂着的大红灯笼,“恭贺您新春大吉,新年大喜” 今儿个是年三十儿。 含钏回了个恭贺,“同贺同喜” 年三十儿关门闭户,四处都不开张。 钟嬷嬷累了很些日头,睡下去了中途就没醒过。 含钏和两个小的在院子里轻手轻脚地做着年夜饭,食材是昨儿个准备好的,没甚特别珍贵的食材,多是鸡子、羊肉、鸭子这些个常见的市场货,只有四条熟成后如蜡蜜般的乌鱼子是难得好货。 这是十月份时,含钏在东郊集市买乌鱼的意外之喜,剖肚打开,两条金灿灿的鱼卵让含钏食指大动,码盐腌制,重盐渗透,重压脱水,风味便逐渐转化为如火腿般厚重的口感。 含钏力拔山兮气盖世地掀开压住乌鱼子的石块,得到了四条浓香褐变的硬邦邦的好东西。 小双儿伸头来看,蹙了眉头,“这是啥啊。” 含钏笑着拿将四条乌鱼子浸泡在高粱酒里,把膜皮撕干净去腥,放在旁边备用,“这是乌鱼的鱼卵,是嘉义那头的吃法,好吃着呢。” 小双儿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 天色渐渐黑得如稠墨一般,含钏让小双儿去隔壁铁狮子胡同瞅瞅白爷爷和白四喜下值了没,没一会儿门口便有“咚咚咚”几声跺雪的声音。 含钏迎了出去,白爷爷领着白四喜,后头跟着臊眉臊眼的崔氏。 “您可算是来了” 含钏笑着把白四喜手里的竹篮筐接过去,喽了眼筐子里,撇撇嘴,“还以为是啥好东西呢结果就是几颗竹笋子” 白爷爷熟悉的巴掌一把拍到含钏后脑勺 “不识货的狗东西这啥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啥”白爷爷巴掌又挥下来了,“出去别说是我老白头带出来的徒弟” 含钏笑眯眯地捧了捧后脑勺,拿出来仔细瞅了瞅,“哟呵”一声,“您这些日子有点排面呢黄泥拱都截得下来” 黄泥拱是一种非常珍贵的笋。 它的肉质比任何笋都更为细腻脆爽,本是春天才能得的好东西,只是大魏幅员辽阔,北边冷得结冰时,南边还暖暖呼呼的,又用冰窖藏着快马加鞭运到京城 这东西少见的很。 一座山就那么三四头。 更甭提一路的车马颠簸。 白爷爷颇为得意,跟着含钏往里走,“淑妃娘娘这些日子,胎养得好,爷爷我做什么菜,淑妃娘娘都说好吃,这东西还是淑妃娘娘赏下来的。” 含钏笑起来,“您做的饭,是做到淑妃娘娘胃口上的。” 两个人在前头并排走着。 崔氏跟在后头,埋着头不着痕迹地打量这宅子,拽了拽白四喜的衣角,凑过头去轻声道,“你先头说,这宅子是凶宅,才叫钏儿捡了大便宜的” 白四喜点了头,随口道,“好像是,爷爷还请了晓觉寺的大师来做法事。” 崔氏眉眼低了低。 心里恶狠狠地“啐”了一声。 看这宅子的布局结构,再看看这些个雕梁画栋,再看看摆在外面的瓷器字画 公公还说这丫头是撇干净银子出的宫 是个屁 不知道还藏着多少私房 卖饼子能赚几个银子 就卖了那么几个月的饼子就挣出了一套宅子 崔氏手紧紧攫住帕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抬头问儿子,“我瞅这厅堂里就摆了五张桌子,是不是往常生意也不太好呀”四周看了看,桌子与桌子之间还隔了隔断,离得忒远了,就这还想赚钱崔氏想了想,“如钏儿实在赚不了钱,还是劝她把这宅子出手卖了,凶宅经了手,价儿能涨不少,她想开馆子,就在咱们家也能行呀我把院子收拾出来,给她摆桌子。” 白四喜快被亲娘的小算盘呛出泪来了。 把这儿卖了,回铁狮子胡同 在自家小院里开食肆赚钱 那是算含钏的掌柜的,还是他们白家是掌柜的 白四喜摆摆手,不耐烦道,“人家生意好着呢照餐位收费,一个人三两银子一餐您别打这些个挨千刀的主意,爷爷今儿个带您出来过除夕吃年饭,便是变相地解了您的足,您若再不安分,甭说账本子要给您收了,爷爷指不定要做什么呢” 做什么 能作甚 还能休了她不成 崔氏紧紧抿了唇。 拉提和小双儿在大柿子树旁边支了个竹棚子,烧了铜炉和火炕,小双儿亲亲热热地凑去和崔氏说话,却被崔氏当做自家丫鬟使唤,一会儿让小双儿给她倒茶,一会儿嫌茶水冷了,一会儿嫌茶水烫了,主子的谱儿摆得比宫里淑妃娘娘还足。 含钏索性把小双儿叫了进去。 白爷爷背着手在后面看含钏做菜,见含钏把四条乌鱼子架在火上炙烤得泛起一层黄白的小焦面,又斜刀将乌鱼子切成薄薄的蜜蜡状的东西,一左一右叠了带辣味的白萝卜片和萝卜苗,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手上功夫没懈怠,三两银子一个人,这个价儿,能收。 第七十六章 鲅鱼饺子 拉提搬了个大木桌子在竹棚子,含钏手脚麻利地置好四冷四热八盘前菜,剥了白爷爷带来的黄泥拱,从屋檐下取了一块熏得滴油的土腊肉,大刀切薄片,笋片的清香混合腊肉特有的熏制香气与猪肉所蕴含的丰富的油脂香,一点其他的料都用不着放,便可成菜上桌。 又拿油滚了油酥鸡,蒸了八宝糯米鸭,片了一道皖鱼鱼生,炖了两只酥烂的猪蹄膀,煮了个蛋饺菌菇锅子。 拉提上手,烤制了半扇羊。 最后含钏煮了半斤茴香肉馅饺子、鲅鱼饺子和玉米虾仁馅儿的饺子。 饺子皮儿也是认认真真想的方儿,茴香猪肉的是绿油油的饺子皮儿,是那菠菜舂成了汁儿和面,鲅鱼饺子是拿胡萝卜汁儿和,玉米虾仁儿的饺子皮儿是黑色的,用黑米泡水打成了浆。 除夕的北京城,每家每户的烟囱里都飘出充满香气的白烟。 不吹牛皮,“时鲜”家连飘出的白烟,都是北京城里最香的那一股。 三色饺子一端上桌产,白四喜“哇”一声,“您这手艺、这心思,去御膳房也不亏圣人最喜欢这些个稀奇古怪的菜式。今儿个御膳房甲字号的厨子把咸蛋黄洗净后塞进叉烧肉里,切成小块儿小块儿的,圣人连夹三筷,刚摆了筵,掖庭管事冯公公就过来赏了那师傅二百两银子。” 还是御膳房挣钱,有前途。 一道咸蛋黄叉烧便挣二百两银子 含钏想了想,心里默默把这道菜式加进正月间的食谱里噱头都想好了,新式宫廷菜,三两银子让你品尝贵人最爱的味道。 一大桌子热气腾腾,含钏往正房看了看,灯还熄着,便扣了扣门,“钟嬷嬷,请您起床吃年夜饭了若是普普通通一顿饭,钏儿一定不扰您。可年夜饭得吃,一年尾一年头,这顿饭得吃好才行。” 白爷爷大刀阔斧地坐着,蹙了蹙眉,看向正房。 没一会儿,“嘎吱”一声。 钟嬷嬷开了门,两鬓间的头发抿得紧紧的,已然换了身喜字不断纹的衣裳,与下午简直判若两人。 白爷爷见是钟嬷嬷,一点儿没意外,哈哈笑起来,撑着拐杖,把正座让了出来,“您请上座” 钟嬷嬷看了看这满院子热热闹闹的人气和大家伙亮晶晶的眼神,心下很动容,抿了抿唇,朝白爷爷拱了手,“白爷您安好。”也未推辞,跟着便入了座。 见众人坐齐了含钏挨个儿介绍了菜式,摘了些吉祥的名字,“鸿运当头猪头糕,喜气洋洋烤羊腿,金玉满堂笋片咸肉煲,年年有余皖鱼脍”介绍完后,便拱手向白爷爷讨红封,“师傅,贺您万事如意,一日更比一日好,一年更比一年强” 白爷爷乐呵呵地递了只厚厚的红封过去。 白四喜也跟在含钏后头先要自家爷爷的红封,又把腰一弯,双手在含钏跟前一摊,“师伯,贺您福如东海,来年貌若海棠三分娇,撑眼来把郎君找” 呸 不要脸 为了个红封,竟折腰叫师伯了 一边催婚,一边恭贺,还想不想要红封了 含钏一个红封拍在白四喜手上,“好说好说,都是徒子徒孙,你好我好大家好” 大家伙都笑起来。 一顿饭吃得极欢快,皇城那处响起三声震天的礼炮,下一瞬,东边的天际便亮了起来,上千朵烟火冲上黑黢黢的天儿,炸开成花样儿、爆竹样儿、各色花团锦簇,一朵接着一朵,天家似乎在用喜庆且热闹的烟火在向万千臣民宣示着大魏国力之昌盛,民众之富足,天下之太平。 含钏仰着头看向天空,嘴里还嚼着一只鲜美多汁的鲅鱼饺子,闭了眼睛把烟火当星辰许愿。 一愿挚友亲朋身体康健。 二愿“时鲜”食肆生意兴隆。 三愿 含钏睁开眼,算了,没有三愿了。 就这两个愿望能实现,已是上天垂怜了。 若再多,便太贪。 鲅鱼饺子的味儿好极了,热腾腾的一口吃进嘴里,一咬便爆出鲜美的汁水此乃含钏必杀技,放了一小块儿掺了虾米的猪皮冻。 含钏点点头。 正月里可将饺子放进食谱,既应景也方便,大家伙儿还能吃得开开心心的。 她不知道的是,五里外,穿过定己门、钟武门,越过数层红墙和一整支金吾卫、羽林卫,在承乾宫中,徐慨也正吃着一只鲅鱼饺子。 只是,这只鲅鱼饺子,面皮儿稀软,内馅儿粗糙,倒不是说不好吃,只是约莫不是现吃现包,吃进口总有些鱼肉发涩的味道。 徐慨吃了一只便冷冷淡淡地放了筷子。 顺嫔和贴身女使采萍对视了一眼,“不好吃” 徐慨抬了头,“还行。” 只是味儿还能再改改。 若是其他人做这鲅鱼饺子,许不会把鱼肉打得这般细,多半是将鱼肉一半舂细,一半保留颗粒感,这样口感才会比较丰富。 徐慨想着想着,却笑了笑。 他竟也对吃食评点得头头是道了。 见儿子笑了,顺嫔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肘,再次与采萍对视一眼,决定不纠结于这盘倒霉的饺子,直入正题,“前头宫宴上,圣人说要给年长的几个划府了。你、老大、老二、老三年岁都差不离,恐怕是一批的,若有想法儿尽早说说看,母妃也好去找皇后娘娘说项。” 顺嫔怕儿子听不懂,决定再说直白一点,“搬出宫去,下一步便是议亲了。咱们承乾宫虽位份不显,却也不能什么也不知道。” 议亲 徐慨蹙了蹙眉头。 “儿子还早。”徐慨手板正地放在膝盖上,冷静分析,“大哥暂且不提,二哥是嫡次子,圣人虽如今未定下储君之位,却是众望所归。二哥的亲事必定在我之前,贵妃娘娘向来要三哥紧随其后,必定咬住父皇不放,操心完这两个哥哥,我的亲事才能提上议程。” 那恐怕是两三年之后的事儿了。 只是出宫开府,倒是迫在眉睫。 毕竟成年的皇子日日进出宫闱也不像个样子。 徐慨沉稳地喝了口热茶,茶盖子将上下沉浮的茶叶摁下,轻轻抬了抬眉,“有风声,皇子府邸划分在哪几个坊口吗” 。 第七十七章 一匣子茶叶 跟儿子说话,便如私塾答题。 不知道先生的问题,会突然跳到何处。 简直叫人防不胜防。 真不夸张,顺嫔觉得她和圣人说话都没这么小心翼翼过。 圣人虽风流多情,却温柔似水,对女人从未红脸歪眉过。宫里这么多女人,圣人许是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可他在爱的时候很认真很温柔很专一呀亦从不吝惜关怀的话语、温柔的眼神,哦,当然还有金银玉器如山般的堆砌。 顺嫔看了眼儿子棱角分明却冷清安静的侧面。 她家这阎王,可真不知是随了谁呀 顺嫔努力回想,“似是划了四处前朝罪臣的府邸,两处在崇文坊金鱼胡同,一处在后海的景儿胡同,一处挨宽街很近,就在东堂子胡同背后。” 顺嫔不是北京人,甚至除了香山别宫,连皇城都没踏出去过。 记下这些胡同的名字和方位,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一切为了儿子 顺嫔见徐慨一直在喝这茶,思路一下被打断,连声嘱咐采萍,“给老四装一匣子这茶叶走,他看着爱喝。” 徐慨一听,当即放下茶盏,脑子里却想着那几处宅邸的位置,那两处金鱼胡同的必定是最好的,金鱼胡同离皇城北门东华门最近,进出最为方便,景儿胡同在后海,位置一般,胜在有山有湖,必定是四间里最大最懒散的,翻新重建定要花大量银子,而母妃不得宠已久,不能让承乾宫贴补,他手上的银钱虽多,却都不可随意处置使用,全是秘密。 东堂子背街的宅邸 徐慨不知为何想起了那锅充满烟火气与世俗味的涮羊肉,那盒甜而不腻的糕点,那张香得咬掉舌头的煎饼,还有那两盏熬煮得当,他吃过最好吃的菌菇肉末蛋黄粥。 “二哥和三哥不会两个人都在金鱼胡同。”徐慨思索着,“一个嫡次子,一个当宠贵妃的儿子,本就处处别锋芒。分在一处。且不说二人是否愿意,二人的母后母妃也一定不愿意。” 顺嫔点点头,“贵妃已和圣人求了旨,要了景儿胡同的宅邸,说是老三酷爱丹青,有风有景,正好出佳作。” 徐慨勾了勾唇角。 大哥是真风雅,老三顶多算是附庸风雅。 也好。 曲贵妃到底让了皇后一步。 那便是他和大哥的选择了,要么他在金鱼胡同,要么大哥在金鱼胡同。 “母妃若能开口,求一个东堂子胡同罢。”徐慨一则不愿意过早介入老三、老三的储位之争,二来“东堂子胡同算是一个折中的位置,去国子监、上六部、进宫距离都不远。” 顺嫔再点了点头,看了眼窗棂,烟花已经燃尽,皇城中似乎空气中都弥漫着呛人的硝味,说起家常来,“淑妃这一胎也算是稳了,前头有个老八,这胎若是个儿子,她便可晋夫人。若是个公主,奖赏恩赐也少不了。今儿个看淑妃面粉唇红,气色比先前还好些,膳房倒是精心了的。” 说起父皇的后宫,徐慨闷了闷,陪着顺嫔又喝了两盏茶,才告辞。 临出门,采萍追在身后,给他塞了个大木匣子,比他脸还大,比他肩还宽,里面实实诚城地装满茶叶。 往后在承乾宫得更注意。 先头他在承乾宫吃完了一整只橘子,母妃隔天就拖了一麻兜子的橘子到千秋宫,他整整吃了十来天,吃到上牙膛起火冒泡。 采萍兴高采烈地朝他挥手,“四皇子,您先喝着,喝完了,婢子再给您装上一兜子” 仆随主人形 承乾宫是以“兜”来计数。 挺好的,母妃从不以父皇薄幸而愤懑,不以仆役的慢待而委屈,不以其他妃嫔的讥讽嘲笑而心生不平。 他为何一直都做不到 徐慨略微颔首,单手抱着一只硕大的木匣子消失在夜色中。 许是朝堂放了三日沐休的缘故,正月初一的晌午,到“时鲜”的食客便多了起来,还有挺多生面孔的,都是一条胡同住着的街坊邻居。 往常一两银子一顿饭舍不得,如今过年过节,一两银子一顿饭,那不是正常价格吗 故而,许多人选择了平日里望而却步的食肆,带上亲眷家人尝尝鲜。 住在东堂子胡同的,多是老北京。 家里当官的、做大生意的、天南地北四处闯荡的祖上都带着故,一进“时鲜”的门儿,便此起彼伏的“哟,三舅,您春来安好”“二姨姥姥,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了” 知道的以为是在食肆吃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大家族包了“时鲜”的场。 含钏既是厨子,又是掌柜的,里里外外跑不停歇,累得满头是汗,一天下来嗓子都嘶了,到晚上核账本的时候,含钏抱着账本子,一声哀嚎,拽住小双儿的手,“双儿啊我为啥每次算的钱都和之前的数目不一样啊” 双儿小心翼翼地,“是越算越多,还是越算越少呀” 含钏再次发出一声哀嚎,“越算越少了” 厅堂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含钏手上的算盘和账本子被一只形容枯槁的手接走。 含钏一抬头,是钟嬷嬷。 许是正月间的缘故,又许是正开门迎客的缘故,更或许是钟嬷嬷在宫里这么几十年,习惯了穿着喜庆、形容一丝不苟,如今入了夜,钟嬷嬷两鬓间的白发一丝儿都没错,衣襟处扣得严严实实的,衣料崭新如洗,丝毫看不出钟嬷嬷也是白日在食客丛中蹿着招呼一天的人。 “噼噼啪啪啪” 钟嬷嬷一只手把算盘打得飞快,一只手跟着数目翻账册,没一会儿含钏便看到算盘归了原样。 含钏突然想起钟嬷嬷当初卖暖水壶时那密密麻麻的账本子和那杆看起来就精明的水烟。 说实话,含钏当时就觉得,那杆水烟在日日耳濡目染下,都比她会打算盘 是行家 是里手 是不露相的真人呀 含钏立刻转身把柜台下的一摞账本子搬上了桌子,语气带着明显的讨好与恭顺,“嬷嬷,您若闲得没事儿,帮儿把去年的账也理理吧不多不多就这么几本” 。 第七十八章 清汤米粉 好人有好报,这句话可真是放在哪里是适用。 自开食肆以来,含钏便没这么舒坦美好过每天晚上清账简直让人头秃 清完一天的账,含钏觉得自己眼睛都看对了,头发也大把大把地掉,什么时候清账什么时候开始掉。 含钏非常大无畏地想过,等头发掉完,她就能心无旁骛地投身到伟大的饮食事业了,绝不再受这三千烦恼丝的干扰。 千恩万谢,钟嬷嬷断绝了这个可能。 含钏的头发保住了。 食肆干干净净的账本也保住了。 钟嬷嬷每日装扮得一丝不苟地出现在柜台后,口齿清晰,记账准确,收钱回找,手脚十分麻利,待客招呼,带着股宫里头恰到好处的恭敬和让人舒服的寒暄。 钟嬷嬷抿着头发往柜台后一站,什么话都还没说,就像食肆里沉默的定海神针。 同那日攥着包袱,心伤绝望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小双儿敬畏地说,“钟嬷嬷真像个官儿。” 含钏哈哈笑起来,“啥官儿呀” 小双儿没见过啥大官儿,憋了半天,“像以前管着东郊集市巡逻的京兆尹里的官儿,他逛到哪处,哪处的摊贩就赶紧拱上肉呀菜呀,曾经还有摊贩给官爷递一大碗牛乳解渴。” 含钏乐呵呵的。 哟。 胡文和原来这么有排面呀 含钏敲了敲小双儿的头,“你别小看钟嬷嬷,往前呀,钟嬷嬷可是掖庭里一整个浣衣局的头头,下面管着几百号的宫人谁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唤一声嬷嬷的。” 小双儿“哇”的一声。 刚过初四,食肆里的食客比前两日少了些,晌午过后,钟嬷嬷习惯了午睡,拉提出门闲逛,含钏让小双儿去里屋睡觉,小双儿坚持要看门,厅堂静谧得只能听见雪落下的声音。 柿子树高耸在东南角,枝叶一下一下扫在青瓦屋檐上,含钏便把美人榻拖到了院落中间,靠着那口老井,铺上厚厚的羊绒毯,盖上暖暖和和的大被子,眯着眼睛听树叶“沙沙”的声音。 院子里还缺个烤窑,在井边拿砖砌一个小池子,里面养上活鱼和小虾,在柿子树旁边还可以养一笼鸡,食客来时要吃鱼就杀鱼,要吃鸡就杀鸡,这才叫原滋原味 含钏眯着眼,穿着革靴的脚随着风的节奏,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没一会儿就眯着了。 “时鲜”食肆的风铃被来人的头顶扫得叮铃作响,小双儿本趴在厅堂的木桌上睡得正酣,一下子惊醒起来,一抬眼,是个眉目浅淡、薄唇抿得紧紧的男子。 双儿迷迷糊糊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客官,咱们食肆晌午和晚间营业,如今打烊了呢。” 来人,正是徐慨。 趁着国子监沐休,带上随从来看看东堂子胡同的宅邸。 宅邸不算很大。 三进三出,后面有一个两亩的园子,正是前朝罪臣蔡优的府邸,许久未有人打理,杂草丛生,甚至还有几只毛亮体壮的野猫在园子里做窝。 徐慨粗略看了看,心里大致有了数。 内务府一定会派人整修一遍,可里面的家具、陈设还需要花点钱。 徐慨带着随从在宅邸里转了几圈,转着转着才惊觉自己误了午膳的点儿,便鬼使神差地穿过一条胡同,如同午后闲散般走到了上次张三郎带他来的食肆“时鲜”。 小丫头睡得迷迷糊糊的。 整个院落恨不得将“懒散”二字刻在脑门上。 徐慨抿了抿唇,看了看昏暗安静的厅堂,“既是打烊了,那某隔日再来。” “客官,您要吃点什么”含钏在院落里听见声响,穿上围兜出来迎客,这个时辰还没用午膳的食客多半是遇到了什么事儿,白爷爷一开始便教导她,她随手做的一餐,或许是别人生命中珍贵的一餐,她便强撑着睡意起来了,一撩开门帘,含钏愣在原地。 徐慨本欲转身离开,却被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绊住脚,转头一看,就是那个小娘子。 徐慨不自觉地勾了勾嘴唇,“还能点餐” 含钏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掉 什么珍贵的一餐 什么别人生命中重要的一餐 有什么好重要的 日日山珍海味地吃着,这么一顿饭有什么好要紧的 含钏埋了埋头,“是打烊了。”可自己那话儿都说出口了,含钏深深吐出一口气,既是看开既是看淡,便将把他当作普通食客来看罢谁也不能剥夺别人点餐吃饭的权力呀, “点餐是不能点了,只能说厨房有什么,儿便将就着给你做点什么垫垫肚子。” 含钏抬起头来,目光清明地看向徐慨。 胸口有点痛。 眼眶也莫名发酸。 含钏眨了眨眼睛,把那股酸涩之意硬生生地藏了起来。 徐慨点点头,撂了袍子,就坐在了之前和张三郎来时坐的那个雅间。 含钏埋头钻进灶屋,厨房就还剩了点蘑菇、青菜、一小碗做蟹粉狮子头未用完的臊子,含钏看了看角落的冷水缸里泡着前两日做的米粉,想了想,生火热锅把臊子炒开,用豆油、干紫菜、姜汁、青蒜少许放入碗中,勾了一勺一直吊着的清汤,把紫菜和其他配料冲开。 米粉在沸水里稍稍烫了烫倒入碗中,蘑菇与青菜煮得稍久一些。 臊子被热油逼出的浅浅的油花,漂浮在青菜的碧绿与蘑菇的黄褐色之上,米粉乳白透亮,含钏最后撒上一把葱花,端碗关火。 “清汤米粉。”含钏把海碗放在徐慨跟前,“您吃饭前,儿要将规矩说清楚。咱们食肆,无论是配好配齐的正餐,四冷四热、八大热菜一汤一点一饭,还是您如今眼前的这碗清汤米粉,都是照餐位收费,您若觉得不划算,儿便不收您钱。” 含钏以为徐慨会冷起一张脸。 毕竟他不喜欢别人在他跟前提钱,也不喜欢她在他跟前算来算去,为他省钱。 谁曾想,徐慨却笑了笑,一边笑一边点点头,“好,照您的规矩来。” 含钏再瞅了一眼,确认这厮是在笑。 心里莫名升上一股名为“不高兴”的情绪。 所以对着食肆的老板娘,他能笑 对着自家府邸里的侧妃,他便不会笑了 。 第七十九章 乳扇 梦里,徐慨不太常对着人笑。 冷着一张脸,跟谁都欠了他八五百万似的。 就连在顺嫔跟前,也极少展颜。 含钏唯一记得徐慨笑得畅快的一次,是她生下安哥儿那天,徐慨先进的产房,没看儿子先抱着她,先是笑,后来眼睛就有些红了。 之后含钏小心翼翼地问他,那天是不是哭了。 徐慨仍是板着一张脸,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告诉她,是她看错了,哭什么哭,添丁进口有什么好哭的 含钏回到灶屋,端了个小杌凳,使劲摇了摇头,这些事儿别想了真别想了 要想忘记一件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另外的事情来干,含钏索性午睡也不睡了,撂起袖子来照着方子做云贵那边的小食,方子是白爷爷找给她的,说是从一本名唤南诏野史的书册里找到了,酥花乳线浮杯绿,说的便是这个小食。 含钏拽了一麻兜子的乌梅煮沸熬出来的汁水,端了个大陶锅烧在灶上,把乌梅汁儿烧开,再倒入一大缸的牛乳,没一会儿牛乳混合酸汁儿煮沸了。 空气里弥漫着牛乳的奶腥味和乌梅汁儿酸倒牙的气味。 这气味飘到厅堂,徐慨蹙着眉头嗅了嗅,这姑娘在炖什么 烂鞋底子炖汗酸衣裳 米粉很香,配上这股奇奇怪怪的味儿就 为了不让奇怪的味道污染米粉。 徐慨埋了埋头,三口两口便将米粉吃完了,汤还温热着,徐慨仰起头咕噜噜全喝光了。 小双儿守在旁边,知机地赶紧去收碗筷。 徐慨抬起下颌问了问,“你们掌柜的,在做什么呀” 小双儿转头嗅了嗅,有点想干呕,但在食客面前不能怂,便大声应道,“我们掌柜的,自然是在做好吃的您别如今闻着这味儿上头,之后做好了,香着呢” 所以,店小二也不知道自家掌柜的在做什么。 徐慨又笑了笑。 他自己一点儿也没发现,如今已是他今天第三次笑了。 “给我上盏斑斓叶茶吧。”徐慨声音很轻,一双好看的眉眼在昏暗的日光下,竟出现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他有些好奇了。 牛乳与酸汁结合在一起,会成为什么 小双儿愣了愣,应声而去。 灶屋里,含钏站在小杌凳上,拿起长长的铲子在锅里飞速搅拌,没一会儿牛乳便变成了丝状凝块。含钏赶紧跳下来翻书,跟着方子用事先准备好的竹筷将牛乳凝块夹出,立刻上手揉成薄薄的饼状,含钏一边揉一边烫得直呼气,手上功夫却一点儿没闲着,将乳酪饼的两翼卷在筷子上,并将筷子的一端往外撑大,使凝块大致变成了扇子的形状 含钏如法炮制了三四张,换了四次乌梅汁儿,找了个通风的口子,将竹筷插在上面。 北京城的天儿,又冷又干,风又大。 没一会儿竹筷儿上的牛乳扇块儿便晾干了,含钏兴奋地把三张乳扇都取了下来,捏了一小块儿进嘴尝。 呀 就是师傅说的那个味儿 云贵的小食,真是太奇特了 牛乳怎么能变得如此脆脆香香的呀 含钏保持住了这股子兴奋的劲头,咕噜噜倒了半锅油,将乳扇丢进热油里,乳扇便冒出了大大小小不一的气泡,含钏见乳扇膨胀起泡后便快速捞出,搁在熟食案板上切成小小的几块儿,撒上了黄砂糖,继续兴奋地端起盘子,撂帘出厅堂,“双儿快来尝” 话还没说完。 含钏再次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为啥徐慨还在 一碗清汤米粉,吃得了这么久 含钏转头看向小双儿。 小双儿的眼睛和脑子都死死定在了盘子里。 徐慨听见含钏的声音,抬头看了看,“我的餐,还没上完” 可去你的吧 你的餐就是一碗清汤米粉 仅此而已 虽说咱是按餐位收钱,可并不意味着你一直坐在那儿,你就一直有饭吃啊 含钏兴奋的劲头迅速减退,下意识地护住了乳扇,“这倒不是给食客的只是自家食肆的试菜,还不知道好吃不好吃呢” 徐慨点了点头,神色淡淡的,“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 含钏的眉头扭成了个川字。 什么东西 徐慨再喝了一盏斑斓叶茶,语调未变,“兼听则明,偏听则暗,这个道理亘古未变。试菜若只是给自己试、店小二试,岂能看出其中的优劣” 所以呢 含钏眉头的“川”字,从宣纸上的字儿加深成为了印章上的刻字儿。 “所以,给正经的食客尝一尝,才能立辩新菜的优劣。”徐慨把茶盅放下了,目光坦诚地看向含钏,好似他是真的这么想的,绝不是为了趁机吃两口。 这还是徐慨第一次在她面前辩上一辩。 挺新奇的 含钏把白生生的乳扇往他跟前一放,“那便请您试试吧。若是有不好的地方,您一定要一二三说出来;若是有好的地方,您也一定要告诉儿。” 说个屁 含钏合理怀疑,徐慨压根没有知觉,根本尝不出辛酸香臭。 徐慨夹起一块白白净净的乳扇放进口中,细细咀嚼,脆脆的,嚼到最后乳扇有一丝微酸的气味,可还未等这个味道在口腔中放大,便被接踵而至黄砂糖的甜味所覆盖,刚入口的口感是脆的,可嚼着嚼着便成为了粘牙且充满韧劲的口感。 这个风味很奇妙。 徐慨刚想说话,门廊间的风铃又响了。 胡文和夹着室外的风霜气,绕过影壁,穿着官服直接进了厅堂。 徐慨面色瞬间板了起来。 胡文和看了眼,虽有些诧异,这个时候怎么还有食客,又想了想,食肆生意好,哪个时候有生意也不能不做呀,便冲徐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招招手示意含钏过来。 “钟嬷嬷的宅子,有进展了” 胡文和略有些神采飞扬,问了好几个状师,这才问出了些名堂,“只要能证明,买宅子的钱是钟嬷嬷支付的,这场官司就能打” 含钏也高兴起来,高兴了一会儿,又有些发愁,“我问过钟嬷嬷的,买房子时是用的银子,不是银票。都是白花花的银两,怎么能证明是谁的呀” 第八十章 五仁酥饼 如何证明是用钟嬷嬷的银子买的宅子 含钏和胡文和坐在厅堂的四方桌前,商议了小半天。 得出的结论是,无法证明钟嬷嬷的银子是钟嬷嬷的银子,如果无法证明钟嬷嬷的银子是钟嬷嬷的银子,那么就无法证明钟嬷嬷的宅子是钟嬷嬷的宅子。 绕得含钏脑门痛。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胡文和满脸难掩颓唐,轻轻叹了口气,“若是咱们能证明钟嬷嬷的妹妹一家没有能力购入这样一处宅子,是否可以轻松一些” 含钏想了想,总觉得悬吊吊的,“倒也是个办法,便看官员如何判定了。”含钏叹了口气,把主动权交给素不相识的官员,也好过一点希望都没有,可问题在于,钟嬷嬷愿不愿意作为苦主和妹妹对簿公堂,含钏直觉钟嬷嬷不愿意。 倒不是说钟嬷嬷是非不分,只是老人家的想法和他们到底不一样。 许是压根就不想再见到妹妹一家人。 许是看透了看淡了,觉得自己还有一兜子的棺材本,便不想多生是非了。 含钏有点拿不定钟嬷嬷的主意,之前试探性地问了问钟嬷嬷,老人家只是抿抿鬓角的头发,垂垂眼睛便没了后话。 管闲事,不能管到事主自己不开心吧 再想想吧 宅子就在那处,跑了跑不掉 含钏打起精神抬头,对胡文和笑了笑,想了想,厨房里还有没端出来的乳扇,便让胡文和稍等一下,自己钻到灶房用油纸折了个纸盒子,在里面放上了炸制好的乳扇,又挖了一勺甜甜的豆沙泥,拎了出来双手递给胡文和,“辛苦您了您尝尝看用乳扇包住豆沙泥吃,好像是以前南诏国的吃法。儿刚做出来的,味儿应该还行。” 系纸盒子的麻绳被含钏打了个纷飞的小结,像偏飞的蝴蝶。 胡文和看着便笑起来,脑子里莫名想起,每次他从“时鲜”拎了东西回京兆尹,同僚暧昧的眼神和揶揄的话语。 “老板娘又给你做东西了” “好口福好口福” “咱们去时鲜吃饭,报文和的名儿,是不是也能打折啊” 胡文和耳朵尖有点红。 可又想起爷爷说的那番话,“他娘正给他相看着门当户对的姑娘”。 胡文和抿了抿嘴,伸手接过含钏的纸盒子,拱手作了个揖当做答谢,便又带着风霜气出了食肆。 徐慨大马金刀地坐在厅堂东南角,一手端起斑斓叶茶,一手放在四方桌上,指节轻轻叩了叩木桌板,甩了一小锭碎银子在桌上,没和含钏打招呼,便出了门去。 随从阿金牵着马,等在门外。 徐慨翻身上马,随口交代阿金,“去查一查刚刚进食肆,那个六品官儿的底细。”顿了顿,“查一下他现在手上的案子,腾个手帮忙解决了。” 一处宅子罢。 值得小姑娘费尽心思地斟酌思虑 官道不行,就走匪道。 白的不行,就走黑的。 没有能力,帮什么忙 平白让人欠人情。 徐慨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巷道厚厚积雪上的一排脚印,再面无表情地一拎缰绳,扭头向定己门疾驰而去。 食肆中,含钏转过头来,发觉徐慨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桌上留了一锭碎银子,含钏掂了掂,五两的样子,不觉瘪了瘪嘴。 这要是所有食客都跟徐慨似的多好呀 一碗清汤米粉,一块乳扇就赚了五两银子。 食肆的未来可期呀 含钏把银子揣进兜里,便没再想这事儿了。 钟嬷嬷有空时,含钏专门泡了壶雨前龙井,又腾手做了芙蓉莲花糕配着吃。 钟嬷嬷笑了起来,拿了一块儿五仁酥饼进嘴,外皮糯的,里面的馅儿香得粘牙,粗略品了品,有瓜子仁儿、花生仁儿、核桃仁儿、陈皮、山楂碎,还有些许蜂蜜糖浆做调和,钟嬷嬷吃了一块儿再配上龙井,茶叶的清香冲淡了糕点带来的甜腻感。 有时候吃饭,是一加一大于二。 一道菜,配上另一道菜时,收获的风味远比单用更美妙。 这就是“时鲜”与其他食肆不同之处。 掌柜的深谙饮食之道,知晓薄配浓,淡配烈,俗配雅,知道葱丝配鸭片、梅酱配烧鹅、蜜瓜配火腿,食客若非老饕,是不会有掌柜的配菜精准的。 钟嬷嬷细嚼慢咽后,看向含钏,“怎么了” 含钏三两句话将胡文和的建议告知了钟嬷嬷,如她所料,钟嬷嬷沉默地垂了垂眼睛,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叹了口气,抬起头,眼神望向窗棂外,似是在回想往事,“我是通州人士,当初我采选入宫时,我十三岁,我妹妹三岁,我比莲妹年长十岁,母亲产下妹妹后,身子骨便不太好了,没多久便撒手人寰。莲妹,可以算作是我带大的。” “当初采选的太监到我们村子来,我听几个姑姑说,进宫是好事,每个月能寄钱出来,等我年满二十五岁出宫时,还能攒下一笔丰厚的银钱,全家人的日子都会好过很多。” 含钏静静地听。 钟嬷嬷语声很平静,“可我一没算到,我一进宫,父亲就带着妹妹娶了隔壁村的寡妇,连家都搬走了,我每月寄出宫的银钱压根没有送到妹妹手中,而是被几个姑姑私吞了。二没算到,待我出宫时,已经四十有余了,而我的妹妹也已经三十出头她的成长中,没有我的踪影,甚至在遭受后母欺辱时,她时常想起我这个姐姐,渐渐地想念就变成了怨怼。” “她觉得,如今的我衣锦还乡,应当补偿她受过的那些苦和罪。” 钟嬷嬷顿了顿,笑了笑,“世人觉得我愚也罢,蠢也好,长姐如母,我本就应当补偿她。” 含钏一下子站起身来,手捏得紧紧的,克制着情绪,“那谁来补偿您” 钟嬷嬷再笑了笑,面色很坦然,“路,是我自己选的,何须他人补偿” 含钏低了低头,隔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目光很坚决,“您没有对不起她,您也无需补偿她。您的想法,儿不赞同。但您拒绝与妹妹对簿公堂的决定,儿十分尊重。可您愿意给是给,送不送,她却不能骗,不能要。若有其他的法子,儿一定会将您的宅子拿回来的。” 钟嬷嬷笑得极温和,伸手轻轻摸了摸含钏的头,点点头道,“好。” 第八十一章 水粉汤圆 一晃眼,到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含钏特意摆了朝食摊,重操旧业,拉提在宅子门口支起两口大锅,把灶生得虎虎生风;小双儿开开心心地端着碗跑来跑去;钟嬷嬷往日严肃的脸上也轻轻挂了一丝笑,帮着含钏端碗递碗。 含钏把水粉和成一个一个汤圆,汤圆中用松仁、猪油、糖、芝麻做成馅,也有用嫩肉去筋丝锤烂,加葱末、秋油做馅的。 两口锅,一口煮甜的,一口煮咸的。 一碗水粉汤圆甜的五文钱,咸的八文钱。 相比于食肆的正常物价,这简直是在回馈老食客了。 胡同内来来往往的人,知道“时鲜”日常餐位价格的,都愿意停下来买一碗这算是占便宜,有便宜不占,不就是亏了吗 有熟面孔的食客端着碗问含钏水粉的方儿,蹙着眉,“自己婆娘无论咋做都做不出这样又糯又香的水粉团子糯米是一样的米,磨子也是一样的磨,咋吃起来就觉得不一样” 因为这碗是您花钱买的,家里那碗是夫人求着您尝的呀 含钏笑眯眯,“令夫人的手可是用来画画儿写词儿的,您太吹毛求疵了” 这食客,含钏认识,五年前的举子姓余,娶了恩师的幼女,考了四次春闱都还没登科,如今正蹿着劲儿瞄准新春的开科,压力太大,吃啥都觉得有毛病。 含钏抬了抬勺子,给余举子加了三个汤圆,“九九归一,祝您心想事成,早日登科。” 这吉祥话儿说到余举子心坎上去了。 笑呵呵地打赏了含钏大拇指指甲盖那么大的碎银子。 甭管银子有多大,有银子就是好事儿。 含钏笑得更真诚了。 一早上忙活完,含钏累得手臂像挂了只铁秤砣似的,含钏坐在门口歇息,小双儿探出个头看了看胡同巷道,问含钏,“掌柜的,咱们都是一条胡同,怎么东边的关门闭户,咱们西边的门廊前都挂着各式的灯呀” 钟嬷嬷头也没抬,“一条胡同,也分贵贱。东堂子胡同东边的尽是钟鸣鼎食之家,或家中有爵位,或一门三进士。西边的多是商贾,元宵节要挂五谷丰登的灯当做彩头。虽大家伙都在一条胡同里,却是井水不犯河水,东边的瞧不起西边的。” 小双儿撇撇嘴。 一条胡同谁还瞧不上谁呀 含钏笑呵呵地乐。 这能理解呀。 就以淑妃娘娘的长乐宫为例,正殿的杨淑妃位居正二品,膝下有皇子,还有一个快出生的皇嗣,前途无比光明。而偏殿住着的一位美人、一位贵人,都是早早失了宠,退出宫闱争斗舞台的配角。这还是一宫里住着的呢,这贵贱便如云泥,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 小双儿特意探出头看了看胡同的尽头,含钏也跟着探头看了看。 最东边那处宅子,正有人进进出出的,或几人合抱住一棵大树干,或抱着一个红檀木的五斗橱那处宅子,这几日都有些热闹。 含钏把空碗空盆递给小双儿,“最东边那一户正在翻新呢,许是哪位封疆大吏开了年,进京述职时买下的宅邸。” 封疆大吏,就是这么豪气。 客栈住得不舒服了,怎么办 在京城买一处宅子呀 这可不是臆想。 这是真有的事儿。 含钏如今宅子隔壁的隔壁就是江宁织造的皇商买下的,听街坊说平时不来住,六月七月进贡绸子时才在这儿住下。 钟嬷嬷,“咱们食肆还好是开在这儿,若是开在远处或是贫一点的胡同,咱们也赚不了这么多银子。” 含钏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没这个能力,便不会花这么多钱在吃食上啊 天儿黑了,含钏闭门谢客得早,听外头人声鼎沸的,便锁了院门,带上两个小的出门逛夜市钟嬷嬷说她听见人声嘈杂就心慌,拉提也不想去,拉提想睡觉,钟嬷嬷揪着拉提耳朵,耳提面命,“宅子就你一个男子汉,不护着姑娘出门子,在家里睡觉还是不是小男子汉了” 小男子汉拉提被说得耳朵都红了,耷拉着脑袋跟在含钏和小双儿身后。 一路火树银花的,彩楼松棚搭得老高,竹柏插在上面,被称为“浮光洞”“攒星阁”,有金凫银雁,白鹭转花,黄龙吐水等各色机巧。子弟伶人扮演的舞队穿梭在大街小巷里,奏丝竹,跳大舞,热闹得人与人之间得跟喊山似的,才能听见对方的话语。 小双儿一张脸快笑烂了。 一路买着吃食走,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拿着红糖锅盔,还买了只小兔子样式的六角灯挂在拉提身上。 人来疯毫无理智富婆双转头问含钏,“掌柜的,您是属猴的吧”还没等含钏答应,富婆双转头就递了五文钱给摊贩,颇为大气,“再给儿来只小猴子灯吧。” 又问拉提。 拉提缩了下巴,三根手指并在一起放嘴前。 含钏这是个啥鸡还是蛇 富婆双瞬间就懂了,“再来个小耗子的灯。” 叹为观止。 真是叹为观止。 含钏被这两人配合之默契惊到了。 故而,拉提一个人拎着三盏灯,如一只渺小的扑火飞蛾,艰难地继续向前行。 横穿过宽街,围绕皇城开凿的护城河上正有船队游湖,打头的是一支挂着芙蓉灯的船坞,体量有些大,灯也好看,有罗帛、琉璃、笼纱、雕漆等等式样做的灯品,后面跟着的船也都不俗,一看便是勋贵权豪家的游街。 人群全都挤在桥上看热闹。 含钏并两个小的被人潮挤到了桥中间。 拉提紧紧牵住两个姑娘的衣角,不让二人被人潮推得更远。 耳畔变全是叽叽喳喳的声音,含钏笑着和小双儿对视一眼,准备挤出去。 “那是富康大长公主家的船” 有人在人潮中高声吆喝,“去年就是他们家夺的彩头” 含钏从头到脚的血液如同凝住了一般,余光一眼瞥见了坐在船坞的那抹身影。 含钏艰难地吞咽下一口口水。 若是有礼炮,她一定朝着那个船坞,准确无误地炸过去。 第八十二章 松鼠鳜鱼 今年的元宵灯会,既有结彩灯楼,又有豪门游湖,既叫平民百姓观赏了买得起的花灯,也叫老百姓远观了买不起的花灯和三辈子都高攀不起的豪门千金。 含钏被其中一位三辈子都高攀不起的豪门千金,气得满脸通红地回了宅子。 第二天,嗓子就哑了,整个人也蔫蔫的,不太有精神。 钟嬷嬷摸了摸含钏额头,盖棺定论,“昨儿个是不是桥上看船了吧” 小双儿往后缩了缩。 钟嬷嬷掩了掩含钏的被子,“吹凉了,要吃吃药才行。” 又拿了一锭银子让小双儿去善药堂请大夫,开了一副药,小双儿又跟着大夫回药堂取药,小双儿生个灶负责熬药,拉提生了两个灶,钟嬷嬷在旁边指点着熬陈艾姜汤和鸡汤。 陈艾姜汤料放得足,拉提把一大丛陈艾揪成团子、几大块的姜片放进砂锅里熬煮,慢慢熬出陈艾的苦涩和姜片的辛辣味。 这头的灶上熬清鸡汤,老母鸡放血剖肚取内脏,宰成大块大块的肉,用肚子里的鸡油把肉块炒得半生不熟,跟着起清水将鸡肉下锅,啥也不放,慢慢熬着,时不时开盖撇去浮沫,等筷子能插过鸡胸,出锅时再在碗里撒上几颗粗盐,提提味即可。 含钏喝完苦哈哈的药,刚睡下去没一会儿,就被拽起来喝又苦又辣的姜汤,刚把眼睛眯上,一碗飘着香的鸡汤又来了。 一天如此反复三次。 含钏坚强地告诉自己,病该好了,再不好,连囫囵觉都没有了。 不仅没有囫囵觉,也没有好吃的。 含钏喝汤,两个小的吃肉。 拉提把熬汤的鸡肉放凉撕成条状,放上盐、豆油、芝麻油、油辣子、芝麻、花生碎、胡椒面、白醋、小葱段和芫荽拌匀调味,配上熬得粘稠热乎的小米粥。 在正房,也就是含钏床边吃得两张嘴直吧唧。 那股香辣味飘到含钏里屋,气得她直拍床沿。 不过还是比宫里好太多了。 宫里头生病是硬抗,不敢给人知道,顶多给阿蝉知道,让阿蝉去太医院买点药渣子来熬女使,特别是御膳房的女使是不可以生病的,一旦生了病就会被迁到宫里最偏僻的永巷,其他的倒没什么,每天都没口热饭吃,这是要人命的。 含钏身体壮得像头小牛崽,发了一身汗后,精神好多了,利落起了身。 什么富康大长公主。 什么张氏。 全都被抛在脑后了。 正月一过,能大兴土木了,含钏带上拉缇,拎了一小盒红豆糕,顺道去胡同正东头那处宅邸走了走街坊这是老胡同的规矩,新街坊开工大吉,邻居得去瞅一瞅看一看,住在前头的余举子家里都已经送了一筐橘柑过去了。 “正月里开工,倒是辛苦您了。”含钏笑意盈盈地又介绍了自己身份,将红豆糕递了上去,“儿是胡同尾巴上时鲜食肆的掌柜的,给您带点手信来,往后便是邻里邻居的了。” 那监工头子都穿着淞江三绫布,倒是笑着接过含钏的礼信,“劳烦掌柜的费心。” 这声音 含钏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侧身让劳工搬东西进府,那东西被红布罩得严严实实的,看形状像是个十二幅的屏风。非凡 这宅邸里里外外做工的怕是有五六十人,含钏略略咂舌。 真是个大户人家呀。 且看摆在门口的木材用料,要么是做床的红檀木,要么是做八仙桌的鸡翅木,要么是做盒匣箱柜的小叶紫檀都不是便宜货。 这宅邸忙里忙外的,含钏又同那监工寒暄了两句,尽了邻里的本分便带着拉提往官牙走去,临了了含钏蹙了眉头,偏头又看了两眼,如今这宅邸还未挂牌匾,尚不知花落谁家,只是 哪位封疆大吏有这个脸面让宫里的太监来监工 含钏摸了摸头,想到,或许是圣人御赐的宅邸吧 挺好的。 这胡同里又多了个达官贵人。 往后,她食肆的价格,水涨船高,又能涨上一波。 走半柱香到了官牙,含钏喜欢和熟人做买卖,找到黄二瓜说明了要求,“想请两位手熟的工匠,琢磨着在后院垒上一个烤灶,砌一个小池子养鱼。还想请一位木匠,多打一点柜子箱笼,如今宅子里住的人多了,都得备起来。” 黄二瓜想了想,介绍了一位姓周的泥匠和一位姓赵的木匠,以五十文的工钱请回宅子。 价格虽高,可手上的活儿还行。 周师傅自己带了浸泡一个月的沥灰来砌烤灶和小池子,赵师傅量了宅子的尺寸摁了手印,十天后交货。 池子、烤灶和箱笼木柜,大概是同一时间交付。 池子半人高,含钏双臂打直撑开那么宽,小石子儿围的外沿还挺好看,烤灶也是按含钏的要求做的,里面能横着放进去一整只羊,更别提鸡呀鱼呀之类的小货。 烤灶落定,拉提最高兴,咿咿呀呀地在含钏跟前比划,比划完了,两双眼睛都看向双儿。 “拉提说,他可以用烤灶做烤乳猪、烤羊排、烤牛头、烤蒜瓣鸡、烤羊尾巴、烤馕。” 含钏挠了挠后脑勺。 拉提不过做了三个动作,能有这么多意思 怕不是小双儿自己想吃什么,就顺势加进去说 还有一点。 烤馕这个词儿,双儿是如何从拉提的比划里解读出来的 暂且不说别的,含钏把池子里的水晒了三天后,才去东郊集市买了四五尾活鱼放进去,到第二天鱼儿都活蹦乱跳的,含钏这才放了心,当天就在食谱里加上了鱼这种食材。 往前做的菜,食材多半是猪肉、羊肉、鸡肉,且都是杀好买的现货。 如今含钏一道头仰尾巴翘的松鼠鳜鱼横空出世,揽了不少客。 最佳配料四色丁,胡萝卜、青椒、冬菇、冬笋切成石榴籽儿大小,鳜鱼的刺儿得小心,刺儿上有毒。 下刀时得仔细,把鳜鱼的头斩下,鱼肉抽筋,从脊背处贴着骨头两片开刀,先用抹刀法,斜刀大出的刺儿才能长,紧跟着换个面儿再斜刀,贴上生粉,拎得比人高,再淋上滋滋冒烟的热油。 第八十三章 陈皮花雕酒 没一会儿,鳜鱼的肉便卷了起来,变得微黄飘香。 两片鱼肉,颗粒分明,咋咋呼呼的就像松鼠炸毛的身体。 鳜鱼鱼头去了鳃和黏液,挂了糊,入宽油炸制金黄,立在鱼肉跟前就像松鼠尖尖的嘴巴和脑袋。 料汁儿是酸甜口,四色丁下锅,用柿子熬出的酸甜汁儿调味儿,这都是大食肆的必点菜,也是考验掌勺师傅的一道硬菜。 “时鲜”以前没池子,含钏不敢做鱼,总觉得低人一等。 如今松鼠鳜鱼一出,含钏总算是扬眉吐气了,且做鱼本就是含钏的拿手之一,大约是自己爱吃鱼,便很用了些心思琢磨,无论是哪处的方儿,含钏都做得有滋有味的。 食客吃了“时鲜”的松鼠鳜鱼,树起大拇指,有相熟的食客来问,“您这处的松鼠鳜鱼,怎么同留仙居的吃起来不一样这鱼肉的外皮儿无论放多久,吃起来都酥酥脆脆的。” 这就是秘方儿了。 先挂湿糊,再挂干糊。 湿糊里还得加上一样御膳房摸索多年的方儿蛋泡糊,也被称作是雪衣糊。将鸡蛋清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打到起白泡儿,筷子插在蛋清中直立不倒为止。再加入几滴酒、常用的面粉糊糊。这样挂出的糊,外观形态饱满、口感外松里嫩,非常酥脆。 这秘方儿和糕点的方子不同,是不能说出去的。 含钏笑起来,“您想吃再来便是,您是操心江山社稷的大人物,费这个心思,杀鸡用牛刀了”跟着便转头让小双儿温上一壶花雕酒送上来,“您也尝尝这温好的花雕酒,里面放了冰糖、陈皮、柚子经络和山楂,又暖和又好喝,您若喜欢,也能叫家里的仆从煮上一壶,晚冬初春喝起来好着呢。” 这个方儿倒是敞敞亮亮地说出了口。 老板娘的这点小心思 食客哈哈大笑起来,不说菜品好与不好,“时鲜”有这样一位娇俏美貌的老板娘,便胜出了留仙居老大一截儿 北京人吃大肉多,吃鱼少,且只有大酒楼才有地方扩池子养活鱼,含钏一连几日都在推鱼,松鼠鳜鱼打头阵,蒜香鱼片汤、酸菜鱼、铁盘鱼排、五色鱼生、辣子鱼丁、山珍炖鱼丸还有些精品菜,如鲟鱼唇菌菇盅、私房鱼鳔锅、盐焗两头鲍,跳出了活鱼的范畴,直奔天津渤海的干货去了。 含钏做鱼做爽了。 京城的突然发现,一条鱼,也能有这么多做法 猜测“时鲜”今儿个又做什么鱼,成了几个坊口热议的话题。 因为鱼,“时鲜”突破了先头的瓶颈,拓宽了食客的胡同范围,这倒是含钏没想到的。 一入夜,“时鲜”门口又重现了当初卖煎饼的排队场景,因厅堂内只能摆五桌,排队的食客便只能等着翻台。 可如今和卖煎饼时,也有些许不同。 想买煎饼的,便老老实实排队,如不愿意花时间排队的,便走了就是。 如今这名声炒了起来,且坊间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乐意等位更不乐意排队的人儿要么托关系找上白爷爷或是胡文和,让含钏加塞儿,要么放硬话,如寿昌伯府上的五公子托了小厮过来放话,“今儿个必定给留个位,否则就让时鲜在京城混不下去。” 小双儿是个素质过硬的,毕竟在油铺两口子的毒手下活了这么些年,直说,“您是寿昌伯爷家的公子,他是成郡王府上的爷,都说要留位,您说说,咱们店家留给谁” 腰板挺得很直。 寿昌伯,岂敢和成郡王相比 小厮想了想,愤愤地让了,转头要走,小双儿送了盒糕,如川剧变脸般笑着送客,“小哥儿,这糕点您先吃着,后两日奴给您家公子留最好的位置,到时候直管来。”左顾右盼地看了看,又塞了块儿八折木牌给那小厮,悄声说,“您千万别让人看见这木牌子紧俏着,这一拿出来,在咱时鲜便是贵客了” 小厮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含钏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再转头,钟嬷嬷望着小双儿正欣慰地笑。 哦。 师承前浣衣局总管嬷嬷。 师出名门,家学渊博,家学渊博呀。 国子监甲学,晌午时分,夫子收拾起箱笼叫了下学。 几个纨绔凑在一堆儿,定下晚上去留仙居喝酒。 张三郎靠在竹椅背上,轻哼一声。 便有纨绔转头一声“啧”,约上张三郎,“走,下午下了学咱哥儿几个去留仙居好好喝一杯” 张三郎扯开嘴角笑了笑,“去留仙居没意思,菜都是老三篇儿。” 掰手指头数了数,“一个水晶蹄膀,一个金沙虾,一个板栗鹿蹄筋儿,爷闭着眼都能想出那味儿。” 同是纨绔,这一点倒是能相互理解。 那纨绔想了想,是这个理儿,“我倒是听说京里冒出一家不错的食肆,劲头正旺,只是每天就招待五桌,不太好定。”看了看四周,“寿昌伯家的老五便吃了个闭门羹。” 张三郎背一下子挺直了,“嘁”了一声,“那破落户也配和爷比”手往怀兜里一插,掏出一块儿中指般长短的木牌儿,再潇洒地往小厮手里一扔,转头和同窗说话,“食肆叫时鲜是吧” 同窗点点头。 张三郎笑起来,转头跟小厮大喇喇地交代,“去去跟时鲜的老板娘说一嘴,就说爷今儿个定个桌子。” 张三郎数了数人头,看徐慨那哥们儿位子空荡荡的,想着这位爷才得了处宅子,必定人忙事多,就不叫他了,“定八个人的大桌备上爷爱吃的烤羊腿和新出的几款鱼,咱鱼羊凑成个鲜字儿” 那纨绔同窗也是勋贵世家出身,姓裴,家中老七,叫他一声裴七郎。 家里比英国公府稍次第一点儿,是侯爵府的公子。 不过,能进甲学的,家世都没得挑的有个叔父正在金吾卫当要职。 裴老七笑起来,“你别显眼了甭管公侯伯爵府,人掌柜的摆明了不给面儿的你这把脸伸过去给人打,疼着呢” 张三郎继续一声冷哼,难得地稳住了。 没一会儿,小厮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汇报情况,“贺掌柜的说了,您直管去带几个朋友,坐几桌都没关系先把酒给您温上,一定把场子给您扎严实了” 张三郎满意地点点头。 “啪啪啪” 裴七郎觉得,自己的脸,怎么有点疼 第八十四章 叫花鸡 入夜时分,东堂子胡同尾巴六盏油灯,两盏高挂门廊,两盏斜倚青墙,还剩两盏被磨好的小木岔上,照亮等待翻台的人磕瓜子儿的道路。 在目光的簇拥下,张三郎为首,带着一溜子人浩浩荡荡地来东堂子胡同,啥话都还没说呢,巷口招待的那双髻小丫头便语笑嫣然地迎了上去,“您来了里屋坐给您特意留的大桌儿酒和菜都备下的,只等您来就端盘上菜” 巷道里有不服气的,嚷着,“时鲜出了名的不留座儿不插队,怎么着一见到英国公家的公子,啥规矩都破了” 小双儿提起油灯,把不服气那人的脸照了个透亮。 张三郎嗤笑一声。 纨绔也分三六九等,就江家那小子儿,日日出了邀月阁便是怜星楼,懂个屁的吃食 排“时鲜”的队,不就是烧个热灶,好在北京纨绔圈里有谈资吗 是真来吃东西的吗 我呸 张三郎正准备说话,身边那小丫头却开口了。 “食肆开门营的八方客,只因庙小金身瘦,容不了如您一般这么多的大佛,这才劳您等上一等咱掌柜的,又是油灯又是篝火,又是古法的瓜子儿又是焦炸的焦圈儿,生怕没伺候到位,您在这儿等,掌柜的也急在心里头。” 小双儿提拎着灯笼,“只是张三爷可是咱这食肆头一位客人咱掌柜的在宽街摆摊儿卖煎饼时,就承蒙了三爷的照料,您有所不知,咱掌柜的做的一个十文钱煎饼便是张三爷买下的大家伙儿有贵有贱,可都是在这皇城根下长大的敞亮人儿,都是北京的爷们儿,您说,就冲三爷这份知遇之恩,咱家掌柜的能不备下好酒好菜,好好招待吗” 得嘞。 嫌张三郎插队的也不说话了。 是人张三郎有眼识到了金镶玉,如今就该人拽气 排队的哟呵一声,老老实实地回去坐下等。 张三郎把头高高昂起,气儿喘得都比往日粗三分,带着一行人大摇大摆地进了食肆,一见含钏便“哎哟”一声,“排面有排面”又夸了小双儿,“您那丫头也是这个” 张三郎比了个大拇哥儿。 小双儿脸红彤彤的。 含钏抿嘴笑起来,帮着斟了茉莉蜜茶。 就知道张三郎喜欢 含钏眼色扫了一眼,没见着那阎王,尽是几个白嫩嫩的小伙儿,心下大定,从从容容地介绍起今儿个的菜式,“晌午三爷过来定桌,说是要烤羊腿和几款鱼,儿再加了几样新式菜,今儿的葵菜和鸡子都挺新鲜的。各位客官若是吃得好,是儿的本分。若是吃得不好,一定要同儿说一说。” 小娘子肤白面嫩,乌鬓红唇,穿的是窄袖麻衣,可一双细长的美目却颇有勾人魂魄的意味。 纨绔们素日美人儿见得多了,可这个尤其美。 许是想到是食肆老板娘,便总觉着比那些个或安静稳重,或妩媚妖娆的美人儿更勾人。 那些个千金淑女,知道自个儿美,便自持傲气,昂着头跟只扑了红嘴唇子的大鹅似的。 有句话咋说来着 美而不自知,方为绝美。 裴七郎撞撞张三郎,“您自个儿老实说,是来吃菜的,还是来看美人儿的” 张三郎一脸愕然,“美人儿”四周转头看了看,都是些大老爷们儿,要不就是大老爷们儿带着自家大老娘们儿来吃饭,“哪来的美人儿” 裴七郎笑起来,“食肆老板娘不就是个大美人儿吗穿着窄袖束腰,腿长腰细。脸上虽不着脂粉,却颇有些天然去雕琢的意味。” 越说越兴奋,再撞了撞张三郎的胳膊肘,“你看到老板娘的手腕没骨量匀称,腕间的皮肉如同白玉一般,也不知摸起来” 张三郎蹙了蹙眉头,他很不喜欢裴七说起含钏的语气,抿了口蜜茶,不客气地打断了裴七郎的话,“贺掌柜是厨子。” 张三郎加重了语气,“美人常有,好大厨却不常有。既带你来吃饭,便是吃饭的。你会品评三公主、五公主妍与丑吗你会品评你的姊妹相貌身量吗退一万步说,你会品评国子监哪个夫子胡须更好看吗” 吃饭就是吃饭,吃饭比天大。 手艺人靠手艺吃饭,又不靠皮相吃饭。 如此说话,太不尊重。 张三郎蹙着眉,很认真地生气,“你若想好好吃饭,便再也别说诸如此类的话。” 裴七郎被闹了好大一个没脸,当即便拍了桌子要与张三郎理论。 都是一个圈子的纨绔,垮着个脸教训谁呢 桌上,和稀泥的和稀泥,打圆场的打圆场,这才将两人的争执摁了下去。 没一会儿便上了菜,先是口味清淡的前菜,芝麻酱凉拌葵菜、蜜汁鸭脯、干椒卤牛肉、油醋苣菜,跟着便上了近日走得红火的辣子鱼丁、松鼠鳜鱼、盐焗两头鲍和炙烤羊腿。 含钏亲端上桌一个硕大的黄褐色泥土包裹煮的铁盘。 在桌子旁边,拿小银锤把表面的黄泥敲碎成几大块儿,露出了里面包裹的干荷叶,含钏斯文地拿起银夹将干荷叶剥开。 一打开泥壳和荷叶,满屋飘香,一股无论在何处都无法被忽略的肉香,扑鼻而来。 是一整只鸡 鸡皮金黄出油,汁水争先恐后地从肉与皮之中涌出。 含钏手脚利落地将鸡分成八人份,放在小碟碗中,又配以粗盐与芝麻香油,仅此两种佐料。 “这个鸡被称为叫花鸡。”含钏笑着介绍,“相传前朝圣人微服私访,走到偏僻小径,看到一个乞丐模样的人正在地里挖土,没一会儿便挖出了这样一个大泥球。乞丐拿手把泥球砸开后,圣人便闻到了一股奇特的肉香。乞丐好心分了圣人一只鸡腿,圣人一吃,入口酥烂肥嫩,遂大喜赐名叫花鸡。” 这是含钏在后院做好烤灶后,新推的菜式。 今儿是第一天见客。 鸡子是选的鲜嫩的骟鸡,不太老也不太小。 佐料便恰如妇人的衣裳首饰,有的女子貌若天仙,也善于涂脂抹粉,可若穿着破烂,便是西施在世也难以凸显其美这就是作料的魅力。 第八十五章 枸杞山参茶 可叫花鸡就是一道,你如何浓妆艳抹它,它也好吃的菜。 拿香料、生抽、蜂蜜、盐、胡椒粉、青红酒腌制码匀,再塞两丛葱绳和生姜到鸡腹,用干荷叶包住,在荷叶外层抹上薄厚匀称的黄泥。民间的法子是在土里点暗炕,把鸡埋在土里炕熟,可这有个问题,鸡肉受热容易不均匀,总有地方炭火强,有地方炭火弱。 这是烤物最常遇见的问题。 含钏在后院搭的这个烤窑是宫里的传承,利用窑体本身保留的热来烤制食物,用的砖窑,师傅是老师傅了,一听含钏的要求就明白了,窑体下方用空酒瓶、石头、稻草垫起,这样的土窑可烤制糕点、不算太厚的肉、面点等等食材,烤制时受热均匀,且带有一股特殊的香气。 含钏相信,宫外很少用这样费时费力的法子来烤制食物了。 果然。 尝遍珍馐美味的世家少爷无一不点头称好。 含钏笑了笑,“也可尝尝蘸上粗盐与香油入口,又别有一番风味。” 张三郎带头试菜,放进口中便眯着眼睛点了点头。 很好 烤鸡的油腻被干荷叶吸收得差不多了,故而将鸡肉蘸上香油与粗盐,便不觉得腻,只感到粗盐豁达粗犷的味道把鸡的肉与汁儿提亮得更鲜了 真的很会做菜呀。 不仅会做菜,更会配菜。 张三郎觉得,那日的二百两银子,是他这辈子花得最值的钱。 排面有了,口福有了,夫复何求夫复何求 这顿饭,张三郎吃得很快乐。 裴七郎抛开被张三斥责的那点羞恼,也吃得很快乐,两口解腻的青红酒下肚,裴七郎眯着眼看油灯下的老板娘,明眸皓齿,白得跟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似的,若真摸上了老板娘的脸颊,指间该存下如何的手感呀光是这样想想,便让他一股热血从腰间冲向脑门,酒意之下尚存的理智让他避开张三郎,低声问旁边的同窗,“这老板娘,是姓贺对吧” 同窗也喝得面红耳赤,想了想门口石片牌匾上的那个“贺”字篆刻,迟钝而缓慢地点点头。 裴七郎沾了沾酒,在木桌子上比划了几个字,“是恭贺的这个贺字儿吧” 同窗看了看,再点点头。 裴七郎再端起一盏酒,喝进嘴里,肉香酒纯人美,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配上酒,食客吃饭的速度是极慢的,一个晚上能翻两个台、做十桌客人的生意便不错了。 若遇上张三郎这样的聚会,那便绝了翻台的念想吧。 含钏眼光一瞥,几个喝得满面潮红的小郎君七歪八倒地醉在方桌上,其中一个小郎君还端着酒杯子,醉意朦胧地一直唱道“贺贺贺” 还喝呢 喝成这狗样子了 含钏笑着摇摇头。 这一桌子非富即贵的少爷,被各家小厮领走,“时鲜”这样一番闹腾后,可算是打了烊。 这本是非常平常的一夜。 含钏累得元神出窍般沉沉睡去。 张三郎流着口水耷拉在床榻上睡得不知天昏地暗,他绝对没想到,一夜之间,他这位英国公府文不成武不就的老三,在北京公子哥儿的圈子里变得多抢手。 一连十日,含钏都在里屋雅座亭里看见张三郎的身影,每日身边陪着的食客都不一样。 到了第十日,陪着的食客有事先走,含钏正好手中无事,便过去收拾碗碟。 张三郎垂着头摆摆手,“掌柜的,您陪我坐坐吧。” 这是吃累了 还是喝多了 含钏笑着转头让小双儿熬一盅解酒解腻的枸杞山参清茶来刮刮肠胃。 张三郎抬了抬头,认真盯着含钏,“您看我有啥变化没” 含钏眯着眼,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遍,摇摇头,“没啥变化呀。” 张三郎咬牙切齿,“我变了”举起胳膊,甩了甩,咯吱窝下的衣袖随着力道左右摇晃,张三郎恶狠狠地开口,“我变胖了” 含钏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 “不许笑”张三郎哀嚎一声捂住脸,“往日大家伙觉着我是除了吃,啥也不懂的累赘和纨绔。如今倒好,不把我当累赘了,直接把我当做门票进时鲜吃饭的门票整日吃吃吃,我倒是没啥。但吃多了要胖呀吃的时候不得配上酒呀日日喝得个醉醺醺的,烦都烦死” 是挺烦的。 同不太熟悉、喜欢的人吃吃喝喝的,吃再好的菜肴,也不算人生一大幸事。 含钏完全能理解张三郎。 枸杞山参茶煮好了,正好解腻清肠。 含钏递到张三郎手上,“不喜欢就别应酬了,自己不高兴,还白费银两。” 张三郎抹了把脸,喝了口山参茶,心情平复了些,挺好喝的,药膳味不重,倒把山参的回甘逼了出来,“和自己交好的哥们儿吃吃喝喝,多少银子都不算事儿。” 张三郎想了想,“诶,你还记得上回我带来吃涮羊肉的那个主儿吗诶就是那个吃高兴了还给你了一块玉坠子的那位爷” 记得。 怎么不记得。 化成灰都记得。 含钏扯了个笑,摇摇头,“食客这么多,记不太清了。” 张三郎蔑了眼含钏,恨铁不成钢,“那位主儿多俊呀满宫哦不,满城子弟,这位爷相貌气度都是顶尖的你怎么还能记不得呢诶就那个鼻梁高挺、肤色挺白,比我还高一个头的主儿诶” 见含钏还是摇头。 张三郎说得更具体了,“就那个面如冠玉,气度闲雅的那位公子” 含钏抿抿嘴。 张三郎一拍大腿,“就一双丹凤眼,不说话时像个冰块那个诶”” 含钏有点想走了。 她怕她坐下去,张三郎为了唤起她的记忆,连徐慨肩膀上有两颗红痣都要说出来。 含钏囫囵点点头,“记得了记得了怎么了” 见含钏终于想起来了,张三郎惆怅地一边驼背一边叹了叹,“那位主不想应酬便不应酬,可甲学里人人都不敢小觑他。如今封了官邸,离了束缚,日子只会越来越快活。哪似我,活得束手束脚的,我不想应酬,我爹还要逼着我应酬” 封官邸了 含钏抿了抿唇,隔了一会儿笑了笑。 徐慨要搬到后海去了呢。 第八十六章 香辣干煸泥鳅 含钏努力回忆了一下,排行前四的几个皇子好像是过了一个新春便各自封了王,之后就分了府,皇子们成年了便正式搬出宫了。 徐慨的秦王府在后海,离皇城是最远的,但宅邸大、地势平,宅邸里有山有庭院有七十多间房,前院还挨着一片特别大的湖,每到盛夏时节,王府里的小丫头最爱摘鲜鲜嫩嫩的莲蓬子,含钏或是将莲蓬子取了心,碾成泥做糕点,或是就着薄蒜片清炒了吃,或是混着荷叶煮粥喝 再不堪的回忆中,也总有那么几分美好。 含钏又想起临死前张氏说的那些话。 或许是每个人看人看事的角度不同,想法不同,在张氏口中的那个徐慨对她情根深种,处处维护、处处看重、处处庇佑 可谁能教教她,谁能告诉她,爱一个人到底是怎么样的 如果徐慨真的爱她,为什么她不知道 含钏抿了抿嘴,吩咐拉提将喝得晕晕乎乎、一直说胡话的张三郎安安稳稳送到英国公府,热了一壶烫水,搬出硕大的木盆子,烫水里掺上陈艾、姜片、枸杞,舒舒服服地泡了脚,出了一背汗,心情也好了许多,刚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一整晚,梦都没做。 第二天晚上,含钏特意关注张三郎是否又带着朋友来吃饭了,关注了半天没看到,含钏便放了心再爱吃,如张三郎这样应酬着带着不太熟悉的朋友、亲眷来吃饭,到底也不快乐 没看到张三郎,却看到了几日前和他一块儿吃饭的其中一位公子哥儿。 含钏和善地冲那小郎君笑了笑,“您今儿个一个人吃晚饭呢” 裴七见美人儿笑得浅淡,也跟着笑了起来,“是一个人,天刚黑,就让小厮前来排队。” 裴七落了座儿,含钏奉了一盏茶上去,只觉得这人的指尖儿从她手指尖上一扫而过,含钏便迅速缩了手,脸上的笑收了收,“小店有一二三种餐食档,菜式由儿来搭配,您若有偏好也可提前告知,儿对应着做出调整。” 指尖上还残存着美人的玉兰香。 裴七心情大好,“上最贵的。”一双眼睛含情脉脉,意有所指,“偏好嘛,掌柜的觉得好的,某一定觉得好。” 含钏看了眼这人,应了声是,便回了灶屋。 一回灶屋,含钏便拿胰子狠狠地搓手,把指尖那点温度全都洗干净。再看了一圈,灶屋的食材,闷了闷,水缸里养着一团泥鳅,拉提帮着破了肚子取出内脏,含钏狠狠地收拾了一大箩筐的干辣椒和青花椒,先将泥鳅过干粉煎炸至半熟,另起锅烧油,下蒜粒、干花椒、干辣椒段、姜片,就这么些作料,便占据了一大锅 整个灶屋都弥漫着呛人的辣味。 拉提捂着鼻子,看着面色淡定的自家掌柜,默默向后退了一小半步。 这必定是公报私仇的。 这辣子可是他亲自去挑的最辣的朝天椒,晒出来的干辣椒 一盘干煸辣椒,哦不,干煸泥鳅做好。 含钏敲敲铃铛,淡然地让小双儿送了过去。 转身又做其他的菜,毛血旺、泡椒双脆、姜鸭面、蘸水包浆豆腐 辣,与辣是不一样的。 干煸泥鳅的辣,是辣椒经过风干后将苦味散尽,只留下了辣味与香味,泥鳅只是辣的载体,通过软烂无本味的肉,辣味才能在口腔中无限放大; 泡椒双脆的辣,是辣椒经历盐水与时间的腌制,一部分变成了酸,一部分变成了辣,初入口时只觉回甘鲜香,可慢慢地嘴唇开始发烫发肿,辣味在喉咙里持续舞蹈; 蘸水包浆豆腐的辣,藏在蘸水的干碟里,辣椒在火灶边烧制,带有独特的熏烤辣味,入口时间很短,从口中顺着喉咙滑到肠胃,胸口和腹腔便会出现火辣的滋味。 辣味的本质,就是痛。 越辣越痛,痛到最后便会产生如释重负的快感。 嗜辣之人,通常性格较为冒进,输得起赢得起,也耿直爽快。 含钏隔着灶屋看那位白面郎君,怎么看都不觉得这位小郎君是爱吃辣的主儿。 五桌坐满,又渐渐散去,含钏笑着端了一壶清茶同那位裴七郎打招呼,“今儿个吃得可好” 裴七一抬头,嘴边红了一大圈,眼睛里也泪汪汪的。 含钏憋了憋笑,递上一盏清茶,“早跟您说了,有何偏好和忌口提前告知,您倒是客气。说儿觉得好,您便觉得好。” 含钏一边说话,一边扫了眼桌上的菜,略惊,这人竟也吃了个精光 含钏想了想,还是解释道,“这几日的辣椒好,够味道,餐食便以川菜为主” 裴七摆了摆手,从兜里又掏了一小锭碎银子出来放桌上,嘴巴太疼了,有些开不了口,再次摆摆手作了个揖便出了门。 含钏以为这人不会再来了。 谁知,第二日,他又出现了食肆。 小双儿端着菜,轻叹了一声,“这人还真是执着呀” 含钏奉茶时,裴七还照例拿指尖扫了扫含钏的手背。 含钏快被气笑了 这人 是不是有毛病 含钏反思了一下自己,难道是自己敏感了人家拿手指尖扫她的手指尖只是无意之举还是说,这本就是别人的习惯 含钏特意让小双儿斟茶时关注是否会用手清扫。 小双儿拿着茶盅回来,茫然地摇摇头,“没有呀,隔得老远,还生怕我挨着了他。” 含钏 不知道说什么了。 一顿全辣宴都没将这郎君的坏心打下去,还锲而不舍地来吃饭 含钏想了想,撩起袖子端起窖了大半年的泡菜缸,拿了酸萝卜、酸白菜、酸豇豆,又端起另一个大缸,捏着鼻子从里头掏出一整块酸笋,再使唤小拉提去后院的水缸里掏昨儿个刚买回来吐沙的小螺蛳。 起锅烧油,下姜片、蒜末炒香,下剪掉后尾巴的小螺蛳,打三大勺卤汁和一小锅一直吊着的清汤,下酸笋、酸萝卜、各色香料烧开。 含钏将汤底倒入铜锅里,让小双儿端上去。 小双儿捂着鼻子闻了闻,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掌柜的那人虽是讨厌但也不至于煮屎给他吃吧” 。 第八十七章 螺狮粉汤锅 含钏给小双儿费了许多口舌,解释了大半天,这是两广地区延续了几百年的好东西,闻着像屎哦呸,闻着也不像屎,只是因为酸笋的缘故,和平常的香气不太一样 但吃起来,这绝对是好货 若不是好货,能流传这么多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古人已经将好吃的和不好吃的为你判定出来了好吃的,如鸡鸭牛羊鱼,在千百年的饮食文化中已经成为家禽家畜被成功驯养,那些个不好吃的,肉涩味苦的,便只能是吃个稀奇,吃个排面,没啥意义;还有一则评判标准,能流传下来的,必定是老百姓交口说好的,那些不好吃的东西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了。 一地一方一俗,一草一木一花,皆是学问啊。 含钏望着小双儿端着铜锅远去的背影,双手抱胸,笑得很欣慰。 希望裴家郎君,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呀。 裴老七理没理解,谁也不知道。 徐慨挺理解的。 徐慨就坐在裴老七的侧面,眼看着食肆那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屏气凝神端出一个铜锅,从他身边走过,留下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 用奇奇怪怪的味道来形容,徐慨都觉得是自己太过仁慈。 上次做乳扇时,飘出的味道,如同臭鞋底子炖汗酸衣裳。 今儿个这味道如同 算了。 徐慨忍了忍,别想了。 想了,便吃不了饭了这些时日宅邸翻新,他得空便过来瞧瞧,若正好到了晚膳时辰便叫小厮排“时鲜”的队列,也算是就近解决一顿晚饭。今儿个是他第二次正经过来吃晚膳,才真正见识到了“时鲜”的火爆,穿堂子的是那个脸越来越圆的小丫头,收钱算账的是一位经年的老嬷嬷,还有个白嫩的小伙子时不时从灶屋出来瞧一瞧、看一看。 囫囵一晚上,他硬生生地没见着那掌柜的面儿。 本想学着张三郎的样子,拿二百两办个“随到随吃”牌,可没见着掌柜的,便一直没这个机会 徐慨夹起一筷子鲜嫩翠绿的青笋丝条吃进口中,脆脆嫩嫩的,清炒出来的青笋丝条吃的就是清香的那股本味。今儿个的饭菜都挺清清淡淡的,生滚芙蓉片粥也好喝,清炒白果也好吃,炒鳇鱼片鲜嫩清爽,再佐以一小碟爽口腌萝卜干,吃下去很舒服。 徐慨蹙了蹙眉。 若是没有鼻尖上萦绕的那股奇奇怪怪的味道就更好了 食肆隔间分得很开,各桌的食客保有最完整的私密,徐慨看不见对方是谁,却对那道充满冲击性的汤锅生起了无限兴趣,动作很慢地偏头看了看,这人很有些眼熟,徐慨蹙了蹙眉,想起来了,是国子监的同窗,似是有位叔父在金吾卫任要职。 多半是张三郎带过来的。 只是 徐慨蹙了蹙眉,这人公子哥儿习气挺重,不像是会为了一顿饭排队,或是让小厮排队的人。 徐慨向小双儿招了招手。 小双儿挺喜欢这位食客的,不为别的,就冲着这食客的脸,她都多吃两碗饭。 “客官,您还有什么需要”小双儿的笑和自家掌柜如出一辙,笑眼微眯。 徐慨手一指,指尖正好落在隔壁那间,“那位公子,往日倒是没见过。” 小双儿乐呵呵笑,“您好眼力。往前没咋来,这些时日来得挺厉害的,说是日日下了学都来吃晚膳。” 徐慨“呵”了一声。 日日下了学都来吃晚膳 这位主儿 不去酒肆喝酒不去马场跑马不去邀月阁吟诗作赋了 徐慨想起上次风尘仆仆出现在食肆的京兆尹六品官,抿了抿唇,人的一言一行皆具趋向,心之所向,行之所往,缘何记挂着这处 英国公家的张三郎是因单纯的吃食,这位裴老七却醉翁之意不在酒。 徐慨低头放了筷子,再问小双儿,“刚给他端的什么锅子” 说起那锅闻起来像的东西,小双儿脸色大变,赶忙道,“您放心,这东西只是闻着像净房传出来的味道,吃起来还挺香的,是东南地区沿袭百年的吃食。我们家掌柜的说了,一方一地一俗皆是学问,做菜如做人要广纳百川,有容乃大,不可偏安一隅,自负自大。” 这丫头说得可快了。 就跟提前背过的似的。 是那贺女使教的吧 倒看不出小小女子还有这样的心胸。 徐慨再次想起了上回那道闻起来很怪异,吃进嘴却很香的乳扇,失笑道,“照着那锅子,给某也上一份吧。” 小双儿一瞬间瞪圆了眼睛。 这是什么嗜好 小双儿一路小跑到灶屋,气儿还没喘匀,趴在门廊口上气不接下气,拿手指了指外面,“掌柜的掌柜的外面有食客也要裴郎君的那个锅子” 含钏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你说什么也点了螺蛳汤锅” 小双儿重重点点头。 含钏笑起来。 所以说嘛 一地一风一俗皆有学问 存在便有其存在的意义 就像十两一件的成衣,她虽然不会买,但是也有人买,所以成衣铺子才开得下去;五文钱一卷的粗麻,她也不会买,但人家店铺仍开得热热闹闹。 没有卖不出去的东西,只有不会卖的人。 含钏笑着再拿了只铜锅出来,照着样儿做了汤底,配料里加上了切成小粒小粒的小米辣,另配上了水煮蛋、鸭掌、炸腐竹、茼蒿菜、菘菜、芙蓉肉片这些个配菜,最后拿沸水烫了一大碗细米线这是最正宗的吃法了,先烫菜再煮粉,主菜与主食一锅端了,既方便又热闹。 小双儿见这净房还升了级,不觉捏了捏鼻子,端着朝外走。 铜炉里点着几块烧得火红的碳火,汤底没一会儿就沸腾了。 随着汤底的沸腾,整个食肆都弥漫着一股如此这般的味道。 徐慨面不改色地将配菜全部下完,待菜熟,吹了吹凉放入口中。 嗯 很意外的味道。 是真的闻起来臭,吃起来香。 那股味有种奇异的勾人感,让人放不下筷子。 徐慨吃得面无表情,却下菜下得很快。 含钏擦了擦手,兴致勃勃地出来看看是哪位勇士。 当吃着螺蛳锅子的徐慨映入眼帘时,含钏嘴巴张得老大,正好可以塞下那锅子里入了味的水煮蛋。 第八十八章 碳烤响螺 含钏还未从“徐慨原来爱吃螺蛳粉”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完完整整的正月就过去了。 一晃眼间便开了春,天气渐渐回暖,护城河旁的老树抽出了新芽,河面也多了许多熬过一冬的鱼吐出的小气泡泡,坊口胡同里多了许多山货的叫卖,有山里挖出的春笋,有刚掐下尖儿的香椿,也有香喷喷脆嫩嫩的初春早韭。 城内城外,许多书生打扮的男子进进出出今儿是大年,照例要春闱,来京参考的多是过了会试的举子,有读书人家或是好提携后生的官宦人家会为这些举子提供食宿笔墨,若有朝一日得中,也算是蓬荜生辉。 嗯,钟嬷嬷说这算是一种下注,下赢了便是同新科进士搭上了关系嘛。 在春闱之前,还有乡试和会试,故而这几日书摊、笔墨摊位的生意最好做。 噢,还有寺庙的生意。 白爷爷逝去的老夫人家就是给晓觉寺专供香烛、纸蜡的。 白四喜沐休日来食肆一边吃饭,一边抱怨,“每日我下了值,舅公便日日拉我去帮忙,我是给活人做饭吃的不是给佛祖菩萨做贡品的” 含钏笑起来。 看来,清高孤傲的读书人也常常临时抱佛脚嘛 总之春日的北京城一团朝气,十分热闹。 含钏的食肆也热闹,老食客多,新食客也不少,还有个钉子户,每天都轮换着酸甜苦辣咸地吃,日日三两银子往外掏,此人便是裴七郎。 含钏问过张三郎,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张三郎颇有些无奈地笑起来,“也是您自个儿的孽缘裴老七” 张三郎叹了叹,裴老七对女人手段又多又辣,“往前邀月阁新来了一位翠丝姑娘,他豪掷过八百两银子成为入幕之宾,说是还要纳翠丝姑娘进门可不过短短一旬,那小子完完整整抽了身,翠丝姑娘反倒被满京城的笑话说啥的都有,都嘲笑翠丝一个窑姐儿还妄想进入伯爵府做妾室” 张三郎想了想,他怎么能拿良家女子同贱籍女子相比赶忙找补,“压根没拿您和翠丝相提并论的意思你们两位姑娘从根儿上就是两种人” 可翠丝姑娘也是个可怜人 便又想了想,急切地再次找补,“并没有说任何一个人不好的意思,翠丝姑娘也是身不由己,您更是凭手艺吃饭” 含钏笑起来,不在意地摆摆手。 张三郎是个好的。 看似混不吝,却对谁都尊敬,地地道道北京爷们儿。 她却知道,她在那裴七郎的眼里,不过是另一个会做饭的翠丝若真尊敬她,又怎会不分时间场合地调笑,时不时带上朋友来起哄造势,把她陷入尴尬的境地 裴七郎这样的高门贵子,看谁都不尊敬。 张三郎放了筷子,认真问含钏,“人是我带来的,要不我同他说说您是认认真真开饭馆的,叫他别常来搅局。若是他执迷不悟,您也放心,我虽不中用,我家中却也有几分势力,他不卖我几分脸面,总也要卖我老子几分脸面。” 含钏摇头,“你们是同窗,裴郎君也是儿的食客,他来付钱吃饭,儿来收钱做菜,银货两讫,与人无干。您犯不着用家里的人情去得罪人。” 那裴郎君总还没有到强取豪夺,仗势欺人的境地吧 还不到那步田地。 都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若这么急急燥燥地表明立场,人还不定笑她自作多情呢 含钏问了问,便也就没说什么了。 谁知第二日,含钏就被打了脸。 那裴七郎照例来吃晚饭,带了两个朋友,都是一副痞头痞脑的模样,小双儿招待着落了座儿,待三壶金波酒下肚,旁边的友人便开始拍着四方桌,借着酒劲儿嚷嚷起来,“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钟嬷嬷把小双儿拦下,去迎,“这位客官,可是菜式有问题”笑道,“咱们食肆是掌柜掌厨,如今掌柜的正在灶屋,您有需要直管同某提。” 友人斜眼一睨,见是个粗布麻衫的老妪,讥笑一声,“你算老几哥儿几个要见掌柜的,这事儿便只有掌柜的能拿主意,去把你们掌柜的给爷叫出来” 声音很大。 食肆吃饭的客人都停了筷子。 钟嬷嬷也笑了笑,挺直了脊背,眼珠子从浑浊陡变精锐,“您不说,怎知老妇拿不了这个主意” 这个一直缩在柜台后打算盘的账房老嬷,气势突然一盛,将那人逼得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却一下子反应过来,忙挺起胸膛,余光扫了眼裴老七正冲他微微颔首,当即手掌重重拍下桌板,“爷让你把掌柜的叫出来推三阻四,非得让老子说理由好老子说” 那人环视一圈,一只脚踩在板凳上,一只脚一直抖,吊儿郎当地抬起下颌,“您这食肆菜不好吃吃起来像在嚼蜡烛小爷我要退菜要让你们掌柜的在小爷跟前赔罪你说这理由够不够格” 小双儿气得面色涨红,“你胡说你们明明常来吃饭” “我们常来吃饭,今儿个还这么糊弄啊”那人见小丫头面红耳赤,促狭地笑起来,“难道你们饭馆只好好招待新客,老客的生意做熟了,不需要花心思维系了” 这话儿说得流里流气的。 小双儿听不懂意思,却也听出了其间的不怀好意,急得眼泪快要下来了。 钟嬷嬷冷笑一声,“今儿个老妇还就将这主做了,您觉得这菜不好吃,老妇给您退了,饭钱一分不少地退给你们。” 钟嬷嬷目光锐利地看了一眼正坐堂中、一言不发的裴七郎,手掌同样重重地往桌上一拍,斩钉截铁道,“往后,请三位爷另择佳馆,时鲜庙小容不下如您三位一般尊贵的客人”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裴家郎君日日来了有一个来月了,同含钏套近乎、说好话、打赏贵重的物件儿、送书册送首饰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是软招式用透了,带着人便来强硬逼宫 如今大魏虽风气开阔,可女子的处境仍远远逊于男子。 裴家郎不知要来怎样一出戏,逼得含钏一个小姑娘就范 决不能叫这贼人得逞 钟嬷嬷目光如炬地与之对峙。 “嬷嬷,您先去歇着吧。” 堂后传来一个轻轻软软的声音。 第八十九章 炭烧响螺(中) 含钏还围着围裙,一手撂开布帘,一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她胆子虽小,却也没有让老人冲锋在前的厚脸皮。 被裴老七那一桌这样一打岔,食肆里静悄悄的,众人都望向热闹的那处,有一两桌是带着夫人来的,夫人们或许妆容迥异,可如今脸上的神色却神奇地一致充满了跃跃欲试与紧张专注。如此一来,谁也未曾注意,影壁后的回廊间多了个人。 含钏身上带着一股海腥味、葱油味、各类香料味道的集合,衣裳也没换,虽是干干净净的,围兜上却油星点点,站一晚上做菜,不施粉黛的眉眼间难免有几分疲惫。 但纵是添上了这几分疲惫,眼前的这个小娘子也是动人美丽的。 不同于任何大家闺秀的美丽。 是一种市井烟火气下,温和与生动的结合,五官各自来看很淡,细长上挑的眉眼,精巧挺拔的鼻子,轮廓分明的唇,在一张自然小巧的巴掌脸上,既像一株漂亮的菡萏,像开在冷冽松柏旁独立生长的兰花。 挑事那人冲裴七郎轻轻挑了挑眉,手在桌下比了个大拇哥,嘴里做了个两个字的嘴型,“好货”,来赞赏兄弟的眼光。 钟嬷嬷看到了。 气得胸口发痛,手再一拍四方桌,“嘴上放尊重些” 那人却笑起来,看了眼裴七郎的脸色,张了口,“老嬷,你仔细着点身子骨。”眼睛滴溜溜转动起来,堂中只有一个老嬷、一个小丫头、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子儿,他们为啥来他心里门儿清不就是想逼着这老板娘入府做小吗再不济,将这老板娘的名声搞臭,往后没地方去,不也变成了裴老七的囊中之物了吗做外室也好,随手玩一玩也好,随老七高兴了。 只是为啥要他来出面 道理也简单。 裴老七还想抱得美人归,这些得罪人的事儿自己是不能做的。偏偏裴家叔父是他在金吾卫的顶头上司,他一个京郊的破落户承了祖荫进来金吾卫,自然有大腿就抱,有口饭就吃了呗。 那人笑了笑,手上拿着筷子敲了敲碗沿,“掌柜的,您可算是出来了。” 含钏也笑着点点头,没看裴老七,看向那人,“您说食肆的饭菜不好吃” 那人把一盘鸡片鲜核桃一点一点倒在地上,笑嘻嘻的,“您这核桃是苦的,鸡片是老的,吃得爷嘴里苦兮兮,牙齿累筋筋的。”那人歪着一张嘴,把空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手指向后一摆,“我兄弟说这家店饭菜好吃,给这老板娘送了首饰、送了胭脂水粉、日日来捧场日日来打赏,我今儿个就来尝尝,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众人看向含钏的眼神,颇有几分暧昧。 原来是在这儿呀 正主追姑娘姑娘一直吊着不放呀 正主如今急了吧 小双儿一下子哭出声,张牙舞爪地尖叫道,“你胡说你胡说他执意要送,我们掌柜的却从来没收过说一顿饭三两银子就是三两银子多一文钱都没收过” 小双儿的声音尖得不行,带着哭腔嚷到后头,谁也听不出来说了些什么 那人双手抱胸,斜着眼睛看含钏,“我兄弟日日来吃饭,掌柜的便同我家兄弟日日搭话,如今怎一句话都没有了”那人不怀好意地笑嘻嘻环视一圈,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很暧昧,“是嫌现在人多,有些话儿不方便说得等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时,那些话才方便说出口” 有食客闷声笑了起来。 小双儿惊声尖叫起来,抹了把泪冲过去要和那人同归于尽。 含钏眉目平静伸手将小双儿的后领子一把拽住,跟提溜小猫崽儿似的把小姑娘提了回来,抬头笑了笑,“这位食客,您话儿说完了” 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 目的也达到了。 那人半挑了挑眉,算是承认。 含钏把小双儿塞到钟嬷嬷怀里,几步走了过去,扫了一眼这桌上的剩菜,单手端起一盆鱼肚烩牛尾,手一抬再一扣,一盅吃完了的清汤便扑头盖脸地扣在了那人头顶 那人瞳孔陡然放大,还来不及叫唤便听见了小姑娘轻轻软软的声音,“您胡说八道什么,儿都不会生气的。” 隔着粘稠的羹汤,他渐渐看到含钏的神情严肃起来,音量也随之提了提,“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儿辛辛苦苦做的菜平白无故倒在地上更不该说儿做的饭菜不好吃那盘鸡片鲜核桃,鸡片是鸡胸肉锤成薄片儿制成的您说鲜核桃苦苦个屁” 含钏没忍住,冲口而出屎尿屁,“儿剥青核桃壳,剥得指甲壳都翻了鲜核桃为啥会苦因为外面那层皮没撕干净才会苦儿将那鲜核桃撕得比你个天杀的脸皮还白嫩你竟敢嫌儿的鲜核桃苦” 小双儿泪眼婆娑地看向自家掌柜的。 所以,她家掌柜生气的点在这儿 含钏手上还残留着牛尾的味道,一抬手把那人的脸拍开,目光看向裴七郎,语气很平缓,“您这一两月日日来吃饭,知道的赞咱们食肆好吃,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府邸上的厨子死了。您送东西出手阔绰,儿也不是傻子,您如今想要什么您直管说,别整这些个没用的,平白玷污时鲜的名头” 这是裴七郎预料之外的反应。 裴七郎哈哈笑出声,一边笑一边抚掌,“有意思真是有意思” 含钏静静地看着他。 裴七郎理了理衣裳站起身来,“您这一两月做辣的、臭的、酸的、咸的,某都尽数吃下。某以为这是你我之间的情趣。” 情你妈的趣。 含钏微微蹙了眉,这人原是这么想的 总归是有点什么毛病才会这么想吧 裴七郎背着手,看背影都能看出纨绔公子哥儿的习气,“既贺掌柜的问了,那某便也说了。”裴七郎顿了顿,这风流事儿于男子是锦上添花,于女子却是摧兰折玉,笑了笑,“某尚未娶亲,掌柜的是否愿意入了我侯爵府的门” 回廊里的眼睛,波澜不惊,如沉水死井。 含钏开口道,“既是提亲,聘者妻,奔者妾,裴郎君缘何不请媒妁誓词” 又不是迎正室,要什么媒妁誓词 裴七郎愣一愣。 含钏便了然地笑了笑,“裴郎君原是想收妾室呀” 还未待裴七郎说话,厅堂之中便听见了响亮的碎瓷声 含钏素手一抬,将一只茶盅拂落砸地 茶盅应声碎裂成无数的瓷片 含钏面色很沉,终于没有笑了,声量也提得非常高,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气度,“儿虽不才,却也是清白正经之人面诸人,此立誓,今生必不为妾 “若此誓言破,儿这一身便如这碎瓷裂片永生永世受破败皲裂之苦,生生世世不得完整” 。 第九十章 烧焦的炭烧响螺 谁也没想到这个年岁不大、经营着一家正当红食肆的老板娘性情竟如此刚烈 更没想到,一介平民女子竟敢当面给世家豪门排头吃 任凭这姑娘如何利索能干,如何貌美动人,经营的食肆如何抢手火热她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只是一个如草芥般的老百姓更别提这还是个女子 我的天 别看如今“时鲜”正如日中天这都是托了豪门大家愿意捧你的福若真将豪门世家的公子哥儿得罪完了,这食肆开不开下去还是其次,这位美貌的小姑娘能不能安安稳稳地走出京城还两说呢 众人都屏气噤声。 那几位被丈夫带来吃饭的妇人,挺起身板,眼睛亮亮的,若不是时候不对,她们必定抚掌叫好,为这小娘子撑腰 若所有人家、所有女子都有此等胸襟,家宅何愁不宁夫妻何愁不和睦兄弟姐妹何愁不亲热贴心 家宅缘何不宁 因为有争斗 无论何种情形,无论女子性情如何柔顺,只要有人争抢唯一的丈夫与家中的权利,这只能是一场鏖战有的人家放在明处地争斗,有的人家是暗战,争斗的形式不同,本质类似 妻与妾的争斗,嫡子女与庶出的争斗,甚至妯娌之间、婆媳之间 种种争斗,生命不息,斗争不止。 累都累死 夫人们听这话儿,听得神清气爽、扬眉吐气。 回廊里的那个男人,仍旧面无表情,眼神波澜不惊。 有风吹拂而过,青砖地上一滩白白的碎瓷。 含钏努力呼气,竭力平息起伏的胸膛,耳朵旁边有呼呼的风声,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畅快 凭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公子哥儿,这些豪门贵胄想将人当玩意儿就将人当玩意儿这些贵家子弟,可任性妄为,不将旁人的命当做一条命 凭什么 她并不比任何人差 她做的饭菜是当世顶尖的吃食 她经营的食肆不过短短半年,便成为京城最吃香的饭馆 梦中她窝囊无能,将自己的命、自己的 含钏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无所畏惧地看向裴七郎,语气带有显而易见的逼迫与试探,“您是侯爵府的公子爷,想来不会为难一个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子背弃誓言吧” 会不会有公子哥儿仗势欺人,逼迫良家女子入府为妾 当然有。 哪朝哪代都有。 可,谁敢明目张胆地逼人为妾 历朝历代都不敢 除非在位的圣人真真是昏聩无能,朝堂纲纪紊乱 若真这么做了,民女一纸诉状告上官衙,谁输谁赢暂且不谈,这不是将把柄递到御史和政敌手上吗 都是在朝为官的,谁没有几个政敌 裴家兴盛百来年了,叔父又在金吾卫任要职,无数双眼睛盯着的。若是真肆意些,他使上几个阴招,怎么着也逼得贺氏就范。可一来顾忌叔父和裴家的名誉,二来顾忌贺氏是否心存怨怼风流纨绔找女人,强取豪夺算什么本事风流韵事风流韵事,重点在哪儿就在那个“韵”字儿 搞得个家破人亡,人仰马翻的,还能叫韵事吗 故而,他今儿个才会叫上人来玩上这么一出 若遇到一个个性怯懦的姑娘,百分百能成 而照之前对贺氏的观察、了解和试探,这并不是一位性情刚烈的姑娘 终日打雁,竟没想到有朝一日被雁啄了眼 裴七郎目光晦涩地与含钏对视,他想来想去都没想到今儿个竟是这样的结局 竟一分脸面都没给他留 裴七郎面色很阴冷,在众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时,他轻笑了两声,“自隋唐起,裴家便是世家,自不可能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眼角扫了含钏一眼,袖风一扫,一个跨步朝回廊外走去,身后跟着一个头上顶着鱼肚烩牛尾的败将颓相,一个一整晚连个屁都没放的怂货蛋子。 直到裴七郎离开,厅堂里都没人说话,全都盯着含钏。 这位年轻的老板娘脸上看不出喜怒来,招了招手,店里的小丫头应声而来。 含钏一边温温和和地帮小双儿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一边嘱咐道,“去把碎瓷打理干净吧,甭叫食客们扎了脚。” 跟着扬了扬下颌,一抬头脸上又是笑呵呵的,声音软软轻轻的,“今儿个对不住大家伙了,一场闹剧,有些丢人,更扰了大家伙的食兴。这样吧,今儿个在座的客官一人送一碟本店招牌金乳酥,另免去今日的餐费,算是儿的赔罪,大家伙觉着可好” “好” 是一个妇人的声音率先打破静谧。 含钏看了看,那妇人二十出头,身边坐着个熟人,这原是那位娶了恩师幼女,考了四年都还没登科的邻居,余举子的夫人呀。前头元宵,含钏送水粉汤圆,这位余举子还说自家夫人做的汤圆不好吃,要讨方子来着 含钏遥遥朝那位夫人埋首行了个礼,便理了理围兜又回灶屋去了。 含钏一进灶屋便嗅到一股烧焦的糊味,一拍脑门赶忙去看,原是将才烧在炭火铁网上的响锣底部的壳儿,被火烧出一个大大的洞 里面的汤汁已经被烧干了,肉与内脏也都被烧得一片焦糊。 含钏低头看了看那只空荡荡的响锣,拿手背擦了擦眼睛,沉默片刻后转身便将这只烧焦的响锣扔进了桶里,紧紧抿住唇,拿起大铁勺开始做其他的菜。 打更的又从东堂子胡同边走过。 食肆送走了最后一位食客,终于打烊。 钟嬷嬷轻轻将灶屋的布帘子撂开一个角,看到小娘子坐在杌凳上,背对着门,一边的身子靠在灶台边,抬着头,也不知目光越过窗棂在注视着什么。 背影很沉默,也很可怜。 小双儿想进去劝,却被钟嬷嬷拦了下来,“让她自己一个人待会儿吧。” 含钏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脑子和心里都是一片空白,抹了把脸,脸上湿漉漉的,全是眼泪。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应当是拉提来清理灶屋了。 含钏赶忙把脸擦干,转头道,“你先去睡吧,我来清理。” 谁料,一扭头却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身影。 第九十一章 终于出炉的炭烧响螺 含钏瞪大了眼睛,赶忙扶着灶台起了身。 徐慨 这么晚了 他来干啥 吃饭 含钏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一听就是刚哭过,“客官,我们打烊了” “某知道。厅堂的那位小姑娘已经同某说了。”徐慨背着手站在灶屋的门口,脚正在放在了门槛后,一步也未僭越,布帘子被高高挑起,他解释道,“本是过来看看还有无晚膳,厅堂的小姑娘说店里打烊了,叫某到灶屋来问问掌柜的,还有没有剩下的食材可做。” 小双儿 含钏心里一声哀嚎。 小双儿对徐慨有种莫名的好感。 她上次就发现了 徐慨统共就来过三四次,每一次小双儿都非常殷勤地招待。 后来含钏特意留心观察了一下,心里便落定了,也不只是对徐慨殷勤招待吧小双儿对长得平头整脸的郎君和样貌端正美丽的娘子,态度都挺殷勤的。 含钏眼下略微扫了扫灶屋,轻声道,“没剩下什么食材了,残汤剩水的,客官还是请回吧。” 徐慨站在门口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便作势放下布帘。 放到一半,布帘子又被高高抬了起来,徐慨的脸再次出现在含钏的眼里,含钏一下子心又提了起来。 “你在哭什么” 徐慨似是想了又想,才问出了这句话。 含钏下意识地摇头,“儿没有哭。” 徐慨单手撂起布帘,静静地看着她,既不戳穿,也不追问。 在目光的注视下,含钏莫名生出几分窘迫,低了低头,眼神瞥见了桶里那只烧焦的响螺,轻声道,“儿把响锣烧焦了。” 一边说,一边无奈地苦笑着摇摇头,“做饭这么多年了,烧焦菜还是头一回,且是如此珍贵的食材,心里觉得可惜,又十分过不去,便哭了几声。” 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 徐慨默了默,轻轻颔首,隔了一会儿,再次将布帘子放下。 灶屋又陷入了黑暗中。 含钏扶着灶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刚刚,就像回到了梦里。 徐慨从来都是长话短说,短话不说,问了她得到了结果便点头走了。 好似只是为了完成任务,只是因为好奇想知道,才问这么一遭,得到了答案便也作罢。 有时候,如果再多问一句 其实如果再多问一句,或许,她的回答就不一样了啊 含钏眼眶又有些发酸,索性将全身的力气都压在了灶台上,心口有些发紧,可还没到要吃疏气丸缓解的地步, “唰” 布帘子被一下子全部撂开 厅堂的光亮尽数撒进灶屋 含钏下意识地抬手遮住眼睛,眯着眼从缝隙里又看到了徐慨的身影,含钏眼睛突然一热,只能通过死命地眨眼睛才迫使自己将眼泪憋回去。 徐慨将布帘子挽在了门栓上,低了低头,轻叹了一声,抬脚跨过了灶屋的门槛,他腿长,三两步便走到了含钏身边。 含钏赶忙往旁边一偏。 谁知,徐慨四处看了看,最后把目光定在了水缸里,指着一只长长螺嘴儿的螺类,问含钏,“这就是响锣吧” 含钏一愣,木木地点点头。 徐慨撂起袖子,将袖口卷了两卷,单手伸进水缸里,将那只被含钏认证过的响锣捞了出来,放到了含钏跟前,神情很淡,剑眉似刀,正经得丝毫看不出这人刚才徒手捉了只响螺。 “既然刚才烧焦了,现在就请掌柜的再做一次吧。”徐慨语气淡淡的,向后退了一步,离含钏的距离远了点,“因为烧焦的菜哭,那就再做一次,要做得比以前更好,更完美,才能抵消刚才的失误。” 含钏不可置信地看向他,手紧紧攥住衣角,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徐慨在做什么呀 含钏眨了眨眼睛,把眼泪藏在了内眼睑里。 这是在做什么呀 “我您”含钏张了张口,“时辰太晚了明儿明儿再做吧。” 徐慨摇摇头,“这道菜不做好,掌柜的恐怕会睡不着。您放心做吧,某正好没吃饭,算三两银子那一餐。” 不是钱不钱的事儿 含钏立在原地,眼神扫过徐慨熟悉的眉眼。 她突然明白自己哭什么了。 今日,不是她第一次被这样对待,被当做物品与玩意儿,被当做耍耍心眼和利用权势就可以得到的东西。在许多人眼里,她于徐慨,就是这样的存在。 在徐慨眼中,她也是这样的吗 含钏低了低头,手背再抹了把眼泪。 或许不是的吧 如果是,他如今为何三次撂开布帘,问她为什么哭,怕她做不好这道菜,会睡不着觉 含钏伸手拿起响螺,将灶上的那只小小的红泥小炉里装上焖红的炭火,再盖上方方正正镂空的铁丝网,将洗干净的响螺置于炭炉上,用豆油、花雕酒、葱花、姜片粒、胡椒粒调好的烧汁先给响螺冲洗一遍。 烧汁顺着长长的螺嘴滑进肉里,含钏拿住螺嘴反复翻动,仅凭听声、观色、嗅香便可猜测螺肉在壳中的情况,如今这世道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隋唐时期传统的炭烧手法烹制响螺了,稍有不慎,螺壳便会被炭火烤穿就像刚才那只一样 待螺壳里的烧汁被螺肉完全吸收,一股焦香散发出来,这是响螺成熟的标志。 含钏快速揪住长长的螺嘴,,背手将螺口在熟食菜板上“磕磕磕”三下,一整个硕大的螺肉与内脏尾巴顺势便从螺壳中滑了出来 一股难以言表的香气瞬时充斥整个灶屋 含钏马上趁热把螺肉横切成薄片,烧制成功的螺肉焦香浓郁,回味无穷,摆盘时还将螺尾带上了,这样公平公正,意味着不会短斤少两。 含钏笑眯了眼,下意识抬头兴奋道,“成功了” 徐慨单肘靠在另一侧的灶台上,眼神落在含钏被烫得发红的手指上,手指如青葱白玉一般,徐慨清了清喉头,再缓缓抬起眼睛。 这个小姑娘的笑太有意思了。 看她笑,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笑。 徐慨压根没注意到自己的嘴角也勾了起来,“成功了吗还挺香的,祝贺掌柜的。” 第九十二章 椰子奶糊 徐慨走出“时鲜”时,神色带有一丝难得的轻松,小肃迎了上去,附耳在徐慨身侧轻声说了两句。 徐慨点点头,未置一词,大步流星往出走。 小肃忙埋头跟在身后,余光瞥见墙上挂着的石头牌匾,心里啧了一声,还挺雅致,再一留神,嘿 时鲜 这不就是当初那家煎饼铺子吗 小肃在心里记了一笔。 这可真是难得的缘分。 自家主子爱吃那老板娘做的菜,正好自家宅邸不就在这食肆旁边吗 小肃再想了想主子爷这些时日吩咐他办的事儿,把红宝石换成更有价值的红玉髓、办妥了那位出宫后被妹妹欺负的嬷嬷的家务事,如今再加上了一件虽说都不是什么大事儿,对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可自家主子爷还真是从没对别人如此上心过 许是想纳侧妃了吧 也挺好。 食肆老板娘,门楣虽说是低了些,可胜在长得美,做饭也好吃自家主子爷可是很少在意膳食味道好坏的如今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那必定这位姑娘的手艺是入了主子的眼的 纳个侧妃也挺好。 往后王府的饭菜,也不愁好吃了。 小肃美滋滋地想。 小肃应当庆幸,这些话没当着含钏的面儿说出口,否则另一只配对的茶盏一定会落入肃公公的怀抱。 说起茶盏。 第二日,含钏特意让小双儿清了清昨儿个摔碎那只茶盏,小双儿清了清嗓门,先请自家掌柜的坐好。 含钏依言,坐得端端正正的。 小双儿扯了出一丝笑,“您昨儿个摔的那只,原是一套,一套有四只茶盏,两只绘花鸟纹,两只绘山河图样式的。您昨儿个摔碎了花鸟纹的,也就是说另一只花鸟纹的茶盏,咱也用不了了,还得另搭钱去买一套和山河纹路的茶盏配对用” 茶盏得成双成对的。 一对茶盏能有多贵 知道如今“时鲜”的每日进账是多少吗 知道现在“时鲜”一旬的利润有多少吗 含钏一声冷笑。 她早已过了被一个杯子的价格吓坏的年纪了好吗 “你说一个破杯子能有多贵” 含钏神色间有藏不住的自信。 最多最多不过五十钱 小双儿苦哈哈地笑了笑,“也不算太贵吧。这套茶盅是珍宝斋掌柜的特意给您寻的是咱们店里最贵的一套一套的价格是五十七两银子算下来您摔碎的那只,连带着不能用的那只,加起来是二十来两银子” 那可是咱食肆用来撑场面的茶杯 掌柜的还是识货。 气头上也知道挑最贵的砸了。 “啪嗒” 含钏闲散着搭在椅背上的手,一下子砸在了椅子上,整个人蹦了起来,“二十两银子” 小双儿悲痛地点点头。 “你咋不拦着我点儿看见我要摔杯子了,赶紧把瓷碗递上来啊”含钏气得来回跺脚,二十两银子就为了怼一怼裴七郎她脑子长包了吧 “再不然你给我使个眼色,我一下儿明白过来,咱这二十两银子不就保住了吗”含钏痛苦扶额。 真不值当 白费了二十两啊 小双儿瘪瘪嘴,就那场面那情景,她哭都来不及,谁还惦记着茶盅啊 小双儿赶紧摇摇头,可不能这么想 先头掌柜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二十两的茶盏,都能买快十个她了 小双儿重重点头,“往后您再要扔盘子、碗儿、茶盏,我一定把眼招子放亮点,立刻把便宜货给您递上” 为表此话不假,小双儿午觉都没睡,在钟嬷嬷处支了银子,奉命去珍宝斋把茶盏配齐,配齐的同时,顺便还抱了一大怀的东西回来,把包东西的布兜子拆开。 嗬 好家伙 几十个粗瓷碗 小双儿满眼都是小星星,献宝似的往含钏身前一垒,“您看您以后放心砸咱多着呢” 砸茶盏事件一过,食肆的生意败落了许多至少许多国子监的学生迫于裴七郎的情面都不愿意来“时鲜”吃饭了,常来的勋贵世家公子哥儿也放缓了来吃饭的节奏,官宦子弟也忌惮着裴家那个在金吾卫当差的叔叔,谁也不愿意因为一顿饭得罪了二世祖。 往常是排队吃饭,如今连厅堂也坐不满了。 含钏倒是没啥起伏,左右是自己的宅子,就算没生意,也没支出,前些时日赚了不少银子,钟嬷嬷都留存着,给含钏看账本子指了指那个数目,含钏“啊”一声,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且也不是就整日不开张,没进账了。 该来的还是得来,走了的也都是些不足挂齿的本就是凑热闹,现在不走,今后也走。 含钏倒是想得很豁达。 钟嬷嬷也很豁达。 账本子的那个数目,够小姑娘买块稍小一些的林地了。 再过些日子,她就去寻媒婆,把这宅子搭上那块林地做嫁妆,找个平平实实的好男人嫁了在北京城里有林地和宅子的姑娘,简直不要太抢手 如今常见的,尽是些老面孔。 都是邻里邻居的街坊了。 那日抚掌叫好,余举子的夫人,这几日倒是常来坐坐。 余举子的夫人姓冯,父亲是户部员外郎,从五品的官儿,官衔不大,却因管着吏部,是个吃香的位置。父亲是余举子的老师,五年前余举子考过会试,便请了隔壁胡同住着,任中书省平章政事姚家的五爷做的媒成了亲,如今小两口搬到东堂子胡同来住,离娘家倒也远了。 初春晌午的天气好得叫人只打瞌睡。 厅堂里空荡荡的,柿子树的枝芽扫在前厅的砖瓦上,簌簌作响。 冯夫人坐在窗棂边看书,点了一杯玫瑰香露茶饮,她能安安静静地在那儿坐上一个下午。 含钏从灶屋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盅乳白色的奶糊糊,一股喷香香的清甜的味道很淡,却始终萦绕在鼻尖。 含钏将这小盅放在冯夫人身边,笑着招呼,“请您尝尝新制的椰子奶糊昨儿个去东郊集市看到一只硕大圆润的果子,比儿的头还大,说是南边供上来的,儿拿斧子开了,您别说,还真挺香的。” 第九十三章 重酥麻花 冯夫人掀开白亮亮的盅盖,里面奶糊糊特别可爱,乳白色的奶糊上还插了一小朵黄色的不知名小花。 漂漂亮亮的,那只小花儿像插在厚厚的雪中似的。 “椰子”冯夫人笑着问,“我在闺阁时候听父亲说过,南人不喝水,喝椰子汁儿,是他们的救命水。若中了暑热,喝椰子汁是顶解暑的。可脾胃薄弱之人不可贪吃,吃多了便就住在净房里了。” 冯夫人捂着嘴笑,两只眼睛亮亮的,若是没盘发,含钏一定以为这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 真好呀。 含钏也笑,“您博学,儿只知椰子汁好喝,椰子肉好吃” 含钏转身给冯夫人搭了一只小小的古银雕刻的勺子,想了想,同冯夫人甩下一句,“您稍等等。”便匆匆回了灶屋。 将面粉倒在案板上,中间扒了一个窝,将细砂白糖、鸡蛋、茶油、糯米做的水酒泡倒入其中,用手揉好后放入海藻纯碱细粉,揉匀后搓成枕头状,用湿布盖好,之后再将枕头面团切成三分厚的面片儿,再切成三钱重的小条儿,手搓成长条,两手向相反方向搓了两下,左右手各捏一头,将其合成双股,搓成草绷状。 这头起锅下宽油,用铁丝笊篱托住下油锅炸。 绞成一股的面团一下子膨得很大,含钏迅速将笊篱抬起,隔了几次油渣后,亮晶晶红彤彤的重酥麻花就炸好了。 含钏用麻花在盘子中叠成了一座小塔,撒上了熟芝麻与磨得细细的端了出去。 这才是重油重糖重酥的重量级麻花 这股子香,是热油与面粉碰撞而来的香气,是珍贵的糖与鸡蛋混合在一起、最朴实最满足的香味,这股子香不同于椰子奶糊,它未曾掩饰,直勾勾地在空气中散发甜腻诱人的香味。 含钏笑着放在冯夫人身侧,“您拿重酥麻花配椰子奶糊吃吃看。” 冯夫人是文化人儿,又是大家闺秀,一向不太爱吃重油重糖之物,如今既老板娘热情邀约,她便盛情难却地捻了一小块儿重酥麻花放入口中。 香甜 腻人 酥脆 冯夫人斯文地嚼了嚼,又拿起小银勺挖了一勺椰子奶糊放入口中。 哇 冯夫人半捂了嘴,瞪大了眼睛吃惊地看向含钏,奶糊入口即化,舌尖与上牙膛一抿,清爽干净的味道便融化在了口腔四壁,细腻却存在感十足的椰蓉椰丝像净涤唇齿的卫士,甚至,甚至将之前重酥麻花甜得粘牙的味道都尽数清扫一空 她还可以再吃一小根麻花 冯夫人又拿起一根麻花,吃了麻花又吃奶糊,反反复复,眼前的麻花和小盅里的椰子奶糊全都吃光了。 是的。 吃光了。 含钏咂了咂舌,有点不好意思告诉冯夫人,麻花她做了她们两个人的量。 冯夫人见吃光了,显得有些吃惊,红晕染上耳垂和面颊,语气中有几分羞赧,“其实我平日,不太喜欢吃甜的只是您的椰子奶糊与麻花一起吃,太搭了,一个淡一个浓,一个轻一个重,不知不觉就”冯夫人捂了捂脸,“也不知晚膳该怎么吃了。” 所以,冯夫人不是害羞,是担心,担心下午吃多了,会吃不下晚饭 含钏抿了抿唇,笑意从眼睛里跑了出来。 真好玩。 嗯其实这和人们吃完甜的想吃咸的,吃完咸的又想吃甜的一样,往前阿蝉一边吃麻辣火锅,一边吃酥炸甜甜的金银馒头能吃下二十一个,吃得肚子鼓鼓胀胀地瘫在床上,吃完了还喜欢冲她打嗝儿,一边打嗝儿一边用手在喉咙处比划,“钏儿,我吃到这儿了,我感觉鸭肠就在我嗓子眼里” 含钏想起阿蝉,便笑得更真切了。 冯夫人临走前,含钏做了一壶山楂茶叫她带走,山楂健脾养胃,吃多了吃点山楂最好了,没一会儿便不胀气了。 第二日,冯夫人又来了,还是过了晌午时候,还带了两个姐妹来,跟含钏介绍,“这是我胞姐,这是我嫂嫂。”又转头介绍含钏,“这位便是我同你们说过的那位老板娘。” 冯夫人说得很隐晦。 另两位妇人看含钏的目光里却多了几分尊重。 三人点了杏仁茶和白糖糕,挑了窗棂旁边的座儿,一边笑一边看院落中的柿子树。 第三日,冯夫人的嫂嫂带着另一位面生的姐姐来了,照例介绍道,“这是我出了阁的小姑子。”又转头介绍含钏,“这位便是我同你们说过的那位老板娘。” 那小姑子看含钏的眼神,陡然一变,变得亲热又亲切。 含钏略微有些莫名其妙,到底忍下没问。 上了荷叶糍粑与玫瑰花露糖浆,两个人喝着玫瑰花露糖浆,逗弄养在角落水缸里的小鱼儿。 第四日,冯夫人的嫂嫂的小姑子带着她的外甥女来了。 这个人物关系太复杂了。 含钏听介绍听得一愣一愣的。 自己心里还没捋清楚,便听冯夫人嫂嫂的小姑子转头介绍自己。 含钏下意识地接了话,“我就是您姨母同您说过的那位老板娘。” 冯夫人嫂嫂的小姑子一愣,愣了之后,便咯咯咯地拿帕子捂着嘴笑起来。 含钏跟着笑眯眯地问道,“这是怎么了您几位夫人究竟是怎么说的呀每次一说完,新来的夫人望向儿的眼神便不太对了,是儿哪处很滑稽吗” 冯夫人嫂嫂的小姑子没说话,只把脸藏在丝帕后面笑。 奈何长了一张大宽脸,下颌角都漏在外面。 “说您很有志气也极有风骨”冯夫人嫂嫂的小姑子的外甥女笑着朗声道,“说您砸了前朝定窑出产的茶盏,立下誓言永不为妾,是个很有勇气、做糕点做吃食也很好吃的小娘子。” 含钏 合着,她现在的江湖名号是“永不为妾”贺大厨 含钏面上平静地扫视了一圈厅堂,心里却波涛涌汹这些时日每每过了晌午,便有许多小娘子与夫人奶奶来吃糕点、水饮 所以现在是,失了郎心,得妾意 她凭着砸了一个二十两银子的茶盏,得了京城少奶奶们的喜爱 。 第九十四章 绿豆糕 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为春社日,也被成为燕来时,钟嬷嬷起了个大早,挨个儿敲门叫醒了两个小的和含钏,说着,“春灶节小孩子都得起早床” 然后抢在含钏前头进了灶屋。 两个小的并含钏,围坐在井边,睡眼惺忪地看远处的长河星空。 早起床,也并不意味着半夜三更就起来捉鬼呀 钟嬷嬷将葱系于竹竿,伸出灶屋窗外挑着,说着这叫“开聪明”,春社节这样做,家里的小孩子就会变聪明。 挑了一会儿又收回来,在葱下面加了一头蒜,招招手示意含钏过去拿杆子。 含钏宫里头长大的,压根不懂这些个民间习俗,迷迷糊糊接了杆子,认认真真地看着那头蒜在空中风雨飘雨。 钟嬷嬷在旁边抚掌,笑着说吉利话,“以后总算是能算数了” 所以“蒜”等同于“算” 这是什么鬼民间习俗 含钏 她本来会识算数好嘛 她只是算不对而已 这几日临近春闱,胡同里静悄悄的,有几户人家里或有举子参考,或有学生考秀才,街坊邻里都很自觉,走路说话都轻轻的,含钏也提早了食肆晚上的打烊时辰,有些熟客晚上喝了两倍就乐意大声说话,含钏索性连酒都不卖了。 张三郎很不解,叉着腰问,“凭啥” 含钏拿了个鸡毛掸子清理酒壶和柜子,翻了个白眼,“胡同里有学生要考试喝了酒,容易撒酒疯君子的酒品有时候和人品也不太相称” 说起人品,含钏想起还有笔账没跟张三郎算,鸡毛掸子一收,也叉着腰,“您知道那裴七大言不惭说要纳我为妾吧” 那裴老七可是张三郎带来的客人 虽说不要他出头,但这气还是得撒 张三郎气势弱了弱,不过片刻又把胸膛挺起来,眉飞色舞地同含钏示意。 含钏抬了抬眉毛,“您眼睛抽筋了” 张三郎“哎哟”一声,手拍了拍大腿,“您知道这几日,那裴老七咋了嘛” 她上哪儿知道去 她晚上的生意一落千丈,全靠太太们下午的糕点和打赏,她都恨不得一辈子都别见那始作俑者了,见了也太尴尬了。 含钏老老实实摇头。 “他瘸了”,张三郎继续眼睛抽筋,“您说这是不是报应您那档子事儿刚出,第二天晚上,裴老七的马车掉到沟里去了那孙子脚踝骨摔得个稀烂,本还想报今年的武举考试” 张三郎手一摊,幸灾乐祸,“这下啥也报不了了人大夫说这脚若是能好则好,若是不能好,便是瘸了” 这人真不能有坏心。 老裴这事儿不地道,把人清清白白的姑娘往妾室的身份上逼,还把人小姑娘放在火架子上烤这郎君如是当着众人对一个还未出阁的姑娘大张旗鼓的好,这压根就不是真喜欢,这是在毁人姑娘的名誉,还是在逼着人姑娘点头。 这种胁迫式的求爱,负担太大了,也太自私了。 张三郎冲含钏眨了眨眼睛,“您放心,等那孙子脚好了,爷让人再废他一只手” 真是谢谢您了。 含钏让拉提把烤好的半只鸡拿油纸裹好,用半只鸡把这要废人一只手的纨绔赶紧打发走。 张三郎一走,含钏额头上冒了冒冷汗。 这么巧的吗 头一天在食肆大放厥词,第二天马车便摔下水沟去,把脚踝骨都摔烂了 这也未免太巧了。 还是说报应来得太快 含钏挠了挠头,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再不可思议,缺也只能归咎于天意。 这事儿,含钏听过便忘了。 食肆晚上生意不好,店里便有时间鼓捣其他的东西,含钏带着小双儿去城南逛木料集市,在一个老匠人处定了十来个模具,有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有五子登科的,有蟾宫折桂的,有状元骑高头大马的老匠人手快,第二日便差遣徒弟送了过来。 含钏把去年的干绿豆泡在水里一晚上,在豆子被泡得微微膨胀的时候放进篦子里上锅蒸熟,豆子开花变得粉粉的后,又被倒入石臼里先拿棒槌舂烂,再拿刀背一点一点刮成沙沙的豆泥,待豆泥彻底凉下来,放入小火烧热的菜油中,慢慢翻动豆泥,撒入白糖。 含钏拿一半的豆泥撒白糖,拿一半的豆泥撒白糖和去了苦涩味的茶粉。 待豆泥散去水汽,逐渐成块儿,用勺子一压就是一块时,便可出锅了。 稍稍放凉一些,便可用模具压成糕饼。 小双儿洗净了手来帮忙,压成一块儿一块儿特别好看的绿豆糕,豆糕用粗粗的麻纸,包裹成四四方方,上面盖一张大红的招贴纸,再用细细的纸绳子扎紧,上面留一个圆环,可以手拎。 家中有学生参考的,小双儿挨家挨户去送,一户送一户说着吉祥话儿。 含钏亲拎着绿豆糕去余举子家,是家里的小厮开的门,将她领到冯夫人跟前。 冯夫人看含钏手里的糕点笑起来,“您也太客气了”一边笑,一边拆开,一拆便拆了个三元及第的喜庆图样,冯夫人笑眯了眼睛,“承您吉言承您吉言了” 含钏也笑起来,“也不是什么贵东西。想着咱们胡同今年参考的学生没有三户,也有五户吧讨个吉利罢儿最景仰的便是这些个读书人了,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咱便只能上手干粗活,压根比不得” 最景仰读书人 冯夫人眉心一动 话到了嘴边,到底咽了下去。 如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两人针对掺了茶粉的绿豆糕好吃,还是原滋原味的绿豆糕好吃展开了激烈的讨论和友好的会晤。 过了几日,春闱放榜了。 东堂子胡同敲锣打鼓,一片欢腾 全中 二甲榜单取了三十二名,余举子考了第二十二名 其余两个考秀才的也顺利考过了乡试 胡同里热热闹闹的,虽与自己无关,可食肆里也高兴了起来,钟嬷嬷唱了句佛,笑着同含钏道,“看起来东堂子胡同还能再兴旺个三十年啊” 胡同兴盛,地段就好,地段好了,生意才好 含钏也高兴,和着墙外的锣鼓笑着重重点头。 。 第九十五章 大盘鸡 “您别提了则成这四五年可真是苦过来的不说头悬梁锥刺股吧,那也是闻鸡起舞虽说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可真要是四五十岁考上进士,圣人一看,这不养老来了吗还能有几个前程呀” 此话一出,桌上全是轻轻脆脆的笑声。 油灯下,一桌子人,都是姐姐妹妹。 声音传到柜台后面,含钏笑意盈盈地支棱个耳朵听。 这是街坊里家里头有考生的人家,松了劲头约在“时鲜”聚一聚。 含钏特意送了一斤金波酒助兴。 酒过三巡,拉提特制的一大盘鸡肉端了出来一个特别大的瓷碗,特别宽,深度却很浅,鸡肉铺在瓷碗里,还有炖得软烂的土豆块儿、洋葱、大葱、绿椒、干辣椒和许多样连含钏都不认识的香料。 都是拉提自己去东郊集市里靠鼻子嗅出来的。 这些香料上桌之前,含钏分成两份,一份拿到善药堂请大夫过目,一份贴了礼信请胡文和拿到胡太医跟前过目,两边都点了头后,含钏还自己吃进嘴,亲身试试有毒无毒。 她还活着。 所以,这些香料上了桌。 那大盆鸡一上桌便占据了大半张桌子,便引来夫人奶奶们一阵惊呼。 这一大盘色彩鲜艳、爽滑麻辣的鸡肉和软糯甜润的土豆,辣中有香、粗中带细,冯夫人吃眯了眼,太香了这一大盘,不同于江南菜的婉约,也不同于四川菜的侵略,更不同于地道北京菜的浓油赤酱,吃进口就像坐在了广阔的大漠中,砂砾里燃起旺盛的篝火,篝火边竖插着焦香的烤鸡 “是西域菜。”含钏介绍道,“今儿个才将香料尽数配齐,您几位夫人是头一位吃到新菜的食客。” 冯夫人抿着嘴笑起来,“是我们的荣幸” 含钏特别喜欢冯夫人。 时时刻刻都在笑。 说起自家余举子,一口一个则成,亲热得简直不像是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成亲的夫妻。 含钏也笑道,“有您几位好邻居尝菜,是儿的荣幸” 又寒暄了几句,含钏就走了,一转头却听身后的桌子,冯夫人一个激灵,声音低低的,“考试前,参考的学生有吃贺掌柜送过来的绿豆糕吗就是有的是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图样,有些是蟾宫折桂图样的” “吃了的寓意这样好,我儿子考前,我专门拿这绿豆糕做的朝食” “对对对寓意特别好” 冯夫人“哎呀”一声,“我记得前朝,宽街开过一家状元烧饼,进京赶考的举子只要吃了那家的烧饼,就很少有落榜的再不济也是个三榜同进士”冯夫人声音低低的,“你们说,贺掌柜这绿豆糕,会不会” 这给女人们打开了新思路。 大家伙纷纷说起自家考生吃下绿豆糕文思如泉涌的具体事例,说到兴起处,还配之以生动的故事与夸张的语调。 这样也可以 含钏在原地愣了愣,转过头,却见冯夫人冲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含钏抿唇笑了笑,遥遥地同冯夫人作了个揖。 这种事儿,在余举子获得殿试第八名好成绩、进了翰林院编书后被传得更广了,余举子还带着自家夫人拎着四只红彤彤的喜蛋来谢礼,含钏简直是哭笑不得,“您赶紧收回去这关儿什么事儿啊是您自个儿厚积薄发才考了好成绩的呀实在是实在是” 含钏实在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形容了。 这种事神乎其神的,一般带有故事和传奇性质的吃食,要么靠编,要么靠骗,都是有人运作的 余举子却笑起来,“您别说,先前某去殿试,一位老翰林专门点了某的名儿问,那绿豆糕好吃吗可见贺掌柜这进士绿豆糕的名头传得有多远”余举子和他家夫人一般,爱笑爱闹的,瘪瘪嘴,作出一副特不好意思的神情,“也怪某不争气,若是某争点气,考个状元回来。您这绿豆糕,便不是进士绿豆糕了,是状元绿豆糕了” 含钏一下子笑了出来。 再看冯夫人看向余举子,笑如弯月的眼睛。 含钏笑得更甜了。 这就是夫妻间最好的样子了嘛。 这事儿越传越远,许多今次落榜的士子坐着牛车点名要买绿豆糕,食肆里就四个人,八双手,除非一天不开店专门做绿豆糕,否则总有人买到了,有人走了空。含钏索性就在门前立了块儿牌子,“若买绿豆糕,请或对诗一句,或颂词一首,或赋论一篇,且绿豆糕不单卖。若有实在有才者,馈送绿豆糕一盒。” 也就是说得在店里起码花上一两银子吃顿饭。 一两银子一顿饭单这个条件,便能筛出许多人了。 可也不能唯利是图嘛。 若您实在有才,诗词赋论都对得特别好,那也行,送您一盒绿豆糕也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怎么辨别谁对得好 含钏自己是没这个本事去评判的。 她能把字儿认全,已经是白爷爷教导有方了。 含钏在厅堂外,刷白了一面大墙,把士子们的诗词、赋论全都誊上去给每一位落座就餐的客人发上一朵扎得鲜红的小花儿,食客们若是愿意花时间品评,便可将手里的小红花儿贴在自己认为最好的那篇文章下面,以一旬为期限,谁的文章获得的小红花儿最多,“时鲜”就送谁一盒绿豆糕 这个法子,没法儿指摘 这是大众的评判 代表了北京城文人的最高水平呀 没几天,那面墙就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文章,北京城的读书人越传越广,没事儿就写上一篇递交到小双儿手里,再有小双儿挂在墙上。 徐慨走在东堂子胡同,正准备进宅邸里看看工期,却见胡同尾巴门口排着一队青衣高发、读书人打扮的学生,眼一瞥,吩咐小肃,“去看看,胡同尾巴在干嘛。” 在徐慨都要忘记这件事时,小肃满头大汗地跑回来了,手里还抱着一盒贴着红封的食盒。 小肃兴奋极了,“主子爷抢到了时鲜在卖绿豆糕” 绿豆糕需要抢吗 徐慨蹙了蹙眉。 小肃赶忙加上前因后果,“只有进店吃饭的食客才有资格买绿豆糕,奴赶时间,便守在门口等吃完饭的食客出来,买他手上的那盒绿豆糕” 徐慨眉头蹙得更紧了,“几钱银子” 小肃大声道,“十两奴还加了两次价,人家才愿意卖来着” 第九十六章 片儿川面 十两银子一盒的绿豆糕 徐慨胸口如遭一闷锤。 居然还有傻子买 哦。 自己就是那个花十两银子买绿豆糕的傻子。 徐慨看向小肃的眼神有些复杂。 说他差事办得不好吧,他也把事儿闹清楚了,还突破重围,买到了万众瞩目的绿豆糕;说他差事办得好吧这这谁会花十两银子买一盒绿豆糕 徐慨心里千帆过尽,面上如同老树枯木,看了一眼那十两银子的绿豆糕,“这糕点有甚讲究” 小肃很兴奋,抱着那盒绿豆糕,如同抱住了天下,“大家伙都说,时鲜的绿豆糕吃了就能考中进士,读书人都抢着买,便比别的贵了那么一点” 徐慨听完反而埋头笑了笑。 老板娘真是个促狭又聪明的小姑娘呀。 “行吧。”徐慨伸手接过小肃手中的那盒绿豆糕,“既有讲究,那便值得。”说着便拿着绿豆糕,双手身后,如闲庭信步般朝胡同尾巴走去。 已经快打烊了。 门口有几个喝多了的读书人举着书袋当酒杯,仰天长啸,口中尽是些“举杯邀明月”之类的绝世好词。 徐慨目不斜视地绕过影壁,进了厅堂,厅堂外有堵白墙,白墙上糊了十来篇文章,再一看跑堂那丫头正埋着头擦桌子。 小双儿一听有动静,抬头一看是徐慨,当即一张脸笑咧了嘴,“您来了可不巧,咱食肆又打烊了”小双儿手里拿着抹布,有点为难,上回把这位食客放进灶屋,第二日自家掌柜的狠狠罚了她嗯狠狠罚了她中午没肉吃这个惩罚太严重了,她现在不太敢把这食客擅自放进灶屋。 小双儿左右为难。 徐慨束手站在一旁,仿若没看出小丫头的为难,自然而然地落了座,把绿豆糕放在桌上,“还有茶吗若是灶屋还剩了吃食,还请掌柜的劳神随手做一做,只图填饱肚子。” 小双儿赶忙上前倒了一壶茶。 想了想,从柜台下悄悄拿了一碟新制的蜜饯果脯放在徐慨桌上。 说实在话,挺对不起人家的 每次来都给人吃剩菜 偏偏还收一样的钱 小双儿带了几分讨好的笑,“这是咱家掌柜自己爱吃的小零嘴儿您先吃着,开开胃,奴这就去问一问。” 小丫头跑得飞快。 徐慨眼神移到桌上那碟果脯上,是青梅做的蜜饯果子,碧绿小巧,可爱得就像坠在墙头还未落下的未熟的果儿。徐慨虽对吃食无甚具体要求,却不太爱吃甜食,泰半男子都不太吃甜食吧可这果子太乖了,徐慨鬼使神差地拿牙签插了一颗放进嘴里。 放进嘴里的一瞬,徐慨微微蹙了蹙眉。 这叫甚蜜饯果子呀 这叫酸饯果子吧 酸得人牙都要掉了。 好好的姑娘,怎么爱吃这种东西。 徐慨将那碟蜜饯果子推得远一些。 灶屋里,含钏捏了捏山根,这阎王为啥每次都是晚上来而且都是打烊了再来是不知道打烊是啥意思吗打烊关门了不营业他不用回皇城吗定己门怕是已经阖上了吧不用回千秋宫住吗往前,也没见他日日在外撒欢不回家呀 人都坐着了,来者就是客,也没法赶跑。 含钏认命地点点头,算是给小双儿说自己知道了。 看了看灶屋,还真没啥食材了。 这几日,生意回升,日日满座,都将食肆的食材进货托付给了东郊集市的贾老板,请他看着买后用牛车送到东堂子胡同“时鲜”不用过夜菜,含钏基本能估量个大概,用多少留多少,实在有剩下的便拿到义善堂,或是喂了胡同里那只油光蹭亮的橘猫除了鱼虾壳类等养在水缸里的食材。 菜筐里还有一条可怜巴巴的瘦肉。 与其浪费了喂猫,还不如赚了徐慨的银子。 含钏把瘦肉切成一寸长、六分宽、一分厚的薄片,又从缸里取了一头咸芥菜切成细末。锅在旺火上倒入三钱猪油烧热,不等油冒烟,将肉片倒入,用铁勺翻动,翻炒至肉片呈现米色,倒入酱油、咸芥菜末和清水,用铁勺推锅底搅几下,盖上锅盖焖煮一会儿后将肉片捞出备用。 又过了面条,泌上肉片原汁,撒上白爷爷特制的牛肉粉和猪油,待汤面全部沸腾,面条已然熟透,连汤带面倒入海碗中,撒上翠翠的葱花儿和胡椒面。 小双儿端着面,目瞪口呆问自家掌柜,“咱就给人吃一碗片儿川面呀” 就这一碗面就想赚人家一两银子 这也太黑了吧 含钏点了点小双儿额头,这看脸的丫头 又起锅蒸了一截儿辣味香肠,炒了一盘儿蒜香春笋,看窗外,月亮都升到了正头顶了,想起在苏州时徐慨肠胃不好,夜里时常疼得冒冷汗,便烧水温了一杯热牛乳,让小双儿一并端了出去。 含钏双手撑着下巴颏,看窗外的月亮,听厅堂里窸窸窣窣的吃饭声音,心里挺安静的。 没一会儿,外头吃完饭了,脚步声越传越远。 含钏便去厅堂收拾东西,一抬头却见徐慨折返回来,手里还提着一盒贴了红封的绿豆糕,语气淡淡的,“突然想起来。进店用餐的食客,可买一盒绿豆糕是吗” 含钏还没回过神来,下意识点了点头。 徐慨仍旧面无表情,“劳烦掌柜的给某装一盒,所需几钱” 您不是手上有一盒吗 含钏蹙了蹙眉。 笑了笑,“绿豆糕是现做的,放不了多久,您买两盒也吃不了。” 徐慨把手里那盒提了提,“这盒是家中仆从守在您食肆门口,花费十两银子找买到的食客拿下来的。某预备带给家里年幼的弟弟,长学识。如今要买的这盒,才是某自己要吃的。” 徐慨说得风轻云淡。 含钏听得瞠目结舌。 十两银子 她家的绿豆糕卖十二个铜板,倒一次手,就涨将近一百倍 偏偏徐慨还买了 含钏眼神意味不明地看向徐慨,目光闪烁着,略微有些愧疚,“您恐怕是被人宰了”含钏想了想从柜台后取出一块木牌子递给徐慨,“您” 她不知道怎么说,总归是因她的绿豆糕才被人宰的。 徐慨久居宫中,恐怕不清楚市井价格,含钏叹了叹气,“往后您想吃什么,便拿木牌子来吧。别在外头吃亏上当了照例是吃食八折,酒水九折” 徐慨眼神一动。 这下,十两银子才算花得值嘛。 第九十七章 香椿鱼儿 将出食肆,徐慨将木牌子揣进了内兜,心里多多少少有些雀跃,走在东堂子胡同里,却突然记起那碟蜜饯青梅的味道。 酸溜溜的。 如今却翻出了几分回甘。 小肃手里拎着两盒绿豆糕,看前头的主子爷肩膀都一高一低了,老成地在心里叹叹气,年轻人,沉不住气,买了盒十两银子的绿豆糕就非得拿到姑娘跟前显摆又再想想快要竣工的宅邸,小肃这心头也生出了几分雀跃。 前头肩膀一高一低,后头肩膀一左一右,一主一仆,看上去倒也对称。 春闱殿选之后,天选之子,哦不,圣人选之子陆陆续续或进翰林院修书攒资历,或外放县衙先从七品做做看,落了榜的读书人也垂头丧气地回乡继续苦读,只等三年后再来京一战。 走之前,还在“时鲜”约了好几摊儿。 有个抱着酒盅喝得眼神恍惚的书生,拍着桌子冲含钏叫嚷,“老板娘您等着三年后,某还来您的绿豆糕,给某备上待某考取功名哇呕” 吐了一地。 含钏淡定地后退了半步,招呼小双儿来收拾干净。 “待某考取功名哇呕” 又吐了一地。 含钏眉梢眼角半分未动。 好吧。 她特别能理解类似这种功败垂成、破釜沉舟的滋味,可是您先把话儿说完再吐好吗对着个姑娘说,待你考取功名再啥啥啥的,就真的还挺暧昧的要不是这书生已经白须过颈了,含钏还以为这书生对她有点意思 “待某考取功名,一定为老板娘重塑金身” 含钏 行吧。 是真醉了。 不和名落孙山的醉鬼计较,含钏给每桌喝得烂醉的读书人送上一海碗的解酒汤,又挨个儿问了客栈托胡同里打更的小哥儿确保安全无恙地送回去。 读书人陆陆续续动身回乡,“时鲜”的生意乘着这股冬风仍旧火爆,含钏加紧推出了适合春日的全花宴,以花入馔,桃花春饼、杏花酥、梨花小汤盅这些个精巧雅致的小食,仅限在晌午后太太们的茶话中推出,若有家中无事又向来闲宽的太太,也可小酌一杯桃花酿或是青梅酒、桑葚酒。 年纪稍长些的太太很喜欢。 冯夫人的嫂嫂便很喜欢拿桑葚酒配甜甜腻腻的桃花酥,两杯下肚,夫人的脸上便浮起两团红晕,含钏先有些担心,背着夫君下午喝酒会不会不太符合大家太太的秉性 而后,冯夫人嫂嫂一席话倒叫含钏开了眼界。 “咱们做女子的,未出阁从父,出了阁从夫,如今对女子的苛待虽比前朝好了许多,却也条条框框画满了禁锢。咱们不喝上两杯,自己找找快活,还指望那起子臭男人给咱们找乐子呀” 含钏琢磨了半晌,觉得极有道理,决定给冯夫人嫂嫂送上一盏下酒的香椿鱼儿,香椿嫩尖挂上加了细盐、砂糖的蛋液糊,下油锅炸得香香脆脆的,像一条条河中的小鱼儿,便被称作香椿鱼儿,是宋时风靡一时的谷雨“吃春”必备,据说吃香椿便是补一整年的气血。 含钏倒是没想那么多,只觉得这香椿鱼儿酥脆咸鲜,是下酒的绝配。 比起晚上的餐食,含钏更喜欢晌午时分,夫人太太们慵懒地靠在椅榻前,品香茗、吃清酒、尝小食的松弛状态,连带着她也能躺在柜台后面眯神聚气。 倒也不是所有的太太夫人,都如冯夫人和她家女眷那般好相处、没架子。 柿子树旁,东南角窗下那位杏眼桃腮,着一身绛红锦罗十二幅裙、套镶斓桃色褙子的姑娘看含钏的眼神便带有几分审视与防备。 当人被另一个人不怀好意地一直注视时,自己一定会有警惕的感觉,这来源于人天生趋利避害的特性。 含钏就感觉有两道如刀子一般的目光正在她身上来回扫视,含钏抬起头,便同那华服锦衣的姑娘,目光撞了个正着。 来吃个糕点 至于戴上东珠吗 含钏眼神率先从那姑娘鬓间那支嵌东珠古金流苏簪子上移开,这穿金戴银的排面就为了来吃桃花酥,不累吗 “掌柜的。” 那姑娘手一抬,身后的丫鬟扬了头,清清脆脆开了口,“您过来一下” 含钏抿了抿唇,手在围兜上擦了擦,笑着问,“您预备用点什么呀” 含钏声音和整个人不太配,整个人五官是精致分明的,尤其那双上挑狭长的眼睛斜睨看人时,总有些诉不尽道不清的意味,她的声音却是软软糯糯的,像加了蜜糖的糯团儿。 那锦衣华服的姑娘听那声音,气从胸口出,再抬了抬头,待看清含钏的样貌时,后槽牙都快被咬碎了,轻哼一声,“头一回来,掌柜的有什么拿手,都上上来吧。” 含钏笑了一笑,“店里专供晌午的糕点便有七十二样,加了曲子的酒水有十六样,茶汤有十八样,大家伙儿吃了都说挺好的。人与人口味不一样,儿也不知您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若是都上,恐怕这一桌都摆不下。” 那姑娘紧紧抿住唇,手搭在丫鬟的手背上起了身,和含钏平视,“客人点餐,主家上菜,天经地义。我做食客点了餐,您做掌柜的却不上菜,同我在此处逼逼赖赖许久。” 姑娘画着浓而黑的眉毛,含钏的眼神从金簪移到了黑粗粗的眉毛上,再也无法移开。 黑眉毛姑娘声音一提,“您这是看不上我,不想做我生意呢还是觉着本姑娘付不起一桌子糕点的钱,在这儿试探着装相呢” 说话声音抬高了,吸引了太太们的目光。 含钏真的是非常讨厌在吃饭的厅堂,与人争论。 说实在的,含钏非常讨论与人喋喋不休地争论。 也不算很擅长。 吵起来实在太费神了。 含钏笑了笑,“您一点便点全上,儿是做生意的,自然喜欢您这样的大主顾。可糕点水饮,是即做即食,放久了便不新鲜了。儿劝您,也是为您好。” 有太太议论着。 含钏支棱着听了一耳朵。 “这是靖康翁主家的七姑娘吧” “好像是许给裴家那一位” 。 第九十八章 桃花酥 北京城就这么大。 豪门世家就这么多。 大家伙都是连着姻亲、带着旧故的,谁不认识谁呢 含钏一听靖康翁主家的女儿,再一听和裴家定了亲,脑子一过,深恨自己当初为啥没把那个价值二十两的茶盏砸到裴七郎的脸上这都是什么狗屎债 靖康翁主家的这位粗黑眉毛姑娘听大家伙窃窃私语,面上浮起一丝薄怒,看向含钏的眼神从防备与审视变为狠戾与怨怼。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才让她成了京城的笑柄 本是一桩完满的婚事,裴七郎家是经年不衰的豪门,如今上一辈又有撑得起门庭的人物,裴七郎既是嫡出,又是幼子,用不着勤学苦读就能过上安逸闲乐的日子,等高堂一去,便可自立门户反观她们家全是仗着老祖母与宫里太妃的关系,这才还未全然没落的 这样一门好好的亲事 就是因为这个女人 裴七郎的腿脚废了,今朝的武举没办法参加,她冷眼瞧着,恐是那股子心气也被摔了个大半男人家中意个女人算什么大事儿小门小户家的纳了便是就是裴家的门楣,想纳个小官的庶女旁枝为妾也并不是不可能就因为这么个开饭店的丫头,让裴家、她们岳家被满京城指指点点,她当真是越来越想不过味 岳七娘冷笑一声,扫视了一圈,“我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大言不惭说是为了我好” 岳七娘抬起精巧的下颌,看含钏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开食肆的下等人,无爹无娘的天煞孤星,在宫里头不过是掖庭巷里帮厨的丫头,如今蒙了天恩放了归,倒也自矜起身份来,一口一个儿你且记得一日为奴,终身下贱” 岳七娘指尖触在桌板上来回摩挲了几下,如同她打量含钏挑剔讥讽的眼神,“奴才就是奴才,一辈子端茶倒水的命,不会因为你出了宫有任何改变。爷们儿逗你、闹你、和你笑,不过是把你当个玩意儿。你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吗你以为你这食肆开得红火,开得热闹,便是这世俗里的胜利者你可醒醒吧就你这间食肆,我动动手指头便能碾得灰都不剩一颗” 夫人们略有些惊讶。 贺掌柜竟是宫里出来的女使 怪不得糕点与茶饮都或多或少带了些内造的味道 一日为奴,终身下贱 这八个字,张氏也说过。 张氏说她与徐慨都是主子,她是宫女出身,就算是晋了侧妃也抹杀不了她曾经低贱的身份 含钏紧紧抿了抿唇,眼前这位黑粗眉姑娘的脸与张氏的脸交替重合,两张脸的重影叠在了一起,变得模糊而遥远,似是隔了许久,又像是不过一瞬,含钏紧紧抿住的嘴唇渐渐松开,拧成一团的眉头也慢慢松弛了下来。 “您若有要事,咱们可去雅室详说,以免叨扰诸位夫人的午憩。”含钏侧过身子,让出一条路。 她是开饭店的,不是开拳馆的。 前头裴七来找事,已是很对不住用餐的食客们了。 如今诸位夫人看得起“时鲜”,便是来寻得浮生半日闲的,若躲到这儿都求不得清净,那可当真是她的过错了。 岳七本就是来找场子的,如何愿意避开诸人,含钏的退让看在她眼里却变成了理亏和息事宁人,冷笑一声,“就在这儿说你勾引男人的时候,怎没避着人呢不也闹得个沸沸扬扬,无人不知吗” 给脸不要脸。 那就不用给她留脸面了。 含钏将让的那半步收了回来,笑了笑,觉得这辈子,不对,两辈子她的脊背都未曾如此挺拔过。 “您还没过门儿呢,便上赶着照料起夫家的事儿了” 含钏声音轻轻的,话儿也短,“知道的赞您一句贤惠,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攀上了裴家这棵大树,打死舍不得撒手。” 含钏面色如常,一句一句话儿赶着话儿,却容不得岳七娘插嘴,“您说一日为奴,终生下贱。儿敢问您一句,如今皇城十二宫,从女使宫人做到妃嫔贵人的有几许儿记得永和宫庄嫔与景仁宫樊贵人都是女使出身。说句大不敬的话,便是如今慈和宫老太后,册立为后前也做过太和殿一等女使这些都是您口中的下贱人儿您将儿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显然是有备而来。既如此,儿便与您好好说道说道,您说儿下贱,儿不争执半分。可儿却是蒙了慈和宫老太后的恩典放归出宫的却不能任由您出言凌辱老太后的品性人格” 含钏手一拍,高声唤道,“双儿,去京兆尹击鼓靖康翁主府的七姑娘出言不逊,有辱皇家颜面儿虽是升斗小民,却也常挂恩德却不知靖康翁主府是只有您这样放肆僭越,还是阖府上下皆背地里嘲讽老太后的出身” 小双儿恶狠狠地看了岳七一眼,转身向外跑去。 “拦住她拦住她”岳七尖叫起来,手撑在桌上,身后的仆从赶忙一人一只手将小双儿攥住 小双儿最近吃得好,顿顿三两肉两个大馍,蛮横起来,瘦弱的同龄男孩儿都要躲避三舍。如今被人揪住,气得不行,一个胳膊肘顶开一个,跟个黑皮小牛犊子似的,俯身便撞了出去。 含钏眼疾手快一把将小双儿颈脖子肉拽住,这头淡定地摁住了双儿,那头眼神淡淡的看向岳七娘,“小娘子,儿与您不同。您金尊玉贵,豪门大家出身,您在乎名声,您的家族也在乎声誉。儿却是个孑然一身,无所畏惧。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鸡蛋不和石头碰,这个道理您应该知道。” 岳七娘一声尖叫。 却也知道这老板娘说得有道理 谁知道这掌柜的一个硬骨头 也怪她失言 说什么不好,说到宫女出身就是低贱 偏偏慈和宫那个老太婆便是宫女出身 岳七娘手撑在桌上,死死盯住含钏,不服输地喘着粗气。 含钏也看着岳七娘,转了笑,手一放,小双儿立在身后,“要不,给您来盘桃花酥模样好看,馅料也实在,衬您。” 。 第九十九章 桃花酥(下) 含钏那张脸变得快极了。 一下子便从赶尽杀绝,变成亲切贴心 岳七娘没反应过来。 含钏上前轻缓地扶岳七娘坐下,靠着她轻声耳语,“您自个儿想想,您到我这儿闹这么一场,便宜了谁” 岳七娘没懂,狐疑地抬头看了看含钏,正好瞥见小娘子圆润光洁的侧脸。 含钏脸色半分未变,声音放得轻轻的,只落进了岳七娘的耳朵,“如今整个北京城里笑话都是裴家,您与您的家族若是聪明的,便可不作声。若是想搏个好名声,便是退婚也退得。可如今您跳进来横插一杠子,嘲笑裴家的人全都转头来嘲笑您,您说说,您闹这一场,究竟是便宜谁了” 纵然是与裴七郎定了亲,这姑娘也没道理来闹。 若是与裴七郎情根深种,将她看作情敌,恨她怨她厌恶她,她还尚能理解。 听那口气,两个人也不是甚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贴心伴侣。 那,这姑娘来闹什么 除了裴家耍手段,把这咋咋呼呼又没啥城府的姑娘推出来转移视线,含钏实在是想不到任何其他的理由。 岳七娘一下子愣在原地,嗫嚅了嘴,顺着含钏的动作便坐了下来,嘴里喃喃道,“前些时日,裴家的嬷嬷过来请安,和伯娘说起了这件事说裴七郎受了好的排头,连带着京城里也嘲笑这门亲事当时祖母恰好不在,去晓觉寺上香礼佛了我便在旁边听了去” 伯娘 裴家的嬷嬷 当时伯娘听了那话,意有所指地跟她说,“如今岳家门楣日渐低了,你又是个自小没娘的孩子,若是这时候能去帮自家郎君出个头,冲个锋,往后嫁了,也能得婆家一眼高看。” 她便将那话听进去了。 一心想争个脸面。 至少,要出个头,证明自己不是没用的儿媳妇儿 含钏探身给岳七娘斟了一盏薄荷叶泡的冰糖水,轻轻开了口,“撺掇您来闹,便是将您往坑里推。您仔仔细细好好想想,在您跟前说这话的人是什么意思又有什么目的您闹这一场对她有什么好处想通了这关节,您便明白,儿不是您的敌人,更没兴趣掺和进豪门恩怨中去想坑您的,另有其人。” 说完,含钏笑着把茶盏放在岳七娘手里,便出了内间,留岳七娘一个人仔细捋一捋。 一出去,含钏便笑盈盈地同各府的太太夫人们福身告了个不是,“扰了大家伙的清闲,着实是对不住了。”又回头看了看里间,“小姑娘出身好,受不得委屈,使使小性子也是有的。如今坐下来静下心想明白了,姑娘与姑娘之间的小打小闹都是常事,大家伙儿也别放在心上” 几句话便将刚才的举止全给摘清了。 冯夫人的嫂嫂看向含钏的目光多了几分凝重。 光是这份养气的功夫,这贺掌柜的便不是一般人真不愧是宫里出来的女使 含钏笑着回了灶屋。 岳七娘目光复杂地看着那老板娘身姿挺拔的背影,心里有些乱。 仔细想来,这老板娘说得有道理。 如今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是裴家是裴七郎若她已过门,成了裴家的媳妇儿,那便自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她分明还没有过门裴家的嬷嬷当着她和伯娘的面儿,红着眼眶说起这事儿,话里话外不就是指着她出面替裴七郎挡了这场灾吗 还有伯娘 岳七娘心乱如麻。 伯娘缘何要推波助澜,放她来闯这桩祸事 她母亲去世得早,父亲是翁主次子,便有些放浪形骸,不加进取家中都是伯伯支撑着,可饶是如此也挡不住岳家的颓势她靠着太妃的关系,攀上裴家这门亲,裴七郎的叔父正好是大伯的顶头上司,当时伯娘可是高兴极了的 岳七娘却怎么想也想不通。 含钏说送一盘桃花酥便当真回灶屋,发了红曲油酥团,猪油、面粉做了水油团,水油团包裹住油酥团,擀开卷起,反复三次,面皮便成了粉嫩嫩的桃红色,包上莲蓉馅儿,送进土窑烤熟,再点上正经桃花的鹅黄花芯,看起来很漂亮,闻起来也很香。 含钏用四个桃花酥装盘,盘子是大大的、光滑瓷白的广口盘,底儿浅面广,又用山药核桃泥捏成一小节粗壮的树干,再摆上三张擦拭干净的桃树叶,看着便是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味。 端上桌,含钏笑着让小双儿换清茶,绝口不提将才厅堂里的那些话,只说吃食,“您好好尝一尝。若是好吃,再同您介绍其他的好吃食。” 含钏转头要走,却被岳七娘唤住。 “你您留步” 含钏停了步子,转过头来。 岳七娘看含钏的眼神略微有些闪躲,形容姿态也稍显扭捏,“将才我着实不该口出狂言裴七郎素来风流无度,您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他招惹的姑娘,只是您是他唯一一位吃了这么难吃闭门羹的姑娘”岳七娘语气有些犹豫,“儿也是听了撺掇,便来寻您的麻烦,如今想想除了让北京城里的人将儿与裴七郎捆在一起,相提并论,实在是没有其他的用处” 等等。 岳七娘说完这句话,便顿住了。 她若来找食肆掌柜的麻烦,传在北京城里,她当真与裴七郎分不开了 祖母当时听见裴七郎这件奇葩荒唐事是什么态度来着 祖母好似很生气 她自小在祖母跟前长大,祖母待她贴心贴肝,凡事为着她着想往前裴七郎荒唐,她总觉得男人哪有不荒唐的,去了这个来了那个,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只是一部分是磨砂黑,一部分亮光黑便将祖母劝住了。 只是这次太过荒唐,不仅在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还摔断了腿祖母便更生气了,恐怕气得动了退婚的念头。 伯娘,应当是不想她与裴家退亲的吧 毕竟大伯还在裴家叔父手下当差 岳七娘突然想通了其中关窍,心中微凉,一抬头却早已不见了老板娘的踪影。 第一百章 脆皮猪蹄 又过了几日,张三郎独个儿来“时鲜”用晚膳,看厅堂里既无令他讨厌的酸腐文人气,又无觥筹交错酒局间的应酬都是安安静静吃饭说事的桌席。 张三郎背着手,如主官检阅视察般,满意地点点头,“很好,这才是一家能干百年的好食肆的做派想应酬吃酒的去留仙居就行,想举杯邀明月的去晓觉寺罢留在这儿吃饭,都是牛嚼牡丹,浪费您的菜” 含钏 这纯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 她要是干得不好,也能回家继承英国公府她也挑客人 头一条就是,徐慨与狗男人免进 心里头腹诽,面上倒是没显,含钏都用不着给张三郎介绍菜式,大喇喇地甩了句,“今儿个猪肘子新鲜,给您整一个” 张三郎摆摆手,“您自个儿定”,便岔着腿等饭吃。 肘子难做。 一是豚肉本就下贱,不彰身份,达官贵人便不太爱吃;二来呢,肘子又属豚肉里下贱的部位,集市里除开下水和猪脑,便属肘子肉卖得最便宜;三则肘子皮厚肥油多,处理不好便腻味。 北京城里的百味斋是老字号了,比前头的留仙居档次都高,满北京城的食肆酒肆只有这家店出过一道水晶肘子,其余的都不太敢随意尝试,害怕砸了招牌。 含钏倒是不怕的。 张三郎本就是她的试菜人。 出的第一道菜,都给张三郎吃。 他若吃得好,含钏便有信心推上餐桌。 猪肘只选了临近大腿根的那个部位,月桂叶、八角、香奈、茴香、干辣椒还有拉提靠鼻子嗅出来的不知名的香料,被舂成粉末,粉末在猪肘肉上均匀包裹一天一夜,再用牙签在猪肘扎出小洞,抹上盐与白醋,送入挂炉烤制。 今儿个,含钏就送了一只肘子在挂炉里煨着,用铁叉将熟透的猪肘拖出来时,香味不加掩饰地扑鼻而来。 含钏细看了看猪皮,猪皮被烤得焦黄泛白,用铁叉戳了戳,只觉脆脆的却又充满韧劲。 含钏端着铁盘出去,当着张三郎的面儿,用刀将猪肘割成小块,刀刃划过脆香猪皮的声音“咔擦咔擦”。 张三郎默默地咽了口口水,送入口中,皮脆肉香,外皮香得快要咬到自个儿嘴唇了 含钏放了一小碗褐黄色的豆酱,一碟切得薄薄的蒜片儿和大小匀称的青辣椒颗粒,再拿了一盆洗净的菘菜嫩叶。 含钏先夹了一块儿连皮带肉的猪肘子放在菘菜叶里,在上面放了两片蒜和一颗不辣只香的青辣椒,再用筷子挑了花生粒大小的豆酱放在蒜片上,将菘菜叶子折成一个一口能吃的菜包放在张三郎跟前,作了个“请用”的手势。 张三郎筷子都没用,手拿着就塞进了嘴里。 一入口,张三郎的天空,星星都亮了。 这究竟是什么神仙肘子肉 肘子皮酥脆有味,猪肉软嫩多汁,两种口味在蒜片、辣椒和菘菜或辣或香或甜的刺激下,凸显得更为明确,也更加耐吃。 没有什么比大口吃肉快乐。 没有什么比大口吃肉后,还一点也不腻味更快乐了 张三郎快哭了。 是真的快哭了。 他愿意在“时鲜”旁边住下 真的 他愿意在“时鲜”旁边买个宅子 含钏探了探身,充满期待地看向张三郎,“好吃吗” 张三郎连忙点头如捣蒜。 含钏笑得欣慰,这傻孩子,吃个肘子肉都吃成这样儿,国子监的饭不晓得有多难吃。 约莫是猪肘肉太香,隔壁桌有食客打探,含钏便笑着,“正试菜呢,改进改进后再正式推出,您莫慌。” 张三郎嚼着菘菜包猪肘,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什么叫定制木牌客人便是有什么新菜,都是第一位吃到的头等尊贵人儿 张三郎吃得很快乐。 久违的,不用觥筹交错应酬,只需好好吃饭的快乐。 含钏又亲下厨做了几盘小菜,张三郎吃了个酣畅,吃完饭突然想起日前京城的热闻,同“时鲜”似有些关系,便问道,“前些日子,岳家那七娘来寻您麻烦了” 含钏点了点头,“来说了两句,后头倒是和和乐乐地吃了桃花酥就走了。” 张三郎挑眉,笑了笑,“岳七娘的祖母,噢,就是靖康翁主,气得不得了,把岳七娘拘在家里禁足后,只身去了裴家,说,若是地道人家,自家孩子腿瘸了就该主动退亲,裴家却偏偏能拖就拖、能瞒就瞒、能骗就骗,连到岳家请安都专挑她老人家不在的时候” 含钏一愣。 不曾想,岳七娘的祖母是真疼爱她的。 张三郎啧啧两声,“老翁主就一句话,要退亲” “真要退亲”含钏开口问。 张三郎点了点头,“老翁主年轻时也是个性情刚烈的,可惜夫君死得早,儿子又不中用,否则岳家也不至于在这一代便落了魄。” 这种豪门秘辛,张三郎是门儿清,旁人都不把他当根葱,说啥想啥从不避讳他,“这回岳七娘来您店里闹,也是裴家使的坏招,一来能解了自家孩子的围,二来也不惧怕岳家借此说退亲了” 张三郎眨了眨眼,一脸无师自通的八卦象,“您猜,靖康翁主说了退婚后,裴家怎么说” 含钏淡定地开口道,“裴家必然说,岳七姑娘必是倾慕裴七郎已久,否则又怎会帮他出头讨公道呢靖康翁主说退婚,便是势利小人,只见裴七郎瘸脚,却不见小儿女难舍难分之情。” 绝了 张三郎一拍桌子,虽不说是分毫不差吧,可裴家就是这么个意思 “您不知道,当时把靖康翁主气得快厥了过去”张三郎笑道,“这不是一边打靖康翁主的脸,一边说岳家的姑娘脸皮厚,还没过门就以裴七奶奶自居吗” 和她猜得一模一样。 她这是变聪明了 还是梦里头,这些个豪门做派,看够了看腻了 把自己带入,便也能猜得出个大概。 含钏笑了笑,“结亲不是结仇,裴家行事太过诡谲,为保自家子弟,不惜败坏别家名声” 含钏住了口,没说下去。 算了。 勋贵豪门,呵,离她有八万八千八十八丈远。 。 第一百零一章 牛肉粉 在张三郎兢兢业业地每日播报下,含钏如同看了一出折子戏,今儿个是“靖康翁主寻裴家退亲”,明儿个是“裴家给岳家大郎穿小鞋”,后天是“靖康翁主入宫寻太妃哭泣”,最后两家也没退成亲,不仅未退婚,裴家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岳家下了聘,匆匆定下今年八月的婚期。 任谁看都明白,岳家没干赢裴家。 裴七郎的祖母放出话来,“便是我家七郎死了,岳家姑娘都要进门来给我孙儿守活寡” 也是蛮狠的。 伤敌一千自伤八百,为了泼岳家的脸面,恨不得咒自己孙子死 不太明白这些个豪门贵妇,活着在争怎样一口气。 含钏想起那日岳七娘色厉内荏的面孔下,湿漉漉的略显扭捏的神情,便不自觉地叹了一叹,被夫家算计,被伯娘撺掇,虽得祖母护佑,却仍胳膊拧不过大腿,形容狼狈地将作人妇 裴家,并非良家。 裴七郎,更绝非良配。 岳家姑娘虽蛮横冲动,头脑简单易被挑拨,却不像是心狠手辣、毒戾乖张之辈,嗯更像是披着虎皮的小羊,嫁入裴家,犹如狼入虎口,拿一辈子作出的牺牲全然是为伯父的仕途铺了路吧 裴岳两家这门亲事,结得叫偌大个北京城议论了好些时候。到了晚春,裴岳两家便再未出现在人们的口中北京城什么都缺,最不缺的便是街头巷尾,如雨过春笋般层出不穷的流言。 含钏找了个白爷爷的沐休日,关了店门自个儿也放假,带上两个小的并钟嬷嬷回铁狮子胡同打秋风,顺手捞了点儿白爷爷秘制的牛肉粉。 那牛肉粉是真鲜。 撒上几簇放在白水煮的菘菜汤里,都能把人的牙齿鲜掉。 这是白爷爷的不传之秘。 有时候来不及吊高汤,撒上一小簇,整个菜便瞬时提了色。 在宫里,有时主子要菜要得急,来不及将味彻彻底底逼出来,便只好无奈中用牛肉粉这个法子。 虽说不太地道,却是十分便捷。 含钏尝过,里面用的食材太多了,全都碾得碎烂,饶是拉提那个狗鼻子,也迟疑着无法判断所有的用料,只尝得出十来味主料,牛肉、虾米、蟹黄、松茸、各类菌菇全都风干后磨成粉末混合在一起。 说实话,有一小簇白爷爷特制牛肉粉,煮个烂鞋底儿都好吃的。 含钏再怎么左缠右泡,白爷爷都不松口教她,气得含钏说胡话,“儿可是正正经经给您磕了头,买了两斤猪头肉、一斤花雕酒,是照着规矩行过拜师礼的照旧例,您就得一五一十地将压箱底的功夫全告诉我否则否则” 白爷爷脚搭在椅子上,眯着眼抽水烟,“否则啥呢” “否则就去官府告您” “啪嗒” 白爷爷顺手捞起手里的水烟枪狠狠敲在含钏后脑勺,“没出息的狗东西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敲了头,白爷爷手上舒服了,优哉游哉地翘着腿,随口跟含钏掰扯,“往前儿,老虎拜了猫当师傅,猫儿教老虎捕猎、藏匿到了最后一天,学成的老虎追着猫儿要吃它,你猜怎么着” 含钏也没规没矩地躺在椅凳上,随口问,“怎么着” “猫儿爬上了树,老虎没学过爬树,在树下面急得团团转,怒气冲冲的说,好哇就知道你这老贼藏了私”白爷爷乐呵呵地,再拿水烟枪拍了拍含钏头,继续胡诌道,“所以说,做师父的不能啥都教完,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咯” 嘿 这老头儿 含钏气笑了,把头一转,决定不跟白爷爷说话了。 白爷爷笑得胸膛子起起伏伏,水烟袅绕看食肆那两个小的在井边追着跑,白四喜在灶屋洗刷碗筷,连崔氏规规矩矩了好几个月,正一脸娴静地坐在回廊缝补衣裳。 从前浣衣局那位钟嬷嬷,含着笑看大家伙在庭院里笑闹,全然不见在宫中当差时,那样紧绷谨慎的神色。 白爷爷挺欣慰的,轻轻舒了口气,拿水烟枪拍了拍含钏的肩头,“小钏儿啊。” “诶”含钏闷声闷气应。 “等淑妃娘娘顺顺利利产下皇嗣,爷爷我就正式告老了。”白爷爷语气中有几分喟叹,“到时候,白家就看四喜的了。若是四喜有当掌勺的造化,白家兴许还能旺盛个三十年。若是没这造化,我就将四喜的儿子送到你时鲜帮厨,待学成了,再送回膳房当差等我百年之后,你记得提携提携四喜这个不争气的。” 听白爷爷安顿告老后的差事,含钏有点不知所措。 梦里,她没看见白爷爷告老不干的模样。 也想象不出白爷爷脱下掌勺白围兜的情形。 含钏转过头,抿了抿嘴,“您老长命百岁。” 白爷爷笑起来,“傻姑娘,爷爷我得活上个千儿八百岁呢” 否则,他那病弱的儿子又该怎么办还未能支撑门庭的孙子又该怎么办 白爷爷留含钏几个吃晚饭,含钏惦念着早晨窖在水井里的桃子杏子,既怕窖久了有蚊虫蚂蚁叮咬攀爬,又怕窖得太冰回去吃进口闹肚子,便雇了一辆牛车,一行四人大包小包地回东堂子胡同白爷爷不给说秘方,却恶狠狠地装了十来罐牛肉粉,并好些山上刚下来的春笋,还有几只福建进贡硕大的墨鱼干。 又吃又拿的日子,真是愉快。 含钏坐牛车上,冲往前帮她满城送糕点的小童打招呼,看一个两个小童重操旧业,抱着扎冰糖葫芦的茅草杆一脸幽怨地看着她,含钏便笑着冲几个小的摇摇手,“姐姐开的食肆还没落稳呢待稳了,还请你们干差事” 几个小童这才展了颜。 刚拐进胡同口,便听见不远处女人的叫闹哭喊,含钏蹙了蹙眉,这声音略显耳熟,一瞥眼却见钟嬷嬷面色沉凝,眉头紧皱。 牛车驶近了些,那女人的哭闹便清晰了很多。 “姐姐您开门啊姐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好歹开门,见见莲妹,见见您可怜的莲妹啊” 含钏隔得远远的,一眼便看见了胡文和的身影。 。 第一百零二章 东郊橘 胡文和也远远看见了含钏,冲含钏略显尴尬的笑了笑。 牛车驾到,含钏让拉提带着小双儿,先把东西拿进去,再问钟嬷嬷,“您若不舒服,也进去歇一歇吧。” 钟嬷嬷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哭喊的女人一见钟嬷嬷,眼睛瞬间亮了,立时扑上去抱住钟嬷嬷的腿,连声唤道,“姐姐姐姐您可算是回来了姐姐,您外甥和妹夫都被抓进官牢去了您救救他们求您救救他们” 女人的嗓音惹来街坊四邻的围观。 含钏深觉,她这间食肆,这些时日风头是出尽了,每每都被当做天桥下耍杂耍的被围观。 含钏看向胡文和,还穿着绣鸬鹚的官服,乌纱帽也戴得齐整,应当还在当差。再看钟嬷嬷那妹妹,身上虽着便服,可袖口、衣襟、裙摆都沾上了厚厚的灰渍,黄皮寡瘦,面颊狠狠凹陷,看上去这些日子是吃了许多苦头的。 进官牢了 含钏眼神疑惑地与胡文和对视。 胡文和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主家也回来了,清咳一声,“先进去吧,进去再说。” 含钏点点头,伸手将钟嬷嬷扶进了宅子,胡文和紧随其后,女人见大家伙都进屋了便抹了泪,利索地爬了起来,埋着头跟了进去。 小双儿将厅堂紧闭的窗棂尽数打开,阳光倾洒一地。含钏余光瞥见女人不由自主地躲了躲突如其来的光亮,又想到将才女人口中说的“官牢”二字 是犯了事吗 可犯了事,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身边还站着京兆尹的六品官儿 钟嬷嬷口中的“莲妹”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捂住脸,哭得肝肠寸断,口中嘟囔不清地说着话,“您外甥先前考秀才有人引诱他说是有题能提前漏给他咱们便信了您不愿意拿钱出来我与阿良便将宅子宅子抵了出去” 含钏面无表情地听着。 他们两口子,当真是一对豺狼虎豹。无论做任何事,都处处想走捷径,什么东西都想通过不正当、不合理的方式获取。 胡文和见那女人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又想起主官的叮咛,便耐着性子接过话头,详细解释,“她儿子考秀才作弊,用宅子作抵押,在当铺拿了二百两银子,疏通关系提前花钱买了考题。如今,她儿子不仅乡试没考过,甚至东窗事发,京兆尹顺藤摸瓜摸到了他们家,将那宅子充了公,参加考试的学生判了流放三千里,抵押宅子的父父母罚得更重一些,削籍为奴,剥夺名下所有庶务。” 胡文和顿了顿,“京兆尹去搜查宅子时,还发现了未用完的一百一十两银子。”胡文和看向钟嬷嬷,“您是这家唯一的血脉亲缘,照大魏律例,若您拿的出补足当铺的银子和抵押产生的息子,这宅子与其他的庶务便可全数奉还于您。” 胡文和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小册子,念了念“东郊林场二十亩后海庄地十亩香山山地十亩” 这些应当都是钟嬷嬷出宫后置办下来的产业。 含钏瞪圆了眼睛。 幸福会不会来得太突然了 这这简直就是躺着掉馅饼呀 含钏答应了钟嬷嬷一定将宅子拿回来,可她一无权,二无势,唯一手上宽裕的便是银子了。她冷眼看那两口子,一个恶一个蠢,日子必定会过得卖房卖地。到时候,她就出钱给买下来再还给钟嬷嬷。 如今 这算啥 她只要补齐当铺剩下的九十两银子和产生的息子,钟嬷嬷出宫后置办下的所有产业,全都能物归原主 东郊的林场 东郊的林场,种橘子最好吃了 酸酸甜甜多汁个大 哈哈哈哈嘎嘎嘎嘎 含钏拍了拍胸脯,有点想笑,但见钟嬷嬷神色严肃,便硬生生地止住了笑。 含钏似笑非笑的样子,成功逗乐了胡文和。 挺可爱的。 还是像金鱼。 胡文和神色柔和了很多,再问钟嬷嬷,“您是否愿意补齐银子与利息若您愿意,今儿个咱们就能去官牙把文书办妥。” 愿意愿意 含钏紧张地看向钟嬷嬷。 她知道钟嬷嬷心软。 可如今不是心软的时候 若这时候心软,那便是对自己的心狠 钟嬷嬷紧紧抿住嘴唇,手紧紧握成了团,一开口,嗓音喑哑,“他们便为奴了吗还有我那外甥,流放几年还能”钟嬷嬷深深吸了口气,“还能回来吗” “他们的身契是活契,不是死契。若是他们肯干能干,攒够赎身的银子,主家便自会放人。”胡文和解释道,“至于您的侄儿,流放三千里做苦力,照律法是要做满十年的。科举考试不容儿戏,既是舞弊,留他一条命,也是看在他虽拿到了题,却也没考过的份儿上。” 含钏简直想笑。 实在是太可悲了。 提前买了题都没过 这水平多次呀 甭说十年流放,便是终生流放都使得 女人的哭声放得更大了。 她什么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了 房子地儿子 啥都没有了 还要削籍为奴 女人跪倒在地,匍匐着拽住了钟嬷嬷的裙角,满面是泪,仰着头显得十分可怜,“姐姐您饶了我们吧您同这官爷说一说我们都是鬼迷了心窍,猪油蒙了心您当过奴才,您知道有多苦的呀还有您那外甥,自小就读书,没做过重活儿,您您救救我们吧” 钟嬷嬷的裙摆被摇晃得四处扫风。 这种事,没法劝。 含钏和胡文和对视一眼。 胡文和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含钏也大方地回了一个笑。 隔了许久,钟嬷嬷默默地将腿拿开,把裙摆从女人手中一点一点扯了出来,声音哽咽,“你既知道做奴才苦,你为何还如此待我” 钟嬷嬷眼眶发红,却没有眼泪落下来,“既是违反了律法,那便受着吧。我这个当姐姐的不与你计较,事事怜惜你,让着你。” “可旁人不会让着你宽容你啊官府不会,律法更不会我这辈子,唯一对不起你的,只是为了阖家生计,我选择入宫赚银子,却没教好你” 第一百零三章 牡丹鱼片(上) 钟嬷嬷约莫是心被伤透了,话中萧瑟清冷之意,呼之欲出。 女人被话哽咽住,抬起满是眼泪的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钟嬷嬷,咬牙切齿恶狠狠道,“舍不得银子便是直说罢何必拐弯抹角若你一开始就同意拿钱出来给大郎疏通关系,去国子监上课我们又怎么会沦落到去买题舞弊的地步说一千道一万我被父亲继母虐待是因你我们一家被抓起来也是因你大郎毁掉了绝好的前程更是因你钟沁芳你便是个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你不得好死” 女人用尽全身的力气谩骂和诅咒。 家人 含钏轻轻笑了笑。 她的家人将她送进宫里,如同甩掉累赘与包袱,她记不得送她进宫的家人长什么样了,只是至今还记得,当初勾她进宫的那个内监给了她所谓的“亲人”五两银子。 为了五两银子,便将她卖了。 卖进了暗无天日的深宫内巷中。 钟嬷嬷更惨,至亲的妹妹为了银钱,算计她、欺骗她、侮辱她 家人 血脉相连的家人,不过是与你长得有几分相似的野兽罢了。 含钏又想起安哥儿,那个用一碗冰糖雪梨毒杀了她的唯一的儿子,睫毛动了动,低低垂了垂眸。 女人叫喊哭闹得不像话,许是心中明白大局已定,借由无止尽的哭闹宣泄无法排解的情绪与对未知的恐惧,越说越不像样,尖叫着嘶吼着,“你以为你身后那个小丫头片子便是一心一意对你了吗她也觊觎你的钱财她为什么收留你呀你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老妇你还有什么用处你还有什么用处等你死了,那丫头就会吞了你的钱,和我一样,把你赶出宅子谁会管你的死活你活着便是个累赘你根本不值得别人对你好你为什么不死在宫里你为什么不死在外面” 女人的尖叫快要将房梁压断了。 胡文和蹙眉将女人一把提起,预备将其带回官牢。 却被含钏轻声拦住,“胡大人,您稍等。” 含钏迈了步子上前,面色沉静地左手掐住女人的下巴,强迫她将头抬起来,在所有人还未看清含钏动作之前,大家皆听见了响亮的清脆的恶狠狠的一声“啪” 含钏右手狠狠扇了女人一巴掌 “给我闭嘴。”含钏语气淡淡的,“这一耳光,是替你姐姐打你。” 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 含钏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啪” “这个耳光,是替你儿子打你。” “啪” “这个耳光,是我自己想打你。” 含钏手劲极大,连甩三个耳光,将心中的浊气尽数甩开,女人的脸瞬时肿了起来,嘴角慢慢渗出了血,瞪大了一双眼睛看含钏的眼神如同想要将她撕碎含钏左手死死掐住女人的下颌骨,轻声道,“我可徒手掰开羊的头盖骨,我再稍稍使劲,你的下颌骨必定粉碎。你若乖乖的,别再口出恶言,往后余生,便让你在对你姐姐的忏悔里度过。你若执迷不悟,仍旧出言伤人,我让你非死即残。” 亲人 若我认你,你便是亲人。 若你负我,你我便如同陌路,再无关联。 含钏声音压得极低,只落在了女人的耳朵里。 女人惊恐地看着一脸戾气的含钏,再不敢动弹了。 含钏手一放,抬起头时,重新笑盈盈地看向胡文和,“胡大人,您说若能交足银子和利息,今儿个就能去官牙过文书” 胡文和帮忙写下一封委托文书,钟嬷嬷签了名字、摁了手印,将此事全权交接给含钏办理。钟嬷嬷将压箱底的银子都给了含钏,杂七杂八加起来能有一百四十多两,让含钏去交清宅子的剩余抵押费用和利息,连带着官爷们疏通关系的费用,含钏没要,直说,“您给儿银子便是打了儿的脸。食肆有您才算账目分明,井井有条,儿没同您算工钱,您也别跟儿算这些个小钱。” 九十来两银子都算是小钱 胡文和诧异地看了含钏一眼。 食肆这么赚钱的吗 胡文和莫名想起了爷爷口中的“门当户对”,又突兀地想起自己一年二十两银子的俸禄,轻轻抿了抿唇。 含钏跟着胡文和跑了一下午,从京兆尹到当铺,又从当铺到京兆尹,这还是有胡文和这个熟面孔在,若让她自个儿跑流程文书,许是跑断了腿都没用 先在当铺还清了抵押银子和利息,加起来合计一百二三两银子,含钏眼睛也不眨地递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又数了三坨十两的银锭,推进当铺的窗口,“剩下的银子,您留着吧,算是您的劳苦费。” 七两银子就这么给了劳苦费 胡文和手紧了紧。 许是见这小姑娘既大气又磊落,当铺管事的亲自出了柜台来迎,手上加快速度盖了抵充红章,双手向含钏奉上,“您慢点儿走,若有需要您再来”说完便作势甩了自个儿一耳光,“瞅我这张嘴,您来当铺干嘛呸呸呸” 含钏笑着摆摆手,“劳烦您的地方还多。往后若是有好的林场或是庄子要卖出手,您记得派人到东堂子胡同时鲜来寻儿,若是价儿合适,还关照您生意” 掌事一张脸笑得稀烂。 他眼睛毒辣着呢 这小娘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双眼睛又长又大,梨涡聚财,高鼻生财,都是福相 “得嘞某一定记得” 胡文和站在含钏身后,莫名地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当铺抵充的房契和条子拿到了,在官牙办理过户就很快了,几枚红章戳戳一盖,房契地契上的名字就变成了“钟沁芳”,含钏仔仔细细地叠好放进兜里。 又邀胡文和进店里用晚膳,笑着,“今儿个劳您费心了,若不是有您在,这点事儿许是半个月都办不完。天色也晚了,家里多半没留您的饭。昨儿个得了一尾品相上好的鲤鱼,您若不嫌弃,今儿个儿给您露一手宫廷名菜。” 胡文和还没吃过含钏正经做的饭。 下意识地想拒绝。 却架不住小姑娘眼睛里亮晶晶的光芒。 徐慨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京兆尹的六品官儿和“时鲜”的贺掌柜,有说有笑地绕过了影壁,进了厅堂。 第一百零四章 牡丹鱼片(中) 含钏笑逐颜开地请胡文和上座,亲斟了茶水,又细问了问胡文和吃食的喜好,便绕过柜台,从兜里掏了薄薄一叠折得齐齐整整的文书递给钟嬷嬷后,围上围兜,一头钻进灶屋里。 厅堂中,或是发巾高束的翰林院鸿儒,或是细罗轻衣的大商贾,再不济也是勋贵世家的小公子、读书人打扮的举子 含钏一走,胡文和独自坐在厅堂里,手中有些发腻。 也是。 “时鲜”的收费就已经决定了,来这地儿吃饭的,非富即贵。 否则,贺姑娘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攒下如此丰厚的银两家业。 胡文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只觉自己绣着鸬鹚的六品官服在这里便如同一个小喽啰。 本就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 胡文和有些后悔答应含钏留下来用饭。 自从含钏开了食肆,他从未主动来吃过饭,一来是吃不起,二来是在一众非富即贵之人旁,他总有种矮小三分、落魄三分的窘迫之感。 胡文和的局促不安,精确无误地落在了徐慨眼中。 徐慨轻轻抬了抬下颌,这人的底细,小肃去摸过家中祖祖辈辈都是太医院的人,他祖父做到了五品的院判,五品即能蒙恩荫,他去太医院,却通过了武秀才的考试去了京兆尹当差,从七品开始做,如今干到了六品,期间又逢家中父亲离世,守孝三年便耽误了亲事,如今已二十有四,仍孤家寡人一个。 平平凡凡一个人。 无甚亮眼的地方,亦无甚特别不好的地方。 此人,配不上贺掌柜。 不论品貌与气度,单看此人在厅堂中局促得无处安放的手与那股略带窘迫的神色,他就配不上,敢在裴家七郎跟前摔杯明志的贺掌柜。 更何况,钟家那点儿闲事,是他让小肃去抹平的。 干这厮何事 徐慨头微微一偏。 小肃知机地从黑暗中显了身形,徐慨与之耳语三两句,小肃立刻转身,快步出了厅堂。 没一会儿,便有一位着靛色官服的京兆尹官员快步入了“时鲜”的厅堂,张望到了胡文和所在,几个跨步,“今儿个不是你当差吗怎么在这儿吃饭呢城东出事儿了快走吧” 有人搅了这场晚饭,胡文和没想到自个儿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赶忙起了身,探头看了看灶屋,又觉得自个儿穿着官服去灶屋不合适,便冲柜台后的钟嬷嬷拱手作了个揖,“衙中有要事还劳烦您同贺掌柜说一说,今儿个某便先走了,改日再来尝尝贺掌柜的手艺。” 钟嬷嬷人老成精,如何看不出胡文和的局促,笑着应承道,“公事要紧,我会和钏儿说。” 胡文和与上峰转头便出了“时鲜”的门。 一出了门。 胡文和只觉压在胸口上的抑气消散了不少,逃也似的回头望了眼“时鲜”的大门,苦笑着摇了摇头当初爷爷敲边鼓,警醒他要门当户对,如今,不过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含钏开了食肆,做了老板娘,食肆的门不是鸿儒大家、勋贵豪门、家底足有底气的,压根不敢进。 而含钏却应对得游刃有余,将食肆经营得风生水起 一百来两银子说给就给。 林场庄子,说买就买。 一个小小娘子,竟也能做到这个地步 胡文和突然想起钟嬷嬷这门官司的诡异之处,迟疑着问上峰,“考生买题舞弊案,按律法,其父母可判杖责三十,亦可判削籍为奴,缘何此案从重办理,而非折中”顿了一顿,再道,“还有一点,微臣未想明白,循旧例,若一家皆削籍为奴,那家中庶务多半尽数充公,几十年来只有极少数的案子是划判为亲属继承所有,钟嬷嬷虽是宫中放归的老奴,却尚未通天,如何会做出此等决裁” 这个案子看似处处合规,处处根据大魏律例做出裁决,可细细一想,只觉得有不对的地方。 判案多半是折中,而非从重;多半是循旧例,而非开先例。 若是硬要将宅子和那些田地尽数充公,京兆尹是说得通的。 甚至,这本就是京兆尹办案的常态。 站在亲属的立场考虑,为亲属的利益谋算,京兆尹从不做此等利民之事。 着靛色常服的上峰斜睨了一眼胡文和,“不该问的话不要问,不该说的话不能说,在京兆尹当差这么些年了,这点道理都没学会” 说实在话。 上峰自己都不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这案子是他判的,这点不错。 可判案之前,京兆府尹大人特意召了他前去指点一二,意思是办这条案子时,对事主手紧一些,对背后的苦主手松一些,松松紧紧的,他一时间还未听懂,气得京兆府尹大人拿出厚厚一册大魏律法一条一条地同他讲解 他也是做了这么久的官儿了。 还没这么丢人过。 可反过头一想,京兆府尹是管辖整个北京城的主官,天子脚下,皇城根底,这三品大员的分量绝远远胜过势弱的六部侍郎,指使得动京兆府尹的人物,便是寻常的勋爵人家都做不到 这背后的水深,是他们这些个低等官吏无法想象的。 上峰也回过头看了眼灯笼高挂、处处透露着古拙雅致的食肆,又想起先前同僚说起这个食肆吃食惊艳,收价过高,掌柜的却长得倾国倾城。 再想起将才,城东英国公家的小厮火急火燎地来京兆尹,指名点姓要如今在“时鲜”吃饭的胡文和出任务。 心里略微有了点影子。 京中卧虎藏龙,他早已见怪不怪,再看一眼仍在状况外的下属,上峰好心提点,“你若和这食肆的老板娘关系好,有交集,于你的仕途自然是好的。只是凡事有度,不要越线,不要妄想,方为处事为官之道。” 上峰含含糊糊的几句话,却在胡文和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含钏心里也有点平波镇浪,低头看了看摆得漂亮、雅致的牡丹鱼片,再看看空无一人的桌子,蹙了蹙眉。 胡文和人呢 。 第一百零五章 牡丹鱼片(下) 含钏与胡文和返回食肆时,天色就晚了,如今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小双儿正收拾着桌椅。 含钏转头问钟嬷嬷,钟嬷嬷拨弄着算盘,头也没抬,“说是城东出了事儿,上峰来把他揪走了,说是这案子只有他能办。” 钟嬷嬷说话间有些不以为然。 含钏没听出来。 只再次低头看了看盘子,三朵硕大的、由鱼片炸成的牡丹花正孤零零地绽开。 含钏有点失落。 倒不是因胡文和走了。 只是这牡丹鱼片,是她拿手的一道菜。 也是白爷爷手把手教她的第一道菜。 制作复杂、用料讲究、对掌勺者的技艺要求极高,要趁热吃,凉了鱼肉就松散了,味儿也淡了,吃起来就不是一开始的味道了。 含钏今儿挺高兴的,又恰逢昨日贾老板送了一尾皮厚油大的斑鱼这斑鱼太难得了,活着的斑鱼更难得,贾老板说是天津港快马加鞭运送回京城的,他就抢到了这么一尾。 这鱼,在含钏那水缸里养不长。 含钏一高兴,便想着赶紧给杀了,做几道好菜,好好谢谢人家胡大人又是帮着在京兆尹打点,又是陪着四处走动,若不是有胡大人在,钟嬷嬷这事儿必定不会如此顺利。 却不曾想 鱼杀好了,做好了,吃鱼的人跑了 那这鱼咋办 含钏端着盘子站在桌前,发了一会儿愣。 小姑娘发愣这功夫,落在徐慨眼里,显得十分有趣。 皮肤白白的小娘子围着沾了点油渍和酱渍的围兜,手里端着个比她脸还大的盘子,一张脂粉全无的脸,愣愣神的时候,眼睛懵懵懂懂的,好像一只被人抢了食的小松鼠。 其实,是一只吃食卖不出去的小松鼠。 徐慨扬了扬手,语声清冽,“掌柜的。” 含钏被拉回过神来,一扭头却见窗边雅座上坐着徐慨。 她已经不想对这阎王三更半夜出现在“时鲜”发表任何评价了。 反正他的时辰和日子,和别人的不一样。 别人吃晚饭,他吃午饭,别人吃夜宵,他吃晚饭。 他肠胃不痛,谁痛 “您又打烊了才来呀”含钏端着鱼片,和徐慨皮笑肉不笑的寒暄,扫了眼徐慨跟前的方桌,明明上了菜的这阎王难不成没吃饱 含钏赶忙道,“厨房着实是没剩菜了,时辰也不早了,您要不早些回去得了” 剩菜 徐慨眼神落在了含钏手中的盘子上。 含钏赶忙将盘子往身后藏了藏,藏完便发觉自己是藏了个寂寞看都看到了还藏个啥啊可真要把这难得斑鱼的片儿端给徐慨吃,含钏又有些舍不得。 牡丹鱼片是难得不辣的川菜名菜,和开水白菜一样。 一般来说吧,不辣的川菜,都是考掌勺师傅功底的。 正宗的牡丹鱼片通常是用鲢鱼或是岩鲤,大个儿肉肥,裹上生粉温油炸制时,能把鱼肉里的油逼出来。含钏的食材用得更好,用了难得的油脂丰富的斑鱼,剖腹去内脏后,将每一片鱼片都切成匀称统一的厚度,在放有葱段、姜片的冰水中浸泡鱼片,使鱼肉质紧实弹牙。再将鱼片两侧裹上生粉,将每一片鱼片都用擀面杖敲打成漂亮的扇形,用剪刀把鱼片多余的、不漂亮的部分修剪掉。 鱼片在油温不高的宽油中,为防止粘粘,需一片一片地入锅,并用筷子将其定型为花瓣的形状。 牡丹的底座是山药蒸熟碾成泥,加入牛乳、细盐、胡椒,再用殷红精致的藏红花丝当做花蕊,将鱼片按照由小到大的顺序插在山药泥上,摆放成一朵牡丹花的样子。 这道菜,极费人力。 卖点便是雍容好看。 装在盘里,便犹如极盛的牡丹花。 据传,这是老太后很喜欢的一道菜,先帝未过世时,阖宫上下只允许老太后一人用牡丹鱼片,原因无他,只因牡丹国色天香,只有皇后才可享用。 含钏是打定主意要好好酬谢胡文和,这才花大力气做的这道宫廷菜 “掌柜的手上端着什么呢”徐慨风轻云淡地看向含钏,“给某看一看可好” 看一看倒是没问题。 含钏大气地将盘子转到徐慨身前,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见徐慨拿起筷子直接夹起最靠近花蕊的那块鱼片放进了嘴里。 最里面的花瓣都被人吃了。 一整朵花,就此坍塌。 含钏没控制住表情,看向徐慨的大大的眼睛充满了大大的惊讶,结结巴巴,“您鱼不是给您” 徐慨微怔了怔,“某选的是三两银子的餐食,难道店里还有更高的选择” 含钏蹙眉摇摇头。 徐慨更奇怪了,“难道二两银子的餐食,比三两银子的餐食,菜品更多、更精致” 含钏继续蹙眉摇摇头。 徐慨点点头,放心了,“那掌柜的便说笑了,这盘菜是您从灶屋端出来的,既不是给二两银子餐食的食客,店里又没有比某餐标更高的食客。”徐慨四下望了望,“如今店里也没别的食客了,那这盘菜想必本就是端给某的吧” 徐慨面无表情地乱扯淡,“还是说,某吃了店里伙计的晚饭” 哪家食肆,伙计的伙食开这么好 直接上斑鱼做的牡丹鱼片 含钏有股气堵在了嗓子眼,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一则是不知道该如何出气,二则不知道往哪里出气。 一盘牡丹鱼片被徐慨夹了个七七八八。 说好的,吃了三筷子就不吃的习惯呢 说好的,对吃食并无偏好呢 都放屁呢 含钏沉着一张脸站在徐慨身边。 徐慨吃相极其斯文儒雅,夹了鱼片入口,只觉鱼肉的鲜与脆嫩,压根不需要锦上添花的酱汁,便就是这么这样的鱼片就够了。 徐慨破天荒地夹了一筷子当做底座的山药泥,软软糯糯,咸香味淡,和鱼片很配。 徐慨余光见掌柜的小姑娘还站在他身边儿,正虎视眈眈地瞅着这一盘子鱼片,心下不觉大悦。 又想起这小姑娘从怀兜里,喜气洋洋地掏出一叠契书的样子。 徐慨放下筷子,抬起头来,“您今儿个看起来挺高兴的。” 。 第一百零六章 辣卤鸡爪 是挺高兴的。 在你吃我牡丹鱼片之前,都挺高兴的。 梦里头的徐慨,不言不语,内敛安静,虽叫人捉摸不透,却不算讨厌。如今看一看,话是多了不少,可还不如不说话,至少不说话时只是冷淡,这一说话是欠揍。 含钏自诩是好脾气的人,可这些时日每每一见徐慨,她心里头这股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气一来。 胸口倒是不那么疼了。 含钏扯开一丝笑,“每天都挺开心的呀。往日里客官看不出来吗”看了眼没剩多少的鱼片,“您回去后还是喝点山楂水晚上吃太多,容易嗝食。” 说完,未停留半刻,转头就走了。 徐慨看含钏原本是笑着的,如今却板着一张脸转头就走,有点莫名其妙。 刚才都还高高兴兴地拿着地契房契回来了 如今怎么板着一张脸,跟谁欠了她十两二十两银子 徐慨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小姑娘可真难懂 脸色跟这春日的天色似的,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一会儿落雨一会儿天晴 掌柜的都进灶屋了,只能和柜台后那位钟嬷嬷结了银子。 钟嬷嬷是认得徐慨的,前些时日徐慨来吃饭,都遇上钟嬷嬷或是午歇或是清账,没遇见过。如今钟嬷嬷看清了徐慨的脸,连忙出了柜台,照着宫中的旧例佝身福礼,“给您请安了奴先前儿是浣衣局的女使,蒙了皇恩放归出宫,往前还承蒙您的照顾,收过千秋宫的打赏。” 徐慨心里想着事,看了眼钟嬷嬷,无甚印象,随口道,“地契房契得收好在宫里兢兢业业几十年,为的就是体体面面地出宫养老不是” 话说出口,便发觉说漏了嘴。 君子之行,向不图报。 一段小事,何必日日挂嘴。 徐慨低头清咳了一声,放了一小锭银子在桌上,也转身走了。 留下钟嬷嬷在柜台后琢磨了半天。 合着这些房产地契物归原主,全赖这位爷使的力气 钟嬷嬷转头看了看布帘子直直垂下的灶屋,轻轻抿了抿嘴。 月明星稀,接连几日,都是大晴天。 含钏趁着天气晴朗,租了一辆牛车,带上钟嬷嬷去她名下的产业东郊二十亩的林场如今正荒废着,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种了几棵稀疏的橘子树,含钏饱餐一顿橘子的梦想彻底破灭。这还不是最破灭的,后海那十亩的庄地压根就无人耕种,不知是荒废了几十年的地,贫瘠得恐怕一颗菘菜都长不出来 有了前头两处做铺垫,含钏看着香山那十亩郁郁葱葱嗯长满杂草和奇奇怪怪的压根就不结果的树心情倒是很平静。 钟嬷嬷看着这些个压根无人打理的田地,面色沉了沉,“把银子拿给阿良去买的后海的庄地最贵,给了他一百二十两银子他回来说,这十亩地肥沃有赚头,本身就带着租子,一年可收三十担毛粮,十来担精粮,换作银子便是十多两银子。” 谁曾想到,却是竟是这么贫瘠 那阿良在其中必定是吃了银子的。 真是蠢。 只见眼前利,不见长久益。 本就是落他们的户头,还在中间吃银子,这不是吃自己的肉吗 含钏摇摇头,那两口子便是当奴才,一辈子都只能当最低等的粗使 第二日去,含钏就带上了官牙的黄二瓜再去一次,评了评林场、庄地和山地,含钏和黄二瓜是老熟人了,含钏还特意给黄二瓜带了一盒新出炉的紫米糕和一匣子昨儿个才捞起来的辣卤鸡爪。 辣卤是含钏这些时日推出的另一道好菜。 辣卤牛肉、辣卤牛肚、辣卤鸡爪、辣卤鸭肠、辣卤藕片都是下酒的好菜。 香料还是拉提给配的,含钏尝了尝味儿,伸手多撒了一把干辣椒和干花椒进卤水里,教导拉提,“做菜不是模仿和复刻,得用脑子想你这味儿顶天了算是北京城里做卤味最成功的,和留仙居这些个大酒楼的味道差不离。那食客为啥要在咱这儿吃卤菜,不去留仙居吃” 干辣椒、干花椒成倍入味后,虽失去了一部分不太吃辣的食客,却让另一部分食客吃上了瘾。 如今,黄二瓜正啃着鸡爪站在萧瑟的山地跟前,摇摇头,“庄地和林场都还有得救,这山地能卖了就卖了吧,回点现银,咱去赁几个能干的庄户好好打理打理您的林场和山地。” 得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儿。 黄二瓜看了林场和庄地的地貌,心里大致有了谱,帮着钟嬷嬷规划了一番,“东郊的林场地势高、土地肥沃,您随手撒把种子便可长出好苗。您种上橘子树、桃树、枣树和甘蔗,保您一年四季都有收成。至于那块庄地是旱地,荒了许多年,前两年的收成可忽略不计,必得到第三年才可收支持平,您请两户庄户来来帮您耕种麦粟或是菘、葵菜,或是瓜类,都挺好,往后也是一项可观的进账。” 含钏听着记在心里头。 钟嬷嬷也听得云里雾里的。 这两从宫里出来的,从未学过庶务。 哪样田种哪样菜,什么时候收成好什么时候收成差,该收几个点的租子,又该请怎样的庄户 简直是两眼一抹黑。 故而,女使出宫虽好嫁,家中略有些恒产家底的人家倒也不太乐意娶回去虽懂琴棋书画,断文识字,可不会管庶务啊许多人家,特别是官宦人家,一家人的吃穿嚼用全依仗着中的田地收成,或是店铺租子若主妇没成算,家底便会越过越薄,一家人的吃穿都没着落了。 含钏不了解这一块儿的生意,未置一词,跟着黄二瓜的思路走。 以五十两银子的价格贱卖了山地,又托黄二瓜找到了两户刚从山东到北京谋生的庄头,买了苗儿、种子,原处盖了两间简朴实用的宅子,正好如黄二瓜所料,六十两银子刚好怼够。 既是要打理庄户,总不能时时处处都仰仗黄二瓜。 含钏特意带着小双儿去近郊书场买了几本齐民要术、陈敷农书、王祯农书等,眼睛从书摊上扫过,抿了抿唇,终究是将那本书抽了出来,放在一块儿算了账。1603466349 第一百零七章 松茸 小双儿探过头来看,这些时日含钏正教着她识字,好几个月了,这丫头连千字文的一半都还没念完,更别提背完了。 双儿读书的劲头,和含钏算数的劲头差不多反正就是看着看着,眼睛就开始耷拉,耷拉着耷拉着,两只眼睛都睁不开了 俗话说,将怂怂一窝,一点没说错。 双儿探头来看自家掌柜的后拿起的那本书,皱着眉头,念字念一半儿,“星世米梦录” 小双儿抬头,认真道,“听起来,有些像戏折子。” 还是快意江湖,肆意恩仇那种。 或许还带了些妖魔鬼怪。 君不见,有星世二字 小双儿将对这本书的畅想在牛车里说出口,含钏捏着山根,看到这本书时涌起的那股酸涩被双儿没文化的言辞冲淡了许多 再看醒世迷梦录,含钏陡生出了许多不一样的情绪,往日她被总是被拘束在四四方方的掖庭,或是齐齐整整的王府中,如今的她却有着从未有过的自由,无论是银钱上的,还是身体上的,她可以随处可去,她可以随时可走,甚至她可以四海为家,既领略北疆浓重香馥的各色香料,又领略江南落花入鱼汤的精巧婉约。 含钏揪着拉提和小双儿问去北疆的路程。 行吧。 坐马车要需要两百多天 拉提从家乡被虏住时是秋天,到北京时已经是仲夏了 一辆马车,一天的租金是一百文。 两百天就是两万个铜板子。 这都是小钱。 还有路途中生疮害病、吃喝穿住、打点官吏 含钏看了看账目的银子。 算了。 如今是银子限制了她的自由。 进了晚春初夏,天儿亮得越来越早了,时令菜式也相应着做了调整,荤的倒是没啥大变化,水缸里多了几尾鱼虾,素菜上却多了许多选择。逢换季换节气,含钏都要自己去东郊集市看上一看,倒不是信不过贾老板的眼光,只是掌勺的厨子到底更懂时令菜肴的珍贵。 有农人戴着斗笠坐在地上摆摊,小小的尖尖的笋很可爱。 在笋的一旁,还放着许多形态各异、颜色大相径庭的菌菇。 有许多菌子,含钏连见都未见过。 “老伯,这菌子都是些什么名字呀” 农人抬头,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官话,报了一连串儿的菜名儿,“牛肝菌、奶浆菌,大红菌,见手青”又拨弄了菌子下头,露出另几头可可爱爱的菌菇。 下头的比较珍贵。 是宫里常见的食材竹荪。 竹荪也是好东西,可在含钏眼中略显平平无奇。 含钏比较好奇上面那几大簇从未见过的菌子,笑道,“听您口音,不是北方人吧” “南边云南过来的家里头的崽儿跟到商行来京城做生意,我和他娘就他一个儿子,就跟到起过来了。” 嗯 说话是带有一股浓烈的南方口音。 掖庭里同屋的香穗就是四川人,含钏能听懂,笑道,“那这菌子,是您自个儿摘的吗” 老伯颇为自豪,“京城的,不懂得就在山里头,漫山遍野都是这野菌子咱们屋头一到夏天就爱吃这个,菌子要煮熟,煮一锅用凉水把酱油冲淡,再把小米辣、朝天椒、葱、蒜切碎做成蘸水,菌子用水煮就行了,煮熟了捞出来沾上蘸水吃,鲜得很最多最多放点鸡架子在汤里,算是有点荤腥。” 小双儿口水快要流出来了。 含钏拿十文钱给老伯放在上层的菌子包圆,又花了五十文把下面的竹荪买完。 含钏拎着竹筐转身要走,却被老伯连声唤住,“小娘子小娘子一定要煮熟吃一定要煮熟” 含钏 谁会生吃菌子 有些颜色鲜艳的菌子,可是有毒的 哦,当然,松茸除外。 吃松茸,炭烤是一种常见的吃法,在南诏记事这本书里,记载着这松茸可用瓷刀或是贝刀切成薄片后,蘸豆油生食,其间滋味无与伦比,口感嫩滑细腻,自带有一股很清香的松脂和果林间清晨的味道。 含钏没吃过。 宫里头不允许生食松茸。 准确的说,宫里不允许生食任何食物。 这是为贵人的身体负责。 更是害怕自己担责。 含钏冲着老伯自信地点了点头,笑眯了眼,“您放心吧儿是厨子” 回到食肆,今儿个晌午休憩,不卖茶点和水饮。 含钏先杀了只老母鸡,将竹荪清理出来,炖在紫砂锅里,没一会儿便闻到了鸡肉的香味和竹荪的鲜味。那头炖着竹荪鸡汤,这头含钏琢磨起老伯那几簇杂菌,都是灰色或褐色,颜色不鲜艳,也无奇怪的斑点或是纹路,应当是无毒的。 含钏照着老伯的说法,舀了一大锅鸡汤做底,分放上清理过泥土的菌菇,一簇挨着一簇,铺满了整个砂锅。 小双儿兴致勃勃地扒蒜、切葱、碾小米辣,蘸料简简单单的,却有股冲鼻的香气。 含钏和双儿不由自主地咽下一口口水。 钟嬷嬷有些担心,“往前村里有人胡乱吃菌子,吃死了” 含钏再次自信地摆摆手,“您放心吧,我看过了,这些菌子没一个有颜色。那老伯也是云南过来的,一样一样的都叫得出名字必定是在云南常吃只是咱们这儿的人不爱吃,自然也不知道,您且看着,这东西做出来香着呢” 香。 确实是香。 砂锅煮沸摆上桌。 钟嬷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退避三舍,看含钏与双儿两个人大快朵颐,不无担心地与拉提对视一眼。 一锅菌子吃完,双儿打了个饱嗝儿。 含钏吃得眼神都亮了。 是真的好吃 牛肝菌软软糯糯,一下子就吸溜入了口,挂着蘸料的汤汁见手青也好吃,鲜得快要把舌头咬掉了 等等。 眼睛前面,为啥出现了一对小人儿 还穿着长襦裙,打着小花伞 含钏蹙着眉头,拿手挥了挥。 徐慨踏入厅堂,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贺掌柜与那个圆脸丫头正面对面坐着,目光呆滞,执着地挥手作打。 。 第一百零九章 菌菇锅子 徐慨愣了一愣,偏头看向立在一旁的钟嬷嬷。 钟嬷嬷忙福了个身,指了指桌上的菌菇锅子,有些发愁地看向徐慨,轻声说了几个字,“约莫是那菌子” 徐慨蹙了蹙眉头。 这他倒是听说的。 菌子处理不好,特别是新鲜采摘的菌子处理不好,容易让食用的人精神恍惚,有些像癔症发作这就是为什么宫里的菜不求新,只求稳。 只是,贺掌柜作为食肆老板又是御膳房出来的大厨,若此事让旁人知道了,这个食肆的生意也可以不用做了。 徐慨挥挥手,小肃从暗处的角落出来。 “请太医院的大夫带上药箱过来瞧瞧。” 徐慨轻声布置,再看吃菌子吃傻了的两个人,圆脸丫头捂着嘴“呕”地一声冲到灶屋。 贺掌柜的一身居家打扮,褚色麻布短打,白嫩嫩、肌理匀称的一对胳膊露在外面小姑娘正歪着头冲他傻乎乎地笑,一边笑一边拿手在面前晃,嘴里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说得太小声,又口齿不清,徐慨压根没听清,特意佝了腰,稍稍贴近一些,压低声音,“嗯” 突然一张大脸出现在眼前。 那张大脸上还坐着几个小人。 含钏被吓得打了个哆嗦 一挥手,一使劲 “啪” 时间静止了。 一切都凝固了。 钟嬷嬷隐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动作缓慢地揉了揉眼睛。 是的。 她没看错。 小含钏,扇了皇四子徐慨,一耳光。 声音清脆得,就像拍在了仲夏熟透了的西瓜皮上。 钟嬷嬷动了动步子,厅堂里小双儿在吐、拉提不会说话、素日温和精明的小掌柜正笑靥如花,手摩挲在皇四子白嫩光滑的脸上,作为在场唯一一个还发得出声音的人,钟嬷嬷觉得自己义不容辞地应该站出来在宫里战战兢兢活了几十年,不分昼夜地伺候这些个贵人主子,她当真是死也没想到,有生之年她还能看见天潢贵胄被扇耳光 “您”钟嬷嬷吞咽了口水,弯着腰态度谦卑,“您别着恼,她她懵着呢发着癔症呢您” 徐慨脸上有点痛。 那一巴掌精准无比地扇在了他的左脸。 力道之大,角度之准,让他脸上火辣辣地一阵一阵发疼。 徐慨抬了抬手,止住了钟嬷嬷的后话,语气很平静,丝毫听不出有半分起伏,“你把灶屋里剩下还未煮的菌子捡出来,把锅子里煮了的还没来得及吃的菌子捞出来,待太医到了,他能迅速做出判断。” 就像人被蛇咬了,若是能当场把蛇打死带回医馆,大夫也能根据蛇毒不同,及时拿出合适的解药。 钟嬷嬷回过神来,忙佝偻着腰,唤上拉提帮忙,转头朝灶屋小跑前进。 厅堂里便只有吃麻了的含钏,和刚被赏了一耳光的徐慨。 小姑娘摇头晃脑的,眼神呆滞分散,嘴里头嘟嘟囔囔的,站起身来,就站在原地转圈圈,一边转圈圈,一边手舞足蹈地不知在挥舞着什么。 挺可爱的。 徐慨低了低头,将嘴角那抹笑意藏在了暗处。 是真的挺可爱的。 平日里,这小姑娘要么阴着一张脸,要么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假面孔。噢,还有别的面孔,在太液池旁一边怂一边狠辣地剪掉小太监的舌头,在夜里的永巷里满面血污却毫不低头地戳瞎了贼人一只眼,还有在宽街摆摊,也是露出一对嫩藕似的胳膊手脚麻利地做朝食。 哦,还有。 怒摔杯盏,放言“永不为妾”。 这个姑娘活得就像夜空中稍纵即逝的流星,像白雪皑皑的荒地中一枝肆意绽放的怒梅 如今的小娘子正双手抱胸,仰着头,呆呆地看向屋顶。 “贺掌柜”徐慨试探性地开了口。 小娘子颔首,懵懵懂懂地“啊”了一声,眼神澄澈,未加一丝防备地与徐慨对视。 徐慨动了动嘴唇,却听闻巷道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便轻轻抬了抬下颌,把话抿散在口中。 小肃在前面带,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紧跟其后,没想到四皇子还在这处等着他,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赶忙行礼,还未蹲下去便被徐慨扶了起来,“救人要紧,两个姑娘吃下野生菌子后,一个呕吐难受,一个发了癔症,你且看看。” 白胡子老头看清桌上的菌子后,又“哎哟”一声 “见手青”白胡子老头知道这东西味儿好极了,但若是没彻底煮熟,人会上吐下泻,还会发癔症这癔症倒不是要做什么,就是眼前会出现小人儿,有时候那小人儿牵着手跳舞,有时候还有好几十个小人儿在你跟前蹦蹦跳跳 白胡子老头试探性问含钏,“您跟前有什么呀” 含钏木木地开了口,“好像屋顶在动”胃里有些难受,脑子也晕晕乎乎的,钟嬷嬷赶忙上前去把人扶住,含钏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脑袋跟着眼睛动,“闭上眼睛就能小人儿举着伞挡雨,睁开眼睛又想吐” “中毒了。”白胡子老头下了定论,“拿个铜盆来。”余光配见四皇子正目光灼灼地看着这处,轻嘶了一声,拱拱手,“您请入内坐坐吧,诊治方法有些污秽,恐怕污了您贵眼。” 徐慨蹙了蹙眉,“是要做什么” 白胡子老头面色为难,“要给这姑娘催吐” 徐慨默了默,抬抬手,“你做就是。” 却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 白胡子老头儿想了想,到底是弓着身子挡在了徐慨跟前,别叫这场面脏污了皇子的眼睛,又打开药箱子取出一小瓶药剂,示意钟嬷嬷将含钏的嘴巴打开,手上娴熟地一下子就把药灌进了含钏口中。 是瓜蒂散,由瓜蒂与赤小豆两味药组成,专解食物中毒或河豚鱼毒的催吐医方。 没一会,含钏胃里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在了铜盆里。 饶是白胡子老头儿有意遮挡,却也有些许秽物喷溅在徐慨的外裳衣摆上。 钟嬷嬷眼睛尖,立马发现了。 赶忙拿余光扫过徐慨的脸,却未见这位年轻的皇子脸上有半分的不耐或厌恶。 钟嬷嬷抿了抿嘴,轻轻眯了眯眼。 第一百零九章 蜜饯梅子 吐出来后,含钏感到肠胃与脑袋都舒服许多了,迷迷糊糊地闭了眼,钟嬷嬷赶忙将她搀到正房歇息。 小双儿就只有分给拉提照顾了。 拉提苦哈哈的一张脸。 只因小双儿抱着他的肩膀,畅快地吐了个天昏地暗。 钟嬷嬷不赞同地拍了拍拉提的脑袋。 人正正经经的天潢贵胄、凤子龙孙都没嫌弃小钏儿的呕吐物,你还嫌弃双儿的呕吐物 太医又开了一副健脾养胃的方子,四皇子徐慨一直在厅堂坐镇,吩咐拉提拿着方子去善药堂抓药,又吩咐小肃写个“今日闭店”的招牌立在店门口,把不明状况的食客拦在门外,免得叫人说闲话,又让钟嬷嬷把菌子都收起来,待含钏醒后给她认一认,吃一堑长一智,往后别犯这样低等的错误。 一番安排,不能说毫无破绽吧,也称得上面面俱到。 对于一位只知烹大鲜的主子爷,能设身处地地将食肆的经营安排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不知不觉里,钟嬷嬷连带着拉提,全都在徐慨的安排下,将暂时没了掌柜的食肆维护得井井有条。 大半食客看了“今日闭店”的招牌都叹口气委婉地表示惋惜后就离开了,也有一小簇食客揪着小肃这个生面孔问闭店的原因。 小肃自然不可能说,“掌柜的吃菌子吃中毒了看到了小人儿如今吐了几场在床上休养生息” 这不是自己打自己食肆的脸吗 小肃公公很有学问,深谙“吊食客胃口,就是饱自己钱包”的道理,意味深长地回,“您是读书人,自知博观而约取,厚积而薄发的道理。烹饪如修书,试新菜便如撰文,总有些时候天赋高有些时候天赋低,从一贯之皆为一味的食肆,甭说您这样的贵人,便是街上的乞丐都会吃烦吃厌吃腻味” 哦 掌柜的今儿个在试新菜 小肃公公无师自通地掏出个小册子,拿了支笔,一脸认真地问食客的门户姓名,再把单子撕给食客,“您拿着,往后新菜试出来了,您拿着这单子找咱掌柜的,不说给您免单打折,一壶金波酒是一定要送的” 食客虽吃了个闭门羹,却高高兴兴拿着单子。 还有还有,一个食客,小肃拦不住,可能放个饕餮在门口,能拦住。 张三郎不顾小肃在身后连声阻拦,冲破了重重阻碍,叉着腰嚷嚷着进了厅堂,闭着眼睛骂街,“干啥呢说了我拿了木牌子,啥时候都能进啥吃的都能点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我今儿个干啥呢必定是关着门自己吃好吃的了” 不说别的。 对于吃,张三郎倒是有着小动物般敏锐的直觉确实是背着他吃好吃的了。 还把自己吃得躺床上了 张三郎闭眼嚷嚷完,一抬头一睁眼,却见徐慨坐在厅堂正中间。 表情一愣,再转过头看了看拦他的那个新来店小二,方恍然大悟哪有啥新来的店小二呀,说是这么眼熟呢,原来是徐慨身边那个小太监呀。 张三郎四下望了望,没看见含钏,就看见四皇子跟主人家似的坐在上首。 张三郎 小小的眼睛,写满大大的问号。 “您怎么在这儿呀”张三郎笑着精准地找到茶壶,给自己斟了一盏茶,又准确无误地探身到柜台后面摸到了含钏藏起来的蜜饯果脯,今儿个是蜜饯梅子,张三郎一口一个吃得很随意,“说闭店了,您跟儿一样,在这儿等着老板娘呢” 徐慨眼看着张三郎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 一看就是素日里没少做。 压根把这儿当自己家了。 徐慨蹙了蹙眉,“贺掌柜有些不舒服,今儿个闭店,你闯进来,是指望爷给你做饭吗” 张三郎拿果脯的手顿了顿。 他再傻也觉出了几分硝烟味了。 眼珠子一转,突然想起前些时日有个小太监拿着徐慨的令牌到英国公府来找他帮忙说是要调一个京兆尹的六品官出急任务而那个六品官当时正在“时鲜”吃饭 不对头。 不对头。 张三郎一边琢磨,一边把蜜饯梅子往嘴里塞,嚼了嚼,愣生生地说了句,“您您会做饭吗” 说完就后悔了。 “既是不舒服,找大夫了吗儿认识一位不错的大夫,要不儿立马去叫” 徐慨脸色更差了。 张三郎慌得开始口不择言,“儿早就提醒过钏儿,不能把食肆打烊的时间往后推,打烊越晚,休息得就越晚,一日两日倒还撑得住。您看看,这不就倒下了吗” 钏儿 徐慨清了清喉咙,一张脸冷得快结冰了。 张三郎一边往后退,一边把蜜饯梅子往袖兜里塞了塞,赔着笑,“那儿隔日再来隔日再来” 隔日来没来,含钏也不太知道。 一连三日,这脑子都晕晕乎乎的,但好歹眼前没小人儿跳舞了。能起身了,含钏就重新开了店,听钟嬷嬷说那日她发晕时,大夫是徐慨请的,店里里里外外都是徐慨带着小肃打理着,说到后面,钟嬷嬷欲言又止,含钏连连追问。 钟嬷嬷到底说出了口,“钏儿,你知道那位食客的身份吧” 含钏点了点头,“自是知道的,往前还给千秋宫做过吃食。” 钟嬷嬷想了半晌才开口,“那日你迷迷糊糊的,扇了那位爷一巴掌,扇得还有点狠,声音清清脆脆的。” 含钏木着一张脸,顿时僵在了原地。 钟嬷嬷话还没说完,略显担忧地看向含钏。 钏儿招人,这点儿是不可否认的。 美丽、乖巧、仗义又善良,是个很难得的好姑娘。 若她是男子,她也喜欢。 “你扇他,你吐在他身上那位爷一点儿都没生气,还留下来打点食肆一应事宜”钟嬷嬷叹了叹,想起那盏摔碎了的茶杯,有时候孩子们没这个情愫,旁人戳穿了,便就此上了心,还不如啥也不说的好,转了话头,笑了笑,“许是老食客了,和咱们食肆有几分情,才愿意相帮吧。” 能有什么情 含钏低低垂了垂眼睫。 徐慨做事很容易让人误会的。 他只是一个做事一板一眼,且极负责任的人。 做任何事的目的,都只是出于自身的站位与角色,和那一抹无可否认的责任心。 梦里,他护着她,只是因为她是他的女人,是他的妾室。 如今,他留下来打理,也只是看这食肆里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是撑不起门庭吧 第一百一十章 菌菇锅子(下) 菌子火锅的风波,随着含钏和小双儿都好全下床,逐渐散去。 含钏有点不甘心。 她往前真没正经吃过云南的菌子,但就这么尝过一次后,惊为天人。 如果吃菌子的后果是下不了床,上吐下泄,头晕目眩,那么 小双儿思考片刻后,斩钉截铁地告诉含钏,“我可以” 菌子,就有这么好吃 菌子值得 好吧,人为财死,双为食亡 含钏能理解小双儿,但她有点想不明白,人老伯既然都叫出来名字,更是从小吃到大,那就说明这菌子没问题的 难道她没处理对 含钏有些打鼓。 就像江浙吃河豚,经验丰富的师傅便知,河豚内脏、血与皮皆不可吃,只能吃河豚的肉若是换一个从未处理过河豚的厨子,许就要毒翻一群人了 或许是她的问题 含钏内心深处还是不想放弃的。 毕竟 野生菌子这种食材太好吃了 若能推出,以野生菌子的好吃程度,必定在京城掀起腥风血雨。 可若是她无法妥善处理这个食材,那对食客而言,太过冒险了。 含钏陷入了沉思。 这个沉思随着再次回到东郊集市被打破。 小双儿眼睛贼尖,兴奋地手一指,“掌柜的您看您看那边” 含钏顺着小双儿的手看过去。 那个卖她们菌子的老伯又在原地摆摊儿 含钏一手拎着竹篮子,一手拎着小双儿,气势汹汹地朝那老头儿走过去,一见他跟前还摆着不同的菌菇,小双儿气不打一处来,“您还记得我们吗” 老头儿抬起头,高兴地开了口,“记得记得两位姑娘前些日子买了我的菌子” 小双儿气鼓鼓的,“您还好意思说那菌子我们吃了,一个上吐下泻,一个发癔症,丢死个人了您说要煮熟煮熟同锅的肉都熟了菌子难道还不熟” 老头儿“哎哟”一声,拍了拍大腿,一个挺身起来,收拾了面前的菌子,备起摆摊的杌凳,“走到老汉家里头切要不老汉到你们屋头切老汉来给你们煮一锅尝尝老汉先吃要是还中毒,老汉赔你们五万两银子” 五万两银子 这一看就是随口乱说的嘛 不过这老伯看上去很自信的样子含钏越发怀疑,难道真是她没做对 既如此,含钏租了辆牛车,将贾老板备下的鲜活河虾、半扇猪肉、半只山羊运到牛车上,三人挤在车板上一路到东堂子胡同,下了牛车,钟嬷嬷出来迎,一见小双儿提着的竹篮子里又是那些菌子菇子,气得脑子发晕,去揪小双儿的脸,“吃吃吃都吃得躺床上了还吃为了一张嘴命都不要了” 小双儿脸都被揪红了,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向含钏。 含钏清咳一声,“咱上次或许没做对这次再试试”顺手就把那老伯推了出来,“这老伯是从小吃这些菌子长大的,许是能指点咱们一二。”见钟嬷嬷濒临崩溃爆发,含钏赶忙再道,“老伯说他来做做了他先吃若是没反应咱们再吃” 这个法子听起来还行。 老伯和含钏两个人进了灶屋,钟嬷嬷一拍拉提的脑袋,拉提也警惕地跟了进来。 含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老伯处理菌子先用瓷刀将菌菇根上的泥土清理干净,再烧火烧了一锅沸水,将菌子尽数放下,待水重新煮沸后立刻捞出,放进干净的清水里把菌子清洗干净 “这一步,就是先洗一道。” 老伯一边演示一边说。 含钏赶忙记在脑子里。 洗过一次的菌菇沥干水分后放在一旁。 老伯将壶里的水倒掉,含钏知机地将高汤吊壶推到了老伯跟前。 老伯嗅了嗅,哎哟,太香了,拿了铁勺舀了两大勺汤在锅里煮沸,再依次将菌子下下去,手伸进兜里摸了老半天,摸出一只沙漏,立在灶台上,“沙子好久漏完,好久可以吃。” 含钏恍然大悟。 先焯水,将菌子中的毒素逼出来,再将菌子洗干净并把水倒掉,再看这沙漏的时辰,比她上次煮的时间要长多了 所以,其实上次,她压根就没煮熟 含钏心有余悸。 有的菌子没煮熟,是会死人的 还好还好,她逃出宫闱,辛辛苦苦攒下这么一大片家业若真是吃几个菌子就嗝屁了,那她还不如当初安安心心地待在掖庭,重走老路呢 万幸万幸。 含钏拍拍胸膛,沙钟簌簌向下滴,菌子的香气再次飘得老远,含钏忍了忍,待那老伯吃下一阵后,含钏问,“您还好吧没觉出什么不对劲儿” 老伯乐呵呵地摇头,“照我的方子煮菌子,不可能有问题” 含钏面色沉重地拿起筷子,按照不同的品类,各夹一块儿吃进嘴里,压根没尝味儿,只怀着舍身取义的态度将菌子吞了下去,闭了眼在灶屋外的炕上冥想打坐。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老伯打了个呵欠,“你再不放我走,就要管我晚饭了哟。” 含钏睁开眼,没问题 一下子跳下炕。 将另一半未下锅的生菌子,按照老伯的方法,自己上手做了一遍做起来倒是很快只是面对新的一锅热气腾腾的菌菇锅子,含钏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闭着眼睛囫囵吞下几个小块。 一个时辰过去了 两个时辰过去了 三个时辰过去了 天亮了。 含钏兴奋地跳起来,把那老伯和趴在四方桌上睡着了的小双儿挨个儿摇起来,“没问题没问题真没问题咱可以干” 天色微暗,东堂子胡同尾巴“时鲜”食肆门口照例灯火通明,排队的人沿着胡同根向外坐,第一批食客走进厅堂,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鲜得快要怀疑自己嗅觉的味道,还未落座,便有食客招招手,问含钏,“掌柜的,您这又是推的啥菜呀” 含钏笑眯眯的,“如今春末夏初,山林里头什么最好吃自是山珍” 菌子 好吃 食客手一招,“给某来一份儿” 含钏继续笑眯眯地从兜里摸出一张纸来,“吃菌菇锅子,还得请您高抬贵手,签字画押。” 。 第一百一十一章 炒瓜子 食客接过纸一看。 好家伙 还真是生死状 白纸黑字写着呢 吃了菌菇锅子出现了一切不适,均与“时鲜”无关 哪有这样做吃食的 当厨子的不将食材准备妥帖,反倒是要食客自行承担后果。 这也太霸道了 食客正欲发脾气,却见这年轻貌美的掌柜一脸笑眯眯,两只眼睛如弯月,很是让人舒坦,便不自觉地也跟着笑起来,“您这生意做得,倒真是不担风险这菌菇锅子,某知道,是野生菌子,若处理不好轻则不适,重则毙命您这单子,某倒要看看,谁会签” 食客话音还没落地。 另一处,便传来了小双儿高亢的声音,“英国公府张三郎签立契书,上十八色菌菇锅子” “啪啪啪” 食客的脸似乎有些疼。 含钏像没听见厅堂里的声音似的,笑意盈盈地回应,“您这话儿说得便有些岔了,时鲜虽开不久,却也从不糊弄食客。儿既敢上这菌菇锅子,便一定有方子保证安稳。”含钏抬了抬声量,“菌菇锅子乃近日食令,过了菌子采摘的季节便没有了儿别的不敢保证,只敢保证,每一桌的菌菇锅子,儿都会吃第一口以示安全” 含钏将那张纸轻飘飘地放在食客身侧,笑容分毫未变,“您也可再等上一等,瞧瞧旁人吃了之后的反馈。” 这倒是能行 没一会儿,一个古朴精致的石锅上到了隔壁桌,那股香味儿顺着气流奔向四面八方,食客透过木栅栏的缝隙,看隔壁桌那个英国公府的纨绔吃得那叫一个大快朵颐,忍了忍,忍到那纨绔吃好了结了账方才招手唤了含钏,拿着笔在生死状上签了名字,紧跟着便有一大盆菌菇石锅从灶屋端了出来 太香了 真的,太香了 仿若自己置身于平静却暗藏波涛的雨林,又像是在充盈着露水与晨光的洞穴 食客摩拳擦掌,却傻了眼。 诶 筷子呢 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那位如水仙花一般漂亮的老板娘手里拿了个不小的东西,“啪嗒”一声放在桌上,笑着告诉他,“您看着这沙漏,啥时候漏完了,啥时候咱就有筷子了。” 这吃法儿,新鲜 食客的眼睛随即定在了沙漏上,沙子往下掉,目光便顺着沙子往下移,菌菇锅子还没吃到,自己率先变成了一个斗鸡眼。 待拿到筷子,食客珍惜地夹起一小块儿菌菇放入口中,顿时吃眯了眼,厚重滑腻的口感、鲜香浓郁的气味、挂着熬制的高汤清甜而欢愉的后味实在是太好吃了若再蘸一蘸,老板娘配好的蘸水,食客的眼睛猛地一下放亮了 完全不一样的味道 不蘸蘸料,是食材原有的、带着森林与阳光芬芳的香气。 若蘸上蘸料,那便是刺激的、疯狂的、带有浓重蒜香与辣椒痛感的侵占 好吃 真的好吃 食客吃得满意。 含钏卖得忐忑。 等了整整三天,未见有人打上门来,含钏这颗心才算是真真放下了让食客签立生死状,纯属噱头,若真是在“时鲜”吃倒了,她能吃不了兜着走这咋可能嘛来“时鲜”吃饭的食客,均是非富即贵,甭说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便只是在宽街摆小摊儿,做吃食的不仅要为食物的好吃与否负责任,更要为食客吃下的食物是否干净健康负全责。 那日,那老伯说了,牛肝菌、奶浆菌、大红菌均无毒,只有破损时菌体颜色变青的见手青才有毒。 虽然那老伯示范了见手青的处理方式,但含钏仍不敢冒险。 带着不舍的心情,含钏将见手青排除在菌菇锅子之外了 “时鲜”的名号再次打了出去试问有几家食肆敢让食客签订生死状后再上菜试问有几家食肆在菜的旁边放沙漏,沙漏没漏完,不给筷子 人的本性,为猎奇。 一时间,在北京城纨绔子弟圈里兴起了“去时鲜签生死状吃菌子”的风潮,谁不去谁孙子 有些孙子,哦不,有些胆儿小的纨绔还真不敢签字画押,吃菌子如此一来便遭受了人生中最猛烈的嘲笑。 菌菇锅子风靡一时,有些食肆听见了风声,一窝蜂地学,学了没几天,便被打上门去人吃的时候是好的,吃完了就开始打小人儿了请医官来开方子,吐得天昏地暗的您说该不该被打 故而,学了几日,便被打关门了。 唯有“时鲜”屹立不倒。 菌菇锅子的热潮随着夏日的正式到来逐渐散去。 含钏借菌菇锅子的东风将账本子上的银子翻了两番,大大方方地给拉提和小双儿发了分红利子,拉提和小双儿都攒着,含钏给他两说了,他们两攒到一定数额就能在她这儿赎身。又给钟嬷嬷包一个特别丰厚的红封,钟嬷嬷不要,直说,“当铺里抵押的银子都是你给付的,如今哪里好意思要” 含钏没理会,索性藏在了钟嬷嬷睡觉的枕头下。 又回了趟白家,衣锦还乡的,挨了白爷爷几顿后脑勺,被白爷爷揪着耳朵,耳提面命,“甭有了几个臭钱就了不得了日子还长着呢别让这点银子把眼睛给打瞎了” 含钏衣锦回乡而归,灰头土脸而回。 入了夏,天儿渐渐热起来。 东堂子胡同比往日更热闹些前头那家一直在翻新的宅邸可算是有了新的进程了,日日都送些包着红布的大件家具进去,胡同里没事做的夫人奶奶们闲暇时候便爱议论几句。 “今儿个又送了两个十二幅的大屏风,哎哟哟,我看着那红布掀起来那块儿,是上好的鸡翅木” “前头才运了几个偌大的斗柜呢” “还有假山盆景我看见运进去了几株价值千金的君子兰呢” 女人呀,你的本名,叫婆婆嘴。 含钏笑着在庭院支起一口大锅炒瓜子儿,放了粗盐、各色香料和新制的葵瓜子,燃着大火拿铁锹炒制。 胡同口一阵锣鼓喧天。 含钏给看热闹的夫人奶奶们一人送了一把葵瓜子,自己也抓了一把在手里出去看热闹。 这么久了 那宅邸也该上牌匾了 究竟是哪家哪户当邻居,谁都好奇着呢 含钏笑盈盈地嗑着瓜子,站在夫人奶奶中间看热闹,见那蒙着红布的牌匾缓缓向上升。 第一百一十二章 葱爆羊肉臊子面 葵瓜子炒制得很香,含钏听从拉提的建议,加入了许多甘草香料,一口一颗,嗑得津津有味。 也看得津津有味。 牌匾一点一点儿往上挂,看得出墙内拉绳子的仆从非常小心,众人眼睛便随着牌匾的上下而上下。 锣鼓喧天,还特意请了一支礼队来敲锣打鼓造气氛。 含钏还从来没见过市井间这么喜庆的阵仗,跟着这愉悦的氛围,一张脸都快笑烂了。 牌匾终于挂到了该到的地方 看热闹的众人纷纷抚掌喝彩,抬高了声量,“哟呵”一声算是助兴。 含钏也笑着拍巴巴掌,跟 着众人“哟呵” 小姑娘特高兴。 这红尘市井味儿,真热闹。 鼓点变得密了。 红布被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人猛地拉扯了下来 含钏喜滋滋地捧着瓜子,踮起脚来看,小姑娘眼力好,待遥遥看清那牌匾上的三个大字时 原本欢乐祥和的锣鼓声顿时变成了催命符, 原本有滋有味的葵瓜子顿时变得又苦又涩, 原本喜气洋洋上扬的嘴角缓慢地瘪了下来, 原本捧在手心的瓜子一下子被掀翻在地上。 含钏回过神来,猛地揉了揉眼睛。 牌匾上那三个大字,一个都没变 “秦王府” 求求哪个好心人能来告诉她 秦王府,为啥在这儿 为啥出现在了东堂子胡同 秦王府不应该在后海吗 含钏踮着脚,跟着拥挤的人潮没意识地往前挤。 人群都挺高兴的。 废话 圣人的亲儿子,亲王府邸修在了自家门口。 谁不高兴 这无异于抬高了整条胡同的身价 高兴是他们的 含钏啥也没有 “贺掌柜” 有人笑着唤含钏。 含钏忙抬起头来,见是余举子,哦不对,余进士家的冯夫人正朝她高高兴兴地挥手。 含钏扯开嘴角,献出一抹苦笑,突然跟想起什么,含钏赶忙冲冯夫人摇摇手,奋力靠到了冯夫人身侧,一把攥住冯夫人的手,眼冒金星,急迫而期待地问道,“夫人,您一定知道,秦王殿下是当今圣人第几子吧” 万一是封号给错了呢 梦里的秦王,不是现在这个秦王了呢 万一是别的皇子呢 或许是含钏的目光太灼热,冯夫人哈哈笑起来小姑娘太高兴了吧也是,胡同里多了一座秦王府邸,对于“时鲜”的生意有百利而无一害 “秦王殿下是刚封下的,是如今圣人第四子。”冯夫人想到含钏不就是宫里出来的吗便笑意盈盈地买一赠一,提醒得更详细,“秦王殿下的母妃便是承乾宫的顺嫔娘娘” 冯夫人突然想起什么,拿胳膊肘撞了撞含钏,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我听我们家则成说哦,大皇子雅,二皇子贵,三皇子痞就这一位,长得贼俊朗了,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贺掌柜不是宫里出来的吗您往前在宫里见过秦王殿下没是俊的吧” 俊,怎么不俊 老大胖乎乎乐呵呵,老二尖嘴猴腮巴掌脸,老三倒是相貌堂堂,只是眉梢间带出的戾气叫人退避三舍。 这不是矮子里面拔高子,拔出的最俊吗 谁还能眼睛鼻子随便长长呀 呵呵。 含钏木愣愣地扯了一丝笑,僵硬而无声地回应了冯夫人。 含钏如行尸走肉回了食肆,趴坐在厅堂的杌凳上,脑子晕乎乎的,就像吃了没煮熟的菌子那样。 人是有点颓。 拉提看到自家掌柜颓废而伟岸的背影,不解地看向小双儿。 小双儿拍了拍拉提的肩膀,一脸高深莫测,“你不懂。掌柜的去看热闹,瓜子儿被打翻了,如今正不高兴呢。” 拉提恍然大悟。 含钏听到小双儿言之凿凿的猜测,肩膀一垮,更颓了。 再颓,饭要吃,店要开,钱要赚此乃人生。 今儿个胡同里来往宾客络绎不绝,马车行人交织如梭,胡同里人多,食肆里生意却不咸不淡的。 钟嬷嬷一边拨算盘,一边拿眼瞅窗棂外头,笑道,“到底是天潢贵胄,我瞧着今儿个尽是绯袍红衣进进出出。” 绯袍红衣就是三品以上的大官了。 含钏头也没抬。 徐慨怕是这四人里面开府最晚的,她记得梦里头圣人可是亲临了二皇子乔迁宴的。 当初,三皇子气得来秦王府吃酒时,摔了一整个杯盏,怕就是发的这口气。 徐慨看上去倒是没啥,陪三皇子喝了好一顿酒,才将三皇子劝了回去 含钏写菜谱的手顿了顿。 她就是个升斗小民,什么皇子什么王爷,都与她无关,都是梦里的事儿了。 她倒是有想过要不要搬走,可再一想,她凭啥搬走 她先住进东堂子胡同的 当初买宅子,她是想了又想,挑了又挑,特意选的都是离后海特别远的胡同坊口 “时鲜”刚开店的时候,一天就一两个客人,若不是张三郎那二百两银子,这店能不能开下去还两说呢 好容易盘活了 做成现在的样子,她凭什么要搬走重头再来 含钏下笔略重。 似与那澄心堂纸有杀父之仇。 钟嬷嬷看了眼含钏的脸色,隔了一会儿便笑了笑。 食肆人少,自然打烊就早。 含钏晌午没胃口,只喝了一小碗面糊糊,如今倒是饿了,拉提就着没卖完的羊肉,炒了个葱爆羊肉臊子,又和了面,特意在含钏跟前卖弄了一把撑开双臂把面拉得又长又劲道 沸水下面,粗细分明的拉面在水里滚来滚去。 拉提把面捞起,浇上臊子,再盖上一只煎得金黄的太阳蛋,撒上翠绿绿的葱花,最后舀上一勺香喷喷的油辣子。 一碗葱爆羊肉拉面就做好了。 面条香得很。 含钏笑着挑了一大筷子入口,满满的油脂香混合着热腾腾的小麦香,塞进嘴里大大一口,瞬时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奇异的满足感。 “又打烊了 有个声音绕过影壁。 一根面条猝不及防地顺势梭进含钏的鼻腔,呛得她拍着四方桌咳嗽,没一会儿就咳得满脸通红。 一杯水递到含钏跟前。 含钏捂着胸口,顺着拿水杯的修长好看的手指,往上看。 第一百一十三章 葱爆羊肉炒面 终于看到脸。 是徐慨那张喝得红彤彤的脸。 暮春初夏的夜,还有稍许凉意。 风从窗棂蹿了进来。 咳嗽之后,含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呛在鼻腔里的那根面条喷射而出,在空中飞旋几圈后终于失去了活力,蔫趴趴地降落在地上。 嗯 怎么说呢。 饶是含钏活了这么几十年,都觉得有点尴尬。 梦里相处十余载,她连个屁都没在徐慨面前放过 如今,吐也吐了,面条鼻涕也飞了,巴掌也扇了,含钏反省了一下,约莫是出了宫,离开了出虚恭就要挨板子惨无人道的大环境,进入了唯她独尊的小环境后,整个人就懈怠了,自我要求也越放越低 不得不说,这样还挺爽的。 徐慨见含钏没接水的意思,便将那杯水放在了桌上。 含钏干咳了两声,缓解一下尴尬,扯开嘴角笑了笑,“是打烊了,您今儿个大喜” 大喜啥大喜。 他的大喜,她的大悲。 含钏把吃了还剩点汤的拉面向旁边放了放,顺了顺胸口,无视地上那根软趴趴的面条。温温和和地笑着转了话头,“您今儿个乔迁新居,来来往往都是大人物,您不在府邸里招待,跑出来作甚” 徐慨一双眼贼亮。 这阎王喝酒上脸,脸蛋白里透红,配上微微上扬的丹凤眼和紧抿的薄唇,显得有种奇异的反差。 徐慨没回含钏的话,眼神放在了含钏吃剩的那碗面上,还冒着热气儿,羊肉的香气藏在了大葱的回甜香味中,红彤彤的一勺辣子在碗里就像静波水中一束荷。 徐慨轻轻地在含钏身侧落了座,酒意让话变多,脑袋变慢,“今儿个晚饭,我只吃了一筷子卤牛肉,被灌了三壶酒” 回看了门口。 秦王府和食肆一个在胡同口,一个在胡同尾巴,却是怎么望都望不到。 徐慨笑了笑,见厅堂里钟嬷嬷连带着那两小的都退了出去,把含钏没喝的那杯热茶一饮而尽,就坐在了含钏身侧,轻声道,“正好二哥三哥来了,陈尚书和东南侯能换个人灌酒,我便出来散散酒气。” 既已打烊,厅堂里的油灯大部分都灭了,只剩下靠近柜台的那几盏还燃着,暖澄澄的光就照在徐慨面颊上。 含钏看了徐慨许久,看他轮廓分明、微微垂下的侧脸,看他轻轻搭在方桌上的手,看他稍有些松散的襟口,再看他低低下垂的眼睫和无浪无波的眸光。 二皇子三皇子是热灶,这热灶一来,主人家都不用在,却照样成席 含钏笑了笑。 有点不明白自己在笑什么。 这样的徐慨,于她而言是陌生的。 是很陌生很陌生的。 就算共同孕育了子女,她与徐慨,言谈之间都不算亲密。 含钏没说话。 徐慨抬了抬头,“我有些饿了,你们若是打烊了没吃食了,我坐坐就走,贺掌柜不管我。” 含钏点点头,起身往内院走去。 走到一半,含钏半侧过身去,余光却见灯下徐慨投射在地面的剪影,在灯下有几分难掩的落寞与寂寥。 含钏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向灶屋。 葱爆羊肉的臊子还剩了一些,含钏翻了翻食材,切了一颗高笋、半颗菘菜,将高笋焯水后捞出切粒,菘菜用盐腌制出水切成细丝,将葱爆羊肉里的羊肉挑出来,单独煎香,把有油脂的地方煎得焦香金黄。再加入焯过水的高笋和菘菜丁炒香。 拉提拉好的面也还剩了一些,含钏沸水加盐,拉面过一道水后立即捞出,过凉水沥干后放入铁锅,加豆油、茴香、茱萸酱、胡椒粉炒制匀称后装盘。 一盘热腾腾的炒面出锅。 含钏端着走出灶屋。 徐慨正靠着墙合上眼,双腿松散地翘在另一个椅凳上,整个人显得非常疲惫,却看上去莫名地放松 含钏抿了抿唇,将炒面放在了徐慨身前,没叫醒他,自己转身回了内院。 第二日清晨,厅堂里头摆着一只空盘和一锭碎银子。 钟嬷嬷掂了掂重量,能有个三两银子。 好吧。 于食肆而言,徐慨一人撑起了半边天。 另一半的天,嗅着暮春最后一簇蒲菜的香味,及时地摸了过来。 一箸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 蒲菜这东西吧,江南菜用得多,是肥嫩地下根茎,炖鱼、做羹汤、做烩菜都是绝配。 贾老板知道含钏喜欢这些时令东西,且不拘银两,捧着一篮子湿泥巴就过来给含钏送货来了。 小双儿没见过这东西,更别提吃。 只见贾老板小心翼翼地把湿泥巴刨开,露出洁白无瑕的蒲菜,知道含钏是个识货的,“淮安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东郊集市没人要,我要了。这一篮,您猜猜,我付出去多少钱” 含钏比了个“五”,“五十文钱” 贾老板“啊呸”,“您甭逗弄我这么一小篮,非得要我八十文” 含钏笑起来,“得嘞得嘞,儿给您一百钱可否顺带您牛车上的那半扇猪和竹笼子里那几只兔子,也记在儿账上,月末一并结。” 含钏没时间去东郊集市,贾老板就是她的买手。 待贾老板一走,钟嬷嬷颇有些不赞同,“就这杀猪的胖子自接下咱时鲜的买菜生意后,听说在集市里又盘了一个铺子还把家里的幼子送到学堂念书去了这是赚了咱多少钱呀” 含钏哈哈笑起来。 钟嬷嬷“啧”了一声,开始碎碎念,“我同你师父想法是一致的。买菜,就该自己去买。你师父是觉着自个儿买新鲜,我是觉着自个儿买省钱没中间那一环,咱面对面买卖不好吗” 含钏摆摆手。 食肆另一半边天张三郎站出来反驳,“同样的时间,掌柜的用来试菜、想菜、做菜可比去买菜值钱多了至于这老贾” 张三郎真的混很熟。 贾老板都认识了。 “得让人有肉汤喝,咱才有肉吃呀” 含钏笑着把竹篮子提拎着往厅堂走,对白日里张三郎就来食肆闲逛略显诧异,“您今儿个不进学呢” 说起这事儿,张三郎脸上略略红了红。 “家里家里有事儿给夫子告了一天假”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海参三法 含钏挑了挑眉,笑道,“告假难得有个假期,您不去撒开脚丫子玩儿,到东堂子胡同来干啥晌午想吃茶饮” 张三郎身子扭过去又扭过来,像一头白胖油亮的蠕虫。 您这么大个人了,到底在扭捏个啥 含钏别过脸去,抱着竹篓子,没理会张三郎,转身进了厅堂。 张三郎在后面追着跑,“老贺老贺您别跑呀是真有事儿找您” 贾老板是老贾。 她是老贺 行吧。 听起来就挺有钱的。 含钏侧了个身子,笑盈盈地看着他。 张三郎一张脸通红,“今晚上,想定两张桌子” 张三郎艰难地克制住了扭动的欲望,别别扭扭地开了口,“隔得不远不近的就好,今儿个的菜也备点儿,就您刚刚收的蒲菜,咱给包圆了,成不” 含钏挑眉笑看张三郎。 看得张三郎发毛。 小双儿在旁边闷头笑。 “时鲜”半边天一跺脚,一狠心,说就说吧贺掌柜一看就是嘴巴严实,不到处乱说话的主儿,再者说了,这也不是啥不好意思的话题,这这是人之常情嘛 张三郎的心理建设做了短短两个呼吸,便彻底崩塌,四下看了看,向含钏做了个手势。 含钏压低了腰。 张三郎声音低低的,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家母给爷说了门亲事,是左都御史家的二姑娘正巧左都御史家的公子和爷是国子监的同窗,两家便约定好,今儿个晚上相看一二让咱们家找地方” 含钏一愣。 随即乐呵呵地笑起来。 可以可以。 有种姨母笑看自家的猪拱白菜的欣慰感。 “怎么选择食肆呀”含钏笑不拢嘴,“儿听说都是约在晓觉寺,或是寻一个踏青郊游的时候,两家聚在一块儿相看的呀倒是头一回听说约在食肆相看的” 张三郎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左都御史尚大人一直听闻时鲜的名头,特想来试试,可来过两次,都被门口排队的人吓跑了尚家小哥偷摸跟我说了这事儿,我娘就让我把桌席定在时鲜,他们家一桌,我们家一桌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含钏止不住地笑。 还有这渊源呢 那活该张三郎和尚家有缘分了呀 含钏笑眯眯地应下来了,脑子里过得飞快,打好腹稿后和张三郎商量起来,“晚上清蒸一条鲈鱼吧儿即刻去东郊集市看一看有无肥美新鲜的鲈鱼光有鲈鱼,排场不太够。您若早说,儿昨儿个就跟您备上佛跳墙去年腌制的火腿能吃了,再上一盘蜜火腿可好”含钏想起白爷爷那处好东西多,拍了拍胸脯,给张三郎打了包票,“您放心吧交给儿,定给您置办得妥妥帖帖不丢您英国公府的面儿” 张三郎立在原地嘿嘿嘿笑了三声。 接了个事关张三郎余生幸福的大业务,含钏拎起竹篮子带上拉提便蹭了贾老板的牛车,往东郊集市冲,冲完东郊集市又冲铁狮子胡同,逢白爷爷和四喜都不在,崔氏一开门便被含钏塞了一个布兜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到小姑娘火急火燎地从灶屋拿了一大竹篮子的食材。 崔氏心头一急,赶忙唤住。 她哪儿能有含钏动作快。 含钏上了牛车,高声道,“您打开布兜子看看吧” 崔氏狐疑地拆开布兜子,哟呵里面塞了两锭碎银子呢 含钏在白爷爷灶屋里扫荡了好些好货,其中七八条手掌大的干海参尤为打眼文有文眼,诗有绝句,一桌席面也得有菜眼,得有那么几道拿得出手、记得住的菜肴,就像一个酒楼得有几个招牌菜,别的酒楼做出来的菜,才能闯出名堂。 含钏手上的好货太少了。 官府菜宫廷菜讲求粗菜细作,小菜大做,这点是含钏的拿手。可这个要求仅仅针对于评判食肆的好坏,这这准女婿请老丈人和丈母娘吃饭,怎么着也得上几道硬菜大菜才行 海参其类,无味之物,沙多气腥,最难讨好,但却因货少,如此大小的海参更难得见,便愈显其珍贵。 珍贵不珍贵,倒是无所谓。 有时候,贵就行了。 含钏不准备清汤煨煮海参,这东西味道浓重,处理得稍有不慎,或食之无味,或难以入口。含钏将这干海参全部浸泡在了温水中,去掉泥沙,分作三份,今儿个做个海参三吃。 一吃,为肉汁炖海参用肉汤滚泡三次,再用兑在一起的鸡汁和三线肉汁水煨炖到烂熟,加入香菇、木耳等食材烧制。这种吃法费柴火和精力,早晨炖上火候,晚上食用才得软烂。 二吃,为芥末鸡汁冷拌海参丝。 三吃,为海参八宝羹,放入豆腐皮、鸡腿肉、小花菇、豌豆、胡萝卜丁、玉米粒、笋丁等七宝与海参碎丁同煨,待羹汤沸腾起锅时,盖上圆弧形的香香脆脆的锅巴。一人一份,吃时需将锅巴戳烂,浸泡在羹汤中,锅巴吸足了羹汤的鲜美,又还保留着本身的脆爽,此番口感是最叫人难忘的。 一切为了张三郎的幸福 含钏目光灼灼地带着双儿和拉提将食肆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大遍,拿出珍宝斋购入的压箱底的贵东西,不计成本到处摆放,在门廊处还摆了一株半人高的红珊瑚,确保人一进来就被这珠光宝气亮瞎双眼 钟嬷嬷嗫嚅了嘴唇,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含钏这个傻姑娘哟 她是过来人。 她一直想撮合含钏和张三郎的,一个是满心满脑美食的吃家,一个是会做能做倾国倾城的掌勺,英国公府是不太计较门第之见的,君不见张三郎的母亲尚且是边陲军户出身,如今不也成了英国公府的当家夫人了吗 她冷眼看着,含钏和张三郎处得很好至少比同那位爷处得好 含钏将张三郎看做知己,张三郎尊敬看重含钏 若是能成 钟嬷嬷笑着看自家掌柜一脸兴奋的模样。 算了。 是她想岔了。 自家掌柜,分明一副嫁儿子的高兴样子呀 第一百一十五章 竹盐橙皮水 天色微暗,东堂子胡同华灯初上,各家的爷们儿下了朝返家时,路过“时鲜”都得多看两眼原因无他,时鲜那位样貌韵致却不常出现在厅堂的老板娘,正站在门口迎客。 冯夫人就住隔壁探个头出来,笑着寒暄,“您今儿个倒是空闲是有要客来店里吗” 含钏笑眯眯地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来吃饭的都是要客只是今儿个的菜一早备好了,出来帮忙招呼招呼” 徐慨在胡同口就听见了含钏的声音。 他眼力好,一眼便瞅见那小娘子喜气洋洋地,一张脸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站在门口招待。 徐慨微微蹙了蹙眉。 三月底四月处的晚上,虽说不算太冷,可较之晌午,也不算很暖和。 特别是站在风口 谁值得她站在门口等 徐慨余光瞥见了被风高高扬起的碧青色绸布裙角,抿了抿唇,硬生生地从自家宅邸门口,转了方向,背着手不急不缓地走向“时鲜”。 含钏搓搓手,指尖有些凉。 看了眼高高挂起的六角油灯,再看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影子在青石板上缓缓拉长,又逐渐变短,最后那抹颀长安静的影子被踩在了小牛皮革靴脚下。 含钏抿抿唇,侧身让了让,笑了笑,“客官,您里面请” 徐慨撩了袍子,踏过门廊,径直入内。 含钏没当回事。 既两家挨得这么近,徐慨又是个图省事的,常来吃饭也属正常。总不能关门闭户,直说不做姓徐的生意吧 没一会儿,徐慨又出来了,在影壁与大门口中晃荡了几圈后又折返回去。 含钏背对着压根不知道,身后还有这么一出官司。 天色将晚,张三郎打头阵,看岁数和面相,身后跟着的当是英国公与国公夫人,英国公夫人窄衣束袖,英姿飒爽,看上去是个好相处的夫人。 英国公一进去,没一会儿便有一位着紫袍的中年男人背着手来了,身后也跟着一位珠光宝气的夫人并一个器宇轩昂的公子爷这约莫就是左都御史一家。 等的要客都到了。 没小姑娘来,许是未来岳丈率先相看女婿,再谈婚事与否 分两桌吃饭,是为了保护两家的名声吧。 若成了自然好,若不成,落在旁人眼里也无可指摘。 含钏亲拎了灯笼,带着尚家走过影壁,口中喜气洋洋说着吉祥话,“暮春时节,天来欲晚,您今儿个是来对的,有新鲜的、八百里加急从淮安送来的蒲菜,还得了几只制发得上佳的海参哟,您仔细门框” 含钏笑意盈盈地单手为尚御史挑起门帘。 到底是宫里出来的。 言行间透露出恰到好处的距离和令人舒适的熨贴,尚家夫人多看了含钏一眼,抿唇轻笑,颔首致谢。 两家人桌子,一南一北,隔得有些远,但一抬头便能看见。 尚御史面色沉凝,张三郎满脸通红,含钏站在柜台后,一边笑得像个老姨母,一边手里捏了把汗。 徐慨喝了口桌上摆放的茉莉蜜茶,喝进口便有些敬而远之。 今儿个的清口茶,怎么这么甜腻腻的 再看贺掌柜那张笑脸。 好吧。 突然觉得清口茶也不是很甜了。 徐慨有些想笑,人尚家相看女婿,贺掌柜这么欢喜做什么 一顿饭,先上四冷四热前菜,再上十二大菜,“时鲜”门面菜,松鼠鳜鱼、口袋鸭、叫花鸡、盐焗两头鲍、文思豆腐紧跟着每人一品海参三吃,再用清汤鱼面收尾。 吃得可谓宾主尽欢。 当然宾主分桌而食,偶有不落痕迹的眼神交流,倒为这一桌菜平添几分风味。 尚夫人笑盈盈地放了筷子,啜了一口呈上的竹盐橙皮水,很清新的味道,将一桌子的菜味尽数收敛。 英国公家倒是尽心寻了一处好食肆。 尚夫人眼波流到了一直在柜台后等待的那位小姑娘,若这食肆手笔皆为这小姑娘所出,倒真是个人物。 临了,两家人凑拢,两家小辈的郎君各自拱手行了揖,英国公请尚御史先行,尚御史躬身让了让,余光瞥见东南角窗棂下坐着一个眼熟的身影。 张三郎顺着尚御史的眼神看过去,一见是徐慨,抬了抬手,很自然地同徐慨打了个招呼。 徐慨遥遥颔首回应。 尚御史与英国公忙拱手作揖,徐慨手向下一摁,算是做了回礼。 尚御史迟疑些许,低声问,“那位主儿,是” 说着便看向英国公。 英国公转头笑了笑,“正是那位爷。”想了想又添了一句,“三郎与那位爷是同窗,正巧那位爷的宅邸定在了东堂子胡同,相互之间也有些走动和交情。” 尚御史看张三郎的眼光多了几分审视。 秦王徐慨,走的路子与御史差不多。 不结党不营私,突出的就是一个“纯”字。 不当热灶,当贤王,这大概便是徐慨想走的路。 走这条路就意味着,在朝中,徐慨从不轻易与人交好,若非性情相投或投他青眼之人,徐慨一概不做理会。 是个很有原则和个性的贵胄。 也正是因有这个性原则,反倒将他从二皇子三皇子的热灶之争中拔了出来 张三郎 尚御史看张三郎的油头粉面,突然顺眼了许多,原先对这门亲事他多有挑剔,张三郎虽出身英国公府,可自身却一无功名在身,二无出息本事,不算贤婿。 英国公府将话隐晦地递到尚家,他本想直接拒了,都是他家夫人坚持要相看相看张三郎,他才会下了朝带上长子,出现在这食肆。 如今这样一看若徐慨都有心与张三郎交好,那这小子,应也有几分值得人高看之处。 尚御史点了点头,侧身让了英国公,“云山,天黑路窄,你我同行为好。” 英国公怔愣半晌后,话在脑子里心里过了两遍,大展了笑颜,“是是是天黑路窄,还需提灯向前,方可不乱阵脚,你我二人,一个提灯一个探路,必能在前路行稳行远” 御史提灯,勋贵探路,共走青云路,方为互补互助。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乳酪酥(上) 大约谁也不知道张三郎这运气好到家的家伙,徐慨的一个抬手、一个眼神就纠正了未来岳丈的固有看法即将成功抱得美人归 两桌人一走,厅堂里莫名安静下来。 余下的桌席均松了一口大气虽在一个牌坊砸下去能砸中三个三品官的京城,可与两位紫袍高官同室而食,心里还是蛮紧张的。 哦,特别是其中一位还是专靠参人告状升官发财的 见尚御史与英国公携手而去,徐慨抿了抿嘴角,心里有了个底。 含钏听不懂这些个暗话,可见两家父亲都笑容满脸,也渐渐放下心来。 食客陆陆续续结账走人。 徐慨独个儿坐在东南角柿子树窗下的座儿上,脊背挺得笔直,慢条斯理地吃着菜,偶尔放了筷子抿口茶水,不慌不忙地成为留守到最后的包场食客。 含钏看得翻了个白眼。 这阎王装什么相呀 往前三筷子嗦完一碗面的样子,她又不是没见过 打更的从东堂子胡同外经过。 含钏弯腰从柜台下拿了支鲜艳蓬松的鸡毛掸子,挨着桌子一张一张掸过去,掸到徐慨身边时,含钏故作惊讶,“哎呀,实在不好意思,没看到您还在吃饭” 含钏看了看桌上。 几样菜都吃得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他在等啥。 含钏笑着问,“这天儿夜里还有点凉,您看要不把菜给您热热” 吃这么久了 菜都吃冷了 人有脸面的食客,听到这话儿就该走了 徐慨沉吟片刻,笑了笑,“也好,那就劳烦掌柜的。” 含钏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含钏抿了抿唇,招招手,小双儿端着就剩了点佐料和羹汤的碗盘进了灶屋,正预备转身就走,却被徐慨轻声唤住。 “今儿个英国公和尚家在相看” 含钏有点意外。 他咋看出来的 含钏诧异的表情成功愉悦了徐慨。 徐慨笑了笑,“估摸着这第一关是过了。尚御史这几年劲头有些猛,靠一张冷面冷脸公直不屈,是个简在帝心的人物。今儿个来相看张三,怕也是尚夫人的主意。” 含钏转过身来,见徐慨杯盏里的茉莉蜜茶见了底,伸手拿了个空茶盏,将竹盐橙皮水给徐慨斟满,笑道,“这橙皮水不提神只清口,晚上喝也无事” 茶盏倒满了。 徐慨握在手里,指腹摩梭着温润的茶盅外壁,克制住了面上的笑。 贺掌柜的心思真的蛮好猜的。 心思都在脸上。 喜怒哀乐全然不藏。 想让他走,便热菜赶客;想听他说话,便掺茶留人。 徐慨埋了埋头,藏住了嘴角的笑,“这婚事,多半是英国公主动去求的,英国公夫人倒是有眼光的。尚御史为人刚正不阿,尚夫人出身雍州大家,养出来的女儿不会差。且御史这个位置,找亲家是有点难的同烈火烹油的勋贵世家结亲,难免落个攀附权贵的名声,同避世势弱的清流世家结亲,一代两代还好,往后几代恐怕就会被排挤出京城的权贵圈子。同官宦读书人家接亲,对方家族也要权衡与御史结亲的利弊。” 含钏听得懵懵懂懂的。 这些事儿,她还真没想过。 从来没接触过。 权贵世家间的融合排挤,家族与家族间的接触思虑她真的不懂。 不过梦里她也不需要懂。 她只是妾室,吃好喝好就行,她没资格和徐慨比肩而行,更没资格代表秦王府出面 如今听徐慨这样说完,含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尚家至少愿意来看看” 徐慨低头抿了口橙皮水。 嗯。 蛮惊艳的味道。 咸咸的,苦苦的,却很清新回甘。 不错。 徐慨心情大好,说得更细一些,“其实对尚家而言,英国公张家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英国公是老牌勋贵,太爷爷辈攒下的军功,如今的当家人却未入仕,但老夫人与宫中老太后关系很好,当家人和圣人更是学堂的同窗伴读。张三不入仕,却可蒙恩荫担闲职,是一家子说得上话、很硬气的富贵闲人。” 徐慨说得很慢。 含钏坐在他身侧一边听一边点头,“就算尚御史往后因御史身份,自身或子孙的仕途受阻,自家女儿也可在这户人家里安安稳稳过下去,不会受娘家的拖累。” 徐慨看含钏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外,这是站在母亲的角度在考虑 徐慨清咳了一声,偏了偏头,“是这个道理。且英国公府兴盛百来年,虽有不肖子孙没出息不争气,却未出现过子孙后代太过荒唐的旧例,家规严格,家训清晰,不是那等有了今朝没明日的家族。” 说别府内院女眷的家事,徐慨不太适应,可见含钏听得认真仔细,顿了顿,到底还是开了口,“更何况,张家这么多年,男子从未传出狎玩荒唐的丑事,也未传出宠妾灭妻、家风不严的风声。姑娘嫁进张家,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含钏笑起来。 算是明白了。 为啥尚夫人对这场宴挺满意,而尚大人全程黑脸,只在最后时刻和英国公松了面孔。 一个是站在女儿的婚嫁角度考虑,要看过得幸不幸福、夫君人品好不好、家族难不难相处;一个看的是张三没功名没事业,这个女婿有点弱 立场不同,表现出的样子也不同。 人间事,真有趣。 徐慨见含钏笑了起来,也跟着笑了笑,虽然他不明白小姑娘笑什么,可看着她笑,他也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含钏背向后靠了靠,喟叹一声,“我瞧张三郎也挺愿意这门亲事的,若是他能得偿所愿,倒也挺好。” 语气活像个操碎心的大娘 徐慨不由自主地笑得更大一些,难得地说了说闲话,“他自然是愿意的,尚家兄妹在北京城是出了名的相貌好看。您甭看尚御史貌不惊人,膝下一儿一女都是出众的。您看今儿来那位风姿绰约的公子,便是尚御史的长子” 徐慨顿了顿,止住了话头,拍了拍外袍,硬生生地转了话头,“劳烦掌柜帮某打包一盒新鲜的乳酪酥吧,明儿个要起早进朝,路上垫垫肚子。” 。 第一百零七章 乳酪酥(下) 噢,乳酪酥 含钏被一打岔,急急忙忙应了一声,穿着围兜就进了灶屋,烧水、揉面、炼牛乳,乳酪酥是内制吃食,做起来虽不甚麻烦,却也练手艺。 一套流程干下来,含钏坐在土窑跟前,拿围兜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突然愣在原地,反应过来 她为啥在做糕点 除了晌午时辰,“时鲜”压根就不卖糕点呀 土窑里噼里啪啦的轻声预示着乳酪酥已经烤制好了。 含钏摸了摸后脑勺,有点愣。 还是敌人太狡猾,话题转太快,让人猝不及防。 乳酪酥的味道从土窑隔板的缝隙里飘了出来。 经过白醋点制的牛乳香与麦香,让人食指大动。 再放就烤焦了 含钏待土窑把乳酪酥取出来,用油纸包好,再拿之前剩下的红绳系成一个结,拿出去给徐慨。 徐慨走时,已漫天星宿盖顶,月儿弯弯像条小船,含钏抬头看了看天。 嗯,明儿又是个大晴天。 晴天挺好的。 想一想,初春阳光透过窗棂倾洒直下,白嫩嫩脆生生的,就像刚成熟的马蹄。 说起马蹄 春天到了,好吃的马蹄还会远吗 含钏抿着嘴笑起来。 第二日刚过晌午,来了一位熟人昨儿个前来吃席的尚夫人带着一位头戴帷帽、着一身绛紫十二幅嵌澜边的小姑娘来了,含钏想了想,约莫这位就是徐慨口中那个极为出众的尚家小姐。 待小姑娘将帷帽摘下来,含钏余光里瞥了瞥。 嗯,徐慨说极为出众,那当真是极为出众的。 小圆脸,双眸跟两汪澄澈干净的清泉似的,嘴儿小小,鼻子挺翘,很有些娇憨的意味。 娇憨,这两字儿本就是对姑娘家最高的赞誉。漂亮,是最最常见的,稍稍平头正脸的姑娘略微刷个粉,抹了嘴唇,描个眉毛,在昏暗的灯光下,怎么也有五分漂亮;气韵,也常见,世家大族出身的姑娘,金尊玉贵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日子久了,本就有那股不理世事的味儿。 唯独这娇憨。 得有人宠着,有人发自肺腑地爱着,有人拿出世上所有最好最好的东西放在跟前,才养得出这样天真的意味。 含钏有些明白尚夫人为何想将自家姑娘嫁给文不成武不就的张三了。 张三郎本性纯良又包容,对一切事物,嗯,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吃食饱有从不消弭的热情,再加上英国公府与宫中的关系 大约能保尚小姑娘一辈子都娇憨。 含钏笑着迎了上去,福了个礼,“您两位这边请。” 尚夫人与尚姑娘落了座儿后,尚夫人见厅堂里多是衣着光鲜、气度不俗的夫人奶奶,笑道,“您这儿倒是热闹,晌午过后做茶饮生意,晚上做膳食生意。若是有空闲,为何不连带着朝食生意一块儿做了这样,您这胡同坊口的街坊邻居能在您这儿把早中晚都解决掉。” 含钏想起昨儿个徐慨打包带走的乳酪酥。 嗯 还真是有的。 还有人早中晚夜宵,一天四顿都在这儿 含钏笑了笑,“夫人您若做生意,必成大商贾店里头就这么些人,儿既是掌柜的也是掌勺的,厅堂里就五张桌子,坐满了就不接待了。人数多了,儿也应付不过来,大家伙反倒用得不美。” 昨儿个晚上的吃食,都是出自这位小姑娘之手 尚夫人略微有些惊讶。 昨儿个的菜式搭配之老辣,味道极好,丝毫不输北京城里顶尖的几个酒肆,甚至从菜品的精致和新意上,可排北京城的头一号 尚夫人赞了一句,“您手艺真不错。” 这个赞扬,不得不说,含钏都听厌了。 含钏介绍了几个“时鲜”晌午的招牌茶饮,照例来了一碟金乳酥,含钏想起徐慨说尚夫人是雍州人,便荐了新出的芝麻杆,“香香脆脆的,是四川那边的小食,咱们这个加了花生与杏仁,有芝麻的清香和花生杏仁的油脂香,是好吃的。” 这是雍州的特产。 尚夫人笑着看了含钏一眼,“行,那就再来一盘芝麻杆吧。” 又说起茶饮。 含钏笑着荐,“茶饮子要不上两盏牛乳茶吧这些时日才推出的新品,金乳酥也甜,芝麻杆也甜,牛乳茶有雨前龙井的微苦和回甘,也有牛乳香香的味道,用来解腻倒是好东西。” 既是含钏荐的,尚夫人又头一遭来,自是点头称好。 牛乳茶也是内制的好物。 热锅,将绿茶炒制干爽,再加入不算很甜的黄砂糖炒制融化,再放入新鲜的牛乳熬到茶叶、砂糖的香气彻底迸发。 小双儿喝后觉着单喝有点无趣,喝第一口是好喝的,喝到后面总觉得会剩下来。 小双儿都吃不完的东西,一定要改进。 含钏想了想,正好手上有新收的木薯粉,便又熬化红糖后倒入木薯粉,揉成一小颗一小颗的小圆球煮在牛乳茶里。 小双儿表示很满意。 然后当天就喝了小半锅。 含钏特意为牛乳茶定制了一套茶盅,敞口的不算深,方便手小的夫人奶奶端起来,茶盅外面的釉色特意选了暖暖的藕荷色,请师傅描了几株色彩艳丽的迎春花,再配上可可爱爱的银雕小平勺,喜欢吃木薯丸子的夫人便可用小平勺舀着吃,看起来优雅又贵气,就喜欢只喝牛乳茶的夫人提前说一声,咱也不浪费。 这牛乳茶还没面世,尚家夫人和小姐是头一个吃上的食客。 含钏比较期待二人的反应。 尚夫人先吃了一根芝麻杆,微微颔首,,倒是既不粘牙,也不甜得发腻,味道平衡得很不错。尚姑娘却对漂漂亮亮茶盅装着的牛乳茶更感兴趣,秀秀气气地端起来,浅啜一口,当下脸色就变了。 好喝 说很甜也不是很甜,就是香 喝了第一口便向喝第二口 尚姑娘又见茶盅旁放着一支小银勺,在茶盅里搅了搅,送了一颗木薯丸子入口,想了想索性将小银勺放下,端起茶盅大口喝了一口,牛乳茶和木薯圆子一起入口,比单个儿吃更好吃 。 第一百一十八章 糖油粑粑 看尚姑娘吃饭的样子,便觉得这位小姑娘有福气。 嗯还有牛乳茶应当是受到了好评。 含钏放下心来,埋头招呼别的食客。 晌午茶饮时光总是短暂的,自家爷们要下朝回家了,夫人奶奶们相互作别,出了厅堂各回各家、各找各夫君。 含钏理完晚上的食材,抬头瞧了瞧。 诶 厅堂西北角的角落里尚家夫人姑娘还在吃茶,尚夫人正一脸笑意地看着尚姑娘吃东西。 含钏埋头想了想,伸手招过小双儿,与之耳语两句,小双儿机机灵灵地点了点头朝外跑去。 然后出现在了国子监大门口。 国子监下学时辰与朝堂下朝时辰类似,只是遇到爱拖堂的夫子,或是话很多的学究,下学之路便遥遥无期。 徐慨到底是出宫辟府,封了王的皇子,下一步便是出国子监入仕,圣人预备将徐慨划拨到户部当差,如今正处在两相接洽的节点,人贵事忙,进出早退本属常事,夫子博士们自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而,徐慨乘着马车从国子监大门出来时,兼差马夫的小肃一眼便看见“时鲜”那个圆脸丫头正探头探脑地在国子监大门口朝里看,形容稍显猥琐,守大门的侍卫已经看了那丫头好几眼了 小肃想了想,扣了扣车梁,“爷,食肆那叫双儿的圆脸丫头正在国子监门口打探。” 徐慨握着翻开的书页,蹙了蹙眉,有些疑惑。 靠在厢壁,单手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看。 嗯 好吧。 是那丫头。 来国子监干嘛 “时鲜”遇上事儿了 徐慨眼神回到书册,低声吩咐小肃,“带过来。” 小肃颔首过去,没一会儿后头就跟了个同手同脚、表情紧张的胖丫头。 小双儿确实有点紧张。 这这这这是皇子呀 是圣人的儿子呀 她竟是前些时日才知道还是她冲着这位相貌俊朗的爷傻笑时,钟嬷嬷揪着她耳朵耳提面命,“那位爷可是四皇子得封秦王的主儿三品大员见着这位爷无论甘心不甘心都得跪下叫爷你傻笑啥傻笑啥” 说实话,在落入“时鲜”这个福窝窝前,她见过最大的官儿是京兆尹巡城司的官爷,还有老家县丞身边的师爷 如今她可真是出息了。 面对面和皇子说上话了 小双儿有点想发抖,可再一想想她是谁的人是贺掌柜的人贺掌柜是什么人拿一碗清汤小面去骗皇子三两银子的大能人 小双儿想着想着就平静下来了。 徐慨撩开车帘问话,“你们家掌柜的派你来的” 小双儿点点头。 徐慨再问,“叫你守着学生下学” 小双儿略微思索了一下,倒也没错,便有点点头。 徐慨抿了抿唇,将手中的书轻轻合上,看小双儿的眼神柔和了许多,仔细听话语声竟还带了点春风和煦的一位,“守着国子监的学生下学,是要请晚上去时鲜吃饭吗” 哎哟 神了 小双儿眼神里充满了崇拜和不可置信。 皇子就是皇子 一眼就看穿她的动机 徐慨低了低头,唇角略微上扬,“今儿个晚膳有什么好东西” 必定是又新进了新鲜难得的食材,老板娘才会如此兴奋地派人在国子监门口守着等 还行吧。 虽不是她自个儿来的,但也比站在门口迎接的待遇好太多。 小双儿偏头想了想,照着掌柜的说法背书,“晚上有三丁炸鹌鹑、白切柳条兔,今儿早来了一条很不错的鱼,鱼头可做两种吃法儿,半边剁椒,半边炖砂锅豆腐煲。” 是不错。 徐慨听着便食指大动。 可又想起户部的清涝账目还未过完,今儿个提早从国子监出来便是要去户部过问此事,总不能因一盘剁椒鱼头耽误公事吧 还是得打烊后再去,留着便是。 徐慨正想说话,却被小双儿一句话打断。 “哦掌柜的还说了,尚夫人与小姐在食肆用茶饮。” 徐慨 小肃 小肃手里捏了一把汗,心惊胆战地瞅了自家爷一眼,呵,很好,自家爷的脸色比平时还冷。 “贺掌柜,为何让你同某说尚家的事儿”徐慨声音低低的。 小双儿浑然不觉危险正逐步逼近,“掌柜的没让奴跟您说。”圆脸圆眼,肤容红润,一看就吃得很好的小姑娘笑起来,“掌柜的嘱咐奴要把话给张三爷带到,还要跟张三爷说,若有空闲必定先梳理行装,换身鲜亮的衣裳再过去呢” 小肃微不可见地抬了抬脖子,力图让呼吸更顺畅。 好的。 英国公家的三郎君,怕是也躲不过这遭劫数了。 徐慨低头看了看书册,轻轻蹙了蹙眉,如今国子监越发慢待了,印出的书册纸张竟有些泛黄,纸张留不住,字迹存不下,那读书人如何以诗书传家徐慨将书册扔进了箱笼,抬头再看小肃,“进去把贺掌柜的话给张三郎带到,你押了他回英国公府换一身沉静些的衣裳今儿个穿这身靛青的衣裳太浮,丑得很” 小肃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自家主子爷评论别人的衣裳 挺新奇的 徐慨沉吟半晌后又道,“算了,你把话给国公夫人带到,沈夫人知道如何行事。去吧,督促着张老三动作快些,别让女眷久等。” 小肃应声而去。 小双儿见徐慨几句话就把事情领会了并安排得妥妥贴贴,自个儿圆满完成任务,便告了礼后转身就走,兴高采烈地在街头买了一个糖油粑粑,一边吃一边回东堂子胡同。 徐慨看着小双儿胖胖的背影,抿了抿唇。 开食肆本就辛苦。 若身边的人不得用,那担子就压在了一个人身上。 徐慨又想起小双儿在食肆时,与今日截然不同的、机机灵灵的样子。 算了。 用惯了的人,才顺手。 不换人不添人,自也有她的道理。 只是 今儿个吃剁椒鱼头和砂锅豆腐鱼头煲呢。 徐慨清了清喉咙,吩咐了外面留守的人,“今儿个不回宅子吃饭了,下了户部就去时鲜。” 。 第一百一十九章 鱼脸肉 小双儿和徐慨结下的这门无头官司,含钏自然无从得知。当含钏看着一脸拘谨严肃的张三郎踏入“时鲜”,穿着一身靛灰外裳,腰间配了一只在油灯下流光溢彩的玉环,鬓发抿得紧紧的,看起来正儿八经的。 嗯 这一看就是有些年级的妇人打扮下来的手笔 看上去一点也不油头粉面,极讨妇人的喜欢。 含钏暗暗点了点头。 就得这样,看上去就很贤良淑德。 一见张三郎进来了,尚夫人脊背挺了挺,伸手轻拍了拍尚姑娘的手背。 尚姑娘满脸好奇地伸头望了望,刚一伸出头就被尚夫人打了打背,便同一只小鹌鹑似的往回缩了缩。 挺可爱的。 含钏笑得很欣慰。 小双儿得了含钏眼色,把张三郎领到尚夫人和尚姑娘一抬头就能看到的位子。 张三郎挺着个背,只敢坐板凳边缘,双手老老实实放在膝盖头上面,目不转睛直视前方,颇有些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意味。 含钏 这孩子怎么开始满头冒汗了呀 人做母亲的一相看,哎哟,这个少年郎心态还是不太稳啊,这才多点人就紧张得满头大汗的,这要放在别的危机处境岂不是直接交待过去难成大器难成大器嘛 你能不能成大器是一回事,你能不能表现得成大器又是一回事。 含钏想了想,招手让小双儿给张三郎和尚夫人两个桌子分别流水上菜,都是备好的,先是清口小菜,紧跟着就上了小碟的什锦冷拼盘,一点子猪蹄肉、明虾肉、卤牛舌、卤胗肝、酸姜芽、切成月牙状的小半颗卤蛋,跟着上了冬瓜盅、江南酥鸭、剁椒鱼头和砂锅鱼头豆腐煲 “时鲜”的菜是照着人头的分量来上的。 菜品是一样的,可人数不同,菜品的分量就不同。 张三郎常一个人来吃饭,含钏知道他的食量,都是一小碟儿一小碟儿地上,菜式多,一样菜吃四五口也能吃得酒醉饭饱的。 上了菜,张三郎面前有吃食了,含钏眼瞧着他瞬时松懈了下来,眼睛和精神全都放在了饭上,整个人显得随性放松。 含钏笑了笑。 果然吧。 还得有饭吃才舒服。 张三郎到底簪缨世家出身,举止吃相良好,举手投足都不堕面子,配上那张特意收拾后端正平整的脸和健康挺拔的身躯,倒是个不错的郎君。 尚夫人暗自点点头,再回头看自家小姑娘。 尚小姑娘正安安静静地埋头吃着饭,吃相虽文雅,可速度却一点不慢眼神死死盯着那一小盘子的什锦冷菜拼盘,一点儿没抬头 尚夫人脑袋有点大。 是带着自家姑娘来相看的 不是带来吃饭的 晌午刚喝了那么一大盅牛乳茶和金乳酥这才过多久又饿了这食肆的饭菜确实好吃是好吃的 尚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抬头看了张三郎,再转头看了自家姑娘。 行吧。 至少两人吃饭的样子,还挺像的 尚夫人心里头的这些个弯弯绕,含钏自然无从知晓,用得差不多了,尚夫人招手算账,带着尚姑娘走到厅堂,眼光一扫看见了张三郎,语声带了几分亦真亦假的惊喜,“三郎君今儿个也在呢” 含钏埋首低笑了笑。 您都看了人家一晚上了 张三郎赶忙起身,清咳了一声,一眼就瞅见了跟在尚夫人身后未戴帷帽,面白唇红的小姑娘,张三郎的脸唰地一下通红,手足无措那股劲儿顿时又涌了上来。 含钏捏了一把汗。 这傻儿子 咋这么怂 平日里不都挺机灵的吗 关键时刻就这怂样 含钏撂了撂袖子,脚下想动,想冲上去“放着我来”,深吸一口气后好歹忍住这人家相看女婿,她冲出去帮忙算个啥知道的晓得她把张三郎当儿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收了媒人钱呢 张三郎抿着嘴半晌没说话,可眼神一丝儿都不敢往尚夫人身后瞟。 尚姑娘拿帕子捂嘴笑了出来,转头同尚夫人说,“今儿个的鱼好吃着,原以为鱼头肉少、骨头大,没啥吃头,可今天的鱼头两吃香着呢”小姑娘眼睛亮亮的,“还有晌午的牛乳茶,头一回喝当真是好喝” 说起吃,张三郎成竹在胸。 “鱼脸肉最好吃,鱼头下两寸左右的脊背部,那块儿的肉最结实、最丰厚。旧时土匪绑票,往往会将肉票饿上三天,然后上一盘鱼,看他从哪处下筷。”张三郎笑呵呵地说故事,“您猜猜,这是为何” 尚姑娘疑惑地眨了眨眼。 张三郎顶着一张通红的脸,顶住压力继续说道,“如果那肉票先夹鱼脊骨肉多的地方,不用说,苦哈哈出身,榨也榨不出油水;如果直接将筷子伸向鱼鳃边上的那块鱼脸肉,那土匪必定高兴这可是撞了大运,饿了三天还吃得这么挑剔,一定是富贵人家出身,肯定得索要大笔大笔的赎金。” 尚姑娘抿嘴笑起来。 张三郎不敢看尚姑娘,只能盯着茶盅跟着笑。 含钏站在柜台后,攥着算盘,歪着头也笑起来。 真好呀。 小儿女情窦初开的情愫,未曾掺杂半分利益与争斗,纯纯粹粹的,你说了个好故事,我便跟着笑,你穿了件漂亮的衣衫,我便一边欣喜一边害羞地不敢看你。 含钏温温柔柔的眼神,落在穿过回廊入内的徐慨眼里。 徐慨不知含钏在笑什么,只觉得昏黄油灯之下,这个站在柜台后抱着算盘的小姑娘,围着简易的围,一张脸清汤挂面未施粉黛,却美得就像天际尽处,最亮最好的星辰。 徐慨胸膛中“扑扑扑”地跳个不停。 这是从未有过的。 徐慨停下步子,手撑在柱子上,眼神定定地看向清凉干净的青石板,紧紧抿住唇,未曾抬头,利落地转身向外走。 这种情感太奇怪了。 太奇怪了。 就像心要跳出胸膛,就像脑子一片空白,就像很多很多话不由自主地说出口。 一切都不受控制,亦无法控制。 第一百二十章 牛乳茶龟苓膏 徐慨奇奇怪怪的悸动,没人知道。 含钏甚至不知道,徐慨来了又扶着柱子转头走了这回事她忙着呢牛乳茶一经推出,大获好评,夫人奶奶们,特别是年纪稍轻一些的少奶奶特别喜欢。 含钏不知道牛乳茶为何如此受欢迎 就像喝牛乳茶能上瘾似的 有些看上去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夫人每天必定来上一盅,有胃口好的夫人还特意叮嘱,一定要放双份儿的红糖木薯丸子若是哪日亲自来不了,也必定会打发家丁或仆从特意拿上小瓷盅过来打 跟中了邪似的 到了五月,还有夫人嚷嚷着要喝上五月里的第一盅牛乳茶 这个,含钏就有些不理解了。 五月的牛乳茶和四月的牛乳茶,能有啥不一样 含钏想了又想,思考了又思考,索性将牛乳茶做成了一个冗长的系列,比如放入了顺顺滑滑的豆腐花、煮得沙沙的红豆、脆脆香香的花生、与木薯丸子的糯不一样的小汤圆 还有一种药膳滋补类的食材龟苓膏。 龟苓膏说是吃食,其实更像是一味药,制作龟苓膏的食材,说句事关生意机密的话,含钏都是在善药堂买的龟板、土茯苓、生地、金银花十来味药材煮沸后将汁水晾凉,加入新会崖山上特有的“凉粉草”,制作成为让人清凉入脾、口舌生津的滑滑嫩嫩、入口即化且咽下回甘的龟苓膏。 含钏将龟苓膏切成小块小块儿地放入牛乳茶里,不给小勺子了,含钏特意去城东定制了专属牛乳茶的白瓷高杯,口子窄内里深,夫人奶奶们端起来就能喝,也不用担心因口子过大,将口脂染脏。 不过,含钏发现她的白瓷高杯沿口边上,常常沾染上夫人或是深红、或是桃红、或是嫣红的口脂颜色。 嗯 这就有点尴尬了。 宫里的娘娘们口脂从不轻易沾染,您想想,若是与圣人用饭时,端着碗吃了口菜,还将口脂沾到了碗沿这这不是打内务府的脸面吗 从龟苓膏牛乳茶,含钏得出了“京中的脂粉铺子该向内务府取取经了”的结论。 随着天儿渐渐热起来,点着龟苓膏牛乳茶的人逐渐攀升,隐隐约约有超过木薯丸子牛乳茶的拥趸,这玩意儿,南宋时就有了,因其用料金贵,入口好吃,又清热解毒,深闺夫人娘子吃得多,也没见过哪个郎君端着龟苓膏牛乳茶小口小口吃。 含钏如今是见着了。 张三郎捧着龟苓膏牛乳茶,坐在椅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 含钏扫视了一圈。 厅堂里莺莺燕燕,全是妆容精致、华服素锦的夫人奶奶,唯独一位张三郎,是万花丛中一点绿。 这点绿,捧着牛乳茶盅,小口小口的,喝得还挺高兴。 含钏蹙了眉头,“今儿个怎么又没进学呀” 天天不去国子监上课,来吃牛乳茶,算个什么事儿 往后娶得着媳妇儿吗 含钏不赞同地看着张三郎。 张三郎“哎哟”一声,手将一个巴掌大的红封往桌上一拍,扯着脸笑道,“这是母亲给您的红封,不算大,谢您那日的晚膳和前些时日让小双儿来国子监寻我来着”张三郎“嘿嘿嘿”笑起来,“您猜猜,咱这婚事进展得怎么样了” 进展得怎么样 看张三郎那张笑得褶子都出来的脸,一定是特别怎么样呗 含钏也跟着笑,“贺您大喜” 张三郎笑着笑着便有些不好意思,双手环住高杯,与含钏低声说道,“前些日子就预备着过庚帖、抬聘礼、合八字忙里忙外的鹅,总有种飘在云端不踏实的感觉” 含钏认认真真地听,跟着点了点头。 张三郎继续道,“国子监里那些人都笑我运道好,看上了尚姑娘的样貌”张三郎摇摇头,“其实不是的。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戴着一支魑魅面具,我压根不知道那个姑娘的相貌,只知道她是尚御史家的女儿。” 含钏转头给自己倒了一杯牛乳茶,一种食材一大勺,满满地加了一杯的食料老板娘连这点后门都走不了,还开什么食肆 喝了一口。 哇哦。 真的好喝。 顺滑香浓,有苦有甜,先嚼香香脆脆的花生,再将龟苓膏梭地一下吸入口,紧跟着就是木薯丸子,嚼起来有些费劲儿,粘牙又香糯,喝一口压根不知道自己会吃到什么东西,每一口都充满了秘密。 含钏有些理解那些夫人奶奶为何上瘾了。 不过,确实也是。 喝着牛乳茶,说着小故事,这才是初夏的晌午嘛 含钏再喝了一口牛乳茶,示意张三郎说下去。 “那天是上元节,姐姐带我出去逛灯会,我便注意到一位小姑娘一手拿着一支长长的冰糖葫芦,一手捧着一只香喷喷的蛋黄荷叶粽,带着面具在路上一边吃一边走,想吃东西时就将冰糖葫芦从下巴颏塞进缝隙里,一口一个山楂,虽看不到她的脸,但我知道她吃得特别香。”张三郎打开了话匣子。 这话儿,他可不敢和自家老子娘说。 因为小姑娘吃冰糖葫芦和荷叶粽子去提亲 就算主角是他,也太过匪夷所思了些 含钏埋头喝了口牛乳茶,觉得特别可爱,便抿着嘴笑起来。 含钏这一笑,让张三郎越发不好意思了,低头看了看让人充满食欲的牛乳茶,突然想起一件事儿,猛地一抬头,“您要不把牛乳茶想想办法,做成方便带走的样子吧” 直接将牛乳茶做成外带的形式 含钏愣了愣。 张三郎一下子激动起来,“我看夫人奶奶们大多是来喝这牛乳茶,其实若是能做成可带走的样子,你厅堂里便可腾出空的桌子招待想坐下来吃糕点的食客且牛乳茶做起来简单,只需将牛乳茶熬好,看各自的喜好分别添加食料进去不就行了” 张三郎越说越兴奋,“您只需在府邸的墙外开一个洞,通过这个口子售卖牛乳茶,咱就可以走量了呀” 第一百二十一章 竹筒牛乳茶(上) 在宅子外墙开个洞,从洞里卖牛乳茶 这个思路很清奇,很独特,很张三郎。 含钏摸了摸下巴,认认真真思索了这个提议,抬头看了看外墙,从内心觉得,其实是可行的。 且,有百利而无一害。 一则,牛乳茶冲调便利,早上起来熬好一大锅牛乳茶,能分上好几十盅,只需要备好要加的食料就可以调制每位食客想要的专属牛乳茶;二则,牛乳茶带走饮用很方便,就如同宽街摆摊一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存在厅堂招待和缓慢的饮用时间,若当真有些夫人奶奶是想借喝茶饮的由头,偷得浮生半日闲,就为了不回家那另说,含钏冷眼瞧着,好牛乳茶这一口是真喜欢,拿走喝和在这儿喝,对她们的影响不大;三则,牛乳茶打出名堂,对“时鲜”的名气也有好处。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散卖,更赚钱。 厅堂里只能坐这么多人,许多夫人奶奶一坐便是一下午,翻不了台子,自然就赚不了更多的银子开个小窗专卖牛乳茶,不提供厅堂歇息,买完就走买完就走牛乳茶喝起来好喝,做起来简单,买的价格也算是“时鲜”众多茶饮里比较实惠的,赚的应该是走量的钱 说干就干。 含钏细想了想,热血上头,这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着实难 小双儿听完没觉出不对,钟嬷嬷听了沉吟半晌后方道,“装牛乳茶的容器用什么咱们店里的杯子都是在珍宝斋定下的好东西,你索性送给食客拿走还有许多夫人姑娘是不吃游食的,你让她们一边喝一边走路上脏不脏” 小双儿恍然大悟。 是哦 她们打了来卖倒是便利可用啥装牛乳茶是个大问题啊 难道真把振宝斋,一只碗好几十文送出去 那可赚的没有赔的多。 这两个问题,含钏都想过,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只小小的竹筒,薄薄一只,竹筒外壁被打磨得亮亮的,又轻又小,看起来不算很名贵,有些野趣,杯底还有一个“贺”字,可整体看上去不是“时鲜”的档次。 含钏笑着道,“你们猜,这个竹筒杯子多少银子一个” 用竹筒装水,这是常见的。 钟嬷嬷见含钏拿了支竹筒出来,却有些惊讶小姑娘是在宫里长大的,如何知道乡间竹筒装水的故事 钟嬷嬷接过竹筒杯子,左看看右看看,“顶多两文钱一只,这能用多久吧竹筒装水是农家的东西,咱们还得将它打磨得锃亮、沸水煮透、又是刻字又是染釉色” 含钏笑起来,“这是我在城东土窑定制打磨出来的,若定上一百只,就收我一百文钱,算下来这一只也只有一文钱罢了。咱们把这一文钱的成本放在卖价中,买得起咱牛乳茶的夫人奶奶们,会在乎” 小双儿点点头。 自是不会在乎的。 一顿饭二三两银子都吃得起。 一杯牛乳茶多一文钱算什么 含钏再笑,“若咱们还想要省钱,那就多销,告诉前来买牛乳茶的夫人奶奶,可拿十个竹筒杯子换上一杯牛乳茶,咱们就可以把之前送出去的竹筒杯子还能收回来重复使用。” “这个点子好。”钟嬷嬷轻轻点了点头,“也敦促食客尽早凑齐十杯便可送上一杯。” 含钏抿嘴笑道,“诚然是这个道理” 说起第二个问题。 含钏又从柜台下拿出一支尖尖的锥子,将竹筒上面那层捅出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小洞。 在看到含钏从柜台下拿出一支竹筒时,拉提已经很惊讶 在看到自家掌柜又从柜台下拿了个锥子 等等 锥子 拉提看着锥子锋利冰凉的尖头,有些不寒而栗。 行吧。 自家掌柜的柜台下,真是什么都有呢 含钏想了想,又顺手从柜台下拿了一支绿色的长长芦杆。 拉提 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含钏顺手从旁边的桌上捞了茶盅来,把竹筒杯子倒满,盖子盖上,芦杆从盖子上的那个洞伸了进去,含钏将杯子递给小双儿,示意她喝喝看。 吸吮是人的本能。 从襁褓出身之时,不用学、不用教,便保有这个本能。 小双儿从芦杆中吸出水来,双眼顿时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惊奇感 含钏歪着头笑了笑,“芦酒,以芦为筒,吸而饮之。今之咂酒也这是风靡了整个盛唐的芦酒,盛唐的杯子又深又重,这种酒以青稞、大麦、高粱为原料,煮熟后拌上酒曲放入坛内,以草覆盖酿成。饮用时,先向坛中注入开水或清水,再用芦杆吸饮。如果有贵客来,芦酒可谓高规格接待必备,大家轮流吸饮,吸完再添水,直到味淡后,再食酒渣。咱们如今想要多少竹筒杯子,想要多少牛乳茶都有,国富民强,自不用轮流吸饮。” 但是芦管这个传统还是可以保存下去滴毕竟很方便。 容器与吸吮的难题解决了。 现在就面临着打墙这个问题。 含钏双手抱胸,站在自家宅邸门口,望着檐角下的红墙绿瓦,身后站着帮忙砌水缸子的周泥匠。 这是周泥匠第二次同含钏打交道。 这小姑娘能干着。 说话办事利利索索的,丝毫不拖泥带水。 要做啥,想做啥,心里有个自己的谱子。 不像个小姑娘,反倒像个有主意的小郎君。 上回来,是帮忙在后院砌了个水缸子。 这回来,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当真要把这面墙开一个洞”周泥匠略带迟疑,“挖是好挖的,咱在咱自己宅子里砌两个大柱子把墙从内撑住,也是好的。只是若往后想填补便有些难了,首当其冲里面的那两根撑墙面的大柱子拆起来就很麻烦” 青石板垒得规规整整的。 小双儿十分爱惜这处宅子。 常常拿着帕子,一块儿砖头一块儿砖头地擦。 宅子里的每一块砖头都被她打理得干干净净的。 如今要拆墙打窗,小双儿满眼含了眼泪,有点想哭。 含钏能理解。 人吧,对于自己的家,都是能不动就不动,能不拆瓦绝不动砖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竹筒牛乳茶(中) “拆。打四四方方的小窗,再做一扇木板窗子。”含钏语气很冷静,“您打完,明儿个儿就去官牙请手艺好的木匠来在里面搭建一个遮风挡雨的小木屋,您放心着好好打吧,劳烦您了。” 含钏语气很坚定。 含钏跟着周泥匠先到市集采购了两根又粗又壮的树根柱子,租了两个牛车,并排拉了回去,周泥匠就在东堂子胡同打墙,含钏带着小双儿转身又去官牙找黄二瓜请木匠。 五月的天儿。 北京城里太阳特别盛,正午时分,太阳当空照,含钏来来回回跑,鬓角面颊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子,整块背都湿透了,虽穿了身利索的短打,可整个人还是像被盖在闷实的蒸笼里蒸似的,跑得气喘吁吁的。 兴土木,是最累人的。 既不能全然托付给师傅,又不能胡乱说些外行话,还得时时刻刻盯着 含钏叉着腰立在宅子外,胡同口,手里端了一盅拉提煮的凉茶,一大口凉茶,喝得她从脑子熨帖到后背。 诶,等等。 凉茶其实也可以卖呀 不止是凉茶。 还有夏季解暑必备酸梅汤也可 秋冬寒冷干燥的时候卖热乎乎的茶饮,春夏天气炎热的时候卖冰冰凉的冷饮一年四季,街坊四邻、过往行人解渴解馋的饮子都能通过这个小小窗户解决 还挺好的。 不比“时鲜”差。 含钏脑子里有个雏形,可模模糊糊的,总抓不住缰。 一连十日的做工,周泥匠的墙打得完美,新请的木工给这扇小窗做了两盏开合的木窗户,再将宅子里这处的灌木草丛清理干净,搭建起了一个做工精良、用料考究、四面都开了窗户的小木屋,含钏特意让他留了冬天烧火的炕和夏天放冰的缸盆这个档口总得有人守着,人家闷在这小木屋里,这些个总要考虑到。 含钏特意拿了橙子皮、薄荷叶、草木炭灰到那屋子吸味。 夏天,味儿散得快。 加之屋子只上了一层清油,没做特别考究的工艺,味道没几日就散完了。 隔壁冯夫人这些时日又开始重新出来走动了,含羞带臊的,一踏进“时鲜”的门儿,就看到了东边的墙上开了个窗户,有些诧异,“掌柜的,这是作甚” 含钏笑起来,“开了个档口,专卖牛乳茶和一些子便利的茶饮,行色匆匆又想喝饮子的路人就不用进店了,就在那档口买了就走。” 这倒是很新奇的。 冯夫人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腹部,探了个头往里头看,看到那小木屋里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既有钉在墙上的案板,又有好几个得用的木匣子、竹框子,还摆了个一看就坐起来很舒服的摇椅,冯夫人笑起来,“您真是奇思妙想。怪不得您做的饭好吃,旁人是用手做饭,您是用脑子做饭的。” 含钏眼睛落到冯夫人不由自主地放在腹部的手,惊喜道,“您”又见冯夫人一脸不想声张的样子,当即压低声音,“难怪这些时日见您见得少,连带着见您家余大人也少,原是有这等喜事了” 真挺惊喜的。 听冯夫人的嫂嫂的外甥女的小姑子说,冯夫人嫁给余大人五年了,肚子一直没动静,冯家嘴上不着急,心里难保不急冯家虽对余大人有知遇提携之恩,可也不能时时刻刻仗着恩情摆架子吧说到底,这两口子没后,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的,还是女人 冯夫人面上略显羞赧,“还没坐稳,家里长辈不让出门,也不让说。您就且当不知道吧” 冯夫人欲言又止,想了想又住了口。 还是再等等 如今她这身子骨特殊,贸贸然把这事儿提出来,她又没法子在中间说道撮合,反倒不美。 含钏望着冯夫人笑盈盈的,赶紧把她从小木屋旁边扶了出来,“正散味儿呢您别凑近了”又招呼着她落了座儿,上了几碟糕点,不敢把牛乳茶呈上去,想了想把制好的杏脯干装了一盘让小双儿送过去。 含钏见冯夫人将杏脯干吃得干干净净的,临到夜里便收拾了一小罐儿杏脯干,又捡了两只小儿手臂长短的干花胶包了个小攒盒,让小双儿送过去。 花胶是很好的东西,从鱼腹中取出鱼鳔,切开晒干后制成,食疗滋阴、固肾培精。含钏选的是黄唇鱼的鱼胶,是鱼胶里最珍贵、最大的那种,被当做救命的东西的。当初内务府给了白爷爷十只,白爷爷给了她三只,本是留给她攒嫁妆压箱底的好东西。 再好的东西,也得送给对的那个人。 冯夫人对“时鲜”当真是不错的。 当初因裴七郎一事,“时鲜”生意寥寥,是靠着冯夫人带来的夫人奶奶们才把食肆救活过来的。毫不夸张地说,“时鲜”完全可以不开晌午的茶饮,单单靠晚上的膳食生意就能让含钏赚个盆满钵满,晌午的茶饮利润远远不如晚膳,含钏为何还坚持开下去 就是为了给这一群偶尔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儿的夫人奶奶,一个歇脚之地。 在这儿有好吃的茶饮,有轻松的气氛,还有完完全全、完完整整的自己。 不是谁的妻室,也不是谁的母亲,就是自己。 含钏不止一次地听到有些夫人奶奶在这儿用茶饮时,唤对方的时候都是用的闺名,“玉娘”“七娘”“阿巧” 都是真真正正的手帕交。 就像当初在宫里一样 掖庭里的姑娘们都是散落在地上的一颗又一颗小小的火星,若来了一阵小风,便可将这些小火星尽数吹灭,可若是这些火星聚在了一起,团成了一大块儿,便如同可燎原的火炬。 含钏每每想到这里,就舍不得关掉晌午的茶饮生意。 这样一想。 含钏脑子里的那根缰抓住了。 特意寻了晓觉寺的扶若大师定了挂档口牌子的日子,五月十八日,含钏去城东特意请给“时鲜”题字的老秀才重新提了两个字,照旧还是用石头牌匾挂在了档口的头上 “时甜”。 。 第一百二十三章 竹筒牛乳茶(下) 小双儿正学着认字儿,看墙上石头匾额上的字儿,指着认,“时甜” 含钏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双儿的后脑勺。 含钏考虑过是否直接用“时鲜”来当做档口的名称,想来想去,到底还是换了一个既不一样,又看得出来是一家人的。 “时甜”这个名字,含钏还蛮喜欢的,有种小软酥吃进口,顿时化成渣渣的曼妙幸福感,还有种夏日里酸梅红茶入口生津的冰冰凉凉感,不是甜到发腻的感觉,是微微甜软又带几分回甘的意味。 新的名字,意味着和“时鲜”剥离开,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这儿,可以做在“时鲜”做不到的事儿比如茶饮降价,比如用不那么精致的竹筒杯子,比如面向的食客更偏向于家中略有富裕的平民百姓 那些付不起一盅茶并一盘点心的平头百姓,也能花少少的钱,吃到一样的味道。 不也挺好的 夫人、姑娘们挺喜欢这个名字和这个档口的。 嗯 从档口外食客送来的花儿树儿就可窥一二都是贵家太太夫人们送来给这小小档口撑场面的。 快把胡同尾巴占满了郁郁葱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从天而降了一片林子 广个告, 换源神器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 “时甜”正式营业 暂时只推出了牛乳茶,小双儿暂时守着档口,只卖晌午,十文一个竹筒,以芦管饮之,出身豪门世家的太太夫人们素日想喝了,便差遣仆从来买,行色匆匆的来往人嗅档口飘香,也愿意驻足买上一盏喝喝看。 单只要牛乳茶,便给窄窄小小的芦管。 若是要加食料,便特意筛了宽宽粗粗的芦管。 贴心是贴心的,好喝是好喝的,贵也是挺贵的 冯夫人家的嫂嫂凑趣儿买了一杯,手捧着锃光发亮的竹筒杯,小口小口地吮吸,没一会儿就喝了个精光。 冯夫人的嫂嫂目瞪口呆地捧着杯子,看了看芦管,又看看含钏,憋了半晌,“您这才多点儿比厅堂里的牛乳茶起码少一半就要十文钱” 含钏笑起来,纤纤素手一指,“您看看,来买竹筒牛乳茶的多是路过的行人,几口喝完是最好的。顶多还有些许馋这一口却无法出门的夫人姑娘们,买上这么一盅,她们在府中事忙,也没法子正正经经坐下来慢慢品、慢慢喝。量少价钱便少,解了馋便也可了。” 冯夫人的嫂嫂明白含钏的意思。 行人就图个新鲜,喝完了扔了便是,也方便赶路。 至于派人来买的夫人奶奶若是自个儿有时间,必定不会选择买回府喝,一定是亲来“时鲜”慢慢品的派人来买竹筒牛乳茶,说白了,就是为了解那口馋,不贪多。 冯夫人的嫂嫂笑着同含钏道,“您当真既有易牙烹调的本事,又有管仲经商之能。往前这处宅子死气沉沉的,如今经了您的手,却是生机勃发,连带着整个东堂子胡同也热闹了许多。” 含钏抿唇笑了笑。 这话儿说得不对了。 东堂子胡同可不是因为她热闹了许多,而是胡同口住了位皇子凤孙,这才地势变得高贵了些。 说起来。 许久未见徐慨了 十来日了吧 自从张三郎和尚家姑娘的婚事敲定后,徐慨就再未在食肆出现过。 含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暖阳普照下的宅子大门,大门大大打开,阳光将门的影子洒落在青石板地上,行人来来往往、神色匆匆,百十人过尽,却无人是他。 含钏埋了埋头,再抬头看冯夫人时脸上又挂上了那抹真诚熟悉的微笑。 “时甜”的生意比含钏想象中好做,胡同的行人比含钏想象的多,恰好牛乳茶的香味飘散得很远,十文钱的价格咬咬牙也就给了人来人往间,做新客的量比做旧客的多。 虽只开晌午,小双儿每到夜里便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人眼见着瘦了一大圈儿,好不容易养出来胖嘟嘟的小脸蛋一下子就被打回了原形,含钏有些心疼,看看“时鲜”的人,拉提是副厨,如今历练得越发好了,含钏做一道菜,他尝一遍看一遍就能复刻个大概,一晚上五桌人两个厨子是没问题的;钟嬷嬷是账房,如今虽名下有宅子有田地,却也没搬出“时鲜”,照她老人家的话说,在“时鲜”赖着,还有人给她做饭吃 原先小双儿是跑堂和小二,时不时串一下墩子,如今整个晌午都焊在“时甜”里,人就这么点精神,晌午用光了,晚上难免打不起精神。 等于,食肆少了一个人。 含钏挠挠头。 又去找黄二瓜买 钟嬷嬷人老道,含钏请钟嬷嬷帮忙去官牙走一圈儿,人没买到,买回来一只毛亮体壮的骡子。 含钏 小双儿 拉提笑了,这下好了,往前食肆里有啥重东西,三个女人全看着他,如今总算有头骡子帮忙分担分担了。 钟嬷嬷摆摆手,“看了一圈,要不眼神贼机灵,用着不放心,要不木木呆呆的,没咱小双儿懂事儿,如今太平年,仆从贵着呢我问了问,十来岁看得出样子的姑娘至少这个数” 钟嬷嬷双手展开。 小双儿倒抽一口气,“十两银子” 小双儿有点悲愤。 凭啥 当时她才二两银子 含钏也觉得贵了,十两银子买个不太称心的回来,又要调教还要再看看性子,她着实没这个时间和精神 钟嬷嬷拍了拍腿,“您别说人没看上,这骡子,我觉着还不错素日咱出门不都租牛车吗一次两次倒是小数目,时间多了,你自己算算多少银子还不如买头骡子,素日里也能装货驼人的,这才二两,我觉着划算。” 行吧。 划算就划算吧。 故而,东堂子胡同多了一个钟嬷嬷骑骡子的身影,古有张果老骑驴,今有钟嬷嬷骑骡,老太太神采奕奕地骑着骡子从胡同口跑到胡同尾巴,丝毫不见在掖庭浣衣局时不苟言笑的模样 好吧。 含钏姑且以为,拥有一头小骡子是钟嬷嬷一直以来的梦想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白斩鸡 食肆添人这件事搁置了下来实在没合适的,也不能硬着头皮上,含钏问了黄二瓜,若买下来发觉调教不出来要把人退回官牙,那之后这人再买卖,就走不了很好的地方了。 特别是姑娘家。 含钏一开始似懂非懂的,钟嬷嬷附耳解释一番,含钏方恍然大悟。 被前一任主家退回去的仆从,一定是有什么问题的。 再买卖时,多是考虑卖到风月场所或是戏班等下九流的地方 还是得慎重一点。 既是不来新人,小双儿咬了咬牙,拍拍胸脯,给含钏长士气,“您放心吧撑得住一个小档口罢了能有啥呀” 含钏到底把拉提拨过去帮忙。 再把牛乳茶每日营业的分量固定在了一百份,卖完,档口就关上。 如此一来,店里也是连轴转得很,白爷爷下值下得早,便过来看含钏,手上还拎了只放了血拔了毛的鸡。 小双儿和钟嬷嬷站在宅子灯笼下,来不及招待,一边伺候等位的大爷,一边给了白爷爷一个眼神,“您先进去吧掌柜的在里面呢” 白爷爷背着手进去,见里面高朋满座,说是五桌,也有两个两个的拼桌,含钏站在柜台后顶钟嬷嬷的班,硬着头皮拨算盘记帐本子,拉提一人在灶屋忙活一个人掌勺出菜本就比较慢。 白爷爷环视一圈,把鸡往含钏柜台一放,便一头钻进了灶屋。 有了白爷爷帮忙,食肆上菜快多了,一晚上下来,含钏难得地松了一口气,临了打了烊,白爷爷见三个小的都瘫坐在厅堂里,钟嬷嬷背靠着柱子抹了把额角的汗。 五月的天儿夜里也有些热,闷热,像闷在蒸笼里似的,一点儿也不透气。 含钏发丝儿被汗打湿透了,紧紧贴在面颊上,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凳上。 白爷爷“啧”一声,手都挥在半空中了,想了想到底还是放下了。 这死丫头 把自己搞得这么累做什么 白爷爷沉声问,“吃饭没” 含钏愣了一下,随即可怜巴巴地摇摇头,还吃什么饭呀晌午做完茶饮和档口,紧跟着就来了吃晚膳的食客,四个人忙得马蹄朝天飞,如今闲下来才感到有些饿了。 白爷爷到底狠狠拍了拍含钏后脑勺,“个傻子”又拎着鸡钻进灶屋去。 没一会儿,端了一盆饭和一大盘鸡肉出来。 三个小的如饿狼扑羊般一哄而上。 饭是鸡油饭,饭里有姜、蒜、鸡油和香兰叶的香味,配上了酸酸辣辣的小黄瓜,小双儿恶狠狠地塞了一口饭,再配上咬黄瓜时的“卡蹦脆”,如嚼烂别人的骨头。 鸡肉是白斩鸡,白斩鸡是用滚水一点一点浸熟的,为了皮肉的滑嫩,讲究个肉熟骨不熟。 切开的鸡骨头里还泛着红,小双儿眼里冒着绿光今儿个就算是这鸡骨头里淌着血,她也要吃了它 含钏夹了一块儿白斩鸡,沾上香油芝麻粗盐,皮滑肉嫩,又清淡又鲜美,快感动哭了,“您当真是救了我们一命要不,您别干了淑妃娘娘不是下个月产子吗您索性提早告老,来时鲜安享晚年吧” 白爷爷一个响磕儿扣在含钏脑袋上,“想得美爷爷我来你这儿,不是安享晚年来的,是历劫来了” 看了看吃得眼冒绿光的另两个小的,一巴掌扣在含钏后脑勺,“既是当了掌柜的,做事干事心里头要有章程你们就这几个人,又想卖茶饮又要做晚膳生意,都长了四双手八只脚你自己累,拖着伙计也累”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看书a, 换源神器 书源多,书籍全, 含钏被骂得喷嚏都不敢打。 道理是这个道理。 当时只觉着张三郎这法子好,想着好就开始干,人员不凑手,就造成几个人天天累得像条狗。 含钏缩着脖子听骂。 白爷爷又骂了两句,看自家徒弟放了筷子,老老实实佝头受教,一副乖乖巧巧的模样,沉吟半晌后才低声说道,“这几日,爷爷我给你找个人来帮忙吧,崔氏的远房侄子,从河北来的,前些时日求着我在鼎盛居谋了个帮工的活儿。你若用得惯就用,用不惯给爷爷我说,撵了走就是。” 一开始不荐过来,就是怕含钏看在他的面子,咬着牙收下。 如今一看,这死丫头贪多嚼不烂,开了食肆又卖茶饮,还在墙上开了个档口 就这么四个人 是把自己当犁地的驴 白爷爷想了想,倒不如把崔家那远房侄子荐到“时鲜”,崔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他给她那没了爹娘前来投奔远房姑母的侄子安顿一个活计,他塞到了鼎盛居去,如今看看,还不如到“时鲜”,至少还能帮帮含钏的忙。 含钏连连点头 这好 又有做吃食的经历,还算是知根知底的人,还能解决崔氏求着白爷爷的事儿退一万步,若是用得不好,也不必要毁了人一生,同白爷爷说一声,再打发走就是 第二日,含钏门口出现了一个豆芽菜似的小儿郎,顶天了十一二岁吧,看上去怯生生的,站在含钏跟前,眼神颇有些闪烁。 含钏问他,“姓甚名甚” 那豆芽菜埋着头答,“儿姓崔,名二狗蛋。” 所以全名是叫崔二狗蛋吗 含钏 算了。 人的名字都是父母亲取的,也不是买了身契的仆从。 含钏点点头,“那往后叫你崔二吧。”转了话头,“几岁了家是哪里的家里还有什么人都会些什么” 崔二想了想,声如蚊蚋,“今年十二岁家是河北曲阳的您师傅的大儿媳妇儿是俺远房姑母姑母的太爷爷是俺太爷爷的亲叔叔” 说起这层关系,崔二想起姑母崔氏昨儿个夜里交代他的话“你与那些个贱籍的奴才不同,你可是良籍,你姑母是掌柜的嫂子,白家对那贺掌柜有恩着呢她得好好培养你,把你好好养着,等那掌柜的嫁人了,往后你就是时鲜名正言顺的接班人。” 崔二腰板硬了硬,“家里父母亲都没了,只剩个姑母在了,前些时日俺就从曲阳进京投靠姑母来着,姑母说您会教俺做菜。” 第一百二十五章 鸡汁燕窝羹 崔氏说,她会教这豆芽菜做菜 含钏默了默,崔氏凭什么这么以为 含钏再打量了这豆芽菜一番,十一二岁和拉提差不多的年纪,站在拉提身边就像一只鹰和一只鸡,还是只菜鸡,感觉拉提随时能把他提溜起来 “说做菜还早了些。”含钏喝了口凉茶,“做过墩子吗” 崔二摇摇头。 “切过文思豆腐吗” 崔二摇摇头。 “做过挂炉吗” 崔二仍旧摇摇头。 含钏想了想,随手从柜台上拿了一个紫檀木小匣子,打开卡扣,撸了撸嘴,问崔二,“知道怎么处理燕窝吗” 崔二目光惶恐地抬了头,不太敢看匣子里的东西,这白白半圆的东西就是燕窝先前在鼎盛居,掌柜的可是把这些个高等货锁在柜子里,就一把钥匙,时时刻刻都佩在腰上这个小小的只有五张桌子的食肆,竟然随随便便就把燕窝放在柜台台面上 姑母姑母不是说这就是个小食肆吗 含钏把卡扣扣上,重新放回原处,“食用燕窝之前,先用天泉滚水泡之,将银针挑去黑丝,若要吃咸,用嫩鸡汤、好火腿、新蘑菇三样汤滚之,看燕窝变玉色为度。燕窝是极清爽之物,不可与油腻的食物混杂在一起,其质地柔软,更不能与坚硬的骨头混在一起。” 刀工不行、墩子不行、挂炉不行、连食材认不全 不过也是,若当真都齐全了,也不能来“时鲜”从头混起呀 含钏摩挲了下巴,“你先跟着小双儿做时甜的档口吧,你听小双儿的话。半个月为限,小双儿日日给你评好、中、差三个等次,若连续三日为差便卷铺盖走人,若累计六次为差,结了工钱走人。你姑母虽是白爷爷的儿媳妇儿,却也要按照食肆的规矩来,在这半个月中若能有十次的好,往后每月工钱就有一两半的银子,若这半个月没有十次好,那往后工钱就只有一两银子。听懂了吗” 这是昨儿个夜里含钏琢磨出来的。 任谁也说不出不好来。 就是崔氏打上门来,含钏也能理直气壮地怼回去。 崔二听得一愣一愣的,本就有些胆怯,刚挺起的身板一下子缩了回去提姑母的名头也没那么好使嘛干得不好,不也要卷铺盖走人嘛 崔二不敢驳含钏。 这掌柜的,看起来没比他大几岁,可通身的气派,看上去比曲阳县官家里的姑娘还厉害 崔二嗫嚅着应了。 含钏点点头,拉提板着一张脸带着崔二去内院分被子铺床。 小双儿垮了一张脸,“自个儿都忙不过来,如今还多了只拖油瓶”又想起含钏给安排的任务,苦哈哈的,“这二狗蛋子摆明了是白爷爷家的人,您分给我还让我打等次,什么是好、什么是中、什么又是差呀您也不说个一二三来我,我这怎么处呢” 含钏哈哈笑起来。 白爷爷就是个纯正的老头儿,人不糊涂,心却也不细,若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人儿,凭他老人家这一身的手艺怎么会从御膳房落到内膳房来昨儿个必是看食肆忙得不行了,又想着手里头正好有这么个人,年纪小又是个男孩儿,性子也胆小,压得住也用得起来,便顺手就扔“时鲜”了 估摸着白爷爷压根没想到崔氏和她之间的弯弯绕。 不过白爷爷从来也不知道她和崔氏的弯弯绕她几乎没咋说过。 含钏接了就接了吧。 大酒肆食肆的跑堂小二,不也是这些人吗 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跟双儿和拉提似的,一用起来便得心应手吧 哦不对,除了拉提,小双儿刚来的时候,不也迷迷糊糊的吗这桌的菜上到那桌去,导致这桌的食客结账的时候嘴唇子都红了,而那桌的客人有些纳闷,结账时问她,“咱今儿个的饭是治气养生矣” 后来,含钏看了看菜桌,得嘞,人桌上一道口味重的菜都没上,全上另一桌去了 含钏笑完,同小双儿说道,“让你觉得轻松就是好,让你觉得还行吧就是中,让你觉得怎么那么累就是差。让你打等次,就是以你的评判为准。我话儿既已说到此处,便是崔氏的亲侄子来,我都不定卖他脸面,更别说前来投亲的远房侄子了。你且帮忙看着吧,若是个的用得,至少认认真真教导能教出来的,留着便留着。若是个有恶习的或是教不出来的,结了一个月的工钱,再送回铁狮子胡同,我担保白爷爷不能说什么。” 小双儿闷头闷脑地听懂了,听懂之后就高兴起来了。 这是属于涨了她的档次呀 她手下有人儿了呀 她在官牙的时候,听人牙子说过,大户人家里头得脸的一等丫鬟,手下有四五个兵呢她这属于迈上了新台阶呀 小双儿一整天都处于兴奋的状态,得了闲就在拉提身边嘚瑟,时不时抱怨两句“管人真累,还得盯着他”或是“哎呀,那崔二叫我双儿姐,我比他还小两岁,就叫我姐作甚” 拉提一边给肉码料,一边翻了个白眼。 说实话,含钏在旁边看着,她要是拉提,都想揍双儿。 含钏冷眼看了两日,那孩子虽本事不强,但胜在胆子小,胆子小的人用起来放心些。 小双儿安排的是崔二负责晌午档口的操作和配料,含钏看小双儿只负责收银子,时不时还能打个盹儿,夜里精神头也比前几日好多了,便放下心来,彻底将崔二交给了双儿,丢手再不管这事儿了。 因着崔二在这儿,崔氏倒还来过一次。 晌午的时候来的。 见自家侄子坐在档口舀牛乳茶,没跟在含钏身边学本事,心头有点毛,招手让崔二出来。 崔二为难地看了看坐在身后一脸无师自通恶霸相的双儿,不太敢搭话,只趁没食客的时候赶忙从档口出来见崔氏。 崔氏码着个脸问,“拜师了吗怎么在这儿没在灶屋帮厨呢” 崔二四处看了看,神色惶恐,“您您别说了如今挺好的掌柜的为人不错,怕俺热,还给俺在档口放了两盆冰您想想,冰多贵呀” 。 第一百二十六章 甑糕 崔二先头被含钏那番话,什么十五日为限,天天打等次,不合格就卷铺盖走人唬住了,如今看含钏稍稍有个好脸儿,便觉着阿弥陀佛,天恩浩荡。 等不那么怕了,再仔细想想。 这地儿,比鼎盛居好十倍百倍 虽规矩多,但都不难,也不严苛,不似鼎盛居似的,稍不注意就扣工钱本就没多少,扣来扣去,一个月拿在手里的还不到三百个铜板 这儿可是一个月保底都有一两银子呀 一千二百个铜板子呀 他长这么大 连银子的面儿都没见过,如今只要他好好干,啥事儿不想,每天把牛乳茶舀好,把红豆、椰肉、木薯丸子加对,他就能得“好”就能拿银子 更甭提掌柜的说了,只要他好好干,再过些日子就跟那个不说话的拉提似的,跟着进灶屋学本事 前程就在眼前,姑母说的那些个什么当亲传徒弟、等掌柜的嫁了人就继承食肆诸如此类的昏话,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在家里头想出来的 崔二拉了崔氏的衣角,“现在真挺好的了小双儿好管着俺,俺每日都有饭吃有床睡,还有银子拿这日子比在曲阳有了上顿没下顿,为攒钱给老爹瞧病,去吃树叶子树根子强多了也比在鼎盛居好” 崔氏一把将衣角扯回来,厅堂里、回廊里来来回回都是人,看着都穿着锦衣华服,又都气度不凡,她不敢在面上流露出不屑和不满,只在心里啐了一声,压低声音说了话,“就这么点出息和在曲阳比和在鼎盛居比一点儿不知道姑母的良苦用心她让个贱籍丫鬟管着你你也不知道说话反抗都是一样的人” “崔二有生意”小双儿叉着个腰,站在档口窗前喊道,打断了崔氏的后话。 插一句, 换源神器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 崔二正愁找不着机会溜他越想越觉得姑母的话不对劲,啥良苦用心呀是白家爷爷把他丢到“时鲜”的跟姑母有半个铜子关系吗啥贱籍丫头他看着小双儿同那些个大官儿大夫人谈笑风生,压根瞧不出来是奴籍 且那些个看起来就高贵的人,偏还搭理小双儿 在“时鲜”可不是以谁家世清白来论的 灶屋那个北疆崽儿还是异族呢还是哑巴呢 掌柜的就喜欢他 不那么硬的菜,还点名让拉提做 还有那个骑骡子的账房老太太,早上食肆没事儿,那老太太就爱骑着骡子逛胡同,一到晚上对账册,那算盘打得噼里啪啦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打雷了 都是些拿得出手的人物。 偏他一人是棵豆芽菜 崔二想起姑母说的那些话,有点脸红,就他还企图眼热这食肆呢他算老几呀 小双儿见崔二闷着头不知道在想啥,一巴掌拍到崔二后脑勺,“想啥呢做牛乳茶否则今儿个的等次不给你好了” 崔氏从食肆厅堂走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小双儿拍崔二后脑勺的场景,一下子气得火气冲到脑顶门,手直打颤,真是反了天了反了天了一个当奴才的,也敢对她的侄儿动手就是他们掌柜的见着她,不也恭恭敬敬地唤声“嫂子”吗 啊呸 崔氏紧一紧袖口,快步埋头朝铁狮子胡同走去。 临到傍晚,白爷爷拖着不太便利的腿,身后跟着白四喜下了值,一进门就听崔氏在东院哭,仔细听,“大郎呀,您知道您河北的侄儿如今在干甚吗在档口当店小二啊还被一个丫头扇耳光啊大郎呀,也就是您精神头不济,若您生龙活虎的,谁会这么欺负咱那苦命的侄儿呀” 白四喜叹了口气,抬腿便往东院去,却被白爷爷一手拉住。 “由她哭”白爷爷大声,“在鼎盛居当差嫌工钱低、事情多,我腆着个老脸把那小子放到含钏那儿去,含钏便是看在白家的面子上也不能为难他不当店小二当什么当掌勺的怎么不一开始就求我送到宫里膳房去啊她崔家的去服侍圣人吧” 崔氏的声音渐渐小了去。 白四喜长长舒了口气。 如今,他爷爷倒是发现了,对待他娘不能心软,得有秋风扫落叶般的快准狠,才能将他娘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念头扼杀在摇篮中。得该骂就骂,该说就说 白爷爷带着白四喜进了灶屋选食材。 崔氏透过窗棂的眼神,跟着两人的身影走,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嘴唇。 一晃神,五月入了下旬,北京城脑门上的太阳明晃晃地顶在所有人头顶,热辣辣的阳光照在皮肤上时间久了就跟烤熟了似的。 天气太热,含钏闭店一日,带着食肆里老老小小出门躲凉,钟嬷嬷懒怠出门,便把心爱的小骡子借给了四个小的。 骡子车拉不了这么多人,拉提率先跳下去,紧跟着押着崔二也下了车,留两个姑娘坐骡车,一路往香山浅水潭去。 路边有摊贩卖甑糕。 卖的摊贩操着一口流利的关中话,含钏一听便判定这甑糕必定正宗好吃,买了三块儿,躲在树荫下,两个儿郎一人一块,她和小双儿分着吃。 小双儿吃糊了嘴儿,“香甜其实就是淮阴米炖上红糖、红枣和葡萄干,和咱们的糯米饭挺像的。” 含钏笑着点头,表扬了一句,“有进步” 话音刚落,那头便来了一队吹唢呐敲喜鼓的人,穿着大红大绿的,几十个人抬着几十台红木箱子,敲锣打鼓的声音大得划破苍穹。 小双儿兴奋地说,“有人娶媳妇儿” 含钏探头看了看,“还没到那地步呢这怕是在运嫁妆看上去嫁妆挺多的,木箱子也沉,必定是密得插不进手,也不知是哪户人家之间的联姻。” 看热闹的人多。 有人见说话儿的是个相貌美极了的姑娘,便特意搭了一声,“您这有所不知了吧是侯爵府裴家和靖康翁主府岳家的婚事都是高官大族,这排场怎么着也得盛大起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白烩回鱼肚 噢,裴家和岳家的婚事到底如期举行。 含钏有点感叹。 岳七娘真是可惜了 那个小姑娘愣是楞了点儿,嘴巴利了点,心肠却是不坏的,两三句话就能哄下来。 配那阴冷戾气的裴七,是这一生真可惜了。 含钏叹了口气。 看锣鼓喧天的热闹气氛,却觉得脊背发凉。 小双儿往含钏身侧靠了靠,扯了扯含钏的衣角,似乎明白自家掌柜的在物伤其类。 含钏垂了垂眸子。 小双儿仰着头,眼睛湿漉漉的,脸上的肉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 像一只胖胖的小鹿。 含钏一下子笑出来了。 算了。 天下间各人有各命。 她只需要把她身边的人,比如白白胖胖的小双儿照顾好,便阿弥陀佛了。 “回去吧。”含钏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怅然。 晚上,“时鲜”的生意照例火爆,张三郎凭借一张至尊木牌,神采奕奕地跃过排队等位的诸人,进了厅堂,坐在为他长留的老位子,想了想从兜里扔了只大拇指指头大小的银蟾给小双儿,“那去玩” 小双儿笑得脸上肉吨吨吨,伸手扯过崔二,“这位爷是咱时鲜的贵客,英国公家的张三公子,一定认得认不得掌柜的都没事儿,一定要认得这位爷” 崔二连连称是。 张三郎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个小银锭子甩给崔二,“拿着吧见面礼” 崔二有点愣。 小双儿撞了撞崔二的肩膀头,“还不谢谢张三爷” 崔二连忙掀了袍子就跪地磕头。 张三郎被吓了一大跳,赶忙伸手去拉,一边拉一边感受到来自不远处犀利的目光,一抬头,果不其然老贺正蹙着眉看他。 张三郎赶紧撒手 张了张嘴,感觉略有些解释不清 真没欺负“时鲜”的人 赏银子算欺负人吗 这头百口莫辩,那头含钏湿手在围兜上擦了擦过来兴师问罪了,哦不,招待贵客了,张嘴就念叨了一遍今儿个的菜式,“今儿个的鸭子不错,看着是苏州鸭,给您上一道酱鸭鮰鱼肚也不错,在贾老板那进的干货,给您烧了冬荨片、鸡胗肝、鸡腿肉、青菜心、虾干做一盅白烩鮰鱼肚再来份刀鱼面、水晶肉圆、蒜蓉粉丝豆腐煲。晌午还剩了点芸豆卷收尾吧” 张三郎咽了口口水。 可以可以。 含钏点了点头,拎起鹌鹑似缩着的崔二,转身往灶屋走去。 张三郎突然想起来,连忙唤住含钏,“老贺” 含钏 孩子真不能惯。 一惯就上房揭瓦。 要吃饭的时候就是贺掌柜。 点了菜就是老贺 含钏侧过身,“咋了” 张三郎笑得神神秘秘的,“你知道,最近京中出了个大事儿吗” 含钏蹙着眉头摇摇头。 啥大事儿 张三郎勾勾手,含钏俯身倾听。 “前些时日,端王选妃了。”张三郎压低声音,“哦,就是二皇子。礼部提了裴家嫡出大姑娘作正妃,却被督察院斥驳了,你猜猜为何” 她咋知道 梦里头她是秦王侧妃,都不管这些个闲事儿,如今她就是个食肆老板娘,离这些闲事更远了。 含钏老老实实摇头,不太想听下去。 她对这些豪门秘辛,一点兴趣都没有。 见含钏兴趣不大,张三郎分享的乐趣顿时少了一半,想了想,抛出了个能引起含钏注意的话题,“驳斥的理由,与您还有关系呢” 含钏蹙了蹙眉。 张三郎见含钏兴趣来了,赶忙佝俯身再道,“督察院驳斥的理由是,裴七郎品行不端,当众欺压民女,满京皆可查证。” 含钏反应许久,才明白过来。 哦哦哦,她就是那个被欺压的民女 这也行 选妃门槛这么高 张三郎再道,“我们私下来议,大家伙都以为,是圣人害怕端王的小舅子是个跛子,这才扰了礼部的提议。”张三郎笑得很舒畅,裴七那人,欺行霸市、阴阳怪气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真让他姐姐当了端王妃,照二皇子这势头,等圣人百年之后当个皇后也不是不可能到那时裴七就是国舅爷,那德行还不得散到天上去 “无论是哪个原因,裴七,甚至裴家这脸可真是丢到天上去了连带着提名裴家的那位礼部侍郎也被贬了官儿。如今那位裴大姑娘只怕是泪洒闺房,要么等这事儿过了远嫁,要么就地断发当姑子了哦”张三郎说起裴家大小姐时,语气有藏不住的惋惜。 本来也是。 男人在外面闯了祸,锅由女人来背。 满京城笑话的是整个裴家和裴大姑娘,那始作俑者还不是缩在龟壳后面当王八,屁都不放一个 含钏平白想起今儿个抬嫁妆的尚七姑娘,摇了摇头,没搭腔,转身进了灶屋。 入夜打烊,小双儿依次熄灭厅堂中的油灯,崔二清查了档口的食材和门窗锁,钟嬷嬷把核账册的时间移到早上了,如今老太太已经在内院歇下了,拉提和含钏提着油灯,在影壁后查看前些时日种下的南瓜、葡萄,油灯蒙蒙亮,含钏看到了土里冒出的小嫩芽,兴奋得有些握不住油灯。 “咚咚咚”三声。 门响了。 拉提去开门,见门外是一个低着头的陌生人,有些疑惑。 诶。 不是那个经常打烊后来吃饭的王公贵族。 “请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那个陌生人拿了一只玉坠子出来。 拉提一看,原是掌柜的每日都挂在脖子上的那只葫芦玉坠,有时候忙起来,那只玉坠子就掉到了衣裳外面 噢 掌柜的玉坠子掉了 拉提转头拍了拍门框。 含钏一抬头,见拉提冲自己招手,便提着油灯到了门边。 却不想,还未待她站稳,便有一股巨力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一手拿厚厚的潮湿的纱布捂住她的口鼻,瞬间便将她拖出了门外 那人力气很大 一手掐住含钏两只胳膊,一手紧紧捂住口鼻,飞快将含钏往外拖 拉提瞳孔放大,想也没想,便冲了出去 却被另一抹黑影子拿刀抵在脖子上,“退下” 拉提龇牙咧嘴地狠劲冲上头来,双手死死握住那把刀朝外撇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云松糕(上) 血顺着刀刃往下流 拉提不要命的眼神吓得那黑衣人手上劲头略微松懈。 拉提趁着他松懈下来这股劲,死命朝含钏的方向跑去,刚跑出两步,背后就被横刀一划,背上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小双儿站在回廊,余光看见了门外血光喷涌,刹那间张嘴一声尖叫,“啊” 听见屋内有动静,外面的黑衣人将拉提扔在地上后,飞奔出胡同,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马蹄声。 小双儿哭嚎着奔跑到拉提身边,钟嬷嬷一脸沉凝地随手披了件薄衫出来,见拉提浑身是血躺在门口,含钏已不见了踪影,一巴掌拍了崔二,“人是死的吗把拉提扶进来去善药堂买止血的药粉回来”再跟小双儿说道,“不许哭去街坊四邻打听刚刚是什么人进了胡同” 钟嬷嬷说了不许哭,小双儿瞬时止住了哭声,抹了把眼泪,咬了咬牙站起身来,突然想起什么,“嬷嬷咱们要不报官吧” 钟嬷嬷冷笑一声,“报官若真想要含钏的命,像对拉提那样,一刀砍了不就行了如今把人掳走,必定是有所图的若含钏是儿郎,咱敲锣打鼓去报官偏偏钏儿是个姑娘” 姑娘被掳走 钟嬷嬷背后吓出了一身冷汗。 “去小双儿在胡同里打听完,就去找胡大人,哦不”钟嬷嬷手脚冰凉,脑子转得飞快,胡大人不够格若贼人把钏儿掳出了内城,胡大人压根就过不去煦思门“我自己去英国公府求张三郎君,求也好,哭也好,踹也好必得将钏儿找着” 崔二抹了把眼睛,素日撑不起的腰终于挺直了,将拉提背回内院。 小双儿一面深吸一口气,一面哭着打开门,却见一个熟悉的面孔站在门外。 “秦秦王殿下” 徐慨抬起头,面色如死水沉静,“门口有血,你们掌柜的呢” 秦王 比张三郎更有用 钟嬷嬷赶忙佝着腰,忙回道,“被人”顿了顿,手心里全是汗这是一场豪赌若秦王当真对钏儿有意,是否能接受她曾被人掳走过的事实若不能接受,还会不会帮这个忙 罢了 赌一把 钟嬷嬷心一横,“噗通”一声跪了地,大声道,“钏儿被人带走了拉提被砍成重伤还求秦王殿下搭救” 徐慨眼神落在门口那一大滩鲜红的血上,面色逐渐阴冷,从兜里扔出了一块儿木牌子,侧首低声道,“去查宵禁后进出过煦思门的人都有哪些”脑子里过了过,“小肃,你亲去查裴家和岳家,看今日是否有人过了煦思门,若裴家有人出煦思门,就请当家的勇毅侯爷到东堂子胡同见我。若岳家有人出门,就请靖康翁主来见话说好听些,骗也要将他们骗出来” 再低低侧眸,不知在吩咐谁,“出内城,寻马车踪迹” 徐慨身后出现了几道黑影,利落颔首后便腾空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这是要三管齐下 北京城四处戒备,京兆尹巡夜半个时辰一次,皇城根下天子脚下是绝不允许有命案血案 插一句, 换源神器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书源多,书籍全, 若要作奸犯科,出城到人迹罕至的山外,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宵禁前后进出煦思门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如何大海捞针地找 就算拿了名目,也无法一眼看穿 当今四皇子、秦王殿下又命人去守裴家和岳家的动静,这是怀疑裴岳两家伺机复仇嘛 再命一队人出煦思门去寻踪 且不论四皇子如何有这般缜密的心思只论一点那些藏在墙角无声无息的人,是什么样的存在一个劲头不热、不受重视的皇子,怎么会有如此厉害的私兵 钟嬷嬷神色复杂地看了徐慨一眼,却也知如今绝不是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 徐慨理清了思路,埋头往里走,手背在身后,钟嬷嬷却见徐慨的手半藏在袖中,微微发抖。 没一会儿,探听今日煦思门进出的人带着一个详细的本子回来了,徐慨接过一看,后槽牙咬得很紧,猛地一起身,转身便往外走。 翻身上马,一路狂奔至勇毅侯府,小肃正埋头出府,身后跟了个畏畏缩缩、衣裳还未穿戴整齐的中年男人。 徐慨侧身下马。 那男人赶忙埋头作揖,“秦王殿下您” 话还未说完,便被徐慨一手掐住颈脖,直直怼进了胡同墙角,男人的后背“砰”的一声撞在墙上 “秦王殿下”男人慌得眼神发颤。 徐慨面色沉凝,死死掐住男人的脖子,“勇毅侯,你儿子裴七郎,如今在何处” 勇毅侯被掐得无法呼吸,一张脸涨得通红,手舞足蹈地胡乱比划。 徐慨松了松,神色沉得如一潭无波的死水,“说,你儿子去了哪儿” 勇毅侯看徐慨的眼神多了畏惧和怯意,脖子疼得像被火燎过似的,“本侯如何知道”虚张声势地抬了抬胸膛,“秦王殿下您是皇子皇孙裴家也是簪缨世家您见到本侯便上手动粗,无理质问本侯明儿个必当参您个目无法纪之罪” 徐慨手上的劲头再松了松,低了低头,轻笑了两声,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一个拳头砸在了勇毅侯的左脸上鼻腔口腔和眼睛瞬时爆出喷射的血花 “别骗人”徐慨语气带笑,“自从裴七郎惹了笑话,勇毅侯府就把他禁了足如今婚事在前勇毅侯府敢将他放出府邸万一惹了事,这难得谈下来的婚事岂不是泡了汤” “说”徐慨靠在勇毅侯的耳边,声音短促,“说了留侯爷一条命,不说您今儿个这一府的人全都他妈得被烧死” “你敢”勇毅侯牙关发颤,“你是皇子,我却也是老臣,裴家世代簪缨,我那弟弟更是金吾卫的” 徐慨一把将勇毅侯的头砸在瓦墙上,粗鲁地打断了他的后话,“我是皇子,我他妈再不受宠,圣人也不会让我给一个金吾卫的官吏偿命,更不会为了一个失了势的侯爷,伤害自己的亲儿子”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白松糕(中) 勇毅侯闷哼一声,却死死咬紧牙关不说话。 说了,裴七就完了 这素日冷面朝天的阎王,绝不敢对他做什么 勇毅侯这个念头刚刚闪过脑海,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剧痛,勇毅侯低头去看,手腕上被划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正争先恐后地从这道口子里冒出来 一滴两滴三滴静悄悄地滴在青石板上。 勇毅侯惊恐一抬头,便看见徐慨阴恻恻的眼神。 “说,就给你止血。不说”徐慨单手用力地掐住勇毅侯的胳膊肘,血流得更快了 徐慨勾起唇角笑了笑,“裴家如此显赫的簪缨世家,想必一定知道,割腕自尽,血到底多久才能流干” 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出体内 血滴从手腕上滴落到青石板的过程,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勇毅侯脑子过得飞快,徐慨是不可能要裴家人的命不会要他的,也不会要他儿子的徐慨担不起这个罪名北京城言官御史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或只是与小七有什么过节罢了 都是京圈里的公子哥儿,还真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无非是些个耍狠斗恶的小事,犯不着真为了这个要人命吧 勇毅侯不敢看徐慨的眼睛,这让他想起深林中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动,一口咬在人脖子上的狼 先稳住他吧 勇毅侯胳膊发凉,僵硬地张了张嘴,“去了香山白石观您大人大量小七行事乖戾了些,等您将他带回来,裴家一定好好照管,不让他再出去四下晃荡” 勇毅侯话音未落,徐慨猛地撒手,翻身上马,眼神再未落到勇毅侯身上。 将死之人,有何好看 徐慨策马向前,手一挥。 三个黑影从墙角无声无息地蹿了出来。 “解决掉。” 徐慨轻飘飘三个字落在勇毅侯耳中,只觉雷音贯耳,刚想张口呼叫,却被那三个黑影瞬时拿布套子塞进嘴里,四肢绑在一起,套上麻布口袋不知拖往何处。 夜色很黑。 先头派出的黑影湮灭在黑暗中,见徐慨从煦思门中疾驰而出,领头连忙扯了缰绳并排跟上,“无果未找到近日北疆战事再起,大批俘虏入京,山地上四处都是深深痕迹的车辙” 徐慨深吸一口气,一提马缰,马刺狠狠刺入马腹,“去香山白石观” 快要半柱香的时辰了 贺掌柜被掳走,已经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了。 掳良家女子出城,必定是马车,且不敢走大道,走山中曲折蜿蜒的小道 一定等我 徐慨被疾风吹糊了眼睛,脚上的动作却越发急切。 半柱香的时间,能做些什么呢 如徐慨所料,含钏被塞入马车车厢,被人蒙住眼睛,捂住嘴巴,一路颠簸,行进了不知多久马车方停了下来,又被人死死掐住捆绑好的胳膊,一路推搡来到了这个荒无人烟却干净整洁的后院。 鼻尖突如其来的凉意,让含钏不由自主地别开脸。 下一瞬,蒙眼的布带子被刀锋挑开,含钏努力瞪大双眼,在朦胧迷糊中看到一个颀长的身影一瘸一跛地从不远处走近,待走到亮光下,含钏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裴七郎 含钏张了张口,却只能发出呜咽的声音,不停地挣扎也挣脱不了身后紧紧扣住她的那双手 裴七郎一手拿起蜡烛烛台,一手拿着挑开布带的剑缓慢地走了过来。 他倒是想走快。 可腿脚不允许。 脚踝已经碎了。 他从今以后,都只能缓慢地卑微地一步一步走入深渊。 他的前程、他的抱负、他的家业、他的梦想,全都在马车坠入深沟时,毁于一旦 毁于一旦 裴七郎如今的脸色尽显狰狞,“好久不见呀,贺掌柜。” 含钏抬了抬下颌,平静地穿过烛火光,看到裴七郎狼狈却狠戾的眼睛。 她说不了话。 嘴被塞了布团子。 裴七郎笑着把那布团子抽了出来,“您若害怕,叫喊就是。您放心,这道观白日开门营业,夜里观里的道士都进京城了,喝花酒的喝花酒,赌银子的赌银子这儿除了咱们,一个人都没有。” 含钏也笑了笑,“别来无恙,裴公子,自那日一别,再难见您一面,他们说您被家里禁足了”含钏环视一圈,四个角落站了四个黑影,“看您这架势,今儿个出府还是当家人点过头的结果呢。” 裴七郎面色一沉。 他今儿个能出来,也是他祖母求情的缘故 他同祖母说,只要让他出来,找到那食肆的老板娘泄了愤,他往后就乖乖和岳家七娘成亲,乖乖经营家业,当好裴家的子孙。 他这才能出得来。 否则,照他先前闹着不娶亲的样子,祖母和父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他出来的 被说中了。 裴七郎面色极为凝重,忽而又想通了,“往前只觉得您美,没觉着您聪明。如今见您又美又聪明,我可真是越发可惜了。” 含钏静静地看着裴七郎。 裴七郎拿剑的手一伸,剑锋一挑,将含钏的衣襟口划破,外衫落在了草垛上。 含钏艰难地动了动喉头,剑锋正在她的脖子下方,含钏眼神蔑向裴七郎,“您若想杀我泄愤,杀便是。老子这一条命本就是捡来的,如今看了广阔的天,看了碧绿的树,也足够了若是个男人,便手起刀落,杀了就杀了别整这些个没用的东西” 裴七郎挑眉笑了笑,“有意思。您还有这一面呢若非被逼到一个地步,您也还是挂着那张笑盈盈的脸吧” 裴七郎收了笑,手上动作一点儿没停。 外衫滑落后,含钏只剩下里衣与亵衣,裴七郎手一动,里衣顺势掉落。 薄薄一层亵衣在四面烛火的照耀下,隐隐约约可见里面绛色诱人的肚兜。 裴七郎轻轻咽了口口水。 含钏强忍住起伏的胸膛,索性屏息凝神,别过脸去。 “我不杀你。”裴七郎笑着走近,“打打杀杀,没意思。你让我丢尽脸面,把我克成跛子,我便也让你丢颜面,受千夫所指您这幅胴体真好,待我享乐完,我这些个属下也来尝一尝,等天亮了,把您剥个精光,扔到煦思门外您说说,这个法子是不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 第一百三十章 云松糕(中下) 裴七郎面色很认真,语气也极为真诚,毫不闪烁的眼神预示着他说的一切,均是经过深思熟虑,且一定要实现。 太太可怕了 含钏努力克制住自己急促喘气的欲望,竭尽全力让自己目光看起来无所畏惧这种人,你越恐惧,他开心;越挣扎,他越兴奋。 含钏余光微不可见扫视了一圈里屋,方方正正的一间小屋子,四个角落都有人,她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个汉子,把她的胳膊扣住。 她的背面开了一扇窗,应当是朝南开的,清冷月光下,窗外是郁郁葱葱的,层叠交替的草木。 若真如裴七所说 那她只凭自己,根本无法逃脱。 若固有一死,她宁愿有尊严、干净地死去。 含钏轻轻敛了下颌,低垂眸,掩饰住了微微发红的眼眸。 不过一瞬,再抬头,含钏神色已恢复如常,看向裴七郎的眼神里充斥着嘲讽和轻蔑 “您是金尊玉贵的世家公子,颜面受了挫,便觉得这一辈子完了我与您不同,我是命如草芥的蚤虫,您要将我剥个精光也好,吊在城楼上也好,我不怕的,我穿上衣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谁也不认识我,凭我的手艺无论如何也有口饭。” “而您走不掉您只能被圈禁在京城,无论五年、十年、二十年所有人说起您,还是会异口同声地嘲讽您,哦便是裴家那个跛子您的一生就如同地下腐烂发臭的尸体您永远无法摆脱永远” 含钏声音阴狠,语速极快 裴七郎被戳破心事,怒而挥手 “啪”地一声 一巴掌甩在了含钏右脸 含钏嘴里陡然冒出一股腥气的血 含钏恶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声,眉梢上挑,目光挑衅地看向裴七郎,“我说,我怎么闻见一股子烂肉的味道原是您身上散出来的臭味。” 裴七郎气得发抖,抬起剑横在含钏脖子处 含钏一点也没躲,高高抬起下颌,嘴角又一股热流涌出,眼神微微下垂,如俯视一般,“我赌你,不敢杀我。” 裴七郎被激得一发狠,将剑锋狠狠抵靠在含钏白得像玉一样的脖子上。 含钏猛地向前一抵,刀锋瞬时划破脖子,出现一道鲜红的刀痕 见了血 反倒将裴七郎吓得“咣当”一声,一松手把剑丢到了地上 含钏咬了咬牙。 裴七郎这才反应过来,顺手又是一巴掌,“你个臭婊子你在激我杀你” 含钏连挨两个巴掌,眼睛前雾蒙蒙一片,却仍旧目光灼热地看向裴七郎,脖子上的剧痛如今只算九牛一毛,她知道面对明白过来的裴七郎,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也完全能够想象裴七郎说得出做得到只为泄愤被满京城的人嘲讽了这么多天,如今只为泄愤只为将这些时日忍下的闲气全都发泄在她身上 “抓好她”裴七郎高声道,一手拿着剑,另一只手便将含钏所剩无几的亵衣扒拉下来,露出薄薄的肚兜 清冷的夜色下,少女的肌肤比月光还白嫩几分,绛色的肚兜映衬在肤色上,让裴七郎瞬时看得痴了,指腹攀上含钏正在冒血珠的颈脖,油腻粗滑的指腹反复在脖项和锁骨之间来回游走 含钏陡然眼眶发红。 “呸” 混着血丝的唾沫狠狠啐到了裴七郎面上 终于反抗了 裴七郎一边拿手将唾沫抹开,一边桀桀怪笑,深吸一口气,不甚在意地将头埋在了含钏雪白如玉的颈窝里,嘴里嗫嚅着,“贺掌柜的您说您贱不贱推着不走,打着倒退,当时答应做我的妾室,如今又何必遭受这等屈辱” 含钏肩头和手腕都被人牢牢禁锢住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的讨巧与绝招,都如同玩笑。 月光从她头顶越过,将她和裴七的身影尽数投射在对面洁白的墙上,两个黑影,逐渐重叠,黏腻潮湿的手指在她背上、颈脖上、脸上如饥似渴地滑过。 含钏低低呜咽一声,绝望地抬起头,轻轻闭上眼。 是她无能 纵然上天再给她一次机会。 这么努力了,她已经这么努力了 她努力地出宫 努力地好好生活 努力地对待每一天,对待每个人 她仍旧也没有办法过好这一生 含钏手腕一使劲,用尽全身力气,趁身后的人不备一只手猛地挣脱开束缚,伸手去抓裴七左手上的那个刀把,慌乱之中,她无法做到将刀刃折返向裴七刺去,只能顺势将自己的腹部贴送到刀锋 一行泪从含钏眼角缓缓划过,她勾起嘴角,眼前一片漆黑,脑海中却突兀地闪现出了徐慨的脸。 再见吧。 第二次。 “咻” 一支长剑划破长空,从含钏背后的那扇窗户冲破窗纸直射而入,从含钏的耳朵呼啸而过,直直扎进裴七的肩膀 含钏被这股劲顺势带倒在地,泪眼婆娑地睁开,却见裴七捂着肩头被箭风带到地上,痛苦地哎哟连声,“去快去去外面看是谁格杀勿论” 这事儿决不能传出来 私扣民女这事儿 不能传出来 若是走漏了风声,别说他,就是叔父也要完蛋 裴七尚且还未站起身来,含钏转过头,反应极快,匍匐过去,一把拿住跌落在地上的剑,迅速扶住墙,双手握住剑把,深吸一口气 窗棂外刀光剑影 含钏未曾有半分迟疑,握住剑把,目光坚定地走向裴七。 裴七尚未从肩头的剧痛缓过神来,一扭头,却见含钏紧紧咬住牙,将剑尖拖在地上,发出“滋啦”的声音,面无表情地朝他走来。 裴七惊恐地下意识向后挪了三寸,伸出手,还未开口说话,却见一道寒光劈头盖脸地朝他袭来 血,溅了含钏一脸。 含钏艰难地睁开眼,深吸了几口长气,鼻尖萦绕着浓烈的肮脏的血腥味。 含钏能感受到还有裴七郎的血珠挂在眼睫之上,有些无助呆愣地伸手抹了一把脸,再愣愣地低头看了看手心。 全是血。 全是热腾腾的鲜血。 全是肮脏的,火热的裴七郎的生命。 含钏再一抬头,张三郎已然头身分离。 一颗还正大双眼的头颅,在地上翻滚几圈后,立在了她的脚边。 ------题外话------ 还有一更,你们快睡。 。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云松糕(下) 徐慨走进内屋时,入目便是一个极其诡异的场景。 小姑娘穿着一件单薄的肚兜,单手拖着一支长剑,满脸是血,肚兜上也是血,脚边直立着裴七郎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从发难到现在,不过十来个呼吸的时间。 就这么短的时间。 贺掌柜手起刀落,砍死了裴七郎 徐慨握剑的手紧了紧。 黑影人紧跟着徐慨。 徐慨立刻挡在门口,单手脱下披肩,一个回手将含钏完完整整地笼在披风之中。 “出去” 徐慨侧眸沉声低叱道 含钏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个机灵,手上的长剑“咣当”一声砸在地上,转过头却看见了徐慨那张脸。 是真的还是假的 含钏伸出手拍了拍徐慨的脸颊。 直到看见徐慨脸上出现了一个清晰的血手掌印。 噢,原来是真的啊这个念头闯入含钏脑海的同时,含钏目光没有防备地落在了裴七郎头身分离的尸体上,没有头的身体如断了线的木偶人,斜靠在墙角,断掉的颈脖处大股大股地涌出黯红的血液 “呕” 含钏头脑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率先作出了反应,“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晚上没吃饭,如今吐得全是粘稠青黄的胆汁。 含钏一手扶着墙,一手捂住肚子,弯着腰吐了个昏天黑地。 嘴巴里有血液腥甜的味道,有胆汁苦涩粘稠的口感,也有从肠胃翻涌而上的酸涩气味,含钏吐得满眼含泪,吐到胃中发空,嗓子发哑,手在墙上胡乱地摸索,下意识地想攀扯住什么。 徐慨深吸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只绢帕递到含钏手里。 帕子干干净净的,他都不曾拿出来擦拭脸上被含钏拍出的那个血手印。 含钏一把握住帕子,吐得再也吐不出来任何东西,目光呆滞地打了个摆子轻轻抬起头来,眼神再次不由自主地落到了身首相离的裴七身上。 眼前突然一黑。 是徐慨的手掌虚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了。”徐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有点近,又好似虚无缥缈地远在天边。 “别看了,你不杀他,我也会动手,认真算起来,人也不是你杀的。”徐慨语气无半分起伏,若只听语调却不会知道他正在安慰含钏,“你无需有丝毫介怀,他本就该” “他本就该死”含钏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脖子上的刀伤凝固成了血痂,手上因用了大力气,手腕酸痛得抬不起来,可小姑娘的眼神却从刚刚的迷惘呆滞逐渐变得明亮有光,一手扶在墙上,一手死死捏住那张帕子,咬牙切齿道,“他一开始预备将我解决后,明儿一早剥光了丢到煦思门口,他丢的颜面要通通在我身上找补回来” 含钏鼻腔酸痛,眼泪终于一簇接着一簇,一行接着一行顺着面颊砸落下来。 刚刚未曾落地的眼泪,如今翻了一倍喷涌而出。 “凭什么” 含钏低声怒斥,“凭什么凭什么任何人的命都不贱都是有了今生无来世的他凭什么可以不把别人的命当做命凭什么以戏谑玩笑的语气和做法去决定别人的命运” 含钏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徐慨,“您知道,他刚刚说什么吗他说,裴家劝他,这次发泄了怒气,往后的日子就好好地过,别在日日活在怨怼愤怒中” 含钏一边哭,一边笑起来,“簪缨勋贵,不高兴了,不计成本地撒了气便可成亲、生子、入仕、升官继续过他平安顺遂的一生” 张氏如此,裴七如此 世间将人的命分为三六九等,有的厚,有的薄,有的长,有的短有人的命注定坎坷曲折,有人的命只会宽敞平坦。那些命途坦荡的人儿,将一小块指甲壳大小的石头看作人生路上最大的障碍,不惜一切代价地扔出去,变成硕大的巨石将命薄的人压得半死。 小姑娘泪流满面,紧紧握拳,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只有对不公愤懑的质问。 徐慨静静地看着含钏,他明白这种感受。 无论怎么努力,有时皆如螳臂当车。 但他不知道如何去劝慰。 正如他不知,该如何去劝慰自己所受的不公。 徐慨轻轻吐出一口气,未带迟疑地伸出双手,将含钏圈揽在怀中,转身将小姑娘带出了这间充斥着血腥味的屋子。 月色很美。 徐慨低下头,将披在含钏身上、他的披风系得紧紧的,手指很注意地避开了含钏颈脖上的伤口,眼神却无法忽视含钏白如凝脂的肌肤。 徐慨刻意地避开眼神,沉吟半晌后方轻声道,“命途流转,谁人也不知究竟是何人笑到最后。你眼中,他当今的风光,只若随时飘散游走的浮云。你眼中,他如今的落魄,也只是时光长河中不足轻重的水花。” 含钏缓缓抬起头,看向徐慨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身后还背着一把弓箭。 那支射穿裴七肩膀的箭 是他 徐慨的手,还虚放在她的肩头。 隔着披风,她能感受到徐慨手心的温度。 而他如今,在宽慰她 “裴七郎绝对算不到,今儿个会死在白石观。勇毅侯爷,也决计无法想到,今天的晚膳是他最后一顿饭。”徐慨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有一夜颠覆、男丁皆亡、女眷没入官妓的宰辅之家,也有一个上午便被抄家去爵,流放千里的丹书铁券从时间的长度来看,命,对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含钏听得似懂非懂。 只觉哭了一场,听了徐慨的劝慰,情绪已好了许多。 徐慨说完这番话便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方抬起头,“小肃,烧了这儿。” 道家清净地,既不清净,又何必再留。 没一会儿,天际尽处腾起了红红的火苗,蹿上天空,将盖在天上的松软的云,映衬得像极了绵软蓬松的云松糕。 含钏仰着头看天。 徐慨侧过脸看她。 含钏感受到了注视,转过头,目光与徐慨撞上,交织在一起。 不做妾,做他的女人,可好 徐慨喉头微动,耳边却响起了那夜瓷碗砸碎在地上清脆的声音。 罢了。 有这个念头,便是对她的不尊重。 第一百三十二章 茉莉蜜茶 这一场火,烧得特别旺。 从白石观山下顺着山林烧到山上。 火光点亮了白石观上空,亮如白昼。 仿若将含钏积攒了两辈子的怨气在一夕之间,全部释放。 也不知,含钏多久看厌了这一场由罪恶与鲜血献祭而来的火光,一行人乘马车入了煦思门时,天已大亮。 小肃下马车做的交涉,没一会儿侍卫就躬身请马车入城。 一路向北,驶进东堂子胡同,含钏裹着徐慨的披风钻下马车,刚跳下来,却听见身后徐慨的声音,“含钏。” 含钏紧紧拉住披风,转头看向他。 “什么也别想,好好睡两天,睡醒过后,便会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 其他的倒没什么。 含钏不至于为了自己砍了裴七郎耿耿于怀很久毕竟,裴七郎是打定主意不会好好对她的她没以德报怨那个心性。 可她能敏锐地感受到,她和徐慨之间与往常不同了。 大不同了。 徐慨看着她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就连在梦里也未曾有过 这让含钏很不安,但在不安之余,却又有几分窃喜与受宠若惊。 这种心情太危险了,含钏紧紧抿了抿唇,未置一词,垂了眸子向其福了福身,便从背街的小门进了食肆,一进去就看见厅堂里两个身影直立立地坐着,一个是钟嬷嬷一个是崔二。 “钟嬷嬷” 含钏扑了过去 钟嬷嬷一抬头,忍了一晚上的眼泪一下子唰唰落了下来,一边哭一边掰住含钏的肩膀,左看右看,见脸上、脖子上大片大片的干涸的血迹,披着一件缂丝披风,眼下、嘴角有显而易见的淤青,“吃苦了,是吃了苦头的身子骨没事儿吧”又忌讳身旁是崔二,不敢问得太明白,哭着掐住含钏胳膊,“遭了罪没” 含钏赶忙摇头,拢住钟嬷嬷的双手,“没有没有秦王秦王来得很及时。” 说起秦王,钟嬷嬷想起来了,抹了把泪,絮絮叨叨地一边说,一边感叹,“还好有四皇子呀。昨儿个您被掳走后,四皇子知道了,即刻掐了勇毅侯爷逼问裴七的去向,问到便立时快马加鞭朝城外赶,我看他一双手抖得藏在袖子里是发了真怒的,也是真的怕” 含钏愣了愣。 那阎王手抖了 “哎呀”钟嬷嬷一拍腿,“去看看拉提吗手上的筋被刀斩断了,背上也血肉模糊,秦王爷身边的内监去太医院请了院判来看,如今喝了药正躺床上呢” 手上的筋被斩断了 拉提是厨师呀 厨师的手呀 含钏瞬时鼻腔中冲上一股酸意,裹了披风,往内院冲。 拉提反躺在床上,小双儿坐在床边低声啜泣,一见门“嘎吱”开了是自家掌柜的回来了,便一下子扑上前抱住含钏,压抑地哭得眼泪鼻涕一把抓,“你没事儿吧担心死了拉提一直发高热,我我取了好多井水给他降温都没用,掌柜的掌柜的拉提不会死掉吧” 小双儿哭得撕心裂肺。 含钏看了看拉提的脸,又看拉提被刀刃砍得血肉模糊的手和背,眼泪也跟着小双儿止不住往下砸。 这傻孩子 这傻孩子呀 何必呢 明明是以卵击石 又何必当时非要同他们硬碰硬呢 “熬药了吗吃药了吗大夫看后怎么说咱们要不要把拉提送到善药堂或是花钱请大夫过来住两天,贴身照料”含钏声音嘶哑,“给大夫说,开好药了没什么人参太岁肉苁蓉都上啊咱们食肆压根不差钱呀” 小双儿呜咽哭着点头,“说了的,都说了的大夫说,如今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还好是伤在左手,若慢慢恢复总有机会,就怕这些日子天气热,背上那道大伤疤红肿起脓水到时候若再救,就难了。” 拉提背上那道伤,着实触目惊心。 皮开肉绽中可见白生生的骨头,伤口上撒了药粉,鲜血被干干的药粉吸收。 含钏心火顿生,只觉当初一刀砍了裴七,实在是便宜了他 叫他死得太痛快了 应当一刀一刀刮了他 含钏对裴七、裴家的恨意,在看到拉提伤口时飙升到了巅峰。 徐慨对裴家的怒意,从昨晚到现在,从未消减过半分。 一进秦王府,徐慨便匆匆洗漱后换了衣裳,低声交待小肃几句后,拿了腰牌进了宫,直奔承乾宫顺嫔处,待内殿的人都走得干净了,方开了口,“母妃,您知道,近日圣人常常在何处” 顺嫔觉得奇怪。 这个儿子无论对谁,都敬而远之。 能感受到他的尊重,却感受不到他的靠近。 包括对圣人。 既不似二皇子般崇敬奉承地以君臣之礼供奉,也不似三皇子那般撒娇卖痴以父子之礼尊崇,如今,怎么过问起圣人的行踪了 顺嫔想了想,反正一定不是问去哪宫娘娘那里的方道,“凌书斋待的时间长,夏天要到了,圣人警惕着东南的涝灾,这些时日常常拿治水的书看。”又想了想,“太液池边也走动得多,许是天气渐热,水边凉快吧。” 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 母妃就不得宠,这么点消息也是靠以前的经历连猜带蒙出来的。 徐慨点了点头。 顺嫔歪头看了看儿子,神情有些疲惫,双眼却亮得跟两盏灯笼似的。 “你不对劲儿。” 顺嫔笃定地下了结论。 徐慨一愣。 顺嫔笑起来,“你通常很少有情绪上脸的时候,如今你看上去嗯有些激动。” 激动吗 徐慨克制住皱眉的冲动。 有什么好激动的 若现在处理不好裴家的后续,他往后余生都不用激动了斩杀当朝侯爵,焚烧朝中道观,砍杀侯府公子与仆从若干,就算他是皇子,同样不死也要脱层皮。 此事若运作得当。 裴家可一劳永逸。 裴家如今在金吾卫任要职的二房次子,还有那个与老太后有几分香火情的裴家太夫人,是运作这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那位太夫人倒好办。 若是女眷婚嫁,太后尚且有几分重量;如今圣人势重,既非武后当权,更非吕后当道,深闺女眷在朝堂正事上掀不了大风浪。 难办的是那个二房次子。 顺嫔见儿子的眉头又皱起来了,默契地和采萍对了个眼神,行吧,这才对劲儿了,这阎王一天不板着个脸皱着个眉头,那纯属是不对劲儿的 徐慨在心里列了张长长的条子,他需要做什么、什么事情最紧急、什么事情需要提前铺路埋线理清后,心里头渐渐有了成算,将上来的茶水一口喝尽,蹙了蹙眉,这茶喝起来有些许苦味,徐慨随口说道,“母妃若时不时想换换花样,可尝试将茉莉花晒干后泡水,加入新鲜的蜂蜜,喝起来既不甜腻,也不苦涩,夏日苦多,此花茶与这天气倒是得宜。” 说完便拱拱手,出了承乾宫。 留下顺嫔一个人瞠目结舌,隔了半晌,方开口问采萍,一张口有些结巴,“采采萍你听见刚刚那阎哦不,老四说了啥吗”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 换源神器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采萍也有点愣,看了看徐慨的背影,再看了看桌子上那个空茶盅,“刚刚秦王殿下,在教您怎么煮茶喝” 一向对吃食不在意的老四,竟也知道茉莉花茶放蜂蜜煮出来好喝了 这不是撞鬼了是什么 今儿个先问圣人的行踪,再是眼睛亮得跟见了肉的猪,最后还有心情点评一番桌上的茶饮 顺嫔手放在四方桌上,一拍桌子,“本宫知道了” 采萍侧耳倾听 顺嫔高声道,“这厮是撞了鬼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焖油野鸡(上) 徐慨出了承乾宫,去千秋宫看了看小九,抱着小九喝了盅玫瑰花露水,又哄着小九睡了午歇。 小九身边的宫人青环回禀着近日的情形,“您搬出宫后,膳房的人越发怠慢,有几日送过来饭食全是凉的,油就这么凝在表面,每回都是奴用油灯一点一点烤暖再给九皇子吃。好歹还是曲贵妃见九皇子可怜,特意斥了膳房两句。三皇子,哦不,雍王殿下之后也来千秋宫看了看九皇子,这日子才好过一些。” 徐慨点了点头,回原先的屋子,坐在光秃秃的床板前,沉凝了许久。 看窗外,许是因夏天到了,院子里那颗芭蕉树向阳而生,翠绿秀美,蕉叶当窗碧脆似绢,玲珑如画,很可爱。 那颗芭蕉树旁,长了一棵小小的树,长在隐蔽暗处,枝叶在芭蕉的映衬下略显焦黄。 一个朝着向阳而生,一个偏安阴蔽之处 一个生机勃发,叶子绿得如同澄澈的翡翠; 一个安静凋落,一场意料之外的风雨便可将它摧毁殆尽。 徐慨双手撑在膝盖上,紧紧抿了抿唇。 圣人就是阳光 他们就是那些树 向着阳光生长就可以生机勃发,繁茂枝叶,开花结果。 反之 徐慨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眼沙漏,早朝已下,心中有了成算,站起身来,出了千秋宫,向太液池去。 顺嫔说得不错。 夏日炎热,太液池边凉快,冲淡了蒙蒙热意,整个人变得清醒了几分。 徐慨没有挑草木葱茏的阴蔽处站立,反而背着手面朝太液池,站在了太阳直晒处。 太液池水波粼粼,阳光直射而下,徐慨也不知站立了多久,回廊有浩浩荡荡一群人蜿蜒而来,为首的正是乾和殿大太监魏东来,见了徐慨,心头“啧”了一声这素日板着脸冷着心肠的老四怎么今儿个也知道在太液池堵圣人了 魏东来瞥了眼东边,今儿这太阳也没打西边升起呀 “奴请秦王殿下安”魏东来心里头腹诽,面上带着抹谁见了都亲近的笑,侧身让了随后而来的圣人。 推荐下,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 换源神器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圣人是去年过的四十吧 瞧上去正春风得意,鬓间的须发黢黑发亮,面容和煦亲切。 “哟,老四进宫了” 徐慨抿了抿嘴唇,埋了头,一撩袍子,“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魏东来眼神一使,身后跟着的女使内监埋头散去,自个儿也跟着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分毫不见开玩笑秦王老四是宫里头怎样一个人不苟言笑,也不懂变通。说好听点是端正公平,说得难听点便是不近人情,这同八面玲珑的三皇子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说白了,人嫡出尊贵的二皇子也并没有拿架子 这样的人,当着奴才,跪了地。 多半,这话儿不是好话,这事儿不是易事。 圣人倒不惊讶,笑呵呵地,“你这是作甚今儿个早上吏部给你告了假,朕觉着惊讶。你是个天塌下来都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小时候发着高热也要闹着去学堂,今儿怎么就告假了身子骨不爽利” 圣人说起小时候的事儿,徐慨眼神软了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磕了个响头,“父皇,儿有罪” 圣人手一抬,魏东来躬身搬了只蒙了凉席板子的杌凳。 “你说说,什么罪”圣人既没开口让人唤起,语气也半分未变,听起来仍是乐呵呵的,让人听不出他的喜怒,“今儿个你没来上朝,勇毅侯府的左骁卫裴寺光、勇毅侯裴寺景也未上朝。前者报的是家中大事,后者报的是失踪。” 徐慨双手俯地。 阳光照在头顶上,汗水顺着额头留到面颊。 他能清晰听到自己的声音,“勇毅侯及其七子已死,尸身就在城外白石观,皆为儿子所杀。后者强掳良家女,企图行不轨,前者教子无方,纵容生事,言行无度,辱骂皇家颜面。儿子”徐慨语气很平缓,如同陈述着旁人杂事,“儿子,皆一刀毙命。后又查,白石观为京中勋贵世家行苟且之事大开方便之门,挂羊头卖狗肉,以道家清净为幌子,实则内里污垢连天,儿子一怒之下便烧了白石观。” 徐慨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账册,双手捧过头顶,“这是白石观近年来与勋贵豪门私相授受的账册。” 魏东来迈步接过。 一下子寂静了下来。 什么时候也没有。 徐慨不敢抬头。 他对这个父亲知之甚少。 也不如两个哥哥讨他喜欢。 他从小便不亲近父亲,一来是千秋宫嬷嬷的教导,君重于父,子轻于臣,他与圣人虽是父子,却更是君臣,不可仗着血缘有半分僭越,二来是两个哥哥占据了父亲所有的视线和关注,他性子冷淡,不屑于亦不善于做此事、出此言。 儿子与父亲,渐渐就淡了。 他不知,今日之举,是福是祸。 可他知,无论是君是臣,他都不应有所瞒骗。 徐慨跪得笔直,面色半分未动。 隔了许久,方听见圣人几声舒朗的笑。 “原以为是甚大事。”圣人笑了笑。 魏东来顺势将徐慨扶了起来。 徐慨撩袍站定,低着头,既不以圣人的笑而释怀,也不以琢磨不透圣人的态度而忐忑。 圣人看了看他,笑着让魏东来再搬一个杌凳,“坐吧。在太液池边站久了吧朕看你额头上、背上全是汗。”圣人随手将那本账册丢到一边,笑容敛了敛,“杀了就杀了,人死了也复不了生。裴家这些时日,确是太狂妄了些靖康翁主都哭到太妃跟前,裴家那老太太还敢放出狠话”圣人微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嘲意,“靖康翁主是老太妃的外孙女,身上流着徐家人的血裴家竟也敢压着头欺负今儿个不死,明儿个也有人给他收尸。” 这是徐慨第一次听见圣人明确地对臣子有点评。 徐慨不置一词。 他也没立场置词。 圣人没有问他话,他也不能随口搭腔这就是君臣之道。 第一百三十五章 油焖野鸡(中) 圣人不说话了。 徐慨也不说话了。 魏东来心里头有些好奇,非常抬起头来看看这位冷面冷肠的主子爷究竟是怎么想的 和皇帝单独说话的机会,纵使是皇子凤孙,也是少之又少 老二老三那两个,一个说话条条是道,一个行为撒娇卖痴,更别提几位公主,恨不得琴棋书画、歌舞评弹全都在皇帝跟前日日来上一遍,生怕皇帝把自个儿忘了 这位爷是个奇的。 圣人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他是指望着圣人给他找台阶、寻路子 圣人话儿说完,再看向第四子,想了想,手上虚抬,“你说说吧,当时斩杀裴家父子时,有想过后路吗裴家再坏再失势,也是丹书铁券之家,也有个在金吾卫领正二品高官的二房叔叔。做人,不可冲动行事” 圣人话停了停。 嗯。 这话是他没说好。 说谁冲动,也没法儿说老四冲动。 老四自小便泰山崩于眼前不形于色,说话做事都极有章程,话少人正,颇有君子之风。 圣人话头一转,“事情做了,总要有善后。你且说说,你的善后之法是什么” 魏东来心头一个咯噔。 这是圣人在教子 还是教老四 徐慨垂首挺立,迟疑半刻后,方抬起头来,看向皇帝,“儿早上想过三步善后之法。” 圣人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步,擒贼先擒王,率先攻讦金吾卫左骁卫裴寺光,裴家现以裴寺光风头最盛,裴七郎胆敢行事荒唐,也是因有裴寺光在前的缘故。若裴寺光自顾不暇,自然无法顾及大哥与侄儿的音信。” “二步,扰乱视听,白石观本就为糜烂荒谬之地,裴家父子在白石观遇害,全然可以将此事丑化后广而告之,视线一旦转移,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因何而死,自然也不甚重要了。” “三步,祸水东引,白石观旁边的思觉山上,常有流寇匪类,若将此事扣在匪类身上,朝堂便可名正言顺派裴寺光出兵剿匪,裴家顺理成章大仇得报,而儿子自可安然居于幕后,既可不与裴家交恶,又可将这桩血案蒙混过关。” 徐慨一言一语,说得毫无波澜。 圣人看向他,自己这个常常被忽视的老四,什么时候长成了这样一个心有成算的少年 “那你缘何,不这样做” 圣人笑了笑,语气里有几分戏谑,“朕听说你和英国公的张三郎近日走得近,张三郎的岳丈便是尚御史。有这层关系在,你第一步是走得的。第一步走下来了,第二、三步也就好走了。” 徐慨抬了抬下颌,喉头微动,撩了袍子再次跪下,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 “因儿子是儿子,您是父亲。”徐慨埋着头,声音很沉,“儿子在外闯了祸,打了架,理应回家告诉父亲,是打是罚,儿子任凭家法处置。” 圣人背往后靠了靠,眼神有了些许动容。 魏东来再次克制住了抬头的冲动,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耳光。 都是入宫三四十年的老人了 这点子规矩都守不住 主子说话,有抬头的份儿吗 徐慨头没抬起来,额头紧紧贴着地面,手伏在耳边。 隔了许久才听见圣人的声音。 “算你有成算。”圣人声音里没有戏谑的笑意,“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徐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圣人。 圣人一眼看到了儿子眼中的灼热,终是笑了笑,“如你所说,儿子在外打了架,该是老子去善后。市井里也没有,儿子打架,老子缩一边的道理更何况,天家” 徐慨有些想笑。 可他不知道该如何在圣人跟前笑。 他从来没在圣人跟前笑过。 从来都是圣人问一句,他答一句,答得不好不坏、不咸不淡,反正不能比两个哥哥答得更好否则,当初还是承乾宫主位的龚皇后便会伺机寻他母妃的岔子。 圣人拍了拍膝头,扶在魏东来手背上起了身,挥了挥手,“去吧去吧看你眼下乌青乌青的,让顺嫔给你熬盅鸡汤补补。年纪轻轻的,要知道照料好自己。都是出宫开府的人了,再过些日子” 圣人话头一断,没继续说下去,转了话锋,“往后遇事休得冲动裴家到底是肱骨簪缨之家,兴旺了百年,是跟着太祖皇帝打江山的功臣。若是得善了自是好,若是不得善了,论你是皇子皇孙,也惹得一身骚回府上去闭门思过十日吏部就暂时不去了,朕让魏东来给你销假。” 徐慨闷声闷气,“是” 圣人渐行渐远。 待看不到圣人背影后,徐慨才起了身。 说闭门思过,便是禁足。 徐慨长这么大,还未曾被禁足过,如今被禁在秦王府,倒是好好看了几本书都是小肃找的,其中一本醒世迷梦录倒有几分趣意,是讲山川锦绣风光的册子,人化作蝶游遍九州,怪诞离奇却也生动具体。 虽不是他的喜好,想来她应该挺喜欢这样的书 徐慨转头看窗外,召了小肃把醒世迷梦录给“时鲜”送去,“先告诉贺掌柜,裴家一事是如何善了的,再将这本书给她,不说是我给的,只说你在路上看见这本书,送去给贺掌柜压压惊。” 小肃 他大字儿都不识两个。 他看见个屁啊 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恭恭敬敬出来混的,谁不是为了口饭吃呢 心里骂骂咧咧,面上恭恭敬敬出来混的,谁不是为了口饭吃呢 “时鲜”关了好些天了,连晌午的茶饮都没开,冯夫人是相熟的,在街坊邻居帮着含钏解释了老板娘过了风寒,擅做北疆菜的拉提小师傅也在养病,还托关系请了太医院的大夫来瞧病,实在是不敢开门营业。 如今小肃推开“时鲜”的大门,绕过影壁,却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卧病在床的拉提小师傅和过了风寒的老板娘齐整整地坐在一起,一人手里端着一盅香喷喷的汤,拉提一只手被白布牢牢包裹住,老板娘脖子上被纱布死死缠住,两个人都是一副死里逃生的模样 小肃砸吧了嘴,有些无言。 您都残废了 还想着吃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油焖野鸡(下) “时鲜”厅堂内,四周的窗棂大大打开,风从东向西,再从西向东鱼贯而入又依次而出。 拉提单手捧着油焖野鸡,砸吧砸吧嘴,吃得老香了,另一只紧紧缠着纱布的手,随意放在桌上。 含钏笑看拉提,也挺开心的。 这可是拉提坐起来吃的第一顿饭 先前他躺在床上,含钏也脖子、脸上、手上都是伤,没法儿做饭,小双儿做饭的手艺 算了,别提了。 开食肆的人嘴最叼,不能说难以下咽吧,至少和“刚能入口”沾不上任何边儿。 钟嬷嬷做饭倒还好,到底在掖庭浸染大半辈子的老嬷嬷了,可食肆灶台高,锅重又大,钟嬷嬷佝着腰拿锅铲,含钏看着心惊胆战的。 最后,还是白四喜每日下了值过来做饭,想着一屋子的老弱病残,便汤粥羹碟换着法儿的做来吃。 含钏喝粥至少还能就咸菜,太医明令禁止拉提吃辛辣刺激之物,故而拉提每日就喝喝白粥,吞吞口水,虽不会说话,看向含钏的眼神却颇有些湿漉漉的小双儿遭不住,扯着含钏衣袖,“就给他吃些肉吧” 含钏问了太医,拉提后背那道伤虽还未彻底愈合,却也长势良好,可以吃吃油荤了。 难办的是拉提的手。 被左手掌心被割断了筋,只能等待手掌慢慢复原。 若是能复原当然最好,也要做好一辈子左手都不能弯曲、无法使劲儿的准备。 含钏有些难过。 拉提倒是无所谓,眼神澄澈地挥了挥右手,意思是自个儿右手还能动 含钏更难过了,常常是笑着面对拉提,刚一出屋子,眼泪便簌簌往下落。 这傻孩子,厨子的手,比厨子的眼睛还重要啊 含钏便下定决心给拉提补补,不是还有一大半的机会能好吗 正巧,贾老板听闻含钏和拉提双双病倒的消息,拎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野鸡上门探病。 五彩斑斓的野鸡,在小双儿辣手摧花下,变成了光秃秃的鸡肉。 含钏请太医看了,手腕上的伤结痂了,脸上的淤青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只有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还没彻底愈合。 脖子上的伤,不耽误做饭嘛。 含钏撂了袖子,终于亲自下厨整了顿好的网油焖野鸡。 野鸡除去内脏,青红酒、盐、香茅草、油倒入鸡腹中,放在宽宽大大的瓷碗里放入井中腌制。网油是猪腹部的膜油脂,带有猪肉独特的油脂香气,用温水洗净,再用冷水漂清摊平晾干。野鸡肉冷水下锅蒸熟后,鸡肚朝上放置在网油中部,再在鸡肚的上面整齐摆放冬菇、南旬片随即用网油包起,放入瓷钵里,加入熬好的鸡汤,再放入葱结、姜片和剩余的料酒、盐,用桑皮纸封口,上笼蒸两个时辰,取出葱姜即可。 含钏把一整只野鸡分作两半,拉提一半,钟嬷嬷、小双儿还有她自己一半。 钟嬷嬷和小双儿不吃,直说野鸡肉柴得很,吃进嘴塞牙,便跟有人在后面追似的,话都还没说完,拽着竹篮子就往出跑 一只野鸡,也不是啥吃了这只就没了的稀罕货,还值得让来让去的 含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便有些热。 拉提吃得香香甜甜的,含钏笑着斯斯文文咬了一口,再喝了口汤。 嗯,还不错。 野鸡被炖得酥香脱骨,汤清澈见底,香味浓郁。网油一早便不见了踪影,化在了汤里,只留下了猪肉独有的油脂香气。 含钏眯了眯眼,连日来已经逐渐消退的烦闷被这最后一击彻底击溃 所有浊气都尽数排解。 所有不安都被温柔抚慰。 只留下来自食物的香气与饱足。 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含钏转了转头,却见回廊里立这个人,看上去似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有些进退两难的样子。 是小肃。 含钏起了身,眼神再瞥了瞥,还好,身后没跟着那头阎王。 “您今儿个怎么来了”含钏招呼小肃坐,“您家主子爷是想吃点啥吗” 小肃摆了摆手,恭恭敬敬道,“担不起这一声您,唤奴小肃即可。” 听说起自家主子爷,从怀中掏了本刚刚特意贴了层掐金丝封壳的醒事迷梦录,“您许是不知道,前些时日咱们爷被”小肃指了指天,“那位罚了禁足,这几日全都窝在府里呢昨儿个,咱主子爷在书房里寻到本书,觉着您一定爱看,便特意让奴给掌柜的送来,您瞧瞧看,若是爱看,咱府上还多着呢,时时刻刻给您寻。” 咳咳。 有时候吧。 不是非得主子说啥,就是啥的。 主子虽然不会错,但术业有专攻,姑娘家的心思,主子爷一定摸不到若是能摸到,也不至于这么久了,连姑娘的小字都未曾问到 小肃自豪起来,别看他是个太监,往前在千秋宫,他是同上下下下的女使最合得来的一个呢 含钏看着那本精精巧巧包好的书,抿了抿唇。 所以她到底是一直都喜欢这本书,还是因为徐慨觉得她会喜欢这本书 含钏将书收下来了,问起徐慨禁足一事,“怎么禁足了是圣人知道了吗” 又觉得不对。 若是圣人知道了,又怎么会只罚禁足了事 小肃笑了笑,“天家父子的事儿,小的们不太清楚的。只是咱们家爷在吏部的差事被免了,又被禁足在府邸里,说是要让爷面壁反思。” “这些时日,主子爷挺苦闷的,日日闲散无事做,家中的厨娘也是个不懂事的这样热的天,日日炖烫羹汤、拿茱萸酱拌菜,要不就是干炒清蒸,本就热,如今看那一桌子的菜,主子爷当真是筷子都冻得很少,人眼看着瘦了一大圈。” 含钏有些内疚。 徐慨本就不受宠。 如今闯了祸事,便更加爹不疼娘不爱了吧 连差事都被撸光了,徐慨多么骄傲一个人呀 “不吃饭也不行呀”含钏蹙了蹙眉,“要不再去官牙找找看或是去内务府每日问一问、催一催。内务府管事的吃硬不吃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您若是态度强硬些,内务府也不会不管。” 小肃点点头,“这倒是的,只是立马找,着实不好找合适的人选。” 含钏想了想,“要不这样吧。你们先找,慢慢找不着急。” 到底是因为她,才会被圣人责罚。 人还是要懂得报恩。 含钏终是抿嘴笑了笑,“这几日,如若秦王要用膳,您便过来端菜。” ------题外话------ 今日单更,摸摸大 。 第一百三十七章 翡翠烧卖 在文前特此声明,小肃公公认字,前文已做了修正之前是我写嗨掉了。占用的字数,本章会补回来,摸摸大。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小肃极力克制住了笑开花的冲动,拱手让了让,努力让自己语气平淡,“那自是再好不过了,您这些时日还未开张,咱就按往日价格的两倍来算账,您看可好” 钱不钱的,倒是无所谓。 重要的是,能有点进项说实在话,含钏还真没过过坐吃山空的日子,这几日食肆不开张、档口不开窗,一文钱的进账都没有,拉提的医药费算上塞给太医的好处和一幅古画儿、几张嘴的吃喝嚼用、交给京兆尹按月收的赋税和营运费用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竟有四十来两之多 当然,那副前朝的古画,撑起了三十两。 含钏抿嘴笑了笑,“您若有心,咱们便收了算作秦王殿下日后的费用,绝不多收。” 小肃笑眯眯的,眼睛落到了桌上的油焖野鸡上。 拉提略显警惕地将自己的那半只野鸡拉到身边。 含钏转身将灶屋里另一只鸡腿和鸡胸肉切出来后浇上汤汁,择了青菜,清炒了蒜蓉菜心,再拿瓷盅舀了两勺一早给拉提炖上补身体的甲鱼汤,挨个儿装进小红木雕花食盒里,拎了出去递给小肃,略带抱歉,“今儿个您来得突然,没咋准备,都是些家常菜,想着府上蒸了米饭的,便没放主食。” 含钏想了想,又进灶屋,单独包了四个糯米烧卖给小肃,“您尝尝看吧。” 为啥宫里的丫鬟们都喜欢到膳房跑腿 因为来膳房,有好东西吃 小肃刚出食肆,看了看四下无人,便揪了一只糯米烧卖出来吃。 啧啧啧。 不得了。 糯米绵软,油润异常,香肥可口 面皮儿里包裹着的肉丁、虾干、藕丁各司其职,肉丁负责香,虾干负责鲜,藕丁负责脆,在软软绵绵的糯米黏合下,三种口感与味道在口中爆裂开来。 真的好吃。 一个简简单单的烧卖都好吃。 小肃不禁期待起,自家主子爷搞定“时鲜”老板娘的那一天了 回了秦王府,小肃拎着食盒,如同凯旋而归的英雄。 徐慨见小肃低眉顺目地拎着个东西等在门口,虽仪态与神色和往日无常,可仍能清晰感受到小肃的得意洋洋。 得意个甚 不就是去送了本书吗 得意什么 在主子跟前,行事无比稳重自持,怎可有明显的情绪起伏 徐慨手上的书一歪,书脊轻轻敲在窗沿旁,唤了声,“小肃”。 小肃喜气洋洋地进了里屋。 徐慨眯着眼看了看小肃手里的东西。 一个食盒。 一个做工精良的雕刻五子登科的食盒。 去了趟“时鲜”,拿了个食盒回来。 徐慨将训诫的话暂且往后挪了挪,书一指,“这是什么” 小肃赶忙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一样菜接着一样菜拿了出来,待摆放完后,昂了昂下颌,“是贺掌柜亲手做、亲手装、亲手配的午膳油焖野鸡、蒜蓉菜心、枸杞甲鱼汤”说着甲鱼汤,心里想着烧卖,咽了咽口水,“贺掌柜的说了,夏日苦多,咱们府邸是刚建的,厨子厨娘都是新拨下来的,不是咱用惯的,怕您吃不惯,夏日清减,这才说往后呀,若咱们府上有需要,您的膳食都可在时鲜提出来。” 含钏,是怕他因裴七郎一事,被责罚后,心中苦闷吧 徐慨闷头笑了笑。 礼尚往来,一本书换一顿饭,是他赚了。 徐慨余光扫了眼小肃,清了清喉咙,点点头算是知道此事,紧跟着便发问,“前头,如何” 这个前头,自然是指前朝。 他如今不上朝、不读书、甚至连在吏部的差事都免了,要想知道圣人对裴家的处理,只能靠人去打听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势弱,若是势头强劲,不用他派人出去打听,旁人也会想着法儿地把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来。 徐慨面色沉了沉。 小肃看着,脸上的喜气立时散去,躬了身,“前头御史弹劾了勇毅侯府裴寺光,弹劾其卖官贪墨,名册账本皆有,如今左骁领自顾不暇。”顿了顿,给主子爷过脑的时间,再进入下一个话题,“前日,裴七郎和勇毅侯的尸首在白石观被发现,均烧得面目全非,靠裴七郎腰间还未烧透的玉佩,裴老太太将这两具无名尸认了出来,当场哭得不省人事,宫中老太后还赏下了两株成色不错的人参。” 徐慨点点头。 这是圣人出的手了。 裴七郎头首分离,圣人索性李代桃僵,把玉佩挂在另外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随从身上匪类可不会特意将一个贵公子的头颅砍下来,再放火烧山。 小肃接着说道,“昨日,京城金吾卫在白石观旁发现了青帮寨土匪的行迹,如今裴寺光已请命追击,放出话来,誓要还枉死的哥侄一个公道。” 徐慨指腹摩挲书梁,面无表情地沉凝许久。 这个裴寺光,太懂事了,城府也太深了。 难道他真的没有怀疑过,哥哥侄儿是否真的为匪类所杀吗 真的没有怀疑过弹劾之后便是噩耗,世事怎会如此凑巧吗 朝堂说有匪类出没,裴寺光甚至未曾抓获审问,便将杀害兄侄的罪名扣在了青帮寨头上好像在告诉圣人,您说什么便是什么,自己听话地绝不追究,更不多思多想。 如此一来,弹劾之事,必定不了了之。 甚至,裴寺光将因长房无男丁,承接勇毅侯府,成为新一任勇毅侯。 是个聪明人。 也是个狠人。 就看他是否能按压得住爱子心切、迫切地想为长子讨回公道的裴老夫人了。 如若按下了裴老夫人的怀疑与复仇,他才将新一任勇毅侯的位置坐稳了。 徐慨脑子过了许多思绪,鼻尖萦绕的饭菜香似乎愈渐浓稠,徐慨手一挥,“行吧,去领赏。这事儿干得不错。” 哪个事儿 是打听裴家的事儿 还是去“时鲜”绕了伙食回来的事儿 小肃想问,但再给他八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张口问。 算了。 有些事儿吧,就不用拆穿了。 今儿个,他又得赏钱又吃烧卖,已是很美好的一天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