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容华》 第一章 重生 别管我,快逃 阿容,好好地活下去 凄厉的嘶喊声在耳畔不停回响。 一张美丽又凄楚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很快,变成了一张憔悴焦灼的男子脸孔。两张脸孔不停变幻,声音不时交汇。 阿容 一定要活下去 程锦容从噩梦中惊醒,霍然坐直了身子。 额上冷汗涔涔,呼吸急促紊乱,心跳剧烈,似要蹦出胸膛。 她迅捷地伸手入枕下,寒光一闪,手中多了一把细长的刀。 这把刀,既细且薄,刀柄三寸,刀身也只有三寸。比常见的匕首还要短一些。以上好的精铁淬炼打磨而成。 刀刃轻薄锋利,在昏黄的烛火下闪着幽幽寒光。 熟悉的刀柄入手,程锦容心神渐定,凝神扫了四周一眼。 粉色的轻纱帐幔,绣着美人的屏风,梳妆台上放着精巧的首饰匣。 这个首饰匣是宫中御赐的珍品,共九层,每一层皆有三格,里面放着华贵精致的金簪玉钗耳环玉镯。 镶嵌着各色宝石的璎珞项圈随意搁置一旁,在柔和的烛火中熠熠生辉。 眼前的一切,久远又熟悉。 这是她前世住了十三年的闺房。 她幼年丧母,父亲程望被征派为军医。路途遥远,边关苦寒。父亲不舍她奔波受苦,在舅兄热忱的挽留下,将她留在了京城。 她自两岁起住进外祖家,及笄后和表哥裴璋定下亲事。回程家待嫁,不到一年,嫁入永安侯府,成了永安侯世子夫人。 夫婿对她关怀备至,公婆待她和善亲切。体弱多病的裴皇后,对她这个娘家侄女兼侄媳青睐有加,时有厚赏。 她在永安侯府过着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 那时,她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运之人。 年轻的她,不知世间最险恶的是人心,更未窥破身边人丑恶虚伪的嘴脸。 自住进永安侯府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成了永安侯夫妇手中的棋子。他们用“和善亲切”,编织了一张密密实实的网,将一无所知的她困在永安侯府内宅里。用以牵制宫中的裴皇后 镜花水月的幸福,终止于十八岁那年。 宣和帝病重,储位之争愈发剧烈。惊天隐秘被揭露 二皇子与储位失之交臂,大皇子被立为储君。裴皇后自尽身亡,六皇子重病而逝,永安侯犯下欺君之罪,永安侯府满门入了刑部大狱。 一夕间,她的世界天翻地覆,支离破碎。 她的幸福只是一场滔天谎言。 行刑前的夜晚,她被救出天牢,易容装扮,更名改姓,逃出京城。 程锦容这个名字彻底消失,苦寒边镇里多了一个以行医为生的容大夫。 半年后,宣和帝病逝,宣德帝登基,大楚朝内斗不休。心怀怨恨不甘的二皇子引来外敌,鞑靼铁骑踏进边关,踏破平原。大楚朝生灵涂炭,将士百姓死伤不计其数。 宣德帝不想做亡国君,忍辱求和,割让半壁江山。边关十几座边镇的百姓,皆活在鞑靼铁骑的淫威之下。 父亲程望,为了护住她的安危,以身为饵,引走了烧杀抢虐的一小股鞑靼骑兵,命丧箭下。 乱世中,人命如草芥。 鞑靼骑兵走后,她恸哭着为父亲收尸,草草下葬。 跪在父亲坟前,她满心苍凉。 深爱她的爹娘,都为了她而死。国仇家恨,只凭她一人之力,如何能报 想死很容易,双眼一闭,万般痛苦皆消。 可她不能死。生活再艰难不易,也得活下去。她要带着爹娘对她的深爱和希冀,好好地活下去。 她凭借着高超的医术,活死人,医白骨,短短几年间,成了闻名边关的神医。 鞑靼太子身受重伤,她被“请”进了鞑靼部落,为鞑靼太子医治。在重重看守下,她镇定地为鞑靼太子治伤。鞑靼太子的伤势很快有了起色,她被奉为上宾。 鞑靼太子对她流露出倾慕之意,欲娶她为侧妃。 她虚与委蛇,待鞑靼太子对她失去戒心后,以迷药迷倒了鞑靼太子,用三寸利刃割破仇人的喉咙。 大仇得报,她满怀快意地了结自己的性命。 死的那一年,她二十五岁。 没想到,一睁眼,竟回到了十年前。 这一年,她只有十五岁。离及笄还有半个月,和裴璋的亲事尚未定下。永安侯夫妇的虚伪丑恶嘴脸尚未曝露,裴皇后好端端地活在宫中,父亲程望还是边军里的六品医官 一切还来得及 苍天怜悯,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一切都可以重来 这一世,她要揭破仇人的丑恶嘴脸,要报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要保护珍爱她的人 尘封在心底的记忆袭卷上心头,没了当年那般撕心裂肺的痛苦,只余淡淡的酸涩和悔不当初的恨意。 程锦容鼻间微酸,握着刀柄的细长手指骤然用力。 “小姐,”值夜的大丫鬟白芷被细微的动静惊醒,从值夜的小榻上起身,强忍住呵欠,柔声问道“是不是做噩梦了” 一袭白色中衣的程锦容,沉默着坐在床榻上。 皮肤白净,细腻如瓷。青丝如瀑,乌黑顺滑。 柳眉弯弯,唇红挺鼻。明眸皓齿,清艳无伦。 十五岁的少女,无需珠翠锦缎,没有任何妆点,美得惊心动魄。 伺候程锦容多年,白芷见惯了自家主子的美貌,夜半烛火下,依然有惊艳之感。 白芷等了片刻,见主子沉默不语,有些诧异,试探着说道“小姐,奴婢去倒杯热水来吧” 熟悉的悦耳声音淡淡响起“不必了。” 小姐两日前发烧醒来之后,就变得古怪起来。 前来探病的人,统统拒之门外,一个都不见。就连永安侯来了,也不肯见。整日说不了几句话,对着身边的丫鬟也没了往日的随和亲切,神色淡漠,目光冷然。 更奇怪的是,小姐两日前从药箱里取出这把稀奇古怪的刀后,便未离过手。睡觉时都要压在枕下 白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过去。 程锦容白皙柔软的手指动了一动,那把细长的刀竟在指尖转动了一回。 寒光闪闪,锋利的刀刃在柔嫩的指尖旋转。 白芷吓了一跳,急急说道“小姐,小心,别被割破了手指” 程锦容神色未动“退下。我要独自清静片刻。” 白芷哪里肯退,陪笑着说道“奴婢还是留下伺候小姐吧” 白芷是家生子,亲娘是永安侯夫人身边的管事妈妈。五年前到了畅春院伺候,是程锦容身边的一等大丫鬟。 程锦容一直对白芷信任器重,视为心腹。 现在想来,当年的她何等天真可笑。 白芷分明是永安侯夫人派来的眼线。她的一举一动,皆在永安侯夫妇的掌控之下。 “退下”程锦容神色冷了下来,清艳的脸庞浮上一层寒霜。 白芷一凛,心里涌起莫名的畏惧和寒意。 小姐素来好性子,对身边人最是温和。此时眉眼沉凝,透出凛然的寒意。她竟无勇气和小姐对视,只得低头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下来。 程锦容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刀重新放入枕下,躺了下来。 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她要养足体力精神,应对即将到来的恶战。 她闭上双眸,很快入眠。 天亮了。 白芷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小姐” 话音未落,门便开了。 程锦容已穿戴整齐,一袭青衣罗裙,乌黑的长发半挽,发间只有一支银钗。和往日金娇玉贵的模样大相径庭。 白芷一愣,脱口而出道“小姐为何这般穿戴若被夫人见了,定会出言嗔责。” 身为名门闺秀,德言容功样样都得出挑。每日衣着穿戴,亦要精心。 程锦容这位表小姐,在永安侯府一住十余年,衣食用度和裴家小姐们一般无二。有时,就连白芷都会忘了主子其实姓程。 程锦容神色淡淡“随我去内堂。” 白芷还待再说什么,程锦容已迈步而去。 白芷心里暗暗叫苦不迭,硬着头皮跟了上去。几个二等丫鬟也随之跟了上来。 永安侯夫人住在听雪堂,畅春院离听雪堂颇近,盏茶功夫便到。 永安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白薇笑盈盈地迎了出来,行了一礼。目中闪过一丝讶然。 表小姐容貌清艳无伦,平日衣着穿戴最是精心。今儿个怎么穿得如此简朴还有那副冷静漠然的神情 两日没见,像变了个人。 白薇迅疾看了白芷一眼,目中暗含询问。 白芷微不可见地皱眉摇头。 程锦容对两个丫鬟的眉眼官司视若未见,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内堂。 永安侯夫人端坐在上首。身为裴皇后的娘家长嫂,一品诰命夫人,永安侯夫人无疑是京城贵妇圈里最顶尖的人物。 她年约四旬,保养极佳,妆容精致,满头珠翠。看起来只有三旬左右。眼角略略上扬,精明外露,不怒而威。 十余位内宅管事束手恭立,无人敢随意张口,一派肃穆安静。 精明威严的永安侯夫人,见到程锦容的刹那,满面冰霜立刻化为春风拂面的柔和,含笑道“锦容,快些到舅母身边来。” 能得到永安侯夫人如此亲切慈爱对待的,除了嫡出的五小姐,只有程锦容。 内宅管事们早已见惯了永安侯夫人对表小姐异乎寻常的疼爱,以眼角余光瞄了过去。 一袭青衣罗裙的清艳少女动也未动。 永安侯夫人有些诧异,主动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笑道“你身子总算是好了。再有半个月,便是你的及笄礼。我已经吩咐下去,命人准备及笄礼。今儿个就要写请帖了” 程锦容抬起眼,目光平静淡然“多谢舅母费心,不过不必了。我打算回程家举行及笄礼” 永安侯夫人“” 第二章 前尘 回程家举行及笄礼 开什么玩笑 永安侯夫人在瞬间的惊愕后,心底迅速涌起一股怒火。 她城府颇深,面上并未显露,笑吟吟地嗔怪“你这傻丫头,是不是有人在你耳边胡乱嚼舌了” “你自小就在裴家长大,在舅母心里,你就是舅母的亲女儿。你的及笄礼,自然也在永安侯府举行。” “三套礼服和发簪,我都给你准备好了。你只管安心踏实地在畅春院里住着。半个月后,舅母为你举行最盛大的及笄礼,让那些京城贵女们艳羡眼热。” 听听这亲昵的话语,看看永安侯夫人热忱的笑脸。 何等伪善 程锦容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毫无动容之色“舅母一片心意,锦容心领了。不过,我到底姓程,断然没有在外祖家举行及笄礼的道理。” “我今日收拾行李,明日便回程家”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心里的怒气蹭蹭往上涌。 这个程锦容,平日乖巧听话,好哄的很。今日是吃错了药不成口口声声要回程家 不行 绝对不行 永安侯夫人压下心头的怒气,故作无奈地笑道“你呀,平日看着柔顺听话,一犟起来,和你舅舅一般模样。罢了,我说不动你,这就请你舅舅过来。倒要看看,你们舅甥两个,到底谁能降服谁” 说着,冲一旁的大丫鬟白薇使了个眼色。 白薇心领神会,立刻退了出去。 程锦容没有出言阻止,目中闪过一丝哂然冷笑。 永安侯夫人绝不是迟钝之人。她掌控侯府内宅多年,平日常出入宫中,在一堆名门贵妇中亦是顶尖出挑的人物,思绪极其敏锐。 此时的永安侯夫人,从程锦容异样的坚持决绝中,察觉到了不妙,心里掠过一丝阴霾。 管事们将头低得更低了些,以眼角余光彼此悄然交流了一个回合。 看来,今日侯府内宅是别想消停了。 就在此时,两个少女联袂而来,打破了内堂里略显沉闷凝滞的气氛。 领先的少女,年约十五岁,和程锦容年龄相若,身量比程锦容略矮一些。 二月初春,还有些春寒料峭,这个少女却穿了一袭薄而柔软的鹅黄色春裳。 头上戴了一支精致的珠钗,钗上镶嵌着的珍珠硕大圆润,光泽莹然,映衬得少女皮肤白皙容貌娇俏。 这个少女,正是永安侯府的五小姐裴绣,永安侯夫人的嫡出幼女。 走在裴绣身后的粉衣少女,容貌清秀,神色间有些拘谨怯懦,是庶出的六小姐裴璎。 “母亲”裴绣兴冲冲地快步而来,在瞥见程锦容的身影时,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撇。 她从来都不喜欢程锦容。 程锦容寄住在永安侯府,衣食用度和她这个永安侯府五小姐一般无二。父亲母亲对程锦容甚至比对她更好。 宫中赏赐的珍贵衣料和首饰,大半都被搬进了畅春院 凭什么 程锦容的亲娘,不过是永安侯府庶女。她的亲爹永安侯庶出的妹妹有六七个。更何况,那个裴婉如已经死了十几年,还能有多少情分 精心装扮后的她娇俏可人,如春日枝头的鲜花。可一站到程锦容身边,就从鲜花变成了不起眼的绿叶。 裴绣心里又嫉又恨,酸得冒泡,挤出笑容,喊了一声“容表姐,你病了两日,看着清减了一些。” 程锦容目光一扫,掠过裴绣“亲热”的笑脸。 永安侯夫妇为了笼络她,表面对她千娇万宠,甚至越过了裴绣。裴绣心中嫉恨交加,在人前装模作样,私下里没少说酸话,暗地里使绊子更是常有之事。 当年的她,心中存着歉疚不安,对裴绣处处忍让几分,吃了许多暗亏闷亏。 “裴表妹,我从无和你相争之意。”程锦容忽地轻叹一声“你不必强颜欢笑。我今日就回程家,及笄礼也在程家举行。” 裴绣“” 她比程锦容小了两个月。永安侯夫人忙着为程锦容操持及笄礼,礼服发簪早早备好了。她心酸眼热,在程锦容面前少不得刻薄几句。程锦容素来好性子,默默忍了。 怎么也没料到,程锦容会此时发作出来 众人一脸恍然。 永安侯夫人目中冒出火星。 裴绣又惊又急,飞快地看向一脸愠怒之色的永安侯夫人“母亲,我从没说过锦容表姐和我争抢之类的话。” 母亲确实对她疼宠有加,责罚起来也毫不手软就是了。 永安侯夫人怒瞪裴绣一眼“锦容生性乖巧,从不说谎。定是你在背地里胡言乱语,伤了锦容的心还不快点向你锦容表姐陪个不是” 裴绣“” 所以,这到底是她亲娘,还是程锦容的亲娘 积压在心底数年的委屈不甘骤然冒了出来。 裴绣既气又恼,红着眼眶怒道“我才不道歉我什么都没说过” “就算我偶尔说一两句,又怎么了她姓程,不姓裴,哪有在裴家举行及笄礼的道理。母亲不向着我,倒向起外人来了” 话未说完,便被一个男子沉声打断“谁是外人” 程锦容抬眼看了过去。 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迈步进了内堂。 这个男子,身材高大,面容英俊,目光凛然。举手投足间,俱是上位掌权者的威严气度。目光一扫,众人下意识地垂头,无人敢与他对视。 正是永安侯裴钦 永安侯府上下,她最恨的人就是永安侯 十余年前,裴家还是永安伯府。 裴家嫡长女裴婉清才貌双全,嫁给尚未被册立为储君的燕王,做了皇子妃。 年轻骁勇的燕王在众皇子里展露头角,得了先帝欢心,被立为储君。裴婉清成了太子妃,贵不可言。 裴家身为燕王妻族,也跟着大大沾光。裴钦身为太子舅兄,与东宫关系密切,被提任神策军副统领。 于裴钦而言,他自是盼着太子妃一帆风顺,早些入主中宫。 裴婉清迟迟未有身孕。太子侧妃郑氏生下庶出的皇长孙,太子大喜,爱若珍宝。三年后裴婉清才有身孕,生下一对龙凤胎。 只可惜,裴婉清临盆时难产,身子彻底伤了元气,缠绵病榻一年,眼看着命不久矣。裴钦忧急不已,张口恳求太子,将裴婉清接回裴家养病。 与此同时,已出嫁三年的庶女裴婉如领着女儿回府小住。 两个月后,裴婉清病症大有起色,被送回东宫。 裴婉如不慎落水身亡。 被贵人请去洛阳诊病的程望惊闻噩耗,吐了一口心头血,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岳家,妻子已离世半个多月,被岳父舅兄安葬进了裴家陵园。 程望痛失爱妻,大病了一场。若不是牵挂两岁的女儿,年纪轻轻便有神医之称的程望或许熬不过丧妻之痛。 将养数月,程望清瘦了一圈,俊美的脸孔憔悴不堪。就在此时,程望接到了朝廷的征令为军医,要随平国公一行人去边关。 边关路途遥远,环境艰苦。程望此去要住进军营,无暇照顾女儿。 裴钦心疼外甥女,一力主张将她留在京城,并向程望承诺,会视程锦容如己出。 程望再割舍不下,也只得忍痛应了。 他原本打算着过几年便回京城,和女儿团聚。未曾想,他因研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立下军功,被封为正六品医官,统领边军百余名军医。 如此一来,程望只能继续留在边关。 宣和帝登基后,册封裴太子妃为中宫皇后。裴家爵位升了一等,成了永安侯府。裴钦也做了正一品武将,统领三万神策军 而她,在裴家一日日长大,转眼到了及笄之年。 永安侯夫人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永安侯却是她嫡亲的舅舅,是她亲娘的兄长。 为了裴家一门富贵荣华,永安侯逼她的亲娘裴婉如“病逝”,暗中做手脚令程望去边军做了军医。令他们至亲骨肉分离 更可恨的是,永安侯为人深沉,虚伪阴险。在她面前至始至终都是一派慈爱温和的长辈嘴脸。 她被蒙蔽在鼓里活了十余年。将永安侯当成自己的父亲一般亲近孺慕 前世真相被揭露之时,她如被利刃凌迟,痛不欲生。 那时,永安侯已入天牢。她未能当面怒责,也被关进牢狱中。之后,她被救出天牢,逃出生天。 永安侯被关了半年多,新帝登基后,下旨问斩。永安侯府满门被斩,人头落地。 永安侯费尽心机十余年,最终下场,不过如此。 只恨她未能手刃仇敌 程锦容抿紧嘴角,心中尘封的恨意,如滔天巨浪,在胸膛里激荡不休。 第三章 伪善 永安侯看着裴绣,冷然重复“我问你,谁是外人” 裴绣“” 裴绣像被掐住了脖子,一张俏脸憋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每次都是这样 她和程锦容较劲争锋的时候,母亲不向着她,父亲更是偏心的彻底明明她才是永安侯府嫡女凭什么被程锦容压一头 她不服 “立刻向锦容道歉”永安侯沉声怒叱裴绣,目光威压犹如实质“锦容如我的亲生女儿一般。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辱她半分” 裴绣被无形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来,不得不低头,哽咽声里带着无尽委屈“容表姐,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对着你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裴绣终于说不下去了,以手背掩着红红的眼睛哭了起来。 亲生骨肉,哪有不心疼之理 永安侯夫人眉心跳了一跳,迅疾看了永安侯一眼。 永安侯目光深沉,窥不出半分真实情绪。 转脸看向程锦容时,永安侯的目光变得温和,声音也温柔起来“锦容,有舅舅在,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你不必多虑多思。” 如此伪善的嘴脸 如此精湛的演技 一个被精心养在内宅的天真少女如何能窥破 程锦容心中冷笑一声,将心头无边的恨意压下,露出一丝感动之色“舅舅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哄一个天真的小姑娘,算什么难事 过去这十几年来,程家数次要将程锦容接回去。不过,程锦容早已视他如亲爹,将裴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每年只在年底岁末回程家住几日,全一全颜面罢了。 这一回,定是因裴绣说了什么刺耳难听的话,程锦容心里不自在,这才动了回程家的念头。 想来,现在程锦容已经被哄得满心感动回心转意了 永安侯目中闪过一丝自得,正要张口,就见程锦容一脸诚恳地说了下去“正因舅舅待我极好,我更要为舅舅着想才是。” “我姓程不姓裴,这是众所周知之事。及笄礼在裴家举行,传出去于程家固然不好听,对永安侯府而言,也算不得体面。” “所以,我打算回程家行及笄礼。今日,就向舅舅和舅母辞别。” 说着,盈盈行了一礼。 永安侯“” 永安侯笑不出来了,面色微沉“锦容,你是打定主意要回程家了”声音里透出了被人拂逆的不快。 大楚建朝已有两百年,历经九朝。曾经丰盛富庶的大楚朝,从先帝宣武帝在位时就已呈现衰败之势。 宣武帝重武轻文,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战事频繁。在位二十年,有十余年都在打仗,关外的大小游牧部落被剿灭的不在少数。大楚朝将士死伤极多,人口骤减,国库空虚。 遇到旱灾涝灾或是收成不好的年景,百姓们度日艰难,被逼得背井离乡。实在没了活路,只得落草为寇,聚众成匪。 燕王身手骁勇,善于领兵征战,屡立战功。也因此深受宣武帝喜爱,被立为太子。 八年前,宣武帝驾崩,新帝登基,国号宣和。 这一年,是宣和八年。 宣和帝承袭了宣武帝的好战自负和重武轻文。大楚朝勋贵武将们,手握兵权,将一众文官压得抬不起头来。 朝中武将派系林立,位高权重的有“三公四侯”。“三公”分别是平国公卫国公靖国公,四侯便是平西侯镇远侯晋宁候永安侯了。 这些国公府侯府,皆因战功封爵,持有世袭的丹书铁券,是大楚朝最顶尖的勋贵。唯一的例外,就是裴家。 裴家因裴皇后晋升爵位。永安侯是宣和帝的舅兄,备受宣和帝信任器重,位高权重。隐然为四侯之首。 以永安侯此时的权势地位,敢招惹他的人屈指可数。永安侯府上下更是无人敢拂逆他的心意。 永安侯一沉下脸,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永安侯夫人连连冲程锦容使眼色,竭力放柔声音“锦容,别胡闹,免得惹你舅舅不高兴。” 一个唱红脸,一个来唱白脸了。 十余年来,这对夫妻“齐心合力”,以伪善的脸孔哄得她深信不疑。换做以前,她早已乖乖退让。 程锦容心中冷笑连连,面上适时地露出些许委屈“锦容自问没说错什么,也没做错什么。为何舅舅这般恼怒不快舅母张口说我胡闹,又是何道理” 永安侯右眉极快速地抖动了一下。 熟知他性情脾气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即将发怒前的征兆。 程锦容视而不见,说了下去“我在永安侯府一住十余年,承蒙舅舅舅母细心照拂照料。如今,我及笄将至,委实无颜在永安侯府继续住下去了。明日我就回程家。” “日后,舅舅舅母想我了,打发人去程家送个信,我定会登门探望。” 这是打算彻底搬出裴家了 永安侯右眉再次抖动,目光锐利如刀,声音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霸气“你自小在裴家长大,在我心里,和裴家女儿无异。” “回什么程家我不准” 还在用“好舅舅”的伪善嘴脸来哄骗她。 看着永安侯虚伪之极的脸孔,程锦容阵阵反胃作呕。 她神色微敛,淡淡说道“我娘死的早,我爹是军医,无暇照顾于我。不过,这些年,我爹的俸禄和赏银都送来了裴家,程家每年也送来不少银子,供我衣食用度。还有皇后娘娘” 说到“皇后娘娘”四个字,程锦容顿了一顿,抬眼看向永安侯夫妇。 那双眼眸,亮如明镜,似能清晰地映出人心中最隐晦的秘密。 永安侯夫人面色微变,心跳倏忽加快。 永安侯的城府比永安侯夫人深沉得多,面上不见半分异色,眉头甚至皱得更紧了些“皇后娘娘如何” 程锦容紧紧盯着永安侯,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皇后娘娘每年都有厚赏,金银玉器绫罗绸缎簪钗首饰,样样齐全,足够我平日穿戴。” “我虽寄住在侯府,却也不是无人过问。” 短短几句话,听得永安侯夫人心惊肉跳,飞快地看了永安侯一眼。 这个程锦容,往日最是温顺乖巧。今日伶牙俐齿,句句别有所指。 该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吧 永安侯显然也生了疑心,锐利如刀的目光在程锦容美丽清艳的脸庞上一寸寸刮过“锦容,你今日怎么忽然提起皇后娘娘来了” 程望每个月都送厚厚的一摞家书,赚的俸禄赏银也都送至裴家。程家每年也送不少的银子来。 这些事瞒不过程锦容,也无人隐瞒。 裴皇后的“厚赏”,是给裴家的。永安侯夫人留下大半。适合少女的衣料首饰香料脂粉之类,多是给了裴绣和程锦容。 这些年,程锦容只以为是他们夫妇疼爱她之故。毕竟,裴皇后深居宫中,程锦容从未见过这位身份尊贵的“姨母”。所谓偏爱,也无从说起。 所有送到畅春院的东西,都被永安侯夫人亲自一一仔细检查过。绝不会夹带只字片语。 到底是哪里出了疏漏 为何程锦容今日一口一个皇后娘娘 她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我就是随口一提罢了,舅舅怎么这般紧张”程锦容一脸的讶然不解“莫非我不能提起皇后娘娘” 永安侯“” 似有一根尖锐的刺卡在了喉咙里。 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匆匆进来禀报“启禀侯爷和夫人,程夫人来了。” 第四章 家人 程家人怎么来了 程锦容刚一张口说要回程家,程家人就登了门。这也太巧了 永安侯夫人一惊,迅疾看了永安侯一眼。 今天这个动作颇有些频繁 永安侯不快地扫了永安侯夫人一眼,沉声道“愣着做什么出去迎一迎客人。” 永安侯夫人讪讪地应了一声,转头瞪了裴绣一眼“还不快点将眼泪擦干净,别在人前丢人现眼。” 裴绣“” 被父亲呵斥,就拿她撒气 一直低着头没吭声的裴璎,默默将自己干净的帕子递了过去。裴绣半点不领情,愤愤地瞪了一眼过去“要你多事我自己没帕子不成” 裴璎比裴绣小了几个月,平日受惯了闲气。此时被裴绣刻薄一句,咬了咬下唇,缩回手,头重新低了下去。 永安侯夫人无暇多顾,迈步向外走。 眼角余光瞄到身侧少女的青衣身影,永安侯夫人心血翻涌,强自按捺,转头冲程锦容笑了笑“说来倒也凑巧。你刚说要回程家,程家就来人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不是凑巧。两日前我打发紫苏去程家送信,大伯母他们接了我的信,特意过来的。” 她在裴家一住多年,身边的丫鬟婆子多是裴家下人。唯有紫苏和甘草是她的人。 紫苏是娘亲裴婉如的陪嫁丫鬟。当年裴婉如“病逝”,忠心的紫苏几乎哭瞎了一双眼。这些年,紫苏未曾嫁人,一直伴在她身边。 甘草是三年前程望送来的丫鬟。 永安侯夫人一口老血差点冲口而出 裴绣既震惊又愤怒地瞪了过来,一双眼几乎瞪出了眼眶。 这个程锦容 短短两日没见,怎么变得如此犀利毒舌简直噎死人不偿命 胆小怯懦的裴璎,也用复杂的目光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对众人异样的目光视若不见,神色从容地迈步向前。 从今日起,她要挣破这座困了她十余年的华丽牢笼在自己的天空展翅高飞 程家母子一行四人,在门房管事的引领下迈进了裴家大门。 赵氏今年四旬有余,穿戴得体,眉眼柔和,望之可亲。 赵氏的身后,是一双少年男女。少年浓眉大眼,颇为俊朗。少女容貌秀气,眸光灵动。 赵氏育有两子一女,长子程景宏今年十九岁。次子程景安,今年十六岁。幼女程锦宜,今年十四岁。 程方去太医院当差,程景宏在惠民药堂里坐诊。今日随赵氏一同来永安侯府的,正是程景安和程锦宜兄妹。 程景安将头凑过去一点,压低声音道“娘,容堂妹真的想回程家吗” 这么多年来,程锦容和裴家的女儿也没什么两样。每年只在过年时回程家住几日,带一堆丫鬟婆子,一派名门闺秀风范虽说是嫡亲的堂兄妹,也无从亲近。 两日前,程锦容忽地命紫苏来程家送口信,说是要回程家。 父亲惊讶之余,更多的是高兴。母亲亦是满心欢喜,今儿个一大早便动身来了。 他忍不住嘀咕起来“娘,别怪我泼冷水啊我总觉得,这事透着蹊跷。待会儿见了侯爷和侯夫人,你可别急着说话,先看看情势如何。” 程景宜也点头附和“二哥说的是。” 赵氏不乐意听这些,瞪了兄妹两人一眼“不得胡言乱语。我心中有数” 程景安和程锦宜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撇撇嘴。 这些年,赵氏对程锦容这个侄女可好的很。父亲程方是太医院副院使,掌管生药库。家资也算丰厚。不过,这是和普通的京官相比。和裴家这等勋贵侯府一比,却是远远不及。 程锦容住在永安侯府,难道还缺衣食用度不成 可赵氏年年都亲自送银子到裴家,供程锦容日常花销。这笔银子,便占去了程家内宅四分之一的用度。 别说年少的程锦宜,就是程景安心里也有些酸溜溜的。 赵氏对一双儿女那点小心思了然于心,心里暗暗叹口气。 她是偏疼侄女几分。 两岁丧母,亲爹去了边关。住在外祖家,看似锦衣玉食生活优渥,实则身边连个真正贴心的长辈都没有。 裴家不缺银子,也不会亏待程锦容。可她每年还是送银子来,每个月还要来裴家探望一回。就是为了让裴家知道,程锦容绝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 程锦容没了亲娘,亲爹远在边关。可还有嫡亲的大伯和大伯母 赵氏心里默默盘算着,一抬眼,就见永安侯夫人一行人过来了。 永安侯夫人是一品勋贵诰命,见了五品医官的家眷,神态间自有几分矜持“程夫人前来,有失远迎。” 赵氏打起精神,含笑上前,和永安侯夫人寒暄“今日冒然登门,多有叨扰之处,请夫人见谅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看向永安侯夫人身侧的青衣少女。 一眼看去,程锦容微笑盈盈气色颇佳,简单的穿戴亦掩不住清艳丽色。 赵氏稍稍放下心,冲着程锦容一笑,无需作态,目中自然流露出温暖和怜爱“锦容,数日未见,你清瘦了一些。” 看着满目关切的赵氏,程锦容鼻间猛地一酸,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于赵氏,不过是月余未见。 对她来说,却是数年的生离死别。 前世“裴皇后”自尽身亡,程家也被牵连。大伯父程方因“索贿”之罪被夺职。大堂兄程景宏被人诬陷,关进天牢。大伯母赵氏被接连重击压得喘不过气来,大病一场。 她仓惶逃亡至边关,赵氏已病重离世。 前世她被裴家人骗得深信不疑,对裴家人亲近,却对真心疼爱她的大伯父大伯母疏远冷淡。现在想来,是何等愚蠢。 “大伯母,”程锦容声音微颤着喊了一声,行步上前,握住赵氏的手“我盼了两日,你总算来了。” 众人“” 永安侯夫人暗暗咬牙切齿。 好吃好喝地供着,精心娇养着,竟养出个白眼狼来 瞧瞧这副模样,谁亏待了她不成 赵氏一愣之后,很快反应过来,反手握住程锦容的手,温声道“锦容,你想回去,也别等明日了,今日就随我回程家。” 大伯母还是这样疼她 程锦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好,我随大伯母回去。”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鼻子都快气歪了,语气生硬地说道“侯爷没点头,此事须得慢慢商议。” 赵氏和永安侯夫妇打了多年交道,绝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不卑不亢地笑着应道“敢问侯爷人在何处我这就和侯爷商议。” 永安侯夫人笑容彻底淡了下来“侯爷就在内堂。程夫人随我来吧” 赵氏含笑应了,握着程锦容的手向前走。 大伯母的手温暖有力。 程锦容自重生后悲愤激荡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赵氏察觉到手中微微颤抖的掌心,误以为程锦容心中惊惧,转头冲程锦容安抚地一笑。 锦容,别怕。 大伯母带你回家 第五章 针锋 内堂里。 永安侯阴沉着脸,风雨欲来的怒焰在眼中汇聚。 内宅管事们恨不得将自己缩成鹌鹑。 “都滚出去”永安侯一声不耐地怒喝,对管事们来说不啻于仙乐。众人暗暗松口气,麻溜地“滚”了出去。 “往日里表小姐性情最是柔顺,也最听侯爷和夫人的话。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可不是么夫人憋了一肚子火气,侯爷更是气得够呛。” “依我看,今日是别想消停了。程家都来人了,也不知侯爷放不放表小姐回去。” “表小姐到底姓程,回程家也是理所应当。” “话可不是这么说。侯爷这般盛怒,可不像是要放表小姐回程家的意思” 低声窃语的管事们,彼此使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住口不提。 有些事,看在眼里,却不能说破。 譬如,侯爷和夫人对表小姐好的不同寻常。衣食用度甚至越过了嫡出的五小姐。 再譬如,宫中皇后娘娘的赏赐,大半都搬去了畅春院。 再再譬如,表小姐自小在侯府长大,平日里除了研读各类医书,几乎从未出过侯府见过外人。倒像是被变相地困在内宅里 表小姐张口说要回程家,夫人面色难看,侯爷满面怒气。这其中的缘故,实在费人疑猜啊 永安侯满面愠怒地坐在内堂里。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愈发阴冷。 脚步声传进耳中,永安侯呼出一口浊气。在赵氏一行人进来的时候,竟笑着起身相迎。之前的愤怒阴冷瞬间不见了踪影。 赵氏松开程锦容的手,领着一双儿女上前。 见完礼后,赵氏便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意“锦容在裴家寄住多年,多谢侯爷和夫人细心照拂。如今锦容及笄将至,也该回程家举行及笄礼了。我今日来,就是要带锦容回去。” 永安侯目光一闪,淡淡道“程夫人,锦容在裴家住了十余年。我这个嫡亲的舅舅抚养照料她长大成人,莫非连为她操持及笄礼的资格都没有” 属于上位者的无形威压,犹如实质,压得喘不过气来。 京城皇亲多如狗,勋贵满地走。 丈夫程方只是一个从五品的医官,赵氏平日往来的也多是中低等的官员家眷。正面对上位高权重寒意凛然的永安侯,需要极大的勇气。 程锦容眉头微动,正欲上前。 赵氏动作快了一步,有意无意地将程锦容挡在身后“永安侯府是京城顶尖勋贵侯门,侯爷执掌神策军,位高权重,所到之处,无人不敬让三分。我们程家对侯爷素来敬重。今日,我斗胆在侯爷面前说上几句。” “锦容是程家女儿,回程家举行及笄礼,是理所应当之事。敢问侯爷,为何恼怒不快” “我这个嫡亲的大伯母没资格为锦容操办及笄礼不成” “锦容愿留在裴家,我无话可说。可现在,锦容自己想回程家,侯爷不肯放人,又是何故” “侯爷欲强留锦容在裴家,到底是因心中不舍,还是另有原因” 赵氏个头中等,比起窈窕的程锦容还要矮一些。 此时,她坚定地站在程锦容身前,就像一只护崽的老母鸡。话语温和有力,竟是半分不惧永安侯威势 程锦容眼眶一热,鼻间满是酸意。 这世上,有哄骗利用她的虚伪无耻之徒,更有真心疼她爱她之人。 永安侯被这一连串有力的诘问噎住了,面色难看起来。 永安侯夫人神色同样难看,冷冷道“程夫人咄咄逼人,好大的威风我们侯府未曾仗势欺人,倒是被人欺负进家门来了。” “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没什么客气的了。今日不妨将话挑明,锦容得继续留在裴家” 永安侯忽地张口“想回就回去吧”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震惊不已地看向永安侯。 片刻前面色不愉的永安侯,叹了口气,看着程锦容说道“锦容,舅舅舍不得你,这才不愿你回去。不过,你既是一心想回程家,舅舅也不拦着你了。” “不管到了何时,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以后什么时候想回来,打发人送个信来,舅舅亲自去接你。” 说到动情处,堂堂永安侯竟隐隐红了眼眶 众人“” 这是何等伪善的脸孔又是何等精湛的演技 永安侯夫人神色微妙,赵氏蓦然生出自己言语尖锐刺人的羞愧,裴绣嫉恨得红了眼睛 程锦容心中冷笑连连,面上露出感动,声音略略哽咽“舅舅一片拳拳心意,锦容受之有愧。以后我得了空闲,一定常来探望舅舅。” 演技之佳,毫不逊色永安侯 至此,内堂里的气氛已全然缓和。 永安侯夫人也反应过来。 程锦容坚持要回程家,程夫人执意要带走程锦容。他们没有正大光明的理由阻拦争执下去,便会争锋相对,彻底撕破脸 这么多年都哄骗过来了,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永安侯夫人颇为配合地露出不舍的神色,唏嘘道“罢了锦容实在想回,我这个做舅母的,也不便拦着了。我这就命人备马车。” 程锦容一脸感动“多谢舅母美意,不过,不必大动干戈了。我随大伯母坐程家的马车回去便是。衣物行李之类,紫苏自会领着人收拾,带去程家。” 忍 再气也得忍 永安侯夫人在袖中的右手用力握了握,长长的指甲掐入掌心,挤出笑容“也好。” 事情比赵氏想象中顺利得多。 赵氏见永安侯夫妇都松了口,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忙趁热打铁“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多耽搁了。锦容,你这就随我回去。” 程锦容心头一热,嗯了一声。 永安侯和永安侯夫人对视一眼,目中俱闪过寒意。 到底不是亲生的,怎么养也养不熟。翅膀还没硬,就要飞回程家去 便是飞,又能飞多久 及笄一过,便能定下亲事。过个一年半载,程锦容嫁到裴家,还不是被他们夫妻牢牢攥在手心 第六章 离府 程锦容离府一事成了定局,永安侯心情晦暗不佳。挤出慈爱的嘴脸,和程锦容“依依惜别”一番,便起身离去。 永安侯一走,程锦容也没了做戏的兴致,冲赵氏笑道“大伯母,我们走吧” 赵氏也不想再多留,笑着起身,向永安侯夫人辞行。 永安侯夫人忍了半天,也不差这么会儿功夫,拉着赵氏的手亲热地笑道“我们两家是姻亲,以后必要常来常往多多走动才是。” 赵氏笑吟吟地应了。 这等场面话,听听便是,根本不必往心里去。 这些年,她每个月厚着脸皮登门探望程锦容,永安侯夫人像防贼一样,从不让她和程锦容单独亲近说话。 现在倒是一张口就要常来常往了。 呵 赵氏握着程锦容的手,走出内堂。 从头至尾没张口被忽略的程景安程景宜兄妹两个,对视一眼,默默跟了上去。 出了内堂后,赵氏和颜悦色地问程锦容“锦容,你可要回畅春院一趟” 程锦容略一摇头“不必了。” 转头吩咐小丫鬟甘草“甘草,你去将我的药箱取来。” 甘草今年十六岁,相貌平平,皮肤黝黑,个头高壮。一张口,声音如铜锣“奴婢这就去。” 白芷等侯府丫鬟,各自暗暗翻了个白眼。 侯府里调教出来的粗使丫鬟,也比这个甘草强得多。这等粗鄙的丫鬟,若不是程望送来的,根本进不了畅春院伺候 等等 白芷忽地惊觉不对。 她才是表小姐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取药箱这等要紧事,该由她去才对怎么能让甘草抢了先 奈何甘草动作麻溜,应声便跑。 那速度,贼都追不上。 白芷咽下心中不快,上前一步,虚虚扶住程锦容的胳膊“小姐今日回程家,总得先收拾些换洗的衣物。不如让奴婢回畅春院” 程锦容的目光掠过白芷殷勤的笑脸,淡淡道“你是裴家的丫鬟,自要留在畅春院。” 白芷“” 小姐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白芷先是一懵,很快俏脸一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红着眼睛道“小姐这是不要奴婢了吗奴婢自打到小姐身边的那一日起,就立誓一辈子伺候小姐。求小姐带上奴婢吧” 白芷生得俏丽,一双眼眸妩媚动人。此时目含热泪,看着楚楚可怜。 十六岁的程景安,还是个热血少年,看着这般“忠心”的俏丫鬟,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下意识地张口说情“容堂妹,程家又不是连个丫鬟都养不起。就让她跟在你身边伺候吧” 程锦容抬眼看向程景安“安堂兄真是天生的热心肠。” 语气平静,并无讥讽之意。 程景安却涨红了俊脸,轻哼一声“你想说我多管闲事,直说就是,不必拐弯抹角。” 语气稍稍冲了些。 赵氏皱了皱眉头,声音略沉“景安,你是做兄长的,怎么这般和妹妹说话。” 他可没有这等冷心冷血的妹妹 程景安忍着闷气低声陪不是“容堂妹,我一时冲动,说话欠妥,你别放在心上。” 程锦容当然不会生气。看着别扭的堂兄,只觉得亲切又怀念。 前世,她对大伯父大伯母冷淡疏远。心疼亲爹亲娘的程景安,对她十分不满,见了面,时常冷嘲热讽。 可当她身陷牢狱时,想尽办法进天牢来见她“最后一面”给她送来丰盛饭菜的,也是程景安。 思及往事,程锦容心中唏嘘不已。又生出促狭捉弄之心,故意轻叹一声“以后我住在程家,要仰仗安堂兄多多照拂。不管安堂兄说什么,我都受着就是了。” 程景安“” 娘,我冤枉啊 程景安顾不得和狡诈的容堂妹斗嘴怄气,急急地看向赵氏,苦着脸为自己辩解“娘,我可没有趁机欺负容堂妹的意思,你可千万别误会” 耳畔传来程锦容的轻笑声。 被这丫头捉弄了 程景安气得牙根痒,瞪了一眼过去。 程锦容嘴角高高扬起。 程锦宜自是向着自己的二哥,乌溜溜的大眼也瞪了过来。 程锦容目中笑意更盛。 赵氏倒是颇为欣慰,笑着说道“你们兄妹三个相亲相爱,最好不过。” 程景安程锦宜“” 亲娘,你是从哪儿看出来我们相亲相爱的 一直含泪跪着的白芷,很自然地被众人忽略无视了。 白芷心中焦急不已,鼓起勇气再次张口哀求“求小姐,容奴婢一起跟着去程家伺候吧” 她是永安侯夫人放在表小姐身边的眼线。若被留在裴家,她这个眼线还有何用以后在侯府内宅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程锦容笑容一敛,看向白芷“你真想跟着我” 白芷连忙表忠心“是。小姐去哪儿,奴婢就跟着去哪里。” 程锦容扯起嘴角,似笑非笑“紫苏是我娘的陪嫁丫鬟,甘草是我爹送来的丫鬟。你想留在我身边,就去求舅母。带着身契来程家,我可以考虑留下你。” 白芷“” “不对。”程锦容忽地又改了口。 白芷心里升起一丝希冀,眼巴巴地看着主子。 程锦容一脸深思熟虑“你是裴家的家生子。家人也都是裴家奴仆。得去求一家子的身契才行。” 白芷“” 众人“” 就连赵氏,看着程锦容的目光也多了震惊。 在永安侯府里能神色自若地说出这番话来这脸皮厚度着实不能小觑 程锦容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白芷,冲赵氏嫣然一笑“大伯母,我们走吧” 赵氏目光有些复杂,点了点头。 一行人很快离去。 跪在地上的白芷欲哭无泪。半晌,才咬咬牙站了起来,转身又去了内堂。 一盏茶后,程锦容坐上了程家的马车。 有了刚才的插曲,程家母子三人心情都有些复杂,一时无人说话。 小丫鬟甘草如洪钟般的声音在马车响起“小姐,奴婢将药箱拿来了。” 程家母子三人不约而同地揉了揉耳朵。 这个甘草,真是中气十足 程锦容早就听惯了,笑着开了车门。 甘草麻溜地背着药箱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策马,长鞭在空中甩出脆响,马车缓缓向前。 程锦容的目光透过细密的车窗竹帘,遥遥地落在永安侯府高挂的匾额上。马车渐行渐远,永安侯府四个字也越发模糊,直至消失不见。 程锦容缓缓地用力地呼出一口气。 终于离开裴家了 第七章 药箱 甘草背着沉甸甸的药箱,站在车厢角落里。 药箱是以结实的花梨木制成,长三尺,宽两尺,高亦两尺。里面放着针灸用的针包,及常见的止血伤药绷带或救急的参丸之类。 这样的药箱,程家儿孙人人都有。 程家是杏林世家,祖籍沧州,世代行医。程家的儿女,自会走路起,学习辨别药材,学习医理医书。稍大一些,开始学习制药诊脉开方针灸等等。 每一辈中最出色的儿郎,皆会考入太医院任医官。 程望在医学上极有天赋,有少年神医之美誉。十三年前,程望携妻女入京,便是为了参加太医院里的医官甄选考试。 没想到,一场意外,他痛失爱妻。随之大病一场,错过了太医院的考试。紧接着被朝廷征为军医,随大军去了边关。 次年,程望的同胞兄长程方进京,一举考中医官。这些年,程方仕途平顺,已是从五品的太医院副院使。 女子不能为医官,不过,同样可以治病救人。官宦家眷们,也多习惯请女医进内宅治病。 程锦宜随着父兄学了多年医术。只是,她尚且年少,还未正式出诊行医。 见了熟悉的药箱,程锦宜下意识地多看一眼,心里暗暗嘀咕不已。 容表姐在永安侯府长大,平日无人教导她学医。这药箱,定是二叔程望送来的。只怕平日就是个摆设吧 程锦宜忍不住又看了药箱一眼。 程锦容忽地笑问“宜堂妹,你是不是觉得,这药箱就是个摆设” 程锦宜“” 程锦宜秀气的脸孔一红,立刻道歉“对不起,我没有取笑容堂姐的意思。” 赵氏对儿女教养精心,程家兄妹教养都极好。 程景安口中别扭,实则心肠火热。程景宜也是个心地善良柔软的小姑娘。哪怕不喜欢她,也不会当面给她难堪。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故意垂下头,用落寞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觉得,我没正式地学过医,不配拥有程家的药箱,更不配为程家女儿” 一边说着,肩膀一边微微颤动。 “容堂姐,你别哭。”程景宜顿时慌了起来,急切地说道“我真没有半分瞧不起之意。你往日住在裴家,无人专门教导你医术。以后你和我一起学,我一定倾囊相授,绝不藏私。容堂姐,你别哭了” 程景安翻了个白眼,拍了拍傻妹妹的脑门“容堂妹是在捉弄你呢,傻丫头” 程锦容抬起头来,清艳的脸庞满是笑意,哪有什么泪水。 程锦宜“” 程锦宜用力瞪了过去。 程锦容抿唇一笑。 小小的促狭,令彼此间的陌生隔阂迅速消退。 赵氏再次欣然一笑“你们这般和睦友爱,我就放心了。” 程家兄妹“” 亲娘,你的眼睛该让爹看看诊了 程锦容被程景安兄妹的表情逗得轻笑不已。年轻美丽的脸庞,被清浅而明媚的笑意点亮,如明珠般熠熠生辉。 程锦容的相貌肖似父亲程望,那双清亮的黑眸,和年少时的程望如出一辙。柔润的嘴角,却像极了裴婉如。 赵氏看着程锦容,脑海中闪过一张久远的女子脸孔。 弟媳裴婉如是个温婉娇美的女子,蕙质兰心,聪慧过人。 妯娌两年,赵氏和裴婉如相处融洽,十分相得。那一年年初,裴婉如接到娘家兄长来信,欣喜万分地告诉她“大嫂,大哥让我回府住上一段时日。” 裴家祖籍亦在沧州。裴婉如身为裴家庶女,自八岁起便被送至沧州老宅。成亲出嫁时,是沧州老宅的管事打点亲事。成亲前一日,裴家长子裴钦才赶至沧州送嫁。 裴婉如在裴家地位如何,可见一斑。 裴婉如多年未见家人,欢喜地收拾行李,领着女儿,随着夫婿一起去了京城。赵氏去送行时,随口开了句玩笑“你可别一去不回。” 万万没料到,这句玩笑话成了真。 裴婉如去了裴家,再也没回来。 留下伤心欲绝的程望,和懵懂无知的幼女 思及往事,赵氏心中一阵酸涩。 婉如,你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锦容。 半个时辰后,终于到了程家。 这里是靖善坊,位属内城,寸土寸金。住的多是四五品的中等京官。 程家远不及永安侯府地广屋多,不过,程家只有五个主子,外加二十余个下人,三进宅院也足够住了。 程锦容每年回程府住几日,都是住在清欢院。这处院子不大,却雅致幽静。院子里种的不是花草树木,而是各种药材。 不仅是清欢院,程府里所有空闲的地方,都被种上了药材。就连廊檐下的古朴花盆,养的也不是娇贵的梅花兰花,而是可以入药的白菊半边莲之类。 程锦容迈步进了清欢院,触目所及一片莹绿的药草,鼻间嗅到药草的淡淡清香,眉眼舒展,唇边露出笑意。 赵氏笑道“这个清欢院原本就是给你备下的,这些年一直空着。现在你总算回来了,便在这儿安心住下。” 程锦容含笑应下。 赵氏又吩咐身边丫鬟“连翘,桂枝,你们两个领人将院子仔细打扫一遍。” 清欢院常年闲置,院子里只有一个看门的婆子和一个洒扫丫鬟。连翘桂枝皆是能干得用的,领着几个小丫鬟,不出两个时辰,便将清欢院收拾得干净整洁。 程锦容在赵氏的院子里吃了午饭,然后回了闺房。 这里比畅春院小的多,远不及永安侯府内宅奢华。却有着裴家没有的温暖和闲适自在。 明亮温暖的午后阳光洒落进来。 程锦容临窗而坐,打开药箱。 药箱里有金针,有救急的伤药续命的参丸,有几把锋利细长形状各异的刀还有厚厚的手稿。 手稿有数百张之多,摞起来足有一尺厚,被细心地装订成了数册。反复仔细看过摩挲过的手稿,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墨迹也褪去了鲜亮,显得黯淡。 这些都是程望亲手所写。 父女两人远隔千里,却未断过书信来往。 自她四岁识字起,程望每个月送来的家书里,俱夹杂着几张药方。八岁时,程望送了一整套金针和身体穴位图来。 待到十二岁时,程望送来了几把样式怪异细长锋利的刀,还有厚厚一摞医例。随之一同来的,还有丫鬟甘草。 此时医科已有很具体的分类,大方脉内科、小方脉儿科、妇人、针灸、眼口咽喉、痘疹科,外科,共有七科。 一个大夫,擅长一两科是常理。精通三科的,多是一方名医。 程望天赋惊人,每一科都精通,尤其擅长大方脉和针灸,年少时便有神医之誉。到了边军后,军士们多是刀箭棍棒之类的外伤,程望潜心研究起了外科,并创出了独有的治伤医术。 程望将一身的医术,毫无保留一一写了下来,送到了她的手中。 程锦宜以为无人教导她医术。 其实,她一直在随父亲学医。 她的学医天赋,更胜程望年少之时。她读遍了大楚朝的医书,将父亲送来的药方医例融会贯通。 前世她逃出京城后,便以行医为生。一开始她不知自己医术如何,有些忐忑。治好了几个据说是不治之症的病人后,才踏实下来。在边关数年,外科医术更是出神入化。 也正因此,才会引来那一场桃花劫 当然,对鞑靼太子来说,是生死劫。 “小姐,”甘草如洪钟一般的声音打断了程锦容的思绪“表少爷来了。” 第八章 裴璋 甘草口中的表少爷,是永安侯嫡长子,程锦容嫡亲的表哥,也是她前世的夫婿。 裴璋 程锦容的脑海中闪过一张英俊的少年脸孔,心中五味杂陈。 裴璋是二皇子伴读,平日这个时候,皆在上书房读书。此时匆匆赶来程家,定是永安侯夫人给他送了口信。 裴钦夫妇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她恨之入骨。可裴璋对往事一无所知,对她的照顾和关切,并未掺假。 他对她的情意,也是真的。 裴璋比她年长一岁。她自幼住在永安侯府,和裴璋一起长大,青梅竹马。 年少时,她喜欢读医书,他便四处搜寻医书。太医院里不外传的医书古籍,他厚着脸皮去抄录一份,然后捧到她的面前。 她想种药草,他命人将院子里的珍贵花木全部移走,开辟成药田。 她极少出内宅,几乎没见过同龄的少年郎,很自然地对英俊体贴朝夕相见的表哥生出情意。 前世,她及笄后,舅舅写信给程望提亲。为表求亲的诚意,裴璋甚至去了一趟边关。 裴璋出身名门,文武双全,年少英俊,品性俱佳。这么一个出色的少年郎,不远千里到边关求亲,程望焉能不动容 程望点头首肯后,她和裴璋很快定下亲事。隔年春日,她便嫁给了裴璋。 他们做了两年夫妻。 少年夫妻,恩爱情浓。他为她画过眉,对她许过海誓山盟 惊天之密被揭露,裴家大祸临头。她满心恨意悲痛欲绝,裴璋同样震惊痛苦。一众侍卫虎视眈眈环伺之下,他只来得及和她说一句。 “容表妹,对不起。” 他没有对不起她。 她也没有恨过他。 可他们之间,隔着裴家,隔着血海深仇。 这一世,他们绝无可能成为夫妻。或许,很快就会反目成仇 程锦容沉默许久。 甘草生性粗豪,大大咧咧惯了,见程锦容久久无言,颇有些奇怪“小姐想见表少爷,奴婢就让他进来。不想见,不见就是了。有什么可犹豫的” 是啊没什么可犹豫的。 程锦容回过神来,哑然自嘲一笑“让他进来吧” 来都来了,就见一见吧正好了断前缘 一盏茶后。 两个少年一同迈步进了清欢院。 当先的一个,面容俊朗,却略略绷着俊脸,神色间显然不怎么愉快。正是堂兄程景安。 另一个少年,身着一袭玉青色锦袍,腰束玉带,比程景安还要略高一些。少年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英挺俊美,风度翩翩。 这个少年,正是裴璋。 京城皇亲宗室勋贵如云,优秀出众的少年郎数不胜数。论门第论出身论相貌论才学,裴璋都是其中最顶尖的。 裴璋十岁起被选为二皇子伴读,进了上书房读书。平日出入宫中,是等闲常事。接触来往的,俱是同为皇子伴读的勋贵公子。 年少得志,意气风发。 这八个字几乎写在了裴璋的俊脸上。 程锦容安静地立于廊檐下,抬眼看向少年。 看着久远又熟悉的英俊面容,尘封在心底数年的昔日回忆纷纷涌上心头。一时间,程锦容心中满是酸楚晦涩。 熟悉的少女身影映入眼帘。眉眼如画,清艳无伦。 裴璋按捺不住心里的急切,快步而来。 程景安面无表情地一同加快步伐,几乎和裴璋一同到了程锦容面前。 裴璋“” 程锦容“” 程锦容和裴璋不约而同地一起看向程景安。 程景安不愧是耿直少年,张口就道“我也不想来碍你们的眼。是我娘说的,男未婚女未嫁,嫡亲的表兄妹也得避嫌。” 听到婚嫁二字,裴璋俊面微红,目中异彩连连,忍不住看向程锦容。 可惜,他没有看到含羞带怯的容表妹。 程锦容眉头动也未动,俏脸平静得近乎漠然。 裴璋微微一愣,再想到程锦容坚持回程家的举动,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阴霾。 程景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想说什么话,只管说就是,权当没我这个人。”说完,抬头看天去了。 裴璋抽了抽嘴角,定定神,轻声张口“容表妹,我知晓你回了程家,放心不下,特意来看你。” 程锦容淡淡道“我姓程,本就应该住在程家。这些年是我不懂事,一直麻烦叨扰舅舅舅母。” “表哥是皇子伴读,每日要读书陪伴二皇子殿下,不必特意来看我了。” 裴璋“” 少年一腔热忱,被生生地浇了一盆冷水。 从头凉到脚。 看着神色漠然疏远的程锦容,裴璋气闷又有些委屈,低声道“容表妹,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前两日你生病,我本想去看你。可正逢二皇子殿下和端宁公主生辰,我人在宫中,委实抽不开身。” “其实,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龙凤双生,生辰在二月初六。比程锦容大了半个月。 二皇子的十五岁生辰也就罢了,寿宁公主是及笄之年,身为嫡长公主,寿宁公主的及笄礼之隆重盛大,可想而知。 裴璋心中惦记身体有恙的程锦容,可惜早出晚归,无暇前去畅春院探病。 抬眼望天的程景安,听着裴璋的柔声低语,连连翻白眼。听到最后一句,伸手搓了搓胳膊,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 相比起裴璋的柔情万千,程锦容语气冷漠得令人心凉“你我都已长大成人,瓜田李下,男女有别,表哥请慎言。也免得被人生出误会。” 裴璋“” 容表妹果然是生他的气了 别看容表妹平日好性子,实则外柔内刚,一旦犯起犟脾气,九匹马也拉不回头。 “容表妹,都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了。”裴璋好声好气地哄道“你在程家小住两日散散心,两日后我来接你回去。” 一直假装自己是根木桩的程景安,听了这话沉不住气了,迅速瞄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该不会就此改变心意,真的答应吧要是这样,他就 就怎么样才好 程景安心里正嘀咕着,就听程锦容冷然应道“我不会再去裴家,表哥请回吧以后也不必再来见我了。” 第九章 斩断 温暖的午后,天气正暖,阳光明媚。 程锦容吐出口的冰冷话语,却令裴璋如置身腊月寒冬。 裴璋笑不出来了,俊美的脸孔似被冻住一般。 再如何柔情蜜意,少年人总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裴璋年少得志春风得意,只有对着她的时候,才会低头示好。 可他的退让,也是有限度的。 “容表妹,”裴璋僵硬着俊脸,挤出几个字“你说这话是何意” 程锦容直视着裴璋,眼眸深幽如潭,一字一顿地重复“以后,你别来见我了。” 裴璋“” 裴璋右手紧握成拳,薄唇抿得极紧,目中闪出愤怒的火焰,俊脸掠过丝丝暗红。 程景安吃惊地瞪着眼,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他只是奉亲娘之命,来做一根木桩而已。怎么会遇上这么激烈决绝的情景 容堂妹真是心狠无情连他在一旁听着,都觉心惊肉跳。现在的裴璋,会是何等的羞愤恼怒 万一裴璋一怒反目,容堂妹以后要嫁给谁去 程景安用力咳嗽一声,打破令人窒息的紧绷气氛“容堂妹定是累了,还是先进屋子歇着吧裴公子也见过容堂妹了,不如先回府。待日后得了闲空,再来探望容堂妹。” 裴璋恍若未闻,直直地盯着程锦容清艳冷然的脸庞。 程锦容和裴璋对视,口中淡淡道“堂兄,我和裴表哥有话要说。你暂且避让片刻。” 程景安“” 一片好心,无人领情也就罢了,还被嫌弃碍眼了 程景安抽了抽嘴角,转身去了院子角落处。那里种了一小片药草。初春时节,药草长出细细的嫩芽,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散发出药草特有的清香。 程景安蹲下来,伸手揪了嫩叶,心里默数。 一片嫩叶。裴璋一怒离去。 两片。容堂妹软下心肠,落泪哭泣,和裴璋言归于好。 三片。裴璋一怒离去。 廊檐下。 裴璋和程锦容默默对视,无言对峙。 裴璋到底忍不住先张了口,声音略略沙哑“容表妹,你到底是何意” 程锦容看着裴璋,缓慢又坚定地说道“我的心意,刚才已经说得清清楚楚。表哥执意要问,我不妨再说得明白些。” “从今日起,我和你只有表兄妹的情分,并无男女之情。也无结成夫妻的可能。” “表哥已到了适婚之龄。还是早日觅得良缘,免得耽搁了终身大事。” 世间最伤人的是什么 心上人无情的话语,更胜利刃,将少年的心刺得鲜血淋漓。 裴璋身体颤了一颤,猛地伸手,想抓住程锦容的手腕。 程锦容似早料到裴璋的举动,迅疾后退一步。裴璋常年习武,身手极高,不假思索地迈步上前,到底还是抓住了程锦容的手腕。 裴璋心血沸腾,掌心滚烫。 程锦容神色冷漠,手腕微凉。 “程锦容”裴璋双目泛红,声音近乎嘶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们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心相许。 虽然没有明说出口。可我知道,你喜欢我。你也知道,我喜欢你。 我不娶你,还能娶谁 你不嫁我,还想嫁谁 你怎么能这般轻而易举地说出如此绝情的话语你怎么能这样刺伤我的心 少年人的骄傲和自尊,令裴璋难以启齿,说出这些近乎示弱恳求的话。可他炽烈的心意和痛楚,清晰地从眼中流露出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程锦容再也无法维持漠然的神情,晦涩从心底蔓延,溢至舌尖。 她和永安侯夫妇有不共戴天之仇,不死不休。她和裴璋再无可能。他们之间,唯有一刀两断。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将头扭到一侧,冷声道“放开我我已说得清楚明白,我对你无男女之情。你趁早忘了我,另择良缘。” 裴璋双目赤红,右手不自觉的用力“你” “裴璋放手”程锦容骤然看了过来“我不想见你,你要死缠烂打不成” 裴璋被那双黑眸中流露出的愤怒嫌恶狠狠刺伤,下意识地松手,退后数步。 刺目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 眼睛一阵干涩。 程锦容冷冷地扔下一句“你现在就走,我不送你了。” 然后,拂袖转身而去。 裴璋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熟悉的窈窕身影消失在眼前。心里似破了一个洞,空荡荡的,冷飕飕的。 第五十七片。 容堂妹慧剑斩断情丝。裴璋没有一怒离去,像木桩一样杵在那儿。已经站了一盏茶的时间。 蹲了许久的程景安,身边扔了一堆嫩叶。 程景安指尖被染了草汁,微微泛绿。 不过,此时他顾不上这些。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蹲着。一边看着裴璋僵直的身影,一边在心中盘算。 他是不是该上前安慰几句 不妥不妥。裴璋何等自信骄傲。他这么直接上前安抚,说不定裴璋以为他是看笑话,迁怒于他,可就不太美妙了。 算了,他还是继续蹲着等着吧 又等了盏茶功夫。 裴璋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转身。 程景安暗暗松口气,也站起身来。因为蹲得太久了,双腿发麻。一迈步,脚底如被数十个蚂蚁同时啃噬,酸麻胀痛的“美妙”滋味,就别提了。 “裴公子,”程景安小心翼翼地打量俊脸惨白的裴璋一眼,心里升起丝丝怜悯同情“你还好吧” 我很好好得很 裴璋想响亮地吐出几个字,话到嘴边,却如被巨石堵住,怎么也吐不出口。 不知不觉中,裴璋双目赤红,竟泛起了水光。 程景安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道“喂喂喂,你可别哭鼻子抹眼泪的啊想哭,也等回了裴家再哭。” 裴璋“” 忍住 这是程锦容嫡亲的堂兄 裴璋强忍住一脚踹飞对方的冲动,快步离去。 不知自己侥幸逃过一劫的程景安,秉持着来者是客的念头,忙快步追上去,满腔热忱地说道“裴公子,容堂妹不肯送你,我送你出府。” 裴璋脚步趔趄了一下。 第十章 起疑 半个时辰后,永安侯府。 “启禀夫人,公子回来了。” 心中焦灼不安的永安侯夫人,闻言霍然起身“他人呢快些让他来见我。” 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少年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永安侯夫人松了口气。 只要裴璋去了程家,程锦容一定会心软。不出几日,就会乖乖回裴家来。 永安侯夫人笑着迎上前“阿璋,你回来得倒是早。我以为你会在程家吃了晚饭再回来” 话未说完,就被裴璋异样苍白的俊脸吓了一跳“阿璋你这是怎么了” 裴璋没说话,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被儿子看得心里发毛,挤出笑容柔声道“阿璋,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今日去程家,见到锦容了么” 裴璋还是没说话,继续盯着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心里一个咯噔,骤然闪过不妙的预感“怎么了莫非你和锦容闹了口角” 裴璋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声音紧绷“母亲,容表妹为何忽然要回程家” 他了解程锦容。 程锦容平日温柔好性子,几乎从不动气,也极少和人闹红脸。今日程锦容冰冷决绝,大异往常。 这其中,定有缘故 在裴璋明人的目光下,永安侯夫人心跳加速,佯做镇定“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病了两日,谁去探病也不见。今儿个肯出来见人了,一张口就要回程家。程夫人也被她叫了来。” “任凭我们如何劝哄,她就是不听,执意要走。我们奈何她不得,只得随了她。” “平日她最肯听你的话。我特意让人给你送了口信,让你去程家见一见她。她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为何你这般恼怒不快” 裴璋薄唇抿得极紧,对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一幕只字不提,继续追问“母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永安侯夫人也恼了,倏忽沉了脸“你以为我在瞒你什么” “这些年,我待锦容如何,你都看在眼里。我对亲生女儿,也不及待她好。她不念裴家对她的养育恩情,一意要走。难道还要怪我不成” 裴璋“” 不对劲 如果不是心虚,怎么会这般心浮气躁,被他两句话就气成这样 分明是欲盖弥彰 母亲到底隐瞒了什么秘密 裴璋心中生疑,面上的神色却缓和下来“我随口一问罢了,母亲何必动怒。母亲待容表妹的好,我当然清楚。” 往日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此时细细想来,也透着蹊跷古怪。 程家是杏林世家,程方做着太医院副院使,程望在边军里任六品医官。可这些,对京城显赫新贵的裴家而言,委实不算什么。 裴皇后是父亲永安侯一母同胞的妹妹,感情深厚,毋庸置疑。死去多年的姨母裴婉如只是庶出,八岁就离京回了老宅,和父亲多年未见。哪来的深厚兄妹情谊 父亲有六个庶妹,侄女加起来有十余个。 可被父亲视若己出疼爱备至的,唯有程锦容。 到底是为什么 裴璋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永安侯夫人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罢了锦容少年意气,一时任性,我还能和她计较不成。阿璋,你也别放在心上。得了闲空,多去程家看一看她。” 顿了顿,若有所指地低声道“还有数日,锦容就及笄了,也到了谈婚论嫁之龄。你姑父远在边关,为她操持亲事的,定是程家人。你去程家,和程家兄弟多亲近一二。” 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裴璋听到婚嫁二字,脑海中闪过程锦容冰冷无情的脸孔,一颗心似被利刃刺穿,痛不可当。 他下意识地隐瞒了程锦容和他反目决裂之事,低低地嗯了一声。 永安侯夫人舒展眉头,目中有了笑意。 裴璋看在眼底,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故作迟疑,低声说道“母亲,我和容表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自不会挑剔她的家世。不过,只怕裴家宗族有人挑刺生事。” 裴璋是永安侯嫡长子,一旦成亲,就会请封世子。他的妻子,便是永安侯世子夫人。亦是裴家日后的宗妇。 结亲之事,讲究门当户对。裴璋的妻子,理应是名门闺秀。 程锦容才貌出挑,论门第出身,却是差了不止一筹。 精明又势利的永安侯夫人,闻言不假思索地应道“这些小事,自有你父亲和我应对,你无需忧心。” 裴璋很配合地露出笑容,看着永安侯夫人含笑的眉眼,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丝凉意。 天色渐暗。 永安侯心情不佳,推了宴请应酬,回了侯府。 夫妻两个草草用了晚饭,屏退下人,在屋中对坐低语。 “侯爷,锦容这丫头,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永安侯夫人皱着眉头,满面忧色“今日像变了个人。万一” “没有万一。” 明亮的烛火下,永安侯英俊的脸孔阴沉冷厉“当年那桩秘密,知道的皆已被灭了口。如今知道真相的,唯有你我,还有皇后身边的青黛和菘蓝。” “青黛菘蓝一直伴在皇后身边,你我守口如瓶,程锦容如何能窥破当年的秘密” “绝无可能” 永安侯夫人依然心神不宁,低声道“可是,锦容今日言行举止,与平日大相径庭。我心中总有些不安。” “阿璋今日去过程家了。回来之后,虽然什么也不肯说。不过,他神色间的颓然瞒不过我。定是和程锦容闹了口角。” 永安侯哼了一声“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一个黄毛丫头也哄不住” 永安侯夫人忍不住替儿子辩驳“阿璋年少热血,对程锦容用情颇深。难免受程锦容影响。这些,我早就和侯爷说过。是侯爷坚持将阿璋彻底瞒在鼓里。” 永安侯又哼一声“堂堂七尺男儿,整日儿女情长,日后能有什么出息。” 永安侯夫人唯有裴璋一个嫡子。府中庶子却有三个。 一听此言,永安侯夫人满心不快,瞥了永安侯一眼“侯爷只阿璋一个嫡子,还是盼着阿璋有出息的好。” 爵位和家业,都是她儿子的。庶子们休想染指。 永安侯不耐烦口角之争,冷冷道“不管如何,阿璋定要娶程锦容为妻” 这些年,在夫妻两人有意的纵容和默许下,裴璋和程锦容时常相见,一双少年少女,情愫暗生。 裴家许出世子夫人之位,这门亲事,程望不可能不应。 宫中的裴皇后,也无从拒绝。 只要程锦容嫁入裴家,裴皇后不敢也翻不出任何风浪,只能继续做一个傀儡替身,坐镇中宫。 待二皇子被封为东宫储君,裴家成了太子外家,有从龙之功,手握权势,将坐享数十年富贵。 到那时,裴皇后便可以“病逝”了。 区区一个程锦容,是生是死,也都在裴家掌控之中。 第十一章 程方 此时的程家,一派热闹。 程方程景宏父子两人都回来了。 程景宏今年十九,身材修长,容貌清俊。他不喜说话,一整天蹦不出几个字来。见了程锦容,喊了一声容堂妹,便住了口。 程方年约四旬,身量中等,面容英俊,下颌几缕胡须,儒雅又温和。 程方平日在太医院当差,多是住在太医院里。今日不逢休沐,听闻程锦容回来,程方特意回了程府。 见了侄女,程方满面欢喜,乐呵呵地招手“锦容,快些过来。大伯父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看着久违的熟悉脸孔,程锦容心中一暖,鼻间却微微泛酸。 程方和程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感情甚笃,亲密无间。 程望年少成名,风光无限。程方引以为豪,没有半分嫉意。后来,程望遭受“丧妻”之痛,又被征调去了边军做军医。程方接替程望进京,考进了太医院官署。 这些年,程方和程望以书信来往,对她这个侄女一直记挂于心。竭尽所能地照拂她。 是她太过天真愚钝,被永安侯夫妇的伪善脸孔蒙蔽,冷淡疏远了真正疼爱她的亲人。 程锦容乖乖上前行礼“大伯父,大堂兄。” 程景安飞快地瞄了乖巧温顺讨喜的容堂妹一眼,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 明明是冷心冷血冷漠无情的大尾巴狼,在这儿装什么小绵羊 程方和颜悦色地笑道“都是一家人,这些虚礼就免了。快些起身吧”然后,仔细打量几眼。 在侯府内宅金娇玉贵精心养大的少女,肤白似玉,眉目如画,清艳无双。亭亭玉立,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 程方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笑着叮嘱“既是回来了,就安心住下。及笄礼,你大伯母自会为你操持准备。” 赵氏笑着接过话茬“我们程家不及侯府高门大户,不过,往来的人家也不少。到时候,锦容的及笄礼一定办得热热闹闹。” 程方官职不高。不过,他医术精湛,时常被勋贵官宦们请去看诊,可谓广结善缘。 程锦容抿唇一笑,柔声道“劳烦大伯父大伯母了。” 程方不以为意地笑道“往日你住惯侯府,我不便勉强。现在既是回来了,这儿就是你的家,没什么劳烦不劳烦的。” 赵氏也笑道“可不是么以后可别再说这么见外的话了。” 程锦容心里被暖意填满,因裴璋而起的一丝黯然消沉,早已消失无踪。 晚饭后,程方照例去书房。 程景宏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身后的程景安苦着脸。 程锦宜悄悄扭手指。这是她紧张时惯有的小动作。 程锦容瞄了一眼,随口笑问“宜堂妹,你为何紧张” 程锦宜立刻将食指放在唇边,轻嘘一声,压低声音道“爹每次回来,都要考较二哥和我。” 原来如此。 程锦容哑然失笑,同样压低声音“大伯父会考较些什么” 说话间,已经到了书房。程锦宜不及回应,冲程锦容扮了个苦脸。清秀的小脸皱成了苦瓜。 程方一转身,正好眼角余光扫了过来,好气又好笑地瞪了程锦宜一眼“你挤眉弄眼做什么” 程锦宜“” 被逮了个正着 没来得及舒展的小脸,变成了一个红通通的小苦瓜。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程景安笑得最起劲,一张嘴几乎咧到耳边。程方瞥了次子一眼“景安,你先过来,我考一考你。” 程景安“” 程景安笑声戛然而止,俊脸差点抽筋。 程锦容忍俊不禁,轻笑不已。 程方对着程锦容时和睦如春风,对着程景安却如寒冬腊月,板着脸孔道“还愣着做什么” 程景安如鹌鹑一样,老老实实地上前。 程方每隔几日回府一回,教导程景安程景宜兄妹医理医术。此时考较的,正是几日前留下的数张药方。 杏林世家,医术世代相传,皆是当面授受口耳相传。 程锦容生平第一次经历这样的情形,颇觉新鲜。尤其是程景安结结巴巴答不出来被程方臭骂时的情景,更是有趣。 程方骂完不争气的次子,又沉着脸叫过程锦宜。 程锦宜比程景安稍强一些,只被骂了一盏茶时间 程方看着一双儿女耷眉臊眼的德性,话语里透出恨铁不成钢的余怒“你们两个,一个十六,一个十四岁,都不算小了。你大哥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已能行医看诊。你们现在这样,至少三年才能出师。一对不争气的东西” 程景安程锦宜一脸羞惭。 他们也不想这样好不好 可学医也是要天赋的。大哥聪慧过人,举一反三,悟性极佳。他们两个实在是望尘莫及 程景宏正要张口说情,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忽地响起“我学医十年,大伯父考一考我如何” 众人“” 四道惊愕的视线,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程锦容微微一笑,坦然从容地迎上程方省视的目光“请大伯父指点。” “邪火内炽,迫血枉行,应服什么汤药” “泻心汤。大黄二两,黄连一两,黄芩一两。” “胸隔胀闷,上气喘急,如何医治” “四磨汤。人参槟榔沉香天台乌药。” 程方目中闪过讶然和喜色,继续问道“麻杏石甘汤可治什么病症” 程锦容答道“肺热内蕴,喘息急迫,消渴之症。” “苓桂术甘汤有何用” “目眩心悸,短气而喘” 程方双目放光,越问越快。一开始问的还是些简单常见的药方,待到后来,越问越难,越问越晦涩。 程锦容神色从容,对答如流。 程景安和程锦宜瞠目结舌,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程景宏更是一脸震惊。 数百药方烂熟于心随口而出,这是何等厉害在民间行医的大夫,熟知百余张药方的,便可吹嘘自己是“名医”了。 当然,没有病患,无法看诊对症开方,无异于纸上谈兵。可对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而言,这份惊人的天赋,足以令众多学医多年的少年郎羞愧了。 从程方越来越炽热的目光中,便能知道此时程方是何等狂喜。 半个时辰后。 程方口干舌燥,嗓子亦有些嘶哑,精神却出奇的亢奋。看着程锦容的目光如看稀世珍宝“锦容,这些都是你爹写给你的药方” 程锦容微笑着点头“是。这十年来,我爹每个月写的家书里,都会夹着几张药方。而且,我爹将针灸之术和外科之术也一并传了给我。待日后有机会,请大伯父指点一二。” 她前世在边关行医数年,救死扶伤,医术之精湛,比起父亲程望犹有过之。 程方朗声笑了起来,笑声中满是自得开怀“好好好太好了我们程家终于后继有人了” 程景宏“” 程景宏默默看了亲爹一眼。 前些日子还夸他是程家最出色的后辈是程家的希望来着。 第十二章 说服 程方心中的振奋喜悦之情,无需细述。一转头,开始训斥一双儿女“锦容全凭潜心自学钻研,便能熟记数百张药方。” “看看你们两个学医多年,我亲自教导你们,背药方还背得结结巴巴。真是白长了脑袋” 程景安程锦宜兄妹两个,像被风雨无情吹打的小白菜,蔫头蔫脑,面有菜色。 程景宏深知亲爹的脾气,不骂个一炷香功夫绝不会停。他张口求情,只会一并挨训。索性不吭声。 然后,就听程锦容张口道“大伯父先消消气。我有桩事想求大伯父。” 不妙 程景宏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程锦容护在身后“爹,你别” 别骂容堂妹,要骂就骂我 程方瞬间换了笑脸,亲切又慈爱“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程景宏“” 程景宏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酸,默默让开两步。 程方压根没留意到沉稳持重的长子难得的稚气,笑着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抬起眼,黑眸里闪着令人难解的亮光“大伯父,我想报考太医院。” 程方“” 别说程方,就连程景宏兄妹三人也是一惊,齐刷刷地抬眼看了过来。 太医院是什么地方 掌管大楚朝医药诏令,为皇室和勋贵高官们医治看诊,是大楚朝所有大夫梦寐以求之处。 每年五月,太医院会设考试,用以选拔医术高超的大夫进太医院。每年前来报名参考的大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各地杏林世家的杰出后辈,或是行医多年声名显赫的名医。 考核一共有三场,脱颖而出的佼佼者,方能考进太医院。每年的名额,只有三个而已。 其中艰难,可想而知。 程景宏从十七岁起报名参加太医院考试,连着两年都未考中。平日去惠民药堂免费坐诊,既是学以致用,也是为积累经验。再磨炼三年两载,或许能有考中的希望。 资质略显平庸的程景安,压根没敢想过太医院,日后能出师行医,不丢程家的人就算不错了。 现在,程锦容一张口就要报考太医院。 哪怕程方惊叹于程锦容的天赋,也觉得她太过异想天开 时下行医的女子,一般都是医治妇人或小儿疾病,多是医术平平声名不显。偶尔有医术出众的,也绝不会去报考太医院。 先不说考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便是考中了,又能如何 难道想做女太医不成 程方不想直言,伤了程锦容的颜面,斟酌言辞,委婉说道“太医院的考试要考三场,第一场考医理,第二场考诊脉开方,第三场考疑难杂症。锦容,虽然你学医多年,却没有看诊开过方。便是报名,也极难考中。” “大伯父所言极是。”程锦容一脸赞同地接了话茬“所以,我打算从明日起,就随大堂兄一起去惠民药堂坐诊” 程方“” 程景宏“” 程景安一个忍不住,脱口而出“容堂妹,惠民药堂里虽然不收诊金,也得给病患诊病开方。你能行吗” 误诊病症,开错药方,可不是等闲小事。轻则延误病情,重则害人性命。 程锦容认真地想了想“行。” 程景安“” 程景宏定定心神,也张口劝阻“容堂妹,我自幼学医,十二岁起便随父亲出诊。十四岁为病患看诊开方,每一次开方皆要父亲过目,免得出了差错。十七岁才去惠民药堂。你没有看诊开方的经验,岂能直接去药堂” 程锦容笑盈盈地看向程景宏“看诊开方总有第一遭。再说了,不是还有大堂兄吗我开的药方若有欠妥之处,大堂兄岂会坐视不理” 程景宏“” 看着堂妹如花的笑颜,大堂兄只能默默点头,表示赞成。 程锦容说服了大堂兄后,又以祈求的目光看向大伯父“大伯父,这十余年来,我一直住在裴家。除了过年时回来小住几日,几乎从未出过内宅。不知生活疾苦,不通世俗人情。学了一身医术,亦无用武之地。” “我想和大堂兄一起去惠民药堂,一来诊病开方磨炼医术,二来,也是想走出家宅,看看外面的世界。” “请大伯父首肯。” 一席话,听得程方心酸又心疼。没了亲娘,亲爹又不在身侧。他这个大伯父再不疼惜,还有谁疼她 程方叹了口气,终于松了口“也罢,你想去就去吧” 想去惠民药堂,想报考太医院,都随她吧只要她开心就好。 她就知道,程方一定会点头同意。 程锦容眉眼间浮上喜悦“多谢大伯父。” 父亲竟然真的同意了 程景安先是一脸下巴都快掉下来的蠢相,旋即眼睛一亮“爹,容堂妹都去惠民药堂了,不如我” “你什么”程方瞬间切换表情,瞪了过去。 程景安全身一个激灵,果断改了说辞“我还是待在家里背药方吧” 半个时辰后,程锦容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书房。 这半个时辰里,程方叮嘱长子程景宏要好好照顾她,又提点指导她如何诊病开方。 她曾行医数年,诊病经验十分丰富。不过,这个秘密,无法诉之于口。大伯父的殷切关怀,她一一领受。 此时已近子时,满天繁星,夜风吹拂在脸颊上,带来丝丝凉意。 程锦容唇角微扬,黑眸中神采奕奕,比星光更璀璨。 被亲爹无情打击的程景安像霜打过的茄子,彻底蔫了。 程锦宜稍好一些,凑到程锦容身边,悄声问道“容堂姐,你真想报考太医院啊虽有行医的女大夫,不过,还从没有女子做太医的先例呢” 程锦容略略转头,冲程锦宜一笑“那就由我来做大楚朝第一位女太医” 程锦宜咬了咬唇,扭了扭手指,清秀的脸庞红了一红,小声说道“其实其实我也想做女太医。” 程家世代行医,家风清正,女子同样可以学医行医。只这一点,已经胜过许多“医术传男不传女”的杏林世家。 小小少女,用羞涩的口吻提起了自己的梦想。 程锦容微微一笑,伸手握住程锦宜的手“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立下目标,一步一步慢慢来,总有一天会实现。” 她的对手,一个比一个阴险狠辣 将要做的事,一桩比一桩艰难 可她心志坚定,一无所惧 便是狂风骤雨,亦要只身前行 第十三章 药堂 隔日清晨,卯时正。 程方要早起应卯当差,程景宏要去药堂,皆是五更天起身。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热腾腾的粥羹,各式面点,还有几盘精致可口的菜肴。早饭不奢侈,也算丰盛美味。 程锦容一袭青衣罗裙,一支银钗。一眼看去,依然有种令人屏息的清艳。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就是如此了 吃了早饭,程方去了太医院官署。 赵氏昨夜便从程方处得知程锦容要去药堂的事。她没有劝阻,只叮嘱程景宏“你多多照拂锦容。” 程景宏点点头应了。 赵氏又看向程锦容,柔声道“锦容,女子坐诊行医,不及男子便利,总会有些不中听的话。你年少未经过世事,切忌意气用事” 想了想,赵氏又加了两句“若遇到什么意外,你立刻脱身回府。挨骂挨揍之类的事,让你大堂兄应对便是。” 程景宏“” 被偏爱了十余年的程家长子,领略到了失宠的酸意。 程锦容瞄了面无表情默默心里吐槽的大堂兄一眼,抿唇一笑“大伯母放心,不会有什么意外。” 以她的医术,不会有意外 赵氏听到这话,自动理解成了程锦容会乖乖听话不惹麻烦,欣慰地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 惠民药堂在京城颇有名气。 这座药堂,是由中宫裴皇后所设。 十三年前,裴皇后病重,在永安侯府静养三月,病症大有起色,熬过了死劫。不过,身体彻底伤了元气,之后几年,裴皇后一直卧榻静养。 裴皇后深受病症之苦,拿出私房体己设了惠民药堂。免费为穷苦百姓看诊开方赠药。这一举措,不知救了多少贫苦百姓,也为裴皇后赢得贤名美名。 药堂里坐诊的几位大夫,不收百姓诊金,每个月从药堂管事处领十两银子。对一个普通行医的大夫来说,工钱也算丰厚。 程景宏没领工钱,是真正的义诊。 惠民药堂设在怀远坊,在西市附近。这里也是平民百姓云集之地。程景宏每日卯时坐马车出门,辰时才能到药堂。 程景宏不喜说话,身边的小厮陈皮却是个嘴闲不住的。 程锦容随口问起药堂的情形,陈皮立刻殷勤地说了一长串“在药堂里坐诊的大夫,共有六个。我们公子是最年少的一个。” “一开始,那几个大夫自恃年长行医经验丰富,在我们公子面前摆出前辈的谱。结果,他们治不好的病人,被我们公子妙手丹青给治好了,一个个变了嘴脸,张口就是小程大夫如何如何。前倨后恭的嘴脸,就连奴才都看不上。” “还有,每天前来药堂排队等待看诊的百姓,都抢着领我们公子的义诊号牌” 程景宏瞥了口沫横飞的陈皮一眼“住嘴。” 这等小事,有什么可说的。 程锦容倒是听得饶有趣味,随口笑道“继续说无妨。” 陈皮得了“青睐”,嘴皮子更麻溜了“是,小姐想听,奴才就再说些趣事。” 然后,滔滔不绝说了一路。到药堂的时候,陈皮嗓子都快哑了。 程景宏“” 当初他到底是怎么挑中陈皮的 程家是杏林世家,奴仆丫鬟也被自小调教,认识药材,学习医理。过了十二岁,就能到主子身边当差了。 程家儿郎,挑选贴身小厮也是件慎重的事。日后行医,贴身小厮亦是助手。 陈皮个头不高,又黑又瘦,擅长制药,为人也机灵。唯一的缺点就是太过饶舌碎嘴 程景宏揉了揉太阳穴,从身上的瓷瓶里取出一枚润喉药,塞进陈皮嘴里。陈皮显然习惯了自家主子的体贴,咧嘴一笑“多谢公子赐药” 程景宏头更痛了。 程锦容忍俊不禁,轻笑不已。 程景宏看了一路没吭声的甘草一眼,暗暗唏嘘。贴身奴婢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想到程家挑选贴身奴婢的惯例,程景宏低声问了句“甘草是二叔送来的丫鬟”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甘草六岁没了亲娘,八岁死了亲爹。孤苦无依,只得卖身葬父,路过的程望一时心软,买下了甘草。之后程望将甘草带在身边,亲自调教五年。 程家的女儿,十二岁时要挑选贴身奴婢,程望人在边关,心中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女儿。特意将甘草送到了她身边。 甘草貌不惊人,饭量和力气却大得惊人,学过几年医术,也学过一些武艺,一人能敌三个壮汉。心思单纯,只听她的吩咐。 前世她逃离京城,身边唯有忠心的甘草相伴。 行外科医术时,需剖肉取骨,甚至开膛破肚。鲜血淋漓的场景,能吓破人胆她医术再高明,也需要人相助,诸如取刀取纱布止血之类。 听令行事面不改色的甘草是她最得力的助手。 程锦容没有多言,对甘草的信任和喜爱在目中表露无遗。 程景宏忍不住又打量甘草一眼,这个黑壮的丫鬟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就在此时,马车外忽地响起凄厉刺耳的痛呼声。 程景宏神色一变,迅疾下了马车。陈皮背着药箱,利索地跟上主子。 程锦容也随之下了马车。目光一扫,也有些讶然。 药堂是皇后娘娘所设,稍有家资的,既没脸也不敢来白白看诊抓药。也因此,药堂外每日排满来看诊的穷苦百姓。一个个衣衫破旧,面黄肌瘦。 今日,却忽然出现了数匹骏马,以及一群衣衫鲜亮的少年贵公子。 看诊的百姓们,自动自发地让出了一大片空地,无人敢靠近。 高大神气配着玉鞍的骏马,马蹄踢踏,鼻间长嘶。身着华丽锦袍的几个少年公子围了一圈,将伤者围在其中。 数十个随从护卫,又围了一圈。一眼看去,只见人头攒动,看不清具体情形。 凄厉的嚎啕痛哭声,便是从中传来“疼疼疼疼疼疼啊啊啊爹啊,娘啊,我疼啊我的祖父啊,你的宝贝金孙疼啊” “贺三都是你害我落马我和你誓不两立” 贺三 程锦容脚步一顿。 第十四章 前缘(一) 京城里姓贺之人多如牛毛。姓贺的官员有十余个。不过,一提贺这个姓氏,众人第一个想起的,一定是平国公贺家。 三公四侯中,平国公府位列第一。 第一任平国公追随高祖起兵,立下赫赫战功。高祖赐下世袭爵位和丹书铁券,命平国公执掌十万边军,坐镇边关。 大楚朝建朝两百年,皇位更迭换代,宣和帝是第十位天子。平国公的爵位也传承了两百年。 如今的平国公贺凛,年约四旬,于武将而言,不算老迈。在边关再撑个五年八年不成问题。 按着大楚惯例,平国公嫡长子成亲有子后,方可请封世子,领兵出战。这也是为了武将勋贵们的香火传承。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受伤或战死,也不至断了血脉。 平国公儿子不少,从庶长子到去年在边关刚出生的幼子,加起来共有五个儿子。原配嫡子,却只有一个,在贺家这一辈的男丁中,排行第三。 贺三公子在京城声名显赫,丝毫不弱于杀名卓著威震边关的平国公只是,这名声说出来不怎么好听而已。 斗鸡走马,挥金如土,仗势欺人。 骄纵轻狂,暴躁易怒,性情跋扈。 堪称大楚朝第一纨绔公子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贺三公子每日混在一起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譬如卫国公府的江六公子,譬如靖国公府的叶四公子,再譬如平西侯府的朱二公子等等。 举凡勋贵门第,根深叶茂,儿孙众多,出几个纨绔败家子再正常不过。 不过,他们都不是嫡长子,轮不到他们承袭爵位支撑家业。闲散浪荡欺男霸女之类的小事,家中长辈索性睁一眼闭一眼。逛青楼喝花酒骑马打猎什么的,随他们去 贺三公子就不同了。 平国公儿子虽多,原配嫡出的只有他一个。如无意外,待他成亲生子后,便要向朝廷请封世子,上阵领兵。将来还要承袭平国公爵位,执掌边军坐镇边关 这么一想,就连京城百姓们都无法淡定了。 大楚朝驻守边关保家卫国的十万边军,怎么能能交到这等纨绔子的手中 当然,这等大事,自有龙椅上的宣和帝还有贺家上下操心,轮不到百姓们吭声。不过,贺三公子的狼藉声名,可见一斑。 前世,程锦容十八岁之前,对贺三公子只闻其名,两人从未见过面,也从无交集。 后来,她被替身换出天牢,易容改扮,仓惶逃离京城。她的身边,只有甘草相伴。 主仆两人,皆是年轻女子,且披星戴月兼程赶路,引起了一伙贼人的注意。七八个贼人沿途尾随,欲抢夺财物。甘草一人难敌众贼,眼看主仆就要落入贼人之手。 就在此时,一个少年领着数十侍卫现身,长刀闪起寒光,几个照面,便将贼人杀得干干净净。 乌云遮蔽,暗夜无月,只有几点稀疏暗淡的星光。 冰冷血腥的杀戮,也被黑夜掩盖。 身着黑衣的少年,手中长刀不停滴落鲜血,一双黑眸中杀意尚未完全褪去。令人心惊胆寒。 “多谢公子相救。”她惊魂未定,走上前谢恩“不知恩人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抬眼时,她被黑衣少年脸上狰狞的刀疤吓了一跳。 那一道刀疤,自额头斜至下巴,刀疤还未痊愈,血肉略略外翻,愈发狰狞可怖。少年的右眼被黑色的眼罩罩起,显然一只右眼已废。 匆匆一瞥,黑衣少年满身戾气凶狠,犹如一匹受了重创的狼。 她并未如其他人一般露出惊惧嫌恶之色,黑衣少年狠戾的面色稍缓,沉声道“随手为之,不必放在心上。” 然后,黑衣少年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几十个侍卫也一并策马离开。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之际,脚下忽地踩中一个硬物。捡起来方知,竟是一块羊脂玉佩。 质地上乘的羊脂玉佩,价值千金。 玉佩微凉,握在手中圆润光滑,在暗夜中闪着莹润的光泽。玉佩上,刻着一个贺字。 原来,救命恩人姓贺。 她默默收好玉佩,和甘草继续连夜赶路。 原以为,她和救命恩人只此一面之缘。没想到,一年之后,她和他再次相遇。 当时,边关被鞑靼骑兵入侵,鞑靼骑兵四处烧杀抢虐。骑兵过处,浮尸遍野,犹如人间地狱。 父亲程望引走骑兵,她含泪躲在水井的暗道里。待到后来,一切平息,她出了水井,父亲已经死于箭下。 父亲的尸首边,还有十余个鞑靼骑兵的尸首。那些尸首,皆被锋利的长刀所杀,尸首分离,死状凄惨。 右眼蒙着眼罩脸上一道狰狞刀疤的黑衣少年,手中长刀染满鲜血,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 她跪在父亲的尸首边恸哭。 黑衣少年握着长刀,在她身边停了片刻。然后沉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一步,未能救程军医性命。” “边关大乱,朝不保夕。你随我走吧至少,我能保你性命无虞” 她恢复昔日装扮,他并未认出她是谁。 或许,他至始至终,也未将一年前救她一命之事放在心上。在他眼中,她是远道来投奔程望的远亲侄女容锦。 她抬起红肿的眼,沙哑着声音道“多谢贺公子美意。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待着。” 她背负血海深仇,更名易姓,苟且偷生。身份见不得光,不能拖累救命恶人。 黑衣少年沉默片刻,低声道“其实,我也一样无处可去。” 边关被鞑靼铁骑踏破,平国公战死,十万边军溃败,死伤无数。宣德帝被逼无奈,割让半壁江山,换来一时苟安。 贺家成了大楚朝的罪人,被千夫所指万人唾骂满门被斩,株连九族 他一直躲在边关,这才逃过一劫。 贺家已经没了,不管爱他还是恨他的贺家人,都去了黄泉地下。只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世间。身边仅有几十个忠心耿耿的侍卫罢了。 如何报国仇家恨 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第十五章 前缘(二) 黑衣少年的声音里,透出疲惫苍凉。 她感同身受,鼻间泛酸,双目一红,又落了泪。 国破家亡,双亲俱亡,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这种孑然一身满目茫然的滋味,唯有个中人才能体会。 一对伤心人,一个沉默不语,一个垂泪恸哭。 他亲自动手,和她一同掘地挖坟,将程望的尸首下葬。 她哭肿了一双眼,嗓子也哭哑了。 临别时,他将身上所有的金银都留给了她。她一怔,下意识地推辞“不用了。我会行医治病,能养活自己。” 他却道“女子在乱世中生存,颇为不易,你多珍重” 鼓囊囊的荷包,犹带着他的体温。那一丝温度,从她的指尖处蔓延至心底。给她冰冷荒芜的心田里,注入一丝暖意。 黑衣少年再次翻身上马,欲策马离去。 她急急追上前两步,扬声问道“不知公子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似曾相识的问话,终于勾起了黑衣少年模糊的记忆。他转头看她,目中闪过一丝讶然,却什么也没多问。 “我姓贺,”他终于张了口“在家中排行第三,单名一个祈字。” 贺三公子 贺祈 她在心中默默记住了救命恩人的性命,目送黑衣少年策马离开。 自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却时常听闻他的名字。 肆虐边关的小股鞑靼骑兵,不时遭遇伏击,尽数被斩首。为首之人,是一个身着黑衣脸上有着刀疤的冷厉少年。 流亡的边军士兵们,渐渐聚拢在少年身边,从百余人到数百人,再到一千两千。几年间,这些被大楚朝廷遗弃的士兵,汇聚成了一股不容任何人小觑的力量。 传闻中的贺三公子,面有刀疤,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天生巨力,手持六尺长刀,如杀神下凡。凶残的鞑靼骑兵,一个照面就会被吓破了胆 每每听到这样的传闻,她总会暗暗哑然失笑。 除了那道刀疤是真的,其余的传闻,实在是太过夸张了不过,在饱受欺凌朝不保夕的边关百姓们心中,这样的“贺三公子”更令他们心安。 那块玉佩,没有机会再送还。 她将玉佩穿了红绳,戴在了脖子上。 或许这块玉佩沾染了主人的“煞气”,魑魅魍魉不敢靠近。她几次面临险境,竟都化险为夷。 骁勇狠辣杀敌如麻的贺三公子,惹来鞑靼太子的忌惮。鞑靼太子亲自领两万骑兵,设下埋伏,围杀贺三公子及两千士兵。 这一场厮杀,无比惨烈。 两千士兵杀至最后一兵一卒,无一人投降。鞑靼骑兵死伤更惨重,两万骑兵死伤近半。贺三公子血战至死,临死前重伤了鞑靼太子。 他的死讯,很快传进她的耳中。 她握着那块玉佩,沉默了许久。 其实,这样的结局,早在意料之中。领着两千边军残兵,纵然贺三公子再骁勇英武,如何能是数万鞑靼骑兵的对手 也许,贺三公子早就存了死志如此离世,也算死得其所。 她和他只有两面之缘。可她对他的印象极其深刻。似从数年前的那一夜起,他的身影便深深烙印进了她的心里。 他的救命援手之恩,今生无以为报。只盼有来生,能报这份恩情。 鞑靼太子身受重伤,不得不四处搜寻名医。数位名医,都未能治好鞑靼太子的伤势。因拖延时日过长,鞑靼太子病症愈发严重。 最终,她这个以外科医术见长的“容神医”,被请进了鞑靼太子的帐篷。 再后来,她在重重监视下治好了鞑靼太子的重伤,虚与委蛇半年之久,终于找到机会,杀了鞑靼太子。大仇得报,安心地闭上眼,奔赴黄泉。 没想到,她竟能重生而回。 更没想到,会这般意外地和年少的贺三公子相遇。 惨呼声不绝于耳。 程锦容深呼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按捺下去,侧头看向程景安“堂兄可要上前看看” 贺三两个字一入耳,程景安皱了眉头。 很显然,程景安对贺三公子的赫赫大名早有耳闻 这位一言不合就揍人的主。今日怎么到了惠民药堂来听那个躺着的少年嚎啕痛哭撕心裂肺的哭喊劲儿,定然伤得不轻。 明知此时上前意味着无穷麻烦,可行医之人,有伤患在眼前,总不能顾忌麻烦袖手不理。程景安定定心神,嗯了一声。 说完,迈步上前。 小厮陈皮扯着嗓子扬声喊道“大家伙儿都让一让啊惠民药堂医术最好的小程大夫来了” 程景安“” 众人“” 便是心思纷乱的程锦容,也是莞尔一笑。 沉稳持重不喜多言的大堂兄,怎么会挑这么一个活宝小厮 不管如何,陈皮这一声嚷,效果十分显著。 围拢在一处的人群骤然分开,让出一条路来。看热闹的百姓伸长脖子张望,身材高壮的侍卫们虎视眈眈,衣衫鲜亮的几位贵公子也齐刷刷地看向程景安身边的程锦容。 果然是一群浪荡纨绔 这等时候了,犹不忘看美人。 程景安压抑着心里的恼怒不快,低声吩咐程锦容“容堂妹,你领着甘草先进药堂。这里有我” 话未说完,就见程锦容已向前走了。步伐虽快,裙摆几乎未动。不愧是侯府内宅里长大的闺秀 程景安“” 程景安抽了抽嘴角,迈步向前,和程锦容并肩同行。 远看是美人,近看更美啊 真没想到,这等贫民汇聚之地,竟会如此清艳动人的少女 三个纨绔少年看直了眼,心里发痒。其中一个穿着杏色锦袍的少年,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这三个少年里,谁会是贺三公子 程锦容抬起眼,在几张热切放光的脸孔扫了一圈。 都不是 贺三公子绝不会是这等见美心喜的好色之徒 程锦容又看向躺在地上的两个少年。 身着亮紫色锦袍的少年,惨呼连连,左腿处不停有鲜血渗出。剧烈的疼痛,令少年脸孔苍白扭曲,涕泪交加。根本看不清少年真正的面容是何等模样。 这个也不是 她记忆中的黑衣少年,凶残狠厉,便是摔断了腿,也不会这般软弱狼狈哭喊不休。 程锦容的目光,落在另一个昏睡不醒的少年身上。 第十六章 看诊 从程锦容的角度,只能看见少年修长的身形,看不清面容。 程锦容的目光掠过少年的腰间,忽地瞥到了一抹熟悉的莹润。正是前世她随身佩戴了数年的羊脂玉佩呃,是贺三公子的玉佩才对。 这个绯衣少年,一定就是贺三公子 程锦容心潮澎湃激越,再无迟疑,迈步上前。 到了绯衣少年身侧,程锦容略略俯下身子。 少年脸孔映入眼帘。 皮肤不算白,是浅浅的古铜色。 浓黑的长眉,透着些许桀骜野性。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五官无一处不恰到好处。组成了一张英俊之极的脸孔。 程锦容“” 她曾想过,若没有那道足以毁容的刀疤,贺三公子一定是一个英俊少年。 可她没想到,会是如此令人屏息的英俊 裴璋是千里无一的翩翩少年郎。鞑靼太子俊美中带着邪气。他们两个,皆是千里无一的俊美男子。比起眼前的贺三公子来,依然略略逊色一分。 哪怕贺三公子是京城第一纨绔,也是最英俊的纨绔 程锦容定定心神,蹲下身子。 望闻问切。身为大夫,看诊的第一步就是“望”。她仔细观察面色及变化,进行初步的诊断。 绝没有趁机多看贺三公子俊脸之意。 单从伤势来看,很显然紫衣少年伤得更重。绯衣少年昏睡未醒,却无外伤。正好给从未看过病患的容堂妹练练手。 程景安在心中迅速做了安排,快步上前,在惨呼不已的紫衣少年身边蹲下来,先检查腿部外伤。 程景安天赋出众,学医多年,又义诊两年,医术精湛,丝毫不弱任何名医。伸手按压紫衣少年受伤的左腿,动作迅疾。 几个纨绔公子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就听程景安沉声道“左腿骨折,血流不止,伤的不轻,必须立刻接上。立刻抬进药堂医治” 这个小程大夫,看着十分面嫩,到底行不行啊 几个纨绔公子面面相觑。 其中一个面容俊俏犹胜女子三分的少年,忍不住张口道“喂,你的医术到底如何可别胡乱医治,误了江六的腿” 程景安头也未抬“再耽搁下去,江六公子的腿就是接上,也会落下跛腿的毛病。” 俊俏少年“” 俊俏少年被噎得哑口无言。 杏衣少年终于舍得将目光自程锦容的身上移开,迅速低语道“他说得这般有把握,先让他试试看。这药堂里,还有另外几个经验老道的大夫。” 也只得如此了。 众少年一同点头附和。 如此再无多言,抬人安置之类的琐事,自有随行的护卫。 江六被抬进药堂内院的空屋,依旧昏迷的贺三公子也被抬了进来。一间屋里放了两张狭窄的床榻。这等时候,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治伤要紧。 贺三公子一直昏睡,江六哭天喊地。众纨绔很自然地围拢到了江六的床榻边。七嘴八舌地安慰江六。 “区区骨折而已。别哭天喊地的了。” “就是就是。堂堂七尺男儿,岂能为些轻伤就痛哭流涕” “江六挺住” 挺住个屁啊 江六边哭边骂“我疼的死去活来,哭一哭怎么了我就要哭爹啊,娘啊,我疼啊我的祖父啊,你的宝贝金孙疼啊” 众人“” 得还是随他哭吧 程景安抿紧薄唇,神色端凝,言语十分简洁“准备热水,药箱拿来。” 饶舌的陈皮,此时也不多嘴了,麻溜地打了盆热水来。打开药箱,取出上好的止血伤药和干净柔软的纱布。 清洗伤口,正骨,止血,包扎。 熟稔麻利的动作,带着流畅的美感。 程景安不愧是程家这一辈第二出色的儿郎 众纨绔虽不通医术,也看得出程景安医术精湛。不约而同地齐齐松了口气。 江六是个软骨头又好哭的怂货。可他的同胞兄长皆是年轻神勇的武将,亲爹是大将军,祖父卫国公任兵部尚书。论门第论出身,都不弱于贺三 今日结伴出城打猎,路过惠民药堂外时,贺三的骏马忽然发狂,江六离得最近,猝不及防之下,被发狂的骏马踢中左腿,两人一同摔到马下。 贺三昏厥不醒,没见外伤。江六却摔断了腿。 要是江六的腿有个好歹,贺三要何如交代他们几个也讨不了好。好在程景安医术了得,他们总算能稍稍放心了。 另一张床榻边。 程锦容看诊后,微微蹙眉。 贺三公子并无外伤,却一直昏迷不醒。江六惊天动地的哭喊声,众人喧闹的说话声,都似于他毫无关系,没有半点反应。 莫非是摔伤了头,内积淤血而昏迷 程锦容略一思忖,吩咐甘草“拿金针。” 甘草应了一声,迅速开了药箱,取出金针包。 程锦容拿起最细长的金针。 一旁的平国公府侍卫,俱是一惊。其中一个身材高壮年约三旬的黑脸侍卫,脱口而出道“你要做什么” 程锦容瞥了黑脸侍卫一眼,淡淡道“救你们主子的命” 黑脸侍卫“” 神医的强大气场,瞬间震慑住了众侍卫。 程锦容敛容垂眼,不见如何动作,手中金针已刺了下去。右手一动,又取了一根细长金针。 接连三针,皆刺入贺三公子的头脸处。明晃晃的金针,似在微微发颤。 黑脸侍卫的心,更是颤个不停。 完了 刚才他真是昏了头。竟未及时拦下这个少女 什么救你们主子的命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便是学过医,医术又能好到哪儿去 金针刺穴,既要精准又要拿捏轻重,最考较一个大夫的医术。万一金针扎歪或是扎错了,公子定会大吃苦头 程锦容坐在床榻边,全神贯注,略略俯身。左手按着贺三公子的头,右手施针。 程锦容俯身低头,和贺三公子相隔不过咫尺。 少女多有佩戴香囊的习惯。程锦容不喜花香,香囊中放的是提神醒脑的药草。淡淡的药草香气,飘入少年的鼻间。 少年倏忽睁开眼。 。 第十七章 初见 那双眼眸,漆黑如墨,深不见底。 目光狠戾,冷厉如刀。 程锦容冷不丁地看入少年眼底,心里骤然漏跳了一拍。手中的金针刺不下去了,悬在少年英俊的脸孔上方。 少年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少女脸庞。 肤白如玉,眸似点漆,唇如丹朱。如初春枝头最鲜艳的花苞,在他眼前徐徐绽放,清艳绝美。 最初的惊艳过后,涌上心头的是不敢置信的震惊。 是她 怎么会是她 少年贺祈直直地盯着少女程锦容,瞳孔骤然收缩,目中闪过惊疑和一丝茫然无措。心中如巨浪滔天,又似惊涛拍岸。 没有当场惊呼失态,全仰仗他如磐石般的坚硬意志和自制力。 程锦容定定心神,站直了身体。 贺祈深深呼出一口气,尚未来得及左右张望,耳畔又响起一个久违的惊喜的声音“公子,你总算醒了” 听到这个声音,贺祈全身一震,旋即抬眼看了过去。 黑脸侍卫快步上前,眼中满是喜悦的光芒“公子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不适之处小的已经打发人回府送信,万幸公子毫发无伤。不然,小的真是无颜回府见老夫人。” 贺祈嘴唇动了动,千言万语涌至喉咙,似被巨石堵住了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心中的震惊激动悲喜交加,简直难以言喻。 主子受惊过度,前后昏迷小半个时辰,一时说不出话来也是常事。黑脸侍卫苏木并未生疑,感激涕零地向程锦容道谢“多谢你救了公子”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身为大夫,救死扶伤是应有之义,不必言谢。” 说着,从容不迫地俯身,将贺祈头上的金针全数取下。 淡淡的药草香气,悄然袭来。 贺祈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体有些紧绷。一双鹰隼般冷厉锐利的黑眸,紧紧地盯着程锦容的脸庞。 就如一头凶猛的野兽,盯上了猎物 程锦容有些诧异地对上贺祈闪着复杂光芒的黑眸。 奇怪少年时有大楚第一纨绔公子之称的贺三公子,怎么会有这么一双深沉锐利的眼睛 四目相对。 贺祈不算白皙的英俊脸孔,迅疾飘过一丝暗红。凶狠冷厉的气质,瞬间消失无踪。就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忽然间变成了羞涩的绵羊。 程锦容“” 不知为何,程锦容有些想笑。 原来,尚且年少未遭劫难的贺三公子是这般模样。和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有一丝出乎意料的可爱。 “贺三醒了” 江六身畔的几个纨绔少年终于察觉到贺祈醒了,既惊又喜,不约而同地抛下痛哭流涕个不停的江六,围拢了过来。 程锦容略略后退两步,让开了床榻边的位置。默默地看着众少年争先和贺祈寒暄说话。 第一个抢着张口的,是白皙俊俏犹胜少女的纨绔少年,激动地抓住贺祈的手臂“表哥你总算醒了” 这个俊俏少年,是平西侯次子朱启珏,也是贺祈嫡亲的表弟。 朱启珏容貌生得俊俏不说,又嘴甜讨喜。靠着一张嘴,哄得平西侯府人人偏疼他三分。 贺祈的目光在朱启珏惊喜不已的脸上扫了一圈。 紧接着,杏色锦袍的纨绔公子将手中美人折扇唰地一声扇开,一边摇着折扇,一边笑道“我早就说了,贺三命大福大。不会有事。” 这个杏衣少年,是靖国公嫡子叶凌云。在府中排行第四。性别为男,爱好为女 初春时节,天气还有寒意。程锦容立在一旁,叶凌云摇美人扇假做风度翩翩,骚包如开屏孔雀。 叶凌云想做什么,用脚指都想得出来。 贺祈瞥了叶凌云一眼。 叶凌云莫名地脊背一凉。出于被欺压了数年磨炼出来的直觉,果断地收起折扇。全身压力顿时为之一轻。 一袭宝蓝色锦袍的纨绔少年,将这一幕看在眼底,挤眉弄眼地坏笑起来。那一脸欠打欠抽的模样,唯有一个贱字能形容。 这个蓝衣少年,叫郑清淮。是晋宁候府的三公子。 再加上一旁如杀猪般哭天喊地的卫国公府六公子江尧。 京城勋贵圈里最负盛名的五大纨绔尽数在此。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追忆怀念之色,心情激荡而纷乱。依旧没张口说话。 难得见贺祈这般安静沉默,嘴贱的郑清淮自然不肯放过“贺三公子天不怕地不怕,将天戳个窟窿也没皱过眉。今儿个不过是个摔落马下,就被吓傻了不成” 叶凌云立刻接过话茬,一同嘲笑贺祈“放心吧小程大夫已经为江六正骨包扎,江六的腿没有大碍。不过,少不得要去卫国公府赔礼就是了。” “别说我不仗义。到时候,我一定陪你一起去” 朱启珏瞪了一双嘴欠的损友一眼“行了,表哥刚醒,说不定头晕头痛什么的。你们两个少啰嗦废话。” 可惜,朱启珏生得白净秀气,瞪眼也没什么威胁和力道。 叶凌云啧啧一声,故意以手中折扇抬起朱启珏的下巴“朱二公子貌美如花,瞪眼丝毫不减风韵啊” 呸 朱启珏笑骂一句,踹了过去。 叶凌云被踹得一声惨呼,将一旁江六的痛哭声都压了下去。 郑清淮将手揣进衣袖,双目放光地看热闹。不时出言挑拨一两句,怂恿朱启珏揍得更猛烈些。 叶凌云不甘示弱,伸手将郑清淮也拖了过来。三人拳来脚往,打成了一团。 熟悉又久远的一幕,令贺祈心头微暖。 激荡纷乱的心绪,缓缓平息,沉淀下来。 贺祈略略侧头,看向程锦容。 一身青衣罗裙的少女站在窗边,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子,正好洒落在她的脸上。不知是阳光夺目,还是她的目光更明亮。 身畔所有人都淡化成了黑白的影子。 唯有她的窈窕身影是绚烂夺目的彩色。 她也在看着他,平静的目光中,含着一丝愉悦。 “多谢姑娘相救”贺祈终于张口,声音有些奇异的沙哑“不知恩人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姑娘救命之恩” 程锦容“” 第十八章 贺祈(一) 这话怎么听着有些耳熟 是巧合吧 程锦容心里嘀咕,神色从容地笑应“学医之人,行医治病,是理所当然之事。贺三公子无需放在心上。” 顿了顿,又道“我姓程,父亲是边军里的医官。太医院的程副院使,是我的大伯父。贺三公子叫我一声程姑娘便可。” 声音清亮悦耳,如一泓溪水,潺潺流淌。 贺祈目光闪动,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多谢程姑娘。” 不知为什么,程姑娘这三个字,显出了那么一点意味深长。 程锦容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没有再和贺祈对视“贺三公子不必言谢。” 寥寥几句后,两人各自住口不言。 因为,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三人实在太闹腾太聒噪了。旁边床榻上的江六哭声也未停过 贺祈在床榻上躺了片刻,叫来侍卫苏木,将自己扶下床榻。 双脚落地,踩在坚实的地面上,所有的惘然飘忽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喜悦和庆幸。 贺祈的目光更亮了些,挺直了腰背。 程锦容瞥了一眼。 躺着的时候,只看得出他身材修长。此时他下榻而立,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身高腿长,肩宽腰窄,臀部结实微翘 大概是她的目光停驻得时间稍长了些,贺祈似有所察,冷不丁地回头。 程锦容“” 程锦容神色镇定地移开目光,除了耳后微微发热,一切安然无恙。 贺祈微微勾起嘴角,无声一笑。 贺祈迈步到了江六的床榻边。 朱启珏三人也停了打闹,一起围拢过来。 程景宏动作利落,已为江尧止血正骨上了药,正在包扎。 江尧哭喊了半天,一来累了,二来正骨后也没那么疼了,哭声渐弱。一见“始作俑者”来了,委屈不平愤慨尽数涌上心头,哭声骤然变响“贺三都是你害我落马摔断了腿我饶不了你” 完了 朱启珏三人对视一眼,俱看到彼此眼底的不妙。 贺三是什么脾气 任性妄为,冲动易怒 一言不合就翻脸,心情不爽就开揍 更重要的是,贺三自幼就是习武天才。平国公府传了两百年的贺家刀法,他练得炉火纯青,同龄少年中,从未逢过对手。 别看大家都是纨绔公子圈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可他们三个加上江六一起,也不过就是放在贺三面前的四盘菜 所以,以力服人的贺三是“纨绔五公子”中理所当然的老大。 要是贺三被激怒,今儿个江尧的右腿只怕和左腿落得同样下场。 朱启珏用力咳嗽一声,连连冲江尧使眼色,示意他赶快闭嘴。 叶凌云也顾不得摇折扇了,抢着打断江尧的话头“江六今日之事,可怪不得贺三谁能想到,他的骏马忽然发狂,又踢中了你。” “正是正是。”朱启珏连连附和“只是一场意外表哥也摔下马了,昏厥了许久,片刻前才被救醒。” 这倒也是。 江尧哭声一顿。 郑清淮一脸疑惑地插嘴道“可是,一同摔下马,江六断了腿,贺三却毫发无伤。刚才的昏厥,不会是故意装出来骗江六的吧” 贺祈“” 众人“” 江尧又哭了起来。 没等贺祈杀气腾腾地转头揍人,朱启珏和叶凌云已扑上前,一个拧住政清淮的胳膊,一个飞踹一腿“叫你嘴欠” “看我怎么收拾你” 几人一起长大,厮闹惯了。郑清淮被两人联手揍得哇哇叫。 程锦容看着这闹腾的一幕,不由得哑然失笑。 前世,她在内宅生活十八年,衣食无忧生活安逸。之后数年,颠簸流离挣扎求生。她的身边几乎没有同龄的玩伴,也从未和这几个纨绔少年有过交集。 今日亲眼得见,倒是有趣。 被众人这么一闹腾,江尧心里那点气闷早就散了。只是,怕疼爱哭是天性,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依旧哭的一抽一抽的。 以贺三的脾气,揍他一顿都算轻的。 江尧心里迅速盘算起要如何圆场。就听耳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江六,对不起。” 江尧“” 江尧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贺三竟会张口道歉怎么可能 被贺家骄纵得上天入地的贺三,一言不合就动手揍人的贺三,有理无理从不讲理从不低头的贺三 竟然向他陪不是 江尧用袖子擦了眼泪,一脸惊愕地看着目露歉意的英俊少年,一边打着哭嗝一边问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贺祈注视着哭肿了眼睛的少年好友,黑眸中闪过晦涩和悔意,清晰又缓慢地重复“江六,对不起。” “是我连累了你,害你断了腿。我的骏马,不会无端发狂。我一定会将此事查到底,给你一个交代。” 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江尧继续打哭嗝,脸上满是错愕。 朱启珏和叶凌云也不揍人了,齐刷刷地转头看了过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的郑清淮,也惊讶地抬头看向贺祈。 还是那个英俊的令人咬牙切齿的贺祈没错啊人没变,怎么脾气忽然就变了 就连平国公府的十余个侍卫也震住了 黑脸的贴身侍卫苏木暗暗想着,回府之后一定要将此事禀报太夫人。去太医院请一位医术高明的太医,为公子仔细看一看诊。别是脑子被摔出问题才好。 屋子里陷入奇异的沉默中。 贺祈微微抽了抽嘴角,闭起双目,深深呼出一口气。 片刻后,贺祈睁开眼睛,神情有了微妙难言的变化。不耐又凶狠的瞪向江尧“再哭一声,我连你右腿也踹断正好回府躺个半年,慢慢将养” 又转头看向嘴贱的郑清淮,冷笑着威胁“再多嘴挑唆,连你一起揍” 对嘛 这才是贺三应该有的样子嘛 众人同时松了口气。 江尧一脸委屈地哦了一声,果然不哭了。 郑清淮也老实了,起身站到朱启珏身边,以朱启珏的身形挡着自己单薄的小身板。 贺祈“” 做人真难 想做一个改过自新的纨绔,难上加难 第十九章 贺祈(二) 贺祈一脸一言难尽的神情,颇有喜感。 程锦容忍不住抿唇轻笑。 程景宏对这一切纷乱充耳不闻,迅速将江尧的腿伤包扎好。然后给了江尧身边的小厮一瓶伤药,叮嘱道“每隔三日为江六公子换一次伤药,一个月之内不可下榻走动。有任何不适,都可来惠民药堂找我复诊。” 小厮长福习惯性地抬起下巴,斜睨程景宏一眼“我们六公子身娇肉贵,今日是意外,只得来了最近的惠民药堂。回府后,定会请名医登门看诊。复诊的事就不必你操心了诶哟” 尚未出口的话,忽地化为一声惨叫。 嘭地一声,长福已被贺祈踹倒,重重落在地上,疼得直抽抽。 程锦容“” 程景宏“” “混账”贺祈出腿快,收腿更快,俊脸上满是不快“小程大夫医术高超,救了你主子的腿你竟敢出言不敬” “表哥言之有理。”朱启珏素来以自家表哥马首是瞻,第一个张口附和的总是他。 叶凌云和郑清淮迅速交换一个惊讶的眼神。 贺三今日醒了之后,有些古怪啊 江六好赖也是横行大半个京城的纨绔,身边奴仆狗眼看人低有错吗就这也值得动怒踹人 “踹得好”长福被踹,江尧竟也道好“这个狗东西敢对我救命恩人如此无理踹一脚算便宜了他” 然后,殷勤地看向程景宏“多谢小程大夫。我一个月之内不能下榻,烦请小程大夫登门为我复诊。我一定奉上丰厚的诊金” 江尧一点都不傻。小程大夫是太医院程副院使的长子,家学渊源,医术了得。何必再另请名医 这个江六公子,倒也不是一无是处。 程景宏神色稍缓,淡淡应道“江六公子信得过我,我便应了公子所请。每隔三日去卫国公府一趟,为公子复诊换药。” “诊金就不必了。我年轻识浅,一直在惠民药堂义诊,半文诊金也不收。” 医术高明又有风骨的大夫,值得任何人敬重。 江尧不再提诊金二字,连连道谢。朱启珏等人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言谈话语里,多了几分尊重。 程锦容看着神色淡然的大堂兄,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 前世她和程家人接触不多,对这个沉默少言的大堂兄印象寡淡,自然也没什么深厚的兄妹之情。 此时此刻,她由衷地庆幸,自己能重活一世,能看清身边所有人的真实模样。 “程姑娘,”贺祈忽地张口,声音比同龄的少年略低沉一些“我何时来复诊” 程锦容“” 众人“” 熟知贺祈性情脾气的朱启珏等人,齐齐瞠目。 贺祈暴躁易怒,从不懂什么怜香惜玉。偶尔有爱慕他的妙龄少女投来羞答答的一瞥,他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就是不耐地瞪回去。 他们几个私下打过赌,贺祈一定从没碰过身边那些美貌丫鬟,在男女之事上根本没开窍。 可瞧瞧现在,贺祈看着程姑娘的专注眼神,说话时的语气啧啧 程锦容心情也有些复杂微妙。不过,有这等正大光明接近救命恩人的机会,她自然不会拒绝,微笑应道“三日后如何” 贺祈不假思索地应道“好,三日后我再来。” 程景宏瞥了贺祈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三日后,我去卫国公府为江六公子复诊。容堂妹随我一同前去。请贺三公子移步卫国公府,一并复诊。” 众人“” 上一个敢这么和贺祈说话的人,被踹飞七八米,到现在还没下床榻哪 朱启珏等人露出不忍目睹的惋惜神情。 江尧鼓起勇气,冒着挨揍的风险,要为小程大夫说情“贺三,你别动气。权当给我个面子” “小程大夫这个提议极好”贺祈欣然应了“三日后,我去卫国公府等程姑娘便是。” 众人“” 贺祈扫了一眼,杀气腾腾地问惊掉了下巴的一众好友“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四人一起摇头,异口同声地说道“对对对什么都对” 贺祈再次转头,颇为有礼地道别“今日多有叨扰,我们这就离去。三日后见。” 程锦容微微一笑“贺三公子多多保重。” 贺祈 前世未曾报答的救命之恩,今生我定会偿还。 贺祈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不再多言,和一众纨绔好友一同离去。侍卫们以担架抬走了江六公子,顺便拎走了还在抽抽的小厮长福。 总算都走了 程景宏松了口气,颇有送走一堆瘟神的庆幸。 然后,程景宏一脸郑重地叮嘱程锦容“容堂妹,他们几个,皆出身勋贵名门,是京城最为闻名的纨绔公子。不学无术,横行枉为,声名狼藉。你是姑娘家,不宜和他们过多牵扯。” 程锦容想了想,一脸郑重地应道“除了贺三公子,我没打算和谁有牵扯。” 程景宏“” 程景宏一口老血都快喷出喉咙了。 程锦容轻笑个不停。如花的笑颜里透出一丝淘气促狭。 程景宏揉揉眉心,有些头痛。 怪不得今日临出门的时候,程景安用沉痛的语气提醒他要“小心容堂妹”。当时他还以为是二弟抽风胡说,现在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陈皮匆忙的声音响起“公子,外面领了号牌的百姓,都快等不及了。公子还是快些出去看诊吧” 什么都不及给病人看诊重要 程景宏点点头,随口道“容堂妹,你初来乍到,先随在我身边。”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兄妹两人无暇多说,一起去了外面的药堂。 前来排队看诊的百姓,从药堂里一直排到药堂外。药堂外的空地,也挤满了人。患病之人,多是一脸苦楚。以充满希冀的目光看着年轻的小程大夫。仿佛在看着下凡的天神。 行医治病,救死扶伤。 短短八个字,道尽了行医大夫的职责和担当。 程锦容心里涌起激越的热流,和程景宏一同上前。 第二十章 坐诊 程锦容一露面,顿时引来众人侧目。 来惠民药堂的,都是家境贫寒的穷苦百姓。饭食温饱尚且困难,家中有女儿的,做家事做绣活贴补家用,没有什么女子不宜抛头露面的讲究。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出现在惠民药堂,也不算稀奇。生病这等事,不分男女老少。 程锦容这么引人瞩目,是因为生得太美了 众人探头张望,满目惊艳,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是哪家的姑娘长得真是好看。像天上的仙女似的。” “可不是么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般貌美的小姑娘。” “她和小程大夫站在一起,莫非是小程大夫的未婚妻” “还别说,真有可能。小程大夫年纪也不小了” 耳力敏锐的程景宏听到越说越离谱的“窃窃私语”,一张俊脸都快黑了,迅疾瞥了陈皮一眼。 陈皮最是机灵,立刻领会了主子的意思,扬声说道“今日领了公子号牌的病患,也可请程姑娘看诊。程姑娘是我们公子嫡亲的堂妹。父亲是朝廷边军里的六品医官。别看我们程姑娘年少,医术可高明的不得了” 话还没说完,便有许多病患抢着又排了一队。长长的队伍呼啦啦少了一半。粗略一看,十余岁二十余岁三十余岁的都有,全都是男子。 程景宏“” 忽然很想揍人 别问原因,就很想。 程景宏绷着脸,低声叮嘱程锦容“我就在一旁,有什么事,喊我一声便可。” 大堂兄的脸很臭,话语里却满是关切呵护。 程锦容心头一暖,轻声应了。 另外五位坐诊的大夫,也都在药堂里。看了这一幕,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各自嘀咕不已。 程景宏出身杏林世家,年少才高,医术精湛。到药堂来义诊,由不得人不服气。 这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少女算怎么回事 生得再美貌,也不能胡乱给病患看诊吧就算学过医,这般年轻,医术能好到哪儿去庸医害人,可不是句玩笑话。 偏偏就有那么些被美色迷昏了头的青年男子,一个个争抢着去排队看诊。 哼 几位大夫在心中齐齐哼了一声。等着看热闹吧 程景宏心里也惦记得很,不时转头看程锦容一眼。 一个满面病容的青年男子伸出手腕“大夫,我病了半年多。一直喝药,总不见好” 看诊就看诊,那一脸的娇羞神情算怎么回事 程景宏暗暗磨牙。 程锦容前世行医数年,见惯了在自己面前失态的病患,并未放在心上。先看面色,询问病情,再诊脉。没怎么思忖,便低头开了药方。 青年男子拿了药方,磨磨蹭蹭地舍不得起身离开。 程锦容抬起眼,很和气地问“是不是腿麻无力” 青年男子厚着脸皮点头。 身后一片嘘声。 程锦容不动声色,微微一笑“甘草,你替他扎几针。” 甘草响亮地诶了一声,从药箱里取出细长的金针。 青年男子“” 众人“” 明晃晃的金针晃的人心惊胆战。青年男子打了个哆嗦,僵笑着起身“多谢姑娘。我腿不麻了,不必扎针。” 拿着药方,灰溜溜地排队抓药去了。 众病患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接下来看诊的病患,再无人敢厚颜多说话。 程景宏哑然失笑,不再多看,专注地为病患看诊。 前来看诊的病患不停前来,队伍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长。忙起来的时候,病症稍轻的病患便由陈皮看诊。 主仆两个忙得没空抬头,也无暇再盯着程锦容那一边。 到了正午,药堂暂时关门半个时辰。所有坐诊的大夫和抓药的伙计及药堂管事,总算可以喝些茶水稍歇一歇。 药堂里每日供应一顿午饭,一荤两素,饭菜还算可口。不过,样样随和的程景宏,在吃食上挑剔,不愿将就。程家每日都会派人送午饭来。 今日多了程锦容主仆,食盒也送了两个来。 四层高的食盒里,放了六道精致可口的菜肴,羹汤犹有热气,粳米饭晶莹透亮,香气扑鼻。 送饭来的大丫鬟连枝笑吟吟地说道“夫人不知小姐口味,今日准备的饭菜和大公子一样。若小姐有什么喜欢吃的,只管吩咐一声,奴婢也好禀明夫人。” 程锦容笑道“有劳大伯母操心。每日送一样的饭菜便可。” 她有过十余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优渥生活。后来逃亡到了边关,朝不保夕,对衣食的要求大大降低,能遮体能果腹便可。 程锦容饭量不大,吃了一碗便停了筷子。饭菜余下一大半。 甘草坐下后,如风卷残云。没到盏茶功夫,便将剩余的饭菜吃的干干净净。碗里连一个米粒都没留。 程景宏主仆两人的食盒里,还剩一半饭菜。 甘草摸了摸肚子,小声问程锦容“小姐,奴婢能不能将公子剩余的饭菜也吃了” 程锦容早习惯甘草惊人的饭量,含笑点头。甘草颇为高兴,将食盒拎过去,又吃了个精光。 程景宏“” 程景宏默默从药箱里取出消食的药丸,让陈皮送过去。然后问程锦容“忙碌半日,感觉如何可还适应” 程锦容展颜一笑“学以致用,行医救人,再忙碌也不觉辛苦。” 学了一身医术,可不就是为了治病救人吗 程景宏深以为然,笑着说道“平日看诊的病患,多是常见的病症。以你的医术,能应付得来。若遇到拿不准的,让病患来找我便是。” 程锦容挑眉笑道“我也正要和大堂兄说,遇到不擅医治的病症,交给我便可。” 程景宏颇有长兄风度,一笑置之。 程锦容一派神医风范,同样悠然一笑。 另一边,陈皮乐颠颠地给甘草送药丸,一边惊叹不已“甘草你怎么吃得下这么多” 最神奇的是,甘草个头不高,也不胖也不知吃了这么多都到哪儿去了。 甘草笑得憨厚“我自小饭量就大。”所以,八岁时卖身,不仅是为了葬父,也是为了填饱肚子。 将药丸塞入口中,酸中带甜,还怪好吃的。 甘草的目光飘到了陈皮手中的瓷瓶上。 陈皮十分慷慨,立刻又倒了一颗药丸过去“这种消食的药丸,以山楂为主料制成,多吃些也无妨。” 酸酸甜甜,真好吃。 甘草吃完舔舔嘴,又伸出手。 没到盏茶功夫,大半瓶都吃光了。 陈皮“” 第二十一章 妙手(一) 陈皮一脸愧疚的回来了,小声禀报“公子,药丸都被甘草吃光了。” 程景宏听得好气又好笑“滋味再好,也是药,岂能多吃” 程锦容也笑着数落甘草“你若是嘴馋了,明日带些果脯零食来。药丸再甜,也不能这样吃。” 甘草咧咧嘴,诶了一声。 程锦容有些无奈地一笑。 甘草生性粗率,性子比常人要迟钝一些。力气大胃口惊人,吃再多下肚,也不见长胖。而且,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敢吃。区区一瓶山楂药丸被当做糖丸吃了,对甘草来说实在不算个事。 说不定,父亲是嫌甘草太能吃了,才会将甘草送到京城来 说笑间,药堂的管事过来了。 惠民药堂是裴皇后私产,负责管理药堂的大小管事,共有十余人。总管事姓杜,单名一个仲字。 杜仲年约四旬,身量中等,貌不出众,一双眼透着精明。 程景宏在药堂义诊两年,杜仲对这位医术高超的小程大夫十分敬重。今日程景宏带了程锦容前来,自然提前知会过杜仲了。 杜仲暗自观察了半日,此时才前来和程锦容寒暄招呼“程姑娘看诊半日,开了数十张药方,辛苦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一语双关地应道“杜管事每张药方都一一细看,才是真的辛苦。” 这半日,她开了四十余张药方,杜仲便看了四十余张,确定药方无误,才令伙计抓药。 能做到药堂总管事,杜仲自不是等闲之辈。他出自大楚朝最闻名的杏林世家杜家,太医院的杜衡杜提点,正是杜仲的堂兄。 杜家一门名医,杜仲本人医术平平,看药方的眼光却是独到。 也正因杜仲是内行,这半日才会震惊连连。刚吃完午饭,就迫不及待地来见程锦容了。 程景宏显然误会了,有些紧张地问道“杜管事,容堂妹开的药方可有不妥之处” 杜仲目中闪过赞许的光芒“小程大夫不必忧心。程姑娘虽然年少,行医却十分老道,开出的药方无半分不妥。” 堪称一个稳字 心稳,手才稳 不急不躁,从容不迫,心思才能清明,诊病才能精准。 便是行医十余年二十余年的老大夫,也很难做到这一点。这么一个十几岁的美貌少女,一派名医风范怎能不令人惊叹 杜仲如此盛赞程锦容,程景宏有荣与焉,口中自要谦虚几句“容堂妹年少识浅,要学习之处还多的是。杜管事盛赞了。” 杜仲捋须一笑,没来得及再夸几句,就听程锦容说道“若药堂里来了难医治的病患,交给我便是。” 杜仲“” 程景宏“” 杜仲笑容有些僵硬,程景宏神色有些尴尬。 一直竖长耳朵的几位大夫,面面相觑,心里各自翻了个白眼。 也不怕话大闪了舌头 先不说疑难杂症不常见。便是有重病的病患,有他们在,岂会让一个黄毛丫头接手病患 程锦容将众人各异的神色看在眼底,也不多言,只淡淡一笑。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传来一个妇人悲恸的哭喊声“哪一位大夫在,求你救救我可怜的孩子啊” 几位大夫不约而同地搁下筷子,站起身来。 杜仲立刻吩咐伙计去开门。 药堂的门开了。 程锦容凝神看了过去。 一个衣衫破旧的妇人,怀中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童。 那女童约有五六岁,不知何处受了伤,满身血淋淋的,还有鲜血往下滴落。妇人的身上也染了许多血,看着触目惊心。 妇人面色惨白如纸,满脸泪水,跪在药堂门口“求求你们,救我闺女一命。她还小,求你们救她一命” 很显然,妇人是一路抱着女童来的。她汗流如注,混合着泪水,满面胀红,双臂累得发颤,依然强自撑着,不肯放下孩童。 医者父母心。 所有大夫齐齐动容。擅长小方脉的李大夫和擅治外科的齐大夫,立刻上前。 训练有素的药堂伙计,立刻抬了一块门板出来。那妇人却哭着不肯放下女童。 脸上有颗黑痣的齐大夫皱眉,正要说话,身后响起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外伤太重,需立刻救治,耽搁了时间,谁也救不了你的孩子。” 齐大夫忍住吹胡子瞪眼的冲动。 妇人抬起红肿的泪眼,模糊的视线看不清程锦容的模样。只听到少女沉稳的声音“放心,我会治好她的伤。” 妇人终于将怀中女童放到了门板上。 众人“” 行吧能安抚住妇人激动的情绪也算好事一桩。胡吹大气什么的,大家就当没听见。 女童模糊地呼痛,妇人泪如雨下,情绪过于激动,很快晕了过去。 众人心里嘀咕着,定睛打量受伤的女童一眼。这一看之下,又是一阵心惊。 女童的胳膊腿上多处有外伤,有几块碎瓷片扎在伤处,伤势不轻,倒是于性命无碍。小腹上的伤才是最要命的。 一块形状不甚规则的瓷片,扎入女童的腹部。不知这瓷片扎了多深,女童面色如纸,血流不止。 李大夫和齐大夫面色凝重,一个俯身号脉,一个低下头仔细查看伤势。诊脉的李大夫只觉女童脉相微弱无力。 齐大夫查看过外伤后,面色更是难看。 他号称擅长外科,其实就是治些跌打损伤。如此严重的外伤,定已伤及五脏六腑。这要如何医治 放在平日,他定会先拔出瓷片,再疗伤止血。能不能救活一条命,一看天意,二看这个人是否命大 可对着这么一个奄奄一息的几岁女童,委实难以下手。 以他行医十余年的经验来看,这个女童,怕是难有活路。 “将她抬进干净的空屋里,准备热水,干净的纱布。”程锦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齐大夫的耳中“她伤得很重,要立刻救治” 齐大夫眉头一跳,一脸怒意的看了过去“人命关天不可胡闹” 程锦容淡淡应道“你治不了她的伤,我能” 齐大夫“” 齐大夫差点被噎得背过气去。 杜仲和其余几位大夫,顾不得安慰齐大夫,一起目光灼灼地盯着程锦容。 程景宏眉头拧得极紧,迅速低语道“容堂妹,这等严重的外伤,我亦无能为力。你真能治好吗” 程锦容目光一扫“你们不放心,一起跟进来看着便是。” 第二十二章 妙手(二) 一炷香后。 杜仲第一个出了屋子。 他面色有些苍白,扶着墙壁站了许久。胃里阵阵翻腾作呕,双腿发软。 自少时起,他一见血就会头晕。成年后,这个毛病非但没好,反而愈发严重。也因此,他彻底歇了行医的念头。皇后娘娘设惠民药堂,他走了堂兄的门路,进药堂做了管事。 平日有受了外伤的病患来药堂,他会不动声色躲得远一点。因此,他晕血的毛病,药堂里一直无人知晓。 今日他被程锦容胸有成竹的自信吊起了胃口,忍着头晕进了屋子。结果 杜仲面色一白,哇一声吐了出来。 一旁的伙计吓了一跳,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杜管事,你这是怎么了” 杜仲一边狂吐,一边力持管事的威严“我没事。你忙你的去。” 伙计“” 就在此时,又一个人出来了。 是擅长小方脉的李大夫。 李大夫年近五旬,个头不高,性子温和,几个大夫里属他脾气最好。此时李大夫打着哆嗦,说话也不甚利索“老天我行医二十年,还是第一回见到这等情景。” 那个程锦容,拔除女童腹上的瓷片后,并未敷药包扎,竟以利刃将伤口剖开 不行了 他也要吐一会儿 年迈的李大夫,也扶着墙吐了起来。 伙计“” 又过盏茶功夫,几个大夫都陆陆续续地出来了。要么面色发白,要么神色怪异,要么仰头望天,要么低头沉思。 总之,就没一个正常的。 程姑娘到底做了什么 程锦容俯身低头,全神贯注,目中似闪出光来。 她手持利刃,在女童腹部伤处划下一刀。左手接过甘草递来的柔软纱布,迅速吸掉渗出的鲜血。 查看了内腹的伤处后,程锦容沉声吩咐“拿缝合的针线来。” 甘草迅速将针线送入程锦容手中,然后用干净的帕子为程锦容擦拭额上细密的汗珠。 女童被喂了迷药,彻底昏厥。小小的身体因剧烈的疼痛微微颤抖,却未醒来。 程锦容低头缝合伤处,纤长的手异常沉稳。 齐大夫终于也顶不住了,迈着虚软的步伐走出去,靠着墙壁坐了下来。双目无神,满心茫然。 外伤,还可以这样医治 程景宏也是满心震惊,呆呆地站着,愣愣地看着。 内外伤口皆要缝合,程锦容动作熟稔而流畅,带着奇异的美感。最后,止血上药包扎。直至此刻,程锦容才起身,呼出一口气。 程景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二叔教你的外科医术” 程望年少成名,有少年神医的美誉。这些年程望做了军医,每日面对的多是受刀枪棍棒箭伤的军汉。自会潜心研究外科医术。 程锦容略一点头,无暇多说,又处理起女童身上的其余伤处。 前世边关战祸连连,她医治过的外伤数不胜数。女童伤势虽重,于她而言,却是寻常。 程景宏定定心神,上前帮忙。 女童腹部的伤最严重,其余外伤看着鲜血淋漓,实则未伤筋骨。清洗干净敷药包扎妥当便可。 程景宏动作比平日快了几分,片刻间已处理了一处。眼角余光一瞄,却见程锦容已处理好两处伤口。 程景宏“” 世间七十二行,行医无疑是要求最高也最苛刻的行业。医术平庸只凭一腔热诚,万万不行。便是贪婪爱财的大夫,只要医术高明能治好病症,也胜过庸医。 程景宏年少志高,对自己一身医术颇有自信,也一直引以为傲。同龄的少年人中,还有谁能胜过他 此时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程锦容忙里偷闲,瞥了再次发愣的程景宏一眼“大堂兄” 程景宏迅疾回神,立刻低头忙碌。 两炷香后。 甘草将细长刀刃和用过的针线等物冲洗干净,端去厨房,放进沸水中,再换干净的水煮沸。反复三次,才算清洗完毕。 程锦容以热水洗净双手,神色间不见疲惫之色,愈发精神奕奕“大堂兄,你也来将手洗净。” 程景宏神色复杂地应了一声,一边洗手,一边默默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挑眉一笑“我又没生出三头六臂来。大堂兄这样看我做什么” 在他眼里,如此精妙的外科医术,比三头六臂厉害多了 程景宏的真实心情,在目光中毕露无疑 程锦容莞尔一笑,说道“我爹潜心研究数年,创出了开腹的外科医术。治外伤不算什么,还有精妙的切除缝合术。能医治许多药石罔顾的疑难杂症。大堂兄若感兴趣,以后我慢慢传授给大堂兄便是。” 程景宏全身一震,一脸的不敢置信“你真的愿将外科医术传授给我” 身怀绝艺之人,敝帚自珍是常事。谁愿将自己压箱底的能耐传给别人 程锦容微微一笑“大堂兄想学,随时都可以。不过,没有数年之功,怕是难有成就。” 程景宏脱口而出道“你学了几年” 三年,加上前世行医七年,一共十年。 程锦容随口笑道“学医最重天赋。有人学三四年,有人要学六七年,甚至十余年。我是前者。” 程景宏“” 之前听到神医之类的话,他只以为堂妹淘气促狭,此刻才知,她并未说笑。 原来,世上确实有这等令人艳羡的学医天才 程景宏郑重地抱拳道谢“多谢容堂妹” 程锦容不以为意地一笑“我爹只我一个女儿,在我眼中,你和我嫡亲的兄长无异。兄妹之间,这般客套,岂不见外。” 程景宏心头一热。正要说话,身后忽然响起妇人悲怆的哭喊声“彤儿。” 妇人力竭昏迷了一个时辰。醒来后,不见女儿,立刻惊惶失措地找了过来。 女童所有的伤处都止血上了药,腹部也被柔软干净的纱布缠了数圈。因失血颇多,小脸煞白,昏沉地躺着。 “先别慌。”程锦容温和地叮嘱“为了给她治伤,我给她喂了些迷药。约莫一个时辰以后才能醒。你先守在床榻边。” 妇人红着眼睛,哑声问道“大夫,我的彤儿还能活吗”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当然。按我的吩咐,好好养伤,不出两个月,便能痊愈。” 妇人眼眶更红了,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谢谢大夫谢谢大夫只要彤儿能好,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夫的救命之恩” 第二十三章 师承 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不幸。 身为大夫,救死扶伤是天责。不该过问的,也不必多嘴。 程锦容没问女童受伤的缘由经过,也未问妇人为何一个人抱着女儿前来求医。只温和说道“孩子此时不宜挪动,最好在药堂里住上七日。方便每日复诊换药。” 惠民药堂有十几间空屋子,前来求诊的重病患,可以住上一段时日。 药材不收银子,住宿和饭食,也都由药堂供应。 当然,惠民药堂也不是人人都有资格来求医的。必须是穷苦百姓。 药堂里有数名管事,个个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那些故意装穷扮可怜的病患,一旦被揪出来,立刻送去衙门吃牢饭。 妇人衣衫破旧,女童面黄肌瘦。受了这么严重的外伤,没有去就近的医馆,特意跑来惠民药堂。显然是穷苦出身。 妇人感激涕零,哭着又磕了三个头。 程锦容和程景宏从屋子里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几位大夫都已去坐诊了。只有杜仲在屋外等着。地上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却飘浮着一丝可疑的酸臭味。 程景宏有些疑惑。 程锦容心中了然“刚才有几个吐了” 杜仲“” 杜仲老脸掠过一丝暗红,清了清嗓子,有些生硬地扯开话“程姑娘医术惊人,令人钦佩。不知师承何人” 其实,初次见到开腹救治,被吓得双腿发软或是被血腥的场景刺激得呕吐,都属正常反应。 只是,身为大夫,这般“脆弱”,不免有些好笑。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顺着杜仲的话音说道“我师承父亲程望。” 杜仲一脸的“果然是他”。 大楚朝的名医比比皆是,太医院里的一众太医,各有专长,医术精湛的不在少数。可有神医之美誉的,只有两个。 一个是他堂兄,太医院提点杜衡。 另一个,便是边军医官程望 杜衡出身杏林名门,二十五岁进太医院。从最普通的医士做起,三十岁时为太医,四十岁时为太医院提点。宣武帝在世时,杜衡是天子的专属太医。宣和帝登基后,继续延用杜衡。 简在帝心 神医之名,杜衡当之无愧 论资历,程望远不及杜衡。论声名,程望却毫不逊色。 十年前,程望研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抑制了边军中的疫情,救活了成千上万的将士性命。立下大功,被封为边军的医官,统领百余名军医。神医之名,也就此传开。 程景宏的堂妹,可不就是程望的独女吗 程望将一身绝妙医术,传授给自己的女儿,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杜仲略一斟酌,委婉地试探“程军医远在边关,想来只能以书信传授教导医术吧”如此学医,竟也能学得好 程锦容含笑道“是。不瞒杜管事,我今日是第一次给病患看诊。” 杜仲“” 程锦容又笑道“我打算参加三个月后的太医院考试。这三个月里,我每日都会来药堂义诊。有叨扰之处,杜管事多多见谅。” 杜仲又是“” 程景宏清了清嗓子“外面还有众多病患,我和容堂妹先去看诊了。” 饶过可怜的杜管事吧 程锦容听出程景宏的话外之意,嫣然一笑。 等着看诊的病患早已排成了长队。 因程景宏迟迟未露面,病患们焦急之余,少不得发些牢骚。维持秩序的药堂管事,立刻不客气地瞪了过去“不愿等就出去。” 发牢骚的立刻闭上嘴。 穷人最怕生病。请大夫抓药,样样都要花银子。一场病,足以令贫困的一家缩衣节食甚至倾家荡产。 惠民药堂不收诊金,免费赠药,对贫苦百姓来说,如天降甘霖。谁舍得走 更不用说,小程大夫医术高超又有耐心,比那些庸医强十倍百倍。 程景宏兄妹一起露面,又是一阵骚动。 五位大夫不约而同地用复杂的目光看了过去。之前的轻视和嘲笑,现在都变成了响亮的巴掌,扇到了自己脸上。 真疼 程锦容神色自若地坐下,开始为病患看诊。 似一转眼的功夫,便到了傍晚。 每个大夫,每日放八十个号牌。未能领到当日号牌的,得隔日再来。到了傍晚时分,病患终于都看完了。 忙碌了一天,程锦容终于有了一丝倦意。 齐大夫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憋住,老着一张脸过来问道“程姑娘的外科医术,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 程锦容从容应道“我爹是程望。” 只此一句,已经足够。 大楚朝的大夫,谁没听闻过边军程神医的赫赫大名 程神医的女儿,医术高妙,合情合理,没毛病。 果然,齐大夫疑色尽去,一脸愧色地拱手赔礼“老朽今日狗眼看人低。还请程姑娘多多见谅。” 程锦容淡淡一笑“医术之道,博大精深。身为大夫,应常怀谦逊敬畏之心。这是我父亲教导我的话,我牢记于心。与齐大夫共勉。” 齐大夫一张老脸臊得通红,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反正今日丢人的也不止他一个 其余几位大夫,也老着脸皮过来了。行医之人,骤然惊见如此精妙至毫巅的外科医术,除了技不如人的羞惭,更多的却是激越振奋欣喜向往。 话说,他们这一把年纪了,若张口说想拜师,程姑娘会是什么反应 是将他们一个个撵出去,还是一同撵出去 天色将晚。 夕阳悬在天边,余晖洒落进椒房殿内。 一个略显纤弱单薄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寝室里。 裴皇后体弱多病,常年闭宫静养。椒房殿里伺候的一众宫女,早已习惯悄然进出,安静无声。 椒房殿是中宫皇后的寝宫,也象征着大楚朝至高无上的后宫权柄。 哪怕郑皇贵妃代为执掌六宫颇得圣宠。可只要裴皇后活着一日,中宫地位无可撼动,郑皇贵妃就得俯首低头。 郑皇贵妃育有大皇子四皇子,裴皇后膝下则有二皇子六皇子还有寿宁公主。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龙凤双生,几日前才过了生辰。 六皇子今年十岁。 因裴皇后常年养病,六皇子自幼时便搬出椒房殿,独住毓庆宫。 二皇子六皇子还有寿宁公主,每隔三日来请安一回。 椒房殿里的掌事女官青黛恭敬上前“启禀皇后娘娘,该传晚膳了。” 第二十四章 中宫(一) 裴皇后恍若未闻,依旧静静地凝望窗外。 窗外种了一株高大的海棠树。 此时正是初春,海棠树枝头泛绿。 树上有一个鸟窝。鸟窝里有几只幼鸟,伸长了脖子叽叽喳喳。一双雌鸟雄鸟各自叼着虫子,喂进雏鸟的口中。雏鸟的叽喳声不但没停,反而闹腾得更欢。 裴皇后看着这一幕,扬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眸中却闪过一丝水光。 “皇后娘娘,”令人憎恶的声音又在耳边聒噪“该传膳了。” 裴皇后头也未回“本宫没胃口,不必传晚膳了。” 温雅的声音里,透着死气沉沉的倦意。 青黛皱了皱眉,轻声道“皇后娘娘去岁入冬时病了一场,将养数月才好。还请娘娘保重凤体。” 顿了顿,又略略加重语气“皇后娘娘就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该多为两位殿下和公主殿下着想。这宫里宫外,都仗着娘娘才得以安稳呢” 裴皇后身体微微一颤,终于转过头来。 常年病弱的裴皇后,面上带着些病容,美丽的脸孔略显苍白。眼中一片沉寂,如枯井一般。 唯有听到“宫外”两个字,这口枯井,才有一丝鲜活气。 “我记得,裴五小姐快及笄了吧”裴皇后忽地问道。 一旁的菘蓝,微笑着答道“娘娘真是好记性。裴五小姐还有两个月便及笄了。程小姐的及笄礼更早些,还有半个月左右。” “娘娘有赏赐之意,奴婢这就传娘娘口谕,命人准备发簪和及笄礼服。” 椒房殿的两位掌事女官,皆是裴皇后少时的贴身丫鬟,对裴皇后忠心耿耿。 裴皇后十六岁出阁,青黛菘蓝一并陪嫁进了燕王府。一晃近二十年。裴皇后坐镇中宫,青黛菘蓝也成了椒房殿里的掌事女官。 裴皇后常年养病,极少见人。椒房殿里的一应事务,皆交于青黛菘蓝之手。 青黛和裴皇后同龄,今年三十有五,容貌秀丽,为人精明能干。掌管椒房殿里所有的宫人。 菘蓝略长两岁,性情比青黛温和一些。掌管着裴皇后的私库和一应对外往来。 菘蓝说的话,显然颇合裴皇后的心意。 裴皇后面上终于有了笑意“好。” 顿了片刻,又道“命人传膳吧” 菘蓝含笑应是,有条不紊地传令下去。候在一旁的数名宫女,有两个领命退下。其余宫女,依旧束手恭立。 身为中宫皇后,不论何时,身边总少不了宫人伺候。青黛和菘蓝日夜守在裴皇后身边。裴皇后不惯别人贴身伺候。到了晚上,也是她们两个轮流值夜。 按着宫中规制,裴皇后的晚膳十分丰盛,煎炒蒸煮,各式面点羹汤,满满当当地二十余道,摆得满满的一桌子。 裴皇后喝了半碗米粥,吃了半个馒头,满桌的菜肴,只略略动了几筷子。 饶是如此,也已经比平日吃得多了。 青黛和菘蓝对视一眼,各自暗暗松口气。 裴皇后可以病弱,可以不争圣宠,甚至可以不见人,但绝不能有性命之忧。 这座椒房殿的主人,一日是裴皇后,二皇子嫡出的地位便无可撼动。储君之位,谁也抢不走 永安侯府的荣华富贵,皆系于裴皇后和二皇子的身上。绝不能有所闪失。 这十三年来,她们两人日夜“守”在裴皇后身边,没出过半点纰漏差错。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椒房殿里,伺候的宫人有四十余个。几乎都已被她们暗中买通。裴皇后的一举一动,皆在她们的掌控之下。 “启禀皇后娘娘,” 一个宫女悄步而入,轻声禀报“毓庆宫送了消息来,说是六皇子殿下今日骑马时吹了风,有些不适。太医院得了消息,已由常太医前去看诊。” 裴皇后右手颤了一颤,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道“本宫知道了。” 然后,就没了下文。 裴皇后膝下两子一女。因裴皇后常年养病,和儿女并不甚亲近。说起来,裴皇后对二皇子和寿宁公主还要好一些,对六皇子却格外冷淡。 衣食起居,几乎从不过问。便是六皇子病了,也从不探望。 这样的反应,宫女们也习惯了,禀报后,便退了出去。 菘蓝轻声道“娘娘体弱,不便亲去毓庆宫。奴婢斗胆,代娘娘去一趟毓庆宫探望殿下。” 裴皇后嗯了一声。 待菘蓝走后,青黛命人准备热水,伺候裴皇后沐浴更衣,早早歇下。 层层帷帐放下,遮住了身边所有省视的目光。 一天之中,也唯有此时,裴皇后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她面向内侧,怔怔地看着纱帐。两行泪水,不知何时滑落眼角,悄然滴落在枕畔。 十三年了 整整十三年 她从裴婉如,变成了太子妃裴婉清,然后是裴皇后。这座象征着后宫至高地位的椒房殿,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华丽冰冷的牢笼,将她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一步错,步步皆错。 当年,她被所谓的兄妹情迷昏了心冲昏了头。带着两岁的女儿回了京城。丈夫程望被请去洛阳看诊,她独自带着女儿踏进了裴家的大门。 兄长裴钦对她温厚有加,长嫂也对她分外友善。听闻多年不见的长姐裴婉清病重,她前去探望。女儿锦容,便交给了长嫂照看。 站到裴婉清面前时,她被吓了一跳。 裴家庶女众多,唯有她八岁就被送到临安老宅。之后数年,再未回京。其中缘故,便是裴家上下,知道的也没几个。 她自幼便和长姐生得相似。年岁渐长,容貌愈发肖似。若不是相差了四岁,乍见之下,她和裴婉清几乎一般模样,甚至比裴婉清更精致美丽。 十二岁的裴婉清已是闻名京城的美人,表面贤淑温良,实则心胸狭窄嫉恨心极重,根本容不下她这个庶妹。 于是,年仅八岁的她,被送到临安老宅长大。直至出嫁,也未能再回过裴家。 时隔数年,美貌端庄气质出众的裴婉清,变成了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妇人。乍见之下,她既震惊又难过。 人都快死了,姐妹之间的陈年旧怨,也不必提了。善良的她,一心为油尽灯枯的长姐难过。 她不知道,世间会有如此狠心恶毒之人,临死了还要算计利用她。 第二十五章 中宫(二) 见到她的那一刻,裴婉清黯淡之极的双目忽地迸发出骇人的亮光。 裴婉清似用尽全身的力气,牢牢抓住她的手,长长的指甲掐入她的手背,留下几道深深的红痕“婉如,你总算回来了。你回来得太好了” 她好言宽慰,裴婉清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反反复复说着这两句,神情异样的亢奋,似哭又似笑,状如疯癫。 站在一旁的兄长裴钦,也在用奇异的目光看着她。 她渐渐有些不安,心底莫名地蒙上一层阴霾。 她想抽回手,想起身离开。可裴婉清死死攥着她的手,宛如濒死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大哥,”她求救的看向裴钦“阿容还小,片刻离不得我。我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 裴钦看着她,缓缓说道“你大嫂自会好好照看锦容。你安心留下。” 什么叫大嫂会好好照看锦容 什么叫安心留下 她心中一个咯噔,故作镇定“我明日再来探望大姐。” 裴钦勾起嘴角,扯出一抹令人心寒的笑意“从今日起,你就是婉清了。不在这里待着,还想去何处” 这话是何意 她既惊又怒,猛地甩开裴婉清的手,霍然起身“你荒唐可笑我是裴婉如怎么可能变成裴婉清” 说完,她转身便走。 不知何时,门已被牢牢关上。 她用尽力气,也无法将门打开。焦灼惊惧之下,她放声喊了起来“来人快来人啊我要出去” 守在床榻边的青黛菘蓝,紧紧地盯着她。 裴钦面无表情,目中露出狠戾和嘲弄。 床榻上濒死的裴婉清,忽地笑了起来。往日悦耳的声音,此时粗哑晦涩刺耳“裴婉如你就别枉费心思了。我身子不中用,活不了几日了。你既是回来,就乖乖地做我的替身吧” “大楚朝的太子妃,将来的中宫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六宫这是世间所有女子梦寐不得的尊荣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你的身上你还有何不乐意的” “若不是你生得与我肖似,这等好事,岂能轮得到你” 她全身巨震,声音嘶厉“我已经嫁人生女。我是程家妇。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快些放我出去” 这可是欺君之罪 这对兄妹是疯了不成怎么敢想出这等疯狂的法子来 裴婉清惨白的脸孔涌起异样的红潮,一双眼闪出近乎疯狂的亮光“裴婉如此事由不得你不应” “你要替我牢牢占着太子妃的位置,你要护着我的一双儿女。尤其是阿泰,他是嫡出的皇孙。日后太子殿下继承大统,我的阿泰便是唯一的嫡出皇子。未来的大楚储君,只能是我的儿子。” 裴钦冷冷接过话茬“你乖乖听我的吩咐,程望还有活命的机会。还有程锦容,一个两岁的女童,稍有不慎,就会殒命夭折” “该怎么做,你好好想清楚了” 她似被扼住了喉咙,僵立在原地,全身冰冷,无一丝热气。 泪水从眼眶里,不断滑落。 从那一日起,她被关进了密室,被逼着服下药物,原本康健的身体很快孱弱起来。每日青黛和菘蓝来教导她学裴婉清的神态表情及说话。 她稍有不配合,可怜的女儿锦容就要出一回“意外”。或是“不慎”摔倒,或是误食不该吃的东西。 裴钦将年幼的锦容带至密室外。 隔着门板,她听到小小的女儿哭着喊痛哭着找娘。 她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因为她的口鼻早已被掩住。 她不怕死,可她的锦容还这么小,还没来得及长大她怎么能割舍得下 两个月后,裴婉清闭目离世。 就在那一日,“裴婉如”落水身亡。尸首被安葬进了裴家陵园。无人知晓,被葬进陵园的是裴婉清。 真正的裴婉如,穿上了裴婉清的衣服,被扶上了华丽的马车,送进了宫中。 青黛和菘蓝日夜盯梢,伺候的宫人皆被永安侯暗中以重金收买。她被看不见的网紧紧捆缚,在宫中做着傀儡替身。 “裴婉清”身体不佳,整日养病,几乎不见外人。她在床榻上躺了两年多,才渐渐痊愈。如此一来,她容貌言行的些微改变,也顺理成章,没有引来任何人的疑心。 太子好武,时常亲自领兵打仗,在宫中的时间并不多。便是在宫中,也多是留宿在郑侧妃的寝宫里。 她的身体好转后,太子亲自来探望,然后顺理成章地留宿。 隔日,她再次病倒。 这回,不是装病,她是真的撑不住了。 她被逼着做裴婉清的替身,可她从未忘记过深爱着她她也深爱着的夫婿。被迫和另一个男子同床共枕,令她自厌又绝望。 死了吧 闭上眼,一了百了,无需再受这样的折磨。 她迅速地憔悴消瘦下去,饭食难以下咽,汤药入口便吐。 她一味求死,裴钦心存忌惮,不敢再一味硬逼,改以怀柔之策。 永安侯夫妇进宫探望,带了一张画像来。画像是一个四岁女童。女童粉雕玉琢,眉眼像极了亲爹程望。 她看着画像,无声落泪。 又过数日,她被诊出了喜脉。 她再厌憎自己,身为母亲的本能,到底还是占了上风。怀胎十月,生下了儿子。 太子此时已有了五个儿子,对新出生的幼子虽然喜爱,倒也不过分看重。为幼子取名时,将数个名字给她看。 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指了其中一个名字。 辰,和程谐音。 她的儿子,叫元辰 每次见到那张肉嘟嘟的小脸,她不是不喜爱。可随之而来的便是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悲愤。仿佛千斤巨石,压在她的心头。 她患上了心病,整日郁郁寡欢。 两年后,太子登基为帝,国号宣和。她被册封为中宫皇后。刚满两周岁的六皇子元辰,也搬进了毓庆宫。 她对着二皇子和寿宁公主,还能勉强做戏。对着亲生儿子,却无法挤出真正的笑容来。母子两个,一直冷淡疏远,并不亲近。 元辰病了,自有宫人和太医精心照看。善于做戏的郑皇贵妃,至少一日探病两回。 她这个亲娘,不去也罢。 烛火的柔和光芒在轻纱上投下一片阴影。 裴皇后闭上双目入睡,面上泪痕未干。 第二十六章 赏赐 程府。 程景宏不喜多言,饶舌的陈皮被委以重任,口沫横飞地说起一整日的经过。 赵氏程景安程锦宜母子三人听得瞠目结舌。 “锦容,陈皮说的都是真的”赵氏不敢置信地看着程锦容“你真的以金针救醒了贺三公子”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补了一句“大堂兄三日后去卫国公府为江六公子复诊,到时候我随大堂兄一同前去。” 赵氏下意识地看向长子。 程景宏点点头。 程景安关注的重点显然不在此,兴致勃勃地追问“容堂妹,二叔真的将外科医术都传给你了” 程锦容笑着瞥了二堂兄一眼“是。大堂兄对外科医术颇感兴趣,我已经应了日后传授给他。” 程景安的俊脸更亮了“那我” “二堂兄想学也可以。”程锦容慢悠悠地笑道“等你得了大伯父首肯,顺利出师便可。” 程景安“” 揭人不揭短好不好 程景安气闷地瞪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眨眨眼,抿唇轻笑。显然找到了欺负二堂兄的乐趣 程锦宜对年幼女童格外关注,蹙眉问道“那个彤儿,为何会受那么严重的外伤是谁那么狠的心,这般伤害一个孩童” 若不是锦容堂姐医术高超,彤儿怕是已经流血过多不治身亡了。 程锦容轻叹一声“如果我猜得没错,打伤彤儿的,是她的家中长辈” 临走前,她去后堂看了彤儿母女。彤儿已经醒了,孱弱得令人心怜。彤儿的亲娘,只会红着眼睛磕头谢恩。对彤儿受此重伤的原因只字不提。 想也知道,这其中定有难言之隐。 程锦宜倒抽一口凉气,杏目中满是错愕“世上竟有这等心狠无情的家人” 赵氏也是一脸怒气“真是禽兽不如” 程锦容眸光一闪“是啊,世间有温和慈爱的长辈,如大伯父大伯母这样。也有狼心狗肺猪狗不如的,根本不配为人” 譬如早逝的裴婉清 譬如眼中只有权势的裴钦 为了一己私欲,逼迫她的亲娘为傀儡替身,逼走她的父亲,将她困在内宅为棋子。 裴婉清已经死了这笔账,便全数算到裴钦头上 彻骨的仇恨在心头翻涌,程锦容情绪难以平息,目中闪过寒芒。 程景宏敏锐地看了过来。 程锦容已恢复如常,微笑着说道“紫苏收拾了衣物行李,我回去看看,是否有缺漏。就先告退了。” 天色已晚,繁星满天。 清欢院内灯火通明,一个熟悉的女子身影立在院门外。 见了程锦容,女子满面喜悦地迎上前,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小姐。” 女子已年过三旬,依然梳着未出阁的少女发式,容貌俏丽。右边的额角有一道狰狞的陈年旧疤,特意留了一缕长发遮掩。 这个女子,正是亲娘裴婉如当年的陪嫁丫鬟紫苏。 当年程望被请去洛阳看诊,裴婉如放心不下,吩咐紫苏随行伺候。谁知竟成了诀别。惊闻噩耗后,程望赶回京城。爱妻已长埋地下,程望吐血昏迷。紫苏跪在坟前哭了半日,猛地以头撞石碑,想以死殉葬。 万幸救治得早,紫苏才捡回了一条性命。 程望离京时,将程锦容留在了裴家。忠心耿耿的紫苏,也被留下照顾年幼的小姐。 主仆相伴十余年,感情深厚,无需细述。 程锦容笑盈盈地握住紫苏的手“只隔了一日没见你,倒像是隔了三秋。” 紫苏被哄得眉开眼笑“奴婢心里也惦记着小姐呢” 然后絮叨起来“小姐一屋子的医书,还有这些年积攒下来的衣物首饰,都是奴婢亲手收拾的,没让白芷她们几个沾手。” “从昨日忙活到今天傍晚,才算收拾妥当。” “以后小姐住在程家,就别回侯府了。虽说侯府富贵,到底不是小姐的家” 紫苏什么都好,就是爱啰嗦。一路说到了屋子里,嘴就没停过。 程锦容耐心地笑着聆听,不时嗯一声,或点点头。 紫苏说得更起劲了“奴婢知道,小姐和表少爷情投意合。不过,没定下亲事,太过亲近,传出去不妥。还是住在程家的好。等以后定了亲” “紫苏,”程锦容忽地打断紫苏“我不会嫁裴璋” 紫苏“” 紫苏一惊,反射性地看向主子。 明亮的烛火下,程锦容清艳的脸庞浮着陌生的冰冷“以后,在我面前,别再提他了。” 隔日。 永安侯府。 天亮了没多久,宫中的厚赏就到了侯府。 赏赐是指名给裴璎和程锦容的,各三套发簪和及笄礼服。 身为中宫皇后,私库极为丰厚。要不然,也撑不起偌大的惠民药堂。前些日子,寿宁公主的及笄礼刚过,宫中打制的发簪颇多,及笄礼服也特意多做了几身。年轻的少女身材相差不大,略一改动便可。 裴皇后不便直接赏赐程锦容,每次都是赏到裴家。赏赐的东西也是双份。如此,便是传出去,也无人多心多疑。 永安侯夫人一肚子闷火,挤出笑容谢恩,领了赏赐。 裴璎见了华丽的发簪和以金丝线绣的精致礼服,高兴得双眸熠熠闪亮。再看赏给程锦容的那一份,顿时嫉恨得双目发红。 程锦容的发簪和礼服更精致更美 永安侯夫人正为了要进宫谢恩之事烦闷,一转头,见裴璎红眼拧帕子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给我回屋子去” 瞧瞧那副没出息的德性 裴璎一跺脚,临走前狠狠戳了亲娘的心窝“母亲就会凶我,对程表姐就温柔细语。程表姐还不是不愿留下,还不是回了程家” 永安侯夫人“” 裴璎被亲娘难看的脸色吓了一跳,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永安侯夫人揉了揉发疼的胸口,叫来白芷,命她将赏赐送去程家,“顺便”留在程家伺候。 白芷战战兢兢地应了,口中暗暗发苦。 卖身契什么的,她根本没敢张口。就这么去程家,小姐岂肯留下她 永安侯夫人无暇留意白芷的脸色,又揉了揉胸口,然后进宫谢恩。 第二十七章 姑嫂 裴皇后常年养病,不见外人。永安侯夫人却是例外。 一个月中,永安侯夫人总要进宫请安一两回。宫中若有厚赏,永安侯夫人便要进宫谢恩。也因此,永安侯夫人进宫实属常事。 递了帖子,在宫门处等了小半个时辰,菘蓝便来了。 “奴婢见过夫人。”菘蓝恭敬行礼。 菘蓝昔日是裴家的家生子,如今却贵为椒房殿的掌事女官。 永安侯夫人亲切笑道“菘蓝姑娘快些请起。” 菘蓝在前领路,永安侯夫人走在菘蓝身侧,状似无意地笑问“皇后娘娘为何忽然有此厚赏裴家上下受宠若惊。” 这是在询问,裴皇后近来是否有异常。 菘蓝温声答道“娘娘去岁病了一场,虽细心将养,凤体依然孱弱,胃口不佳。赏了裴五小姐和程小姐后,娘娘心情颇见好转。” 永安侯夫人皱了皱眉。 裴皇后阴郁成疾,时常整日不说一句话。饭食难以下咽,是常有之事。为了哄裴皇后展颜,也只得如此了。 程锦容离开裴府之事,绝不能让裴皇后知晓 永安侯夫人低语数句。菘蓝目中闪过一丝讶色,旋即恢复如常,略一点头。 椒房殿内外,皆在她和青黛的掌控之下。想瞒过裴皇后,不是什么难事。 永安侯夫人进了裴皇后的寝室,裣衽行礼“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看着永安侯夫人熟悉的脸孔,裴皇后心里满是厌憎,顿了片刻,才淡淡道“免礼,赐座。” 永安侯夫人心里冷哼一声,面上笑得格外亲热“多谢皇后娘娘。” 心里再厌恶鄙夷,该演的戏也得演下去。 永安侯夫人坐到床榻边,先张口谢恩“妾身代璎娘和锦容,谢过娘娘的厚赏。” 听到锦容二字,裴皇后唇边有了笑意,柔声问道“璎娘和锦容,可喜欢本宫赏的发簪礼服” 永安侯夫人面不改色地扯谎“娘娘赏赐,她们如何能不喜欢今日妾身临来之前,她们便在试发簪试礼服呢” 十五岁的少女,如枝头花苞,正是最美最娇艳之龄。 穿上及笄礼服的锦容,会是何等美丽 裴皇后默默遥想,心里蓦然生出强烈的冲动。 她想见一见锦容。哪怕是一眼也好。 这十三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女儿。很多时候,她都快熬不下去了,只能悄悄看一看画像。 再栩栩如生,画像也只是画像。她想亲眼见到巧笑嫣然美丽动人的女儿程锦容。 裴皇后按捺着激动的心绪,缓缓说道“大嫂下个月进宫请安,带上璎娘和锦容吧” 没等永安侯夫人婉言拒绝,裴皇后又淡淡道“本宫想见一见自己的侄女,这点小事,大嫂总不会拒绝吧” 永安侯夫人“” 后宫中耳目众多。此时立在一旁伺候的十余个宫人里,或许就有郑皇贵妃的眼线。也因此,她每次进宫,从不敢疏忽大意。 以前能拿孩子不懂规矩之类的推搪。如今都十五岁了,再说不懂规矩就有些可笑了。 永安侯夫人很快拿定主意,笑着应下“娘娘想见她们,是她们的福分。妾身下个月便带她们进宫请安。” 到时候只带裴璎,就说程锦容病了。深居宫中的裴皇后,又能如何 裴皇后见永安侯夫人应了,十分喜悦,心情陡然好转,唇角扬起。 裴皇后满面病容,苍白憔悴。可她展颜微笑时,依然温婉美丽。 永安侯夫人心中生出恶毒的嫉恨和快意。 再美又如何还不是被生生折断,困在深宫就如离了水的鱼,失了枝的叶,在煎熬中度日。日复一日的衰败下去。 二皇子已经长大成人,再过上几年,二皇子娶妻生子,被立为储君。裴皇后也就能“安心”合眼西去了。 “启禀皇后娘娘,”青黛恭敬地禀报“二皇子殿下和寿宁公主殿下听闻永安侯夫人来了,特意前来相见。” 永安侯是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嫡亲的舅舅,也是二皇子最鼎力的支持者。二皇子对外家素来亲近。 永安侯夫人的喜悦,溢于言表。 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一双少年男女进了寝室。 少年身着明黄色的皇子服,黑眸薄唇,面容英俊,举手投足间俱是天家皇子的气度风范。这个少年,便是二皇子元泰。 少女身着精致繁复的宫装,梨涡浅浅,美目流盼,明媚动人。正是寿宁公主元乔。 他们两人是龙凤双生,自小生得一般模样。随着年岁渐长,相貌气质渐渐有了显著的区别。不过,眉宇间依然有五分肖似。 一双少女男女并肩而来,犹如一双明珠,光华耀目。 “儿子女儿见过母后。”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起行礼。 裴皇后轻声道“平身吧” 自记事起,母后就是整日病恹恹的样子,不喜说话,也极少展颜。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早已习惯。 兄妹两个起身后,又以晚辈礼节向永安侯夫人行礼。 永安侯夫人心中愉悦,口中忙笑道“这可使不得。两位殿下快快请起,真是折煞我了。” 二皇子笑道“这里没有外人,外甥给舅母行礼,舅母安心受着便是。” 寿宁公主也笑着附和“是啊舅母当不起这一礼,还有谁当得起” 永安侯夫人别提多受用了。 待日后二皇子更进一步。永安侯府也会随之水涨船高,或许还有受封国公府的那一天。成为大楚第一勋贵世家指日可待 永安侯夫人看着二皇子的目光,比看自己的儿子还要慈爱“殿下似有些清减了。” 二皇子随口笑道“读书骑马练箭,还要学史书,每日忙碌,瘦一些也是难免。” 转头吩咐青黛“今日我们都在椒房殿里用膳,你命人去御膳房传膳。另外,去毓庆宫送个口信。让六弟也来凑个热闹。” 青黛正要应下,裴皇后忽地说道“六皇子身体不适,让他好生歇着。” 二皇子不以为意“些许风寒,喝药睡上一晚,就该好得差不多了。母后不必为六弟忧心。” 二皇子承袭了宣和帝的好武,性情也是如出一辙的霸道。 裴皇后目光微暗,未再多言。 。 第二十八章 元辰 一炷香后,六皇子元辰来了。 半大不小的十岁少年,身形还略有些单薄,眼眸清澈,面容俊秀。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能清晰地看到裴皇后的影子。 如此俊秀温文可爱的小小少年,令人望之心喜。 宣和帝喜美色,后宫嫔妃如云,皇子公主一个接着一个,共八位皇子两位公主。除了三皇子年少夭折,其余皇子公主皆平安长大。 最得圣眷的,是大皇子。 当年,燕王妃裴婉清过门三年无所出。郑侧妃所生的庶长子,是燕王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在燕王心中占据的分量自然不同。 后来,燕王被封为太子,太子妃有了身孕,生下一对龙凤子。太子十分喜悦。对嫡出的二儿子元泰青睐有加。 再后来,皇子公主们接连出世,儿女多了。当爹的也就习以为常了。六皇子出世那一年,宣武帝染了恶疾。没到两年,宣武帝便驾崩归西,太子登基为宣和帝。 出于某种微妙不可言的心情,宣和帝对六皇子颇为喜爱。 每次看到六皇子,永安侯夫人心里都觉气闷。 当年送裴婉如进宫做替身,谁也没料到裴婉如竟还能生出一个皇子来。可当时的情形下,裴家根本不敢做任何手脚,甚至要盼着裴婉如母子平安。 否则,裴婉如心病加重,抑郁而死。到时候要去哪儿再找一个“裴皇后” 这些年,裴皇后近乎自闭地活在椒房殿里,对六皇子也格外冷淡,丝毫没露出问鼎储君之位的野心。 饶是如此,裴家对六皇子也一直心存提防。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根本不知永安侯夫人复杂的心思,见了六皇子,兄妹两个俱是一脸笑容。 寿宁公主笑着上前,拉住六皇子的手略一打量“六弟,你的身体可好了” 六皇子乖乖地嗯了一声。 二皇子挑眉一笑“你整日读书,可别读成了书呆子。以后多骑马练箭,身子骨练得结实一些。” 六皇子略腼腆地一笑“二哥又取笑我了。” 宣和帝重武轻文,几位皇子几乎都承袭了宣和帝勇武的性情脾气哪怕没那么喜欢练武,装也要装出十分,以此博得宣和帝的欢心。 六皇子却是自小就喜读书,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上书房里的几位太傅,俱对六皇子赞不绝口。 宣和帝常拿此事说笑,兄弟们之间也会戏谑打趣几句。 说笑几句,六皇子上前,给裴皇后躬身行礼“儿子见过母后。” 六皇子抬眼时,看向裴皇后的目光里流露出孺慕亲近。 裴皇后垂眸,避开六皇子闪着希冀的热切光芒,轻轻嗯了一声。 六皇子眼中的光芒迅速暗淡下来。 父皇喜爱他,郑皇贵妃待他温和亲近,几位皇兄皇姐都喜欢他。可不知为何,母后对他分外冷漠。 他想每日都来椒房殿请安,母后要静养,只允他三日来一回。 他天性聪颖,读书极有天赋,时常被太傅夸赞。母后却从未夸赞过他只字片语。 他偶尔病了,总盼着母后前来看他一眼。可是,每次来的都是菘蓝青黛 不过,这也怪不得母后。母后本就病弱,为了生下他,彻底伤了身体元气。这些年一直卧榻养病。极少有展颜开怀之时。 他是男子汉,应该好好照顾母后才对。怎么能让母后为他操心 想及此,六皇子挺直略显单薄的小胸膛,笑着说道“我喝了汤药,出了一身汗,一夜过来,已经好了。母后不必为我忧心。” 裴皇后终于抬头,看了六皇子一眼,目中露出些许温柔“你多保重身体。” 这一丝难得的温情,令六皇子心花怒放喜笑颜开,连连点头“是,儿子一定听母后的话。” 真是个善良又天真的孩子。 裴皇后默默凝望着那张肖似自己的俊秀脸孔,心里骤然涌起一阵愧疚和酸涩。 午膳时,裴皇后坐下,略动了几筷子,便露出倦色。先回了寝室歇下。 二皇子等人都习惯了。用完午膳,二皇子去了书房,寿宁公主送永安侯夫人出宫。 六皇子本应该回毓庆宫。可今日裴皇后态度难得温和,他颇有些眷念不舍。鼓起勇气,去了裴皇后的寝室。 守在门外的宫女正要通传,六皇子以目光制止。 母子之间,应该亲密无间对吧他偶尔没经通传进母后的寝室,也算不得什么逾越吧 六皇子带着一丝淘气,心里怀着窃喜悄然推门而入。 能进母后寝室伺候的,唯有青黛和菘蓝。听到推门声,青黛菘蓝神色微变,蓦地看了过来,竟是一脸戒备。 裴皇后也是一怔,目中闪过一丝慌乱,迅疾将手中的画卷收起。 这是怎么了 他是不是来错了 六皇子莫名地有一丝心虚,停下脚步,小声说道“母后别恼。守门的宫人想通传,是我拦下了她们。” 大楚朝身份尊贵的嫡出六皇子,此时只是一个渴望得到亲娘关注的落寞小小少年。 裴皇后鼻间微酸,攥着画卷的手微微颤抖。 六皇子等了片刻,见裴皇后依然沉默不语,心里既失望又难过。故作轻快地说道“母后好好休息,儿子这就告退。” 六皇子依依不舍地看了裴皇后一眼,慢腾腾地转身。 裴皇后终于心软,轻声道“你过来坐上片刻再走。” 六皇子旋风一般转身,一溜烟到了裴皇后身边,喜滋滋地坐下,冲裴皇后傻笑。 裴皇后“” 青黛和菘蓝对视一眼,面上的戒备渐渐褪去。 六皇子傻笑了片刻,才问道“母后,你刚才在看什么” 青黛神色一紧,正要张口。菘蓝飞快地使了个眼色。青黛只得闭口不语。 裴皇后略一犹豫,缓缓松手,将画卷打开。 六皇子好奇地看了过去。 画卷上是一个十四五岁的窈窕少女,明眸皓齿,青丝如墨,清艳无双。少女立在海棠树下,手中捧了一支娇艳的海棠。 盈盈一笑,人比花娇。 第二十九章 母子 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女的画像。 可一眼看去,少女的面容竟有些奇异的眼熟。 六皇子心中有些讶异,忍不住问道“母后,她是谁” 裴皇后垂下眼,掩去眼底的情绪,轻声道“她是你四姨母的女儿,姓程,名锦容。自小便住在永安侯府。” 六皇子对早逝的“四姨母”裴婉如毫无印象,随口笑道“原来是程表姐。” 从血缘关系而论,确实是嫡亲的表姐弟。 不过,身为天家皇子,六皇子身份矜贵。平日住在宫中,极少出宫。便是偶尔出宫,也是御林侍卫重重守护随行。 裴家人丁兴旺,裴皇后的庶妹有六个,各自嫁人生子。攀得上表亲关系的同辈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个。六皇子压根不清楚,还有这么一个程表姐。 此时顺口喊一声,是为了让亲娘高兴罢了。 果然,裴皇后神色骤然柔和,对着六皇子笑了一笑“她比你年长五岁。我还是在她幼时见过她,十几年未见了,今日闲来无事,看一看她的画像解闷罢了。” 难得母后心情这么好,和他说了这么多话。 六皇子心中喜悦,笑着说道“母后想见程表姐,易如反掌。让舅母领着程表姐进宫请安便是。” 青黛忍无可忍,柔声插嘴道“殿下别怪奴婢多嘴。娘娘体弱,需安心静养。宫外之人,不通宫中规矩,进宫怕是会扰了娘娘清静。” 任凭菘蓝如何使眼色,青黛还是将话说出了口。 裴皇后微微蹙眉,目中的些许笑意迅速消失不见。 六皇子有些不快,瞥了青黛一眼“我和母后闲话,是不是也扰了母后清静” 青黛“” 青黛暗暗咬牙,只得跪下请罪“奴婢多嘴奴婢该死” 菘蓝心里暗道不妙,一并跪下“青黛一时口快,是为了娘娘的凤体着想,绝无他意。请殿下饶了她这一回。” 宫中几位皇子,个个不是好惹的主。好武尚武的皇子们,对身边宫人动手不是什么稀奇事。 温和好脾气的六皇子,此时板着小小的俊脸,也散发出凛然的威压“你们两人,伺候母后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此次我便不做计较。日后若有什么刁奴欺主的事,我第一个饶不了你们” 青黛菘蓝一起磕头谢恩,起身后垂首束立。 六皇子又道“我要和母后单独待上片刻,你们都退下。” 这怎么行 青黛身体一僵,菘蓝已抢着恭声应下“是。” 一边扯了扯青黛的衣袖。 青黛咬咬牙,和菘蓝退到门外。 厚实的门,顿时将门里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青黛,你太莽撞了。”菘蓝笑容一敛,低声责备。 私下里“提点”裴皇后言行无妨,当着六皇子的面,焉能多言 青黛目中露出忧急的忿色,压低声音道“你也听到殿下说的话了。我若是不拦下话头,娘娘她” “此事自有侯爷和夫人操心。”菘蓝眉眼未动,褪去了温和的笑容后,秀丽的脸孔显得冰冷无情“你我做好自己的本分便可。” 青黛“” 两人自十岁起被挑至主子身边伺候,相识相伴三十载。表面看来,青黛更精明口齿更伶俐,实则,菘蓝才是外热内冷心机深沉的那一个。 这十三年来,裴婉如做着裴皇后的替身,一直未出差错,大半都得归功于菘蓝。 青黛有些泄气,声音又压得低了些“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万一,裴皇后对六皇子和盘托出隐秘 菘蓝淡淡道“娘娘郁结于心,一病多年。和殿下母子疏远,并不亲近。有什么可担心的。” 十几年来,裴皇后被折磨得意志消沉,早有死志。能撑到今时今日,皆因心中有程锦容这个牵挂。 以裴皇后的性子,对着六皇子,根本张不了口。 再者,裴皇后也不敢吐露实情。否则,秘密一旦曝露,第一个遭殃的,就是六皇子和程锦容父女 青黛见菘蓝一脸笃定,惊惶不定的心总算稍稍安定。 不出菘蓝所料。 相对而坐的母子两人,既未抱头痛哭,也未掏心置腹。两人相隔六尺,相对而坐。竟有一丝尴尬。 六皇子努力寻找话题“母后,我现在已开始研读四书五经。钱太傅常在父皇面前夸赞我。” 钱太傅,大楚朝最闻名的治学大儒,三品的国子监祭酒。亦是上书房里教导皇子们读书的三位太傅之一。 另外两位太傅,分别是翰林院的顾掌院及礼部的周尚书。周尚书曾中过探花,顾掌院则是状元出身。 宣和帝是重武轻文没错,不过,为皇子们挑太傅,绝不肯将就一星半点。这三位太傅,堪称朝中最博学的文臣。 裴皇后嗯了一声。 六皇子没有泄气,又笑道“大哥二哥四哥五哥都喜骑马射箭,可我更爱读书。父皇常笑我快成了小书呆子。” 父皇两字一入耳,裴皇后脑海中闪过宣和帝霸气慑人的脸孔,面色微微泛白,下意识地垂眸,掩去眼底的痛苦和惊惧。 六皇子早已习惯裴皇后的沉默,未曾留意到她神色间的异样,绞尽脑汁,说了许多趣事,想搏裴皇后开怀一笑。 可惜,裴皇后的展颜如昙花一现,再无影踪。 六皇子到底还年少,不擅隐藏情绪,眼底很快流露出委屈和失落。 裴皇后心中一阵刺痛。可心结已深,隔阂重重,她不知该如何面对六皇子。她将目光移开,轻声道“我有些倦了。” 这是嫌他聒噪了。 六皇子鼻子一酸,挤出笑容“既是如此,母后好生歇着,过两日,我再来给母后请安。” 裴皇后点点头。 六皇子行礼告退,转身时,忍不住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却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又飘到了窗外的海棠树上。 海棠树到底有什么好看的每日都看,还没看够吗 在母后眼里,他还不如一颗海棠树 六皇子又委屈又无奈,神色怏怏地离去。 第三十章 善良 傍晚时分,程锦容兄妹坐上马车,回了程府。 在药堂里义诊,既忙碌又充实,无暇多虑多思。程锦容略有些疲惫,更多的是熟悉的踏实和心安。 救死扶伤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做起来并不容易。 这份好心情,一直维持到程府。直至见到白芷熟悉的脸孔。 “奴婢见过小姐。”白芷一脸殷切的笑着上前行礼。 程锦容笑容淡了下来,瞥了白芷一眼“你怎么来了” 白芷唯恐程锦容问起身契之类,忙笑道“奴婢奉夫人之命,给小姐送宫中的赏赐来了。小姐及笄将至,五小姐的及笄礼在两个月后。皇后娘娘各赏了三套礼服和发簪。” 一边说着,一边冲身畔的几个小丫鬟使眼色。 丫鬟们各自捧了锦盒上前。 华丽精致的发簪和礼服,在明亮的烛火下熠熠生辉。 哪怕被困宫中,哪怕被迫分离。可裴皇后,从未有一日忘过她这个女儿。没有裴皇后的庇护,她也绝无可能安逸无忧的长大成人。 程锦容鼻间微酸,走上前,轻轻抚摸着及笄礼服。 娘 我也一样惦记你。 你别再阴郁伤心,也别再折腾自己了。我很快就进宫去见你 谁也阻止不了我们母女重逢。 赵氏领着程锦宜上前,一同打量欣赏,惊叹连连。 程景宏程景安不愧是一对亲兄弟,随意瞥了一眼,对闪亮华美的发簪礼服丝毫不感兴趣。齐声问道“娘,晚饭备好了吗” 真是煞风景 程锦宜冲两位兄长翻了个白眼。 赵氏笑着数落“瞧瞧你们两个,都是饿死鬼投胎不成” 程锦容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莞尔一笑“我也饿了。” 赵氏立刻心疼地拉起程锦容的手“一忙就是一整天,哪有不饿之理。我让厨子熬了鸡汤,整整熬了半日,你好好喝上两婉,补一补身子。” 程景宏程景安“” 他们都是捡来的吧 程景宏面无表情,心里默默吐槽。 程景安臭着俊脸,满面愤慨不平。 程锦容被两位堂兄的表情逗得开怀一笑,心情陡然轻松愉悦起来。故意笑着打趣“大堂兄二堂兄别急,一锅鸡汤,我最多喝大半。喝不完的都留给你们。” 程景宏继续面无表情。 程景安瞪眼“喂喂喂再欺负我,我不让你了啊” 程锦容立刻转头告状“大伯母,二堂兄想动手揍我。” 赵氏瞪了程景安一眼“你是做兄长的,怎么能欺负锦容。动手万万不行说话也得温柔些。” 程景安“” 程景安用力捶了捶胸口,一脸悲愤的仰天长呼“下辈子,我也要投胎为女子。” 众人一起笑喷。 程景宏哭笑不得,伸手重重敲了程景安一记“胡说八道,也不嫌自己丢人。” 程景安诶哟一声,苦着脸揉着发红的额头“我就是随口说笑嘛揍我也不轻点,这么用力” 看到程景宏的面色,程景安麻溜地改口“大哥你手疼不疼,我替你揉揉。” 程锦容忍俊不禁,笑声连连。 站在一旁的紫苏,舒展眉头,满心快慰。 小姐住在侯府时,锦衣玉食,奴婢环绕。不过,到底是住在外家,言行不能肆意。便是笑的时候,也是温婉展颜,笑不露齿。何曾有过这般开怀恣意的时候 说笑一番后,众人一起去了饭堂。 紫苏和甘草跟在程锦容身后,主仆三人看都没看白芷一眼。 白芷“” 白芷故技重施,红着眼眶快步追上前,哽咽着喊了一声“小姐”。还没来得及说下去,程锦容便道“我身边不缺人伺候,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白芷哭了起来“小姐留下奴婢吧若是小姐不要奴婢,奴婢回了裴家,也会被夫人严惩。求小姐可怜可怜奴婢。” 这回,就连耿直的程景安也看出不对劲了,皱着眉头道“那一日容堂妹说过,你去求主子恩典,带着身契来程家便可。你没去求身契,一味在程家哭哭啼啼的做什么” 程锦容眸光一闪,淡淡道“白芷,这里是程家,你不必耍弄心机。我也不会留下你。” 白芷被噎得胀红了脸,哭不出来了。 紫苏转身,沉着脸道“小姐说的话你没听见吗还不快些回侯府去” 白芷就是再厚的脸皮,也待不住了,只得躬身行礼告退。 赵氏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的疑团再次涌上心头。 程锦容忽然执意要回程家,伺候多年的丫鬟就这么打发了,态度冰冷决绝这可不太像日后要嫁去裴家的样子啊 这其中,到底有何缘故 晚饭后,程锦容主仆三人回了清欢院。 沐浴更衣后,紫苏以毛巾为程锦容拧干长发。一张嘴也没停过“甘草随小姐去药堂,奴婢就守着院子。衣物箱笼归置的差不多了。一屋子的医书,还得慢慢整理归置。还是布置一间书房吧” 程锦容随口笑道“这些小事,你拿主意便是。” 过了片刻,程锦容忽地问道“紫苏,你还记得我娘的模样吗” 紫苏手中动作一顿,目中闪过痛苦和追忆,声音也沉了下来“如何能不记得。别说隔了十三年,便是三十年,奴婢也记得清清楚楚。” 裴婉如“落水身亡”,她连主子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这是紫苏的彻骨锥心之痛。 主子的音容笑貌,紫苏也从未忘却过。 “奴婢不是家生子。”紫苏低声叹道“奴婢的爹好赌,输了银子,被赌坊的人追上门要银子。那一年,奴婢十岁,有些姿色。赌坊的老板起了坏心,要拉奴婢去抵债。” “小姐正好路过,见奴婢可怜,便出银子还了赌债。” “奴婢的爹占了便宜,还不知足。硬是要将奴婢卖给小姐,索要卖身银子。要是小姐不应,他就要将我卖到青楼去。” “换了别人,根本不会搭理。可小姐心善,不忍奴婢遭罪。又花银子买下了奴婢。” 说到这儿,紫苏眼眶湿润,声音哽咽“小姐这么一个心善的人,却没有好命。早早便香消玉殒。老天真是不公。” 第三十一章 绸缪 是老天不公吗 善良心软的人,就该受恶人欺辱践踏 心善也是错吗 不 她不信苍天,也不信命 她要进宫见裴皇后,要救亲娘出宫,要一家三口团聚她还要一一报仇,令仇敌俯首,不得善终。 程锦容目中闪过坚定,轻声对紫苏道“紫苏,我有一桩极为隐秘要紧的事交给你。你别问缘由,只听我的吩咐行事。” 紫苏有些惊讶,却未多问,点头应下“是。” 程锦容低语数句。 紫苏越听越是错愕。 程锦容吩咐的,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让她暗中找人送信去临安裴家老宅,将伺候过裴婉如的奶娘安嬷嬷悄悄接到京城秘密安置。 安嬷嬷生性贪财,手脚不干净,在二十年前就被“送”出了裴家老宅。裴婉如心软,每次安嬷嬷哭着登门,总给些银子。她十分厌恶安嬷嬷,每次安嬷嬷厚颜前来,免不了刻薄几句。 后来,裴婉如嫁入程家,安嬷嬷进不了程家大门,这才算消停。 时隔这么多年,听着安嬷嬷的名讳,她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奇怪 小姐没满周岁就来了京城,这些年一直住在裴家,怎么会知道安嬷嬷这个人接安嬷嬷来京城做什么 紫苏一脸困惑。 程锦容并无解释的意思,加重语气“此事你不露面,去牙行买两个壮实婆子,让她们去临安一趟,许以重金。以安嬷嬷贪财的性子,一定会被银钱所诱。” “再去外城僻静之处,买一处小宅子。将安嬷嬷安置在小宅子里。让那两个婆子,伺候安嬷嬷衣食起居。” “此事除了你我之外,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永安侯心思缜密毒辣,当年参与其事之人,皆被他陆续灭了口。 不过,就是永安侯也没想到。一个无关紧要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会令惊天之密曝露十余年的精心谋划,毁于一旦。 如今她重生而回,自要防范于未然,先一步找到安嬷嬷。 紫苏收敛心神,郑重点头。 程锦容入睡后,做了梦。 梦中,她像前世一样,嫁给了裴璋。 成亲后,裴璋带着她进宫觐见裴皇后。她在裴家长大,宫中赏赐不断。不过,她从未进过宫。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姨母,她既好奇又孺慕。 她跪下,恭敬地行了全礼。 “快些免礼。”女子声音有些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颤抖“抬起头来,让我看看你。” 她谢了恩典,站起身来,微笑着抬头。 映入眼帘的,却是永安侯裴钦狞笑狠厉的脸孔“程锦容我是你的亲舅舅自小将你养大你竟忘恩负义你这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一转头,是满目痛苦绝望的裴璋“容表妹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何要斩断你我之间的情分” 再一转头,一个身着宫装的柔弱女子静静地躺在地上,喉间插着锐利的金钗,鲜血染红了衣襟。 娘 她心如刀割,悲呼一声 “小姐,”耳畔响起紫苏急促忧心的声音“小姐” 熟悉的声音,将她自噩梦中唤醒。 程锦容睁开眼,见到的是紫苏忧急的脸孔“小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满面苍白,满眼泪痕。这副模样,怎么也瞒不过去。程锦容点点头,低声道“我梦见我娘了。” 短短几个字,听得紫苏红了眼眶。 可怜的小姐,定是思念亲娘了。 她也想念主子。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裴婉如早在十三年前就死了。想得再多,人也回不来了。 紫苏红着眼,为程锦容擦拭眼泪,像哄孩童一般“夜深了,小姐安心睡吧奴婢会一直在这儿陪着小姐。” 程锦容嗯了一声,闭上双目。 或许是身畔有人陪伴格外心安,她很快再次入眠。 隔日,紫苏以买些衣料为由,向赵氏禀报要出门一日。 赵氏是个温和宽厚的主母。再者,身为大伯母,伸手管束侄女的身边人,有失厚道。因此,赵氏很爽快地应了下来。 然后,紫苏去了牙行。 从牙行里买人,价格略高些。不过,这里的奴仆来历清楚,身契上有牙行印章和官府大印。从牙行里买来的奴婢,皆有详细的记录。一旦有奴婢私逃之类的事,追查起来也便利。 永安侯夫人的表面功夫做得周全,程锦容在侯府内宅里衣食用度和裴璎一般无二,再有父亲送来的私房和宫中的赏赐,程锦容的私房银子丰厚得令人咋舌。 买了两个婆子,花了五十两银子。给了一百两银子做路费,让两个婆子去临安接人。 再以五百两银子,在外城不起眼的僻静处买一处小宅子。 有银子,做什么都快得很。 一日下来,紫苏将程锦容交代之事尽数做完。回程家之前,不忘买几匹衣料做做样子。 晚上,主仆两人独处时,紫苏低声禀报“奴婢让她们两个走水路。京城到临安,一来一回,怎么也得一个多月。” 还得算上到临安找安嬷嬷的时间。 时隔多年,紫苏只隐约记得安嬷嬷的住处。也不知安嬷嬷有没有搬走。说不定,安嬷嬷早已病死老死了。 紫苏心里嘀咕着,强忍着没将这些丧气话说出口。 程锦容看了紫苏一眼,随口道“安嬷嬷没搬走,也没病死老死,好端端地活着呢” 紫苏“” 小姐会读心不成 紫苏的表情颇有些好笑,程锦容抿唇,淡淡一笑“紫苏,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不过,现在我不便解释。” “总有一日,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紫苏深呼吸口气“不管小姐要做什么,奴婢都无二话。” 主子裴婉如死的时候,她想殉葬,结果没死成。然后,她便将所有的热血都倾注到了主子唯一的血脉身上。 哪怕程锦容让她上刀山下油锅,她也不会皱眉头。 程锦容看着紫苏,微微一笑“你安心听我的吩咐行事就行了。我哪里舍得让你上刀山下油锅。” 紫苏“” 第三十二章 复诊 转眼又是一日过去。 应该去卫国公府为江六公子复诊了。 特意回府的程方,叮嘱长子“江六公子是卫国公最疼爱的嫡孙,平日最是骄纵。此次因缘巧合,你救了江六公子的腿。卫国公前两日便打发人给我送了口信致谢。” “今日你去卫国公府,言行要谨慎,不可轻狂” 程景宏点点头应下。 程方看向美丽娇艳如鲜花的侄女程锦容,千言万语化为一句“离他们远一点” 程锦容“” 赵氏立刻接了话茬“是啊锦容,贺三公子和江六公子他们几个,都是京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声名不佳。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可不能和他们有牵扯。”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大伯父大伯母放心,我行事自有分寸。” 赵氏有些头痛,和程方对视一眼。 这些年,程锦容一直在裴家长大,和他们见面接触极少。他们对程锦容的性情脾气,并不熟悉。 这几日相处,赵氏已察觉到,程锦容外柔内刚,心志坚定,极有主见。 两日前,平国公府卫国公府各打发管事登门致谢。她私下委婉地劝说过两回,让程锦容别去卫国公府了。为贺三公子复诊之事,交给程景安便可。 程锦容却道“大夫行医,应有始有终。贺三公子是我救醒的,自然也得由我去复诊才是。” 赵氏劝不动,程方回府后,也未多说什么,只叮嘱程锦容和贺三公子保持距离。 贺三公子以性情跋扈暴戾“闻名”京城,倒是没听说他招惹过哪一家的姑娘不过,还是提防小心才是。 丫鬟桂枝笑吟吟地来禀报“卫国公府派了马车来,请大公子和小姐一起上马车。” 卫国公府行事周全,不但派了马车来,还有一位大管事和七八个侍卫。 这等请大夫的阵仗,放眼大楚朝勋贵,唯有平国公府能与之比肩。 送走程景宏程锦容兄妹后,赵氏忽地叹了口气。夫妻二十余载,自有默契。程方也在此时叹了一声。 夫妻两个,对视无奈一笑。 赵氏有些发愁“锦容对这位贺三公子,似乎十分上心。” “锦容外柔内刚的脾气,和二弟如出一辙。”程方想了想说道“贺三公子是她第一个病患,她多在意几分也是难免。” “她想去,随她去便是。有景宏在,想来不会有什么闲言碎语。” 也只得如此了。 赵氏忍不住又嘀咕几句“往日,我一直以为锦容和裴大公子青梅竹马,日后定是要嫁到裴府的。现在看来,倒是未必。” 顺嘴将程锦容毫不客气地撵走白芷一事说了出来。 程方不以为是,随口道“结亲之事,自有二弟拿主意。再者,以锦容的品性才学,想嫁一门好亲事,不算难事。” 不过,如裴璋这等出身名门文武双全的出众少年,在京城少年公子里也是最顶尖的。何必放过这么好的亲事 程方又迅速改口“裴家若有结亲之意,总不会因为区区一个丫鬟就改了主意。” 这倒也是。 赵氏不再多言,转而为长子的亲事发愁“景宏已经十九了,和他同龄的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可他就是不肯成亲” 以程家的门第,以程景宏的相貌人品,不愁娶不到媳妇。奈何程景宏一门心思行医考太医院,半点成亲的念头都没有。 程方半点不愁,捋须一笑“景宏医术出众,有志气有抱负,待他考进太医院,再定亲也不迟。” 等程景宏成了大楚朝最年轻的太医,想娶名门闺秀也不是难事。 痒 端坐在马车里的程景宏,忽地伸手揉了揉右耳朵。 程锦容笑问“怎么了” 程景宏一本正经地答道“我的耳朵忽然很痒,一定有人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程锦容轻笑不已。 程景宏平日老持沉稳,不喜多言,显得老成。其实,他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郎罢了。偶尔稚气,分外可爱。 马车停了下来。 卫国公府的大管事恭声道“已经到国公府了。烦请小程大夫和程姑娘下马车。” 兄妹各自应了一声,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这里是离皇城最近的光禄坊,住在这里的要么是公侯府邸,要么就是皇室宗亲。 卫国公府和平国公府是隔邻。过两条街,是平西侯府和晋宁侯府。晋国公府就在兴道坊,骑马过来就是一炷香的事。 也因此,“纨绔五公子”同时出现在卫国公府不是什么稀奇事。 江尧在床榻上躺着,其余四人在侍卫随从簇拥下,亲自在正门处相迎。 领头当先的少年,一袭黑衣,身高腿长,风采卓然,英俊得令人屏息。正是贺三公子贺祈 见到黑衣少年的刹那,程锦容心跳骤然漏跳了一拍。 前世她见过贺祈两面,每次他都是穿着黑衣。之后在边关数年,传闻中的贺三公子,每次领兵杀敌都是一袭黑衣,几乎成了贺祈的标志。 黑衣少年,也在她心中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记。 此时相隔十数米,面容看的不甚明朗,那袭黑衣却异常的清晰。恍惚间,和前世的记忆重合。 她似乎又看到了前世那个如狼一般凶狠冷厉的少年 程景宏用力咳嗽一声。 程锦容回过神来,耳后略路发热,神色倒是从容“堂兄请先行。” 程景宏嗯了一声,心里暗暗不满。 这个贺三公子穿成这样是想做什么 今日是来复诊,又不是相看。 没等程景宏程锦容上前,贺祈已迈步而来。 或许是腿长的缘故,每迈一步,身侧的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都被落下一点点三人一边快步跟上,一边暗暗翻白眼。 这个贺三 半点都不仗义 就显他一人腿长了是吧 短短片刻,贺祈已到了眼前。 “小程大夫,程姑娘,”贺祈拱手抱拳,行了平辈礼。一双黑眸,却只定定地看着程锦容“我早已恭候多时” 程景宏“” 第三十三章 有病(一) 被这么一双明亮的黑眸凝视,很难不耳热心跳。 程锦容定力过人,并无半分羞臊或忸怩之举,落落大方地回了一礼“贺三公子如此礼遇,着令我们兄妹受宠若惊。” 贺祈无声一笑。 便如春风拂过湖面。 所谓美色,绝不止是少女。英俊的少年,亦如明珠灼灼,一笑间令人心旌摇曳。 一双少年少女相对而立,微笑对视,俨然是一幅绝美的水墨丹青。 叶凌云心中哀叹连连,连摇折扇的心情都没了。 得 以后他可得离程姑娘远一点。 程景宏绷着脸,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挡住了贺祈的视线“多谢贺三公子和几位公子相迎。不知江六公子在何处我这就为他复诊换药。” 暴躁冲动易怒的贺三公子,在程家兄妹面前出奇的好脾气,被这样抢白也不生气。转头对叶凌云说道“叶四,你带路。” 叶凌云“” 堂堂晋国公府的四公子,岂能沦为领路的小厮 叶凌云拿出折扇,哗地扇开。 扇面不是美人图,而是“谁与争锋”四个大字。折扇一摇一摇,“谁与争锋”一颤一颤。一派骄狂的纨绔风采。 “卫国公府里的门房管事何在在前领路诶哟贺三公子脚下留情我带路,我带路行了吧” 一脸晦气的叶凌云,干净崭新的锦袍上已多了一个脚印。 朱启珏和郑清淮一点都不厚道地咧嘴大笑。 活该 都猜到贺三那点心思了,今日不收敛一点,穿得这般光鲜还摇什么扇子这是找踹啊 程锦容抿唇轻笑。 程景安看着笑颜如花的堂妹,心里直发愁。 天真的容堂妹啊 被贺三公子盯上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卫国公府开了正门,一行人迈步而入。 叶凌云带路什么的,当然是玩闹之举。卫国公府的管事利索地在前领路,盏茶功夫,到了江六公子的寝室。 江尧躺在床榻上,床榻边围着一堆女子。 六旬有余头发花白的卫国公夫人,年过四旬雍容端庄的卫国公世子夫人,还有江尧的五个嫂子和两个姐姐 果然纨绔就是这么被娇惯出来的 贺祈等人出入卫国公府,是等闲常事。对着一群贵妇,半点都不拘谨。 程景宏从未经历过这等阵仗,被众女子盯着,很快额头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行礼寒暄时,一直略略垂着视线,十分谨慎守礼。 卫国公府的女眷们心里暗暗赞叹。 不愧是程家长子医术高明与否,暂且不说。这份定力,已远胜常人。 卫国公世子夫人和颜悦色地说道“犬子不甚落马受伤,幸得小程大夫出手救治。江家上下,不胜感激。今日特意请小程大夫来为犬子复诊。妾身也想留下,不知可否” 程景宏定定神应道“留下无妨,不过,不可出声。待我复诊结束,才可询问。” 卫国公世子夫人忙笑着应了,让开位置。 卫国公世子夫人身侧的少女,也随之起身。 这个少女,年约十六七岁,杏目红唇,肤白明艳。眉眼间和江尧有几分肖似。正是江尧一母同胞的姐姐,卫国公府的嫡二小姐。 众人都在看着程景宏,江二小姐的目光,也落在程景宏俊朗端正的脸上。 程景宏坐到床榻边,拆了纱布,仔细看伤处。 贺祈目光扫了一圈,瞄中了角落处的桌椅,颇有礼貌地询问“我到那边坐下,烦请程姑娘替我复诊如何” 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三人不约而同地抽了抽嘴角。 自那一日醒来之后,贺三半点事都没有。昨天还去打猎来着,亏得他有脸装娇弱。 真是厚颜无耻啊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 朱启珏习惯性地想跟在表哥身后。没曾想,刚要迈步,贺祈无情的目光已扫了过来。朱启珏委屈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表哥和程姑娘去了角落处。 没人性的表哥 郑清淮冲朱启珏挤眉弄眼。 朱启珏翻了个白眼,索性拉着叶四去了江六的床榻边。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就是了。女眷们都围在床榻边,实在没他们的立足之地。最后,只得和叶四一起,委委屈屈地伸长脖子。 所以,他们今日为什么要来 角落处正好有一桌两椅。 贺祈和程锦容相对而坐。 “请贺三公子伸手,我为公子诊脉。”程锦容轻声道。 贺祈这辈子都没这么听过谁的话,老老实实地伸了右手,手腕向上。 诊脉免不了手指相触。 身为大夫,眼中只有病患,没有什么男女老少之别。 程锦容也没什么可羞怯的,手指搭上了贺祈的右腕。凝神片刻后收回手“贺三公子脉像平稳有力,应无大碍了。” 贺祈皱了皱眉“这三日,我时有头晕,胃口时好时坏。不知是不是落马落下了什么隐疾。还请程姑娘仔细再看上一看。” 黑脸侍卫苏木“” 苏木默默移开目光,一会儿看屋顶,一会儿看地面,就是没看自己的主子。 在府中练刀一练就是半日横扫府中家将侍卫,这叫“时有头晕”一顿就能吃三碗粥五个馒头外加六道菜肴,这也叫“胃口时好时坏” 主子你还要脸不 程锦容温声道“外伤可见,内伤却是看不见的。有时当时没什么,过一段时日,反而会渐渐显露。你既觉得不适,就得格外留心。定时复诊才是。” 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为贺祈检查头部。 非礼勿视。 贺祈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闭上眼睛。不动声色地暗暗深呼吸一口气。 淡淡的药香混合着少女的幽幽体香,沁入鼻息间。 震惊焦灼悲愤憎恨交织而成的种种复杂激烈的情绪,此时此刻化为无尽的庆幸和无比的喜悦。 容锦 程锦容 感谢苍天,令我重得新生,让我一睁眼,就见到了你。 此时的我,尚未被陷害毁容。此时的我,还未失去家人和一切。此时的我,还是意气风发的贺三公子 我终于不必自卑,可以从容地站在你面前,对着你微笑。 第三十四章 有病(二) 程锦容此时什么都未多想。 为病患看诊,一定要静心凝神。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是一个大夫最基本的医德。 仔细复诊后,确定贺祈气血通畅身壮如虎后,程锦容不动声色地看了贺祈一眼“贺三公子这三日头晕了几回” 贺祈认真地思索片刻答道“一日里,总有三四回。” 程锦容嗯了一声,又问道“胃口不好的时候,是何反应可会呕吐” 贺祈似回想起了胃口欠佳时的不适,浓眉皱了起来“呕吐倒是没有。不过,胃里时常翻腾。” 黑脸侍卫苏木“” 苏木实在是没眼看,索性将头转到一旁。 耳畔传来程姑娘温和悦耳的声音“贺三公子这是落马时磕中了脑袋,落下了眩晕之疾。我给公子开一张药方,按着药方抓药,一日三顿。连着喝上五六日便可。” 然后,坐下写起了药方。 程姑娘真是人美心善啊 公子装病骗程姑娘,委实不应该。 苏木心里暗暗嘀咕。 身为“病患”,贺三公子可以正大光明地看大夫。 程锦容生得美,低头执笔的模样更美。光洁的脸颊上泛着粉色的光泽,目光专注,白皙纤长的手指握着细细的笔杆,落笔成字,片刻药方便写好了。 程锦容唇畔含笑“请贺三公子收好药方。” 贺祈正色道谢“多谢程姑娘。三日后,还请程姑娘替我复诊。” 程锦容目中似闪过一丝笑意,点了点头“好。”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程锦容起身去了程景宏身边。 众目睽睽之下,贺祈脸皮再厚,也不能凑过去。 贺祈将药方折好,收进袖中的暗袋里,然后去了朱启珏的身边。 朱启珏还算厚道,没有多问。嘴欠的郑清淮,挤眉弄眼地戏谑“贺三公子何时得了晕眩之疾我等为何不知” 一屋子的人,尤其是程锦容兄妹都在,贺祈这头凶兽总得收敛一二。 果然,贺祈既没踹也没动手,只亲热地拍了拍郑清淮的肩膀“真没想到,你这么关心我。好兄弟,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噗 猝不及防之下,郑清淮差点被拍得当场倒下。亏得朱启珏及时伸手替他稳住身形,才未当场出丑。 只一口口水喷到了叶凌云的背上。 就是这么凑巧,叶凌云正好就站在郑清淮的前面。 最重仪容外表风度的叶凌云,今日锦袍上先是挨了一记脚印,现在又多了星星点点的口水。叶凌云嫌恶地快抓狂了,转身狠狠瞪郑清淮。 郑清淮一脸无辜,冲贺祈的方向撇撇嘴。 有能耐冲他去啊逮我这个软柿子算什么本事 叶凌云继续瞪。 我又不傻不捏软柿子难道要去捏石头 郑清淮摸摸鼻子,迅速以右手打了个手势。 行行行算我倒霉请你去鼎香楼吃午饭总行了吧 叶凌云无情地回了个手势。 只一顿午饭怎么够晚上去画舫喝酒要找最美最娇的歌姬陪酒 两人挤眉弄眼在那儿比划,朱启珏看得兴致勃勃。唯一可惜的是,江六断了腿,不能下床榻。纨绔五公子少了一个 程景宏迅速为江尧换了伤药,重新包扎好。期间少不得要碰触伤处。 娇生惯养的江六公子再次哭鼻子抹眼泪,喊得惊天动地。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红着眼眶,一屋子女眷陪着抹眼泪。 知道的是在换药,不知道的,怕是以为在杀猪哪 好在众人都知道江尧的脾气德性,没人怪责程景宏。 程景宏未受半点影响,神色沉凝,认真专注的模样,格外俊朗。 程锦容欣赏地看了大堂兄一眼,一抬眼,忽然发现床榻边的明艳少女,目光一直落在大堂兄的脸上。 可惜,大堂兄是块不解风情的木头,压根就没留意到江二小姐的瞩目。 前世大堂兄在二十一岁时考进了太医院,成了大楚朝最年轻的太医。只是,还没等娶妻,程家就受了牵累。前途无量的大堂兄被诬陷捏造罪名,关进了天牢。 之后数年,她在边关,不知大堂兄是否被放出天牢,是否娶妻生子 想及此,程锦容有些唏嘘,更多的是愧疚。 这一世,她一定要护住程家所有人平安,让大堂兄早日成亲。 程景宏一口气忙完,站起身来,对着卫国公世子夫人说道“江六公子的腿伤不算重,不过,一定要仔细将养。免得落下腿疾。” 所谓腿疾,就是跛腿。 断腿后,越早接骨越好。大夫的医术如何,更是要紧。 卫国公世子夫人忙笑着应道“小程大夫叮嘱的是。这一个月之内,我绝不让他下榻走动。还请小程大夫每隔三日来为六郎复诊换药。待六郎的腿伤好了,我们一定备下厚礼,登门致谢。” 程景宏笑着点头应下,又正色道“这是我分内之事,不必言谢。更不必备什么厚礼。” 卫国公府娇生惯养最受宠爱的六公子,被平国公府的三公子连累落马摔断了腿,接骨时又被暴躁易怒的贺三公子踹了一脚,伤势加重,最终落下腿疾。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心疼之余,很自然地迁怒贺三公子。婆媳一起去了平国公府,要个公道。 平国公夫人死得早,平国公老夫人宠溺嫡孙,执掌内宅的二房婶娘郑氏,也一力护着侄儿。 原本还有些愧疚的贺三公子,有祖母婶娘撑腰,胆气愈壮,竟和卫国公夫人吵了一架。 前去讨公道的卫国公夫人婆媳,被气了个半死。卫国公夫人回府后,大病一场,没到半年就一命归西。 这笔账,被算到了贺三公子的身上。 卫国公府和平国公府因此事结怨,反目成仇。 贺三公子凶残暴戾的纨绔恶名,就此攀至顶峰。 贺祈默默地凝望着哭唧唧的江尧。 这一回,我不会再受人算计。属于我的一切,谁都别想夺走。 你也好好地养好腿伤,别再做跛腿江六了。 第三十五章 贺家(一) 程景宏委婉又坚定地拒绝了卫国公府的盛情挽留,和程锦容离开卫国公府,去了惠民药堂。 卫国公夫人对程景宏极有好感,待他们兄妹走后,笑着赞道“不愧是名门之后,性情端方,不卑不亢,这位小程大夫,日后前途无量。”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笑道“婆婆说的是。京城大小名医,儿媳也见识过不少了。小程大夫医术精湛,且不慕权贵,一心义诊,着实令人敬佩。” 江二小姐没有插嘴,一双美丽的杏目闪着光芒。 婆媳两个又说起了程锦容“这位程姑娘,容貌生得实在是好。仔细瞧着,倒是和宫中的皇后娘娘有些相像。” 这也不稀奇。 裴皇后出自裴家,程锦容的亲娘也是裴氏女。血缘这么近,容貌有几分相似也是正常。 “诶哟疼啊”江尧又在哭喊“祖母,母亲,我疼”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没心情再闲话了,一起围拢到床榻边,心肝宝贝肉的哄个不停。 站在床榻边的江二小姐,一脸怔忪,不知在想什么,面颊微微红了一红。 贺祈亲自送程家兄妹上了马车。 若不是怕太过唐突,他其实想一路送他们去惠民药堂 看看程景宏不太美妙的脸色,贺祈只得打消这个念头。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 郑清淮用胳膊肘抵了抵贺祈,一脸坏笑“魂回来没有” 叶凌云很顺溜地接过话头“当然没有早随马车一起走了。” 贺祈似笑非笑地斜睨两人一眼。 郑清淮叶凌云后背骤然一凉,立刻住了嘴。 求生欲也是很旺盛了 贺祈骄狂跋扈,一言不合,动手是常事。他们自小被揍到大是自小一起厮混的好友,当然要心胸宽广的包容他嘛 可自三日起贺祈落马昏迷醒来之后,便多了一丝微妙的改变。言行举止和以前还是一般无二,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却令人不由得心中凛然 其实,贺祈已经竭力收敛了。 不然,全部的威压和杀气释放出来,几个游手好闲娇生惯养的纨绔好友,当场就得跪。 “表哥,”朱启珏凑上前来,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贺祈的面色,一边低声询问“你真的看上程姑娘了” 什么叫看上 这用词,何等粗俗 贺祈漫不经心地瞥了朱启珏一眼。 朱启珏浑身一个激灵,麻溜地改口“你是不是心仪程姑娘” 贺祈一派正人君子的模样答道“程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我对程姑娘格外敬重几分。你们别以自己的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三人一起翻了个白眼,齐齐呸了一声。 天空湛蓝,暖日融融,春风和煦温柔。 三张满是鄙视的脸孔,既欠抽又奇异的可爱。 贺祈挑了挑眉,笑了起来。 “去鼎香楼”贺祈潇洒地一挥手“今天午饭我请了” 郑清淮嗷嗷叫着冲了过来,一把抱住贺祈“贺三公子如此慷慨大方,请容我以身相许” 回应他的,是一声笑骂“呸滚” 转眼半日,临近傍晚,平国公府的大门外响起了马蹄声。 平国公府的门房小厮探头张望,忙禀报门房管事“是三公子回来了” 往日,三公子一出府就是一整天,天黑了不见人影是常事。这几日却是一到傍晚就回府,陪着太夫人用晚膳。乐得太夫人合不拢嘴。 三公子落马摔了一回,莫非真的是因祸得福,开了窍了 门房管事心里嘀咕着,忙开了正门,殷勤迎上前行礼“小的给三公子请安。” 贺祈随意嗯了一声,下了马,将手中缰绳扔给了苏木。迈步进了平国公府。 传承了两百年的平国公府,经过数次修缮,朱梁画栋中,透着勋贵武将府邸特有的肃杀。府内苍劲的古树,比比皆是。 贺家族人众多,未出五服的族人加起来足有上千人。不过,唯有长房嫡支,才有资格住在平国公府里。 老平国公死得早,膝下只有两子。长子贺凛袭了国公爵位,统领十万边军坐镇边关。次子贺凇则在兄长麾下,领兵上阵杀敌,同样是大楚朝赫赫有名的武将。 平国公夫人朱氏病逝后,平国公身边美妾不断,却未再续弦。由太夫人执掌内宅。 这几年,太夫人年岁渐增,精力不济。大部分内宅琐事都交给了二儿媳郑氏。 长房儿子多,嫡出庶出的加起来五个。二房只有两子一女,子嗣人数远不及长房。不过,论出息论声名,谁也不及二房的嫡长子,贺二公子贺袀 郑氏是晋宁候嫡亲的妹妹。晋宁候的庶妹,则嫁给了燕王为侧妃。 郑侧妃进门有喜,生出了燕王长子,深得燕王宠爱。之后,燕王一路被封为储君登基为帝,郑侧妃也变成了太子侧妃。再到如今代掌六宫荣宠不衰的郑皇贵妃,可谓风光无限。 只可惜,病怏怏的裴皇后一直撑着一口气,牢牢占着皇后之位。郑皇贵妃也只得屈居裴皇后之下了。 贺袀十岁起做了大皇子的伴读。三年前,贺钧的长姐贺初嫁入天家做了大皇子妃。贺袀和大皇子又成了郎舅,愈发亲近。 大皇子成亲后入朝听政,进兵部领了差事。其余几位皇子,还在上书房里读书。别说差事,连上朝听政还早得很。 由此可见,大皇子圣眷之浓。 宣和帝喜爱大皇子,爱屋及乌,对大皇子伴读兼表弟兼小舅子贺袀也颇为青睐。 贺袀熟读兵书,年少英武。宣和帝令贺袀进了御林军任职。贺袀以十八岁之龄,做了七品的御林校尉。堪称年少有为 有贺袀这样的年少英才对比着,有着大楚第一纨绔恶名的贺祈,就如一块提不上手的朽木 郑氏这个婶娘,对贺祈疼爱有加,关怀备至。比对亲生儿子贺袀还要好得多。 听闻贺祈回来,面容柔和的郑氏老远地从内堂里迎出来,一脸慈爱亲切“三郎,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贺祈心里一声冷笑。 第三十六章 贺家(二) 他年少丧母,身边最亲近的人,除了祖母就是这位婶娘了。 祖母怜惜他没了亲娘,对他格外疼宠。婶娘郑氏,对他就更好了。用百依百顺来形容也不为过。 他喜欢骑射习武,不喜读书。郑氏为他说情,免了他读书之苦。 他冲动易怒,发起脾气来不管不顾。总是郑氏为他收拾残局,私下里还常夸他英勇无双。 他喜欢宝马良驹,时常一掷千金。郑氏从不阻拦,库房里的银子他用多少有多少。还补贴私房银子给他花用。 就连前世他伤了江六的腿,卫国公夫人婆媳两个登门来讨伐,郑氏也悍然护在他身前,不容卫国公婆媳辱骂他半个字。 呵 多好的婶娘 十余年一点一滴的水磨功夫,将他“捧”成了一个人见人厌声名狼藉的纨绔公子令他目中无人自信狂妄令宣和帝对他心生厌恶不满,生出另立贺袀为平国公世子之心 十六岁那一年,他在军中的比武场上,和家将们挥刀比试。 战至正酣血流畅涌时,忽然头晕目眩双腿发麻。其中一个家将“收刀不及”,一刀伤中了他的脸孔。 那个家将,因“误伤”主子“悔恨莫及”,当场挥刀自尽。 而他,面容被毁,右眼被废成了众人眼中的废人。 太夫人遭此重击,大病一场。之后,患了风疾,嘴眼歪斜,连句利索的话都说不出口。内宅彻底落入二房之手。 一个废人,当然不能被封世子。远在边关的平国公,主动上奏折,为侄儿请封世子。平国公世子之位,终于落在贺袀的身上。 意气风发的贺袀,在圣旨到平国公府的那一日,露出了自得的笑容。转头看向他的目光,充满了轻蔑鄙夷。 郑氏对他,也没了往日的疼爱和怜惜,慢条斯理地吩咐他搬出凌云阁“凌云阁素来是平国公世子的居处。如今圣旨已下,阿袀才是平国公世子。你还是早些搬出来才是。” 世上最伤人的,是残忍的话语。 世间最丑陋的,是无情的真相。 他可以握拳揍人,可以踹飞郑氏和贺袀母子两个。 可纵使这么做了,又能如何 失去的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郑氏的伪善面孔,一装就是十几年。贺袀对他的“友爱”,也从无疏漏。就连父亲贺凛,都未生出疑心。更遑论他人 十六岁的贺祈,尝到了悔恨莫及的痛苦和心酸。在众人的轻蔑鄙夷中,他默默隐忍两年。在十八岁时,祖母病逝。平国公府,彻底成了郑氏母子的天下。 他领着忠心于自己的亲兵侍卫离开京城,去了边关。 贺家男儿,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在内宅忍辱偷生,还不如死了的好。 过往种种,在心头翻涌不休。 只要他一伸手,就能将眼前这个虚伪阴险狠毒的妇人捏死只是,这么死,实在便宜了郑氏。 而且,他要堂堂正正地做平国公世子,不宜明着动手。 贺祈眸色深沉,并未理睬郑氏,旁若无人地从郑氏身边走过。 郑氏“” 这个目无长辈的混账东西 不过,贺祈越混账越无理,郑氏就越高兴。不这样,怎么能衬托出贺袀的好来 “三郎,”郑氏半点不恼,迈步追上前,一边和颜悦色地笑道“你今日怎么一脸不高兴的样子。是谁惹你了莫非是因江六郎伤了腿,江家人迁怒于你” 不等贺祈吭声,郑氏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江家人也真是。区区小事,只是意外罢了,又不是有意为之。再者说了,你也落了马摔了内伤。他们若是因此事怪责你,你不必理会。婶娘一定给你撑腰出气” 贺祈脚步一顿。 快步疾行的郑氏猝不及防,猛地撞到了贺祈的后背。 贺祈高大结实,后背硬如铁板。郑氏鼻子又疼又酸,差点泪洒当场。 贺祈有些不耐地转头“二婶娘走路不看路吗就这么撞了我后背换了别人,我早揍得他脑袋开花了” 真是个蛮不讲理的混账啊 这么多年的心血果然没白费 郑氏心里欣慰,鼻间酸涩难忍,泪水毫不客气地涌出了眼眶。只得拿出帕子擦了眼泪,温和好脾气地笑道“是是是,都是我的不是。你别恼。” 贺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头就走了。 郑氏“” 忍一忍 郑氏深呼吸口气,这次吸取教训,特意放慢了脚步。 平国公太夫人年近六旬,头发花白,满额皱纹。 不过,不管年龄多大,爱美都是女子的天性。事实上,年龄越大的妇人,越爱穿红戴绿。太夫人便是其中翘楚。 今日太夫人穿了正红洒金的袄裙,脸上敷着脂粉,右手的手指上戴着赤金戒指翡翠扳指宝石戒指,另有一个匀润通透的玉镯。 年轻的时候,太夫人是勋贵夫人圈里出了名的厉害人物。早死的老平国公,只有两个嫡子,连个庶子庶女都没有。 轮到儿子身上,太夫人又是另一等想法了。 子嗣多多益善。大儿媳命短,通房小妾们多生几个也是好的。二儿媳生了一子一女,还有一个庶子。 太夫人对庶出的孙子们不错,对嫡孙就更加疼宠了。 二房嫡孙贺袀,是太夫人的光荣和骄傲。 长房嫡孙贺祈,更是太夫人的心头肉。 谁敢说贺袀的不是,太夫人一定当场翻脸。谁敢动一动贺祈,那就是要太夫人的命有这样的祖母,何愁养不出横行霸道的纨绔来 可在贺祈的眼里,蛮横护短的太夫人,是疼爱他的祖母,也是世上最在意他的人。 “祖母,”贺祈快步向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太夫人哭笑不得“三郎,你这是怎么了连着几天回来陪祖母吃晚饭,每次见面还行大礼等等你是不是闯祸了” 没等贺祈吭声,太夫人铿锵有力地说道“别怕,有祖母给你撑腰揍谁都不要紧” 贺祈“” 第三十七章 贺家(三) 贺祈哭笑不得,站起身来,俊脸上满是无奈的笑意“祖母,在你心里,难道我就是整日打架滋事闯祸之人” 太夫人不以为然“少年郎气性重一些罢了。怎么就成了打架滋事闯祸了这话祖母可不爱听” 果然还是那个毫无原则疼宠他的祖母。 贺祈心里涌起久违的熟悉的暖流。就听祖母又说道“江六郎的腿伤如何了你今日去江家,是不是江家人给你脸色看了” 贺祈回过神来,立刻道“江六的腿救治及时,没有大碍。我登门赔礼后,江家上下待我还算客气。” “再者,到底是我有错在先。她们撂些脸色,我也受着就是了。” 迈步进了内堂的郑氏“” 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贺祈竟然知道自己有错在先了 太夫人先是一脸震惊,旋即满面喜色,一把抓住贺祈的手“三郎你果然是长大了竟懂得知错谦逊了” “苍天有眼我们贺家后继有人啊” 太夫人感动得差点声泪俱下。 郑氏心口阵阵发堵。 太夫人偏心贺祈,不是一日两日了。 她的儿子贺袀才是贺家最出色的儿郎可在太夫人眼里,贺袀再优秀再出色,也不及贺祈一张口,就是贺家后继有人 哼 贺祈根本不配做平国公世子 世子之位,迟早是贺袀的 郑氏适时地露出笑容,张口就是一通夸赞“婆婆说的是。我们三郎四岁习武,同龄人中从无对手。日后三郎领兵上阵杀敌,定然骁勇善战,无人能敌” 呵 身手再好,也只是匹夫之勇罢了而贺袀,自幼研读兵书,学习领兵布阵,如今已是七品的校尉 “身手再好,只是匹夫之勇罢了。” 贺祈忽然看向郑氏,目光锐利,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二堂兄自幼研读兵书,学习领兵布阵。如今二堂兄是七品校尉,是大楚朝最年轻的武将。比起二堂兄,我差得远了。二婶娘,你说是也不是” 郑氏“” 郑氏笑容一僵,目中闪过一丝惊骇。 那双深沉的眼,似窥破了她心底所有的阴暗算计。锐利如鹰,冷凝如冰。 一转眼,贺祈眼底的冰冷和杀气尽数收敛,一切仿佛只是郑氏的错觉“二婶娘怎么不说话了” 郑氏强自定下心神,笑着嗔道“你这孩子,忽然说出这等酸溜溜的话来,真是让人吓了一跳。让外人听见了,怕是以为你们兄弟不和,有相争之意呢” 贺祈眸光一闪,气死人不偿命地笑道“我们兄弟和睦的很,有什么可相争的。父亲统领边军,二叔是父亲麾下的将军。来日等我做了世子,要去边关打仗了,二堂兄就随我一同去。” “二婶娘放心,我一定会视二堂兄为左膀右臂” 郑氏“” 郑氏心里怄得快吐血了,面上还得笑的温和亲切。 太夫人最乐意听到这等话,笑着接过话茬“三郎说的没错。二郎比三郎大了三岁,自小就对三郎照顾有加。两人比亲兄弟还要亲。日后三郎承了爵位,统帅边军坐镇边关,有二郎相助再好不过。” 呸 偏心的老虔婆 她的夫婿贺凇一直屈居平国公贺凛之下,领兵打仗上阵冲锋的是贺凇,坐镇边关战功赫赫的人却是贺凛。 现在一张口,便轻飘飘的将贺袀压下一头 郑氏心中咬牙暗骂,面上笑得愈发亲热“婆婆说的是。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呢” 这个话题,郑氏委实不想再说下去,很快扯开话题“天色将晚,我这就吩咐厨房备晚饭。” 太夫人笑道“今日二郎不用在宫中当值,等他回府了一起用晚膳。” 平国公府这一辈男丁众多,共有七个。嫡庶有别,有资格和太夫人同坐一席的,只有贺祈和贺袀。 郑氏舒展眉头,含笑应是。 半个时辰后,贺袀回了府。 贺家儿郎个个生的高大,贺袀也不例外。他相貌肖似郑氏,端正俊朗,一脸英气,孝敬长辈,友爱兄弟,待人温和有礼。 就是最挑剔的人,也得夸贺袀一个好字。 尤其是在纨绔恶名在外的贺三公子的对比下,更显得贺袀年少有为。 贺袀两年前成亲,妻子魏氏亦出身名门,是镇远侯嫡女。魏氏进门后两年无所出,十分贤惠地挑了两个美貌丫鬟,开脸做了通房。如今,其中一个已有了身孕。 贺袀和魏氏相敬如宾,感情颇佳。此时相携而来,一派夫妻和睦。 众人相见,各自行礼寒暄不提。 贺袀打量贺祈一眼,温声问道“听闻三弟今日去了卫国公府,那位程姑娘替三弟复诊,不知如何” 贺祈扯了扯嘴角,目中没什么笑意“多谢二堂兄惦记,我没什么大碍。” 前世,伤了他俊脸毁了他相貌的家将,是贺袀的人。 可笑他被蒙蔽多年,对这个堂兄一直敬重亲近。却不知,贺袀为了平国公世子之位,对他早已暗动杀心。 几日前的落马,也不是什么意外。有人暗中在马料中做了手脚。骏马疾驰,血气奔涌时,马腹骤然绞痛,因此发狂。 他猝不及防下落了马。江六离他最近,也被牵连摔落下马,摔断了腿。 回府后,他大发雷霆,将照顾骏马的小厮全部杖责了一顿,然后尽数撵出马房。马房里的小厮全部换了人。 这才是贺三公子应有的做派。 果然,贺袀和郑氏暗自窃喜奸计得逞,并未对他生出疑心。 贺祈随时翻脸的坏脾气,人尽皆知。贺袀见贺祈态度冷淡,不以为意,也未多问。转而和太夫人亲热地闲话。 太夫人对贺袀也十分疼爱,拉着贺袀的手问长问短。 贺祈看在眼底,心里略略一沉。他要对付贺袀,兄弟相争手足相残,祖母不知会如何伤心。 正因顾虑祖母,他才暂时隐忍未发。 郑氏忽地咳嗽一声,笑道“三郎上个月过了生辰,如今已十五了。也该为三郎操持亲事了。” 。 第三十八章 议亲 习武之人,最忌贪恋女色。 贺家有家规,十六岁之前不得沾染女色,免得早早破了童身失了元阳。 少年郎热血冲动,定力不佳,水灵娇嫩的丫鬟整日在眼前晃悠,焉有不动心之理平国公贺凛当年,还没成亲就有了庶长子。贺凇成亲前也有几个通房丫鬟。 这个家规,形同虚设罢了。 自贺祈十二岁起,郑氏便精心挑选了几个容色娇媚的丫鬟放进了凌云阁。 若贺祈早早沾染女色,便会荒废习武。最好是被女色掏空了身体,做一个贪恋美色的纨绔,就像叶四郎那样。 令郑氏扼腕的是,贺祈虽任性妄为,对女色却没什么兴趣。也或许是没开窍之故,从未碰过那些丫鬟。 更可气可恨的是,贺祈于习武一道极有天分。贺家的家传刀法凌厉无匹,堂兄弟七个都是自小练刀,刀法最佳身手最好的正是贺祈。 号称“大楚最年轻出色武将”的贺袀,在贺祈的刀下走不了五十招。 当然,此事被郑氏瞒得严严实实,鲜少有外人知晓。 郑氏一提亲事,太夫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笑着说道“是啊,三郎,你今年十五,这个年纪,也该说亲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太夫人满目热切。一副恨不得立刻为宝贝孙子娶个孙媳回来的架势 郑氏很自然地接了话茬“前些日子我回了娘家,大嫂特意和我说起了清涵的亲事。想来是要探一探我们贺家的口风呢” 郑氏口中的郑清涵,是晋宁候嫡女,也是郑清淮一母同胞的妹妹。今年十四,容貌美丽,诗才出众。 论出身论相貌论才学,郑清涵都是京城贵女中最顶尖的。 大楚朝堂文臣武将泾渭分明,武将勋贵们多是彼此结亲联姻,娶文臣之女的少之又少。平国公府和晋宁侯府本就是姻亲,亲上加亲也是一桩美事。 太夫人对郑清涵印象颇佳,闻言笑道“三郎,你意下如何” 前世,在郑氏殷勤热络的张罗下,太夫人去晋宁侯府提亲。他和郑清涵定了亲事。 后来,他相貌被毁,世子之位被夺,郑家立刻退亲。 他心中愤怒之极,登门诘问。 郑清涵竟以鄙薄的目光看着他“贺祈,你去照照镜子,瞧瞧自己现在的模样哪里还配得上我趁早退了亲事,别再登门纠缠自取其辱了。” 他愤怒之下,拔刀劈了过去,刀锋自脸孔边掠过,削落一缕发丝。 优雅自持的郑二小姐被吓得两眼一翻,当场昏厥。身下的裙摆湿了一片。 郑家理亏在先,没有发作。郑氏故作伤心,时常在人前为他“不平”。曾心仪过贺三公子的名门贵女们,对恶名昭彰的他避之如毒蝎。 他彻底体会到了,何为世态炎凉。 贺祈黑眸中闪过一丝凉意,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如何。” 郑氏“” 郑氏差点没被噎出个好歹来。 太夫人也被气得笑出声来,用力拍了贺祈的手背一下“什么叫不如何。” 贺祈一脸理所当然地解释“我不喜欢她,也不想娶她。” 别说郑氏,就连贺袀的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了。郑清涵是他嫡亲的表妹,贺祈这副嫌弃的口吻,听着颇为刺耳。 倒是太夫人,神色欣然“这话有道理。娶媳妇,当然要娶中意的。” 京城出挑的贵女多的是。不喜欢郑清涵,另挑喜欢的就是了。 左右没有外人,太夫人将门当户对年龄合适的几个少女一一说了一遍“平西侯府家的朱四小姐,是你的嫡亲表妹,和你青梅竹马。” “靖国公府的叶三小姐,将门虎女,剑法超群。” “镇远侯府的魏二小姐,是你堂嫂的亲妹妹,亲上加亲,最好不过。” “卫国公府的江二小姐,比你大了一岁,也算相配。” “对了,永安侯府的五小姐也到了及笄之龄” 太夫人随口而出,皆是公侯门第的嫡女。 贺祈听得不耐,略一挑眉,张口打断太夫人“祖母,别提她们了。” 这些名门贵女,会心仪未来的平国公世子,想嫁的是贺三公子。无人愿嫁失了爵位毁了相貌的贺祈。 这是还没开窍哪 太夫人也不恼,笑着哄道“好好好,不想提就不提了。等你什么时候想娶媳妇了,再告诉祖母,祖母一定为你挑一个最好的。” 世间最好的那个,我已经遇到了。 贺祈的脑海中闪过一张微笑的少女脸庞,心头一热。 不过,现在还不是提这个的时候。至少,等平国公府内宅“安定”了,再请祖母去提亲。 晚饭后,贺祈邀贺袀去练武房“松松筋骨”。 贺袀笑容一顿,很快歉然笑道“我当值一日,有些疲累。不如改日” 贺祈挑眉,似笑非笑的神情既可恶又可恨“堂兄不必担心,输给我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这样吧我让二堂兄十招如何” 贺袀咳嗽一声“我真的有些累了” 贺祈打断贺袀“我让你二十招。” 贺袀“” 是可忍孰不可忍 打不过也得打 贺袀憋了一肚子闷气,在魏氏忧心的目光下和贺祈去了练武房。 一个时辰后,贺袀鼻青脸肿地回了院子。 魏氏“” 魏氏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忙吩咐丫鬟拿来伤药,替丈夫敷药。手劲再轻柔,也免不了碰及伤处。贺袀不时倒抽一口凉气。 魏氏咬牙怒道“这个三郎,下手没个轻重明日你还得去宫里当值这副模样,如何能见人” 伤在身上也就罢了,偏偏都伤在头脸处。一张俊脸肿得像猪头似的,出去不被人取笑嘲弄才怪 贺袀黑着一张脸“别絮叨了兄弟切磋罢了,什么轻重不轻重的。说出去让人笑话。我告病两日,正好在府中歇上一歇。” 魏氏颇有些委屈地住了嘴。 嘶 真他妈痛 照了一回镜子,看到镜子里被揍成猪头一般的自己后,贺袀心头火苗蹭蹭直涌。这个混账贺祈,肯定是故意的 第三十九章 良药 贺祈当然是故意的。 揍人过后,别提多轻松多爽快了。 贺祈以冷水沐浴,冲洗一身的汗水,也冲刷去积郁在心底的晦暗沉重的戾气。沐浴后,贺祈自己穿了中衣。 几个自恃美貌的丫鬟,风情款款地上前“奴婢伺候公子更衣。” “奴婢为公子梳发。” “公子忙了一日,一定疲累。奴婢为公子揉揉肩。” “奴婢” 几双纤纤玉手,连贺祈的衣角都没沾到。 贺祈神色一冷,目光冷厉如刀“滚” 几个美貌丫鬟齐齐一震,一个个被吓得花容失色,面无人色地退了出去。 公子好可怕嘤嘤 “往日公子虽说脾气坏一些,倒也容我们近身伺候。”美貌丫鬟一美目含泪,声音幽怨“这几日却连衣角都不容我们碰一碰。” 美貌丫鬟二红着眼圈“可不是么真不知道我们做错了什么” 美貌丫鬟三被吓破了胆,颤抖着问道“那我们几个要怎么办这样下去,还能留在凌云阁吗” 美貌丫鬟四苦着脸叹气“要是被撵出凌云阁,不知二夫人会怎么收拾我们。” 想到面善心苦手段狠辣的郑氏,四个美貌丫鬟齐齐打了个冷颤。 她们都是郑氏精心“调教”出来的丫鬟。到凌云阁伺候三公子,也都是奔着通房丫鬟的美梦来的。 以前三公子年少,不解风情。任凭她们如何献媚,三公子也没反应。到了今年,三公子十五岁了,她们几个暗暗松口气,觉得机会终于来了 结果啪啪打脸,一个个俏脸都快肿了。 “现在该怎么办要不要进去伺候” “还是别去了。公子一冷下脸,我就想跪下求饶命。” “说的正是。公子这几日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我们就别往前凑了。等过些时日,公子心情好了,我们再” 四个美貌丫鬟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顺利地说服了彼此。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苏木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内室。 褐色的汤药热腾腾的,散发出浓浓的苦味。 自小到大最厌恶喝药的贺祈,看着那碗汤药的目光却闪着亮光,宛如在看程姑娘一般 苏木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将药碗递了过去“公子趁热把药喝了吧” 贺祈嗯了一声,端过药碗,喝了一口。药刚入口,就噗地一声喷了出来。来不及闪避的苏木被喷了一脸的汤药。 苏木“” 苏木用袖子将脸抹干净,脸孔木然。 贺祈难得生出一丝愧疚之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为之。是这药太苦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程姑娘特意开的药,公子还是喝了吧”苏木说完这些话,利落地闪身退到一旁。 贺祈拧着眉头,将药碗递到嘴边,喝一口 噗 还是好苦 贺祈的俊脸有些扭曲,以看毒药的眼神看着药碗“为什么会这么苦” 苏木在一旁暗暗好笑。 贺祈自小习武,身体康健,远胜常人。长这么大,几乎没生过病。偶尔生病,喝的汤药里必要加甘草陈皮之类。 简而言之,天不怕地不怕的贺三公子,最怕喝药。 也不知程姑娘到底开了什么药方,汤药竟这么苦。以主子的脾气,这药十有八九是要扔掉了。 苏木上前,想端走药碗。却未想到,贺祈咬咬牙,竟又喝了一口。有了充足的心里准备,这次总算没喷出来了,硬是咽了下去。 大半碗汤药,就这么一口一口喝了下去。 喝到后来,贺祈竟从苦涩之极的汤药中,品出了一丝甜意。不由得勾起嘴角。 苏木抽了抽嘴角,默默将头扭到一旁。 程锦容在惠民药堂里忙了大半日,直至天黑才回程府。和赵氏母子四人一起吃了晚饭后,才回了清欢院。 紫苏笑吟吟地迎上前,一眼便看出程锦容心情颇佳“小姐今日心情怎么这般好” 程锦容抿唇轻笑,梨涡浅浅,目中闪过一丝淘气和促狭“我学医数年,如今学以致用,为病患看诊,心情自然好。” 不止于此吧 紫苏看向甘草。 不等紫苏张口询问,甘草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小姐今日上午去卫国公府,为贺三公子复诊。为贺三公子开了药方。之后,小姐心情就一直都很好了。” 紫苏听的一头雾水。 开张药方,心情怎么就好了 程锦容也不解释,就这么笑着进了屋子。 良药苦口嘛 贺三公子身壮如虎,就是心火旺盛了那么一点点。多喝些黄莲就好了。 连着心情愉悦了三日的程锦容,再次随程景宏一起去卫国公府,见到了救命恩人贺三公子时,终于有了一丝反省。 等等,她不是要报恩吗 这样捉弄救命恩人是不是不太好 可在一个大夫面前装病,也太傻了吧她没揭穿他,配合着他演戏,已是心地仁善了。让他喝些苦药,也算给他个小小的教训。 程锦容很快说服了自己,在贺三公子对面坐了下来,微笑着说道“请贺三公子伸出右手。” 贺祈伸出右手,感受到细腻换嫩的指尖轻轻落在手腕上,心里微微一荡。 片刻后,手腕上的手指挪开了。程锦容温雅悦耳的声音响起“贺三公子脉象平稳有力,可见身体康健。” 身体怎么可以康健 他要来复诊 每隔三日就能正大光明地见她一回 贺祈皱眉,略有些低沉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虚弱“我的眩晕之症虽有缓解,不过,每日还是会发作几回。” 苏木“” 苏木强忍住拔腿溜走的冲动,站在原地看主子装病扮娇弱。 人美心善的程姑娘,一双明亮的黑眸看了过来“我开的药方,贺三公子可曾按时喝药” 贺祈立刻答道“一日三顿,从无疏漏。” 程姑娘似有些讶然“药有些苦,贺三公子喝得下去么” 贺祈正色道“良药苦口。只要能治好我的病,药苦一些也无妨。” 众人“” 。 第四十章 纨绔(一) 完了表哥真是被迷昏了头竟连最厌恶的苦药也肯喝 朱启珏一脸错愕。 为了多见美人一面,贺三郎也是拼了 叶凌云一边摇着折扇一边感慨。 哈哈今日这事够他笑一年 郑清淮咧着嘴,笑得促狭。 躺在床榻上换药的江尧,也不哭哭唧唧了,伸长脖子看了过来“贺三,你还真喝药啊我怎么记得,你自小到大最厌恶喝苦药” 贺祈转头,挑了挑眉。 江尧求生欲极其旺盛,立刻改口“良药苦口,此话半点不错。程姑娘开的药方,一定是最好的。” 贺祈满意了,重新转过头。 转头的刹那,俊脸又恢复了略有一丝“虚弱”的模样,声音也略显中气不足“请问程姑娘,是否要重开药方” 程锦容饶有深意地看了贺祈一眼,微微笑道“贺三公子既能喝得下,就不用重开药方了。” 本来她还想调整其中一两味药材,加些甘草之类。现在看来,大可不必嘛 想到苦得可怕的汤药,贺祈头皮有些发麻。不过,眼前少女唇边的微笑太美了,如一缕春风吹拂进他晦暗的心田。 贺祈怀着悲壮的心情,点了点头。 程锦容垂眸一笑。 得 贺三自找苦吃,谁也管不着。 一众纨绔好友,各自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江尧年轻底子好,腿伤恢复得颇快。今日复诊换药,只有卫国公世子夫人和江二小姐陪在一旁。 得高望重的卫国公夫人没有来,纨绔公子们也少了拘束,言谈说笑无忌。 唯有程景宏面色不怎么美妙。 他沉着脸为江六公子换药,待包扎好之后,叮嘱江六公子卧榻养伤不宜乱动伤腿之类。然后便起身告辞。 卫国公世子夫人照例一通感谢,热诚地邀请程景宏兄妹留下吃午饭。程景宏彬彬有礼地婉言谢绝。 程锦容自和程景宏同进共退。 江六不能下榻,贺祈一行人送程锦容兄妹出府。江二小姐也一并相送。 江二小姐和程锦容并肩同行,态度颇为友善“我单名一个敏字,今年十六。不知程姑娘闺名为何是否及笄” 程锦容含笑答道“我闺名锦容,过几日便及笄了。” 江二小姐笑道“我虚长你一岁,你叫我一声姐便可。可别忘了让人给我送份请帖,待你及笄礼当日,我一定去观礼。” 奇怪,这位江二小姐,怎么忽然待她这么热络 程锦容心里有些诧异,面上不便流露出来“好,明日我便让人送请帖到卫国公府来。” 前世江二小姐嫁给了二皇子,做了二皇子妃。只是,江二小姐命短福薄,做皇子妃没到两年,就临盆难产,一命呜呼。 想及此,程锦容对眼前明媚如花的少女多了一丝怜惜。 寥寥数语,已到了门外。 贺祈眼角余光瞄着程锦容,口中对程景宏说道“我送你们去惠民药堂吧” 程景宏拱一拱手“多谢贺三公子。” 贺祈“” 众人“” 程锦容一怔,看向大堂兄。 程景宏神色未动,仿佛没看见众人的错愕,先招呼程锦容上马车。然后礼貌客气地对贺祈说道“如此,就有劳贺三公子了。” 贺祈略略挑眉一笑“程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送上一程,算不得什么。” 呸 臭不要脸 扎了几针,就算救命之恩了。你怎么不直接说以身相许算了 程景宏心中哼了一声,懊悔不已。早知如此,那一日他真不该让程锦容为贺祈看诊好在现在醒悟,也不算迟。 程锦容先上了马车,程景宏也随之上了马车,顺便无情地将车窗关紧。 贺祈“” 贺祈再次挑眉,若有所悟。 江二小姐静立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马车,仿佛透过厚厚的车厢,看见了那张俊朗又专注的少年脸孔。 马车平稳前行。 程锦容端坐在马车里,下意识地竖长耳朵,聆听马车外的动静。 马蹄的踢踏声,骏马的长嘶声,风吹过衣衫的猎猎声。 程景宏瞥了一眼心绪飘飞的堂妹,压低声音道“容堂妹,贺三公子的名声,你总该听说一二。” 程锦容回过神来,很自然地为贺祈辩驳“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以我看来,贺三公子并不是跋扈无礼横行霸道之辈。” 见了三面,程景宏也觉得贺祈不似传闻那般可怕。不过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现在是礼遇你我,所以格外客气。一番翻脸反目,你我哪是对手。”程景宏的声音依旧压得低低的。 程锦容却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一个心怀家国拼死也要保护边关百姓的少年,怎么会是横行京城的纨绔 贺三公子声名如此狼藉,其中定有缘故 看着一脸坚定的堂妹,程景宏颇觉头痛。 这才见了三面,说过寥寥数语而已,堂妹就对贺三公子深信不疑了。如此下去,那还得了 不行 他宁可自己出面做恶人,也要阻止贺三公子和堂妹见面。 程景宏下定决心,不再多言。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惠民药堂到了。 贺祈翻身下马,一抬眼,就见程景宏正扶着程锦容下马车。 贺祈的目光掠过扶着程锦容胳膊的那只手,忽然觉得不太顺眼。 只是,眼下他连上前扶一扶的机会都没有。对程景宏的举动,也没有不顺眼的资格。 程景宏没急着和贺祈说话,先吩咐程锦容“容堂妹,你去坐诊。我和贺三公子去后堂小坐片刻。” 程景宏表现得这么明显,程锦容有些无奈地笑道“大堂兄,你” 程景宏板着脸孔“还不快去” 程锦容“” 程景宏一派长兄风范,程锦容好气好笑之余,又觉阵阵温暖。 前世她和程家淡漠疏远。住在裴家十余年,在永安侯夫妇的默许纵容下,和裴璋亲近说话是常有的事。 从未有人这般在意她的闺誉声名,也从没人这般护着她。 程锦容乖乖听话去坐诊。 程景宏转头,对上贺祈深沉的黑眸“贺三公子,我有话和你说。” 第四十一章 纨绔(二) 真巧 他也想和程景宏谈谈心。 贺祈不动声色,略一点头。随程景宏去了后堂。 后堂的十余间空屋,大多住着病患。只剩两间空屋子。程景宏领着贺祈进了最里面的屋子。 苏木和陈皮在门外守着。 脸对脸眼对眼的,这样不免有些尴尬。 陈皮露出热情的笑容。可惜苏木天生一张严肃脸孔,一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陈皮被吓得一个激灵。 还不如不笑哪 屋内,程景宏说话直白,开门见山“贺三公子的病已经好了,不必再复诊了。” 请别再打着复诊的名义接近我堂妹了。 程景宏将态度表明得清清楚楚,贺祈也不好装傻充愣了,正色说道“你放心,我对程姑娘并无任何恶意。” 放心个屁啊 你是没有恶意,你有的全是“好意”,我能放心才有鬼 程景宏索性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贺三公子出身名门,身份尊贵,日后定会娶一位名门闺秀为妻。” “我们程家世代行医,我爹是从五品的太医院副院使,我二叔也只是六品的边军医官。门不当户不对我们程家,高攀不起平国公府。” “贺三公子心里想必也明白这一点。既是如此,就请贺三公子谨言慎行,不要做出什么令人误会的孟浪之举。否则,于公子声名有损,于堂妹而言,亦是困扰” 话未说完,就被骤然的敲门声打断。 陈皮略显急促的声音响起“公子不好了药堂里有人来闹事。报信的伙计说,是冲着小姐来的” 程景宏眼皮突突一跳,快步上前。 另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迅疾开了门,沉声问道“闹事之人在何处” 陈皮身边来报信的药堂伙计,被杀气凛然的贺三公子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就、就在药堂那边。杜管事正领着人和他们说理” 只听一声冷笑,眨眼的功夫,已不见了贺祈的身影。 病患家人滋事闹事,对大夫来说,不算什么稀奇罕见的事。 患了不治之症怎么都治不好的,治到一半撒手西去的,病患家人难免迁怒于大夫,要闹上一闹。 还有的病患,需要慢慢调养,药一吃就是一两年。普通百姓家,为了治病得卖地或卖家产。银子花了总不见病愈,心急之下来讨要个“说法”。这也算情有可原。 最可恨可恶的,是无理取闹恶意生事的刁民。 普通的医馆,一年中碰上十桩八桩这样的事,都是常事。 惠民药堂是皇后娘娘所设,靠山强硬,且是义诊赠药。被治好的病患感恩戴德还来不及,哪里会有人来闹事 也因此,今日这伙泼皮无赖前来叫嚷闹事,药堂里所有管事伙计都忿忿不平。就连几位坐诊的大夫也十分愤怒。 这一行,最重要的不是年龄,不是资历,而是医术。 程锦容只来了短短几日,却已凭高超精妙的外科医术折服了众人。这几日,举凡是外伤病患,几乎都是程锦容出手诊治。 齐大夫厚着脸皮打下手,程锦容也不恼,时常出言指点。短短几日,齐大夫的外科医术颇见长进。 齐大夫口中不说,心里对程锦容十分感激。其余几个大夫,也对程锦容生出了钦佩敬重。 这一伙泼皮无赖硬闯进药堂,张口辱骂程锦容。齐大夫勃然大怒,第一个冲上前。结果,被其中一个一拳打中了脸,眼上顿时多了一块青淤。 杜管事也怒了,扬声道“将这几个泼皮抓起来,送到衙门去。” 十几个药堂伙计一拥而上。 来闹事的泼皮无赖,共有六个。一个个都是市井混混,平日惯会撒泼耍赖。伙计们的手刚碰一碰,就倒下一个,大声嚷着“杀人了”。 有些后来的病患,不明就里,被这动静吓得躲到一旁。还有些凑热闹的,探头张望。 总之,乱成了一团。 甘草将主子牢牢护在身后,一边警惕地张望,一边低声道“小姐,你没事吧” 程锦容哭笑不得“这么多人护着,我能有什么事。” 药堂伙计冲在前面,几位大夫也都冲了过来。还有一些热心的病患,再有甘草护着,她连头发丝都没乱一根,安全得不能再安全了。 就在此时,一个英俊的黑衣少年出现了。 黑衣少年目中闪着冷芒,眸光一闪,快步上前。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脚踹飞了正在高声叫嚷怒骂的无赖。 那个无赖猛地飞起几米,然后重重落地,喀嚓一声,不知摔中了哪里。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听得人头皮发麻。 甘草眼都亮了“小姐小姐,快看贺三公子” 程锦容“” 你挡得那么严实,我怎么看 程锦容悄然将头从甘草的胳膊旁探了出来,目光顿时被黑衣少年吸引了过去。 高大英俊的黑衣少年,目光冷厉,运腿如飞。六个泼皮无赖,一腿踹飞一个。到最后一个,不用踹,直接就被吓晕了。 黑衣少年一声冷笑,将装晕的泼皮踹飞了出去。那泼皮撞中了墙壁,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众人好可怕 程锦容是记忆中的救命恩人没错 大管事杜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上前拱手“多谢公子援手。” 原来打算送衙门的。这被踹得半死不活的,看着格外凄惨。再送去衙门,到时候要治谁的罪可就不好说了 贺祈一动手,威压沉沉,杀气外露。饱经世故的杜仲也觉心惊胆寒,更遑论别人。 贺祈随意嗯了一声,目光一扫,迈步走向程锦容。 原本护在程锦容身前的病患纷纷让路。 齐大夫倒是鼓起勇气问了一句“你要做什么”然后,就在贺祈冷若寒冰的目光中自动销声匿迹。 忠心的甘草,虽然惊叹贺三公子揍人时的风采,却也不肯让半步“贺三公子,小姐她” 程锦容已从甘草身边走了出来,冲贺祈笑了一笑“多谢贺三公子援手相救。” 甘草“” 第四十二章 独处(一) 杀气腾腾令人敬畏的贺三公子,在见到程锦容的刹那,杀气倏忽消失不见。露出“别怕其实我是好人”的笑容来“你没事吧” 程锦容微笑着嗯了一声“我没事。” 众人“” 程姑娘被护得好好的,当然没事。有事的是那几个可怜的泼皮无赖 被踹倒在地的几个泼皮无赖,要么捂着肚子惨呼,要么口吐鲜血,最严重的,是撞中了墙壁的那个。满额鲜血,昏迷不醒。 匆匆赶来的程景宏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一时间,心绪复杂,难以言喻。 程家家风清正,教养儿女以“谦和礼让敦厚宽和正直善良”为准则。可这位贺三公子,显然和以上这些词没什么关系 偏偏贺三公子出手,是为了程锦容。 不管如何,少年的心意,总是可贵的。 阻拦的话,他哪里还说得出口 贺祈迅疾打量程锦容一眼,见程锦容面色红润神色从容,才放下心来。转头吩咐苏木“带人将这几个泼皮送去衙门,将我的名帖带上。” 好好“招呼”他们一顿 身为横行霸道贺三公子的贴身侍卫,苏木显然做惯了这等事。利落地应了一声,转头叫了几个侍卫。 那几个身高力壮的侍卫上前,轻轻松松地将惨呼连连的泼皮们拎了出去。 惊魂未定的病患们,被几位大夫招呼着继续排队看诊。 程景宏也无暇多虑多思了,排着长队的病患们都在等着。先看诊吧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齐大夫被揍了一拳,之前心情激昂的时候没什么感觉,一松懈下来,顿时捂眼呼痛“诶哟疼死我了” 程锦容取出伤药递了过去,一旁的伙计替齐大夫上了药。上完药后,眼角一阵清凉,齐大夫总算不哼唧了。 程锦容裣衽行了一礼“今日多谢齐大夫了。” 齐大夫一把年纪的人了,竟也有些不好意思,忙拱手还礼“程姑娘这么说,实在令我汗颜。刚才我没能帮上什么忙,要谢也该谢贺三公子才对。” 贺三公子当然是要谢的。不过 程锦容抬眼,轻声道“贺三公子,可否移步说话” 她想和他独处说话。 贺祈眼底似蹿了火苗,一双黑眸亮得惊人“好。” 孤男寡女独处显然不怎么合适。苏木想劝两句,一见主子快燃起来的模样,只得闭嘴。至于甘草,从来都是小姐说什么就什么。 唯一能阻拦的程景宏,被一脸愁容的病患们缠住分不开身。一抬头,就见堂妹和贺三公子一前一后去了后堂。 程景宏“” “小程大夫,我头疼得厉害。”年过七旬满面病容的老妇人哭着抹泪。 小程大夫只得强行按捺住冲上前踹人的冲动,温声对老妇人说道“老人家别哭,先伸手,我替你诊脉。” 还是之前的空屋。 在外守门的还是苏木,只是陈皮换成了甘草。 黑脸的苏木,看着肤黑不亚于自己的小姑娘,心里升起一丝微妙的同情。姑娘家长成这样,也不知日后能不能嫁得出去。 甘草心思率直单纯,什么也没想。看到对面黑脸大个子一脸胡茬的中年侍卫目露怜悯,只觉莫名其妙。 这个黑脸大个子,看起来怎么怪里怪气,肯定娶不到媳妇。 屋内,程锦容和贺祈相对而立。 两人四目相对。 空气似在瞬间停止了流动,心跳加快,耳后也微微发热。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说起了今日之事的缘由“今日那几个来闹事的泼皮无赖,是因我治好了一个叫彤儿的女童” 撞墙昏迷的那个泼皮,就是彤儿的亲二叔。 彤儿的亲爹去年患了一场重病死了。留下彤儿母女两个。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只有几间可供容身的屋子罢了。可就是如此,母女两个也不得安生。 彤儿的二叔是个游手好闲的市井之徒。亲大哥死了,他不但没帮衬寡嫂侄女,反倒打起了屋子的主意。他想占兄长的屋子,还想撵走寡嫂,卖了侄女。 彤儿哭闹不休,她二叔生了歹毒之心,摔破了碗,将彤儿推倒在地。又以一块碎碗片刺入彤儿的小腹。 如果不是程锦容以高妙的外科医术救了彤儿,彤儿便会血流过多而死。 彤儿被救回了一条命,在药堂里住着养伤。她二叔知道此事后,颇为失望。一计不成,又生恶意,喊了几个平日交好的无赖泼皮前来闹事,想讹笔银子。 说起这等无耻之徒,程锦容目中闪过怒意。 贺祈冷哼一声“刚才只踹一脚,真是便宜了他” 程锦容注视着骤然迸出杀气的贺祈,脑海中又闪过前世那个如杀神降世的黑衣少年,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贺三公子身手骁勇,武艺超群。再踹一脚,他焉有命在。” 身手骁勇,武艺超群。 八个字钻入耳中,酥酥麻麻的。胸膛里涌起陌生又熟悉的激越澎湃。仿佛巨浪拍打着河岸,一浪接着一浪。 贺祈没有照镜子,不知此时的自己俊脸浮起了暗红。 后面的一句,自动被忽略。 贺祈凝神望着程锦容,声音略有些暗哑“程姑娘,你真的觉得我身手骁勇,武艺超群” 程锦容点点头,紧接着又道“贺三公子是身怀家国胸有远志之人,绝不是外人口中传闻的那般蛮横霸道无礼。只是,外人不知就里,见贺三公子动手揍人,便会心生误会。口耳相传,人云亦云,对公子的声名有损。” “今日之事,我要多谢公子援手之恩。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公子大可吩咐身边侍卫动手,将人送去衙门发落便是。” 何必自己动手,落下仗势欺人的恶名 所以,她是在关心他吗 贺祈心头一热,下意识地说道“人人都说我贺三是横行无忌肆意妄为的纨绔,谁都怕我。你就不怕吗” 程锦容笑着反问“我为何要怕莫非贺三公子还会轻薄孟浪我不成” 贺祈“” 第四十三章 独处(二) 这一刻,贺祈忽然体会到了程景宏的复杂心情。 他这么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欺男霸女什么的,他是不屑为之。真的做了,也没人能拿他怎么样。 程景宏不愿他靠近程锦容,完全是为了程锦容的闺誉声名着想。 换了是他,早将对方痛揍一顿,扔到门外了。 其实,程姑娘,我真的有轻薄孟浪之心。你千万别这么信任我。 贺祈心里默默想着,半晌才憋出一句“当然没有。” 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的俊脸已经浮满了暗红。 谁能想到,名满京城的纨绔贺三公子,竟是这么一个动辄脸红的纯情少年 程锦容心里暗暗好笑,也不说穿,免得贺祈尴尬。顺着贺祈的话音笑道“公子的为人,我当然信得过。” 看着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贺祈心情复杂而微妙“程姑娘,你对所有人都是这般信任吗” 程锦容想了想,很认真地答道“不,我只信任你。” 我知道,真正的贺祈是什么样子。 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贺祈。 贺祈的俊脸又红了。 脸孔生得英俊,红着脸的样子也分外好看。 程锦容微微一笑,又说了下去“你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可人活在世间,谁能真正随心所欲。” “人言可畏。流言汹汹,伤人于无形。” “贺三公子还未请封平国公世子,还是顾惜一些声名才是。” 换了数日之前的贺祈,听到这等话,一定会嗤之以鼻。 而此刻,历经了两辈子的贺祈,却被这几句简单的话深深刺痛了心扉。 是啊如果不是他太过骄纵轻狂,如果不是他自恃过高,又怎么会落入郑氏母子的算计 眼盲毁容,世子之位被夺走,祖母病逝。他心如死灰,远离京城。到了边关后,被父亲冷落。鞑靼骑兵破关之日,父亲领兵迎敌,他未能跟随。 父亲战死,他却活了下来。 天子一怒,诛灭贺家满门。身在边关的他,又侥幸躲过死劫。 活着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幸运,而是痛苦的煎熬。身为唯一幸存的贺家人,他无法对受苦受难的百姓置之不理。他只能竭尽全力杀敌,保护百姓。 没有朝廷的支持,没有军饷,他所有的,只是一夫之勇,还有几十个忠心的侍卫。直至慢慢收拢一些边军残兵。 身为贺家儿郎,马革裹尸战死沙场,是宿命的结局。 力竭战死前,他拼尽全力重伤鞑靼太子。闭眼前的最后一刻,他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遗憾。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该有多好 现在,他的人生真的重来了。 贺祈深深地看着程锦容,仿佛她是他眼前唯一的光亮“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程锦容“” 这话听着,怎么不太对劲 贺祈也惊觉自己冲动失言,咳嗽一声,改而说道“你说的话,颇有道理。以后,我一定改了这冲动易怒的坏脾气。” 不过,动手不动口的脾气怕是很难改了。 毕竟,以理服人不如以力服人。 贺祈这般好说话,也出乎程锦容意料。 转念一想,前世她只见过他两面,对他真正的性情脾气,其实并不了解。贺祈少年时什么模样,她更是一无所知。所以,也无从比较就是了。 便是现在,两人也有交浅言深之嫌。 不过,报恩开了个好头,颇令人欣慰。 程锦容抿唇一笑“一堆病患在外等着,大堂兄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你先走吧,我得去坐诊了。” 有了今日的独处,两人也算熟识了。说话间从公子姑娘,很自然地变成了你我。 贺祈再念念不舍,也不能厚颜赖着不走“好。三日后,我再去卫国公府见你等你复诊。” 程锦容笑着点点头。 门开了,俊脸微红的贺祈先走了出来。 苏木公子你做了什么 甘草混账纨绔你做了什么 没等甘草怒目相向,身着青衣罗裙的程锦容笑盈盈地走了出来。甘草仔细打量几眼,见自家主子神色自若毫无不妥,这才松了口气。 这口气松得太明显了。 贺祈睥睨了黑丫头一眼,大度地不和她计较。 一间屋子的门开了,一个衣衫破旧形容消瘦的妇人走了过来。 妇人走到程锦容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对不起,程姑娘。你救了彤儿一命,我没能报答姑娘救命之恩,还为姑娘惹了祸端。我真是对不住姑娘” 没说两句,彤儿亲娘已红了眼眶,泪水簌簌掉落。 那副可怜模样,实在令人心酸。 程锦容轻叹一声“这怎么能怪你。别磕头了,快些起来吧” “彤儿的二叔和另几个泼皮都被送去衙门了,少不得要吃苦头。想来以后也不敢再随意欺辱你们母女了。” 妇人以袖子抹泪,哽咽着说道“多谢姑娘。” 程锦容微笑道“今日多亏了贺三公子出手。你要谢,就谢贺三公子吧” 妇人立刻又向贺祈磕了三个头“多谢贺三公子。” 贺祈历经数年边关磨砺,早已不是昔日那个高高在上不知生活艰辛的贵公子,见妇人头都磕红了,心里也有些恻然“不必言谢。”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那个混账,就让他死在牢里吧” 妇人“” 程锦容也被噎了一下。 刚才说好的改了冲动易怒的坏脾气呢这就算改了 程锦容睁圆了眼睛的模样,分外可爱。 贺祈忍住伸手轻抚她脸颊的冲动,温声解释“这种混账,在大牢里待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悔改。只怕还会心生怨恨,将账都算到她们母女身上。” “不如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程锦容略略皱眉“你今日动过手,这个混账死在牢里,一旦传出去,又为你添一笔恶名。如此不妥。” “让这个混账断了双腿吧这样,以后他连床榻都下不了,也害不了人了。” 贺祈欣然点头“好主意。” 妇人“”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十四章 发簪 妇人震惊地看着“人美心善”的程姑娘,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锦容看出妇人复杂又惊愕的心情,也不多解释,温声道“彤儿的伤势虽无性命之忧,却得卧榻静养,每日都要换药。你且安心在药堂里住着,等彤儿痊愈了,再带着她回家也不迟。” 妇人回过神来,连忙应下,心里涌起难言的羞愧。 若不是程姑娘出手相救,她可怜的彤儿已经一命呜呼。今日又是因程姑娘,这位公子才会出手,将彤儿的二叔一行人送进了大牢。为她们母女解除后患。 如此恩德,她做牛做马也难偿还。她刚才竟胡思乱想,觉得程姑娘心肠冷硬委实太不应该了 程锦容一行人离去,妇人回了屋子。 一推门,床榻上的女童已经醒了,睁着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小声问道“娘,二叔真的被抓走了吗他还会不会来打我” 妇人鼻子一酸,忍着眼泪上前,轻抚彤儿瘦瘦的小脸“彤儿别怕,他会被关进大牢,被打断双腿。” “以后,他再也不能打你了。” 彤儿大大松了口气。 妇人又低声道“程姑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彤儿,我们绝不能忘了程姑娘的恩情,以后一定要报答程姑娘的救命之恩。” 年幼的彤儿重重点头。 贺祈领着一众侍卫离去。 程锦容坐下,开始为病患看诊。 程景宏忙里偷闲,迅速瞥了程锦容一眼。碍于人多,不便张口询问,只得暂时按捺不提。 直至正午一起吃午饭,程景宏才低声问道“你和他说什么了” 程锦容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向贺三公子道谢。” 程景宏“” 当他是傻瓜啊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说话,怎么可能只道谢怎么简单可程锦容不愿说,他这个做堂兄的,也不好追根问底。 程景宏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只得再次叮嘱“男女有别,你和贺三公子得保持距离,免得惹来闲言碎语。” 她还要寻机会报恩,怎么能和救命恩人保持距离 程锦容抬眼,坦然回视“大堂兄,我这些时日来药堂,每日要见许多病患。有男有女,有老也有少。莫非见了年轻未婚的男子,我都要一一避嫌不成若如此,我也不必做女医了。直接待在内宅里,等着定亲嫁人便是。” 程景宏瞬间找出漏洞“除了贺三公子,你还和别的男病患独处一室了” 大堂兄果然不好糊弄 程锦容面不改色地应道“大堂兄提醒的有道理,以后我一定注意。” 我一定注意,和贺三公子独处绝不让你知晓 程锦容“认错”态度良好,程景宏总算满意了,不再絮叨。 程锦容及笄将至,为了操办及笄礼,赵氏颇费了一番心思。 及笄礼当日的酒席,一共备了十席。 交往相熟的人家都送了请帖,永安侯府那边,自然也是要送请帖的。裴婉如庶出姐妹众多,多是嫁入官宦勋贵人家。不论平日是否来往,都是程锦容的姨母。也要一一送请帖,免得失了礼数被人挑刺。 程锦容每日早出晚归,压根无暇顾及这些。今日一回府,就被赵氏喊到面前“锦容,这些是写了请帖的人家。我一一说给你听上一听。” 也免得到了当日,不识任何人,失了礼数。 赵氏将程家的亲朋故旧姻亲说了一遍。谁家和谁家交好,谁家女眷和谁家女眷不和,诸如之类,也一并细细道来。 少女及笄,便到了说亲之龄。也该学一学当家理事人情往来之事了。 赵氏一片良苦用心,程锦容心中感动不已,听得认真又专注。 程锦宜今年十四,也不算小了,被赵氏叫来一并旁听。 程景安则被兄长程景宏叫去书房。父亲程方不在府中的时候,程景宏便每日“督促”程景安研读医书。 赵氏说了近一个时辰,口干舌燥。 程锦容忙奉上一杯清茶“大伯母喝口茶润润嗓子。” 真是个懂事又体贴的好孩子,不枉她的一片苦心。 赵氏欣慰又妥帖,笑着接了茶水,喝了一口,又道“锦容,你的及笄礼,我这个大伯母做正宾,让锦宜做你的赞者如何” 前世她的及笄礼,是永安侯夫人做的正宾,裴绣是赞者。 这一世,由大伯母做正宾,堂妹程锦宜为赞者,再好不过。 程锦容笑盈盈地应道“有劳大伯母和锦宜堂妹了。” 隔日,永安侯夫人接到了程家管事送来的请帖。 永安侯夫人命人赏了程家管事,故作随口笑问“锦容的及笄礼,不知要请谁为正宾” 程家的姻亲里,还有谁能及得上她这个二品诰命贵妇永安侯夫人 程家管事恭敬地答道“多谢永安侯夫人垂询。我们夫人已和小姐商议定下,就由夫人为正宾。”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心里发堵,面上呵呵一笑“如此就好,我倒是多操心了。” 程家管事只当没听出话语里的一丝讥讽和怒意,恭敬地告退。 永安侯夫人生了一通闷气,晚上少不得又在永安侯面前絮叨了一番。 永安侯眸光一闪,淡淡道“过两日,上书房休沐。让阿璋去一趟程家,将你准备的礼服发簪给锦容送去。” 永安侯夫人悻悻地轻哼一声“是是是,我教养照顾她十几年,现在继续捧着她哄着她就是。” 牢骚归牢骚,永安侯夫人心里也清楚的很。程锦容就如风筝,急切地飞出了永安侯府。想让风筝飞回来,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扯动系着风筝的“线” 裴璋听了吩咐后,心情颇有些复杂,却未多说什么,张口应下。 两日后,裴璋带着礼服发簪去了程府。 赵氏有事出了府,程景安出面招呼裴璋。 程景安记性好得很。隔了多日,还记着裴璋那一日痛苦狼狈的模样。一见面,目中便露出令裴璋咬牙切齿的怜悯来“裴公子来得不巧,堂妹不在府中。” 裴璋一愣“容表妹去了何处” 程锦容住在裴家的时候,足不出户,平日伺弄药草看看医书。怎么到了程家,竟开始往外跑了 程景安眼里的怜悯更明显了“堂妹去了卫国公府,为贺三公子复诊。” 裴璋“” 第四十五章 情敌(一) 什么卫国公府 什么贺三公子 什么复诊 裴璋脑海中迅疾浮出三个问题。尤以第二个问题最为尖锐,仿佛利箭一般瞬间戳穿了心肺 他的容表妹,什么时候结识的纨绔贺三 同为公侯勋贵子弟,裴璋当然认识贺三。 只是,裴璋身处出色勋贵公子圈,而贺三是纨绔公子圈的第一人。一个为皇子伴读,每日进出上书房。一个领着侍卫家将,和纨绔们横行京城惹是生非。平日几乎没什么交集。 出于少年敏锐又可怕的直觉,裴璋脱口问的第一句就是“容表妹怎么会认识贺祈” 这个问题问的好 程景安就等着这一句哪立刻抖擞精神,将程锦容去惠民药堂义诊第一日就巧遇落马的贺三公子之事道来。 实事求是地说,贺三公子虽然是纨绔,出身却更胜裴璋一筹。 永安侯以天子妻族舅兄晋身。平国公府,却是传承两百年的国公府。贺三是平国公唯一的嫡子,未来的平国公世子。 武将勋贵中,平国公是毫无疑问的第一人 勋贵少年中,贺三也同样是第一人 只要贺三脑子不抽风,安安稳稳地娶妻生子,日后请封世子,继承平国公爵位。统率十万边军,手握重兵,坐镇边关。 谁人能及贺三 更不用说,贺三还该死的生了一张足以迷惑所有闺阁少女的英俊脸孔。 裴璋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胸膛里的火苗一点点汇聚。 “堂妹每隔三日去卫国公府一趟,为贺三公子复诊。今日正好又逢复诊。一大早,卫国公府就来了马车,将堂妹和大哥一起接走了。说来不巧,他们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没能碰面。” 程景安说的意犹未尽,见裴璋面色难看,连忙补了一句“裴公子放心,堂妹只是去复诊,和贺三公子绝没有别的牵扯。” 裴璋“” 裴璋的俊脸更难看了。 程景安绞尽脑汁,又挤出一句“堂妹晚上才回来,要不然,你晚上再” 最后一个来字还没出口,裴璋已霍然起身,俊美如玉的脸孔冷如寒霜“我这就去卫国公府。” 没等程景安说话,裴璋已拂袖离去。 程景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日说的话多了那么一点点。好像一不小心,就泄露了容表妹和贺三公子曲通暗款之事不对,是正经的大夫和病患的来往 裴璋心眼小爱吃醋,要是和贺三公子打起来了,可不能怪他啊 程景安心里嘀咕着,程锦宜好奇地探头张望“二哥,裴公子这么快就走了么” 程景安苦着脸叹气“妹妹,你二哥我今天好像惹祸了。” 程锦宜走了过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边笑着奚落“你那张嘴,哪天不惹人生气。” 大哥一天蹦不出几个字来,二哥却耿直多话,也不知今日又说了什么,惹恼了未来的堂姐夫。 程景安苦着脸将刚才的事道来“我也没说错什么吧可我看裴公子脸色十分难看,起身就去了卫国公府。” 程锦宜“” 程锦宜噗地一声喷了茶,一不小心呛着了,咳得惊天动地。 程景安很贴心地为程锦宜拍后背。 程锦宜差点被拍岔了气,忙躲开,顺便冲程景安翻了个白眼“二哥,麻烦你离我远一点。再拍,我就要被你拍断气了。” 然后,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头“二哥,我们也去一趟卫国公府吧” 万一裴公子和贺三公子真得打起来,可就糟了。 程景安听到这个提议,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应下“好,我就让人备车。” 看着二哥跃跃欲试一副要看热闹的模样,程锦宜忽然有些后悔。二哥这张嘴,不会继续再惹祸吧 程锦宜心里不踏实,小声叮嘱“二哥,到了卫国公府,你可别再胡乱说话了。” 程景安一挺胸膛“放心吧我知道轻重” 放心才怪。 程锦宜瞥了他一眼,暗下决心,一定要盯紧二哥,绝不让他乱说话。 一路疾驰,料峭的春风带着寒意迎面扑来。 裴璋握紧缰绳,俊脸毫无表情,唯有一双黑眸,闪着幽暗的火苗。热血在胸膛涌动,混合着无以名状的怒火。 小半个时辰后,裴璋骑着骏马到了卫国公府外。 吹了一路的风,裴璋纵有再多的怒火,此时也冷静了下来。下马后,先吩咐侍卫去送名帖。 卫国公府的江四公子江廷,是四皇子伴读。同为皇子伴读,裴璋和江廷十分熟稔,颇有些交情。休沐日忽然来卫国公府,也不算突兀。 门房管事忙开了正门,满脸热络殷勤地迎了裴璋进门。 小厮飞快地跑腿传信。 一盏茶后,江廷亲自来相迎。 江廷比裴璋年长一岁,今年十七,面容英挺,身材修长,举手投足间俱是勋贵公子的潇洒磊落。 “今日是刮了什么风,怎么把你吹来了。”江廷笑着一拍裴璋的肩膀,亲热又随和。 呵呵 是一阵叫贺三的邪风 裴璋神色恢复如常,笑着说道“听闻江六公子受了腿伤,我特意来探望。” 江廷意味深长地挑眉一笑“我还以为,你是为程姑娘而来。” 女医并不多见,像程锦容这般年少貌美医术高明的,更是罕有。卫国公府内宅上下传了个遍。江廷数日前就从新婚妻子口中知道这位程姑娘了。 再一细问,原来就是那位在裴家一住十三年的表姑娘。 裴璋心有所属之事,在上书房里不是什么秘密。端看裴璋四处搜寻医书,去太医院抄医书的那个劲,也能猜出几分。 江廷这一打趣,裴璋如喝了一杯苦涩的烈酒,个中滋味,也只有自己清楚了。 好在江廷颇有分寸,打趣个一两句,就不再多提。和裴璋一起去了江六的院子。 推门而入,照例是一屋子人。 裴璋的目光一扫,落在了角落处的一双少年男女身上。 心底压抑的怒火嫉火,腾地燃起。 第四十六章 情敌(二) 从裴璋的角度看过去,看到的是程锦容的窈窕背影。 眼高于顶嚣张跋扈的贺三公子,穿着一袭黑衣,端正地坐着,一张脸孔英俊得刺目。一双黑眸凝望着诊脉的美丽少女,黑眸异常专注。 该死的混账 果然觊觎他的容表妹 裴璋右拳猛地握紧,心中火焰升腾至眼底,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面色难看笑容僵硬。他强忍着冲上前揍扁踹飞贺三的冲动,竭力镇定“江四哥先请。” 江廷目光迅疾一扫,再看裴璋,目光里便多了一丝微妙的同情“来者是客,你先请。” 门口的动静,立刻引来众人侧目。 背对着门口的程锦容,动作微微一顿,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只短短一瞬,便又恢复如常,继续专心诊脉。 裴璋来了 贺祈微微眯眼,目光掠向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心里重重冷哼一声。神态也有了肉眼不可见的微妙变化。 从一头暂时收起獠牙利爪的猛兽,瞬间变为蠢蠢欲动一触即发的凶兽。 裴璋似有所感,目光迅疾扫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俱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敌意,心中各自一声冷笑此时的想法惊人的一致。 该死的混账 看我日后怎么收拾你 裴璋凭借过人的自制力,硬生生收回目光,和江廷一起去了床榻边。先去“探望”伤了腿的江六。 裴璋和江廷是好友,江尧自然见过裴璋。只是,大家混的“圈”不同,平日从无交集。今日裴璋忽然前来探病,怎么看都有些怪异 一换药就哼哼唧唧哭哭啼啼的江尧,当着裴璋的面,怎么也要撑些面子。迅速用衣袖抹了抹红红的眼角,挤出笑容道谢“一点小伤罢了。没想到竟惊动裴公子亲自前来探望。” 换点伤药也哭鼻子抹眼泪,真是没用的怂包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贺三在一起厮混的,也只有这等没用的窝囊废了 裴璋心里狠狠腹诽,口中亲切说道“我和江四哥亲如兄弟,你是他的堂弟,便如我的堂弟一般。听闻你受了腿伤,我心中亦牵挂不已。特意趁着今日休沐,登门来探望。江六弟别嫌我来的冒昧才是。” 能将口不对心的场面话说得如此真切不愧是永安侯府引以为傲的嫡长公子 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涵心里一起吐槽。 江尧虽不知就里,倒也没拆裴璋的台,呵呵一笑。和裴璋寒暄了几句。 裴璋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不动声色地以眼角余光瞄了角落处一眼。险些又被气得吐血。 程锦容一定听到了他的声音,却未转身看他。而是走到了贺祈的身侧,纤长的手指在贺祈的头部按压,低声问道“这里还疼吗” 贺祈略略皱眉“还有一丝疼。” 疼个屁啊 裴璋忍无可忍,忽地扬声喊道“容表妹”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如平地起惊雷,将屋内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公侯之家结亲联姻是常事。站在这间屋子里的,彼此或是姻亲或是表亲,拐弯抹角的总能沾亲带故。 可裴璋这一声“容表妹”,深情百转,绝非寻常啊 叶凌云立刻冲朱启珏使了个眼色。 这个裴璋,和程姑娘是何关系 朱启珏一脸懵逼。 我怎么知道 郑清淮摸了摸下巴,预感到将有一场精彩好戏上演,兴致勃勃地等着看热闹。 程景宏还在低头换药,不便抬头张望,耳朵已竖得老长。 程锦容终于转头,看向裴璋。 她和裴璋一起长大,前世做过两年夫妻,对他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此时裴璋看似温和含笑,实则眼底燃着火焰,定是气得不轻。 “我在替贺三公子看诊,”程锦容神色淡淡,声音淡然“裴表哥请稍等片刻。” 说完,竟又转过头去,继续替贺祈看诊。 众人“” 众人的动作出奇的一致,先看贺祈,再齐刷刷地看向裴璋。 贺祈继续端坐,神色未动。 裴璋站姿僵硬,右拳握得极紧,片刻后,挤出一丝笑容“好,我等你。” 诶哟 这等争风吃醋的场面,实在难得一见。更不用说,主角是闻名京城的纨绔贺三公子和年少英才裴二公子了。 坐在床榻上的江尧,下意识地伸长脖子张望。右腿伤处忽地一痛,江尧反射性地惨呼“疼啊” 这一声惨叫,打破了屋子里近乎凝滞的尴尬气氛。也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江二小姐忧心不已“小程大夫,六弟腿伤是否有碍” 程景宏放轻手劲,面不改色地说道“江六公子腿伤未愈,不宜乱动,牵扯到伤处,难免疼痛。” 朱启珏等人也顾不得看热闹了,纷纷围拢到床榻边,出言安慰江尧。江廷见不得堂弟哭鼻子抹眼泪,也好言宽慰了一番。 如此一来,倒是无人再盯着程锦容了。 程锦容的心情,并不如表面显示的那般平静。 按在他头部的手指,略略颤了片刻,才恢复平稳。 贺祈明知此时的自己尚无吃醋的资格,依然一阵猛烈的酸意。 程锦容终于复诊结束,退开几步,照例叮嘱几句“贺三公子身体没有大碍,按时喝药便可。” 贺祈起身道谢。 程锦容微微一笑“贺三公子不必客气。” 然后,程锦容转身,去了裴璋身边。 贺祈“” “裴表哥,你怎么来了”程锦容的声音里,有着刻意疏远的冷淡。 裴璋的声音中,则蕴含着亲昵的委屈“这么些日子没见,你就只有这句话和我说吗” 程锦容再想和裴璋撇清距离,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令他难堪,迅速扯开话题“你是不是去过程家” 裴璋略一点头“是。皇后娘娘赏了发簪礼服,母亲也为你备下了。今日我休沐,特意送去程家。” 一定是二堂兄漏了口风。 程锦容略略蹙眉,还未说什么,就见一个丫鬟进来禀报“程二公子和程小姐来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十七章 情敌(三) 二堂兄定是心虚不安,特意追过来看看。 程锦容心中轻哼一声。 屋子里人虽多。不过,真正的主人是江家兄妹。别人不便越俎代庖随意张口。江廷当仁不让,主动迎了出去。 片刻后,程景安程锦宜一起迈步进了屋子。 程景安迅速瞄了一眼,暗暗松口气。 裴璋和贺祈之间的紧张气氛,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好在没有动过手的迹象还算来得及时 然后,程景安便对上了大哥遥遥投来的暗含不善的一瞥。不由得后背一凉。 “二堂兄,锦宜堂妹,”程锦容的声音响起“你们怎么忽然来了” 程锦宜唯恐程景安“胡言乱语”,抢着应道“我和二哥在家中闲着无事,想跟着大哥和堂姐义诊。” 机智 这个借口找得好 程景安顺着程锦宜的话音笑道“是啊,纸上得来终觉浅。学医是为了行医治病,整日背药方哪行,不如跟着你们去药堂。” 所以,他们兄妹来卫国公府,是为了等程景宏程锦容,绝不是为了凑热闹 众人颇为配合,一起露出“原来如此”的礼貌微笑。 程锦容没有拆台,略一点头“稍候片刻,等大堂兄忙完了,我们一起去药堂。” 程景安和程锦宜一起应下。 一炷香后,程景宏今日复诊换药终于结束,立刻起身告辞。 江廷笑道“你们兄妹四人在府里用了午膳再走吧” 程景宏照例委婉谢绝“多谢四公子美意。今日已耽搁了不少时间。药堂里有众多病患排队等着看诊,我们就不多留了。” 江廷客套一番,也不勉强,笑着送行。江二小姐也一并相送。 裴璋理所当然地走在程锦容身侧。 贺祈稍微落后几步,目光紧紧地盯着裴璋的背影。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裴璋早已千疮百孔。 朱启珏凑近,用手肘抵了抵贺祈,使了个眼色过去。 贺祈不耐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事” 朱启珏“” 算了这时候,说什么都是找揍。 朱启珏缩回手,顺势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的表示“我什么事都没有。” 郑清淮却是个唯恐天不乱的嘴欠之人,大喇喇地问道“贺三,你今日是不是又要送程姑娘他们去药堂” 又 裴璋步伐未停,俊脸如凝了一层冰霜。 身后传来贺祈的声音“那是当然。” 此时,正好已到了正门。裴璋顺势停下脚步,皮笑肉不笑地冲贺祈说道“亲疏有别。我自会送容表妹去惠民药堂,就不必劳烦贺三公子了。” “劳烦”两个字被故意加重了音量。 就差没明说“无关紧要的外人闪远一点”了。 贺祈从来不是好惹的主儿,挑了挑眉,气死人不偿命地应了回去“程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送程姑娘一程,是我分内之事,一点都不劳烦。” 厚颜无耻之徒 裴璋心中冷笑,慢条斯理地说道“容表妹自少学医,一直向往行医治病救死扶伤。她去药堂义诊,每日救治的病人没有一百,也有七八十个。都如贺三公子这般报恩,容表妹如何吃得消。” “贺三公子如果真有感恩之意,言行切记注意分寸,以免扰了容表妹清静。” 裴二公子利舌如刃啊 以贺三的脾气,这个时候就该动手了 郑清淮等一众损友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卷起衣袖。只等贺三招呼一声,就一拥而上,将裴璋揍成猪头。 至于后果如何这就不是纨绔们应该考虑的事先揍人要紧 裴璋憋了一肚子闷火,见状哪里会害怕,挑眉勾唇冷笑。 这些纨绔 来一个打一个 来两个揍一双 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程锦容略略蹙眉,尚未来得及说话,贺祈已走上前,黑眸中含着一丝委屈“程姑娘,我言行可有不妥之处是否扰了你清净” 众人“” 熟知贺三脾气的郑清淮等人,瞠目结舌,不敢置信。 这还是那个横行霸道从不知退让二字为何物的贺三吗这么一副受欺负的小媳妇模样,是怎么回事 程家兄妹也被齐齐震住了。 程锦容不是不知道贺祈在装模作样,可看着横行无忌的贺三公子露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心中还是一软“没有。” 贺祈松了一口气,看向裴璋“你听到了吧程姑娘说没有。” 裴璋“” 裴璋一口血哽在喉咙处。 程景宏抽了抽嘴角,颇为头痛。再这么闹腾下去,两人非打起来不可 “容堂妹,你先上马车去。”程景宏果断地拿出做兄长的威严。程锦容想说话,被大堂兄一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乖乖上了马车。 程景安和程锦宜兄妹,也在兄长“温和”的目光下上了马车。 程景宏这才看向贺祈裴璋两人,温和有礼地说道“裴公子贺三公子的心意我们领了。不过,我们兄妹四人一同去药堂,无需劳烦任何人相送。两位公子请自便。” 裴璋“” 贺祈“” 程景宏也上了马车。程家的马车很快启程离开。 江廷用力咳嗽一声,打破尴尬的沉默“我新近得了一幅墨宝,裴兄随我去书房,一同品鉴如何” 裴璋抿得极紧的薄唇,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也好。” 江廷冲贺祈等人招呼示意,很快和裴璋离开。 待江廷和裴璋走了,郑清淮立刻冲到贺祈身边“贺三,你怎么不揍那个裴璋” 叶凌云和朱启珏也是满心疑惑“对啊你为何忍气吞声,不动手揍他” 因为他历经磨难坎坷,心性坚韧,早已不是前世那个热血冲动横行无忌的贺三了。 再者,揍人也得分场合。 当着程锦容的面,揍她的表哥兼前世夫婿,显然不怎么合适。要揍,也得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道“以后总有机会。” 他和裴璋之间,迟早会有一战 第四十八章 不嫁 马车里,一片安静。 程景安三番五次想张口说话,都在自家兄长含着怒气的目光中败退,讪讪地闭紧了嘴。 程锦宜有些不安,挪了挪位置,尽力离程景宏稍远一点。 程景宏瞥了程锦宜一眼“你又没做错事,这样怕我做什么。” 程景安程锦宜“” “大哥,我错了。”程景安苦着脸认错。 程景宏凉凉地说道“你不过是在裴公子面前说了几句实话,又没怂恿裴公子来卫国公府,何错之有。” 程景安都快哭出来了“大哥,你别说了。我知道错了” 呜呜,板着脸孔的大哥好凶残好可怕 程锦容也是第一次见识到程景宏动怒。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堂兄先别恼。此事说来,都是因我而起,确实怪不得二堂兄” 程景宏板着脸孔道“不必情急。等我训完了二弟,自会轮到你。”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只得放软语气“大堂兄,是我的错。你别生气。” 她一认错,程景宏的神色一缓,声音也和缓了许多“容堂妹,你自小就在裴家长大。我们虽是嫡亲的堂兄妹,往日来往却极少。我对你的性情脾气,也不甚熟络。如今你既回来了,住在程家,我这个做堂兄的,待你便如对锦宜一样。” “你到了及笄之龄,说亲定亲出嫁,也就是两三年之间的事。平日和同龄少年来往,理应保持距离,免得闺誉受损。” “你和裴公子是表兄妹,裴家也早流露过结亲之意。以我看,裴公子对你也是一片情意。只是,你和贺三公子” 说到这儿,程景宏声音顿了一顿,目中闪过无奈和踌躇。 程景安和程锦宜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并无少女怀春的娇羞,神色平静“大堂兄,我对贺三公子,只是医者对病患的心意,别无他意。” 她对贺三公子,只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并无男女之私。 再者,她要做的事,如行走在万丈深渊的边缘,一个不慎,便有性命之险。这样的她,不能也不愿嫁人。 裴璋也好,贺祈也罢,她都不会嫁。 程锦容语出肺腑,绝非作伪。 程景宏深深地看了堂妹一眼“你对贺三公子没有他意。却不知贺三公子心里是怎么想的。而且,裴公子今日分明已心生误会。” 提起裴璋,程锦容心绪复杂,沉默片刻才道“我不会嫁给裴璋。他误不误会,都不要紧。” 兄妹三个俱是一惊。 程锦容不想再多说,闭上嘴。一直到药堂,都未再说过话。 一忙又是一日。 晚上回府,程景安忙不迭向亲娘诉苦“娘,大哥太没人性了。他坐着看诊,偏让我站在一旁,还不时让我跑腿。一天下来,我的腿又酸又麻。” 赵氏却不是娇惯儿子的性子,张口道“你也老大不小了,整日闷在家里看医书背药方,也练不好医术。跟在你大哥身边锻炼一番也好。从明日起,每天都随你大哥去药堂。若不听话,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程景安“” 程锦容和程锦宜一起笑弯了腰。 程景宏目中也闪过笑意。 赵氏看向长子,温声询问“景安跟着你,不会影响你坐诊吧” “这倒不会。”程景宏应道“他经验浅薄,暂时不能看诊开方,跟在我身边,多见一见病患学习开方,也是好事。母亲放心,我会好好调教二弟。” 程景安其实也挺乐意去药堂。 虽然辛苦一些,却能接触到病患,能学着看诊开方。再者,药堂里人多热闹。比闷在家里强多了。 心里乐开了花的程景安,故意苦着脸应下。 程锦宜没那么多戏,小声央求程锦容“堂姐,我也随你去药堂吧忙碌的时候,我也能帮帮忙。” 顺便再学一学堂姐的外科医术,那就更美妙了。 程锦容一眼便窥出了程锦宜的小心思,莞尔一笑“好。” 程锦宜雀跃不已,又用希冀的目光看着亲娘。 赵氏岂有不应之理,笑着叮嘱“你们两个去倒是无妨。不过,需得谨记,多听多看多学少说话。” 兄妹两个连连点头。 于是,从隔日起,程家兄妹四人,便一起去惠民药堂。 有了程景安,陈皮陡然清闲了不少。便是甘草,也比平日闲了许多。 “甘草,这个给你。”趁着空闲,陈皮不知从哪儿掏出一块点心,塞进甘草手中。 甘草胃口好饭量大,早上吃的早饭早就消化得差不多了。绵软香甜的点心一入口,甘草的眼便亮了起来。几口下去,一块糕点被吃得干干净净。 陈皮又递了杯茶来,冲甘草咧嘴笑道“这是我精心调制的陈皮甘草茶,你尝尝看。” 程锦容“” 耳力颇佳的程锦容,好气又好笑地瞥了一眼过去。 机灵黑瘦的陈皮,在甘草身边打转献殷勤。 粗枝大叶的甘草,对陈皮那点小心思浑然不察,吃完糕点,喝了一大杯酸甜的陈皮甘草茶,颇为满足“谢谢你了。” 陈皮一边眨眼,一边拼命暗示“其实,我比你大了几个月,你可以叫我一声陈皮哥哥。” 甘草有些奇怪的看了陈皮一眼“非亲非故的,我叫你哥哥做什么。” 噗 同样竖长耳朵偷听的程景安,终于忍不住笑喷了。 程锦容也忍俊不禁,轻笑不已。 陈皮厚着脸皮还想再说,程景宏已瞥了一眼过来,陈皮头皮一麻,不敢再多嘴,老老实实地跑腿做事。 程方逢休沐回府,得知次子和女儿主动去药堂打杂兼学习,颇为欣慰。难得张口夸赞程景安一回。 程景安感动之极,一把攥住亲爹的胳膊“爹,你以后就这样夸我鼓励我,我一定进步飞快。” 程方笑骂“表现不好,或是胡乱惹事,我打断你的腿” 说笑一番后,程方叫来程景宏和程锦容“太医院招考太医,我已为你们两个报了名。” 第四十九章 密谋 太医院的考试从二月中旬便可报名。三个月内,可陆续报名。五月初一考第一场,初五考第二场,初十考第三场。 只要是大夫,皆可报考太医院。有人从中做担保,便可免了身家背景核查。 程景宏也就罢了。对程锦容来说,就便利多了。 女医报考太医院,前所未有。没有程方从中周旋打点,只报名核查这一关,程锦容怕是都过不了。 “多谢大伯父。”程锦容满心感激,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程方坦然受了这一礼,笑着说道“你报考太医院的事,我特地和杜提点大人私下说了一回。药堂杜管事在杜提点面前提起你精擅外科医术之事,杜提点对你颇有印象,我一提,他便点头应了。” 药堂的杜仲杜管事,是杜提点的堂弟。杜管事在堂兄面前对程锦容赞不绝口。再有“神医程望女儿”的光环,便是杜提点,也对程锦容充满了好奇。 程方私下去“疏通”时,杜提点收了礼,捋着胡须笑道“太医院从无女太医。你这个侄女既有勇气报考太医院,不妨让她试上一试。” 很显然,杜提点并不以为程锦容能考进太医院。 程锦容听程方道来,微微一笑“大伯父就等着我成为大楚朝第一位女太医吧” 少女眉眼含笑,俏脸闪着自信从容的光芒。 程方既欣慰又骄傲地看着侄女“好,大伯父拭目以待。” 程锦宜羡慕又憧憬。 什么时候,她也能去报考太医院,也能张口说我要做大楚朝的女太医 “锦容,还有几日,就是你的及笄礼了。”程方温声说道“你就在府里歇息几日,准备及笄礼,别去药堂了。” 一生一次的及笄礼,是少女最美的时候,也是少女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程锦容不以为意,淡淡笑道“不必了。我习惯了每日去药堂。” 对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考进太医院,成为女太医。如此,她才能正大光明地接近裴皇后。 在外人眼中看来,她实在太过年轻。在药堂里多磨炼些时日,展露过人的医术,也能稍稍令人释疑。 “什么” 永安侯府内宅里,传出永安侯夫人震惊的低呼“侯爷说的是真的程方竟为程锦容报名参加太医院的考试” 永安侯神色阴冷“常院使私下命人给我传的口信,岂能有假。” 永安侯口中的常院使,单名一个山字。擅治妇人病症。 常家和杜家程家一样,俱是大楚朝闻名的杏林世家。常山三十岁入太医院,凭借高超的医术,很快在太医院崭露头角。 十四年前,裴婉清缠绵病榻时,一直是常山为裴婉清看诊。 为了收买常山,永安侯暗中许以黄金万两。 这些年,常山一直为裴皇后“看诊”。也凭借着为裴皇后“看诊续命”的功劳,仕途得意,被提任为太医院院使。 众人皆以为裴皇后能活这么多年,是常山的功劳。事实正好相反。常山是永安侯安插在太医院里的一颗钉子。 有常山在,别的太医连为裴皇后看诊的机会都没有。 常山和永安侯来往甚密,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就连宣和帝也从未起疑。 “她这要做什么”永安侯皱紧眉头,来回踱步“她一个闺阁少女,及笄之后,便可定亲出嫁,做永安侯世子夫人,一世享不尽的容华富贵。” “可她偏要去报考什么太医院。难道她还想做女太医不成” 程锦容到底是要做什么 永安侯和永安侯夫人对视一眼,脑中同时掠过一个惊人的念头。 “她为什么忽然想进宫”永安侯夫人喃喃低语“为何想见裴皇后莫非是当年之事走漏了风声” 不等永安侯出声,永安侯夫人立刻又道“绝无可能这桩隐秘,我们瞒得密不透风。她绝不可能知晓。” “不能让她去考太医院。”永安侯目中冷芒闪动,迅速低语“更不能让她做什么女太医。” 绝不能让程锦容有进宫见裴皇后的机会 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也不行 永安侯夫人重重点头,目中闪过焦虑和忧色“可是,程方已为她报了名。我们明着不便阻挠。” 永安侯冷哼一声“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多的是法子。不过,也别下手太重,让她出个意外,错过太医院考试也就行了。” 内宅阴私手段,防不胜防。想让程锦容出点意外,不是什么难事。 永安侯夫人点点头。 白芷总算能派上用场了 夫妻两个正低声商议,忽地响起了敲门声。 永安侯神色一冷,声音里满是不耐“谁” “父亲,是我。”门外传来的,是裴璋的声音。 永安侯神色略一缓和。 永安侯夫人亲自起身去开了门。站在门外的裴璋,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神色间隐有一丝郁色。 见了儿子略显憔悴的俊脸后,永安侯夫人颇为心疼“阿璋,你这两日是不是身体不适为何这般憔悴要不要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裴璋薄唇抿得极紧,低声答道“我明日去惠民药堂,请容表妹为我看诊。” 永安侯夫人听到程锦容的名字,就气不打一处来。淡淡说道“她那点医术,能看什么诊治什么病。我去请太医来给你看诊。” 裴璋低声又执拗地说道“不用请太医。我就去惠民药堂” 永安侯夫人“” 媳妇还没娶进门,就护上了 永安侯夫人既恼怒又有些酸意,没好气地应了句“罢了,都随你。” 永安侯不善地瞥了一眼过去。 永安侯夫人悻悻地住了嘴。 “阿璋,”永安侯城府极深,短短片刻,便已调整好面部表情,看不出半分异样“这么晚了,你特意过来,是为了何事” 裴璋深呼吸一口气,说道“父亲,我有一事相求。” “我心仪容表妹,想娶她为妻。请父亲写信给程姑父,为我提亲。” 第五十章 提亲 裴璋怎么忽然这般情急 永安侯略有些惊诧,目光掠过裴璋的脸孔“你真的想娶锦容为妻” “是。”裴璋抬眼,和永安侯的目光对视“父亲,这一生,我非容表妹不娶。” 永安侯夫人一听这话,心里颇有些气闷。 娶程锦容过门,是权衡过后的最佳办法。裴璋和程锦容情愫渐生两情相许,也早在意料之中。 可听到儿子一口一个“非容表妹不娶”,身为亲娘,心里痛快才是怪事 此时不是置气的时候。 永安侯夫人按捺下心里的不快,笑着说道“不必你说,你父亲早有打算了。” “等锦容及笄礼一过,便写信给你姑父提亲。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只月余功夫。等定下亲事,婚期也定得早些。明年就将媳妇给你娶进门。” 永安侯也点点头“正是。你比锦容年长一岁,今年十六,也该定下亲事早些成家了。” 刀剑无眼,领兵打仗,受伤是常有之事。在战场上丢了性命,比比皆是。武将勋贵子弟,多是十六七岁成亲生子。有了子嗣之后,才会上阵领兵。 裴璋的眼中闪出一丝喜悦的光芒“多谢父亲母亲。” 裴璋来时心情晦涩,走时步履轻快。 不知为什么,短短数日内,容表妹对他的态度骤然冷漠疏远。不再温柔可人,更没了往日的含情脉脉。 还有那个混账贺三竟敢觊觎容表妹令他痛心又难过的是,容表妹对贺祈并无排斥。甚至过分的和善亲切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父亲很快写信为他提亲。等姑父应下亲事,他和容表妹就是未婚夫妻。 到那时,他可以正大光明地站在她的身侧,为她挡风遮雨。心思不轨其心不正的人,都得退避三舍。 隔日一大早,裴璋先进宫告假一日。 今日在上书房里授课的是钱太傅。 钱太傅已年过六旬,发须皆白,穿着三品文官的官服,一派饱学大儒的气度风范。 大皇子三年前入朝听政,又领了兵部的差事。如今,在上书房里读书的,是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及一众皇子伴读。 大皇子伴读贺袀,如今是御林军校尉,在宫中当值。 裴璋是二皇子伴读,四皇子伴读是江廷,五皇子伴读是镇远侯嫡子魏启。六皇子年纪尚幼,暂时还没有伴读。 “二皇子殿下,”裴璋向钱太傅告假后,特意和二皇子说了一声“我今日身子不适,告假一日。” 裴璋既是伴读,又是二皇子的表哥。霸道蛮横的二皇子,在裴璋面前倒是很少摆皇子的架子。 二皇子目光一扫,笑着打趣“往日你身体最是健壮。近来是怎么了忽然娇弱起来了” 裴璋略有些心虚地咳嗽一声“也不知怎么回事,总觉疲累。今日回府歇上一日,也就该好了。” 二皇子随口道“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个太医给你看诊。” 裴璋立刻推辞“些许不适,无需太医看诊。传出去,反被人取笑我小题大做了。” 这倒也是。 二皇子也未勉强,拍了拍裴璋的肩膀,叮嘱他好生休息。 裴璋走出上书房,迎面遇到了六皇子。 “六皇子殿下,”裴璋拱手行礼。 一众皇子中,六皇子是出了名的温和好脾气,笑着说道“表哥快免礼。” 二皇子从不在人前喊他表哥。倒是六皇子,分外客气有礼。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二皇子和六皇子的性情脾气,却是截然不同。 裴璋暗暗感慨,目光掠过六皇子俊秀的脸孔。 说来也是奇怪。父亲对二皇子格外看重,对嫡出的六皇子却并不亲近。都是嫡亲的外甥,父亲为何对六皇子分外淡漠 小小少年,似也有些心事。 六皇子略一犹豫,轻声问道“表哥,四姨母家的程表姐,是不是一直住在裴家” 提起程锦容,裴璋目光一柔“容表妹在裴家住了十三年。数日前才回程家。这个月二十,就是她的及笄礼。” “对了,殿下今日怎么忽然提起容表妹” 六皇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几日,我在母后那儿,看到了程表姐的画像。一时生了好奇心,便多嘴问了一句。” 裴璋笑容微微一顿。 裴皇后的手中,为何会有容表妹的画像 裴皇后有五个庶妹,各自出嫁,姨侄女少说也有八九个。程锦容到底有何特别之处,竟令裴皇后如此上心 程锦容态度倏变,坚持离开裴家 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表哥,”六皇子凑了过来,小声说道“母后心情阴郁,极少展颜。提起程表姐的时候,母后便会展颜微笑。我想让母后高兴一回。” 然后,又低语数句“到时候表哥帮我遮掩一二。” 那张俊秀的小脸上,浮着一丝淘气和雀跃。 裴璋一愣,本想拒绝,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好。” 六皇子眼睛一亮,咧嘴笑了起来“多谢表哥。” 一个时辰后。 惠民药堂。 程景安忙里偷闲,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然后唏嘘“容堂妹在药堂坐诊还没到半个月,已经声名鹊起。瞧瞧排队领号牌的,比大哥你这儿还多。” 程景宏“” 这也难怪。 这些时日,程锦容一共治好了十余例外伤。腹部受伤的彤儿是最严重的一例。在程锦容的妙手救治下,彤儿的外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还有一个病患,后背生了恶疮,金针汤药都不见效。程锦容以外科医术,将恶疮处巧妙割除。那个病患,在药堂里住了几日便好了,自己走了回去。 短短数日,程锦容声名鹊起。 之前来看诊的,以青年男子居多。 而现在,大多是慕名而来的病患。 程景宏引以为傲,程景安心中羡慕不已,程锦宜早将程锦容当成了榜样。 程锦容自己倒是不以为意。 前世她在边关行医,一开始也因出众的容貌惹来种种非议。不过,真金不怕火炼。时间一长,治好的病患越来越多,流言蜚语自动销声匿迹。 门口领号牌之处忽地一阵骚动。 一个蓝衣锦袍少年,伸手从管事手中接过号牌。 第五十一章 执拗 最新网址ddku 低头看诊的程锦容,抬眼看了过去。 一张熟悉的少年脸孔映入眼帘。 是裴璋 裴璋和程锦容四目相对,露出一个熟悉的灿烂笑容。黑眸瞬间绽出璀璨夺目的光芒,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前来看诊的病患,但凡是女子,不论年纪大小,皆频频转头张望。 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 她早该清楚,以裴璋的骄傲固执,绝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话和冷漠的态度便退缩。 “容堂姐,”程锦宜略有些兴奋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快瞧,你的裴家表哥来了。” 程家上下,都以为她会嫁给裴璋。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不置一词,低头继续为病患看诊。 裴璋“” 裴璋碰了个软钉子,竟也未恼。领了号牌之后,就去排队。前面的病患共有十几个。程锦容看诊开方速度颇快,估摸着等上半个多时辰,便该轮到他了。 华衣锦服俊美不凡的裴璋,站在一堆面色晦暗衣衫破旧的病患中,格外惹眼醒目。 杜仲也有些头痛。 堂堂一个侯府公子,神清气爽面色红润,唯有眼下略略泛青显得睡眠不那么足来惠民药堂做什么 “你怎么让裴公子领号牌”杜仲低声呵斥药堂伙计“我们惠民药堂,是给平民百姓免费看诊。你应该向裴公子委婉地解释清楚。” 那个药堂伙计也是一肚子冤枉,低声道“这些话我都说了。裴公子也没恼,很客气地和我商量。我不知怎么头脑一迷糊,就把号牌给裴公子了。” 杜仲定定心神,打发了伙计,迈步去了裴璋面前。 没等杜仲张口,裴璋便微笑着拱手“你就是杜大管事吧今日我身体不适,特意前来请容表妹看诊。若有叨扰之处,还请杜大管事多多见谅。” 杜仲“” 确实不能怪那个伙计。 堂堂侯府公子,这般放低身段,既谦逊又客气。他纵有牢骚不满,也张不了口 而且,裴璋一口一个容表妹,既亲昵又随意。人家一对少年男女之间的事,他一个外人,不便掺和。 杜仲迅速改变主意,故意扬高声音“无妨无妨。裴公子特意前来惠民药堂看诊,可见我们药堂声名远播。” 真是一只精明的老狐狸。 裴璋心中暗想,冲杜仲再次拱手道谢。 杜仲寒暄几句,微笑离去。也未让药堂伙计给侯府公子搬张椅子什么的。 裴璋“” 更正,这是一只狡猾又讨厌的老狐狸 半个时辰后。 终于轮到了裴璋。 陪着自家主子站了许久的小厮空青,颇为主子委屈不平,没等程锦容张口便道“表小姐,我们公子今日为了来药堂,特意进宫告假一日。到了这儿,表小姐不理公子,还让公子站了这么久” “闭嘴” 裴璋神色一沉,凌厉的目光扫了一眼过去。 主子一动怒,空青后背嗖嗖地冒凉气,顿时噤若寒蝉。 程锦容抬眼,淡淡道“既来看诊,就坐下吧” 裴璋坐下,伸出手腕。然后,程锦容的手指轻轻搭上他的脉。 程锦容少时经常以身边的丫鬟练诊脉。裴璋也时常陪着她练诊脉。此时这一幕,和记忆中的情景似悄然重合。 裴璋凝视着程锦容,目中柔情万千。 程锦容垂眸凝神,神色淡淡。 片刻后,程锦容收回手,张口问道“裴公子近来是否胃口不佳” 这一声裴公子,令裴璋所有的笑容凝在嘴角,心中如撕裂般作痛“容表妹,你现在连一声表哥也不愿叫我了吗” 一众排队等候的病患闲着也是闲着,一个个伸长脖子竖长耳朵,站在后面的,恨不得将眼珠也探出眼眶。 程锦容看着裴璋,声音平静“你今日是以病患的身份来看诊,我称呼你裴公子,有何不妥” 没什么不妥。你高兴就好 裴璋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我连着两日胃口不佳,晚上难以入眠。晨起时偶有头痛,精神不振。请问程姑娘,我这是患了什么病症” 程景安脱口而出道“是相思病吧” 程锦容“” 程景宏“” 快闭嘴吧你 程锦容和程景宏转头瞪眼的动作出奇的一致。程景安讪讪一笑,立刻将头转回来。听兄长的口述,飞快地写出药方。 程锦容也同时张口,程锦宜和自家二哥的动作一样,迅速提笔写药方。然后将写好的药方给了小厮空青。 裴璋吩咐空青去抓药,然后对程锦容说道“多谢程姑娘。过几日,我来复诊。” 程锦容皱了皱眉“你的病症,是因多虑多思心气郁结而起。喝上几日的药便可,不必来复诊了。” 裴璋十分坚持“过些时日,我再来。” 程锦容没有动气,冷然道“你愿耽搁浪费时间,那就随你。” 裴璋“” 他和纨绔贺三不同。 贺三每日逍遥自在,在府中读兵书习武练箭便可。等成亲生子了,才会进军营。有大把空闲时间,可以随时厚颜缠着容表妹。 他是二皇子伴读,每日天不亮就要进宫,傍晚才会出宫回府。 一个月只休沐两日。想来惠民药堂,要么等休沐日,要么就得告假。 前者时间太少。后者嘛,偶尔告假无妨,时常告假偷溜到惠民药堂来,他还有什么脸去见二皇子和一众太傅 程锦容一张口,便击中了他的软肋。 裴璋只得退而求其次“等休沐日,我再来。” 程锦容恍若未闻,或是听见了也没放在心上,叫了下一个病患。 空青是裴家的家生子,八岁就到了裴璋身边伺候。对程锦容自然是熟悉的。此时,看着程锦容冷漠近乎陌生的面容,空青只觉心肝胆肺俱凉。真不知公子现在会是什么感受 裴璋既心痛又难过。 可他又是骄傲执拗的。 程锦容莫名的冷漠疏离背后,一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缘故。程锦容不愿告诉他,父亲母亲也有秘密在瞒着他。 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自己找到真相。 他的容表妹,谁也抢不走 最新网址ddku 第五十二章 般配 临走前,裴璋彬彬有礼地和程景宏兄妹三人道了别。 程景宏身为兄长,理所当然地起身“裴公子多保重身体。” 裴璋点点头,看了程锦容一眼,转身离去。 裴璋一走,躁动不安的病患们总算安静下来。一个个头凑到一起,小声嘀咕“这位公子生得真俊。和程姑娘站在一起,像金童玉女一般。” “可不是么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程姑娘人美心善,医术高明。听说她的亲爹就是大楚朝最有名的神医程望。谁娶了程姑娘,都是他的福气。” “不过,程姑娘好像不怎么高兴,也没怎么理睬那位公子。” “说不定是在怄气” 八卦是人的天性。病情没那么要紧的病患,一番多嘴饶舌。直至程姑娘不轻不重地咳了一声,众病患才讪讪地住了嘴。 一炷香后,药堂外门口响起了马蹄声。 排队等着的病患们,纷纷探头看了过去。 很快,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门口。 黑衣少年肩宽腰窄,身高腿长,神采夺人。那张脸孔,生得英俊之极,犹胜刚才那位蓝衣公子一分。 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下,黑衣少年迈步而入,在程锦容略有些讶然的目光里,挑眉一笑“府里请了个新厨子,厨艺颇佳。我让他做了几道拿手菜,送来给程姑娘尝一尝。” 这个黑衣少年,正是平国公府的贺三公子 程景宏抽了抽嘴角,忽然觉得头痛。 还有什么比一个混账小子觊觎堂妹更头痛的事 当然是两个混账小子了 这一个接着一个的,简直没个消停清静的时候。 程锦容对裴璋横眉冷对,对着前世的救命恩人贺祈,倒是温和客气多了“大伯母每日都会准备午饭,命人送来。贺三公子不必如此劳烦” 贺祈笑道“一时兴起,偶尔为之。程姑娘放心,我不会天天让人送饭菜来的。” 话说到这份上,这番美意,程锦容也只得笑纳“如此就多谢贺三公子了。” 贺祈黑眸中闪过笑意,吩咐一声,几个侍卫走上前。每个侍卫手中都拎了一个三层的食盒,加起来共有四个食盒。 程家四兄妹,一人一个食盒,正好。 身为兄长的程景宏,只得起身道谢“多谢贺三公子的美意。” 贺祈对程景宏格外客气一些“小程大夫救了江六的一条腿。我和江六是好友,小程大夫对他有恩,就是于我有恩。送一回饭菜罢了,算不得什么。” 病患给大夫送些东西表示谢意,确实不算什么。 不过,打着送饭菜的名义厚颜来见容堂妹,就有些过分了 程景宏忍住瞪眼的冲动,客气又委婉地暗示“只此一回,以后贺三公子可别如此费心了。” 贺祈似未听出程景宏语气中的一丝嫌弃和坚定的拒绝,随口笑道“不费心。我只张张嘴,忙了半日的是厨子。” 程景宏“” 程锦容也有些好笑,张口为大堂兄解围“大堂兄的意思是,贺三公子以后可别再这样了。如此美意,我们兄妹受之有愧。” 贺祈很爽快地应了“好,我听你的,以后不送饭菜了。” 下次改送些别的就是了。 还有病患等着看诊,程锦容无暇和贺祈多言,很快坐了回去。 贺祈也未讨嫌地赖着不走,拱手道了别,便领着一众侍卫离开。 贺祈一走,病患们又开始兴味盎然地嚼舌。 “这位公子生得真俊比刚才那位蓝衣公子还要俊和程姑娘站在一起,真是天造地设,再般配不过。” “可不是么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般配的。” “呸你刚才还说程姑娘和那位蓝衣公子般配。怎么这么快就改口了。” “这不是很明显的嘛程姑娘和黑衣公子就是更般配。” “你没见程姑娘不肯理睬蓝衣公子吗定是因为程姑娘心中属意黑衣公子,然后蓝衣公子苦苦纠缠” 病患们一激动,声音不免稍稍大了些。 然后,程姑娘又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病患们讪讪地住了嘴。 这一日正午,程锦容兄妹四人,便吃了贺三公子送来的午膳。 每一个食盒三层,每一层放了两道菜肴。四个食盒里共二十四道菜肴,每道皆不同。煎炒烹炸,红烧清蒸,色香味俱全。 程景宏生平没别的嗜好,唯有对吃食挑剔些。菜肴一入口,眼睛便微微一亮。 程锦容看在眼里,不由得莞尔一笑,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口中。 鱼肉既细又嫩,入口清甜。 她在裴家住了十余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吃惯了山珍海味美味珍馐。不过,平国公府这位厨子的厨艺,确实极好。 程景安最喜爱那道牛肉羹,一人将一大碗牛肉羹吃了个精光。颇有些意犹未尽地赞道“宫中御厨的厨艺,也就是如此了吧” 程锦宜喜欢甜食,今日恰巧有一道桂花甜酿,十分合她的胃口。她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笑着打趣程锦容“今日有这等口福,都是托了堂姐的福。” 程锦容随口笑道“待你日后坐诊行医,被你救治的病患也会对你感激涕零。别说几道菜肴,便是倾其家财,也是乐意的。” 程锦宜一本正经地应道“我想行医治病救人,可不是为了谁的家财银子。以后,遇到穷苦百姓,我也分文诊金都不收。” 一席话,逗得程锦容等人都笑了起来。 此时,春光正好。 耀目又炽烈的阳光透过窗子,落在程家兄妹的脸上时已变得柔和。 年少真好。 程锦容的心情也如这午后的阳光,温暖又柔软。 程景安嘀咕道“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师。今年我都十六了,大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自己开方了。还有容堂妹,比我还小一岁,医术却比我强了十倍。” 程锦容立刻自谦“二堂兄客气,也就强了七八倍而已。” 程景安“” 第五十三章 及笄(一) 天气晴朗,春风和煦。 这一日,程府一大早便开了正门。 及笄礼,意味着少女长大成人,可以谈亲论嫁。于闺阁少女而言,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程锦容早起沐浴更衣梳妆。 及笄礼这一日要梳发换衣三次,需要注意的繁琐之处颇多。赵氏特意请了京城最闻名的擅长梳妆的林娘子前来。 林娘子时常出入深宅内院,见惯了精心娇养的闺阁少女。以林娘子挑剔的眼光看来,程锦容的容貌也是极出挑的。 林娘子一边梳妆,一边笑着夸赞“程姑娘这一头长发又黑又亮,养得极好。还有这皮肤,嫩得快掐出水来了” 程锦容随意地笑了笑,并未露出飘然的喜色。 林娘子颇为识趣,见程锦容不欲多言,很快住了嘴,专心为程锦容梳妆。 十五岁的少女,皮肤白净细腻,眼眸黑如宝石,红唇润如花瓣。再好的胭脂,也妆点不出这样的美丽。 林娘子只为程锦容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便已艳色慑人。 程锦容端坐在床榻边,抬起眼,微微一笑。 程锦宜以手捧心,眼中满是憧憬和艳羡“容堂姐,你今日真是美极了” 程锦容笑道“明年你及笄时,也一样美” 少女嘛,就没有不爱美的。程锦宜不及程锦容美丽,却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美人。闻言满是向往的甜甜一笑。 看着程锦宜的笑容,程锦容有些唏嘘。 她外表虽年少,一颗心却已历经沧桑。已经很难有程锦宜这般的单纯喜悦了。 今日是她的及笄礼。她的亲娘被困在宫中,她的亲爹在边关,都未在她的身边。好在,有大伯大伯母,还有两位堂兄和可爱的小堂妹。 及笄礼这一日,一般多是女眷登门观礼。只有至亲的男子,才会前来。 程家的姻亲故旧,程方的同僚至交,皆一一登门道贺。永安侯府的女眷,更是早早便登了门。 永安侯夫人身份尊贵,又是程锦容嫡亲的舅母。赵氏自不能怠慢,忙笑着亲自相迎“夫人里边请。” 精心装扮后的永安侯夫人,矜持优雅。身后跟着五小姐裴绣六小姐裴璎。另有丫鬟十余人。 永安侯夫人含笑道“侯爷本也打算前来。只是不巧的很,一大早皇上便下了口谕,召侯爷进宫议事。不知何时能忙完政务,只怕是赶不及观礼了。” 话语中,透露出一丝自得。 平国公手握重兵,坐镇边关。卫国公是兵部尚书,位高权重。永安侯确实不及他们两个。不过,其余的靖国公晋宁候等人,已渐渐被永安侯压了风头。 赵氏笑着捧了两句“侯爷是国之栋梁,深得皇上器重。” 真论领军打仗的能耐,永安侯裴钦在武将里根本排不上号。奈何裴家运气好,出了一位裴皇后。永安侯也因从龙之功,深得天子信任。 不论服不服气,永安侯府水涨船高是不争的事实。 待二皇子被立为储君之日,裴家或许会一跃成为大楚第一勋贵世家。 裴璋是个年轻有为的少年郎,相貌人品俱佳。程锦容嫁进裴家,就是永安侯世子夫人。这么一门好亲事摆在眼前,哪怕永安侯夫人面目可憎,赵氏也默默忍了。 永安侯夫人郁闷了数日,今日扬眉吐气,郁气一扫而空。笑着进了屋子。 裴绣裴璎紧随其后。 众人一眼便看到了程锦容。 淡扫脂粉,更添容光。眸光潋滟,风姿卓然。 永安侯夫人也不得不承认,程锦容眉眼肖似程望,比年轻时的裴婉如更美。也怪不得年少热血的裴璋被迷昏了头,张口就是非她不娶。 程锦容起身,行了一礼“锦容见过舅母。” 永安侯夫人亲热地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快些免礼。这才几日没见,怎么就和舅母见外了快些坐下说话。” 程锦容笑着应了一声,坐下后,不动声色地抽回手。 裴绣心里酸得直冒泡,还得挤出热络的笑容来“容表姐,你今日真美。” 程锦容看了语气泛酸的裴绣一眼,悠然笑道“过两个月,便是你的及笄礼。到时候,我一定穿得素净些,也免得抢了你的风头。” 裴绣“” 众人都被程锦容的促狭逗乐了,唯有裴绣臭了一张俏脸。 就在此时,有丫鬟来禀报“启禀夫人,卫国公世子夫人来了。” 程景宏为江六诊治腿伤,卫国公府上下对程景宏印象极佳。江二小姐曾亲自张口要来观礼,今日和卫国公世子夫人一并前来,也在程锦容意料之中。 江二小姐今日特意穿了鲜亮的鹅黄色罗裙,长发半挽,发边簪了一朵白玉芙蓉。愈发映衬得她气质婉约容色明艳。 彼此见面,自有一番寒暄热闹,闲话暂且不提。 “江二姐姐,”程锦容笑着喊了一声“没想到你今日真的来了。” 江二小姐抿唇一笑“今天是你的及笄礼,我当然要来。”然后,又亲自奉上贺礼“这是合浦珠。大一些的做珠钗,小一些的串做珠链,都是极相宜的。” 小巧的锦盒里,装满了珍珠。一个个硕大圆润,闪着光泽。一眼看去,便知不是凡品。 说实话,她们虽见过几面,却算不上熟络。 江二小姐为何对她这般亲近热络还送了这么一份重礼 程锦容心中诧异,面上却未表露出来。吩咐紫苏收了贺礼,含笑道谢“多谢江二姐姐。” 一旁的赵氏,也有些惊讶,迅速看了江二小姐一眼。 江二小姐眉眼含笑,俏生生地立在那儿。 出身名门,容貌明艳,教养出众,落落大方。 多好的姑娘 也正因为样样都太出挑了。堪堪算是中等官员之家的程家,哪里能娶得上这样的儿媳 赵氏心里暗暗惋惜,很快便将这个不经意的念头抛到脑后。 很快,又有贵客来了。 “启禀夫人,”前来传信的丫鬟桂枝有些激动亢奋“平国公府的太夫人来了。” 第五十四章 及笄(二) 平国公太夫人 别说赵氏,就连程锦容也是一怔。 程家根本没送请帖去平国公府,平国公太夫人怎么会来 退一步说,就算厚颜送了请帖。以平国公太夫人的身份地位,怎么会纡尊降贵特意来程府观礼 赵氏惊愕之后,很快回过神来“我去迎贵客。” 永安侯夫人也坐不住了,和卫国公世子夫人一同张口“我们一起去迎一迎太夫人。” 诰命贵妇里,唯有国公夫人是正一品诰命。侯夫人是二品的诰命。 整个京城,一品的诰命夫人只有三位。靖国公夫人缠绵病榻,极少在人前露面。卫国公夫人稍年轻几岁。平国公太夫人是诰命夫人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卫国公世子夫人是晚辈,自要相迎。永安侯夫人再自持身份,也不敢在平国公太夫人面前托大,忙随之起身。 江二小姐和裴绣等人,也一起出去相迎。 程锦容不便出门相迎,便去了门口。 程锦宜也被这阵仗惊到了,悄悄扯了扯程锦容的衣袖,小声问道“容堂姐,平国公太夫人怎么忽然来了我们程家根本没送过请帖啊” 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亦是满心疑惑,低声道“先别紧张。待会儿见了面,就知道了。” 片刻后,平国公太夫人在众人的簇拥下来了。 程锦容迅速瞥了一眼。 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夫人,穿戴极其奢华。匆匆一眼,不及细看,不过,十个手指戴着满满的宝石戒指,着实惹眼。 这位太夫人,年轻一定是个绝色美人。眉眼间依稀还有风华万千。贺祈的英俊相貌,显然也是承袭自太夫人。 只是,太夫人如今上了年岁,是年近六旬的人了。纵然涂了满脸脂粉,也遮掩不住满额的皱纹 程锦容定定心神,微笑着行礼“锦容见过太夫人。” 平国公太夫人目光如炬,在程锦容清艳无双的俏脸上扫了一圈,顺带掠过程锦容窈窕的身姿,目中闪过果然如此的了然笑意“程姑娘不必多礼,请起身吧” 程锦容盈盈起身。 不等众人相询,平国公太夫人已朗声笑道“我家三郎前些日子淘气,从马上摔了下来。程姑娘救醒了三郎,还为三郎复诊开方。程姑娘于三郎有救治之恩,也是我们贺家的恩人。” “今日老身厚颜登门,是为了贺程姑娘及笄之喜。来得冒昧了。” 赵氏忙笑道“太夫人这等贵客,平日想请也请不来。说来,是我们程家失礼,漏了贵府的请帖。太夫人别见怪才是。” 太夫人豪爽地摆摆手“有什么可见怪的。我来都来了,这一把年岁,谁还能撵我走不成” 众人“” 太夫人蛮横厉害的声名在外,果然名不虚传。 一张口,别人只有尴尬陪笑的份。 众人一起进了屋子。 这是程锦容的闺房,只有四张可坐的椅子。太夫人当仁不让,先坐了上首。永安侯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随之入座。最后一张椅子,赵氏敬陪末座。 其余人便只有站着的份了。 程锦容身为晚辈,无需张口多言,微笑聆听便可。 有太夫人在,别人也没多少说话的机会就是了。 “三郎往日从不肯老实喝药,这一回程姑娘开的药方,他倒是一顿都没少喝。”太夫人笑道“只凭这一点,我也得好好谢一谢程姑娘。” 没错,太夫人行事就是这么随心所欲平心而为。 想来就来了。哪要什么理由 永安侯夫人笑容如常,心里却是一惊。 程锦容怎么会认识那个闻名京城的纨绔贺三 这些时日裴璋低落消沉,心情不佳,莫非就是因为此事 程锦容笑着应道“身为大夫,行医治病是理所应当之事,太夫人如此郑重其事,倒令我受之有愧了。” 人生得美,声音温雅悦耳。 太夫人心里暗暗点头,没怎么扬高声音,却自然地透出一股霸气“听闻程姑娘医术高超,我日后有什么不适之处,就派人来请程姑娘登门看诊。” 程锦容“” 六十岁的老人家张了口,她如何能拒绝 程锦容只得含笑应了。 永安侯夫人心中陡然掠过不怎么美妙的预感,故意笑着插嘴“锦容年少识浅,医术平平。太夫人这般抬举,便是我这个做舅母的,也有些汗颜了。” 太夫人瞥了永安侯夫人一眼“程姑娘确实年少,医术却不平庸。否则,我家中那个眼高于顶的三郎,也不会对程姑娘的医术推崇备至。” “你这个舅母,应该以程姑娘为傲才是。有什么可汗颜的。莫非见不得我夸赞程姑娘”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近年来风头正劲,所到之处,几乎人人奉承或忍让几分。此时被太夫人一番抢白,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卫国公世子夫人忙笑着打圆场“程姑娘年少才高,医术出众。这样的外甥女,我巴不得也有一个。” 赵氏也笑道“这可对不住世子夫人了。我只这么一个侄女,谁想要都舍不得。” 说笑几句,总算没那么尴尬了。 永安侯夫人憋在胸口的闷气,缓缓吐了出来。 就在此时,又有丫鬟来禀报“启禀夫人,裴公子领着一位贵客来了。” 裴公子,当然是裴璋。 这位贵客,又是何人 按理来说,男子不应进内宅后院。不过,裴璋是程锦容嫡亲的表哥,又是众人默认的未来夫婿有失礼数什么的,众人只做不知。 赵氏看了程锦容一眼,目中似有问询之意。 程锦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很快平复眉头。 以裴璋的脾气,既是来了,今日不见她一面,绝不会走。此时时辰还早,许多女眷尚未登门。还是早些打发他走吧 “请裴表哥进来吧”程锦容轻声道。 也不知裴璋带了什么“贵客”前来。 赵氏略一点头,传令下去。 不到盏茶功夫,裴璋便来了。 裴璋的身侧,是一个年约十岁的小少年。少年个头只及裴璋的肩膀,面容俊秀,清澈的黑眸中跳跃着一丝雀跃。 众人“” 第五十五章 贵客(一) 程锦容和小小的俊秀少年四目相对。 少年的黑眸清澈明亮,如不染尘埃的两汪清泉。看着她的时候,浮着明明白白的好奇和亲善。 程锦容身子微颤,鼻间涌起浓烈的酸涩。水光在眼底一闪而过。 这个小少年,正是裴皇后的幼子,大楚朝的六皇子。 她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元辰 前世她嫁给裴璋后,曾进过两回宫。和六皇子也有两面之缘。 那时的她,不知裴皇后是自己的亲娘,更不知六皇子和她是嫡亲的姐弟。血缘中的天性,却令她和六皇子格外亲近。 后来,裴家犯下的欺君大罪被揭露。裴皇后在宫中轻生自尽,六皇子被众目所瞩。年少的六皇子很快患了重病,夭折离世。 重生后,她打定主意要进宫救出亲娘。也曾数次想起过一母同胞的六皇子。 却未想到,六皇子会突如其来地出现在程家,站在她的面前。 永安侯夫人脑海中轰地一声,倏忽站起身来,脸孔泛白,慌乱的声音格外尖锐“阿璋你怎么带六皇子殿下到这儿来了” 众人都在为六皇子的突然出现而震惊。 可永安侯夫人的反应也委实太过激烈了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裴璋也在紧紧地盯着亲娘,心里的波涛汹涌,丝毫不弱于永安侯夫人。 他冒着被罪责的风险,偷偷带着六皇子出宫来程家,一来是为了哄六皇子高兴。二来,也是想借此举动试探一回。 现在,试探的结果已经很明朗了。 母亲果然有一桩极大的隐秘在瞒着他而且,这个秘密,一定牵扯到了容表妹,甚至还有宫中的裴皇后 “阿璋”永安侯夫人再次张口,声音依旧尖锐刺耳“今日不逢休沐,你不在上书房里读书,怎么带六皇子殿下到这儿来了” 我为什么就不能带六皇子到程家来 裴璋深深地看着永安侯夫人。 没等裴璋张口,六皇子已笑着上前,冲永安侯夫人行了晚辈礼“舅母先别恼。今日出宫,都是我的主意。” 永安侯夫人“” 一口老血哽在喉头 你不在宫中好好读书,不好好做你的六皇子,偷偷跑出宫来,到程家来见程锦容做什么今日之事,到底是裴皇后暗中授意,还是六皇子自作主张 永安侯夫人心念急闪,眸光闪烁不定,竭力放缓声音“殿下今日出宫,皇后娘娘和皇上可知晓” 六皇子咧嘴一笑,有了十岁少年的淘气可爱“我长这么大了,还没单独出过宫。要是禀报父皇母后,他们一定会以各种理由阻挠。所以,我就偷偷溜出来了。” “舅母放心。我一会儿就回宫。到时候,我自己去向父皇母后请罪,绝不会牵连到裴表哥。” 永安侯夫人“” 平国公太夫人咳嗽一声,起身要行礼。 六皇子快步上前,扶住平国公太夫人的胳膊“今日我微服前来,太夫人不必多礼。”又对诚惶诚恐的赵氏笑道“我冒昧前来,请程夫人不要见怪。” 赵氏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哪里还会见怪,忙笑道“殿下来程府,令程家蓬荜生辉。倒是我,不知殿下前来,未曾远迎。怠慢疏忽之处,请殿下见谅。” 六皇子不以为意地笑道“是我叮嘱裴表哥,不要表露我的身份,免得惹人非议。何来怠慢疏忽之说。” 赵氏也未料到六皇子这般平易近人,心里不由得暗暗赞叹一声。 然后,六皇子看向程锦容“你就是四姨母家的程表姐吧我曾在母后寝宫见过你的画像。你比画像上还要好看。” 那双黑眸,比记忆中的还要温暖明亮。 心里的酸楚,很快被重逢的喜悦和温暖驱散。 “是,”程锦容凝视着六皇子,声音既轻又柔“我就是程锦容。” 是。 元辰,我是你的亲姐姐程锦容。 奇怪,他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可为何他一见她,就觉得莫名的熟悉亲切甚至有种想要亲近的冲动 六皇子心里暗暗嘀咕,俊秀的脸孔满是笑意“容表姐今日及笄,我特意前来道贺。对了,我还带了一份贺礼来。” 六皇子身后的内侍笑着捧了一个锦盒上前,里面不是金银玉器,亦不是绫罗绸缎,而是一株品相极佳的百年人参。 众人此时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看这份贺礼,纷纷哑然失笑。 百年的人参,当然是好东西。如此品相的,千两银子也买不到。不过,怎么看这都不像是一份送给及笄少女的贺礼就是了。 六皇子被众人笑的不好意思,忙笑着解释“我听裴表哥说,容表姐自小学医,喜欢药草之类。如今还去惠民药堂行医。这株百年人参,我根本用不上。送给容表姐,可以制成续命的参丸。说不定在要紧时候,能救人命。” 心地善良的六皇子,在说这番话时语出真挚,绝无半点做戏之态。 众人闻言纷纷动容。 宫中几位皇子,卫国公世子夫人和平国公太夫人都是见过的。文武双全的大皇子,英武过人的二皇子,都颇得圣心。四皇子五皇子也都有过人之处。 相较之下,喜文不喜武以聪慧闻名的六皇子,存在感就没那么强了。 这位六皇子,显然并未承袭宣和帝的霸气勇武。和几位皇子的说话行事风格截然不同。 这个元辰,和他亲娘裴婉如一样,一样的软弱善良不堪大用永安侯夫人心中冷哼一声,惊惶慌乱的情绪慢慢镇定下来。 来便来了。 来了又能如何 程锦容心里涌起暖意,行礼道谢“多谢殿下。这份贺礼,我十分喜欢。” 今日你来了,就是最好的贺礼。 六皇子见程锦容喜欢他的礼物,也笑了起来。他生得格外俊秀,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喜欢就好。” 送礼不在贵贱,最重要的是合人心意。 裴璋至始至终没说话。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永安侯夫人的脸上。 第五十六章 贵客(二) 永安侯夫人被裴璋明亮近乎锐利的目光盯着,心里也有些微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温声说道“阿璋,殿下来也来了,贺礼也送了。你还是快些送殿下回宫吧” “是啊殿下万金之体,不可有闪失。”平国公太夫人也张口道。 可不是么 要是六皇子今日有什么闪失,谁也承受不起天子之怒。 赵氏也巴不得六皇子快些回宫去,不好明着说,便笑道“劳烦裴公子了。” 裴璋终于收回目光“好,我这就送殿下回宫。”然后,低声对六皇子说道“殿下该回了。” 六皇子有些不舍。不过,他从不是任性妄为的脾气。今日偷溜出宫,已是他生平难得的胆大淘气了。 六皇子点点头,和程锦容道别“程表姐,我得走了。” 程锦容轻轻嗯了一声“希望日后能有机会,再见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舒展眉头,笑得愉悦“说来奇怪,我和程表姐似天生投缘,一见就心生欢喜。我也盼着以后能再见程表姐。”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 唯有永安侯夫人,笑得僵硬。 临走前,裴璋又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依旧在凝望着六皇子,专注的目光中闪着不容错辨的温暖和愉悦。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程锦容这般喜悦展颜了。 这一刹那,裴璋心里五味杂陈,不知是什么滋味。千般思绪万般滋味,化为无声的轻叹。 六皇子来时雀跃,走的时候更是心满意足。 六皇子低声笑道“裴表哥,有件事真是奇怪。在今日之前,我从未见过程表姐。今日一见,不知为何,我打从心底就想和她亲近说话。” 裴璋满腹心事,闻言笑了笑,随口道“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要是让外人听见了,怕是以为你情窦初开方慕少艾。” 这显然是打趣说笑了。 再早熟,六皇子也只是十岁罢了。在十六岁的裴璋眼中,六皇子就是个孩童而已。 越是年少,越不乐意被人看成孩子。六皇子也是如此。 六皇子认真地想了片刻说道“程表姐只比我大了五岁。就算我喜欢她,又有什么不可以” 裴璋“” 六皇子捉弄了裴璋一回,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 裴璋心有所属之事,上书房里的皇子和伴读们都心中有数。偶尔也有人以此事说笑。六皇子听过几回,也猜到一些端倪。 裴璋丢了一回脸,哭笑不得,索性厚颜说道“这可不成。容表妹是我未来的妻子,你喜欢别的姑娘无妨,唯独她不可以。” 六皇子被逗得哈哈一笑。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门外。 骏马的踢踏声由远及近而来。 长这么大,六皇子第一次微服出宫,对什么都兴致勃勃。听到马蹄声,六皇子立刻探头张望。然后咦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叹。 裴璋右眼跳了一跳,心里忽地有些不妙的预感,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十几匹骏马疾驰而来。 当先的是一匹极神骏的黑色骏马。骏马高大神骏,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飘浮。善骑射爱马之人,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一匹宝马。 骑在骏马上的黑衣少年,生了一张令人咬牙切齿的英俊脸孔。 裴璋一见来人,顿时沉了脸。 骏马上的黑衣少年,目力极佳,远远地看到了裴璋的身影。黑衣少年微微眯起黑眸,扯了扯嘴角。 真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正面遇上了,谁也没有退让的打算。 贺祈拉紧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贺祈翻身下马,迈步上前,冲裴璋略一拱手“裴公子。” 裴璋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嘴角,同样拱手“贺三公子。” 六皇子好奇地看看裴璋,又看看贺祈“你就是贺袀的三弟” 六皇子尚且年少,平日深居宫中。贺祈并未见过六皇子。不过,天家皇子,再如何平易近人,那份尊贵的气度是常服遮也遮不住的。 看看六皇子的年龄,联想到程锦容不为人道的隐秘身世,贺祈瞬间了然。 “是。”贺祈冲六皇子拱手行礼“贺祈见过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一愣,很快笑了起来“我们之前从未见过。你怎么猜到我是六皇子” 贺祈略一挑眉,笑道“除了六皇子殿下,大楚朝哪里还有这般俊秀出众又聪慧无双的少年”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来自赫赫有名的纨绔贺三的奉承,格外顺耳。 六皇子少年心性,被哄得满心愉悦。还要摆出谦逊的君子风度“哪里哪里。世间出众少年比比皆是,聪慧者更不知凡几。我只是占了身份的便宜,才会得几位太傅青睐夸赞罢了。没想到,竟连贺三公子也有所耳闻。” 贺祈笑道“何止有所耳闻,早已是如雷贯耳了。只可惜,我未被选为伴读,无缘和殿下时常相见亲近。真是生平第一大憾事” 裴璋“” 只听说贺三是个横行无忌的混账纨绔没听说过他还会逢迎拍马 听听这话,肉麻得他都快想吐了。 六皇子被夸得红了脸,连连摆手笑道“可别这么说。我实在羞愧脸红。” 贺祈正色说道“应该羞愧脸红的是我才对。殿下比我小了五岁,依然勤奋用功。我徒有纨绔声名,一事无成,实在无颜亲近殿下。” “半个月后,便是御前侍卫大选。我打算参加比试,等夺了魁首,便能进宫当值。以后也有机会多见一见殿下了。” 御前侍卫,是天子的近身侍卫。皆是身家清白武艺出众的勋贵子弟。 经常在天子面前露脸,好处不必多说。每年的御前侍卫大选,也成了勋贵子弟们晋身的最佳途径。 当年贺袀也是从御前侍卫做起,不到一年,便做了校尉。 二皇子年已十五,已到了入朝听政之龄。他这个皇子伴读,在宫中读书几年,也该谋前程了。 裴璋眉头动了动,瞥了大言不惭的贺祈一眼,呵呵一笑“巧的很,我也有意参加御前侍卫的比试。” 第五十七章 观礼 裴璋话语中的挑衅和不善,长了耳朵的都能听得出来。 贺祈挑眉,同样呵呵一笑“是啊,真巧” 御前侍卫大选对勋贵子弟们来说,是一年一度出头露脸谋锦绣前程的盛事。年满十五岁,方可报名参加比试。 贺祈过了十五岁的生辰,裴璋已十六,都有报名的资格。 按着往年比试惯例,所有报名参加大选的勋贵子弟,皆要一一对战。最后按对战获胜次数高低排名,只取前十。 也就是说,两人一同参加御前侍卫大选,就一定会正面交手过招。 贺祈和裴璋对视一眼,目中各自闪过一丝冷笑。 六皇子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 虽然他还年少,远远没到情窦初开之龄。不过,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贺祈和裴璋今日同时出现在程府外,一见面就如天敌一般。 想也知道,一定和程表姐有关。 “贺三公子既有意参加御前侍卫大比,就该收敛不该有的心思,趁着这段时日勤学苦练。免得到时候在演武场上丢人现眼。”反正程锦容不在一旁,裴璋也无需再遮掩,话语中满是讥讽。 贺祈深谙气死人不偿命之道,悠然笑道“今日是我救命恩人的及笄礼,我岂能不来” 裴璋“” 这个该死的厚颜无耻的混账 裴璋愤怒之极,右手落在了腰间的宝剑剑柄上。 贺祈凉凉地瞥了一眼过来“裴公子想动手过招,我随时奉陪。不过,今日是程姑娘及笄的好日子,登门道贺的宾客颇多。裴公子就不为程姑娘的声名着想吗” 这话有理。 六皇子也不看热闹了,扯了扯裴璋的衣袖“裴表哥,我们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宫去了。” 裴璋深呼吸口气,点了点头。 裴璋根本不想多看无耻的贺三一眼。 偏偏贺祈今日格外彬彬有礼,主动拱手作别“六皇子殿下急着回宫,我今日也有要事,不便送殿下了。” 有什么要事 容表妹的及笄礼,有你什么事 裴璋的俊脸又黑了。 六皇子见势不妙,立刻拉着裴璋上了马车。 待马车走远,贺祈才略略皱了皱眉。 前世,宫中爆出惊天丑闻。 真正的裴婉清早已离世多年,椒房殿里的裴皇后,原来竟是婉清的庶妹裴婉如假扮。裴家犯下欺君大罪,满门被斩。再颓然消沉,如此震惊朝野的大事,他也不会不知道。 不过,他所知道的,也只这些了。 个中错综复杂的内幕,他并不清楚。 后来,六皇子病重,年少夭折。天家皇子众多,少了一个身世极不光彩的皇子,也不算什么。几乎无人谈论此事。 当时的他,已到了边关,离京城千里之遥。京城发生的事,他漠不关心。 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之极 此时的程锦容,一定不知自己的亲娘还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更不知今日前来的六皇子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吧 “公子,”苏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的去递名帖。” 贺祈回过神来,略一点头。 以他的肆意妄为的纨绔恶名,此时闯进程府,直冲进程锦容的闺房也不算什么。前世十五岁时的贺三公子,便是任性而为的脾气。 重活一回的他,却懂得了何为隐忍克制。 因为,他有了全心在意的姑娘。 程锦容安静端坐,唇边噙着笑意。 或许,她的重生就如蝴蝶闪动翅膀,悄然地影响了周围所有人。 前世她的及笄礼在裴家举行。这一世,她回了程家,卫国公世子夫人和平国公太夫人前来观礼。六皇子元辰,竟也始料未及地露了面。 永安侯夫人如坐针毡,强自镇定。 程锦容看在眼底,心里冷笑一声,只觉快意。 观礼的女眷们一一来了。很快,她的闺房里多了许多陌生又友善的脸孔。 及笄礼的吉时终于到了。 赵氏握着程锦容的手,低声笑道“锦容,随大伯母去内堂吧” 程锦容嗯了一声,站起身来,跟在大伯母的身后出了闺房。身侧是堂妹程锦宜。 裴璎知晓程锦宜是今日的簪者后,心里十分郁闷。 少女为簪者,是极出风头的事。她原本还想着,等程锦容恳求她做簪者的时候,一定要拿捏一番端一端架子。没曾想,程锦容竟然请了程锦宜为簪者 真的好气哦 程锦容没有回头,也能察觉到裴璎满是怨念的视线。 不过,她半点都不在意。 裴璋是无辜的,裴璎也只是个被宠坏的少女,并无恶行。可她和裴家撕破脸反目,是迟早的事。 走进内堂,程锦容一眼便看到了前来观礼的黑衣少年。 今日的贺祈,少了平日任性妄为的纨绔气息,安静地站在角落处。看似孑然独立,却又不容任何人忽视。 身处喧闹,却似有着无人了解的孤寂。 就像她一样。 程锦容心里悄然一动,和贺祈遥遥对视一眼。 然后,她微微一笑。 贺祈的黑眸中瞬间迸出了难以描绘的神采。不过,他并无任何异动。依然站立在远处,默默地注视观礼。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赵氏一边吟诵,一边为程锦容加笄。 程锦容身着襦裙,盈盈跪拜。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第二次加笄,程锦容换上了曲裾深衣。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第三次加笄,程锦容换上了宽袖及笄礼服。 及笄礼耗时约一个时辰。礼仪繁琐,观礼者不宜高声喧哗。 贺祈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凝望着程锦容。 一直留意贺祈动静的程景宏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今日是堂妹的及笄礼。来者是客,他不便也不能拒人门外。好在裴璋来了又很快离开,贺三公子进了内堂,也未胡闹,分外老实地站在角落里观礼。 他这个大堂兄,真是操碎了心。 第五十八章 郁闷 及笄礼成后,程锦容向所有来宾行礼致谢。然后,在程锦宜的陪伴下退出内堂。 程方和赵氏分别招呼前来观礼的男客女客入席。 一直站立未动的贺祈,快步走到平国公太夫人面前“祖母,你今日怎么也来了” 他打定主意悄然独自前来,之前并未告诉祖母。反正,他每日在外走动是常事。谁也不会追问他去了哪里。 没曾想,祖母今日竟然也来了程家。 平国公太夫人瞥了心爱的宝贝孙子一眼,似笑非笑地应道“怎么只你能来,祖母就不能来” 贺祈“” 贺祈厚着脸皮扶住祖母的胳膊,一边口甜如蜜的讨好“当然能来。以祖母的身份地位,肯来程家观礼,程家上下一定受宠若惊。于程姑娘而言,也是一桩体面的事。孙儿多谢祖母了。” 谢什么 他是程姑娘什么人,哪里轮得到他来道谢 碍着人多,平国公太夫人总算给孙子留了几分颜面,没有多言。目光里却透出“回去以后给我老实交代”的意味。 贺祈摸了摸鼻子,扶着太夫人在首席上首坐下。然后在一众女眷们饶有兴味的目光中镇定离去。 “早就听闻贺三公子的英名,今日一见,真是万里无一的英俊少年郎。”纨绔归纨绔,脸也是真得俊。就连一众中年贵妇们,也觉得赏心悦目,忍不住多看一眼。 不知是谁开了头,接下来,便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夸赞之词。 平国公太夫人半点都不谦虚,笑着说道“我家三郎,不但脸生得俊,也格外听话孝顺。身手骁勇,武艺过人。同龄的少年郎里,还真没及得上他的。” 众人“” 平国公太夫人的护短之名,同样赫赫有名。 众女眷没见识过贺三公子身手,大半都觉得平国公太夫人言过其实。不过,平国公太夫人是正一品的国公太夫人,位分高辈分更高,脾气更是一言难尽 谁敢和她较劲做口舌之争 于是,又是一堆阿谀奉承之词。重点是夸贺三公子 太夫人欣然领受“呵呵,真没想到,你们竟都知道三郎的好。” 永安侯夫人都快呕死了。 平日她所到之处,谁不奉承逢迎今日倒好,来了一个身份更高又难缠的平国公太夫人。众女眷都忙着吹捧太夫人,她这里便显得冷清了许多。 更可气的是,众人连连夸赞贺祈,直将贺祈吹得天上有地下无。 哼 贺祈那个纨绔,除了一张脸能看之外,哪有半点及得上她的儿子裴璋 永安侯夫人在郁闷中吃完了酒席。 临走前,永安侯夫人又去了程锦容的闺房。 程锦容换下了礼服,穿上了日常的青衣罗裙。永安侯夫人前来,程锦容并不意外,淡淡喊了一声“舅母”。 倒像是她巴巴地前来贴人家的冷屁股。 永安侯夫人按捺住心里的不快,和颜悦色地笑道“锦容,今日一过,你就是大姑娘了。以后便能说亲论嫁了。” “舅母知道,你喜欢行医,去惠民药堂义诊,也是积德行善的好事。” “只是,到底是抛头露面之事,传出去不甚好听。再者,还有些不知轻重的纨绔公子,借着就诊之名胡乱纠缠。难免惹人误会” 程锦容淡淡打断永安侯夫人“舅母是在说贺三公子” 屋子里除了伺候的丫鬟,并无外人。 永安侯夫人索性也不掖着藏着了“是。今儿个他冒然前来观礼,着实落了人眼。而且,平国公太夫人也来了,就更引人误会了。酒席上,一个个明里暗里的打听。好在舅母知道你的为人,不会误解” 程锦容再次打断永安侯夫人“既未误解,舅母为何特地来和我说这些”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太阳穴突突一跳,只觉得血流奔涌,怒火嗖嗖直往上涌。 这个程锦容,真是被哄得过了头,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 哼等以后程锦容进了裴家门,她这个婆婆定要好生调教儿媳否则,真是难消心头这口恶气。 永安侯夫人忍住揉胸口的冲动,挤出笑容“我别无他意,只是提醒你一二罢了。” “多谢舅母美意。” 程锦容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正如舅母所言,我已长大成人,不是无知孩童了。谁真心待我,谁虚情假意,我心中都清楚得很。” 永安侯夫人继续咽了闷气,呵呵笑道“好好好,你知道就好。舅母就不絮叨了。对了,舅母听闻你要报考太医院。” “女子行医不稀奇。考太医院的却是闻所未闻。” “你这般年轻,别说考不中。便是考中了,难道要去做女太医不成大楚朝可没有女太医的先例。” 程锦容淡然一笑“大楚律例,也未规定女子不能报考太医院吧没有先例,就由我来做这个先例。” 永安侯夫人“” 再聊下去,她非被气得吐血不可。 永安侯夫人抽了抽嘴角,叫了白芷进来“你回了程家,身边也不能少了人伺候。白芷伺候你几年了,让她继续留在你身边。” 不等程锦容张口,又笑道“你这孩子,想要白芷的卖身契直说就是。和舅母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说着,从袖中拿出几张身契来。最上面的一张,便是白芷的。另有白芷的爹娘和胞弟。 白芷一家的身契都在这儿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也不推却,接了身契“多谢舅母。” 永安侯夫人暗暗松口气。 收下就好。 白芷一家子的身契都给了程锦容,是为了安一安程锦容的心。有白芷在程锦容身边,以后想做些“手脚”,也容易多了。 白芷上前跪下,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奴婢白芷,以后定会尽心伺候小姐。” 程锦容眸光一扫,漫不经心地笑道“身契在我手中,你不尽心,我将你卖去牙行便是。” 白芷“” 永安侯夫人“” 第五十九章 忠仆(五更求订阅求月票) 永安侯夫人来的时候春风满面,走的时候灰头土脸。 赵氏亲自送永安侯夫人一行人离去,回转时,忍不住问程锦容“锦容,你舅母和你说了什么我看着,她走的时候似心情不佳。” 心情能好才是怪事 气的就是她 程锦容眸光一闪,随口笑道“舅母特意将白芷一家的身契都送了来。以后,白芷就能安心在我身边伺候了。” 还真送身契来了啊 赵氏略有些意外,看了垂头不语的白芷一眼“如此也好。” 奇怪,这个白芷上次来程家,嘴皮子挺麻溜。现在怎么倒拘谨近乎怯懦起来了 白芷心里苦啊 临来程家之前,永安侯夫人冰冷的话语言犹在耳。她不得不俯首听令。 可程锦容,像变了个人。再也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温柔好性子的表小姐了。一张口就说要发卖了她 白芷心中满是惊惶和对茫然未来的忐忑不安,哪里还有心情伶牙俐齿 过了片刻,赵氏又起身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程锦容紫苏甘草,还有白芷,共主仆四人。 “白芷,”程锦容冷不丁地张口。 白芷全身一个激灵,反射性地跪了下来“奴婢对小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请小姐明鉴。” 耿直的甘草忍不住嘀咕一声“忠心又不用整日挂在嘴边。” 可不是么 拼命表忠心的白芷,只让人想到四个字欲盖弥彰 程锦容的目光落在白芷的脸上“我问你一句话,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得有半个字隐瞒。” 白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力持镇定地应道“是。”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目中却无半点笑意“舅母是不是吩咐过你,在临近太医院考试时,在我的饭菜里做些手脚,让我病上一场错过考试” 白芷“” 白芷俏脸一白,头脑一片空白。竟忘了在最短的时间里辩白。 紫苏气得火冒三丈,走上前,拖起白芷,啪啪给了她两记响亮的耳光。 白芷捂着火辣辣的脸颊,欲哭无泪“小姐,你听奴婢解释” “什么都不必解释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讥削。永安侯夫人面甜心苦,会做出这等事,半点都不稀奇“舅母一定还吩咐过你,每隔几日,就要暗中送一回消息回府。将我的一举一动都禀报给舅母知晓。” “你照做就是。不过,送消息之前,要给我过目。” “还有,不能引起舅母疑心。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这是让她反过来做内应了。 白芷听得心惊肉跳,却不敢不应“是,奴婢一切都听小姐的。” 一家人的身契都在程锦容的手里,她根本没有勇气反抗。 只是,永安侯夫人更不是善茬。若不听令行事,他们一家又有什么活路 主子们斗法,她夹在其中,犹如巨石缝隙里的蝼蚁。巨石稍动一动,对她来说就是灭顶之灾杀身之祸。 白芷想哭又不敢哭,肩膀不停轻轻颤动。 程锦容并未心软。只淡淡道“你听我命令行事,我自会保你一家四口性命。否则,不必等日后舅母动怒,我现在便发落了你们。” 白芷的心妨彻底被击溃,一边磕头一边求饶“奴婢一定听令行事,小姐饶命小姐饶命啊” 一盏茶后,白芷低着头出了屋子。 愤怒不已的紫苏,气得红了眼“小姐,永安侯夫人怎么能这样对你你想考太医院,她为何要从中阻挠” 甘草也是满心困惑“是啊奴婢也想不通。” 这些年,程锦容住在裴家。永安侯夫妇待她样样周全,委实不能说不好。可自从小姐坚持回程家之后,永安侯夫妇就变得不怎么对劲了。 具体怎么不对劲,甘草也形容不上来。只是一想到和善笑容背后的阴冷,就不寒而栗。 程锦容反而十分镇定从容“想不通就不用想了。我要报考太医院之事,她休想阻拦。” “甘草,你每日随我去药堂。这些事你不必管。紫苏,你牢牢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有任何异动都不能放过。” 甘草颇有自知之明,对一切要动脑动心思的事情都不感兴趣,干脆利落地点头应了。 紫苏一挺胸膛“小姐放心,白芷就交给我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真正的忠心,无需挂在嘴上。 她的身边,有紫苏有甘草,足矣。 “荒唐胡闹” 上书房里,传来钱太傅怒气冲冲的斥责“裴公子怎么能私自带六皇子殿下出宫若出了差错闪失,你要如何交代我又有何颜面去见皇上” 裴璋和六皇子一进上书房,就被心急如焚的钱太傅喷了个狗血淋头。 几位太傅中,钱太傅最为年长,也最易怒。 钱太傅做国子监祭酒做惯了,学生们言行不端,斥责几句是常事。今日裴璋和六皇子以肚子不适为由出了上书房,钱太傅也未放在心上。 结果,两人一走就没了影踪。小半个时辰还不见回转。 钱太傅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最聪慧最乖巧听话的六皇子和最好学上进的二皇子伴读裴璋一起偷溜了 钱太傅心里的懊恼气闷就别提了。 派人去宫门处一问,六皇子和裴璋早就出了宫,却不知溜去了何处。钱太傅无奈之下,只得又将此事禀报给天子知晓。 出了这等事,他这个太傅难辞其咎。待会儿就得去保和殿请罪。 请罪之前,非得臭骂两个混账小子一顿不可。 裴璋早有心理准备,连连低头告罪。 六皇子不忍裴璋代自己受过,挺起单薄的小胸膛“钱太傅,今日出宫,都是我的主意。不能怪裴表哥。太傅要训就训我吧” 钱太傅冷哼一声“殿下先别急。等我训过裴公子,接下来就轮到殿下了。” 六皇子“” 钱太傅不愧是大楚朝堂最刚正不阿不惧权势的文臣 就在此时,宣和帝的近身内侍赵公公出现在上书房门口“传皇上口谕,宣六皇子殿下裴公子去保和殿觐见” 第六十章 天子 最新网址ddku 大朝会每旬一次,平日都是小朝会。有要紧政事的时候,小朝会开上一日也是有的。政务没那么紧急重要,小朝会便开半日。 保和殿是宣和帝处理政事之处。后宫嫔妃一律不得靠近。诸皇子们,也只有天子传召时才有机会踏入保和殿。 六皇子尚且年少,来保和殿的次数屈指可数。 裴璋是二皇子伴读,曾随二皇子进过保和殿。不过,此次是犯错被宣召,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 “裴表哥,”六皇子小声说道“你别担心。若是父皇动怒,我自会请罪。不会牵累到你的。” 裴璋心头微微一暖。 他做二皇子伴读数年。二皇子一旦惹祸,他当仁不让地率先领罚。说句不好听的,背黑锅早就背惯了 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六皇子却和二皇子的性情脾气截然不同。 “殿下也别忧心。”裴璋压低声音安慰“不过是偷溜出宫罢了。几位皇子殿下,谁都干过类似的事。皇上不会因此龙颜大怒。” 少年郎嘛,淘气好动是天性,偶尔惹祸也算不得什么。宣和帝是天子,也是父亲。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就大动干戈。 不出裴璋所料。 宣和帝宣召两人前来,既未动怒,也未叱责,只淡淡问了一句“小六,你今日出宫做什么去了” 宣和帝年近四旬,面容英俊。 宣和帝年少时领兵打仗,登基为帝之后,保持了常年习武的习惯。坐在龙椅上,身着龙袍的宣和帝霸气外露,属于帝王的威压迎面而来,无人敢与其对视。 一众皇子,皆重武轻文。喜欢骑马射箭,进上书房就头痛。六皇子和众皇子的性情脾气不同,上马时愁眉苦脸,进了上书房如鱼得水。 六皇子平日循规蹈矩,乖巧听话。怎么看也不像是会逃课偷溜出去玩的淘气少年。偏偏今日就做出这等事来了。 宣和帝好笑之余,竟生出一种“这才像朕的儿子”的微妙愉悦。 六皇子低着头请罪“我今日出宫去了程家,给及笄的程家表姐送了一份贺礼。” 程家 宣和帝目光一扫,掠过裴璋。 裴璋低头告罪“都是我的不是。几日前,我在殿下面前提了一回。殿下没见过程家表妹,动了好奇之心,想去程家。我点头应了,今日便和殿下偷溜出宫,去了程家。请皇上降罪责罚” 六皇子立刻抢过话头“是我坚持要去,裴表哥是被儿臣硬拉着出的宫。父皇要罚就罚我” 宣和帝淡淡道“私自逃课,偷溜出宫,确实该罚” 站在一旁伺候笔墨的大皇子,笑着张口为两人求情“六弟还小,几乎没出过宫。一时好奇冲动,也是难免。儿臣八岁的时候,就逃过课出过宫。父皇还是饶了六弟这一回吧” 大皇子元肃,今年十九岁。 以相貌而论,大皇子最肖似宣和帝。身材高大,英武过人。 论习武骑射,大皇子天赋出众,在一众皇子中,无人能及。 这三年,大皇子在兵部当差任职,尽心尽力,从未出过差错。宣和帝喜爱长子,时常召大皇子进保和殿伺候笔墨。 伺候笔墨时,正好听众臣议事,学帝王之道。 宣和帝对大皇子的偏爱,人尽皆知。 大皇子妃叶氏,是靖国公的嫡长孙女。容貌出众,才名卓著。就连肚皮也格外争气。嫁给大皇子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在前年生下皇长孙。 宣和帝龙心大悦,厚赏了大皇子妃和皇长孙。 奈何大皇子样样都好,唯有一样不及二皇子。 二皇子是裴皇后嫡子。按着大楚立储惯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只要二皇子没昏头犯下大错,储君之位就轮不到大皇子。 大皇子张口求情,宣和帝神色一缓,不动声色地扫了六皇子一眼“今日你皇兄为你说情,朕便饶了你这一遭。”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六皇子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能过关,目中闪过喜色,拱手谢恩“多谢父皇恩典。” 然后,又拱手谢过大皇子“多谢大哥为我说情。” 大皇子笑道“兄弟之间,谢来谢去的岂不见外今日换了是我犯错,你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六皇子一本正经地应道“以后若是大哥犯下大错,我也一定为大哥求情” 那副认真又可爱的模样,实在讨喜。 宣和帝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随口吩咐“你去椒房殿,和你母后说一声。免得你母后担忧,心疾加重。” 六皇子乖乖应下。 这一边父慈子孝兄弟和睦,裴璋被晾在一旁,既尴尬又庆幸。 六皇子没挨罚,想来他也 “裴璋”宣和帝忽地张口“小六还小,不懂事。你今年十六了,难道也不知私自出宫是什么过错” “朕罚你抄一百遍宫规,你可服气” 裴璋“” 亲儿子舍不得罚,皇后内侄罚一罚倒是半点不心疼。 裴璋心里腹诽,面上不敢流露半分,恭敬领罚“谢皇上恩典,我心服口服。” 六皇子满心愧疚,出了保和殿,便低声道“表哥,一百遍宫规,你抄五十遍就行了。另外五十遍,由我来抄。” 裴璋哭笑不得,张口推辞。奈何性情温和的六皇子异常坚持“是我连累了你。父皇舍不得罚我,只罚你一个,这对你何其不公” 裴璋无奈之下,只得笑着应了。 六皇子这才释然,抬脚又去了椒房殿。 母后这么喜欢容表姐。知道他私下去了程府,母后一定会开怀展颜吧说不定,今日正午,母后还会留他一起用午膳。 六皇子美滋滋地盘算着,步伐越发快了。 一进椒房殿,六皇子很自然地放轻了步伐。 守在寝室外的一众宫女正要行礼。六皇子略一摇头,轻轻推门而入。 神色郁郁身体孱弱的裴皇后,安静地坐在窗边,凝望着海棠树。听到脚步声,裴皇后迅速地以衣袖擦拭眼角的水光。 母后为何独自垂泪 六皇子一惊,快步上前“我今日私自出宫的事,母后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最新网址ddku 第六十一章 惊疑 裴皇后闭宫养病,对宫中诸事几乎不管不问。 不过,事涉六皇子,钱太傅怎么也不敢绕过裴皇后。一个时辰前,打发人送信到了椒房殿。 青黛和菘蓝都是心思细腻敏锐之人,听闻六皇子是和裴璋一起私自出宫,心里俱是一沉。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涌起最令人惊惧不安的猜想。 菘蓝尚且按捺得住,青黛心中忧急难安,说话便刺耳了些“皇后娘娘,六皇子殿下尚且年少,行事不知轻重。也不知出宫去了何处” 是啊 元辰还是个十岁的孩子,他偷偷出宫,会去哪里 若去了永安侯府,也就罢了。万一溜去别的不该去的地方,遇到什么危险,该如何是好 再疏远淡漠,那也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血。 想到这些,裴皇后心里涌起巨大的恐慌。坐在窗前,悄然无声落泪。 听到六皇子的声音,裴皇后迅疾擦拭眼泪,转头看了过去。 裴皇后低声问道“你去了何处” 六皇子一边瞄着裴皇后的脸色,一边小声答道“今日是程表姐的及笄礼,我和裴表哥一起去了程家。” 裴皇后“” 青黛菘蓝“” 裴皇后全身一颤,霍然看向青黛菘蓝,温婉沉静的黑眸中骤然蹦出亮得惊人的光芒“锦容不是一直住在裴家吗怎么会在程家” 青黛面色难看,一时说不出话来。 菘蓝反应极快,立刻歉然道“请皇后娘娘息怒。奴婢和青黛每日在娘娘身边伺候,宫外的事,奴婢们也不甚清楚。” 说着,迅速冲青黛使了个眼色。 六皇子还在一旁,做戏也得做的像模像样,万万不可露出马脚。 青黛暗暗咬牙,挤出一丝略显委屈的神色“是啊娘娘,程姑娘姓程,回程家小住也是有的。这等小事,娘娘不必放在心上。” 不对 绝不是她们说的这般轻描淡写 锦容自小就住在裴家,永安侯夫妇伪善的脸孔一装就是十几年,哄得锦容深信不疑。以永安侯夫妇的为人,怎么肯放锦容回程家 这其中,一定另有缘故 裴皇后沉寂度日,如枯井一般,对身边的一切漠不关心。一牵扯到程锦容,顿时如换了一个人,眉眼间多了鲜活的怒气。 裴皇后盯着青黛和菘蓝,缓缓道“传本宫口谕,宣永安侯夫人即刻进宫。” 这一刻,饱受折磨患了数年心疾郁郁寡欢沉默少言的裴皇后,竟凛然有了中宫皇后的威势。 青黛菘蓝竟不敢多言。 青黛退出去传口谕,菘蓝依旧垂手束立。 站在一旁的六皇子,也有些茫然。 母后的反应,怎么和他预想的全然不同 程锦容住在程家还是裴家,有那么重要吗 为何母后反应如此激烈 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姨侄女,母后为何这般紧张在意 “母后,”六皇子像天底下所有做错了事的孩童一样,忐忑不安,声音嗫嚅“我去见了程表姐,还给她送了一份贺礼。我是不是做错了所以母后不高兴了” 裴皇后心情澎湃,一时难以平息,对着小心翼翼的六皇子,话也比平日多了一些“你什么都没做错。”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母后很高兴。” 你们姐弟永不能正大光明的相认。以表姐弟的身份见上一见,也是好的。 六皇子松了口气,俊秀的小脸上有了笑意“我还以为母后在生我的气。” 裴皇后凝望着六皇子,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一张如花的少女脸庞“你今日见到锦容了。她是什么模样你过来,说给母后听听。” 裴皇后主动表示出亲近之意,真是少之又少。 六皇子喜出望外,欢喜地诶了一声,喜滋滋地到了裴皇后身边坐下,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程家之行的经过“今日多亏了裴表哥,为我打掩护,以腰牌带我偷偷出宫去了程家。我是第一次见程表姐。程表姐比母后画像上的还要好看,笑起来更美。” “说来也奇怪,我一见程表姐,就觉得格外亲近。” “对了,我送了程表姐一株百年人参做贺礼。程表姐自小学医,如今在母后设的惠民药堂里义诊。我想着,人参可以入药,说不定能救人命” 裴皇后默默聆听,心中既酸涩又隐隐骄傲。 她的锦容,已经长大了。像亲爹一样,学医天赋惊人,不过十五岁,已经开始坐诊行医。和亲爹程望当年一样。 惠民药堂,是程望年少时的梦想。 八岁那一年,她被送去临安老宅。在途中病了一场。一到临安,裴家管事就请来当地最有名望的程大夫为她看诊。九岁的程望,跟着亲爹一起来看诊。 八岁的裴婉如和九岁的程望,也因此相识。 年龄渐长,两人情愫渐生。她十五岁那年,程家登门提亲,裴家压根没将她这个庶女放在心上,很快应了亲事。 十六岁那年,她嫁给程望为妻。 “望哥,你以后想做什么”她抬起眼,笑着问新婚夫婿。 “当然是不负一身所学,行医治病,救死扶伤。对了,如妹。我还想开一座药堂,专为穷苦百姓义诊赠药。就叫惠民药堂” 十七岁的程望,面容俊美非凡,眉眼间俱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她嫣然一笑“好以后你义诊,我抓药。” 一双小夫妻,头靠着头依偎在一起,偶偶私语,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那时候的她,以为自己会和心爱的夫婿携手到老。没曾想,短短两年后,他们夫妻便被迫“生离死别”。 她被困宫中,顶替裴婉清的身份而活。唯一主动做过的事,就是下令开设惠民药堂。圆了程望年少时的梦想,也稍稍慰藉了她荒芜的心田。 没想到,她的女儿程锦容,如今也进了药堂义诊。 裴皇后舒展眉头,唇边漾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母后,你这么喜欢程表姐。以后,我带她进宫来见你,好不好”六皇子兴致勃勃地问道。 菘蓝“” 第六十二章 母亲 饶是菘蓝城府颇深,也不禁变了面色,抬头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有多想见程锦容,没人比菘蓝更清楚。 这么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裴皇后岂能不应一旦裴皇后点了头,六皇子要带程锦容进宫,谁能拦得住 裴皇后也是一怔,沉默片刻,出人意料地轻轻摇头。 为什么 “为什么”六皇子也有些困惑,脱口而出问道“母后不是很喜欢程表姐吗我带她来见母后不好吗” 又是一阵沉默。 裴皇后终于张口道“些许小事,无需你操心过问。你舅母自会带锦容进宫,你安心读书便可。”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 六皇子没有多想,笑着点点头“好,我听母后的。” 一旁的菘蓝,提到嗓眼处的心缓缓落回原位。 裴皇后看着满面笑容愉悦的六皇子,心里涌起阵阵酸涩的温柔。 元辰,我的儿子。 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我痛恨被困宫中身不由己的生活。我憎恶永安侯夫妇,我厌惧宣和帝。我没办法像一个普通的亲娘疼爱自己的儿子那样疼爱你。 可是,我也绝不会利用你对我的孺慕亲近,去做任何可能会伤害你的事。 我所能做的,是保住你们姐弟的性命,令你们平安长大成人。 “母后,”六皇子满眼希冀,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今日可以陪你一起用午膳吗” 裴皇后想了想,点点头。没等六皇子雀跃欢喜,裴皇后又吩咐菘蓝“命人去请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同用午膳。” 六皇子“” 可是,我只想独自和母后待在一起啊 裴皇后似未看见六皇子眼底的失落和一丝委屈,移开目光,看向窗外的海棠树。 她给不了六皇子想要的母爱和温情。就别给他太多的希望,也免得他要承受更多的失望。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前一后来了椒房殿。 裴皇后难得主动召他们来用午膳。 寿宁公主满目喜悦,二皇子的心情也颇佳,脚步比平日轻快得多。 再如何老成,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郎。对亲娘焉能没有亲近孺慕之心只是裴皇后常年病怏怏的,阴郁沉默少言,对自己的儿女并不亲近。他们只能三日来椒房殿请安一回,想亲近也无从亲近。 “六弟,”二皇子笑着揶揄六皇子“你的胆子真是愈发大了。竟敢偷溜出宫了” 其实,少年郎淘气是常有的事。皇子们谁年少没惹过祸只是,六皇子素来乖巧听话。谁也没料到,他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六皇子被取笑得一脸讪讪。 二皇子笑了一会儿,又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又不是什么大错,别放在心上。对了,以后想出宫,只管告诉我。我带你出宫,不必这样躲躲藏藏。”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众皇子中,二皇子和六皇子还算亲厚。 六皇子心中一喜“多谢二哥。” “母后,”寿宁公主亲热地上前,握住裴皇后的手“女儿扶着你去饭厅。” 裴皇后强忍住将手抽回来的冲动,略一点头。 爱屋及乌。憎恨也一样会蔓延。 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尚且无法亲近。对着裴婉清的儿女,如何能喜爱得起来可为了她的锦容平安无事,她不得不隐忍做戏。 菘蓝上前,轻声道“娘娘今日心情愉悦,精神颇佳。两位殿下和公主殿下也在,不如,奴婢去一趟保和殿。请皇上一同来用午膳。” 她这个中宫皇后,可以不争宠不掌后宫,位置却要占得牢牢的。一个月里,得想法子让宣和帝来上两回。免得宫人们捧高踩低,小瞧了嫡出的二皇子。 裴皇后抿了抿唇,略一点头“也好。” 裴皇后亲自打发人去请,宣和帝倒也没拂皇后的颜面,很快摆驾来了椒房殿。 宣和帝少年时骁勇善战,以赫赫军功力压其余皇子,登顶帝位。可想而知,宣和帝绝不是什么性情温软之人。 相反,宣和帝独断专行,喜怒无常,性情暴戾。 伺候宣和帝的内侍们,整日战战兢兢。一个不慎,触怒了天子,便会被杖毙。城门起火殃及池鱼,也是常有的事。 朝堂里,宣和帝圣心独裁,不容有不同的声音。在宫中,宣和帝更是高高在上,无人敢不诚服。 天子春秋鼎盛,立储之事,天子不提,无人敢多嘴。 立嫡立长,说到底,还是天子说了算。 也正因此,颇得圣宠的郑皇贵妃及大皇子,颇有一争之力。二皇子不是傻瓜,自然清楚其中的道理。平日在宣和帝面前,自是竭力表现。 “儿臣见过父皇。”二皇子六皇子寿宁公主一同行礼。 裴皇后也裣衽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都平身吧” 宣和帝的声音入耳,裴皇后心底涌起熟悉的厌憎和惊惧。好在她扮裴婉清多年,早已驾轻就熟,谢恩后起身。 宣和帝龙目扫了过来“皇后近日身体如何” 裴皇后定定心神,声音温婉柔和“多谢皇上关切。臣妾一病多年,时好时坏,还是老样子。” 裴皇后确实病了多年。生二皇子寿宁公主时难产,差点香消玉殒。当时裴钦前来相求,她自己也含泪恳求“殿下,我不知自己还能活几日。合眼前想回昔日的闺阁住上一段时日。就当是全了我最后的心愿,求殿下应允。” 太子妃回娘家养病,当然是不合规矩的。 不过,人都快死了,死前就这么一个心愿,不应也太过冷血无情了。 到底夫妻一场,他还是点头应了。 之后,他领兵出京打仗,大半年后才归京。 “裴婉清”熬过了一劫,虽然还是病怏怏的,到底捡回了一条性命。 时隔大半年,再次见到满面病容的妻子,难免有些陌生。也或许是病弱体虚心情郁结之故,聪慧厉害的裴婉清,性情脾气也变了。 变得沉默少言,也变得更温顺柔婉。不争不抢不嫉。 平心而论,他倒是看这样的裴婉清更顺眼。 第六十三章 帝后 裴婉清养病两年,身体颇见好转。 他久未亲近发妻,那一日来了兴致,在她的寝宫里留宿。大概是太过孟浪了些,隔日,裴婉清又病倒了,患了心疾,愈发阴郁少言。 临盆生子后,她的心疾未见好转,一直闭宫养病。 任何一个男子,遇到这样的情形都会有些别扭。更何况,他是大楚朝的太子,身边多的是年轻娇嫩形形色色的美人。 为他生了长子四子的郑侧妃,美艳柔媚,最得他欢心。 登基后,裴婉清被册立为后。最得他宠爱的郑侧妃,被封为郑皇贵妃,执掌宫务。裴婉清不嫉不争,贤良大度,和郑皇贵妃相安无事。 后宫一片安宁。 他甚为满意,虽然再未在椒房殿里留宿。不过,每个月都会来椒房殿两三回,给了裴皇后应有的体面。 种种念头,在宣和帝心头一闪而过。 宣和帝随口道“你身子孱弱,宫里的事不必你操心烦心,你只管安心养病。” 裴皇后微笑着应是,张口夸赞郑皇贵妃“郑皇贵妃执掌宫务多年,仔细周全,从无差错。为臣妾分忧。有她在,臣妾尽可安心了。” 发妻宽和大度,爱妾得宠却不恃宠生娇,堪称妻妾和睦妻贤妾恭。这足以令世间所有男子自得自傲。 宣和帝也不例外。 听到裴皇后的话,宣和帝舒展眉头,嘴角微扬,可见龙心大悦。 二皇子眸光一闪,心中冷哼一声。 在他看来,裴皇后实在是太过宽厚谦和了。哪怕常年养病,也不该将全部的宫务都交于郑皇贵妃之手。 宫中年轻貌美的嫔妃多的是,“提携”两三个和郑皇贵妃争宠,不是难事。 这些年来,裴皇后闭宫养病,对宫中一切不管不问。只担着中宫皇后的名声罢了 郑皇贵妃却正好相反。执掌宫务,圣眷极浓。宣和帝一个月中,至少也在郑皇贵妃的寝宫里留宿七八日。 比起如隐形人一般的裴皇后来,郑皇贵妃更像六宫之主。 宫人们踩低捧高,明着不敢怠慢椒房殿及嫡出的皇子公主们,暗中向郑皇贵妃母子投诚的不知凡几。 一想到年长自己四岁的大皇子如今的声势,二皇子心里便如堵了一块巨石。很自然地对裴皇后生出了怨怼和不满。 宣和帝问询几句后,不再多言。 接下来,传膳摆膳用膳。 食不言寝不语。 有宣和帝在,饭桌上格外安静。 六皇子自小经受近乎严苛的礼仪教育,饭桌礼仪同样无可挑剔。只是,他原本的雀跃欣喜,也悄然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的郁闷。 他其实只想和母后独处而已。 用完午膳后,二皇子六皇子寿宁公主一起告退。宣和帝没急着离开,在裴皇后的寝宫坐了片刻。 裴皇后亲自为宣和帝奉上一盏清茶。 宣和帝品茗,裴皇后安静地坐在一旁相陪。气氛略有些沉闷。 宣和帝放下茶杯,看着眉眼柔和的裴皇后,忽地说道“皇后,朕记得,当年你嫁给朕的时候,是个玲珑剔透之人,口齿伶俐。这些年,你倒是愈发少言了。” 嫔妃们见了他,都是百般逢迎示好。相伴多年的郑皇贵妃,更是善解人意体贴备至。 唯有裴皇后,对他看似恭敬温顺,实则疏远。 裴皇后心里一紧,轻声应道“臣妾一病多年,断断续续,总不见好转,只是苟延残喘罢了。皇上重情重义,待臣妾一如既往,臣妾铭感五内,诚惶诚恐。在皇上面前,也无颜多说了。” 确实什么都不说。 不争不嫉,安分守己,从不试探何时立储立谁为储。铁石心肠如他,对着这么一个温柔如水安静沉默的裴皇后,也不禁生出一丝怜惜。 或许,也正因此,他迟迟未下定决心,到底立长还是立嫡。 宣和帝又看了裴皇后一眼,淡淡道“别人在朕面前战战兢兢,你我是结发夫妻,大可不必如此。” 裴皇后恭敬应是。 然后,又没了下文。 宣和帝“” 宣和帝挥去心底的一丝郁闷,喝完了清茶,便摆驾离去。 又熬过了一回。 裴皇后暗暗松口气。 宣和帝一走,椒房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不过,今日的安静中,又透着一丝微不可见的怪异气氛。 青黛终于回宫复命“启禀娘娘,奴婢去侯府传口谕时,永安侯夫人还在程家,尚未回府。请娘娘耐心等上一等。” 裴皇后神色微凉,淡淡道“无妨,本宫等着便是。” 青黛“” 青黛碰了个软钉子,心里颇为悻悻。只是,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她不能多言,只得忍了这口闷气,退到一旁。 菘蓝不动声色,心里却略略一沉。 软弱无用的裴皇后,一旦牵扯到程锦容的去向安危,便如孤绝的母狼一般。令人心中生凛。 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 裴皇后出奇的有耐心,也未午睡,就这么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海棠树。似乎就这么看一辈子,也不厌倦。 青黛心烦意乱,频频看向菘蓝。 她有种很不美妙的预感怎么办 菘蓝表面冷静,其实心里同样浮躁难安。 往日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可自从程锦容离开永安侯府回了程家那一日起,情势就有了微妙的变化。裴皇后不知道也就罢了,一旦知情,必会横生波折 “启禀皇后娘娘,永安侯夫人已进了宫门。”一个宫女恭敬地来禀报。 裴皇后目光一扫“菘蓝,你去迎一迎永安侯夫人。” 菘蓝打起精神应了。 到了宫门处,菘蓝冲永安侯夫人行礼,低声道“皇后娘娘今日心情有些不佳,夫人待会儿见了娘娘,说话可得谨慎些,免得惹恼了娘娘。” 永安侯夫人憋了一肚子闷气,一回侯府,就知裴皇后传了口谕,心里直叹晦气。 六皇子在程家现了身。想来,裴皇后也一定从六皇子口中知道了程锦容回程家的事。这是要来兴师问罪了。 好在,裴家早有应对之策。 第六十四章 哄骗(五更求月票) “妾身见过皇后娘娘。” 永安侯夫人神色如常,笑着行了一礼。 凝视窗外的裴皇后既未转头,也没有出声。永安侯夫人不能起身,只得继续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青黛目中蹿出一丝火苗。 这个裴婉如,不过是个傀儡替身。竟也敢折辱永安侯夫人 菘蓝以严厉的目光制止青黛的异动,轻声提醒“永安侯夫人给娘娘见礼了。” 裴皇后这才转过头,声音平平地说道“平身,赐座。” 永安侯夫人笑着谢恩,坐了下来。菘蓝冲一众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们鱼贯退出了门外,只有菘蓝和青黛留了下来。 永安侯夫人是裴皇后的娘家长嫂。姑嫂见面,总有些私房体己话要说。每次都是菘蓝青黛两人留下伺候,一众宫女早已习惯。退出时将门关紧,站在门外数米处。 寝室里,裴皇后和永安侯夫人四目相对。 裴皇后一改往日的安静沉默,黑眸中闪出一丝怒火“锦容什么时候回的程家这么要紧的事,你为何一直隐瞒不提” 永安侯夫人有备而来,面对裴皇后的诘问,半点不慌,笑着解释“娘娘息怒,且听我一言。” “锦容回程家其实有一些时日了。她还是十几岁的姑娘家,面嫩皮薄,羞于在裴家举行及笄礼,坚持要回程家。” “侯爷最疼锦容,便应了。” “过了及笄礼后,锦容很快就会回侯府。区区小事,侯爷以为不必惊扰了娘娘。上一回进宫时,我便没有提起。” “没想到,六皇子殿下忽地出宫去了程家。娘娘从殿下口中得知此事,心中惊疑恼怒,也是难免。总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思虑不周。请皇后娘娘见谅。” 裴皇后的目光紧紧落在永安侯夫人的脸上“真的只这样吗” 反正裴皇后见不到程锦容,还不是她想怎么编排就怎么编排。 永安侯夫人心中自得地想着,见裴皇后神色稍缓,立刻正色答道“我刚才所言,字字句句都是真的,绝无半字虚假。” 裴皇后沉默下来。 这些年,她形同被软禁在深宫里。平日接触到的人,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个。永安侯进后宫不那么方便,和永安侯夫人打交道的机会着实不少。 也因此,她很清楚永安侯夫人面甜心苦口蜜腹剑。 为了女儿的安危,她不能相逼太紧。 不过,有她在,谁都休想伤害锦容一星半点。 “本宫病了十几年,”裴皇后忽地淡淡张口“早就该撒手西去了。现在强撑着一口气,苟延残喘罢了。” “谁敢动本宫最在意的人,本宫豁出这条命,也断然饶不了她” 永安侯夫人“” 温软无用如废物的裴皇后,此时绝不能死。 永安侯府将程锦容紧紧攥在手心,拿捏住了裴皇后的命脉。可永安侯府的命脉同样寄在裴皇后的身上。 裴皇后万万死不得 永安侯夫人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娘娘放心。侯爷和我,早将锦容视若己出。有我们在,谁也不会令锦容受半分委屈。” “对了,我还有件要紧事告诉娘娘。” 裴皇后对永安侯夫人口中的要紧事半点不感兴趣,一脸漠然。 宣和帝偏爱大皇子,早已传遍宫中内外。立储之事,宣和帝心意未明,一众文臣武将私下揣摩圣意,却无人在朝堂上提及立储二字。 永安侯早已蠢蠢欲动,有些按捺不住了。永安侯夫人这两年,明里暗里也提过几回。只差没明着催促裴皇后了。 想来,永安侯夫人又要提立储之事了。 这一回,裴皇后却料错了。 永安侯夫人笑吟吟地张口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锦容生得清艳貌美,性情温柔和顺,和阿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彼此皆有情意。往日锦容年少,我不便张口。” “今日锦容及笄,已算长大成人,也到了论嫁之龄了。” “侯爷几日前就写信提亲,命人送去边关了。等程妹夫回信到了裴家,我和侯爷就正式去程家提亲。” 程妹夫三个字,如尖锐的刺,深深刺进裴皇后的心底。 裴皇后的黑眸闪过痛楚,全身无法抑制的轻颤。 永安侯夫人看在眼里,心里涌起强烈的快意。 一女不嫁二夫,是为忠贞。善良软弱的裴婉如,无法对自己深爱的夫婿忠贞,被逼着进宫做了裴婉清的替身,还生下了六皇子 程锦容是裴婉如的命根子,程望是裴婉如不能碰触的伤疤。 换在平日,她自是不提。今日被裴婉如气得狠了,她便戳一戳这道伤疤。 果然,裴皇后如被利刺戳穿胸膛,痛苦难当。 那张美丽的脸孔,骤然苍白,失了血色。 永安侯夫人故作若无其事,笑着说了下去“娘娘也是见过阿璋的。不是我这个做母亲的自夸,京城勋贵少年里,阿璋若是第二,无人能排第一。” “侯爷已经打算好了。等阿璋一成亲,就为他请封世子。锦容过门后,就是永安侯世子夫人。衣食优渥,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裴皇后身子不再轻颤了,轻声打断永安侯夫人“须得锦容心甘情愿才行。” 裴璋在宫中做二皇子的伴读,也时常进椒房殿请安。裴皇后对这个娘家侄儿自不陌生。 平心而论,裴璋确实当得上年少英才四个字。 而且,裴璋的性情脾气并不像永安侯,也不肖似永安侯夫人。说起来,更像已经过世多年的祖父,当年的老永安伯。 裴皇后再恨裴家,也无法违心地说裴璋不好。 永安侯夫人笑道“娘娘放心。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我是阿璋的亲娘,自然要为他娶一个可心中意的好媳妇。” “这门亲事,是阿璋主动相求,侯爷才应下。阿璋娶了锦容,一定会全心待她。我和侯爷也都拿她当女儿一般” 裴皇后张口打断永安侯夫人,声音轻柔又坚定“锦容愿嫁才嫁。” 永安侯夫人“” 第六十五章 心意 不管怎么样,总算安抚住了裴皇后。 永安侯夫人又是低头又是陪笑,费尽唇舌,直说得口干舌燥。 半个时辰后,永安侯夫人身心俱疲地出了椒房殿。 照例是菘蓝送永安侯夫人去宫门处。 “好好伺候娘娘,”永安侯夫人深深地看了菘蓝一眼“你对娘娘的忠心,侯爷和我都看在眼里。” 最后一句,若有所指。 菘蓝心知肚明,轻声道谢“多谢夫人。” 菘蓝是家生子,亲爹亲娘死得早,只有一个兄长。后来,菘蓝的兄长战亡,留下一个独子。 年近四旬的菘蓝,终身未嫁,最大的牵挂,便是这个侄儿了。 好在侄儿还算争气,如今是永安侯身边的亲兵。 青黛的情形,和菘蓝颇有相通之处。当年她们两人被挑到裴婉清的身边,一是因为她们忠心能干。二来,她们两人都是家生子。父母兄弟家人都在裴家。 永安侯夫人对心思缜密的菘蓝颇为满意,点了点头,出了宫门。 菘蓝在原地注目片刻,无声轻叹,方才转身回了椒房殿。 平国公府。 “启禀夫人,太夫人的马车已经回府了。”丫鬟前来禀报。 郑氏嗯了一声,快步往外走。 太夫人逐渐年迈,精力体力远不及往日。这两年,一应人情来往走动,都由她这个儿媳出面。 今日,太夫人不知怎么来了兴致,让人备马车去了程家“程姑娘救了三郎一回,又不肯收诊金。今日我登门去观礼,也算还了程姑娘这个人情。” 以太夫人的身份地位,去程家观礼,确实抬举了程锦容。 这一意外的举动,令她措手不及。 郑氏想要陪着一起去,太夫人却道“我去也就罢了。你一同前去,阵仗太大,别吓着程姑娘了。” 太夫人生性霸气,说一不二。 郑氏做了多年儿媳,对太夫人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只得作罢。 这大半日,郑氏心里也犯了嘀咕。 太夫人对程姑娘也太过看重了吧对了,这位程姑娘今年及笄,和贺祈的年龄倒是般配这个念头刚起,郑氏立刻摇头轻笑。 贺祈是平国公唯一的嫡子。太夫人几乎将贺祈宠上了天。贺祈的妻子,必然是名门闺秀。以程家的门第,根本高攀不上平国公府。 还是尽力促成侄女郑清涵和贺祈的亲事才是。 一来可以降低贺祈的戒心。二来,大事不成,也多一条退路。 郑氏心中暗暗盘算,很快到了门口。 贺祈正好搀扶着太夫人下了马车。 郑氏扬着笑脸,亲热地上前扶住太夫人的胳膊,嘘寒问暖“婆婆出去大半日才回,儿媳心中一直惦记得很。婆婆累不累儿媳扶着您回院子歇下吧” 太夫人心中惦记着一桩要紧事,哪有心情和郑氏闲话“三郎送我回去便可,你不必跟着来了。” 郑氏“” 贺祈连眼角余光也没给郑氏一个,扶着太夫人扬长而去。 看着祖孙两个相依离去的身影,郑氏胸口阵阵发堵,暗暗咬牙。 这个老虔婆 这个混账贺祈 待她的儿子贺袀做了平国公世子,看她怎么收拾这一对祖孙 “都退下。” 进了屋子后,太夫人一声令下,所有丫鬟都退了出去。然后,太夫人抬眼看向贺祈。也不说话,就这么若有所思地打量。 贺祈厚着脸笑问“祖母这样看我做什么又不是第一日见我了难道我今日脸上长了花不成” 太夫人活了六十年,饱经世故,岂会被这点小小的花招耍弄过去,闲闲地瞥了装模作样的孙子一眼“你脸上没有花,程姑娘倒是娇美得像朵花。” 贺祈“” 在太夫人如炬的目光下,贺祈摸了摸鼻子,不自觉地咳嗽一声“祖母,我” “别说那些虚头巴脑的话来蒙祖母。” 太夫人瞪了贺祈一眼“祖母活了大半辈子,经过的事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真当我看不出来吗我是想听你亲口说” 说就说 向祖母表明心意,也是迟早的事既被精明的祖母察觉了,也无需遮遮掩掩 贺祈忽地跪了下来,黑眸中闪出坚定的光芒“祖母,我从初见程姑娘的那一刻起,便对程姑娘倾心。” “请祖母为我去程家提亲我要娶程姑娘为妻” 太夫人“” 这个混小子,真是敢想敢说 其实,太夫人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自己孙子什么脾气,没人比太夫人更清楚。那点伤,对贺祈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贺祈坚持要“复诊”,每顿喝苦死人的汤药,还喝得美滋滋乐颠颠的 想也知道,这和那位人美心善的程姑娘脱不了干系。 去程家观礼,是为了还人情,更是为了亲眼看一看程锦容。她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姑娘,令眼高于顶情窦未开从不屑看任何少女一眼的贺祈动了春心。 这一看之下,饱经世故识人无数的太夫人也觉惊艳赞叹。 相由心生。 程锦容目光清明,举止磊落。对着长辈恭敬有礼,却未因权势露出谄媚之态。 太夫人对程锦容的第一印象,无疑是极好的。 不过,太夫人也没料到,一问之下,贺祈便张口要求娶程锦容 太夫人闭上眼,以手揉了揉太阳穴,再次睁开。 贺祈一动不动地跪在她面前。 平日略显跋扈飞扬的俊脸,此时认真又诚恳。 太夫人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忽然心里冒了酸水“你长这么大,不管张口要什么,祖母都依着你。这还是你第一次跪在我面前,这般郑重其事地恳求祖母。” 而这样放低姿态的恳求,是为了喜欢的姑娘。 这个臭小子 贺祈见太夫人没有动气,心里一喜,殷勤地说道“若是为了祖母,让我跪上三天三夜,我也不嫌累。” 太夫人被哄得好气又好笑,伸手拧了贺祈的俊脸“祖母一把年纪了,不稀罕听你这些花言巧语。留着哄你的程姑娘去。” 第六十六章 说服 太夫人年轻时有“胭脂虎”的绰号,擅骑射,刀法不弱男子。也因此,老平国公畏妻如虎。 如今太夫人一把年纪了,手劲却是不小。此时心里泛酸,手上用了三分力。 饶是贺祈脸厚,也被拧得龇牙咧嘴“诶哟祖母对着最疼爱的孙子,你怎么下得了手” 太夫人又被气乐了,笑骂道“混账小子。知道祖母疼你,就来用苦肉计,逼着祖母点头是吧” “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你是平国公府未来的世子,日后要承袭爵位和家业。你的妻子,以后是贺家主母,是一品的国公夫人。” “你的亲事,需慎之又慎。岂能容你任性胡闹” “程姑娘医术出众,是个人美心善的聪慧姑娘。我并无贬低程家之意,不过,程家的门第和平国公府并不相当。祖母若为你求娶程姑娘,只怕你父亲第一个就不同意” 太夫人就事论事,语气也和缓下来“三郎。少年人冲动热血,喜欢一个姑娘,再正常不过。可成亲是另一回事。你应该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名门闺秀为妻。” 贺祈依旧跪得笔直“平国公府传承两百年,靠的对天子的忠心和赫赫战功。以平国公府今时今日的声望,无需和名门世家联姻。” “祖母口中的名门闺秀,我一个都不喜欢。” “门当户对,不及两情相许。” “祖母说的对。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所以我一定要娶一个我心仪恋慕的姑娘。我喜欢程锦容,非她不娶” 太夫人“” 贺祈什么脾气,没人比太夫人更清楚。 这个混小子,自小就是个犟脾气。认准了的事,九头马也拉不回。 太夫人忍不住又揉了揉头。 贺祈就这么跪着。 大有“祖母不同意我就一直跪下去”的架势。 僵持了片刻,太夫人终于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你先起来吧提亲之事,我总得先写信给你父亲,和他商议一番,再做定夺。” 他就知道,疼爱他的祖母一定会松口。 贺祈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我已经以祖母的口吻写好了一封信。祖母派人送去给父亲便可。” 太夫人“” 太夫人被气乐了,随手拿起椅子边的拐杖,一拐杖敲了过去。 拐杖是极坚实的木料所制,便是不用全力,落在身上也很疼。 贺祈没有躲闪,任太夫人打了几拐杖。 只打了三下,太夫人就舍不得再动手了,放下拐杖,张口数落“祖母不是早就和你说过吗祖母生气拿拐杖的时候,你就快跑。左右祖母追不上你。这么傻呆呆地跪在这儿,祖母一怒之下,打坏了你的身体怎么办” 贺祈看着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祖母,低声说道“祖母可曾消气了” 他宁可跪着挨祖母的拐杖,也不愿伤祖母的心。 太夫人听懂了贺祈的怀中之意,鼻间一酸。 外人都言贺三公子跋扈无礼,暴躁易怒,是京城纨绔。他们都是瞎了眼她的三郎,明明就是一个孝顺体贴的好孩子。 三郎自幼丧母,亲爹早早领兵去了边关。自小就在她身边长大。她这个祖母,焉能不多偏疼几分 太夫人扔了拐杖,将贺祈搂进怀里“祖母消气了。好孩子,你喜欢程姑娘,祖母就为你求娶她过门为媳。” 贺祈心中一喜,故意叹道“只怕父亲不肯点头同意。” “他敢”太夫人哼了一声,松开贺祈,霸气地说道“扶祖母去书房,祖母亲自写信给你父亲。” 离得再远,也是她儿子。 她说的话,儿子还敢不听 贺祈心里美滋滋的,殷勤地扶着太夫人起身去书房。然后亲自铺信纸,磨墨,以毛笔蘸墨,送到太夫人手中“祖母请用笔。” 太夫人看着轻飘飘如置云端的孙子,不由得哑然失笑。 那个因父亲离去夜半偷偷哭泣的孩童,转眼间就长成了英俊又体贴的少年郎。到了惦记娶媳妇的年纪了。 太夫人接过笔,运笔如飞。片刻间,一封信便已写成。将信卷好封蜡,叫来家将,今日便将家信送出京城。 忙完这些,太夫人面上有了几分倦色。 “人老了,不中用了。”太夫人笑着自嘲“换在年轻的时候” 贺祈笑着接过话茬“换在年轻之时,祖母单手可伏虎。所以,才得了胭脂虎的美名。” 太夫人被哄得开怀一笑。 她年轻时曾提着刀追打了老平国公两条街。老平国公自此再不敢有纳美妾的念头。 太夫人怀念遥想自己年轻时的英姿,忍不住唏嘘“这都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和我同辈同龄的,不少都入了土。祖母也一把老骨头了,不知还能再活几年。” 最后这一句,深深刺中了贺祈的痛处。 前世若不是因为他,祖母也不会伤心过度,早早病故。 “祖母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贺祈握住太夫人的手“等我娶了媳妇过门。我和媳妇一起孝敬祖母。” 太夫人挑眉笑道“早日成亲,生个白胖曾孙,就是对祖母最大的孝敬了。” 白胖曾孙啊 贺祈不知想到了什么,俊脸颇有些荡漾。 太夫人看不下去了,笑着伸手扇了贺祈一记“行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别在这儿碍祖母的眼了。” 贺祈回过神来,笑着说道“我还有一桩要事告诉祖母。” “今年我已满十五,也该谋个差事了。所以,我打算参加半个月后的御前侍卫大选。” 勋贵子弟,多以武晋身。 太夫人对自己的孙子充满了信心,笑着说道“好,祖母就等着你夺魁归来了。” 前世,他也是十五岁时参加御前侍卫大选。却不料,在大选的前一日吃坏了东西,腹痛如绞,腹泻一日。连拔刀的力气都没有,只得遗憾放弃了那一年的大选。 贺祈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应道“祖母放心,我一定会拿下魁首。不令任何关心我的人失望。” 第六十七章 母子 傍晚。 上书房散学后,裴璋和二皇子等人道别,出宫回了永安侯府。 不出所料,刚踏入永安侯府大门,永安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白薇便出现在眼前“夫人早已吩咐奴婢在此等候,请公子去见夫人。” 裴璋眸光一闪,略一点头。 片刻后,裴璋站在了永安侯夫人面前。 丫鬟们都已被打发了出去。 永安侯夫人心浮气躁地等了半日,见了裴璋,压在心底的怒火尽数涌上心头。 “阿璋,”永安侯夫人目光凌厉,声音里透着不自觉的尖锐“今日你为何忽然带六皇子去了程府” 裴璋定定地看着永安侯夫人,黑眸中锋芒毕露“些许小事,连皇上也未动怒。母亲为何这般恼怒六皇子又为何不能去程家莫非是程家有六皇子不能见的人”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此时终于察觉到裴璋的异样,心里的震惊更胜愤怒“阿璋你怎么能这般和我说话” 裴璋收敛逼人的锋芒,声音略低了几分“母亲说的是。儿子不该怀疑母亲,更不该以诘问的语气和母亲说话。” “请问母亲,今日我带六皇子殿下去程家,到底有何不妥之处” 永安侯夫人“” 难道裴璋察觉到了什么 永安侯夫人按捺住心里的惊惶,放缓语气“六皇子只有十岁,往日从未私自出过宫。你今日带他偷溜出宫,一切平顺也就罢了。万一有个闪失,你还有何颜面进宫” “虽说是嫡亲的表兄弟。可到底尊卑有别。六皇子是天家皇子,你不可轻忽大意。” 裴璋温声应是“这一回,确实是儿子想得不够周全。下一次,若六皇子殿下想去程家,我一定多带些侍卫随行。” 永安侯夫人“” 一口血哽在喉头,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 对着程锦容做戏,对着裴皇后做戏,对着自己唯一的亲儿子,还得做戏。憋屈得难以形容 “对了,有件事我差点忘了问母亲。”裴璋不动声色,步步紧逼“听闻母亲从程家回来之后,又进宫觐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和母亲都说了什么母亲心情不佳,莫非是因六皇子出宫之事,和皇后娘娘起了口角” 一个弥天之谎,不知要用多少谎言去圆,才能蒙骗众人。 永安侯夫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皇后娘娘召我进宫,问询了一番。我和娘娘言谈甚欢,并无口角之争。” 裴璋眸光微闪“没有便好。母亲刚才气急败坏,我还以为,是皇后娘娘斥责母亲之故。” 永安侯夫人再次无语。 “母亲为何脸色这般难看”裴璋上前一步,扶住永安侯夫人的胳膊,紧紧盯着永安侯夫人神色的变化。 永安侯夫人缓缓用力地呼出一口气“没什么。大概是今日奔波劳累,精神不济之故。”声音自然地软弱下来。 到底是疼爱自己的亲娘。 纵然裴璋心底的疑惑越来越多,也不忍再追问试探。倒了一杯热茶,送到永安侯夫人手边。 永安侯夫人慢慢啜饮着热茶。 袅袅热气,模糊了永安侯夫人脸上的神情。 裴璋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神色模糊不清的亲娘,一颗心渐渐沉入谷底。 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 永安侯夫人一定有一桩极大的隐秘瞒着他。为了躲过他的追问探询,不惜示弱扮可怜 “阿璋,”永安侯夫人稍稍平定心绪,看了过来“你父亲已写信给你姑父。不出两个月,你姑父的回信便该送来京城了。到时候,母亲就去程家为你提亲。” 一提程锦容,裴璋的俊脸便柔和了许多“多谢母亲。” 永安侯夫人笑着轻叹“儿女都是前世的债。我是你亲娘,为你操劳忧心都是应该的。等过几年,你也有了儿女,自然就懂得为人父母的心情了。” 他和容表妹的儿女 裴璋俊脸微微一红,目中闪出光芒。 永安侯夫人瞥了儿子一眼,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对了,锦容怎么会和贺三郎相识” 裴璋“” 一提贺三,简直如鲠在喉。 裴璋俊脸上的笑意,瞬间没了。 “今日平国公府的太夫人,亲自去了程家观礼。”永安侯夫人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夫人说是为了答谢锦容对贺三郎的救命之恩。” “我这才知道,原来锦容去了惠民药堂义诊。” 裴璋定定心神道“是。容表妹学医多年,想学以致用,行医治病。每日随她大堂兄一起去药堂义诊。” “巧合之下,为贺三公子救治过一回罢了。救命之恩,未免太过夸张了。” 永安侯夫人嗯了一声,漫不经心地又说了一句“可我看,贺三郎今日也厚颜去观礼了。” 裴璋“” 母子四目相对。 永安侯夫人从裴璋眼底看到了恼怒愤慨。 虽然不忍戳儿子的痛处,永安侯夫人也不得不提醒“贺三郎恶名在外,是京城最有名的纨绔。他缠着锦容不放,对锦容闺名总是有损。今日在程家,有不少人入了眼,私下里,不知有多少人嚼舌。” 贺三郎确实声名不佳。 不过,平国公府未来的世子身份,也足以令京城所有的名门闺秀心动了。 更何况,贺三郎生得英俊之极。别说小姑娘,就连永安侯夫人自己,今日也免不了多看了一眼。 裴璋俊脸有些发黑,咬牙道“母亲不必忧心。容表妹心里只有我,对那个贺三,根本不假辞色。” 反正,程锦容这个媳妇,裴家是非娶不可。 永安侯夫人点到即止,也不再多说,转而问起了半个月之后的御前侍卫大选“你可有把握拿下魁首” 三年前,贺袀一举夺得魁首,力压一众勋贵子弟,得了宣和帝的青睐。如今是御林军里最年轻的校尉 这条晋身之路,直达天子身侧,堪称锦绣坦途。 裴璋成竹在胸,满面自信“此次大选,我对魁首志在必得。” 第六十八章 争风(一) 转眼又是复诊的日子。 程锦容兄妹四人一起去了卫国公府。 今日贺祈没有来。就连朱启珏等人也未现身。 在床榻上躺了半个多月的江尧,腿伤颇有好转,精神也颇佳。不像往日那般哭唧唧,一张脸孔倒也算得上俊俏。 程景宏一俯身换药,江尧又开始惨呼连连。 众人“” 程锦容不由得莞尔一笑。 “程姑娘,”江尧一边哭鼻子抹眼泪,一边说道“今日御前侍卫大选报名。贺三他们都去了,未能前来复诊。贺三特意打发人前来送口信,请程姑娘见谅。” 纨绔上进,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 再者,贺祈的“病症”是怎么回事,众人都心知肚明。程锦容从未揭穿,是不想伤了救命恩人的颜面罢了。 “贺三公子的病症已好得差不多了,无需再复诊。”程锦容微笑着说道“烦请江六公子为我传个口信,以后我就不随大堂兄前来卫国公府了。” 江尧的腿伤还未痊愈,程景宏每隔三日就要来复诊换药。以后,她就不必来了。 程景宏听到这话,颇觉顺耳。 换好药之后,程家兄妹四人一同告辞离去。 江二小姐亲自相送。 江二小姐有心示好,不时和程锦容程锦宜闲话,言语间透着几分亲近。 程锦宜有些受宠若惊了,到了马车上,小声和程锦容嘀咕“奇怪。江二小姐对我们态度似格外亲善。” 可不是么 程锦容意味深长地看了正襟危坐的大堂兄一眼“想来都是看在大堂兄的颜面。” 可惜,大堂兄在这方面着实迟钝,压根没听出话外之音,随口应道“行医治病是大夫的本分,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程锦容也不再多言。 二皇子年已十五,定亲就是一两年之内的事。江二小姐是未来的二皇子妃。微妙的少女心思,注定了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惠民药堂的病患源源不断接踵而来,每日忙碌不休。 程锦容也习惯了这样忙碌充实的生活。 今日注定了是不同寻常的一天。 程锦容坐下看诊没多久,药堂里忽然多了一行人。 这一行人,共有五个。为首的是一个绿衣白肤杏眼的美貌丫鬟,一脸的矜持,一张口高高在上盛气凌人“药堂管事何在” 杜管事掌管药堂十余年,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一看就知这行人来意不善。 “鄙人正是药堂的大管事。”杜管事神色淡淡地上前“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绿衣丫鬟趾高气昂的说道“我们是晋宁侯府的人。四小姐近日胃口不佳,有些不适。听闻惠民药堂里来了一个女医。我们就是奉小姐之命,前来请女医登门看诊的。” 原来是冲着她来的。 程锦容头也未抬,继续写药方。 程景宏程景安却一同变了脸色。尤其是程景安,举动永远比脑子快一步,霍然站了起来“回去告诉你们小姐,堂妹只在药堂里坐诊。想看诊,就自己到药堂来” 绿衣丫鬟“” 绿衣丫鬟被噎得俏脸通红,杏眼里满是怒气,说话也尖锐起来“我们小姐千金之躯,岂能踏足这等地方” “请慎言。”杜管事脸孔一板“这座惠民药堂,是皇后娘娘所设,专为穷苦百姓义诊。举凡提起惠民药堂,无人不敬让三分。” “想仗势欺人,也不睁大眼睛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一旁排队看诊的病患们,也鼓噪起来。 “快些回你的侯府去吧” “就是。我们是穷了些,可既不偷也未抢,堂堂正正做人。凭什么瞧不起我们” “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声浪越来越大,绿衣丫鬟气得胀红了脸。 一直未曾出声的程锦容,终于张了口“我不认识什么晋宁侯府的四小姐。想找我看诊,让她来药堂领号排队。若成心来滋事,立刻滚出去” 绿衣丫鬟一行人,狼狈地离去。 程景宏拧着眉头,低声问程锦容“你真的不认识那位晋宁侯府四小姐” 程锦容在永安侯府长大,平日结识来往的,也一定是名门闺秀。怎么会不认识晋宁候府四小姐 程锦容淡淡道“不认识。” 裴绣时常出门做客,和名门闺秀们来往。她喜静不喜喧闹,平日待在书房里,极少见外人。对这位晋宁侯府四小姐,只闻过其名,未见过其人。 今日忽然冒了这么一出,她也觉得奇怪的很。 又有病患来看诊了。 程景宏无暇细问,只得暂时将疑惑按捺下去。 半个时辰后。 晋宁侯府。 四小姐郑清涵,正在琴房里优雅抚琴。 身为名门闺秀,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要学。能精通其中一两样,便可自称是才女了。 年方十四的郑清涵,诗才出众,善于抚琴,容貌也生得秀丽。在一众名门闺秀里,堪称佼佼者了。 今日,郑清涵有些心神不宁,接连弹错了几个琴音。 “启禀小姐,绿珠回来了。” 郑清涵手下动作一顿,明明心中急切,却故作从容地说道“叫她进来。” 片刻后,绿衣丫鬟绿珠进了琴房。 没等郑清涵张口询问,绿珠已扑通一声跪下,满脸委屈声泪俱下地禀报“那个叫程锦容的,根本没将小姐放在眼底。说什么小姐要看诊,只能去药堂领号排队。还让奴婢滚奴婢受些委屈不要紧,可她张口羞辱小姐,奴婢实在是心中不平” 心高气傲心胸狭窄的郑清涵,听得满心恼怒。 好一个程锦容 区区一个六品医官之女竟敢和她争风较劲 受了一肚子闷气的绿珠,抬眼瞥主子的面色,愈发张口挑唆“那个程锦容,除了一张脸生得尚可,家世才学品性哪一样能及得上我们小姐” 郑清涵“” 也就是说,程锦容真得比她美 郑清涵心中嫉意大起,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好,我就亲自去一趟惠民药堂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 第六十九章 争风(二) “容堂妹,你在裴家住了十几年,难道从未出府做过客” 午饭后,有小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 程景宏终于有机会,将心里的疑问问出了口。 程锦容嗯了一声“我平日多是独自读医书,或是伺弄药草。” 程景安脱口而出道“你在裴家这么多年,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这哪里是照顾,是软禁吧” 是啊 前世是她太过天真,以为这是舅舅舅母对她的爱护。竟未察觉到自己形同被软禁十余年。 程锦容沉默不语。 程景安还待再说什么,程锦宜悄悄拧了他的胳膊一把,程景宏也瞪了一眼过来。程景安委屈地住了口。 他说的都是实话嘛 程锦容轻声道“大堂兄,宜堂妹,你们不必拦着二堂兄。他没有说错。我年岁渐长,也渐渐觉得不对劲。所以,我坚持回了程家。以后,我也不会再回永安侯府了。” 程景宏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也不嫁裴璋了” 程锦容心里一阵刺痛,面上却平静如常,没有半分羞涩忸怩或局促难安“是。” 程景宏兄妹三人“” 裴璋对程锦容的情意,兄妹三人都看在眼底。虽然他们都不喜欢裴家,不过,对裴璋的印象都不错。 程锦容的反应,大大出乎他们意料。 “容堂妹,”程景宏皱眉低语“这不是等闲小事。你不可因一时怄气,错失良缘。” “大哥说的对。”程景安迅速接了话茬“裴璋家世门第品性样样都出众,又和你一起长大,熟悉彼此的性情脾气。你不嫁裴璋,还想嫁谁该不是想嫁贺三公子吧” 程锦容“” 程景宏毫不客气地伸手,重重扇了程景安的后脑勺一记“胡言乱语” 程景安惨呼一声“诶哟大哥,下手轻一点我已经够笨了。你这么用力拍我脑袋,我岂不是更笨” 程景宏好气又好笑“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笨,总算还没笨到无可救药。” 程锦宜半点都不同情自家二哥“叫你嘴欠乱说,挨揍也是活该。” 被这一插科打诨,总算没那么尴尬了。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说道“大堂兄,二堂兄,宜堂妹。你们对我的关切,我都心领了。” “我从无嫁人的打算。半个月前,我已写信给了我爹。我不想嫁人生子,不愿被拘在内宅。我要做大楚朝第一个女太医。不管谁写信提亲,我爹都不要应。便是他应了,我也不嫁。” “过些日子,这封信就该到爹的手里了。” “我不会嫁裴璋。贺三公子,我也不会嫁。” 程家兄妹三人“” 这一刻,面容平静近乎冷漠的程锦容,仿佛变了个人,变得格外陌生。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程锦容。 冷静自制,心志坚韧。心有主见,不为任何人左右。 程景宏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容堂妹,不管你做什么,我们都不会拦着你。你只要记着,你不是孤身一人。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程景安程锦宜一同点头。 程锦容心中一暖,微微笑了起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 程锦容不想寻麻烦,“麻烦”却自动寻上了门。 午后,药堂的门开了没多久,又来了“贵客”。 这位贵客,是个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 少女穿着一袭绯色罗裙,身材窈窕,头上戴着帷帽。长长的面纱上缀着数个米粒大小的珍珠,光泽雅洁,风吹不动,一派优雅的名门闺秀风范。 少女的身后,跟着两个管事妈妈和八个丫鬟,另有几个随行的侍卫。 这等穿戴,这等做派,出现在满是平民病患的惠民药堂,就不那么美妙了。总有些维和刺目之感。 病患里一阵骚动。 杜管事不得不上前招呼。 程锦容迅速抬头,一眼瞥到了少女身侧的绿衣丫鬟。心中顿时了然。 看来,这就是那位晋宁侯府的四小姐了。 她和对方既不相识,也无交集。巴巴地跑到药堂来,到底是要做什么果然是有病,还是病得不轻的那一种。 确实有病。 这种病,叫嫉恨。 隔着重重病患,程锦容又是坐着,郑清涵只能看个隐约大概。可这一眼,已令郑清涵心生嫉意。 什么家世出身,什么琴棋书画,什么才学无双。 身为女子,容貌第一要紧。 两美相遇,貌美者胜。 有了主子在身边,绿珠说话极有底气“杜管事,我们小姐纡尊降贵,特意来了药堂。这里可有安静一些的地方请程女医为我们小姐看诊。” 真是吃饱了撑的,闲着没事干,跑药堂来添乱。 杜管事心中不痛快,倒也没有多说什么。不过,来看诊就有看诊的规矩“你去领号牌,等着看诊。” 绿珠“” 绿珠柳眉倒竖,正要张口,郑清涵淡淡道“绿珠,去领号牌。” 绿珠悻悻地领命,去领号牌。 杜管事颇为客气“郑二小姐,后堂请。” 郑清涵略一点头,目光又瞟了垂眸敛容专注为病患看诊的程锦容一眼,将心头翻涌的酸意按捺下去,款款去了后堂。 药堂里的空屋,近来因病患颇多,基本都住满了。 杜管事将郑清涵领到了一间空屋里“请郑二小姐在此稍候。” 这间屋子里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摆了两张床榻和几张椅子。奇怪的是,屋子里飘浮着淡淡的血腥气。 郑清涵略略蹙眉问道“这屋子里,为何有些血腥气” 杜管事随口笑答“这间屋子,平日专门用来行外科医术。断了腿的,伤了胳膊的,身上有严重外伤血流不止的,都到这里来医治。” 郑清涵“” “不过,郑二小姐放心。这间屋子也是最干净的。每日晚上都要仔细打扫,一点血迹都不留下。” “今日上午,来了个病患,小腹处被树枝戳了个洞。肠子都差点掉出来,流了许多血,所以屋子里才有些血腥气郑二小姐是怎么了快来人,扶着郑二小姐去吐一吐。” 第七十章 争风(三) 杜管事神清气爽地回了大堂,走到程锦容身边“程姑娘,郑二小姐在后堂十四号屋子里候着。” 杜管事说十四这个数字,也如常人不同,喊做幺四。 谐音和要死差不多。 程锦容抬头看了神色自若的杜管事一眼。 这位杜管事,平日看着沉稳大气行事圆滑,捉弄起人来,其实最是促狭。 十四号屋子,是平日用作行外科医术的。收拾打扫得再仔细,也有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娇贵的郑二小姐焉能受得了 杜管事冲程锦容眨眨眼。 程锦容抿唇一笑,笑着应了“好,请郑二小姐稍候片刻,轮到她的号牌时,我便过去。” 她在药堂里的名气越来越大,领号牌等候看诊的病患也越来越多。 就让郑二小姐慢慢等着吧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绿衣丫鬟到大堂来看了三回。奈何程锦容专心看诊,根本不理会她的催促。直至轮到郑二小姐的号牌了,程锦容才起身去了后堂。 甘草跟在主子身后,一边走一边卷衣袖。 程锦容瞥到甘草的动作,颇有些好笑“甘草,你卷衣袖做什么我是去看诊,又不是去打架” 甘草一边卷衣袖一边答道“有备无患。” 还会用成语了 程锦容哑然失笑,未再多言。伸手推开十四号屋子的门。 屋子里除了血腥气,还多了一股异样的味道。哪怕地上已被收拾干净,窗户也被开了通风,那股呕吐后的淡淡酸臭味,依然徘徊不去。 郑二小姐杏眼桃腮,皮肤细嫩,生得一副好相貌。 只是,此时她臭着脸,没了优雅矜持的名门闺秀风范,缀着细小珍珠的精致帷帽,也被扔到了一旁。 程锦容不疾不徐地上前,在郑二小姐的对面坐下“请郑二小姐伸手,我为郑二小姐诊脉。” 郑清涵先是吐了一回,在杜管事面前丢尽了脸。又生生等了一个时辰,等得心浮气躁心火直冒。 总算是等到程锦容了。 郑清涵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倒也没吭声,伸出右手腕。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程锦容美丽从容的脸庞。 越看越冒火,越看越气闷。 程锦容对郑清涵的臭脸视若未见,凝神诊脉。过了片刻,程锦容收回手,目光落在郑清涵的俏脸上。 郑清涵“” 看什么看 我还怕你不成 郑清涵努力瞪大双目,和程锦容对视。 哪怕不如你长得美,但是对峙瞪眼,我绝不会输。 程锦容有些讶然“郑二小姐远道来惠民药堂,是为了看诊。望闻问切,我在为郑二小姐看诊。郑二小姐为何这般瞪眼看我” 郑清涵“” 一屋子丫鬟各自将头扭到一旁,免得被主子察觉到自己在偷笑。 郑清涵一往无前刻意找茬的气焰,被灭了大半,悻悻地哼了一声“你看出什么来了” 要是程锦容什么都说不出来,看她怎么奚落取笑 程锦容略一沉吟,说道“郑二小姐是不是一来葵水,便肚痛不止甚至疼得不能下榻” 郑清涵“” 郑清涵的眼睛又瞪圆了。不同的是,眼眸里没了挑衅和怒气,而是惊愕和不敢置信“你怎么会知道” 果然如此。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是大夫,一诊脉,便能诊得出来。” 就连丫鬟绿珠,也被震住了,顾不得再瞪眼怄气,急急说道“我们小姐每个月来葵水,确实会肚痛难耐,要在床榻上躺着才行。不知程姑娘可有法子医治” 郑清涵葵水十三岁时才来。这大半年来,每个月都疼得死去活来。偏又羞于启齿,就连对着亲娘也不肯说。唯有贴身丫鬟绿珠知晓一二。 程锦容点点头“当然有法子,甘草,取纸笔来,我来开药方。” 甘草诶了一声,利落地从随身背着的药箱里取出纸笔。为了便于随身携带开方,程锦容用的是程家特制的炭笔。笔尖坚硬,用起来颇为方便。 程锦容开好药方,将药方给了绿珠,吩咐道“拿着药方去别的药堂抓药。待葵水来的第一日,按方煎药,三碗水熬成一碗,趁热喝下。连着喝上三日便可。” 绿珠下意识地点点头。 郑清涵回过神来,不快地问道“为何我要去别的药堂抓药惠民药堂里难道连药材也没有吗” 程锦容略一挑眉“惠民药堂对穷苦百姓义诊,药材也不收诊金。堂堂晋宁候府的二小姐,白白来看诊也就罢了。难道还想抓不花银子的药不成” 郑清涵被气得涨红了脸,腾地起身“本小姐什么时候白白看诊了绿珠,拿二十两银子做诊金。” “郑二小姐且慢。”程锦容慢悠悠的声音响起“我替百姓看诊,分文不取。替郑二小姐看诊,诊金是五十两。” 众人“” 郑清涵简直要气炸了,气冲冲地看向绿珠“还不快些拿五十两银子来。” 本小姐要用五十两银子,砸到程锦容的脚下,狠狠地羞辱她 绿珠苦着脸小声道“小姐息怒。奴婢随小姐出来得匆忙,身边没带什么银子。别说五十两,就是二十两也没有。” 郑清涵“” 平日她出府,确实没有带银子的习惯。看中什么珠宝首饰或是胭脂水粉衣料之类,让人送去晋宁侯府就行了。 谁能想到,今日会因这个习惯,在程锦容面前丢人现眼 眼看着郑清涵满面羞愤眼里几乎快喷出火星来了,程锦容善解人意地为郑清涵解围“郑二小姐今日若没带这么多银子,改日命人送来也是一样。想来,郑二小姐不至于赖掉区区诊金。” 郑清涵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用力一跺脚,一句话也没说,就这么气势冲冲地走了。 绿珠急忙拿起帷帽追了上去“小姐,快些戴上帷帽。” 一群丫鬟也匆匆追了上去。 甘草放下卷起的衣袖,低声嘟哝“我还以为是来打架的,没想到真是来看诊的。” 程锦容莞尔一笑。 第七十一章 贵女(一) 天色渐晚。 程家兄妹一起坐马车回府。 程锦宜终于得了空闲,好奇地问道“容堂姐,你是怎么打发走了那位郑二小姐” 程景安也是一肚子好奇“是啊一群人来势汹汹,怎么没到片刻就走了” 程锦容随口笑道“我给她看诊开了药方,她拿着药方便离开了。” 就这么简单 这些名门闺秀,便是偶尔恶疾,也绝不会大张旗鼓地出来看诊。一定是私下请京城名医进内宅。怎么会特意来惠民药堂又指名道姓要程锦容看诊 程景宏目光掠过程锦容从容自若的脸庞“你和郑二小姐素未谋面,她怎么会特意来寻你看诊” 程锦容一脸无辜地回视“我也不清楚。不过,医者父母心。病患登门求诊,我总不能拒之门外。” 是啊,程家世代行医,家训第一条便是“来者看诊,不拒任何病患”。 程景宏问不出什么来,索性不问了。 程景宏不爱说话,程景安却是个嘴闲不住的“容堂妹,这位郑二小姐对你颇有敌意,一定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你的名字。” “我记得,那一群纨绔公子里,好像就有一个姓郑的吧那位郑三公子,和郑二小姐是不是兄妹会不会就是他告诉郑二小姐,有你这么一个人” 这个分析很有道理。 程锦容心里也有所猜测,略一点头“应该是如此。” 程景安脑子转得飞快“郑三公子特意在郑二小姐面前提起你,又是为何莫非和贺三公子有些关系” 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说亲之龄。 平国公府和晋宁侯府门当户对。贺祈和郑清淮又是好友,来往密切。郑二小姐有意于贺祈,也不算稀奇。 所以,郑清涵应该是从兄长口中听说了什么,心生嫉意,前来寻衅。 程锦容想通了其中关节,颇有些无奈。 其实,她对贺祈只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并无男女之思。奈何,这种事不便解释,甚至会越描越黑。 “清者自清。”程锦容收敛心神,淡淡说道“我行得正,坐得直。别人怎么想,与我何干” 事实证明,做人不能铁齿。 事实又证明,贺三公子是个不该招惹的麻烦。 隔日,郑二小姐命绿珠送来了一百两银子的诊金。 绿珠一字一句地转达自家主子的羞辱之意“我们小姐说了,程姑娘行医不易,晋宁侯府不缺银子,诊金付双倍。” 程锦容随意哦了一声,收下银子,转脸就给了杜管事“杜管事,这一百两银子你收下。给药堂多买些药材回来。” 杜管事“” 普通大夫,出诊一次,不过是一两银子的诊金。京城名医,也就是五两到十两之间。程锦容一出手就是百两银子的诊金。 厉害厉害 杜管事收了诊金,低声笑道“这样的冤大头,多来几个才好。” 杜管事也是够促狭的。 程锦容失笑不已。 就在此时,药堂门外一阵骚动,排队领号牌的病患那边传来阵阵惊呼。 杜管事眉头一皱,迅速出去看个究竟。片刻后,杜管事抽着嘴角回来了,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程锦容“程姑娘,又有人来找你了。” 程锦容“” 来的又是谁 今日来的,是平西侯府的朱四小姐。 朱四小姐倒是没装腔作势戴什么帷帽,不过,身后的丫鬟婆子也有七八个,京城贵女的架势也是摆得足足的。 这位朱四小姐,容貌和朱启珏生得有五分肖似,精致秀气。一双眼睛尤其生得好,水灵灵的,眼波流转,像会说话一般。 朱四小姐也不去后堂,就在一旁候着,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程锦容的一举一动。 程锦容一派从容自若,看诊开方,半分不乱。 乱的人是程景安。 朱四小姐站哪儿不好,不偏不巧地站在程景安的身边。 从这个角度,看程锦容确实格外清楚。程景安可就如坐针毡,怎么都不自在了。鼻间总嗅到一丝丝香气,那双水灵灵的杏眼,似乎下一刻就会看他 程景安一会儿拿错了笔,一会儿弄乱了药方。 程景宏俊脸都快黑了,瞪了一眼过去。 程景安被瞪得头皮发麻,定定心神,不再抬头,慌乱跳动的心总算安稳了不少。 朱四小姐来得早,排了没多久,就轮到她了。 朱四小姐在程锦容面前坐下,声音又甜又脆“程姑娘,我姓朱,闺名启瑄。朱启珏是我的堂兄,贺祈是我嫡亲的表哥。” 原来是贺祈的表妹。 表哥表妹什么的大家都懂的。 程锦容抬眼,看着笑靥甜甜的小姑娘“请朱四小姐伸手,我给你诊脉。” 朱启瑄眼睛骨碌碌一转,伸出手腕。她穿着鲜亮的春裳,手腕像嫩藕一般,白生生嫩生生的。 程景安忙里偷闲看一眼,鼻间忽然有些热。 春天天气干燥,少年郎虚火旺盛是常事。便是流些鼻血也不算丢人吧 程景宏黑着脸又瞪了过来。 “我肚子有些痛,去方便。”程景安迅疾捂着鼻子,麻溜地跑了。 陈皮一个没忍住,噗噗地笑了起来。 程景宏凉凉地瞥了陈皮一眼“你是不是也觉得肚痛” 陈皮果断收了笑容,一脸严肃深沉地拿出空白的纸张,铺到程景宏面前。再双手捧笔奉上。 程锦容无暇顾及这些小插曲,凝神专心诊脉。 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启瑄这个前来看诊的病患半点都不安分,一张嘴就没停过“三堂兄回府后,时常和我提起程姑娘呢” “程姑娘人美心善,医术高超,救了表哥。” “表哥看起来凶巴巴的,其实心地善良,最知感恩。所以,对程姑娘一直十分礼遇。前两日,程姑娘及笄礼,表哥特意登门送贺礼。也是为了感激程姑娘的救治之恩。” “不过,程姑娘可别误会。表哥对程姑娘只是感激之情,绝没有别的意思” “朱四小姐,”程锦容张口打断朱启瑄“你是不是时常肚饿,吃得多也不见饱” 朱启瑄“” 第七十二章 贵女(二) 朱启瑄又白又嫩又甜的小脸上,浮起悲愤的红潮。 她生得玲珑小巧,脸蛋也略显圆润。平日最忌讳别人提起“能吃”“圆润”这两个词。 是,她是能吃了那么一点点。一日三餐之外,还要加两顿点心一顿夜宵不过,她在人前从不承认这一点。 程锦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程锦容似未看出朱启瑄的羞窘气恼,张口说了下去“积食不克化是病,食物进腹克化过快,同样是病。” “我开一张药方,朱四小姐先喝上十日。若见效了,不必来复诊。若没什么改善,十日后可再来药堂找我。” 不等吩咐,甘草已熟稔地铺好纸,程锦宜递了炭笔过来。 程锦容自幼练习书法,字迹清隽,一手小楷写得端正好看。 写好药方后,程锦容将药方递给朱启瑄。朱启瑄下意识地接了过去,等接到手里,才觉不对劲“等等我才没病” 她到药堂,是为了专门看“传闻”中的程锦容 她根本没病 程锦容略一挑眉,淡淡说道“有没有病,大夫说了才算。” 朱启瑄“” “朱四小姐可以拿方去外面的药堂抓药了。”程锦容随口道“对了,记得付五十两银子的诊金” 朱启瑄有备而来,自然不会像郑清涵那般丢人现眼,带足了银子。不过,被程锦容这么一说,心里莫名发堵,脱口而出道“京城名医出诊,也不过二十两银子的诊金。你凭什么收五十两” 程锦容微微一笑“郑二小姐昨日来看诊,我也收五十两诊金。结果,郑二小姐今日派人送了一百两的诊金来” 朱启瑄“” 是可忍孰不可忍 堂堂京城贵女,岂能被人比下去 朱启瑄杏目圆睁,白嫩的巴掌一拍桌子“泽兰,付一百两诊金” 众人“” 程景宏抽了抽嘴角,迅速瞥了甜美娇俏的朱启瑄一眼。这小姑娘,长得一脸机灵相,原来就是看起来机灵而已。其实缺了点心眼啊 程锦容坑了人家小姑娘一把,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微笑着道谢“多谢朱四小姐慷慨解囊。” 然后,笑着招呼杜管事“麻烦杜管事收下诊金,留着买药材。” 杜管事应了一声,毫不客气地从丫鬟泽兰手中拿走了诊金。 这些骄纵任性的名门贵女,一个个巴巴地跑到药堂来送银子,不拿白不拿。 朱启瑄心里憋着一口气,自然不想走。 程锦容却已说道“下一位病患。” 朱启瑄气呼呼地站起身来,在丫鬟的簇拥下离去。临走前还扔下一句“过些日子,我再来。” 程景安从后堂出来,正好瞥见朱四小姐的背影,忍不住看了又看。直至朱四小姐的身影彻底消逝不见,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冷不丁就对上程景宏凉凉的目光。 程景安“” 程景安生平最怕的人,第一个是父亲程方,第二个就是大哥程景宏了。被程景宏这么一瞥,程景安就觉后背凉飕飕的。反射性地挤出谄媚的笑容来“大哥有何吩咐” 程景宏淡淡道“过来写药方。” 程景安立刻应了,老老实实地坐下写药方,乖得像只鹌鹑。 程锦容看诊之余,犹有闲暇看热闹,嘴角微微扬起。 朱四小姐的前来,并未造成程锦容的困扰。 身正不怕人言。她并无高攀平国公府之意,对贺祈也无男女之思。别人怎么想,都和她无关。 朱启瑄绷着小脸上了马车。 贴身丫鬟泽兰拿着药方,有些为难。思忖片刻,才低声问道“程姑娘开好了药方,要不要奴婢去抓药” “不要”朱启瑄怒道“我又没病,抓什么药” 泽兰伺候自家主子多年,深知主子脾气,柔声劝道“程姑娘医术高明,治好了贺三公子的伤。今日小姐来药堂,程姑娘只凭诊脉,便将小姐平日的症状说了个七七八八。说不定,这张药方真的有效。小姐不如就喝上一段时日看看,若真的见效,于小姐也是一桩好事。” 小姑娘都要面子。一天吃六顿什么的,传出去多丢人。 朱启瑄心思动了,神色有些松动。 泽兰又轻声道“小姐花了一百两银子的诊金。若是喝药不见效,十日后正好来药堂找程姑娘算账。” 这个主意甚好。 朱启瑄眼睛一亮“说得没错我就喝十日汤药看看。等十日过后,我一定狠狠地闹上一回,让她丢人现眼” 于是,朱四小姐被哄得转怒为喜,去了另一家药堂,按方抓了十日的药。然后才回了平西侯府。 老平西侯共有三子一女。长女嫁给了平国公为妻,生下贺祈没多久,朱氏就香消玉殒。老平西侯去世后,长子袭爵。兄弟三人一直没有分家,都住在平西侯府里。 朱启珏是长房嫡出,朱启瑄是二房嫡女。两人年龄相若,素日里最是要好。 等了大半日,天都黑了,朱启珏才回府。 朱启瑄早已在朱启珏的院子里等着了。 朱启珏鼻青脸肿,一副被无情摧残过的可怜模样。 朱启瑄一见之下,被吓了一跳“堂兄,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被表哥揍了” 朱启珏比贺祈小了半岁,自小就爱跟着贺祈身后,张口闭口就是表哥表哥如何。朱启瑄对贺祈这个表哥,也格外崇拜。 或许是因贺祈拳头特别厉害,谁也打不过他。或许是因为贺祈嚣张跋扈得天经地义,大家都习惯了听贺祈的,如果敢不听 总之,挨揍是常事,不值一提。 朱启珏苦着脸叹气“别提了比挨揍还惨” “要是就揍两拳,也就罢了。偏偏他逼着我整日练武,还有叶四和郑三,都被练得够呛。” “御前侍卫大选,我们都报了名。以我们的身手,去了也是丢人现眼。我本来是打算报名以后,露个脸就行了。表哥却说,他要夺魁首,我们三个也得一并入选。” 第七十三章 贵女(三) 提起此事,朱启珏一肚子郁闷。 御前侍卫大选什么的,和他们这些纨绔有什么关系 贺祈是平国公唯一的嫡子,贺家刀法练得出神入化。他要参加御前侍卫大选,不出意外,定能入选。 他和叶四郑三就不同了。他们擅长的是吃喝玩乐,他们追求的是游手好闲,奋发上进这等字眼,和他们从来扯不上关系。 偏偏贺祈这回铁了心地要“训练”他们三个。说是要在半个月之内令他们“脱胎换骨” 换了别人敢说这等话,他堂堂平西侯府三公子定然嗤之以鼻。 说话的人是表哥贺祈,他只有乖乖低头听话的份。 连着被操练两天,脱胎换骨还没踪影,骨头快散架了是真的。 朱启珏一张俊俏的白皙脸孔像个苦瓜。 朱启瑄却听得热血沸腾,连声附和“表哥说得有理堂兄,你整日四处玩乐,不务正业。也该奋起上进了。” 朱启珏一脸痛苦地哀叹“为什么要上进我生来就是躺吃躺喝的福贵命,为什么要自找苦吃” 朱启瑄奚落“这些话,你和表哥说去。” 朱启珏“” 不敢 他怂 怕挨揍 或许,更重要的,是他不想令贺祈失望。 朱启珏叹口气,打起精神问朱启瑄“你特意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一回,噘着嘴苦着脸的人换成了朱启瑄“是,我今日受了一肚子闷气。” 朱启珏一听这话,立刻卷起衣袖,俊俏的脸上掠过怒色“是谁胆敢让你受气告诉堂兄,堂兄一定为你出了这口闷气。” “真的吗”朱启瑄眼睛一亮“堂兄,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事情是这样的。你和我提起过那个程锦容,听闻昨日郑清涵前去惠民药堂,也没能讨得了好。所以,我今日也去了” 朱启瑄说话又脆又快,很快将事情的原委道来。沉浸于自己情绪中的朱启瑄压根没留意到堂兄的神情越来越怪异。 “堂兄,我长这么大了,还从没吃过这等闷亏。你可一定要为我出气”朱启瑄紧紧扯着朱启珏的衣袖,水灵灵的杏眼里满是希冀。 朱启珏呵呵一笑,将衣袖扯了回来,理整齐后,正色说道“阿瑄,这儿没有外人。只我们两个。我问你的话,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 朱启瑄被他的反应弄的一头雾水,下意识地点头。 朱启珏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真的心悦表哥,想嫁表哥为妻吗” 朱启瑄“” 贺祈脾气暴躁易怒,人尽皆知。同龄的少年中,贺祈也最高大英俊最勇武过人。再有平国公唯一嫡子的身份,不管走到哪儿,贺祈都是最惹人瞩目的少年。 一众京城贵女,到了一起,私下里不免要议论一番京城出色的少年郎。贺祈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是最高的。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当然是喜欢表哥的。 可这种喜欢,也就是比喜欢华美的衣裳珍贵的珠宝首饰多了那么一点点。嫁给表哥什么的,其实她从没认真想过。 从朱启珏口中得知程锦容这个人之后,她心里更多的是好奇和不服。 贺祈素来对少女不假辞色。就连她这个嫡亲的表妹,也没什么特殊待遇。和对郑清涵她们一般冷淡不耐。 谁能想到,贺祈竟对程锦容那样的上心。竟还亲自去程家观礼。她心里酸得直冒泡,这才忍不住去惠民药堂,想“会一会”程锦容 朱启瑄想了很久,才小声答道“我也不知道。” 朱启珏很明显地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没有最好。阿瑄,听堂兄的,以后去药堂,对程姑娘一定要格外客气。那可是我们未来的表嫂。” 朱启瑄“” “我自小和表哥一起长大,表哥什么脾气,我还不清楚么” 朱启珏低声说道“我从没见过表哥对谁这般上过心。而且,这两日表哥虽然对我们下手挺狠,心情却很好。我估摸着,说不定表哥已经私下和太夫人表明过心意,太夫人也点头同意了。” 朱启瑄张着嘴,半晌都没合上。 程家的门第家世,如何堪配平国公府 不过,以太夫人对贺祈的疼宠,应下的可能性也很大 朱启珏轻轻拍了拍朱启瑄的肩膀“放心,今日的事,我不会告诉表哥。你也趁早打消不该有的心思吧” 朱启瑄苦着脸“可是可是我已经让人送信给叶三姐姐了。叶姐姐说明日她就去药堂,给程锦容一个真正的下马威” 朱启珏“” 三公四侯,皆是显赫勋贵。这七姓皆是大族,旁支众多。不过,能挤入最顶尖贵女圈的,一定是嫡脉嫡出。 晋宁侯府府二小姐郑清涵,平西侯府四小姐朱启瑄,卫国公府二小姐江敏,永安侯府五小姐裴绣,皆是出身公侯的名门贵女。 还有已嫁入天家为媳的平国公府大小姐贺初,镇远侯府的二小姐魏芳华。 不过,她们都不及靖国公府的叶三小姐名气大。 这位叶三小姐,闺名轻云。自小习武,身手过人,骑射了得。堪称叶家这一辈中的佼佼者。叶凌云到了自家堂姐手下,过不了十招。 所以,他们私下里还给叶轻云取了个“雌虎”的绰号 叶轻云去药堂,万一真对程锦容动了手,那还了得 光是想一想那等情形,朱启珏头皮已阵阵发麻。 “我这就去一趟靖国公府”朱启珏霍然起身。 朱启瑄也知道自己差点惹祸,不敢再多嘴阻挠,小声央求“堂兄,此事你千万别告诉表哥。” 不然,表哥一定会动怒 朱启珏无奈地应了“好,我不说便是。不过,以后你说话行事都收敛些。别惹到不该惹的人。” 朱启瑄神色怏怏地点头,心里默默委屈。 她是想去欺负人来着。 可压根没就欺负成,倒是咽了一肚子闷气回来。还要被堂兄教训京城贵女的颜面,都被她丢尽了。 第七十四章 雌虎(一) 靖国公府。 朱启珏鼻青脸肿,叶凌云比朱启珏强了那么一点点伤都在身上 这等“优待”,是叶凌云奋力争取来的。想当时,贺三挑眉邪魅一笑,伸拳就要揍人时,他勇敢地吼了一声“打人不打脸” 结果,贺三“屈服”于他的威武之下,拳头只敢落在他的身上,根本就没敢碰他的俊脸。他也得以保全了男子汉大丈夫的颜面,表面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呸” 叶凌云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红衣少女翻了个白眼,踹了叶凌云一腿“亏你有脸自夸。换了我是你,早羞愧地躲在屋里不敢见人了。” 红衣少女年约十六,生得十分俏丽,眉眼间俱是常年习武练出的英气和神采。 这个红衣少女,正是叶凌云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叶轻云。 叶轻云在一众贵女中声名赫赫,“雌虎”的绰号绝不是浪得虚名。性情火爆冲动,一怒之下动手是常事。 叶凌云出去被贺三揍,回家被亲姐揍,这大概是他纨绔人生中最大的悲催了。 不巧被踹中了伤处,叶凌云诶哟一声惨呼。 “行了,堂堂七尺男儿,挺直腰杆。”叶轻云不快地瞪眼“别学江六那个哭货怂包,整日哭唧唧的。” 叶凌云怎么也不能承认自己不如江六,苦着脸挺直腰杆“我的亲姐,你就别折腾我了。我们几个被贺三操练了一整日,现在骨头都快散架了。我得去热水桶里泡上片刻,再敷点伤药。明日一大早还得去贺家。” 叶轻云半点都不心疼,凉凉地瞥了他一眼“你早该好好习武练箭了。要是在御前侍卫大选中丢我们叶家的人,看我怎么收拾你” 叶凌云“” 叶凌云很真挚很诚恳地奉上谏言“三姐,你整日喊杀喊打,以后真会嫁不出去。不过,不用担心。就算你嫁不出去,我也养你一辈子诶哟打人不打脸” “呸你连自己都养不起,还大言不惭地要养我” 叶轻云下手毫不留情,将亲弟弟揍成了猪头。 朱启珏匆匆赶来,见到的便是肿如猪头的叶凌云。 朱启珏脱口而出道“表哥不是没揍你的脸吗你怎么伤成这样”话刚出口,就反应过来。 想也知道,肯定是被叶轻云揍了 这位声名在外的“雌虎”,真不知以后谁敢娶 当然,这句话,朱启珏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 别看叶凌云轻浮不正经,整日口中抱怨亲姐姐凶悍,其实叶凌云最是护短。姐弟两人的感情也最是亲厚。 叶凌云哭丧着脸,将自己悲惨的经历道来。 朱启珏半点都不同情捋虎须的叶凌云“你说什么不好,偏要戳你姐姐的心窝。挨揍也是活该” 叶三小姐声名在外,京城勋贵少年们避之不及。过了及笄之年,无人肯登门提亲。这也成了勋贵圈里的一桩笑话。 再凶悍身手再好,也是待字闺中的少女。被亲弟弟说嫁不出去,叶轻云岂能不动手 笑闹几句,朱启珏才说起正事,如此如此,低声交代了一大通。 叶凌云颇讲义气,一拍胸膛“好,这件事就交给我。” 然后,立刻就去找叶轻云,将朱启珏托付的事说出口。 叶轻云眸光微微一闪,故作不耐地说道“我有那么闲吗那个惠民药堂,我本来就没打算去。” 叶凌云松了口气。 朱启珏等到这个回答后,也松了口气。 很显然,朱启珏和叶凌云这口气都松得太早了。 朱启瑄打发人来送口信,叶轻云还没怎么放在心上。朱启珏为此事特地求上门,反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她对贺祈也没什么男女之思。只是,看来看去,年龄相若的少年郎里,也就贺祈勉强能配得上她了。 没想到,贺祈竟有了心仪的姑娘。 叶轻云心里也有了微妙的酸意。 能令京城第一纨绔动心的少女,究竟是何模样不动声色间击退郑清涵和朱启瑄,可见有些能耐。 隔日凌晨,天还没亮,叶凌云就呵欠连天地去了贺家。 叶凌云前脚刚走,叶轻云后脚就骑马出了靖国公府。 程家的马车,也驶出了巷子。 拐弯的时候,马车颠簸了一下。双目放空不知在想什么的程景安,头猛地磕中了车厢,不由得诶哟一声。 程锦容笑着打趣“二堂兄一大早就心神不宁的,刚才想什么去了” 程景安难得红了红脸,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没想什么。” 程锦容了然的轻笑一声。 十六岁的少年郎,也到了情窦初开之龄。昨日那位甜美可爱的朱四小姐一露面,程景安就魂不守舍。一夜过来,还在心神恍惚。 这是少年人最可贵的心动。哪怕最终没有缘分做夫妻,这样的感情也是美好的。 就连程景宏,也没多说。 药堂遥遥在望。 车夫忽地拉紧缰绳,停下了马车,略有些紧张局促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启禀公子小姐,前面有一位姑娘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又是谁 程锦容耐心再佳,也有些恼了,伸手撩起车帘向外看。 程景宏也转头看了过去。 这一看之下,程景宏便移不开目光了。 拦住程家马车的,是一个妙龄少女。 少女年约十六,明眸皓齿,俏丽明媚,一脸英气。红衣白马,鲜艳夺目。 若以鲜花为喻,程锦容是清艳无伦的海棠,江敏是明艳端庄的牡丹,郑清涵是矜持自傲的水仙,朱启瑄是甜美可爱的茉莉。 这个红衣少女,便如盛放的杜鹃,恣意耀目。 红衣少女利落地下马,快步走到马车边,目光掠过程锦容的脸庞。 果然生得极美 红衣少女略一挑眉,声音干脆利落,语速颇快“你就是程锦容下马车来,我有话和你说。” 红衣少女快人快语,直来直去,倒也干脆。比装病那一套要顺眼多了。 程锦容点点头,应了声好。 程景宏忽地说道“我和你一同下马车。” 第七十五章 雌虎(二) 程景宏少年老成,对弟妹十分爱护。自程锦容回了程家之后,程景宏理所当然地将程锦容一并纳入羽翼下。 哪怕羽翼不算厚重,有些单薄。却是一个兄长对妹妹最真挚的呵护关切。 这位红衣少女,显然又是一个来寻衅的名门贵女。程景宏放心不下,要一同下马车,也在情理之中。 程锦容无暇多想,点了点头。 程景安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位红衣姑娘,凶巴巴的,看着就不好惹。” 程锦宜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昨天那位笑得又甜又娇的朱四小姐和前日那位倨傲矜持的郑二小姐也不好惹。当然,容堂姐更不好惹就是了。三招两式,就将她们全部拿下。 不知道今日这个红衣少女,会是何等情形 程景安程锦宜兄妹不约而同地将头探到了车窗边。 一袭青色罗裙的程锦容和红衣少女相对而立。 程锦容看着红衣少女“我们素未谋面素不相识,你特意来见我,想来是受人怂恿唆使。如果你要看诊,请去惠民药堂领号牌。没病就请自便。” 这个红衣少女,当然非叶轻云莫属。 叶轻云挑眉“你知道我是谁吗” 程锦容淡淡应道“你是谁,和我有何相干” 叶轻云“” 没想到,程锦容先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叶轻云不怒反笑“好不枉我特意来见你一面你听好了,我姓叶,闺名轻云。叶凌云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原来是靖国公府的姑娘,”程锦容神色未动,声音淡然“有话请直言。我要赶着去药堂,没有闲空耽搁。” 接连被怼,再好的脾气也按捺不住。更何况,叶三小姐的坏脾气闻名京城 叶轻云轻哼一声,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然后,就见一个俊朗的少年闪身到了面前,略显低沉的声音颇为悦耳“叶姑娘有什么话,和我说就是。” 叶轻云被噎得一肚子火气,一张口火药味十足“我和程姑娘说话,你一个外人掺和什么给本姑娘闪一边去” 这个俊朗少年,正是程景宏。 程景宏注视着双眸闪亮脸颊绯红的红衣少女“我姓程,名景宏。” 叶轻云“” 你是谁,和我有什么关系 程锦容“” 不对啊沉稳端方的大堂兄今儿个怎么也有些怪怪的 可惜,她只能看到大堂兄沉稳的背影,看不清大堂兄是什么神情。 程景宏很快又说了下去“我是她的大堂兄,不是不相干的外人。叶姑娘有话和我说也一样。” 叶轻云确实是个火爆性子,不过,真动手揍人的次数其实也不算太多。大多是揍叶家同辈的兄弟,对着外人总得收敛几分。 此时,她握着剑柄的手并未动弹。 不过,这一幕落在任何人眼中,都是叶三小姐一怒之下要拔剑的节奏 程景安按捺不住,迅速跳下马车。 没等他有什么举动,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响起,伴随而来的,还有冷厉的诘问“叶轻云住手” 熟悉的声音入耳,程锦容心里莫名地跳了一跳,转头看了过去。 面容英俊的黑衣少年骑着神骏的黑马,飞驰而来。 春风拂过少年英俊的脸孔,却吹不散少年黑眸中的怒色。 正是贺祈 贺祈一马当先,后面还有三个熟悉的身影,分别是郑清淮朱启珏,落在最后的,是额头青了一块的叶凌云。 片刻间,几匹骏马已至。 贺祈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朱启珏等人稍慢了一步,也很快下了马。随着贺祈一起上前。 “叶轻云”贺祈俊脸如罩寒冰,声音也像在冰天雪地冻过一般“你要做什么” 叶轻云看到这等阵仗,没有半分心虚,反而有些蠢蠢欲动跃跃欲试。略略抬眼,妙目中满是挑衅“我要做什么,你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怎么,你还想和我动手不成” 叶凌云“” 我的亲姐啊 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叶凌云心里暗暗叫苦。今日一大早见了贺祈,他一个不慎说漏了嘴。贺祈当时就黑了俊脸,散发出的凛然杀气,骇得他双腿发软。他想拦着贺祈,结果额上挨了一拳。只得苦命地骑马一同来了药堂。 一路上,他一直反复安慰自己。叶轻云答应了他不会胡来,今天肯定不会到药堂来 吧 结果,叶轻云居然来了 贺祈也是真的怒了 叶凌云用力咳嗽一声,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叶轻云的胳膊“三姐,别胡闹。我这就送你回府。” 叶轻云哂然一笑,右手用力,一翻手腕,将叶凌云甩到身后。叶凌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然后,就听叶轻云继续挑衅“贺三郎有本事,今日就和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我输了,以后绝不再来药堂叨扰程姑娘若是你输了,你得当众给我作揖,自承不及我叶轻云” 叶轻云习武天赋出众,叶家这一辈的男子无人能及。揍遍了所有的兄弟后,叶轻云颇有些高手寂寞之感。 叶凌云常在她面前夸赞贺祈刀法凌厉无双。叶轻云便生出和贺祈过招的念头。 可惜,贺祈压根不理会她的“邀战”。不管她如何请将激将,贺祈只一句“我不揍女子”。短短几个字,听得人咬牙切齿。 今天这么好的机会,她当然不能放过。 贺祈冷冷地瞥了双目放光的叶轻云一眼“今日我就破例,揍一回女子。” 众人“” 程锦容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头,张口道“贺三公子,请听我一言。” 贺祈转头,俊脸上的凛冽寒意瞬间褪去,目光柔和,声音也格外温和“程姑娘请说。” 叶轻云“” 这差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程锦容轻声道“贺三公子身手过人,骁勇无双,人尽皆知。若和叶三小姐动手比武,便是赢了,也胜之不武。一旦传出去,更会落下欺凌弱女子的恶名。请贺三公子爱惜自己的声名。” 叶轻云“” 第七十六章 动心 程锦容一席话,不疾不徐,如溪水潺潺,流淌进耳中。 片刻前满脸冷厉的贺祈,就如一头被安抚了的凶兽,利刺尽数收起,嘴角含笑“程姑娘言之有理。” 然后,转头对叶轻云说道“今日程姑娘说情,就此作罢。以后,你再来药堂滋事胡闹,别怪我不客气” 叶轻云“”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叶轻云柳眉一挑,杀气腾腾地握住剑柄。 身后的叶凌云见状不妙,立刻扑上前,死死攥住叶轻云的胳膊“三姐,我的亲三姐,你今日一定是偷溜出来的吧,要是让父亲母亲知道,非生气不可。算我求你了。你快点上马吧我送你回府” 叶轻云已经“声名赫赫”,若再来个当街拔剑以后怕是真的嫁不出去了。 再者说了,就算动手,也肯定打不过贺三。 叶凌云不得不使出苦肉计,好说歹说,就差没涕泪俱下了。总算将叶轻云劝着上了马。 叶轻云上了马后,心里犹自愤慨。她冲贺祈瞪了一眼“今日我暂且饶过你。待日后有机会,我非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贺祈压根没将她放在眼底。 实在太可气了 更可气的是,对她的宣言,贺祈一言未发,只哂然一笑。 叶轻云被气得七窍生烟,一张俏脸如染云霞。 叶凌云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悄悄踢了踢叶轻云胯下的白马马臀。 白马用力甩马尾,长嘶一声,马蹄向前。叶轻云恼怒地瞪了叶凌云一眼“看我回府怎么收拾你。” 叶凌云厚颜一笑“是是是,随你收拾。” 姐弟两个一同策马离开。这一出闹剧总算结束了。 程景宏默默地遥望着白马上红衣少女的背影,脑海中浮现的,是叶轻云生气勃勃宜喜宜怒的俏脸。 十九年未曾动过的少年心,今日终于怦然而动。 叶轻云姐弟离开后,气氛总算和谐了许多。 贺祈满心愧疚,低声陪不是“程姑娘,对不起。因为我的缘故,这几日让你受委屈了。” 程锦容随口笑道“倒也没什么委屈。郑小姐和朱小姐前来看诊,都付了一百两银子的诊金。” 郑清淮朱启珏不约而同地抽了抽嘴角。 身为名门贵女,捕风捉影,醋海兴波,也就罢了。最丢人的是,登门挑衅不成,反而被教怎么做人 贺祈略一挑眉,无声地笑了一笑。 他早该知道,程锦容外柔内刚,聪慧狡黠,绝不是吃闷亏的人。 郑清淮朱启珏各自上前,为自家堂妹的莽撞之举赔礼致歉。 程锦容温声道“郑公子朱公子不必如此介怀。些许小事,我并未放在心上。只是,我来药堂义诊,是为了行医治病。实在无暇和她们嬉闹。请两位公子回府后,传给话给她们。生病可以来看诊,没病就别来了。” 郑清淮朱启珏“” 以郑清淮的厚颜,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更别说还有三分羞耻心的朱启珏了。 “程姑娘放心,”朱启珏红着脸保证“以后阿瑄绝不会来胡闹了。” 郑清淮也反应过来,迅速张口道“我也会好生教训约束堂妹。之前的事,还请程姑娘多多见谅。” 这些被家人骄纵着长大的名门贵女,刁蛮任性也是难免。 郑清淮朱启珏便是回府说了,她们也未必肯就此罢休。 不过,于她而言,都是小事,不值一提。 她身正心明,坦荡磊落,对贺祈并无绮念,对所谓的平国公世子夫人之位也无半分野心。不管谁来,她一样坦然。 程锦容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又看向贺祈“听闻贺三公子报名参加今年的御前侍卫大选。我也盼着能听到贺三公子入选的好消息。” 前世这一年的御前侍卫大选,文武双全的裴璋一鸣惊人,夺得魁首。当时的她,满心为心上人骄傲欢喜,压根没留意过别人。 这一世,希望贺祈也能顺利入选,洗掉纨绔的恶名。 贺祈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等我夺了魁首,一定亲自来药堂告诉你。” 程锦容略一点头,转头对心神恍惚的大堂兄说道“大堂兄,我们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现在也该去药堂了。” 程景宏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兄妹两个上了马车。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再次缓缓前行。 经过贺祈的身边时,程锦容冲贺祈微微一笑,然后放下车帘。 一转头,就见程景宏在发愣。 奇怪,大堂兄今日是怎么了魂掉了不成 程锦容半开玩笑半打趣“大堂兄,今日让二堂兄代你坐诊吧” 程景安很配合地发出来自灵魂的拷问“为什么” 程锦容抿唇一笑“大堂兄今日一大早就心思飘忽心神不宁,这等状态,可不适合坐诊行医。” 程锦宜闻言,一脸关切地看了过来“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程景宏“” 大哥什么事都没有。 就是心跳的有点快耳后有些热而已。 活了十九年,他从未有过这等陌生又奇妙的感受。仿佛是一粒种子落入泥土,悄然生根发芽。又似春风拂过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程景宏清了清嗓子,力持镇定“我什么事也没有。容堂妹是在促狭捉弄我,你没看出来吗” 程锦宜又看了程景宏一眼,默默将随身戴着的小铜镜送到程景宏手中。 程景宏下意识地看一眼,只见铜镜里出现了一张暗红的俊脸。 程景宏“” 程家家风清正,程景宏身为长子,自小就被父母严格教导,堪称端方君子。缺点也十分明显。一扯谎,就会心虚脸红。 程锦容程景安程锦宜三人一同笑出了声。 程景宏定定心神,板起脸孔“行了,都别淘气了。今日我们去药堂迟了些,不知有多少病患在焦灼等候。待会儿动作都利索些。” 程景宏颇有做大哥的威严,一板起脸,程景安程锦宜立刻正襟危坐。 程锦容也未再出言打趣,目光在程景宏泛红的耳后溜了一圈。 第七十七章 演武(一) 贺祈目送程锦容兄妹四人进了药堂,然后上马回了平国公府。 朱启珏和郑清淮也一同骑马跟上。 说句心里话,他们两个都没耐心练武,对御前侍卫大选更是半点兴趣都没有。 贺祈什么也不多说,就拿拳头在他们面前晃了晃,顺带冷笑一声。然后他们异口同声地改了口 就当是陪贺三好了。 反正,他们就是扶不上墙的那坨烂泥,不能雕的那块朽木。“练”上几日,贺祈就该明白了。 小半个时辰后,平国公府到了。 立刻有马厩小厮上前,将三匹骏马牵去马厩里喂食喂水。 照例是贺祈迈步先行。 郑清淮用手肘抵了抵朱启珏,一边挤眉弄眼。 他们几个自小一起长大,眉眼官司打得多了,朱启珏立刻心领神会。咳嗽一声,加快步伐,和贺祈并肩同行,顺便不经意地问上一句“表哥,你对程姑娘是认真的” 贺祈脚步一顿。 朱启珏也随之停住脚步。郑清淮反应也算灵敏,堪堪在撞上贺祈后背之前停住了脚步。 贺祈只说了一个字“是。” 朱启珏和郑清淮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底的震惊。 贺祈是认真的。 程锦容确实是个好姑娘。可她的门第出身太夫人肯认这门亲事就算太夫人点了头,平国公又岂肯同意 贺祈目光掠过一双好友错愕的脸孔,缓缓说道“你们是我好友,所以,我不想骗你们。我对程姑娘一见倾心,这一生非她不娶” 朱启珏郑清淮“” 郑清淮下意识地拖过朱启珏的胳膊,然后用力一咬。 “诶哟” 朱启珏疼得龇牙咧嘴,猛地踹了郑清淮一脚“你咬我做什么” 郑清淮踉跄了几步,才站稳身体,一脸委屈“我是想确定,我不是在做梦。” “呸滚”朱启珏瞪了过去“你怎么不咬自己” 他又不傻咬一口该多疼 郑清淮嘿嘿一笑。 那副贱皮贱骨的样子,看得人哭笑不得。朱启珏又笑骂了一声“待会儿到演武场,我非揍得你满地找牙不可” 笑闹几句后,朱启珏又看向贺祈。 “表哥,”朱启珏心情有些复杂,喊了一声表哥之后,顿了片刻,才道“以后我会叮嘱阿瑄,让她别总跟在你身后了。” 朱启瑄孩子心性,对贺祈与其说爱慕,不如说是崇拜来得更贴切。 贺祈嗯了一声,应道“有劳表弟。” 到底是嫡亲的表妹,还是别撕破脸为好。 郑清淮咳嗽一声“我回去以后,也劝涵堂妹几句。不过,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劝得住她。” 郑清涵喜欢贺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想彻底打消她的念头,可不是易事。 贺祈眸光一闪,一语双关地应道“放心,我自有办法。” 什么办法 郑清淮差点脱口而出。好在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了,改而笑道“你想清楚了就好。”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这门亲事到底能不能成,现在还不好说。还是静观其变吧 贺祈没有再多言“我们去演武场。” 贺祈和朱启珏郑清淮三人进了演武场。 三公四侯,皆是武将,府中皆设有演武场。平国公府的演武场,是其中最大的。干净平整,可容数百亲兵同时操练。 演武场边共有十数个木架,上面有各式兵器,最多的还是长刀。 贺家先祖创立了贺家刀法。在战场上反复磨炼,化繁为简,以气势磅礴凶狠快捷闻名天下。贺家儿郎,十八般兵器样样都要练,不过,多是以刀法为主。 就连贺家的亲兵,也多用惯长刀。甚至还练出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贺家刀阵。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按着大楚朝的惯例,太子可有两千亲兵,皇子可有一千亲兵护卫。三公可有八百亲兵,四侯可有五百亲兵。 当然,这都是明面上允许的亲兵数目。私底下暗中养亲兵暗卫的,不在少数。 就拿平国公府来说,远在边关的贺凛贺凇兄弟两人,身边皆有三百亲兵。留在府中的家将亲兵约有五百之数。这一相加,怎么也不止八百亲兵。 在勇武好战的宣和帝眼中,这不算什么毛病。武将领兵打仗,身边没点心腹亲兵怎么行 当年宣和帝还是燕王之时,手中的亲兵足有三千。 正因身边有忠心耿耿悍不畏死的亲兵,燕王冲锋陷阵从无畏怯,立下赫赫战功。在一众庶出的皇子中脱颖而出,为先帝青睐,立为储君。 登基为帝后,宣和帝平衡朝堂,既重用武将,又暗中提防。众武将心知肚明,没等宣和帝下旨,便各自识趣地削减了亲兵人数。 至少,明面上都是如此。 平国公府的五百亲兵里,家将共有十人。这十个家将,都是贺家精心挑选培养出来的。皆有所长,或擅长领兵布阵,或身手骁勇,或熟读兵法。 贺祈未满两岁,平国公贺凛就领兵去了边关。这些年来,贺祈每日随着家将们习武。这十个家将,都可以算他半个师父。 亲兵们正在演武场上操练,十个家将,每人领五十亲兵。家将们轮流操练亲兵,今日负责操练亲兵的家将年约四旬,叫贺青山。 贺青山人如其名,身姿挺拔,沉稳如山,双目炯炯有神,一派高手气度。一众家将里,贺青山身手可以排进前三。 贺青山熟读兵书,擅于布阵。贺祈自小便随着他习武练刀布阵。 当年,在演武场里“不慎”毁了他面容的,正是贺青山 贺青山是平国公一手提拔培养的家将,没有人怀疑他的忠心。贺青山伤了他的脸之后,羞愧横刀自刎,尸首也被好生安葬。 没有人知道,贺青山早已被郑氏母子暗中收买。拼着一条性命,彻底毁了他。 贺祈遥遥地看了贺青山一眼,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贺青山不愧是高手,敏锐之极。隔得老远,竟感受到了似有若无的杀意,迅疾转头看了过来。 第七十八章 演武(二) 贺祈神色自若地收回目光,抽出腰间长刀“你们也去挑趁手的兵器” 郑清淮照例一声哀嚎“贺三你太没人性了吧我连着练了几日,全身没一处不疼。你今日就饶过我吧” 朱启珏也苦着脸道“是啊表哥,我也” 贺祈挑眉,淡淡问道“你也什么” 嬉笑怒骂的时候,还是那个熟悉的表哥。一旦收敛了笑意,无形的威压和冷厉顿时迎面而来。 朱启珏后背嗖嗖一阵凉意,飞速改口“我今日也拿长刀。” 待拿了长刀过来,朱启珏又道“表哥尽管指点我,不必客气。说不定练上半个月之后,御前侍卫大选我也能赢上几场。” 郑清淮噗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朱启珏眼睛一瞪,精致更胜少女三分的脸孔凶巴巴地“我打不过别人,难道还打不过你和叶四” 纨绔五公子,除了贺祈之外,其余四个身手都稀松寻常。不过,到底是勋贵子弟,自会走路的那天起,就开始骑马练箭,再惫懒也是有些身手的。 四人相比,朱启珏略胜一筹,叶凌云身手最差。郑清淮和江尧在伯仲之间。 江尧腿伤未愈,今年的御前侍卫大选不能报名。朱启珏他们三个本来也没打算报名不说了,一提都是泪。 总之,在贺祈的“督促”下,他们三个天不亮就起身来贺家演武场,一直练到天黑才回府。 柿子要挑软的捏 朱启珏手持寒光闪闪的长刀,杀气腾腾地追在郑清淮身后。 郑清淮狼狈地躲来躲去,一边张口乱嚷“朱二有本事你和贺三去练刀欺负我算什么本事” 欺负的就是你 朱启珏追着郑清淮揍了一通,神清气爽,满面自得。 贺祈扬了扬嘴角,无声一笑。 这一世,他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御前侍卫大选,他对魁首志在必得 至于这几个惫懒贪玩的纨绔好友,当然不能放任他们就此游手好闲下去。纨绔们一起改过自新奋发上进,这是多么感人的事 “你们两人联手,我让你们十招”贺祈扬声道。 朱启珏和郑清淮没半点不好意思,抢着说道“让十招怎么行,至少让二十招” “没错而且,你不准用长刀” 贺祈“” 看着这么一对死不要脸的滚刀肉,贺祈也有些头痛。索性将刀入鞘“好,你们一起上我不用刀,让你们二十招” 半个时辰后。 亲兵们操练结束,很快散去。 演武场上的惨呼哀嚎声依然不绝于耳。期间夹杂着求饶声“表哥,我认输了” “贺三手下留情诶哟” 贺青山站在一旁看了片刻,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贺祈天赋惊人,是个练武天才。以十五岁之龄,将贺家刀法练至出神入化,同龄人中从无敌手。便是他们这些身经百战身手高强的家将们,也多有不及。 不过,贺祈的缺陷也同样明显。 年少轻狂,心浮气躁。没有进过军营,手中长刀没有见过血。就如一柄尚未开刃的绝世宝刀,样子是好看,却不足为惧。 可在这短短数日里,贺祈如脱胎换骨,刀法霸气凌厉,竟有不战而胜的慑人之威。 嘭嘭 两声闷响,朱启珏和郑清淮被踹得老远,躺在地上装死,再也不肯起来了。 贺祈并未乘胜追击,转过身来,对贺青山说道“你来陪我过过招” 家将们陪贺祈过招也是常事。 贺青山没有推辞,拔出长刀,横刀胸前,沉声道“请三公子先动手” 贺祈眸光一闪,右手握住长刀,迅疾向前。 贺青山心中一凛,打起全部精神应对。 躺在地上装死的两人,悄然换了个姿势,趴在角落里窃窃私语。 朱启珏惊叹“这个贺青山,身手好厉害” “贺家的家将都是自少时精心挑选培养出来的,一个个身经百战,武艺高强。”郑清淮也惊叹连连“贺三刀法凌厉竟半点未落下风” “那还用说。表哥这般年少,就已如此厉害。待过上几年,定然是大楚朝最年轻出色的武将” “啧啧我夸贺三,又不是夸你。你这么骄傲得意做什么” “我就骄傲,我就得意” 郑清淮习惯性地嘴欠“可惜,你表哥不乐意娶你堂妹。不肯来个亲上加亲” 朱启珏毫不客气地回敬“彼此彼此” 郑清淮“” 一炷香后。 两柄同样锋利的雪亮长刀在半空中交击,发出极刺耳的声音。 贺祈和贺青山同时停下。 贺青山面上露出惊叹和赞许之色“三公子刀法大有进益。再过两年,我亦不是三公子对手” 家将在贺家地位颇高,可以算半个主子。贺青山和贺祈说话时坦然自若,并无敬畏。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说道“我不惧任何人的明刀明枪。” 我也不惧来自亲人的算计和谋害。 欠了我的,都得一一偿还。 贺祈面无表情,声音里透着莫名的冷意。 贺青山心里掠过一丝奇异的不安,口中笑着附和“说的好。贺家儿郎,既不惧明刀明枪,也不怕背后暗箭” 贺祈扯了扯嘴角。 贺青山走后,叶凌云很快来了。 悲催的叶凌云额头又多了一块青淤,杏色的武服上多了两道清晰的脚印,一脸的晦气。不等众人张口询问就道“都别问了,是被堂妹揍的” “不愧是叶家雌虎”郑清淮由衷赞叹 叶凌云一听这话不乐意了,瞪了郑清淮一眼“什么雌虎不雌虎的堂妹剑法超群,身手超群,是女中英豪我打不过她,是我没能耐你再嘴欠,看我怎么收拾你” 众人耍嘴皮子是常事。郑清淮压根没将叶凌云的恼怒放在心上,嬉皮笑脸地应道“是是是我就在这儿等着。” 叶凌云憋了一肚子闷气,哼了一声,拔出宝剑。 “等等”郑清淮神色凝重地叮嘱“宝剑锋利,别伤了自己” 叶凌云“” 第七十九章 将计(一) 贺祈和朱启珏一同咧嘴笑了起来。 只要郑清淮嘴贱的时候没扯到自己,还是挺有趣的。 被无情羞辱的叶凌云,一怒之下出剑。 郑清淮比他强的不多,也就那么一点点。之前又和朱启珏打了一场,此时全身无力。叶凌云奋力出手,郑清淮竟节节败退。被叶凌云手中的宝剑追着狼狈鼠窜。 一盏茶后,郑清淮就举手投降“不打了不打了我认输” 打架从未赢过的叶凌云,颇有扬眉吐气之感,将手中宝剑挽起一个漂亮的剑花,一脸纵横天下的睥睨“还有谁来” 没等贺祈张口,叶凌云又抢着说道“贺三不准来” 朱启珏翻了个白眼“想对我邀战,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说着,握住长刀冲了上去。 贺祈凝神观战。 几个纨绔好友,都是惫懒贪玩的主,没一个肯下苦功练武。好在各自出身将门有专人教导,底子还是有的。尤其是表弟朱启珏,天资还算不错,集训半个月,在御前侍卫大选中或许有一拼之力。 原本半成把握都没有,现在勉强有个一成了。 一晃就是数日过去。 御前侍卫大比就在明日。 太夫人对宝贝孙子贺祈信心十足,特意叫来贺祈,一大早就为他鼓劲打气“三郎,明日大比,一定要鼓足劲来个一鸣惊人让所有人都看看贺三郎是何等出色” 什么京城第一纨绔 是京城第一年少有为的公子才对 太夫人满目希冀和期盼。 贺祈心中一暖,点点头应下“祖母放心,我一定会夺得魁首。到时候,祖母抬头挺胸,等着听人逢迎就是。” 太夫人被哄得眉开眼笑。 郑氏心里冷笑连连。 只凭武力,贺祈确实有夺魁首的希望不过,她辛苦经营数年,绝不允许贺祈崭露头角 这个京城第一纨绔的恶名,贺祈休想丢开。 “三郎,”郑氏亲热地笑着上前,想握住贺祈的手“婶娘也盼着你有出息,为贺家增光添彩。” 贺祈后退两步,令郑氏的手尴尬地落了个空。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我不会让婶娘失望。” 郑氏维持了十数年的好婶娘形象,自然不能介意贺祈的区区失礼,笑着自责“三郎已经长大成人,到了能娶媳妇的年龄了。是婶娘粗心,总拿你当孩子一般。” “还有一日功夫,你别在这儿耽搁了,快些去演武场吧” 这么慈爱关切的好婶娘,真是世间难寻。 贺祈目中闪过讥削之色,向太夫人道别,便迈步去了演武场。 郑氏看着贺祈的背影,眼底的寒意一闪而过。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贺祈,你再轻狂倨傲,也逃不过我的算计。 没出一个时辰,苏木便满额冷汗满面焦灼地来了内堂禀报“启禀太夫人,三公子忽然腹痛,短短一个时辰里,已去了三次净房。” 太夫人一惊,霍然站起身来,疾声厉色“这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郑氏,一脸惊慌“苏木,三郎是怎么了早上还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就闹起肚子来了” 苏木跪了下来,既自责又愧疚“小的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三公子一大早去演武场练刀,练上片刻,就觉得腹痛小的想来禀报,公子不允,说些许小事,不可令太夫人忧心。” 一开始,苏木也未放在心上。 主子自少习武,体壮如虎,极少生病。偶尔腹痛,去过净房就该好了。没曾想,一个时辰里主子去了三次净房,腹中不时绞痛,面色也愈发难看。 苏木这才惊觉不对,不顾贺祈阻拦,前来面禀太夫人。 太夫人心中忧急,立刻迈步去了演武场。 同样“忧急”的郑氏扶着太夫人的胳膊,一同去了演武场。 贺祈果然情形不妙。 他似是腹痛难耐,眉头紧紧皱着,俊脸泛白。握着长刀的手竟在微微发颤。往日不是他十招之敌的朱启珏,竟能持刀和他打个平手。 郑氏心中暗喜,声音里满是急切忧虑“婆婆,三郎也太倔强好胜了。身子不适,就该好生歇着,再这样练下去,岂不伤了身体” 太夫人心里倏忽一沉“都住手” 朱启珏其实早就不想练下去了。可表哥坚持继续,他不敢不应。就是现在,表哥没住手,他也不敢先停啊 太夫人的声音一入耳,朱启珏松了口气,急急喊了一声“表哥快停手” 贺祈似若未闻,依旧挥刀向前。朱启珏只得以刀格挡。双刀相交,竟是朱启珏略胜了一筹。 太夫人焦虑的声音传入耳中“三郎快住手” 贺祈皱紧眉头,似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他目中闪过无名的怒火,忽地扔了手中长刀,不顾身边众人,大步离去。 一定是腹痛难忍了吧 待拉上一整日,手软脚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郑氏心中得意的冷笑一声,柔声安慰心急如焚的太夫人“婆婆别急。我这就命人去请大夫来,给三郎看诊。” 太夫人眉头几乎拧成了结,张口道“命人去惠民药堂,请程姑娘来为三郎看诊。” 郑氏先是一怔,很快回过神,张口应了。 喝药治病也有个过程。腹痛成这样,没个几日难以恢复体力元气。别说请来程锦容,就算是把大楚朝最闻名的神医杜衡程望,也无济于事。 明日的御前侍卫大选,贺祈定然是不能参加了。 朱启珏郑清淮叶凌云三人面面相觑。 贺祈对御前侍卫大选志在必得。这段时日苦练不缀,连带着他们三个也被操练得生不如死。 贺祈若是不去,他们三个当然也就不用去了。 奇怪的是,他们现在竟没什么兴奋雀跃,反而有些奇怪的不是滋味。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叶凌云低声问道。 郑清淮耸耸肩“还能怎么办先留下来陪陪贺三吧也免得他心中恼怒,一个胡思乱想,再想不开” “呸” 朱启珏和叶凌云一同呸了一口“闭上你的臭嘴” 第八十章 将计(二) 惠民药堂和往日一样忙碌。 前来看诊的病患里,不乏前来复诊的。对着新来的病患低语“你领的是谁的号牌小程大夫的医术当然是极好的。不过,还是不及程姑娘” “前些时日,有一个腹痛得死去活来的病患来药堂。别的大夫查不出病因,束手无措。程姑娘命人将那个病患抬到后堂,听闻是用刀为病患开了腹,将腹中的一处烂肉割了。然后将伤口又缝起来” “老天这是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也亲眼见了。那个病患在药堂里住了几天,就被儿孙抬回家去养着了。这位程姑娘,真是神医妙手” “你们还不知道吧程姑娘的亲爹叫程望,那可是大楚朝赫赫有名的神医。当年边军里闹了瘟疫,瘟疫传开,不知要死多少将士。是程军医研制出了药方,救了成千上万的士兵。” “家学渊源,难怪程姑娘医术精妙。” “可不是么听说那些勋贵公子名门闺秀,生了病也来药堂找程姑娘看诊” 病症不算太重的病患们,一边排队等候,一边低声闲话解闷。 短短一个月,程锦容已声名远播。 程景安忙着跑腿之余,还不时竖长耳朵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 小半日过来,程锦容有些口干舌燥,随口吩咐“甘草,倒些茶水来。” 甘草刚应下,陈皮已殷勤地倒了一杯送了过来“这是奴才特意调制的花茶,有润喉之效。” 这个陈皮,确实机灵讨喜。 程锦容接了茶杯,随口笑着打趣“今日怎么没带陈皮甘草茶来” 陈皮“” 陈皮迅速看了对自家主子调侃浑然不察的甘草一眼,厚着脸皮应道“带是带了,不过,那是奴才特意配制给甘草妹妹喝的。” 程锦容莞尔一笑。 奈何甘草粗枝大叶,对陈皮含情脉脉的“秋波”视若未见。不过,在陈皮每日的殷勤和不懈努力下,对这一声肉麻兮兮的甘草妹妹也算适应了。 甘草一听此言,立刻道“我也渴了。” 就等这一句哪 陈皮乐颠颠地去倒了一杯陈皮甘草茶来。茶水入口甜津津的,既解渴又好喝。甘草喝了一杯,又喝一杯,不到片刻,将一壶茶喝得精光。 陈皮就厚着脸皮在一旁伺候茶水,东拉西扯地和甘草说话。 这一幕,一天里总有个两三回。 程锦容一笑置之。 程景宏瞥了陈皮一眼,心里颇有些不满。 他这个主子看诊半日,也渴得很 陈皮甘草茶他喝不上,普通的清茶倒一杯来也行啊 门口处一阵骚动。 这样的骚动,往往意味着来了“贵客”。 这半个月来,郑清涵朱启瑄叶轻云没了踪影。裴璋贺祈忙于准备即将到来的御前侍卫大比,也未露面。今日会是谁来了 程锦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抬眼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焦灼急切的黝黑脸孔。 竟是贺祈的贴身侍卫苏木 程锦容心里微微一沉。 苏木快步走过来,拱手作揖“三公子今日忽然腹中绞痛不止,全身无力。太夫人吩咐小的前来,请程姑娘去一趟平国公府,为公子看诊。” 程锦容“” 贺祈今日腹痛不止,明日要如何去参加御前侍卫大比 莫非,前世贺祈就是因为此事错过了大比 再往深处想。好端端地,贺祈怎么会腹痛难道是有人暗中害他 程锦容越想越是心惊,不假思索地起身“好,我这就去” “容堂妹,”程景宏出言阻止“还是我去吧” 程锦容想也不想地拒绝“既是来请我,自是我去。” 不亲自前去,她如何能安心 救命之恩,当结草衔环相报。贺祈有难,她绝不能袖手不管。 程锦容态度异常坚定。程景宏无奈之下,只得让步“既是如此,我陪你一同前去。” 排队等候的病患们顿时急了,都走了,谁来替他们看诊当下,就有病患壮着胆子哀求。程景宏这才反应过来,迅速改了主意“二弟,你陪容堂妹一起去平国公府。” 反正,绝不能让程锦容孤身一人去平国公府。 天色已近正午。 马车在平国公府的门口停了下来。 程锦容下了马车,无心打量平国公府,张口对苏木道“贺三公子人在何处立刻带我前去。” 程景安“” 怪不得大哥让他跟着来。 容堂妹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对贺三公子心如止水。 苏木在前领路,很快将程锦容兄妹领至凌云阁。 一踏进凌云阁,就见长长的廊檐下跪了一排丫鬟。 这些丫鬟,皆正值妙龄,或俏丽或妩媚或柔媚。一个个哭得双目通红,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程锦容“” 出身勋贵的贵公子们,身边有些美婢伺候,也是常事。 不过,贺祈身边的美婢也太多了吧 程锦容收回目光,随着苏木迈步进了寝室。 太夫人中气十足的怒骂声先传进耳中“给我仔细地查到底是谁要害我的三郎我要剥了他的皮” 一旁慈眉善目的妇人柔声安抚太夫人“婆婆稍安勿躁。儿媳已命人彻查凌云阁和厨房,一定将暗中作祟的小人揪出来。” 朱启珏三人围在床榻边。 听到推门声,众人的目光一起看了过来。 见了程锦容,太夫人眼睛一亮,竟亲自迎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程姑娘,你总算是来了快些替三郎看上一看。” 太夫人的焦灼急切,溢于言表。 事急从权,也不必讲究什么虚礼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太夫人放心,我一定尽快治好贺三公子” 这就是令贺祈动了春心的那位程姑娘 郑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程锦容一眼,张口说道“有劳程姑娘了。” 这个眉眼柔和的妇人,就是贺祈的二婶娘郑氏了。 程锦容冲郑氏点头示意,迈步上前。 朱启珏三人一同让了开来。程锦容走到床榻边,目光落在贺祈的脸上。 第八十一章 就计 熟悉的俊脸,没了往日的神采飞扬。 眉头紧皱,面容泛白。黑眸也有些怏怏无神。 生病之人,多面有苦色,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皆是常事。患得患失动辄痛哭的也不在少数。程锦容早已见惯各式各样的病患。 见到贺祈此时的虚弱模样,程锦容竟有些心潮难平。说不清是忧心还是愤怒,抑或两者有之。或许还夹着一丝淡淡的心疼。 横刀立马所向披靡的贺三公子,不该这般病恹恹的躺在床榻上。 “劳烦程姑娘奔波。” 贺祈这一场急病来势汹汹,自腹痛发作,短短两个时辰,去了六次净房。双腿无力,不得不躺在床榻上,声音也显得中气不足。 程锦容定定心神,声音柔和了几分“请贺三公子伸出手腕,我为公子看诊。” 贺祈嗯了一声,伸出手腕。 程锦容的手指落在贺祈的手腕上。 然后,程锦容“” 什么病弱无力,什么腹痛难耐根本都是装出来的 脉象平稳有力 比牛还健壮 躺在床榻上的贺祈,迅速冲程锦容眨了眨眼。细微的动作,除了程锦容之外,无人窥见。声音依旧虚弱“我腹中绞痛难忍,全身无力。请程姑娘开张药方,为我止痛止泻。明日我还要参加御前侍卫大比” 话还没说完,太夫人已经红了眼眶“身体要紧这等时候,还管什么御前侍卫大比今年不去也罢。” 郑氏也叹了一声“是啊,三郎。你就别再犯犟了什么都不及你身体重要。错过今年,还有明年。反正你还年少,要谋前程,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朱启珏三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贺祈。 程锦容维持着诊脉的姿势,动也未动。一双明亮的黑眸,定定地看着贺祈。 贺祈“” 她生气了。 贺祈以虚弱的声音再次恳求“程姑娘医术精妙,一定有办法救我。” 程锦容抿紧嘴角,过了片刻,才张口“我先开张药方试上一试。” 贺祈这才暗暗松口气。 在他的计划中,当然没有请大夫看诊这一环节。以他的坏脾气,将大夫撵出去是等闲常事。郑氏母子不会生疑。 没想到,祖母竟命人将程锦容请到了平国公府。他哪里还发得出坏脾气以后得找个合适的时机,和她解释一番才是。 以程锦容的聪慧,一定猜出了他如此做戏的用意。 程锦容确实已猜到了几分。 贺祈不会无故装病。今日此举,必定事出有因。既是如此,她便配合着演上一出好戏。 甘草取来炭笔和纸张,程锦容提笔开了药方“三碗水煎一碗药,趁热喝下。连着喝上三日便可。” 太夫人不通医术,郑氏看一眼药方,也未放在心上。腹痛腹泻能治好,消耗的元气和精力一时半会却补不回来。任程锦容医术精妙也没用。 只要令贺祈错过明日的御前侍卫大比,便足矣 按常理,看诊开方后,大夫便可告辞离去。 不过,太夫人已在心里将程锦容视为未来孙媳,哪里舍得让程锦容就这么走了“劳烦程姑娘来回奔波,在府中用了午膳再走吧” 不等程锦容张口推辞,已吩咐人备午膳。 程锦容“” 不走也罢 正好趁此机会,探一探平国公府内宅这潭浑水。 朱启珏等人也都留了下来,程景安和他们三人一同去用膳。程锦容则和太夫人郑氏坐了一席。 太夫人这半日情绪起伏剧烈,没什么胃口。倒是没忘了叮嘱程锦容多吃一些。 郑氏看在眼底,心里冷笑连连。 她执掌内宅数年,太夫人的身边自然也有她的眼线。太夫人在半个月之前命人送家书去边关,想来是为了贺祈的亲事。 今日看来,太夫人果然是将贺祈宠上了天。贺祈心仪一个六品医官之女,太夫人竟也首肯了 也罢 贺祈迟早会是废人。 废人娶一个女医,倒也有趣。她何必阻拦 郑氏心里转着各种恶毒的念头,面上笑得愈发亲切“久闻程姑娘之名,今日一见之下,果然更胜闻名。” 这个郑氏,比起面甜心苦的永安侯夫人毫不逊色。装模作样的功夫,甚至犹有过之。 程锦容心中暗生戒备,淡淡笑道“我最擅长外科医术。夫人日后若有病症,只管派人去请我,我一定来。” 郑氏“” 郑氏笑容瞬间破裂。 太夫人却被逗得哈哈笑了起来“程姑娘说话真是有趣。” 程锦容微微一笑“太夫人心情阴郁不解,我确实是故意逗太夫人开怀。贺三公子约莫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闹了肚子。其实并无大碍。太夫人无需介怀。” 说的没错。 只要三郎没事就好。 什么御前侍卫大比,不去也无妨。 太夫人舒展眉头,看未来孙媳愈发顺眼“老身一把年纪,倒是不及程姑娘通透。” 程锦容含笑应道“关心则乱。我是大夫,见惯病患,自不会心急。太夫人疼爱贺三公子,心情忧急,也是难免。” 郑氏定定心神,笑着插嘴“是啊婆婆就是太疼三郎了。” 太夫人笑道“你还不是一样。” 郑氏笑着叹道“说的也是。大嫂去的早,大伯远在边关,我这个婶娘,不疼他还能疼谁去说句心里话。阿袀犯错,我舍得责罚。换了三郎,我连大声说话都舍不得呢” 太夫人听到这话,心里十分舒畅“三郎又孝顺又听话,就是活泼淘气一些。哪会犯什么错” 郑氏笑着接口“可不是么少年郎哪有不淘气的外面那些人不知就里,胡言乱语,根本是无中生有,恶意中伤三郎。三郎脾气是急躁了些,心地却是极好的。” “谁要是敢说三郎的不是,我这个婶娘第一个就饶不了她” 程锦容眸光微闪,深深地看了郑氏一眼。 好一个“温柔慈爱护短”的婶娘 贺祈的纨绔恶名,原来就是这般被纵出来的。 第八十二章 劝阻 丫鬟丁香轻声来回禀“启禀太夫人,三公子喝了汤药,已睡下了。” 腹泻最伤元气,多睡会儿也好。 太夫人略一点头。 很快,又有管事妈妈来复命“启禀太夫人,凌云阁里的大小丫鬟都审过了。三公子不喜丫鬟近身,她们这一个月来,只做些杂事粗活,根本未能靠近三公子。三公子今日腹痛,和她们并无关系。” “三公子近两日入口的食物,也都一一查过了。应是昨日吃的牛肉羹出了问题。” “负责采买的姚管事,贪了采买的银子,买的是得病而死的病牛肉。偏巧三公子最喜牛肉羹。昨日厨子做的牛肉羹,只三公子吃了” 话未说完,太夫人已勃然大怒,猛地起身“混账来人将那姚管事压下去,杖责一百” 能做到厨房采买管事,这个姚管事自是有些来历。是太夫人当年带来的陪房之子。 一查,竟是姚管事贪墨银子出了纰漏。太夫人颜面无光,怒火高涨。 这一百棍子下去,不死也去半条命 郑氏也愤怒至极,不但没为姚管事求情,反而怒道“虽是无心,却害了三郎。这等人,绝不能再留了。儿媳斗胆,请婆婆将姚家一家子都撵出府去。” 太夫人冷哼一声,目中闪着愤怒的火苗“只撵出去,便宜了他们。都打一顿板子,再扔出去。” 郑氏心里闪过自得。 婆媳多年,她对太夫人的脾气了如指掌。贺祈的暴怒冲动任性,大半都是承袭自太夫人。别看太夫人一把年纪了,想挑唆她动怒不是什么难事。 姚家一家子是太夫人的陪房。 因为采买出错,将祖母的陪房打个半死扔出府。 此事一传出去,贺祈的恶名就会更上一层楼还有谁会去多思多想背后的缘由 一直默然不语的程锦容忽地轻声道“太夫人息怒,请听我冒昧一言。” “姚管事一人犯错,责罚他一人便可。何必将姚家一家人都撵出府此事一传出去,只怕又有人在背后谣言生事。对贺三公子声名有损。” 太夫人怒意未褪,看向程锦容“谁敢胡言乱语” 太夫人威名赫赫,在贺家内宅说一不二。所到之处,无人不敬让三分。没人敢在她盛怒的时候出言劝阻。 太夫人含怒的目光下,程锦容从容不迫“当着太夫人的面,当然没人敢乱说。背地里嚼舌,太夫人又能奈何” 太夫人“” “平国公府是大楚第一国公府,家大势大,树大招风,背后总有暗中嫉恨的小人。” 程锦容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一点小事传出去,被有心人利用,无风也会掀起三层浪。太夫人总该为贺三公子的声名着想。” “不瞒太夫人,外人都传言贺三公子性情暴戾,动辄伤人。当日我初见贺三公子,也曾因流言心生忐忑。待结识贺三公子,才知流言之荒谬” “流言伤人,更胜刀箭。” “贺三公子的孝顺听话,只太夫人知晓。外人不知就里,听信流言,四处传言贺三公子是大楚第一纨绔。难道太夫人不痛惜” 一字字,一句句,都戳中了太夫人的心肺。 是啊 她的三郎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偏偏被人说是大楚第一纨绔她虽不在意名声,却也恼怒的紧。 太夫人的怒火很快消散,定定地看着程锦容“那你以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郑氏“” 这个老虔婆平日从不听人劝,今日怎么脾气这么好了 还有这个程锦容 自己之前委实小看了她这等年少,就有这等如簧利舌若真的嫁来平国公府,岂不是多了心腹之患 郑氏将心里的震惊和恼怒按捺下去,温和地说道“程姑娘的一席话,确实有些道理。只是,这等欺主的恶奴若不严惩,以后要如何掌管家宅你还年少,还不懂其中的道理。” 程锦容不动声色,淡淡应道“夫人掌管家宅,出了这等事,自是格外恼怒。” 郑氏“” 太夫人果然被提醒了,不快地扫了郑氏一眼“你掌管内宅数年,为何任由姚管事这等小人负责采买” 郑氏只得忍气吞声,起身请罪“都是儿媳疏漏大意,请婆婆责罚” 太夫人没什么好气地哼了一声“罢了今日当着程姑娘的面,我就不罚你了。再有下次,你也别掌家了。” 太夫人直来直去的坏脾气,多年如一日,郑氏早已习惯。 当着程锦容的面被训斥,郑氏脸上火辣辣的,心里的恨意又添了一重。 接下来要如何处置,都是平国公府的事了。她一个外人,不便掺和。 程锦容起身告辞。 太夫人怒气来得快,去得更快。笑着对程锦容道“以后得了空闲,多来平国公府,陪我这个老婆子说说话。” 程锦容笑着随口应下。 一盏茶后,程锦容和程景安一同上了马车。 程景安仔仔细细打量程锦容,确定程锦容头发都没少一根,才长长松口气。 程锦容失笑不已“太夫人对我颇为和善,二堂兄只管放心。” 程景安一脸“你别逗我了”的神情“太夫人的绰号你听说过没有胭脂虎据说年轻的时候,就性烈如火。发起脾气来,连老平国公都被打出府” “今日太夫人非要留我们用午膳。可惜我不能一同前去。你可不知道,这一顿午饭,吃得我提心吊胆。怕太夫人让你受气,怕你受委屈。我心神不宁,只吃了三碗。”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心神不宁还吃三碗。若心情平顺,那还得了” “反正,你头发丝少一根,大哥都不会饶了我。” 兄妹两个说笑一番,一起坐马车回了药堂。 程景宏早已等候多时。 一见程锦容,程景宏立刻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确定连发丝都没少一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程景安冲程锦容得意地眨眨眼。 程锦容“” 第八十三章 程望(一) 程景宏问起事情的缘由经过。 程锦容隐瞒了贺祈装病一事“贺三公子吃了不洁的食物,腹中绞痛,腹泻不止。我给他开了药方,歇上几日就好了。” “真是可惜。”程景安一脸惋惜地接过话茬“明日的御前侍卫大选,贺三公子是不能去了。” 这一错过,就是一年。 程景宏不疑有他,轻叹一声“贺三公子时运不济,也是没办法的事。” 有平国公府等着他继承,错过御前侍卫大选也算不得什么。 闲话几句,程家兄妹又开始各自忙碌。 晚上,程锦容回了清欢院。 紫苏悄声道“小姐,安嬷嬷已经进了京城,安置妥当了。” 事情比预想中的顺利多了。 两个婆子按着地址去寻,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安嬷嬷。 安嬷嬷唯一的儿子嗜赌,几年前欠了赌债,被赌坊的人追着讨债,掉进河里淹死了。儿媳带着孩子改了嫁。安嬷嬷孤身一人,穷困潦倒。 一见真金白银,安嬷嬷喜得两眼放光。再听说“小姐”要将她接进京城“享福”,压根没多想。当日就随两个婆子启程动身。 两个婆子将安嬷嬷领进了小宅子里,有新衣穿有肉吃,还有一个十几岁的丫鬟伺候。安嬷嬷别提多快活。安心地在宅子里住下了。 “奴婢白日悄悄出府,去见了安嬷嬷一面。”紫苏低声道“隔了这么多年,安嬷嬷倒是还记得奴婢,也彻底去了疑心。” 程锦容嗯了一声,轻声叮嘱“以后你别再去了,免得行踪惹人疑心。” 紫苏点点头应下。额间一缕发丝随着点头的动作晃了晃。 为了遮掩额角狰狞的伤疤,紫苏留了厚厚的刘海。秀丽的脸孔也被遮了小半。 程锦容伸手,为紫苏拂起发丝“紫苏,我为你寻一门亲事可好” 紫苏今年三旬,已过了花信之龄。虽然额角有伤,可紫苏温柔秀丽,相中她的侍卫管事着实不少。只是,紫苏一心伴在程锦容身边,从无嫁人之意。 “奴婢要一直陪着小姐,谁也不嫁。”紫苏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小姐别劝奴婢了。” 程锦容无奈地笑了一笑,未再多言。 或许,等合适的那个人出现了,紫苏哭着喊着要嫁,到时候她想留也留不住。 紫苏很快扯开话题“小姐送给姑爷的信,姑爷也该收到了。” 永安侯府里处处耳目。回了程家之后,程锦容才提笔写信给了父亲程望。 边关千里之遥,日夜兼程快马送信,也要半个月。程家送信的速度,自然不及永安侯府,会更慢一些。 她的信,已送出一个月了,也该到程望手中了吧 程锦容站在窗边,抬头凝望天边明月。 这一轮明月,同样照在边关。此时的程望,也会在月下思念她这个女儿吗 千里之外的边关,此时夜黑月明。 十万边军,分做五个军营。每隔军营里住着两万士兵。大小将军们,也都住在军中营帐里。 平国公贺凛住在中军营帐。 两万中军,是边军精锐,由平国公亲自统领。其余四个军营,各有大将军领兵。每个军营皆有军医营,约莫三十人左右。当然,最好的军医,都在中军。 被誉为大楚神医的医官程望,自然在中军的军医营里。 天一黑,军汉们就各自入了营帐入眠。军营里内外皆紧,天黑之后,除了值夜巡逻的士兵,任何士兵不得胡乱走动。违此军令者,当场立斩。 不过,军医营却不在此列。 每日都有许多伤兵送进军医营帐。不论白天黑夜,都不停地传出痛呼惨叫。 边关一直不太平,打仗是时有的事。没有仗打的时候,军汉们每日也得操刀练阵。贺凛以悍勇闻名,练兵时也从不手软,真刀真枪地练兵,伤兵多也是难免。 军医们每日忙着医治伤兵,晚上也得轮流守夜,颇为辛苦。 今日刚送来一个被长刀砍伤了胳膊的伤兵。血流不止,森森白骨一眼可见。 这等重伤,唯有程望能救治。 营帐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伤兵被灌了迷药,早已昏睡不醒。 程望迅速处理伤势,为伤兵仔细缝合伤处。 明亮的烛火,落在程望俊美的脸孔上。 常年操心劳累,兼之边关苦寒风霜逼人,三十二岁的程望发间已有了几丝白发,额上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不复年少时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长随川柏打了多年下手,和主子默契十足。不等程望吩咐,就将程望所需之物一一递了过去。还要不时为程望擦拭额上的汗珠。 一旁还有五六个军营,聚精会神地看着程望救治伤兵。 程望医术如神,擅治各种外伤。更难能可贵的是,程望从不藏私,有军医前来请教,一定会细心指点。 这些年,几乎所有的军医都曾在这座营帐里默默旁观学习过。也因此,程望在军医中威望极高,在所有军汉们心中,更是如天人一般。 外科医术要全神贯注,不能有半点分神。心稳,手更稳。 一个时辰后,程望终于停了手。 忙碌了一天一夜未曾合眼,程望颇有些疲倦,双目满是血丝。 军医们不忍再叨扰请教,各自散去。 程望回了自己的营帐。营帐门口,站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 这个女子,叫做梅娘。梅娘是犯官之女,美丽窈窕,诗词歌赋皆通,也是中军里最美的军妓。 这等美丽多才的军妓,普通军汉没资格碰,能入她营帐的,都是军中五品以上的武将。大将军贺凇,也时常召梅娘伺候枕席。 两年前,梅娘忽生恶疾,腹痛不已。是程望救了她一命。 至此之后,梅娘对程望心生恋慕,时常自荐枕席。 今晚,梅娘又来了。 “程军医,”梅娘面容楚楚,满目柔情“就容奴婢今晚留下吧” 程望神色淡淡,不为所动“我早和梅姑娘说过了,身为军医,救人治病是我的职责本分。梅姑娘请回吧” 第八十四章 程望(二) 皎洁的月光下,程望俊美的脸孔冷漠如冰。 梅娘心里涌起熟悉的酸涩苦楚。 两年前她腹痛如割,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被抬进军医营时,这个俊美男子出现在她眼前,温和地对她说“不用担心。睡上一觉,醒来之后就都好了。” 她喝下迷药,一睡就是半日。醒来之后,腹部里的恶疮已被割除,伤口被仔细地缝合,敷了伤药,包裹着干净的纱布。 照顾了她一整夜的俊美男子,温柔耐心地叮嘱她好好休息“恶疮已去,你安心喝药养伤,一个月左右,便能痊愈。” 一个月后,她果然病愈。一颗心也就此落在了他的身上。 她知道,他是最年轻有为的军医,是正经的朝廷医官。 她生得再美,也只是一个军妓。根本配不上程望。她也从未奢望过别的,只想以仅有的身体来慰藉丧妻鳏居多年的程望。 可是,自她露出自荐枕席之意后,程望就对她不假辞色,不理不睬,冷若寒冰。 “程军医,”梅娘不肯死心,张口哀求“奴家并无他意,只想伺候你一夜。露水姻缘,军中比比皆是,程军医为何拒奴家于千里” 军汉们得了饷银,大半都花在了军妓身上。 军中的大小武将,也都有召军妓的习惯。 平国公身边有几个美妾伺候着,倒是不沾军妓。大将军贺凇,身边没有美妾,便轮换着召军中最美的几个军妓。 军医们也是男子,背井离乡,在军营里一住多年。找军妓也是常事。 唯有程望,从未碰过军妓。 洁身自好,十三年如一日。 一开始,军妓们背地里私下闲谈,总会拿此事来说笑。时日久了,没人再取笑程军医了。取而代之的,是对程军医亡妻无法言喻的希冀和艳羡。 这世间,女子为亡夫守节是美德。肯为亡妻守节的男子,又有几人 有这样深情专注的夫婿,便是年轻早亡,也值得了。 梅娘想,她这一生都不可能嫁人,也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夫婿。便是做一回露水夫妻,也是好的。 可程望不愿意。 两年了,程望对她的态度从未变过,甚至愈发冰冷不耐。 他所有的情意,都给了亡妻,眼里心里再容不下任何女子。便是碰一碰别的女子,他也不肯。 “我不想口出恶言。”程望皱着眉头,声音冷硬“梅姑娘别再纠缠不休,快走” 梅娘红着眼眶走了。 程望这才松了口气。 长随川柏,忍不住低声道“公子何必这般自苦。梅娘有意伺候,就让她留下。少奶奶地下有知,也不会怪公子” 话没说完,程望已冷冷地瞥了过来。 川柏立刻噤声不语。 早逝的爱妻裴婉如,是程望心里最深的伤疤。十三年了,依然未曾愈合。稍微碰触,便痛彻心扉。 程望站了片刻,平定心绪,才进了营帐。 他是六品的医官,有资格独住一个营帐。营帐里堆满了医书和各式药方。榻上的枕畔,放着一个木匣。这个木匣子里,放了厚厚的一摞信。 这些都是女儿程锦容写来的信。 自六岁识字后,程锦容每个月都会写一封信送来。每年十二封信,七年就是八十四封信。每一封信都被反复看过数次,信纸被摩挲得泛黄发皱,又被仔细地压平重新叠起。 “对了,小姐的信又送来了。”川柏一拍脑门,差点忘了这桩要紧事“公子当时正为伤兵看诊,奴才就将信放进匣子里了。” 女儿来信了 程望眼睛一亮,满身疲累尽去,快步走到床榻边,打开木匣,拿出最上面的一封信。迫不及待地打开信。 和往日不同,这封信格外厚一些,粗略一看,竟有五页。 程望还没仔细看信的内容,已经笑了起来,眉眼间俱是愉悦的光芒。 主子心情好,川柏也跟着高兴,笑着说道“公子先看信,奴才去熬些粥来。”营帐外就有小炉子,熬粥做些宵夜很是方便。 程望随意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了信纸上。 父女相隔两地,相距千里。只能靠着书信来往。偶尔,书信里会夹着一份少女小像。都被他郑之重之的收了起来。 现在已是三月,锦容写这封信的时候,还未及笄呢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程望心里如被热水熨过一般,一片滚烫。 “爹,见信安好。”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回了程家。” “我在裴家借住十三年。可裴家到底是外家,我日渐长大,不便在裴家长住。以后,我就住在程家” 这是怎么回事 为何锦容忽然回程家 莫非她在裴家受了苛待 程望心里一沉,脸上的笑容尽数褪去,继续看了下去。 可程锦容并未细述离开裴家的原因,只说以后再不会裴家。紧接着,又说起会随大堂兄去惠民药堂义诊,磨炼医术。 惠民药堂。 程望看到这个四个字,心里涌起一阵酸涩的温柔。 年少时,他曾和新婚娇妻说起自己自己的理想。想设一座为穷苦百姓义诊的药堂。如妹笑着问他“那你的药堂叫什么名字” 他认真地思忖片刻,应道“惠之于民,就叫惠民药堂。” 如妹抿唇一笑“好,你坐诊行医,我替你抓药。” 他笑着将她搂进怀中。 几年后,京城真的有了一座惠民药堂。 他的如妹,却已长眠冰冷的地下。 程望双目泛红,以袖掩面。 过了片刻,程望用手擦拭眼角的泪痕,继续看了下去。 “爹,我不想辜负一身所学。我已和大伯父说过,我想参加太医院的考试,我想做大楚朝第一个女太医。将爹传给我的医术传承下去,发扬光大。” “我不想嫁人,不想被囿于内宅。我想将所有的时间精力,都用来行医。我想潜心研究医术,日后编写出能传世的医书。” “裴家若写信为裴表哥提亲,爹不必理会。” “我只愿孑然一身,请爹成全女儿的心愿” 第八十五章 提亲(一) 一炷香后。 川柏端着一碗热粥进了营帐,笑着说道“热粥已经熬好了,公子趁热吃吧” 程望恍若未闻,眉头紧皱,目光定定地落在手里的信纸上。 每次京城的小小姐来信,公子都是满心欢喜,少说也得将信反复看个十数次。这回是怎么了为何一脸异样 川柏自少时起伺候程望,主仆相伴二十年,情意深厚。私下里说话,也没那么多规矩。很自然地张口问道“公子这是怎么了小小姐在信里说什么了” 程望显然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神恍惚地说道“锦容说不想嫁人。还说,裴家写信来提亲,我绝不能应。” 川柏“” 川柏也被震住了,脱口而出道“小小姐和裴家表公子不是青梅竹马两情相许吗怎么忽然又不愿嫁了” 这门亲事,虽未挑明,彼此却心有默契。 往日小小姐来信,提起裴璋来,也是一口一个表哥。 怎么忽然间就不肯嫁了 程望也想不通,低头将信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可看来看去,也未能从字里行间窥出缘由。 “公子打算怎么办”川柏小心翼翼地问道。 程望定定心神,缓缓道“我不知锦容为何忽然有此念头。不过,她既是不愿,我这个当爹的,自要依着她的心意。” 锦容想做女太医,去太医院考试便是。 锦容不想嫁裴璋,那就不嫁。 “川柏,取纸笔来。”程望吩咐道“我要写信。” 川柏应了一声,取来纸笔。 程望略一思忖,先写了一封信给兄长程方,请兄长多多照拂程锦容。然后,又写了回信给女儿。 这一封信,写得格外长,足足写了六页才停笔。 “趁夜将信送出去。”程望将两封信给了川柏,川柏点头应下。 粥已经微凉。 程望喝了半碗,上榻闭目,久久难以入眠。 隔日凌晨,天刚蒙蒙亮,永安侯的亲笔书信就被送入程望的手中。 前来送信的,是永安侯府的亲兵。送信的亲兵日夜兼程赶路,一脸疲累,强打起精神奉上书信“这是侯爷的亲笔书信,请程姑爷过目。” 程锦容前一日来信,永安侯隔日就来了信。 程望将心里的疑惑按捺下去,不动声色地笑道“你一路奔波辛苦,先去帐中歇一歇。待我看信后写好回信,再命人去叫你。” 亲兵恭敬退下。 程望默然片刻,才拆了信。 不出所料,永安侯这封信果然是来提亲的。 “锦容在裴家长大。我这个舅舅,对她视如己出,疼爱备至。如今锦容已长大成人,生性温柔,善解人意。阿璋和她青梅竹马,彼此熟悉,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亲笔写信提亲,想来妹夫一定会点头应允” “日后锦容嫁为裴家妇,我会为阿璋请封世子,锦容就是世子夫人。衣食无忧,安享富贵。阿璋敢待她有半分不好,不必你说,我第一个便饶不了他” 永安侯位高权重,不容人拒绝的口吻在字里行间透露了出来。言语中已将程锦容视为裴家妇。 有了程锦容的来信,再看这封信,程望忽地满心不快。 借住裴家怎么了难道就要将锦容嫁去裴家不成口口声声说视锦容如己出,又何尝不是挟恩图报 怪不得锦容不愿嫁。 想来,这些年寄人篱下,锦容心里总是委屈的。 程望没怎么犹豫,很快提笔回信。信中先是对舅兄多年来的照拂表达了谢意,然后,干脆利落地拒绝了提亲之事。 理由也是现成的。 家世门第不想当,不敢高攀。 程望刚写完回信,川柏就神色有异地来了“公子,国公爷打发人来相请。” 川柏口中的国公爷,正是平国公贺凛。 程望医术精妙,不但擅长外科医术,大方脉等科同样擅长。军中的武将们生病,都是打发人来请程望前去看诊。 平国公正值盛年,身体健壮,坐镇中军,极少亲自领兵上阵,平日也很少生病。 今日一大早就打发人来召他前去,莫非是平国公生了什么恶疾 程望不敢怠慢,立刻前去中军营帐。 平国公所住的营帐,位于中军将士营帐的中间,前后左右被重重围住。几百名亲兵分三班,日夜轮守,戒备森严。普通军汉,根本不敢靠近。军中一众武将,没有平国公传召,也不能随意踏进营帐半步。 程望应召前来,按着惯例,要全身搜查一遍,不得带任何利器冰刃。 这也不是针对他。就是大将军贺凇进主将营帐前,也得全身搜查。这是军中惯例。 奇怪的是,今日竟未搜查。前来相迎的亲兵,显然得了叮嘱,对程望格外客气有礼“国公爷有令,不得对程军医无礼。请程军医进营帐” 程望“” 他只是区区六品医官而已,今日怎么忽然受到此等礼遇优待 事有反常必为妖 程望心里莫名戒备起来,微笑着道了谢,进了营帐。 主将营帐,自不是程望的住处能比。既宽且阔,前后隔开。睡榻之处如何,外人不知。入目所见的,便足以容纳百人。 军中五品以上的武将,齐聚在此商榷战事要务,半点都不拥挤。 此时,宽阔的营帐里,只有平国公和寥寥几个侍卫,颇显空旷。 平国公贺凛,正坐在桌前。 平国公年近四旬,蓄着短须,身材高大,脸孔英俊,一双黑目锐利逼人。即使不言不动,也如锋利的宝刀一般,寒意森森,令人不敢直视。 程望站定后,恭敬地拱手行礼“下官程望,见过国公爷。” 平国公竟起身过来相扶,言语间十分客气“程军医不必多礼,快些请起。” 如此礼遇 到底是为了哪般 程望心里愈发疑惑,道谢后起身,目光迅速掠过平国公的脸孔。 平国公面色红润,精气神俱佳,说话中气十足。不必诊脉,也看得出他身体绝无问题。今日平国公召他前来,到底是为什么 。 第八十六章 提亲(二) 程望满心疑虑,面上却未流露,恭敬地问道“国公爷相召,想来是身体偶尔不适。下官这就为国公爷看诊。” “看诊之事不急。”平国公今日的态度亲切和善得令人头皮发麻“我还没用早膳。程军医来得巧,不如一同用早膳吧” 不等程望拒绝,平国公已张口吩咐亲兵“命人传早膳。” 程望“” 这样的礼遇,令人诚惶诚恐心中忐忑。 程望连连推辞“国公爷有事尽管吩咐,下官一定尽心尽力。下官官职低微,岂能和国公爷同坐一席用膳” 平国公笑道“程军医不必惶恐。快些坐下吧” 程望推辞不过,只得在平国公对面坐了下来。 殊不知,对面的平国公心里也复杂得很。 他一大早就接到了亲娘的来信。 信中内容只有一个,就是他那个纨绔恶名在外的儿子贺祈,相中了一个姑娘,要娶人家做媳妇。 这个姑娘的亲爹,就在边军里做医官,正是被誉为边关神医的程望。 “三郎相中了程姑娘,我也亲自见过程姑娘了。她年少貌美,聪慧无双,医术高妙。这个孙媳,我也中意得很。” “你接了这封信,立刻就去和程军医提亲。别耽搁了时间,这么好的姑娘被别人家抢先一步聘了去。” “我只给你三日时间,将事情办妥当。” 自小被亲娘“管教”到大的平国公,看到亲娘这封霸气威武的来信,头痛不已。 贺祈那个混账任性胡闹,身为祖母的太夫人不拦着也就罢了,竟还为贺祈撑腰 未来的平国公世子夫人,怎么也该是名门闺秀。一个六品医官的女儿,这门第出身,委实低了些。 不过,平国公很了解太夫人的性情脾气。她既是为贺祈撑腰出头,这门亲事他乐不乐意,都得点头。 于是,平国公忍着闷气,让人去请程望过来。 提亲什么的,暂时不急,先探一探程望的口风再说。 军中伙食,管饱而已,算不上精致。 程望满腹心事,慢慢地喝了一碗热粥,吃了一个馒头。 平国公饭量倒是不小,连喝了三碗粥四个馒头,将菜肴一扫而空。不愧是军中主将,单只饭量,也胜过一众武将 早饭吃完了。 也该说正事了。 平国公咳嗽一声,故作不经意地笑问“程军医鳏居多年,听闻膝下有一女,不知现在何处” 好端端地,问他女儿做什么 程望警惕之意大起,恭敬地答道“回国公爷,下官在边军里做医官,无暇照顾女儿。这些年,一直将女儿托付给舅兄照顾。不过,小女已及笄,如今回了程家。” 平国公嗯了一声,又“随口”问道“你女儿既已及笄,可曾定下亲事” 程望“” 司马昭之心,不问可知。 程望震惊不已地看着平国公。 平国公生平第一次做这等事,本就有些别扭。被程望不敢置信地一看,颇有些尴尬,又咳嗽一声“我就是随口问问,绝无他意。” 我信你才有鬼 程望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心念电转,恭敬答道“小女尚未定亲。” 平国公暗暗松口气。 就听程望又恭敬地继续说道“小女自少学医,如今在惠民药堂里义诊。五月太医院的考试,我兄长已为她报了名。” “她一个姑娘家,不想嫁人生子,一腔抱负,想进太医院做女太医。昨日给我来了信,说不论谁提亲,都不能应。” “我也拿她没法子,只得应了她。” 平国公“” 平国公生生碰了个软钉子,碰得一鼻子灰。 偏偏又不好发作。 平国公扯了扯嘴角,尴尬又僵硬地笑了笑“不愧是程军医爱女,果然与众不同。” 程望叹了口气“不瞒国公爷。亡妻离世多年,我只这么一个女儿。又因官职在身,不能长伴女儿身侧,心中十分愧疚。” “别说这点愿望,便是她要招赘入门,下官也会应了她。” 平国公“” 得 什么也别提了 平国公定定心神,面色如常地笑道“都言慈母心切。今日我才知,原来程军医也是一片慈父心肠。” 程望见好就收,不再多言,改而问起平国公的身体何处不适。然后为身壮如牛的平国公诊脉,开了一张清热去燥的药方,便恭敬告退。 待程望走后,平国公脸上强撑的笑容垮了下来。 提亲二字还没出口,就被堵了回来。之前他还嫌弃程家门第低微,感情程望父女压根就没高攀贺家的意思 贺祈这个混账 到底是怎么招惹的人家姑娘 招惹了,人家还不愿嫁真够丢人现眼的 平国公心里恼火不已,来回踱步。 亲兵前来禀报“启禀国公爷,贺将军在外求见。” 亲兵口中的贺将军,正是平国公的胞弟贺凇。贺凇是一军主将,麾下两万精兵。平日常领兵操练,或是亲自带兵巡逻,在军中声望颇佳。堪称平国公的左膀右臂。 平国公神色一缓“让他进来。” 片刻后,贺凇进了营帐。 贺凇和兄长贺凛一样,身材高大,有着武将特有的彪悍勇武之气。平国公容貌肖似太夫人,贺凇更像已逝的老平国公。 贺凇以下官之礼拜见。 平国公不耐地说道“自家兄弟,别这么多礼了。” 贺凇一听就知道兄长心情不佳,起身后,试探着问道“大哥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对着自家兄弟,也没什么不好说的。 平国公轻哼一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这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自己相中的媳妇,有能耐就自己娶回府。偏要老子替他出面提亲。今日老子这张脸都被他丢尽了” 贺凇听得哭笑不得,张口为侄儿说情“少年人热血冲动,一时心动,一时意气,说不定没几日就抛在脑后了。” 平国公怒道“抛不抛脑后,都是他的事总之,休想老子再替他提亲” 贺凇“” 。 第八十七章 兄弟 贺凇只得张口劝慰怒气冲冲的兄长“大哥息怒。三郎的亲事,你这个父亲,岂能袖手不管。” 贺祈是平国公唯一的嫡子,也是未来的平国公世子。他的妻子,是未来的一品国公夫人,贺家的当家主母。 贺家儿郎成亲有子后,便要进军营。数年后,贺祈还得接替平国公,坐镇边关。贺祈的妻子,执掌内宅教养儿女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撑起平国公府的门户。 也因此,贺祈的亲事不得不慎重。 平国公余怒未消,哼了一声“我倒是想管,母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一意护着那个混账,要为他定下这门亲事你让我怎么办” 这倒也是。 一想到亲娘的脾气,贺凇也觉头痛。 老平国公早逝,他们兄弟都是太夫人一手养大的。太夫人信奉“儿子不打不成才”的原则,管教儿子从不手软。兄弟两个也一直孝顺听话 想不听也不行啊 严厉的太夫人,到了孙子这一辈,偏偏格外骄纵。尤其是贺祈,纨绔的恶名,隔着千里都传到边关来了。 平国公既恼怒又无可奈何。贺祈亲娘早早死了,在祖母身边长大。太夫人要护着孙子,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再有温软和善的二婶娘骄纵着,贺祈可不就成了横行无忌的纨绔 兄弟两个相对无言。 然后,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算了,不说这些。”平国公深深呼出一口气“我今日提也提了,程军医不肯点头,可怪不得我。我写信将此事告诉母亲一声,接下来他们祖孙要如何,我也不管了。” 贺凇听得失笑不已,看兄长一脸郁闷,也不忍心再多劝了。 平国公原配朱氏死得早,这些年,平国公只纳妾室,并未续弦。妾室生再多的儿子,也是庶出,丝毫动摇不了贺祈的地位。 可见兄长心里,对嫡子贺祈的期望甚高。 贺祈幼时聪慧过人,天赋出众。可惜被骄纵过度,颇有越长越歪的趋势。平国公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你还没吃过早饭吧”平国公问贺凇。 贺凇点点头。 平国公立刻道“我命人送些早饭来,正好我也再吃一些。之前我盘算着怎么张口提亲,只吃了六成饱。” 一锅热粥,一盆馒头,数道菜肴。被兄弟两个一扫而空。 平国公吃了十成饱,心里的郁闷和怒气也渐渐散去。忽地对贺凇叹道“三郎有二郎一半懂事争气就好了。” 对贺袀的夸赞之意,毕露无疑。 提起长子,贺凇目中有了笑意,口中却道“二郎年长几岁,三郎还小。待娶妻生子后,性子沉稳下来,定会有出息。” 平国公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愿如此。” 如果贺祈任性胡闹下去,便是请封了世子,也未必能服众。 贺袀年少有为,颇得皇上青睐,又有大皇子撑腰。对贺祈岂能心服口服 贺家长房二房若不齐心协力,只怕日后会有两房相争之忧。 这一层隐忧,便是亲如兄弟,也不能诉之于口。 平国公暗叹一声,转而将话题扯了开去“鞑靼去年大败一场,今年休战求和。国书呈至朝廷,鞑靼太子想求娶公主,为表诚意,只领了两百亲兵入关。不出两个月,鞑靼太子一行人就能抵达京城了。” 这位鞑靼太子的亲娘,是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是宣和帝的妹妹,二十年前和亲远嫁给了鞑靼可汗,做了大阏氏,三年后生下一子,取名癿加思兰。 老可汗子嗣不旺,其余三位阏氏所生的皆是女儿。另几个儿子的生母身份太过低微。癿加思兰自幼聪慧,颇得老可汗欢心。八岁那年,就被立为太子。 可惜的是,太子立了还没一年,老可汗就病重不起。 鞑靼是游牧民族,逐草而居,以强者为尊。一个九岁的孩童,显然无法担起可汗的重任。 老可汗思来想去,决意将可汗之位传给胞弟卜赤。卜赤和老可汗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是老可汗最忠实的左膀右臂。 在老可汗的病榻前,卜赤立下毒誓,待侄儿成年后,就让出可汗之位。 老可汗一死,卜赤做了新可汗。按着鞑靼习俗,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老可汗所有的阏氏。柔嘉公主忍辱委身新可汗,将儿子抚养长大。 如今,鞑靼太子已十八岁。 柔嘉公主亲自写了国书,为鞑靼太子求娶大楚公主。 公主远嫁和亲,在大楚朝并不鲜见。边关常年打仗,每年不知要死多少军汉,还要消耗大量的钱粮。为了征丁养军,大楚朝国库年年空虚。 身为一个勇武好战的天子,宣和帝从来没有放弃扩张疆土彻底将关外草原收归大楚的想法。不过,这显然不是朝夕之事。 嫁一个公主,换来几年的休养生息,怎么看都是极合算的事。 当年柔嘉公主嫁去鞑靼,大楚和鞑靼休战了五年。边关也难得平静了五年。 和亲一事,平国公和贺凇也是赞成的。不过 “大楚只有两位公主,不知皇上是否舍得爱女和亲远嫁。”贺凇低语道。 十五岁的寿宁公主元乔,是裴皇后嫡出。十四岁的康宁公主,是宫中的顾贤妃所出。寿宁公主聪慧貌美,颇得皇上喜爱。康宁公主温柔和顺,顾贤妃不得圣宠,这对母女在宫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 宣和帝若有和亲之意,会令谁远嫁 是嫡出的寿宁公主还是庶出的康宁公主 平国公眸光一闪,淡淡道“和亲之事,自有皇上圣心决断,无需你我操心。鞑靼野心勃勃,屡屡进犯边关,是我大楚朝的心腹之患。” “便是和亲休战,边军也绝不可懈怠。” “大楚总兵力约有三十万,边军就占了三分之一。每年为了养十万边军,衣食兵器战马辎重种种,加起来就用去四成税赋。我们贺家世代为将,镇守边关。我们在,则边关无忧。若边关有失,你我只得以命殉国。” 贺凇神色一凛“大哥说的是。” 。 第八十八章 “惊喜” 平国公府。 天色微明,贺袀已起身。 他在宫中当值,每日早出晚归。每隔两日就要在宫中值守一夜。今日是御前侍卫大选,宣和帝定会亲自前去观战。贺袀得早些进宫。 魏氏亲自伺候贺袀更衣,一边轻声道“三弟现在怎么样了今日的御前侍卫大选,也不知他能否前去。” 能去才怪 贺袀心中哂然,口中却叹道“昨晚我特意去探望三弟。三弟喝了汤药之后,有些好转。不过,他身体元气大伤,至少也得养个日才行。哪里还有力气舞刀弄剑” 魏氏有些惋惜“真是可惜。三弟身手超卓,更胜你一筹。要不是出了这等意外,说不定便能一举夺魁” 贺袀看似谦和,实则心高气傲。生平最恨别人提起他身手不及贺祈。 魏氏话一出口,便知失言,颇有些忐忑地看了夫婿一眼。 好在贺袀今日心情颇佳,竟未介怀她的言语有失,随口笑道“确实有些可惜。” 呵呵 匹夫之勇,不足为惧小小一计,便令他错过今年的大选。待到明年 “启禀二公子,”一个丫鬟匆匆前来禀报“夫人令奴婢来送口信,说三公子已骑马出了府。” 贺袀“” 贺袀的笑容瞬间凝住,目中闪过不敢置信的震怒,声音陡然扬高“你说什么” 那丫鬟被吓了一跳。 魏氏心里也是一惊“夫君,你” 为何这般震怒 贺祈有力气骑马出府,想来身体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这是值得高兴的喜事才对。贺袀怎么是这等反应 贺袀在魏氏惊愕的眼神中,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维持着原有的神情怒道“这个三弟半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竟这般逞强任性” 原来是因此事恼怒。 魏氏莫名松了口气,笑着安抚道“夫君先别恼。此事是婆婆命人送来的口信,想来婆婆和太婆婆都已知晓。我们去内堂问上一问,便知就里。” 贺袀按捺住心头的震惊恼怒,点了点头。 一盏茶后,贺袀夫妻两人进了内堂。 贺袀迅速打量太夫人一眼,只见太夫人眉眼间隐含喜悦,心里倏忽一沉。 郑氏勉强维持着镇定,目中却闪着惊疑不定。 母子两个匆匆对视一眼。 就听太夫人乐呵呵地说道“二郎,你今日来迟了一步。三郎已骑马去了御林军的演武场。” 贺袀拧着眉头,一副既惊又怒又心疼胞弟的好兄长模样“三弟年少任性,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祖母怎么也不拦着他,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若是伤了身体,该如何是好” 太夫人爽朗地笑道“二郎不必忧心。其实,昨日晚上,三郎身子就好了,喝了两碗热粥下肚,就有了力气。他只悄悄告诉我了。还特意叮嘱我,让我别告诉你们。好给你们一个惊喜” “今儿个一大早,他兴冲冲地骑马出府,定是去叫上启珏他们几个一同去演武场了。” “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说着,太夫人像个顽童一般,哈哈笑了起来。 贺袀“” 惊喜个屁 贺袀气得肺都要炸了,还得挤出笑容“三弟没事就好。” 郑氏也被气得暗暗咬牙切齿,故作关切地探询“三郎昨日那般虚弱,怎么好得这么快” “这都是程姑娘的功劳。”太夫人笑道“程姑娘昨日开的药方,见效极快。也亏得我们三郎底子好,伤了些元气,歇了一夜就生龙活虎。” “二郎,你今日要伴驾去演武场,定能看到三郎大展神威。” 沉浸中喜悦中的太夫人,并未留意到贺袀和郑氏异样的神色。 时间无多,容不得耽搁。 贺袀再心有不甘,也得全部按捺下去,拱手作别。郑氏顺势起身,送贺袀出府。魏氏习惯性地跟着一同起身。 郑氏却道“你留下陪婆婆说话解闷。” 魏氏一怔,却不敢不应,目送婆婆和夫婿一同出了内堂,心里浮起一丝疑惑。 三弟身体好了不是一桩好事吗可婆婆和夫婿,似乎并不怎么喜悦开怀。 母子两人并肩同行,丫鬟小厮们自动自发地退到数步之外。 贺袀的声音压得极低,含着一丝怒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吗 为何事到临头出了岔子 郑氏也是一肚子困惑不解,低低地应道“我也弄不明白。” 那块“病牛肉”,当然不是意外。 太夫人执掌内宅多年,积威甚重。郑氏这几年来掌家,暗中花了不少力气,在内宅各处安插眼线内应。那个倒霉的姚管事,在她有意的纵容下,采买时贪墨油水。贪心之下,便有机可乘了 一切都按着她原本的计划进行,十分顺利。 唯一的意外,是程锦容的出现。 程锦容一张口,令太夫人改了心意。并未大肆发作陪房姚家人。 程锦容一开药方,竟令贺祈在短短时间里痊愈。 这个程锦容 郑氏越想越怒,低低地吐出一个字“程。” 贺袀目中闪过寒意,低声道“到底如何,现在还不知道。先等过了今日再说。” 可今日一过,还怎么掩得住贺祈的光芒 外人不知,他们母子却都十分清楚。贺祈习武天赋惊人,堪称天才。长刀一出手,谁能和他争锋 一旦贺祈在大选里夺魁,在御前露了脸,再做了御前侍卫。便能将纨绔的恶名洗刷大半。说到底,贺祈往日并无真正恶行。不过是蛮横无礼霸道嚣张了些,动手揍人也有分寸,并未伤及人命。 难道,她耗费了十余年的功夫,就这么功亏一篑 这让她如何甘心 郑氏不甘心,贺袀也同样不甘。 除了身手稍逊几分相貌稍逊几分,他还有什么比不上贺祈凭什么贺祈是未来的平国公,他就要俯首听令,做贺祈的“左膀右臂” 这一次,贺祈侥幸躲过。 下一回,他要让贺祈彻底跌落深渊,再无翻身的余地 。 第八十九章 大选(一) “表哥你真的好了” 平西侯府里,传来朱启珏惊喜交加的声音。 一袭黑色武服英俊逼人的贺三公子,漫不经心地挑眉一笑“好得不能再好。” 朱启珏围着贺祈转了两圈,确定贺祈是真得痊愈了,不由得啧啧惊叹“程姑娘的医术果然厉害” 提起程锦容,贺祈略有几分心虚。 她没有揭穿他,还配合着他演了一场戏她应该没生他的气吧 等他夺了魁首,再去向她解释赔礼。 朱启珏兴冲冲地说道“表哥,我们去叫上叶四和郑三。一起去演武场”他原本已经有了退缩之意,想着贺祈去不成,他也就不去了。 现在贺祈安然无事,要去御林军的演武场参加大选。他当然得和表哥一起去 贺祈点点头。看着满面兴奋雀跃的表弟,贺祈声音忽地温和起来“表弟,你习武有些底子。这半个月来又一直勤奋操练。今日大选,并不是全无机会你一定要全力以赴,到时候,和我一同入选去做御前侍卫” 朱启珏被感动坏了,肉麻兮兮地抓住贺祈的手“表哥,原来你心里这么在意我。我真是太感动了呜呜” 贺祈被肉麻得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笑着踹了朱启珏一脚“滚” 朱启珏赖着不动,继续肉麻地感叹“表哥都有力气踹我了,可见是真的痊愈了。” 贺祈“” 晋国公府和晋宁侯府都在附近。朱启珏命人去送口信,不到一炷香功夫,叶凌云郑清淮也都来了。 一见面,少不得戏谑贺祈几句“哟贺三公子和昨日真是判若两人啊” “可不是么我其实还挺想念昨日虚弱不堪的贺三公子。” 一帮纨绔好友,手底下功夫不成,耍嘴皮倒是一个比一个麻溜。 贺祈好气好笑之余,心里又涌起淡淡的暖意。 前世他被逼离京,远去边关,领着数十个亲兵和一堆残兵,挣扎求生。他的人是冷的,心也是冷的。在最阴暗颓丧的时候,他会趁着夜色去女神医“容锦”的院子外,遥遥地看一眼窗中的窈窕身影。 他竭力隐藏行踪,行事隐秘。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地守护着她的安危。 她医术精妙,生得又美。在战乱不休的边关,少不得有自恃有些势力的恶人歹人盯上她。当然,这些人都被他暗中杀了个精光。 重生而回,他终于有勇气求娶心爱的姑娘。也得以和昔日的纨绔好友们重逢。 他的人生,从今日起,将会全然不同。 “行了,一个个都别废话了。”贺祈笑道“我们立刻启程,要是迟到,今日可进不了演武场。” 叶凌云笑嘻嘻地接过话茬“反正我们几个就是去露个脸,输上几场就退出。” 郑清淮右手抚摸下巴,一脸深思“叶四,你确定到时候你还有力气爬出演武场吗” 叶凌云“” 众人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 笑闹一番后,四人一同上马,策马前去演武场。 御林军的演武场,是京城里最大的演武场。可容十万士兵同时列阵。每逢有武将领兵出征,都在这个演武场中集结列阵。 御林军分为步军和马军。步军统领是朱启珏的亲爹平西侯。马军统领是镇远侯。 御前侍卫共有一千,也被列入御林军。不过,御前侍卫不归平西侯也不归镇远侯统领。直接听令于天子。所以,御前侍卫也被称为天子亲兵。 这一千御前侍卫皆是身家清白的武将子弟。五十侍卫为一队,队长为正八品的仁勇校尉。每四队为一营,设七品振威校尉。统领一千御前侍卫的,为六品的昭武校尉。 贺袀便是七品的振威校尉,统领两百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大选,每年举行一次。是将门子弟最佳的晋升之路。对天子而言,这是施恩于下收拢人心的大好机会,也能趁此机会挑选出色的年轻武将。 可谓是一举数得 按着往年惯例,宣和帝会亲自来演武场观战。 京城里的武将,纷纷前来。谁家里没有十个八个适龄的少年郎别管身手如何,先报名再说。听闻今年报名的少年郎,足有三百多个,只取前十。 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就连文官中,也有不少来凑热闹的。 贺祈等人一露面,便引来一阵骚动。 “贺三还真得来了啊” “听闻贺三身手了得,不知是真是假” “今日演武场上,可有的热闹了。” “怕什么贺三纨绔恶名可不是白来的依我看,他就是个样子货比贺二郎差远了不信你们等着瞧,待会儿下场比试,我先将他揍趴下。” “哟那今儿个我们可得睁大眼睛,看你大展神威了” 前来参加大选的都是将门儿郎,成群凑在一起嬉笑低语。声音此起彼伏,隐约传了过来。 朱启珏听着都觉得不痛快,低声劝道“表哥,别和这些人一般见识。” 冲动易怒的贺祈,此时却像换了个人一般,俊脸如冰雪般冷漠平静“放心,我不会在此时动手揍人。” 等大选正式开始,再挨个揍过去也不迟。 叶凌云浑身一个激灵,低声对郑清淮道“有杀气” 郑清淮神色凝重地点头“没错我也感觉道了一阵凌厉的杀气不过,这杀气于我们无碍。倒霉的另有其人” 贺祈“” 贺祈哭笑不得,踹了过去“郑三,你一天不嘴贱不行吗” 郑清淮咧嘴一笑,颇为麻溜地闪了过去。 就在此时,演武场里又是一阵骚动。 有人惊呼“他怎么也来了” “完了今日的魁首,看来是轮不到我了。” “呸你要点脸就你还敢肖想魁首,要不了几场,你就得被抬着出去了” 贺祈不动声色地转身。 他身高腿长,英俊之极,比周围的少年高了小半个头,格外醒目。 来人也不遑多让,同样高大俊美,气质夺人。 正是裴璋 。 第九十章 大选(二) 相比起贺祈的“恶名昭彰”,裴璋美名远播,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儿子。 裴璋身侧也有几个好友。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贺祈的好友都是有名的纨绔公子。裴璋身侧的少年,多是好学上进年少有为的勋贵少年。 贺祈和裴璋遥遥对视,各自冷笑一声。 目光锐利如实质,在空中厮杀了一回。 朱启珏对自家表哥虽然信心十足,不过,看裴璋敌意重重冰冷锐利的模样,心里不由得一颤。下意识地往贺祈身边靠了靠,低声道“表哥,你今日可得小心一点” 贺祈瞥了自家表弟一眼。 朱启珏一个激灵,义正言辞的解释“我的意思是,遇到裴璋,你别下手过重。他到底是程姑娘的表哥。”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道“不用担心,我心中有数。” 咚咚咚 军鼓响了 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演武台上。男子身高八尺,面色略黑,一把短须,双目炯炯。这个男子,正是御林军马军统领,镇远侯魏战。 宫中的魏淑妃,是镇远侯的胞妹。五皇子是镇远侯嫡亲的外甥。 不过,镇远侯在朝中立足,靠的不是魏淑妃五皇子,而是对天子的忠心和赫赫战功。能统领御林军马军,也可见宣和帝对镇远侯的器重和信任。 镇远侯并未刻意扬声,声音依然清晰地传进众少年耳中“大选即将开始,所有参加大选之人前来领取号牌。” “是” 一众勋贵少年齐声领命,倒也有些架势。 不过,在见惯厮杀的众武将眼中,这点声势委实不算什么。 年过六旬的卫国公,捋须笑了起来“一群毛还没长齐的小子” 没上过战场,没见过血。一群青涩少年罢了 靖国公瞄了自家不成器的孙子叶凌云一眼,随口笑道“这三百多人里,真正能撑到最后的,只怕没几个。” 御前侍卫大选的比试规则,简单直接又粗暴。 所有相邻的号牌比试。胜者记一分,败者不记分。 然后,一号对阵三号,二号对阵四号 再到下一场,一号对阵四号,二号对阵三号 以此类推下去。每一场比试,获胜者皆可记分。待到最后,以获胜次数最多分数最高者为魁首。 按着比试规则,三百多个人,就得比上三百多场。可一旦动起手来,拳脚无眼,落败者大多负伤。很快就会有人退出比试。 每一年的御前侍卫大选,真正能撑到最后的,不过十个人罢了。约莫打个十场,也就差不多了。 很多身手平平来凑热闹的少年,打个几场,对家人有个交代,就会退出比试。 这个大选比试规则,看似简单,实则既考验身手,也考验耐力。能撑到最后并夺得魁首的,无不是身手出众心志坚毅的少年。 “三年前,贺家二郎以胜四十八场的记录夺魁。今年,不知获胜者会是何人。”平西侯看了朱启珏一眼。 这个不成器的混账,也不知能撑几场。可别早早退出给老子丢人。 晋宁侯也有相同的担忧。 一群穿着武服的少年中,挤眉弄眼没个正型的郑清淮格外惹眼。那副欠抽的德性,让他这个亲爹看得一肚子冒火。 不过,心里再气,晋宁侯面上也得露出坦然镇定的神色。绝不能失了风度气度“这还用问吗定然非裴公子莫属” 永安侯裴钦目中闪过傲然,口中却笑道“晋宁侯过奖。我只盼着犬子顺利入选,谋个御前当值的差事。至于魁首,是万万不敢奢望。” 呵呵瞧瞧你们的纨绔儿子,再看看我出息又争气的长子我想不骄傲都不行啊 平西侯看永安侯那副志在必得的骄傲神色颇不顺眼,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我的外甥贺家三郎身手极佳,此次大选,说不定夺了魁首的便是贺三郎” 永安侯眸光一闪,落在黑衣少年贺祈的身上。 这就是那个对程锦容意图不轨的贺三郎 这半个月来,裴璋白日进宫读书,晚上拼命苦练,看来就是为了今日一挫贺三郎的锐气 “皇上即将驾临”一声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御前大太监赵公公出现在人前“众人恭迎圣驾。” 演武场上所有人,一同起身,躬身抱拳,齐声道“恭迎圣驾” 在数百御前侍卫的护卫下,一身龙袍的宣和帝迈步进了演武场。 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紧随其后。 年少的六皇子,今日也跟着来了。六皇子还是第一次来观看御前侍卫大选,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里溢满了好奇和雀跃。 宣和帝在演武台对面的高台上落座,并宣口谕,令卫国公靖国公平西侯晋宁侯永安侯一同伴驾。 几位皇子皆立在宣和帝身侧。 四皇子五皇子同龄,都是十四岁的少年郎。常年习武,身体壮实。站上大半日也没问题。唯有六皇子,年龄最小,也略显单薄些。 宣和帝随口笑道“小六,你撑不住了,就坐到朕的身边来。” 几个皇子也没眼热这份特殊待遇,反而齐齐笑了起来。 六皇子面嫩,被一众兄长笑得红了脸,认真地道“我已经长大了,兄长们能站多久,我也能。父皇别总当我是孩子。” 宣和帝被逗得开怀一笑,亲自起身,到了军鼓前,以手中鼓槌猛击军鼓。 咚咚咚咚咚咚 听得一众少年紧张又亢奋 “儿郎们,拿出你们全部的本事来。”宣和帝扬声道“让朕看看,谁配做朕的御前侍卫” 高台上的天子雄武霸气 声音回荡不绝 朱启珏热血沸腾,咬牙道“今日我拼了” “我也拼了”都是热血少年,谁能禁得住这般阵仗。叶凌云和郑清淮不约而同地喊出声。 不止是他们,演武场上的少年郎们,一个个皆是满脸亢奋。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辛苦习武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唯有贺祈,神色未动,冷静如冰。 第九十一章 大选(三) 身为武将,理当为天子尽忠,为国朝效死。 前世的贺祈,受这样的教育长大,理所当然地以为武将就该领兵打仗。 直至去了边关,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将士和百姓因战乱而死,亲身经历了战场厮杀的残忍。 他看着身边忠心的侍卫一个个死去。 他扬刀杀人,不是为了战功,而是为了守护百姓。 若百姓安乐富足,他宁可不做英勇盖世的武将。 在武将们心中,好武好战的宣和帝是一个好皇帝。因为他重武轻文,对武将们格外偏爱,为了养兵养将,每年不惜加重百姓赋税。每年国库的税赋,有大半都被用来养军。 可对饱受战争之苦的大楚百姓们来说,宣和帝是个穷兵黩武的暴君。 每家每户,皆要服兵役。打仗会不停地死人,要补充兵力,就得不停征兵。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尚未长成,就被征入伍。年未过五旬的男子,也被视为青壮,同样要被征为士兵。 入了军营,要服满二十年兵役。事实上,真正能在军营里熬过二十年的少之又少。每征一个士兵,就意味着一场生离死别。 京城里兵力充足,勋贵们生活优渥富足。给人造成了大楚国泰民安的假象。 事实却是,京城之外战乱频频。良田无人耕种,渐成荒田。百姓们被繁重的税赋逼得活不下去,又不愿被征兵,越来越多的人逃离家乡,或潜入深山做隐户,或集结为民匪作乱。 大楚内乱不息民心涣散,在宣和帝死后,边关被鞑靼铁骑踏破。坐在龙椅上的年轻的宣德帝被吓破了胆,竟割让半壁江山,偷安苟活。 这一切的根由,皆因宣武帝宣和帝父子的好战。 现在的大楚朝,禁不起再有一个勇武好战的储君了。 贺祈抬头,目光掠过目中闪着光芒的大皇子和跃跃欲试的二皇子,掠过满脸兴奋的四皇子五皇子,最终,落在俊秀斯文的六皇子脸上。 军鼓再次响起。 镇远侯敲了一通军鼓,令三百多少年郎散开,各自寻第一场的对手。可容十万士兵的演武场,再怎么折腾也足够。 一百多对少年郎,手中各自拿着木质的长刀或长剑或长枪,怒喊一声,开始对阵厮杀。 和贺祈对阵的少年,正是之前奚落嘲笑贺祈的其中一个。少年手持长枪,嗷嗷喊着冲了过来。贺祈迅疾闪身避让,右腿猛地踹中少年的臀部。 少年被踹飞几米,重重落了地,当即吐了口血,起都起不来了。 一招制敌手中长刀动也未动 忙着比试的少年们无暇留意这边的动静,坐在高台上观战的众人却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动容。 卫国公看了冷厉如长刀出鞘的黑衣少年一眼,笑着赞道“好” 宣和帝满目赞许欣赏,笑着问道“这个少年是谁” 平西侯看着大展神威的外甥,面上闪过骄傲自得“这是末将外甥,平国公府的贺三郎” 永安侯悄然拧起眉头,神色凝重起来。 裴璋天赋出众,自少习武,身手过人。他对自己的儿子,当然极有信心。可这个贺祈手中握着长刀,目光锐利如刀,如天降杀神 第二场,贺祈依然没动长刀,又是一招克敌倒在地下的对手,也无再战之力。 第三场,第四场 直至第十场过后,贺祈才动了手中长刀。木质的长刀凌厉无匹,带着令人心惊的凛冽杀气。对面同样持刀的少年,竭尽全力,也只挡了三招,就被劈落手中长刀。 二十场后,场上退出比试的少年已有一半。要么是负了伤,要么是体力不支,难以维持。叶凌云和郑清淮也都退出了比试。 倒是朱启珏,颇有些屡败屡战的精神,竟还能支撑得住。 同样胜了二十场的裴璋,原本也该是被众人瞩目的那一个。 可贺祈,犹如一柄绝世利刃,光芒大盛,所向披靡。几乎吸引了高台上所有武将的目光。 站得笔直的御前侍卫们,不能在圣驾前乱动。不过,此时众人都在看演武场,悄悄低语数句倒是无妨。 “往日只听闻贺三是个横行无忌的纨绔原来竟有这等身手能耐” “可不是么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你们说,贺三比起贺校尉来,孰高孰低” “呵呵这还用比吗” “都说贺校尉是贺家最出色的儿郎,原来都是吹捧过誉之词” “嘘小点声可别被贺校尉听见了。” 贺袀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未失态。 他用力地握着腰间长刀的刀柄,目光死死地盯着演武场里大展神威的贺祈。 宣和帝目中异彩连连,张口赞道“好好一个贺三郎不愧是平国公嫡子” 卫国公等人,亦赞不绝口。 永安侯心中再不是滋味,此时也不能流露在脸上,张口附和道“贺三郎年纪轻轻,就有这等身手,真是后生可畏。” 这话说的。 平西侯和永安侯素来不对盘,不怎么客气地呵呵一笑“依我看,就是你亲自下场,也未必是三郎对手。” 永安侯“” 永安侯被猛地戳中痛处,饶是心机深沉,脸色也微微一变。 公侯是世袭的爵位。唯有永安侯,是因天子舅兄和从龙之功得以晋身。论身手和打仗的本事,永安侯不及平西侯镇远侯晋宁侯,论声望,又不及三公。 不过,永安侯府依然声势愈隆,甚至隐有四侯之首的架势。 平西侯是耿直的武将做派,看不惯永安侯惺惺作态,时常出言讥讽。 永安侯也不是好惹的善茬,很快笑着回击“那个额头青肿的,就是你的爱子朱二公子吧伤成这样,还不肯退出比试,丝毫未堕平西侯府的威风” 平西侯被气得青了脸,霍地起身“皇上,末将看着手痒,想和永安侯下场练练手请皇上恩准” 宣和帝自己勇武好战,对好战的武将格外欣赏喜爱,笑着首肯。 永安侯“” 。 第九十二章 锋芒 已近正午,演武场上还剩一百多个少年郎。再次两两分为一组,手持木质的兵器,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的对手。 军鼓一响,只听众少年不约而同地嘶吼一声,迅疾冲上前。 近两个时辰的比试,耗去了许多体力,也激起了众少年的血性。众人比试不再点到为止,出手愈发迅捷凶猛。大多几个照面就能分出胜负。 嘭 又一个被揍翻的重重落了地。 落地的是朱启珏。 朱启珏一张俊俏更胜女子的脸孔,此时一片青肿,都快肿成猪头了。 这些缺德冒烟的混账嫉妒他生得俊,一个个拳头尽往他头脸招呼朱启珏心里咬牙怒骂,先举手示意认输,然后挣扎着慢慢爬了起来。 负责记录分数的御前侍卫,一脸同情,张口问道“朱公子是否退出比试” 朱启珏咬牙道“不,我要继续比试。” 御前侍卫肃然起敬。 比了二十场,赢六场输十四场。输多赢少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位一看就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的朱二公子,竟然一直坚持到现在。 还要继续挨揍 真是勇气可嘉 早就赢了对手闲闲无事的贺祈,迈步走了过来,拍了拍朱启珏的肩膀“表弟,你现在感觉如何” 朱启珏差点被他一巴掌拍趴下,苦着脸道“表哥手下留情。” 贺祈哑然失笑,收回手,低声道“要是撑不住,就别勉强了。” 御前侍卫大选,只要撑得住,可以一直比下去。不过,若是屡败屡战,分数太低,没有入选的可能。早些退出也无妨。 朱启珏一脸的坚强坚定“不,我要继续比试。我答应过表哥的事,一定要做到。” 贺祈“” 之前半个月里,贺祈每日对朱启珏三人操练不休,时常以言语“激励”他们三人“谁都不准半途退出比试一定要坚持到底不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种种此类的话,每天都要说个遍。现在看来,郑三和叶四那两个懒货都没听进去。最听他话的朱启珏,却是牢牢记在了心里。 看着被揍得鼻青脸肿的表弟,贺祈也怪心疼的,低声叮嘱道“别傻乎乎地往前冲。打不过可以早点认输还有,多护着头脸。” 朱启珏笑着点头。一咧嘴,牵动脸上的青淤,不由得诶哟痛呼一声。 贺祈不动声色地扫了之前痛揍朱启珏的少年一眼。这个少年,约有十六七岁,脸上生了一颗醒目的黑痣。 黑痣少年被凌厉冰冷的目光一扫,后背陡然一凉。 军鼓声又响起,该进行下一场比试了。 说来也巧,这一场贺祈的对手正是黑痣少年。 贺祈连胜二十场,而且每一场用时都很短。演武场中的少年们耳听六路眼看八方,都被震住了。 黑痣少年一见对手是贺祈,头皮一麻。军鼓一响,便抢着张口说道“这场不用比了,我认” 输字还没出口,贺祈的长刀已到了他胸前。 黑痣少年不得不举刀格挡。 接下来,他再也没有张口认输的机会了。不到片刻,就被劈落手中长刀,被重重地踹飞了出去。 又输了一场的朱启珏,也不急着爬起来,津津有味地看着黑痣少年挨揍。等黑痣少年被踹得无法动弹了,特意好心张口提醒“打不过,早点认输不就行了。瞧瞧我,就没怎么挨揍。” 黑痣少年“” 黑痣少年哭的心都有了。 不是他不想认输。贺祈根本就没给他张口的机会啊 就在此时,演武场里一阵骚动。 贺祈目光一扫,就见平西侯和永安侯不知何时进了演武场。 武将动手过招,也是常事。不过,能在皇上面前邀战永安侯的人,也就只有舅舅平西侯了。 贺祈既好笑又无奈。 平西侯是出色的武将,擅长练兵,身手极高。缺点也同样明显。平西侯不喜逢迎拍马,刚正又耿直。和心机深沉善于钻营的永安侯正好相反。 平西侯看永安侯不顺眼,出言挑衅是常有的事。不过,闹到御前动手,倒还是第一回。 同样胜了对手的裴璋,也拧起了眉头。 父亲以智谋见长,身手还算不错。不过,也只是不错而已。绝不是平西侯的对手今日怎么会在圣前动手 平西侯的拿手兵器是长枪,从武器架上拿过一柄木质长枪,挑衅地冲永安侯道“别说我欺负你,我让你三招。” 永安侯倒是能屈能伸“你自己甘愿要让三招,和我无关。” 呸 得了便宜还卖乖 平西侯怒了,打定主意今日一定要好好教训永安侯一顿,令他在圣驾前出丑。 永安侯用的是剑。 俗话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永安侯握住剑柄,迅疾冲至平西侯身前。平西侯信守承诺,前三招只守不攻。待三招一过,才一抖手中长枪,挽起令人眼花缭乱的枪花。 只几个照面,永安侯便已节节败退。 裴璋既忧又急,下意识地上前几步。 就在此时,军鼓又响。下一轮比试开始了。 裴璋只得收回目光,和下一轮的对手对战。能熬过二十多场的,身手都不弱。裴璋心神不宁,被对方窥破抢攻,一度落于下风。 裴璋不得不强自收敛心神,很快挽回劣势,一炷香之后打败对手。 此时,耳边忽地响起一阵喧闹哄笑声。 裴璋心里一沉,迅疾转头。 平西侯长枪如游龙,招招不离要害。永安侯东躲西闪,十分狼狈。 身为武将,领兵的能耐本事要紧,自身武艺同样重要。今日演武场上武将众多,天子皇子皆在场,永安侯败得如此狼狈难看,真是丢尽颜面。 还不如直接弃剑认输 永安侯骑虎难下。 打下去,是自寻难堪。弃剑认输,以后在平西侯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更别说,天子和皇子们都在看着,输也不能输得太窝囊吧 又胜了一场的贺祈,默默看着意气风发大展神威的平西侯。 前世,永安侯就是因此事和平西侯结了仇怨。 。 第九十三章 夺魁 永安侯此人,气量狭窄,口蜜腹剑,阴险狠毒,也最是记仇。 平西侯和他不对付,在天子面前令他出了丑。他表面和平西侯交好,实则记恨于心。后来,永安侯设计陷害平西侯,令平西侯彻底失了圣心,被罢免官职。 平西侯郁结于心,大病了一场。平西侯府,也就此败落。 那时,他已被毁容,平国公世子之位被堂兄夺走。得知此事,亦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要提醒舅舅平西侯,一定要小心提防戒备永安侯。 永安侯果然弃剑认输了。贺祈离得远,听不清永安侯说了什么。不过,几句话之后,就见平西侯哈哈笑了起来,一脸自得地拍了拍永安侯的肩膀。 然后,之前斗得天昏地暗的两个人,一派和气地去面圣了。 这个永安侯 贺祈眸中闪过一丝冷意。 军鼓再响三声 下一场比试开始了 累了想休息饿了想吃饭渴了想喝水 都不存在。 御前侍卫大选,不但比武力,还要比体力和耐力。 正午时分,高台上的宣和帝和一众皇子先走了。一众武将也各自散去,寻地方填饱肚子以后再来观战。 两个时辰后,留在演武场上的少年,只剩三十个了。 大半日下来,众少年俱是又累又饿又渴。 还能站得笔直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裴璋,一个是贺祈。 裴璋每场皆胜,一共赢下五十多场。贺祈也是每场全胜,而且,每一场比试都在极短的时间内结束。如此一来,比试一场后,便有短暂的休息时间,恢复体力。 也因此,在一众汗流如注面红耳赤的少年之间,贺祈的面色几乎没太多变化,气定神闲得令人咬牙切齿。 裴璋看着贺祈,心里掠过重重阴霾。 他全力比试,无暇去留意贺祈。可他清楚地知道,贺祈是他最大的劲敌。 比试大半日,他体力耐力消耗了大半。虽然还能撑得住,可比起贺祈的镇定自若游刃有余,却差了不止一筹。 魁首只有一个,是他还是贺祈 贺祈毫不避让,直直地看着裴璋。 裴璋深深呼出一口气,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咚咚咚 军鼓再响 下一场比试开始 场上三十个少年,分做十五组。能撑到现在,都称得上是少年高手。势均力敌,比试对战也格外精彩。 坐在高台上的武将们饶有兴味地观战,不时点评。 “贺家三郎刀法果然凌厉无匹和他对战的少年已失了斗志,不出十招必败” “早听闻裴家公子文武双全,果然名不虚传。连着胜了五十多场,无一场落败真是英雄出少年” “咦那个被揍得快爬不起来的少年郎是谁输了这么多场,入选早已无望了,居然没有退出比试,一直坚持到现在。倒是精神可嘉” 可不是么 瞧瞧那张俊俏的脸孔,被揍得不成样子,怎么一个惨字了得令一众心如坚冰的武将也有些心软,唏嘘连连。 平西侯抽了抽嘴角,默默移开目光。 这个臭小子,输了这么多场,早就入选无望了。还傻乎乎地硬撑干什么挨揍很有趣吗 宣和帝也留意到了一直挨揍认输却坚持没退出比试的少年。 “那个蓝衣少年是谁”宣和帝问道。 平西侯顶着众人的目光,硬着头皮起身“回皇上,这是末将不成器的次子启珏。” 宣和帝随口笑道“虎父无犬子此话果然不假” 平西侯“” 憋了一肚子闷气的永安侯,心上平西侯忽红忽白的脸孔,心情骤然愉悦了许多。 他是打不过平西侯那个莽夫。 不过,比儿子,平西侯可就差远了。 又过半个时辰。 场上又退出十个,只剩二十个少年。 朱启珏头晕目眩全身发软,全仗着过人的毅力才勉强站着。站在他对面的对手,正是贺祈。 贺祈也有些于心不忍,张口道“表弟,你退出比试吧” 朱启珏竭力挺直胸膛“不,我要撑到最后” 话没说完,眼前一黑,双腿一软,竟晕了过去。 贺祈迅疾伸手扶住朱启珏。 负责计分御前侍卫匆匆上前,将朱启珏扶至一旁。叶凌云和郑清涵歇了大半日,早就恢复了力气,忙上前扶住朱启珏。 “你这小子,是不是被打坏了脑子啊”郑清淮嘀咕“五十多场输了四十多场,撑到现在,就是多挨揍而已。” “可不是嘛”叶凌云也有些无奈“贺三之前说那些话,摆明了是故意吓唬吓唬我们。这个傻乎乎的朱二,竟还当真了。” 还能不能做个愉快的纨绔了 朱启珏昏了小半个时辰。 醒来的时候,正好是最后一场比试。 此时天已昏黄。 比试了一整日的少年们,未曾进食未曾喝水未曾休息,全凭着坚韧的意志坚持到现在。最后一场比试了,众人看着自己最后一个对手,目中迸发出光芒。 最后一场,贺祈对阵裴璋。 “你我皆是六十五场全胜。”裴璋定定地看着贺祈,缓缓道“第六十六场,谁赢了谁是魁首” 贺祈挑眉“你可以现在就认输” 裴璋冷笑一声,举起手中长剑,直指贺祈。 贺祈握紧手中长刀,目中闪过冷意。 这一日,程锦容一直有些心绪不宁。 不过,一日下来,药堂里病患来来往往,她忙着看诊开方,和平日并无不同。 傍晚时分,领了号牌的病患都看诊结束了。正准备和堂兄们一起回程家,不料此时又有病患来了。 曾来过药堂看诊的四十多岁的汉子,以平板车拖着腹痛如绞的老妇人来求诊。 那老妇人六十有余,头发花白,满面枯瘦。腹中疼得厉害,老妇人疼得惨呼声声。 那汉子听得揪心揪肺,上前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程姑娘,行行好,救救我娘。” 程锦容想也不想,立刻道“杜管事,叫伙计来抬病患进后堂,点十余支火烛,烧热水备用。” 。 第九十四章 救治 天很快黑了下来。 惠民药堂大堂紧闭,后堂灯火通明。 十四号屋子里,燃了十几支火烛,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 这一间屋子,专门用来外科手术之用。每日收拾得干净整洁。腹痛剧烈汗流如注的老妇人被抬到了三尺宽的床榻上。 程锦容伸手按压老妇人的腹部各处,张口问道“这里疼吗这里疼不疼” 老妇人疼得没有说话的力气,胡乱点了点头。待按到疼得最尖锐之处,猛地一声嘶喊起来。 程锦容检查过后,心中有了数,吩咐甘草准备外科医术用的刀针线等各种。又吩咐程锦宜“汤药快熬好了,你去端来。” 程锦宜应了一声,迅速去端汤药。 程景宏也自觉地打下手,譬如将刀针之物煮沸消毒之类。 程景安暂时还没打下手的资格。就站在一旁看着,眼珠都舍不得转一下。 自进了药堂后,程景安才惊觉往日的自己有多天真。救死扶伤,绝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没有高超精妙的医术,空凭一腔热血,又有何用 能治好病患,才配做大夫。 他之前一直巴望着早点出师行医。现在却改了想法。待医术磨炼精湛后,再出诊行医也不迟。 老妇人的惨呼声传了出来。 在门外等着的汉子按捺不住,想冲进去。 一旁候着的杜管事,立刻拦下汉子“程姑娘正在救你娘,你安心在这儿等着,不可进去叨扰。” 开膛剖腹的场景,委实可怖。 别说等闲普通人,就是有些大夫见了那等场景,也禁受不住。 譬如杜管事,一开始鼓起勇气硬着头皮旁观了几回,每一次都撑不了多久,就到屋子外吐一场。后来,只能在屋子外等着。 六个大夫里,真正能待在一旁从头至尾寸步不离的,也只有擅长外科的齐大夫而已。 说起来,这一段时日,齐大夫时常厚颜为程锦容“打下手”,外科医术确实大有进益。 难得的是,程锦容半点不藏私。对着自己的堂兄堂妹耐心教导指点,对着齐大夫亦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也正因此,年过四旬的齐大夫对程锦容感激不已,恨不得执弟子之礼。 程锦宜端着熬好的汤药进了屋子。 喝下这碗汤药,可令病患昏睡不醒。 这也是程望潜心研制出来的药方。 只这一张药方,就值千金。 程望并未敝帚自珍,早已将药方传给了一众军医。边军里伤兵众多,多是严重的刀枪箭伤,喝了汤药再行救治,能在外科医术时大大减轻病患的痛苦。也便于行外科救治。 程锦容前世得了药方后,又做了些许改进。 病患病症不同,再者,病患年龄不同,年轻人体力充沛,年迈的老人或孩童身体虚弱一些。需要救治的时间也各自不同。 每一次的药量也做相应的调整。 譬如眼前的老妇人,年龄老迈,身体因病痛虚弱不堪。这样的病患,所需的时间更长,救治后也得多观察一段时日才行。 程锦宜一勺一勺地喂老妇人喝了汤药。 片刻后,疼痛惨呼的老妇人,很快闭目昏睡。 这样的场景,每见一回,程锦宜都会激动一回。 程锦容轻声道“锦宜堂妹,你稍稍退后。” 程锦宜连连点头退后,和程景安一起站在不碍事的角落。有资格站在床榻边打下手的,是甘草和程景宏,另有齐大夫。 那柄轻薄的利刃,到了程锦容手中,轻盈又快捷。忽略喷涌的鲜血和剖腹的惊惧,甚至有种惊心动魄的流畅美感。 程锦容略略俯身低头,心无旁骛,美丽的脸庞在烛火的笼罩下闪出异样的光芒。 一个半时辰后。 屋子的门终于推开。 程锦容先对杜管事说道“杜管事,这位老妇人不能随意乱动。让她在这间屋子里睡上一夜,明日一早我就过来。” 行过外科医术后的病患,都要在药堂里住上一段时日。每日复诊换药,随时调整药方药量。 杜管事点点头“好。程姑娘先回去歇下,这里有我,不必忧心。” 等在外面的汉子,哭肿了一双眼,抢过来跪下,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多谢程姑娘” 程锦容忙了一整日,之前这一个时辰更是费心费力,此时颇有些倦意“快些请起。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分内之事。” “你娘腹中生了恶疾,我已为她割除,应该没有大碍了。接下来,在药堂里安心住上一个月。等你娘身子痊愈了,再回去也不迟。” 在药堂里,药材不用花银子,每日还供一日三餐。 天底下,再找不到第二间这样的药堂了。 那汉子红着眼,硬是又磕了几个头“程姑娘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只能给程姑娘多磕几个头了。” 大夫行医要诊金也是应该的。可他穷,没银子给亲娘看诊。 万幸有专门给穷苦百姓义诊的惠民药堂,万幸有这么一位医术高妙的程姑娘 四十多岁的汉子,像个孩童一般痛哭,本来是有些可笑的。可此时此刻,谁也不会取笑他。 为病患救治,见到病患家人喜极而泣的时候,是身为大夫最喜悦开怀之时。所有的疲累,都是值得的。 程锦容扬起嘴角,微微笑了起来。 程景宏转头看了目中熠熠闪光的程景安程锦宜一眼,随口笑问“你们现在感觉如何累不累” 兄妹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不累。就是再有病患来,我们也不累。” 话音刚落,药堂伙计便匆匆跑了过来“药堂外又有人来求诊了” 程景安程锦宜“” 他们就是随口说说而已。其实早就累得腿酸脚软了啊更重要的是,一直未曾进食,实在太饿了啊 程锦容轻笑不已。 行医救人,不拒任何病患。 这是程家家训的第一条。 既有人来求诊,总不能拒之门外。 众人随程锦容一起往药堂外走去。 一袭黑色武服的少年站在漫天繁星下。一双黑眸,比星光更璀璨夺目。 。 第九十五章 起疑 黑衣少年站在药堂外,并未急着迈步进来。 程锦容看清来人的脸孔,脚步一顿,惊诧不已“贺三公子怎么是你” 贺祈昨日“病”得那么重,今天竟又生龙活虎地露了面。 程景安更是惊讶,脱口而出道“贺三公子昨天病得那么重,今日怎么就好了” 贺祈眼里只有程锦容,迈步进了药堂,在程锦容的面前站定“是我。” 程景安“” 程景安翻了个白眼,不再张口自讨没趣。 倒是程景宏,皱了皱眉头,看了杜管事一眼。杜管事何等识趣,立刻领着所有伙计都退下。齐大夫也摆出一副疲累不堪的模样,很快离开。 药堂里顿时清静多了。 程锦容想了想,对程景宏兄妹三人说道“我和贺三公子有些话要说,大堂兄,你们先去马车上等我。” 程景宏眉头未动,吩咐程景安程锦宜“你们两个去马车上等着,我在这儿陪着容堂妹。” 程锦容“” 想说服固执的大堂兄,显然不是易事。 程锦容无奈一笑,也不再多言。任由程景宏留下。 程景宏对堂妹的态度颇为满意,倒也没那么讨嫌,自己去寻了个角落处坐下。离了足有七八米远,既能看清贺祈的一举一动,又没有偷听之嫌。 程锦容打量贺祈一眼,很快察觉不对劲。 贺祈穿着的黑色武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且有明显的皱褶和动手后的痕迹。胳膊处还有一处被刺破 “你今日参加御前侍卫大选了”程锦容略略蹙眉,轻声问道。 贺祈嗯了一声,有些歉然地低声解释“昨日我不是有意要骗你。装病是另有缘由。我本来打算,将请来的大夫轰出去。没想到,祖母命人去请你来了。” 所以,我宁肯装到底,也舍不得撵你走。 最后这一句,说的既轻又柔。 程锦容心里微微一动,抬头看向贺祈。 “多谢你配合我做戏,没有当场揭穿我。”贺祈的目光太过明亮,也太过灼热。 她不是不解情意的天真少女,还曾为了刺杀鞑靼太子和对方虚与委蛇半年之久。贺祈对她的心意,之前遮遮掩掩,她可以假装不知。现在表露得真切无疑,她如何能装傻 可她真的只有报恩之意,并未觊觎恩人的美色,也无“大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的念头啊 程锦容心中纷乱如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问道“你装病,是为了骗谁” 贺祈眸光微闪,避重就轻地答道“有人不乐见我去参加御前侍卫大选,不愿我风光露于人前。所以,我就来了个将计就计。” 将计就计等等 前世贺祈中了小人算计,真得病了一场,错过了御前侍卫大选。这一世,怎么就料敌制先了 难道,他和她一样,也有非同一般的来历 程锦容脑海中闪过这个惊人的念头,心里骤然掀起滔天巨浪。她怔怔地看着贺祈,一时忘了说话。 贺祈深深地看着程锦容“你不想问我,是谁夺了魁首吗” 程锦容下意识地应道“谁夺了魁首” 贺祈不答反问“你希望是谁” 程锦容“” 程锦容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恭喜贺三公子,夺得魁首” 这回,沉默的人轮到了贺祈。 裴璋确实是个厉害的对手,剑法凌厉,毅力惊人。两人缠斗了小半个时辰,数次刀剑相击,裴璋明明已力竭,却凭着过人的毅力继续出剑。 到最后,他以手中长刀,击中裴璋右胸,令裴璋口吐鲜血。而裴璋,也以长剑刺破他的衣袖。 裴璋惜败在他手下。不过,这样的对手,也值得尊重。 他连胜五十八场,是当之无愧的魁首,众人惊叹,风光无限。宣和帝对他大加赞赏,当场便赐了他六品昭武尉,统领一千御前侍卫。 今日过后,贺祈这个名字,将会名扬京城。 他迫不及待地去了程家见她,得知她尚未回府,又骑马来了药堂。 他想告诉她,他得了魁首。 他想令她刮目相看,想看到她目中绽放的喜悦光芒。 直至此时。 沸腾了一整日的热血,忽然凉了下来。他蓦然惊觉,此时的程锦容,未必乐意听到裴璋败在他长刀下的消息。 裴璋是她嫡亲的表哥,是她前世的夫婿。 前世她愿嫁裴璋,想来对裴璋有些情意。如果没有他的出现,这一世,她大概还是会嫁给裴璋 这个念头一浮上心头,贺祈心里顿时又酸又嫉又苦。明知自己没有吃醋的资格,话语里还是飘出了淡淡的酸意“裴璋败在我手下,你是不是为他惋惜” 没什么可惋惜的。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前世贺祈未曾参加大选,裴璋夺了魁首,风光无限。这一世,那个风光夺目的人,成了贺祈。从此以后,贺祈就能抛开纨绔的恶名了。 程锦容定定心神,微笑着说道“这是我和表哥之间的事,不劳贺三公子费心。” 贺祈“” 贺祈的黑眸中,闪出了一簇火苗。似要将程锦容点燃“程姑娘对裴公子,倒是情深意重。” 程锦容看了贺祈片刻,忽地轻叹一声“贺祈,我不会嫁给裴璋。” 没等贺祈松口气,又轻声道“也不会嫁给别人。” 贺祈“” 贺祈被噎住了。 什么叫不会嫁给别人这话听着委婉,扎心的程度却丝毫不弱于“我无意于你”,甚至犹有过之。 这样对救命恩人,是不是有些冷血无情 程锦容心里暗暗思忖着,有些歉然。不过,她无意男女之情,不愿也不想嫁人。这种事,还是早日说清楚明白才好。 “大伯父为我报了太医院的考试,”程锦容声音放缓“我想考进太医院,想成为大楚第一个女太医。我无意男女之情,不愿被囿于内宅。此生,我谁也不嫁。” 贺祈听了这话,目中忽地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 他看着程锦容。 仿佛第一次见她。 。 第九十六章 是你(一) 大堂里只燃了两盏烛台,程锦容背对而立,逆着光,面容有些模糊。 一双眼眸,却明亮而坚定。 贺祈忽地想起初遇时的那一夜。 他自贼人手中救下她,她满面感激地向他道谢。 他被毁了容,右眼已盲,脸上的刀疤狰狞可怖。就连他自己都不愿看镜中的自己。女子见了他,或震惊或害怕或嫌恶。总之,没人想也没人敢正眼看他。 可她的目光里,只有感激的水光。仿佛没看到他丑陋恐怖的脸。 他假装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 夜色漫漫,光线暗淡,他其实没看清她的脸,只记住了那一双明亮的双眸。还有那句“不知恩人贵姓大名来日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又过一年,他去救程军医,可惜迟了一步。程军医丢了性命。他再一次遇到了她。 她自称容锦,是程军医的远房亲戚,前来投奔。 她一定以为他早已忘了两人的一面之缘。其实,他从未忘过。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了她。 她显然身怀隐秘,不愿和人过分接近。他默默地守护着她,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恋慕着她。 临死前的一刻,他恍惚地想,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勇气向她表明心意。 没想到,再次睁开眼,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年少的她。 重逢的巨大惊喜,令他狂喜不已。这段时日,他也忽略了她身上的种种不对劲。譬如在药堂行医,譬如对他格外亲切友善。 此时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真的是她。 她也重生回来了 奇怪,他这样看她做什么 程锦容心里泛起了嘀咕,轻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朋友了。所以,我有话便直言相告。也免得彼此心生误会。” 贺祈目光越来越亮,声音里没有半分恼怒,竟隐隐有些笑意“你没有误会,我确实心悦于你。” 程锦容“” 贺祈的声音十分轻快“我恳求祖母,为我提亲。祖母已经写信送去边关,算一算时日,父亲也该收到祖母的信了。说不定,父亲已向程军医张口提亲,程军医已经应下了。” 程锦容回过神来“不可能。我一个月前就写信给我爹,和他说过,我要做女太医,不想嫁人。不管谁提亲,都不能应。” 贺祈“” 贺祈笑容凝住了。 气氛陡然有些尴尬。 程锦容莫名地有些想笑。她没有隐忍,轻笑了起来。这一笑,尴尬的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 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笑颜,贺祈喉咙有些发干,清了清嗓子说道“是我太冒昧了。应该先问过你的心意,再提亲才对。” 不等程锦容蹙眉反驳,贺祈又低低说道“放心,我不会挟恩图报。我会等着你改变心意。” 程锦容“” 程锦容满面震惊,瞳孔骤然收缩,心跳如擂鼓。仿若第一次见到贺祈一般“你是你” “是我。”贺祈黑眸如墨,闪着程锦容无法窥破的复杂光芒,轻声又说了一遍“容锦,是我。” 贺祈 真的是你 你竟和我一样,也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了。 程锦容脑海中似轰地一声,春雷炸响。千言万语冲到喉咙处,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贺祈的心情也同样激荡,默默地凝望着震惊至哑然的程锦容。 奇怪,两人怎么都不说话,就这么对视而立默然无语 角落处的程景宏心里闪过一丝疑惑。看一眼外面的夜色,起身上前“容堂妹,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府了。” 程锦容太过震惊,一时难以回神,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相认的事不必着急,两人都得整理心绪,缓上一缓。 贺祈定定神说道“表弟受了不轻的皮外伤,明日我领着他来看诊。” 京城大夫多的是,偏偏要来惠民药堂蹭义诊。 程景宏忍着没将这话说出口,目光却将心意表露无遗。程锦容却未反对“好,明日我在药堂恭候。” 贺祈骑马离去。 程锦容上了马车,回了程府。 程锦容满腹心事,一路沉默。回了清欢院后,也未要紫苏甘草伺候,一个人在屋中独坐许久。 激荡的心绪,终于慢慢平息。 震惊过度的脑子,也终于重新开始转动。 前世那个凶狠冷酷沉默的少年,她的救命恩人贺三公子,和她一样重生而回了。 他对她格外温和亲近,甚至心悦于她,说动太夫人写信为他提亲等等,此事暂时先放一放。 贺祈对当年的“裴皇后”一事到底知道多少 她要进宫做女太医,要去救自己的亲娘。他会助她一臂之力,还是会阻拦她复仇 她的人生注定了坎坷困难重重。岂能将救命恩人也拖进泥沼 可是,到了此时,她张口撇清距离,是不是已经迟了贺祈摆明了一副要和她“纠缠不清”的架势 扣扣扣 敲门声响起“小姐” 是紫苏的声音。 程锦容从复杂纷乱的心绪中回过神来,起身去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紫苏蕴满了关切的眼眸“小姐,你没事吧” 程锦容心里微暖,握住紫苏的手“我没事。我喜清静,想一个人独自待会儿罢了。” 小姐确实从小喜静。 紫苏仔仔细细地打量程锦容一眼,见她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了心“天色已晚,小姐早些沐浴歇下吧奴婢已经将热水都备好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 温热的水,洗去一身的疲惫。心中的纷乱,也渐渐散去。 程锦容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目入眠。 这一夜,贺祈入了她的梦境。 梦中,她被贼人追击。仓惶惊惧间,黑衣少年手持长刀,如杀神一般,将贼人杀的干干净净。 然后,黑衣少年就要策马离去。 她追上前,想问救命恩人的姓名。 黑衣少年转过头来。 脸上没了骇人的丑陋刀疤,右眼安如无恙。一张俊脸在月下似发光一般,冲着她微微一笑。 第九十七章 是你(二) 第二日清晨,程锦容照例五更天起身。 “小姐今日的面色可不太好。”紫苏伺候程锦容梳洗,一边絮叨“定是每日早出晚归,太过疲累了。要不,小姐就歇上一日,别去药堂义诊了。” 程锦容一夜梦境不断,没睡好是必然的事。听着紫苏絮叨,只觉得头隐隐作痛。 “好紫苏,你别再念叨了。”程锦容捧着脸叹气“我头更痛了。” 紫苏心疼不已,立刻住了嘴,端来热腾腾的早饭。 程锦容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接下来,便是去大伯母那儿请安,和程景宏三人一同去药堂。每日皆是如此,赵氏从一开始的心疼不舍,到现在也适应了。 赵氏打量程锦容一眼,柔声道“锦容,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今日在府里歇上一天吧” 她心里疑团重重,今日见了贺祈,定要问个究竟才行。 程锦容打起精神笑道“我不累,大伯母不必为我忧心。” 程锦容外柔内刚,极有主见。她一坚持,赵氏也未多说,只叮嘱程景宏多多照拂程锦容。 兄妹四人,和往日一般乘马车到了惠民药堂。 药堂门已开了,领着号牌的病患排队等候。 排在第一个的,赫然是一个鼻青脸肿满面淤痕根本看不出原来俊俏面貌的少年。少年身侧,是一个娇俏甜美的华服少女。 一袭黑衣的英俊少年,立在一旁。 这一行人,正是朱启珏兄妹和贺祈。 看到朱启珏被揍得惨不忍睹的德性,程锦容心生同情。见到贺祈时的复杂心绪,被暂时搁置一旁。 “朱公子,请随我去后堂。”程锦容轻声道“我替朱公子仔细看诊。” 皮肉外伤算不得什么,得仔细检查,有没有受了什么内伤。 朱启珏以这副样子出现在人前,也不觉丢人现眼,反而有种异样的亢奋和骄傲“有劳程姑娘了。” 这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下意识地看向贺祈。 贺祈显然也一夜没睡好,目中有一些血丝。此时眼眸中闪过笑意“表弟虽然输多赢少,不过,意志坚韧,颇有悍勇之气。皇上格外开恩,令表弟一同入选御前侍卫,还封了小旗。” 十人为一旗,小旗就是一旗之首。 虽然无品无阶,可对朱启珏而言,却是天降之喜。平西侯乐得嘴都快咧到耳后了。将朱启珏狠狠夸了一通。 朱启珏自小到大靠着嘴甜,在内宅里哄完祖母哄亲娘,连带两个婶娘都喜欢他。被父亲这般夸赞,却是头一回。那个激动兴奋,到现在都没消退。 看着抬头挺胸昂扬如公鸡一般的猪头少年,程锦容哑然失笑,先道一声恭喜“恭喜朱公子。” 朱启珏咧嘴一笑“我这算不得什么。要恭喜也该恭喜表哥诶哟” 说话间扯到了脸上的伤处,那个疼啊 朱启瑄瞪了逞能的堂兄一眼“一脸的伤,还不消停。” 然后,以骄傲的口吻对程锦容说道“表哥昨日大展神威,连胜六十六场,夺得魁首。皇上龙心大悦,当场赐了表哥六品昭武校尉。这等体面荣耀,前所未有以后,表哥就是御前侍卫统领。” 所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对缺点心眼的小姑娘,总得包容几分。 程锦容淡淡一笑“差点忘了恭喜贺三公子。” 贺祈的目光一直落在程锦容的脸上“昨晚你已经恭喜过了。” 亏他有脸提昨晚。 那团乱麻,又浮到了心底。理不清,又抛不开。 程锦容忍住叹气的冲动,对朱启珏道“朱公子请随我来。” 然后,程锦容迈步走向后堂。贺祈和朱启珏一同跟了过去。 朱启瑄“” 她还在这儿呢一个招呼她一同去的都没有。虽然今日是她自己硬要跟来,也别这样对她嘛 朱启瑄甜甜的小脸垮了一半,心里别提多委屈了。 看热闹的病患们,意犹未尽地去排队看诊。程景安鼓起勇气上前,对朱启瑄说道“朱公子要看诊,朱小姐不妨在这儿等上片刻。” 朱启瑄被娇惯着长大,性子并不坏。程景安的善意,她没有拒绝“也好。” 程景安精神一振,立刻去搬了一张椅子,将椅子擦的干干净净。待朱启瑄坐下后,又从陈皮那儿倒了一杯陈皮甘草茶送过去。想想还觉得不足,对程锦宜说道“妹妹,你带来的糕点呢” 程锦宜“” 看着眼巴巴的二哥,程锦宜到底还是心软,将糕点匣子给了程景安。 程景安捧着糕点匣子去了朱启瑄身边“这糕点是程家的厨子做的,干净又新鲜,味道也很好。朱小姐不嫌弃,就尝一尝吧” 程锦容开的药方,朱启瑄喝了十日。确实不会再时时饥饿了。不过,嘴馋是改不了的小毛病。 精致的匣子里,整齐地放着八块花瓣形的糕点。每一块约两口,颜色各异,口味不同。 看起来就很好吃的样子。 朱启瑄冲程景安甜甜一笑“多谢你了。” 程景安红了俊脸,说话也没那么利索了“些许小事,不值一提,朱小姐不必言谢。对立,我姓程,叫程景安。是程锦容的二堂兄。” 朱启瑄的眼眸生得水灵又漂亮,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原来你叫程景安。” 情窦初开的程景安,在朱启瑄甜甜的笑靥前毫无招架之力,红着脸点头。 朱启瑄津津有味地吃了一块糕点,味道确实很好。她伸手又拿了一块,再喝一口茶。茶水一入口,朱启瑄顿时惊叹“这是什么茶甜中略带酸,入口回甘,颇为开胃” 程景安笑道“这是大哥小厮配制的陈皮甘草茶。每日都有一整壶。你喜欢,我这就给将剩余的都拿来。” 陈皮“” 陈皮眼睁睁地看着二公子拿走了自己精心配制的陈皮甘草茶,别提多委屈心酸了,低声告状“大公子,二公子他拿走了我的陈皮甘草茶。” 程景宏“” 第九十八章 是你(三) 后堂里的空屋里,程锦容仔细为朱启珏看诊。确定朱启珏只是皮外伤后,令甘草取来一瓶活血化瘀的药膏。 “这是我父亲研制出的药方,我亲手调配而成。活血化瘀,专治外伤。朱公子伤势看起来重,其实都是皮外伤。敷上几日的药就能好了。” 朱启珏欣喜地接了药膏,连连道谢“多谢程姑娘。” 贺祈不动声色地接过话茬“我昨日也受了些皮外伤,请程姑娘为我看诊。” 朱启珏脱口而出问道“表哥你哪里受了伤我怎么不知道” 昨天贺祈大杀四方,无人是他十招之敌。只有他伤别人的份,别人哪里伤得了他 贺祈答道“最后一场,我和裴璋比试。他以剑刺破我的衣袖,我的胳膊上留了一处青淤。恐有内伤,要请程姑娘看上一看。” 说着,看了朱启珏一眼。 朱启珏“” 懂了 朱启珏咳嗽一声“我先出去敷药。” 出人意料的是,程锦容竟也吩咐甘草“甘草,你去门外守着,没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 朱启珏的眼睛倏忽睁大,看一眼贺祈,看一眼程锦容,再看一眼贺祈。 贺祈凉凉地瞥了一眼过去。 朱启珏立刻收回目光,迅疾出了屋子。 甘草素来听话,也不问缘由,退出去后,就在门口守着。然后,又对上了那个高个子的黑脸侍卫。 黑脸对黑脸,你看我我看你。 苏木沉默少言,甘草也不爱说话。两人一同守门,却丝毫没有寒暄搭话的意思。彼此瞪了片刻,就各自移开了目光。 屋内,程锦容和贺祈四目相对。 贺祈先打破沉默“你面色不佳,昨夜没睡好” 明摆着的事,程锦容没有否认,点了点头“你如何” 贺祈很诚实地答道“思潮澎湃,几乎一夜没睡。” 程锦容的心情微妙的平复了一些,理了理思绪,轻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醒来的” 贺祈深深看了她一眼“就是那一天。你为我施针,我一睁眼,就见到了你。” 她能一眼认出没有毁容的年少贺祈。他认出她来也不稀奇。程锦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那一日,我听到你的名字,也十分震惊。” “你你死后,尸首无存,我想为你收尸,也不可能。对不起。” 鞑靼太子被贺祈临死前的反击重伤,以贺祈的尸首泄愤。她知道后,心中悲愤之极。她痛下决心,要刺杀鞑靼太子,其中也有为贺祈报仇的缘故。 想及前世临死前的惨痛,贺祈目中闪过痛苦愤怒的寒光“总有一日,我要亲手报仇雪恨。” 国仇家恨,万千将士百姓的性命,只能以血来偿还。 程锦容颇能感同身受,点点头道“说得没错。若有重遇之时,我也不会放过他” 贺祈一惊,黑眸中闪过戾气,声音里满是寒意“你何时见过他” 鞑靼太子身受重伤,必定四处请名医。程锦容化名容锦行医,是闻名边关的女神医。被“请”去为鞑靼太子看诊也是理所当然。 可听程锦容的话音,显然另有瓜葛。 程锦容避重就轻地说道“鞑靼太子受伤颇重,请的几个大夫,并不擅长治外伤,病症越拖越重。后来,听闻我的神医之名,便命人来相请。” 贺祈皱眉追问“后来如何” 程锦容显然不想提这个“后来”,含糊其辞地说道“我为鞑靼太子医治,不过,后来他还是死了。” 贺祈目中闪出寒芒,声音如寒冰“他因何而死” 是不治身亡还是死在战场上 程锦容躲不过去了,只得抬眼看向贺祈“我治好了他的病症,和他周旋半年之久。取得他信任后,以迷药迷倒了他,用利刃割喉,取了他的性命。” 贺祈“” 贺祈震惊得无法言喻,脱口问道“鞑靼太子深沉狡诈,疑心极重,如何肯信你” 这就更有点难以启齿了。 程锦容咳嗽一声“也没什么就是他想娶我为侧妃,我假装动了心思,和他虚与委蛇。过了半年,我才点头同意。他这才对我去了戒备之心。” 贺祈“” 一阵长久的沉默。 程锦容被贺祈看得百般不自在,只得张口解释“我被关押在鞑靼太子的帐篷里,难以脱身。从一开始,我就存了同归于尽的念头。所以,在他流露出倾慕之意后,我并未一口回绝。” “他心机深沉,疑心颇重。口中说着心悦于我,实则处处提防戒备。我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后来,我装着被他打动,偶尔露些虚情假意。他才渐渐信了我的真心。” “我答应嫁他为妃,他颇为高兴,命人送了酒菜,和我独处。” 后来的事,不用说也能猜到了。 身体已养好大半的鞑靼太子,蠢蠢欲动想亲近心爱的女子。却未料到,等待他的是一碗迷药和三寸利刃。 贺祈久久没说话,目光复杂之极。 这等羞耻的事都说了,其余的事,也没瞒着的必要了。 程锦容主动又说了下去“我杀了他之后,又以利刃自尽。没想到,死了之后,没去阴曹地府,反倒重生回了年少之时。” 贺祈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张了口,声音有一丝奇异的沙哑“以后,我必要手刃鞑靼太子。” 程锦容“” 短短一句话中,竟透出浓烈的酸意。 程锦容有些好笑,扯开话题“你前世被谁毁了面容是否和你婶娘有关” 程锦容委实聪慧敏锐,只去过一回平国公府,就窥出了些许端倪。 贺祈略一点头“是。为了平国公世子之位,郑氏耗费十余年的时间,取得我的信任,实则暗中算计我。” “前世,我被毁了容,世子之位被堂兄夺走。祖母伤心过度,病重离世。祖母逝世后,我便领着几十个侍卫离京,去了边关。” “我是贺家儿郎,死也要死在战场上。” 。 第九十九章 是你(四) 后来,他确实死在了战场上。 想到前世孤寂又冷厉的黑衣少年,程锦容心中泛起一丝酸涩和怜惜。声音柔和了几分“贺祈,你以后有何打算”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短短八个字,透出无尽的冰冷和杀意。 程锦容凝视着贺祈,轻声道“前世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未能偿还。今生有需要我帮忙之处,我绝不袖手。” 当然,只有报恩。 以身相许是不可能的事。 贺祈只当没听出程锦容的言外之意,微笑着点头“好。” 顿了顿,贺祈又问起了程锦容“你同样身负血仇,可曾想过要如何报仇” 程锦容略一犹豫,不答反问“裴皇后之事,你知道多少” “该知道的,都知道。”贺祈看着紧紧抿着唇角的程锦容,明知自己接下来的话语太过残忍,也不得不说“你的亲娘,被已逝多年的太子妃和永安侯联手设计陷害,做了替身。如今在椒房殿里的裴皇后,就是你的亲娘。” “六皇子,是你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三年后,这个隐秘被揭露,裴皇后在宫中自尽,六皇子大病一场后夭折殒命。” “你的仇人,是永安侯,是二皇子,是当年揭露隐秘的郑皇贵妃,还有未来的储君大皇子。” “你只凭一己之力,如何能报得了这份血海深仇” 皇权至上,她的仇人一个比一个强大。她要如何报仇 程锦容的唇角抿得更紧,目中闪过悲恸和苦涩。旋即,目光又化为坚定清明“徐徐图之,一步一步慢慢来。我要先考进太医院,成为女太医。以后能正大光明地出入椒房殿,见到裴皇后。” 贺祈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以永安侯为人,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你。你和永安侯注定会反目成仇。所以,你才坚持和裴璋划清界限。” 其实,你的心里还有裴璋。 贺祈的目光太过明人,程锦容移开目光,不肯和他对视。 是啊 前世的年少爱恋,两年的夫妻之情,岂能轻易忘却 每见裴璋一回,心里的伤疤就被狠狠刺痛一回。鲜血淋漓地提醒着她,她和裴璋之间隔着如海深仇。 程锦容的反应,令贺祈眸光微暗。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贺祈低声道“对不起,你不想听这些,我以后不说就是。” 程锦容抬起眼“贺祈,你为何心悦于我或者,我该问你,你是从何时开始心悦于我” 这回,轮到贺祈避开她的目光,不肯和她对视。 程锦容“” 他果然隐瞒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看贺祈的架势,问也不肯说。程锦容索性也不追根问底了,只轻声道“贺祈,我身世复杂,进宫后生死不知。我一心只想见到我娘,无心也不想嫁人。” 你的心意,我注定只能辜负了。 贺祈想了一夜,早料到程锦容会这么说,既未反驳也未纠缠“我知道了。” 程锦容“” 我知道了算什么意思 程锦容将到了嘴边的话忍了回去,扯开话题“你已是六品的昭武校尉了。何时进宫当值” 贺祈答道“此次入选的御前侍卫共二十人,五日后一同进宫面圣。” 之所以五日后,是因为这二十个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 贺祈受伤最轻,朱启珏负伤最重。 想到朱启珏那张肿如猪头的脸,程锦容哑然失笑“朱公子头脸上的伤虽然难看,倒是没什么大碍。敷几日药膏,待进宫面圣之日,应该能消肿了。” 也最多消肿,青淤完全消退,是不可能了。 贺祈挑眉,也笑了起来“我逼着他们三人一同操练,参加大选,是为了鞭策他们上进。其实,我心中有数,临阵磨枪效果不大。表弟能入选,委实出乎我意料。” 按着每年御前侍卫大选的惯例,一般只选十人。今年宣和帝龙心大悦,选了二十人。朱启珏因“坚韧不拔”的意志一并入选,确实是意外之喜。 提起宣和帝,程锦容心情复杂之极。 说恨,无从恨起。宣和帝不知“裴皇后”的真实身份,也被蒙蔽在鼓里。可亲娘裴婉如的悲剧命运,皆因宣和帝而起 贺祈似是察觉出她复杂难言的心情,低声道“以后,我在皇上身边当差。等你做了太医,也有个照应。” 语气中的笃定,令程锦容失笑不已“你对我倒是有信心。” 就连大伯父,也只是随口哄她。打从心底里,并不以为她能考进太医院。 贺祈凝望着程锦容,声音轻柔“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灼热,或许是他话语里对她的自信有些灼人,程锦容心里涌起陌生奇异的暖流。 裴璋喜欢她的柔顺可人,会细心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可裴璋,从未以为她会真地离开裴家,以自己的医术立足世间。 在贺祈的眼中,她不是裴家表小姐,不是需要人精心呵护的娇弱花朵。她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程锦容 “好,”程锦容舒展眉头,笑得愉悦“待我考进太医院那一日,一定亲口将喜讯告诉你。” “一言为定。”贺祈也笑了起来。 两人都似忘了之前“提亲”一事,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各自回到熟悉的安全的朋友身份。 在外面等了许久的朱启珏,终于忍不住敲了敲门“表哥,叶四和郑三也来了,都在外面等着你。” 片刻后,门开了。 叶凌云郑清淮一同挤眉弄眼“贺三,你身上的伤势重不重” “对啊程姑娘替你治好伤了没有试一试,胳膊能不能抬得起来” 贺祈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去演武场练练,不就知道了。” 郑清淮飞快伸手,重重拍了叶凌云的后脑勺一巴掌“智者见智,淫者见淫。程姑娘为贺三看诊,你这个心怀龌龊之人,尽是胡思乱想。” 叶凌云“” 第一百章 纷乱(一) 程锦容听得哭笑不得。 贺祈这几个纨绔好友,是一群被长辈家人惯坏的公子哥。好逸恶劳游手好闲吃喝玩乐,并无真正恶行。 尤其是郑清淮,嘴贱又欠抽,狗嘴吐不出象牙。 贺祈也被气乐了,一脚踹了过去。 郑清淮早有防备,迅疾闪开,得意洋洋地哈哈一笑。笑声还没停,就被叶凌云和朱启珏一同扭住胳膊,诶哟痛呼不已。 贺祈咳嗽一声,一脸歉然“他们几个口无遮拦,说笑惯了,并无他意。程姑娘请勿见怪。”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还要去为病患看诊,先行一步。” 说完,便领着甘草走了。 贺祈看着程锦容的背影,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朱启珏三人一见这阵仗,也有些懵了。各自停了手,互相眉眼示意。 这是怎么回事两人不是你侬我侬柔情蜜意吗怎么反倒比之前更冷淡了 朱启珏一脸无辜。 我一直在外面待着,发生什么事,我哪清楚 叶凌云拿出折扇,哗地扇开,扇面上“我本纨绔”四个大字一晃一晃“贺三论武功我不如你,不过,如何讨姑娘家欢心,这就是我的看家本领了。看在好友一场的份上,今日我就好生指点你一番。” 贺祈“” 贺祈转过头,仔细看着衣衫鲜亮略显油头粉面的叶凌云。 叶凌云毫不心虚,挺直胸膛,骄傲地说道“我在府里有三个相好的丫鬟,青楼里的舞姬,画舫里唱曲的,只要我叶四公子出马,从没有失手过。怎么样” 贺祈挑眉,冷笑一声“你拿谁和程姑娘比” 叶凌云“” 片刻后,后堂里传出一声痛呼。 程锦容一回大堂,便忙碌着为病患看诊。后堂里隐约的痛呼声传入耳中,她微微扬了扬嘴角,便抛诸脑后。 很快,贺祈一行人走了出来。 吃了一匣子糕点喝了一壶陈皮甘草茶的朱启瑄,心满意足地起身,冲程景安笑道“糕点好吃,茶水也好喝。” 程景安俊脸红红“你喜欢就好。” 他多想说一句,喜欢以后常来不过,在药堂里说这等话有咒人生病之嫌,他是耿直,又不傻。 朱启珏看了傻笑不已的程锦安一眼,心中警铃大作,咳嗽一声“阿瑄,随我回府。” 朱启瑄应了一声,立刻去了朱启珏身侧。 朱启珏这才满意,冲着程锦容拱手道谢“多谢程姑娘为我看诊。这是一百两诊金,请程姑娘收下。” 没等程锦容吭声,杜管事已热络地笑着上前,接了诊金“诸位公子以后身体若有不适,尽管来惠民药堂。” 人傻银子多的冤大头,多多益善 程锦容忍住笑,对众人说道“药堂病患众多,颇为忙碌,恕我不能起身相送。请诸位公子自便。” 贺祈笑着道别,心里又是一声长叹。 他的容神医,之前对他这个救命恩人既亲切又和善。现在知道他“心怀不轨”,迅疾拉远了距离。 贺祈心情郁闷地离去。 程锦容的心情也不如表面平静。 一个上午,发了三回呆,怔忪了四回,神游了五次。 好在她神色平静,看不出异样。最多就是看诊的时间长了一些。病患们拿着药方去抓药时,一个个感激地低语 “程姑娘诊脉真是仔细。今日为我诊脉,花了许多时间。” “是啊,程姑娘人美心善,医术高明,对病患耐心又仔细。有程姑娘为我们看诊,真是我们几生修来的福气” 程锦容“” 程锦容默默收敛纷乱的心绪,精心凝神,专心看诊。 正午过后,药堂里来了贵客。 永安侯夫人亲自来了。 “锦容,”永安侯夫人一脸急切焦灼,绝非作伪,快步上前,一把握住程锦容的手“快些随我回去,看一看阿璋。” 裴璋怎么了 程锦容心里微微一沉,抽回手,面上不露半分异样“表哥怎么了” 这份镇定,激怒了永安侯夫人。 “昨日御前侍卫大选,阿璋胜了六十五场,最后一场,败给了贺祈。” 永安侯夫人紧紧盯着程锦容,满目不善和怒意“贺祈此人心肠恶毒,故意下黑手。阿璋刺破他的衣袖,他却以长刀劈中阿璋的肩膀。” “阿璋当时不吭声,回府也不愿说。直至上午,我觉得不对劲,逼问之下,他才说了实话。” “我亲眼看过了,肩膀处一片青淤,疼痛难忍,怕是伤了筋骨。” 程锦容抬眼看着永安侯夫人“舅母和我说这些,莫非有诘问我之意敢问舅母,此事和我有何相干” 永安侯夫人“” 怎么会没有相干 如果不是因为她,裴璋怎么会和贺祈较劲争锋 贺祈会下这等重手,定是为了程锦容 永安侯夫人将满腔的怒意按捺下来,吩咐道“不管如何,阿璋总是受了伤。他不愿让大夫看诊,我说亲自来请你,他才松了口。你现在就随我回去,为阿璋看诊” 程锦容淡淡应道“药堂义诊,病患必须自己来药堂,没有出诊的规矩。” 永安侯夫人的怒火在目中熊熊燃烧,几乎要夺眶而出,怒喝一声“程锦容” 程景宏一惊,迅疾上前,要将程锦容护在身后。 程锦容没有退后,挺身上前,和满面怒容的永安侯夫人四目相对“舅母有何指教” “程锦容,”永安侯夫人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不说我和你舅舅的抚养之恩,只说阿璋和你,两人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阿璋对你如何,你心知肚明。现在阿璋受了重伤,你竟连为他看诊也不愿意。” “你这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混账” 永安侯夫人的双目,因愤怒泛着赤红。 程锦容心底压抑的厌恶憎恨,也如炽热的岩浆翻滚上心头。 “怎么想是你的事。总之,要看诊,让他亲自来药堂。”程锦容冷冷道“没有别的事,就请自便。我还要忙着为病患看诊,恕不奉陪” 。 第一百零一章 纷乱(二) 永安侯夫人怒不可遏,气得以手指着程锦容,你了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程锦容神色漠然,冷然相对,气势丝毫不落下风。 程景宏兄妹三人看在眼里,也觉心惊肉跳要是永安侯夫人被气出个好歹,当众昏厥,于容堂妹的名声总不好听。 程景宏咳嗽一声打圆场“夫人稍安勿躁。容堂妹行医时日尚短,从不出诊。裴公子伤得颇重,我厚颜自动请缨,随夫人前去裴府如何” 永安侯夫人看也没看程景宏一眼,恶狠狠地吐出几个字“不必。区区大夫,裴家请得起。” 说完,一怒转身,拂袖而去。 和永安侯夫人一同前来的五小姐裴绣,一张俏脸同样气得通红“程锦容大哥这样待你,你竟半点不顾惜。那个贺三公子,有哪点比得上我大哥你真是气死我了” 他们都以为,她是移情别恋,因贺祈而疏远了裴璋。 不解释也罢。 先彻底断了裴璋的念想吧 程锦容淡淡道“贺三公子英勇无双,胸襟气魄远胜常人。在我眼中,无人能及贺三公子” 这是发自肺腑之言。程锦容说来,没有半点忸怩。 裴绣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一双杏目狠狠地瞪着程锦容。 身畔的丫鬟悄声提醒“五小姐,夫人已经上了马车。” 裴绣跺跺脚,重重哼了一声,扭身走了。 耳根终于清静了。 程锦容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不妥“大堂兄,时候不早,我们该去看诊了。” 程景宏神色复杂,点了点头。 程景安没有兄长的耐性,忍不住张口说道“容堂妹,你在裴家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不然,为何对永安侯夫人冷言相向 别说是亲舅母,就是普通的长辈,如此冷面相对冷嘲热讽,也颇为失礼。程锦容不会不知这一点,分明是故意为之。 她是故意要激怒永安侯夫人。 程锦宜也小声说道“刚才永安侯夫人十分愤怒,我还以为,今日少不得大闹一场。没想到,她就这么走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讥削,淡淡说道“是啊不必忧心。不管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宽宏大量的舅母都不会和我计较。” 程景宏兄妹齐齐哑然无语。 程锦容不再多言,率先去了大堂看诊。 程景安一边走,一边扯了扯兄长的衣袖“大哥,我怎么觉得,裴家人的反应很不对劲” 现在才察觉不对劲,也太迟钝了吧 程景宏瞥了一脸困惑的程景安一眼“这是堂妹和裴家人之间的恩怨,她不想多言,你别多嘴多问。” 程景安碰了个硬钉子,摸摸鼻子,很快闭了嘴。 永安侯府。 裴璋闭目躺在床榻上。 他昨日全身受了几处轻伤,不值一提。左肩处的伤势最重,留下一大片青淤。稍微动一动,就会牵扯到伤处,阵阵疼痛。 伤势看着颇重,不过是皮肉伤,并无大碍。 最后这一刀,贺祈其实手下留情,未出全力。否则,以贺祈的身手,便是木刀,也与利刃无异。 他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承认,贺祈身手比他强了不止一筹。 闻名京城的纨绔恶名,在昨日之后,应该换做年少有为英勇无双了。 容表妹知道此事后,会是什么反应是心疼他受了伤,还是会为贺祈夺魁而喜悦开怀 门被推开,是母亲和妹妹回来了。 裴璋睁开眼,没见到程锦容的身影,心里倏忽一沉。 永安侯夫人脸上余怒未消,神色阴沉。 裴绣憋了一肚子闷气,气冲冲地到了床榻边,不等裴璋追问,便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长串“大哥,你就别等了。程锦容不会来了听闻你受了重伤,她不肯来裴家为你看诊,还说你要看诊,就得自己去药堂。这等无情无义冷心冷血的女子,你何苦还惦记着她” 裴璋泛白的俊脸,愈发没了血色。 出人意料的是,竟是永安侯夫人张口怒斥裴绣“住嘴你在这儿煽什么风点什么火锦容在药堂义诊,行医治病,不得闲空。怎么就成了无情无义冷心冷血了” 裴绣“” 裴绣不敢置信地看着亲娘“母亲你是不是被气糊涂了她那般对你,你竟还护着她” 永安侯夫人心烦意乱,瞪了一眼过去“你大哥受伤,需要静心凝神。你回自己的院子待着去,别在这儿添乱了。” 裴绣委屈不已,气得红了眼眶,扭身跑了出去。 永安侯夫人顾不及裴绣如何,张口安抚神色惨然的裴璋“阿璋,你别听阿绣胡说。锦容心里不知多惦记你,她” “母亲”裴璋用力闭上双目,又睁开,目中闪着一丝悲哀和自苦“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 永安侯夫人“” “这些年,容表妹一直住在裴家,为何忽然回了程家”裴璋紧紧地盯着面色倏变的永安侯夫人“为何你和父亲比我还急着要定下亲事” “宫中的皇后娘娘,为何会有容表妹的画像” “那一日,我带着六皇子去程家观礼,母亲为何震惊失态” “容表妹一再失礼,冷言相向。母亲为何要忍气吞声,还在我面前说她的好话是怕我寒了心还是另有缘故” 一番诘问,一句比一句犀利。 永安侯夫人心中惊骇不已,竭力掩饰“阿璋,你别胡思乱想。我待锦容如己出,平日里最是疼她。她闹些孩子脾气,难道我还和她计较不成六皇子去程家,我是怕出了差错,连累你挨罚。还有皇后娘娘” 永安侯夫人脑子转得飞快,面不改色地扯谎“皇后娘娘和你已逝的四姑母姐妹情深,爱屋及乌之下,对锦容也格外青睐些。并无其他缘故。” 都到这时了,还想哄骗他。 往日一叶障目,如今他彻底清醒。 裴璋目中的悲哀之色更浓,言语也更尖锐“母亲,裴家到底做了什么对不住容表妹的事” 。 第一百零二章 隐秘(一) 永安侯夫人被逼问得失了冷静,霍然起身离去。 裴璋没有起身追出去,就这么躺在床榻上。 时间慢慢流逝。 不知何时,天竟已黑了。 没有他的吩咐,无人敢进来点烛台。屋子里一片黑暗。无边的黑暗中,裴璋全身冰冷,一片混沌茫然。 门忽地被用力推开。 “来人,”是父亲永安侯的声音“点燃烛台” 很快,几盏烛台同时被点燃。屋子里骤然亮了起来。 裴璋双目有些刺痛,略略闭目片刻,重又睁开。 所有伺候的下人都退了出去。永安侯站在床榻边,目中有着奇异的冰冷“裴璋,你想知道什么” 永安侯显然动了真怒。 裴璋起身下床榻,在永安侯面前跪了下来“父亲,我想知道,裴家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永安侯冷冷地看着嫡子“你是我唯一的嫡子,爵位和家业,都是你的。你喜欢程锦容,我自会为你筹谋。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裴璋抬头看着父亲“我心中有重重疑团,请父亲为我解惑。” 儿子蠢笨,当亲爹的心里固然不喜。 太过聪慧敏锐,也一样令人头痛。 永安侯心头怒火蹭蹭,声音愈发冷厉“好这桩隐秘,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 “当年,你大姑母生下一双孩子后,彻底伤了身子,奄奄一息。郑侧妃最是得宠,膝下又有庶出的皇长孙。你姑母忧思成疾,唯恐离世后,无人照看一双儿女。” “我们裴家虽是将门,和公侯府邸相比,却差了不止一筹。你姑母为太子妃,以后若为皇后,我们裴家便会成为后族,坐享富贵权势。” “你姑母不能死,只能让别人死。” 狠戾无情的话语入耳,裴璋全身如置冰窖,再无一丝温度。 永安侯熟悉的面容,此时异样的陌生,双目中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你的四姑母裴婉如,自幼和你大姑母生得肖似。要寻替身,找她最合适。” “裴婉如生性蠢钝软弱,我只以一封信,就将她骗来了京城。你的四姑父程望,被我安排去洛阳为人看诊。” “我以程锦容为人质,裴婉如不得不低头,听从我的吩咐安排。你姑母离世后,以裴婉如的名义下葬。裴婉如成了太子妃,被送进宫里。” “这些年,为了安她的心,我和你母亲对程锦容视如己出。” “为了宫中安稳,为了裴家的富贵,裴皇后得一直坐镇中宫。程锦容不能离开裴家。这么说,你可听懂了” 裴璋“” 永安侯看着面色惨白无一丝血色的裴璋,冷冷道“六皇子是裴婉如所出,只要他安分守己,不和二皇子争抢储君之位,便也无妨。否则,想令一个几岁孩童夭折,总能想出办法。” 一股彻骨的寒意,自心底蔓延。 裴璋全身冰冷,再无一丝温度。 永安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裴璋你是我永安侯的嫡子,是皇后娘娘嫡亲的侄儿,是二皇子的表弟。” “没有皇后和二皇子,就没有裴家今时今日。你裴璋,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勋贵子弟。凭什么能进宫做皇子伴读凭什么能入皇上的眼何来的机会名扬京城何来的锦绣前程” “你给我记住,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为了达到目的,用些手段,理所当然。” “裴婉如做了多年皇后,享尽富贵。程锦容在裴家,锦衣玉食,从未受过半分委屈。进门就是永安侯世子夫人。我和你母亲,都不会薄待她。你们青梅竹马,彼此有情,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是未来的永安侯世子,是裴家未来的家主。一味心慈手软,做妇人之态,简直荒唐可笑。” “今日,我将一切隐秘都告诉你。你听完之后,便将此事彻底忘掉。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能透露只字片语。否则,一旦走漏风声,裴家便是欺君灭族之罪。” “裴家嫡脉一房,如今有十余人。未出五服的亲族,有三百人。若加上裴氏族人,人数近千。” “这么多人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 “应该怎么做,你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永安侯阴沉着脸,迈步出了屋子。 守在外面的几个侍卫,皆是永安侯心腹,站在数米之外。一个个神色沉凝,目光炯炯。别说丫鬟,就是苍蝇也别想靠近半步。 永安侯夫人等在门外,满面焦灼不安。见永安侯出来,忙迎上前,低声问道“侯爷,阿璋他现在如何” 永安侯冷哼一声“他肩上有伤,先在屋子里养上几日。待伤好了,再去宫中当差也不迟。” 裴璋一日想不明白,就待在屋中一日。什么时候想通了,才能“病愈”。 永安侯夫人听出永安侯的话中之意,面上一白,蓦然抓住永安侯的手“侯爷” 永安侯冷冷地瞥了一眼过来。 永安侯夫人面色愈发惨然,不肯松手,又喊了一声“侯爷,阿璋还年少,性子又执拗。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有的” 永安侯面无表情地说道“转不过弯来,就不配做我裴钦的儿子。” 永安侯夫人心里直冒凉气,心里忽地后悔不已。 早知闹到这个地步,她真不该一时冲动,命人去军营送信。永安侯何等心狠手辣,她还能不清楚吗 万一裴璋真得“想不通”,令永安侯不满,父子两个心生隔阂 永安侯夫人越想越后悔,奈何世间没有后悔药。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不可能再回头。 “侯爷息怒。”永安侯夫人忍气吞声,软语恳求“我这就进去开导阿璋,让他早些想清楚想明白。” 永安侯又是一声冷哼,甩开永安侯夫人的手,拂袖而去。 永安侯夫人咽下喉间涩意,推门而入。 烛火明亮,裴璋维持着之前跪着的姿势,动也未动。 永安侯夫人走近,绕至裴璋身前,才发现裴璋双目赤红,满面泪水。 。 第一百零三章 选择(一) 见裴璋这等模样,永安侯夫人心中一痛,俯下身,将裴璋搂进怀中“阿璋,你别这样” 裴璋猛地用力推开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猝不及防之下,被一股巨力推得踉跄数步,摔倒在地上。也不知摔中了何处,闷哼一声,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裴璋目中闪过后悔自责,不假思索地上前,俯身要扶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一脸痛楚之色,紧紧攥着裴璋的手“阿璋,我知道你此时心情不畅,甚至对你父亲和我心生怨怼。” “可当年,你姑母一死,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在宫中如何能平安长大你父亲也是逼于无奈,不得不出此下策。” 逼于无奈 裴璋动作顿住了,满是痛苦的黑眸定定地看着亲娘“好一个逼于无奈。我今日才知,原来为了一己之欲陷害他人,可以算作逼于无奈。” “四姑母何其无辜她和四姑父少年夫妻,恩爱至极。被生生拆散,做了傀儡替身。” “四姑父痛失爱妻,十余年来为亡妻守身,和女儿分离,想见一面不可得。四姑父何其无辜” “容表妹寄人篱下十余年,被变相地困在内宅,以为自己没有亲娘,亲爹远在边关。容表妹又何其无辜” 裴璋情绪激动,双目泛红“你们还想让我娶她过门,继续将她困在裴家内宅,以她为人质掌控裴皇后。” “你和父亲,良心何在” 永安侯夫人双目一红,泪落纷纷“阿璋,你说的没错。这确实是缺德丧良心的事。可是,大错已经铸成,我们也只能将错就错下去。” “否则,不但裴家有灭族之祸,就是程锦容母女和程望,也难活命。天子之怒,谁也承担不起。或许,就连六皇子也难逃一劫。” “阿璋,你听娘的话,千万别和你父亲怄气。好好休息几日,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过几日,就去宫里当差。皇上赐你七品武将官身,日后,等二皇子做了储君,自有锦绣前程等着你。” “我们裴家对不住锦容,所以,你更该将她娶进门来。以后我比谁都疼她,你一心待她,令她衣食无忧一世荣华。如此,方能弥补裴家犯下的大错。” 裴璋自小被精心严格教养,好学上进不必说,也是个孝顺的儿子。几乎从不拂逆父母之言。 再者,裴璋对程锦容用情至深。这个隐秘一旦揭露,程锦容定会和裴家反目成仇,两人也彻底没了做夫妻的可能。 永安侯夫人声泪俱下苦口婆心的劝慰,终于令裴璋神色有了松动。 永安侯夫人心里暗喜,又哭了一通,直至哭红双眼,声音嘶哑“阿璋,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可事已至此,我们再也退不得半步。” “你是裴家长房唯一的嫡子。以后这爵位和裴家都是你的,你可别犯糊涂万一激怒了你父亲,你父亲迁怒于锦容,到时候该怎么办你父亲不止你一个儿子,还有几个庶子。难道你要和你父亲离心,将家业拱手让人” 永安侯夫人的痛哭声在耳边萦绕不绝。 裴璋痛苦地闭上眼睛,双手颤抖不已。 一边是裴家,一边是容表妹。 昧着良心,可以同时拥有。隐秘一旦曝露,他会彻底失去心爱之人,裴家也将遭来灭族之祸。 眼前的路,只剩一条。 他别无选择。 一晃过了四日。 又是午后。 裴璋来了惠民药堂。 “容表妹,”短短数日未见,裴璋清瘦了许多,俊美的脸孔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神采飞扬。取而代之的,是憔悴和落寞,看着程锦容的目光里无比复杂“我有话想和你说。” 见到这样的裴璋,程锦容心中有一丝酸涩,没有拒绝,点点头“好。” 孤男寡女独处不太好吧 程景安正要咕哝,程景宏及时以目光制止了他。 待裴璋和程锦容去了后堂,程景安才小声问道“大哥,你怎么不拦着容堂妹” 往日,大哥最不乐见容表妹和少年郎独处。 程景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贺三公子和裴公子两人,俱是千里无一的出众少年。容堂妹心意摇摆不定,也只得让她多见一见,理清心绪了。 甘草等人守在门外。 屋子里,只裴璋和程锦容两人。 自回了程家之后,两人独处还是第一回。 程锦容的目光落在裴璋憔悴消瘦的俊脸上“表哥的伤都好了吗” 那双眼眸明亮如镜,似在瞬间照进人心底,窥破所有的隐秘阴暗。 裴璋的心跳快了几拍,忽然没了和她对视的勇气,略略移开目光,低声应道“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皮外伤,这几日请了大夫登门看诊,敷了伤药,已经都好了。” 顿了顿,裴璋又低声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往日是我太过骄傲自负,以为天下少年皆不如我。没想到,我会败在贺祈手下。” “这几日,我一边静心养伤,一边调整心绪。直至今日,才有勇气来见你。” 程锦容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太了解裴璋了。 他在心虚,在愧疚,所以无颜和她对视。 她离开裴家,和永安侯夫人反目。以裴璋的敏锐,定会窥出不对劲。或许,裴璋已经知悉了一切,所以,他才会这般愧疚难安。 他今日来见她,会说些什么 “表哥,”程锦容凝视着裴璋“你想和我说什么” 裴璋没有再闪躲,深呼吸一口气,对程锦容说道“容表妹,你想住程家,就安心住下。想住多久都随你。你想考太医院做女太医,我也支持。” “以后,你不必顾虑我父亲母亲。他们若阻拦,自有我去应对。” 果然如此。 他是裴家嫡子,肩负光耀门庭的重任。绝不可能因为她放弃裴家。 他更贪心。 既想要裴家,又想将一切继续隐瞒下去,娶她为妻。 程锦容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浓烈的苦涩,自舌尖蔓延至心底。 第一百零四章 选择(二) 程锦容一言未发,静静地看着裴璋。 她已经很久没正眼看过他了。挣脱开前世纠葛,她以冷静近乎冷酷的目光打量裴璋。这才惊觉,其实,前世她一直不曾真正了解裴璋。 裴璋是骄傲的,也是自私的。他对她的情意是真的,可这份情意里,掺杂着强烈的占有欲。 换而言之。在裴璋心里,她是“属于”他的,绝不容任何人觊觎。 她将拒绝之意表露得明明白白,他因她的冷漠痛苦,固执地以为她是在使性子闹别扭。也从无真正放手之意。 “容表妹,”程锦容长久的凝望给了裴璋近乎温柔的错觉,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想伸手握住她的手。 程锦容不假思索地后退,和裴璋拉远距离。 裴璋笑容一顿,未再有别的举动。 程锦容忽地张口“裴璋”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裴璋一楞,看着程锦容平静漠然的神色,心中一阵慌乱,下意识地拦住她将出口的话“容表妹,你要为病患看诊,我就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裴璋”程锦容打断裴璋“我以为,我早和你说清楚了。你记不清,我今日就再说一遍。” “我不会嫁给你。” “我要回程家就回。我想做太医,自会去参加太医院的考试。无需你父亲母亲的首肯。也无需你替我周旋应对。” “我姓程,我是程望裴婉如的女儿,不是裴家人。我要做什么,和裴家无关。” 裴婉如三个字一入耳,裴璋全身一僵,全身血液无法控制地往脑海涌去。忽地冒出一个令人惊骇的念头。 容表妹态度骤变,难道,她已经知道那桩隐秘了 不,不可能 这么多年来,父亲母亲守口如瓶,就连他也被一并蒙在鼓里十几年。容表妹一直住在裴家,几乎没接触过外人,也从未见过宫中的裴皇后 她绝不可能知情 一时间,怕程锦容知道秘密的惊惧,竟胜过了被冷然拒绝的痛苦。 裴璋看着程锦容冷漠的眉眼,心里的苦涩之意几乎溢出胸膛。他低声说道“容表妹,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不清楚么莫非要我将心剖开给你看不成我早就和父亲母亲说过,此生,我非你不娶。” 他别无选择,她也同样没有选择。 她不嫁入裴家,以后必有杀身之祸。 以永安侯的狠辣无情,算计陷害自己的亲妹妹半点不手软。对程锦容,又岂会心软 程锦容听出了裴璋不能眼之于口的焦灼,扯了扯嘴角,目中全无笑意“你非我不娶,可惜,我不会嫁你。看来,你只能孤独终老了。” 裴璋“” “我早已写信给我爹,表明心意。”程锦容又淡淡道“你父亲写信去提亲,我爹也不会应。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说完,程锦容迈步,从裴璋身边走过。 程锦容走到门边时,裴璋才回过神来。顾不得被再次冷言拒绝的难堪和痛苦,裴璋扬声道“容表妹,我会一直等你回心转意。” “你想等,随你。不过,以后别再来见我了。” 说完,程锦容头也未回,推门走了出去。 背影冷漠而决绝。 裴璋默默站在原地,目中闪过浓烈的痛楚。 这一日过后,裴璋未再露面。 贺祈和朱启珏一同去宫中当差,也未再来药堂。叶凌云郑清淮也未再露面。 程锦容的生活,恢复了平静。每日去药堂,忙碌又充实。 贺祈虽未露面,有关他的消息,倒是一点不漏地传入她的耳中。朱四小姐倒是隔几日就来“复诊”。 朱启瑄看诊时,一张嘴几乎从未停过。 “堂兄做了御前侍卫,大伯父别提多高兴了,前些日子还摆了十几桌宴席。请了所有族人来喝酒。” 朱家族人众多,坐个十几桌没毛病。 程锦容随意嗯了一声,继续诊脉。 朱启瑄故作不经意地说道“平国公府就更热闹了。表哥夺了魁首,得了皇上青睐,被封了六品的昭武校尉,统领御前侍卫。一举洗清纨绔恶名,光耀门庭。太夫人别提多高兴了,直接摆了三日的流水席。” “这流水席上,都是山珍海味珍馐佳肴。每日去吃流水席的,有寻常百姓,更多的是京中武将和家眷。” “真可惜,程姑娘每日忙着看诊,没能亲自去看看那等热闹情景。” “现在,表哥已成了京城闺秀们最想嫁的夫婿人选了。不知有多少少女想嫁给表哥。我听说,太夫人近来就在打听各府上未曾定亲的闺秀呢” 朱启瑄水灵灵的眼眸滴溜溜一转,压低声音道“程姑娘,你难道没有话和表哥说么我替你传话给表哥。” 她嫁不了表哥,退而求其次,和未来的表嫂套套近乎也是好的。 朱启瑄那点心思,都摆在了脸上。 程锦容懒得和一个小姑娘置气,收回手“这里是药堂,没病就别来了。后面一堆病患等着看诊,别耽搁我的时间。” 朱启瑄“” 随时翻脸不认人的脾气,和表哥还真是如出一辙。 朱启瑄委屈地扁扁嘴“好好好,我以后不来就是了。”说完,就气呼呼地撅着嘴离开。 不出几日,又兴冲冲地来领号牌。 杜管事亲自招呼朱四小姐,歉然说道“程姑娘吩咐过了,号牌可以发给别人,不能给朱四小姐。” 朱启瑄“” 朱启瑄跺跺脚,气呼呼地走到程锦容身边“程锦容你不给我看诊,今儿个我就不走了” 这么一个娇俏又没心眼的小姑娘,闹性子也带着几分娇憨可爱。 程锦容并不讨厌朱启瑄,只是,她忙着看诊,委实没时间应付她,随口道“你想留便留下。不过,要安静些,别太吵了。” 朱启瑄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 程景安倒是高兴得很,立刻搬了椅子来,擦得干干净净,请朱启瑄坐下。“顺手”将程锦宜的点心匣子和一壶陈皮甘草茶拿了过去。 众人“” 第一百零五章 诘问 程锦容哭笑不得,看了程景宏一眼。 程景宏也有些头痛。 少年人方慕少艾,并不稀奇。程景安是十六岁的少年郎了,也到了成亲之龄。从见了朱启瑄的第一面起,程景安便情窦初开,一颗心都寄在了人家小姑娘身上。 以程家门第,如何配得上平西侯府 程景安这一腔少年热血,注定是一场空 程景宏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明媚的红衣少女身影,无声地怅然暗叹。 或许是出于同病相怜之故,程景宏难得没吭声。任由程景安在心仪的姑娘面前献殷勤。朱启瑄待了小半个时辰,才起身离去。 程景安殷勤地送朱启瑄出药堂,一回来,正迎上兄长没什么表情的脸孔。 程景安“” 程景安心虚地低下头。 正午,吃了午饭后,程景宏叫了程景安去后堂说话。 程景安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站好,等着兄长训斥。没曾想,程景宏的态度异常温和“二弟,你是不是心仪朱四小姐” 程景安腾得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不出话来。 程景宏轻叹一声“我们程家,哪里高攀得上平西侯府。” 程景安脸上的红潮退得干干净净,沉默片刻,抬眼和程景宏对视“大哥,你要说的话,我心里都明白。只是,一见她,我心里就欢喜。我也没敢有什么奢望。我就是想和她说说话” 程景安心里委屈又难过,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了。 “你心里清楚就好。” 程景宏在告诫提醒程景安,何尝不是在提醒自己“齐大非偶,多想无益。好好行医,待医术精进,考进太医院后,好歹也有了官身不过,就是进了太医院,也只是九品的医士。还是配不上公侯门第的嫡女” 程景安越听越不对劲,疑惑地看着兄长“大哥你在说什么我现在这等微末医术,哪有可能考进太医院” 回应他的,是一声叹息。 “大哥叫了二哥去说话,怎么回来以后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程景宜小声嘀咕。 可不是么 程景安垂头丧气就不必说了,程景宏也是一脸消沉。 程锦容走到程景宏身边,轻声问道“大堂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程景宏掩饰地笑了笑“还有月余,太医院的考试就到了。我连着两年都未考中,今年是第三次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考中。” 程锦容不疑有他,笑着安慰“不出三年,大堂兄一定能考中。” 程景宏打起精神说道“我到底考过两次,比你多些经验,正好和你说一说。” 程景宏半点都不藏私,将自己前两年考试的经历一一说了“太医院的考试共有三场。第一场,以医理为主。不管报名人数有多少,只取前一百名。” 也就是说,第一场,就要淘汰一大半。 程锦容读过的医书极多,又有程望数年来的细心教导,要过第一场,不成问题。 “到了第二场,考的是诊脉开方。” “考试的时候,会被蒙住双目,为二十个病患诊脉,只凭诊脉判断病因,然后开出药方。” 程锦容听得饶有趣味“如此考试,倒是有趣。” 程景宏笑着叹了一声“真到了那一刻,你就不觉得有趣了。这二十个病患,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病症全不相同。而且,是接连不断地诊脉,之后一个时辰内开出药方。既考诊脉开方,更考验一个人的记性。” “不瞒你说,我考了两年,都是这第二场就被淘汰了。所以,我根本不知第三场要怎么考。” 怪不得程景宏要来药堂义诊。 行医之人,要想医术精进,只有不停为病患看诊。经验的积累,绝非朝夕之功。便是有少年神医之誉的程望,也是在看诊行医三年之后,才动了进京考太医院的念头。 没有人相信年少的程锦容能考进太医院。 程锦容微微一笑“多谢大堂兄提醒。” 程景宏见程锦容自信从容,也不再多言。暗暗下定决心,接下来一段时日要潜心温习医书,积极准备考试。 程锦容也未懈怠。每日晚上,吃了晚饭后,便进书房,研读医书整理药方,忙至深夜。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 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打断了。 这一日,永安侯亲自来了药堂。 永安侯每日进宫伴驾,要么就是去军营。忙起来,几日不回府是常有的事。程锦容回了程家之后,每次来的都是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露面是第一回。 永安侯气势不同常人,满目愠怒,威压外露。 伙计连上前拦一拦的勇气都没有。 杜管事认出了永安侯,心里一个咯噔,正要陪着笑脸上前,耳畔响起程锦容的声音“杜管事,舅舅是来找我的。” 杜管事转头,见到的是程锦容平静如常的俏脸,心里不由得暗暗钦佩。 永安侯气势慑人,他这个一把年岁的人见了,心里都觉惴惴难安。程锦容竟是半点不惧。 程景宏程景安也觉不对劲,一左一右地站在程锦容身侧。 永安侯心中满是惊怒,哪里顾得上两个毛头小子,冷冷道“锦容,我有事要问你。”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淡淡道“舅舅随我去后堂吧那里清静。” 永安侯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 “大哥,”看着两人的身影,程景安心中乱跳,莫名的不安“我怎么觉得,永安侯来者不善” 程景宏眉头也皱了起来。想了想,低声道“我们也去后堂。一旦有什么异动,我们立刻便能拦下永安侯。” 程景安点点头应了。兄弟两个,一同去了后堂,在十四号屋子外数米处守着。 屋内,永安侯神色阴沉,语气中满是压抑的不快“锦容,今日一大早,我接到了你父亲的回信。” “我写信提亲,你父亲未应。还说亲事随你自己心意。” “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心意” “你一个姑娘家,难道真要去做什么女太医,以后再不嫁人” 。 第一百零六章 撕破(一) 永安侯语气咄咄,满是不快。 程锦容眉头未动,神色淡淡“是,我确有此意。” 永安侯“” 永安侯锐利的目光几乎化为实质,如刀锋般刮过程锦容姣美细嫩的脸庞“锦容,你自小和阿璋青梅竹马。为何现在不愿嫁给阿璋” 程锦容扯了扯唇角“我和表哥确实一起长大。不过,这不意味着我就得嫁给表哥。” “我爹当年远去边关,舅舅坚持要将我留在裴家,说会视我为己出。舅舅这么疼我,想来不会挟恩图报,硬逼我嫁入裴家。” 永安侯“” 程锦容异乎寻常的冷漠强硬,令永安侯惊怒不已。 程锦容坚持离开裴家,可以解释成羞于留在裴家举行及笄礼。要考太医院,也可以勉强解释为程锦容想有一番成就。他心中有些猜疑,却未追根问底。就是因为程锦容迟早会嫁为裴家妇,飞不出他的掌心。 可他万万没想到,程锦容根本不愿嫁给裴璋,程望会果断地拒了这门亲事 一切的异样,都指向一个令人惊骇的事实 程锦容已经知道了“裴皇后”的真实身份 她怎么会知道当年的隐秘 知道内情的人,只有寥寥几人。到底是谁泄了密 程锦容到底想做什么 永安侯直直地盯着程锦容,心中杀意汹涌。 程锦容看着面色阴冷不善的永安侯,目中露出讥削嘲讽“舅舅这样看我是何意我不嫁表哥,不回裴家,莫非舅舅就要冲我下手,硬将我困在裴家不成” 永安侯右眉动了一动。 熟知永安侯脾气的人才知道,永安侯这是动了杀心。 “我奉劝舅舅一句,不要轻举妄动。”程锦容神色淡淡,声音里透出的冰冷丝毫不逊于永安侯“否则,我会让舅舅知道,什么是追悔莫及” 永安侯怒极反笑“哦我倒要问上一问,你会让我如何追悔莫及” 程锦容淡淡道“舅舅如今位高权重,深得天子信任器重。等二皇子被立为东宫储君,日后登基为帝,裴家就是天子外家。将来或有被封为国公的一日,到那时,裴家就会一跃成为京城最顶尖的勋贵世家。便是平国公,也要稍稍退让一席之地。” “舅舅费尽心机,将我娘骗进京城,以我为人质,逼迫我娘做裴婉清的替身。为的不就是位极人臣执掌权柄” “若在此时,忽地曝出裴家犯下欺君大罪的隐秘,舅舅十余年来的心血,岂不毁于一旦” 永安侯“” 永安侯目光亮得可怕,右眉又动了一动。 程锦容看着满脸阴冷杀气腾腾的永安侯,竟笑了起来“舅舅想杀我灭口,可就打错主意了。我既敢将此事说出口,当然是早有安排。” “只要我出一点意外,这桩隐秘立刻会传遍京城,很快就会传入皇上耳中。到时候,裴家便会有灭族之祸。” “换了我是舅舅,一定会盼着我平平安安地考进太医院,进宫去见我娘。” 永安侯目中骤然闪过杀气,很快隐没眼底“此事,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程锦容神色未动“知道这件事的,除了舅舅舅母,就只有宫里的青黛菘蓝,还有太医院的常院使。对了,还有表哥。舅舅不妨好好查上一查,到底是谁将这桩隐秘告诉了我。” 永安侯汹涌的怒火,几乎要冲出胸膛,冷笑连连“好好好不愧是我裴钦的外甥女往日是我小看了你” 这一招离间挑唆,用得正大光明。 他明知是程锦容的离间计,还是无法克制地怒火汹涌。 到底是谁将这桩隐秘告诉程锦容 是贪财成性的常院使 抑或是青黛菘蓝反过来被裴皇后收买利用 是永安侯夫人不慎漏了口风,还是裴璋情急之下向程锦容吐露了隐秘 程锦容看着神色狰狞的永安侯,心里强烈的憎恨再无遮掩,在目中毕露无疑“裴钦为了权势富贵,你不择手段,对自己的亲妹妹也下得了毒手你心狠手辣,妄称为人” “我娘为了我,忍辱多年,被困深宫。” “我爹痛失爱妻,十几年来落寞伤心。” “我在裴家一住十余年,被你的伪善嘴脸蒙蔽,对你孺慕亲近。” “我们一家三口,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任由你摆布。你心中不知如何自得好在苍天有眼,令我窥破这桩隐秘” “你休想以对付我娘的手段来对付我。我不怕死,我爹我娘也一样不惧黄泉。事情败露,我们一家三口就去地下团聚。到那时,裴家所有人,自会一同陪葬”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平静,却听得永安侯遍体生寒。 程锦容不是在威胁他 她是真的豁出了性命无惧生死,所以无所畏惧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两人对阵,悍不畏死的一方,自能占据上风 永安侯眸光闪了又闪,狠戾的脸孔变了又变。到底,还是先低了头“锦容,你到底想要什么” 程锦容定定地看着永安侯,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要我娘安然出宫。我要我爹娘破镜重圆。我要一家三口重聚。” 简直是异想天开 永安侯心中杀机重重,面上却露出为难之色“你想见裴皇后,不是难事。想让裴皇后出宫,绝无可能” 程锦容淡淡道“事在人为。总得试上一试。” 永安侯忍无可忍,冷哼一声“你如何能保证自己进宫不泄露秘密一旦被皇上察觉,裴家会被欺君之罪论处,你们母女也都难逃一死。还有六皇子,也会被你们连累。” “我不能保证。”程锦容淡淡道“所以,等我考进太医院,做了女太医,有资格踏进椒房殿时。得让青黛和菘蓝为我遮掩。” 永安侯“” 永安侯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将腾腾怒焰按捺下去“好,我答应你。” 程锦容又道“大伯父一家平平安安,若有半点意外,都算在裴家头上。” 永安侯“” 第一百零七章 撕破(二) 永安侯城府极深,竟忍下了这口闷气,张口应下“好,我都答应。” “这桩隐秘,你绝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对着程家人,也要守口如瓶。哪怕是你爹,也不能透露只字片语。” 说着,放缓语气“锦容,你还年少,一生的路还长得很。或许过上数年,你就会发现,没有什么比平安活下去更重要。” “当年的事,错全在我。只是,木已成舟。你娘姓裴,是我的亲妹妹。便是皇上知道了这桩隐秘,也只会以为你娘贪恋荣华富贵,抛夫弃女,心甘情愿地进宫做婉清的替身。” “天子之怒,无人承受得起。” “你们母女,早已坐上了裴家这条船。齐心合力,便一同荣华。彼此敌对争斗,则船毁人亡。” “锦容,到底该怎么做,你可得想清楚了。” 软中带硬,语带威胁,简直毫无廉耻 程锦容心中冷笑连连,面上故意流露出迟疑之色。 永安侯再接再厉,继续忽悠蒙骗“你刚才说,想让你娘出宫。我仔细想想,这件事也不是全无可能。” “皇上有宿疾,只怕寿元不长。等二皇子被册封为储君,日后坐了龙椅。我就私下去求他,令你娘假死远遁出宫。你们母女一同更名易姓,去寻你爹。你们一家三口或有重聚之日。” “此事,唯有二皇子能做到。等你进宫见了皇后娘娘,一定要劝皇后娘娘,全心全意为二皇子筹谋打算。二皇子早一日为储君,皇后娘娘便有了出宫的指望。” 程锦容冷冷道“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程锦容一口应下,定然是在骗他。此时这等反应,反倒令永安侯稍稍放了心。 程锦容对裴家还有所求。 只要有所求,就得继续受制于裴家。 “你不信我还能信谁”永安侯深谙操控人心之术,一改之前的温软,态度再次强硬起来“只凭你一人,如何能救皇后娘娘出宫” 程锦容将永安侯微妙的神色变化看在眼底,心中哂然。 永安侯此人,阴狠手辣,逼急了,定会铤而走险杀人灭口。所以,她并未一味紧逼。先揭破隐秘,令永安侯惊惶恼怒。再稍稍露出“破绽”,令永安侯自以为能继续掌控她们母女。 有一句话,永安侯说得没错。 在眼下,她们母女和裴家,确实被捆在了同一艘船上。同归于尽不难,难的是要从死地中找出生路。 她们母女的生路。 裴钦狠辣无耻丧尽天良,总有一日,她要亲手了断他的性命。 “好,我暂且信你一回。”程锦容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在人前,你我继续做戏,不露破绽。” “不过,想让我嫁入裴家,绝无可能。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都这么久了,怎么话还没说完”程景安等得百无聊赖,小声嘀咕。 程景宏白了程景安一眼“耐心等着就是。” 永安侯亲自来,定是有要事。 就在此时,门开了。 永安侯和程锦容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永安侯神色莫测,不辨喜怒。程锦容神色如常,也看不出半分异样。 程景宏程景安兄弟立刻迎上前,不约而同地问道“容堂妹,你没事吧” 程锦容心头微暖,轻声应道“我没事,大堂兄二堂兄不必忧心。” 永安侯不屑和两个毛头小子做口舌之争,扔下一句“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便拂袖大步离去。 程景宏追之不及,索性不用热脸贴人家的冷臀,不送也罢。 待永安侯一行人离去,程景宏又低声问道“容堂妹,永安侯忽然来药堂,到底是为了何事” 程锦容吐露了部分实情“我写信给我爹,说我不愿嫁给裴璋。舅舅写信提亲被拒,心中恼怒,便亲自来问我。” 程锦容到底在裴家长大,永安侯这个亲舅舅,前来问外甥女一声,也不算不合理。 不过,程景宏心里还是有些奇异的不对劲。总觉得永安侯来意不善。他含蓄地提醒“不管如何,容堂妹还是小心为上。”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和永安侯周旋,无异于与虎谋皮。可眼下,还不是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夫人,侯爷回来了” 白薇形色匆匆地来内堂送信。 等得焦躁难耐的永安侯夫人霍然起身,快步迎了出去。神色沉沉的永安侯迎面走了过来。 夫妻二十载,永安侯夫人对永安侯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见状心里一个咯噔“侯爷,此行可还顺利” 永安侯面无表情,一言未发,迈步进了内堂。 永安侯夫人心里又是一沉,跟着进了内堂。白薇等人在她的示意下,纷纷退了出去。 内堂里只剩夫妻两人。永安侯夫人按捺不住,急急问道“侯爷” “程锦容什么都知道了。”永安侯紧紧地盯着永安侯夫人,目光阴冷“她知道她的亲娘没死。她知道,椒房殿里的裴皇后就是她亲娘” 永安侯夫人脑海中轰地一声,脱口而出道“怎么可能” 程锦容一直被困在内宅,长至十五岁。平日几乎从不见外人,身边伺候的人,除了紫苏甘草之外,都是她精心挑选的丫鬟。 宫中赏赐之物,皆是菘蓝亲自挑选。送到裴家来,她还要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绝无可能夹带只字片语。 程锦容如何会知晓这个秘密 绝不可能 “不管可不可能,总之,该知道的,她都已经知道了。”永安侯隐忍的怒火,此时尽数倾泻而出“你不妨好好想想,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 是谁 会是谁,将这个惊天之密告诉程锦容 永安侯夫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愣愣地和永安侯对视片刻,终于回过神来“侯爷,你该不是在怀疑妾身吧” “我们夫妻二十载,难道侯爷还信不过我”永安侯夫人越说越觉荒唐“再者,将此事告诉程锦容,对我有何好处” 这样的猜疑,简直荒谬可笑。 第一百零八章 多疑 此事对永安侯夫人有百害无一利。 永安侯审视永安侯夫人片刻,疑心去了大半,淡淡道“不是你我,知情的人只剩下四个。” 青黛,菘蓝,常山,还有裴璋。 永安侯夫人心里又是一紧,下意识地先为裴璋开脱“阿璋虽然喜欢程锦容。不过,他知道轻重,绝不会将这个隐秘告诉她。” 理由也是明摆着的。 程锦容的异常是从坚持离开裴家开始。那时,裴璋什么都不知道。 再者,裴璋一心要娶程锦容为妻。又怎么肯将此事告诉程锦容 永安侯目中冷芒闪动,声音中透着凉意“少年人一时为情所迷,被美色冲昏了头,做出什么事来都不稀奇。” 竟是真的对裴璋起了疑心。 永安侯夫人心里又急又苦,红着眼眶低语道“侯爷,你不信也就罢了,怎么能疑心自己的儿子阿璋的性情脾气,你还不清楚么他再喜欢程锦容,也绝不会背叛裴家。” 永安侯冷冷道“知情的一共就这么几个。所有人都有嫌疑” 永安侯夫人用袖子擦拭眼角,迅速道“青黛和菘蓝常年在宫中伺候皇后娘娘。朝夕相伴十余年,说不定,她们中的一个,已被皇后娘娘暗中收买。” 泄密之人,绝不是裴璋一丝可能都不行。 哪怕就是裴璋泄的密,也得找个替死鬼。 永安侯似是窥破了永安侯夫人的心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青黛和菘蓝都是家生子,家人的身契都在我手中。再者,她们两人自小伺候婉清,最是忠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永安侯夫人不假思索地张口反驳“兄长对自己的妹妹尚且能下毒手,何况是奴仆。” 永安侯“” 永安侯听得脸都黑了。 永安侯夫人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讪讪地说道“我随口胡言,侯爷别放在心上。” 永安侯重重哼了一声,声音里透着冷意“你的话也未说错。青黛和菘蓝两人,在宫中多年,俱是裴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一个掌管着所有宫女,一个管着库房,眼里看到的是权势富贵。只怕早就被迷了眼。” “眼下还要用她们两人,暂时别动声色,暗中查一查。等查清是谁泄密,想办法灭口便是。” 就算她们两人没泄密,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也不宜一直留着。等日后裴皇后没了用处“病逝”之时,让青黛和菘蓝一并殉葬,正好全了两人的忠心。 永安侯夫人听出永安侯的话中之意,心底涌起阵阵寒意。 夫妻多年,她自以为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可事实上,他比她想象中的更心狠无情。他的眼中,只有富贵权势。 永安侯来回踱步,忽地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永安侯夫人“常山此人,最是贪财。如果裴皇后许以重金,令他传信给程锦容。他未必不肯。” 这十几年来,裴家每年都暗中给常山一大笔银子。加起来,是一个骇人的数字。 常山能被裴家收买,也同样会为别人的金银动心。 能被金银收买的人,根本不值得信任。 永安侯夫人精神一振,立刻道“侯爷言之有理。这个常山,嫌疑最大。我记得过年时,他来过一趟裴府。说不定,就是那一次,他暗中给程锦容传了信。” 永安侯眸光闪动“暗中查一查,常山上回来裴家,接触过哪些人。” 永安侯夫人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道“如果真的是常山透了口风,那该怎么办” 常山可不比青黛菘蓝。 青黛菘蓝虽然今非昔比,说到底,还是奴婢。想要她们两人的命,只要做得隐蔽些便可。无人会追根究底。 而常山,是五品的太医院院使,正经的朝廷命官。一旦出什么意外,刑部立刻就会立案追查。 想灭常山的口,又不惹人怀疑,着实不是易事。 永安侯目光一扫,淡淡道“这就不必你操心了。” 永安侯夫人竟也没勇气和此时的永安侯对视,略略垂下头。 不仅是常山,永安侯对程锦容也动了杀心。 “不愧是我裴钦的外甥女,”永安侯勾起嘴角,扯出一抹冷人心寒的笑意“这一离间计,用得正大光明,我明知是坑,也不得不跳。” “往日,我真是小看了她。” 程锦容的性情脾气,不像软弱的裴婉如,更像亲爹程望。 程望此人,看似温和,实则刚强坚韧。唯一的缺点,是太过重情重义。裴婉如“死”了这么多年,他一直不肯再续弦,连纳妾也不肯。委实可笑 永安侯夫人低声道“不如直接灭了程锦容的口” 永安侯目光一寒,语气中满是警告“没我的吩咐,不准轻举妄动” 横的怕不要命的。 程锦容是生是死,无足轻重。他苦心隐藏的秘密绝不能被曝露。哪怕程锦容只是语出威胁,也得先咽了这口闷气。 永安侯夫人心有不甘,也只得先应了。 永安侯又道“程锦容要考太医院,也别拦着了。她有这个能耐本事,就由她进宫。” 永安侯夫人“” 更令永安侯夫人惊愕的,还在后面。永安侯竟然还吩咐“如果程锦容真得进了椒房殿,让青黛和菘蓝帮着遮掩。千万不可令人生疑。” 永安侯夫人心里被巨石堵着,又闷又恼,忿忿低语“侯爷难道就这么任她们母女见面不成” “既然瞒不住,让她们见上一见也好。”永安侯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我倒要看看,她们母女两个见面相认之后,又能如何” 多年未见女儿,裴皇后一直牵肠挂肚。 一旦见了面,他再以程锦容性命相胁,软弱无用的裴婉如,更无勇气和他相抗 永安侯夫人忽地皱起眉头“侯爷,阿璋的亲事该怎么办” 难道还要娶程锦容过门不成 永安侯冷哼一声“让阿璋趁早死心吧程锦容根本不愿嫁他” 永安侯夫人“” 第一百零九章 隐忍 永安侯夫人咬牙怒道“我没嫌弃程家门第低微,也未介意她抛头露面行医,她竟不愿嫁给阿璋” “这个程锦容真是可恼可恨之极” 永安侯冷冷道“事已至此,说这些废话还有何用。逼急了她,她将裴皇后的隐秘告诉程家人,告诉程望。难道我还能灭了程家满门不成” 永安侯夫人被噎得哑口无言。 “这件事,暂且不告诉阿璋。”永安侯的声音再次响起“阿璋问及亲事,就说程望不愿女儿早嫁,要等两年再论婚嫁。他想等,就等上两年。他不愿等,就为他另择名门闺秀为妻。” 永安侯夫人又是一惊,抬头看着神色阴冷的永安侯,心里涌起阵阵寒意。种种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到了嘴边的话,不知为何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过了片刻,永安侯夫人才点点头应下“是。侯爷放心,妾身一定会瞒下此事,不让阿璋察觉。” 永安侯沉着脸离去。 永安侯离去后,永安侯夫人站了许久。 不知过了多久,永安侯夫人才慢慢回过神来。她用袖子,一点一点地将脸上的泪水擦干净。 永安侯对亲妹妹尚且下得了毒手对她这个妻子,又有几分情意如今,因程锦容的一番话,竟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疑心上了 为了母子平安,有再多的惊惧怨怼也得默默隐忍。 裴璋以前是皇子伴读,每日傍晚时分就能回府。如今裴璋领了差事,做起了御前侍卫,白日要当值。晚上也要轮班当值。 今晚,正逢裴璋当值,一夜未回。 永安侯夫人翻来覆去,几乎彻夜未眠。 待到天亮时,裴璋回来了。永安侯夫人双目红肿形容憔悴,哪里敢以这副模样见裴璋。命丫鬟白薇出去拦下裴璋。 “夫人昨日有些不适,昨夜睡下,一直还没醒。”白薇歉然笑道“请公子自去歇下,等夫人醒了,再见公子不迟。” 裴璋一夜当值,既疲倦又困乏,也未坚持,点点头应下。 睡了半日,裴璋起身去见永安侯夫人。 一见面,裴璋一愣“母亲,你的面色怎么这般难看” 永安侯夫人脸上敷了厚厚的脂粉,饶是如此,也遮不住面上的晦暗憔悴。不过,半日过来,眼下的红肿总算消退,看不出哭过的痕迹了。 “昨日我不慎吹了风,头有些隐隐作痛。”永安侯夫人皱着眉头,一副虚弱的模样“待会儿,我就打发人去请大夫来看诊便是。” 裴璋说了几句关切的话“母亲多保重身体,有什么事,打发下人去做,别累着自己的身体。” 就连裴璋自己,都觉得这些话干巴巴的,毫无情真意切之感。 永安侯夫人听在耳中,心里更不是滋味。 自那一日过后,母子两人到底生了隔阂。再不复往日的亲密。 永安侯夫人心里满是苦涩,打起精神说道“阿璋,昨日,你程姑父来信了。” 裴璋的眼中瞬间迸发出光芒,声音急切而激动“姑父是不是应下亲事了母亲什么时候去程家提亲” 永安侯夫人将昨日商量好的说辞搬了出来“你姑父不愿女儿早嫁,暂时未应。说是要过两年再议亲。你若只中意锦容,就要等上两年。不然,我” “我等”裴璋不假思索地打断永安侯夫人“不管多久,我都等”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冷血凉薄,她也不是什么热忱之人,怎么倒生出一个情种来了 永安侯夫人忍着闷气,笑着哄裴璋“好好好,你想等,都由着你便是。” 裴璋今年十六,等两年再娶妻也不算迟。 当然不是娶程锦容。 两年后,程锦容是否活在世间,还尚未可知。 裴璋似未听出永安侯夫人的言不由衷,抑或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出来,笑着道谢“多谢母亲。” 永安侯夫人很快扯开话题“阿璋,你这几日当值,是不是颇为疲累” 御前侍卫,顾名思义,其实就是天子亲兵。 在宫中,所有文官武将都不能带兵器。唯有御前侍卫可以腰挂长刀或宝剑。由此可见御前侍卫地位之特殊。 御前侍卫皆出身将门,年龄从十五岁到三十岁不等。这也是习武之人精神体力最佳的年龄。过了三旬,便要被送去军营里做武将了。 一千御前侍卫,分为三班,轮流当值。不论何时,天子身侧总有几百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们其实没什么动手的机会。不过,在天子身边当值,也绝不是轻松容易的事。一站就是大半日,随时要注意仪容体面。 值夜的御前侍卫,更是辛苦。要守在天子的寝宫内外,巡逻值夜。随时要保持警觉。在值夜时,不能打瞌睡。一旦打了瞌睡被逮住,就要挨罚五十板子。 一顿板子下来,揍得人皮开肉绽,且丢人现眼之极。 这样的错误,犯第二回,就会被撵出宫。 正因如此,众御前侍卫在夜间当值时,皆十分谨慎。 裴璋张口应道“确实有些疲累。不过,我年轻力盛,能撑得住。母亲不必忧心。” 永安侯夫人嗯了一声,想了想,又低声叮嘱“你如今和贺三郎一同当值,在皇上眼皮底下,万万不可生出事端。” 提起贺祈,裴璋的目光冷了下来,淡淡道“我知道轻重。” 御前侍卫大选,贺祈连胜六十六场,得了天子青睐,被封为六品的昭武校尉。有贺祈珠玉在前,他这个胜了六十五场的第二名,顿时黯然无光。 那一日的落败,也成了裴璋心里的伤疤。 身为御前侍卫,每日轮班当值。贺祈深受宣和帝喜爱,他也同样是御前红人。两人时常被召一同伴驾,见面是常有的事。 眼中钉肉中刺时常在眼前晃悠,得强行忍下翻脸揍人的冲动,对彼此来说,都不是易事。 不过,正如永安侯夫人所言。 在天子身边当值,是荣耀体面,也是束缚。不能枉生事端 。 第一百一十章 被拒 平国公府。 太夫人接到了平国公的家书。 看完信后,太夫人面色颇不好看,嘭地一声将信拍在桌子上,一脸怒容“提亲竟然被拒,真是没用” 魏氏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地看向郑氏。 郑氏听了这话,却是心中暗喜。 看来,这门亲事没成。 堂堂平国公亲自提亲,程望竟然没应。真不知该说程望是傻还是傻 “婆婆息怒。”郑氏一直是个性情温柔善解人意的好儿媳,一张口,必是顺耳的柔声细语“儿女亲事,是世间一等一的要紧事。或许大伯心中另有成算。” “有个屁成算” 太夫人重重哼了一声,一脸余怒未消“刚露了个口风,就被人挡了回来。想提亲,脸皮这么薄怎么成。想娶人家的姑娘,怎么也得表现出诚意来。” “他倒好,只提了一回,就没了第二回。还在信中说什么,想娶妻自己想法子,他这个老子管不了也不管。” “听听,这还是为人父亲说的话吗” 魏氏总算听出了端倪,忍不住插言“敢问太婆婆,大伯父向谁提亲了” 此事迟早要让人知晓,不必遮掩。 太夫人又是一声怒哼“程望程军医。” 魏氏一惊,脱口而出道“太婆婆想为三弟求娶程姑娘” 她只见过程锦容一面,不过,印象却极其深刻。 程锦容年少貌美,医术高明。最要紧的是,贺祈对程锦容十分在意。不过,魏氏怎么也想不到,太夫人竟真得为贺祈求娶程锦容。 更想不到的是,程望拒绝了。 太夫人正在气头上,对魏氏这个孙媳说话也没什么耐心,瞪了魏氏一眼“没错我亲自相中的程姑娘,想娶回来做孙媳,有何不可” 魏氏“” 当年,贺袀定亲的时候,太夫人挑剔得很。她出身名门,德言容功样样出众,贤良温顺。饶是这样,太夫人对她也不算如何满意。 现在,对程锦容倒是宽容得很。既不嫌程家门第低,也不嫌程锦容抛头露面在药堂义诊。 魏氏心里泛酸,面上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太婆婆息怒,孙媳只是有些惊讶,并无他意。太婆婆亲自相中的姑娘,当然是极好的。” 可惜,太夫人相中人家,人家却没相中贺家。 太夫人生了一肚子闷气,板着脸说道“行了,起身吧这件事,不得胡乱传言,免得伤了三郎的颜面。” 魏氏恭敬应下,之后再不敢吭声了。 郑氏心里也觉快意,口中故意说道“程家不肯应下亲事也罢。三郎如今可是六品的御前侍卫统领,深得皇上青睐。京城里的名门闺秀多的是,想为三郎挑一个好媳妇,不是难事。” 太夫人白了郑氏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说得倒是轻巧。三郎一门心思要娶程姑娘,口口声声说非她不娶。京城里名门闺秀再多,又有什么用。” 太夫人不是没心机城府之人。 不过,在恭敬柔顺了二十年的儿媳面前,太夫人并无防备,一张口,便透露出了重要的信息。 果然,是贺祈对程锦容动了心思,然后才求得太夫人点头。 郑氏一脸忧虑“三郎自小就是个犟脾气。他认定了程姑娘,偏偏程家不肯应下亲事。这该如何是好” 太夫人也有些头痛,揉了揉额角道“等三郎回府再说。”又随口笑道“三郎和二郎都是御前侍卫,巧的是还分做一班,以后一同进出。倒是美事一桩。” 郑氏“” 郑氏被戳中了心肺。 对贺祈来说,确实是一桩美事。可对贺袀来说,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往日贺袀有多风光得意,现在就有多难堪尴尬。 贺祈一战成名,力压一众勋贵子弟,一跃成为天子的御前侍卫统领,且深得天子赏识器重。几乎每日都被召伴驾。 与此同时,贺袀却成了众人口中打趣的对象。 “原来贺三公子才是贺家最出众的后辈”“贺三公子英勇盖世不知贺二公子能不能敌得过贺三公子”,还有什么“平国公正值盛年,贺三公子做上十年八年的御前侍卫统领,再去边关领兵也不迟”,诸如此类。 一夕之间,再无人提及贺祈往日的恶名。 一夕之间,贺祈就成了众人眼中的出众少年。 郑氏十余年来的捧杀,都成了泡影。焉能咽得下这口闷气 郑氏挤出笑容“婆婆说的是。他们兄弟两个,合力同心,再好不过。” 垂着头的魏氏,抽了抽嘴角,默默看了口是心非的婆婆一眼。 傍晚,贺祈贺袀兄弟两人一同回府,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兄弟两个有说有笑,颇为亲热。 太夫人看在眼里,别提多舒心了,又叮嘱了一番。主要内容是兄弟如手足,齐心合力方能在御前侍卫中立足云云。 贺袀心里怄得想吐血,一脸诚恳真挚地应道“祖母说的是。三弟的荣耀风光,也是平国公府的荣耀。我一定会全心相助三弟。” 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贺祈看着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贺袀,心中哂然冷笑。 这些时日,贺袀的日子颇不好过。 御前侍卫们都是将门子弟,一个个眼高于顶,谁也不服谁。贺袀往日得意时,人人追捧。失意时,被人踩上几脚,再正常不过。 偏偏贺袀此人最是虚伪。人前人后都装模作样,绝不肯露半分嫉恨或是失落不甘。这么一来,心里可不就更懊恼了 “我和三郎有些话要说,你先回院子陪媳妇去吧”太夫人笑着打趣贺袀。 贺袀笑着应了,告退离开。 贺袀走后,太夫人笑不出来了,叹了口气“三郎,这是你爹的回信。你自己看看吧” 贺祈心中早有准备,接了信,迅疾看了一遍。 然后,贺祈对太夫人说道“父亲既是这么说了,祖母也不必操心了。我的亲事,暂且搁下不提。我喜欢的姑娘,我自会想办法打动她的芳心,娶她回府。” 太夫人“”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守护 太夫人起身,以手探贺祈的额头,自言自语道“没发烧,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贺祈哭笑不得,握住太夫人的手,郑重道“祖母,我不是在说笑。程姑娘心有远志,要考太医院,做女太医,不愿早早出嫁。程军医心疼女儿,所以才会婉拒亲事。” “我有耐心,慢慢等她便是。” 太夫人以奇异的目光看着贺祈“三郎,你是不是私下向程姑娘表白过心意了” 贺祈摸摸鼻子,老实承认“是。已经被程姑娘拒绝了一回。” 太夫人“” 太夫人先有些不高兴,转念一想,又笑了起来“好一个程锦容如此品性,确实值得另眼相看。” 以贺家门第,以贺祈此时的声势,竟都未能打动程锦容。由此可见,程锦容确实是一个不慕富贵不贪荣华的好姑娘。 等就等着吧 “想娶一个合心意的好媳妇,可不是易事。”太夫人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你可得想清楚了。这么等下去,程姑娘一直不肯嫁,你又该如何” 贺祈“” 贺祈很认真地思索了片刻“她一日不嫁,我就等一日。一年不嫁,我就等一年。一直不嫁,我也只好先将她骗回来了。” 太夫人先皱眉,听到最后一句,被逗得开怀一笑“说得没错。三郎,可别犯傻。喜欢的姑娘,骗也要先骗回来,可千万别被别人抢走。” 贺祈挑眉一笑“放心吧,祖母不出两年,我一定将你的孙媳妇娶进门。” 陪太夫人用完晚膳后,贺祈回了凌云阁。 如今的凌云阁,只有几个伺候的小厮,美貌丫鬟们通通不见了踪影。 贺祈借着“误食腹泻”一事,理直气壮地将所有丫鬟都撵出了凌云阁。郑氏想另挑丫鬟送来,也被他干脆利落地拒绝了。 太夫人也站在贺祈这一边,郑氏只得歇了“挑人”的心思。 没了那些碍眼的自以为美貌风情的丫鬟,清静愉快多了。 苏木走上前,低声禀报“三公子,这是暗卫送回来的消息。”说着,将两个纸卷呈了过来。 贺祈嗯了一声,迅速拆开封好的纸卷,看过之后,眉头皱了一皱。 永安侯亲自去了药堂见程锦容。 会是为了什么 贺祈沉吟片刻,低声吩咐“再派些人手,暗中保护程姑娘。另外,永安侯府那边,也加派暗卫盯着。有任何异动,立刻向我禀报。” 苏木略一犹豫,低声道“暗中保护程姑娘的侍卫,已有八个。再加派人手,只怕三公子无人可用。” 平国公府里亲兵众多。不过,真正听令并忠心于三公子的侍卫,只有三公子自己的亲兵。这些亲兵侍卫,自少起就被挑至公子身边,随公子一起习武。一个个身手精湛,以一当十。 这样的亲兵,当然不会太多,一共只有五十个。 贺祈派了几个盯着永安侯府,另外,派了八个侍卫暗中保护程锦容。 现在,贺祈一张口就要加派人手。忠心耿耿的苏木顿觉不妥,委婉地劝阻。 在苏木心里,当然是自己主子的安危最要紧。 贺祈对苏木从不摆主子架子,随口笑道“我现在每日进宫当值。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比皇上身边更安全” 在皇上身边当值,当然是最安全的。 苏木还是不太赞成,低声道“进宫入宫,总得有护卫随行。” 贺祈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说道“我每日和二哥同进同出。有二哥在,我自是安全无忧。” 贺袀谨慎小心,最重宽厚兄长的声名,只会暗中筹谋。确保万无一失才会动手。 贺祈如此坚持,苏木只得应下“好,小的这就去安排。” 退出去之前,苏木到底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公子对程姑娘情深意重,为何不将这番心意都告诉程姑娘” 暗中派人保护程锦容,却不令她知晓。这等默默无闻的痴汉做派,根本就不是贺祈平日的行事风格。 偏偏,贺祈就这么做了。 而且,大有就此下去的打算。 果然,就听贺祈淡淡道“我的心意,我知道就行了。” 程锦容一心要考太医院,进宫去见她亲娘。此时,她既无闲暇也无心思去想什么男女之情。 他就像前世一样,默默地守护她的安危。 耐心地等着她。 苏木看了一眼自家主子,默默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 程府。 清欢院的书房里,烛火明亮。 程锦容坐在书桌前温习医书。 太医院第一场考试,考的是医理。 举凡杏林世家,皆有秘不外传的医书古籍。市面上的医书并不多见。只第一场考试,便将大部分出身平民的大夫拒之门外。 这些年,程望亲自抄了一整套的程家医书送至京城。还有裴璋费尽心思为她找来的医书古籍。要过第一场,不是难事。 这两个月来,程锦容每晚都会研读医术至半夜,从无懈怠。 “小姐,”紫苏端着热腾腾的夜宵进了书房“吃些宵夜吧” 程锦容也有些倦了,笑着应了一声。 清甜软糯的桂花元宵,正是她最爱吃的宵夜。 想也知道,一定是大伯母特意叮嘱厨房为她备的宵夜。同样温习医书的大堂兄,可不爱吃甜食。 紫苏伺候程锦容吃宵夜,一边嘀咕“小姐白日去药堂,晚上回来还要熬夜看书,别太过劳累,伤了身子。” 程锦容也不反驳,任由紫苏絮叨。 程锦容吃了一小碗,剩下的全都给了甘草。甘草端着大碗,西里呼噜,吃得十分香甜。 程锦容哑然失笑“你慢些吃,别噎着呛着。” 甘草一边点头,一边继续猛吃,不到片刻,就将一大碗桂花元宵吃得干干净净。然后,颇为骄傲地挺直胸膛“奴婢吃饭,从没被噎过呛过。” 程锦容“” 程锦容忍住笑,夸了甘草两句。 主仆三个说笑几句,其乐融融。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敲响了,门外响起白芷忐忑的低语“小姐,奴婢有要事禀报。” 。 第一百一十二章 考试(一) 白芷口中的要事,自然和裴家有关。 白芷进来后,扑通一声跪下,声音仓惶而急促“奴婢按着小姐的吩咐,暗中送信回府。这些时日,夫人从未起疑。可不知为何,今日一大早,夫人忽地命人给我送了口信来,令我以后一心伺候小姐,不必再传信回裴家了。” “奴婢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劲。夫人定是暗中另有盘算。奴婢不敢隐瞒,所以来禀报小姐。” 以永安侯夫人的性情脾气,怎么会轻飘飘地放过她这么一颗棋子 白芷忐忑惊惶一整日,终于还是忍不住,将这桩要事禀报给程锦容。 程锦容半点都不惊讶。 永安侯最是多疑,她说的那番话,一定会令夫妻父子生疑。永安侯夫人既已知晓她知道一切隐秘,再将白芷当成“暗棋”,未免太过可笑,索性将白芷真正送了给她。 程锦容目光落在白芷的俏脸上,淡淡问道“你是不是怕被灭口,所以特意来禀报于我,求我这个主子护着你” 白芷“” 在程锦容洞悉一切的明亮眸光下,白芷羞惭地垂下头,却不敢不答“奴婢确实有些害怕。” 程锦容对紫苏亲近,对甘草爱惜。对她只有打压和防备。在清欢院里待了一个多月,她每日只做些洒扫之类的粗活,根本近不了程锦容的身边。 白芷如何能不怕 想到永安侯夫人的手段,白芷目中闪过惊惧,眼圈也红了,哽咽着说道“往日是奴婢对不住小姐。可奴婢是裴家丫鬟,一家子的身契都在夫人手里,不得不听令行事。如今奴婢是小姐的人了,一心都向着小姐。求小姐救一救奴婢和奴婢的家人。” 一边说,一边磕头。 咚咚咚几个响头下去,白芷的额头已红了一片。 “你起身吧”程锦容说道“她手再长,也伸不进程家来。你以后安心待在清欢院里便是。” 白芷又磕了一通响头表了一通忠心,直至额头被磕破出了血,才起身退了出去。 白芷一走,紫苏才轻叹一声“这个白芷,也有可怜之处。” 身不由己,命运由他人摆布。这样的人生,确实可悲可怜。 前世的她,何尝不是如此 这一生,她的命运在她手中。 离开裴家是第一步,撕破永安侯的丑恶嘴脸以计逼永安侯退让是第二步。接下来,是最重要也最关键的一步。 她要进宫去见裴皇后。 太医院的大考就在半个月后。她要考进太医院,不容有失。 程锦容收敛心神,继续低头看医书。 转眼,半个月过去。 五月初一这一日,终于来了。 程方前一晚特意回府,将程锦容和程景宏叫去书房,叮嘱了许久。诸如“以平常心去考试不必慌张”“全力以赴定能考过第一场”之类。对程锦容更是放心不下。 “锦容,今年报考太医院的大夫,共一千两百人。是历年来最多的一回。第一场考试,便要淘汰掉一大半,只取前一百名。” “这一千二百人里,只有一个女子。就是你” “到考试那一日,你一露面,定有许多人盯着你。你一定要平心静气,不可慌了手脚。” 程锦容看着满面忧色紧张不已的大伯父,微微一笑“大伯父放心,我不会紧张的。” 程锦容不紧张。 紧张的人是大伯父和大伯母。 程景宏考了两年太医院,只有小厮陈皮随行。今年却是程方赵氏一同相送,程景安程锦宜也跟着凑热闹。好在马车颇为宽敞,勉强坐得下。 程锦宜一路上给程景宏打气鼓劲“大哥,不用担心。前两年你第一场都过了,今年肯定也能过。” 程景安麻溜地接了话茬“是啊要败也是败在第二场。” 程景宏“” 程方笑着瞪了次子一眼“行了,别饶舌多嘴了。”然后,温和地安慰程景宏“你还年少,多考几年也无妨。” 程景宏又是“” 程锦容轻笑不已。 众人拿程景宏打趣,却无人说她半个字。很显然,谁都没以为她能真的考中。 大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太医院官署外停了下来。 此时是辰时正。 天已亮了,晨曦柔和,春风和煦。 太医院官署外已有不少人了。这些人里,有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有三四十岁的大夫,还有胡子一大把的五旬老者。 无一例外,皆是男子。 程家马车停下的时候,并未惹来太多瞩目。 前来报考太医院的大夫,多出身杏林世家,要么就是各地名医。大夫这一行,地位高低姑且不论,却是不可或缺的行当。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百姓,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医术高的名医,家资万贯者也不在少数。 太医院官署外停着一长溜马车哪 程方先下了马车,紧接着是赵氏。程锦容随在大堂兄身后。因出众的美貌,引来不少目光。 众人都以为程锦容是来送考的,很快便各自收回目光。 直至程锦容也站到了排队的队伍中。 众人“” 一阵震惊错愕后,很快响起了窃窃低语声。 “今日是太医院一年一度的考试,这个小姑娘来凑什么热闹” “这家的长辈也太过骄纵后辈了。区区一个少女,能学多少年医术到这儿来,简直是胡闹嘛” “可不是么真不知是怎么报的名杜提点大人怎么容得下这等荒谬无稽之事” 挑剔省视的目光纷纷落在程锦容的身上。嘲弄奚落的话语声,也越来越多。有些人,甚至刻意地扬高声音,显然有羞辱之意。 这点阵仗,对程锦容来说,委实不算什么。 程锦容充耳不闻视若未见,微笑着对程景宏说道“大堂兄,你紧不紧张” 周围众人下意识地竖长了耳朵。 程景宏应道“我这是第三年来考太医院了,有什么可紧张的。”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有些三旬四旬的大夫。他们考了几年十几年,想来经验更是丰富。” 众人“” 。 第一百一十三章 考试(二) 刚才故意高声刻薄的两个大夫,正巧一个三旬,一个年过四旬。 程锦容不疾不徐的两句话,犹如两巴掌重重落在他们脸上,火辣辣地,真疼 可不是么 考了几年十几年还没考中的人,有什么资格取笑人家小姑娘保不齐人家比你考的名次还要高呢 周围很快安静下来。 耳根清净了。程锦容冲大堂兄眨眨眼。 程景宏哑然失笑,看了从容镇定的堂妹一眼。 程锦容生得美,声音轻柔,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善良温软。其实,程锦容机变敏锐,言辞如刀。在惠民药堂这三个月,他还没见过谁能欺负她。 很快,前来排队的人多了起来。 辰时三刻,太医院官署的门开了。 十余个穿着绿色官服的低级医官,各自手拿着名册,开始点名。 被点到名字的人,立刻去医官面前,将手中的号牌给医官。号牌上有姓名年龄,以及相貌特征。 譬如程景宏的号牌,便写着程景宏,十九,身高七尺,浓眉俊目。 程锦容手中的号牌,则是程锦容,十五,身形窈窕,容貌绝美。 号牌上短短几个字,不足以作为凭据。要入场,还得回答医官提出的问题。这都是报名时就预留的问题和答案。防止号牌丢失,有人冒名顶替进太医院。 程景宏是程方的长子,今年是第三年来考太医院,医官看他颇为面熟,问明了身份来历之后,对程景宏颇为客气。 接下来,便轮到程锦容了。 年约四旬长着两撇胡子的医官,在见到程锦容的刹那,目中闪过不以为然。 今年有女子报考太医院一事,身为医官,早就知道了。有程方从中打点并作保,连杜提点也未置一词。更轮不到他们这些微末医官指指点点了。 这般年少貌美的小姑娘,嫁个乘龙快婿,在内宅做养尊处优的少奶奶多好跑太医院来凑什么热闹 “姓名年龄”医官面无表情地问道。 程锦容答道“程锦容,十五岁。” 身形窈窕,容貌绝美。 医官看了程锦容一眼,确实对得上。接下来,要问的就是预留的问题了“你爹叫什么在何处任职” 程锦容应道“我爹叫程望,是边军里的六品医官。” 神医程望声名赫赫,这位胡子医官的神色顿时和缓了几分,示意程锦容进太医院。 太医院的官署,和大楚的六部衙门在一处。离国子监只隔了一条街。 太医院名义上归礼部管辖。两百多名医官都在官署里当差。宫中也设了太医院当值之处。不过,有资格进宫为皇上皇后皇子公主们看诊的太医,少之又少,加起来不足二十人。 程方身为太医院副院使,掌管生药库。每年太医院官署买进大量的药材,需要炮制贮存,制药之类的事,也归程方掌管。不过,就是程方,也从未进宫看过诊。 有资格进宫的太医,医术精湛不必说,而且多是在某一科格外专精擅长。 杜提点擅长针灸。 常院使擅妇科。 程方针灸之术不及杜提点,妇科不及常院使,小儿科又不及周太医。兼之太医院琐事繁多,杜提点和常院使要进宫当值,官署里的日常琐事多由他打理。 太医选拔考试,是太医院一年一度的盛事。太医院从上至下,都颇为重视。几日前就已布置好了,考试之处设在官署内的空地上。 一千多套桌椅,都是从国子监借来的。考官倒是现成的,官署里的医官几乎都被召了过来。 一个医官,只负责一小片区域,约莫十几个人。就是发丝动一动,也瞒不过考官们的利眼。 程锦容入座后,一开始还有好奇张望的目光,待面无表情的考官一来,众人立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程景宏就坐在程锦容的前面。趁着考官们发试卷,程景宏迅疾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还没来得及吭声,考官便厉声道“不得乱动。” 程景宏默默转回头。 程锦容既好笑,又觉阵阵暖意。 大堂兄,放心。 我不会令你失望。 考卷一共五张,整齐地叠放在眼前,散发着淡淡的墨香。 程锦容没急着动笔,先将五张考卷浏览看了一遍。看完后,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怪不得只凭第一场就能淘汰那么多人。 五张考卷,共有二十道考题。医理占了大半,另有三道辩论题三道制药题,最后一道,则是令前来考试之人写出自己最擅长的一科,并写出自己救治过的成功病例。 考试时间,是两个时辰。 时间无多,不能耽搁。 程锦容定定心神,提笔落墨。 来报考太医院之人,都是自恃有本事有能耐的大夫。且其中多数是考过多次之人,经验丰富。 一时间,众人皆低头答题,一片乌压压的人头。 端坐在上首的,正是杜提点。 杜提点已年过五旬,下颌处是稀疏的几根花白胡须,额上眼角皆是皱纹。一双眼半开半合,似昏昏欲睡。一睁眼,才能窥见他目中的睿智光芒。 杜管事是杜提点的堂弟,两人的相貌也有两分相似。兄弟两个性情脾气截然不同。杜管事看似精明过人,实则心思清明为人方正。 至于杜提点,端看他能伺候暴戾的先帝和喜怒无常的宣和帝,在太医院里屹立二十年不倒,对他的能耐就能窥出一斑了。 程方坐在杜提点身边,目光不时落在角落处的程锦容身上。 程景宏没什么可担心的。第一场进前百名绝无问题。他担心的是侄女程锦容,医书看得再多,落笔考试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程副院使今日坐立难安啊”杜提点瞥了程方一眼,随口打趣。 程方低声笑叹“不瞒杜提点,二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也只这么一个嫡亲的侄女。她来太医院考试,我焉能不上心。” 杜提点捋须一笑,目光落在远处的少女身上。 堂弟杜仲在他面前对程锦容赞不绝口。 他倒要看看,程锦容是否真的如堂弟说得那般出众。 。 第一百一十四章 和亲(一) 金銮殿。 今日是半月一次的大朝会。 文官武将以官阶品级为序,依次站立。 文官以吏部苏尚书为首,武将则以卫国公为首。 大楚以武建朝,尚武之风浓厚,重武轻文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大楚朝堂未设内阁,以六部尚书为首的文官集团,和身形彪悍位高权重的武将勋贵们站在一起,顿时显得单薄力弱。 卫国公是兵部尚书,掌管大楚军事兵马。以他的官职,本该和文官们站一处。不过,卫国公习惯了站在武将之首。一站十几年,连宣和帝都默许了,别人更不会多嘴饶舌。 朝中政务,都是在每日的小朝会上商榷决定。大朝会上,多是歌功颂德之类。 宣和帝勇武好战,善于逢迎的御史言官们,一个个厚颜无耻地逢迎拍马,俱是“皇上英明神武”“大楚国泰民安”之类的废话。 宣和帝听得龙心大悦。 宣和帝登基的前两年,倒是有一批刚正不阿的御史言官,时常上奏折劝诫天子,要休养民息,不要擅起战事。 宣和帝连着斩了五个御史言官。然后,朝中再无反对的声音。只剩下“皇上圣明”“皇上英明”。 在独断专行动辄杀人的天子手下当差,不是易事。文官们最擅长的嘴皮子几乎无用武之地。 御前侍卫们,分别站在金銮殿内的两侧。宣和帝的身侧,亦有十数名御前侍卫。有资格站在宣和帝身侧的御前侍卫,无一不身手出众。年龄从十几到二十余岁不等,皆是英俊少年。 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贺祈和裴璋了。 一个是未来的平国公世子,一个是未来的永安侯世子,一个身高腿长英俊逼人,一个面容俊美风度翩翩。 堪称一双年少俊彦。 此时,这一双年少俊彦,都在心绪飘飞,默默走神。 今天是五月初一,是太医院考试的日子。 此时的程锦容,已经进了太医院,正心无旁骛凝神考试吧 可恨的是今晚要在宫中当值,抽不出身来,不然,定要去程家一趟,亲眼看一看程锦容,问问她考得如何 裴璋目光一飘,正巧和对面的贺祈对视。 彼此心中一声冷笑,迅疾各自移开目光。 就在此时,礼部的周尚书上前,朗声启奏“启禀皇上,鞑靼太子一行人即将入京,国书已递至礼部。请皇上过目。” 鞑靼太子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寒意,旋即隐没眼底。 宣和帝略一点头,内侍上前接了国书,恭敬呈至圣前。 国书上的内容,一是休战求和,二是求娶大楚公主。 宣和帝神色深沉莫测,淡淡问道“鞑靼想休战求和,太子求娶朕的公主为太子妃,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鞑靼太子前来大楚求和求亲一事,文武百官数月之前就已知晓。只是,圣心不明,众臣私下揣度纷纷,在朝中不敢多言。 现在宣和帝张口问了,不能不答。 照例是武将之首的卫国公先张口“二十年前,鞑靼可汗求娶柔嘉公主,休战五年。那五年里,鞑靼暗中豢养兵马,一举出击,差点攻破边关。” “如今,鞑靼又想故技重施,不可不防。” 换而言之,嫁一个公主,换来几年休战是可以的。不过,这仗迟早还是要打的,绝不可疏忽大意。 靖国公张口附和“臣附议。” 卫国公靖国公一张口,文臣们心里就有了底。 武将们以武立身,尚且想休战几年。更别说一众文官了。大楚朝连连征战,兵役税赋太重,民不聊生。能休养生息几年,百姓们也能喘口气。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大楚朝,也能安稳几年。 吏部苏尚书拱手启奏“老臣以为,鞑靼主动求战求和,可见不敌我大楚军士。” 这一记马屁,正拍中宣和帝的痒处。宣和帝神色缓和“苏尚书言之有理。” 文臣们立刻纷纷出言,一个个变着花样的拍龙屁,务必要令天子龙心大悦,应下和亲一事。 户部梁尚书是最支持休战的一个“国库空虚,委实支撑不起战事了。若能和亲休战,再好不过。” 嫁一个公主,不过是出些嫁妆罢了。而且都是从皇上的内库中出。 平日里养军已经耗尽国库。到了打仗的时候,辎重粮草加倍,战死的兵将要有抚恤银。每逢此时,梁尚书便愁得直掉头发。 可怜梁尚书,还没到五十岁,头发已经快掉光了。被促狭的同僚起了个绰号,叫梁上见光。好在上朝时戴着官帽,不然,金銮殿都要亮上几分。 宣和帝听着众人纷纷谏言,既未说好,也没说不好,张口道“此事容后再议。” 众臣领命,改议朝中政事。 不过,众臣从宣和帝的态度中,已经窥出了圣心。 如果宣和帝不愿和亲,根本不会允许鞑靼太子来京城。更不会接下国书。看来,大楚又要远嫁一位公主了。 “启禀皇后娘娘,寿宁公主来了。” 椒房殿内,青黛轻声禀报。 这段时日,永安侯夫人一直未曾进宫。裴皇后心中惦记着程锦容的亲事,颇有些心神不宁。闻言反射性地说道“就说本宫身子不适,让她改日再来。” 自从被六皇子毫不留情地训斥过后,青黛对着裴皇后说话恭敬多了。此时心里不快,面上也未流露,只委婉地提醒“公主殿下面有忧虑之色,只怕有什么要紧事。皇后娘娘还是见上一见吧” 菘蓝也柔声劝慰“是啊,公主殿下既是来了,皇后娘娘拒之门外,公主殿下不知何等伤心。” 女儿要见亲娘,亲娘不肯见。传出去也不成样子 裴皇后咽下喉中的叹息,略一点头。 很快,寿宁公主元乔进了寝室。 寿宁公主绷着一张俏脸,目中满是委屈。行礼之后,寿宁公主冲到裴皇后的身边,一把攥住裴皇后的手“母后,那个鞑靼太子要来京城求亲了。我不想和亲远嫁母后,你一定要为我做主”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和亲(二) 寿宁公主满面委屈,微红的目中闪着惶惑,声音微微哽咽,惹人心怜。 身为亲娘,焉能眼睁睁看着女儿和亲远嫁 不过,裴皇后不是亲娘,对寿宁公主也没那么多的怜惜之情,蹙眉叹道“寿宁,和亲是国之大事,自有你父皇定夺。本宫怎么为你做主” 寿宁公主心凉了半截,水光在眼眶里晃动“我是母后唯一的女儿。母后难道一点都不疼惜女儿吗” 不,你不是我女儿。 我唯一的女儿,被困在裴家内宅十余年。我想见而不得 想到程锦容,裴皇后心中一酸,眼眶微微泛红。 寿宁公主理所当然地误会了,颇有些愧疚羞惭“对不起。女儿不该随意指责母后。” 母后当然是疼她的。 和亲这等大事,软弱的母后根本左右不了父皇。不过,和亲的人选,总可以“商榷”一二。 寿宁公主定定心神,低声说道“母后,父皇如果打定主意应下和亲之事,谁也劝不了父皇。好在父皇不止我一个女儿。” 还有一个十四岁的康宁公主。 康宁公主年龄是稍小了一点,不过,也只比她小了一岁而已。实在躲不过和亲,让康宁公主远嫁就是了。 “等父皇说起和亲的事,母后只要竭力护着女儿,张口让康宁远嫁。父皇一定会依母后的心意。” 寿宁公主很快想到了办法,眼中闪出了异样的光芒。越说越是麻溜“康宁的母妃顾淑妃,根本不得父皇宠爱。顾家又是清流忠臣,一定赞成以和亲休战。只要母后张口,再让舅舅在朝中上奏折,和亲一事,非康宁莫属” 裴皇后看着寿宁公主。 她不愿和亲,难道康宁就愿意 此时的寿宁公主,和当年的裴婉清何其相似。 自私自我,为了自己,便算计亲妹妹。 裴皇后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声音冷淡下来“本宫有些乏了,要独自静一静。你先回寝宫吧” 裴皇后多年来就是这等脾气。寿宁公主心中不畅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起身告退。 寿宁公主满心郁闷,在寝宫里待了片刻,到底待不住,索性去了上书房。 正逢皇子们散学。 六皇子亲热地喊了一声“姐姐”。 寿宁公主满腹心事,胡乱嗯了一声,然后拉着二皇子的袖子“二哥,我有事和你说。” 二皇子见寿宁公主焦虑急切,立刻点点头。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龙凤双生子,自小感情亲厚。相较之下,年少的六皇子就隔了一层。平日里不明显,到关键时候,立刻就有了微妙的体现。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先一步离去,一边走一边低语。 “你这是怎么了”二皇子皱着眉头低声问道“一脸郁闷不快。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寿宁公主憋了一肚子闷气,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原委道来“我不想和亲远嫁。去椒房殿求见母后。可是,母后对和亲之事十分冷淡。我说让康宁去和亲,母后似乎有些恼了,根本不理我,撵我出来了。” 说完,寿宁公主红着眼低声道“母后对我这个女儿冷冷淡淡,根本就没将我放在心上。二哥,我只能来找你了。” 二皇子目中闪过一丝戾气,低声哄寿宁公主“你先别哭。宫里耳目众多,传到有心人耳中,又是一场事端。” “放心,此事交给我。过些时日,我替你向母后求情。” 还是二哥最疼她了。 寿宁公主嗯了一声,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兄妹两个一边说一边走远。谁也没回头看六皇子一眼。 被兄长和姐姐隔离在外的六皇子,有些难言的失落和落寞。 他虽然年少,却细心而敏感。 兄长们日渐长大,彼此面和心不和,暗中争斗较劲。大哥和二哥,各有优势,在朝中各有拥护者。为了储君之位,日后少不得相争。四哥五哥,也都各有心思。 生在天家,生来就是皇子。几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样的生活,说什么不幸,委实有些矫情。若说幸福,却又欠缺了真正的亲情温暖。 父皇日理万机,难得见上一面。 母后常年养病,几日才能见一回,见了面也说不了几句话。 兄弟姐妹之间,也各自戴着面具。不知哪一句是真心,哪一句是假意。 满腹心思的小小少年,在原地茫然站了片刻,忽地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出宫走上一走。 “小丁,”六皇子低声喊身边的内侍。面容俊俏的丁公公立刻应声过来了“殿下有何吩咐” 六皇子低声道“我想出宫散散心。去准备一套常服,还有,悄悄召些侍卫。” 丁公公一一应下,悄声问道“殿下想去哪儿” 他长这么大,出宫的次数少之又少。在宫外认识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六皇子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俏脸。不知为何,心情忽然好了起来“去太医院官署。” 太医院官署外。 前来送考之人,多在马车上等着。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很快到了正午。 赵氏算一算时间“景宏和锦容进太医院,已经快两个时辰了吧” 程景安将头探到马车外,很快又缩了回来“门已经开了。大哥和容堂妹应该很快就能出来了。” 话音刚落,已经有人出了太医院。 整整两个时辰的考试,既耗体力更耗心思。走出太医院大门的大夫们,一个个面色惨淡脚步虚软。 程景安和程锦宜心急之下,索性下了马车,举目张望。 很快,就看到了程景宏和程锦容的身影。 原因无他,一堆面貌平庸的青中老年男子中,俊朗沉稳的程景宏颇引人瞩目。至于程锦容,更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别提多惹眼了。 程景安扬起胳膊,使劲挥舞“大哥,容堂妹。” 程锦容和程景宏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两人的目光越过程景安,看向他的身后某一处。程景安也跟着转头。 一个穿着月白色锦袍的小小俊秀少年映入眼帘。 。 第一百一十六章 姐弟(一) 竟是六皇子 程锦容及笄礼那一日,六皇子曾去过程家。当时六皇子跟在裴璋身后,并未表明身份。不过,到后来,程家兄妹也都知道了。 程景安一见六皇子,脑中顿时一懵。 程景宏满心惊讶,转头看程锦容。 程锦容也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欢喜。一双黑眸闪出光芒。 六皇子显然是为了程锦容而来,快步走上前,没等众人吭声,先喊了一声“程表姐,我闲着无事,出来转转,正好转到了太医院官署外。没想到,正好和你遇上了。” 还真是“凑巧”啊 程锦容目中闪过浓浓的笑意,并未揭穿六皇子显而易见的谎话,含笑应道“如此说来,我们两个倒是有缘。” 六皇子眨眨眼笑道“程表姐叫我六表弟便可。” 程锦容从善如流地改口“六表弟,此时已是正午,你可曾用过午膳” 六皇子摇摇头,用期待的眼神看着程锦容“没有。我听说,宫外最有名的酒楼叫鼎香楼。” 程锦容莞尔一笑“我也从未去过,今日就请六表弟去鼎香楼,尝一尝鼎香楼的招牌菜肴。如何” 六皇子咧嘴一笑,连连点头。 到底还是个孩子,再如何也装不出大人模样。此时咧嘴而笑,眼眸如清泉一般清澈明亮。让人看一眼,心情便愉悦起来。 赵氏此时终于回过神来,下了马车就要行礼。 六皇子抢先一步说道“程夫人不必多礼,叫我一声六郎便可。” 人来人往的,一个长辈给晚辈行礼,让人一看就不对劲。六皇子出宫散心,特意穿了常服,显然是不愿让别人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 赵氏回过神来,这一声六郎,却是怎么也叫不出口“六公子离家,可曾知会过家中长辈” 该不会又是背着帝后偷偷溜出宫的吧 六皇子一本正经地应道“父亲忙碌,母亲卧榻养病,出宫散心这等小事,就不必惊扰他们了。” 赵氏“” 所以,果然又是偷溜出来的。 以赵氏看来,六皇子委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帝后不动怒不动气也就罢了,一旦追究,程锦容少不得受牵连。 只是,六皇子已经来了,这时候想撇清也迟了。 而且,程锦容眉眼含着温软的笑意,眸中光芒点点,可见心情愉悦。 或许是他们两人特别投缘吧 赵氏心一软,没有多言,只叮嘱程景宏“你们兄妹四人,陪六公子一起去鼎香楼用膳,切记稳妥安全。” 程景宏点点头应下,目光落在笑意盈然的程锦容脸上。 奇怪,容堂妹和六皇子只见过一面,之后并无交集。为何六皇子出宫来见她更奇怪的是,容堂妹对六皇子温柔亲善,已经远远超过了对一个表弟的亲切 “六表弟,”别人叫不出口,程锦容倒是叫得十分顺口“你是坐马车还是骑马” 六皇子笑道“我骑马出离家,现在和程表姐一同坐马车也无妨。” 程家马车还算宽敞,多一个六皇子,也坐得下。 程景宏兄妹三个颇有些拘谨。 马车里,只听到六皇子和程锦容的声音。 “程表姐,今日来考太医院的,都是男子,只有你一个女子。”六皇子好奇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特别惹人瞩目” 程锦容微微一笑“无妨。五日后放榜,我会更惹人瞩目。” 众人“” 六皇子目中满是惊叹和钦佩“程表姐,你这般自信,是不是今日考得很好所以才笃定自己一定能脱颖而出” 程景宏也忍不住问了一句“最后一题,你是如何作答” 程锦容眸光微闪,避重就轻地答道“我写了两个医例。” 最后一题,考较的是每隔大夫擅长的医术。专精一门的,写一个案例便可。专精两科三科的,则可以多些一些案例。 默认的规则是,写得越多越好。 程景宏自己便写了四个医例。听闻程锦容只写了两个,倒是觉得有些少了。 外科医术千变万化,妙手可救人命。程锦容在惠民药堂义诊三个月,行过的外科救治术足有十几种。 应该都写上才对 碍着六皇子,程景宏没有追根问底。 程锦容扯开话题,笑问六皇子“六表弟平日都读什么书” 六皇子答道“四书五经,皆有涉及。几位太傅,都是博学大儒,各有所长。得他们细心教导,是我的福气。” “钱太傅为人最是严格,每日布置的课业,若不完成,或是背书背不出来,就要挨戒尺。” “二哥四哥五哥都挨过戒尺。我喜欢读书,每日完成课业都是最好的。钱太傅也从未打过我的手心” 程锦容凝神倾听,不时轻笑,或是接上一两句。 是么真的真是有趣。 六皇子说得愈发起劲“周太傅脾气就温和多了。二哥他们没完成课业,周太傅只让他们补齐便可。” “脾气最好的是顾太傅。顾太傅已经是六旬的人了,蓄了一把花白胡子。每日讲课时,时常摇头,胡子一颤一颤。顾太傅的胡须太长了,偶尔低头写字,胡子会沾墨,十分有趣。” 上书房里琐碎的小事,宣和帝无暇细听,裴皇后听了也无反应。几位皇兄不喜读书,一散学就去演武场骑马射箭。 和内侍宫人们说这些,也没什么趣味。 小小少年元辰,其实平日里颇为寂寞。今日难得有投缘又专心的听众,不知不觉就说了一路。 直至进了鼎香楼的雅间,六皇子才觉口干舌燥。 程锦容莞尔一笑,倒了杯茶,以手试了茶杯的温度,然后递给六皇子“六表弟说话说了一路,一定渴了,喝些茶水解解渴。” 在宫中,举凡入口之物,都要经过仔细检查。还得有人亲口试过,才可以呈上来。 丁公公心里暗暗嘀咕程姑娘不懂规矩,上前一步,正要张口拦下。 六皇子已接了茶杯,一饮而尽。 丁公公“”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姐弟(二) 丁公公默默退到一旁。 他幼时净身入宫,八岁时被挑中到了年幼的六皇子身边伺候。从最低等的小内侍做起,迄今已有八年。 一众皇子性情脾气各不相同。六皇子的随和宽厚,宫中人尽皆知。不知多少内侍宫人暗中羡慕他,可以近身伺候六皇子。 在他心里,六皇子是主子,也是世间唯一对他好的人。只要能令六皇子高兴,做什么他都乐意。 年少的主子,每日都装着高兴的样子去上书房读书。唯有他这个贴身伺候的内侍知道,六皇子其实没那么开心。 六皇子时常孤单寂寞。 他已经很久没见六皇子这般展颜了。 这位程姑娘,确有过人之处。 丁公公不动声色地打量耐心温柔的程锦容,心里暗暗琢磨着,如果程姑娘真得考进太医院就好了。一个女太医,出入宫中为嫔妃娘娘们看诊比普通太医便利得多。六皇子也能时常见到程姑娘。 很快,菜肴送了上来。 吃惯了宫中的菜肴,鼎香楼里的菜肴自然略略逊色几分。不过,换一个地方,总有新鲜新奇之感。 六皇子胃口比平日好得多,一连吃了两碗米饭。 程锦容也比平日吃得多。 程景宏兄妹一开始拘谨不安,一顿饭下来,便从容多了。 丁公公咳嗽一声,提醒主子该回宫了。 “程表姐,接下来你们去哪儿”六皇子不舍就此分别,只当没听见。 程锦容应道“我们要去药堂。” 药堂颇远,一来一回要花两个时辰。六皇子下午要练骑射,自然不能跟着去药堂。闻言目中闪过一丝失望。 不过,程表姐忙的是正事。六皇子颇为懂事地说道“救人治病要紧,程表姐去药堂吧我也该回去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轻声对六皇子说道“偷溜出宫,总是不好。以后想来找我,别忘了和家中长辈说一声。” 六皇子乖乖应下。 六皇子一行人离去后,程家兄妹四人坐上马车,去了药堂。 一路上,程景宏还能忍得住。程景安却憋不住半句话,小声说道“容堂妹,今日你和六皇子在一起说话,我忽然发现,你们两个竟有些相像。” 单看两人,其实并不如何相似,相貌各自不同。可两人坐在一处,轻笑低语,眉眼间的柔和安宁如出一辙。 相似得令人心惊。 程锦容笑容未变,随口道“我的亲娘和皇后娘娘是姐妹,我和六皇子是嫡亲的表姐弟。相貌有些相似,也算不得什么。” 表姐弟真得会肖似到这等地步吗 程景安还想嘀咕,被程景宏扫了一眼,讪讪地闭上嘴。 药堂里的病患,早已排成了长队。今日少了两个大夫,愈发忙碌。 程锦容兄妹一进药堂,杜管事立刻满面喜色地迎上前“程姑娘,小程大夫,你们两人去参加太医院的考试。怎么不休息半日,又来药堂了” 程景宏应道“半日时间,也足够为数十个病患看诊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正是。” 这才是真正的大医风范 杜管事心中激越,脱口而出道“我有预感,此次太医院考试,你们兄妹一定都能考中。” 中不中的,讨个口彩也是好的。 程景宏和程锦容相视一笑,不再多言,各自坐到平日熟悉的地方。杜管事立刻招呼一部分病患重新换号牌排队。 忙碌的大夫们,总算稍稍缓了口气。 这一晚,程方没有回府。 事实上,接下来的几日,程方都无暇回来。 一千两百份试卷,每份试卷都是厚厚的五页。 按着太医院往年惯例,批阅试卷之前要糊名。然后,试卷被分做十组。每组有十名医官批阅试卷。每一张试卷上,都有十个医官评定的等第。 等第有甲乙丙三等,每一等中又有上中下之别。批阅试卷后,从每组中挑出二十份等第最高的试卷。 然后,两百份试卷一同送到杜提点手中。由杜提点一一过目,再挑出前一百名。 如此,这才算过了第一场。 有子侄参加考试,本人不得亲自批阅试卷。程方的儿子侄女都参加考试,他无需批阅试卷。不过,大半医官都要批阅试卷,太医院官署一堆琐事总得有人打理,程方也无暇回府。 赵氏表面镇定,实则忐忑紧张。隔日就去了寺庙,布施烧香外带抽签解签。 晚上,程锦容等人回府时,就见赵氏笑吟吟地捧了一堆签文和平安符出来“今日我去求签,都是大吉大利的上上签。主持大师又给了我四道平安符,你们每人一个。来来来,都拿着。” “锦容,这是你的。” 大伯母的殷切关怀,程锦容只得笑着收下“多谢大伯母。” 程景安一边戴平安符一边吐槽“一下子求这么多平安符,娘你得花多少银子诶哟” 话没说完,就被赵氏在脑后重重拍了一巴掌“给佛祖布施,怎么能提金银,不准再胡说。” 这一巴掌货真价实,半点不手软。 程景安疼得龇牙咧嘴,表情颇为扭曲。逗得众人笑声连连。 赵氏笑道“按着往年惯例,第二日,试卷已经都批阅过了。景宏去年是六个甲上,两个甲中,两个甲下。排在了三十多名。不知今年如何” 程景宏不喜自吹,简短地应道“比去年稍好一些。” 赵氏一颗心落了下来,又问程锦容“锦容,你感觉如何” 程锦容思忖片刻,答道“前十应该没问题。” 赵氏“” 不管怎么样,有信心是好事 赵氏咳嗽一声,笑着说道“这样就好。耐心再等一日,明日就该张榜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也未多言。 试卷上的考题,前面答得如何,其实并不重要。真正要紧的,是最后一题。每一年考题都不相同,唯有最后一题,从未变过。 杜提点出这一道题,当然是大有用意。 身为大夫,你最擅长哪一科 你救治过最难医治的病症是什么 第一百一十八章 考题 太医院官署。 十名医官,各自捧了二十份考卷,恭敬地呈至杜提点的案桌前。 杜提点平日在宫中当值,很少来太医院官署。不过,每年太医院招考太医这等大事,杜提点必会亲自前来。 从两百份试卷中,挑出一半,明日张榜公布的名单,正是这一百人。 二百份试卷,整齐地堆放在一起。短短两个时辰里,要全部浏览过目。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哪怕就是随意翻阅,看看字迹是否工整,时间也太少了。 众医官心照不宣地按着往年惯例,将本组的二十份试卷按着等第从高到底排列。如此也方便杜提点“过目”。 杜提点也清楚这个惯例,随口问了一句“今年可有格外出众的考卷” 其中一个眼睛颇小的医官激动地答道“有。我们这一组里,有一份考卷等第极高,十位医官都赞不绝口,不约而同地打了甲上。” 太医院的医官们,一个个眼高于顶挑剔成性。这些年来考太医院的大夫,第一场的最佳成绩,是九个甲上。 没曾想,今年竟冒出一份十个甲上的考卷。 杜提点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右手捋了捋稀疏的几根胡须“将这份考卷拿来。” 那个小眼医官朗声应了,立刻上前找出考卷,显然是早有准备。 杜提点接过试卷,凝神看了过去。 考卷糊名,不知考出这么一份试卷的人姓甚名谁。一低头,清隽漂亮工整的字迹便映入眼帘。 每一道题都答得清晰而简洁,没一句废话。就是最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十个医官虽各有所长各有偏好,却都被这份工整漂亮近乎完美的试卷打动,纷纷打了甲上。 不知最后一题,这份考卷答得如何。 每一年的考试,都是他亲自出题。数年来,最后一题从未变过。从一开始的满怀期待,到屡次的失望,再到这两年来的麻木。 其实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和期待了。只习惯性地出了这一道考题。他每年坚持亲自过目考卷,表面是为了审核过目挑出前一百名。 没人知道他真正的用意。 今年,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惊喜吧 杜提点暗暗轻叹,将考卷翻到了最后一页。 一众医官都知道杜提点的习惯,齐刷刷地抬头看了过去。 不到片刻,就见安稳如山八风不动的杜提点全身一震,竟倏忽站了起来。 杜提点握着考卷的手因用力过度微微痉挛。一张老脸涌起异样的潮红,眼中溢满了激动。 一众医官“” 这是怎么回事 众医官一同转头,看向小眼的医官。 那个眼睛细长如一条缝的小眼医官,也有些茫然。 这份考卷,确实是经他的手批改的没错。因为这份考卷答得十分精彩,他还特意回头仔细看了一遍。 最后一道考题,有写擅长三科四科,甚至还有擅长全科写了十余个医例之人。 相较之下,这张考卷的最后一道考题答得不算出格。只写了擅治“外科”和“心疾”。 大楚朝的大夫,大多擅长大方脉小方脉,看诊以诊脉开方和针灸为主。众人眼中的“外科”,就是跌打损伤之类。 真正研制出外科救治医术,并将其发扬光大的,是程望。不过,程望声名再响医术再精妙,到底远在千里之外。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没亲眼见过,谁敢相信这世间有开膛破腹救治病患的绝妙医术 考卷上列举出了一个外科医例。 病患是男子,年约四旬,身体健壮,平日行走坐卧无碍。一旦病症发作,腰腹部便骤然刀割般剧烈阵发性疼痛,且恶心呕吐,汗流如注,尿中有血。 汤药和针灸只能暂时止痛,治标不治本。以刀刃开腹,剖开肾脏,取出异物。缝合伤口后,卧榻静养一个多月,病患便有力气下榻,自行离去。 小眼医官看过之后,颇觉匪夷所思。甚至觉得这是考试之人捏造出来的病例。 开腹取物,缝合伤口。世上真有这样的医术 只是,每年前来参加太医院考试的大夫,形形色色样样皆有。有能耐有本事的不在少数。而且,改卷也有规定,只要大夫能自圆其说,不得随意判定是捏造。 更重要的是,这份考卷的第二个医例。 有患心疾的妇人,对身外一切事物漠不关心,整日心情阴郁难解,不愿见人,不喜说话,甚至时有轻生的念头。 心疾几乎难以根治。 找出患病之人的心结,先以话语解之,然后施以针灸汤药。一个月后,妇人心疾之症大有缓解,很快和常人无异。 这个治疗心疾的病例,几乎令人立刻联想到一个人。 椒房殿里的裴皇后。 正因这个医例,开腹取物的外科医例虽然荒谬,小眼医官也未计较,还是给了甲上。 莫非,杜提点就是看了这个医例才会如此激动 可是,杜提点一直为宣和帝看诊,皇后娘娘的病症一直归常院使负责。就算看到类似的医例,又有什么可激动的 小眼医官心里嘀咕不已,面上露出恭敬的询问之色“敢问杜提点,这份考卷是否有什么不妥” 杜提点心潮澎湃激越,以全身的自制力按捺住离开拆开糊名的冲动,故作从容地笑道“这份考卷上的外科医例,颇为新奇,我看到激动处,略有失态。倒让你们也受惊了。” 这解释也说得过去。 反正,也没医官敢追根问底。 医官们很配合地笑着附和。 是是是,对对对。提点大人说的什么都对。 杜提点已经无心再看别的考卷了,张口点了几个医官的名字“这些考卷,你们几个一一过目。选出九十九份来便可。” “第一名,就不必再选了。我手中的这份考卷,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医官们掩住惊愕之色,纷纷应下。 杜提点在一旁坐了许久,待众人将九十九份考卷挑出来了,才动手拆了手中考卷。被掩盖住的姓名出现在眼前。 程锦容 第一百一十九章 第一(一) 竟然是程锦容 看到这个名字,杜提点既震惊,又有些“果然是她”的感慨。 堂弟杜仲在他面前屡次夸赞程锦容医术高妙,尤其是开膛剖腹的外科医术,更是精妙无双。 这是程望独创的外科医术,传给自己的亲生女儿顺理成章。杜提点虽未见过程锦容,对她倒是一直颇为关注。 当他看到这例外科医例时,便隐隐有了猜测。 如果程锦容在考卷上写的医例是真的 如果是真的 杜提点右手又颤了起来。 不过片刻,他的手又稳了下来,脸上看不出半分异样。 如果是真的,程锦容能治这等病症。那么,程锦容非进太医院不可 隔日天刚亮,太医院官署外就张了一张红榜。 被淘汰的一千一百人,当然没有上榜的资格。红榜上共有一百个名字,按着考试的成绩排出名次。 前来看榜的大夫,将红榜处围得水泄不通。 名字上榜的,喜不自胜。没上榜的,一声长叹,也只有明年再来了。 不过,这一切都不及看到第一个名字来得震撼 “第一名是程锦容。这个程锦容,分明是一个女子的闺名。” “是啊我记得那一日来考试,确实有一个美貌少女。难道就是她考了第一场的第一名” “不是她还能有谁前来报名的大夫,只有一个女子,也只有这么一位程姑娘罢了。” “我听闻程姑娘年方十五,在惠民药堂为穷苦百姓义诊,不过三个月的时间。她怎么就能考第一了” “怎么就不能考第一你倒是行医二十年,可惜肚子里没有几两真才实学。连着考了五年,连红榜也没上过。” “呸你也没比我强多少。你去年上了红榜,正好最后一名。今年连个踪影都不见。” “那又如何反正我考过第二场,总比你强几分” 有一肚子闷气斗嘴吵架的,有震惊错愕的,有自叹不如的,有失魂落魄的。当然,也有看了红榜欣喜若狂的。 “第一容堂妹竟考了第一哈哈真是太好了” 少年郎中气十足的笑声震得周围人耳朵隐隐作痛。 另一个清秀少女,忙扯了扯少年郎的衣袖,小声说道“二哥,快些找找大哥的名字。” 这一双少年男女,正是程景安和程锦宜。 程锦容和程景宏一大早就去了惠民药堂。程景安兄妹自告奋勇,前来看榜。结果,一打眼就是明晃晃的第一名程锦容。 程景安乐得嘴角都快到耳后了。 程锦宜也高兴不已,连连踮起脚尖。可惜她个头矮,看不清红榜,连连催促程景安。 程景安高兴够了,一个个看过去。在第十个,就找到了程景宏的名字。 “大哥考了第十。”程景安咧嘴笑道“去年三十多名,今年大有进步。” 程锦宜一脸欢喜“我们快些去药堂,给容堂姐和大哥报喜。” 程景安响亮地诶了一声。 兄妹两个急急上了马车,去了药堂。未曾想,有人比他们动作更快,抢先一步来了药堂报喜。 程景安一眼就瞄到了熟悉的神骏黑色宝马,和程锦宜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程锦容也未料到,刚到药堂,贺祈便来了。 在宫中当值了一夜,贺祈没多少倦色,只眼里有些血丝,显然是彻夜未眠。一张口,略显沙哑的声音里蕴着笑意“恭喜程姑娘,第一场考试就拿了第一。” 考了第一啊 倒是个意外的惊喜。 程锦容的眼中也有了笑意“多谢贺三公子前来道喜。这只是第一场,再过两日,就该考第二场了。” 晨曦轻柔,她清艳的脸庞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双眸如黑曜石,闪闪动人。 数日未见,她似乎更美了。 贺祈不动声色地多看几眼,张口说道“以程姑娘的医术,定能考中第二场。” 程锦容点点头“我也这么以为。” 贺祈“” 贺祈哑然失笑。 一旁的程景宏,也笑着张了口“容堂妹一举考中第一,真是可喜可贺。我这个做大堂兄的,远远不及,委实羞愧。” 贺祈也有些愧疚“对不住,我看到程姑娘的名字后,便来送信道喜。没有往下看。” 程景宏“” 扎心了贺三公子 程景宏虽然自信稳进前一百名,不过,此时也不禁紧张忐忑起来。 好在程景安程景宜兄妹两人,就在此时迈步进来了。离得老远,程景安就高声嚷了起来“容堂妹,第一场你考了第一大哥,你考了第十” 第十也是很好的名次了。 程景宏高高提起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回原位,目中闪出笑意。 杜管事也在一旁竖耳听着哪,立刻上前拱手道喜“恭喜小程大夫,恭喜程姑娘”尤其是后一句,说得格外真切。 程锦容抿唇一笑“多谢杜管事。” 杜管事私下去见杜提点的时候,时常夸赞她医术高明。此事,杜提点早已告诉程方,程锦容也从大伯父的口中得知了杜管事的热心肠。 不过,杜管事做了好事,从不肯邀功,在她面前只字不提。 如此品性,值得相交。 几位坐诊的大夫,也纷纷过来道喜。 虽说要考三场。可第一场就能考第一,第二场总不会差到哪儿去吧说不定,大楚朝的太医院官署,真的要有一位女太医了。 就连在一旁排队等候的病患,听闻如此喜讯,也抢着张口道喜。 程锦容笑着说道“杜管事,麻烦你请一个伙计去鼎香楼,定三桌上好的席面来。今日中午,我请大家吃午饭。” 杜管事也不推辞“如此喜事,确实该请我们吃一顿。”又对程景宏笑道“小程大夫别急,明日的午饭留着给你请。” 程景宏“” 程锦容露出促狭的笑意。 一抬眼,贺祈还在看着她。 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声音颇为温和“贺三公子在宫中当值一夜,既辛苦又疲累。还是先回平国公府歇下吧” 第一百二十章 第一(二) 再委婉,也是逐客令。 程景宏略有些讶然,看了程锦容一眼,又看了贺祈一眼。 程锦容温和含笑,贺祈也无半点落寞,点点头应下“我确实该回去了。晚上还得进宫当值,得养足精神。” “再过些时日,或许我便能在宫中见到程姑娘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承贺三公子吉言。” 这一天,绝不会太远。 杜提点看过了她的考卷,看到了她写下的医例,点了她为头名。 现在就算是有人要拦着不让她进太医院,也有杜提点在前挡着。 贺祈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道别离去。 奇怪,程姑娘对贺三公子怎么疏远了许多 杜管事等人看在眼底,也有些诧异。不过,男女之间的事,外人便如雾里看花水中看月,既看不明白,也不该多嘴。 杜管事咳嗽一声,扬声吩咐伙计“现在就去鼎香楼定三桌酒席。程姑娘请客,可别提程姑娘省银子,就定最好的席面。” 此言一出,众人哄笑不已。 程锦容也是莞尔一笑“杜管事言之有理。” 什么 程锦容竟考了第一 永安侯夫人听了管事禀报,惊得站起身来“你没看错吧程锦容真的是头名” 管事恭敬应道“是。奴才亲眼看的红榜,特意看了不下五遍。表小姐确实考中了头名。太医院官署外一众大夫,俱口耳相传。表小姐今日可谓声名鹊起,人尽皆知。”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句形容科举的话,放在太医院的考试上亦无不可。 大楚行医的大夫不是凡几,每年有勇气来报考太医院的只千人左右,这千人中,最终能考取太医院的只有三人。 每年,考取太医院的三个人皆一举成名,扬名杏林。 程锦容身为唯一报考太医院的女子,本就众人瞩目。如今一举考中第一,更是令人震惊。 从这一日过后,无人不知程锦容之名。 裴家用十几年之功,将程锦容变相地困在内宅。可如今,程锦容崭露头角锋芒毕露,谁人能遮得住程锦容要做女太医进宫去见裴皇后,何人能拦得下 永安侯夫人心乱如麻,慢慢坐了回去。 对了,永安侯说过,不用遮也不用拦。程锦容想进宫,便由她去。 管事等了片刻,试探着问道“表小姐考了头名,是风光露脸的喜事。夫人可要打发人去贺喜” 表面文章总是要做的。 永安侯夫人定定神,吩咐白薇“备些贺礼,送去程家。” 白薇恭敬领命,很快退了出去。 两个时辰后,白薇回来复命“程夫人收了贺礼,令奴婢代为传话,说多谢夫人。等表小姐考了第二场第三场,考进了太医院后,再摆酒席庆贺。” 程家态度摆得很明朗。 程锦容是程家的女儿,有什么喜事,程家自会设酒席。 永安侯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一腔的郁闷不快,几乎都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这一日,最自得风光的人是程方。 程方在太医院官署里,听足了众人的夸赞逢迎,傍晚时分满面红光地回了程府。 见了程锦容,程方笑得温和又慈爱“锦容第一次入场,就考了十个甲上,拿下头名。可是给我们程家大大长了脸。” 也没忘了表扬长子一句“第十也很不错了。” 有程锦容珠玉在前,第十也只能是“不错”了。 程景宏毫无嫉妒,也一心为堂妹高兴“两日后是第二场考试。以堂妹的医术,想进前二十应该没问题。” 第一场是考医理,第二场考的却是诊脉开方。比起行医数年十数年经验丰富的大夫来,程锦容显然颇为吃亏。 程景宏连着两年,都是败在了第二场,就是因为看诊经验不丰之故。 程方唯恐程锦容压力太重,笑着安慰道“尽力而为便可。便是第二场没考中,有第一场的第一名也已足够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似不经意地随口笑问“大伯父今日见到提点大人了吗” 程方笑着应道“见了。提点大人特意召我前去,仔细问了你学医行医之事。听闻你行医只有三个月,对你大加夸赞。提点大人说了,大楚自设立太医院官署以来,从未有过女太医。或许,今年会破这个先例。” “两日后考第二场,提点大人亲自主考。到时候,他定会你格外关注。” 程锦容眸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提点大人对我这般看重,我定不会辜负提点大人的期望。” 程方没有多心多想。 程景宏心里却是微微一动。 他和程锦容相处了三个月,对她的性情脾气也算熟稔。程锦容不慕富贵,不攀权势。今晚忽地提起杜提点,定是另有缘故。 到底是什么缘故 程景宏看着微笑如常的堂妹,心里暗暗琢磨了片刻,便将这个问题抛诸一旁。 过两日就是第二场考试,现在得全心准备考试。 “程表姐真得考了第一” 六皇子从练武场回来,累得手软脚软满额是汗,一听这个好消息,顿时精神一振“没看错吧” 丁公公笑着禀报“奴才打发人去太医院官署看榜,程姑娘确实考了第一,绝不会有错。” 六皇子心里十分欢喜,立刻道“你替我去一趟程家,代我向程表姐道喜。” 丁公公看了一眼天色,委婉地劝道“再过一个时辰,宫门就要关了。奴才回宫不便,不如明日再去。” 拿着六皇子的腰牌,倒是可以令人开宫门。不过,前几日六皇子擅自偷溜出宫被训斥了一顿。近来还是低调安分一点才好。 六皇子颇听得进劝告,很快改口“明日去道喜也好。对了,我现在就去椒房殿,将此事告诉母后。” 前几日他偷溜出宫,父皇训斥了他一番,罚他每日在练武场里多练两个时辰。 他累得几乎没力气走路,连着几日都没去椒房殿见母后了。 今日有这样的好消息,一定要告诉母后。 第一百二十一章 怨怼 六皇子兴冲冲地去了椒房殿。 没想到,二皇子和寿宁公主竟然也在。 二皇子绷着一张脸,目中闪着不善的光芒。寿宁公主红着眼眶,不时以衣袖擦拭眼角。裴皇后蹙着眉头,神色间有些异样的沉凝。 这是怎么回事 六皇子心中一惊,脸上的喜意褪了三分“母后,二哥,大姐,你们在说什么” 二皇子心情不佳,声音里略有些不耐“随口闲话,有什么可打听的。” 六皇子被噎得一头雾水,下意识地看向裴皇后。 寿宁公主将头扭到一侧不说话,气氛愈发沉闷凝滞。 裴皇后眼眸微暗。 她身形瘦弱,病容憔悴,被一双儿女诘问,却一直不肯松口。 六皇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忍不住走到裴皇后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后,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等裴皇后张口,又急急张口道“母后,我不是不解事的孩童,我已经长大了。若有什么事,我也能帮忙。” 二皇子忽地冷笑一声“此事连母后都做不了主,你能帮什么忙” 二皇子性子霸道,暴戾易怒,宫中人尽皆知。平日里也就在宣和帝面前装装样子。一旦动了怒,对着六皇子也没了好声气。 六皇子下意识地拦在裴皇后身前,挡住二皇子怒气冲冲的目光,正色道“二哥,不可对母后无礼” 二皇子“” 二皇子的脸孔有刹那的扭曲,眸光闪烁不定。不过,到底还是忍了下来,起身拱手“儿臣一时心急,失了礼数分寸,请母后见谅。” 六皇子这才让了开来。 裴皇后看着六皇子略显单薄的身形,鼻间微微一酸。再看神色阴沉满目不快的二皇子,心里一声暗叹。 “平身吧”裴皇后中气不足,声音略显微弱。 待二皇子起身,裴皇后又道“和亲一事,不止是后宫之事,更是国朝大事。有文武百官谏言,皇上自会定夺。” “本宫虽是中宫皇后,也不宜插手过问。” 原来是为了和亲一事闹腾 六皇子虽不上朝,对鞑靼太子即将入京之事也很清楚。太傅们上课,有意无意总提起“常年征战将士死伤无数”“民不聊生十户九空”“长此以往有碍国运”之类。 很显然,文官们都赞成和亲。 大楚国库空虚,四处民乱,再这么打下去,能不能踏平鞑靼不清楚,大楚内乱却是无可避免。因此,众多武将对和亲一事,也是赞成的。 反正又不嫁自己的女儿。 公主生来金娇玉贵,享尽富贵。为了国朝安定和亲远嫁,也是应该的。 今日,朝中已有御史上了奏折,奏请天子应下和亲之事。奏折里还提起了寿宁公主,夸赞寿宁公主“美丽聪慧”“贞静娴雅”“举世无双”。 寿宁公主是嫡出的公主,最得宣和帝欢心,年龄也最合适。这位御史一上奏折,众臣纷纷出言附和。 偶尔也有人提起康宁公主。只可惜,康宁公主声名不显,极少露于人前。除了“柔顺”之外,几乎再找不到第二个优点来。 众臣很快忽略了康宁公主,继续夸赞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得了消息后,又惊又怒又怕,找二皇子哭诉一通。二皇子便领着寿宁公主来了椒房殿,求裴皇后做主。 结果显而易见。 六皇子想通了其中关节,也皱紧了眉头,轻声道“姐姐是不是不愿和亲” 寿宁公主全身一颤,转过头来,一双妙目闪着水光“当然不愿。柔嘉姑母当年远嫁鞑靼,如今又如何” 嫁给一个比自己亲爹小不了几岁的老男人为妻,也就罢了。老可汗死后,柔嘉公主竟又嫁给了小叔子卜赤 不,她绝不要和亲远嫁去鞑靼 寿宁公主又哭了起来“母后再不过问后宫诸事,也是中宫皇后。父皇要和亲,母后拦不住。可让谁和亲,母后总能张口。” “父皇不止我一个女儿,大楚朝也不止我一个公主,还有康宁” “住口” 一直沉默不语的裴皇后骤然张口,目中闪着毋庸置疑的怒火“你不愿和亲,康宁就想远嫁吗她比你年少,性情柔顺怯弱,连大声说话也极少。让她和亲远嫁,不知能熬几年。你的心肠怎么这般狠毒” 不愧是裴婉清的女儿,自私凉薄狠毒,如出一辙 裴皇后的目中射出近乎憎恶的光芒。 谁也没料到,沉默少言性情温柔的裴皇后竟忽然动了怒气。 寿宁公主委屈伤心又难堪,泪水簌簌而落。 二皇子也被裴皇后的怒火惊到了,旋即,心里涌起愤怒“寿宁不想和亲,怎么就成了心肠狠毒母后半点不疼惜自己的女儿,倒去心疼一个妃嫔生的庶出公主,真是可笑之极” 盛怒之下,二皇子猛地踹翻身前的椅子。 坚实的椅子咚地一声倒地,发出一声巨响。 裴皇后全身一颤,面色泛白。 十三年前,她被关在裴家密室。为了折磨她令她顺服,永安侯令人在她面前虐杀动物,甚至虐杀人命。 自此之后,她怕血怕黑,也惧怕各种巨响。 看着面色苍白的裴皇后,六皇子又是心疼又是愤怒,胸膛里也燃起了火苗。 他挺身上前,和二皇子怒目相视“二哥这里是椒房殿是母后的寝宫你肆意动怒,将母后置于何地” “再者,和亲之事,朝中并无定论。父皇也未明言要和亲。便是父皇恩准,这和亲的人选也会再三斟酌。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 “你立刻向母后道歉否则,我今日绝不放过你” 二皇子一怒上前,一把揪紧六皇子的衣襟,寒意森森“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二皇子习武多年,身手颇为不弱。六皇子喜文不喜武,又比二皇子小了五岁,远不是二皇子对手。 此时六皇子被二皇子一把揪住衣襟,双脚差点离地,颇为狼狈。 六皇子没有认输,瞪着二皇子“我说,你立刻向母后道歉赔礼。否则,我就去保和殿见父皇,请父皇评理” 二皇子“” 第一百二十二章 隔阂 被威胁的二皇子怒不可遏,扬起拳头,就要对六皇子动手。 裴皇后霍然间醒过神来,一声怒喝“快住手” 寿宁公主也被兄长的怒气惊动了,顾不得擦拭眼泪,红着眼扑上前,紧紧抓住二皇子的胳膊“二哥,快停手” 再生气,也不能对六皇子动手 若动了手,要如何向众人解释交代宣和帝最厌兄弟相争,二皇子动手打了自己的胞弟,宣和帝焉能不怒 一旁伺候的青黛和菘蓝也齐齐变了脸色。只是,这等场合这等情景,根本轮不到她们两个奴婢张口。 二皇子目中戾气未退,拳头在六皇子的脸孔前顿住。六皇子平日乖巧讨喜,没曾想,犟起来竟也半分不怯。就这么和二皇子四目怒视。 二皇子重重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收回手,右手猛地一松。 六皇子踉跄着后退一步。 裴皇后扶住六皇子的胳膊,哽咽着低语“小六,你没事吧” 六皇子一转头,正对上裴皇后含泪的焦灼双目。 母后果然还是在意他的。 这一点温情,令六皇子心里的愤怒瞬间被抚平“母后,我没事,你不必忧心。” 裴皇后深呼吸一口气,将泪水咽了回去,怒目看着二皇子“混账当着本宫的面,你竟敢如此肆意妄为你眼里,还有没有本宫这个母后” 一顶忤逆不孝的帽子压下来,二皇子再愤怒不甘,也只得跪下请罪“母后息怒儿臣一时情急,失了冷静,绝不是有意要冒犯母后” 寿宁公主一并跪了下来“求母后息怒。二哥素来是个冲动易怒的脾气,刚才是吓唬六弟,绝无动手之意。请母后明鉴”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双生兄妹,自小感情亲厚。二皇子为了寿宁公主动怒,寿宁公主为了二皇子跪下请罪。 兄妹两人脸孔肖似,神情也出奇地一致。 隐忍怒意,心有不甘。 原本就不甚亲近,今日之事,更令他们兄妹和裴皇后之间心生隔阂。 青黛忍不住跪下,为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求情“皇后娘娘息怒。二皇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兄妹情深,关心则乱,不是有意唐突。” 菘蓝也跪了下来“请皇后娘娘息怒。” 六皇子定定心神,也跪下求情“母后别生气。今日发生的事,也不能传出椒房殿。否则,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对六皇子来说,二皇子寿宁公主是手足至亲。可对她而言,这都是仇人的儿女。她被逼无奈做了十几年替身,周旋应对。 谁是亲者 谁又是仇者 裴皇后闭了闭双目,重又睁开“你们都走,本宫要一个人清静片刻。” 既未责罚也未追究。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齐齐松了口气,一同告退。 六皇子倒是有心留下,不过,裴皇后已神色淡漠的转过头,一派谁也不想理的架势。无奈之下,六皇子也只得一并告退。 出了椒房殿后,二皇子冷冷地看了六皇子一眼,和寿宁公主一并离去。 六皇子苦笑一声,心里暗叹口气。 二哥气量狭窄,睚眦必报,又最是记仇。今日之事,二哥定是将账都记到他的头上了。 他满心欢喜地来椒房殿,想将程表姐考了第一的喜事告诉母后,哄母后高兴。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六皇子在原地站了片刻,无声轻叹,慢腾腾地回了寝宫。 寿宁公主的长乐宫,离椒房殿不远,盏茶左右便到了。 寿宁公主红着眼睛回来,二皇子神色阴沉一脸不善,宫女们噤若寒蝉,无人敢多嘴。 “你们都退下。”寿宁公主一声吩咐,宫女们退得干干净净。 兄妹两个四目相对,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怨怼和不甘。 “母后根本半点都不在意我这个女儿。”寿宁公主用力咬了咬嘴唇,在唇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她连张口求一求父皇都不肯” “康宁只比我小了一岁,又是庶出,让她远嫁和亲,不是正好” “母后竟说我心肠狠毒我不想和亲,也有错吗我哪里心肠狠毒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亲娘” 寿宁公主越说越忿忿不平“二哥,你是嫡出的皇子,我是唯一的嫡出公主。可在宫中,大哥倒是最得父皇青睐。郑皇贵妃一心为大哥四弟打算,母后明明是中宫皇后,却处处忍让。连带着我们兄妹也似低人三分。” 二皇子重重冷哼一声“母后不肯求父皇,我去” 寿宁公主眼睛一亮,满含希冀地看着兄长“二哥,我和你一起去” 二皇子也不是一味莽撞,思忖片刻说道“和亲之事尚未定下,我们现在去求父皇,确实不太合适。等鞑靼太子正式觐见,我先探一探父皇的口风。” “朝中那些文臣,都一力赞成和亲,倒也不是全然针对你。我私下去见舅舅,让他暗中找些御史,上奏折夸一夸康宁。” 寿宁公主以手擦拭眼角,点了点头。 永安侯是手握兵权的武将,也是天子器重信任的近臣。平日,永安侯也最疼惜亲近他们兄妹。 只要永安侯肯出力,定能扭转劣势。 隔日。 小朝会散后,永安侯等人出了金銮殿。 一个十八九岁的内侍站在金銮殿外等候,见了永安侯,立刻殷勤地上前行礼“奴才奉二皇子殿下之命,请侯爷前去说话。” 二皇子是永安侯嫡亲的外甥,平日里来往密切。二皇子身边的内侍来相请,是司空见惯之事。 永安侯和晋宁候等人打了个招呼,便随内侍去了二皇子的重华宫。 永安侯拱手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二皇子满腹心事,随手扶起永安侯“这里没有外人,舅舅不必多礼。” 没等永安侯张口询问,二皇子便一五一十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今日我请舅舅前来,就是想和舅舅商议如何应对此事。” 永安侯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二皇子意料“公主和亲远嫁是好事,殿下为何要阻拦” 二皇子“” 第一百二十三章 无耻 二皇子一懵,一时有些反应不及“舅舅这么说是何意妹妹不想远嫁和亲,我这个做兄长的,自要为她撑腰。” 永安侯收敛笑意,淡淡道“殿下这么想,简直是大错特错” “癿加思兰是鞑靼太子,将来是鞑靼可汗。公主殿下身份矜贵,嫁去鞑靼,日后便是鞑靼的大阏氏,和大楚的中宫皇后无异。这么一门好亲事,公主殿下如何会不愿意” 说着,永安侯又深深地看了二皇子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殿下是嫡出的皇子,日后被立为储君。公主殿下贵为鞑靼太子妃。兄妹两人同气连枝,守望相助,岂不是更好” 二皇子“” 二皇子也不是傻瓜,很快听懂了永安侯的话中之意。 寿宁公主和亲嫁去鞑靼,对大楚朝堂百姓有功。这份功劳,自然都落在他这个同胞兄长的头上。 宣和帝迟迟没立储,圣心不明。有了这份“功劳”,他就能稳稳压大皇子一头。也能拉拢朝中文臣武将。 同气连枝,守望相助这句话更是大有深意。 有寿宁公主在鞑靼,或许,将来有一日,他能顺利收服鞑靼,将大楚的疆土扩展到关外。元氏的血液里,大概都流淌着好战的基因。大楚的历任天子,无一例外都有一统天下的美梦。 已逝的宣武帝是这样,宣和帝是如此。身为宣和帝嫡子的二皇子,也是一样。 想及此,二皇子呼吸有些不稳,眼中闪出了光芒。 永安侯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满意,声音也缓和下来“我知道殿下心疼公主。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感情亲厚,做兄长的照顾妹妹理所应该。她一个姑娘家,连宫门也未出过几回。一想到远嫁,心里忐忑也是难免。” “可生在天家,生来就是金娇玉贵的公主,不去做一国之母,难道要召一个游手好闲的勋贵公子为驸马” “公主殿下绕不过弯,殿下就该好好劝一劝她,让她回心转意才是。” 二皇子到底年少,还没修炼至永安侯这等厚颜无耻的境界。又是心动,又是羞惭,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已经答应妹妹,一定要为她拦下这门亲事。 现在怎么好反悔 他拿什么脸去“劝说”寿宁公主为了他牺牲自己的终身大事 永安侯善于揣度人心,也十分善解人意,立刻低声道“殿下张不了口也无妨。今日说过的话,只有殿下和我知晓。公主殿下若问起,你就和她说,我已经应下了。” “我在朝中装装样子,传些风声给公主。她自会深信不疑。” “等过上一段时日,皇上自会下旨和亲。到时候,殿下在公主面前自责愧疚,兄妹抱头哭一通,她一颗心定然还是向着自己的兄长。” 二皇子“” 二皇子目光复杂地看着面不改色的永安侯,许久才挤出几个字“舅舅果然高明” 永安侯看着神色明暗不定的二皇子“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殿下是未来的储君,应该心系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儿女私情皆是小事。” 堂堂嫡出皇子,和一个庶出皇子争夺储君之位,已经是一种羞辱。更羞辱的是还未能占上风。 除了一个嫡出的身份,他样样不及大皇子。 现在,有一个绝佳的机会放在面前他及时抓住,既能收拢人心,又能讨好父皇 舅舅说得没错。 是他太过愚钝,只顾着兄妹之情,忘却了真正要紧的大事。 二皇子思潮翻涌,胸膛起伏不定。过了许久,才低声说道“舅舅说的是。” 永安侯露出孺子可教的欣慰目光,伸手轻拍二皇子的肩膀“殿下明白我的一片苦心就好。为了殿下,我愿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裴家也愿倾尽全力,相助殿下。” 为了你,你的亲娘甘愿以裴婉如之名死去,葬在了裴家。 为了你,我犯下欺君之罪,殚精竭虑筹谋多年。 你以为这储君之位只是你一个人的吗 不,这不但是你的,也是裴家的天下。 二皇子对永安侯既信任又依赖,闻言动容“舅舅待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将来,我被立为储君,登基为帝,一定不忘舅舅的恩德。” 这些话听在耳中,别提多令人愉悦了。 永安侯目中光芒连连闪动,口中却道“殿下这么说,真是折煞我了。我是殿下的舅舅,更是殿下的臣子。为殿下奔走当差,为殿下尽忠,都是分内之事。” 二皇子听了这话,颇为感动,张口许诺“日后,我定会封舅舅为国公,令裴家成为大楚第一勋贵门第” 永安侯走后没多久,寿宁公主便来了。 寿宁公主满腹心思,一夜没睡好。一双眼略略有些浮肿,一张口,声音也有些沙哑“二哥,你和舅舅说了么舅舅有没有应下” 看着妹妹信赖又清澈的黑眸,二皇子心里颤了颤,旋即狠下心肠,挤出笑容“我都说了。舅舅已经应下。今日回去之后,舅舅就会私下去联络同僚故旧,联名上奏折,奏请父皇以康宁为和亲的人选。” 寿宁公主激动又欢喜,攥着二皇子的手“二哥,还是你最疼我了” 二皇子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没有和寿宁公主对视“我们是一胎双生的兄妹,我不疼你,还疼谁去。” “以后,你安心待在寝宫里,别去椒房殿和母后闹腾了。免得动静太大,传到父皇耳中,惹得父皇不高兴。” “和亲之事,你不必忧心,一切都有我。” 寿宁公主松口气,连连点头“好,我都听二哥的。椒房殿我不去就是。反正,母后也不想见我。” 二皇子看着神色释然的寿宁公主,心里默默想道。 妹妹,你别怪我狠心无情。 你嫁给鞑靼太子,做鞑靼的太子妃。日后我们兄妹一个是大楚天子,一个为鞑靼大阏氏。这天下,都在我们兄妹手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再考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 这一日,也是太医院考试的第二场。 第一场被淘汰了一大半,能考第二场的,只有一百人。这一日到太医院外的大夫,骤然少了许多。 程锦容一露面,便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第一场考了第一的,就是这位程姑娘” “大伯父是程副院使,亲爹是神医程望。程姑娘家学渊源,怪不得如此出众” 有夸赞的,自然也有满腹酸意的。 “一个小姑娘,医书读得多,第一场考得好一些罢了。到了第二场,第一场的名次根本不作数。只考诊脉开方。这么一个年少的小姑娘,能有什么行医经验” “说得没错今日这第二场,没有数年行医经验的大夫根本考不中。” 窃窃私语声中,程锦容神色镇定从容,看不出半分紧张或是不安。 倒是程景宏,一想到前两年的考试经历,便觉腹中隐隐不适。 程锦容笑着看了过来“大堂兄是不是有些紧张” 少年人都要面子。程景宏也不例外“没有,我已经考第三次了,有什么可紧张的。” 程锦容瞥了双手微颤的程景宏一眼,笑着打趣“是是是,大堂兄半点都不紧张。我第一次来考,倒是有些紧张。” 程景安笑嘻嘻地插嘴“我和二妹在外面一等就是半日,比你们还紧张呢” 赵氏笑着白了次子一眼“整日里油嘴滑舌,还不快住嘴。” 说笑间,太医院的门开了。 几位医官站在门口,扬声点名。 程锦容和程景宏的号牌一前一后,依旧站在同一队里。 说来也巧,检查号牌的医官和几日前是同一个,是那个两撇胡子的医官。不过,胡子医官这次对程锦容客气礼遇多了,核对了号牌信息后,温声道“程姑娘请进太医院。” 程锦容微微一笑,道了声谢。 身为大夫,以医术立身。 第一场考中了第一名,证明了她不是绣花枕头,有资格站在太医院的考场里。 第二场的考试规则,和第一场完全不同。 一百人被分做十组,分别在空屋里等候。有医官前来,按着号牌一个一个地叫人。被点名之人,会被蒙上双目,进入另一间空屋里。这间空屋里,共有二十个病患。要一一地凝神诊脉,默默记下各人的病症。 诊完脉后,再去一间空屋内,开出二十张药方。 等写完所有药方,第二场便算考完了。不得在太医院官署里停留,考完立刻要离开太医院。 也就是说,第二场的考试,是一个一个轮流考。屋子里共有十个大夫,每隔小半个时辰,被叫走一个。 不说别的,只这等阵仗,足以令人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 说来也奇怪,程景宏早早就被叫了出去,程锦容这个考了第一的,却一直在等着。是无意为之,还是有人故意想考较她的耐性 程锦容心中有数,半分不急,耐心坐着等候。 这一坐,就是半日。 前来叫号的,是一个眼睛细小的医官,不时瞥程锦容一眼。心里暗暗嘀咕。杜提点今日真是奇怪,特意将程锦容排在了最后,还令他暗中盯着程锦容的一举一动 九人都被叫走,屋子里只剩程锦容一个人了。 此时已近午时,小眼医官忙了半日,饥肠辘辘。对安然静坐的程锦容陡然生出些许同情来。 大夫也是人,不是铁打的。饿着肚子如何诊脉 每年的第二场考试,被排在后面的考生,都要吃些闷亏。很难考出好成绩来。程锦容第一场考了第一,这一场 真是可惜了 传令的药童终于来了。 小眼医官打起精神说道“程姑娘,请随我去考试。” 程锦容含笑应了,起身随小眼医官去了考试的屋子。先蒙眼,然后坐下。病患被引着一个个过来,每一个病患诊脉的时间都不长。加起来,也只给两炷香的时间。 程锦容挥除所有杂念,凝神诊脉。 第一个病患脉相虚浮,有体弱之兆。第二个病患脉相凝滞,第三个心火虚旺 两炷香后,所有病患都诊了脉离开。程锦容解下蒙眼的黑布,走到最后一间屋子里。 不出所料,坐在上首的,正是头发花白颌下几缕胡须的杜提点。 程锦容行了一礼,并不出言,坐下开方。 杜提点不动声色地打量程锦容。 程锦容当然生得很美。不过,杜提点一把年纪,早已过了欣赏女子美色之龄。他在看的,是程锦容开方时的神情。 胸有成竹,镇定自若。 他故意令人将程锦容排在最后。一等就是半日,程锦容竟未心浮气躁,言行举止稳妥从容。 一派大医风范。 杜提点心里暗暗点头,目中闪出一丝笑意。 第二场取前二十名。 一炷香内,蒙眼为二十个不知相貌年龄的病患诊脉,然后一同开出二十张药方。诊出病因开方出错在所难免。一般而言,能开出十张正确的药方,已是难得一见。 这几年来,第二场考得最好的大夫,是开出了十六张正确无误的药方。 程锦容显然是学医的天才,研读医书多年,医术精妙。唯一欠缺的,就是行医的经验。假以时日,必有大成。 不过,他没有时间和耐性慢慢等了。 不管程锦容写出几张药方,第二场考试,都要令她在前二十名的名单里。 小半个时辰后。 程锦容写完了二十张药方,恭敬起身,将一摞药方呈给小眼医官。小眼医官接了药方,送至杜提点的面前。 按理来说,现在就该让程锦容离开了。 杜提点却未出声。 小眼医官心里诧异,忍不住低声张口“提点大人,程姑娘” 杜提点看着药方,头也未抬“不急,等我看完药方。” 程锦容竟也不慌张,微笑着应道“是。” 小眼医官“” 太医院每年招考太医,他每年都是考官。这样的情形,却是第一次得见。提点大人,对这位程姑娘真是格外关注啊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头名 太医院官署外,赵氏等人等的心焦。 “这都正午了,怎么锦容迟迟没见出来”赵氏皱着眉头,满是忧色。 程景宏也觉得蹊跷“按着往年的习惯,第二场是以第一场的名次高低为序。容堂妹第一场考了第一,不知为何,却未先考,被排在了后面。” 程锦宜小声道“考完试出来的人,我一个个细细数了,出来了九十九个。就剩容堂姐一个人了。” 程景安嘀咕“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赵氏瞪了程景安一眼“光天白日,堂堂太医院,能出什么事再者,你爹也在太医院里。便是锦容出了什么差错,也有你爹周旋。不得胡言乱语” 程景安一脸冤枉“我就是随口说说罢了娘怎么还当真了” 程景宏也板了脸孔“这等事,怎么能随口说笑。” 程景安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上了年纪之人,动作不免迟缓些。 杜提点不紧不慢地翻着药方,看了许久,才看到第八张。 病患都是安排好的。杜提点看起药方来,心中自然有数。前八张药方皆正确无误,杜提点心中满意,抬眼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敛容肃立,神色未动。 杜提点心里又点了点头,继续看药方。 当看到第十张时,杜提点目中有了笑意。再往下看,这份笑意,渐渐变为惊讶。 看到第十六张药方时,杜提点终于抬头,看向程锦容“听闻程姑娘学医数年,行医坐诊只有三个月。没想到,行医老道,诊脉开方丝毫不亚于行医十数年的大夫。” “多谢提点大人夸赞。”程锦容不骄不躁,含笑道谢。 杜提点看着容色清艳美丽如枝头海棠的少女,心情颇有些复杂微妙。 这么一个娇嫩年少的小姑娘,竟擅长开膛破腹的外科医术 学医之人,最重天赋,其次才是好学勤奋。如果不是那块料,再如何努力,也成不了名医。 程锦容无疑正是罕见的学医天才。 杜提点夸赞了一句,继续看药方。最后四张药方,竟然也正确无误。 二十张药方,全部都对,无一例外。 以杜提点的城府和涵养,也忍不住动容了,笑着叹了一声“江山代有才人出好好啊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如此优秀出色的后辈第二场的头名,非你莫属” 程锦容微微一笑,再次道谢“多谢提点大人夸赞。” 小眼医官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杜提点。 提点大人没开玩笑吧竟对程锦容有如此高的评价还有,其他人的药方都还没看,提点大人怎么就断言程锦容是头名了 杜提点心情极佳,难得开了句玩笑“今日总算见你睁眼了。” 小眼医官“” 小眼医官经常被同僚打趣眼睛小,被杜提点说笑逗趣还是第一回。一时间,不知是羞惭多还是激动多一点“下官日后见了提点大人,一定将眼睛睁得大一些。” 杜提点哈哈一笑,将手中的药方给了小眼医官“行了,将这摞药方拿去,让大家都看一看今年第二场头名开出的药方” 小眼医官难掩激动地接了药方。 被杜提点这般夸赞认可,程锦容心里也颇为愉悦,笑着行礼道别。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去吧再过五日,来考第三场” 走出太医院的刹那,程锦容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半日,她看似轻松镇定,其实精神紧绷。直至此刻,才稍稍舒缓下来。 赵氏母子四人等了半日,一见到程锦容的身影,立刻迎了过来,将程锦容围拢在中间,七嘴八舌地问道“锦容,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容堂妹,是不是有人故意刁难你了” “容堂妹,你考得怎么样” “容堂姐,你有没有把握考进前二十” 看着溢满关切的几张脸孔,程锦容心中满是暖意,轻声笑道“你们不必忧心。今日杜提点大人亲自看的药方,所以耽搁了一些时间。如无意外,这一场考试,我还是头名” 众人“” 程锦容莞尔一笑“这是提点大人亲口说的。你们若不信,等着看明日的红榜就是。” 赵氏率先回过神来,一把抓住程锦容的手,笑得合不拢嘴“诶哟这可真是太好了真没想到,我们程家出了一位女神医” 程景宏的心情有些复杂“恭喜容堂妹” 身为程家第二出色的后辈,总不能差得太远,一定要奋起努力才行 赵氏正盘算着要如何回府庆祝,就听程景宏沉声说道“娘,还有半日时间,我要去药堂。” 程锦容也道“我也去药堂。” 程景安程锦宜异口同声“我们也去。” 孩子们奋发上进,真是令人快慰。 赵氏笑了起来“先去吃饭,吃完饭,我送你们去药堂。” 片刻后,程家的马车从太医院官署门口离开,拐了个弯,过了一条街,正好到了御街上。 这条御街,宽数十米,可容十辆马车并行。由坚硬平滑的青石铺就而成。 御街上不见平民百姓,行驶的多是宽敞华丽的马车,或是四人六人抬着的软轿,不时还有骑着骏马的勋贵公子。 程家的马车在其中,平平无奇,半点都不惹眼。 车夫格外谨慎小心,特意将马车赶在最外侧。 御街上人不少,不过,无人喧哗吵闹。除了马蹄声和木质车轮的轱辘声,几乎听不到别的声响。 就在此时,马车外忽地传来一阵马蹄声。 马蹄声十分密集,听这动静,至少也是数百匹骏马。 此时,勋贵武将们便是有亲兵,也不会都带出来。到底是谁出行,竟有这么大的阵仗 程景安好奇地掀开车帘,往外一看,眼睛骤然亮了“哇好多骏马” 程锦容也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果然都是神骏至极的骏马。骑在骏马上的青年男子们,穿着古怪,面容也和大楚男子颇为不同。 程锦容神色微微一变。 第一百二十六章 故人(一) 程锦容的心中掀起惊涛巨浪。 前世她在边关数年,一眼便认出了这些男子是鞑靼骑兵。 鞑靼是游牧部落,男女老少皆擅骑马射箭。鞑靼骑兵,来去如风,凶狠嗜杀。眼前所见的鞑靼骑兵,一个个年轻力壮目露精光,是精锐中的精锐。 京城为何忽然出现这么多鞑靼骑兵而且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御街上驰骋 原因只有一个。 鞑靼太子来了。 就在此时,一个青年男子的侧脸映入眼帘。 这个青年男子,年约十九,身材修长,个头极高。从程锦容的角度看过去,根本看不清男子的面容。 可她一眼就认出了青年男子。 果然是他 鞑靼太子,癿加思兰 当年,癿加思兰进京求娶公主。他的亲娘是柔嘉公主,柔嘉公主和宣和帝是兄妹。如此算来,癿加思兰也是宣和帝的外甥。 柔嘉公主远嫁和亲,令大楚和鞑靼休战五年之久。之后鞑靼老可汗病逝,柔嘉公主忍辱负重,委身小叔子卜赤。不知花了多少心思,将儿子抚养成人。 柔嘉公主亲自写信给宣和帝,信中满是二十载心酸痛苦,要为儿子求娶公主。 二十载没见,兄妹之情剩下多少,也只有宣和帝自己心里清楚。不过,从政治方面考虑,和亲无疑是桩好事。 一来休战几年休养民息,二来,卜赤当年曾在老可汗临死前许下承诺,在癿加思兰娶妻生子后,便将可汗之位让给侄儿。卜赤是雄心勃勃之人,焉肯真得让出可汗之位等癿加思兰成亲后,鞑靼必有一场内战。 这对大楚朝来说,当然是好事一桩。最好是鞑靼内乱不休,兵力消耗殆尽。大楚便能坐收渔翁之利。 癿加思兰为了表示求娶公主的诚意,为自己取了汉名,以元为姓,自称元思兰。在京城住了两年之久。 最终,宣和帝应了和亲,将心爱的女儿寿宁公主嫁给了元思兰。 宣和帝一定没想到,不出两年,他宿疾复发,驾崩归西。大皇子继位为帝,对二皇子动了杀心。而二皇子,早已和元思兰暗中勾结,里应外合,鞑靼骑兵顺利踏破边关。也就此断送了大楚的半壁江山。 元思兰在京城的那两年,她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后来,元思兰亲自领兵攻破边关,领着鞑靼骑兵烧杀抢掠,嗜杀残忍,恶名昭彰。能令三岁小儿止啼。 她见他的第一面时,他身受重伤,久治不愈,随时都会咽气。 那张俊美邪气的脸孔,因伤痛折磨得惨白,一双眼却狠厉无匹。 她将心中的恨意藏得严严实实,以精妙的医术治好了他的重伤。元思兰要娶为她为侧妃,一半是因她年轻貌美,另一半则是看重了她的绝妙医术,想将她留在身边。 他一定没想到,最终会死在她的手里。 和“故人”重逢,令程锦容心潮难平,下意识地盯着青年男子的身影。 此时此刻,不知有多少人在盯着骏马上的鞑靼太子。青年男子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 程锦容凛然回神,迅疾放下车帘。 程景安正看得兴起,被程锦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懵“容堂妹,你这是怎么了” 程锦容心跳未平,面上倒还算镇定“这些人不知来路,相貌和我们大不相同,穿着也稀奇古怪。看着怪渗人的。” 鞑靼太子来大楚朝求亲,是国朝大事。举凡文武百官,无人不知。程方回府后,也提过两回。 赵氏压低声音说道“这些人里,定有鞑靼太子。听闻鞑靼太子进京是为了休战求和,并求娶公主。” 初次听闻此事的程景宏兄妹三人一起露出震惊之色。 程锦容也装出惊讶的样子来“原来竟是鞑靼骑兵怪不得看起来格外凶悍” 大楚和鞑靼连连征战,身为大楚人,对鞑靼骑兵天然就有着憎恶,很难生出好感来。赵氏皱着眉头低语“也不知这些人要在京城逗留多久。总之,你们以后若遇上了,宁可绕道远走,千万别和他们有什么牵扯。” 程家兄妹四人,一同点头应下。 程景安更是大大咧咧地笑道“娘也太多虑了。我们整日除了药堂,什么地方也不去。怎么会和他们有所牵扯” 这可未必。 程锦容心里默默想着,口中笑着附和“二堂兄言之有理。鞑靼骑兵,我们招惹不起,躲得远一些便是。” 对程家母子来说,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插曲。众人很快就将此事抛诸脑后。马车向药堂行驶而去。 半个时辰后。 保和殿内。 宣和帝召了几位武将在议事。 贺祈和裴璋照例被召伴驾。两人各自肃容而立,右手各自放在腰间的长刀刀柄和宝剑剑柄上。 赵公公快步走了进来,躬身禀报“启禀皇上,鞑靼太子殿下奉召进了宫,此时已到了保和殿外。” 鞑靼太子的名字一入耳,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 习武之人,对杀气格外敏锐。 裴璋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看了贺祈一眼。 就在此时,宣和帝张口道“贺祈,裴璋,你们两人去领鞑靼太子进殿觐见。” 贺祈裴璋拱手应下。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保和殿当然是贺祈在前。 宣和帝身边原来的御前侍卫统领,正好年满三十,如今去了御林军中任职。贺祈如今是御前侍卫统领,是裴璋的顶头上司。 裴璋再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宣和帝特意让贺祈裴璋露面,当然也是有用意的。 鞑靼太子今年十九岁,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相貌性情如何,一概不知。大楚朝的出色儿郎多的是,绝不能被鞑靼太子比下去。 贺祈和裴璋,都是千里无一的出众少年。让他们两人前去,是震慑也是警告。 裴璋心中有数,挺直腰背,拿出最佳的风姿仪态。 贺祈更如出鞘的宝刀一般,散发出锋利无匹的锐气。 等候在保和殿外的鞑靼太子癿加思兰,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故人(二) 青年男子个头颇高,全身都是常年习武之人特有的彪悍勇武之气。 鞑靼人多卷发,鼻梁高挺,面部轮廓明显,一看就“非我族类”。这个青年男子,却是例外。 鼻梁略高挺一些,薄唇优美,一双略显狭长的黑眸似笑非笑,俊美中带了几分邪气。 鞑靼太子 元思兰 鞑靼太子也在打量贺祈和裴璋两人,目中闪过一丝讶然之色。 这两个少年,一个风度翩翩面容俊美,一个气质凛然英俊不凡。令人望之生出自愧不如的羞惭之心。 大楚朝果然人才济济。 贺祈眼眸微眯,以强大的自制力,忍住拔刀相向的冲动,拱手道“请殿下随我们进殿。” 元思兰略一点头,正要迈步上前。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提醒“请殿下取下长刀,身上若有别的兵器,也一律取下。” 裴璋和贺祈再有心结,也不会在此时扯贺祈的后退。立刻接过话茬“宫中规矩,面圣之前,要全身搜查。不是故意要针对殿下,请殿下见谅。” 不但要取兵器,还要全身搜查。 元思兰身后的数十名亲兵里,显然有听得懂大楚话的,立刻怒目相向。 元思兰回头看了一眼,亲兵们立刻重新安静下来。 “一切都按宫中的规矩来。”元思兰一张口,竟是一口标准的大楚话。 裴璋有些吃惊,贺祈倒是半点都不意外。 元思兰此人,心机深沉,狡猾如狐。若连这点装样的功夫都没有,如何能在卜赤的打压戒备下长大成人 和亲一事,也是元思兰一力主张,甚至不惜自身安危,亲自来大楚求亲。卜赤巴不得元思兰死在大楚,既除了眼中钉,又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挑起站事。宣和帝对元思兰,也绝没什么好感。 在这样的情形下,元思兰硬生生在大楚住了两年,打消宣和帝的忌惮,顺利求娶寿宁公主,暗中和二皇子勾结。在宣和帝驾崩大皇子登基后,元思兰竭力挑唆二皇子。二皇子被利用不自知,引了外敌进犯边关。 元思兰领着鞑靼骑兵,占了数十座边城,立下赫赫功劳。日渐老迈的卜赤,声望武力心机都不及元思兰,几年之内就被元思兰逼得同意退位。 前世,元思兰领兵追杀他,就是为了再立一功,然后便能继承可汗之位。 他临死前重伤了元思兰。 后来,元思兰又死在程锦容手中。 贺祈将心中纷乱的思绪按捺下去,走上前,亲自取了元思兰的佩刀。至于搜身这等事,当然就交给裴璋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裴璋忍住冷哼的冲动,在贺祈的示意下,上前搜身。 元思兰没有露出半分被羞辱的不快,十分配合。目光在贺祈和裴璋的脸上飘了一个来回,忽地笑道“两个御前侍卫,竟有如此胆量,今日着实令我大开眼界。” 贺祈扯了扯嘴角“我是皇上亲封的六品御前侍卫统领,姓贺,单名一个祈字。” 贺 这个熟悉之极的姓氏一入耳,元思兰眸光一闪,顿时了悟“平国公贺凛是你什么人” 有十万边军牢牢守着边关,鞑靼骑兵被屡次拦在城门外。统领十万边军的平国公贺凛,对鞑靼人来说,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贺祈淡淡道“正是家父。” 原来是平国公的儿子。 或许,再过数年,这个贺祈就会接替贺凛执掌边军,成为鞑靼心腹之敌。 元思兰眸光又是一闪,目光落在裴璋的脸上“你又是何人” 从身份而论,元思兰是鞑靼太子,也是宣和帝的外甥,说不定还会是宣和帝的女婿。元思兰张口相询,裴璋不能不答“我的父亲是永安侯。” 元思兰对大楚的武将们竟十分熟悉,闻言随口道“原来是皇后娘娘的兄长。” 裴璋“” 身为武将,被人最为熟知的,却是皇后兄长的身份。这等不动声色的奚落和羞辱,令心高气傲的裴璋恼怒又难堪。 贺祈瞥了裴璋一眼。 裴璋回过神来,淡淡道“请殿下随我们进殿觐见皇上。” 你是鞑靼太子又如何还不是如丧家之犬一般来求和,低声下气地求娶我大楚朝的公主 元思兰城府颇深,不见半分怒气,略一点头。 按着宫中规矩,面圣时不得佩戴任何兵器,要搜查全身,且亲兵不可入内。 元思兰就这么孤身进了保和殿。 殿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元思兰的身上。 元思兰出人意料地跪了下来,给宣和帝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时,已红了眼眶“十九年来,母亲常和我说起舅舅。今日,我终于见到舅舅了。” 众武将“” 众人想象中的鞑靼太子,应该是袒露半个胸膛露出长长毛发全身散发着臭气的粗鄙青年。毕竟,战场上的鞑靼骑兵都是这副德性。 谁也没想到,鞑靼太子竟生得如此俊美,大楚话说得异常顺溜,听不出半点异族口音。 而且,一见宣和帝就跪下磕头,张口就是舅舅。令人立刻想到,鞑靼太子的亲娘正是大楚朝的柔嘉公主。 柔嘉公主一定是心系大楚,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教导鞑靼太子说大楚话。 果然,宣和帝听到舅舅二字,神色肉眼可见的和缓了许多“平身,赐坐” 元思兰没有起身,又磕了三个头“母亲姓元,我也愿随母亲姓氏,从这一日起,改姓元,叫元思兰。请舅舅恩准” 卫国公和晋国公对视一眼,心中各自一沉。 这个鞑靼太子,绝不是等闲之辈 贺祈暗叹一声。 这一招实在是无耻 却也实在有效 堂堂鞑靼太子,要随母姓,改名元思兰。此事一旦传回鞑靼,只怕要将鞑靼可汗卜赤气得吐血三升。 不过轻飘飘的几句话,便讨好了宣和帝。 宣和帝被这一记高明之极的龙屁拍得全身舒泰,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好你愿改姓,朕便恩准了。” 元思兰感激涕零,再次磕头谢恩。 。 第一百二十八章 心机 元思兰起身后,殿中的气氛愈见和缓。 宣和帝赐坐,元思兰不肯坐下,坚持站着“我虽身在鞑靼,可母亲自我幼时就教导我读书习字,教导我大楚的礼仪。舅舅是我的长辈,在长辈面前,晚辈岂有坐着的道理。” 元思兰以家礼拜见长辈,武将们倒是不便张口了。 宣和帝温声问道“朕记得,柔嘉比朕小了一岁。现在她情形如何” 先帝没有嫡子,所有的皇子皆是庶出。柔嘉是嫡出的公主,比宣和帝小了一岁。十五岁时和亲远嫁。 宣和帝和这位嫡出的皇妹感情平平。大楚和鞑靼更是死敌,休战五年后,又启战事。这些年几乎没断过打仗。 柔嘉公主在鞑靼的处境,也可想而知。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苦涩,低声道“不瞒舅舅。自父亲病逝,母亲改嫁叔叔,时常生病。这些年,若不是为了我,只怕早已撑不住了。” “幸好当年母亲远嫁时带了两位医术高明的太医,有两位太医精心调理,母亲虽重病缠身,倒是没有性命之忧。” 元思兰深谙煽情之道,这番话说得低沉而忧伤,也勾起了宣和帝心底微薄的怜悯。 宣和帝无声轻叹。 元思兰又道“我为母亲画了一幅小像。舅舅多年不见母亲了,这幅小像,我便献给舅舅。”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画轴。 画轴仅有五寸。怎么看,也不可能藏得下利器。 按着宫中规矩,所有呈至圣前之物,皆要严密仔细地搜查。没藏利器,也可能藏毒之类。 赵公公上前接了画轴,当着众人的面打开画轴,远远地呈给宣和帝看了一眼。 宣和帝目力颇佳,一眼看过去,将那副画像上的病弱妇人尽收眼底。 当年的柔嘉公主,美丽娴雅,聪慧过人,深得宣武帝喜爱。他脑海中的柔嘉公主,还是年少时鲜嫩美貌的模样。 可这张画像上的妇人,苍白虚弱,就如枯败的花朵。 宣和帝便是铁石心肠,看了也很难不动容。 心里的怜悯,又稍稍多了一丝。 到了这时,一众武将都看出些端倪来了。 这位鞑靼太子,绝不是等闲之辈。见了宣和帝之后,一直在示弱,句句都在拉近和宣和帝的距离。 卫国公咳嗽一声,打破沉默“殿下是皇上的外甥,亦是鞑靼太子殿下。此次是为了休战而来。既是要休战,总得表现出诚意来吧” 和亲什么的,暂且不提。 要休战,可不是嘴上说说而已。所谓“诚意”,多是进贡牛羊或是战马,并立下国书。 卫国公张口就直戳元思兰的心窝。 靖国公也张口附和“卫国公言之有理。太子殿下有什么想法,不妨明言。” 就别在这儿套近乎装可怜了。 宣和帝目中光芒一闪,定定地看着元思兰。 元思兰又是一脸苦涩,张口叹道“舅舅,如今鞑靼的可汗是我叔叔。鞑靼早婚之人比比皆是,有十三四岁就成亲生子的。我这个鞑靼太子,却一直未定下亲事。去年,我十八岁时,有人提起我的亲事。叔叔立刻将此人撵出了帐篷。” “母亲无奈之下,只得写信给舅舅。叔叔无法再阻拦,勉强应下。” “此次我前来大楚京城,叔叔心里十分不喜,临来之前,给了我一张国书。牛羊战马,却是没有。” 这算什么休战求和 就是来求娶公主,也没有两手空空前来的道理吧 这等行径,简直就是对大楚的羞辱 宣和帝的面色顿时沉了下来。 卫国公等人的神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性情耿直火爆的平西侯,忍不住嗤笑一声“如此说来,可汗令太子殿下前来,只是为了羞辱大楚不成” 元思兰半点不怒,心平气和地应道“叔叔碍于当年的毒誓,不敢明着对我动手。我死在大楚朝,更合叔叔的心意。” 说着,元思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宣和帝“不瞒舅舅。我领着五百亲兵来大楚,根本没打算再回鞑靼。这也是母亲的心愿。” “从今日起,我愿长住大楚。请舅舅恩准” 保和殿里,再次安静下来。 站在宣和帝身侧的贺祈,将元思兰的神情变化一举一动,一一看在眼底。心里不由得暗中生凛。 这个元思兰,委实是心机深沉能屈能伸之辈。 还有什么比鞑靼太子亲自为质子更能表露休战求和的诚意 元思兰一日为鞑靼太子,卜赤一日如鲠在喉。鞑靼内部忠于老可汗的不在少数,卜赤若对元思兰动手,鞑靼定会生出内乱。 如果元思兰长留在大楚京城为质,卜赤就不能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卜赤今年也快是快五旬的人了,怎么也熬不过年轻的元思兰。 等卜赤一死,元思兰就可以回鞑靼继承可汗之位。期间一定还有内乱。当然,鞑靼越乱,对大楚越是好事。其中的道理,显而易见。 宣和帝显然已经心动了。 就连卫国公等人,听到元思兰这等话,也有些动容。 不管元思兰是真情还是假意,反正话已经说出口了。大楚便可以正大光明地“留下”元思兰。 不管怎么看,这都是对大楚有百利无一害的事。 什么牛羊战马,哪里及得上鞑靼太子 卫国公再次咳嗽一声,拱手道“思兰殿下既有此诚心,臣恳请皇上应了殿下所请。” 卫国公这个老狐狸,立刻就改了称呼。 靖国公和卫国公同进共退,也拱手附和“臣附议。” 平西侯等人也不傻,纷纷出言赞成。 元思兰安分老实地留在大楚,给他应有的体面也无妨。 宣和帝心念电转,自有计较,缓声说道“朕考虑一段时日再说。”顿了顿又道“思兰既改了姓氏,以后就在宫中住下吧” 元思兰可以住在宫中,亲兵得留在宫外。如此一来,元思兰便被剪断了所有羽翼,一个人如何翻得起风浪来 元思兰没有半分不满,满目感激地拱手谢恩。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宫宴(一) 鞑靼太子改随母姓,叫元思兰。 元思兰自愿为质子留在大楚,宣和帝龙心大悦,令元思兰住进流华宫。和二皇子的寝宫重华宫只一墙之隔。 宫中没有秘密,天未至傍晚,此事便已传得人人知晓。 宣和帝传口谕,今晚设宫宴,为元思兰接风洗尘。 兆宁宫里,满心惶惑惊惧的康宁公主元宛,扯着顾淑妃的衣袖,小声地哭道“母妃,我好怕。” 宣和帝后宫里的嫔妃,个个出身名门。顾淑妃是翰林院顾掌院的嫡长女。 顾淑妃自幼饱读诗书,自有一股温柔的书卷气,一张鹅蛋脸,容貌秀丽。十四岁的康宁公主,承袭了顾淑妃的清秀可人,温顺胆小。 鞑靼太子来大楚求娶公主一事,在这几日传开。 寿宁公主和椒房殿里的裴皇后怄气闹别扭一事,也被宫人私下传了出来。 康宁公主胆子虽然小,却不是傻瓜。细细一想,便猜出了寿宁公主为了何事在闹腾。她红着眼眶,哽咽着说道“母妃,姐姐定是不愿嫁去鞑靼。姐姐不去,是不是就轮到我和亲了” 宣和帝只有两个女儿。 寿宁公主是裴皇后嫡出,有二皇子这个嫡亲的兄长,还有嫡亲的弟弟六皇子。康宁是庶出的公主,无一母同胞的兄弟。 而且,顾淑妃早就失了宠。 寿宁公主不愿嫁,可不就轮到康宁公主了 顾淑妃心中酸楚,伸手揽住康宁公主,轻抚康宁公主的发丝“康宁,和亲之事还没定,你先别怕。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那也是你的命。” “你生来就是公主,享受了公主的尊荣矜贵。到了成亲之龄,若大楚朝需要公主和亲远嫁,你亦责无旁贷。” “当年的柔嘉公主,十五岁时和亲,嫁给了五十岁的鞑靼可汗。牺牲了她一个人,却换来大楚和鞑靼五年休战。那五年里,不知有多少将士百姓的性命得以保全。” “康宁,母妃舍不得你和亲远嫁。可若有那么一天,母妃也不会哭泣落泪。你也要坚强勇敢一些。” 康宁公主眼眶更红了,泪珠滑落眼角。 顾淑妃也落了泪。母女两个相拥着哭了片刻。 很快,顾淑妃擦了眼泪,轻声道“今晚宫中设宴,为鞑靼太子洗尘。他是柔嘉公主的儿子,论血缘,也是你的表哥。你父皇令所有人都参加宫宴,也有认亲之意。” “去换一身新衣服,好好梳妆打扮一番。别丢了你父皇的颜面。” 康宁公主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应了。 寿宁公主也一样心绪纷乱,在宫女们的伺候下更衣梳妆。 她容貌明艳,骄傲夺目,远胜康宁公主。姐妹两人一同出现时,众人的目光总是落在她的身上。 往日,她颇以此为傲。 可现在,看着镜中美丽明媚的脸孔,寿宁公主没有半分喜悦,只有阴郁烦闷。 “启禀公主殿下,二皇子殿下来了。” 寿宁公主闷闷地嗯了一声。 片刻后,穿着皇子服的二皇子走了进来。 “二哥,”寿宁公主一脸怏怏不乐“父皇对那个鞑靼太子为何这般看重还特地为他设宫宴” 二皇子满腹心事,这几日对着寿宁公主格外有耐心“鞑靼太子改了母性,叫元思兰。甘愿为质子,长留在大楚。这对大楚来说,可是好事一桩。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分化鞑靼,令鞑靼日后生乱。” 寿宁公主哪里听得进这些,忿忿道“这个鞑靼太子还要长住宫中,真是厚颜无耻。” 二皇子噎了一下,只得转移话题“今日以家礼相见。他是柔嘉姑母的儿子,也是我们的表哥。你千万不可无礼” 寿宁公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就是要无礼 正好能衬托出康宁的柔顺乖巧。 那个鞑靼太子,或许一眼便相中康宁,想求娶康宁 兄妹两人低语片刻,二皇子忽地说道“你也别和母后怄气了。和我一起去椒房殿给母后请安吧” 今晚的宫宴,便设在椒房殿。 裴皇后常年养病不见人,可每年最重要的几次宫宴,都设在椒房殿。这也象征着中宫皇后无可撼动的地位。 寿宁公主怄了片刻,不怎么情愿地点了点头。 椒房殿内,青黛菘蓝正伺候裴皇后梳妆。 裴皇后换上了正红色的宫装,梳起了繁复的发式,戴上华丽的凤钗。苍白的病容敷上了胭脂,气色也显得红润了几分。 一年中,需要她露面的场合寥寥无几。今晚的宫宴是为了鞑靼太子所设,宣和帝亲自下的口谕。裴皇后自然也要露一露脸。 “启禀皇后娘娘,郑皇贵妃娘娘领着四皇子殿下前来觐见。” “启禀皇后娘娘,魏贤妃娘娘和五皇子殿下来了。” “启禀皇后娘娘,大皇子和大皇子妃前来觐见。” “皇后娘娘,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殿下来请安” 裴皇后略略点头“让她们去正殿候着。” 梳妆好了之后,裴皇后也未去正殿,默默待在寝室里。直至有内侍来传口谕“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即将驾临。” 裴皇后这才起身去了正殿。 青黛菘蓝紧随其后,另有十余名宫女随行。 在正殿里等了半个多时辰的妃嫔皇子公主们,一同行礼相迎。 有品级的宫妃有二十余个,七个皇子两个公主,还有一位皇子妃和小皇孙。好一派热闹的天家宫宴。 裴皇后温声道“都平身。” 然后,便不再出言。 众人都习惯裴皇后的沉默少言,各自入座低声说笑。 又过片刻,宣和帝来了。 裴皇后领着众人一同起身行礼,恭迎圣驾。 一身龙袍的宣和帝,缓步而入。身侧是近身伺候的几个内侍,另有十余个御前侍卫。贺祈和裴璋都在其中。 今日,宣和帝的身边还有一个青年男子。 这个人,正是鞑靼太子元思兰。 隔着重重人影,看不清元思兰面貌如何。寿宁公主也不愿多看,将头扭到一旁,正好和身侧的康宁公主目光对了个正着。 。 第一百三十章 宫宴(二) 寿宁公主目光咄咄。 康宁公主垂下眼眸,没有和寿宁公主对视。 同为公主,身份地位也是截然不同的。 寿宁公主是嫡出的公主。而她,自小就被母妃教导,要处处敬让寿宁公主几分。 寿宁公主骄傲好强,不管学什么都一定要争个高下。她不得不藏拙,样样都弱一头。如此一来,姐妹两个才算和睦。 她习惯了事事退让。可和亲远嫁 康宁公主将头垂得更低了些,掩去眼底的委屈和难过。 宣和帝今日心情颇佳,笑着说道“都平身吧今日没有外人,都是元家人。这是柔嘉的儿子,如今随了母姓,叫元思兰。” “思兰,先见过你舅母。” 元思兰笑着应了,拱手行礼“思兰见过舅母。” 礼仪周全,行礼姿势颇为标准,可见受过严格的教导。 裴皇后心里有些惊讶,微笑着应道“免礼平身。” 元思兰谢恩起身,俊美的脸孔清清楚楚地露于众人眼前。裴皇后心如枯井,略略打量一眼,便收回目光。 一旁的郑皇贵妃,却是长袖善舞伶牙俐齿之人,立刻笑道“仔细一看,思兰倒是生得像柔嘉公主,和皇上也有些肖似。俗话说得好,外甥不出舅家门,果然如此。” 外甥肖舅,确实是常见之事。 鞑靼太子,未来的鞑靼可汗,长成了大楚少年郎的模样,取了大楚的名字,宣和帝心中自是愉悦。郑皇贵妃一番话,正说中宣和帝的得意之处。 宣和帝哈哈一笑“说得好。思兰,这是郑皇贵妃。” 元思兰笑着向郑皇贵妃行礼。 郑皇贵妃和裴皇后同龄,三十余岁的妇人,算不得年轻。可郑皇贵妃保养得极好,美艳白皙的脸孔上连一丝皱纹也没有,一笑间百媚顿生。 宣和帝只令元思兰给裴皇后郑皇贵妃行礼,其余嫔妃一略而过。 外甥来了舅家,给正经的舅母行礼问好也就罢了,一众妾室,自然没有这等资格。至于郑皇贵妃,没有皇后的名分,实则早已和皇后平起平坐。 然后,宣和帝又叫来皇子们,和元思兰一一相见。 大皇子今日在保和殿已经见过元思兰,二皇子却是第一次见这位鞑靼太子。一见之下,先是一惊,旋即心中一喜。 元思兰身材高大,俊美倜傥,气度出众。有这等相貌气度,足以配得上寿宁公主了。 说不定,寿宁公主待会儿一见元思兰,便会改了心意。他也不必费口舌劝妹妹了。 宣和帝显然也有让两个女儿见见元思兰之意。 “寿宁,康宁,思兰是你们柔嘉姑母的儿子,日后住在流华宫。”宣和帝随口笑道“你们两个都来见一见表哥。” 满心不情愿的寿宁公主应了一声,垂着头的康宁公主也轻声应了。一同上前,行了裣衽礼“寿宁康宁见过思兰表哥。” 元思兰眸光一闪,目光迅疾掠过两个垂着头不愿多看自己一眼的少女,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露出温和有礼的笑意“两位表妹快请起。” 声音略带磁性,低沉悦耳。 这个粗鄙的鞑靼太子,声音倒是意外的好听。 寿宁公主心里嘀咕着,起身抬头。然后,迎上一双温柔含笑的黑眸。 寿宁公主“” 不知为何,寿宁公主忽觉耳后有些发烫,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脑海中纷乱如麻。 这个鞑靼太子,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竟生得这般俊美,那双眼睛,含着笑意,像春风一般拂过她的脸孔。 她之前满心不情愿,根本无心梳妆打扮,故意穿了一件色泽过分鲜亮遮掩自己丽色的宫装。现在忽地有些后悔和懊恼。 康宁公主也迅疾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低下头。 一双少女的复杂心思,无人得知。 宫宴很快开始,美味佳肴川流不息地呈了上来。 元思兰是今日宫宴当仁不让的主角。在众人有意无意的探询目光下,元思兰举止从容,宫宴上的礼仪十分周全,没出半分差错。 宣和帝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点头,随口夸赞“你的礼仪学得不错。柔嘉公主对你的教导,倒是颇为上心。” 元思兰正色答道“自我启蒙之日起,母亲便教我读书习字。琴棋书画射御数礼,样样都学过。” “也正因此,叔叔一直对我不甚亲近。” 一堆野狼里,冒出了一匹白马,自然是格格不入。 卜赤有十几个儿子,看元思兰就更不顺眼了。 宣和帝当然也不是那么好哄的。将元思兰留在宫中,是出于政治考虑,也有戒备提防之意。 不过,表面上舅甥两人倒是和睦融洽。 大楚和鞑靼一直在打仗,边关打仗之类的事,自要避开。便说些读书射御之类的事。 二皇子忽地笑着谏言“父皇,表哥既要长住宫中,倒不如和儿臣一同去上书房读书。” 总不能让鞑靼太子跟着上朝,整日待在宫里闲着没事也不好,读书习武倒是最合适的。 宣和帝像是忘了元思兰已有十九岁,亲切地询问“你可愿去上书房读书” 元思兰立刻起身谢恩“多谢舅舅恩典。” 宣和帝吩咐二皇子“思兰初来乍到,对宫中一切都不熟悉。你和思兰多多亲近一二。” 二皇子忙笑着应下“儿臣谨遵父皇之命。”又转头对元思兰笑道“表哥,流华宫和我的寝宫就在一处,等宫宴散后,我们正好一同回寝宫。” 元思兰笑着应了。 大皇子不动声色地瞥了二皇子一眼,心中冷笑一声。 站在角落处的贺祈,看似目不斜视,实则一直在用眼角余光悄然打量裴皇后。 这样的场合,只听郑皇贵妃不时张口说话,裴皇后沉默得像一抹影子,极少张口。 未来的岳母,别心急,程锦容很快就会进宫来见你了。 宫宴散后,宣和帝去了郑皇贵妃的钟粹宫。 身为御前侍卫的贺祈,今日又得值夜,自然要一同前去钟粹宫。 未到子时,宣和帝忽发宿疾。 。 第一百三十一章 宿疾 最新网址ddku 宣和帝有宿疾之事,文武百官们都知道。 不过,到底是什么宿疾,发病时是什么模样,病症有多重,隔多久宿疾发作一回,是否有损天子寿元等等诸如此类,无人知晓。 就连裴皇后和郑皇贵妃,也不清楚宣和帝的宿疾是什么。 杜提点守口如瓶,口风极紧。 探询天子龙体如何,是宫中大忌。后宫嫔妃不敢探听。宣和帝多疑又嗜杀,文武百官们私下揣度是有的,绝没有人敢打听。 宣和帝忽发宿疾,郑皇贵妃被“请”了出去,所有宫女皆退了出去。寝宫里只留下贴身伺候的几个内侍。御前侍卫们也不得入内,各自守在寝室外数米之外。 隔着厚厚的门,隔得老远,依然能隐约听到寝室里传来的闷声痛呼。 贺祈略略皱眉。 前世宣和帝在三年后病逝,死于宿疾。 宣和帝到底是何宿疾 裴璋耳力同样敏锐,听到隐约的通呼声,下意识地又走远了一些。 进宫当值前,永安侯曾提点过他“在皇上身边当值,要慎之又慎。皇上生性多疑,喜怒无常。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却不能主动探听任何事。否则,必会遭来皇上疑心猜忌。” 这段时日,裴璋颇为谨慎。 他原以为贺祈冲动易怒,定会犯错,说不定很快就会丢了差事。没曾想,贺祈当值竟也十分谨慎。 杜提点被急召前来,行步匆匆,一张老脸异常凝重。 赵公公开门后,杜提点拎着药箱迅速进了寝室。 寝室门开的刹那,宣和帝的闷声痛呼愈发明显清晰,飘进了御前侍卫们的耳中。 裴璋不动声色地又走远了几步。一抬头,就见贺祈也同样走得远了一些,一副“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两人四目相对,各自面无表情,心中冷哼一声。 宣和帝宿疾一发,腰腹部便骤然刀割般剧烈阵发性疼痛。剧烈的痛苦,血肉之躯根本难以承受。 高高在上的天子,此时面容惨白满额冷汗,不停闷声呼痛。疼到了极处,宣和帝面容狰狞,在床榻上翻滚痛呼,恨不得以头撞墙。 这一刻,宣和帝和天底下所有被病痛折磨的病患并无不同。 床榻边有一堆呕吐物,散发出浓烈的酸臭气。 杜提点无暇多问,快步上前,低声道“微臣先为皇上止痛,请皇上恕微臣无礼了。” 宣和帝被宿疾折磨得死去活来,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有礼无礼,额上冷汗如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杜提点擅长针灸,先为宣和帝施针止痛。 明亮细长的金针,很快刺入龙体。 剧烈的疼痛,终于稍稍缓和。 仍然疼痛无比,不过,总算不至于无法忍受了。 宣和帝的呼痛声渐弱。 内侍们暗暗松口气,各自忙碌起来。将床榻边清理干净,为宣和帝擦拭冷汗。至于沐浴更衣,至少也要等上一两个时辰。 宣和帝病发时的模样,只有几个近身内侍和杜提点亲眼见过。几年前有一个内侍口风不紧,偶尔透露了一两句。不出两日,这个内侍就不见了踪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至此之后,近身伺候的内侍们愈发提了几分小心,哪怕是平日私下说话,也绝口不提天子病症。 杜提点凝神施针后,从药箱里取出药包。赵公公接过药包去熬药。 这是杜提点亲自配制的药,有止痛宁神之效。 只是,针灸也好,止痛也罢,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宣和帝从十年前开始病症发作。原来一年只发个两三回,这几年,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上一次宿疾发作,是半个月前。 这个月里,已经是第二回了。 赵公公熬好了药,端了过来。杜提点亲自伺候宣和帝喝汤药。 宣和帝身上的金针尚未取下,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身上的冷汗浸透了龙袍,身下的被褥也有了汗水的印记。 可以想见,这一个多时辰里,宣和帝受了多少折磨。 汤药十分苦涩。 宣和帝再厌恶,也不得不张口喝下。待一碗温热的汤药全部喝进腹中,就听杜提点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请皇上闭目睡下。等醒来之后,就不疼了。” 声音有些飘忽,似隔了千山万水。 宣和帝含糊地应了一声,闭上龙目,不知何时,才昏昏睡去。 这一折腾,就是两个多时辰。 杜提点到底年迈,精力体力远不及以前。可宣和帝信不过任何太医,一发宿疾,只令他一个人伺疾。 杜提点熬不住,也得慢慢熬。 杜提点坐在床榻边,守着宣和帝。内侍们也不得清闲,一同守在旁边。门外的御前侍卫们,也同样一夜不成眠。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困意上涌。 杜提点坐着睡了片刻。直至听到宣和帝的呓语声,才被惊醒。 宣和帝在呼痛。若不是止痛药里有宁神之效,宣和帝怕是要整整疼上一夜,根本无法入眠。饶是喝了汤药意识昏沉,身体里的疼痛依然还在。 杜提点眉头紧皱,无声轻叹。 大楚历朝天子,都寿元不长。能活过四十岁,已算高寿。宣和帝今年三十有六,宿疾也有十年了。照此情形下去,宿疾发作越发频繁,针灸和止痛的汤药的效用也在渐渐减退。 杜提点一生浸淫医术,针灸之术出神入化。可再精妙的针灸医术,也治不了宣和帝的宿疾。 宣和帝的病症,在龙体内。 程锦容所写的病例,和宣和帝宿疾发作时几乎一般无二。程锦容用的外科救治之术,也委实骇人听闻。 开膛破腹,以利刃剖开肾脏 普通百姓也就罢了。天子龙体,岂能容半点损伤 不过,不管如何,只要程锦容真地能治这等病症,总是好事。或许,可以慢慢研究如何以更温和稳妥的法子。 此事他心中有数便可,绝不能透露半点口风。 对着宣和帝,也不宜早早提及此事。 他能伺候两任天子,在太医院二十年屹立未倒,凭借的正是稳妥和谨慎。 最新网址ddku 第一百三十二章 天性 隔日,保和殿。 卫国公靖国公等人皆在殿内等候圣驾。 “今日怕是又要休朝了。”靖国公低声对卫国公说道。 卫国公皱了皱眉头,无声叹了口气。 这两年,宣和帝宿疾发作愈发频繁。一个月内发作两三回。每次宿疾发作,总要休朝一两日。 龙体每况日下,众臣心中都是心知肚明,难免心思浮动。 在这样的情形下,应该早日立储。国有储君,人心方能安定。 只是,宣和帝没有主动提及立储,众臣如何能提若是主动上了奏折,宣和帝问上一句“众卿以为该立谁为储君”,又该如何回应 皇子们年龄都不大,唯有大皇子成亲生了子嗣,早早临朝听政,如今还领了差事。虽然是份虚差不当大用,只凭这一点,就胜过还在读书的二皇子。 二皇子是裴皇后嫡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既有嫡出的皇子,断然没有立大皇子为储君的道理。 种种念头,在卫国公脑海中闪过。面上却是半分不露。 平西侯晋宁侯等人凑到了一起。几位尚书,也自然地站到了一处低语。 文官武将,泾渭分明。 就在此时,大皇子来了。十九岁的大皇子,颇为肖似宣和帝年少之时,身材高大,颇为英武。 和大皇子一同前来的,还有天子近身内侍赵公公。 赵公公代传天子口谕“朝中政事,由众臣商榷,大皇子听政便可,不可胡乱插言。” 众臣一同领命。 宣和帝对大皇子的偏爱,真是一眼可见。 永安侯心中沉了一沉,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大皇子一眼,正好捕捉到大皇子眼中一闪而过的自得。 永安侯心里冷哼一声。 上书房里,几位皇子正在读书。 今日上课的,是顾太傅。 几位太傅中,顾太傅年纪最大,脾气也最好。不时捋一把花白胡须。几位皇子读书不甚专心,不时转头低语,顾太傅也不动气,只温和地提醒一声。 几位皇子皆喜武轻文。认真听课的只有六皇子,其余几位皇子不提也罢。 今日上书房里,多了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鞑靼太子元思兰。 顾太傅有意考校这位鞑靼太子,讲了一段四书,然后温和地问询元思兰“殿下可曾听懂了” 元思兰当然听得懂,故意皱着眉头,装出一脸的茫然“我有几处不太懂。” 顾太傅耐心地又讲了一遍。 元思兰还是“听不懂”。惹来二皇子等人的一阵哄笑。 自他幼时,母亲柔嘉公主便亲自教导他读书习字。母亲对他要求极高,严格得近乎严苛。四书五经他早已烂熟于心。 在一众兄弟们四处骑马打仗射箭杀人时,他却在执笔练字。也因此,他一直和兄弟们格格不入,感情淡漠。 他觉得委屈,对母亲抗议“我是鞑靼太子,日后要为可汗。鞑靼和大楚常年打仗,我能骑马打仗杀敌就行了,为什么我要读这么多大楚的书,学写大楚文字母亲想念大楚,日后我领兵去杀了大楚天子,那座皇宫母亲想住多久都行。” 母亲一边哭,一边用戒尺狠狠地打了他,直至戒尺被打断了才停。他的手心都快被打烂了,母亲哭得两眼红肿。 他的手疼得钻心,却没哭。 鞑靼男儿,血液中流淌的是嗜杀好战。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要踏平大楚。他是父亲的儿子,是鞑靼未来的可汗。迟早有一日,他要领着鞑靼骑兵踏进边关。 他的相貌像母亲,天性却和父亲一样。他是一匹凶残的狼,书读得再多,也改不了他的天性。 那一年,他十三岁。 之后几年,他再没有出言顶撞过母亲。 母亲忍辱改嫁给叔叔卜赤,低头逢迎,都是为了他。为了母亲活得开心一些,他愿意装得温顺听话,在母亲面前穿起大楚勋贵公子才会穿的衣服,像大楚少年郎一般拱手行礼。 叔叔想让自己的儿子做太子,一直拖延不为他定下亲事。母亲想让他求娶大楚公主,想让他长住大楚。 他一一应下,临行前,私下去见叔叔卜赤。将母亲的心思坦然相告,然后说道“此次我去大楚,叔叔给我一张国书便可,一匹牛羊战马我都不要。我只带自己的亲兵,在大楚住上几年,等大楚天子疑心尽去,一定会应下和亲之事。” “我娶了大楚公主,摸清大楚京城的情形,再暗中挑起大楚内乱纷争。到时候,叔叔就有了可乘之机。” “到了合适的时机,我会暗中令人送信回来。” “叔叔不必顾虑我的性命安危,在最合适的时机出兵。” 叔叔卜赤大为震惊,看着他久久没说话。 他看着一直戒备提防自己的叔叔,笑了起来“叔叔是不是不信我” “我的母亲是大楚公主。我自小读大楚的书,学习大楚文字,就连饮食起居,也随了母亲。所以,叔叔总觉得我心向着大楚,一直对我提防戒备。” “叔叔不愿我早早成亲,不想将可汗之位传给我。不全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更担心我会向大楚称臣,令我父亲地下蒙羞。” “叔叔的苦心,我都清楚。我也从不怨恨叔叔。我今年十九,明年就正式成年了。此次去大楚,九死一生,不知能否活着回来。我会用实际行动证明给叔叔看,我是鞑靼太子癿加思兰。” 叔叔卜赤心思震荡,脱口而出道“好如果你能做到你说的这些,我立刻将可汗之位传给你” 他跪下磕了三个头,然后退出了叔叔的帐篷。 叔叔卜赤的心思不难猜。他年纪渐长,叔叔对他的猜忌提防也越来越重。离开鞑靼来大楚求亲休战,既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又立下实实在在的功劳。 他要让所有鞑靼武将都知道,他这个鞑靼太子当之无愧。唯有他,才能带领鞑靼骑兵踏进边关,让所有鞑靼人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成功了,他就是鞑靼可汗。 失败了,这条性命留着也无用。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惊喜 半日过后,“不学无术”的元思兰,顺利博得一众皇子的好感。 就拿二皇子来说,一见书本就头痛。现在有了元思兰的衬托,自己立刻成了聪慧好学之人,心里的暗爽,就别提了。 散学后,二皇子主动招呼元思兰“思兰表哥,今日去我的重华宫,和我一同用午膳如何” 元思兰欣然应下。 六皇子想张口,不过,二皇子眼角都没看他一眼。和元思兰一同走了。 自那一日在椒房殿里冲突争执后,二皇子再没理过六皇子。 寿宁公主也生了他的气,见了面都不和他说话。 六皇子闷闷的坐了片刻,起身去了郑皇贵妃的寝宫。 宣和帝最忌讳别人讨论他的宿疾,每次宿疾发作,根本不准任何人靠近。皇子公主嫔妃们,都得离得远远的。 仿佛如此,就能证明他还是那个英勇神武的天子。 也因此,宣和帝宿疾发作,儿女们不但不能来伺疾,还得当做不知情。 六皇子来了之后,宣和帝也一样不见。六皇子在寝室外问候几句,站了片刻,便告退离去。 宣和帝已经熬过了宿疾发作的疼痛,沐浴更衣后,喝了一碗滋补身体元气的参汤。很快又睡下。 再次醒来,已是傍晚了。 杜提点精神再不济,也得强打起精神为天子诊脉。 诊脉后,杜提点松了口气,恭敬地说道“皇上龙体已无大碍。” 宣和帝被宿疾的疼痛折腾了一天一夜,元气大伤,声音有些虚弱“杜提点,朕问你,朕的病症是否能治好”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听得杜提点心中一凛。 杜提点斟酌言辞,委婉地答道“微臣尽力而为,不过,并无十分把握。” 话音刚落,宣和帝便动了怒,将手边的药碗扔了过来。万幸宣和帝此时虚弱无力,药碗没扔中头脸,只砸到了杜提点的胳膊。 药碗滚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倒霉的杜提点跪下请罪“微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没错,没治好天子的病症,都是太医的错 太医大概是古往今来最危险的职业。治好了病症,自有厚赏。没治好病症,被降罪也是常有的事。 宣和帝冷冷地看着杜提点“你确实无能朕宿疾已有十年,你只能为朕止痛,却不能真正根治。朕的宿疾发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你竟束手无策朕要你这个提点还有何用” 杜提点被骂得面色如图,长跪不起。 宣和帝怒骂了一通,稍稍抒出心中的怒气。看着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杜提点,余怒未消,声音森寒“杜衡朕再给你半年时间。若不能治好朕的病症,朕就砍了你的脑袋” 杜提点战战兢兢地领命退下。 退到寝宫外,杜提点已是一身冷汗。 身为太医院提点,天子的专职太医,杜提点自然风光之极。所到之处,人人敬重三分。便是朝中的一二品文官武将,也没人在他面前拿架子,对他格外礼遇客气。 可这份风光背后的甘苦,只有他自己清楚。 宣和帝对宿疾之事十分忌讳,不肯召别的太医看诊。唯有他这个专职太医,知悉宣和帝的病症。 宣和帝饱受宿疾发作之苦,前几年还勉强按捺,这两年,经常迁怒于他这个太医。刚才的那些话,既是迁怒,也是警告。 杜提点回了太医院官署,睡了一夜,稍稍恢复元气后,立刻下令。准备好三日后的第三场考试。 几个医官领命退下,面面相觑,各自看到彼此眼底的诧异。 太医院的红榜再次张贴在门外。 第二场头名,程锦容。 前来看榜的大夫们,再次看到这个高居第一的名字,齐齐陷入沉默和自我怀疑中。 第一场考试,程锦容得了第一。众人不敢置信,只能自我安慰。姑娘家聪慧细心,整日研读医书,精通医理,也说得过去。 可这第二场,考的是诊脉开方啊 一个行医三个多月的小姑娘,竟将他们这些行医数年十数年的大夫都比了下去。想想都让人脸红羞惭 前来看榜的程景安,看了红榜后,高兴得几乎一蹦三尺高。 太好了 容堂妹果然考了第一 更好的是,大哥程景宏此次也在榜上。虽然是第十八名,好赖也能进第三场。 程景安一路催促车夫,很快去了药堂。将这个喜讯告诉众人。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并未如何惊喜。 程景宏听到自己的名字上了榜,心里激动欢喜难以抑制,倏忽站了起来“二弟,你亲眼所见吗” 难得看到沉稳自持的大堂兄失态。 程锦容莞尔一笑“这么要紧的事,二堂兄岂会说谎。” “就是。”程景安咧嘴笑道“大哥若是信不过我,自己再去太医院官署外看一眼就是了。” 程景宏被打趣得微微红了脸。 排队看诊的病患们,耳尖地听到了喜讯,也七嘴八舌地恭贺起来“程姑娘,小程大夫,恭喜你们啊” “等等,你们考进了太医院,以后做了太医,是不是就不来药堂了” “那以后我们生病了,要找谁看诊” “喂,你们说这话也不嫌亏心。程姑娘和小程大夫有了好前程,我们应该为他们兄妹高兴才是。哪能这么自私” “说得对。这药堂里,还有好几位大夫呢又不是离不得程姑娘小程大夫了” 喧闹声中,程锦容和程景宏对视一笑。 太医院考试的第三场,到底考什么 程景宏没考过第三场,当然不知道,接下来几日,心里不免有些忐忑。每日晚上在书房看医术病例,熬到三更半夜。 倒是程锦容,一派胸有成竹的冷静。 临考前一晚,程方回了府。 程方将兄妹两个一同叫进了书房。张口便问道“明日就是太医院的第三场考试了。二十人中,只取前三名。你们可有把握” 程景宏老实承认“一成把握也没有。” 程锦容也说了实话“十成把握” 程景宏“” 第一百三十四章 妙手(一) 程锦容连着考了两场第一,在杏林界声名鹊起。以一骑绝尘之势闯入第三场考试。此时此刻,她说的十成把握,是真的,绝非说笑。 程方看着侄女,满心的骄傲。 该叮嘱的,还是要叮嘱一声。 “有自信是好事,不过,到考试的时候,不可大意。”程方温声道“第三场考试的具体内容,除了杜提点之外,无人知晓。不过,我身在太医院官署,总能窥出几分。” 顿了顿,将声音压得低了一些“今日,太医院官署里多了一些病患。想来,正是和明日的考试内容有关。” 程锦容何等聪慧灵透,顿时了然。 最后这一场,看来是和第一场考试的最后一题呼应相关。 程景宏也明白过来,低声说道“第一场考试的最后一题,我写了四个病例。看来,明日要看诊的病患,就该是四例病症中的一种了。” 程方咳嗽一声“这是你的猜测,我可什么都没说。” 程景宏“” 程锦容抿唇笑了起来。 能考进前二十的,要么是经验老道的一方名医。要么是杏林世家的杰出后辈。太医院官署里这么多医官,先打探消息的,绝不止一两个。 不过,就算提前知道考试内容,也于事无补。 到时候,杜提点会亲自主考。二十个大夫都要当着杜提点的面为病患看诊。医术高低,行家一看便知。 程景宏默默回想自己写过的医例,忍不住叹了口气“早知第三场会这么考,当时少写几个医例也好。” 他写了四个医例,考试的范围便是四种病症。 像那种一口气写了十几个医例,怕是想哭的心都有。 这时候,程景宏颇为钦佩程锦容“还是容堂妹有先见之明。第一场的最后一题,只写了两个病例。今晚只要潜心准备这两种病症的诊治方式便可。” 程锦容眸光微闪,笑而不语。 不,她只要准备第一个医例就行了。 前世,宣和帝宿疾发作病逝。 那时候,她已经到了边关,化名容锦,和父亲程望假称叔侄。宣和帝驾崩后,杜提点被新帝砍了头。杜家满门皆被株连。宣和帝患的宿疾,也不再是秘密,很快传了开来。 程望听闻此事后,为杜提点惋惜不已。 “杜提点的针灸之术,堪称出神入化。可惜,皇上的病症在体内,需破腹诊治。杜提点医术虽精湛,奈何不擅外科救治医术。” “换了是我,只要三个月,就能治好皇上的病症。再以汤药调养,令皇上多活十年八年,绝无问题。” 说来也巧,当时有一个军汉,患了同样的病症。程望动手医治时,她也在一旁。 她和程望重逢相聚的半年时间里,程望将行医二十年的心得毫无保留地都教给了她。程望死后,她就成了闻名边关的神医。 重生后,她要考太医院,不是信口胡说,是有备而来。 此时离宣和帝离世还有三年。杜提点治不好宣和帝的病症,心里不知如何焦虑着急。 她在第一场考试的最后一题,写下的医例,就是给杜提点看的。事实证明,这个鱼饵放得恰到好处。 由不得杜提点不上钩。 只要她能证明自己会治这等病症,无需她费力,自有杜提点为她扫清进宫的一切障碍。 五月初十,天气晴朗。 太医院外,今日排队等候的大夫极少,只有十几人。 程家兄妹一露面,众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越过程景宏,直直落在程锦容的身上。 做了绿叶的程景宏,并无羞惭和不甘,只有骄傲和自豪。 程锦容在众人的注目下,不疾不徐地迈步前行。尚未站定,身后忽地传来熟悉的少年声音“容表妹” 程锦容脚步略略一顿,转身看了过去。 是裴璋。 裴璋显然是从宫中当值回来,眼中有些血丝,俊美的脸孔满是倦色。 四目对视的刹那,程锦容神色冷漠。 裴璋心中刺痛,竭力挤出如往日一般的温和微笑“容表妹,你连着两场都考第一,今日第三场一定能考中。” 自从知道那桩被隐藏了十余年的秘密之后,裴璋心里就如坠了千斤巨石,沉重之极。隔了多日,他才鼓起涌起来见程锦容。 众目睽睽之下,程锦容没有令他难堪,淡淡道了一声谢,才去排队。 裴璋站在原地,看着程锦容进了太医院官署,才收回目光。他将喉间的苦涩尽数咽下,转身骑马离去。 短短的插曲,未能动摇程锦容分毫。 第三场,依旧是依次考试。病患们多是诊脉开方,经验老道的大夫,看诊速度颇快。程锦容被排在了最后一个,也只等了一个多时辰。 小眼医官拿着号牌过来了,语气里多了客气和敬重“程姑娘请随我来。” 这是医术高妙的大夫理应受到的敬重。 终于轮到她了。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随小眼医官进了屋子。 这间屋子里,有杜提点,还有另三名医官。另外,还有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这个男子衣着陈旧,神色略显惊惶,显然只是普通百姓。 医官们按着杜提点的命令,去京城各处医馆问询,在三日之内,总算寻齐了二十个病患。最后这个病患,既要四旬左右的男子,又要病症和程锦容所写过的病例相同,想找一个着实不是易事。几乎让一众医官跑断了腿。 “小女子程锦容,见过提点大人,见过诸位大人。”程锦容上前行了一礼。 杜提点略一点头“程姑娘免礼平身。” “这个男子,和你所写过的病例病症相同。今日,你为他好好看诊。我也要看看,你是否真的精通外科救治医术。”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走上前坐下。 望闻问切后,程锦容轻声吩咐男子躺下,以右手按压检查男子腰腹。不知按到了何处,男子全身一震,痛呼不已。 程锦容看向杜提点“这种病症我能治,麻烦提点大人按着我的要求安排好一间空屋。” 。 第一百三十五章 妙手(二) 一间干净的屋子,一张高三尺宽三尺的床榻,被沸水煮过又烘干的干净纱布,被沸水煮过的细长利刃,缝合伤口用的针线 甘草也得在一旁做助手。 按着太医院的规定,考试时不得有任何人相助。不过,程锦容的外科医术却是例外。 “开腹救治病患,身边至少也要一个人相助。诸如递送合适的用具之类。”程锦容简单地解释了几句。 几位医官有心挑挑刺,其中一个张口便道“这可不合太医院的规矩” “就依程姑娘的意思。”杜提点淡淡张口。 众医官“” 众医官默默闭上嘴。 小半个时辰后,一切准备妥当。 难得一见的外科医术,众医官俱十分好奇,不约而同地生出了围观的念头。杜提点却道“人多易乱,也会惊扰到程姑娘。我进去便可。你们都在外面候着。” 医官们只得应下,心里暗暗嘀咕不已。 提点大人对这位程姑娘真是分外看重。 那个四旬男子,只知进了太医院后会有大夫为自己治病,却未想过大夫会是这么一个年少貌美的小姑娘。一时心中惶惶不安。 当着众医官的面不敢吭声,直至被领进了空屋里,男子才露出心里的惊惧不安“姑娘,你真的能治好我的病症我患病已经十几年了,每一次疼痛发作,我都恨不得撞墙自尽。我去过许多医馆,有许多大夫为我看过病,可他们谁都治不好我的病。” 他原本也算薄有家财,家中有屋有田有铺子。患病这十余年,为了治病求医,卖了百亩良田,铺子也被卖了。大宅换成了小院子,一家十余口挤在几间屋子里。 男子忽地跪下磕头,一边哭道“姑娘,如果你能治好我的病症,我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姑娘” 与其说是谢恩,不如说是借着跪下磕头的举动排解心中的恐惧。 短短片刻,男子的额头都磕红了。 程锦容温声说道“你别怕,我能治好你的病症。这里是太医院,大楚医术最高明的大夫都在这里。待会儿我替你诊治的时候,提点大人会在一旁亲自坐镇。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最后两句话,大大抚慰了惊惶不安的男子。 甘草端了熬好的汤药来,男子喝下汤药后,正面躺到了窄塌上,很快沉沉睡去。 程锦容站到窄塌前,手持惯用的三寸细长利刃,动手前,看了杜提点一眼。 杜提点站在床榻边三尺处,往日惯常半开半合的眼睛,此时凝神睁开,目光炯炯,哪有半点老迈的样子。 半个时辰后。 等在外面的医官按捺不住了,低声窃语。 “这个程锦容,年纪轻轻,真得擅长外科医术吗万一是胡乱吹大气,这个病患可就遭殃了。” “可不是么提点大人也是,竟真得找了病患来,由着程锦容救治。要是真的出了事,连着我们太医院也跟着丢人现眼。” “就是。也不知提点大人是怎么想的,该不是真得要让程锦容进太医院做什么女太医吧大楚建朝以来,从无女子为医官的先例。此事一旦开了先例,以后不知要有多少事端” “行了,都被说了。这等话要是被提点大人听到了,定会动怒,严惩你我。” 几个医官很快住了嘴。 太医院官署里,琐事多由程方打理。常院使此人爱财,更喜进宫为皇后和嫔妃娘娘们看诊,赏赐丰厚,令人艳羡。 杜提点不爱财,也不喜人逢迎拍马,却最看重声名二字。对太医院的医官们管束得颇紧。 医官们心里各自嘀咕,不约而同地竖长耳朵,聆听屋子里的动静。可惜隔了厚厚一扇门,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 又过了一个时辰。 正午已过,众医官都饿得饥肠辘辘,却无人敢起身先离去。 等了许久,门终于开了。 医官们纷纷松了口气,各自站起身来相迎。不料,走出来的是那个叫甘草的黑脸丫鬟,她手中端着盆,盆里是一堆血淋淋的刀具针线之类。还有一团血淋淋的东西,如鸡蛋大小。 众医官“” 后背忽然蹿起的凉意是怎么回事 门内,传出杜提点的声音“你们都进来吧” 医官们进了屋内。 那个病患依旧昏睡着躺在窄塌上,腰腹处的衣服被剪开,衣服上血迹斑驳。伤处已被纱布裹好,倒是看不出如何。 程锦容站了一个半时辰,从头至尾全神贯注,此时也有了几分倦色。 年迈的杜提点,精神出乎寻常地振奋,眼中闪着光芒“程姑娘妙手无双,令我大开眼界。” 程锦容对这位杜提点也生出由衷的敬佩。 习惯了望闻问切诊脉开方的大夫,初次见到外科医术开腹的场景,手脚酸软反胃作呕都是难免的。 杜提点一开始也被血肉模糊的开腹惊到了,不过,很快就凑到了床榻边,从头坚持看到尾。 “提点大人谬赞了。”程锦容微笑着应道“这位病患肾脏里的异物已经取了出来。接下来,便是卧榻静养。在伤口未愈合之前,不可下榻,更不可擅自挪动,就在这间屋子里暂时住下。每日要有专人为他复诊检查换药。此事不便假手旁人。以后,我每日正午来一趟。” 病患肾脏里的异物是取出来了,接下来如何养病,也极其要紧。病患一旦出现高烧未退的症状,依然有性命之险。 医术精妙无双,对普通百姓病患没有半分轻慢之心。 这才是大夫应有的医德 杜提点满是赞许,略一点头“如此,就有劳程姑娘了。” 顿了片刻,杜提点又笑道“明日太医院放榜,程姑娘第三场的考试,又是第一。连着三场考试皆是第一,这十几年来,还是第一回。程姑娘也将成为大楚第一位女太医,真是可喜可贺” 程锦容的眼眸中闪出点点异彩“多谢提点大人。” 众医官“” 好吧其实也不是那么意外 第一百三十六章 常山 隔日,太医院门外张贴了红榜。 此次,红榜上只有三个名字。 第一个是程锦容。 第二个是常林。 第三个,程景宏。 程家兄妹齐齐盯着红榜,一副要将红榜看穿的架势。 “二弟,这第三名真的是我吗”程景宏呆呆问道。 程景安也是一脸“我不是在做梦吧”的神情“好像是。” 程锦宜和赵氏都已高兴得红了眼眶。将程锦容撇除在外,以十九岁之龄考入太医院,这在太医院里也算绝无仅有了。 程锦容默默注视着红榜上的第一个名字,心潮澎湃,无人得知。 娘我终于考进了太医院 你等我,我很快就进宫去见你 耳畔忽地响起一个青年男子不无骄傲的声音“我前两年就想来考太医院。大伯父不允,让我再磨炼几年。现在看来,大伯父的话不无道理。今年我虽是第一次考太医院,倒是一考即中。” 身边立刻有几个奉承拍马的声音“常公子也太自谦了。一年便能考进太医院,可见常公子医术精湛。” “正是。每年来考太医院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四五十岁的名医。常公子此次一举考中第二名,委实令人钦佩。” 常公子 程锦容眸光一闪,看了过去。 只见几米外,站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这个青年男子生得也算白皙英俊,面上的洋洋自得略显轻浮了些。 这个青年男子,就是第二名常林。 能以这等年龄考入太医院的,定然出自杏林世家。常林口中的大伯父,莫非就是常院使 想到常院使,程锦容的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这个常山,被永安侯暗中以重金收买,一直为裴皇后“看诊”。裴皇后今时今日,其中也有常山一份“功劳”。 她在永安侯面前说的一番话,已令永安侯对常山起了疑心。以永安侯的手段,常山的好日子也不会太长久了 常林在众人的簇拥下,来了红榜前。一眼看到了一袭青衣罗裙的程锦容,面上顿时闪过几分不自在。 刚才那番话,说给别人听听也就罢了。在程锦容面前,就有班门弄斧之嫌了。 “程姑娘考中第一,”常林咳嗽一声,主动张口寒暄“可喜可贺”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今年第一次考太医院,没想到一考即中,还考了第一。我也颇觉意外。” 常林“” 常林笑容有些僵硬。 原本围着常林的几位大夫,立刻又夸赞起了程锦容“程姑娘这般年少,医术却精湛高明之极。” “这么多大夫来考太医院,其中不乏四五十岁的名医。程姑娘一举考中第一,委实令人钦佩。” 常林“” 呸 夸人的话都不带换一换的 一炷香,程景宏终于回过神来。一转头,迎上程锦容含笑的双眸“大堂兄,恭喜你。” 前世,程景宏两年后才考进太医院。这一生,程景宏今年便考中了。她的重生,在悄然改变身边人的命运。 程景宏再如何装老成稳重,到底还是十九岁的少年。此时咧嘴而笑,颇有几分傻气“真没想到,我今年也考中了。” 说着,忽地拱手,对程锦容郑重行了一礼“容堂妹,多谢你这段时日的指点。” 这三个多月来,他学了不少外科医术的要诀。考试中虽然没怎么用上,可他的胸襟眼界都有进益,落笔考试时便有微妙的感觉。 此次,或许他也能考中。 他没好意思将这等话说出口,心里却抱了极大的期望。这十几日来,无一日不悬着一颗心。现在,这颗心终于稳稳地落了下来。 程锦容看着容光焕发的大堂兄,展颜一笑“大堂兄不必这么客气。我从大堂兄的身上,也学到了许多。” 兄妹两个互相夸赞,也觉得有趣,一同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早已眼熟的小眼医官走了过来,热络地招呼程锦容常林程景宏三人“程姑娘,常公子,程公子,你们三人都随我来吧院使大人要亲自见一见你们。” 程锦容笑容未变,轻声应下,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常山此人,生得相貌堂堂,一脸正气。 只看外表,谁都不会想到常山竟是个贪财无厌毫无医德的小人。 程锦容等人一同上前行礼。 常山目光掠过程锦容窈窕的身姿,目中闪过浓浓的不以为然。 每年的太医院考试,皆是杜提点亲自出卷主考。常山不是不想插手,只是争不过杜提点,也不敢明着相争。 杜提点真是老迈昏了头。竟点了一个少女为头名堂堂太医院官署,多了一个女太医。传出去简直荒唐可笑 不过,笑也是笑杜提点,和他可没半点干系。 “你们三人,是此次考试的前三名。”常山端坐在上首,一派官威“提点大人今日去了礼部,将你们三人的姓名报给尚书大人。命人为你们准备医官的官服。具体要领什么差事,等过几日,提点大人自会安排。” 程锦容等三人一同恭敬应是。 常山又张口询问“你们擅长哪一科” 常林抢着答道“回院使大人,我擅长大方脉和小方脉。” 常山对自己的亲侄儿颇为和蔼“好,以后进了太医院官署,要戒骄戒躁,虚心谨慎,多向医术高明的医官们请教。” 常林笑着应了,不无得意地以眼角余光扫了程锦容一眼。 考了第一又如何 等进了太医院官署,真正能被委以重任的人,一定是他 程锦容不就仗着自己的伯父是副院使程方吗他的大伯父,比程方高了一级,是正院使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常山接下来问的是程景宏,最后才问程锦容“听闻程姑娘擅长外科医术,不知是也不是” 程锦容微微一笑“我确实擅长外科医术。除此之外,我还擅长治疗妇人科心疾。听闻院使大人也擅治心疾,以后有机会,请院使大人指点。” 常山“” 。 第一百三十七章 挑衅 程锦容话语中的挑衅之意,清晰可见。 常山吃了一惊,旋即,一股怒火涌上心头。 不过,他做了多年太医,城府极深。心中恼火,半点不露,捋须哈哈笑了起来“长江后浪推前浪,此话果然不假。当年我初进太医院时,战战兢兢,连抬头说话都不敢。今日见了你们三个,可算是开了眼界。” 一旁的小眼医官,暗暗打了个寒颤。 太医院里谁人不知,常院使此人看似豪爽磊落,实则心胸狭窄,最是容不得人。太医院的医官里,其实也有擅治妇人科的。 可谁也别想越过常院使,进宫为裴皇后看诊。 常院使的医术或许不是最好的,使绊子下黑手给人穿小鞋的能耐,绝对是独一无二。而且,常院使为人擅钻营,和永安侯来往密切,靠山极硬。 太医院里,唯一能压得住常院使的,也只有杜提点了。 程景宏也听出不对劲来了,连连冲程锦容使眼色。 这可是太医院里的院使大人。怎么能张口挑衅 可惜,他的眼都快眨得抽筋了,程锦容也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 程锦容淡淡一笑“院使大人盛赞,我愧不敢当。只是,行医之人,不能过于自谦。否则,病患对大夫没了信心,治病看诊时多有不便。三分医术,也得说成十分。若病症迟迟没治好,也怪不得大夫医术不精,一定是病患病症太过蹊跷难治。” “院使大人对此应该颇有心得才是。” 常山“” 刚才只是言语挑衅,现在这番话,和当面打脸也没两样。 裴皇后一病多年,常山一直为裴皇后治病,怎么治也不见好。宣和帝并未怪罪常山,反而对常山时有赏赐。 靠得正是颠倒黑白对自己医术常年不懈的自吹和一张如簧利舌。让众人都相信,裴皇后心疾难医。若不是他,裴皇后早就撑不住了。 常山眼中嗖嗖地飞出了刀子,嘴角扯出了令人发毛的弧度“程姑娘说话倒是有趣。”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我随口之言,没想到竟能博得院使大人一笑。” “院使大人的为官之术,我早有耳闻,心中也钦佩不已。这世间,医术高明的大夫并不少见。又有几人能如院使大人这般平步青云” 程景宏心惊肉跳,不知程锦容为何一来就和常院使对上,忙上前一步,拱手道“院使大人,容堂妹尚且年少,平日在家中说话促狭淘气惯了。绝无针对任何人之意。院使大人胸襟宽广,大人有大量,切勿见怪” 常山呵呵笑了两声“本院使一把年纪了,怎么会和小姑娘一般计较。” 哼看他以后怎么收拾这个程锦容 小眼医官暗暗翻了个白眼,一边为程锦容忧心。 一来就开罪了睚眦必报的常院使。以后程锦容在太医院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常山按捺住怒气,吩咐小眼医官“莫医官,你领着他们三个去官署里转上一圈。这几日,你先带一带他们三人。” 莫医官恭敬领命,恭送常院使起身离开。 常山一走,莫医官立刻用袖子擦拭额上的冷汗,一边叹道“程姑娘,你刚才怎么能和院使大人那般说话。” 没等程锦容吭声,一旁的常林已怒目相视“程锦容你刚才说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大伯父年少成名,在太医院二十多年,治过的病症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宫中的皇后娘娘患心疾多年,是大伯父一直尽心竭力地为娘娘看诊治病。就连皇上也对大伯父赞赏有加。你竟敢以此事嘲弄讥讽我大伯父” “我常林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常林是真心崇拜自己的大伯父。 常山为常家带来的荣耀,令常家一跃成为顶尖的杏林门第。和杜家程家并列为大楚三大杏林世家。 常林自少时起,就以大伯父为自己的目标。今日亲眼目睹程锦容出言挑衅羞辱自己的大伯父,如何能忍 程锦容神色淡淡“我说的都是实话。” 常林一个激动之下,竟卷起衣袖,冲上前来。 程景宏早有防备,立刻拦在程锦容身前,伸手握住常林的胳膊“你想做什么” 虽然程锦容今日的言行不太对劲,说话也刻薄了些。不过,程锦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 有他在,绝不容任何人欺负容堂妹 莫医官也没料到会闹成这样,扬声怒道“都给我住手这里是太医院官署你们若敢胡闹滋事,休怪我不留情面” 常林悻悻地松了手。 程景宏也放下手,依旧拦在程锦容的面前。 程锦容心中感动,有些歉然地低语“大堂兄,对不起。” 程景宏头也未回“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 总之,这个常林休想靠近半步。 莫医官头大如斗,只得又叫来胡子医官“吴医官,麻烦你领着常公子四处看看。我领着程姑娘程公子转上一转。” 常林临走前,狠狠地盯了程锦容一眼。 莫医官看在眼里,颇觉头痛,想训斥程锦容几句,一看程锦容平静从容半点不知错的模样,愈发头痛。 过了片刻,莫医官才叹道“程姑娘,你是女子,以后在太医院当差,麻烦绝不会少。何苦一来就和常院使大人闹得如此不快”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太医院上下,谁敢招惹常院使 也就是程锦容,不知其中轻重,一来就捅了马蜂窝。以后不知要有多少麻烦 对着好心提醒的莫医官,程锦容不能不领情,柔声道“多谢莫医官提醒。” 这么一看,程姑娘还是挺懂事的,说话客气有礼。怎么偏偏就和常院使较上劲了 莫医官心里暗叹一声,没有再多言。 程锦容这么做,当然有自己的用意。 她没耐心再等下去。既已进了太医院,她就要以最快的速度进宫去见裴皇后。常山这块绊脚石,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剔除。 今日只是一个开始。 第一百三十八章 医德 莫医官领着程锦容兄妹在太医院官署里转了一圈。 官署占地颇广,存放医书典籍的库房有两间,存放药材的库房有五间,还有存放配制好的药丸药膏的库房等等。另有医官们平日当值之处,十人一间,共十余间。 转上一圈,就得半个时辰。 太医院官署归于礼部下辖,实际上就是担了个名头,平日独立运作。官署内共有两百多名医官。这些医官里,有资格进宫看诊的,约有二十人左右。 其余医官,各有职司。或编纂医书,或采买药材,或研制新药。 京城的官宦勋贵皇亲们,送张帖子来,便能请医官登门看诊。 莫医官一边领着程锦容兄妹四处转悠,一边耐心地讲解其中门道“每日太医院收到的帖子,多多少少总有百余张。京城这么大的地方,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他们自己生病要送帖子请医官,内宅女眷生病了也要请医官。” “太医院这段时日忙于考试阅卷,送来的帖子积压了厚厚一摞。官署里有专人负责处理这些帖子,今日已派了许多医官出诊。一般来说,进太医院官署两年后,才会被派出去为贵人看诊。” “所以,你们暂时无需出诊,不必忧心这些。” 别看太医院官署里这么多医官,忙碌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将一个人当做两个人使唤。 莫医官说得仔细,程锦容兄妹自要领情,纷纷谢过莫医官。 莫医官一笑起来,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这些我不说,程副院使也会细细交代叮嘱你们兄妹,不必言谢。” 程锦容是程方的侄女,程景宏是程方长子。就是冲着程副院使,对他们兄妹也得客客气气招呼周全。 莫医官又道“程姑娘,提点大人临走之前特意交代,请程姑娘去为昨日的病患复诊换药。”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 开腹医治后,前几日最是痛苦。 伤处被缝合,也敷了止痛消炎的药膏。可还是一阵阵的疼痛。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不能乱动。 伺候病患的,是杜提点身边的药童。这个药童只有十二岁,是杜提点的侄孙。众人都叫他一声小杜。 小杜个头不高,相貌寻常,一双眼却格外机灵有神。程锦容为病患复诊检查时,小杜厚颜站在一旁,不时看上一眼。 程锦容抬眼冲小杜笑了一笑“你站得近些也无妨。” 小杜腾地红了脸,不知是羞臊还是惭愧。 昨日杜提点吩咐他来照顾病患时,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程姑娘的外科医术着实精妙,能学上两三分,也是你的造化。” 这么明显的暗示,小杜当然听得懂。今日厚着脸皮来偷师,没想到,程姑娘半点不恼,还主动招呼他上前。 小杜红着脸道谢,站得近了一些。 程景宏看在眼底,也不由得暗暗钦佩自家堂妹。 换了别人,有这等精妙的医术,藏着掖着还来不及,谁愿传授给别人就连师父教导徒弟,都要藏着一手,也免得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容堂妹却和别人不同。对着他这个大堂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药堂里的齐大夫想学,她也毫不介怀地指点。 这等胸襟,实在值得钦佩敬重。 程锦容为病患换了药,重新包扎。手劲再轻柔,也不免碰触伤口。病患耐不住疼痛,又哭了起来“程姑娘,我是不是快死了” 程锦容对着病患时,既温柔又耐心“不会。你安心躺着养病,两个月以后,就能痊愈回家了。” 病患继续涕泪满面“可是,我实在疼得厉害。” 程锦容柔声安抚“熬过这几日就好了。小杜每日会守着你,给你喂药换药。你实在疼得厉害,就让他去药库里找止痛的药丸来。” 小杜果然机灵,立刻笑着接过话茬“是啊我们太医院里的药库里,有各种止疼的药丸。还有我们提点大人亲自配制的药哪这可都是宫里的贵人们才能用的药。服下就不疼了。” 心里脆弱的病患总算被哄好了。 小杜心里暗暗感慨。 太医院的医官们,谁不是脸朝上眼朝天见了达官贵人卑躬屈膝,普通病患,压根没资格进太医院,更别说求诊了。 程姑娘对一个普通病患,如此有耐心,真是令人敬佩。 傍晚,程方领着程锦容兄妹一同回府。 程方满面红光,笑了一日,嘴都笑酸了。一回府,就让赵氏拧条热毛巾敷在脸上。 赵氏好笑不已,一边为程方敷脸揉脸,一边取笑“堂堂太医院副院使,笑歪了嘴,传出去不知要被多少人笑话。” 程方一脸自得“我侄女我儿子一同考进太医院,这等光宗耀祖的喜事,就是笑歪了嘴,也多的是羡慕我的人。” 一提此事,赵氏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可不是么我真没想到,锦容竟连着三场都考第一。景宏今年也有运道,正好考了个第三。” “这等喜事,怎么着也得设宴庆贺才是。” 夫妻两个,商议起了喜宴之事。时间定在两日后,所有亲朋故旧,都发帖子,好生热闹庆贺一番。 “对了,平国公府卫国公府也送一份请帖去。”程方叮嘱赵氏“不管如何,不能失礼于人。” 程锦容及笄礼的时候,平国公府的太夫人不请自到。说起来,也是程家失礼在先。 赵氏一一点头应下,犹豫片刻,才低声道“锦容一门心思考进太医院,以后便是正经的女医官了。不知二弟对她的亲事,是何打算。” 程方不以为意“锦容还年少,亲事不必着急,过上一两年再论嫁也不迟。” 程望的来信里,对程方表明亲事任由程锦容自己拿主意。现在左看右看,也看不出程锦容有半分想嫁人的意思。索性不提也罢。 清欢院里,程景宏和程锦容在书房对坐。 程景宏定定地看着程锦容,缓缓问道“容堂妹,今日你为何故意出言不逊,挑衅常院使” 。 第一百三十九章 刁难 程锦容早知程景宏有此一问,正色答道“不瞒堂兄,我对治疗妇人心疾确实颇有研究。皇后娘娘患心疾多年,我想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 “常院使为娘娘看诊多年,从不容别的太医沾手。我想为皇后娘娘看诊,必会开罪于他。既是如此,早些晚些也没什么差别。” 程景宏“” 程景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看着程锦容的目光里满是复杂,半晌才叹道“就算如此,也可以委婉一些,徐徐图之。今日你可是大大得罪了常院使。” “我听父亲说过,常院使此人心胸狭窄最是记仇。怕是日后会处处给你使绊子。” 程锦容眨眨眼,俏皮又从容“不用担心。提点大人会护着我的。” 程景宏“” 程景宏理所当然地以为程锦容在说笑,揉了揉额头叹道“罢了我找个机会,和父亲私下说一说此事。有父亲在,常院使总得顾忌三分。” 看着满面忧色的大堂兄,程锦容心中涌起丝丝暖意。她没有拒绝大堂兄的好意“好,那就多谢大堂兄了。” 程景宏一脸认真“自家兄妹,说这等话也太见外了。”顿了片刻,又低声道“容堂妹,我总觉得你心里藏着秘密,一直在瞒着我们。” “我不知这秘密是什么,也猜不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只希望,你别轻易以身涉险。若遇到什么困境,只管张口告诉我,我会尽一己之力帮你。还有父亲母亲他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容堂妹,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 程锦容鼻间一酸,目中水光一闪而逝。可她藏在心底的隐秘,如何能说得出口 她不愿以言语哄骗关心自己的大堂兄,只能沉默不语。 程景宏等了片刻,也没等来程锦容张口,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明日起,我们就得和父亲一同去太医院官署,早些歇下吧” 送走了程景宏,程锦容又回书房看医书至深夜。 隔日五更天,程锦容程景宏随程方一同去太医院官署。 程景安程锦宜兄妹两个也没闲着,两人商议过后,决定还是每日去惠民药堂。 以他们两人的医术,暂时还不能坐诊看病。不过,为几位大夫打打下手总是可以的。多接触病患,比整日在家中读医书强得多。 程方每日繁忙,无暇过问程锦容兄妹,索性将两人托付给了莫医官。 好脾气的莫医官,每年都要带“新人”,也习惯被差遣了。今日他领着兄妹两个,进了药材房“这里是药材房,新进的医官,多是在药材房里先待上两年。你们先在这里看着,若有不懂之处,可以随时问我。” 药材房,专司负责炮制各种生药材。药材炮制好了之后,才能用来制药配药。里面有十余个医官,多是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医官。 常林赫然也在其中。 见了程锦容,常林哼了一声,眼白都快翻出来了。 程锦容连眼角余光都没他一个,专注地打量起药材房来。 程景宏也学过炮制生药材,看了片刻,便上前帮忙。 程锦容没动,莫医官也不好催促,心里暗暗嘀咕。姑娘家到底娇气。再者,这里都是男子,一个姑娘家待在这儿,多有不便。 不说别的,就看那一个个医官,一边假装忙碌一边不时瞥过来一眼。 这也怪不得大家。平日里见到的都是男子,忽地冒出这么一个年少貌美的小姑娘,就像一片草丛里冒出了一朵娇嫩的鲜花,心思漂浮也是难免。 就在此时,一个药童走了过来。 这个药童,约有十五六岁,眉眼清秀,面上颇有几分趾高气昂“哪位是程姑娘” 偌大的药材房里,只有程锦容一个女子。这个药童却似没看见一般,故意张口询问。只差没将找茬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这是常山常院使的药童。 太医院里的医官都是考试考进来的。药童就不一样了,几乎所有医官身边都会带一个药童。要么是贴身用惯的奴仆,要么就是家中子侄后辈。 这个药童,是常院使的外孙,姓李,众人习惯了喊一声李药童。 莫医官皱了皱眉,正要张口,就听程锦容淡淡道“这里只我一个女子,莫非你连男女也分不清像你这样,如何能在太医院里做药童” 李药童被噎得涨红了脸。 众医官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一个个挤眉弄眼地看热闹。 常林早憋了一股闷火,倏忽起身,还没张口,程景宏也站了起来,冷冷地盯着他。 常林“” 李药童忍着气张口“院使大人有令,程姑娘不必待在药材房。请程姑娘随我前去,听院使大人差遣。” 程景宏心里一惊,仓促间却也想不出拒绝的法子。 身为医官,被上司传召差遣是常事,哪有拒绝的道理 程锦容显然也没有拒绝的意思,张口应下,就和李药童走了。 程景宏眉头几乎拧成了结,迅速瞥了身侧的陈皮一眼。陈皮何等伶俐,立刻领会了主子的用意。略一点头,悄悄退下。麻溜地去寻程方。 程方听完来龙去脉,心里也是一沉,瞪了陈皮一眼“这等事,为何不早些来禀报” 主子们不说,哪里轮得他多嘴。 陈皮心里委屈,口中却不敢辩驳,老老实实地低头挨训。 好在程方急着去救程锦容,呵斥两句便起身走了。陈皮立刻跟了上去。 常山有自己的药室,平日制药从不假手旁人。常家几代流传的数十张迷药药方,外人自然也难窥其中奥妙。 程锦容被喊进了药室,常山看也没看她一眼,随口吩咐“将这盆里的白苏子白芥子捡拾开来。” 白苏子和白芥子都是极小的球形药材,比绿豆还要小一些。一种呈灰色,一种呈灰白色或淡黄色。 满满当当的一盆,就是捡上一日也捡不完。 如果程锦容不听号令,常山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责罚。 第一百四十章 撑腰 这等刁难手段,是常山的拿手好戏。眨眨眼,便能想出十种二十种来。 昨日牙尖嘴利的程锦容,今日倒是沉得住气,微笑着应了一声。站到盆前,慢悠悠地分拣药材。 这是等着有人通风报信,让程方来撑腰 可惜,程方这个副院使,到了他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 常山心里冷笑一声,只做未见,低头看起了医例药方。 没到盏茶功夫,门口便响起了脚步声。 常山头也未抬,淡淡道“程副院使所来是为了何事” 门口响起的,却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常院使。” 常山“” 怎么会是杜提点 常山心里骤然掠过不太美妙的预感,忙笑着起身相迎“提点大人怎么来了快请进” 杜提点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药室。 程锦容行了一礼“见过提点大人。” 杜提点温声道“免礼平身。”然后,对常山说道“本官这几日正在整理医例,身边正缺人。程姑娘聪慧灵巧细心,本官想请程姑娘帮忙几日。常院使不会见怪吧” 常山“” 常山干巴巴地笑了几声“不见怪,当然不见怪。下官也是听闻程姑娘是今年考试的头名,起了爱才惜才之意,这才喊了她前来帮忙。” 杜提点看了满满一盆的白苏子白芥子一眼,淡淡道“程姑娘医术精妙,可堪大用。分拣药材这等小事,让药童动手便可。” 饶是常山心黑脸厚,此时也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连声应是。 杜提点这才看向程锦容“程姑娘随本官来吧” 程锦容恭声应是,临走之前,也没忘了礼数,向常山行礼道别。 常山僵着一张脸,恭送杜提点离去。待杜提点领着程锦容走了,常山阴沉着脸瞪向李药童“杜提点为何对程锦容如此另眼相看” 竟然亲自前来为程锦容撑腰 便是杜家的子侄后辈,也没见那个老匹夫这般袒护过 这个程锦容,到底是什么来头 连常山都不知道的事,李药童自然更不知道。被迁怒的常山臭骂了一顿,别提心里多委屈了。 程方迟来一步。 得知程锦容被杜提点领走,程方心中松了口气,旋即和常山一样满心疑惑。 杜提点此人,官威颇重,心思难以琢磨。太医院里有两个杜家的后辈,杜提点也未着意提携。为何对程锦容这般青睐 程方陪着笑脸,和常山打了几句官腔才离去。 出了药室,程方便命人叫来程景宏,沉着脸问道“常院使为何刁难锦容” 程景宏没见到程锦容的身影,心里颇为着急“父亲,容堂妹现在人在何处莫非常院使不肯放人” “提点大人将锦容领去药室了。”程方没什么好气“昨日到底发生什么事,给我仔细道来。” 杜提点 程景宏也是一惊,先按下疑惑,将昨日程锦容出言挑衅的事说了出来。 程方听后,颇有些头痛“锦容为何这般急着进宫” 女太医的优势显而易见。以程锦容的医术,日后进宫为娘娘公主们看诊,是理所当然之事。 只是,初来乍到,总得先熬两年资历。这也是所有新医官的必经之路。程锦容为何这般心急一来就和常院使对上了 还有,杜提点为何这般袒护程锦容 父子两人四目相视,各自拧起了眉头。 不愧是嫡亲的父子,拧眉的神情一般无二。 过了片刻,程方才叹了口气“罢了。锦容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以后我为她周旋打点,你也盯着常林一些,免得他去找锦容的麻烦。” 杜提点的药室,比常院使大了一倍不止。 提点和院使,只差了一级。可在官场上,官大一级压死人绝不是虚言。杜提点的医术和资历摆在那儿,两个常院使也撼不动杜提点的位置。 杜提点伺候过先帝,如今又深得宣和帝器重信任。常山暗地里捣鬼做手脚,杜提点闭眼懒得理会。否则,杜提点一张口,常山只有退让的份。 “这一摞医例,你仔细整理,分门别类地归置。”杜提点张口吩咐。 程锦容张口应下,将厚约三寸的医例拿过来,仔细看了起来。 整理医例,多是长辈指点后辈,或是师父教导徒弟的方式。这么一厚摞,至少也有百例。多是罕见少有的病症。对学医之人来说,用价值千金来形容也不为过。 杜提点就这么轻飘飘地给了程锦容。 程锦容也未露出感激涕零之色。 杜提点低头撰写医书,偶尔抬头,就见程锦容专注地看着医例。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这等坚韧的心性,对一个太医来说,极其可贵。 一惊一乍动辄慌乱之人,自然没资格进宫为贵人看诊。 时间一晃,就是小半日。 药童小杜悄悄来了,低声禀报“启禀提点大人,那个病患又在哭喊了。” 杜提点略一点头,看向程锦容“程姑娘去复诊换药吧” 然后,杜提点顺理成章地也跟着一起去了。 程锦容半点都不意外。 只短短接触这几回,杜提点的谨慎老道已初露端倪。以杜提点为人,定会亲自观察她的为人品性和她的医术如何,才会有下一步的举动。 程锦容柔声安抚因腹疼痛哭流涕的病患,一边迅疾检查伤处。 杜提点人虽老迈,一双眼却利得很,目光一扫,心里暗暗吃惊。 两寸多长的伤口,看着狰狞可怖,实则大有好转。至于疼痛,也是难免的。开腹缝合,哪有不疼的道理。 换好了伤药,喝了一碗止痛宁神的汤药,病患总算消停了,很开沉沉睡去。 程锦容叮嘱药童小杜“等他醒来,帮着他翻个身,略动一动。还有,之前未曾进食,今日可以熬些稀粥,慢慢喂下。” “他若是呼痛,就熬上一碗这样的汤药,给他喝下。” 小杜一一应下。 一直没吭声的杜提点,终于张了口“程姑娘是知礼懂礼之人,为何一来就和常院使不对付” 。 第一百四十一章 意外(一) 程锦容将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奉上“不敢瞒提点大人。” “我自幼寄住在永安侯府,在裴家长大成人。皇后娘娘是我嫡亲的姨母,这些年来娘娘时有厚赏。我心中对娘娘一直怀着孺慕亲近之情。” “我自少学医,最大的梦想,便是能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治好娘娘的病症。” “院使大人为娘娘看诊多年,不功不过,拖延至今,未见好转。我心疼日夜被心疾所困的娘娘,对院使大人心有不满。” “所以,昨日一见院使大人,我说话便刻薄了几分。” 只是如此 杜提点显然没有那么容易被说服,目光在程锦容的身上打了个转“原来如此。程姑娘对长辈有这份孝心是好事。不过,进了太医院为医官,就得守太医院的规矩,断然不可以下犯上。” “念你初来乍到,不知太医院规矩,此次就饶你一回。再有下次,本官一定重罚” 程锦容恭敬应是。 杜提点捋着稀疏的胡须,声音稍稍缓和下来“听你之言,莫非你真的有把握治好皇后娘娘的心疾” 程锦容抬眼,明亮的目光和杜提点对了个正着“是,我有十成把握” 杜提点“” 杜提点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药童小杜已经咧嘴乐了起来,欢快地插嘴道“程姑娘,身为太医,说话不可过满。譬如提点大人问你有几成把握的时候,你有十成把握,便答有七八成把握。如此一来,你治好了病症,便是你尽心尽力。万一没治好,也有推托的余地。” “如果你连半分把握也没有,也不能实话实说。要说自己有三四成的把握。否则,你连半分把握都没有,岂容你为贵人看诊” “这些都是提点大人平日教导我的。今日我就都告诉你,不必谢啦” 杜提点“” 杜提点好气又好笑,瞪了自家侄孙一眼“多嘴” 小杜是杜家孙辈中最聪慧的一个,自五岁学医,到了十岁的时候,就已把一众十七八岁的堂兄弟都压了下去。 杜提点将小杜带进了太医院做药童,亲自“指点”。十二岁的小杜聪明机灵,嘴皮子利索。不过,到底年少,没什么心机,说话时爱显摆。 你一个药童,哪来的底气去教一个医官如何应答严格说来,这也属以下犯上了。 程锦容自不会和一个小少年计较,含笑道谢“多谢小杜公子提醒。” 然后正色对杜提点说道“提点大人询问我有几分把握治好娘娘的病症,我不敢隐瞒,约有七八成把握。希望提点大人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为皇后娘娘看诊。” 好一个聪慧又机变的程锦容 杜提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淡淡道“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不是等闲小事。此事一来要常院使点头,二来,得禀报给皇上和娘娘,皇上和娘娘都点头了,你方可进椒房殿。” “你初来太医院,先学一学太医院里的规矩再说。” 程锦容恭声应下。 当日晚上,程锦容带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回了程家,那本小册子上写着“太医院院规”五个字。 程景宏也有一本相同的。 一共五页,每一页各二十条,加起来正好一百条院规。 翻开小册子,第一条便是“尊敬上官,不得以下犯下。违者罚三个月的月俸。视情形轻重,可加重惩罚” 程景宏看了第一条院规,愁得饭都快吃不下了。 容堂妹刚进太医院,就开罪了常院使。常院使此人又是出了名的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今日是有杜提点大人解围,容堂妹才躲了过去。 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程锦容的胃口倒是不错,见程景宏皱着眉头一直没动筷子,主动为程景宏夹菜“大堂兄,今日一天辛苦了,多吃一些。” 程景宏“” 看着笑意盈盈的堂妹,程景宏更愁了。 程方看了程锦容一眼“锦容,吃完饭,你随我来书房。”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 晚饭后,程锦容随大伯父去了书房。程景宏沉默又坚决地跟进了书房。 程方没有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和常院使可是有什么旧怨” 程锦容神色淡然地答道“是。他为皇后娘娘看诊十余年,没有治好娘娘的病症,以一张巧舌哄骗皇上,令皇上对他深信不疑。而且,他利用自己的官职,拦下了别的太医。这等医术不精毫无医德之人,根本不配为太医” 程方“” 程景宏“” 父子两人都被程锦容的激烈言辞惊到了 程锦容外柔内刚,极有主见。平日说话偶有惊人之语,他们早已习惯了。像这般强烈厌憎一个人的,却是前所未有。 程方心里惊疑不定,低声叮嘱“锦容,不管你心里如何作想。日后在太医院里,对常院使一定要恭恭敬敬,绝不可言语唐突。” 程锦容却道“我已向提点大人禀明,我能治好皇后娘娘的心疾。提点大人虽未当时就应下,不过,已将我的话听了进去。想来,用不了多久就会领着我进宫为娘娘看诊。” 程方越听心中越是震惊,脱口而出道“锦容,提点大人为何对你如此另眼相看” 程锦容想了想,诚恳地答道“提点大人亲自看了我的外科医术,对我颇有惜才之意,所以处处维护我。” 程方父子又是一阵哑然。 可是,不管他们信不信,这看来都是唯一的理由。 不然,杜提点和程锦容素未平生,为何这般偏袒程锦容杜提点都这把年纪了,早就过了迷恋女子美色之龄。总不会是因为程锦容的年少美貌。 就在此时,书房的门被急促地敲响了。 程方的长随苍术走了进来,急急禀报“启禀老爷,太医院里送了消息来。说是常院使大人出了官署没多久,就被一匹脱了缰绳的疯马撞翻了马车。院使大人被重重磕中了头,当场就昏了过去。” 。 第一百四十二章 意外(二) 什么 常院使受伤了 别说程方父子,就连程锦容也是一惊,脱口问道“哪来的疯马怎么会撞上常院使的马车” 伤得好,伤得妙啊常院使一受伤,怎么着也得养上一段时日。她便有正大光明的机会进宫为裴皇后看诊。 老天爷都在帮她 程方也急急问道“院使大人伤得重不重现在情形如何” 苍术答道“具体情形如何,奴才也不清楚。送信来的人怎么说,奴才就怎么禀报给主子了。” 程方也不再多问,站起身来“命人备马车,我要去太医院看个究竟。” 天色再晚,程方也得去一趟太医院,看看常院使伤得如何。 程景宏不放心,立刻道“父亲,我随你一起去。” 程锦容也想张口同去,程方父子不约而同地瞪了过来“你在府中好好待着。”就别去凑热闹了。 好吧 大伯父大堂兄一同瞪眼,颇有几分威力。 程锦容也不再多言,送他们父子出府,然后才慢慢回了清欢院。 微暖的夜风迎面吹拂而来,程锦容沸腾的热血渐渐冷静,振奋窃喜过后,理智开始渐渐回笼。 她昨日和常院使争锋相对,今日上午常院使故意刁难她,到了晚上,常院使坐马车就遇到了疯马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 是谁暗中出了手 是永安侯吗 不,不是永安侯。 永安侯虽然对常山起了疑心,可还有用得着常山之处。而且,以永安侯为人,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会要常山的命 不是永安侯,还有谁会对常山下黑手而且还是这么巧妙的时机 程锦容的脑海中,不起而然地闪过一个名字。 平国公府。 贺三公子在一众亲兵的簇拥下迈步而入。 门房小厮立刻飞快地跑去内堂传信。太夫人满面喜色地起身,冲宝贝孙子招手“三郎,快到祖母这儿来。” 贺祈笑着应了一声,迈步上前。 贺祈圣眷正浓,几乎每日都在宫中当值。每隔两日就要在宫中值夜。今晚无需值夜,总算能回府好好歇上一晚了。 太夫人既为贺祈骄傲,又心疼孙子当值辛苦,算着贺祈回府的时间,早已备好了丰盛的晚膳。 贺祈陪着太夫人用了晚膳,然后闲话了片刻。 太夫人忽地笑道“对了,近来京城有一桩新鲜事,你还不知道吧” 贺祈心中有数,故意装傻“是什么新鲜事祖母说来给我听听。” 太夫人笑道“你心仪的那位程姑娘,去参加太医院考试,竟连考了三场第一,真地考进了太医院。” “听闻杜提点特意去了礼部,向礼部尚书禀报此事,为程姑娘求来了医官一职。虽然就是个九品医官,不过,这可是大楚朝第一个女太医。” 是啊 他心仪的姑娘,医术精妙,志存高远,举世无双 贺祈心中油然而生骄傲之情,口中故意叹道“我整日在宫中当值,竟不知此事。” 太夫人又笑道“今日程家送了请帖来,明日程家设宴庆贺。你要进宫当值,我亲自去道喜便是。” 贺祈厚颜道“祖母一定要备一份厚礼。” 太夫人被逗乐了,拍了贺祈一巴掌“行了,这点小事,何需你操心。快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进宫。” 贺祈笑着应下,起身告退,回了凌云阁。 黑脸侍卫苏木立刻上前,低声禀报“公子交代的事,小的已经办妥了。” 贺祈眸光一闪,淡淡嗯了一声。 没等主子追问,苏木又压低声音说道“公子放心,小的特意派人,暗中找了几个泼皮无赖。他们收了银子,令疯马去撞常院使的马车。常院使受伤不算重,养上半个月就能痊愈。这等轻伤,不会惊动到刑部。” 便是刑部接了这桩案子,最多就是将那几个胆大妄为的泼皮无赖关个一年半载。怎么也查不到平国公府来。 贺祈眸光又是一闪,沉声吩咐“暂时按捺不动。等常院使养好了伤,再听我的命令行事。” 苏木应了一声,心里暗暗为常院使叹口气。 惹谁不好,偏偏要招惹程姑娘。以自家主子的脾气,常院使的苦日子还在后面哪 永安侯府。 永安侯收到消息后,神色陡然阴沉了几分。 永安侯夫人有些忐忑难安,低声道“侯爷,好端端地,常院使坐的马车怎么忽然被疯马撞了” 而且是程锦容刚进太医院的第二天。 若说这和程锦容没关系,她第一个就不信。 永安侯眸中闪过寒意,冷冷道“程方是个自诩正人君子的傻瓜,且程家也没这等能耐做得毫无痕迹。定有人暗中在帮程锦容” 永安侯夫人一怔,看向永安侯“侯爷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疑心阿彰” 永安侯冷哼一声“程锦容刚进太医院,就和常院使对上了。太医院里两百多医官,想打听此事半点不难。以阿彰对程锦容的痴心,做出这等事,有什么奇怪” 永安侯夫人一听急了“照侯爷说来,那位贺三郎的可能性更大。他不是也一直心仪程锦容吗” 永安侯不耐口舌争锋“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常院使这一伤,怎么也要养上一段时日。程锦容怕是很快就要进宫,去为裴皇后看诊了。你明日就递帖子进宫,先哄一哄裴皇后。” 在程锦容进宫前,怎么着也得先去裴皇后那儿卖个好。就说是裴家特意安排程锦容进的太医院。 永安侯夫人点头应下。 “还有,明日程家设宴,庆贺程锦容兄妹一同考进太医院。你备份厚礼,亲自前去道喜。”永安侯冷冷道“记住,不管如何,当着众人的面,你这个舅母要疼惜外甥女。绝不可令人生疑。” 就是继续忍气吞声,用热脸去贴程锦容的冷屁股。 永安侯夫人忿忿地哼了一声,在永安侯阴沉锐利的目光下不得不点头应下“侯爷的话,妾身都记下了。” 。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凑巧 程方父子在太医院里待了一夜,第二日凌晨才回府。 程锦容闻讯而来“大伯父,院使大人伤得到底如何” 程方熬了一夜,目中满是血丝,叹了口气应道“院使大人的马车被撞翻,磕中了额头,流了不少血。” “好在太医院里有人值夜,救治及时。我到官署的时候,院使大人额上的伤已处理妥当,上过药包扎好了。只是,院使大人一直没醒。” “我放心不下,便在院使大人身边守了一夜。将近天明时,院使大人才醒。思绪清楚,说话时中气十足。我才放心回来了。” 程景宏补充“院使大人精神好得很,骂人足足骂了小半个时辰,都不带重样的。” 程方“” 不幸之中的大幸是,常山伤势没有大碍。 不过,要将额上的伤全部养好,至少得一个月。自己额上顶着伤,如何能进宫为娘娘们看诊 想及此,程方的心情忽然有些微妙。 事情如此凑巧,他不得不多想。 常院使这一受伤,得老老实实地养上一段时日。宫中的裴皇后,却是每隔三日就要请一回平安脉。 常院使不能去,程锦容是不是就有了机会 在大伯父复杂微妙的目光下,程锦容神色镇定如常“时候还早,大伯父先歇两个时辰吧今日府中设宴,等客人登门,大伯父又得劳累半日。” 程方嗯了一声,去睡下不提。 程景宏却不肯去休息,低声问程锦容“容堂妹,你和我说句实话。常院使受伤之事,当真只是凑巧你真的半点不知情” 程锦容一脸无辜“大堂兄,我们两人每日同进同出。所见的人都一样。难道你还怀疑我不成” 程景宏顿时语塞。 是啊堂妹既未见过外人,身边也没什么人手。 可常院使受伤的时机,实在令人不得不起疑。 兄妹两个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过了片刻,程景宏败下阵来“罢了,就当我是随口胡说。你别放心上。” 程锦容微微一笑“大堂兄也去歇上片刻吧” 一个时辰后,程家便陆续有了客人前来。 程方领着长子次子在前院,赵氏领着程锦容程锦宜在内堂。 永安侯夫人照例早早就来了,一脸的笑如春风,一张口别提多亲热了“锦容,快些来让舅母瞧瞧。哟,这以后可就是正经的女医官了。舅母这脸上也有光彩。” 永安侯夫人要做戏,程锦容没有奉陪的兴致,淡淡道“舅母请坐片刻,我随大伯母迎一迎平国公府的太夫人。” 永安侯夫人心里暗骂一声,脸上依旧堆着亲热的笑意“没想到太夫人亲自来贺喜。我也出去迎一迎。” 太夫人一来,自是坐在上首。永安侯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坐了下首。太夫人声音宏亮,中气十足,基本上只有她说别人听的份。 永安侯夫人屡次张口,都被太夫人有意无意地打断。 永安侯夫人只得憋屈地闭上嘴,一直熬到散席。 临走前,卫国公世子夫人对着赵氏道谢“六郎的腿伤已经彻底痊愈,多谢程公子。” 伤筋动骨一百天。江六公子的腿伤,养了整整百日,现在总算彻底好了。国公世子夫人的感激之情,绝非作伪。今日登门道喜,特意备了双份贺礼。 卫国公世子夫人又拉起程锦容的手,笑吟吟地说道“敏儿在府中时常惦记你。可程姑娘如今有正经的差事,每日要当值,想见一面,也不容易寻到机会了。” 江二小姐江敏,今日并未露面。 裴家的五小姐裴绣,今日也未来。 宫中的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亲事都还没定。有资格嫁入天家的公侯府邸的千金们,都待在闺阁里,以示自矜。 程锦容心中有数,并未说破,顺着卫国公世子夫人的话音笑道“我心里也时时惦记江二姐姐。待日后休沐,我一定登门拜访。” 卫国公世子夫人含笑叮嘱“好,回去之后,我就告诉敏儿。程姑娘可别忘了才是。” 程锦容笑着应下,心里暗暗一动。 江二小姐这么急着想见她,莫非是有什么事 太医院官署。 “外公,”没有外人时,李药童也不喊什么院使大人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怎么会不疼 常山也是年近五旬的人了,只比杜提点小了几岁。昨日傍晚马车被撞翻,这一把老骨头差点散了架。 身为大夫,安抚病患时,习惯说“区区皮肉伤没有大碍”。轮到自己身上,疼得龇牙咧嘴脑瓜疼,才知其中滋味。 常山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也伤一回,就知道滋味了。” 常山额头处被包得密不透风,右眼也肿了,眯成了一条缝。只余左眼能睁开,眼中冒出腾腾怒火“有没有去刑部报案立刻让刑部去彻查,将藏在暗中捣鬼的人抓出来” 李药童苦着脸应道“昨日晚上就去刑部报了案。可刑部的规矩是非大案命案不收,已经转去京城府衙了。” 常山气得脸上的肉直抽抽“呸没用的混账京城府衙那些捕快顶什么用查上十天八日,抓几个泼皮混混交差了事。我要的是彻查到底,将幕后主使抓出来” 幕后主使 李药童一惊,脱口而出道“外公,你是说,有人要害你” 常山怒道“真是蠢钝如猪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没人害我,疯马怎么就这么巧地冲撞到我的马车” 李药童挨骂早挨习惯了,用衣袖擦了脸上的唾沫星子,一脸委屈地附和“不是凑巧,一定是有人要害外公。” 常山余怒未消,又骂了李药童一通,直至气喘吁吁骂不动了才停。 李药童无故被臭骂一顿,心里也觉得晦气倒霉,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 常山歇了片刻,才张口吩咐“拿着我的名帖,去一趟永安侯府。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侯爷,请侯爷为我彻查此事。” 第一百四十四章 进宫(一) 常院使受伤一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在宫中当值的杜提点,听闻这个消息后,略略皱了眉头,捋着胡须,良久都未说话。 前来传口信的医官,是杜提点的心腹。悄声提醒道“提点大人,皇后娘娘每隔三日就要请一回平安脉。现在院使大人受了伤,那明日” 谁进椒房殿为裴皇后请平安脉 杜提点目光一闪,淡淡道“此事本提点自有主张。” 只这么一句,便没了下文。 医官也不敢追问,恭敬地应了声是。心里暗自琢磨起来。 太医院里医术高明的医官比比皆是。皇后娘娘患心疾多年,一直不见好转。请平安脉而已,随意点一个医官进宫都无妨。 只是,常院使心胸狭窄容不得人。这时候顶了他的差事,等他病好了,定会暗中出手整治顶他差事的医官。如此一来,抢着进宫可不划算。 也不知提点大人会点中哪个倒霉鬼。 天色将晚。 保和殿内,烛火通明。 宣和帝近日来心情不佳,动怒的次数是往日的几倍不止。保和殿里伺候的内侍,每日都有人挨板子。 也因此,众内侍愈发提了几分小心,进出悄然无声,恨不得贴在角落或直接隐身不让任何人注意才好。 贺祈今日当值,在殿内伴驾。 宣和帝正在看奏折,不知看到了什么,忽地动了怒,将手里的奏折扔到了地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内侍们心里同时一颤,齐刷刷地跪下请罪“请皇上息怒。” 伴驾的御前侍卫们,也得跪下请罪。 宣和帝神色晦暗不明,目中闪出怒火“通通滚出去” 内侍们颇有逃过一劫的庆幸,立刻麻溜地滚了出去。大太监赵公公留下听候差遣。十余个御前侍卫动也未动。 他们的职责是贴身保护天子的安危。不管何时,都不能擅离天子左右。 扔在地上的奏折无人敢去捡拾。 过了许久,宣和帝心气稍平,忽地张口“贺祈,你看一看地上的奏折。” 贺祈神色不变,镇定应是,捡起奏折,迅速看了起来。 宣和帝是个独断专行的皇帝,圣旨口谕,皆不容任何人质疑推托拂逆。贺祈做了御前侍卫后,很快摸清了宣和帝的性情脾气和行为喜好。 御前侍卫看奏折,当然不合规矩。可什么规矩能大得过天子之言 果然,贺祈毫不迟疑的举动,令宣和帝神色稍缓。 贺祈看着奏折,心里泛起凉意。 这是山东巡抚所上的奏折。奏折上启奏,山东闹了民匪。聚集的民匪有数千之众,而且,民匪中有一些是军中的逃兵。这些逃兵会用兵器会简单的兵阵。 这一伙民匪战力不弱,且四处流窜。当地驻军追击之下,不但没剿了民匪,反而死伤惨重。 大楚的军力,边军占了三分之一。剩余的兵力,多集中在京城,各地驻军兵力却不多。这是因为宣和帝要集中军权君权。 一旦各地闹了民乱,驻军力有不逮,也是常事。这样的战报送至京城,宣和帝会派心腹武将领兵前去平定民乱。 平乱平定之后,领兵的武将领着士兵回京,交还虎符。这在最大的程度上杜绝了武将叛乱的可能性,也令各州郡都要诚服在天子威慑之下。 可如此一来,也造成了各地时有民乱的奏折呈上来。这两个月里,已是第二份这样的奏折了。 民乱四起,宣和帝焉能不怒这份奏折中所言,民匪中有部分是军中逃兵,更犯了宣和帝的忌讳。怪不得宣和帝龙颜大怒 宣和帝神色稍缓,又看向裴璋“裴璋,你也看看奏折。” 裴璋同样恭声应是。 贺祈看完奏折后,给了裴璋。裴璋接过奏折,凝神细看。这一看之下,心里也是暗暗一惊。 “你们两人看了奏折,有何感想”宣和帝的声音响起。 圣前奏对,谁说实话谁是傻瓜。 贺祈适时地露出愤慨之色“军中逃兵,致使民乱,可恨可恼之极。我愿领兵前去平乱,请皇上恩准” 裴璋不甘示弱,也张口求战“我也愿领兵前去山东。三个月之内,一定平定民乱,请皇上恩准” 宣和帝心情颇见好转,声音缓和了几分“你们两人的忠心勇武,朕都清楚。不过,你们都还年少,尚未成亲有子。过两年,再来请战。” 这也是大楚朝默认的惯例了。 战场上刀剑无眼,年轻武将有了子嗣后,才可领兵出征。也免得断了香火传承。 贺祈裴璋表了一通忠心后,才各自住了嘴。 宣和帝下了口谕“立刻召平西侯进宫。” 这是要让平西侯领兵去平民乱了。 赵公公亲自去传口谕。没等平西侯进宫,便有内侍前来禀报“启禀皇上,杜提点在殿外求见。” 杜提点深谙做人为官之道,平日行事低调,口风极紧。也是少见的深得宣和帝信任之人。 宣和帝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杜提点每日在宫中当值,见了宣和帝,无需行全礼,躬身行礼便可。 宣和帝不喜人啰嗦废话,杜提点也不敢拐弯抹角,很快便道明来意“启禀皇上,常院使昨日不慎,受了轻伤。需要休养一段时日。明日,老臣想亲自去椒房殿请平安脉,恳请皇上恩准。” 至于常院使为何不慎受伤,这等小事就无需启奏天子了。 宣和帝心中记挂着山东民乱之事,哪有闲心过问这些小事。 再者,杜提点医术精湛老道,有他亲自为裴皇后请平安脉,也没什么不放心的。 宣和帝点点头“好,朕准了。” 杜提点谢了恩典,又恭敬地补了几句“老臣还有一事启奏皇上。” “太医院今年考试,新进了三个年轻的太医。其中头名,是一位女医官,叫程锦容。这位程女医聪慧过人,医术出众,假以时日,不在微臣之下。论血缘,她该称呼皇后娘娘一声姨母。” “老臣想将程女医一并带进宫,请皇上应允。”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进宫(二) 谁也没料到,杜提点会忽然来这么一出。 贺祈眸光闪动,不动声色地看了杜提点一眼。 都快六旬的人了,头发花白,满面皱纹。做程锦容的祖父都够格了。不至于老不修地肖想程锦容。 如此看来,杜提点是真的对程锦容有爱才惜才之心,想提携一二。 裴璋也是一惊,呼吸微不可见地急促了起来。 容表妹进椒房殿,岂不是要和裴皇后相见此时此刻,他再情急也没用。根本就没有他插嘴的余地。 今夜他要在宫中当值,无暇传信回府。想拦也来不及了。 “后宫有嫔妃有公主,女医官进宫看诊请脉,确实方便一些。”宣和帝从头至尾也没将这点小事放在眼里,随口就应下了“此事就依杜提点之意。” 杜提点再次恭敬谢恩。 内侍禀报“平西侯在殿外求见。” 杜提点识趣地告退。 第二日凌晨。 程家马车刚到太医院官署,便有医官急急前来传信“提点大人有令,请程姑娘立刻换上官服,随提点大人进宫为皇后娘娘请脉。” 程方父子俱是一惊。 杜提点亲自为裴皇后请脉,程方早就料到了。没料到的是,杜提点要领着程锦容一同进宫。 可谓“亲自”提携后辈了。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闻言半点不见惊惶,含笑应下。 程方迅疾反应过来,低声叮嘱“锦容,提点大人提携,你一定要知恩感恩。进宫后,一切都听提点大人的号令行事,万万不可自作主张。更不可有半点行步差池。”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大伯父放心,我知道轻重。” 程方哪里能放心。 程锦容再聪慧过人,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进宫请脉,不是等闲小事。现在也来不及教什么规矩了,只得再次叮嘱“什么都听提点大人的。” 程锦容乖巧的点头,然后随医官离开。 程景宏忧心忡忡地叹了一声“父亲,我真是放心不下。” 只恨他不能一同跟着进宫。不然,亲眼看着容堂妹,也能放心一些。 程方苦笑一声“罢了事已至此,想多了也无益处。提点大人行事老道,对宫中一切都很熟悉。有提点大人在,总不会让锦容冲撞了贵人。” 但愿如此。 程景宏皱着的眉头,未曾松开。 程方定定神道“我先去院使大人那儿看看,你也随我一同前去。” 程锦容被领进了一间空屋里。 屋子里放了一身官服。这是低等医官的官服,这是最小号的绿色官服,程锦容换上官服后,还算合身。就是腰身处颇为宽松。 官服都是按着男子的身量个头做的,她一个窈窕少女,腰身纤细,穿着男子的官服总有些宽松。 没有铜镜,程锦容低头整了整衣襟,然后走了出去。 等在外面的医官,一眼看去,几乎挪不开眼睛。 这绿色官服,映衬得各人一脸菜色,一众医官私下不知吐槽过多少回。可程女医穿着这一身官服,俏脸似玉雕琢出来的一般,俏生生地立在那儿,别提多好看了。 程锦容微笑着张口“不知提点大人在何处” 医官回过神来,咳嗽一声道“请程女医随我来。” 一穿上官服,品级再低,也是医官了。 程锦容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去了杜提点的药室。 药童小杜郁闷地站在门外。 往日杜提点进宫请脉,都是他这个药童随身伺候。虽然药童干的是小厮的活,可能随杜提点进宫,也是莫大的荣耀和体面了。 可今日,杜提点要带程女官进宫,他就不能去了。 程锦容看着小杜一脸委屈的样子,不由得一笑,轻声对小杜说道“这回你不能进宫,是不是有些委屈” 小杜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程锦容,等着她出言安抚。 程锦容果然笑着安抚“没事,时间长了,你就习惯了。” 小杜“” 提点大人,她欺负我 小杜气得小脸通红。 程锦容莞尔一笑,进了药室。向杜提点躬身行礼“见过提点大人。”穿了官服,再行女子裣衽礼多有不便,也怪模怪样。 杜提点淡淡道“免礼,起身吧” “今日,本提点要进椒房殿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你随行伺候。” 以程锦容的年轻和资历,在短时间之内根本没资格进宫。“随行伺候”倒是无妨,帮着提点大人背一背药箱,打打下手。这平日是药童干的活,正经的医官当然更没问题。 终于能进宫见裴皇后了。 程锦容心中涌过一阵激越的热流,恭声应是。 椒房殿。 裴皇后素来浅眠,天刚亮,裴皇后便醒了。 裴皇后既不打理宫务,也不见宫中嫔妃。长日漫漫,一个人坐在窗前,时常一坐就是一日。 青黛拿着帖子,轻声禀报“永安侯夫人送了帖子,想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心里惦记着程锦容的亲事,闻言略一点头。 这便是允了。 等青黛传了口信,永安侯夫人再进宫,怎么着也得是一两日之后的事了。 裴皇后继续坐在窗前,默默无语。 菘蓝走了进来,恭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杜提点前来请平安脉,正在殿外等候。” 杜提点 裴皇后一怔,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常院使没来吗” 永安侯以重金收买常院使。这个常院使贪财如命,毫无医德,这些年为她“看诊”,多是装模作样。 不过,以常院使为人,怎么肯让别人来请脉 菘蓝略略蹙眉“奴婢听闻,常院使马车被疯马所惊,常院使受了些轻伤,要静养一段时日。接下来一段时日,理应是杜提点来请脉。” 普通太医,哪有给皇后娘娘请脉看诊的资格。 裴皇后不再说话。 她的心疾,无药可医。杜提点来了也一样。 一炷香后,门被轻轻推开。来人跪下行礼“微臣给皇后娘娘请安。” 旋即,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响起“微臣程锦容,见过皇后娘娘。” 。 第一百四十六章 母女(一) 程锦容三个字入耳。 裴皇后全身一颤,脑中有瞬间的空白。 她是不是听错了 是思念过度,心中时常念着一个名字,所以将别人的名字听成了锦容 裴皇后身子颤了片刻,竟没勇气转身回头。 站在裴皇后身侧的青黛和菘蓝,齐齐变了脸色,目光倏忽落在穿着绿色官服的少女身上,心中惊骇不已。 是程锦容 怎么会是程锦容 她不是在程家待得好好的吗怎么会穿着医官的官服,怎么会出现在椒房殿此事侯爷和夫人知不知道 她们现在该怎么办 裴皇后没张口,杜提点和程锦容便不能起身,依然安静地跪着。 程锦容略略抬眼,看着静坐窗前微颤不已的孱弱背影,鼻间涌起强烈的酸涩。 娘,你回头,你看我一眼。我是你的锦容。 异样的沉默和紧绷气氛,杜提点如何察觉不到 杜提点这些年出入宫中,为宣和帝看诊伺疾。进椒房殿的次数寥寥无几,一共只有两回。都是宣和帝宿疾突然发作,不及挪动,召他进椒房殿。对于这位常年养病身体孱弱的裴皇后,杜提点也只远远见过几回。 这还是杜提点第一次离裴皇后这么近。 心疾严重的妇人,不愿见任何外人。看来,他今日换了常院使前来,令裴皇后不适了。 杜提点定定心神,声音缓慢柔和“常院使不慎受伤,不能进宫请脉。微臣今日代常院使前来请脉,请皇后娘娘恩准。” 如果裴皇后实在不愿他靠近,他也只能暂且告退了。 裴皇后身体还在轻颤,慢慢转过身来。 杜提点立刻低头垂眼。 程锦容的动作却正好相反,略略抬起头,目光和裴皇后在空中相触。 裴皇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泪水几乎瞬间涌进了眼眶。 看了无数回的画像,女儿的面容早已深深印进了她的心田。她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清晰地描绘出女儿的眉眼。 也因此,她一眼就认出了跪着行礼的美丽少女,就是她的女儿程锦容。 这一刻,她想不到为何程锦容忽然出现在眼前,也不清楚程锦容怎么会穿上医官的官服,心里只有无尽的喜悦和酸楚。 她痴痴地看着女儿,屏住呼吸,连眼都舍不得眨一下。水光在眼眶里来回滚动,却未掉落。 程锦容看着目中泛着水光的裴皇后,鼻间满是酸涩。 前世,她嫁给裴璋后,随永安侯夫人进宫觐见裴皇后。裴皇后见了她,泪盈双目,泪中含笑。 那时的她,受宠若惊之余,暗暗想着皇后娘娘患了心疾,说话行事果然有些奇怪。 此时,她才知相见却不能相认的滋味。 程锦容深呼吸一口气,轻声张口“这些年,锦容在裴家长大,承皇后娘娘厚爱,时有厚赏。锦容感念娘娘的恩德,一直想进宫亲口向娘娘道谢。” “今年太医院考试,锦容报名参加,拿了三场第一,考进了太医院。今日提点大人进宫请脉,锦容侥幸跟着一同进宫。终于得见娘娘真颜,心中不甚欢喜。锦容给娘娘磕头” 然后,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裴皇后没有动弹,也未阻止程锦容磕头。 她已完全沉浸在母女相见的巨大喜悦中。 青黛和菘蓝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惶惶不安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就连城府颇深的菘蓝,此时也慌了手脚。 杜提点虽然老迈,却绝不是思绪混沌之人。听了程锦容这一席话,杜提点心里也有些诧异。 看来,程锦容之前说的那些话并无虚假。她对裴皇后确实有孺慕之情。 到底是嫡亲的姨母。 杜提点咳嗽一声,张口说道“老臣要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望娘娘恩准。” 裴皇后终于回过神来“好,有劳杜提点。杜提点快些起身”然后,又柔声道“锦容,你也起身过来。” 程锦容咽下喉间的酸楚,轻声应下,谢了恩典后起身。随着杜提点一同上前。 离得近了,程锦容的身形面容也愈发清晰地映入裴皇后的眼帘。 程锦容的容貌,肖似父亲程望。那双明亮的黑眸,嘴角轻抿时的坚定,略略挑眉时的神采飞扬。和年少时的程望几乎如出一辙。 裴皇后看着程锦容,泪水几乎又要夺眶而出。 杜提点倒是没起疑。患了心疾的妇人,情绪脆弱敏感易变,落泪哭泣是常有之事,还有些会格外狂躁,会不自觉地伤人。 裴皇后这样的症状,都属正常。 不过,杜提点还是温声提醒“请娘娘平心静气,老臣方可为娘娘诊脉。” 裴皇后略一点头。可她心绪澎湃激越,如何按捺得下如何能平心静气脉象不稳,忽快忽慢,时而激越时而微弱,简直是必然的。 杜提点一诊脉,就知怎么回事,心里暗暗叹口气。片刻后,冲程锦容点头示意。 程锦容今日进宫,背着杜提点平日用惯的药箱。打开药箱,取出纸笔,摊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杜提点起身去写药方。 程锦容回到了裴皇后的身边,轻声道“皇后娘娘,锦容学医多年,对心疾之症颇有研究。今日斗胆进言,还望娘娘首肯。” 皇后娘娘哪有不肯之理简直是千肯万肯。 裴皇后不假思索地点头“你想说什么,只管道来。” 青黛菘蓝“” 杜提点笔下一顿,抬头看了一眼。 这个程锦容,初次进宫,胆量倒是不小。竟敢越过他这个提点,直接向皇后娘娘“进言”。 他倒要听听,程锦容要说什么。 程锦容柔声说道“患了心疾之人,要多出去走动。娘娘不喜见外人,不妨多去御花园里转上一转。晒晒太阳,赏一赏春景,嗅一嗅花草清香,娘娘的心胸也会开阔些。” “一日三顿汤药,要按时都喝下。每日饭食,也别太清淡了。多进些甜食,能令娘娘心情愉悦一些。” “所有令娘娘不快的人和事,娘娘尽量别想,多想一想值得高兴的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母女(二) 一番柔声细语,听得裴皇后眼眶微红,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 杜提点“” 皇后娘娘没摆半点架子,肯听太医的嘱咐,当然是件好事。 杜提点掩去心里的些许诧异,笑着赞了程锦容一句“程女医果然对治疗心疾颇有心得。” 程锦容适时地露出些许逞能后的心虚“未经提点大人许可,我不该随意说话,请提点大人见谅。” 杜提点既然带了程锦容进宫,便有令程锦容崭露头角之意。不过,程锦容主动进言,确实不合规矩。 杜提点看了程锦容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凡事不可冒进,念在你年少,姑且饶过你这一回。再有下次” “杜提点,”裴皇后忽地张口“锦容是忧心本宫身体,才会不顾宫中规矩,张口进言。看在本宫的颜面上,杜提点多多包涵。” 杜提点“” 杜提点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恭敬应道“皇后娘娘言重了,微臣愧不敢当。” “程女医人虽年少,医术却精湛过人。不敢瞒娘娘,程女医擅长治疗心疾,微臣带她进宫,本就有令她为娘娘看诊之意。只是,她初进太医院,此时就进宫为娘娘看诊,委实不合太医院的规矩。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微臣带她前来,也免得有小人生口舌是非。” “娘娘如此看重程女医,微臣以后进宫请脉,一定带她前来。” “不过,此事不宜声张宣扬。微臣不说,程女医也不说。若有人问起,还请娘娘代为遮掩一二。” 能伺候喜怒无常性情暴戾的宣和帝,杜提点靠的绝不止医术。善于揣摩上意,才是杜提点屹立不倒的真正法宝。 这一席话,点出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又将方方面面考虑的周全。 裴皇后的神色果然和缓了许多“杜提点行事果然周全,此事就由杜提点安排。”又吩咐菘蓝“厚赏杜提点和程女医。” 菘蓝掌管着裴皇后的私库,裴皇后要赐赏,自然要菘蓝前去。 菘蓝领命退下,临走前,冲青黛使了个眼色。 盯紧了。绝不能让裴皇后和程锦容独处。 青黛将心底的惊涛骇浪按捺下去,勉强维持镇定,略一点头。 接下来,程锦容没有再张口进言。 裴皇后也未张口,静静地凝望着程锦容,目中闪着喜悦柔和的光芒。 伺候裴皇后多年,青黛还是第一次见到裴皇后如此欢喜。心中既恼怒,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恐慌。 永安侯夫人什么都没交代。程锦容忽然就进了宫,见了裴皇后听杜提点的意思,以后请平安脉,程锦容都会跟着一同前来。 万一裴皇后激动之下露了破绽,该怎么办 这椒房殿里还算安稳。可后宫中,盯着椒房殿的眼睛不知有多少。尤其是郑皇贵妃,掌管宫务多年,耳目众多。一旦被郑皇贵妃窥出异样 想到这些,青黛心中愈发烦闷,呼吸骤然有些不畅。 就在此时,程锦容抬头,看了青黛一眼。 这一眼,平静中带着彻骨的凉意。 青黛后背莫名地生出寒意。 很快,菘蓝端着两个锦盒过来了。锦盒不大,约莫一尺见方。锦盒里各放了二十个金锭,每个五两重,共百两黄金。 宫中赏赐,也有讲究。赏赐诰命夫人,多以玉石衣料为主。赏赐皇子,多是文房四宝弓箭之类,赏赐公主,便是钗簪之类。 赏赐太医,就只能赏金银了。 出手就是百两黄金,倒是颇有裴皇后口中厚赏的气派。 程锦容接了两个锦盒,和杜提点一同谢恩“多谢皇后娘娘厚赏” 接下来,杜提点就该将写好的药方呈上来,然后告退离去了。 杜提点何等世故老道。 裴皇后对程锦容的依依不舍之情,几乎写在了脸上。别管是什么原因,裴皇后喜欢程锦容是事实。既是如此,多留片刻便是。 杜提点不动声色地张口进言“天气温暖宜人,正是赏花的好时节。微臣恳请皇后娘娘,去御花园里赏一赏花。微臣和程女医愿伺候娘娘一同前去。” 裴皇后常年待在椒房殿内,平日连寝室都不愿出,更别说走出椒房殿去什么御花园了。 可此时,杜提点话音刚落,裴皇后眼中便闪出了光芒,点点头“杜提点所言,甚合本宫心意。” 青黛下意识地张口阻拦“皇后娘娘体弱,万一吹风受了凉气如何是好。还是” “青黛姑娘一片护主之心,令人动容。”程锦容声音温和,目光却凉如水“我和提点大人随行伺候,一定会好好照顾皇后娘娘的凤体。青黛姑娘不必忧心。” 那双黑眸中的凉意,令青黛心惊不已,剩下来的话,梗在了喉咙处。 菘蓝也觉心惊,立刻张口打圆场“程女医言之有理。有提点大人和程女医在,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青黛,快些去取件披风来。” 青黛将喉头的愤怒咽下,应了一声。 程锦容抬眼,看着满目喜悦的裴皇后,心中涌起温柔的喜悦和酸楚。 裴皇后要去御花园,安静冷清的椒房殿,顿时热闹起来。 除了青黛和菘蓝,随行伺候的大小宫女共有十余个。 裴皇后平日喜欢清静,不喜喧闹,更厌恶其实是惧怕人多的地方。今日竟肯出椒房殿,着实令宫女们惊讶。不过,能在白日去园子里透透气,年轻的宫女们欢喜雀跃,不必细述。 愉悦的好心情,感染力极强。除了神色有些阴郁的青黛,所有人都是一脸笑意。 裴皇后神色柔和安宁,眉眼间的笑意更是前所未有。 菘蓝扶着裴皇后的胳膊,一边冲青黛使眼色。 还不收敛些 伺候主子出行,焉能露出这等脸色来 青黛深呼吸一口气,挤出笑容来。 没等青黛脸上笑容完全展开,程锦容便含笑上前,轻巧地扶住裴皇后的另一边胳膊“锦容趱越一回,皇后娘娘请勿见怪。” 青黛“” 。 第一百四十八章 母女(三) 锦容的脸庞近在眼前。 锦容的手落在她的胳膊上。 她几乎能闻到锦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 这一幕,是她朝思暮想在最深沉的美梦中才会有的情景。 裴皇后忍住落泪的冲动,冲程锦容笑了一笑“好。”顿了顿又柔声道“本宫是你嫡亲的姨母,你叫我一声姨母便可。” 手下的胳膊轻颤不已。 程锦容心中满是怜惜,毫不迟疑地改口“是,姨母。” 裴皇后鼻间微酸,总算克制住了汹涌的情绪,在菘蓝和程锦容的搀扶下,慢慢走出了椒房殿。 被晾在一旁的杜提点“” 没想到,程锦容如此投裴皇后的眼缘。血浓于水,果然不假。 杜提点将心里那一点疑惑按捺下去,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青黛也只得忍气吞声,挤出笑容,跟了上去。 此时正是五月中旬。 暮春时节,天气温暖,微风和煦。 御花园里,枝叶葱茏。颜色各异的鲜花争相开放,引来各色蝴蝶飞舞。明朗的阳光洒落在身上,既温暖又舒适。 御花园里不时有宫女和内侍经过,见了裴皇后一行人,纷纷退至远处,唯恐惊扰了难得出来赏景的裴皇后。 裴皇后一开始还有些轻颤瑟缩,待行了一段路,整个人渐渐放松下来。 裴皇后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冲裴皇后微微一笑。 一笑间,如百花盛放。 裴皇后欢喜之余,几乎有些惶恐起来。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是不是在做梦梦一醒,她的锦容就不见了 胳膊上的手稍稍用力,少女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娘娘请慢行。” 裴皇后从怔忪惘然中回过神来,心里的仓惶悄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踏实和心安。目光也渐渐坚定。 母女被分隔十余年,如今终于重逢。谁都别想再拦着她见女儿。 “娘娘请看那边,”程锦容声音轻柔和缓“那里有一片芍药,开得十分绚烂。芍药丛边还有一处凉亭,娘娘去凉亭里歇上片刻,正好赏一赏芍药可好” 裴皇后笑着说了声好。 菘蓝将这一幕看在眼底,也觉心惊。 裴皇后冷淡少言的性情,宫中无人不知。对着二皇子寿宁公主六皇子时,也极少展颜。便是宣和帝驾临,裴皇后也说不了几句话。 可今日,程锦容一露面,裴皇后就如变了个人。满面柔和的笑意,话也比平时多了,还肯来御花园转一转了 这种种异样,如何瞒得过一直虎视眈眈的郑皇贵妃 这个程锦容,今日种种行径,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宫女们迅速将凉亭收拾干净。 程锦容扶着裴皇后坐下,正好面朝着芍药花丛。此时正是芍药盛开的季节,花朵比碗口还要大些,色泽艳丽缤纷,香气扑鼻而来。 “娘娘,这芍药花好不好看”程锦容有意引着裴皇后说话。 患了心疾的妇人,多阴郁沉默。裴皇后的心疾极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整个人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 心病还得心药来医治。程锦容就是“心药”。 裴皇后果然微笑着应道“好看。” 有锦容在身边,什么都好看。 青黛终于找到了张口说话的机会“宫中的郑皇贵妃娘娘,最喜芍药。这御花园里的芍药花,有两个花匠专门伺弄,今年开得格外好呢” 一提郑皇贵妃,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 程锦容淡淡地瞥了有意给裴皇后添堵的青黛一眼“青黛姑娘对贵妃娘娘的喜好,倒是了如指掌。” 青黛“” 身为皇后娘娘的贴身宫女,张口就提郑皇贵妃,往轻了说是言行不慎。往重了说,可以视为不忠背主了。 青黛只得跪下请罪“奴婢随口之言,绝无他意。请皇后娘娘恕罪。” 裴皇后心中厌极了青黛,没有张口。 青黛便只能一直跪着。 一众宫女看着被罚长跪不起的青黛,神色都有些微妙。今日的裴皇后,和平日近乎自闭的温吞可是大不相同啊贴身伺候的大宫女就这么挨罚,半点颜面都没给青黛留。 她们可得小心些,别触了皇后娘娘霉头。 青黛察觉到背后异样的目光,心中既愤恨又不甘。今天,她的颜面可是丢尽了。 往日她说得再多,裴皇后也没什么反应。今日轻飘飘的一句,程锦容一挑唆,裴皇后就罚她长跪不起。 她的威势,都是来自裴皇后的“器重信任”。裴皇后当众表露出厌弃,她日后掌管这些宫女,要如何服众 程锦容没有再看青黛,含笑对裴皇后说道“皇后娘娘往远处眺望,开阔心胸,对眼睛也是极好的。” 裴皇后嗯了一声,转过头眺望远处,远处的假山绿树亭台楼阁尽收眼底。 心底的阴暗晦涩冰冷,不知不觉中悄然散去。 裴皇后抿唇,轻轻笑了起来。 菘蓝的心直直往下沉。 心里隐约的怀疑,指向了最坏的结果。 程锦容进宫,显然不是偶然,而是有意为之。自闭近乎懦弱的裴皇后,见了程锦容之后,有了极明显的改变。 青黛跪了小半个时辰了。裴皇后视若未见,丝毫没有叫青黛起身之意。 再这么跪下去,青黛以后也不必出来见人了。 菘蓝心念急转,轻声笑道“皇后娘娘今日心情极佳,都是因程女医陪伴之故。奴婢斗胆,请程女医陪皇后娘娘用午膳。皇后娘娘意下如何” 裴皇后第一次觉得菘蓝顺眼,笑着点了点头“也好。” 被留膳,是体面又风光的事。不过,裴皇后还是亲自问了程锦容一句“锦容。你可愿留下陪本宫用膳” 程锦容含笑答道“锦容当然愿意,多谢娘娘恩典。” 菘蓝顺势轻叱一声“青黛,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去御膳房传娘娘口谕,午膳备的丰盛些。多点几道娘娘爱吃的菜肴。” 青黛低头应了,起身告退。 裴皇后没出声,默许青黛退下。 杜提点“” 你们是不是忘了点什么 。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发威 裴皇后满心欢喜,浑然忘了还有一个杜提点。 好在程锦容还没忘。 程锦容歉然地看了杜提点一眼,然后轻声对裴皇后说道“皇后娘娘,提点大人不便留在椒房殿用膳。不知可否容提点大人先退下” 裴皇后这才想起杜提点还在,略一点头“让杜提点先回太医院吧” 杜提点躬身告退。 程锦容告罪一声,送杜提点一段路。 杜提点十分沉得住气,竟是一个字都没问。 行了一段路,杜提点便道“皇后娘娘青睐,是你的福分。你今日便在椒房殿里好好伺候娘娘,不必急着回太医院。” 程锦容点头应下。 杜提点走后,程锦容转身回了凉亭处。 离得老远,便见凉亭内多了许多人。 程锦容目力极佳,远远看一眼,便认出了坐在裴皇后身侧的宫装美妇。 是郑皇贵妃 程锦容眸中闪过冷意。 这个郑皇贵妃,一直暗中窥伺椒房殿。前世她进宫觐见后,裴皇后对她格外的青睐引起了郑皇贵妃的疑心。郑皇贵妃暗中命人调查当年旧事,花了两年时间,终于查出了蛛丝马迹,寻到了冯嬷嬷。 郑皇贵妃大喜过望,指使宫中一个年轻嫔妃向宣和帝告发揭露。“裴皇后”是替身的秘密,就此曝露。 二皇子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大皇子成了最大的赢家,被册封为东宫太子。 程锦容迈步上前。 郑皇贵妃正笑着和裴皇后说话“娘娘今日总算肯出来散散心了。风和日丽,御花园里的各色鲜花都开了,空气里都飘着花草香气。娘娘多出来转转,可比闷在寝宫里强多了。” 一边说着,一边亲热地拉起裴皇后的手“以后臣妾陪着娘娘多来园子里走一走。” 裴皇后不喜人靠近,更不惯和人有肢体接触,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郑皇贵妃故意用力,牢牢攥住裴皇后的手。 裴皇后心中恼怒,却未发作。 宣和帝对她这个假皇后只有敬重,对郑皇贵妃却是真正的宠爱不衰。她不想和郑皇贵妃“争宠”,也不愿和郑皇贵妃较劲争锋。 郑皇贵妃心中暗暗自得冷笑。 这个软弱无用的裴皇后可恨可恼的是,病恹恹多年也不死,牢牢占着中宫的位置。 郑皇贵妃正想张口,继续恶心膈应裴皇后,耳畔忽地响起一个少女的声音“微臣程锦容,见过郑皇贵妃” 微臣 郑皇贵妃讶然挑眉,打量穿着绿色官服的美丽少女一眼,忽地笑了起来“什么时候太医院也有女医官了” 话语中的轻蔑之意,清晰可见。 程锦容不卑不亢地起身应道“今年太医院考试,微臣连考三场第一,考进了太医院。提点大人惜才爱才,不以微臣女子之身为意,特意去礼部为微臣奔走。所以,今日微臣才能身着医官的官服,随提点大人进宫。” 郑皇贵妃在宫中横行,何曾被人当面呛过声,心中涌起怒意。美艳的脸孔略略一沉“大胆在本宫面前,岂容你肆意猖狂来人,给本宫掌嘴” 裴皇后既惊又怒,倏忽起身“谁敢动锦容一根指头,本宫饶不了她” 郑皇贵妃“” 众宫女“” 后宫中身份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和皇贵妃齐齐动怒。一众宫女诚惶诚恐地跪下请罪“请皇后娘息怒贵妃娘娘息怒” 唯一没跪的人是程锦容 程锦容的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不知微臣错在何处,惹得贵妃娘娘如此生气还请贵妃娘娘示下,微臣以后一定改。” 这个程锦容,真是胆大包天 裴皇后也像变了个人。往日就是个锯嘴葫芦,任凭她说什么,也不见有什么回应。刚才竟当着众宫女的面削他的颜面。 郑皇贵妃越想越怒,目光冷飕飕的,像刀子一般刮过程锦容清艳无双的俏脸。声音却出人意料地缓和下来“本宫随口玩笑之语,怎么一个个都当真了行了,都别跪着了,起来吧” 又对裴皇后亲热地笑道“娘娘可别恼了臣妾,臣妾玩笑过了度,给娘娘陪个不是。” 郑皇贵妃能屈能伸,厚着脸皮赔礼。 裴皇后心中的怒意却未消散,冷然道“本宫今日特意让程女医伴驾,皇贵妃张口就让宫女掌程女医的嘴。好大的威风” “本宫一病多年,不能打理宫务,一切都交托贵妃之手。皇贵妃掌权日久。今日这是有意要气本宫,巴不得本宫早日被气死,早日腾出空位吧”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惊怒不已,美艳的脸孔有瞬间的扭曲。 这个裴皇后,今日是吃错了药不成众目睽睽之下,竟连这等诛心刺耳之言都说出了口这些话一旦传开,少不得一场风波。 宣和帝宠爱她这个贵妃,可绝不代表会容她刻意肆意羞辱践踏中宫皇后的尊严。 郑皇贵妃肺都快气炸了,却不能发作,用帕子捂住脸哽咽“臣妾对娘娘只有恭敬之心,从不敢有半点冒犯之意。娘娘这些话,是从何而来臣妾可万万承受不起” 其实,此时跪下哭诉效果更佳。可郑皇贵妃多年盛宠,颐指气使眼高于顶,哪里还肯在裴皇后面前下跪。帕子捂脸装装样子罢了。 裴皇后看着装模作样的郑皇贵妃,头脑忽然前所未有的清明。 秘密一日未曝露,她一日就是皇后。 她一味退让,只会被逼到角落处。 她只有挺直腰杆,拿出中宫皇后的威势,牢牢弹压住野心勃勃的郑皇贵妃母子,还有永安侯夫妇,才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可笑她这么多年来自怨自艾自苦,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却从不主动做些什么,来改变眼前的困境。 裴皇后右手握成拳,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皇贵妃先退下吧本宫想一个人清静片刻。” 一念间,一个人的改变到底会有多大 程锦容看着威风凛凛的裴皇后,心中涌起酸楚的骄傲。 。 第一百五十章 手足(一) 郑皇贵妃咽下满心的羞恼愤怒,掩面告退。 随行伺候的宫女们纷纷低下头,心惊胆战地一同退下。 郑皇贵妃平日威风八面,连裴皇后也退让三分。没曾想,今日在裴皇后手中吃了闷亏,心中不知如何愤怒。她们伺候时可得加倍小心。 郑皇贵妃一行人迅速离开,眼前顿时清静了许多。 裴皇后慢慢地呼出一口气,目光清明,对神色复杂的程锦容轻声道“别怕,有本宫在,谁都别想欺辱于你。” 程锦容将眼眶中的热意逼退,微笑着应道“多谢皇后娘娘。” 裴皇后又坐了小半个时辰,赏足了春景,才起身回了椒房殿。 御花园里的一幕,亲眼目睹的宫女内侍不在少数。很快,此事便传进了上书房。 读书读的百无聊赖的二皇子,听完事情的始末,眼睛一亮,扯起了嘴角。 裴皇后平日对郑皇贵妃处处忍让,连累得他这个嫡出的皇子还不及大皇子威风。他早就心生不满怨怼了。 没想到,裴皇后今日难得硬气一回,牢牢地弹压住了郑皇贵妃。 这才是中宫皇后应有的威势 “二哥,”六皇子见二皇子满面自得,心生好奇地凑了过来“有什么事这么高兴” 二皇子用眼角余光瞥了尚不知内情的四皇子一眼,故作不经意地随口道“没什么。我们兄弟两个,今日去椒房殿陪母后一同用膳吧” 自上一回在椒房殿里差点动手之后,二皇子对六皇子骤然冷淡了许多。今日态度这般和善,几乎令六皇子受宠若惊。 六皇子连连点头应下。 元思兰很识趣地先行离去。 二皇子六皇子相携去了椒房殿。 一进椒房殿,便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这个声音柔和悦耳,不疾不徐,似溪水潺潺流淌进耳中。 这个少女是谁 二皇子略一皱眉,六皇子却是眼睛一亮,小脸上满是喜意“是程表姐” 二皇子反应颇快,立刻想到了裴璋放在心尖上多年的那位表妹“是不是在裴家长大的那位程小姐” 六皇子笑着嗯了一声,快步进了殿内。 不喜人亲近极少展颜常年阴郁沉默的裴皇后,微笑着注视身侧的少女。少女穿着医官的绿色官服,肤白如玉,清艳无伦。 果然是程锦容 程锦容听到脚步声的刹那,便已转过头来,冲六皇子一笑。 六皇子心中涌起浓烈的喜悦,张口笑道“程表姐,你果然考进了太医院。” 二皇子比六皇子略慢了一步,目光迅疾掠过程锦容。他早知道裴家有这么一位表小姐,不过,她几乎不在人前露面,裴璋也很少提起心爱的表妹。 这还是二皇子第一次见程锦容。 第一眼是惊艳。 第二眼便是惊讶了。 一个姑娘家,怎么会穿着太医院的官服 程锦容起身,躬身抱拳行礼“微臣程锦容,见过二皇子殿下六皇子殿下。”穿着官服,不宜再行裣衽礼。 六皇子颇觉有趣,咧嘴笑了起来“程表姐快些免礼。” 二皇子却未称呼表妹,淡淡道“程女医请起。” 程锦容谢恩后起身,目光掠过二皇子刻薄寡恩的脸孔,心中憎恶之极。 为储君之位相争,不是二皇子的错。可在夺储失败后,暗中和鞑靼太子勾结,引外敌入关,就是大错特错了。 手足相残,祸起萧墙。 二皇子为了一己之私,断送了边关数万将士百姓的性命,也断送了大楚朝的半壁江山,堪称大楚的千古罪人。 最终,二皇子也未落得好下场。被愤怒的天子凌迟处死。远在鞑靼的寿宁公主,在听闻二皇子惨死的死讯后,悲恸过度,自尽身亡。 裴婉清用尽心机,一双儿女最终的结局,不过如此。 今生,她一定要全力阻止这一场惨剧的发生。 六皇子凑上前,神色欢快地和程锦容说话“程表姐进了太医院,做了女医官,感觉如何” 看着那张俊秀讨喜的脸孔,程锦容心中一片温软,笑着应道“感觉甚好。” 六皇子一肚子问题,立刻又问“对了,每次都是常院使为母后请平安脉,今日怎么是你来了” 程锦容便将常院使受伤自己随杜提点进宫看诊之事一一道来。 六皇子何等聪慧,一听便知今日真正为母后看诊的人是程锦容。程锦容年少,资历浅薄,杜提点“带”着她前来,就没半点问题了。 六皇子没有说破,轻声笑道“以后程表姐可以时时进宫,多陪母后说说话。母后的心情也会好一些。” 何止是好一些。 他的记忆中,几乎从未见过裴皇后这般柔和安宁的模样。 二皇子也没见过裴皇后如此喜悦开怀,心里既觉欣慰,又有些难以言喻的不快。 亲生儿女在侧,裴皇后都未曾展颜。对着一个外人,倒是这般形容欢喜。传出去,他们兄妹三人的脸要往哪儿搁 当然,这些话万万不能说出口。 二皇子定定心神,笑着对裴皇后说道“母后,我和六弟今日特意前来,陪母后用午膳。” 裴皇后“” 其实,她只想和程锦容一同用膳。 裴皇后略一点头。 二皇子六皇子一来,裴皇后脸上的笑容又淡了许多。 二皇子早已习惯裴皇后的性情脾气,不以为意,低声问道“儿子听闻母后今日和郑皇贵妃在御花园里闹得不甚愉快,可有此事” 裴皇后嗯了一声,没了下文。 二皇子瞥了菘蓝一眼。 菘蓝福了一福,张口将事情的原委道来“皇后娘娘张口叱责了贵妃娘娘,令贵妃娘娘退下。贵妃娘娘不得不告退。” 六皇子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一边听一边愤怒地红了小脸“程表姐是以真才实学考进了太医院。贵妃娘娘张口轻蔑,怪不得母后这般恼怒” 二皇子的目光暗了一暗,心里涌起一团无名怒火。 母后难得一回大展威风,不是为他,不是为寿宁,竟是为了一个外人 。 第一百五十一章 手足(二) 二皇子六皇子要留下用午膳,不好略过寿宁公主。 裴皇后命人传召寿宁公主一同前来用膳。 寿宁公主怄气一段时日,这几日心情有了微妙的好转。对裴皇后也没那么大的怨气了,欢喜地前来。 寿宁公主和二皇子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见到程锦容后,第一个反应竟是母后对她这个女儿素来冷淡,对着一个外人倒是展颜开怀,实在可气可恼。 不过,裴皇后难得好兴致,谁也不会扫裴皇后的兴致。 用膳时,裴皇后令寿宁公主和程锦容坐在自己身侧,二皇子坐在寿宁公主身侧,六皇子则坐在程锦容的身边。 宫中御膳,丰盛而美味。 往日没什么胃口的裴皇后,今日在程锦容的柔声劝慰下,比平日多吃了一倍不止。 寿宁公主心里酸得直冒泡,主动为裴皇后布菜“母后今日胃口颇佳,多吃一些。” 寿宁公主最是小心眼。她吃了程锦容夹的菜,若不吃寿宁公主夹来的饭菜,寿宁公主一定会暗暗恼怒嫉恨程锦容。 裴皇后拿着筷子,慢慢地吃了一些。 这份不为人知的隐秘回护,也只有程锦容知晓了。 进宫半日,程锦容心情时时激荡,没一刻平息。好在她自制力过人,面上窥不出异样。 用完午膳后,程锦容不便再留在宫中,起身告退“多谢娘娘赐膳。微臣也该回太医院,向提点大人复命了。请娘娘保重凤体,按时服药。三日后,微臣再随提点大人进宫为娘娘请脉。” 裴皇后心中的不舍之情,几乎从眼中溢了出来。不过,程锦容确实该离宫了。等过三日,她就能再见到女儿了。 “小六,你送锦容出宫吧”裴皇后张口吩咐。 六皇子笑着应下,起身送程锦容出椒房殿。 裴皇后一直凝望着程锦容的背影,直至那抹窈窕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 说不出原因,反正心里就是憋闷。 裴皇后面上露出些许倦色。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只得起身告退“母后好生歇着,儿子女儿先行告退。” 裴皇后点点头,待二皇子寿宁公主都走了,裴皇后才起身回了寝室。 今日,裴皇后没有坐在窗前看海棠树,躺到床榻上,闭上双目。脑海中不停地闪动着程锦容的一颦一笑。 六皇子一直送程锦容到了宫门口。 “我自己出宫就行了,殿下回去吧”程锦容柔声道。 六皇子舍不得先走,笑着说道“我在这儿看着你出宫门。” 午后的阳光格外明朗,清晰地照印出六皇子俊秀小脸上的依恋。 血浓于水。六皇子对一切懵懂不知情,对程锦容却有着天生的亲近和喜爱。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就连对着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也没有过。 程锦容心中一阵暖意,不再矫情多言,冲六皇子挥挥手,便走出了宫门。 六皇子不知哪儿来的冲动,忽地追上前,一把拉住程锦容的衣袖“程表姐。” 程锦容一怔,停步转身。 六皇子小脸微红,小声道“以后,我叫你容表姐好不好” 叫容表姐,可比程表姐亲昵得多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好。” 六皇子又悄声道“私下里,你也别叫我什么六皇子殿下了。叫我一声辰表弟吧” 六皇子眼巴巴地等着。 程锦容心中既欢喜又酸涩不已。欢喜的是六皇子对她的亲近,酸涩的是六皇子知道身世秘密之后,不知会不会恨她和裴皇后 “辰表弟,”程锦容终于轻轻喊了一声。 六皇子欢喜地诶了一声,咧嘴笑了起来。 程锦容再次道别,走出了宫门。 杜提点特意令太医院的马车在宫门外候着。前来相迎的,正是大堂兄程景宏。 程景宏一直盯着宫门,见宫门开了,立刻下马车迎上前。 程景宏急切地打量程锦容,确定她毫发无伤,才稍稍松口气“我在这儿足足等了你一个多时辰。左等右等总不见你出来,心里别提多着急了。” 程锦容莞尔一笑“我进宫陪伴皇后娘娘,又不是进了龙潭虎穴,不必忧心。” 怎么能不忧心 宫中到处都是招惹不起的贵人。稍有言行不慎,就会招来祸端。 程景宏含蓄地问了一句“你在宫中,除了见到皇后娘之外,可曾遇到别的贵人” 程锦容一脸坦然“没有。我陪着娘娘在御花园里待了小半日,又得娘娘赐了午膳。用完午膳,我就告退离宫,谁也没遇见。” 没有就好。 程景宏松了口气,脸上又有了笑意“这半日,父亲也一直在惦记你。我们快些回去吧” 太医院官署离皇宫颇近,坐上马车,不到两炷香时辰,就到了太医院官署。 程锦容一下马车,莫医官就过来了“提点大人有令,程女医一回来,立刻去提点大人的药室。” 程锦容点头应下。 程景宏不便一同前去,悄声叮嘱“容堂妹,提点大人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千万不可隐瞒。” 程锦容笑着应了。 说谎的最高境界,不是句句虚假,而是九真一假。真话说得越多,越容易取信他人。真正关键的那一句假话掺杂在其中,也就无从分辨了。 进了药室,杜提点问及宫中事情,程锦容一句都没隐瞒,一五一十地都说了“今日在御花园里,我不是有意要冲撞贵妃娘娘。只是,贵妃娘娘语带轻蔑,触怒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一怒之下,贵妃娘娘没能讨得了好。” “此事我没告诉大堂兄,免得大堂兄和大伯父忧心。提点大人既是问了,我自是不敢隐瞒。” 杜提点“” 杜提点捋胡须的手一抖,不小心扯落了一根。 杜提点心疼得不得了,拿着掉落的那根胡须长吁短叹,忘了训斥程锦容,自然也没有为程锦容撑腰的意思。 程锦容心中笑着暗叹一声。 真是只老谋深算滑不留手的老狐狸。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后续 杜提点为一根掉落的胡须心疼了许久,什么也没说,挥挥手便让程锦容退下。 程锦容出了药室,去见大伯父程方。 程方也有一间独立的宽敞药室,里面设了一排柜子,里面存放着各类药材和制成的药丸药膏之类。 程方问起程锦容此行经过,程锦容挑挑拣拣地说了,触怒郑皇贵妃之事,却是只字未提“皇后娘娘今日心情颇有好转,在园子里转了小半日,午膳也进了不少。三日后,我再随提点大人进宫。” 顿了片刻,又轻声道“大伯父,我确有把握治好娘娘的心疾。哪怕因此被院使大人嫉恨,我也顾不得了。” “自少时学医,我便立下志愿,要为皇后娘娘看诊,治好娘娘的病症。如今我既有机会进宫伺疾,不会再退让。” 程方看着神色自信从容的侄女,心里油然而生骄傲之情“锦容,你既有治好皇后娘娘的把握,只管去吧大伯父不拦着你了。” 裴皇后青睐有加,锦容第一次进宫就被赐膳。这是何等的风光体面常院使就是恨得咬碎了牙也没用。 说到底,太医们要晋身,不但要靠医术,还要看是否得贵人的眼缘。程锦容能得杜提点提携,得裴皇后信任,是她的能耐本事。 有如此出色的后辈,也是程家的骄傲 程锦容迈着轻快的步伐,回了药材房。 她一现身,众医官顿时投来艳羡的目光。 初次进宫就得了裴皇后青睐。这位年少貌美的程女医,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唯有常林,一脸阴沉不善,瞪着程锦容如瞪着仇敌一般。 可惜,程锦容压根没将他放在眼底,径自走到程景宏身边,和他一同收拾整理药材。 常林哼了一声,阴阳怪气若有所指地说道“太医院里一堆男子,偏偏混进一个女医官。整日和男子待在一处,还有什么闺誉可言日后也不知能不能嫁得出去。” 程锦容以目光制止住火冒三丈的程景宏,不紧不慢地回击“常医官医术不及人,心中懊恼,说些酸话怪话也是难免。我心胸宽广,不会和常医官计较。常医官但说无妨” 常林“” 常林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眼里直冒火星。 众医官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有人笑出声来。 就在此时,李药童过来了。 任谁被臭骂半日,脸色都好看不到哪儿去。李药童一脸晦气“常医官,院使大人叫你过去。” 常林悻悻地走了。 小半个时辰后,常林面色晦暗的回来了。 看脸色就知道,一定是挨了一顿臭骂。 不知常院使到底说了什么,常林消停安分了不少。不时瞪一眼,倒是没再出言挑衅。 后宫中的动静,自然也传到了宣和帝的耳中。 宣和帝听着内侍禀报,难得有些讶然。 裴皇后如面团一般的脾气,竟也有动怒的时候 天色将晚,到了用晚膳的时辰。宣和帝放下奏折,摆驾钟粹宫。郑皇贵妃早已收拾得体面光鲜,恭迎圣驾。 宣和帝一句没问御花园里的事,郑皇贵妃颇有些羞惭地主动提及“今日之事,都是臣妾的不是。那个程女医,到底是皇后娘娘的娘家外甥女。娘娘爱护小辈,多怜惜几分。” “臣妾言语不慎,惹恼了皇后娘娘。也怪不得娘娘动了怒” “一切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责罚” 说着,便跪下请罪。 郑皇贵妃深谙告状之道,不动声色地给裴皇后上眼药。 裴皇后为了区区一个程锦容,竟当着一众宫女的面怒叱她这个皇贵妃将天家的尊严置于何处 果然,宣和帝听了这一席话,龙目微微一沉“些许小事,不值一提,起身吧” 郑皇贵妃这才起身,瞄一眼神色不怎么愉快的宣和帝,故作不经意地笑道“说来也是稀奇。皇后娘娘从来不喜生人,这个程锦容不知有何长处,竟入了娘娘的眼。听闻娘娘今日要留她在椒房殿里用了午膳。” 宣和帝淡淡道“皇后整日沉默少言,难得有人投她的眼缘,也是一桩好事。你以后也宽和一些,别去刁难一个小辈。” 郑皇贵妃“” 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郑皇贵妃暗暗咬牙,面上挤出笑容,柔声应了“皇上说的是。是臣妾有些心窄了。其实,太医院里有女医官是件好事。日后宫妃或公主们不适,便可召女医官看诊了。” 然后,迅速将话题扯了开去“皇子们一日日大了,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到了议亲之龄。不知皇上是何打算” 大皇子妃是平国公府二房嫡女。 其余几位皇子妃,出身自然不能低了。 尤其二皇子,是皇后嫡出。二皇子妃的人选,就在几位公侯府邸的嫡女之间。 宣和帝心中早有打算,对着郑皇贵妃却不明言“此事不急。” 郑皇贵妃试探着笑道“二皇子的亲事,有皇后娘娘操心,臣妾自不必过问。不过,四皇子的亲事,臣妾这个当娘的,总想多操一操心。” 宣和帝瞥了郑皇贵妃一眼,淡淡问道“你是信不过朕还是信不过皇后” 郑皇贵妃心里一颤,哪里还坐得住,立刻跪下请罪“臣妾绝无此意。请皇上息怒。” 宣和帝冷哼一声“你心里想什么,你自己清楚,朕也猜得出来。无非是怕朕挑的二皇子妃,压过了大皇子妃。你别忘了,二皇子是皇后所出,也是朕的嫡子。” 这等诛心之言,听得郑皇贵妃花容失色,连连磕头请罪“皇上息怒,臣妾对皇后娘娘从不敢有半点不敬。” 说完,宣和帝起身便走了。 这两年,宣和帝宿疾发作频繁。饱受病痛折磨的宣和帝,也愈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动辄翻脸。 她这个宠冠后宫的皇贵妃,面上风光,其中滋味到底如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郑皇贵妃跪着一动未动,面色惨然,后背全是冷汗。 。 第一百五十三章 圣心 宣和帝进钟粹宫没多久,沉着脸出来了。 身为御前侍卫,最重要的职责是守护天子的安危,听天子号令行事。不该看的不能多看,不该问的,绝不能多嘴。 贺祈不动声色地随行,脑中却转得飞快。 今日程锦容随杜提点进宫为裴皇后看诊,在御花园中“偶遇”郑皇贵妃。素来低调的裴皇后,今日大动肝火,怒斥郑皇贵妃。 宣和帝驾临钟粹宫,显然有安抚郑皇贵妃之意。为何转眼间就满面不快地离开 圣心莫测。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宣和帝紧接着驾临椒房殿。 宣和帝突然驾临,椒房殿上下措手不及。裴皇后来不及梳妆,只得素着一张脸相迎“臣妾不知皇上驾临,未曾妆点,以憔悴病容迎驾,请皇上见谅。” 宣和帝淡淡道“朕一时兴起,来看看你,不必惊惶。” 裴皇后心里确实忐忑。 她不后悔怒叱郑皇贵妃。 可她担心郑皇贵妃在宣和帝面前告状,令宣和帝龙心不悦。她更担心,宣和帝迁怒之下,程锦容再不能进宫。 裴皇后鼓足勇气,起身靠近几步“多谢皇上关心臣妾。” 宣和帝略有些讶然,龙目一扫,掠过裴皇后的脸孔。 论容貌,裴皇后不及郑皇贵妃美艳娇媚。可裴皇后性情温婉,安静如水,常年病弱,令她面容苍白,更多了几分令人怜惜的韵味。 从无勇气和他对视的裴皇后,今日似格外不同,抬眼看了过来“不知皇上可曾用了晚膳” 宣和帝恼怒不快的心情,忽然好转“朕尚未用膳,皇后命人传膳,朕今日陪皇后一同用膳。” 裴皇后柔声应了,转头吩咐“菘蓝,命人去御膳房传膳。” 往日,去御膳房传膳是青黛的差事。可青黛今日当众吃了挂落,丢尽颜面,根本没脸出来伺候。 菘蓝应声而退。 贺祈的目光掠过裴皇后的脸孔,心里暗暗惊讶。 性情温软近乎懦弱的未来岳母,此时像变了个人似的。美丽苍白的脸孔,多了一丝红晕。眼眸中也多了平日没有的坚定神采。 程锦容果然就是裴皇后的“心药”。 连贺祈都能察觉到裴皇后的改变,宣和帝的感受就更直接更微妙了。 沉寂多年的裴皇后,如枯萎的花朵,只有苍白羸弱的美丽。此时,这朵花似被浇了春雨甘露,重新有了鲜活气。 宣和帝理所当然地归功于杜提点“杜提点的医术果然更胜常院使一筹。早知如此,朕该早些让杜提点来为你请脉才对。” 裴皇后顺着宣和帝的话音应道“杜提点确实医术精湛。”然后,故作不经意地随口说了下去“杜提点今日还带了一位女医官进宫。” “这个女医官,叫程锦容,是臣妾四妹的女儿。” “锦容这些年在裴家长大,臣妾怜她早早丧母,时有厚赏。这孩子,是个知恩感恩的。学医数年,想进宫为臣妾看诊治病。今年太医院考试,她连着考了三场第一,一举考进了太医院。” “今日臣妾见了锦容,心中颇为欢喜。” “御花园里的事,皇上也该听说了。臣妾怜惜锦容,一气之下训斥了郑皇贵妃几句。” 裴皇后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着实少有。看来是在担心他这个天子偏心郑皇贵妃。 宣和帝心里暗暗好笑,随口嗯了一声。 其实,裴皇后的担心纯属多余。 妻就是妻,妾就是妾。他再宠郑皇贵妃,也不会纵容郑皇贵妃欺压皇后。否则,后宫中规矩何在 裴皇后见宣和帝没有动怒,提在嗓子眼的心缓缓落回原处。 食不言寝不语。 帝后安静地用了晚膳。 晚膳后,宣和帝对裴皇后说道“元泰今年十五,该定下亲事了。你心中可有合意的人选” 裴皇后柔声应道“此事由皇上做主便是。臣妾相信,皇上定会为他挑一个好媳妇。” 宣和帝目中闪过满意。 不争不抢,该有的一样不少。手伸得长了,他会毫不犹豫地斩断那只手。 “好,朕一定为元泰定一门好亲事。还有四皇子五皇子,朕也会为他们考虑打算。”宣和帝难得声音和缓“你身体孱弱,不宜操心,就别多虑多思了。” 裴皇后温顺应下“是,多谢皇上体恤。” 换在别的嫔妃那儿,此时就该沐浴更衣伺候天子就寝了。 裴皇后一病多年,生过六皇子之后再未伺候过枕席。宣和帝心念微动,不过,裴皇后已经摆出了恭送圣驾的意思,宣和帝便也起身离去。 送走了宣和帝,裴皇后暗暗舒出一口气。 永安侯府。 永安侯阴沉着脸,冷冷地看着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既委屈又惊惶,张口解释“侯爷,臣妾有些时日没进宫了,也不便传口信给青黛菘蓝。” “原本臣妾想着,明日进宫觐见时,和皇后娘娘说一说程锦容的事” 却未想到,程锦容今日就进了宫。 更未想到,程锦容一进宫,裴皇后就如脱胎换骨变了个人。先罚青黛长跪,又给了郑皇贵妃没脸。 懦弱好拿捏的裴皇后,陡然有了中宫之威。仿佛一匹快脱缰的马。更可怕的是,勒在手中的“缰绳”直接飞进了宫。 永安侯夫人越说越惶恐不安。 永安侯的面色越来越难看“这些废话就别说了。明日进宫,好好探一探皇后的口风,小心应对。还有,一定要叮嘱青黛菘蓝,牢牢盯住皇后。有任何异样,都要传信出宫。” 永安侯夫人低声应是。 将宫中消息传到宫外,是宫人大忌。一旦被察觉,被杖毙都算轻的。 青黛和菘蓝伺候裴皇后多年,行事十分谨慎。一年中也只传个两三回的口信。 永安侯夫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常院使打发人送了口信来。侯爷可曾查清撞了常院使马车的幕后主使之人是谁” 一提此事,永安侯神色又冷了三分“程锦容已经进了宫,再留着常山,也没什么用处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杀心 永安侯竟是动了杀人灭口的心思 永安侯夫人一惊,抬头看向神色阴冷的永安侯“侯爷” 永安侯目中闪过寒意“这几年,常山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而且,动辄以秘密相胁,什么事都敢指派我这个永安侯去做。” “这种贪财无德的小人,多留无益。” 永安侯夫人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低声劝道“裴家奴婢,死几个不惹眼,也无人过问。可常山是太医院的院使,正经的五品医官。他若是死了,定会惊动刑部。万一查到我们侯府,到时候该如何收场。” 永安侯目中闪过一丝冷意“放心,谁也查不到裴家的头上。” 永安侯夫人心中涌起阵阵寒意。 这些年,永安侯手握兵权,私下里不知养了多少暗卫死士。就连她这个永安侯夫人,也不知晓。 永安侯可以令一个五品医官死得悄无声息若有那么一天,他会不会想灭了所有知情人的口 永安侯夫人不敢再想下去,温顺地应道“妾身一切都听侯爷的安排。” 永安侯忽地又道“皇上有意为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择皇子妃。这些时日,让绣姐儿安分地待在府里。” 以永安侯府此时的地位声势,想让女儿嫁入天家为媳,倒也不是难事。 四皇子是郑皇贵妃所出,五皇子是魏贤妃所出。当然都不及嫡出的二皇子。 永安侯夫人眼睛一亮,急急问道“侯爷是想让绣姐儿做二皇子妃” 永安侯一心为二皇子筹谋打算,闻言淡淡道“绣姐儿嫁不嫁二皇子,我都是二皇子的亲舅舅。二皇子做了储君,日后为帝,绝不会薄待裴家。如此,又何必娶裴家的女儿” “平国公坐镇边关,朝中武将,以卫国公靖国公为首。二皇子妃,要么是江家嫡女,要么是叶家嫡女。” 永安侯夫人心里有些不痛快“为了殿下,我们裴家明里暗里不知出了多少力。我们的绣姐儿,怎么就不能做二皇子妃” 嫁给二皇子,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永安侯夫人惦记这门好亲事,可不是一年两年了。 永安侯不耐地瞪了永安侯夫人一眼“真是妇人之见总之,此事我自有主张你进宫绝不可多言” 永安侯夫人满心气闷地应了。 隔日,永安侯夫人进宫给裴皇后请安。 只有菘蓝在裴皇后身边伺候,不见了青黛的踪影。 永安侯夫人心里略略一沉,无暇多想,上前裣衽行礼“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淡淡道“免礼平身,赐座。” 永安侯夫人谢了恩典,坐下后,抬眼看向裴皇后。这一看之下,心里又是暗暗一惊。 裴皇后目中多了往日没有的神采,对视间毫无退缩之意。 永安侯夫人竟无勇气和裴皇后对视,先一步移开目光。耳畔响起裴皇后淡淡的声音“大嫂有些日子没进宫了,本宫心里一直惦记得很,今日本宫和大嫂好好说会儿话。” 永安侯夫人打起精神笑道“娘娘不嫌我絮叨就好。” 言不及义的一番寒暄后,裴皇后令伺候的宫女们都退下。唯有菘蓝留在一旁伺候。 裴皇后定定地看着永安侯夫人,缓缓问道“锦容考太医院之事,为何你从未提过” 考验演技的时候到了 永安侯夫人暗暗深呼吸一口气,忽地起身跪了下来。裴皇后一惊,反射性地看向永安侯夫人。 只见永安侯夫人满面愧意,眼眶泛红“娘娘这些年在宫中受苦了。侯爷近年来常思己过,心中时有愧疚。锦容一日日长大,对自己的身世浑然不知。” “前些时日,侯爷已将当年的隐秘告诉了锦容。” 什么 裴皇后面色倏忽一白,猛地起身,目中闪过的不是欣喜释然,而是惊惧,声音颤抖不已“你说什么锦容什么都知道了” 菘蓝的脸也白了。 这么说来,昨日进宫的程锦容,知道裴皇后是自己的亲娘所以才会如此亲近裴皇后 “是,当年的事,锦容都知道了。”永安侯夫人红着眼哭道“所以,锦容拼力考进太医院,都是为了进宫来见娘娘。侯爷不但没阻拦,还在暗中为锦容出了不少力气,所以锦容才能安然进宫” 话未说完,裴皇后身子晃了晃,软软倒了下去。 菘蓝不假思索地上前扶住裴皇后,和慌乱无比的永安侯夫人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恐。 裴皇后此时万万不能出事。 菘蓝勉强按捺住慌乱,扬声叫了宫女进来,扶着裴皇后进寝室躺下,然后急急去宣太医。 另外,还得派人去金銮殿送信,二皇子寿宁公主六皇子也得送信。椒房殿里骤然乱成了一团。 裴皇后虽然常年养病,像这样忽然昏厥的,却少之又少。 宣和帝在上朝,传信的内侍悄然进金銮殿,低声禀报。宣和帝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略一点头。 站在殿内的永安侯,心里莫名地闪过一丝阴霾。仿佛发生了一桩脱离了掌控的极为不妙的事 宣和帝并未退朝,倒是张口吩咐身侧的御前侍卫“贺祈,裴璋,你们两人代朕去一趟椒房殿。有什么事,立刻来禀报。” 贺祈裴璋一起领命,迅疾退出殿外。 他们两人如今都是宣和帝身边的红人,每日伴驾。不过,单独去后宫还是第一回。 裴璋不知想到了什么,俊脸绷得极紧,没有一丝笑意。 贺祈眸光一闪,瞥了裴璋一眼“皇上忽然命我们前去椒房殿,该不是皇后娘娘出了什么事吧” 永安侯夫人今日进宫之事,裴璋当然知道。也正因此,裴璋心里愈发忐忑。根本没有心情理会贺祈的刺探。 裴璋不出声,走得快了一些。 贺祈腿长,稍微加快步伐,和裴璋并肩同行,一边继续说道“也不知太医院派了哪位医官前来为娘娘看诊。” 裴璋脑海中骤然闪过程锦容的脸孔,心中倏忽一沉。 。 第一百五十五章 混乱 宫中每日都有当值的太医。 椒房殿的宫女去宣太医,杜提点立刻道“我这就去椒房殿。” 无端昏厥,不是等闲小事。 杜提点目光一扫,点了两位医术高明的太医一同前去。然后,又令人去太医院官署,召程锦容立刻进宫。 传令的医官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太医院官署“程女医,提点大人急召你进宫。” 却未明言是为了何事。 这也是进宫看诊的规矩。宫中到底是哪位贵人病了,是何病症,一律不能传出宫外。被传召的医官,只能听令进宫,不能张口打探。否则,便以窥伺宫廷罪责论处。 程锦容刚背熟太医院的院规,知道不能多问,点点头应下。 程锦容一走,一众医官低声议论。 “程女医来了没几日,这已经是进宫第二回了。我进太医院都两年了,整日还在药材房里,连出诊都还没轮到。人和人真是不能比。” “你就别在那儿酸了。我进太医院五年了,都还没进过宫。” “提点大人对程女医真是青睐有加” “后宫中嫔妃娘娘众多,有些隐疾,女医看诊更方便。提点大人召程女医进宫,一定有提点大人的道理。” “都快闭嘴宫中之事,岂能随口乱议。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不成” 医官们很快各自闭嘴。 常林趁着众人低语的时候,悄悄溜了出去。 一盏茶后,常林到了大伯父常山养伤之处,低声将杜提点急召程锦容进宫之事说了出来“提点大人召程锦容进了宫,到底所为何事,我就不知道了。” 常山右眼的淤青消退了一些,总算勉强能睁眼了,闻言冷哼一声,眼中闪过愤怒的寒光“这个杜老匹夫” 程锦容昨日随杜提点进宫为裴皇后看诊,不是什么秘密。今日虽然遮遮掩掩,想来和裴皇后也脱不了干系。 这个老匹夫 常山恨得咬牙切齿,只恨不能立刻进宫。 常林有些不安地说道“万一皇后娘娘习惯了让程锦容请脉,就是大伯父伤养好了,只怕也” 常山目中闪过奇异的光芒“我为娘娘看诊十余年,有功劳也有苦劳。一个黄毛丫头,焉能抢得走我的差事” 常山的语气异常笃定。 常林听在耳中,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不过,他深知大伯父的脾气,不敢再多嘴讨嫌“大伯父说的是。” 马车一路疾行,到了宫门外。 领路的医官手持杜提点腰牌,守门的内侍不敢怠慢,立刻开了宫门。医官也不吭声,一路领着程锦容去了椒房殿。 程锦容证实了心里的猜测,并未觉得轻松,一颗心倏忽沉了下来。 果然是裴皇后出了事 昨日还好端端的,今天为何急召太医 踏进椒房殿,两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两人俱穿着御前侍卫的玄色武服,身材皆高大英武,听到脚步声,一同转过身来。然后,一个眼中闪过异彩,一个神色略显僵硬。 “程姑娘” “容表妹” 程锦容心急如焚,没有和贺祈裴璋寒暄的心情,略一点头示意,便从两人身边走过。 贺祈知道程锦容此时的焦灼不安,打了声招呼之后,便未吭声。倒是裴璋,追上前两步“容表妹,母亲在寝室里陪着皇后娘娘” 永安侯夫人 一定是她说了什么刺激到了敏感脆弱的裴皇后 程锦容目中闪过憎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裴璋一眼。 那一眼里,满是冰冷和厌恶。 裴璋“” 裴璋心如针刺,什么都说不出口了。眼睁睁地看着程锦容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到了裴皇后的寝宫外,程锦容定定心神,对守门的宫女客气地说道“提点大人召我前来,烦请为我通传一声,就说程女医应召而来。” 宫女应了一声,进去通传,片刻后,领着程锦容进了寝宫 裴皇后闭目躺在凤塌上,杜提点正凝神为裴皇后施针。两位医官都在一旁。二皇子六皇子寿宁公主,皆是一脸忧色。 除此之外,郑皇贵妃魏贤妃顾淑妃等人也在一旁候着。 永安侯夫人没资格站得太近,神色晦暗不安地站在角落处,目光不时落在凤塌上。 程锦容一露面,顿时惹来众人侧目。 郑皇贵妃心里冷哼一声,轻飘飘地扫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倒是六皇子,红着眼喊了一声“程表姐”。 程锦容安抚地看了六皇子一眼,然后冲众人拱手行礼“微臣程锦容,见过二皇子六皇子殿下,见过寿宁公主,见过诸位娘娘。” 行完礼,才去了凤塌边。 裴皇后面白如纸,呼吸微弱。 杜提点俯身低头,为裴皇后施针急救。 细长的金针,刺入裴皇后的头部和脖颈处,明晃晃的看得人心慌。 程锦容眼眶一热,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将眼角的热意逼退。轻声说道“提点大人,我也会针灸。若有不便施针之处,提点大人吩咐我动手便是。” 这正是杜提点召程锦容进宫的原因。 金针刺穴,头脸处无妨,有些穴位,得脱了衣裳才能施针。太医院里既有女医官,为裴皇后施针自然便利得多。 十余针下去,裴皇后还是没醒。 杜提点站起身来,拱手恭声“皇后娘娘要脱衣施针,请诸位殿下和娘娘们暂时回避。等娘娘醒了,再进来不迟。” 二皇子六皇子一众嫔妃都退了出去。 寿宁公主是裴皇后的女儿,留下倒是无妨。可寿宁公主并没有留下的意思,很快也退出了寝室外。 程锦容忽地张口“请永安侯夫人一并退出去。” 连舅母也不喊了。 永安侯夫人既无底气也没勇气在此时和程锦容作口舌之争,悻悻退了出去。 裴皇后不能动弹,程锦容拿来剪刀,在需要施针的穴位处将衣服剪开。杜提点和另两位医官各自转过身。 杜提点张口下令,程锦容依着杜提点的吩咐,一一落针。 一个时辰后,裴皇后终于醒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醒来 杜提点和另两位医官皆背对着床榻,菘蓝站到了角落处。 凤塌边,唯有程锦容一个人。 睁开眼的刹那,裴皇后瞳孔涣散神色茫然。似不知何年何月身处何地。 直至程锦容的脸孔映入眼帘。 裴皇后脸孔上的血色全部褪尽,泪水无声地涌出眼角,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锦容 我这个娘,有什么脸面见你,有什么脸认你这个女儿。 程锦容的眼眶也红了。不过,她的手依旧沉稳,俯下身子,一根一根地为裴皇后拔除身上和头脸处的金针。 裴皇后落泪无声,泪水如泉涌。 这些年受过的折磨和痛苦,被困宫中无力挣扎的绝望,有对丈夫和女儿的思念愧疚尽数涌上心头,似乎要将脆弱无助的她撕碎撕裂。 程锦容眼中的泪水,也悄然滑出眼角,滴落在裴皇后的脸侧。 杜提点的声音响起“程女医,皇后娘娘是否醒了” 程锦容迅速以衣袖擦拭眼角的泪痕,声音镇定如常“是,娘娘已经醒了,只是神色虚弱,一时不能张口说话。我正为娘娘拔除金针。” 杜提点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杜提点和两位医官未曾转头,自然不知道,裴皇后醒来后,无声哭了许久。更不知道,程锦容也落了泪。 角落处的菘蓝倒是看到了母女相对垂泪的一幕,踌躇片刻,正想上前,程锦容似有所感,转头看了过来。 那一眼,令菘蓝心中生寒。 那是不顾一切也要保护裴皇后的眼神。 菘蓝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被一个眼神吓退。此时此刻,她竟没有了迈步上前的勇气。 程锦容转回头,从袖中取出干净的丝帕,为裴皇后擦拭脸上的泪水。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裴皇后终于不哭了,怔怔地看着神色坚定的程锦容。 锦容的容貌肖似父亲,性情中的坚韧和执着,也像极了程望。此时,锦容看着她这个不贞又懦弱的亲娘,声音轻柔之极“娘娘疲乏过度,气血翻涌,致使一时昏迷。提点大人和微臣为娘娘施针。” “娘娘既是醒了,就没什么大碍了。接下来,喝一些清心宁神的汤药,安心卧榻静养便可。” “娘娘不必多虑多思,闭上眼睡上片刻。微臣会一直守着娘娘。” 说着,程锦容轻轻握住裴皇后的手,黑眸中满是温柔。 裴皇后全身又是一颤,积压在心头多年的自责愧疚羞惭,在程锦容的温柔安抚中悄然散去。 裴皇后全身虚弱无力,动弹不得,用尽力气,反手握住程锦容的手。 过了片刻,裴皇后便闭上双眸,沉沉睡着了。 程锦容坐在凤塌边,一手扯过被褥,为裴皇后盖上。另一只手和裴皇后握着,掩在了被褥下。 待裴皇后睡熟了,程锦容才轻轻抽回手。然后起身走到杜提点的身边。 杜提点目光掠过程锦容镇定的脸孔,心里暗暗点头。 进宫看诊,首先要有精湛的医术,冷静沉稳也必不可少。惊惧惶恐不安或是心浮气躁急于献媚种种,皆落了下乘。 程锦容确实是可造之材。既如此,他提携一把,也不算亏心。 “你在这儿守着娘娘,”杜提点低声吩咐“娘娘有任何异动,或是醒了,立刻禀报。” 程锦容轻声应下。 杜提点一出寝室,年少的六皇子第一个冲了过来“杜提点,母后醒了吗” 少年赤子之心,对裴皇后的一腔孺慕和忧心牵挂,都表露在了脸上。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慢了一拍,也过来了。二皇子沉声问道“杜提点,母后凤体如何可有大碍” 寿宁公主也急急问道“母后没事吧” 郑皇贵妃和一众妃嫔,也齐齐看了过来。 杜提点拱手恭声应道“请两位皇子殿下寿宁公主殿下放心。皇后娘娘一时情绪激烈,气血攻心,这才昏迷过去,并无大碍。微臣和程女医施针急救后,皇后娘娘刚才已醒了过来。只是虚弱无力,很快又睡着了。” 没有大碍就好。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很明显的松了口气。 六皇子欢喜地说道“母后没事就好。”一边说,一边用手背擦拭眼角。很快便将眼睛揉红了。 郑皇贵妃心里暗恨不已。 这个裴皇后,整日病恹恹。可病来病去这么多年,怎么也不死。牢牢占着中宫皇后的位置 呸她倒是不信,自己还熬不过一个病秧子。 “娘娘没事就好。”郑皇贵妃面上露出释然欢喜之色,立刻吩咐人传令“来人,去向贺校尉和裴校尉传个口信,就说娘娘已经醒了,没什么大碍。请皇上安心。” 一个宫女领命退下。 六皇子眼巴巴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小声道“我想进去守着母后。” 没等杜提点婉言劝阻,二皇子已瞪了过去“别胡闹等母后睡醒了,我们再进去也不迟。” 寿宁公主也道“是啊,六弟。母后已经睡下,我们此时进去,岂不是惊扰了母后。” 六皇子低着头不吭声,心里却不是滋味。 之前为了和亲一事闹腾了一场,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对裴皇后心生隔阂,有了怨气。他和兄长姐姐之间,也似隔了一层,疏远了许多。 一个时辰后。 金銮殿里散了朝,宣和帝直接摆驾椒房殿。 换了是嫔妃们生病,宣和帝打发人来问上一声,就算圣眷浓厚了。 裴皇后是宣和帝发妻,是中宫皇后,平日里虽无宠,宣和帝待裴皇后还是不同的。 嫔妃们此时心里不由得暗暗庆幸。好在她们都还在椒房殿里“伺疾”。不然,宣和帝一来,不见她们的踪影,定会动怒。 郑皇贵妃心里再泛酸,也不敢流露出来。恭敬地行礼恭迎天子。 宣和帝无心去看郑皇贵妃,叫来杜提点,询问裴皇后的病症。 杜提点世故老道,不肯轻易得罪任何人,轻描淡写地提了永安侯夫人一句。饶是如此,宣和帝也变了脸色,冷冷地看向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心惊胆战半日,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天威 宣和帝一言未发,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永安侯夫人。 天子之威,犹如实质,如泰山压顶。 永安侯夫人跪着不敢抬头,连张口辩白求饶的勇气都没有。后背的冷汗已浸透了衣衫,额上亦是冷汗涔涔,狼狈不堪。 没有一刻,比此刻更令永安侯夫人清楚地知道什么是天威难测。 因裴皇后之故,她这个永安侯夫人时常出入宫廷。私下里,她对着裴皇后居高临下,语出威胁是常有之事。她也从未将裴皇后放在眼底。 可此时,她终于明白。裴家的风光,有大半来自裴皇后。没有裴皇后,她这个永安侯夫人在宫中什么也不是。 站在天子身后的裴璋,一颗心如置冰窖一般,冷冰冰的,没一丝热气。 “永安侯夫人,”宣和帝终于张了龙口“今日你对皇后说了什么为何皇后气血翻涌昏厥” 永安侯夫人全身瑟缩,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裴璋深呼吸口气,走出来,跪在永安侯夫人的身侧“恭请皇上息怒。母亲和皇后娘娘是姑嫂,往日时常进宫请安,陪皇后娘娘说话解闷。母亲对皇后娘娘绝无恶意。” 宣和帝扫了裴璋一眼,目中没什么温度。 裴璋说完这番话后,跪着再未起身。 永安侯夫人看着身侧长跪不起的裴璋,如浆糊一般的脑袋忽然清明了起来。 裴璋年少有为,颇得天子青睐,她不能连累了自己的儿子。 “启禀皇上,”永安侯夫人声音嘶哑晦涩,好在还算流畅“臣妇今日进宫请安,陪着皇后娘娘闲话。闲话时,提及锦容,顺口提及了锦容生母年轻离世之事。皇后娘娘感怀妹妹早逝,一时气血汹涌,昏厥了过去。” “臣妾始料未及,心中十分懊恼后悔。不过,此事和裴璋无关,皇上要罚,也只罚臣妇一人吧” 说着,磕了三个头。 郑皇贵妃将这番话听在耳中,目光闪了一闪。 宣和帝神色未见缓和,淡淡道“裴璋,你一片小心,朕知道了。你起身吧” 天子口谕,不容任何人拂逆。 裴璋再忧心,也得谢恩起身。 永安侯夫人继续跪着。 宣和帝视若未见,迈步去了寝室外。杜提点此时也不敢说什么“皇后娘娘入睡不宜惊扰”之类的话了,亲自去开了门。 门推开,宣和帝迈步而入。杜提点和两位医官跟了进去,另有天子近身内侍赵公公。御前侍卫们俱守在门外。 贺祈目力敏锐,趁着开门之际,迅疾看了一眼。 凤塌边的少女背影映入眼帘。 推门声一响,程锦容已反应过来。 她转过身,行了跪拜大礼“微臣程锦容,见过皇上。” 这几日,程锦容这个名字,在耳边出现了数回。 宣和帝目光掠过穿着绿色官服的少女。少女跪在地上,看不清面容,只看得见窈窕的身形。 “免礼,平身。” 程锦容谢过恩典,站起身来。 谁也不能抬头直视天子。程锦容站直后,略略垂头,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明黄色龙袍上。 宣和帝的声音响起“程锦容,你此次救治皇后有功,朕定有厚赏” 程锦容恭声应道“多谢皇上。微臣斗胆,不要厚赏,只望能在椒房殿里待上几日,为皇后娘娘伺疾,直至娘娘病愈再离宫。微臣恳请皇上恩准” 裴皇后身体孱弱,此次昏厥了半日。不知何时才能养好身体。椒房殿里本就要有伺疾值夜的医官。 程锦容是女医,贴身伺疾看诊方便,而且,她又是裴皇后嫡亲的外甥女。于情于理,留在椒房殿都是最合适的。 宣和帝略一点头“朕准了” 天子开了龙口,常院使有再多的手段也没用了。 程锦容一颗心踏实地落了下去,再次谢恩。 宣和帝未再多言,走到凤塌边,注视着面色苍白的裴皇后。 裴皇后脸上的泪痕被擦得干干净净,流出的泪水都已流淌至被褥上。过了一个多时辰,一小片濡湿早已干了。 宣和帝也未多留,看了片刻,吩咐杜提点等人好好伺候,便摆驾离去。 又过一个时辰,裴皇后再次醒来。 这一次醒来,再见程锦容,裴皇后总算没那么激动了。水光在眼眶里打转,很快隐没在眼底。 程锦容冲裴皇后微微一笑。 锦容没有怪她,还肯认她这个娘。 裴皇后鼻间一酸,心里涌起的却是无尽的喜悦。 杜提点上前,为裴皇后诊脉,然后开方。 二皇子寿宁公主和六皇子都进了寝室,守在裴皇后的凤塌边。很快,宫中其余几位皇子也都来了。 汤药熬好之后,需有人试药。 程锦容主动上前试药。等了盏茶功夫,毫无异样,程锦容才端着药碗上前,伺候裴皇后喝药。 众目睽睽之下,程锦容端着药碗的手十分沉稳,一勺一勺的汤药喂入裴皇后口中。 裴皇后喝了十余年汤药,早就深恶痛绝。今日喝在口中,却没有半分苦涩,全是甘甜。 六皇子窥了个空,凑了过来,小声道“我也想喂母后喝药。” 裴皇后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程锦容已轻声应了,将药碗递给了六皇子。 裴皇后“” 锦容一定知道,六皇子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了吧 所以,锦容是以实际的举动告诉自己,她并不怪自己这个亲娘。 裴皇后眨眨眼,眼中热意稍褪。 六皇子小心翼翼,舀起一勺汤药,吹了吹,然后送到裴皇后口边“母后张口。” 那张俊秀的小脸,和程锦容的脸孔都在眼前。 裴皇后心中悲喜复杂,无人知晓。过了片刻,才张口喝了汤药。 六皇子很是高兴,咧嘴一笑,继续喂药。片刻后,将剩余的药全都喂进了裴皇后的口中。 二皇子为表孝心,坐到了凤塌边,对着裴皇后嘘寒问暖。 寿宁公主上前,轻声为永安侯夫人说情“母后忽然晕厥,父皇龙颜大怒。直到现在,舅母还在门外跪着呢母后既是没有大碍了,就让舅母起身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凤威 如果可以,让永安侯夫人一直跪到死才好。 可眼下,裴皇后和裴家牢牢地捆在了一条绳上。 裴皇后沉默片刻,才道“传本宫口谕,让永安侯夫人起身。” 传口谕的人,正是菘蓝。 这大半日,菘蓝心绪不宁,脑中纷乱如麻。 菘蓝打起精神去传口谕。跪了一个多时辰的永安侯夫人,面色惨然,额上满是冷汗,双膝酸软麻木,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全仗着两个宫女的搀扶,才勉强站了起来。 菘蓝没心情怜悯永安侯夫人,低声道“请夫人重新梳洗,再去谢皇后娘娘恩典。” 永安侯夫人点点头。 梳洗是借口。一进屋子,菘蓝便将伺候的宫女打发了出去,关上门。菘蓝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压低声音问道“夫人,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何程锦容竟知道了当年的隐秘” “为何夫人和侯爷不拦下程锦容,还容她进宫” “你们知不知道,程锦容救治有功,已得了皇上首肯,从今日起就可以长留在椒房殿” “奴婢和青黛花了十余年的功夫,清除了皇后娘娘身边所有的耳目。却在今日毁于一旦” 哪怕菘蓝再有城府,也动了肝火,话语里没了恭敬,只有愤怒的诘问。 永安侯夫人被吓破了胆子,竟也没觉得菘蓝的态度有什么不对,低声解释“我也不知程锦容是从何处知晓了当年之事。她以秘密相挟,侯爷不得不让步。” “我本打算早些进宫,将此事告诉你和青黛,再哄一哄皇后娘娘。谁曾想,程锦容速度竟比我快了一步。” 菘蓝听了这番解释,并未释然,心里涌起了彻骨的凉意。 原来,永安侯已经疑心她和青黛了 永安侯后夫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菘蓝,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处了。从今日开始,你和青黛要多加三分小心,为程锦容多遮掩一二。千万不可令人窥出异样。” 也就是说,她们不但不能拦着,还得为程锦容打掩护。 菘蓝喉头似被什么堵住,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过了许久,菘蓝才点头应下。 永安侯夫人“梳洗”后,随着菘蓝去谢恩。 裴皇后的寝宫里,俱是皇子公主。后宫嫔妃们都在门外候着。永安侯夫人平日再自持身份,此时只有低头的份。 永安侯夫人跪到凤塌前,磕了三个头,声音有些颤抖“臣妇多谢皇后娘娘宽恕之恩。” 裴皇后半躺在床榻上,看着磕头谢恩的永安侯夫人,淡淡道“今日错不在你,是本宫情绪一时激动才昏迷。你起身吧” 永安侯夫人再次谢恩,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起身之际,姑嫂两人的目光短暂的交汇片刻。 裴皇后冷静漠然,永安侯夫人惶惶难安。 往日居高临下的人是永安侯夫人。从此时起,两人的位置颠倒过来。占了上风的,是裴皇后。 “锦容,”裴皇后轻声吩咐“你代本宫送一送永安侯夫人。” 程锦容恭声领命。 让一个医官送一位诰命贵妇,当然不合规矩。不过,程锦容还有一层身份,是裴皇后的姨侄女,也是永安侯夫人的外甥女。送永安侯夫人出宫,也不算出格。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张口“母后,还是由女儿去送舅母吧” 也给永安侯夫人添几分颜面。 裴皇后却道“你过来,陪母后说说话。”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只得应下,心里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 母后昏迷醒来后,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没了往日的沉默温软,多了令人心惊的威严。 或许应该说,这才是中宫皇后应该有的威势。 二皇子和六皇子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讶。 “启禀皇后娘娘,”一个宫女进来禀报“皇贵妃和诸位娘娘在外待了半日,想进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略一蹙眉“本宫没什么大碍,她们在椒房殿里待了大半日,定然又累又乏。不必再来请安,让她们各自回自己的寝宫吧” “没本宫传召,不必来伺疾了。” 宫女应声退了出去,对一众嫔妃传了皇后口谕。 话语再委婉,也是撵人走。 嫔妃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各自离开。 郑皇贵妃心里冷哼一声,起身离去。 永安侯夫人走出椒房殿的时候,腿都是软的。 程锦容不疾不徐地走在永安侯夫人身后。什么也未说,永安侯夫人却如芒在背,喉咙阵阵发紧。 送了一段路后,程锦容停下脚步“我奉皇后娘娘之令,送永安侯夫人一程。这就回去复命。” 永安侯夫人定定心神“多谢程女医。” 程锦容注视着心神慌乱的永安侯夫人,缓缓说道“夫人此次在宫中,差点惹下大祸。皇后娘娘凤体孱弱,禁不起情绪大起大落。我奉劝夫人一句,最近这段时日,就别再进宫了。” 永安侯夫人被吓破了胆,哪里还有进宫的念头,立刻道“是,我以后不进宫便是。” “等皇后娘娘病愈,夫人再进宫。”程锦容淡淡道“夫人和娘娘姑嫂情深,时常进宫请安。忽然不进宫了,岂不令人生疑”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咬牙应道“程女医言之有理。是我一时心慌,想左了。等娘娘病愈了,我再进宫给娘娘请安。” 程锦容又道“夫人回府后,将今日宫中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侯爷。别忘了提醒侯爷,一动不如一静。” 没等永安侯夫人出声,程锦容便转身离去。 永安侯夫人反复品味着“一动不如一静”几个字,越咂摸越觉心惊。 永安侯夫人到了宫门处。 宫门一开,熟悉的马车旁多了数十个侍卫。这些侍卫,都是永安侯的心腹亲兵。看来,她迟迟未归,永安侯已知不妙,特意起来接她回府。 永安侯夫人深呼吸一口气,缓缓走到马车边。 马车门开了,永安侯面无表情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先回府再说。” 第一百五十九章 离心 半个时辰后,永安侯府。 啪地一声闷响。 永安侯夫人左脸多了五道鲜红的指印,火辣辣地一阵刺痛。 永安侯夫人捂着左脸,眼泪刷地涌了出来。耳畔传来永安侯怒不可遏的声音“你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妇” “若是早些进宫,安抚住皇后娘娘,和青黛菘蓝早些通气。事情怎么会闹到这等不可收拾的地步” “你这个蠢妇只顾着自己那点盘算心思,耽搁了正事。今日气得皇后娘昏厥,触怒了皇上。差点就祸及裴家” 永安侯越想越恼火,打了一巴掌,犹不解恨,扬手又是一巴掌。 永安侯夫人惨呼一声,右脸顿时红肿了一片,嘴角溢出一丝血丝。肩膀不停耸动,却不敢哭出声音来。 永安侯毫无怜惜之意,冷冷道“从今日起,你就告病,安安分分地在内宅里养病。等这桩事告一段落,等皇后娘娘养好了身体,等皇上气消了忘了这件事,再进宫请安。” 永安侯愤怒之下,用了全力。永安侯夫人左右脸孔都被扇肿了,哭着应是。 永安侯厌恶地看了永安侯夫人一眼,转身便要走。 永安侯夫人哭着提醒“程锦容提醒侯爷,一动不如一静。妾身鲁钝,一时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侯爷” 永安侯又是一阵心头火起。 几个月前,程锦容还是温顺乖巧的外甥女,是他手中的棋子,牢牢牵制住宫中的裴皇后。 现在,程锦容却已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裴皇后身边多了程锦容,不可能再像往日那般对他言听计从。他彻底落在了下风,反过来得看裴皇后和程锦容的脸色说话行事。 一动不如一静。 程锦容这是在提醒也是在警告他这个永安侯。今日之事已经惹来后宫众人瞩目。尤其是郑皇贵妃,一直暗中窥伺椒房殿里的动静。裴皇后的秘密,绝不能曝露。 此时,他最好是一切如常,不做任何出格的举动。 也罢,灭口也不急在这一时。就让常山再多活一段时日。 永安侯冷冷扔下一句“本侯爷知道了。” 然后,便拂袖而去。 永安侯夫人哭了许久,才叫了贴身丫鬟进来伺候。 白薇被主子的狼狈惊到了“夫人,你的脸” 除了永安侯,还有谁敢对夫人动手。白薇话到半截,就不敢说了。永安侯夫人对着心腹大丫鬟,也没了隐瞒的心思。 脸都被打肿了,想瞒也瞒不住。 永安侯夫人低声道“扶我回屋子里去,对外就说我病了,不见任何人。阿彰回府,你想法子拦下他。” 她现在这副样子,绝不能让裴璋看见。 白薇红着眼一一应下。 傍晚,裴璋从宫中当值回来。进府后,连自己的院子都没回,就来见永安侯夫人。 白薇陪着笑脸,拦在裴璋身前“夫人从宫中回来之后,头重脚轻,已经病倒了。夫人怕病气过了公子,特意吩咐奴婢,请公子过几日再来见夫人。” 这么明显的托辞,如何拦得住裴璋。 裴璋沉下脸“让开” 白薇还待再说什么,裴璋已直直走上前。白薇不得不让开,任由裴璋推门而入。躺在床榻上的永安侯夫人,想遮脸也来不及了。 裴璋目力极佳,一眼看到永安侯夫人红肿的脸孔,眼睛顿时泛起愤怒的赤红。用力握了握拳,旋即便要转身离去。 “阿彰,”永安侯夫人又是窝心又觉惊惧,顾不得再装病,立刻冲下床榻,一把抓住裴璋的胳膊“你要干什么” 裴璋的眼珠都快被怒火烧红了“我要亲口问一问父亲。当年他一手铸成大错,才有了今日进退两难的困局。他不自省其身,拿母亲撒气,算什么本事” 永安侯夫人被狠狠刺通了心窝,泪水刷地涌了出来,攥着裴璋的衣袖却未松开“阿彰你别胡闹不管如何,他是你父亲你不能顶撞,更不可忤逆不孝” “阿彰你听娘的话。现在就回自己的院子歇着,明日早起去宫中当值。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在皇上面前,也不可露出半点异样。” “你有出息了,娘才能挺直腰杆” 裴璋心头的怒火,没有被永安侯夫人的泪水浇灭反而愈发旺盛 “母亲,你是不是还有事在瞒着我”裴璋紧紧盯着永安侯夫人,一字一顿地问道“容表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当年的秘密” 永安侯夫不假思索地否认“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目光漂移不定,没有和裴璋对视。 裴璋痛苦地闭上双目。 都这等时候了,母亲还要骗他不对,是父亲不想让他知道。父亲疑心他私下给容表妹透口风,所以要一并瞒着他。 父子之间,竟也互相提防戒备至此,何等荒谬可笑 容表妹冷漠厌恶的目光,在他的脑海中盘旋不去。 “阿彰,”永安侯夫人的哭声在他耳边响起“阿彰,你别哭。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他哭了吗 裴璋茫然地睁开眼,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满面的湿意。 永安侯夫人哭红了一双眼,声音嘶哑“阿彰,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嫡子。裴家的爵位和家业,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还有程锦容她现在做了医官,进宫为皇后娘娘看诊。不管如何,女子总是要嫁人的。你喜欢她,只管慢慢等着。一两年也好,年也罢。你想等到何时,都随你。娘都认了” 认了 认什么 裴家想认了,容表妹肯认吗被逼着做了多年替身的裴皇后肯认吗 母亲凭什么以为,容表妹还愿嫁给他 父亲凭什么以为,裴皇后和容表妹不会动手报复裴家 裴璋用袖子慢慢擦了眼泪,扯动着嘴角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大概是他的神情太过僵硬,近乎狰狞,永安侯夫人也被吓住了“阿彰,你这是怎么了” 裴璋什么也没说,转过头,慢慢走了出去。 第一百六十章 相认(一) 椒房殿。 青黛在屋子里躲了一日,根本不知椒房殿里发生的一切。 直至傍晚时分,菘蓝亲自前来。 菘蓝木着一张脸,将今日发生的一切尽数告诉青黛“夫人此次触怒了皇上,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进宫了。以后,我们两人要尽心伺候皇后娘娘。程女医和皇后娘娘独处,我们两人要帮着遮掩。不能令人生疑。” 青黛“” 青黛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楞了片刻后,俏脸骤然涌起愤怒的潮红“菘蓝,你开什么玩笑” “这么要紧的事,我会和你说笑吗”菘蓝也憋了一肚子火气,没了往日的冷静自制,话语中火药味十足“青黛你给我听好了从今日起,把所有的心思都收拾起来,好生伺候主子。” “连夫人都没能讨得了好,你我都是贱命一条。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折在宫里了。” “想活命,就提起十二分小心,不能说错半个字,不能做错一件事。” 青黛泪水夺眶而出,满心委屈“我还不够忠心吗这些年,为了主子的遗愿,我做了多少昧良心丧德行的事” 现在,怎么就落到了这等境地 菘蓝比青黛心机深,想得也更深远,低声说道“总之,你我都要加倍小心。依我看,侯爷怕是对你我也生了疑心。” 青黛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我对小姐的忠心,日月可鉴。怎么会做对不起小姐的事” 青黛口中的小姐,正是病逝多年的裴婉清。 听到熟悉的昔日称呼,菘蓝也红了眼眶,泪水却未掉落“侯爷生性多疑,别说你我,只怕连夫人都疑心上了。” “青黛,这些话,我只说这一回。听不听,都随你。你好自为之。” 说完,菘蓝便转身出了屋子。 留下青黛一个人,白着一张脸,动也不动地坐在那儿。 菘蓝悄悄回屋,打水洗脸,敷了脂粉,将自己收拾得妥帖如常,才去了裴皇后的寝室里伺候。 嫔妃们早被打发走了,几位皇子和两位公主也都各自回了寝宫。 杜提点和两位医官,今夜都得留在椒房殿里值守。程锦容自然也一并留了下来。此时,杜提点和两位医官都去用晚膳了,唯有程锦容守在裴皇后身边。 裴皇后躺了大半日,此时精神尚可。 菘蓝上前,恭声道“天色已晚,皇后娘娘也该传膳了。” 裴皇后常年喝药,颇为伤胃,有些厌食。平日一日三餐吃得极少。今日情绪起伏激烈,倒是有些饿了,点点头。 一旁的程锦容,轻声进言“皇后娘娘凤体孱弱,脾胃虚弱,不宜进食过多。喝些清淡的米粥最好。” 裴皇后立刻道“听程女医的,让御膳房备些热粥便可。” 菘蓝心情复杂,迅速看了程锦容一眼,低声应下。 御膳房里的热粥是现成的。很快,晚膳便送进了寝室。一碗热粥,四式面点,六碟清淡的炒时蔬。 裴皇后不能下榻,晚膳端到了床榻边。 菘蓝默默看了程锦容一眼。 果然,程锦容主动请缨“微臣伺候娘娘用晚膳。” 裴皇后嗯了一声,看着程锦容的目光温柔平和。 菘蓝心里一颤,以目光示意,寝室里一众宫女悄然退了出去。然后,菘蓝识趣地站到了门边,离凤塌足有六七米远。 程锦容并未趁机和裴皇后低语说话,端起热粥,慢慢地喂裴皇后喝了大半碗。面点未动,炒菜里挑着好克化的夹了一些。 裴皇后也未吭声,一边温柔地凝视着程锦容,一边喝粥吃菜。 胃里有了食物,裴皇后身子慢慢热了起来,也有了力气。 程锦容仔细留意着裴皇后的面色变化,待裴皇后进食的动作稍慢了谢,便不再喂了“娘娘不宜吃得过多,肚子不饿就行了。” 裴皇后又嗯了一声。 腹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锦容知道一切了她真的不怪自己这个亲娘吗她肯认自己这个亲娘吗 程锦容头也未回,淡淡吩咐“菘蓝,你出去,在门外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裴皇后心里一紧,竟有些不敢看程锦容了,略略移开目光“菘蓝,听程女医的吩咐行事。” 菘蓝忍着闷气,应了一声,退出门外。 守在门外的一众宫女,用微妙的目光看了过来。 程女医一来,就连菘蓝都失宠了啊 菘蓝视若未见,将门关好,守在门边。顺便吩咐一声“你们都退开一些。” 宫女们各自退出数米远。 如此,寝室里有什么声音,宫女们也听不见了。 数盏明亮的烛台,照得寝室亮堂堂的。 也将裴皇后面上的忐忑惊惶照得清清楚楚。 裴皇后没说话,程锦容也不急着说话,她将饭食都收拾妥当。然后才回凤塌边。程锦容跪下,磕了三个头。 裴皇后一惊,急急道“程女医快请起。” 程锦容依旧维持跪着的姿势,抬眼看着裴皇后,轻轻喊了一声“娘” 裴皇后全身巨震,颤抖不已。 “娘,”程锦容哽咽着又喊了一声“我是你的锦容,你不想认我这个女儿了吗” 裴皇后全身颤抖,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锦容,我的锦容,娘对不起你啊” 程锦容鼻间满是酸涩苦楚,泪水迅速滑落。她起身,抱住亲娘瘦弱的肩膀“娘,你别再忍了,想哭就尽情地哭出声来吧” 无声落泪,肝气郁结,最是伤身。不如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裴皇后将头埋进程锦容的衣襟间,肩膀不停耸动,却没有哭声。 这些年,只有在暗夜里,她才会一个人默默垂泪。她已经不会放声哭泣了。 程锦容泪水簌簌而落,声音哽咽“娘,这儿没有别人,只有我。你想哭,就哭出声来。女儿求你了,你哭出声来。” 一声破碎的哭泣声,传了出来。 有了第一声,很快便有了第二声。 哭声传入耳中,程锦容含泪的脸庞上,绽出了一丝笑意。 。 第一百六十一章 相认(二) 裴皇后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似要将郁结在心底数年的痛苦,都抒发出来。 程锦容也哭了一场。不过,她心志坚韧,很快冷静下来。用袖子擦了眼泪,右手不停轻拍裴皇后的后背。 “锦容,娘对不起你。”裴皇后一边哭着,一边颠倒来回地说着这几句“是我对不住你。” 程锦容扶住裴皇后的肩膀,轻声道“娘,你没有对不起我。” “当年的事,怪不得你。你生性善良柔软,对亲人少了提防之心。落入裴婉清和裴钦的算计中。” “是他们心思狠毒,将你困在裴家密室,以我的安危相挟,逼着你做裴婉清的贴身。”没有你,我不可能在裴家内宅安然无忧地长大。” “生下六皇子,也非你所愿。” “这一切,都是他们兄妹野心勃勃铸成的大错。怎么能怪你” “这些年,你心中没有一日不惦记我这个女儿。娘,你没有半点对不起我。你是天底下最温柔的母亲,最慈爱的亲娘。” 裴皇后泪眼模糊,已看不清程锦容的脸庞,只听到她温柔又坚定的声音“娘,我已经做了医官,进宫到了你身边。以后,我再不会容任何人欺负你一星半点。” 裴皇后忍不住又哭了。 这一次,是喜极而泣的泪水。 “锦容,我的锦容。”裴皇后将程锦容搂进怀中,泣不成声“我做梦都盼着能和你相见。可在梦中,也不敢听你叫一声娘。” 就是下一刻让她闭上眼,也值得了。 不,不对。 她不能死。她死了,谁来护着她的女儿 裴皇后吸吸鼻子,停了哭泣,仔仔细细地打量程锦容。 程锦容眼睛微红,泪水冲刷后的眼眸愈发黑亮。俏挺的鼻,红润的唇,白净细腻的皮肤。 她的女儿,已经长大了,长成清艳无双的大姑娘了。 裴皇后越看越爱,越看越是欢喜,忍不住伸手,轻轻抚摸程锦容的脸庞。程锦容抿唇一笑,没有动弹,任裴皇后抚摸脸颊。 过了许久,裴皇后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轻声叹道“锦容,我到现在都觉得自己飘飘悠悠,像做梦一样。” “不是梦。”程锦容微微笑道“真的是我。” 是啊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裴皇后眼圈又红了。不过,她没再哭泣,反而笑了起来“这些年,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从今日起,我再也不会哭了。” 程锦容心中快慰,笑着嗯了一声。 裴皇后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开始追问“锦容,在裴家这些年,你过得如何有没有欺负你还有,裴钦将这桩秘密瞒得严严实实,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程锦容一一答道“在裴家,我衣食无忧。他们夫妻两个,表面对我都是极好的。没有人敢欺负我。” 至于最后这一桩 程锦容抬眼看着裴皇后,轻声道“娘,你信不信人有前世来生” 裴皇后一怔。她问程锦容如何知晓这桩秘密,程锦容怎么说起什么前世来生了 “娘,我做了一个梦。”程锦容缓缓说道“在梦里,我一直被蒙在鼓里。十六岁时嫁给了裴璋。十八岁那年,郑皇贵妃母子找到了冯嬷嬷,暗中带了她进宫。” 裴皇后脑子慢了一拍,当她想起这个冯嬷嬷是何人时,倒抽了一口凉气,脸顿时白了。 “冯嬷嬷是娘的奶妈,知道娘身上有一处别人不知晓的胎记。”程锦容声音依旧轻柔和缓“娘骤然见到冯嬷嬷,惊惶失态,隐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被揭露。” 裴皇后面色惨白,颤抖着问道“后来呢” “后来,裴家满门被斩。娘在宫中自尽,临死前写了一封血书给皇上。还让李公公救我一命。” 前尘旧事,回忆起来历历在目。程锦容声音低了下来“我侥幸逃去边关,更名易姓,和我爹重聚。” “可惜,皇上很快病重驾崩。大皇子继位,二皇子心有不甘,和鞑靼太子私下勾结。鞑靼太子领兵攻进边关,我爹死在鞑靼骑兵手中。边关生灵涂炭,不知死了多少将士百姓。” 裴皇后全身冰凉,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程锦容握住裴皇后冰冷的手“娘,我连着几晚,都做这同一个梦。梦中的情形,历历可见。由不得我不信。” “我借着及笄为由,回了程家。裴家人的反应,证实了我梦到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一日,裴钦到药堂来找我,我直言挑破此事,并以秘密相胁” 裴皇后听得心惊肉跳,脱口而出道“裴钦心狠手辣,万一他要杀你灭口,该怎么办” 程锦容深深地看了裴皇后一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裴皇后“” 裴皇后怔怔地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脸上的笑容褪去,美丽的脸庞闪着冷凝和决绝的光芒“裴钦当年设下这一局,就是看准了你的善良温软,也拿准了你舍不得我这个女儿的性命。他将你当做棋子摆布,是为了二皇子,更是为了裴家的富贵。” “秘密曝露,我们母女大不了一个死字。有裴家满门一同陪葬,也不算亏了。” “我不怕死。怕死的人是裴钦。” “所以,他在我面前,注定了只能低头。” 裴钦是裴皇后多年来的噩梦源头。她的悲惨命运,皆由这个兄长而起。她对他的恐惧,几乎被刻进了骨子里。 此时此刻,这份恐惧,却被程锦容的一席话彻底摧毁。 “娘,我不怕死,你怕不怕”程锦容轻声问她。 裴皇后声音颤抖起来“锦容,我不怕死。可你还年少,还没遇到心爱的男子,还没嫁人生子。生命中最美好的事你都未曾经历过” 她不怕死。 她只怕会连累自己的女儿。 程锦容微微一笑“我说的是悍不畏死,不是真的要去送死。所以,娘不用担心。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娘也会好好活着。” “从今以后,裴钦得听娘的命令行事。否则,第一个死的人就是他” 。 第一百六十二章 蜕变(一) 大喜大悲,皆消耗体力。 裴皇后眉间很快露出了倦色。 程锦容轻声道“睡吧明日我再陪娘说话。”裴皇后嗯了一声,闭上双目。程锦容轻轻为裴皇后掖好被褥,心中默念。 娘,安心地睡吧 我会一直守在你的身边。 裴皇后沉沉入眠。 常年蹙着的眉头,悄然舒展,嘴角微微扬起。 往常,一闭眼就是噩梦。今夜却是香甜的美梦。 梦中,她还是那个年轻单纯幸福的裴婉如,和夫婿程望举案齐眉甜蜜恩爱。小小的女童在她身后蹒跚学步,奶声奶气一声声地喊“娘”。 她转过身,俯下身子,冲小小的女儿展颜欢笑“锦容,娘在这儿,你自己走到娘的怀里来。” 小锦容被逗得咯咯直笑,迈着白胖的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扑进了她的怀里。 她心满意足地搂住女儿,在女儿白嫩可爱的小脸上亲了一通。 程望笑着过来,将她和女儿都搂入怀里。 一家三口相拥,相视而笑。 醒来已是第二日正午了。 裴皇后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程锦容含笑的脸庞“皇后娘娘总算醒了。” 明朗的阳光透过轻纱,洒落在寝室里。程锦容的脸庞也被阳光镶了一层柔和的光晕,美丽极了。 这一刻,裴皇后没有茫然,也没有惊惧。 如巨石般压在心头的痛苦阴暗,已悄然散去。困了她多年的噩梦,也成了幻影。 其实,真正的困境,是她为自己画地为牢。 从今日起,她要踏出心牢,做回真正的裴婉如。 裴皇后舒展眉头,嗯了一声,在程锦容的搀扶下坐直了身子。目光掠过凤塌边的菘蓝和青黛,淡淡吩咐“青黛,菘蓝,伺候本宫梳洗更衣。” 菘蓝和青黛心中一凛,迅疾对视一眼。应声上前。 菘蓝还算镇定,青黛一颗心却提到了嗓子眼里。昨日她在众人面前丢了颜面,在屋子里躲了大半日。今日鼓起勇气来伺候 裴皇后似察觉到了青黛的紧张忐忑,淡淡瞥了青黛一眼。青黛身体骤然紧绷,手中的动作愈发轻柔。 裴皇后什么也没说,收回目光,不再看青黛。 青黛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伺候“裴皇后”多年,青黛从未真正将“裴皇后”放在眼底。可此时,她却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很快,几个宫女捧着热水等物鱼贯而入。 伺候梳洗和更衣这等事,轮不到一个医官插手。程锦容安静地站在一旁,并未出声。 半个时辰后,梳妆整齐穿上正红色宫装的裴皇后,张口下令“传早膳,赐杜提点周太医李太医早膳。程女医伺候本宫一同用膳。” 程锦容恭声谢过皇后娘娘恩典,心中涌起丝丝欣慰和喜悦。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心疾之症,能被彻底治好的少之又少。最要紧的,是找到“心结”。裴皇后心结已解,再服汤药,慢慢调养,定有痊愈的一天。 午膳后,杜提点和两位医官一同来请脉。 在见到裴皇后的刹那,杜提点暗暗一惊。 昨日昏厥不醒的裴皇后,苍白虚弱得令人心惊。虚弱的呼吸,似随时都会停止。一天一夜过来,裴皇后似焕然新生,眉眼间有了令人见之欣喜的生机勃勃。 患病之人,最要紧的就是一口心气。 气散了,再精妙的医术也治不好想死的人。这口气没散,一脚踏进黄泉,也能将人再拉回来。 当然,凤体虚弱不是一两年的事,要想将身体完全调养好,也非朝夕之功。 杜提点凝神,为裴皇后诊脉。 周太医李太医也各自为裴皇后请脉。然后,杜提点和两位太医会诊,商议出调养温补的药方。 至于程锦容,暂时还没有诊脉的资格,为杜提点拎一拎药箱打一打下手。 裴皇后安静端坐,不时以眼角余光看程锦容一眼。 她的动作再隐蔽,也瞒不过贴身伺候的青黛和菘蓝。 青黛菘蓝对视一眼,各自默默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遮挡住其余宫女的视线。 杜提点等人会诊后,开好了药方。 程锦容听令上前,捧了药方过来,呈到裴皇后面前。裴皇后接了药方,随意看了一眼,温声道“周太医李太医医术精湛,杜提点更是大楚闻名的神医。你们三人会诊开出的药方,本宫自是信得过的。” 杜提点三人一同跪下,谢皇后娘娘信任爱重。 这份药方,要誊抄两份一模一样的。一份存进皇后娘娘的医案,一份存进太医院官署里。这等杂事,自然就落在了程锦容身上。 程锦容退出寝室,到了太医当值的偏殿内,誊抄药方。 刚动笔没多久,便有宫女捧着精致的点心来了“这是皇后娘娘赏程女医的点心。” 程锦容含笑谢恩。 过了片刻,又有宫女捧了一壶热腾腾的花茶来了“这是皇后娘娘赏程女医的茶水。” 程锦容再次含笑谢恩。 再过片刻,又有宫女捧着一盘子鲜果来了“皇后娘娘赏程女医的鲜果。” 程锦容“” 赏的都是些吃食,表达皇后娘娘对细心伺候的程女医的信任喜爱之情。不过,这赏赐也太频繁太惹眼了一些。 程锦容哭笑不得,只得尽数收下皇后娘娘的好意。 按着宫中规矩,医官们要随时值守待传召。 也就是说,医官们在椒房殿里候着就行了,不必时时刻刻守在裴皇后身边。 不过,裴皇后下了口谕,令程锦容随身伺候,谁也不会不识趣地说这不合规矩之类。在宫中,最大的规矩是皇上,然后就是皇后娘娘。 程锦容正大光明地留在了裴皇后身边。 这点小事,谁也不会多嘴过问。 六皇子好不容易熬到了下午散学,立刻就来椒房殿请安。 裴皇后难得一见的面色红润眉眼舒展,六皇子一见之下,就放了心,笑着问道“母后现在感觉如何” 裴皇后笑容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下意识地瞥了程锦容一眼。 。 第一百六十三章 蜕变(二) 世人对男子颇为宽容,娶妻纳妾都是理所应当。对女子却分外苛刻。 男子肯未亡妻守一年夫孝再续娶,是值得称道的美德。女子死了丈夫,就该守节一辈子。改嫁他人便是不贞。 丈夫还在世,就和别的男人同床共枕,还生下了孩子更是不贞之极。 这也是裴皇后多年来阴郁难解难以释怀的心结。 程锦容昨日对六皇子颇为友善,是真的不介意,还是特意做给她看的 裴皇后忐忑难安地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冲裴皇后微微一笑。 裴皇后的心稳稳地落回了胸膛,对六皇子轻声道“本宫现在已好多了,你安心读书,不必时时牵挂。” 态度忽然比往日温和了许多。 六皇子按捺着心里的欢喜雀跃之情,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能不能留下和母后一同用晚膳” 裴皇后点点头。 六皇子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眼里的欢喜,几乎要溢出来。 程锦容看着这一幕,心里微微酸涩。 裴皇后身不由己,六皇子也是无辜的。 她对六皇子,有喜爱,有血浓于水的姐弟之情。可她也无法想象,日后六皇子知道真相了,会是什么反应。到时候,他们姐弟是否会心无隔阂,是否能同心协力 一切都是未知数。 现在,最要紧的是治好裴皇后的病症。 六皇子还年少稚嫩。等过两年,六皇子稍大一些,再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他一切吧 程锦容心中无声轻叹,面上未露半分。在六皇子欢喜地看过来时,她回以一笑。 裴皇后已无大碍,杜提点令周太医李太医程锦容留在椒房殿里值守,自己去了保和殿。 平西侯领兵出京,一路急行军,不过,尚未到达山东。有关山东的民匪动乱的战报,一封封地送来京城。 看着驻军溃败的战报,宣和帝龙颜大怒,一边下圣旨催促平西侯行军,一边召众臣议事。 议事的文官武将们,在宣和帝的盛怒天威下战战兢兢地商议对策。 其实,商议来商议去,无非是两条。一是继续派兵增援,二是要保证粮草战马兵器辎重等等。 平西侯领了三万士兵已到了半路。这时候再派兵,派多少才合适由谁领兵前去 武将们倒是不畏战,一个个争相请战。 宣和帝神色稍缓,点了一个三旬的年轻武将,领一万士兵前去增援。平西侯的主将位置,自然不变。 宣和帝紧接着便问梁尚书“梁尚书,战事紧急,粮草可能供应得及” 国库年年空虚,岁岁缺银。每逢战事,梁尚书就恨不得多长几只手,从哪儿变些银子出来才好。 可天子张口问了,梁尚书怎么也不敢直言户部没银子,咬牙应道“皇上放心。微臣回户部,立刻召集户部所有人熬夜盘账。绝不会短了士兵的粮草供给。” 可怜的梁尚书,头顶上的汗珠已滑出了官帽。 宣和帝这才放过梁尚书,又问卫国公“卫国公,兵部的兵器战马可能供应得及” 卫国公恭声答道“只要户部拨银,兵器战马样样都能供应得及。” 梁尚书“”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做了要命的户部尚书 杜提点在保和殿外等了一个多时辰,等得饥肠辘辘,也未等来传召。 在宫中这是常有的事。杜提点早已习惯,默默在偏殿里候着。 又等了半个时辰,终于有内侍来了“提点大人,皇上传召,请提点大人随奴才进殿觐见。” 杜提点随着内侍进了保和殿。 文官武将们都已退了出去,保和殿里只有宣和帝和大皇子,另有十数个御前侍卫。 一千御前侍卫,每日真正随行伴驾的并不多。只有得天子青睐信任的,才有资格站在离天子最近的地方。 就连杜提点,也熟悉了宣和帝身侧的两个御前侍卫。 一个是贺祈,另一个是裴璋。 “微臣见过皇上。”杜提点躬身行礼。 宣和帝心情不佳,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免礼平身。” 杜提点对宣和帝阴晴不定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一个字废话都没说,张口便禀报“皇后娘娘已无大碍,心疾之症颇见好转。慢慢调养,假以时日,或有痊愈之日。” 宣和帝有些讶然,看向杜提点“皇后的心疾真的有了好转” 这些年,一直是常院使为裴皇后看诊。裴皇后病症时好时坏。宣和帝偶尔召常院使来问话,常院使从不敢言皇后能痊愈之类的话。 杜提点恭声答道“这等大事,微臣岂敢信口乱言。” 宣和帝眉头一松,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好来人,看赏” 宣和帝心情一好,便生出去椒房殿看一看裴皇后的念头,传令摆驾。 大皇子识趣地告退,出了保和殿,去了钟粹宫。 郑皇贵妃听闻儿子来了,阴霾了一整日的心情,总算稍稍好转。起身迎了大皇子进寝室,伺候的宫女内侍皆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母子两人。 “母妃,”大皇子皱着眉头低语“杜提点今日来禀报父皇,说皇后娘娘的病症颇见好转。精心调养,假以时日,便能痊愈。父皇听了此事,龙心大悦,立刻便去了椒房殿。” 郑皇贵妃美艳的脸孔有刹那的扭曲,半晌,才冷笑一声“裴婉清一病多年。常院使没治好裴婉清的病,杜提点一来,裴婉清倒是好了大半。” “你父皇” 众人皆知,宣和帝宠爱的是她这个皇贵妃,对裴皇后这个发妻只有尊重。已经十年未曾在椒房殿里留宿过了。 真正的内情缘故,几乎无人知晓。 其实,不是宣和帝不想留宿,而是裴皇后太过淡漠,从不邀宠。生过六皇子之后,又缠绵病榻。时日久了,宣和帝对裴皇后也彻底淡了心思。 可现在,宣和帝一听裴皇后病情好转,就去了椒房殿 郑皇贵妃咬咬牙,到底没将剩余的话说出口,改而说道“这些后宫的事,我自会盯着,你就别操心了。” 。 第一百六十四章 蜕变(三) 后宫不得干政。 可后宫里的动静,和朝堂从来都是息息相关。 这么多年来,裴皇后退让三分,才有了郑皇贵妃的盛宠。裴皇后闭宫养病,郑皇贵妃才得以代掌凤印打理六宫。 大皇子的声势之隆,渐渐压过嫡出的二皇子。其中也有后宫争斗的影响。 大皇子定定地看着郑皇贵妃,一张口,便戳了郑皇贵妃的心窝“如果皇后娘娘真的病愈。母妃是不是要将凤印交还椒房殿”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的脸孔又扭曲了一回。很快,声色俱厉地训斥大皇子“后宫之事,自有你父皇做主。你身为皇子,临朝听政学习当差,为你父皇分忧,才是正理。这些事,无需你过问。” 大皇子看穿了郑皇贵妃的色厉内荏,却未再说穿,顺着话音请罪“母妃息怒。儿子不说就是。” “不过,以后母妃也要多添几分小心。” 这还用说吗 前几日,宣和帝动怒翻脸的样子历历在目。郑皇贵妃现在一想起,还觉得气短胸闷难受呢 郑皇贵妃将喉间的苦涩咽下,低声叮嘱“你父皇看重你,早早让你听政领了差事。你可不能辜负了你父皇对你的期待厚望,一定要好好当差。” 大皇子点点头应下。 郑皇贵妃又说起了四皇子的亲事“你四弟也到了议亲之龄。我中意卫国公府的江二小姐,不知你父皇是何打算。” 大皇子一听,心里有些不痛快。 他的妻子贺氏,是平国公府二房的嫡女,到底不是长房嫡出。要是四皇子娶了卫国公府的嫡女,岂不是压过了他这个兄长 天家无手足。一母同胞的兄弟,确实比二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亲近一些。不过,在储位未定之前,所有兄弟都是他的对手。 大皇子不怎么客气地给郑皇贵妃浇冷水“这样的好亲事,母妃就别想了。父皇定是先紧着二弟。” 郑皇贵妃被噎了一回,心里也觉不痛快,脸沉了下来“若真由二皇子和卫国公府结亲,日后二皇子更添助力。” 大皇子淡淡道“我也不乐意二弟娶江二小姐。可此事,父皇说了算。谁能改变父皇的心意” 母子两人寥寥几句,不欢而散。 “臣妾见过皇上。” 裴皇后端正地行了裣衽礼。 “皇后免礼。”宣和帝伸手虚扶一把。还未碰触到裴皇后的胳膊,裴皇后已谢了天子恩典,站起身来。 宣和帝的手顿在半空,目中闪过一丝不快,将手缩了回来。 随行伺候的几个内侍,一个个垂头束立,恨不得将头低进胸膛里才好。 裴皇后心里也有些忐忑惊惶。身在后宫,身为皇后,不能失了中宫之威,这就意味着她不能一味抗拒排斥宣和帝。可她也绝不肯再和宣和帝同床共枕。 其间分寸,如何拿捏,着实微妙。 裴皇后定定心神,待天子入座后,才坐了下来,柔声笑道“这么晚了,没想到皇上还特意来探望臣妾。臣妾真是受宠若惊了。” 宣和帝神色稍缓“杜提点向朕禀报,皇后病症颇见好转。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朕来看看皇后。” 这一看之下,杜提点说得果然没错。 人的病症有没有好转,便是不通医术的人,从精气神和面色也能窥出一斑。 往日病恹恹安静少言的裴皇后,此时眉眼含笑精气神俱佳,正红色的宫装衬得她面色红润,再有脂粉妆点。一眼看去,和平日的满面病容大相径庭。 裴皇后亲自倒了一杯茶,呈给宣和帝。 宣和帝心情又和缓了几分,慢慢啜饮清茶。茶香袅袅,入口清香,回味悠长。 此时,程锦容随着两位太医一同行礼。 宣和帝淡淡道“免礼平身。” 程锦容谢恩,站起身来。眼角余光瞄到两个熟悉的少年身影。程锦容无暇细看,很快收回目光。 心情不错的宣和帝,对程锦容生出几分好奇“程女医抬起头来。” 程锦容不卑不亢地应了一声,抬头和宣和帝对视一眼。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惊艳,转头对裴皇后笑道“没想到,程女医生得如此美貌。倒是和皇后年少时有三分相似。” 裴皇后心中猛地跳了一拍,微笑着应道“臣妾和早逝的四妹生得相似。四妹的女儿,和臣妾自是有几分肖似。” 也幸好程锦容相貌肖似亲爹。不然,若是和她这个亲娘生得一般模样,要如何解释 宣和帝随口说笑一句,并未放在心上。自然也不知身侧的两个御前侍卫,目光皆冷了一冷。 “臣妾想将程女医留在椒房殿里一段时日。”裴皇后声音温润悦耳“待臣妾病症好了,再令她出宫。还请皇上恩准” 宣和帝随口道“些许小事,皇后自己做主便可。” 此事在宣和帝面前过了明路,再好不过。 裴皇后心中欢喜,眉眼间的笑意更添三分“那臣妾就谢过皇上了。” 见多了裴皇后的蹙眉病容,此时眼前展颜微笑时的丽色,几乎从未见过。宣和帝心中又是一动。 裴皇后忽地以手抚额,目中露出一丝痛楚。 程锦容反应极快,立刻关切地问道“皇后娘娘可是有些头晕目眩” 裴皇后声音有些虚弱“是有一些。” 既是凤体不适,便得看诊。 裴皇后一脸歉然地对着宣和帝请罪“臣妾病弱体虚,还要静养一段时日。圣前失仪,请皇上见谅。” 宣和帝只得说道“皇后好生养病,朕得了空闲,再来看皇后。” 然后起身,不知摆驾去了哪一位嫔妃的寝宫。 裴皇后起身恭送圣驾。 经过程锦容身侧时,贺祈迅疾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抬头回视,和贺祈的目光在空中相触。匆匆一瞥,贺祈只来得及冲程锦容眨眼示意。 程锦容有些好笑,又有些暖意。 宫中规矩重重。天子身边的御前侍卫,虽然风光,却也处处受拘束。没想到,贺祈倒是适应良好。 第一百六十五章 伺疾(一) 宣和帝离开后,裴皇后暗暗松了口气。 装样子总得装到底。 裴皇后“头晕目眩”,命人传召周李两位太医前来看诊。这两位太医都在宫中伺疾看诊多年,深谙为后宫娘娘看诊之道。 娘娘说“不适”,那就肯定有些“不适”。 两位太医分别为裴皇后看诊,商议片刻,由年迈的周太医恭声回禀“皇后娘娘脉象虚浮无力,可见凤体虚弱,需要多休息慢慢调养,不宜劳碌耗神。” 裴皇后嗯了一声,命人赏了两位太医。 裴皇后身体底子虚,之前精神亢奋,现在松懈下来,顿觉一阵疲乏。 程锦容一直留意裴皇后的神色变化,见状轻声道“皇后娘娘颇为疲累,早点歇下吧” 裴皇后点点头,轻声吩咐“你也别在本宫身边守着了。下去好好歇着,明日晨起再到本宫身边伺候。菘蓝,你领着程女医前去安置。” 程锦容在裴皇后身边守了两日一夜,几乎没合过眼,闻言恭声应下。 裴皇后依依不舍地目送程锦容退出了寝室外,强忍住将程锦容叫回来的冲动。 来日方长。 母女已经相见相认。日后相守的日子还多着呢不必急在一时。 菘蓝领着程锦容进了一处厢房。 这处厢房,离裴皇后的寝室颇近,步行片刻便到。 厢房宽敞又干净,床榻桌椅梳妆镜屏风样样不缺。菘蓝还贴心地命人准备了几身崭新的中衣。 “程女医匆匆进宫,未曾带换洗的衣物。”菘蓝恭声道“这些都是宫中新制的衣服,奴婢特意照着程女医的身形挑了几身。” 又留下了两个宫女。 “程女医要用热水或饭食,吩咐她们两人便可。” 程锦容明面上的身份是女医官。留在椒房殿里,是为了给皇后娘娘伺疾。眼下这等“待遇”,不算出格,不会惹人疑心。 这个菘蓝,行事果然周全仔细。 程锦容微微一笑“有劳菘蓝姑娘了。” 菘蓝福了一福,张口告退。 菘蓝走了之后,两个宫女领命去了御膳房,一个端了宵夜,一个拎了一桶热水来。 宵夜是一碗热腾腾的鸡肉馄饨。嗅到馄饨的香气,程锦容才惊觉自己饥肠辘辘。将一碗馄饨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梳洗换衣。 两个宫女想留下值夜,都被程锦容打发了出去。 程锦容这两日精神一直紧绷,颇为疲累。此时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目,却久久无法入眠。脑海中不时闪动着裴皇后泪中含笑的脸孔,一会儿变成了咧嘴而笑的六皇子,一会儿是远在边关的父亲程望,一会儿又是宣和帝 她一心要进宫见亲娘。现在,母女相见相认了。可这仅仅是一个开端。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恶战。 圣心莫测喜怒无常的宣和帝,时刻紧盯着椒房殿的郑皇贵妃,虎视眈眈的大皇子,性情暴戾的二皇子,已住进宫中的鞑靼太子,还有心存叵测的永安侯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杀机重重。要时刻警惕,绝不能掉以轻心。 程锦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逼着自己入眠。 一夜无梦。 隔日五更天,天刚蒙蒙亮,程锦容便醒了。 睁开眼的刹那,程锦容有一丝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很快清醒回过神来。 两个宫女被菘蓝特意嘱咐过,伺候得十分周全,不敢有分毫怠慢“奴婢伺候程女医梳洗。” “奴婢伺候程女医用早膳。” 程锦容动作麻溜,不到半个时辰,便梳洗完毕用完早膳,精神奕奕地去了裴皇后寝室外。 裴皇后正在梳妆。 周太医李太医稍稍来迟了一步,见程锦容已在门外候着,不由得笑了起来“程女医来得果然早。” “是啊,我们果然是老了,不及少年人精力旺盛。” 眼见着程锦容得了杜提点青睐,更得了裴皇后的喜爱。周太医李太医对程锦容也格外友善亲切,一副热心提携后辈的热络。 程锦容微微一笑,拱手和两位太医寒暄几句,很快便住了嘴。 在宫中伺疾,当然也有种种规矩。 前些时日刚学过的太医院院规里,涉及到宫中伺疾的,就有三十多条。其中便有“不得多嘴饶舌,不可肆意喧哗”。 周太医和李太医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位程女医,医术如何一时还看不出来,说话行事可半点都不稚嫩。 可不是么当年你我年少的时候,哪有这份镇定从容。只冲着这一点,这个程锦容,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想想家中有没有年龄合适的子侄后辈。 我也想想。 一个宫女走了出来,福了一福“皇后娘娘有令,请周太医李太医诊脉,另请程女医随行伺候。” 周太医李太医忙收敛心神,恭声应下。 程锦容也微笑着应下,随在宫女的身后进了寝室。 “提点大人说的是真的”太医院官署里,程方既惊又喜“皇后娘娘真得将锦容留在椒房殿里伺疾”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身为医官,能得贵人赏识青睐,被直接留在了宫里是何等的风光体面 杜提点笑着捋了捋胡须“这等要紧事,岂会有假。” “程家有这等优秀出众的后辈,委实令人艳羡。就是本官,也眼热的很啊” 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听得程方浑身舒泰,口中忙自谦道“提点大人如此盛赞,锦容如何担当得起。她还年少,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多的是。烦请提点大人多多指点。” 杜提点目中闪过一丝令人难解的唏嘘,若有所指地说道“学医之人,以医术论高下。医术不精,再年迈也无用处。医术精妙,何惧年少。” 就像程锦容,虽然只十五岁,却一举扬名,早早考入太医院。更有一手令人惊叹的外科医术 或许,程家日后的前程,都在程锦容的身上了。 程方被夸得咧嘴笑了起来。 杜提点忽地想起一件要紧事“程女医被留在宫中,不知何时才能出宫。那个病患,派谁去复诊换药” 。 第一百六十六章 伺疾(二) 最新网址ddku 区区一个病患,杜提点格外关注,连这点小事也放在心上。 程方心里暗赞一声,口中笑着应道“这点小事,提点大人无需忧心。犬子景宏,曾随锦容学过一段时日的外科医术。复诊换药这等事,他还是做得来的。” 杜提点眉头舒展,点点头,又吩咐人传程景宏前来。 程方“” 杜提点对这个病患超乎寻常的重视啊 程方心里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却未敢深想。 在太医院里待得久了,就会领悟“知道得越少越好”的世间真理。 程景宏很快进了药室。 杜提点对程景宏也算和蔼,问询了一番后,便道“程女医为病患开腹医治,要每日复诊换药。现在,她被留在宫中。这桩差事,便交给你了。你不必去药材房,每日好好照顾这个病患便可。” 程景宏听闻程锦容被留在宫中伺疾,也是一喜,忙恭声领命“是。” 杜提点又吩咐道“为这个病患记录下每日伤势恢复的情形,一日不可疏漏。” 这在太医院官署里,也算常见。一个医例,就是通过每日的仔细复诊记录,最后汇总而成。 程景宏张口应下。 杜提点坐了片刻,又起身去了常院使养伤的屋子。 常院使养了几日伤,皮外伤颇有好转。右眼的青淤也褪得差不多了,只剩一圈淡淡的印记,总算能好好睁眼看人了。 “常院使好好躺着养伤,不必起身行礼。”杜提点温和地制止想要起身行礼的常院使。 坐在床榻上的常山忙笑着道谢“多谢提点大人体谅。” 宫中消息,杜提点不说,谁也不敢打听。 常山心里惦记着裴皇后的“病症”,腆着一张老脸问道“提点大人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不知娘娘凤体如何了” 杜提点淡淡瞥了常山一眼。 常山心里一紧,陡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果然,杜提点张口便是不轻不重的呵斥“不管在宫中内外,都不可枉议贵人们的病症。这条院规,常院使该不是忘了吧” 常山“” 常山只得讪讪地请罪“下官一时疏忽,不是有意打探,请提点大人见谅。” 杜提点淡淡道“你我在太医院里共事多年,一时失言,本提点自能担待。不过,你这脾气,也得改上一改了。” 常山一张老脸臊得通红,连连低声应是。 杜提点又道“本提点还有一事告诉你。程女医颇得皇后娘娘青睐,已被留在椒房殿里伺疾。到底伺疾多久,本提点也不清楚。这得看皇后娘娘想留她多久。” 常山“” 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喉咙。 常山笑得异常僵硬“没想到,程女医竟如此得娘娘的眼缘。呵呵” 杜提点深深地看了常山一眼“是啊有人天生就有运道。贵人病了,想让谁伺疾,端看贵人心意。这一点,没人比常院使更清楚了。” 裴皇后一病多年,常山一直为裴皇后看诊,别的太医根本没有进椒房殿的机会。杜提点不是没看出其中的猫腻,只是一直未曾过问罢了。 杜提点隐晦的提醒和警告,常山当然听得懂,额上冒出细密的冷汗,干巴巴地笑着应是“提点大人言之有理。程女医果然是有运道之人,呵呵” 杜提点也呵呵一声“有周太医李太医诊脉,程女医伺疾,常院使不必忧心皇后娘娘的病症。只管安心养伤便是。” 待杜提点走后,常山脸上笑意全无,面色阴沉之极。 杜药童被骇得不敢上前。奈何屋子就这么大,很快,满心无名怒火的常山就咆哮了“过来给本院使换药” 京城里没有真正的秘密。 不出两日,程锦容被留在椒房殿伺疾的消息便悄然传开。 平国公府的太夫人,很快知晓此事,当着郑氏的面,狠狠赞了程锦容一通“程姑娘医术高,又是天生的好福气好运道。皇后娘娘这些年,几乎不见外人。没想到,她得了娘娘的眼缘。” 郑氏顺着太夫人的话音笑道“是啊这位程姑娘,确实不同凡响。” 只可惜,人家一心要做女太医,压根没有嫁进平国公府的意思。 想及此,郑氏既觉解气,又觉郁闷。 她三番五次提起自己的侄女郑清涵。可太夫人压根不接这个话茬。 哼她倒是不信了难道贺祈一直不定亲,就这么等着不成 郑氏打起精神,笑着说道“大皇子妃昨日打发人送了口信来,我今日要去大皇子府请安。” 大皇子妃贺初,是郑氏长女。平国公府长房没有嫡女,贺初这个二房嫡女,当初被圣旨指婚给大皇子,着实风光。 太夫人笑道“你也有些日子没去大皇子府了,和大皇子妃好好说说话。” 郑氏柔声应下。 大皇子成亲后,便出宫开府。大皇子每日进宫听政当差,大皇子妃无需每日进宫,隔五日进宫请安一次便可。 郑氏进了大皇子府,被领着进了内堂,向皇子妃行礼“臣妇见过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贺氏,生得温婉秀丽,窈窕动人,声音也颇为柔婉“母亲不必多礼,快些请起。” 天家规矩多,便是亲娘见女儿,也得先行礼。 郑氏谢了恩,才起身入座。 大皇子妃吩咐宫女都退下。母女两个才得以说些私房话。 “母亲,”大皇子妃轻声问道“二弟近来如何” 郑氏叹了口气,苦笑一声“还能如何三郎得皇上信任器重,日日随行伴驾,极是风光。你二弟倒是不及他了。” 贺祈越风光,贺袀就越尴尬。 虽然没人敢当面说什么,背地里嘲笑奚落的却不在少数。 贺袀每日憋着一肚子闷气,表面不能露出一星半点,还得做出好兄长的样子来。不管谁夸赞贺祈,都要露出“有这样的堂弟我真是骄傲自豪”的神情。 这滋味岂能好受 大皇子妃眸光微闪,轻声安慰郑氏“风不风光,没什么要紧。母亲不必心急,二弟的好日子在后面。” 最新网址ddku 第一百六十七章 野心 贺淞和贺凛手足情深。这些年,贺淞骁勇善战,甘为贺凛的左膀右臂。在武将中被传为佳话。 贺淞甘愿低兄长一头。 奈何,他的妻子儿女都不愿意。 当年,贺淞随贺凛一同去的边关。那时,贺初姐弟都还是几岁的孩童。郑氏对平国公府的爵位家业存了野心,姐弟两人受亲娘多年教导熏陶,同样心有不甘。 郑氏想要彻底地执掌内宅。 贺袀想要的是平国公世子之位。 而贺初,嫁给了大皇子之后,眼界和野心更高了一步。大皇子想做太子,她当然想做太子妃。 平国公府这些年来,几乎从不掺和立储之争。她想要娘家为己所用,就得让平国公府成为她真正的娘家 这些事都只能徐徐图之,急躁不得。 “三弟现在风光得意,且随他去。”大皇子妃声音柔婉悦耳,话语中透出的凉意却令人心惊“捧得越高,摔到谷底时才越惨烈。” 郑氏目中闪过狠厉,略一点头“放心,我十几年都忍过来了,再等一两年也无妨。” 大皇子妃微微一笑,拍了拍郑氏的手,换了个话题“听殿下说,皇上有意为几位皇子择皇子妃。” 郑氏对此事也颇为关心,低声问道“不知二皇子妃会是哪一府上的姑娘” 大皇子妃淡淡道“要么是卫国公府的二小姐,要么是靖国公府的叶轻云,或是永安侯府的五小姐裴绣。” 京城贵女们虽然不少,有资格做二皇子妃的,也就那么几个而已。 论出身门第,江敏和叶轻云更胜一筹。 论亲疏,自是永安侯府和二皇子关系更密切。 郑氏皱着眉头,轻叹一声“不管是谁,出身都胜了你一筹。” 大皇子妃是出身平国公府没错,奈何是二房嫡女,是平国公的侄女。如果她的亲爹是平国公 大皇子妃抿了抿唇,轻声道“这几日,殿下回府偶尔提起此事,心里也有些不快。听闻宫中的皇贵妃娘娘,有意为四皇子求娶江二小姐。” 郑氏闻言,有些不快,轻哼一声“皇贵妃倒是打得如意算盘。” 对郑皇贵妃来说,大皇子四皇子都是她的儿子。自然一心为儿子们打算。 对大皇子来说,未必乐见四皇子在娶妻上压自己一头。 大皇子妃眸光一闪,没有多言。 有些话,便是亲如母女,也不能随意说出口。 大皇子此人,看似风光霁月,实则疑心极重。别说是二皇子,就是四皇子他也时时提防。或许,这也是生在天家生为皇子的通病。 天家无父子,天家无手足,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谁人不心动谁人无野心 卫国公府。 卫国公世子夫人皱着眉头,步履匆匆地进了女儿的院子。丫鬟们忙上前行礼相迎“奴婢见过世子夫人。” 卫国公世子夫人满心忧虑,挥挥手,迈步进了江敏的屋子。 江敏坐在床榻边,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俏脸清瘦了一圈,有些苍白憔悴,看着令人心怜。 听到脚步声,江敏抬头,立刻起身行礼“女儿见过母亲。” “敏儿,”卫国公世子夫人快步而来,扶起女儿,张口嗔怪“你身子不适,在床榻上好好歇着便是,怎么又下了床榻” 江敏轻声应下,垂眸不语。 卫国公世子夫人见女儿这般恹恹无神,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敏儿,往日你身子好得很。怎么忽然病了这么些日子为你悄悄请了大夫,也喝了不少药,就是不见好转。” “皇上有意为几位皇子选皇子妃。这等要紧关头,你偏偏病了。这些日子,我一直将此事瞒下,连你祖父祖母都不知道。要是你祖父知道了,定会不快” 江敏低着头,一言未发,目中却隐隐闪过水光。 身为卫国公府的嫡女,被选为皇子妃的可能性几乎有九成。 她虚岁十六,一直未曾定亲,就是为了等天家选皇子妃。卫国公有意让她嫁给嫡出的二皇子。 将来,二皇子做了太子,她就是太子妃,日后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这些盘算,她都知道。 卫国公世子夫人又放缓了语气“我本想请程女医来给你看诊。没想到,程女医进宫得了皇后娘娘青睐,被留在宫中伺疾。短时间内是来不了了。” 江敏咬了咬嘴唇,忽地轻声道“母亲送帖子去太医院,请程医官来为我看诊吧” 说这话的时候,江敏的手心冒了细细的汗。 卫国公世子夫人并未起疑,只低声道“你生病之事,不能传出去。也不宜送帖子去太医院官署。要送,也只能私下送去程府。” 想了想又道“程医官到底年轻了些,还是请程副院使私下来一趟吧” 江敏“” 卫国公世子夫人走了之后,江敏悄悄落了泪。 一腔少女心事无人知。 午饭后,江六公子来了。 “二姐,”腿伤痊愈的江尧活蹦乱跳,精神好得不能再好“我和叶四郑三约好了去西市转转。你喜欢什么,我买回来带给你。” 没等江敏吭声,江尧又叹了口气“贺三和朱二都做了御前侍卫,现在每日忙着进宫当差。剩下我们三个,怪没意思的。” 纨绔五公子领头的老大不在,老大的跟班也走了。剩下他们三个,连吵架斗嘴都少了趣味。 说来也奇怪。以前大家伙儿都觉得贺三动手揍人太痛。可一段时间没挨揍,为什么这么怀念 江敏心情郁郁,无心说话,随意地挤了个笑容。 江尧知道江敏生病心情不佳,笑着哄道“二姐,你到底喜欢什么只要你张口,我一定给你买来。” 江敏心里一动,抬头看向江尧“六弟,我请你替我做一件事,可好” 江尧爽快地笑着应了“当然没问题。” 很快,江尧就为自己一时嘴快后悔不已。 江敏轻声道“我写了一封信,你去一趟程家,亲自见到程公子,将信交给程公子。” 江尧“” 第一百六十八章 情思(一) 原来如此 怪不得,自宫中传出要选皇子妃的消息,二姐就病了原来是心病。 江尧看着江敏,愣愣地一个字问不出口。 江敏眼中闪过一丝水光,声音依旧轻柔“六弟,算我求你了。” 江尧有些撑不住了,无奈地叹了口气“就算信送到程公子手里,又能怎么样” “你一直待字闺中,迟迟没定亲,为的是什么就连我都知道,你别告诉我,你心里不清楚。” 她当然清楚。 可是,她不想嫁什么皇子,不想做什么皇子妃。她喜欢的,是那个沉稳细心又沉默少言的俊朗少年。 江敏眼眶红了,泪水不停打转,却未掉落“六弟,我不知道送了信会如何。可我知道,这封信不送到程公子手里,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管如何,我总要让他知道我的心意。” 江尧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答应你,我替你去送信行了吧不过,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千万别让第三人知道。不然,有损你的闺誉清名。” 江敏破涕为笑,用袖子擦了眼泪,取了信,塞入江尧的手中“六弟,谢谢你。” 轻飘飘的信,握在手里却重于千钧。 江尧将信塞进怀里,心思纷乱地出了府。 三人原本约好的西市之行,倒是没取消。不过,江尧心不在焉,从头至尾没什么兴致。 叶凌云有些不满“喂,江六,你在家里闷了几个月。我们两个好心陪你出来转转,你怎么不理人” 郑清淮也睥睨了一眼过来“到底存了什么心事说出来,让我们听了解解闷。” 江尧自然不肯说自家姐姐的事,随口道“我就是觉得,连朱二都能做御前侍卫,我们三个,也没比朱二差多少。要不然,我们也苦练一年,等明年御前侍卫大选的时候再去试一试” 叶凌云郑清淮“” 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嬉笑怒骂式的拳脚攻击。 摆出防御姿势的江尧,忽然发现自己像个傻瓜,讪讪笑着缩回手“你们两个这样看我做什么” 叶凌云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一声“其实,我觉得你说的话也没错。” 郑清淮摸了摸下巴“我也觉得可以试一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江尧“” 他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他们怎么还当真了 江尧苦着脸改口“喂喂喂,我可吃不了练武那份苦。要练你们两人练去,我可不练” 两个损友哪肯放过他,一起冲上前,一左一右将江尧架得双脚离地“要练就一起练,哪能少了你” 嬉笑推搡间,一封信自江尧的怀里掉落。 叶凌云眼明手快,一把将信捞进了手里“哟这是哪家的姑娘给我们江六公子写的信郑四,一起过来看看。” 说着,作势要将信拆开。 江尧又惊又急,猛地伸手抢了回来“都滚开” 几人笑闹惯了,两人也没拿江尧的恼羞成怒当回事,各自怪笑起来。 信封被抢夺了一回,被揉得皱巴巴的。好在没有破损。 江尧仔细看了一回,松了口气,将信重新收好,无情地和损友们道别“我还有正事,你们两人自己去酒楼喝酒吧” 说完,麻溜地骑马先走了。 两人还喝什么酒人少了怪没意思的,索性各自骑马回府。 傍晚,程景宏独自一人回了程家。 容堂妹留在宫中,程方今日接了出诊的请帖,就剩他一个人。一路上无人说话,颇有几分寂寥。 唯有陈皮在他耳边聒噪“公子,小姐进宫伺疾,甘草每日待在府里,闲着没事。不如从明天起,公子将甘草也带上吧” 公子不想娶媳妇,他可想得很哪 程景宏瞪了陈皮一眼“闭嘴” 陈皮委委屈屈地住了嘴。 回了程府,没想到今日有一位意外的客人。 “程公子,”江尧平日没个正形,见了程景宏,却十分敬重,拱手行礼“今日冒昧,前来叨扰。” 连着换药三个多月,程景宏对这位娇气爱哭的江六公子也算熟稔了,笑着拱手还礼“江六公子。” 心里却是暗暗奇怪。江尧怎么忽然来了除了看诊治病之外,他和江尧生活并无交集,也没什么话可说。 江尧也知自己来的冒昧,有些尴尬地说道“程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所谓借一步说话,就是要私下说话的意思。 程景宏心里奇怪,口中笑着应了。吩咐小厮们都退出去。 待屋子里只剩两个人,江尧迅疾拿出信,塞进程景宏的手里,一边快速低语“这是我二姐让我送给你的信。你快点藏好,等我走了之后,你再一个人悄悄看信。如果要写回信,你令人给我送口信,我再来一趟程家便是。” 程景宏“” 江二小姐写信给他做什么 程景宏一脸震惊,一时反应不过来。 江尧本来打算走了,见程景宏这般模样,有些不是滋味,瞪了程景宏一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将信收好” 程景宏终于回过神来。 他先用力地深深呼出一口气,然后,将手里的信塞回至江尧手中。 江尧“” 程景宏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复杂,声音却冷静而自制“多谢江二小姐抬爱。只是,我和江二小姐只有几面之缘,每次都在卫国公府,且是大庭广众之下。从无私相授受之举。” “这封信,请恕我愧不敢受。” “请江六公子将这封信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交还给江二小姐吧” “我还有几句话,请江六公子代给令姐。今日之事,我会守口如瓶,绝不和任何人说起,不会损了令姐的闺誉清名。请江二小姐放心。” 江尧先是满心恼怒不快,听到后来,心里那股怒火却又散了。 既然没有少年之思,就拒绝得清楚明白。虽然无情了些。可对一个陷入单相思的少女来说,彻底断了情思才是最好的办法。 程景宏确实是个君子。 第一百六十九章 情思(二) 江尧走了之后,程景宏一个人在书房里待了许久。 他对江二小姐并无深刻印象。今日这封突如其来的信,他虽然惊讶,却拒绝得干脆利落。 深藏在心底的少女身影,也随之浮上心头。 程家和公侯门第之间的差距,不说天壤之别,也差不多了。 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哪怕他是年轻的九品医官,哪怕他是程家长子,也没有登门提亲的勇气。 想及此,程景宏露出一抹无奈的苦涩笑意。 他不如江二小姐。 至少,江二小姐还有勇气表白爱慕之意。而他,连表露倾慕的勇气都没有。 扣扣扣 书房的门忽地被敲响。 程景宏迅疾回神,起身去开了门。 赵氏端了热腾腾的宵夜进来,含笑道“你一定饿了,快来吃些宵夜。” 其实,他连一页医书都看不进去,一直在发呆。 程景宏有些羞愧,默默地吃起了宵夜。 长子不喜说话,赵氏熟悉他的脾气,不以为意,口中絮叨起了亲事“景宏,往日你一心要考太医院,不肯早早成亲。现在太医院你考上了,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那一日家中设宴庆贺,登门道喜的女眷里,可有好几个都打听你了” 程景宏宵夜吃不下去了,张口打断赵氏“我要整理医例,母亲先回去歇着吧” 一提成亲就这副德性。 赵氏无奈又好笑,只得起身离去。 隔日,一夜未曾好眠的程景宏眼下泛起了淡淡的青影。 程方颇为忙碌,连见儿子一面的空闲都没有。 程景宏接手了药童小杜的差事,守在病患身侧。这个病患开腹救治后,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每日记录医案,复诊换药便可。 陈皮闲不住,出去溜达了一圈才回来,低声对程景宏说道“老爷昨晚接的是卫国公府的帖子,不过,到底替谁看诊,却没人知道。” 生病之人,应该是江二小姐。 程景宏没有出声。 陈皮习惯了主子的少言,也未当回事,很快又说起了太医院官署里的八卦“听闻院使大人心情暴躁,昨日将李药童都骂哭了” 程景宏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往心里去。 接下来两日,程方接连去了卫国公府。 太医出诊是常事。而且,内宅女眷们生病,不喜让人知晓,不在帖子上注明也是惯例。此事并未惹来任何人的瞩目。 倒是程景宏,心里隐隐有几分愧疚不安。 我本无意,奈何春风自来。 程景宏有意无意地在程方面前打探“父亲连着去卫国公府出诊三日。不知是何人生病,病症如何” 程方淡淡道“太医院院规第五条是什么” 程景宏“” 太医院院规第五条,不可打探任何病患病症。 程景宏只得羞愧地认错“对不起,父亲,我不该胡乱问这些。” 程方面色稍缓,低声叮嘱“景宏,你刚进太医院,不知这其中的利害。越是富贵之家,越忌讳别人窥探内宅动静。哪怕你我是父子,不该问的,你也别问。不该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待你也有资格出诊了,也要牢记这些,免得为自己惹祸。” 医官虽有官职,在勋贵宗亲们眼中,又算得了什么触怒惹恼了贵人,少不得要脱层皮。重则有性命之忧。 程景宏羞惭地应下。 江二小姐原本只是心绪不宁忧思过度,在江尧原封不动地将信带回之后,彻底病倒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心急如焚,接连请太医院的程副院使来看诊。 忙于政务军务的卫国公也知道了嫡孙女病倒一事,散朝后回府,特意来看了一回。卫国公目力敏锐,隔着一层纱帐,见江敏一脸病容,神色略略一沉。 “敏姐儿,十日后是裴皇后生辰。皇上已下旨,为皇后娘娘设生辰宴。到时候,各府诰命夫人都要进宫为娘娘贺寿。你祖母会带着你一同进宫。” “这十日内,你一定要养好身子。否则,你病容满面,如何能进宫” 宣和帝亲自下旨设宫宴,为裴皇后贺寿只是借口,真正的目的为何,大家心里都清楚。 几位皇子都到了定亲之龄。宣和帝是要趁着这次机会,亲眼看一看各府贵女,挑出合适的皇子妃。 如此良机,卫国公府绝不能错过 卫国公府这一辈的嫡女共有四个,江大小姐已经出嫁,余下的三小姐四小姐尚且年幼。年龄合适的唯有江敏。 而且,江敏自幼被精心教养,美丽端庄,气质出众,只要一露面,定能入宣和帝的眼。 卫国公对江敏寄予厚望,在这等关键时候,听闻江敏病了,心中既着急又不快。说话语气不免重了一些。 江敏强忍泪水,轻声应道“祖父放心,孙女十日之内,一定养好身子。” 一旁的卫国公世子夫人,也低声附和“儿媳特意请了程副院使来为敏儿看诊。程副院使说了,敏儿忧思过重,心气郁结,喝几日汤药,安心卧榻养上几日便能好。” 卫国公目光一扫,淡淡道“如此就好。” 卫国公走后,卫国公夫人又多留了片刻,叮嘱卫国公世子夫人“十日后的宫宴非同小可。这十日内,一定要养好敏姐儿的身子。” “衣着穿戴,也为敏姐儿都备好。” “到时候,满京城的适龄贵女都会被带进椒房殿内,为皇后娘娘贺寿。皇上也会亲至。我们卫国公府的嫡女,万万不可失礼失仪。” 顿了顿,又说得露骨了些“我们的敏姐儿,日后到底能有多少福气造化,就要看她在十日后的宫宴上表现如何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唯唯诺诺地应下。 待卫国公夫人走了,卫国公世子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对江敏轻声道“敏儿,你祖父祖母说的话,你也该都听见了。你好好喝药养好身体才是。” 江敏嗯了一声,将头转向内侧,泪水无声滑落脸颊,滴落在被褥上。很快濡湿了一片。 第一百七十章 生辰(一) 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裴皇后在御花园中缓步而行。 青黛菘蓝等一众宫女随行伺候,一身绿色医官官服的程锦容则扶着裴皇后的胳膊,走在裴皇后身侧。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御花园里的内侍宫女们,纷纷跪下行礼。 裴皇后随意嗯了一声,继续慢悠悠地向前走。 御花园是皇家园林,占地极广。以这样慢腾腾的速度,走上一日也走不完。 连着几日,裴皇后都是在用完早膳后来御花园,转悠一个时辰,回椒房殿用午膳。午睡过后,再出来转一两个时辰。 适量的运动,对人的身体颇有好处。胃口不佳的裴皇后,近来饭量渐长,睡得也香了,瘦弱的脸颊悄然红润。 此时正是午后,也是一天中阳光最好的时候。明朗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额上手心微微冒汗,裴皇后孱弱的身体有些疲累,精神却出奇地好。 程锦容时刻留意裴皇后的神色变化,轻声进言“娘娘走了这么一长段路,也该歇上片刻了。前面正好有一处凉亭。” 裴皇后自嘲地笑了一笑“本宫这身体,如今连个几岁孩童都不如。这么一段路,就没了力气。” 程锦容抿唇一笑,扶着裴皇后进了凉亭坐下,一边轻声哄道“娘娘凤体虚弱,就是要锻炼,也得慢慢来,急不得。” 欲速不达的道理,裴皇后当然懂。 往日她诸事不管,沉浸在自己的天地里,别说来御花园,就是出寝室见人她都不乐意。可现在,她有了求生的意志,有了保护女儿安危的斗志,恨不得自己这副破败的身体立刻好起来。 裴皇后无声轻叹。 程锦容笑盈盈地立在一旁。 裴皇后看一眼笑颜如花的程锦容,些许懊恼烦闷,顿时不翼而飞。 宫女们捧来了糕点鲜果茶水。 裴皇后吃了一块糕点,觉得味道不错,剩余的便赏给了程锦容。 鲜果清甜,赏 茶水香气四溢,赏 程锦容“” 她私下里叮嘱过裴皇后,当着人面,对她不能太好。至少也得藏着掖着一点,不能将宠爱信任表露得太明显。 裴皇后应是应了,爱赏东西的习惯却是怎么也改不了。吃的穿的用的,举凡是裴皇后觉得好的,都要赏给她。 罢了先接了赏赐,等回去之后再叮嘱一回吧 程锦容笑着谢了皇后娘娘恩典“多谢皇后娘娘厚赏” 裴皇后倒是颇懂补救之道,不疾不徐地说道“你精心伺候本宫,本宫赏你,你只管安心领着。” 然后,又传口谕“青黛,传本宫口谕,赏杜提点周太医李太医各两盘鲜果。” 青黛恭声领命应下。 这样没问题了吧 裴皇后冲程锦容悄悄眨眼。 程锦容忍住笑,也冲裴皇后眨眼示意。 就这么走走停停赏赏花看看树,不知不觉,日头就偏西了。 裴皇后意犹未尽,程锦容柔声劝道“天快晚了,娘娘还是回椒房殿吧明日上午再来园子里转转。” 裴皇后点点头。 回了椒房殿,稍歇片刻,请周太医李太医来诊脉。然后,就该传晚膳了。 二皇子寿宁公主六皇子一同来了椒房殿,和裴皇后一同用晚膳。 一开始,六皇子独自来椒房殿,裴皇后令程锦容一同用膳。这两日,二皇子寿宁公主也要表一表孝心,程锦容再一同用膳就不合适了。 裴皇后目光一扫,张口赏了六道菜肴给程锦容。 程锦容不算挑食,口味清淡。裴皇后赏的六道菜肴,都是些清淡可口的炒菜或是凉拌的菜肴。 菘蓝端着裴皇后赏赐的菜肴退下。 寿宁公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抱怨“母后对这位程女医可真是上心,比对女儿还要好上三分。” 裴皇后心里一紧,面上倒是没露声色,淡淡说道“尽是淘气母后对别人再好,也不及对你。今年的贡品里有几匹上好的锦缎,颜色鲜亮,都给你留着呢” 年轻少女爱美是天性,寿宁公主平日最喜华服美裳,闻言喜笑颜开“多谢母后。对了,还有几日就是母后生辰了。女儿为母后精心准备了生辰礼呢母后见了,一定会喜欢。” 裴皇后打起精神,露出一丝慈爱的笑容“那本宫就等着寿宁的惊喜了。” 裴皇后近日来凤体颇有好转,心情一日好过一日,说话是往日的几倍还要多。别说寿宁公主,就是二皇子心里也高兴。 一个温软病弱的母后,当然不及健康得宠执掌六宫的中宫皇后 “母后凤体大有好转,儿子看在眼里,也十分快慰。”二皇子笑道“几日后的宫宴,也一定十分热闹。到时候,母后可得多露一露脸。” 别再像以前那样,空担个虚名,风光都让郑皇贵妃抢了去。 二皇子的话中之意,裴皇后一听便知。 “母子”多年,裴皇后对二皇子的性情脾气颇为熟悉,再想到程锦容曾说过的“梦境”,裴皇后对二皇子更添几分憎恶。 身在宫中,做戏已经成了本能。便是裴皇后,也早已习惯了随时戴上一层面具示人。闻言微微笑道“说的是,本宫就是再病弱,也得睁着眼,好好挑一挑儿媳。” 一言说中了二皇子的心事。 二皇子没什么羞赧的意思,拱手笑道“那就有劳母后了。” 晚膳后,二皇子独自留下,和裴皇后说些母子间的私房话。 “母后,”二皇子低声道“几日后的宫宴,父皇也会亲临。那一日,诰命夫人们都会带适龄的贵女进宫。” “我中意的是卫国公府的江二小姐,请母后替儿子多看看江二小姐。若母后也满意,便替儿子向父皇求娶江二小姐吧” 裴皇后笑容淡了一淡“你见过江二小姐” 二皇子理所当然地应道“没有见过。” 裴皇后默然不语。 见都没过,何来的中意 二皇子分明是看中了卫国公在朝中的声望声势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生辰(二) “不瞒母后,我看重的是卫国公。” 二皇子目中闪出光芒,丝毫不掩自己的野心“朝中武将,除了平国公之外,便属卫国公声势最隆。” “我娶江二小姐为皇子妃,便能拉拢卫国公,在朝中得一大助力。” 大皇子妃出身平国公府,不过,到底是二房嫡女,和平国公隔了一层。 而且,平国公贺凛常年坐镇边关,贺淞是其麾下将军。贺家手握兵权,却远离朝堂,对京城的影响力反而不及卫国公。 卫国公是武将之首,又做了数年的兵部尚书。为人老谋深算,极有城府。以结亲联姻,将卫国公拉拢到自己这一方来,对二皇子来说,无疑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办法。 看着满眼算计的二皇子,裴皇后心里骤然涌起憎厌之情,淡淡问道“你没想过要娶裴家的五小姐为皇子妃吗你舅舅待你可谓一片忠心。” 二皇子不以为然“正因舅舅待我忠心,我娶不娶裴家女儿都无碍。卫国公府就不同了。” 没有后位相酬,精明老道的卫国公怎么肯为他这个二皇子出力 裴皇后沉默片刻,才道“你的心意,本宫知道了。” “待生辰宴那一日,本宫会多留意江二小姐。不过,赐婚之事,都由皇上定夺。这门亲事成不成,还得看你父皇的心意。” 二皇子松了口气,笑着拱手“多谢母后。” 说完正事,母子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二皇子很快起身告退。 裴皇后独坐了片刻,良久,才叹了口气。 转眼就是数日过去。 裴皇后的生辰终于到了。 这些年,裴皇后闭宫养病,从未大肆操办过生辰宴。今年的生辰宴,也不过是个由头。真正的用意,有资格进宫赴宴的诰命夫人们心里都清楚的很。 这一日,天刚亮,宫门外的马车就排了一长排。 除了骏马偶尔的长嘶声,一片安静。 四品以上的诰命女眷,才有资格赴宴。京城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不足百人。每人身边,都带了家中最美丽出色的适龄少女。 平国公府的马车排在最前面,其次是卫国公府的马车。再次,便是靖国公府的马车。 江敏病了一场,清瘦了不少,身形愈发苗条。今日她穿着浅紫色的罗裙,端坐在马车里。虽然没有外人,依然纹丝未动。 头发花白的卫国公夫人,一脸欣慰地看着孙女,轻声笑道“宫门还没开,你不必这般拘谨。” 江敏轻声应了,坐姿依然端正。 靖国公府的马车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常年养病极少在人前露面的靖国公夫人,今日也来了。一身红衣明艳动人的叶轻云,一开始还算老实。在马车里闷得久了,便有些不耐了。 叶轻云掀起车帘,往外瞥了一眼。 靖国公夫人咳嗽一声。 叶轻云不怎么情愿地放下车帘,假装淑女地端坐了片刻。 靖国公夫人低声叮嘱“轻云,今日是皇后娘娘的生辰宴。满京城的诰命女眷都在这儿等着进宫赴宴。你万万不可淘气胡闹。就是装也装得像模像样。” 叶轻云翻了个白眼“祖母,我喜欢舞刀弄枪。京城谁人不知别说我装不出大家闺秀的样子,就算装得再像,也没有人信。” 靖国公夫人听得好气又好笑,瞪了叶轻云一眼“亏你有脸说不管往日如何,总之,今日你不能出半分差错不然,回去我饶不了你你祖父也会重重罚你” 叶轻云撇撇嘴,总算将到了嘴边的“出言不逊”都咽了回去。 什么生辰宴 索性直接改成选皇子妃宴罢了 永安侯府的马车里,厚厚的脂粉也遮不住永安侯夫人的晦暗面色。永安侯夫人告病数日,因裴皇后生辰宴才得以“病愈。” 一想到那日宣和帝龙颜震怒的情景,永安侯夫人便觉心惊胆寒。以她的本心,根本就不想进宫。 可选皇子妃在即,她不进宫,就无人领着裴绣进宫赴宴了。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永安侯夫人不得不强打起精神。 裴绣一无所知,心里做着嫁给表哥二皇子的美梦,冲永安侯夫人甜甜笑道“母亲,我今日戴的珠钗好不好看” 这是一支极华丽的珠钗。钗上镶嵌着一颗夜明珠,光华灼灼。 永安侯夫人定定心神,笑着夸赞“当然好看。今日,我的绣姐儿一露面,定会将所有人的风头都压下去。” 椒房殿内,裴皇后已起身梳妆。 今日裴皇后穿了正红色的宫装,薄施脂粉,发上戴了凤钗。凤钗上的流苏在脸颊边轻轻摇曳,添了几分妩媚。 裴皇后安静端坐,腰背挺得笔直。再无往日的孱弱温软,属于中宫皇后的威压,无形地散开。 青黛和菘蓝恭敬地垂首肃立一旁。 一个宫女恭敬地禀报“皇后娘娘,程女医来了。” 裴皇后目中闪过笑意,那股令人凛然屏息的威压,顿时化为柔和的春风“让她进来。” 片刻后,程锦容走了进来。 程锦容共有两身绿色官服,平日轮换着穿。今日是裴皇后的生辰,裴皇后特意下口谕,令程锦容随身伺候,还赏了衣服首饰。 程锦容换上了裴皇后赏的浅粉色罗裙,戴上了镶嵌着夜明珠的珠钗。如一朵徐徐开放的海棠,清艳夺目。 程锦容眉眼含笑,盈盈行礼“锦容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笑道“免礼平身,到本宫身边来。” 程锦容应了一声,走到裴皇后面前,先奉上生辰礼“锦容深蒙娘娘厚爱。今日娘娘生辰,这是锦容亲手做的香囊。礼物薄了些,却是锦容的心意,请娘娘不要嫌弃。” 程锦容每日随行伺候,空闲时间少之又少。也不知是怎么挤出的时间,在几日里绣出了一个香囊。 香囊上绣了一朵海棠花,绣活比起宫中的绣娘来算不得好。香囊里放着药包,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喜悦欣然的水光,接过香囊,系在了腰间。 。 第一百七十二章 维护 为了做这一个香囊,程锦容连着熬了几个晚上。 她自幼研读医书,用起金针来熟稔之极。绣花针却是碰得极少。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香囊,她少说也被戳了十几回手指算了,想多了都是泪。 香囊的药包,也是她亲手配制的。有安心宁神之效。 看着自己亲手做的香囊悬在裴皇后的腰间,程锦容心中也觉愉悦。她抬头,和裴皇后对视一笑。 独属于母女两人的默契,悄然在眉眼间流淌。 就在此时,寿宁公主来了。 “母后,”寿宁公主兴冲冲地快步而入,也打破了寝室内的温情脉脉。 裴皇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旋即舒展眉头,微笑着说道“本宫正要命人去叫你,你来得正好。” 寿宁公主笑着奉上了生辰礼“母后,这是我亲手所画的母后肖像。”身后的宫女立刻将装裱好的画像呈了上来。 裴皇后笑着赞了两句,命菘蓝收下画像。 裴皇后这反应,称不上如何惊喜。 寿宁公主心里有些失落。 程锦容冲寿宁公主行了一礼,退到裴皇后的身侧。 出于某种微妙难言的心思,寿宁公主一直看程锦容不怎么顺眼。一个自恃美貌的少女,看到一个容貌更胜自己的少女,心里有些别扭是必然的。 还有,生性沉默安静近乎淡漠的母后,对这个程锦容青睐有加,每日令程锦容随身伺候。这也令寿宁公主生出了微妙的嫉意。 “母后,”寿宁公主从不知收敛含蓄为何物,心里的不快直接露在了脸上“今日是母后生辰宴,待会儿来赴宴的,都是四品以上的诰命夫人,听闻还有许多京城贵女。这样的场合,区区一个女医官,还是避开为好。免得惹人非议。” 裴皇后笑容一敛,神色微微一冷“你也知道是本宫的生辰宴。本宫想让谁伺候,就让谁伺候。莫非还要你首肯不成” 寿宁公主“” 母后愈来愈有中宫皇后的威势,寿宁公主自然高兴。 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作到她这个公主的身上来了。 寿宁公主只得满心委屈地赔罪“请母后息怒。女儿只是随口一言,并无他意。” 裴皇后淡淡道“你随口之言,落入别人耳中,别人会如何作想锦容不是区区一个女医官,而是大楚建朝以来第一个女医官。本宫让她随行伺候,并未觉得失了体面。” “再者,她是本宫嫡亲的姨侄女。论血缘,你该叫她一声表妹才是。你是天家公主,血脉尊贵,认不认表妹无妨。不过,本宫却是要认这个姨侄女的。”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的脸憋得通红,既羞又恼。 眼看寿宁公主就要恼羞成怒翻脸发作,程锦容适时地张口“皇后娘娘厚爱,令锦容受宠若惊。今日是娘娘生辰,皇上下旨设宫宴,为娘娘庆贺。京城所有四品以上的诰命都进宫赴宴,贺娘娘生辰。想来,公主殿下也愿娘娘心情愉悦欢喜。” 是啊 今日这等场合,父皇还要亲临。她怎么能和母后翻脸争执 寿宁公主咬咬嘴唇,再次低头请罪“都是女儿言语不慎,请母后息怒。” 裴皇后心气稍平,声音也缓和了几分“寿宁,随本宫一起去正殿。” 寿宁公主应了一声,走上前来,扶住裴皇后的胳膊。趁着裴皇后看不见,狠狠地瞪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心中毫无波澜,上前扶住裴皇后的另一边胳膊。 裴皇后在凤椅上刚入座,郑皇贵妃便满面春风地来了。 郑皇贵妃先行了一礼,然后亲热地笑道“杜提点果然神医妙手,皇后娘娘病症大有好转。今日看着,面色更胜往日。” 这宫里,最盼着裴皇后一病呜呼的人,非郑皇贵妃莫属。可郑皇贵妃就有这份能耐本事,当着面笑得比谁都亲近热络。 裴皇后淡淡一笑“托皇贵妃吉言。本宫也盼着自己的身体早日痊愈。这些年,本宫一直病着,一应宫务,皆由皇贵妃操心劳碌。每每想起此事,本宫都觉心中有愧。”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笑容有刹那的僵硬,旋即又笑得加倍欢喜“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妾的福分。臣妾也盼着娘娘早日好起来,这打理后宫的重担,臣妾也就能卸下了。” 裴皇后笑了一笑,不疾不徐地应道“皇贵妃打理宫务多年,十分辛苦。本宫都看在眼里,断然不会忘了皇贵妃的功劳。” 程锦容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既振奋又骄傲。 这才是她的亲娘裴婉如 不畏不怯。 没有退路,那便抛开顾虑,勇往直前。 过了片刻,魏贤妃顾淑妃等一众嫔妃纷纷觐见,呈上贺礼。 魏贤妃是五皇子的生母。五皇子今年十四,也不算小了。宣和帝有意为几位皇子都定下亲事,魏贤妃心里早有合意的儿媳人选。 坐下后,魏贤妃便笑着说道“今日臣妾的娘家长嫂会领着侄女进宫。说起来,臣妾也许久未曾见过芳华那丫头了。” 原来是相中自己的娘家侄女魏芳华了。 这样张口,是怕别人相中魏芳华不成 郑皇贵妃心里不屑冷笑一声,口中却笑道“魏二小姐颇有才名,今日本宫也能亲眼一睹魏二小姐的风采了。” 魏贤妃能在宫中立足,也不是好惹的主儿,立刻笑道“皇贵妃娘娘也有侄女进宫,郑二小姐的大名,臣妾也有所耳闻。” 谁没有娘家侄女谁心里没有盘算 郑皇贵妃眸光一闪,笑声连连,和魏贤妃你来我往地过招。 顾淑妃膝下只有一女,选皇子妃和她没什么关系。她略略低着头,身侧的康宁公主也垂着头。母女两人几乎都没什么存在感。 “启禀皇后娘娘,”菘蓝轻声禀报“时候不早了,众诰命夫人们都已进了偏殿,该传召夫人们觐见了。” 裴皇后略一点头“传本宫口谕,让她们一一来觐见。” 。 第一百七十三章 群芳(一) 诰命夫人们要按着诰命品级的高低,一一觐见。若品级相同,便以丈夫或儿子的官职高低为序。 平国公太夫人,第一个进殿。 平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已经嫁入大皇子府,太夫人今日便领着孙媳魏氏进了宫。魏氏是魏贤妃的侄女,见面行礼多了几分亲热。 太夫人行礼后,被赐座。略一抬眼,便看到了裴皇后身侧含笑而立的美丽少女。 是程锦容 一别多日,程锦容愈发沉稳自持。在饱经世故的太夫人眼中,便如雕琢后的美玉。 程锦容也迅疾看了太夫人一眼,微微点头示意。 太夫人心里颇为满意。 未来孙媳,对她还是很敬重的。 紧接着,卫国公夫人前来觐见。身侧的紫衣少女,一露面便引来众人瞩目。 裴皇后和郑皇贵妃,俱不动声色地打量江二小姐。 江敏的容貌不是特别美,一身端庄大方沉稳镇定的气质,却最易博得长辈们的好感。裴皇后看一眼,便收回目光。 倒是郑皇贵妃,多看了几眼,还笑着赞了一句“江二小姐生得好相貌,规矩礼数也学得好。” 卫国公夫人忙笑着应道“不敢当皇贵妃娘娘盛赞。” 程锦容站在裴皇后身侧的角落里,占着地利之便,一抬眼,便看见了江敏。 江敏似清瘦了许多。 卫国公夫人入座后,便是靖国公夫人了。 一袭红衣的叶轻云,神采飞扬,娇艳中透着英气。走起路来也和端庄自持的名门闺秀不同,迈步又快又稳,一不小心,就比靖国公夫人快了一些。 众人“” 当着众人的面,这已是失了闺秀礼数。 靖国公夫人心里气得直冒烟,恨不得地上裂个缝,直接让叶轻云掉洞里得了。 “臣妇见过皇后娘娘,见过皇贵妃娘娘,见过诸位娘娘。”靖国公夫人努力深呼吸,裣衽行礼。 叶轻云也一同行礼,她的行礼姿势倒是没错,就是习武之人中气足,说话声音大了那么一点点 程锦容心中哑然失笑。 叶轻云或许是天生就是这等脾气,也可能是不愿嫁给任何一个皇子,索性就本色出演。后宫中是最重规矩礼数之处,叶轻云天性就有几分桀骜不驯。这样一番表现,直接就可以被撇除在皇子妃人选的名单之外了。 叶轻云似是察觉到程锦容的目光,抬头之际,冲程锦容眨了眨眼。 靖国公夫人咬牙再忍,坐下之极,不着痕迹地瞪了叶轻云一眼。 叶轻云这才老老实实站好,心里颇为自得。 她才不想嫁给什么皇子,整日口不对心装模作样,那样的日子,过着有什么趣味。 接下来,便是四位侯夫人了。 永安侯夫人领着俏丽妩媚的裴绣,晋宁侯夫人身侧是优雅自矜的郑清涵,平西侯夫人身边是娇憨水灵的朱启瑄。镇远侯夫人身边的少女容色秀丽,正是魏芳华。 京城最顶尖的名门贵女,尽数于此。 另外,还有几位尚书大人府中的嫡女,亦容貌不俗气质出众各有风采。 一眼看去,颇有群芳争艳之感。 立在裴皇后身后侧的程锦容,不在群芳中,却又不容任何人忽略。便是明艳动人的寿宁公主,比起程锦容来也略略逊色了一分。 裴绣盯着程锦容头上的珠钗,又羡又恨又嫉。 不偏不巧,两人今日戴的珠钗款式几乎一样。可程锦容头上的珠钗镶嵌的夜明珠更大更圆更亮 太可恨可恼了 这等场合,等闲之辈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一众名门贵女,都是随长辈进宫,更无张口的机会。最多就是打些眉眼官司罢了。 裴绣含着嫉火的目光,程锦容视若未见,倒是对同样盯着她看的朱启瑄回以善意的微笑。 未来表嫂对她笑了诶 朱启瑄努力笑得更甜了一些。 郑清涵以眼角余光瞥了过来,嘴角微不可见地撇了一撇。 过了片刻,宣和帝驾临椒房殿。 众人一同起身,随裴皇后迎驾。 宣和帝亲自扶起裴皇后,难得和颜悦色“皇后今日生辰,不必行此大礼,快些起身。” 裴皇后强忍住挣脱后退的冲动,柔声谢恩“多谢皇上。” 垂着头行礼的郑皇贵妃,心里嫉火汹汹。这些年,裴皇后苟延残喘,在后宫中就如一抹影子。 短短半个月,裴皇后病症大有起色,说话行事也如换了个人。宣和帝心里定然是高兴的,每隔两三日就要来一趟椒房殿。 现在,都亲手扶上了。 宣和帝扶起裴皇后,倒也没忘了郑皇贵妃,又伸手扶了郑皇贵妃“皇贵妃免礼平身。” 郑皇贵妃心气稍平,起身后谢了皇上恩典。 “众人都平身吧”宣和帝心情颇佳,声音也比往日温和了几分。 程锦容随着众人一同起身,一抬头,正好瞥到了宣和帝身侧高大英俊的御前侍卫。 他似乎就在等着她抬头的刹那,冲她迅疾笑了一笑。 程锦容“” 两人都身在宫中,一个是天子御前侍卫,一个是在皇后身边伺疾。见面的机会大大增多。不过,也只是遥遥对视示意,偶尔笑一笑罢了。众目睽睽之下,并无说话的机会。 程锦容冲贺祈微微一笑,很快收回目光。 至于天子身侧的另一位御前侍卫,程锦容连眼角余光也未给一个。 裴璋目光微微一暗,胸口传来熟悉的刺痛。 宣和帝自己来了不算,还将几位皇子也都带来了。 七皇子八皇子都是孩童,可以忽略不算。六皇子也只十岁罢了。大皇子已成了亲,众人暗暗瞩目的,是十五岁的二皇子,十四岁的四皇子五皇子。 宣和帝英武不凡,后宫嫔妃都是美人,几位皇子的相貌都算出众。 二皇子生得英俊,四皇子颇有英武之气,五皇子相貌俊朗。 撇开天家皇子的身份,三个少年齐整整地站在那儿,也足以令群芳们怦然心动了。 程锦容瞥到有几个妙龄少女悄然红了脸颊。 嗯,她们也无缘皇子妃人选了。 。 第一百七十四章 群芳(二) 帝后各自入座,其余人等也各自坐了下来。 宽敞的椒房殿正殿内,只听闻宣和帝裴皇后以及郑皇贵妃说话的声音。 “皇后今日面色颇佳,”宣和帝声音颇为温和。 裴皇后含笑应道“承皇上厚福,臣妾近来身体日渐好转。这都是杜提点医治之功,周李两位太医每日请脉,程女医每日伺疾,亦有功劳。” 杜提点周太医李太医都不在,唯一在殿内的是程锦容。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这一刻,程锦容顿成众目所瞩。 程锦容行礼谢恩“为皇后娘娘看诊请脉,是提点大人和两位太医分内之责。为娘娘伺疾,更是锦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不敢当功劳二字。” 少女清亮悦耳的声音,清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如此隆重的场合,圣前奏对,别说一个十几岁的少女,便是几十岁的诰命夫人,也会战战兢兢。程锦容却是半分不乱,从容不迫。 宣和帝笑着赞道“好不愧是大楚朝第一位女太医” 程锦容恭声应道“微臣不敢当皇上盛赞。微臣刚进太医院,是最低品级的医官,尚无做太医的资格。” 太医不是官职,而是出入后宫为娘娘们看诊的医官才有的尊称。太医院官署里有两百多名医官,能被称为太医的,只有二十几个。 以程锦容为例,身为一个新进的医官,要先在药材房里待上两年。然后方有出诊的资格。一般再熬个七八年,才有资格竞争进宫的名额。 宣和帝挑了挑眉“朕说你是女太医,你自然当得起” 天子金口一开,还有何人敢质疑 从今日起,众人便可称呼一声程太医了。 程锦容再次谢恩“微臣谢过皇上恩典。” 贺祈遥遥地注视着殿中大放光彩压过群芳的少女身影,骄傲之情几乎溢满了胸膛。 程锦容大出风头后,很快站回了裴皇后的身侧。 这一刻,她心绪起伏,并不似表面那般镇定。 前世,她从未见过宣和帝。 宣和帝霸道暴戾,穷兵黩武,喜怒无常这些都离她的生活遥远,她没有切身的感受。她对宣和帝的恨意,更多的来自亲娘被困宫中的愤恨,还有被命运摆布捉弄的不甘。 重生后,她费尽心思,终于进宫和亲娘重逢相认,也无可避免地接触了宣和帝。 宣和帝不再单薄刻板的印象,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是人,就有感情。 至少,在她看来,宣和帝对裴皇后是有些情意的。这份情意里,或许掺杂了怜惜,或许是对原配发妻的敬重 裴皇后毫不遮掩对她的喜爱。宣和帝便给了她女太医的体面风光。 裴皇后想重掌六宫,就得竭力争宠。 可如果裴皇后身体一日好过一日,直至痊愈,宣和帝想和裴皇后鸾凤和鸣夫妻情深,又该怎么办 种种纷乱的心绪,在胸膛涌动激荡。 程锦容缓缓地用力地呼出一口气。 车到山前必有路。 总能想出办法。 郑皇贵妃不甘被冷落,娇笑一声“皇上,今日是皇后娘娘生辰。臣妾特意命人准备了歌舞。” 宫宴设在椒房殿,琐事却都是郑皇贵妃操持。郑皇贵妃这么说,是在变相地邀功邀宠。 宣和帝心情颇佳,对郑皇贵妃一笑“爱妃辛苦了。” 一句爱妃,令郑皇贵妃郁闷多日的心情一扫而空。 郑皇贵妃又笑道“只欣赏歌舞,不免有些鼓噪单调。臣妾之前便想好了。今日进宫为娘娘贺寿的,有不少都是名满京城的才女。待会儿让她们也一展所长,能博皇上和娘娘一笑,也是她们的福分了。” 这个提议甚合宣和帝的心意。 宣和帝欣然道“这个主意极好。一切就由爱妃安排吧” 郑皇贵妃顺利地抢了裴皇后的风头,心情十分舒畅。张口传令歌舞,一边对裴皇后笑道“这么多的名门闺秀,总不能全部下场。请娘娘点几位闺秀如何正好让她们先退下,准备片刻。” 裴皇后没有推辞,微微笑道“也好。” 郑皇贵妃“” 不喜出风头的裴皇后,竟未推辞,轻飘飘地就应了 郑皇贵妃心里咬牙暗恨,面上笑容如常,立刻命人取了纸笔来。裴皇后略一思忖,便写下了数个名字,然后将纸交给了菘蓝。 趁着殿内歌舞之际,菘蓝拿着名单,悄然通知几个被点了名的闺秀。 第一个,就是江敏。然后是叶轻云。再然后,是郑清涵裴绣朱启瑄魏芳华。另有几位文官家中的闺秀。加起来共十人。 被点了名的少女们,在各自家中长辈关切给我好好表现不然回去我饶不了你的眼神中退出正殿,去了偏殿稍做准备。 琴棋书画,是京城贵女们自小必学的才艺。骤然被点名,不免有些慌乱,更多的却是雀跃和欣喜。 这是她们一展所长的大好机会。表现得好了,便能入皇上和娘娘的眼,被选为皇子妃的可能也会大大增加。 这十个少女,彼此大多相熟。此时凑在一起,少不得露出愁容,一边叹着“完了我不行”“我哪里及得上姐姐妹妹”“待会儿肯定要出丑了”之类的话,一边在脑海中飞速地盘算着要如何一鸣惊人大出风头。 可以说是相当的虚伪十分的口不对心了。 唯有两个人没吭声。 江敏和叶轻云。 江敏进了偏殿后,就默默独坐一旁,不知在想什么。 郑清涵矜持地靠了过来“江二姐姐,你琴艺出众,今日可是要抚琴一曲” 江敏轻轻点头。 郑清涵明知叶轻云不会抚琴,故意笑问“不知叶姐姐今日打算展露什么才艺” 叶轻云颇为高挑,比郑清涵高了小半个头。 她用令人恼火的目光睥睨郑清涵一眼“我自小最讨厌坐着不动,什么琴棋书画,我一样都不爱。就爱舞刀弄枪。待会儿我打算舞剑,正缺一个对手。不如你配合我一回” 郑清涵“” 。 第一百七十五章 群芳(三) 郑清涵嘲笑不成,反被奚落得灰头土脸。 众少女看在眼底,各自扭头偷笑。 郑清涵平日最爱端着名门闺秀的架子,自恃矜持优雅。其实心眼小爱虚荣好出风头,人缘着实不怎么样。 她被叶轻云嘲弄了一通,连个打圆场的人都没有。 郑清涵心里羞恼不已,轻哼一声,忿忿扔下一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便扭身去了朱启瑄的身边。 朱启瑄虽娇惯些,却没什么心机,笑着安慰郑清涵“叶姐姐就是这个脾气,你惹谁不好,偏偏去惹她。这不是自讨没趣嘛” 郑清涵“” 这算什么安慰 裴绣和魏芳华也十分熟悉,凑到一起低声说笑起来。 几位公侯千金自成一个小团体,文官家的几位闺秀们,也很自然地站到了一处。 约莫一炷香过后,便有宫女过来传召“奉皇后娘娘口谕,请江二小姐随奴婢去正殿。” 众少女一起看向江敏,目光中有艳羡也有嫉恨。 卫国公府的嫡女,果然就是不同。裴皇后之前也是第一个点了她的名。只要江敏不犯错,定能入选皇子妃。 江敏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起身“谨遵娘娘口谕。” 江敏擅琴,在同龄的京城贵女中,无人能及。 她端坐在殿内,指尖轻抚琴弦。一曲悠扬的琴曲,在她指下欢快地流淌。琴声悦耳,少女抚琴的画面美好而安宁。 宣和帝目中闪过满意,裴皇后和郑皇贵妃面含微笑,站在一旁的几位皇子,也都在看着江敏。 其中,尤以二皇子的目光最为专注。 卫国公夫人挺直了腰杆,看着自家孙女大放光彩,心中满是骄傲自得。 就在此时,场中忽然生变。 江敏似指尖用力过度,竟拨断了一根琴弦,发出铮地一声异响。 众人皆惊。 在椒房殿内抚琴,竟拨断了琴弦。今日是裴皇后的生辰,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江敏面色苍白,跪下请罪“小女子琴艺浅薄,圣前失仪,请皇上和娘娘降罪” 卫国公夫人心里又急又怒,此时也顾不得呵斥孙女,一并跪下请罪“是臣妇教导不严,请皇上和娘娘降罪” 宣和帝的脸已沉了下来。 裴皇后温声说道“江二小姐琴艺高妙,何罪之有。江二小姐专心抚琴,谁能料想琴弦忽然断裂。想来是这架古琴置放时日过久,琴弦未曾好好保养之故。” 裴皇后都不介意了,宣和帝也不好为了此事责罚一个少女,淡淡道“先退下吧” 卫国公夫人磕头谢恩。 江敏也一同磕头谢恩,目中闪过水光。 程锦容忽地站了出来,轻声进言“皇后娘娘,江二小姐手指受了伤,锦容想为江二小姐仔细看上一看。” 除了程锦容之外,根本无人留意江敏的手指被琴弦割伤。 裴皇后点头首肯。 江敏感激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两人一同退了出去。立刻有宫女前来,引着两人进了一间厢房。 程锦容仔细看了江敏的手指。 江敏的食指被琴弦割破,好在只伤了皮肉,流了一些血。 程锦容吩咐宫女“去端一盆热水,再去周太医处,取一瓶外敷的伤药和干净的纱布来。” 片刻后,宫女取了伤药来。 程锦容为江敏清洗手指,敷上伤药,再将受伤的食指仔细地包扎起来“虽是轻伤,也不可轻忽大意。受伤的手指,不可碰水,不可用力,好生养上半个月,也就差不多能痊愈了。” 江敏没有出声。 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抬起头,果然见江敏正无声落泪。泪珠滑落眼角,在脸颊上留下两道泪痕,看着令人心怜。 “江二姐姐,”程锦容轻声安慰“刚才只是意外,皇上和娘娘都没有怪责你。你也不必自责自苦。” 江敏又哭了片刻,才哽咽道“祖父祖母皆对我寄予厚望。我今日在圣前失仪出丑,还有何颜面见家中长辈” 交浅言深是大忌。 有些事,可以看破,却不能说破。 程锦容也不便再说什么,只轻声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你安然无恙,比什么都要紧。你祖父祖母就算一时生气,也不会一直怪你的。” 关键是怪了也没用啊 丑已经出了,人也丢过了,还能怎么样 江敏满心愁苦阴郁,不能对人言。此时似要借着泪水全数倾斜出来,不停耸动肩膀哭泣。程锦容敏锐地察觉出了什么,低声问道“江二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江敏哭声一顿,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心里莫名一沉,直觉想到了大堂兄。 果然,江敏低语道“是我痴心妄想,生了不该有的痴念。那一日,我厚颜写了信,让六弟去了程家。程公子并未拆开信,直接让六弟将信带了回来。之后,我病了几日,未曾下榻” 程锦容脑中一阵紧绷,下意识地拦下江敏的话头“江二姐姐,这等事可不能信口乱言。” 别以为只有姑娘家才要清名,没定亲的少年郎也一样要注意声名。程景宏还没定亲,要是传出什么私相授受的流言,一来会触怒卫国公府,二来日后也难寻好亲事。 亲疏有别。关键时候,程锦容想也不想地站在大堂兄这一边。 江敏终于停了哭泣,苦笑着叹了一声“程妹妹,你别误会。这件事,只有我和六弟知晓,连我母亲,也被瞒在鼓里。” “那封信,我早已烧得干干净净,没留任何痕迹。” “只是,我这些日子心情郁郁难解,病了一场。见了你,实在忍不住,才说了几句。以后,我再不会提起此事。” 这世间,最难勉强的,就是男女之情。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也没办法逼着别人喜欢。 程锦容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一同沉默下来。 咚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 江敏吓了一跳,忙用衣袖擦拭泪痕。 程锦容张口问道“是谁” 门外响起一个少女声音“是我,快些开门。” 第一百七十六章 群芳(四) 程锦容只见过叶轻云一回,对她的印象却十分深刻,起身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红衣少女,正是叶轻云。 叶轻云浓眉一挑,和程锦容点头示意,然后快步进了屋子。 江敏脸上犹有泪痕,叶轻云也没起疑心,张口安慰道“琴弦断就断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别哭了。” 江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叶妹妹来看我。对了,你不留在殿内,怎么出来了” 叶轻云耸耸肩,随口笑道“我刚才在殿内舞剑,大概是将吓倒一众诰命夫人了。皇贵妃娘娘张口让我退下休息片刻,我就出来了。” 江敏这个叶轻云,竟然真的在圣前舞剑 程锦容果然是个耿直的姑娘 叶轻云想起刚才的情景,颇有些自得“你们两个,刚才没在殿内,没能看到我舞剑时的飒爽英姿,真是太可惜了其实,我本来还想当众邀战,请一位皇子殿下过过招。不过,我怕把祖母气晕过去,勉强忍了。” 江敏又是“” 程锦容抿唇笑了起来“叶姑娘真是好胆魄” 叶轻云自得了片刻,又叹了口气“这算什么有胆魄如果我真的胆大,今日根本不会进宫。” “我从没想过要做什么皇子妃。今日皇后娘娘的生辰宴,摆明了就是选皇子妃的。祖母硬逼着我来,我再不乐意,还得应下。” “不过,我估摸着,今日舞剑过后,哪位皇子殿下也不敢娶我了。哈哈哈” 叶轻云笑得真心实意地畅快,爽朗的笑声极具感染力。 程锦容和江敏对视一眼,忍不住一起笑了起来。 闲着无事,三人闲聊了起来。 叶轻云对程锦容考进太医院之事十分好奇,追问个不停。 这也没什么不可说的。程锦容便捡着其中有趣的事说了一些。至于进宫之后为裴皇后看诊之事,叶轻云不敢问也不能问。 “程锦容你真是厉害”叶轻云用力拍了拍程锦容的肩膀,爽朗笑道“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 豪爽之气,犹胜过男子。 程锦容对率直爽朗的叶轻云也颇有好感,闻言笑着打趣“交朋友无妨。日后可别让人拿帖子去太医院官署请我。” 叶轻云哈哈笑了起来“你不说我还没想起来呢以后要是身子不适,直接找你看诊便是。” 江敏微笑着听两人说话逗趣,混乱的情绪渐渐平静。 三人在屋子里待了半个时辰左右,便有宫女前来传召“宫宴即将开始,皇后娘娘令三位姑娘一同去赴宴。” 三人一同应下。 此时,江敏的情绪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临走前,她握了握程锦容的手。 程锦容心中暗叹,反手握住江敏的手,相携去了正殿。 宣和帝已经领着几位皇子离去。 到底是后宫饮宴,一堆诰命夫人和待字闺中的少女,皇子们留下就太着痕迹了。 卫国公夫人和靖国公夫人坐在一处,江敏和叶轻云一同过去,各自被自己的祖母用“恨铁不成钢”“这笔账先记下回去再算”的目光瞪了一眼。 江敏低下头。 叶轻云还是那副大咧咧的样子,在靖国公夫人的身后坐下。靖国公夫人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今天第一百次后悔,真不该带叶轻云进宫。 天家选皇子妃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 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到了定亲之龄,年龄合适家世出众的贵女,说少不少,说多其实也不太多。叶轻云相貌家世毫无疑问都够资格,奈何这性情脾气 别说什么皇子妃了。只怕今日一过,根本没人敢来靖国公府提亲。 靖国公夫人越想越懊恼,面上倒是没露端倪,和卫国公夫人交换了一个“家里有这个不争气不成器的东西真是没办法”的眼神。 卫国公夫人的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 卫国公府上下对江敏皆寄予厚望。谁能想到,江敏在关键时候出了岔子。天子心中定然不喜 程锦容回了裴皇后的身侧。 美味佳肴源源不断地呈了上来。 程锦容此时就有些尴尬了。她随行伺候裴皇后,只有站着的份,没有列席的资格。也就是说,她得一直站到宫宴结束,才能退下用膳。 寿宁公主和康宁公主坐了一席。 寿宁公主故意抬头瞥了程锦容一眼,心里冷笑一声。 母后再宠爱你又能如何这等场合,还不是得一直站着伺候 就在此时,裴皇后轻声吩咐菘蓝“在本宫身后再添一席,请程太医入座。” 寿宁公主“” 宫宴惯例,长辈坐在前席,晚辈坐在长辈身后。再添一席,搬一张低矮的饭桌便可,不费什么事。 可凭什么程锦容能坐在母后身后 寿宁公主目光嗖嗖冒火星,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只怕程锦容已千疮百孔。 程锦容察觉到寿宁公主不善的目光,却视若未见。 从她进宫见到裴皇后的那一刻起,她和二皇子寿宁公主便已站到了对立面。寿宁公主厌恶也好,嫉恨也罢,她都不会将亲娘拱手让人。 裴皇后露面半日,身体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宫宴开始没到半个时辰,程锦容便察觉裴皇后身体微微晃了晃,心里一沉,立刻起身进言“娘娘凤体乏力,微臣恭请娘娘退席休息片刻。” 裴皇后也未硬撑,略一点头,然后对郑皇贵妃说道“皇贵妃在此操持,本宫先回寝宫休息一会儿。” 郑皇贵妃巴不得裴皇后再次一病不起,忙起身“臣妾领命,臣妾恭送皇后娘娘。” 众人一同起身恭送裴皇后。 程锦容上前,扶着裴皇后的胳膊。裴皇后确实累了,也没了力气,只得将半个身子靠在程锦容的身上。 寿宁公主迅疾起身,走了过来,扶住裴皇后另一边胳膊“女儿扶母后回寝宫。” 当着众人的面,裴皇后没有推拒寿宁公主的好意,笑着嗯了一声。不过,身子还是靠着程锦容那一边。 寿宁公主“” 第一百七十七章 萌动(一) 裴皇后回了寝室,立刻传两位太医前来诊脉。 程锦容守在裴皇后身边,不时柔声低语安抚。 寿宁公主其实已经可以离开了。可不知为何,看到这副情景,心里就气闷。像赌气一般,硬是留了下来。 诊脉后,周太医恭声禀报“皇后娘娘凤体虚弱,需要慢慢将养。这半日疲乏过度,多歇一歇便可。” 裴皇后的身体底子再好,也禁不住十余年的忧思成疾寝食难安。用孱弱两字形容绝不为过。精心调养,也是个长期的过程,不是朝夕可就之事。 好在裴皇后求生意志强烈,配合度极高。 “有劳两位太医。”裴皇后打起精神说道“菘蓝,赏两位太医。” 这几日,两位太医接连被赏,颇有些受宠若惊,忙跪谢恩典,然后退了出去。 寿宁公主还是没走。 裴皇后有些诧异“寿宁,你最喜热闹,去宫宴上便可。本宫身边有锦容在,不用你操心。”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心里憋屈,迸出几个字“女儿要留下陪母后。” 裴皇后哪里还有精神应付寿宁公主,蹙起眉头,声音稍稍冷了几分“退下吧” 寿宁公主委屈地红了眼眶“女儿想照顾陪伴母后,母后不允。反倒让一个外人留在身边女儿心里不服” 谁是外人 这么多年来,她被逼着做仇人儿女的母亲现在亲生女儿到了身边,她想留在身边,又碍着谁了 裴皇后心浮气躁,气息急促不稳。 程锦容一惊,立刻轻拍裴皇后的后背,待裴皇后气顺了,再扶着裴皇后躺下。一连串的动作完成后,程锦容才看向寿宁公主。 “公主殿下若真的孝顺皇后娘娘,就该顺着娘娘的心意,让娘娘早些歇下。而不是以孝顺为名,实则言语相逼。” 寿宁公主被裴皇后突如其来的模样吓了一跳,正心虚不已,听到程锦容这番话,没什么底气地反驳“我什么时候逼母后了” 程锦容淡淡道“微臣是医官,陪在娘娘身侧,能随时照顾娘娘凤体。公主殿下尊荣之躯,何苦放低身段,和微臣在这儿较劲。传出去,众人只会嘲笑公主殿下心胸狭窄容不得人。” 寿宁公主“” 这个程锦容,一张利舌,犹胜刀剑 寿宁公主既气又恼,换做往日,她早已不管不顾地发作起来。可刚才母后被她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要是再闹腾,只怕母后更恼怒。 寿宁公主咬咬牙,咽了这口闷气,向裴皇后行礼告退“母后安心休息,女儿先行告退。” 裴皇后闭上双目,嗯了一声。 寿宁公主愤愤地退了出去。 程锦容 我先放过你这一回。以后,我必会要你好看 寿宁公主愤怒之下,也没了再去宫宴的兴致,索性出了椒房殿。绷着一张俏脸去了御花园。 心情晦暗的寿宁公主,什么花草树木假山流水都看不进去,闷闷地一直前行。直至到了一处假山旁,才停了下来。 这座假山里有个宽敞的空洞,里面设了石桌石凳,冬暖夏凉。也是寿宁公主常来之处。 寿宁公主头也不回的吩咐“你们几个,就在这儿守着,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几个宫女低声应了。 寿宁公主略略俯身,进了假山,短短几步路,绕了两个弯。然后,眼前霍然敞亮,露出中空的石室。 阳光自顶上洒落,石室里既敞亮又暖和。 石桌上放着棋子,石凳上坐着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青年男子手执棋子,轻轻落在石桌的棋盘上。 听到脚步声,青年男子有些讶然,转头看了过来。然后,冲寿宁公主微微一笑“原来是元乔表妹。” 竟是鞑靼太子元思兰。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四目对视,耳后微热,俏脸闪过一丝浅浅的红晕。心里的烦闷怒火,在此刻烟消云散。 “思兰表哥,”寿宁公主停下脚步“你怎么会在这儿” 元思兰不答反问“今日是舅母生辰,你不在椒房殿陪舅母,怎么会来这儿” 寿宁公主哪里肯将丢人的事说出口,含糊地应道“母后乏了,回寝室歇下。我嫌宫宴无趣,一个人出来转转。” 元思兰的目光在寿宁公主泛红的眼眶处打了个转,并未说破,随口笑道“那倒是巧了。我也是一个人闷着无趣,来此处下棋。若表妹不嫌我棋力弱,和我手谈一盘如何” 寿宁公主有些迟疑。 孤男寡女,在此地独处,显然不合宜。 她进来之前,不知元思兰在此处。此时应该趁着宫女们都未察觉立刻离去,叮嘱元思兰迟些出来 可是,元思兰这般微笑着看着她,令她心头如小鹿乱撞,拒绝的话语根本说不出口。 元思兰也不催促,就这么含笑凝望着寿宁公主。 短短片刻,寿宁公主心思百转千回。终于点了点头“也好。” 寿宁公主坐下后,定睛一看,才发现棋盘上的黑白两色棋子,各已走了数子。再看元思兰,左手执白子,右手执黑子,竟是左手和右手下棋。 寿宁公主忍不住笑了起来“自己和自己下棋,我还是第一次见。” 元思兰一边收拾棋子,一边随口笑道“一个人闷着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元思兰既是鞑靼太子,也是宣和帝嫡亲的外甥,主动前来大楚为质子,只身住进宫中。宫中自然无人会怠慢他,却也没什么人会主动和他亲近。 二皇子表面和元思兰走动,心里却时时提防戒备。大皇子四皇子对元思兰更是敬而远之。 也因此,看似风光的鞑靼太子,在宫中没什么朋友。连和他一同下棋的人都没有。 少女大多心软。 芳心萌动的少女,更易对这么一个俊美又可怜的青年男子心软。 寿宁公主神色间的戒备尽去,看着元思兰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她伸出手,一同收拾棋子。两人的指尖同时触到了一颗棋子上。 。 第一百七十八章 萌动(二) 寿宁公主迅疾涨红了脸,像被开水烫了一样,立刻缩回手,将头扭到了一旁。 元思兰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也未张口道歉,将剩余的棋子,一颗一颗地收拾进棋匣里。然后笑问“公主想执黑子还是白子” 寿宁公主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有些别扭,有些莫名的甜意。她咬着唇,转过头来“我执白子。” 元思兰无声一笑“好,那我执黑子。表妹先请” 寿宁公主定定心神,拿起一颗白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 元思兰拿起黑子,随之落子。 玉石所制的棋子,落在玉石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一声声地落在寿宁公主的心头。 寿宁公主自幼学棋,棋力却是平平。六皇子自七岁过后,寿宁公主就不是对手了。平日除了康宁公主之外,她谁也赢不了。 没想到,今日却连胜了元思兰三盘。 寿宁公主心中自得,俏脸上满是开怀的笑意“表哥连输三盘了。” 元思兰也不恼,只笑着叹了口气“母亲擅长琴棋书画,我相貌随了母亲,才学却是远远不及。学了这么多年,棋力依然平平。” 寿宁公主难得连赢三盘,心情极佳,笑着安慰道“也不能这么说。表哥在鞑靼长大,想下棋也没个同伴。以后多练一练,棋力定会大有进益。” 元思兰眸光微闪,深深地看着寿宁公主“表妹还愿陪我下棋吗” 那双深幽的黑眸,似闪着光芒。 寿宁公主心跳骤然加快,面颊嫣红,却轻轻点了点头。 元思兰并未乘胜追击,收回目光,笑着道谢“那就多谢表妹了。” 寿宁公主鼓起勇气,轻声问道“表哥,你以后真的会一直留在大楚吗” 元思兰点点头“是。我年少丧父,是母亲一手将我养大成人。母亲教我读书习字,学习大楚的文化。” “母亲最大的心愿,就是回大楚。只是,叔叔断然不肯放她回来。我会代母亲完成心愿。” “我会长留大楚,日后在大楚娶妻生子。不回再回鞑靼了。” 寿宁公主听得心神微漾。 如果元思兰一直留在大楚,嫁他为妻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元思兰的声音低沉悦耳,在她的耳畔轻响“表妹刚才似心情不佳。这宫中,还有谁敢令表妹受气” 寿宁公主对元思兰没了戒心,心里的委屈自然而然出了口“还不是那个程锦容不过是伺候母后的医官。母后处处向着她,竟令我先离开。” “我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等闷气。” 元思兰是个极好的听众,温柔又耐心,不时附和一两句。 寿宁公主也就越说越多“母后这些年一直缠绵病榻,往日我和二哥要隔三日才能去请安一回。” “母后不喜外人靠近,连儿女都不愿多见。对一个外人倒是好得很,自那个程锦容进宫后,整日伴在母后身边。” 寿宁公主没照镜子,自然不知此时的自己,满脸的嫉恨,满目的不甘。 元思兰听完后,安慰寿宁公主道“舅母心里,自然最疼你这个女儿。那位程医官,在舅母身边伺疾罢了,委实不值得生气。” 寿宁公主说了一通,心气稍平,被元思兰这一安慰,有些忸怩“表哥说的也有理。是我太小心眼了。” 元思兰温柔笑道“表妹是我所见过的女子中,最纯真率直之人,有什么心思,皆露于面上罢了。真正小心眼之人,只会藏得严严实实。” 寿宁公主心里一甜。 元思兰又道“今日我和表妹独处下棋,你我心无旁骛,风光霁月。不过,传进别人耳中,不知会惹来多少闲言碎语。” “表妹先一步离去吧我再待上片刻。” 寿宁公主松了口气,心里又涌起难言的失落。 她轻声和元思兰道别,然后起身离去。在转弯的一刻,情难自禁地回头。 元思兰静静地凝望着她的身影。她转头和他对视,他也未移开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她。 寿宁公主红了脸,加快脚步离去。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耀目明朗,空气中溢满了花香。寿宁公主俏脸一片嫣红,脚步轻快,连声音里也跳跃着喜悦“随我回宫。” 宫女们轻声应下,迅速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 公主殿下在里面待了近一个时辰,怎么出来之际心情就这么好了 石室内,元思兰依旧坐在石桌旁。之前的温柔深情,统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漫不经心的哂然。 寿宁公主元乔,蠢钝无脑,想撩拨她芳心萌动,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康宁公主是庶出,在宫中存在感微弱。 他要娶的,当然是嫡出的寿宁公主。如此,才能彻底打消二皇子对他的戒心。 大皇子二皇子争夺储位越激烈越好。他正好可以从中挑唆,令他们手足相残。大楚内乱一起,他才有可乘之机 元思兰在石室内待了半个多时辰,才起身回了流华宫。 宣和帝表面对他圣眷颇浓,赐他住在宫中。实则不安好心,成心要拔了他所有耳目,令他孤身在宫中。 他身边只留下几个贴身的亲兵。这几个亲兵,也学了一些简单的大楚话。不过,也仅此而已。 鞑靼人的长相和大楚颇有不同之处,他们在宫中辨识度太高。想四处打探消息笼络宫人,纯属痴心妄想。 他进宫也有数日,平日和二皇子时有来往。曾听二皇子随口说笑过一句,心里暗暗记下了这一处石室。之后,一个人有空闲时,便到石室坐上半日。 对寿宁公主来说,这是一次意外的美丽邂逅。 于他而言,却是精心算计后的必然结果。 今日“偶遇”,已令寿宁公主印象深刻。 以后,不必他多费心思,寿宁公主自会暗中打探他的行踪,以期和他“偶遇”。 元思兰在流华宫里待了一个多时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叫了内侍过来“随我去椒房殿请安。” 第一百七十九章 初见 裴皇后睡了两个时辰,睁眼醒来。 一张熟悉的笑颜映入眼帘“娘娘醒了,现在感觉如何” 一睁眼就见到程锦容,感觉好得不能再好。裴皇后目中泛起温软的笑意“之前颇为疲乏,现在感觉好多了。” 程锦容细细打量裴皇后的面容,见她精神颇佳面色红润许多,放下心来。 伺候更衣梳妆这等琐事,自有菘蓝青黛。 程锦容含笑立在一旁。 裴皇后随口问道“宫宴都散了吗” 菘蓝答道“一个时辰前就散了,皇贵妃娘娘令人一一送夫人们出宫,正殿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裴皇后嗯了一声“传本宫口谕,郑皇贵妃行事周全仔细,本宫有厚赏” 菘蓝一愣,很快应下。 程锦容目中笑意更深。 裴皇后这一招,定会令心高气傲没将中宫放在眼里的郑皇贵妃气得呕血。 没办法,名不正言不顺。皇贵妃再大,也大不过皇后。皇后要赏,皇贵妃就得高高兴兴地接赏赐 裴皇后冲程锦容眨眨眼,目中露出一丝“看我怎么满面收拾她”的自得。 程锦容抿唇一笑。 梳妆整齐后,有宫女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鞑靼太子殿下在外求见,说是要为娘娘呈上生辰贺礼。” 程锦容笑容一顿。 裴皇后也略略蹙眉。 程锦容的梦境里,这个鞑靼太子心机深沉狡诈如狐心狠手辣。杀了无数大楚将士百姓。可这个梦境,不能和任何人说起。 她便是再憎恶此人,也只得暂时按捺下来。 “请他在殿内稍候,”裴皇后淡淡道“本宫片刻就至。” 程锦容扶着裴皇后,步履缓慢地向前行。 青黛菘蓝在裴皇后的另一侧,还有十余个宫女随行伺候。 身在宫中,确实有许多不便之处。不说别的,裴皇后身边时时有人伺候。便是入睡时,也有宫女在一旁守着。 程锦容每日在裴皇后身边,所有心思都用来照料裴皇后的身体。其实,母女两个私下独处说话的机会少之又少。 便如此刻,裴皇后其实不愿程锦容和鞑靼太子相见。只是,当着众宫女的面,这些话不能说出口,免得令人生疑。 程锦容不是没看出裴皇后的心意,却沉默又坚定地跟在了裴皇后身边。 她人在宫中,迟早会和癿加思兰碰面。迟一些早一些也没什么区别。 迈步进内殿,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身影顿时出现在眼前。 青年男子目光一扫,掠过裴皇后身侧的少女,眼中闪过兴味。 这个少女,就是令寿宁公主耿耿于怀的程锦容了吧离得远,一时看不清面容,不过,那一身绿色的医官官服倒是看得格外清楚。 青年男子不动声色地看向少女的脸庞,然后,眼前一亮。 鞑靼部落的美人,热情大胆,有合眼缘的男子,春风一度是常事。他十三岁便知男女之事,对男女情事熟稔之极。 大楚少女,矜持优雅,皮肤白皙。和肤黑略显粗糙的鞑靼美人截然不同。 眼前的程锦容,无疑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大楚少女。 白如玉的脸颊,青丝如墨,唇红如丹。最美的,是那双黑亮的眼眸。他在看她,她竟然也在看着他,黑眸如风起涟漪,泛起复杂的光芒。 在元思兰看来,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对程锦容而言,只隔了几个月而已眼前的青年男子,比她记忆中的鞑靼太子年轻了几岁,满面微笑,看来温和无害。 只有她清楚,这个看似温文尔雅的青年男子,是何等心狠手辣残忍无情。 程锦容定定心神,扶着裴皇后入座。 “思兰见过舅母,”元思兰拱手行礼“今日是舅母生辰。思兰也为舅母准备了生辰贺礼,礼虽轻,却是思兰的一片心意。请舅母笑纳” 说完,命内侍将生辰贺礼呈了上来。 竟是一张完整的白虎虎皮。 白虎极为凶猛,也十分罕见,要猎白虎,本就不是易事。这张虎皮十分完整,皮毛上竟连一处损伤都没有。 裴皇后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看了元思兰一眼“这虎皮为何如此完整” 元思兰挑眉一笑,正要回答,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响起“猎虎之人,以毒箭射入白虎双目中。白虎被伤双目,本不致死,是因毒发身亡。如此,便能活剥一整张虎皮,丝毫无损。” 裴皇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锦容,你怎么会知道” 程锦容微微一笑“些许小事,一猜便知。” 元思兰“” 怪不得寿宁公主一提程锦容,便是那副嫉恨不已的丑陋模样。 这位程医官,确实不同凡响 寿宁公主也是少见的美人,出身尊贵,明艳动人。只是,人比人气死人。和聪慧坚韧的程锦容一比,寿宁公主顿时黯然无光。 元思兰目光一闪,笑着说道“猜得没错,这张虎皮,确实是这般猎来的。” 然后,恭声对裴皇后说道“我的母亲一直体弱畏寒,鞑靼人住在帐篷里,到了冬天,天气寒冷,要靠皮毛御寒。我以此法猎过两只虎,一张虎皮献给了母亲。另外这一张,我特意带到了大楚。” “今日,我将这张虎皮献给舅母。望舅母凤体安康。” 裴皇后心情有些复杂,淡淡道“你一片心意,本宫收下了。” 如果不是听程锦容说过元思兰的真实面目,怕是她也会被元思兰这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模样所迷惑。 菘蓝上前,从内侍手中接了虎皮。 裴皇后随意瞥了一眼,并未表现出什么欢喜雀跃,命菘蓝将虎皮收进库房。 元思兰心里是否失望,无人知晓。面上却是一派安然从容的笑意“思兰叨扰了,就此告退。改日再来向舅母请安。” 裴皇后略一点头,吩咐青黛“你代本宫送一送太子。” 元思兰一口一个舅母喊的亲热。可惜,她没有虚与委蛇的心情。 元思兰拱手作别,离去前,似有意无意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第一百八十章 赐婚(一) 最新网址ddku 临近傍晚,宣和帝驾临椒房殿。 内侍来传口谕,裴皇后面露微笑,目中却闪过一丝阴霾。 这段时日,宣和帝来椒房殿的次数颇为频繁。裴皇后心里添了一层隐忧。偏偏,这隐忧不便诉之于口。 便是对着程锦容,她也难以启齿。 程锦容对裴皇后的心思了然于心,借着上前搀扶的动作,安抚地看了裴皇后一眼,轻声道“娘娘一病数年,如今虽渐有好转,凤体依旧虚弱。少说也得将养一年半载。” 裴皇后眼睛微微一亮。 是啊以养病为由,少说也能拖上一年。这一年内,总能想出办法来应对。 裴皇后定了定心神,行礼相迎“臣妾见过皇上。” 宣和帝温声道“皇后体弱,不必多礼。” 裴皇后恭声谢恩,然后起身,帝后各自入座。 宣和帝特意前来,是有正事和裴皇后商议。宣和帝张口问裴皇后“今日一众闺秀,皇后以为谁最出众” 裴皇后柔声应道“皇子们的亲事,想来皇上早有主张。臣妾一切都听皇上的。” 宣和帝目中闪过满意之色。 郑皇贵妃代掌六宫数年,一颗心被纵大了。近两年屡屡有些小心思小动作,令人心中不快。 倒是裴皇后,数年如一日,不揽权不生事。连二皇子的亲事,也未置一词。 宣和帝声音和缓了一些“这里没有外人,只有朕和皇后。皇后心里想什么,和朕但说无妨。” “皇后是否属意裴五小姐” 人都有私心。永安侯府是裴皇后的娘家。裴皇后想以娘家侄女为儿媳,也说得过去。 裴皇后想也不想地应道“臣妾从无这等念头。”顿了片刻,又轻声道“臣妾倒是觉得,卫国公府的二小姐端庄沉稳,颇合臣妾的眼缘。” 二皇子想娶的是江二小姐,且明确地向她这个“母后”恳求过此事。于情于理,裴皇后都得提上一句。 成与不成,就要看宣和帝的心意了。 宣和帝略一皱眉“江二小姐今日当众失仪,哪里当得起沉稳二字。” 裴皇后也不辩驳,轻声应道“皇上说的是。” 宣和帝沉吟片刻,自己又改了口“琴弦骤断,谁都意料不到,倒也不能怪一个姑娘家。”换了别的少女,不知会被吓成什么样。江二小姐震惊而不慌乱,这等心性,也是难得了。 裴皇后没有出声。 宣和帝想了想,又问了一句“郑家姑娘魏家姑娘如何” 裴皇后应道“皇上看着好,必然是极好的。” 宣和帝“” 郑皇贵妃的盘算心思太多,令他不喜。裴皇后无欲无求,对选皇子妃之事漠不关心。倒是省心,心底却又涌起莫名的恼怒。 宣和帝神色骤然冷了下来,不再多言,摆驾离开椒房殿。 可谓喜怒无常,瞬间翻脸。 裴皇后求之不得,忙起身恭送天子离去。 钟粹宫。 宫女悄声禀报“启禀皇贵妃娘娘,皇上去椒房殿,不到一炷香功夫,便摆驾离宫。” 宣和帝性情阴晴不定,随时发作。连她这朵“解语花”,一个不慎都会触怒宣和帝。也不知裴皇后说了什么,令宣和帝恼怒不快。 郑皇贵妃心念电转,低声问道“皇上摆驾去了何处可是景阳宫还是兆宁宫” 景阳宫,是魏贤妃的寝宫。 兆宁宫,是顾淑妃的寝宫。 宫女垂着头,不敢看郑皇贵妃的面色“奴婢听闻,皇上回了保和殿,召了静雅宫的赵贵人伺寝。” 静雅宫里,住着几个年轻嫔妃。都是两年前选秀进宫。这个赵贵人,既未生育皇子公主,也没什么过人的家世。更不及郑皇贵妃的美艳。 唯有一条是郑皇贵妃比不了的。赵贵人年方十八,正值青春韶华。 郑皇贵妃面色果然变了,用力握拳,涂着蔻丹的红色指甲猛地刺入掌心。心里嫉恨的火苗腾地燃起。 宣和帝不算贪念美色。不过,身为天子,坐拥后宫美人,召幸年轻貌美的嫔妃,也不稀奇 现在最要紧的是选皇子妃之事。她犯不着和一个年轻嫔妃争宠。 郑皇贵妃深深呼出一口气浊气,故作平静地吩咐“本宫也乏了,来人,伺候本宫沐浴更衣歇下。” 宫女们战战兢兢地上前伺候。 这一段时日,郑皇贵妃的脾气愈发暴躁易怒,反复无常。约莫是妇人到了中年,都是如此。可谁也不敢张口劝郑皇贵妃宣召太医来看诊开方。唯有加倍小心伺候。 没到半个时辰,郑皇贵妃便发作了两个伺候不力的宫女。 这两个宫女也是倒霉,各挨了一顿板子,被抬回了屋子里。 卫国公府。 卫国公夫人回府后,便怒斥了江敏一通。江敏哭红了一双眼,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肯见。 卫国公世子夫人心中忧急,为女儿说情“婆婆息怒,敏儿平日里端庄沉稳,行事从未出过差错。此次定是心里压力太大,太过紧张,才会拨断了琴弦” “说得倒是轻巧”卫国公夫人怒道“娘娘生辰宴,她竟拨断了琴弦。圣前失仪皇上心中定然不喜。” “你倒是说来给我听听,要如何补救” 卫国公世子夫人被训斥得面色如土,跪下请罪。 卫国公夫人满心恼怒,挥挥手让儿媳退下。 晚上,卫国公回府。卫国公夫人苦着脸将事情的原委道来。 卫国公面色不虞。不过,他城府颇深,并未大发雷霆,淡淡道“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有这份福气,也只得作罢。” “再者,皇上还未下旨,说不定还有一丝转机。” 卫国公夫人叹了一声,低声道“但愿皇上宽宏大度,不计较敏姐儿的失仪。” 卫国公瞥了老妻一眼。 皇上选皇子妃,最重要的是看皇子妃的家世门第,难道只凭美貌才学内宅妇人,真是目光短浅。 这一日,几家欢喜几家愁,不必一一细述。 谁也没料到,三日后,皇上赐婚的旨意就到了卫国公府。 最新网址ddku 第一百八十一章 赐婚(二) “敏儿,快些更衣梳妆。” 卫国公世子夫人激动欢喜地连话都说不利索了“赵公公亲自来宣圣上口谕,一个时辰后,赐婚的圣旨就到了。” “真是老天保佑没想到,皇上和娘娘并未介怀你圣前失仪之事,为你和二皇子赐了婚。” “我的敏儿,果然是有福之人” “真是太好了” 相较卫国公世子夫人的欣喜若狂,江敏的反应就平静多了,平静得近乎淡漠。她一声未吭,动也未动。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未起疑,笑着说道“瞧瞧你,是不是高兴得傻了怎么连话也不会说了” “快些更衣梳妆,待会儿去正堂接旨。今日可万万不能再出岔子了。” 江敏如提线木偶一般,任凭丫鬟们伺候更衣梳妆。只是,脸上少了应有的娇羞欢喜。 卫国公世子夫人在一旁看着,终于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先吩咐丫鬟们退出去,然后略略皱起眉头“敏儿,你这是怎么了圣旨赐婚,又是嫡出的二皇子妃。这等天大的喜事,你怎么连半点喜意都没有” “这样去接旨,岂不是落了人眼” 江敏咽下心里的苦涩,挤出笑容“母亲说的是。女儿是惊喜过度,一时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不是傻瓜,既是起了疑心,便张口追问。奈何问来问去,江敏什么也不说。逼问得急了,江敏便低下头不吭声。 时候不早了,该去正堂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将心里的惊疑按捺下去,低声叮嘱“圣旨赐婚,不仅是你的大喜事,也是卫国公府阖府的体面风光。你可得高兴些。” 江敏打起精神应了。 好在接下来一切十分顺利。 前来宣旨的赵公公,是天子身边的内侍总管,和卫国公颇为熟稔。宣读了圣旨后,也未多留,笑着说道“咱家还得去镇远侯府晋宁侯府传旨,就不多留了。” 天子赐婚,果然更重门第家世。 未来的四皇子妃和五皇子妃,皆是侯府嫡女。 只是,出人意料的是,郑皇贵妃的娘家侄女郑清涵,许配给了五皇子。而魏贤妃的娘家侄女魏芳华,却赐给了四皇子。 圣心难测啊 卫国公目光一闪,笑着送赵公公出府。 事实上,这两道赐婚的旨意,不但令镇远侯府晋宁侯府震惊。就是宫中的郑皇贵妃和魏贤妃也懵了。 宣和帝这是乱点鸳鸯谱啊 郑皇贵妃原本打算着,求不来卫国公府嫡女,娘家侄女也勉强凑合了。万万没想到,皇上竟为四皇子赐了晋宁侯府这门亲事。 想到那一日魏贤妃有意无意地提起魏芳华,郑皇贵妃半点抢了别人儿媳的自得快意也没有,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 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郑皇贵妃再气再恼,面上也不能流露出来。还特意叫了四皇子来,低声叮嘱“你父皇为你精心挑选了皇子妃,圣旨赐婚,母妃这就领着你去谢恩。” 四皇子面上看不出半分喜意“是。” 郑皇贵妃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扇了四皇子的肩膀“混账你这副模样去谢恩,是要成心气你父皇,还是想气死我这个母妃晋宁侯府的嫡女,美貌多才,哪里配不上你这个四皇子了” 四皇子今年十四岁,还是热血方钢的冲动少年,闻言忍无可忍地怒道“那是五弟的表妹。五弟和她青梅竹马,早有情意。父皇难道半点不知,为何这样赐婚这是成心要膈应我们兄弟不成” 啪 这一巴掌,直接扇在了四皇子的脸上。 郑皇贵妃神色阴沉,瞪着四皇子的目光冷如刀“君父,君在前,父在后。你父皇的旨意已下,谁也不能抗旨不遵。” “你心里那点不满,都给我老老实实地收起来。否则,若是触怒你父皇,我这个母妃也保不住你” 四皇子面色一白,旋即跪下请罪“儿子一时冲动失言,请母妃息怒。” 郑皇贵妃硬起心肠,张口道“你跪着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起身。” 三道赐婚的旨意,搅动得后宫暗流涌动, 景阳宫里,相似的一幕也同样上演。 魏贤妃如何教训五皇子,暂且不提。 唯有二皇子,称心如意,心里十分高兴。立刻去保和殿谢了宣和帝恩典,又来椒房殿里报喜。 看着面有喜色的二皇子,裴皇后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口中笑着应对了几句。 待二皇子走后,裴皇后回了寝室,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程锦容目光一扫,青黛和菘蓝憋憋屈屈地从寝室里退了出来,守在门外。 青黛压低声音,忿忿低语“瞧瞧你我,现在倒成了守门的小宫女了。” 往日裴皇后沉默少言,椒房殿内外事务都由她们两个拿主意。菘蓝掌管库房和对外往来,青黛管着椒房殿里的所有宫人。 可现在,裴皇后中宫之威越来越浓,程锦容一个眼神,她们两人就得来守门。心里的憋屈,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 菘蓝淡淡瞥了青黛一眼“我们本就是奴婢。伺候娘娘,是我们的本分。” 青黛被噎得面色难看,将头转到一旁。 菘蓝心里暗叹一声。 青黛还没认清形势。程锦容一进宫,裴皇后有了求生的意志,也有了斗志。母女同心联手,就连永安侯夫妇也得俯首低头。更何况是她们 寝宫里,程锦容正轻声开解裴皇后“皇上原本就属意江二小姐,娘娘说不说,结果都一样。此时也不必耿耿于怀。” 初次相认,程锦容激动之下喊过一声娘。之后私下无人时,程锦容也称呼一声娘娘。 裴皇后轻叹一声“可我到底说了那么一句。总觉得对不住江二小姐。” 明知二皇子的真实品性,眼睁睁地看着江敏跳入火坑。程锦容的心里也不是滋味。 奈何圣意难违。谁也没办法改变。 裴皇后唏嘘片刻,又蹙眉叹道“魏贤妃一心想为五皇子求娶晋宁侯府的姑娘。也不知皇上为何将魏家嫡女赐婚给了四皇子。” 第一百八十二章 圣心 前世,魏芳华嫁给了五皇子。 四皇子妃是平西侯府嫡女朱启瑄。 这一世,魏芳华成了未来的四皇子妃。郑清涵被赐婚五皇子。一切,都在宣和帝一念之间。 至高无上的皇权,一言可定人生死。一念间,便能左右人的命运。一个决定,或许会有成百上千的将士百姓殒命。 离龙椅越近,越能窥见皇权的自私和冷酷,如何不令人心惊 程锦容沉默片刻,才低声道“皇上喜怒无常,暴戾多疑。郑皇贵妃和魏贤妃各有心思,皇上这是借赐婚之事警告她们,不可妄自揣度圣心。” 皇子们日渐长大,对储位动了心思也是难免。 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将皇权紧紧握在手中,不容任何人觊觎。 宣和帝迟迟未立储君,不仅是在大皇子二皇子之间犹豫不定,还有一层隐晦的原因。天子不肯承认,自己已日渐老去。 难言的病痛,令宣和帝饱受折磨,也更令他多疑猜忌。 \连儿子们的亲事,宣和帝也不令他们如愿。 裴皇后思来想去,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罢了,事已至此,多想也无益处。我早点歇下,明日三府的女眷都要进宫谢恩。” 郑皇贵妃虽然代掌宫务,有些事却替代不了。譬如女眷们进宫谢恩。哪怕裴皇后病得下不了床榻,女眷们也得来椒房殿,对着凤椅磕头谢恩。 郑皇贵妃对裴皇后的嫉恨,也由此而来。 程锦容微笑着说道“我去叫青黛菘蓝进来,伺候娘娘沐浴更衣。” 裴皇后冲程锦容笑了一笑,尚未说话,门外忽地响起略显急促的敲门声。 程锦容上前开门。 菘蓝轻声禀报“保和殿传了消息过来,皇上宿疾又发作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转头看向裴皇后“娘娘是否要打发人去保和殿” 裴皇后缓缓道“皇上宿疾发作时,谁也不见。也最忌讳人探听此事。本宫权当不知便可。” 隔日,金銮殿休朝一日。 进宫谢恩的女眷们,心中的喜悦被打消了一半,颇有几分忐忑。 宣和帝宿疾一发作,后宫就如压了一层阴云。这等时候,进宫谢恩太过扎眼。可不谢恩,又不合规矩,也只得硬着头皮来了。 卫国公夫人镇远侯夫人晋宁侯夫人一同进了椒房殿,等了小半个时辰,便见到了裴皇后。 三位诰命夫人谢了恩典,裴皇后各有厚赏。尤其是卫国公夫人的赏赐,比镇远侯夫人晋宁侯夫人厚了三分。 不过,这也眼热不得。二皇子是裴皇后嫡出,四皇子五皇子自是不能比。 待三位诰命夫人离去,裴皇后露出些许倦意,又回寝宫里歇着。 宣和帝宿疾发作,后宫众人不敢探听,也不能当着什么事都没有。这等时候,不宜出去闲转,免得落人口舌。 又过一日。 宣和帝终于露了面,召集群臣议事。 平西侯已领兵到了山东,和民匪们交了手,小胜了一场。捷报传至圣前,宣和帝的面色总算缓和几分。 散朝后,私交甚笃的靖国公邀了卫国公过府喝茶。 两杯茶后,靖国公屏退左右,低声说道“皇上宿疾之症,发作愈见频繁。于国朝而言,实非喜事。” 靖国公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了几分“不如请立储君,以定人心。” 卫国公皱紧眉头,低声叹道“圣心莫测。皇上若有立储之心,你我领头上奏折倒是无妨。可依我看,皇上心意未定。我们在此时上奏折请立储君,便大大不妥了。” 宣和帝对皇子们尚且存着猜疑,何况是一众臣子。 立储之事,急躁不得,得徐徐推动。 靖国公对卫国公的心意了然,便不再多言,转而笑道“贵府将要出一位皇子妃。这等喜事,实在是可喜可贺。” 卫国公笑道“敏姐儿确实有运道。” 提起江敏,靖国公不免又想到了自己的孙女,颇为头痛“轻云那丫头,实在不争气。” 嫡皇子妃没指望,连个庶出的皇子妃也没捞着。堂堂靖国公府嫡女,在圣前舞剑,吓到了一群诰命贵妇。以后哪还有人敢登门提亲 连累得他这个祖父也丢了一张老脸。 这一比较,自家孙女可比叶轻云争气多了 卫国公心中自得,捋须一笑。口中意思意思地安慰靖国公“儿孙自有儿孙福。轻云的脾气,嫁给皇子未必是好事。” 这倒也是。 要是将皇子们揍出个好歹来,靖国公府也承受不起。 这么一想,靖国公心里倒是平衡了不少。 熬了两日两夜的杜提点,没急着出宫休息,来了椒房殿求见。 裴皇后心里有些诧异。不过,她对杜提点印象颇佳“让他进来吧”然后,低声对程锦容说道“杜提点特意前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程锦容心中隐约猜到了几分,口中却道“待会儿问一问杜提点便知。” 杜提点一把年纪,熬了两天没睡,面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不过,走路倒是稳健如常,令人不得不佩服。 杜提点躬身行礼“微臣冒昧求见,多谢娘娘开恩。” 裴皇后声音缓和“不知杜提点所为何事” 杜提点拱手说道“微臣想让程医官一同回太医院官署,请娘娘恩准。”却未说到底为了何事。 裴皇后一惊,下意识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倒是半点不惊“提点大人定是有要事,才令我一同回太医院。娘娘放心,微臣很快就会再回宫伴在娘娘身边。” 裴皇后打从心底不乐意。 太医院里这么多医官,为什么非要指派程锦容 不过,程锦容想回去,自有她的道理。自己的病症日渐好转,其实不必时时将程锦容留在身边。 裴皇后默然片刻,点头应了“也好,你在宫中住了不少时日,出宫看看也无妨。等忙完了太医院里的差事,再随杜提点进宫来。” 程锦容微笑着应是。 杜提点暗暗松了口气“多谢皇后娘娘。” 第一百八十三章 师徒(一) 午后不久,宫门开了。 率先出来的,是面色晦暗走路缓慢的杜提点。药童小杜忧心不已地扶着杜提点,低声问道“提点大人,你能撑得住吧” 杜提点也是快六旬的人了。为宣和帝看诊伺疾,一熬就是两日两夜,身体如何能吃得消。之前在椒房殿里强撑,一出宫门,杜提点那口强撑着的精气神散了大半,显出了疲乏倦意。 小杜在耳边絮叨,杜提点连应一声的力气都没有。 紧随其后的程锦容上前一步,扶住杜提点“提点大人留神。” 杜提点一把年纪,不必顾忌什么男女之别。 杜提点看了程锦容一眼“多谢程医官。” 程女医,程医官。只有一字之别,意义却不同。 程锦容微微一笑,扶着杜提点上了马车。然后,在杜提点的对面坐了下来。杜提点没有出声,闭上眼睛假寐。 马车里一片安静,只听闻木轱辘滚动的声响。 到了太医院官署外,小杜才轻声喊道“提点大人,到官署了。” 杜提点发出轻微的鼾声。 小杜“” 程锦容忍住笑,轻声说道“提点大人这是太过疲累,得好好睡上半日。你去叫几位医官来,扶提点大人去歇下。” 话音刚落,杜提点救睁了眼,声音有些嘶哑“程医官,随本提点去药室。本提点有话和你说。” 程锦容眸光微闪,轻声应下。 小杜一头雾水,心里直犯嘀咕。杜提点累得在马车就睡着了,现在不急着去休息,倒要和程医官说话。 到底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要紧事 杜提点要说的要紧事,也出乎程锦容的意料。 杜提点并未提及宣和帝的病症,也未提起病患,而是感叹杜家后辈平庸,自己一身医术,却后继无人“本提点今年已近六旬,不知寿元几何,还能活多少年。有生之年,本提点最大的心愿是收一个徒弟,将这一身医术传承下去。” 一边说,一边深深地看着程锦容。 强烈的明显的暗示,让人想装着听不出来都不可能。 程锦容心念电闪。 杜提点对她的“青睐”,已经惹人侧目。杜提点必须要找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让众人释疑。而且,日后还能时时“提携”她,不着痕迹地带她进宫。 没有什么比师徒关系更稳妥更方便了。 而她,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援手和靠山。 程锦容适时地露出些许受宠若惊的惶惑和喜悦,立刻跪了下去“微臣诚惶诚恐,不知能否入提点大人的眼,拜提点大人为师。” 杜提点笑了起来,一脸皱纹尽数舒展,态度和蔼言语亲切“锦容,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师徒了。” “拜师之事,总得告诉你父亲和你大伯父一声。再者,也得摆上几桌酒席,让大家伙儿都知晓。” “这些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程锦容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立刻改口“锦容给师父磕头了。” 杜提点乐呵呵地笑道“快些起身吧没想到,我这一把年纪,还能收到如此合心意的爱徒。” 爱徒这两个字,听着真是肉麻。也亏得杜提点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 不愧是伺候过两朝天子的杜提点 程锦容露出些许羞涩欢喜的笑容。 杜提点既不困也不乏了,扬声叫了小杜进来“小杜,本提点已收了锦容为徒。以后,你私下里要叫一声师姑。” 小杜“”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短短片刻,杜提点怎么就收了程锦容为徒他怎么就多了一个只大自己三岁的师姑 程锦容笑吟吟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小杜。半晌,小杜才挤出两个字“师姑”。 程锦容笑着应了一声。 杜提点一脸快慰“小杜,你现在就去请程副院使过来,本提点要亲自将这桩喜事告诉他。” 程方听闻喜讯后,被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大夫收徒是常事。进了太医院的医官们,也不乏收徒之人。可杜提点,在宫中行走看诊近二十年,根本无暇收徒。 退一步说,就算要收徒传衣钵,也该从杜家的子侄后辈中挑一个。怎么会选中了程锦容 他不是听错了吧 “你没有听错,”杜提点笑呵呵地说道“不瞒你说。我一见锦容,就觉得合眼缘。太医院考第三场,我亲眼见了锦容的外科医术,更是赞叹不已。” “当时我就动了收徒之意。” 这也就完美地解释了,为何杜提点对程锦容处处另眼相看提携有加。 程方未必立刻信了这个说辞,不过,此时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他立刻露出欣慰高兴的笑容“这可真是太好了要是二弟知道此事,也一定为锦容高兴。” 程锦容随程望学医多年,现在又正式拜杜提点为师。 这也就意味着,程锦容将继承大楚朝最闻名的两位神医的衣钵。 不管内情如何,这对程锦容都是有百利无一害的好事 杜提点笑道“拜师仪式从简,明日就在酒楼里摆酒席,请官署里的所有医官前去便可。” 程方立刻道“提点大人在宫中当值辛苦,这些琐事,就都交给下官吧” 杜提点也有些撑不住了,点点头。待程方和程锦容离去,杜提点便睡下了。 杜提点已经收了程锦容为徒 明日就行正式的拜师仪式 没到半日,此事就传遍了太医院官署。 一众医官们,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眼热者数不胜数。 就连程景宏,也忍不住笑着打趣“容堂妹,你这份好运道,委实令人艳羡。”拜杜提点为师,以后在太医院官署里,就有了最大的靠山。还有谁敢小看程锦容半分 程锦容微微一笑,一语双关地应道“是啊,我确实好运道。” 这个消息,也飞快地传进了常院使的耳中。 常山差点被气歪了鼻子,破口怒骂“杜提点是吃了猪油懵了心不成让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做了医官,现在还要收她为徒” 第一百八十四章 师徒(二) 常山当日受了些皮外伤,将养了这么多时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盘算着要进宫为裴皇后请平安脉,顺便将周太医李太医都踢出椒房殿。 至于碍眼的程锦容,常山也没打算放过。早已想好了一系列使绊子的小手段,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令裴皇后厌弃程锦容 万万没想到,杜提点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悄悄来送信的常林,嫉恨得咬牙切齿,一张脸孔有些扭曲“真不知程锦容使了什么手段,给提点大人灌了什么迷汤竟得了提点大人的青睐” 提点大人要收徒,多的是比程锦容出色的年轻医官。 譬如他 常山一肚子恼火,哪有心情理会常林那点小心思。张口就骂了常林一顿。 常山一动气就骂人,常林也习惯了,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挨骂。 再难听再刺耳,不往心里去,左耳进右耳出便是。 常山骂了半个时辰,才挥手令常林退下。 常林走后,常山在药室里转来转去,越想越是懊恼。杜提点那个老匹夫,官威颇重,又得天子信任。在太医院官署里说一不二。就是他这个院使,也只有俯首听令的份。 杜提点收了程锦容为徒,摆明了要回护程锦容 他所有的盘算,都被打乱了。 李药童战战兢兢地在外禀报“启禀院使大人,提点大人有请” 常山停下脚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知道了,本院使这就过去。” 杜提点睡了两个时辰,精神恢复了不少。 常山迈步进了药室,不等杜提点张口,便拱手笑道“恭喜提点大人喜得爱徒,贺喜提点大人” 一脸殷勤热络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热忱。 杜提点呵呵一笑,一脸欣慰“本提点这等年纪,收了称心如意的徒弟,确实是一桩快事。明日本提点在酒楼摆酒席,常院使可得赏脸。”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常山笑得比杜提点还要高兴“下官一定去。” 杜提点温和地对常山说道“常院使为皇后娘娘看诊多年,功劳苦劳不可抹煞,本提点也都记在心里。” “眼下,皇后娘娘病症有了好转,每日离不得锦容。本提点今日带锦容出宫,还是特意禀报了皇后娘娘,得了娘娘首肯,才得以出宫。” “常院使伤势已愈,也该进宫为娘娘请平安脉了。待明日过后,本提点便进宫,向娘娘禀报一声,让周太医李太医回来。” “以后,就要有劳常院使和锦容一同照顾娘娘的凤体了。” 话中之意,再清楚不过。 常山可以进宫请脉,但是,程锦容也会留在裴皇后身边“伺疾”。 常山连连笑道“提点大人安排得甚为妥帖,下官听令便是。” 杜提点也笑了起来,别有所指地说道“锦容年少气盛,若有说话行事不周全之处,还望常院使看在本提点这个师父的颜面上,担待一二。” 常山立刻笑道“提底大人只管放心。下官定会好好照拂程医官。” 一切心照不宣,杜提点也不再多言。 常山一脸笑容地进药室,一脸笑容地出来,见了谁都是一脸笑如春风。 说来也巧,程锦容和程景宏兄妹一同出来,正好遇到了常山。 两人一同拱手行礼“见过院使大人。” 常山一脸和气“都免礼。”然后,对着程锦容笑道“程医官这些日子伺候皇后娘娘凤体有功,本院使安心养伤,也是程医官之功。” 心里掏刀子,面上笑眯眯。 程锦容的演技丝毫不弱半分,笑着应道“这都是下官分内之责。院使大人的伤已经痊愈,也该进宫请平安脉了。娘娘这些日子,也总惦记院使大人呢” 常山呵呵笑道“明日是程医官正式拜师的好日子,本院使自要前去贺喜。后日进宫请平安脉便可。天色不早了,程医官早些回去歇着吧” 程锦容微笑着道别。 常山一脸欣然的笑意。 程景宏“” 回程的马车上,程景宏忍不住叹道“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口是心非。” 瞧瞧常山笑得那副热络慈祥的样子简直让人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程锦容挑了挑眉,淡淡道“要是连这点两面三刀的本事都没有,他如何能稳坐院使之位。” 这倒也是。 程景宏想了想,低声笑道“你拜了提点大人为师。有提点大人护着你,常院使定然不敢再动什么心思了。” 程锦容眸光一闪,扯了扯嘴角“短期之内,他不会也不敢做什么手脚。时日一长,就不好说了。” 常山这等卑劣无德的小人,不可不防 现在动手对付他,太着痕迹。等过个一年半载,她略一示意,永安侯自会出手要了他的命 程锦容在宫中住了数日,忽然回来,赵氏等人十分欢喜。待听闻程锦容拜了杜提点为师一事,更是喜不自胜。 紫苏和甘草,也都为主子高兴。 紫苏一边欢喜一边抹眼泪“要是小姐地下有知,不知会怎生高兴。” 紫苏口中的小姐,是“病逝”多年的裴婉如。 程锦容心里再无涩意,微笑着宽慰喜极而泣的紫苏“我这个主子有出息,你应该高兴才对。别哭了。” 紫苏用袖子擦眼泪,却是越擦泪越多。很快,便将身上的两块帕子都哭湿了。 程锦容无奈一笑,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紫苏。 甘草一脸雀跃,悄声问程锦容“小姐什么时候能带奴婢进宫啊”这段时日,程锦容在宫中伺疾,甘草闲着无事,时常随程景安程锦宜兄妹去惠民药堂。 甘草不是普通的丫鬟。程锦容行外科医术时,需要甘草在一旁做助手。 程锦容笑了一笑,安抚甘草“别心急,过不了几日,你就要开始忙活了。” 杜提点急着收她为徒,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自能猜得到。很快,甘草就该有用武之地了。 甘草从不怀疑主子说过的话,闻言高兴响亮地诶了一声。 第一百八十五章 师徒(三) 最新网址ddku 此时的师徒关系十分亲密。拜师的仪式,也繁琐而讲究。 短短半日,时间仓促,一切从简。 太医院官署里的所有医官,皆出席见证了这场拜师礼。 程锦容端正地跪在杜提点面前,恭敬地磕了三个头。奉上拜师礼,当众改口叫了师父。 杜提点含笑收了拜师礼,然后正色道“锦容,你既拜我为师,日后,为师当细心教导你。你也需谨记,要谦恭有礼。不可仗着为师之势,欺压同僚。” 程锦容恭声应下。 杜提点又对众医官说道“锦容若有言行不当之处,你们不必退让纵容,只管来告诉本提点。本提点绝不轻饶了她。” 一众医官“” 提点大人不是在说反话吧 一众医官心里默默腹诽,口中齐声笑应。 礼成后,正好一同去酒楼吃酒席。 憋了半日的医官们,凑到一处少不得要嘀咕几句“真是人不可貌相。左看右看,程医官也不像是会逢迎拍马之人。怎么偏偏就得了提点大人的青睐” “可不是么提点大人连自己的侄儿都极少过问,对程医官倒是青睐有加。” “嘘,快别说了,两位杜医官就在那边。要是被他们听见,多尴尬。” 两位杜医官,皆是杜提点的后辈。一个是未出五府的族亲,一个是侄儿,年龄都在四旬左右。 今日,两位杜医官确实有些尴尬。 不过,他们既不敢去问杜提点为何要收一个外人为徒,更不敢露出半分不满。对着程锦容倒是着意地亲热几分。 如今,也无人再叫什么程女医了,一口一个程医官。 程锦容今日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进酒楼时,颇有众星捧月之感。 这间酒楼,也是程方特意挑的。离太医院官署不远,且菜肴精致美味,颇负盛名。今日酒楼被包了下来,大堂和二楼雅间都设了酒席,一共二十多席。每席十人,两百多名医官同聚一堂,热闹非常。 程锦容今日没有入席的资格,站在新出炉的师父身后,为师父伺候碗筷。 有资格和杜提点同坐一席的,也只寥寥几人。院使常山,副院使程方,另有左右院判等等。太医院里有品级数得出名号的,都在这一席。 虽是酒席,喝得却是茶水。 杜提点笑道“今日拜师礼,耗了半日功夫。出诊的帖子,积压了不少。中午不便饮酒,改日得了闲空再补上。” 众人立刻笑着附和。 其中,尤以常院使马屁拍得最响,笑声也最洪亮。 不知道的,只怕以为是他收了爱徒哪 师徒名分一定,杜提点和程锦容关系就此不同。回了太医院官署,杜提点叫了程锦容去药室说话,众医官心里也只羡慕了一回罢了。 师徒教导徒弟,天经地义。 杜提点并未说什么,依旧让程锦容整理誊抄医例。只交代了一句“有不懂之处,可以张口问为师。” 程锦容笑着应下。 她最擅长的是外科医术,其余各科也同样精通。不过,学医之人,永无止境。杜提点行医经验丰富,针灸之术精妙无双。 既是拜了师,当然不能担虚名。 程锦容在整理医例时,着意挑了几个针灸的医例,然后张口请教。 杜提点心里暗暗失笑。 这个程锦容,果然聪慧伶俐。专挑他秘不世人的针灸绝艺来请教。也罢,既有师徒之名,教导徒弟也是应该的。 杜提点张口指点,程锦容一听便懂,甚至举一反三触类旁通。 杜提点惊讶之余,心里不由得暗暗点头。 他收程锦容为徒,确实另有用意。现在看来,这个徒弟是收对了。人总有老死之日,一身医术和行医所得,却得传承下去。 纵观太医院官署里的年轻医官,有谁能胜过程锦容 半日过后,杜提点默默改了这一句。 纵观太医院官署里的所有医官,也没几个能及程锦容。 临近傍晚,杜提点才道“时候不早了,你再回程家一晚。明日早晨来太医院,为师带着你进宫。” 顿了顿,又道“常院使明日进宫,为皇后娘娘请平安脉。你在娘娘身边伺疾,常院使若有吩咐,你要听令行事,不可当众和常院使起口角纷争。” 懂了 当众不行,私底下偶尔纷争几句不用怕,有师父撑腰 程锦容含笑应了。 隔日清晨,程锦容兄妹一同到了太医院官署。 程景宏依旧去药舍里照顾病患。这个病患,已能勉强下榻走动,身体一日好过一日,面色也越来越好。 程锦容随杜提点常院使等人一同进宫。 宫中设有太医院的当值之处。其中两间,放着常见常用的药材。进宫当值的医官们,白日就在此处,随时等待传召看诊。 宫中除了帝后,还有几位皇子和两位公主,有品级的嫔妃有十余个,贵人美人之类有三十余个。 平日每隔三日,医官们要各自去请平安脉。平日里无人传召,也不能随意走动。 太医这职业,看着风光,个中甘苦,也只有自己知晓了。 程锦容还是第一次来太医院当值处,看着倒也新鲜有趣。没等转上一圈,椒房殿便派人来传召。 来传裴皇后口谕的,是椒房殿里的内侍李公公。 内侍去了子孙根,声音多尖细,李公公也不例外。三十多岁,脸比女子还要细嫩三分。 十年前,李公公不慎犯错,挨了一顿板子。裴皇后赐药,救了李公公一命。李公公心中感念裴皇后恩德,对裴皇后十分忠心。 平日裴皇后身边有青黛和菘蓝伺候,李公公是跑腿传信的内侍,不能近身伺候。 前世,就是这个李公公,拼死潜入牢中,救了她一条命。 李公公笑道“咱家奉皇后娘娘口谕,请程医官前去伺疾。” 程锦容微笑应是。 一旁的常山,咳嗽一声,冲李公公笑道“李公公,今日下官该为娘娘请平安脉了。” 李公公有些为难“皇后娘娘只传召程医官,并未提及院使大人。” 常山“” 最新网址ddku 第一百八十六章 打脸 一众太医或抬头看天,或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医书。实则一个个耳朵竖得老长,眼角余光都在瞄着常山。 常山脸皮再老再厚,众目睽睽之下也觉老脸发烫。 按着宫中规矩,传召哪位太医,便是哪位太医前去看诊伺疾。就是杜提点,也得在当值处等待宣召,断然没有主动前去看诊的道理。常山刚才说了那一句,已是逾矩了。 程锦容袖手看好戏。 常山又咳嗽一声,拱手道“娘娘既未宣召,微臣就在此等候。”然后,和颜悦色地吩咐程锦容“程医官,你好生为娘娘伺疾。若有不懂不会之处,只管来问本院使。” 神色转变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程锦容微微一笑“多谢院使大人。” 常山似已忘了所有的尴尬,呵呵一笑“快些随李公公去吧别让娘娘等得急了。” 程锦容随李公公走了。 常山将喉间的老血咽下,迈步进了当值的屋舍里。 太医们彼此眨眼偷笑。 趾高气昂的常院使,今日真是丢人现眼啊 常院使丢不丢脸,裴皇后无心理会。 往日她为永安侯所迫,整日阴郁自闭。明知常院使被永安侯收买,为她看诊多是装模作样,她也未生出过撵走常院使的心思。 如今,她从噩梦中觉醒,才蓦然发现。对付这等小人,对她来说不费什么力气。甚至无需她出面。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身着绿色官服的程锦容迈步而入,带进了满室的明媚阳光和温暖。 裴皇后心头一热,舒展眉头“免礼平身。” 不等裴皇后吩咐,菘蓝已示意宫女们都退了出去。 青黛为裴皇后厌弃,如今虽还在裴皇后身边伺候,却事事都居菘蓝之下。此时也一并默默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寝室里只余菘蓝在一旁伺候。裴皇后和程锦容说话也没多少顾忌了,笑着招手,示意程锦容上前“杜提点忽然领你回太医院,这两日有什么要紧事” 程锦容抿唇轻笑“提点大人收我为徒,昨日行了拜师礼。” 裴皇后先是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好好果然是好事一桩” 程锦容以女子之身考进太医院,如今又得了皇后青睐,出入宫中,在太医院里不知多扎眼。背地里少不了有人眼热嫉恨。 如今程锦容拜了杜提点为师,还有程方这个大伯父,靠山如此强硬。别人再眼热眼气,也得收敛几分。 程锦容轻声提醒“依着太医院的规矩,微臣暂时还没有为娘娘诊脉的资格。今日娘娘没有宣召常院使,倒不如召周太医或李太医前来请平安脉。” 裴皇后欣然点头“那就召周太医来吧” 李公公又来了太医院当值处。 常山精神一振,立刻起身出来相迎。 年少轻狂的程锦容能顶什么用 瞧瞧,皇后娘娘还不是命人来宣他去诊脉 常山满脸笑容,冲李公公拱手“李公公,皇后娘娘可是宣召下官前去椒房殿” 所有太医一同拱手相候。 就听李公公轻轻咳嗽一声“咱家代娘娘来传口谕,宣周太医前去请脉。” 常山“” 恍惚听到了响亮的打脸声。 真疼 太医们一个个低着头忍住笑。 周太医先是一愣,很快拱手应是。 周太医在宫中伺疾二十年,医术精湛且为人低调谨慎,从不争功抢功。平日后宫嫔妃们,时常传召周太医看诊请脉。 裴皇后主动宣召周太医,还是第一回。 周太医虽不想触怒常院使。可娘娘传召,身为太医,没有拒绝的道理,也不可能拒绝。只得跟着去了。 传口谕的李公公领着周太医走了,常山脸上的笑容也快挂不住了。 太医们口中不说,实则一个个挤眉弄眼的看热闹看得兴起。 在宫中当值,绝不能露一丝怨气或不满。常院使哪怕是被气得快吐血了,也得继续维持笑容,步伐僵硬地回了屋子。 就是关门声稍稍大了那么一点点。 太医们心照不宣地偷偷笑了一回。 常院使往日总吹嘘自己得皇后娘娘青睐。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嘛这才隔了一个月,皇后娘娘就完全将常院使抛在脑后了 半个时辰后,周太医回来了,手中还捧着一个锦盒。 一看就知是得了皇后娘娘赏赐。 李太医不无酸意地笑道“皇后娘娘赏了周太医什么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前些时日,两人一同在椒房殿里值守。现在裴皇后病症好转,无需太医在椒房殿里守着了。只召了周太医前去。李太医心里岂能不泛酸 周太医为人老道,立刻笑道“娘娘赏了些银子。改日得了闲空,我请你喝酒。” 这还差不多。 李太医心里舒坦了一些,低声提醒一句“你为娘娘请脉,还是向院使大人禀报一声才是。” 这半日,常院使可憋着一肚子闷气哪 不过,使绊子穿小鞋什么的,都是以后的事。在宫中,常院使绝不敢胡言乱语,更不敢行步差池。 周太医心中暗叹一声,谢过李太医提醒,打起精神去见常院使。 这一日,常山怕是要被气疯了吧 每每想到常山气得要吐血不得不强自按捺隐忍的样子,程锦容心中便觉快意。大半日,心情都好得很。 有程锦容陪在身边,裴皇后的心情比前两日好多了。 午睡醒了之后,裴皇后主动张口要去御花园。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裴皇后换上了薄而轻软的夏裳。 再看程锦容,还穿着厚实挺括的官服,裴皇后颇有些心疼,张口吩咐道“锦容,本宫命人为你准备了轻薄的衣裙,你也换上吧” 这当然不合宫中规矩。 不过,什么规矩也不及裴皇后心情愉悦舒畅重要。 程锦容也换上轻薄柔软颜色鲜亮的衣裙,扶着裴皇后去了御花园。 有程锦容在身边,胜过世间万千美景。便连这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宫廷,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裴皇后扬着唇角,眉眼间俱是笑意。 “启禀娘娘,”一个宫女轻声来禀报“罗贵人在御花园中,听闻娘娘来此,特意前来请安。” 第一百八十七章 投诚 罗贵人 裴皇后略一蹙眉。 宣和帝不是贪图美色之人。不过,身为天子,后宫自少不了各色美人。育有皇子公主的嫔妃,才有资格被封妃。其余得宠的年轻嫔妃,多是贵人美人之流,裴皇后平日几乎没关注过。 得了宣和帝欢心的年轻美人,除了十八岁的赵贵人,就是十七岁的罗贵人了。 除了美貌之外,更重要的是,她们都很年轻,皆是两年前被选进宫的美人。 赵贵人娇美擅歌,罗贵人妩媚擅舞。 裴皇后显然不想见什么罗贵人,正要张口打发,身畔的程锦容忽地轻声笑道“微臣斗胆进言。罗贵人特意前来请安,娘娘何不见上一见” 年轻的美人里,唯有赵贵人和罗贵人晋升为贵人之位,可见两人都有些能耐本事。 罗贵人主动来示好,何不顺手收为己用 裴皇后听出了程锦容的话中之意,沉默片刻,改了主意“宣罗贵人前来。” 宫女恭声应下。 片刻后,一个年轻娇媚的美人出现在凉亭外,恭敬地行礼请安“妾身罗氏,给皇后娘娘请安。” 程锦容还是第一次见罗贵人,迅疾打量一眼。 罗贵人只有十七岁,生得肤白唇红,容貌妩媚。身段窈窕,身姿轻盈,腰肢纤细,如风中摆柳。 裴皇后淡淡道“平身吧” 罗贵人恭敬地谢恩起身。 裴皇后又道“赐坐。” 罗贵人心中一喜,忙又谢恩“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裴皇后沉寂多年,在后宫里像一抹影子,被郑皇贵妃压了一头。后宫的嫔妃们,表面对裴皇后恭敬,暗中向郑皇贵妃投诚示好的不在少数。 只可惜,郑皇贵妃善嫉成性,年轻嫔妃们再示好,郑皇贵妃也不肯分薄天子宠爱。 罗贵人心思灵活,很快将主意打到了裴皇后的身上。 裴皇后凤体病弱多年,近来虽颇见好转,也得慢慢调养。总不能以病体伺候天子。如果她向裴皇后投诚,或许,裴皇后肯“提携”她一二。 罗贵人暗中探听椒房殿里的动静,裴皇后来了御花园后,她便壮着胆子来“请安”。 现在看来,这一步算是走对了。 裴皇后肯见她,还张口赐座,这就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裴皇后不喜说话,罗贵人投其所好,安静端坐,并不多嘴多言。 裴皇后权当身边多了个物件,倒也没觉得碍眼。默默赏景片刻,才张口道“听闻罗贵人擅舞” 罗贵人心里又是一喜,忙恭声应道“妾身自幼时习舞,最擅团扇舞和长袖舞。若娘娘闲着闷了,妾身愿去椒房殿献舞,为娘娘解闷解乏。” 程锦容心中哂然。 这位罗贵人,果然年轻,沉不住气。一张口,就露出了野心。 不过,有野心的嫔妃,才易拿捏,也更易于为棋子。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裴皇后的衣袖。 她站在裴皇后身侧,这个细微的小动作,只有裴皇后知晓。裴皇后心里涌起一丝隐秘的喜悦,自然明白程锦容的意思。 “罗贵人一片心意,本宫都知晓。”裴皇后淡淡一笑“既是如此,明日罗贵人便来椒房殿吧” 罗贵人按捺住心里的狂喜,恭敬地应下。 罗贵人有野心,也有眼色,来意已经达成,也不再多留。很快便起身告退。 罗贵人走了之后,眼前耳根都清静了许多。 裴皇后在御花园里消磨了一个时辰,才回了椒房殿。再睡一个时辰,喝了汤药,再用晚膳。 不必别人说,裴皇后也知道自己在日渐好转。胃口比以前好了,体力也越来越好。 每日晚上,裴皇后入睡后,程锦容才会歇下。 裴皇后有些心疼,轻声说道“你也早些歇下吧” 程锦容微微一笑“能伴在娘娘身边,是锦容此生最大的福气。锦容一点都不累。” 短短两句话,听得裴皇后心酸不已。 是啊 这段时日,美好得如梦境一般。 程锦容到底还是留下,等裴皇后入睡后才退出了寝宫。 她其实不喜欢肃穆沉重又冰冷的宫廷,可她的娘亲被困在这里。她心甘情愿地留在椒房殿,一直陪在娘亲身边。 隔日,罗贵人果然来椒房殿请安。 素来不见后宫嫔妃的裴皇后,对罗贵人还算和善。 罗贵人主动献舞,裴皇后也未拒绝,传口谕召了宫中乐师前来。丝竹声乐响起,罗贵人跳了一曲长袖舞。 长长的水袖挥舞,飘逸出尘。 罗贵人倒也小心,在皇上面前献舞,自是越柔媚越好。在皇后娘娘面前献舞,可就不能太过媚俗了。免得令皇后娘娘心生厌恶。 其实,罗贵人小心过了头。 裴皇后动了提携嫔妃的念头,心中半分嫉意都没有,巴不得前来投诚的罗贵人妩媚动人牢牢拢住宣和帝才好。 罗贵人献舞后,裴皇后夸赞一通,赏了十匹上好的绫罗纱。 之后一连几日,罗贵人都去椒房殿请安。虽不能天天献舞,陪着皇后娘娘说说话解解闷,也算尽了心意。 后宫中没有秘密,此事很快就传到了郑皇贵妃耳中。 郑皇贵妃不屑地冷笑一声。 这后宫中,谁不想得天子宠爱裴皇后一副贤惠大度的模样,定然都是装出来的。 很快,郑皇贵妃就被打了脸。 宣和帝前去椒房殿探望裴皇后,“正巧”遇到了罗贵人。 裴皇后当着宣和帝的面,夸赞罗贵人“罗贵人貌美温柔贤良,且善解人意,十分体贴。前几日臣妾有些气闷,罗贵人每日来请安,还特意献舞,为臣妾解闷解乏。” 宣和帝看了罗贵人一眼。 罗贵人俏脸微红,面泛娇羞,恭声应道“妾身伺候娘娘,是理所应当之事。不敢当娘娘如此盛赞。” 裴皇后笑着轻叹一声“后宫嫔妃众多,有这等心意的,也只罗贵人一人罢了。” 宣和帝也有数日没召嫔妃伺寝了,当晚,便召了罗贵人伺寝。 罗贵人如何欣喜,不必细述。 郑皇贵妃气得在钟粹宫里砸了一套茶碗。 第一百八十八章 改变 椒房殿内。 裴皇后默默地坐在窗前,明亮的烛火映在她日渐红润的脸孔上。 罗贵人得了裴皇后“提携”,今晚被宣和帝翻了牌子伺寝。裴皇后找到了能“应对”宣和帝的办法,心里却没多少欢喜,甚至有些茫然。 程锦容看着神色怔忪的裴皇后,心里暗叹一声。 裴皇后受了这么多年的苦痛折磨,日渐消沉。可她的本性依旧善良天真。所以,才会因这等利人利己顺手为之的事感到茫然不安。 程锦容看了菘蓝一眼。 菘蓝领着所有宫女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剩程锦容和裴皇后两人。 程锦容走到裴皇后身边,轻轻喊了一声“娘。” 裴皇后身体一颤,瞬间回过神来。 除了相认的那一日,程锦容私下里也叫她皇后娘娘。这还是第一次叫她娘。 “锦容,”裴皇后目光复杂,几乎难以形容“我我有时真恨我自己。我就是这么一个懦弱没用的人。就这么一桩小事,我也会心中难安。” “我知道,这么做,对我这个皇后有利,能解我困境,也能压下郑皇贵妃的风头。还能收拢后宫嫔妃。对罗贵人来说,也是有百利无一害的好事。” “可是,我心里总有些沉甸甸的,有些难受。” 裴皇后心情纷乱,词不达意。 程锦容凝视着裴皇后,轻声道“娘,我知道你的感受。你温柔善良,待人以诚。你没有城府心机,不会算计,也不会利用他人。” “可你现在慢慢在改变,所以,你心里为自己的改变惶惑不安。你怕自己在权势中迷失本心,变成另一个人。” 最后一句,直接而犀利,如利箭刺中裴皇后的胸膛。 裴皇后身体又是一颤,目中闪出水光。半晌,才哽咽着低语“是,我是在害怕。” “这些年,我一直闭宫养病,也是在封闭自己。” “我知道,身为皇后,可以手握权势。裴家因为出了一个皇后,一跃成为京城新贵。可我打从心底里,厌恶这座宫廷,不想和任何人来往接触。我也深恨中宫皇后这四个字。” 可现在,她的女儿进宫,到了她的身边,将她从阴暗封闭的世界里拉了出来。 她无法再逃避躲避,要直面自己的皇后身份。 她不能再退让,她要用皇后的权势,保护女儿的安危,保护六皇子,还有保护自己。 她要学着做一个真正的中宫皇后,有手段有城府有心计。 这样的她,还是裴婉如吗 这样的裴婉如,还是程望深爱的那个善良女子吗 裴皇后忽地伸手搂住程锦容,无声地恸哭起来。 程锦容眼眶也是一热,紧紧搂住裴皇后的身体,轻柔地安抚亲娘“娘,你别难过。不管何时,你都是你自己。我相信,不管到了何时,你都能守住自己的本心,不会因权势迷失自己。” “要挣脱困境,就得改变自己。我能理解你的苦衷。” “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你永远是我娘。” “便是有朝一日我爹也不会怪你。” 裴皇后肩膀不停耸动,泪水落得更急更汹涌。 程望,是裴皇后心中最深的隐痛和伤疤。 母女重逢相认这么久,裴皇后从未提起过程望。程锦容也体贴地从来不问。此时提及程望,裴皇后泪如泉涌,难过悲恸之极。 “锦容,我该怎么办。” 裴皇后泣不成声,声音断断续续“锦容,我好想你爹可是,我此生怕是出不了宫廷,也见不到你爹了哪怕有机会,我也没脸见他啊锦容,我到底该怎么办。一想到你爹,我就心痛如刀割一样” 字字都是心酸血泪。 程锦容眼圈也红了,不过,她没有落泪,轻声又坚定地说道“娘,当年的事,错不在你。你不必为此耿耿于怀一直自责。” “我想,就算我爹知道了一切,也只会为你心怜心痛,不会怪你。” “你别再想这些来折磨自己,放下一切,放过自己吧” 裴皇后不知哭了多久,哭到后来,就这么伏在程锦容的怀中睡着了。 程锦容静静地搂着裴皇后许久,然后抱起裴皇后。 裴皇后个头不算矮,在女子中算是中等身量,却轻得如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程锦容稍一用力,便将裴皇后抱了起来。 抱着裴皇后,才知道何为瘦弱。 程锦容鼻间微酸,稳稳地抱着裴皇后,轻轻放到凤塌上。为裴皇后拿下发簪,脱了鞋袜,为裴皇后盖好被褥。 裴皇后哭得力竭,沉沉入眠。 哭泣不是坏事,郁结于心的痛苦,会随着泪水和哭诉一同散去。裴皇后的心结一一解开,离痊愈的日子也就越来越近了。 程锦容俯下头,在裴皇后的额上落下轻吻。 娘,好好睡一觉,将所有的噩梦都扔下。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裴皇后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 人睡足了,精神格外好。 一夜过来,哭红的双目也恢复了清明。 程锦容看在眼里,十分欣慰,含笑说道“药已经熬好了,微臣伺候娘娘服用汤药。” 裴皇后笑着嗯了一声。 裴皇后常年喝药,对苦涩的汤药深恶痛绝。往日时常喝一两口,就不肯再喝,谁劝也没用。 如今有了斗志和希望,汤药再苦,裴皇后喝着也觉得甜丝丝的。 程锦容一勺一勺地喂,裴皇后一口一口地喝。不到片刻,一碗汤药便喝得干干净净。喝完汤药,程锦容捧来蜜饯果脯,笑着说道“汤药苦涩,娘娘吃些蜜饯过过口。” 裴皇后拈起一块蜜饯,放入口中,然后冲程锦容一笑“很甜。” 程锦容抿唇一笑,又捧了一杯蜜水,送入裴皇后手中。 蜜水里掺了蜂蜜,喝入口中十分香甜。很快,便将汤药带来的苦涩冲得干干净净。 就在此时,青黛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罗贵人前来请安。赵贵人和徐美人,也一并在殿外等候,想给皇后娘娘请安。” 第一百八十九章 热灶 宣和帝年岁渐长,对女色并不热衷。进后宫,要么进椒房殿探望裴皇后,要么就去钟粹宫留宿。召幸年轻嫔妃的次数屈指可数。 罗贵人向裴皇后投诚,得了伺寝的机会,前来谢恩理所应当。 至于赵贵人徐美人,自是看着眼热羡慕,今日也巴巴地来了。 裴皇后难得幽默了一回“本宫这里一直都是冷灶,现在倒是变成热灶了。” 一旁伺候的宫女抿唇而笑。 程锦容也笑了起来。 裴皇后能以这等轻松的口吻说及这些,可见已放下了心里的包袱。 裴皇后略一思忖,吩咐道“让罗贵人进殿候着,本宫待会儿见一见她。赵贵人徐美人就不见了,打发她们回去。” 第一个来投诚的是罗贵人,自要多给些甜头,多抬举几分。迟来了几步的年轻嫔妃,想烧热灶可没那么容易。 程锦容目中闪过笑意。 裴皇后并不蠢钝。以前,是她什么都不想做,事事退让。现在,裴皇后终于像一个真正的中宫皇后了。 稍动手腕,略施恩惠,就能搅浑后宫这摊浑水。 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都在殿外候着。 罗贵人今日面色格外红润娇艳,看的赵贵人眼热嫉恨不已。不过,口中却亲热得很,一口一个罗妹妹。 罗贵人和赵贵人一同进宫,是年轻嫔妃中展露头角的两个,彼此互为对手。今日压了赵贵人一头,罗贵人心中自得又畅快。 一旁的徐美人,今年二十,比她们两人年长一些。进宫也比赵贵人罗贵人早三年。 徐美人生得白皙美艳,和郑皇贵妃是同一类型的美人,且比郑皇贵妃年轻得多。 郑皇贵妃最是擅嫉,根本不容徐美人出头。宫宴时,徐美人的位置永远是最偏僻的角落处。 徐美人在宫中的日子可想而知,心中愁苦,不必细述。眼看着罗贵人奉承裴皇后,得以亲近天子,徐美人立刻痛下决心,也来烧热灶。 可惜,这热灶也不是她们想烧就能烧的。 菘蓝走了过来,代传裴皇后口谕“皇后娘娘有令,请罗贵人进殿内候着。赵贵人徐美人改日再来请安。” 罗贵人目中闪过喜悦自得。 赵贵人徐美人心中再懊恼失望,也不敢流露半分,恭敬地谢了恩典,然后退出椒房殿。 赵贵人年轻气盛,心中不忿,对着徐美人低语“瞧瞧罗贵人,一个劲地巴结讨好皇后娘娘。那副小人嘴脸,真是丑陋可鄙。” 徐美人轻叹一声“能为娘娘排忧解闷,也是罗妹妹的福气。倒是你我,今日才来请安,也怪不得娘娘不肯见我们了。” 赵贵人“” 赵贵人好险没被噎出一口血。 徐美人又轻声说道“我明日再来椒房殿请安,赵妹妹可要一同前来” 来当然要来 整日闷在静雅宫里,闲得都要长毛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罗贵人一步登天。 赵贵人定定心神,亲热地说道“明日我打发人去叫徐姐姐。”心里却在鄙夷。 进宫五年了,到现在还只是个美人。就是皇后娘娘肯见她,皇上怕是也想不起来她是谁了。 赵贵人目中的轻视,徐美人看得明明白白,心里不是滋味,默默忍了下来。 椒房殿内,罗贵人行了跪拜礼,一脸诚恳地表忠心。 “皇后娘娘提携之意,妾身心里都明白。从今日起,妾身一定以娘娘马首是瞻,甘愿听娘娘差遣。” 裴皇后淡淡一笑“罗贵人严重了。本宫一病多年,这副病躯,无颜伺候皇上。罗贵人好好伺候皇上,也是为本宫分忧了。来人,将今年新贡上来的蜀锦,赏罗贵人六匹。” 罗贵人连连谢恩“妾身谢过娘娘恩典。娘娘但有差遣,妾身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后宫妃嫔,皆有份列。可每年的贡品,都是先送到椒房殿,然后是钟粹宫。轮到她们,就所剩无几了。像徐美人那样不受宠的,连见都见不着。 裴皇后肯提携她,赏赐也极其丰厚,显然有抬举她之意。她又不是傻瓜,当然要接着皇后娘娘这份美意。 自这一日过后,罗贵人每日都来椒房殿请安,风雨无阻。 赵贵人徐美人也是每日都来。可是,裴皇后只见罗贵人,却不见她们两个。 赵贵人再心高气傲,也被磨搓得诚惶诚恐。只是,来都来了,断然没有中途而废的道理。否则,不但没能讨好,反而会落了裴皇后的眼。 徐美人本就不得宠,在后宫中从不惹眼,到哪儿都是坐冷板凳的份。因此,徐美人十分沉得住气。 每天一大早,赵贵人和徐美人就来椒房殿外候着。一等就是半日,然后灰溜溜地回去。都快成后宫的笑话了。 裴皇后晾了她们几日,到第五日,才令她们进来请安磕头,却没有赏赐。 这也是程锦容私下进言“郑皇贵妃把手后宫多年,宫中妃嫔都要看郑皇贵妃的脸色说话行事。罗贵人现在向娘娘投诚,又得了实在的好处,以后一颗心自会向着娘娘。” “至于赵贵人徐美人,日后也有可用之处。娘娘要压制郑皇贵妃,多抬举几个年轻嫔妃也无妨。” “只是,这抬举,也得有策略。不能养大了她们的心,反过来咬娘娘一口。” “首先,得让罗贵人和赵贵人徐美人先斗起来。她们争抢着示好投诚,彼此争斗,不是一条心。娘娘才能放心用她们。” 裴皇后听了这番话后,不由得笑着叹道“你还年少,怎么懂这么多倒是本宫,这一把年纪,不知都活哪儿去了。这些年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如今倒要从头学起,怎么做一个皇后。” 裴皇后心结已解,偶尔提及前尘旧事,痛楚依然有,更多的却是坚韧。 程锦容微微一笑“不管何时,都不算迟。” 是啊,此时醒悟,还不算迟 她是“皇后”,有两个嫡皇子和一个嫡出的公主,宣和帝待她也算敬重。这一手牌,打好了绝不会输。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 第一百九十章 打压 这几日,郑皇贵妃十分气闷。 死气沉沉的椒房殿,忽然变得热闹起来。沉寂多年诸事不管不问的裴皇后,像变了个人,竟开始“提携”年轻嫔妃。 罗贵人热灶烧得成功,连着被召伺寝两回。后宫的嫔妃们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 赵贵人徐美人天天去椒房殿,被晾了几日,终于见着了裴皇后。 暗中向她投诚的年轻嫔妃们,也有些沉不住气了。这几日纷纷来请安,话里话外,不免提了几句罗贵人。 呸 她霸着宣和帝还来不及,怎么肯容年轻貌美的嫔妃们越过自己 郑皇贵妃明知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和裴皇后“打擂台”,却不肯有学有样。 这一日,宣和帝前来钟粹宫,郑皇贵妃打起全部精神伺候。 她和宣和帝相伴二十年,对宣和帝的习惯喜好了如指掌。有意逢迎之下,宣和帝果然在钟粹宫里留宿。 郑皇贵妃没来得及自得,就听宣和帝随口笑道“朕今日去椒房殿看皇后,听皇后随口提起,徐美人和你年少时颇有几分肖似。” 郑皇贵妃“” 美人渐渐迟暮,最怕也最恨别人提起自己日渐老去的事实。说有人和自己年少时肖似,绝不是夸赞,而是一道刺心的利箭 郑皇贵妃在心里将裴皇后痛骂了一番,挤出笑容“臣妾倒是没留心。难为皇后娘娘,还记得臣妾年少时的模样。” 然后,又娇嗔道“皇上这么说,是嫌臣妾老了不成” 宣和帝调笑道“朕和你同龄,怎么会嫌弃你老。” 郑皇贵妃“” 可恶的裴婉清我要画个圈诅咒你 不管郑皇贵妃如何恼怒,这位徐美人的名字,到底还是听进了宣和帝的耳中。过了几日,宣和帝便召了徐美人伺寝。 徐美人每日去椒房殿请安,听裴皇后有意无意地提起郑皇贵妃“年少”时的模样,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当晚,徐美人着意装扮穿戴,言行举止也刻意模仿郑皇贵妃。原本只三四分肖似,在徐美人有心的模仿下,竟有了五六分。 宣和帝对郑皇贵妃确实有几分真情。一见之下,龙心颇悦。当晚便赏了徐美人。 徐美人第二日去椒房殿请安,穿着银红色的宫装,戴着华丽的发钗,长长的流苏在耳边轻晃,映衬得脸庞白皙妩媚。 裴皇后打量徐美人一眼,忽地笑道“你这样很好。” 果然,后宫里从不缺有心计又有野心的美人。 郑皇贵妃平日最爱穿银红色的宫装,也最喜戴华丽的凤钗。徐美人这副美艳妖娆的装扮,和郑皇贵妃何其肖似。 徐美人心里一喜,忙笑道“多谢娘娘夸赞。” 裴皇后眸光微闪,若有所指地说道“你每日都来椒房殿请安,也别忘了去钟粹宫走动一二。” 徐美人心领神会,恭敬应下。然后,出了椒房殿,就去了钟粹宫请安。 郑皇贵妃一听徐美人的名讳,心中嫉火顿时汹汹燃烧,冷笑着说道“让她进来。本宫倒要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能耐本事,能入皇上的眼。” 片刻后,徐美人款款进来了“妾身给皇贵妃娘娘请安。” 郑皇贵妃“” 在后宫中,唯有裴皇后才有资格穿正红色的宫装。 郑皇贵妃再得宠,也不能穿正红。银红色的颜色最近正红,郑皇贵妃平日多穿银红色,嫔妃们都很识趣,宫中再无别人穿这个颜色了。 现在,徐美人不但穿了,还正大光明地穿着银红色宫装来钟粹宫请安。 这哪里是来给她请安,分明是来戳她的眼,刺她的心肺 郑皇贵妃也不是善茬,扯了扯嘴角“徐美人今日穿戴,本宫看着可眼熟的很。” 徐美人恭声应道“不敢瞒皇贵妃娘娘。妾身昨晚伺寝,也是穿得这般模样。皇上夸赞妾身穿得好看,赏了妾身几匹银红色的衣料。妾身感念圣恩,打算将这衣料都做成新衣,每日穿在身上。” 郑皇贵妃心中怒极,面上却笑颜如花“皇上喜欢最是要紧。” 徐美人羞涩地一笑“皇贵妃娘娘宽宏大度,不和妾身计较,妾身感激不尽。” 徐美人坐了片刻,便告退离去。 郑皇贵妃面上的笑容褪得干干净净,又摔了一整套茶碗。 徐美人新近得宠,郑皇贵妃就是再恼再恨,也绝不会在这等时候动手使绊子。 郑皇贵妃比谁都清楚宣和帝的脾气。独断专行,不容任何人拂逆。宣和帝未必在意区区一个徐美人,却绝不愿见后宫为争宠闹成一团。 要收拾徐美人,得耐住性子,找一个最合适的时机。绝不能冒然出手,令宣和帝震怒厌弃。 简而言之,她善解人意的人设绝不能崩。 也因此,郑皇贵妃不得不强自隐忍,暂避风头。 在后宫嫔妃们看来,郑皇贵妃这是被裴皇后打压,被牢牢压了一头。一时间,人心浮动,每日来椒房殿请安的嫔妃也越来越多。 可惜,她们就是到了椒房殿,也见不到裴皇后。 罗贵人每日都能进椒房殿请安。徐美人来两回,能见裴皇后一回。赵贵人来三四回,能见上一回。 裴皇后故意晾着赵贵人,赵贵人心中不愤,绞尽脑汁想搏裴皇后的欢心。她也是聪明人,见裴皇后待自己冷淡,便往裴皇后的身边人下功夫。 如今,裴皇后身边最得宠的人是谁 既不是青黛也不是菘蓝,也不是被冷落了多日的常院使,而是程医官 程医官在裴皇后耳边说一句,顶得上别人说十句百句。 程锦容陪着裴皇后在御花园里转悠,有宫女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赵贵人前来请安。赵贵人说了,她有几张药方,想献给娘娘。” 药方 裴皇后有些讶然,下意识地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了然一笑。 这个赵贵人,看来是被晾得着急了。这药方是要借着裴皇后的手,送到她的手里。 程锦容一笑,裴皇后也笑了起来,张口吩咐“宣赵贵人。” 。 第一百九十一章 师徒(一) 赵贵人献上的药方,裴皇后转手就赏给了程锦容。 裴皇后午睡之际,程锦容打开盒子,拿出药方,细细看了一回。 赵贵人出身书香门第,这几张药方,是家人重金求来的。是各种养身健体补气养颜的药方。赵贵人擅歌,平日对嗓子十分看重。还有一张专门养嗓的药方。 程锦容看着倒是颇有趣味。 裴皇后午睡醒来,见程锦容唇角含笑,不由得笑问“那几张药方如何” 程锦容笑着答道“多是养身的药方,照着药方便可以配药,十分便利。” 一提起药方,程锦容满心愉悦,眉眼几乎放出光来。 当年的程望也是这般模样 一想到程望,裴皇后心中一阵锥痛,面上却笑道“你喜欢就好。赵贵人也算有心了,明日再来请安,本宫见一见她便是。” 裴皇后已迈过心里那道槛。 要打压郑皇贵妃母子,不用手段怎么行 她是皇后,郑皇贵妃再得宠,也得低她一头。往日是她退让,现在她不退了,郑皇贵妃就得退让低头。 闲话片刻,青黛轻声来禀报“杜提点让药童来传口信,请程姑娘随杜提点出宫回太医院。” 这段时日,杜提点不知在忙什么,一直没有露面。今日忽然让她回太医院 程锦容心中隐约猜到几分,起身向裴皇后告退“娘娘,微臣回太医院,少说也得待上两三日。等微臣进宫,再来给娘娘伺疾。” 裴皇后心中不舍,却未阻拦,含笑首肯。 程锦容不仅是她的女儿,也是大楚朝第一位女太医。如今又是杜提点的爱徒。杜提点既有意栽培提携,她这个亲娘总不能拖后腿。 程锦容先去了太医当值处。 太医们见了程锦容,分外亲切。其中,尤以周太医最是热络。 严格来说,程锦容每日伴着凤驾为娘娘伺疾,并未碍着任何人。顶替了常院使差事的,是周太医。 可周太医心里清楚的很。裴皇后心疾大有起色,凤体日渐好转,都是程锦容的功劳。令他请脉之事,十有八九也是出自程锦容的手笔。 不管如何,他都领了这份人情。 “程医官每日为娘娘伺疾,着实辛苦。”周太医笑道。 程锦容含笑应道“周太医要请脉开方,真正辛苦的人是周太医才对。我每日所做的,都是些琐事罢了。” 众太医各自用眼角余光打量常院使。 常山一脸心无芥蒂的模样,先夸周太医医术诰命,再夸程锦容行事周全仔细。 脸皮之老,城府之深,令人叹为观止。 程锦容也不遑多让,笑着应道“皇后娘娘凤体大有起色,院使大人如此盛赞,下官便厚颜领受了。” 常山“” 再厚的脸皮,也禁不住如此犀利的嘲讽 杜提点正好在此时出现。常山不得不将心头闷气咽下。 程锦容上前拱手行礼“微臣见过提点大人。” 虽然拜了杜提点为师。不过,身在宫中,以师徒相称并不合宜。 杜提点对程锦容的伶俐颇为满意,略一点头,张口吩咐“你现在随本提点出宫。” 至于出宫有何事,杜提点没说,谁也不敢问。 程锦容恭声应下。她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当即就随杜提点离宫。 坐上马车后,杜提点闭上双目假寐,并未说话。 程锦容安静地端坐,一路上一言未发。 马车经过太医院官署,却未停下,继续往前行了两条街。拐了三个弯,到了一处宅院外停了下来。 程锦容先下马车,然后扶着杜提点下马车“师父多加小心。” 杜提点终于忍不住笑着赞了一声“你倒是沉得住气。” 直至此刻,程锦容一个字都未多问,这份镇定冷静,哪里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 程锦容挑眉一笑“师父收我为徒,不就是因我冷静自持聪慧无双天赋惊人吗” 杜提点被逗得开怀一笑“是是是,为师果然没看走眼。” 说话间,师徒两人一同迈步进了宅院里。 这是一处三进的宅子。宅子不算大,不过,位置绝佳,离皇宫只小半个时辰的路程。附近皆是官宦显贵之家。这里也显得格外清静。 “这是先帝赏给我的宅子。” 杜提点慢悠悠地向前走,一边说道“我平日多在宫中当值,或在太医院官署。偶尔还要回杜府住几日。这里来得极少。知道这处宅子的人,少之又少。” 程锦容安静听着,并不插言。 很显然,杜提点今日带她来,绝不止是看宅子这么简单。 过了正堂,进了二道门,便是内宅。内宅里一个丫鬟都没有,倒有几个精明干练的小厮。小厮们一同上前来行礼。 杜提点略一点头,领着程锦容进了一间厢房。 这间厢房里,有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身材枯瘦,面色蜡黄,满面病容。这个男子一见杜提点,猛地跪下,连连磕头“大夫,我病了七八年,每次病发都疼得死去活来。求求大夫,救救我吧” 男子显然不知杜提点真正的身份,只知这是一位医术精湛的神医。 杜提点张口安抚了几句,又领着程锦容去了另外几间厢房。 无一例外,每间屋子里都有一个病患。 五个病患皆是男子,年龄自二十岁到五十岁不等。有老有少,有面容英俊的,也有相貌平庸近乎丑陋的。有身体看着康健,也有看起来十分虚弱的。 他们的病症都相同。 不发病时如常人,行立坐卧都无碍。一旦病症发作,腰腹部如刀割般剧烈阵痛。伴随着呕吐尿血等症状。 看完几个病患后,杜提点领着程锦容到了书房里。 “锦容,你坐下。”杜提点淡淡吩咐。 程锦容依言坐下。 杜提点沉默片刻,似是自言自语地张了口“自你进了太医院之后,我便暗中命人去找这等症状的病患。这些时日,一共寻到了五个。只是,年龄不尽相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些病患,不开腹,能否治好” 。 第一百九十二章 师徒(二) 常山当日受了些皮外伤,将养了这么多时日,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正盘算着要进宫为裴皇后请平安脉,顺便将周太医李太医都踢出椒房殿。 至于碍眼的程锦容,常山也没打算放过。早已想好了一系列使绊子的小手段,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令裴皇后厌弃程锦容 万万没想到,杜提点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悄悄来送信的常林,嫉恨得咬牙切齿,一张脸孔有些扭曲“真不知程锦容使了什么手段,给提点大人灌了什么迷汤竟得了提点大人的青睐” 提点大人要收徒,多的是比程锦容出色的年轻医官。 譬如他 常山一肚子恼火,哪有心情理会常林那点小心思。张口就骂了常林一顿。 常山一动气就骂人,常林也习惯了,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挨骂。 再难听再刺耳,不往心里去,左耳进右耳出便是。 常山骂了半个时辰,才挥手令常林退下。 常林走后,常山在药室里转来转去,越想越是懊恼。杜提点那个老匹夫,官威颇重,又得天子信任。在太医院官署里说一不二。就是他这个院使,也只有俯首听令的份。 杜提点收了程锦容为徒,摆明了要回护程锦容 他所有的盘算,都被打乱了。 李药童战战兢兢地在外禀报“启禀院使大人,提点大人有请” 常山停下脚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知道了,本院使这就过去。” 杜提点睡了两个时辰,精神恢复了不少。 常山迈步进了药室,不等杜提点张口,便拱手笑道“恭喜提点大人喜得爱徒,贺喜提点大人” 一脸殷勤热络的笑容,怎么看怎么热忱。 杜提点呵呵一笑,一脸欣慰“本提点这等年纪,收了称心如意的徒弟,确实是一桩快事。明日本提点在酒楼摆酒席,常院使可得赏脸。”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常山笑得比杜提点还要高兴“下官一定去。” 杜提点温和地对常山说道“常院使为皇后娘娘看诊多年,功劳苦劳不可抹煞,本提点也都记在心里。” “眼下,皇后娘娘病症有了好转,每日离不得锦容。本提点今日带锦容出宫,还是特意禀报了皇后娘娘,得了娘娘首肯,才得以出宫。” “常院使伤势已愈,也该进宫为娘娘请平安脉了。待明日过后,本提点便进宫,向娘娘禀报一声,让周太医李太医回来。” “以后,就要有劳常院使和锦容一同照顾娘娘的凤体了。” 话中之意,再清楚不过。 常山可以进宫请脉,但是,程锦容也会留在裴皇后身边“伺疾”。 常山连连笑道“提点大人安排得甚为妥帖,下官听令便是。” 杜提点也笑了起来,别有所指地说道“锦容年少气盛,若有说话行事不周全之处,还望常院使看在本提点这个师父的颜面上,担待一二。” 常山立刻笑道“提底大人只管放心。下官定会好好照拂程医官。” 一切心照不宣,杜提点也不再多言。 常山一脸笑容地进药室,一脸笑容地出来,见了谁都是一脸笑如春风。 说来也巧,程锦容和程景宏兄妹一同出来,正好遇到了常山。 两人一同拱手行礼“见过院使大人。” 常山一脸和气“都免礼。”然后,对着程锦容笑道“程医官这些日子伺候皇后娘娘凤体有功,本院使安心养伤,也是程医官之功。” 心里掏刀子,面上笑眯眯。 程锦容的演技丝毫不弱半分,笑着应道“这都是下官分内之责。院使大人的伤已经痊愈,也该进宫请平安脉了。娘娘这些日子,也总惦记院使大人呢” 常山呵呵笑道“明日是程医官正式拜师的好日子,本院使自要前去贺喜。后日进宫请平安脉便可。天色不早了,程医官早些回去歇着吧” 程锦容微笑着道别。 常山一脸欣然的笑意。 程景宏“” 回程的马车上,程景宏忍不住叹道“我今日算是见识到了什么叫口是心非。” 瞧瞧常山笑得那副热络慈祥的样子简直让人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程锦容挑了挑眉,淡淡道“要是连这点两面三刀的本事都没有,他如何能稳坐院使之位。” 这倒也是。 程景宏想了想,低声笑道“你拜了提点大人为师。有提点大人护着你,常院使定然不敢再动什么心思了。” 程锦容眸光一闪,扯了扯嘴角“短期之内,他不会也不敢做什么手脚。时日一长,就不好说了。” 常山这等卑劣无德的小人,不可不防 现在动手对付他,太着痕迹。等过个一年半载,她略一示意,永安侯自会出手要了他的命 程锦容在宫中住了数日,忽然回来,赵氏等人十分欢喜。待听闻程锦容拜了杜提点为师一事,更是喜不自胜。 紫苏和甘草,也都为主子高兴。 紫苏一边欢喜一边抹眼泪“要是小姐地下有知,不知会怎生高兴。” 紫苏口中的小姐,是“病逝”多年的裴婉如。 程锦容心里再无涩意,微笑着宽慰喜极而泣的紫苏“我这个主子有出息,你应该高兴才对。别哭了。” 紫苏用袖子擦眼泪,却是越擦泪越多。很快,便将身上的两块帕子都哭湿了。 程锦容无奈一笑,将自己的帕子递给了紫苏。 甘草一脸雀跃,悄声问程锦容“小姐什么时候能带奴婢进宫啊”这段时日,程锦容在宫中伺疾,甘草闲着无事,时常随程景安程锦宜兄妹去惠民药堂。 甘草不是普通的丫鬟。程锦容行外科医术时,需要甘草在一旁做助手。 程锦容笑了一笑,安抚甘草“别心急,过不了几日,你就要开始忙活了。” 杜提点急着收她为徒,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自能猜得到。很快,甘草就该有用武之地了。 甘草从不怀疑主子说过的话,闻言高兴响亮地诶了一声。 第一百九十三章 相见 晨曦中,穿着青色罗裙的清艳少女亭亭玉立,犹如带着露珠的海棠。 就这么看着她,他躁动难安的心绪便平稳下来。 贺祈挑眉一笑“以前叫我贺三公子,后来叫我贺祈,现在又变成贺校尉了” 这一声贺校尉,何其疏离 他们同在宫中,一个是天子亲兵统领,一个是皇后身边的医官。每隔几日,总有见面的机会。 只是,宫中规矩多,人更多。他们见面的机会多了,却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在宫中当值一夜,没到五更天换班出宫,没有回平国公府,骑马到了程府外等候。只为见她一面。 她就叫他贺校尉 贺祈话语中的隐约不满,程锦容只做不知,微笑着应道“你有官职在身,我称呼一声贺校尉,也是理所应当。你也可以叫我程医官。” 贺祈黑眸深深地看着她,从善如流地改口“程医官现在要去往何处是太医院官署吗我送程医官一程。” 程锦容婉言谢绝“我不是去官署,另有要事在身。提点大人已经派了马车来,就不劳贺校尉相送了。” 彬彬有礼,拒人于千里。 真是淡漠无情啊 贺祈眸光一闪,忽地问道“你拜了杜提点为师,为何还叫提点大人” 师徒只是名分,是为了糊弄外人。 不过,贺祈知悉内情,显然糊弄不过去。 程锦容巧妙地换了个说法“提点大人对我十分器重,今日特意带我去出诊。” 自程锦容进宫后,他暗中派来保护程锦容的人派不上用场,改而盯着杜提点常院使。杜提点昨日带着程锦容去了一处宅子外。此事已传进他耳中。 只是,宅子里有什么人要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程锦容这一张口,贺祈便会意过来。 看来,杜提点是暗中搜寻了一些和宣和帝病症相同的病患,让程锦容前去看诊救治。一来,杜提点要亲眼看程锦容救治病患,确定程锦容真的有救治宣和帝的能耐。二则,杜提点也要趁机研究如何以和缓的办法看诊。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程锦容忽地轻声道“我这么早便能进宫,其中也有贺校尉的一份功劳。我一直没来得及谢过贺校尉。” 常山“受伤”的时间恰到好处。五城兵马司的捕快们查了数日,只查到了是几个泼皮无赖所为,关进了大牢里。 贺祈不肯承认,故意装傻充愣“程医官这话是何意我怎么听不懂。” 装模作样 程锦容到底没维持住淡漠疏远的表情,瞪了一眼过去“我早就猜到是你了,还装傻。” 这一嗔怪,打破了无形的隔阂,迅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贺祈无声一笑,目中蕴满了笑意,故作无奈地耸耸肩“罢了,你说就是好了。反正于我没有一点坏处。对了,你承了我的恩情,打算怎么回报” 程锦容也忍不住笑了“这倒简单的很。以后你受伤或生病,我替你看诊治病,不收诊金便是。” 贺祈挨骂也挨得浑身舒泰,咧嘴一笑“那就一言为定。” 倒是程锦容,话一出口,就觉不妥,歉然说道“我随口一言,绝不是有意咒你。” 他们两人都记得很清楚,前世的贺祈曾被算计受伤,面容被毁。 贺祈目光一闪,若有所指地说道“有些事,不可能再发生了。” 程锦容也沉默下来。 是啊 他们两人,都走上了和前世不同的人生路。未来到底如何,现在还不好说。可她会竭力保护裴皇后,而他,也不会再容自己的一切被人夺走。 过了片刻,贺祈张口打破了沉默“这些时日,你在宫中出了不少风头,引来众人侧目注意。尤其是皇贵妃,只怕已暗中命人盯上了你。你要小心一些。” 贺祈说的颇为委婉。 她何止出了不少风头,用出尽风头来形容还差不多。 裴皇后为她呵斥郑皇贵妃,郑皇贵妃对她怀恨在心,寿宁公主对她生出嫉意。六皇子对她格外亲近,赵贵人想讨好裴皇后,送的是药方 这在宫中,其实不是什么好事。盯着她的目光越来越多,她和裴皇后出纰漏露马脚的可能性就越大。 程锦容淡淡道“我要进宫为娘娘伺疾,要治好娘娘的病症。还要令娘娘振作起来,执掌六宫。” “我要让娘娘有自保和保护他人之力,所有人都不敢再小觑轻视欺辱她半分。” “我要做的事这么多,如何还能低调” 我不是不知道其中的危险。 可是,这已是我唯一能走的路。 程锦容目光坚韧,话语坚定。 这样的她,和他记忆中那个泪流满面令人怜惜的容锦再不相同。 而他,更喜欢这样的她 贺祈心头一热,冲动之下,向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目中一闪而逝的惊讶。 好在她没有后退,只白了他一眼“贺校尉,男女授受不亲。” 贺校尉三个字,被有意加重了音量。 贺祈心尖一阵酥麻,黑眸中的笑意如春风般醉人“你别生气,我离你远一些就是。” 说着,慢腾腾地往后退了一小步。比起之前的距离,还是要近得多。 这近乎赖皮的举动,令程锦容好气又好笑。只是,他们之间到底和别人不同。她对着他的时候,也没办法一直绷着脸装冷淡。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道“伴君如伴虎,你也要多加小心。” 贺祈身为天子亲兵统领,几乎每日都在宣和帝身侧。宣和帝上朝时,贺祈随着进金銮殿。宣和帝召群臣议事,贺祈默默旁听。宣和帝进后宫,御林侍卫也要随行。 离天子这么近,是好事,也十分危险。 宣和帝此人,性情反复无常。你以为自己得了他另眼相看,殊不知一个不慎,就会触怒天子,惹来杀身之祸。 贺祈压低声音应下,又低声道“那个元思兰,你离他远一些。” 程锦容“” 这一波醋意,来得猝不及防。 第一百九十四章 暖意 程锦容看着一脸醋意的贺祈,哑然无语。 贺祈显然没有要脸的打算,继续低声说道“我人在宫中,消息灵通。后宫里的动静,不用仔细打听,也知道一二。” “前些时日,皇后娘娘生辰。元思兰厚着脸皮去送生辰贺礼,当时,你也在娘娘身侧,一定和他打了照面。” “元思兰此人,善于伪装,虚伪阴险精明狡诈。你可要好生提防。” 程锦容再次无语,半晌才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更清楚。” 贺祈“” 一口陈年的老陈醋,醋得贺祈直冒酸水。 不过,此时他什么也不能多说,生生将这口酸水咽下,维持从容的神情“你知道提防就好。”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一声。 马车里的甘草,频频探出头来。 时候不早了,程锦容该走了。 贺祈再不舍,也得张口道别“我也该走了。过些时日,我再来见你。” 在宫中远远地见上一面,不能说话,最多对视一眼,稍解相思罢了。贺祈口中的相见,便如此时,特意在她出宫后来见她。 程锦容下意识地拒绝“你以后还是” 贺祈压根不容她说出剩余的话,转身大步到了骏马边,翻身上马,策马离去。 程锦容看着他的背影远去。 一个人背负这么多的秘密,在悬崖边只身前行,随时都有坠落之险。她不畏死,心亦坚如磐石。 可世上有这么一个人,知道她的一切过往,知悉她所有的秘密,默默地关注守护倾慕着她。总令她心生暖意。 便如崎岖黑暗的路途中,有一盏烛火始终伴着她前行。 程锦容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马鞭,马车徐徐前行。 甘草坐在程锦容身侧,不时看程锦容一眼。 “又不是没见过我,总这般偷看我做什么”程锦容失笑不已。 甘草不是什么心思细腻的人,胆子大,一根筋,老实答道“小姐一直说不愿嫁人。可以奴婢看来,见了贺三公子,小姐心情好得很。” 程锦容“” 程锦容清了清嗓子,扯开话题“从今日起,你就住在那边的宅子里。我每隔五日出宫一回。平日里为病患们复诊换药,都由你来。你能行吗” 杜提点暗中行事,太医院官署里无人知晓。也因此,不能动用任何医官。宅子里伺候的小厮,都是杜提点的人。 这些小厮,不通医术。 也就是说,甘草得担负起每日照顾五个病患的重任。 甘草自信地笑道“奴婢能行。” 不等程锦容叮嘱,又说道“当年奴婢在边关伺候程军医时,程军医忙起来没日没夜。奴婢十一二岁的时候,就照看过一整个帐篷里的病患。” 边军一打仗,便有许多受了重伤的军汉。军医们忙碌起来,真是分身乏术。甘草八岁被程望买下,在程望身边待了五年。那五年里,甘草被当成半个军医来用。 独立开腹救治,甘草还不行。不过,照顾几个病患,绰绰有余。 程望细心教导调教甘草五年,才将甘草送到程锦容身边。甘草大字不识几个,没读过医书。可真论医术,程景安也不及甘草。 程锦容自然清楚甘草的能耐,笑着说道“好,这两日,我为他们开腹救治。两日后我就要进宫伺候娘娘,病患就都交给你了。” 说笑间,很快就到了杜提点的宅子外。 杜提点也是一大早就来了。 程锦容上前行礼“锦容见过师父。” 杜提点心事重重,一夜未曾好眠。年岁大了,又不能像女子那般妆容遮掩,眼下的青影一览无遗。 杜提点嗯了一声,目光扫了甘草一眼。 杜提点对甘草的印象也很深刻。 程锦容考第三场的时候,甘草在一旁做助手。开腹时血肉模糊的情景,任谁都会心惊,呕吐反胃也不稀奇。可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黑脸丫鬟,半点异样都没有,有条不紊地打下手。 有这份能耐,绝非等闲之辈。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笑道“甘草八岁时卖身葬父,被我爹买下。她在我爹身边待了五年,才被送到我身边。” 原来是程望教导出来的。 杜提点最后一丝疑虑尽去,略一点头,领着程锦容主仆进了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收拾得格外干净,仔细闻,还能嗅到艾草燃过的味道。屋子里有一张宽仅三尺的窄塌,还有两张椅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窗帘密不透风,遮去了所有的阳光。不过,屋子里悬挂着高低不等的数盏宫灯,将屋子里照得十分亮堂。 程锦容目光一扫,颇为满意“师父有心了。” 屋子越干净越好,越安静越好,屋子里的东西越少越好。 病患开腹救治后,短时间内不能挪动,得在屋子里住上一段时日。这样的环境最合适不过。 杜提点目光一闪,落在程锦容自信从容的脸庞上“从哪一个病患开始” 程锦容略一思忖“从年轻的开始吧” 年轻人体力佳,承受力强,伤势恢复得快。 年迈的老人正好相反,身体本就苍老衰败,救治后也未必撑得过去。 程锦容特意从年轻的病患开始救治。这一日,为三个病患开腹。 隔日上午,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病患。 按着年龄为序,到了第二日下午,最后救治的病患是一个五旬左右的老人。这个老人身体羸弱,走路没什么力气,得有人搀扶才能勉强走动。 老人喝了汤药,躺到了床榻上,在惊恐瑟缩中昏睡了过去。 杜提点忍不住皱眉。 这两日,程锦容救治病患,他一直默默旁观。空闲时,再将所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潜心钻研。 不必程锦容张口,他也看的出来。这个老人就是程锦容所说的“救治过后也可能熬不过去”的那种人。 “动手吧”杜提点定定心神,张口吩咐。 程锦容并未急着动手,抬眼看向杜提点“师父,这些病患,在来之前可知道救治也是有风险的” 第一百九十五章 对阵 程锦容问得直接犀利。 杜提点连眉头都未动一下“不知。他们只知来了之后,有人能救他们的命。” 程锦容“” 果然如此 程锦容神色微沉,心里腾地燃起一丝怒火,声音也沉了下来“师父为何不明言如果有人撑不过去,到时候要如何交代” 没等杜提点出声,程锦容又淡淡道“以师父的能耐,自然无惧普通百姓。有人闹腾,给些银子也就是了。” “我要问的是,师父要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 杜提点“” 他果然收了个好徒弟 最后这一句,简直是戳心又戳肺直截了当地指责他为了给天子看诊收集病例,昧下身为大夫的良心,哄骗病患来此处。 杜提点深呼吸一口气,反问程锦容“你心中既存了这份疑虑,为何前四个病患一声不吭,到了最后这个病患,才问出口莫非是你对自己的外科医术没有把握,心生怯意” 请将不如激将 程锦容再冷静自制,也有气性和属于大夫的骄傲,闻言淡淡道“我若畏怯,这些病患,我一个都不救治。” 杜提点也淡淡应道“你不畏怯,只管动手救人。出了任何差错,都由我这个师父来担着。不会牵连到你身上。” “向病患家人交代,或是向自己的良心交代,都是为师的事。” “看诊治病之前,谁也不敢言有十成把握。身为大夫,救治病患时,当心无旁骛全神贯注。你现在摒除所有杂念,动手救治病患便可。” 师徒两人注视着彼此。 收徒的别有用意,拜师的也有自己的算计。掺杂了太多的师徒,到底有几分真情,委实不好说。 程锦容神色不变,动也没动。 杜提点暗叹一声,只得让步“以后再寻病患,为师令人将其中的风险说清楚。” 程锦容嗯了一声,吩咐甘草“拿剪子来。” 甘草浑然不察师徒间已不动声色地过了一招,将煮沸过冷却的剪子送进程锦容手中。程锦容以利剪剪开病患腰腹处的衣物,眉眼沉凝,神色肃穆。 两个时辰后,程锦容出了屋子。 双手虽已洗净,淡淡的血腥气却挥之不去。 连着站立两个时辰,饶是程锦容年少体力佳,此时也颇觉疲惫。 难为杜提点,竟也跟着站了两个时辰。程锦容还能自己走,杜提点出了屋子,便由两个小厮扶着去休息了。 此时将近傍晚,程锦容合衣睡了一个时辰。待醒来后,天已彻底黑了。 杜提点歇了一个时辰,也稍稍缓过神来,打发人来请程锦容过去一同用晚膳。 晚膳不算如何丰盛,口味颇为清淡。显然是照着杜提点的喜好准备的。程锦容前世在边关数年,随遇而安,衣能裹体食能果腹便可,并不讲究。 师徒两人默默地用完晚膳。 搁下筷子后,杜提点才张口“今晚你就在此歇下,明日一早随我进宫。” 程锦容点点头“一切听师父的。” 杜提点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滋味。 为了宣和帝的病症,他权衡利弊,收了程锦容为徒。程锦容拜他为师,想来是为了在太医院里找一个大靠山,来对抗常院使。 师徒两人心照不宣,彼此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今日师徒两人因病患生出争执,说有隔阂就太严重了。可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他久经官场,自有城府。 程锦容竟也像往日一般,不露半分痕迹。 如此年少,就有这等城府 门忽地被敲响,甘草略显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小姐,今日下午的病患已经醒了,可他意识模糊,全身发热,现在该怎么办” 杜提点一惊,霍然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也皱起了眉头。不过,她早有心里准备,并未慌乱,起身道“我这就过去看看。” 开腹救治后,伤口处疼痛难忍,这是病患们要熬的第一关。 第二关也是最要紧的,一旦发起高烧,必须在短时间内退烧。一旦高烧不退,病患很可能在昏沉中死去。 程锦容前世在边关以外科医术闻名。她救治过的病患不知有多少。其中,自然也有救治后熬不过去的。 这也是身为大夫的无奈和遗憾。 她是大夫,竭尽全力救治病患。可神医也是人,不是神。 不过,拥有丰富的救治经验,能极大地提高病患痊愈的可能。 程锦容推门而入,甘草紧随其后。一同前来的,还有神色凝重的杜提点。 程锦容走到床榻边,只见病患满面暗红,以手探额头,额头滚烫。病患早已昏迷无意识,满额冷汗,口中偶尔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伤口处包扎得密实,程锦容以手轻探伤口附近的皮肤,也是一片滚烫。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眼前是最糟糕的情况。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无益处。 程锦容迅速开了药方,将药方给了杜提点“这是我自己研制的退烧药方,药性霸道。喝了之后,一夜之内定能退烧。明日他若再发烧,便再喝一回药。” “如果他连喝三次,高烧还不退” 说到这儿,程锦容顿了一顿,声音更轻了几分“师父就可以准备善后事宜了。” 杜提点“” 不知为何,之前师徒对阵没有半分心虚的杜提点,此时心中竟有些难言的晦涩和沉重。 那张轻飘飘的药方,也忽然变得重于千钧。 是他太过急切太过功利了吗 他是太医院提点,平日专职为天子看诊。宫中的嫔妃娘娘都没这份资格宣他看诊,皇室宗亲勋贵们见了他,也都分外客气。 若不是为了宣和帝的病症,这些平民百姓的病患,如何能到他面前,入他的眼 所以,他就理所当然地将这些病患视为工具。浑然忘却了他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浑然忘却了他学医时的初衷。 杜提点抬眼,看向程锦容。 明亮的烛火下,程锦容的眼眸亮如明镜,清晰地倒映出他可鄙可耻的脸。 。 第一百九十六章 问心 退烧的汤药起了作用,当晚,病患退了烧。 程锦容守上半夜,甘草守了下半夜。天明之际,病患又开始全身发烫。更糟糕的是,尚未愈合的伤口也开始缓缓流血。 程锦容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眼中有些血丝,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清亮,却依然镇定“再去熬一碗退烧汤药来。” 病患高烧昏迷,喂药也变成了极其困难的事。只能捏住病患的下巴,令他张口,慢慢灌药进去。 汤药喝下去一半,从口角溢出来一半。 褐色的汤药滴落在被褥上,如同干涸的血迹一半,看着触目惊心。 程锦容又为病患重新敷药止血包扎。 甘草在一旁打下手,一边小声道“小姐,这些事交给奴婢便是。” 程锦容头也未抬“你力气太大,没个轻重。还是我来。” 甘草“” 甘草只得住嘴。 其实,这等时候,要看病患求生意志是否强烈,能否撑过去。大夫在不在一旁,没什么要紧。 程锦容却寸步未离,一直守在病患身边。 这一天,程锦容未曾进宫。 杜提点却耽搁不得,进宫为宣和帝请平安脉。 不管有多少心事,在天子面前,都不能流露半分。不然,便是冒犯天子的重罪。杜提点行走宫中二十年,自然清楚其中利害。 宣和帝宿疾发作频繁,极大地损害了龙体的元气。近来,还偶有尿血的症状,胃口也一日不如一日。 杜提点诊脉后,斟酌了许久,才开了药方。 宣和帝身边只有几个心腹的近身内侍,冷然问道“杜提点,朕的病症到底如何你开的药方,能不能治好朕的病” 杜提点后背全是冷汗,面上却是一派自信沉稳“皇上的病症一时难以根治,不过,微臣开的药方,能调理皇上龙体,缓解宿疾发作。” 这段时日,杜提点一直在研究宣和帝的宿疾。 结论是,不开腹,确实无法根治。 不过,既知病理,以杜提点的精湛医术,开些缓和病症的药方也不是难事。 宣和帝瞥了杜提点一眼,淡淡道“朕说给你半年时间,不会食言。你放心,这半年之内,朕不会砍你的脑袋。” 杜提点额上也冒了冷汗,战战兢兢地表了一通忠心兼决心。在宣和帝不耐动怒之前告退。出了保和殿后,杜提点手心也都是冷汗。 伴君如伴虎。 个中滋味,也只有杜提点自己清楚了。 惊魂未定的杜提点在保和殿外站了片刻。 守在殿外的十数个御前侍卫,忽地有一个走了过来,伸手扶了杜提点一把“提点大人请站稳了。” 在保和殿外昏倒什么的,同样是冒犯天子的重罪。 杜提点定定心神,冲高大的英俊少年笑道“多谢贺校尉。” 贺祈笑了一笑,待杜提点站稳了,轻声问了一句“程医官今日没进宫吗” 杜提点“” 原来是爱徒惹来的桃花。 杜提点深深看了贺祈一眼“她有事耽搁了。” 有事 有什么事 什么事比进宫给裴皇后伺疾更重要 贺祈心念电转,却未再出言多问。一来,人多口杂,不宜多言。二来,便是他问了,杜提点这只城府深的老狐狸也不会说实话。 一直在殿外候着的李公公陪笑着上前“提底大人,皇后娘娘打发咱家来问一声,今日程医官为何没进宫” 贺祈竖长了耳朵。 不远处的裴璋,也看了过来。 爱徒的桃花还真不少。 杜提点亲切地对李公公说道“此事确实有内情,请李公公借一步说话。” 贺祈“” 裴璋“” 李公公很快回椒房殿复命“回皇后娘娘,提点大人说了,有一个病患,病症十分严重,唯有程医官能救治。所以,要耽搁一两日才能再进宫伺疾。请娘娘不要介怀。” 其实,较真一点的话,这是怠慢皇后的罪责。 什么病患,能比给皇后伺疾还重要 好在裴皇后半点不介意,还特意令李公公去杜提点处再传口谕。 程医官过两日再进宫也无妨。 杜提点松了口气,心里对程锦容的评价又上了一个台阶。皇后娘娘对程锦容,是真的青睐有加。 别管用了什么手段,有这份能耐,就值得赞许。 两日后,杜提点回了宅子里。 等着杜提点的,是病患终于没熬过去的噩耗。 程锦容熬了两日两夜,黑眸中有不少血丝,声音也有些沙哑“高烧一直不退,喝了四次汤药。到第五次,一滴都喂不进去。伤口也未愈合,一直在缓慢流血。” “一个时辰前,病患就闭了眼。” 这是不折不扣的噩耗 杜提点慢慢坐下,闭上双目。 程锦容说得没错,不是所有病患都能撑得过开腹救治。 这个年迈体弱几乎不能行走的病患,如果只服些汤药,大概能再撑几个月。开腹救治,没能救他的命,倒是令他早一步去了黄泉地下。 就是有十成把握,他也不敢将外科救治之能用在天子身上。更何况,还不是十成,还有救治失败的风险 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治宣和帝的病症 半年时间,已过了月余,剩余的时间不足五个月。他能否想出稳妥的办法来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交织纷争。 杜提点无声长叹,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程锦容沉默的注视。 杜提点终于露出一丝苦笑“锦容,你是不是在怪为师太过功利太过急切,枉顾病患性命” 程锦容沉默片刻,才道“这样的事,以后别再有了。” 杜提点没有计较程锦容的“冒犯”,点点头“好。为师答应你,以后寻找病患,一定先将救治方法和可能的风险说清楚。由病患自己决定,是否看诊。” 悬在杜提点头上的利刃,不知何时会落下。杜提点肯做出这样的承诺,总算还有些良心。 程锦容心中闷气未散,到底还是刺了杜提点一句“身为大夫,尽力而为,方能问心无愧。” 。 第一百九十七章 无愧 自己的性命都顾不上了,还要什么问心无愧 为了天子病症,牺牲区区几个平民百姓,又算什么 太医院官署每年研制各种新药。这些新药,不拿人试药,怎么敢进献宫中做大夫要问心无愧,做医官当然和普通大夫不同。 不损人利己的人,如何能混迹官场 程锦容到底还是太过年少,也太过正直善良了。 对着那双满是血丝依然黑亮坚定的双眸,杜提点什么也没说,只道“后续的事不必你插手,你明日就进宫为娘娘伺疾。” “记住,不管谁问起,宅子里的事都不能透露半分。就是娘娘问了,你也不能说。” “你既做了医官,就得遵守太医院里的规矩。” 程锦容点点头,张口告退。 忠心的甘草,在门外等候。光线暗淡,甘草看不清程锦容的面色,轻声安慰“小姐也别太难过了。小姐守了两天两夜,可那个病患太过体弱,求生意志也不强,撑不过去,也是没法子的事。” “小姐已经尽了力,问心无愧了。” 她确实尽了力。 可她真的问心无愧吗 她预见到了风险,却未真正阻止杜提点的决定,依然为病患开腹救治。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事涉天子病症,杜提点不会让步。 其中种种权衡考虑妥协,她无法诉之于口,心里那一丝晦暗也挥之不去。 程锦容缓缓地用力呼出一口气“我累了。” 甘草的注意力立刻转移过来“奴婢这就去厨房拎热水,伺候小姐沐浴更衣。” 程锦容嗯了一声,低声叮嘱甘草“明日我就要进宫,剩余的四个病患,你不可懈怠疏忽。” 甘草点头应下。 程锦容确实疲倦,头一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她以为自己会做噩梦,其实并没有。这一觉,睡得很沉。 一睁眼,便是隔日五更天。 程锦容默然片刻,无声叹了口气,然后起身更衣梳洗。 甘草要留下,程锦容则随杜提点进宫。 这件事不大不小,在还在慢慢熟悉远未至交心地步的师徒之间,划下了一道不算浅薄的印痕。 师徒两人在马车上没有说话。不过,一进宫门,态度便各自有了微妙的转变。 杜提点含笑对程锦容说道“你连着几日没进宫,娘娘一直惦记你。你也不必去当值处了,直接去椒房殿请安吧” 程锦容笑着应下“微臣谨遵提点大人之命。” 恭敬中带着亲热,俨然大楚好师徒。 杜提点甚至亲自领着程锦容去了椒房殿,顺便给裴皇后请了安才告退离去。 几日未见,裴皇后心中着实惦记,细细一打量,微不可见地皱了眉头。短短几日,程锦容脸颊略见清瘦,神色也不如往日红润。 程锦容到底为哪个病患看诊去了 不过,裴皇后谨记着程锦容的叮嘱,当着宫女们的面不露声色,微笑着说道“这几日你没在本宫身边,本宫逛御花园都觉得没什么趣味。” 程锦容立刻笑道“微臣心中也一直记挂着娘娘。现在天色正好,娘娘可想出去散散心” 裴皇后含笑点头,等着程锦容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借着宽大袖袍的遮掩,悄悄握了握程锦容的手。 程锦容心头一暖,冲裴皇后笑了一笑。 裴皇后体力比之前好了许多,往日走盏茶功夫,要歇半个时辰。现在走上一炷香左右,也未见疲累。 宫女们远远地随在身后,靠得近能听见裴皇后说话的,只有青黛菘蓝。 裴皇后轻声问道“锦容,那个病患治好了吗” 程锦容低声答道“没有,病患没撑过去,死了。” 裴皇后“” 裴皇后脚步一顿,看向程锦容,目中露出些许忧色。 生老病死,做了大夫,所见所知比常人多得多。程锦容还这般年少,亲眼看着自己救治的病患没熬过死了,心里岂能好受 程锦容心情已经平复,对裴皇后淡淡一笑“娘娘不用担心,我能撑得住。” 医术平庸,不配做大夫。心里脆弱不堪一击的人,也做不了一个好大夫。 前世她活了二十五年,寿元不长,所经历的事,却胜过别人一辈子两辈子。也见惯了生离死别。 她只是有些自责而已。 医海无涯,对医术的追求,也应永无止境。如果她的外科医术再精妙一些,退烧的药方效用再好一些,或许,就能多挽回一条性命。 裴皇后似是窥出了程锦容的心思,不由得唏嘘。 女肖其父,真是半点不假。 当年程望也是如此,从不以自己的医术骄傲自满,对医术的追求钻研也从未停止过。 程锦容不是普通的闺阁少女。她天赋出众,聪慧过人,年少才高。她的人生,不应该只是进宫陪在她这个懦弱没用的亲娘身边。 总有一日,她要让女儿挣脱开这一切,过属于自己精彩人生。 裴皇后默默想着,未再出言。 程锦容也不是多话之人,就这么静静地陪伴在裴皇后身边。 这份宁静,很快就被打破了。 有罗贵人先例在前,没事就到御花园来“巧遇”裴皇后的后宫嫔妃们也多了起来。 裴皇后以前不想见任何人,如今心态转变,要打压郑皇贵妃,要夺回六宫之权。来请安的,裴皇后都会见上一见。 不过,裴皇后对嫔妃们的态度也不同就是了。 见了平日和郑皇贵妃亲近的嫔妃,裴皇后神色冷淡。反之,则态度亲和。 后宫里的嫔妃,谁不是挑眉通眼的伶俐人。几回一过,众嫔妃心中都会意过来。皇后娘娘这是要和郑皇贵妃打擂台。谁站郑皇贵妃那一边,就是皇后娘娘的敌人。 该怎么站队 这不仅仅是裴皇后和郑皇贵妃之间的较量,还关乎着大皇子二皇子的储位之争,也牵扯到了宫外的平国公府和永安侯府。 现在,都是些年轻的嫔妃示好投诚。宫中真正有分量育有皇子公主的嫔妃们,沉得住气,暂时未动。 程锦容眼角余光忽地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定计 穿着紫色宫装的少女眉眼含笑,明艳动人。没等宫女们通传,便笑吟吟地走上前来行礼“女儿给母后请安。” 正是寿宁公主。 裴皇后略一点头“免礼,平身。” 寿宁公主笑着谢了恩,很自然地凑上前来,亲热地挽住裴皇后的胳膊“母后的气色愈发好了。女儿看在眼里,真是高兴得很。” 换在往日,寿宁公主不会这般亲昵靠近裴皇后。 裴皇后自我封闭,对谁都冷冷淡淡,对着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同样淡薄。 如今裴皇后凤体日渐好转,稍露手腕,令后宫风起云涌。郑皇贵妃也难挡其锋芒。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在宫中的地位,有了微妙的变化。 寿宁公主欢喜之余,对着裴皇后也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裴皇后还是不习惯外人靠近自己,可寿宁公主是她的“女儿”,她不能推拒。 裴皇后微笑着应道“寿宁这般关心本宫,本宫也高兴得很。”短短两句话,哄得寿宁公主展颜而笑。 裴皇后的眼角余光,轻轻瞥了程锦容一眼。 若说程锦容心里没有一丝酸意,是不可能的事。这是她的亲娘,她只能以医官的身份伴在身侧。看着寿宁公主撒娇卖乖 可她的亲娘在宫中一日,就一日是裴皇后。 程锦容没有流露半分,冲裴皇后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毫不介怀。 裴皇后心里有些酸涩,打起精神和寿宁公主闲话。 寿宁公主心情颇佳,看程锦容也没那么刺目了。 母后再偏疼程锦容,也越不过她这个女儿。 后宫嫔妃们的生活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明争暗斗。身为皇后嫡出的女儿,寿宁公主的生活就是真的平静无波了。 康宁公主从不敢和她较劲争锋,皇子们彼此争锋,暂时也未牵连到她身上。她最大的烦恼,便是和亲远嫁 现在,也算不得烦恼了。 寿宁公主抿唇笑道“女儿说件趣事给母后听。前两日,上书房里举行了一次旬考。六弟又考了第一,思兰表哥考了个倒数第一。” 芳心萌动的少女,眼眸中闪着晶莹的光芒,故作不经意地提起“思兰表哥”。浑然不知眼角眉梢的娇羞已泄露了她的秘密。 裴皇后是过来人,一看便知端倪,不由得蹙了眉头。 之前,她是赞成寿宁公主和亲远嫁的。可知道程锦容的“梦境前世”之后,程锦容所说的种种变故令人胆寒。她不能坐视一切重演,也绝不会让寿宁公主嫁给元思兰。 裴皇后故意露出一丝嫌弃之色“思兰和你大哥一般年纪,读书却是远远不及。” 寿宁公主想也不想地反驳“这也不能怪思兰表哥。他自幼在鞑靼部落长大,随柔嘉姑母读书。有今时今日,已是勤奋苦读了。自然不能和大哥二哥六弟他们相提并论。” 裴皇后淡淡地来了一句“是啊他到底是鞑靼太子,读书不及大楚少年,也是难免的。”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脸上的娇羞褪了大半,好在她还有几分理智,不敢和裴皇后争辩什么。只轻声嘀咕“这也怪不得思兰表哥,他生来就是鞑靼太子,出身也不是他自己能选的。可他心里,一直更亲近大楚。” 程锦容眸光一闪,瞥了寿宁公主一眼。 前世的寿宁公主,对元思兰一往情深。 这一世,元思兰还是住进了宫中。不知他暗中做了什么,寿宁公主的一颗芳心又寄在了元思兰的身上。 寿宁公主怀着隐秘的喜悦而来,怏怏不乐地告退离去。 裴皇后也摆驾回了椒房殿,屏退左右后,裴皇后皱着眉头,似自言自语“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寿宁公主嫁给元思兰。” 寿宁公主想跳火坑,是她自己的事。可现在关乎大楚江山社稷,关乎着万千将士百姓的性命,就由不得寿宁公主任性了。 程锦容轻声问道“娘娘想如何阻拦这门亲事” 方法当然有。 不必深思多想,眼前就有一个现成的好法子。让康宁公主嫁给元思兰。她是中宫皇后,张口向宣和帝恳求,或是从中用些手段。成功的可能性极高。 可这么做了,和她厌憎痛恨的裴婉清又有什么区别 不管为了什么,都不该平白牺牲一个无辜少女。 裴皇后抿紧嘴角,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锦容,你可有什么办法” 程锦容深深地看了裴皇后一眼“杀了元思兰。” 裴皇后“” 裴皇后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提起杀人二字,神色不见动容,就像是砍一颗大白菜似的,声音淡淡“以元思兰的野心,哪怕他娶不到寿宁公主,娶了康宁公主,一样能暗中作祟兴风作浪。”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他。这也是付出代价最小的方法。” “元思兰只带了几百侍卫来大楚,这些侍卫都被留在了宫外,他身边只余几个侍卫而已。想杀他不难。” “不过,现在还不能动手。大楚和鞑靼休战,他主动来大楚为质子,能遥遥牵制鞑靼。他活着一日,鞑靼就不能再另立太子。鞑靼内乱,于大楚有利。” 其中的道理,并不难懂。 裴皇后很快听懂了,低声道“你的意思是,拖上几年再杀。” 程锦容赞许地看了裴皇后一眼“是。拖延几年,大楚能休养生息,将士百姓们都能缓过劲来,国库充盈一些,能支撑得起和鞑靼一战。那时,才是动手的最佳时期。” 元思兰一死,鞑靼便有了最好的理由对大楚开战。 牵一发动一身。 现在,元思兰还不能死。 裴皇后先点点头,旋即又皱了眉头“照你所言,要容元思兰多活几年。可元思兰已十九岁,过了年就二十。皇上既将他留在大楚,便是应下和亲一事。或许,很快就会下旨赐婚。” 程锦容早已深思熟虑过此事,低声道“可以先定下亲事,成亲之事,往后拖延便可。” 。 第一百九十九章 争锋(一) 裴皇后茅塞顿开。 定下亲事,以不舍女儿出嫁为由,拖延几年就是了。 “退一步说,就算寿宁公主坚持要嫁元思兰,也不是不可。”程锦容淡淡道“只要将元思兰一直留在京城,不让他回鞑靼。他纵然心机再深手段再狠辣,也如拔了利齿利爪的孤狼。” 裴皇后眉头舒展开来“你说得对。” 裴皇后想了想又叮嘱道“这件事,我心中有数。你就别掺和了,切记和元思兰保持距离。” 程锦容微笑着应下。 她暂时和元思兰没什么交集。可日后,两人定会有牵扯。 不管元思兰还会不会盯上她,她绝不会放过元思兰。 只是,这些话就别告诉裴皇后了。免得她心生忧虑,日夜难安。 寿宁公主心情怏怏地回了寝宫。 到了正午,寿宁公主没在寝宫里用膳,而是去了二皇子的重华宫。 不出所料,元思兰也在。 这段时日,元思兰处处扮蠢,令二皇子一点一点地失了戒心。又刻意示好结交,二皇子和元思兰这对表兄弟的情谊日益升温。 元思兰每日正午几乎都在重华宫,和二皇子一同用午膳。 寿宁公主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冲二皇子笑道“二哥,我一个人待着气闷,今日和你一同用午膳。” 二皇子也不是傻瓜,似笑非笑地瞥了寿宁公主一眼“你近来倒是常来重华宫。” 到底是冲着谁来的 寿宁公主俏脸微红,跺跺脚娇嗔“二哥说这话是何意莫非是嫌弃我这个妹妹不成” 二皇子对亲妹妹确实有疼惜之情,更何况,他也乐见寿宁公主和元思兰亲近,立刻笑道“这怎么会。你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寿宁公主这才满意。 站在一旁的俊美青年,眉眼含笑,凝望着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抬眼和他对视,心跳骤然快了一拍。 自那一日在假山的石室内相遇后,她便如着了魔怔一般,时常搜寻他的身影。为了见他,她便时常来重华宫。 两人没有再私下独处过。对视间的灼热和喜悦,却一日胜过一日。 “表妹,”元思兰含笑寒暄招呼“两日未见了。” 寿宁公主心头一甜,抿唇轻笑“表哥倒是记得清楚。” 当着二皇子的面,元思兰言语并不唐突冒失,微笑着应道“我每日在宫里,所见又熟悉的,也只有你们兄妹了。” 堂堂鞑靼太子,形同软禁在宫中,也着实有些可怜。 寿宁公主心中怜意一起,声音更柔和了几分“表哥若嫌宫中气闷,二哥出宫打猎游玩,你和二哥一同前去便是。” “妹妹说的是。”二皇子迅速接了话茬“过几日,我就要出宫。表哥和我一同出宫散散心便是。” 元思兰也未扫兴,笑着应了。 用完午膳后,寿宁公主没有在重华宫多留,很快离开。 二皇子和元思兰上午在上书房读书,下午则去演武场里练习骑射。 教导几位皇子骑射的,皆是御林军武将中的高手。 宣和帝重武轻文,一众皇子们身体中流着元氏逞勇好战的血液。在上书房里各自走神发呆,一进演武场,立刻生龙活虎。 元思兰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自会走路的那一日起就会射箭。骑射功夫高超,绝非几位皇子能比。 在上书房里装模作样的元思兰,到了演武场上,从不藏拙。 在宫中这段时日,已足够令他清楚宣和帝对英勇少年的喜爱。每日伴驾的御前侍卫贺祈裴璋,就是凭借着御前侍卫大选里的精彩表现,得了宣和帝的青睐。 他想娶寿宁公主,就得拿出点真实的本事来。 元思兰站在百步之外,看似漫不经心地随手拉弓,利箭离弦,如流星般滑过半空,正中靶心。 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齐声道好。 元思兰也不出声,继续拉弓射箭,连着五箭,皆是靶心。 “好” 身后忽地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元思兰半点都不意外,面上露出讶然又雀跃的神色,忙转身行礼“思兰见过皇上。” 几位皇子也立刻上前见礼“儿臣见过父皇。” 来人,正是宣和帝。 宣和帝平日政务繁忙,不过,每隔几日,他总要见一见几个皇子,顺便考校一番。 当然,以宣和帝的性格脾气,去上书房的次数少之又少,多是来演武场。元思兰箭术超卓,宣和帝亲眼目睹之下,对他不免多了一层喜爱。 大皇子也随着宣和帝来了演武场,和二皇子等人见了礼,笑着说道“今日我和你们一同下场射箭,也让父皇看看我们兄弟几个的箭术是否有进益。” 二皇子心中冷哼一声。 众皇子中,大皇子箭术最佳。也因此,每次来演武场,大皇子都要露上一手,抢着出一出风头。 真是可憎可厌 最可恨的是,他确实射箭不及大皇子。每次都只能憋闷憋屈地看着大皇子大出风头。 元思兰目光一闪,忽地上前拱手笑道“皇上,每次射箭比试,都是单人比试,少了趣味。思兰有一提议,不如今日两人一组,以两人射箭多少论高低如何” “这倒是有趣。”反正是考校儿子们的箭术,宣和帝饶有兴致地准了“也好,就依思兰所言。” 元思兰笑道“思兰厚颜,想和二表弟一组。” 二皇子眼睛一亮,也拱手道“请父皇恩准。” 宣和帝目光一扫,点头应了。 大皇子心中哼了一声,拱手笑道“那儿子就和四弟一组。” 上阵亲兄弟再怎么说,一母同胞的四皇子也比别的皇子亲近。 宣和帝也笑着应了。 接下来,就剩五皇子和六皇子了。 谁不知道小六的箭术最差,和他一组,只有垫底丢人的份。 五皇子颇为狡猾,故意扮可怜“父皇,这可不公平。我和六弟都年少,哪里比得过几位兄长。” 摆明了不愿和六皇子一组。 小小少年也有自尊。 被嫌弃的六皇子,目中闪过一丝尴尬难堪。 就在此时,宣和帝身侧忽地响起一个声音“末将也想一试身手,愿和六皇子殿下一组。” 。 第二百章 争锋(二) 众皇子俱是一惊,齐齐看了过去。 张口说话之人,正是英勇无双的御前侍卫统领贺祈贺校尉。 在众人的注目下,贺祈洒脱从容,拱手道“请皇上恩准。” 几位皇子心情暂且不提,六皇子双目放光,十分欢喜。刚被亲哥哥嫌弃过,现在贺祈挺身而出,令他脱离了尴尬的困境。他心里自是高兴。 六皇子立刻大声道“父皇准了吧儿子也愿和贺校尉一组。” 裴璋心里懊恼不已。 这么好的机会,他只迟了一步,就被贺祈这个混账抢走了 宣和帝心情颇佳,笑着说道“也好,朕今日就看看你们的本事。赢的一组,朕赏两匹宝马。” 众皇子齐声领命。 现在尴尬难堪的人,是五皇子。 他刚才张口嫌弃六皇子,没曾想,贺祈跳出来为六皇子解围。现在,倒是他被剩下,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五皇子不得不忍着难堪张口“父皇让裴校尉和儿臣一组吧儿臣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 裴璋正要上前拱手应下,就听宣和帝淡淡道“你不愿和小六一组,今日,你就一个人独自一组。” 五皇子“” 众人“” 五皇子笑不出来了,立刻跪下请罪“儿臣有错,请父皇息怒。” 宣和帝充分展现了何为喜怒无常。上一刻还是满面笑容的慈父,这一刻,已是龙颜不快的天子。 “平身吧”宣和帝瞥了面色大变的五皇子一眼,淡淡说道“比试现在开始。最后一名,罚每日多练两百箭。” 五皇子“” 五皇子心里的懊悔就别提了。 一时失言,惹得父皇不快,他可不就倒了霉 几个皇子私下较劲争锋是常事,当着父皇的面流露出来,可就是自寻难堪了。 大皇子四皇子心中嗤笑不已,二皇子和元思兰对视一眼,心中也同时哂然。倒是六皇子,小声安慰了一句“五哥箭术比我强多了,不用太担心。” 五皇子心里苦。 他箭术确实比六皇子强。可六皇子现在和贺祈一组他没亲眼见过贺祈射箭,就算贺祈箭术平平,两个人射箭的成绩也一定胜过一个人。 五皇子强打起精神,冲着六皇子赔礼道歉“六弟,刚才我一时失言,绝没有嫌弃你的意思,你别生五哥的气。” 六皇子咧嘴一笑“有贺校尉和我一组,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生五哥的气。” 五皇子“” 这一箭,直刺五皇子胸膛啊 少年人血气方刚,圣前比试,谁不想一展身手 大皇子和四皇子一同去拿弓箭,一边低声商议如何夺得头名。 有六皇子拖后腿,贺祈箭术再好,也构不成威胁。五皇子孤身一人,不足为虑。他们真正的对手,是元思兰和二皇子。 二皇子箭术比大皇子是逊了一筹,却又胜过四皇子。元思兰更是箭术精湛。堪称兄弟两人的劲敌 二皇子也趁着拿弓箭的时候,和元思兰低语“表哥,今日我们两人可得同心协力,拿下头名”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精光,低声笑道“这是当然。” 二皇子心头一阵激越。 六皇子还年少,性情温软,喜欢读书,骑马射箭皆是平平。虽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可对二皇子来说,这个六弟几乎没什么用处。 元思兰就不同了。既有鞑靼太子的身份,又一心助他。如果真得能将元思兰收为己用,于他大有好处 “贺校尉,”六皇子小声地倾诉感激之情“今日多亏你挺身而出,不然,我可就太丢脸了。” 贺祈看着那张和程锦容神似的清秀小脸,挑眉一笑“想不想拿头名” 六皇子倒是有自知之明“我箭术太差,有我在,这头名是别想啦” 贺祈“” 贺祈既觉好笑,又有些欣慰。 少年人意气用事,逞强逞能是常事。六皇子这般坦然坦荡,既不争胜,也不以自己的缺点自卑自苦,倒是难得。 贺祈低声笑道“以后,我私下教你射箭。保准你进步飞速,令众人刮目相看。” 六皇子眼睛一亮,十分欢喜,立刻应了“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裴璋远远地看着贺祈和六皇子有说有笑,心中气闷不已。 嗖 嗖嗖嗖 众皇子比试射箭,阵仗自然不小。 一旁观战的,有宣和帝,还有一众御前侍卫。比试规则很简单,一炷香时辰内,不限射箭次数。射中箭靶得一分,射中靶心一箭得两分。 如此一来,箭射的越多,得分越多。 不但要比射箭的精准,还要比射箭的速度。 大皇子和四皇子率先射箭,两人身侧皆放了五壶箭,每一壶有四十支箭。一共两百支箭。一炷香之内,要反复拉弓射箭,两百支箭已足够用了。 大皇子在射箭上确实下过苦功,箭术极佳,十箭中有九箭都命中靶心。相比之下,四皇子就差多了,十箭里有六七箭命中靶心。 一炷香时辰,大皇子射出了一百五十箭,共一百一十七箭命中靶心。 四皇子射出了一百三十箭,共八十箭命中靶心。 宣和帝笑着赞道“朕的儿子,果然英勇” 大皇子用力过度,右胳膊酸软无力,面上却露出轻松自然的笑容“二弟,思兰表弟,该你们射箭了。” 二皇子笑着应道“大哥在一旁看着便是。” 兄友弟恭的二皇子和大皇子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冷笑一声。 二皇子平日练箭同样刻苦,不过,天赋也确实略逊一些。一炷香里射出了一百四十二箭,射中靶心一百零四箭。 元思兰今日却是大放光芒。 未见他如何费力,每一箭都十分轻松,速度却十分迅疾。一箭接着一箭,如流星追月一般,纷纷命中靶心。 百米外的数十个箭靶上,红色的靶心处很快被箭塞满。 一炷香时辰一到,立刻有人上前数箭靶处的箭,数完后前来禀报“一共一百七十箭,只有五箭未中靶心。” 。 第二百零一章 争锋(三) 大皇子四皇子心里倏忽一沉。 这个元思兰箭术竟如此超卓 “好”宣和帝目光熠熠,丝毫不掩对元思兰的赞许和喜爱“好没想到思兰的箭术如此精湛” 元思兰微微一笑,拱手谢恩“多谢皇上夸赞。思兰自幼长于草原,不会走路时,就已在马背上。能站立之日,就开始学着拉弓射箭。箭术好一些也是应该的。” 鞑靼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就连老弱妇孺也会骑射。元思兰也没有讳言的意思,反见心胸坦荡。 宣和帝又笑着夸了二皇子一句“听闻你近来勤学苦练,果然颇有进益。” 二皇子在演武场里,常年被大皇子压了一头。今日,这口闷气痛痛快快地抒出了胸膛。他故意先看了面色不甚美妙的大皇子一眼,然后才恭声应道“父皇盛赞,儿臣愧不敢当。比起思兰表哥,儿臣还差得远。” 大皇子有什么可神气的 还不是比元思兰差了一截 大皇子自然听出了二皇子话语中的奚落和嘲笑,心里火气闷气蹭蹭上涌。不过,他到底在朝中历练几年,颇有些城府。很快就露出钦佩的笑容“思兰表弟的箭术出神入化,委实令人敬佩。” 厉害的人又不是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二皇子目光一闪,笑着戳大皇子的心窝“我今日是沾了思兰表哥的光,才稍稍胜过大哥四弟一筹。待会儿父皇赏的宝马,我也一并赠给表哥。” 不管如何,赢得人是我。 这一场无声的较量,到底是二皇子占了上风。 大皇子心中冷哼连连,面上却不能流露出不满,甚至亲热地拍了拍二皇子的肩膀“二弟果然慷慨大方。我这个做兄长的,远远不及。” 有五皇子前车之鉴,当着宣和帝的面,他和二皇子得维持和睦。 二皇子出了心头闷气,也装模作样地笑了起来。 满心憋闷的五皇子,暗暗翻了个白眼。 大皇子二皇子私下你争我斗,像一对乌眼鸡,现在倒是一派兄友弟恭。再说了,他和六皇子一组还没射箭哪大皇子二皇子这是半点没将他放在眼底啊 或许是心头憋着一口闷气,五皇子今日超水准发挥,一炷香之内射了一百四十箭,射中靶心一百零二箭。 只比二皇子堪堪弱了一线,却稳稳胜过四皇子了。 大皇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五皇子一眼。 二皇子凉凉地瞥了五皇子一眼。 四皇子冷冷地瞪了五皇子一眼。 五皇子“” 真苦逼 唯有六皇子,真心真意地惊叹“五哥,你今日射箭水准远胜平日啊我再怎么苦练,也定然追不上五哥。” 还不如不夸。 六皇子越是胸襟坦荡,越映衬出他之前的虚伪可耻。 五皇子心里更郁闷了,挤出笑容道“小六,该你上场了。快些去拿箭,别让父皇等急了。” 六皇子兴冲冲地诶了一声,快步去拿箭壶。 一壶四十支箭,分量不算轻。六皇子一手拿一壶箭正好。正准备再跑一趟,就见贺祈双手各拎四壶箭,轻轻松松地过来了。 六皇子“” 六皇子羡慕地看着贺祈修长有力的臂膀“什么时候我能像贺校尉这般有力气就好了。” 贺祈挑眉一笑“贺校尉不但有力气,而且射箭又快又准今日就让六殿下开开眼界” 六皇子被逗得哈哈一笑,倒是半分紧张的情绪都没了。 一旁的御林侍卫燃香,朗声道“一炷香为限,开始射箭。” 六皇子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取了一支箭,搭弓射了出去。没中靶心,好在也没脱靶六皇子信心大增,立刻又取第二支箭。 眼角余光就见贺祈手中的箭嗖嗖飞了出去,逝如流星,力道十足,每一箭都落在靶心处。 哇 贺校尉好厉害啊 六皇子眼中放光,胸膛里热血涌动,射箭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可惜他年少力弱,准头也不太足。速度一快,就有箭飞出了箭靶外。 “稳住”贺祈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边射箭一边不忘指点六皇子“别贪图速度快要先射中箭靶” 六皇子乖乖哦了一声,稳住心绪,射箭速度放慢,总算没有再丢人地脱靶了。 其实,六皇子的担心纯属多余。因为众人的注意力都在贺祈身上,根本没人看他射箭。 贺祈左手持弓,右手取箭,搭弓射箭的速度极快,一箭接着一箭从手中飞出。无一例外命中箭靶。有着流畅又冰冷的美感。 再看贺祈,也和平日判若两人。 平日如宝刀藏于刀鞘之中,锋芒被敛了大半。此时却是锋芒尽露,散发着凛然的杀气。 这是前世在无数次生死关头磨炼而出的杀气。如饱饮鲜血的宝刀,令人望之生出寒意。 大皇子二皇子等人一比,立刻黯然失色。 箭术同样精湛的元思兰与之相比,又少了一份凛冽的杀意和气势。 宣和帝看得龙目放光,连道几声“好” 裴璋遥望着大展神威的贺祈,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以他的骄傲,从不以为自己不及贺祈。可现在,由不得他不承认。他的箭术,至少差了贺祈一线。 一直从容自若的元思兰,神色也微微变了。之前略显慵懒自得的神态,不知不觉中换成了防备和警惕。 这才草原马背上长大的民族,遇到天敌时才会有的警觉。 元思兰紧紧地盯着贺祈,心中如掀起惊涛骇浪。 这个贺祈 箭术竟丝毫不弱于他凌厉的杀气犹有过之 这个十几岁的少年,平国公的嫡子,在京城锦衣玉食中长大,到底是何来的一身杀气何来的无人可挡的锐气 香渐渐燃至尽头,即将堙灭。 射箭一直未停的贺祈,忽地顿了一顿,转头看了元思兰一眼。 那一眼中的冷意和杀意,元思兰绝不会错辨。 元思兰瞳孔骤然收缩。 贺祈已转回头,手中长箭离弦飞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长长的美妙弧度,直直地射穿了箭靶。 第二百零二章 争锋(四) 最后这一箭,竟然射穿了箭靶 众人一声惊呼 御林侍卫立刻上前数箭,然后高声禀报“启禀皇上,贺校尉在一炷香之内射出一百七十五箭,每箭都中靶心。”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阴沉,面上笑容如常。 大皇子二皇子的脸色都有些难看。大皇子深恨再一次被抢了风头,二皇子心中怨气更大。不过,片刻过后,两人就都恢复如常。争相张口夸赞贺祈。 “贺校尉箭术出神入化” “正是不愧是父皇看重的御前侍卫统领” 贺祈看着口不对心的大皇子二皇子,笑着拱手道谢,心中却哂然。 身为皇子,连这点容人的气度都没有,如何堪为储君 宣和帝显然是最高兴的那一个,朗声笑了起来“好好好朕的御前侍卫统领,无愧大楚第一英勇少年之称” 贺祈笑着谢恩“多谢皇上盛赞。末将今日就厚颜领受了。” 烈日下,那张英俊过人的脸孔光芒四射。 裴璋默默将目光移了开去。 六皇子兴冲冲地跑去箭靶前,亲自数自己射的箭靶,然后高高兴兴地来禀报“父皇,儿臣今日射了八十箭呢” 众皇子心中同时呵呵一声。 这八十箭里,还得去掉脱靶的六七箭,在箭靶上的也多在边口。真正中了靶心的,连十箭都没有。 亏得六皇子还笑得出来。换了是他们,早羞愧得没脸见人了。 宣和帝对六皇子倒是格外宽容几分,笑着说道“小六才十岁,筋骨尚未长开,力气小准头不足,今日的射箭成绩,也算不错了。” 六皇子被赞得小脸放光。然后小心翼翼地张口央求“父皇,贺校尉今日射箭最佳,可惜被儿臣拖累,不能拿头名。不如,父皇也赏贺校尉一匹宝马吧” 宣和帝哈哈一笑“好,贺校尉,朕也赏你一匹宝马” 贺祈笑着谢了天子恩典。 二皇子和元思兰对视一眼,心里的滋味,不提也罢。 原以为他们今日会出尽风头。谁能想到,最后大出风头的人是贺祈 宣和帝观看许久,颇有些意动,亲自下场射了一轮箭。想射第二轮时,内侍赵公公大着胆子上前,轻声提醒“杜提点曾说过,请皇上保重龙体。” 宣和帝频繁发作的宿疾,颇损龙体元气。平日坐立行卧倒是无妨,太过消耗体力的骑射之类,却是能免则免。 宣和帝在兴头上被打断,心中十分不快,冷冷地看了赵公公一眼“放肆” 赵公公立刻跪下请罪“奴才多嘴,请皇上责罚” 宣和帝冷哼一声,扔了手中的弓箭,迈步离去。近身伺候的内侍们和御前侍卫们,立刻尾随天子而去。皇子们也跟了上去。 赵公公跪在原地,没敢动弹。 一直跪到天黑,才有内侍跑来传皇上口谕,让赵公公起身。 赵公公跪了小半日,膝盖早就跪麻了,挣扎着起身,在内侍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演武场。 前来传信的内侍,同样是天子近侍,和赵公公颇有些私交。一边走一边低声叹道“皇上难得有兴致射箭,你何苦多嘴讨嫌。” 明明是为了龙体着想,却被怒责罚跪了近两个时辰。吃力不讨好,何苦来哉 赵公公苦笑一声。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就连朝堂中的文官武将们,对着宣和帝尚且战战兢兢。更别说他们这些无根的奴才了。 可若是一句不提醒,宣和帝消耗体力过度,宿疾再次发作。到时候遭殃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奴才 演武场里的事,很快传进了椒房殿。 裴皇后并未急着伸手宫务。不过,宫中动静,自有人特意前来送信。如今的椒房殿,消息可是比以前灵通多了。 傍晚时分,六皇子来了椒房殿。 裴皇后心结已去,对六皇子比往日温和了许多,主动问道“小六,你下午射箭如何” 裴皇后极少主动和他主动说话。像眼下这般温和近乎慈爱的,更是少之又少。 六皇子既惊又喜,立刻眉飞色舞地将演武场里的事一一道来。 程锦容安静地聆听,在听到贺祈大展神威的一幕时,程锦容扬起了嘴角。 “没亲眼得见的人,根本想不到贺校尉的箭术是如何厉害。尤其是最后那一箭,迅疾无双,凌厉霸道,连箭靶都射穿了。” 说起这些,六皇子不但没有半分嫉意,甚至一脸的有与荣焉,意犹未尽地赞叹“哇好厉害” 裴皇后笑着问道“贺校尉真有你说得这般厉害” 六皇子连连点头“比我说得还要厉害一点” 裴皇后哑然失笑,不动声色地瞄了程锦容一眼。 这大概是天底下所有亲娘的通病。听到有这般出色的少年郎,总忍不住要琢磨,能否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女儿。 程锦容从未在裴皇后面前提起过贺祈,此时不知为何,竟无端地有几分心虚。轻轻咳嗽一声,扯开话题“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打断程锦容“此时又无外人,容表姐叫我一声辰表弟便可。” 程锦容敏锐地察觉到裴皇后的呼吸急促了几分。 “辰表弟,”程锦容立刻改了称呼,裴皇后的呼吸顿时缓和“你还年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宜过度用力。现在有没有觉得胳膊酸痛” 六皇子想逞能,在程锦容柔和关切的目光下,不知不觉中说了实话“是有些酸痛。不过,休息一晚,明日就该好了。” 程锦容轻声道“我替你揉一揉胳膊。免得明日胳膊酸痛,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 六皇子小脸发红“不用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走上前,示意六皇子伸出胳膊。六皇子本来想拒绝,不知怎么地,一见程锦容的笑颜,就乖乖伸出了胳膊。 真乖。 程锦容心尖一软,下手却不手软。右手按住穴道,用力一揉。 六皇子猝不及防,诶哟一声,眼泪差点飙出来“疼” 裴皇后“” 第二百零三章 温情 六皇子这一声惨呼,在程锦容意料之中。 裴皇后却是始料未及,被吓了一跳“锦容,这是怎么了” 程锦容继续用力道按揉六皇子胳膊上的穴位,不疾不徐地应道“这样按揉盏茶功夫,胳膊就不会酸疼了。” 裴皇后这才放了心,柔声哄六皇子“小六,锦容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你稍微忍上片刻。” 一开始确实疼,片刻后适应了,也就没那么疼了。 更何况,母后还这般温柔地哄他。 六皇子没再呼痛,乖乖坐着,一颗心被幸福喜悦溢满。 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母后忽然这么疼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裴皇后鼻间一酸,眼眶一热,将头扭到一旁。 程锦容心中也有些酸楚,口中轻声笑道“娘娘以前患了心疾,性情阴郁,不愿和人亲近。所以,才对你淡漠了一些。其实,娘娘一直都很疼惜你。” 六皇子听得美滋滋的,眼巴巴地看着裴皇后“母后,容表姐说的都是真的吗” 裴皇后心尖又是一颤,转过头凝视着六皇子,心绪复杂纷乱,半晌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切,都是裴婉清兄妹造孽,是她太过温软可欺。一无所知的六皇子,却是无辜的。她不该迁怒于孩子身上。 她要坐稳中宫之位,如此,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也能保护六皇子。 六皇子不知裴皇后的复杂心情,在裴皇后温柔的凝视下,他幸福又愉悦 “诶哟”从左胳膊换到了右胳膊,忽地按揉到了最酸疼的穴位,六皇子又是一声痛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程锦容笑盈盈地问“疼不疼” 六皇子差点哽咽出声“一点都不疼。” 裴皇后又觉好笑,又有些心疼,忍不住叮嘱一句“锦容,你也别太用力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手下力气分毫未变。 六皇子“” 不看六皇子略显扭曲的小脸,眼前这一幕,满是温情。裴皇后没再说话,静静地凝望着一双儿女,心里涌起丝丝欣慰。 不知日后如何,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眼下这对姐弟相处融洽而和睦。 “娘娘,天色不早了,是否传晚膳”青黛低声问道。 被收拾过几回,如今青黛老实安分多了。 裴皇后略一点头,对着六皇子说道“你留下,陪母后一同用晚膳。” 六皇子目中闪过惊喜,连连点头。 六皇子在椒房殿里用了晚膳,还有些依依不舍,不想离开。 裴皇后笑着催促“你晚膳还有课业要完成,别耽搁时间了。锦容,你代本宫送小六回寝宫。” 从私心来说,裴皇后乐见一双儿女亲近。从长远来看,姐弟两人感情和睦,日后或许也能少些芥蒂。 程锦容含笑应了,和六皇子一同出了椒房殿。 月光皎洁莹润。前后皆有宫女内侍提着宫灯。 天色已晚,夜风微凉,吹拂在脸颊上,分外舒适。 六皇子咧嘴轻笑道“容表姐,我从未像今天这般欢喜过。母后就像变了个人,对我又温柔又亲切。” 说着,又幸福地叹了一声“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程锦容凝望着满面雀跃的六皇子,微笑着说道“这不是梦。娘娘的病症大有好转。精心调养身体一两年,或许就能痊愈。以后,娘娘会越来越好,你也会越来越好。” 其中蕴含的深意,年少的六皇子当然听不出来。 他由衷地感激道“母后病了这么多年,那个常院使根本就是个庸医,没治好母后的病症。多亏了容表姐,母后才一日好过一日。” 程锦容微微一笑“娘娘患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六皇子是单纯些,心思却敏锐。闻言心中悄然一动,抬眼看向程锦容。 容表姐这么说,莫非是想暗示什么 母后患了心病,什么是母后的心药 莹白的月光下,程锦容光洁的俏脸似被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面容有些模糊不清,一双眼眸却愈发黑亮。 她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他,什么也没说。复杂的眸光中,又似有千言万语。 六皇子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母后和容表姐之间,似乎有着极深的默契,共同的藏了一桩极大的隐秘 这个秘密,和母后的病症有关,和容表姐有关,似乎和他也有关联。 “容表姐,”六皇子压低了声音,轻得只有彼此能听见“母后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是不是也有事瞒着我” 程锦容静默不语。 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六皇子一时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不过,他到底是宫中长大的皇子。性情纯良,却又格外聪慧敏锐。 直觉告诉他,不该追根问底。 或许说,现在还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 现在的他,太过年少,也太过弱小。要做母后的依靠,要保护容表姐,至少也要等几年,等到他长大成人 六皇子没有再问,程锦容也未再说话。 一路沉默着到了六皇子的寝宫。 六皇子定定心神,和程锦容道别“多谢容表姐送我回来。我令人送你回椒房殿吧” 程锦容随口笑道“不必送来送去,我自己回去便可。” 没等六皇子再张口,程锦容已转身离去。 六皇子心情纷乱,程锦容的心情也不及表面平静。 进宫前,她就已预料到宫中的种种困境。如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进。可六皇子她怎么做,才能不伤害到他 他现在只知她是容表姐,对她格外亲善。 如果他知道,她其实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他能心无芥蒂地接受她吗 他心中是否会生出怨怼愤恨 他会疼惜遭受折磨痛苦的亲娘吗 程锦容抿着唇角,放慢脚步,近乎轻缓无声。 不远处,就是寿宁公主的长乐宫。寿宁公主喜欢竹子,长乐宫外有一片竹林。夜风阵阵,竹叶飒飒作响。 程锦容心情纷乱,并未抬眼张望,默默前行。 就在此时,竹林中忽地传出一声异响。 程锦容脚步一顿,转头看了过去。 第二百零四章 窥见 月光再莹润,也照不进竹林深处。 程锦容转头看过去,完全是下意识的本能反应。 藏在竹林中的人,显然没想到这么多。从竹叶缝隙中看见一道人影,心里已经慌了,用力推开拥着她的手臂。环抱着她的青年男子,很配合地松了手。 她用力过猛,身体失了衡,撞到了身侧的竹子,发出簌簌声响。 这么明显的异动,以程锦容敏锐的耳力,焉能听不出来 竹林有人 而且不止一个 程锦容迅速做出判断。 后宫中宫女内侍假凤虚凰,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趁着主子歇下悄悄溜出来私会,不巧被她碰了个正着。现在不知如何惊惧害怕。 程锦容不欲多事,只当什么都不知道,转过头,不疾不徐地继续前行。 竹林里的这对野鸳鸯若是识趣,就该静悄悄地躲着,等她走远了再各自溜走。 没曾想,身后的动静更大了。先是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恼羞成怒气急败坏的少女声音“站住” 熟悉的声音一入耳,程锦容想走也不可能了。 程锦容皱了皱眉,很快平复心绪,镇定地转身。 隔了一段距离,光线也远称不上明朗,看不清彼此的面容。可几乎在刹那,两人就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寿宁公主 程锦容 怎么会是她 若是普通宫女或内侍,倒是好对付。可程锦容怎么偏偏是程锦容 寿宁公主羞恼更甚,狠狠地瞪着程锦容“程锦容这么晚了,你不在椒房殿里陪伴母后,为何会在这里” 呵呵 这问题问得真好。堂堂公主,身边一个伺候的宫女都没有,躲在竹林里,鬼鬼祟祟的又是做什么 程锦容没有冷笑反问,平静从容地答道“皇后娘娘命微臣送六皇子殿下回宫。现在,微臣要回椒房殿复命。公主殿下若无吩咐,微臣就告退了。” “等等”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阻止程锦容离开。 现在心虚着急的人是寿宁公主,她也没什么可着急的。程锦容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寿宁公主用力地咬了咬嘴唇,心里的羞臊恼火和心虚不安交织在一起,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刚才听到什么动静了” 程锦容适时地露出些许讶然之色“风吹竹叶,飒飒作响。除此之外,莫非还有别的动静”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俏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神色变幻不定。 程锦容淡淡道“公主殿下爱竹,宫中人人皆知。月下赏竹,想来别有风韵。微臣适逢其会,和公主殿下偶遇。请公主殿下放心,微臣不是多舌之人,今晚之事,不会告诉任何人。”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挺直胸膛,流露出属于公主的骄傲和高高在上“记住你说过的话。若宫中有半分不该有的流言,我饶不了你。” 色厉内荏。 程锦容心中哂然,不软不硬地回击“微臣不会乱言。不过,公主殿下率性而为,言行举动或许早已落入人眼。公主殿下不愿听到任何流言,便该谨言慎行才是。” 寿宁公主被噎得哑口无言。 程锦容不再多言,行礼告退。 寿宁公主深呼吸一口气“你退下吧” 程锦容转身离去。 至始至终,她都未曾窥探竹林异响处的动静,连眼角余光也未多看一眼。 可她清楚地知道,竹林中的人,一直在紧紧地盯着她。那种如被野兽盯着猎物一般的眼神,那种无影无形却又无所不在的压迫,于她而言,委实太熟悉了。 元思兰。 你果然好手段,进宫未到两个月,就已勾动寿宁公主的芳心。 程锦容的身影很快远去。 寿宁公主提在嗓子眼里的心并未落回原处,在胸膛里翻滚不定。一张俏脸也似被蒙上了阴影。 寿宁公主咬咬嘴唇,又入了竹林。 一袭锦袍的青年男子,在月下愈发俊美,带着一丝浪荡不羁的邪气,冲慌乱不安的寿宁公主挑眉一笑。 寿宁公主面颊羞红,不肯过去,娇嗔地啐了一声“我原以为你是个君子,没想到没想到你这般不正经。” 想到之前竹林里的亲昵,寿宁公主耳后一阵滚烫。若不是太过忘情,她也不会撞在竹子上,发出异声,惹来程锦容的注意。 元思兰也未再孟浪,寿宁公主不过来,他也未曾上前,低声调笑道“情之所至,情难自禁罢了。表妹不喜我这样,我以后改了就是。” 寿宁公主总算还有几分矜持,又后退了两步,低声说道“表哥,你真的心悦我,想娶我为妻吗” 元思兰慵懒随意的调笑神态为之一变,郑重地说道“我对表妹的心意,日月可鉴。过些时日,我便向舅舅张口,求舅舅赐婚。” “我元思兰对天立誓,此生一心待你,绝不三心二意。如违此誓,就令我死在深爱之人的刀下。” 寿宁公主心头一甜,低低地说道“表哥,你不用发这等毒誓。我信你” 元思兰神色一柔,目中满是深情“阿乔,我必不负你。” 情到浓处,寿宁公主如饮烈酒,既美妙又醉人。之前因程锦容而起的烦闷懊恼,如风般散去。 反正,表哥很快就会向父皇求娶她了。 他是鞑靼太子,她是大楚公主。等他们定了亲,就是未婚夫妻,便是偶尔亲密些,又有谁敢胡言乱语 寿宁公主唯一忧虑的,只有一件事。 “表哥,你真的愿意一直留在大楚吗”寿宁公主抬眼看着元思兰,话语中满是希冀。 元思兰不假思索地应道“是。这是我母亲最大的心愿,也是我的心愿。等我们成亲后,就住在你的公主府里。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恩爱夫妻。” 寿宁公主娇羞欢喜地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寿宁公主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元思兰在竹林里站了片刻,眼睛看着的却是程锦容离去的方向。目中光芒一闪而过。 。 第二百零五章 建府(一) 程锦容回椒房殿,向裴皇后复命,只字未提寿宁公主,也未提起和六皇子最后的对话“六皇子殿下已回了寝宫。天色不早,娘娘也该安寝了。” 裴皇后也未起疑心。 程锦容平静从容一如往常,实在看不出半点异样。 待裴皇后歇下,程锦容才回了屋子,沐浴更衣后,看了一个时辰的医书,又用一个时辰,默默整理自己治过的病例,写出医案。 直至子时,程锦容才睡下。 她又做了梦。 梦中,她是“容锦”。 在床榻上养伤的俊美青年男子,俊脸苍白,略显狭长的眼眸注视着她“容锦,过来。” 她将所有的憎恶都压在心底,依言走了过去,在床榻三尺之外停下脚步,轻声问道“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怎么,你怕我” 她镇定地答道“殿下威名赫赫,杀人无数。边关百姓,谁人不怕殿下。” 他依旧看着她,声音却柔和了一些“我杀的都是该杀之人。被我放在心上的姑娘,永远不必忧虑。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口中说得甜蜜动听,可他身边总有十数个身手极高的亲兵侍卫。一个个手持利刃,目光凶狠。 她若有半分异动,这些亲兵立刻就会拔刀杀人。 她站在床榻外三尺处,动也未动,声音淡淡“殿下的伤势已大有好转,待痊愈后,请殿下依言放我离去。” 他听了这等话,也不动气,只觉好笑。用看笼中鸟雀一般的眼神,戏谑地看着他,语气里有几分纵容“好,等我的伤势痊愈,我就放你走。” 他当然不会放她走。 她心知肚明,却未说破,顺着他的话音做戏,露出些许释然和欢喜。 下一刻,场景变幻,已是三个月之后。 他的伤好了,下榻走动无碍。 他不再唤她上前,而是走到她的身边,伸手拥住她的肩膀,亲昵地唤她的名字“容锦,我要娶你为侧妃。” 她逼自己放软身体,靠在他的胸前“我身份低微,如何配做鞑靼的太子侧妃。” 他低声笑了起来,在她耳边轻语“我的正妃死了,以后我不会娶正妃。你虽是侧妃,无人能越过你。” “我元思兰对天立誓,此生一心待你,绝不三心二意。如违此誓,就令我死在深爱之人的刀下。” 程锦容霍然惊醒,坐直了身子。 呼吸有些急促,胸膛起伏不定。 过了片刻,程锦容才以袖擦拭额上的汗珠,缓缓平静下来。 或许是昨夜思潮起伏之故,她竟梦到了和元思兰虚与委蛇的半年时光。元思兰到底对她有几分真情,此事早已没了深究的必要。 此生,她绝不容他活着离开京城 程锦容平定心绪后,梳洗更衣,去裴皇后身边伺疾。 没想到,寿宁公主竟也早早就来请安。程锦容一露面,寿宁公主的目光就如刀尖一般刮过程锦容。目中露出戒备和警告之意。 程锦容神色如常,含笑行礼问安,到了裴皇后身侧。 寿宁公主颇有重重挥出一拳却击空的懊恼气闷。不过,既然裴皇后没有半分异样,可见程锦容没有乱说。 寿宁公主忐忑了一夜的心,稍稍安稳,冲裴皇后甜甜笑道“女儿今日要陪母后一同去御花园里散心。” 裴皇后不便推拒,微笑着应了。 半个时辰后,裴皇后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出了椒房殿,去了御花园。 寿宁公主牢牢巴在裴皇后身边,颇有些不容任何人靠近裴皇后的霸道。程锦容今日只得离得稍远了一些。 裴皇后心中有些不快,正要张口,程锦容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 裴皇后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寿宁公主今日显然不止是要“尽孝心”这么简单。闲话片刻,有意无意地将话题引到了二皇子的亲事上“父皇已圣旨赐婚,婚期就在明年春日。也不知二哥的皇子府建得如何了。” 未成亲的皇子,皆住在宫中。一旦成亲,便要出宫开府。当年大皇子就是如此,在成亲前一个月住进了大皇子府。 二皇子今年十五,过了年十六。宣和帝自不会薄待了自己的嫡出皇子。赐婚圣旨一下,便令内务府为二皇子建府。 几位皇子的府邸,当然早就建好了,离皇宫极近。所谓建府,便是将略显空荡的府邸收拾布置一新,以备二皇子大婚。 至于四皇子五皇子,今年才十四,他们两人的婚期定在了后年。 裴皇后再诸事不管,对二皇子的亲事也要上心过问,闻言道“本宫一直命李公公盯着内务府,不过,建府不是等闲小事,总得收拾几个月。” 寿宁公主顺势说道“女儿和二哥一般年龄,母后和父皇说一声,也为女儿建府吧” 公主府的规制比皇子府略逊一筹。大楚朝的公主,招了驸马后,便可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 程锦容眸光一闪,瞥了寿宁公主一眼。 裴皇后也不蠢钝,立刻听出了寿宁公主的话中之意“你想现在就建府” 大楚公主,比闺阁千金们矜贵得多。十七八岁招驸马也不迟。这么早就想建府,显然是动了春心,想早些成亲了。 寿宁公主被裴皇后看得心中发虚,先扭头避开,很快又转过头来,轻声央求“女儿想早些建府,请母后恩准。” 裴皇后略略蹙眉,并未一口应下“容本宫斟酌几日。” 母后对她总是这样,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哪有母亲疼惜女儿的样子 寿宁公主颇有些委屈。不过,她没有像往日那般任性闹腾,而是挤出笑容“多谢母后。” 寿宁公主陪伴裴皇后半日,正午前便找借口离去。二皇子和元思兰来往密切,寿宁公主想见元思兰,去重华宫便能如愿。 程锦容私下里问裴皇后“公主殿下想建府,娘娘是何打算” 裴皇后淡淡道“本宫和皇上说上一回,能不能成,还得看皇上的心意。” 第二百零六章 建府(二) 两日后,宣和帝来椒房殿探望裴皇后。 往日,宣和帝一个月里,来椒房殿两三回。如今隔三四日就来一回。虽未在椒房殿留宿,对裴皇后的看重却是彰显无疑。 也因此,裴皇后在后宫中的分量越来越重。 裴皇后还是惧怕宣和帝,可惧怕中,也有了一丝隐约的不能诉之于口的了悟。 以前她如活死人一般,宣和帝从无废后之意。如今她病症有了好转,宣和帝便时常来椒房殿探病。 或许宣和帝对她,有些怜惜之情。 她不能一味推拒,哪怕心中再不情愿,也得学着利用这些怜惜,化为她的助力。慢慢掌控后宫。 “臣妾见过皇上,”裴皇后裣衽行礼。 宣和帝伸手扶起裴皇后“免礼平身吧” 裴皇后没有闪躲,宣和帝的手落在她的衣袖上,她强行按捺住抽回衣袖的冲动,冲宣和帝微笑“多谢皇上。” 程锦容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既觉欣慰,又有些涩意。 以前的裴婉如,活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她进宫后,将裴皇后拉出了黑暗的世界。她鼓励裴皇后挺直腰杆前行。 裴皇后的病症在好转,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也在慢慢改变。 日后裴皇后到底会变成什么模样,谁也不清楚这样的改变,于眼下而言却是好事。 “皇上今日面色不佳,莫非是朝中有什么事令皇上烦心”裴皇后声音柔和温雅,十分悦耳。 裴皇后极少主动问询朝堂之事,也极少流露出对他的关心。 宣和帝心中熨帖,神色缓和“山东战事不太顺遂,还得继续派兵增援。永安侯主动请缨,愿领兵前去。朕没应” 平西侯骁勇无双,擅长领兵征战。连他都压不住山东民乱,派永安侯去又有何用 裴皇后略略蹙眉,轻声道“打仗的事,臣妾不懂,也不敢胡乱进言。臣妾的兄长,不知比起平西侯来如何” 宣和帝对永安侯有几斤几两倒也有数,淡淡道“所以,朕打算让晋宁候领兵去增援。” 晋宁候是郑皇贵妃的娘家兄长。宣和帝没允永安侯请战,再令晋宁候前去,算是当着众臣的面削了永安侯的颜面。裴皇后的脸上也没什么光彩。 裴皇后半分不在意,舒展眉头“皇上英明,晋宁候素有善战之名。有晋宁候领兵前去,定能早日平定民乱。” 宣和帝深深看了裴皇后一眼“皇后不介意便好。” 裴皇后当然不介意。永安侯丢人出丑,她心里不知多快意。不过,当着宣和帝的面,绝不能将这份快意表露出来。 裴皇后含蓄又得体地应道“一切都以国事为重。臣妾区区颜面,算不得什么。” 宣和帝被这一记龙屁拍了个正着,目中有了笑意。 裴皇后很自然地提起了寿宁公主想早日建府之事“寿宁昨日向臣妾恳求,想早日建府。” “臣妾拿不定主意,请皇上定夺。” 宣和帝目光一闪,随口道“寿宁也不算小了,想建府也无妨。朕过几日便下口谕给内务府。” 裴皇后笑着应下。 “皇上果然有令寿宁和亲之意。”宣和帝离开之后,裴皇后低声对程锦容说道“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就允了寿宁建府。” 程锦容点点头“大楚民乱不息,四处打仗。国库捉襟见肘,国力日渐衰弱。此时,大楚无力再支撑和鞑靼打仗,和亲休战,势在必行。” 元思兰主动留在大楚为质,宣和帝对元思兰的戒心去了大半。也动了将嫡出的寿宁公主嫁给元思兰的心思。 哪怕元思兰日后回了鞑靼,做了可汗。寿宁公主所生的儿子,也会成为鞑靼未来的太子。这对大楚来说,自是好事一桩。 或许,无需征战打仗,便能令鞑靼尽归大楚疆土。反之,也就是牺牲了寿宁公主一个人而已。 怎么想,这都是有百利无一害的好事。宣和帝是父亲,更是大楚天子。对女儿的那点疼惜之意,如何能和江山社稷相比。 寿宁公主之前百般不愿,还为和亲之事和裴皇后闹腾。现在却是求之不得。 裴皇后沉默许久,才轻叹一声“若皇上下旨赐婚。我便去求皇上,将亲事延迟,就说我舍不得寿宁早早出嫁。” 说完,有些不安地看向程锦容“锦容,我虽然深恨裴婉清,对寿宁也喜欢不起来。可到底看着她长大,不忍见她就这么跳进火坑” 程锦容微微一笑“娘娘心地善良柔软,我不会拈酸吃醋。” 裴皇后这才松了口气“你没生气就好。” 在我心中,你才是独一无二的珍宝。谁也无法和你相比。 几日后,宣和帝下旨,令内务府为寿宁公主建府。 消息传到后宫,众人反应不一。 寿宁公主心花怒放,不必细述。立刻前去椒房殿谢恩“多谢母后。” 裴皇后咽下喉中的轻叹,温声道“建府不是小事,眼下内务府正忙,你的公主府,总要等到明年才能建好。” 明年也足够了。 寿宁公主笑颜如花“女儿明年十六,公主府建好便可。” 春风满面的寿宁公主,丝毫不掩饰心里的喜悦,不知落了多少人的眼。 存在感稀薄的顾淑妃,在寝宫里搂着康宁公主喜极而泣“康宁,你父皇定是要令寿宁和亲,所以才为寿宁早早建府。” “你不用嫁给鞑靼太子,终于能将这颗心放下了。” 康宁公主依偎在顾淑妃的怀里,轻声说道“母妃,寿宁姐姐原本不想嫁,现在却那么高兴地去椒房殿谢恩。看来,寿宁姐姐改了心意。” 鞑靼太子要长留大楚。而且,鞑靼太子俊美倜傥,温柔体贴。寿宁公主定是动了芳心。 顾淑妃含泪笑道“这些都和我们无关。母妃只盼着你一生平安顺遂,日后招了驸马,安安稳稳地在公主府里过日子。” 是啊 这些和她都没关系了。 康宁公主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第二百零七章 哄骗(一) 郑皇贵妃很快想通了其中奥妙,心中憋闷不已。 大皇子每日伴驾听政,无暇也不便时常进后宫,郑皇贵妃憋了一肚子话,只得召了儿媳大皇子妃进宫。 “儿媳见过母妃。”大皇子妃恭声行礼。 郑皇贵妃淡淡道“免礼平身吧” 郑皇贵妃近来心气不顺,不知砸了多少套茶碗,钟粹宫里挨板子的宫人也不在少数。大皇子妃消息灵通,自然清楚其中的缘故。 说到底,还不是眼热嫉恨裴皇后 她不肯触了郑皇贵妃的眉头,小心地陪着郑皇贵妃闲话,绝口不提椒房殿。 郑皇贵妃却张口先提了“皇上要为寿宁公主建府,此事你也知道了吧四皇子五皇子的府邸尚未建好,皇上倒是先为寿宁公主建府。” 大皇子妃故意装傻充愣“或许是父皇心疼寿宁妹妹,想早些为寿宁妹妹建府。” 郑皇贵妃略有些不快地瞥了大皇子妃一眼“皇上的用意,莫非你看不出来” 婆媳关系素来微妙。 大皇子妃和郑皇贵妃之间的关系,更是微妙。 郑皇贵妃在宣和帝面前柔媚逢迎,对着儿子时一派慈母心肠,对着儿媳,却又是另一副脸孔,既不温和也不慈爱。反倒百般挑剔。 大皇子和大皇子妃夫妻感情和睦,郑皇贵妃看在眼里不痛快,不时赏一两个年轻美貌的宫女去大皇子府。 当着众人的面,郑皇贵妃对儿媳和颜悦色,私下说话时,冷言冷语是常有的事。 大皇子妃身为儿媳,天生居于劣势,不得不隐忍几分。 郑皇贵妃借机发作,大皇子妃便低头道“儿媳驽钝。” 郑皇贵妃轻哼一声“这么明显的事,稍微动动脑子,便能想得出来。皇上这么做,显然是动了将寿宁公主嫁给鞑靼太子的心思。” 大皇子妃适时地露出些许惊愕“父皇竟有此意儿媳鲁钝,竟未想到这一层,多谢母妃指点。” 这样的反应,总算取悦了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神色稍缓,语气也没那么尖锐了“和亲之事,势在必行。寿宁公主和鞑靼太子亲事一成,对二皇子可是大有好处。” 寿宁公主和二皇子是一胎双生的亲兄妹。寿宁公主一旦和亲,二皇子在朝中必然声势大起。 对二皇子有利的事,对大皇子可就大大不利了。 大皇子妃岂能不知只是,宣和帝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便是“宠冠六宫”的郑皇贵妃,也只敢私下发发牢骚罢了。 当着宣和帝的面,郑皇贵妃根本不敢多言。 所以,郑皇贵妃召她这个儿媳进宫,不过是逞一逞口舌威风罢了。 大皇子心中有数,放低姿态,和郑皇贵妃周旋。在钟粹宫里用了午膳后,才告退离宫。 走出钟粹宫时,大皇子妃笑容未减,心中冷笑一声。 他日,大皇子做了储君,登基为帝。她便是凤仪天下的皇后。今日所受的羞辱,总有一天,她要全部还回去。 重华宫。 二皇子看了容光焕发的寿宁公主一眼,故意笑道“建府之事,是你向母后张口求来的。你这么急着建府,莫非是急着想出嫁了” 寿宁公主被取笑得羞红了脸,跺跺脚“二哥,你也来取笑我。” 二皇子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寿宁公主在他眼皮子底下,和元思兰时常眉来眼去,他故作不知。甚至不动声色地为他们两人制造相处说话的机会。 现在看来,一切都在往他预期的方向进行。 元思兰对寿宁公主有意。寿宁公主也对元思兰动了芳心,没人逼着她和亲,是她自己愿嫁想嫁。 如此一来,不管日后如何,寿宁公主也怨不到他这个兄长的头上来。 既享尽好处,又无需担半分责任。果然是一步妙棋。 二皇子心中十分快意自得,压低声音笑问“这里没有外人,只我们兄妹两个。我问你,你觉得思兰表哥如何” 寿宁公主脸颊一片嫣红,咬着嘴唇,瞪了二皇子一眼,娇嗔道“二哥哪有你这么问的” 二皇子哈哈笑了起来“好好好,我什么都不问,这总行了吧” 兄妹两个素来亲近。 寿宁公主满腹少女情思,不能对人言,对着二皇子忍不住稍稍吐露心思“二哥,思兰表哥和我想象中的全然不同。” “他生来是鞑靼太子,出身非他所能选。可他的心里,却更亲近大楚。而且,他性情温柔,说话风趣,对人体贴。我我愿嫁他。” 寿宁公主说完最后一句,只觉脸孔都快烧了起来。 二皇子没有取笑她,笑着说道“表哥是鞑靼太子,你是大楚最尊贵的公主。你们两人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寿宁公主听得欢喜之极,一张俏脸几乎放出光来“二哥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么我只担心,日后他还要回鞑靼” 回鞑靼是迟早的事 一个被困大楚的鞑靼太子,所起作用有限。 元思兰回了鞑靼,继承可汗之位,向大楚称臣。大楚不战而胜,扩大疆土。 或者,元思兰回鞑靼后,和可汗卜赤决裂,鞑靼内乱。大楚坐收渔翁之利。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才是对大楚最有利的,也是宣和帝最想看到的。对他这个二皇子,同样有利。 寿宁公主这点女儿家的心思,注定了要破灭。 这样的话,二皇子自是不会说破,顺着寿宁公主的话音说道“你放心。以后你和表哥就长住京城,在你的公主府里过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有我这个兄长在,定会令你一生幸福无忧。” 寿宁公主听得满心感动,红了眼眶“二哥,你对我真好。” 在那双信任喜悦又感动的眼眸前,二皇子心里终于涌起一丝心虚,略略避开寿宁公主的目光“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妹。我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 “寿宁,你和表哥情投意合,也不必等父皇赐婚了。不如主动求父皇赐婚和亲” 第二百零八章 哄骗(二) 主动求和亲 寿宁公主一怔,看向二皇子“哪有女子主动求嫁的道理。这等事传出去,我” “此事传出去,才可见大楚寿宁公主深明大义,一心为国朝分忧。” 二皇子迅速接了话茬,一脸正色地说了下去“妹妹,反正你已决定嫁给表哥了,倒不如以此事,为自己谋求最好的名声。” “想想看,一个被天子指婚的和亲公主,和一个主动求和亲的公主,哪一个名声更好哪一个更得人心” “你要长留在大楚,不如以此事,为自己搏一个好名声。也能为父皇分忧,博得父皇的欢心。” 寿宁公主被说得心动了,咬唇思忖片刻,轻声道“二哥所说的,不无道理。那我该怎么做才好我自己去保和殿么” 二皇子目光一闪,笑着说道“好我这个做兄长的,陪你一起去你是姑娘家,有些话不便说,我代你说便是。” 寿宁公主大为感动,握住二皇子的手“二哥你对我真是太好了” 二皇子良心还未完全泯灭,再一次移开目光。 沉浸在喜悦中的寿宁公主,根本未曾察觉到二皇子的一丝异样“二哥,这等大事,我们是不是要先禀告母后一声” 二皇子存着私心,一心要将和亲的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立刻应道“母后病弱体虚,要安心静养。你我同去保和殿便可,就别令母后劳神分心了。” 寿宁公主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好,我都听二哥的。” 隔日午后,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一同去了保和殿,在保和殿里待了半个时辰都未出来。 裴皇后午睡醒来,菘蓝立刻前来禀报此事。 裴皇后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讶然“他们兄妹一同去保和殿做什么” 程锦容心里一动,看向裴皇后“莫非是为了和亲一事” 裴皇后“” 裴皇后反应慢了一拍,此时也会意过来了,面色着实不太好看。 她在宫中做了多年替身,对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不算亲近。不过,她终归是他们的“母后”。这等大事,他们兄妹连商量都不和她商量,就直接去了保和殿 换在以前,她不会介意。 可现在,她要做掌握实权的中宫皇后。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今日的举动,根本没将她放在眼底。狠狠削了她的颜面。她心里岂能痛快 程锦容见裴皇后面色不愉,轻声开解“现在娘娘只是揣度,到底如何,尚且不知。且耐心等上一等。” 裴皇后神色稍缓,略一点头。目光掠过菘蓝青黛“你们先退下,有什么消息,立刻来禀报本宫。” 菘蓝恭声应下,和青黛一同退下。 裴皇后的日渐改变,身在其中,或许没什么明显的感觉,身边人的感受却日渐深刻。 青黛往日还曾私下抱怨牢骚,甚至对裴皇后口出恶言。可现在,心中的惊惧畏怯,一日胜过一日。 这些年,菘蓝行事比她圆滑得多。得罪裴皇后的差事,几乎都是她做的。菘蓝就负责善后安抚,裴皇后对菘蓝明显亲近得多。 以前她暗中自得,觉得自己压了菘蓝一头。 现在回想起来,菘蓝才是真正聪明的那个人。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能想到,懦弱无用的裴皇后,竟会有翻身之日 现在的椒房殿,和以前也大不相同了。裴皇后对程锦容言听计从,若有差事,也只吩咐菘蓝。她只能跟着菘蓝身后听差。 想到这些,青黛心里如堵了一块巨石,将头扭到了一边。 菘蓝瞥了青黛一眼,轻声说道“青黛,我们两人少时就到主子身边伺候。相识二十余年。在我心里,没人比你更亲近。”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青黛心里哼了一声,口中柔声应道“这个我当然知道。” 口不对心,这般明显,菘蓝岂能看不出来 裴皇后的改变,令宫中内外多了许多变数。她们两个,如今每一步都走在悬崖边。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两人本该齐心合力。偏偏青黛还和她怄气闹别扭。 菘蓝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裴皇后心里也憋着一口闷气。 这口闷气,一直未散。直至傍晚,宣和帝驾临椒房殿。 程锦容轻声告退“皇上驾临,想来是有要事和娘娘商议。微臣暂且告退。” 按着宫中规矩,程锦容确实不宜在一旁。 裴皇后点点头。 宣和帝在椒房殿里用了晚膳才摆驾离开。 宣和帝一走,裴皇后便召了程锦容过来,低声叹道“锦容,他们兄妹去保和殿,主动张口求和亲,满口的国朝大义,正中皇上下怀。皇上已经应了和亲之事,过几日便正式下旨了。” 程锦容默然无语。 她的重生,悄然改变了许多事。可有一些事,依旧未变,沿着前世的轨迹前行。 裴皇后又道“我对皇上说了,我不舍寿宁早早出嫁。便是定下亲事,也得十八岁后再成亲。皇上也点头首肯了。” 程锦容张口提醒“此事娘娘心中有数便可。当着寿宁公主的面,就别提了。” 陷入情网的少女最是不可理喻。裴皇后是为寿宁公主着想,寿宁公主却未必领情。 裴皇后淡淡一笑“放心,我不会告诉她此事。” 五日后。 金銮殿的大朝会上,几位皇子也一同上朝。 二皇子上奏折,奏请宣和帝下旨和亲。宣和帝准了奏折,当朝下了圣旨,以寿宁公主和亲,嫁给鞑靼太子元思兰。 寿宁公主主动求和亲远嫁,深明大义,一时赞誉声如潮。 寿宁公主身为女子,不能上朝。这份赞誉和荣耀,自然都加诸到了二皇子的身上。朝中众臣,对二皇子大加赞扬。 永安侯顺势启奏“二皇子殿下深明大义,一心为国朝尽忠。如今殿下年岁渐长,也到了听政之龄。臣奏请皇上,允二皇子殿下入朝听政。” 卫国公也拱手启奏“永安侯所言甚是,老臣附议。” 第二百零九章 得利 永安侯是二皇子嫡亲的舅舅,也是铁打的二皇子党。 卫国公的嫡孙女,是未来的二皇子妃。以卫国公的城府和精明,不至于在此时就旗帜鲜明地站队。在关键时候推波助力一把,倒是无妨。 有了他们两人张口,朝中再有些官员附议,请二皇子入朝听政的呼声颇为不弱。 宣和帝因寿宁公主主动求和亲之事,龙心大悦,自然地将这份功劳都归于二皇子的身上。 再者,大皇子当年便是十五岁入朝听政。嫡出的二皇子,此时入朝也算合适。 宣和帝张口准了永安侯所请“永安侯所言,甚合朕意,朕就准了永安侯所请。从明日起,二皇子可入朝听政。” 二皇子按捺住心里的狂喜,上前拱手谢恩“儿臣谢过父皇恩典。” 大皇子目光微暗,掠过二皇子雀跃自得的脸孔,心中咬牙暗恨。 二皇子挟着如此风光入朝听政,立刻便能与他分台抗礼。他辛苦几年营造的优势,荡然无存。实在可恨可恼 这一定是阴险狡诈的永安侯献给二皇子的“妙计”。 二皇子谢恩后,站到大皇子身侧。以眼角余光瞥了大皇子一眼。 大皇子比他年长四岁,早了几年入朝。宣和帝时常召大皇子进保和殿听政。朝臣们心思浮动,皆因此而起。 他心中再愤恨不甘,也不得不咽下这口闷气。 今日,总算轮到他在大皇子面前扬眉吐气了。 四皇子五皇子眼热不已。不过,他们两个比二皇子小了一岁,现在怎么也轮不到他们。再羡慕心切,也得按捺下来。 至于六皇子,纯粹是沾了兄长的光,今日来凑个热闹。不然,以他十岁之龄,根本没有上朝的资格。 贺祈不动声色地看了二皇子一眼。 利用亲妹妹对自己的信任,搏得圣心,谋求利益。 年少的二皇子,骨子里流着的是裴家人自私又无情的血液。 前世储位之争失败的二皇子,因一己私愤,和鞑靼太子勾结,引鞑靼骑兵入关。令大楚失了半壁江山,令万千百姓将士枉死。 这等人,根本不配为储君。 今晚不必当值,贺祈和贺袀一同离宫回了平国公府。 兄弟两人心不和,面上却是一派兄弟情深,有说有笑地进了内堂,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最乐见这一幕情景,笑着说道“难得你们兄弟一同回府,今晚和祖母一同用晚膳。” 兄弟两个一起笑着应下。 晚饭后,太夫人笑问“听闻皇上在朝上下了圣旨,令寿宁公主和亲鞑靼太子。” 这等大事,传播速度极快。散朝后没几个时辰,京城就传遍了。 贺祈笑着应道“确有此事。而且,是二皇子领着寿宁公主亲自去保和殿面圣,主动求来的和亲。” 贺祈每日伴驾当值,别人想探听消息,得拐弯抹角收买内侍花大把银子。他只要听一听看一看,便什么都知道了。 贺袀自被贺祈压下风头,伴驾的机会比往日少了许多。贺袀心中嫉恨懊恼,不必细述。面上却是半分不露,笑着说道“和鞑靼和亲,便可休战。于边关,也是一桩好事。” 太夫人舒展眉头,笑着叹道“可不是么我也盼着边关少打仗。你们的亲爹,我的两个儿子,都在边关领兵。他们立的战功越多,死的将士越多。每次边关传来战报,我都提着一颗心。” 贺祈鼻间微酸。 前世,他的父亲和二叔,皆力战而死。 那时,祖母已经病逝。否则,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何等伤心难过。 “祖母,”贺祈低声说道“你放心,父亲和二叔,都会平安无事。” 太夫人的笑容多了几分涩意“武将卸甲归田,谈何容易。我们贺家数代镇守边关,多马革裹尸而还,平安归来的,少之又少。” “保家卫国,战场厮杀,是贺家儿郎的宿命。” “你们两个都还年少,等过上年,或是十年八年,也得像你们父亲那样,领兵离京去边关。祖母只盼着多活几年,能亲眼看到那一天” 贺祈想也不想地打断太夫人“祖母福寿绵长,一定能看到那一日。” 贺袀也道“等三弟娶了媳妇,生了曾孙。贺家后继有人,祖母定然精神抖擞,长命百岁。” 太夫人被哄得开怀一笑“好好好,我就等着三郎早日娶媳妇过门了。” 贺祈“” 程锦容在太医院中风光无二,对中宫皇后的影响力极大。被卷入宫中争斗,也是迟早的事。 进宫容易,平安出宫绝不是易事。 娶媳妇过门,当然也不是易事。早是肯定早不了了。 当着贺袀的面,贺祈不肯多说,含糊地嗯了一声。 贺袀早已从亲娘郑氏口中得知贺祈的心上人是谁,心中冷笑一声。 堂堂平国公府未来世子,竟要娶一个女医官为妻。他权当不知,等着看笑话便是。 第二天,贺祈难得休沐一日。 朱启珏特意调了休沐,江尧郑清淮叶凌云也一并来了平国公府。 纨绔五公子,难得重聚,各自雀跃振奋。便是贺祈,也很怀念一众损友耍嘴皮子。 尤其是江尧,腿伤好了,活蹦乱跳一如往常。记忆中那个阴郁怨怼的“跛腿江六”,彻底消散不见。 贺祈注视着江尧,目光欣慰而复杂。 江尧故作一脸惊恐,后退了两步“贺三,你这样看我干什么我告诉你,我是正经儿郎,喜欢的是漂亮姑娘,对俊俏少年半分兴趣都没有。” 朱启珏等人嘘声四起。 “认命吧江六,你这张脸蛋,比姑娘家还水灵。贺三公子瞧上你,是你的福气。” “还不快点上前,好好伺候贺三公子” “不对,现在该叫贺校尉了啊” 贺祈回过神来,挑眉一笑“我每日进宫当值,一个月才休沐一日。今日正好看看你们苦练了一个月的成果如何。你们三个,一同放马过来。” 江尧等人一边哀嚎,一边互相挤眉弄眼。也不打声招呼,忽然一同出手。 第二百一十章 奋起 江尧离得最近,伸拳直击贺祈的俊脸。 叶凌云一记扫堂腿,郑清淮绕至贺祈背后,一拳击向贺祈的背部。 三人配合默契,显然,这段时日确实下了不少苦功。 贺祈反应极快,身体迅疾闪动,避开江尧的拳头,闪过扫堂腿,转身挥拳,迎上郑清淮的一拳。 嘭地一声 郑清淮痛呼连连,左手捧着疼痛不已的右拳后退几步。 江尧已冲上前来,和叶凌云前后夹击。郑清淮咬咬牙,不顾右拳疼痛,再次冲了过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二十招过后,贺祈惊讶的笑着夸赞“你们三个,近来果然勤学苦练,身手大有进步啊” 被踹倒在地的叶凌云翻了个白眼“三人加起来,也就在你手下撑了二十招。你这到底是夸我们还是损我们” 被揍翻在地的郑清淮捧着右手哀叹“我可怜的右手,都快肿了。” 江尧毫发无伤,身上除了灰尘什么都没有。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疼死我了诶哟疼死我了” 江尧自小就是这个德性,一挨揍就哭。谁也没放在心上。 朱启珏更是笑着奚落“江六,你还是早点娶媳妇吧娶了媳妇,就有人哄你了。”然后,细声细气地学着姑娘的声音“六郎,别哭,我替你揉一揉就不疼了。” 此言一出,众人狂笑不已。 郑清淮也不嫌右手疼了,以手捶地,笑得尤其夸张。 江尧边哭边呸一声“你等着等我练好了身手,看我怎么收拾你。” 朱启珏咧嘴一笑“好好好,我等着江六公子痛揍我一顿。” 贺祈慢悠悠地笑道“好了,难得我们有空相聚,都别耍嘴皮子了。表弟,你也来。这次我一对四,看看你们撑得过几招。” 在演武场里练了半日。到了正午,贺祈等人一同去了鼎香楼。 吃着美味菜肴,喝着美酒,听着小曲,久违的惬意懒散涌上心头。朱启珏忍不住叹了一声“这才像人过的日子” 贺祈眉头一动,警告地瞥了朱启珏一眼“不得胡言乱语” 能在天子身边当差,是何等的荣耀体面。朱启珏随口之言,一旦传出去,就是对天子的大不敬之罪。 朱启珏这才惊觉自己刚才失言,讪讪地住嘴。 叶凌云郑清淮江尧也没觉得朱启珏太怂,反而羡慕不已“我们天天出来喝酒,都喝腻歪了。” “可不是么要是能换,我真想和你换一换。每日进宫当差,多体面多威风” “是啊你不想做御前侍卫,我可想得很。” 贺祈挑眉,看了过来“御前侍卫大选,每年都有一回。你们三人苦练到明年,入选的可能性总有一到两成。” 才一两成 江尧第一个不服气“朱二都能入选,我们三个不及你,难道还不如他” 朱启珏一点被奚落的低落都没有,反而自得地咧嘴笑了起来“论身手,我确实强不了多少。不过,挨揍的本事比你们强多了” 这倒也是。 朱启珏挨揍的本事,不得不令人佩服 郑清淮惋惜地对江尧说道“江六,我和郑三明年去试试,你还是算了吧打一场哭一场,到时候全京城的姑娘,谁还肯嫁给你”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说笑一番后,贺祈正色对三人说道“你们确实有些进步。不过,这些进步,还远远不够。从今日起,你们三人每日来平国公府,我让苏木盯着你们三个练武。” 他进宫当值,苏木不必跟着,闲空多的很。 叶凌云天生懒散,立刻道“这就不必了吧我在家里一个人练就行了。” “你一个人就和美貌丫鬟厮混去了,哪还有心情练武。”贺祈毫不留情地揭穿叶凌云的真面目“就这么说定了。苏木身手极佳,我会吩咐他,牢牢盯着你们三人练武。” “一个月后,你们三人在我手下要过五十招。” 迫于贺祈常年的淫威,三人都应下了。 第二天,三人一大早就在平国公府的演武场里汇合。 身材高大皮肤黝黑貌似憨厚的苏木,恭敬地拱手行礼“小的见过三位公子。小的奉公子之令,自今日起陪三位公子练武过招。若有冒犯之处,请公子们见谅。” 苏木是贺祈的亲兵统领,三人对苏木都熟悉的很。闻言大言不惭地笑道“你尽管动手,不必有什么顾虑。” 苏木憨厚的笑了一笑“几位公子这么说,小的就放心了。” 当天傍晚,叶凌云鼻青脸肿地回来了。 叶轻云打量一眼,毫不留情地嘲笑“你们三个打不过贺三也就算了。怎么连贺三身边的侍卫,也能将你们揍得鼻青脸肿” 叶凌云一脸的不堪回首“别提了。这个苏木,平日看着憨厚老实,一动起手来,和贺三一样心黑手狠。江六被揍哭了三回,郑三今日也被揍得很惨诶哟,我的俊脸快拿镜子过来,我看看我的俊脸毁容了没有” 伤成这样,总得请大夫来瞧瞧,免得有什么内伤。 叶凌云最要面子,不肯送帖子去太医院,私下送帖子去了程家,请程景宏来看诊。 反正,和程公子也算熟悉了。以程公子的为人,绝不会在外胡乱嚼舌。 程景宏一看到靖国公府的帖子,二话不说就应了出诊,坐上了靖国公府的马车。一路上,程景宏心跳忽快忽慢,脑海中不时闪过红衣少女英气又明媚的脸孔。 此次去靖国公府,能见到她吗 到了靖国公府,叶凌云的贴身小厮早已恭候多时,殷勤地领着程景宏进了院子。程景宏迈步而入。一个清亮的少女声音传入耳中。 “谁让你平时不好好练武。花拳绣腿,绣花枕头一个。今日被揍成这样,也是活该。” 小厮上前通传,待门开了,一个红色的少女身影出现在眼前,明亮的眼眸落在程景宏的脸上“今日劳烦程医官了。” 程景宏心头一热。 。 第二百一十一章 心意 少女英气美丽的脸孔在烛火下格外明媚动人。 朝思暮想的少女就在眼前。 程景宏全仗着过人的自制力,维持镇定“叶小姐不必如此客气。我和叶公子相识已久,叶公子送帖子去程家,我岂有不来的道理。” 叶轻云喜欢舞刀弄枪,性情直率,说话直接,和普通的闺阁少女大不相同。闻言笑道“既是如此,客气话就不多说了。程医官快请进。” 程景宏应了一声,进了屋子,为叶凌云看诊。 叶凌云苦着一张脸,又是哀叹又是呼痛。 程景宏一旦开始看诊,就心无旁骛。确定叶凌云都是轻微的外伤,并无内伤后,程景宏留下了一瓶药膏“这是上好的外伤药,每日敷上两次便可。叶公子轻微的皮外伤,几日便能好了。” 没有内伤就好。 叶轻云松了口气。她嘴上毫不客气地嘲讽数落,心里当然是疼惜弟弟的。不然,也不会特意陪在这儿。 “多谢程医官。”叶轻云笑着道谢,吩咐丫鬟拿来备好的诊金。 程景宏自然拒不肯要“我和叶公子也是朋友了。为朋友看诊,我不收诊金。” 这么一说,再坚持给诊金,便是没将程景宏看做朋友,颇有瞧不起人的意思了。 叶轻云性情爽直,随口笑道“既是如此,诊金不给也罢。以后他每日都要去练武,麻烦程医官的地方还多的很。” 程景宏心里又是一喜,想也不想地应道“些许小事罢了。有用得着我之处,只管送信去程府。” 叶凌云咳嗽一声,低声道“此事你可别传出去。” 他可不想因此事被人嘲笑。 程景宏笑着应了。 看诊后,程景宏也该告辞离开了。可他的脚下,似被粘住一般,怎么也舍不得张口迈步。 叶轻云心里有些奇怪,看了程景宏一眼。 程景宏被看得耳后发热,终于张口告辞。 叶凌云全身酸疼,央求道“二姐,我全身骨头快散架了。你替我送一送程医官。” 叶轻云白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应下了。 程景宏身边有小厮陈皮。叶轻云身后有五六个丫鬟。 所以,绝没有什么“月下送别”“孤男寡女”的困扰。 程景宏也未主动张口说话,就这么默默地和倾慕的姑娘一同走上一段路。已是他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情景。 叶轻云送程景宏到了侧门处,略有些歉然地笑道“三弟不想声张,便从侧门出入,委屈程医官了。” 怎么会委屈 一点都不委屈。 他心中不知多喜悦开心。 程景宏深深看了叶轻云一眼,轻声作别“我这就走了,叶小姐请回吧” 叶轻云倒是没什么不舍,很快便转身走了。 程景宏在原地站了片刻,才上了马车。一路上魂不守舍,满腹心事。 陈皮何等机灵,早已窥出了不对劲。硬是忍到回了程府,进了屋子,只有主仆两人才低声笑道“原来公子喜欢的不是温柔端庄的闺秀千金,而是泼辣凶悍的胭脂虎。” 程景宏“” 程景宏既尴尬又气恼,瞪了饶舌的陈皮一眼“不得胡言叶小姐性情率直,敢说敢为,巾帼不让须眉。什么泼辣凶悍的胭脂虎,再胡乱嚼舌,我饶不了你” 主子是真的生气了 陈皮连连陪笑,用手轻轻扇了自己一耳光“瞧瞧奴才这张臭嘴,尽是胡说。公子千万别放在心上。奴才保准以后半个字都不乱说。” 程景宏又瞪了陈皮一眼,沉着脸去洗漱更衣。 陈皮殷勤地跟着伺候,一边小心留意程景宏的面色。待主子的气消了大半面色和缓了,才低声说道“奴才再多嘴两句。叶小姐出身靖国公府,程家门第,委实差了一截。不过,也不是全然不可能。公子既有这份心,何不想些办法” 啪 程景宏毫不客气地扇了陈皮的后脑勺一记“闭嘴” 陈皮措不及防之下,被扇得龇牙咧嘴,连连呼痛。 程景宏冷着脸道“陈皮你给我记着,这等话,以后绝不可再说,否则,你以后就别在我身边伺候了。” 陈皮“” 陈皮平日里饶舌惯了,程景宏性情宽厚,虽然嫌他聒噪些,却从未真的生过他的气。没曾想,今日竟然动了真怒。 陈皮被震住了,低声应下,老老实实退了出去。 程景宏发过怒之后,又有些懊恼。 好端端地,和陈皮置气较劲做什么。 其实,陈皮说得没错。程家和靖国公府门不当户不对,如果想些“办法”,或许还有一丝可能。 可是,他为人端方,绝不会做出私相授受的事来。 程景宏无声长叹,一夜辗转难眠。 隔日,程景宏面色比平日暗淡憔悴了不少。 好在太医院官署里,人人忙碌,没人盯着一个新进的小医官。 程景宏负责照料病患。病患恢复得很快,如今已能下榻走动。对程锦容感恩戴德,一张口便是“女神医什么时候回来我要给女神医磕头,谢谢她救了我这条命。” 程锦容一直在宫中伺疾,每隔几日出宫,也不知被杜提点带到何处去看诊。就是程景宏,也有一段时日没见程锦容了。 又过几日,程景宏又接到了靖国公府叶三公子的帖子。 再次踏进靖国公府,程景宏少了几分紧张忐忑,多了一些坦然。 他清楚地知道,他配不上叶轻云。 哪怕叶轻云雌虎声名在外,几乎没有勋贵公子敢登门提亲,他一个医官,也没有这个脸登门提亲。 他的心意,注定了只能默默地藏在心底。 就如同,他喜欢一朵花,远远地看着鲜花在枝头盛放,却无力摘下这朵花。 他喜欢明月,任凭明月高高悬在天际,不必奢望着揽明月入怀。 “程医官,你总算来了。”一身红衣的美丽少女出现在眼前,眉眼鲜活而生动“三弟今日胳膊受了伤,麻烦你快些替他瞧瞧。” 程景宏将所有的酸涩安然压进心底,笑着应了声好。 。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不敬 三个月后。 炎热的夏季过去,似乎眨眨眼的功夫,就是秋高气爽的秋日。 山东民乱,终于平定。平西侯和晋宁侯一同领兵归朝。 宣和帝对晋宁侯大肆褒奖,对平西侯却颇为不满,当着一众朝臣怒斥平西侯“领兵不力”“战事不顺”。 平西侯也是倒霉。 山东民乱比朝廷预想中的厉害得多。报上来的奏折里,说民匪不足万人。可等他领兵到了山东,才知道实情。 民匪确实不足万人。可也不止一路民匪。数百人规模的暂且不说,人数过千的,足有五六路民匪。 他集中兵力,全力平了其中一路人数最多兵力最足的民匪,自己也折损了不少兵力。结果,剩余的民匪索性联合到了一起,加起来有三万人。 明明经常打胜仗,可民匪只见增多不见减少。山东民心已失,不但有民匪,还有不少趁机揭竿而起的乡绅世家之流。 四面为敌,他再厉害,也得请朝廷增兵增援。结果,他辛苦打仗几个月,被天子训斥平庸无能。白白让晋宁候摘了桃子。 晋宁候的亲妹妹,是郑皇贵妃。也不知郑皇贵妃吹了多少枕头风。 平西侯一脸晦气地回府,然后告病不出。 当晚,贺祈来平西侯府“探病”。 平西侯不见别人,嫡亲的外甥总是要见的。 “舅舅此行辛苦,众人有目共睹。”贺祈低声安慰神色晦暗的平西侯“舅舅的功劳,谁也抹煞不了。” 平西侯目中闪过不满,低声冷哼“一定是永安侯那个小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恶意挑唆。不然,皇上也不会当众令我难堪。” 论打仗,永安侯拍马也比不上平西侯。 可论及揣度圣意拍天子龙屁,平西侯就差得远了。 平西侯和永安侯素来不对盘。以永安侯为人,这几个月里在宣和帝耳边不知进了多少谗言。 平西侯不敢对天子有怨言,这一笔账,自然都算到了永安侯的身上。 贺祈目光一闪,淡淡道“过些时日,皇上要去皇庄里狩猎。舅舅告病几日,早些痊愈。到时候,陪皇上一同去狩猎。表现英勇一些,皇上心头怒气,自然就消了。” 宣和帝好武好战,坐了龙椅之后,不便领兵征战。便定下了秋猎的规矩。每年十月的秋猎,规模浩大,被天子宣召伴驾的文臣武将,都是简在帝心之人。 往年,平西侯都是伴驾的武将之一。今年,平西侯却没什么把握,无奈地叹了口气“皇上未必会召我同去。” 贺祈挑眉一笑“此事舅舅不必担心。我每日伴驾随行,在皇上面前提上几句便可。” 平西侯心里一动,看向贺祈。 贺祈不是爱吹大气之人,既然这么说,至少也有八九成把握。 这几个月他领兵在外,忙着打仗,对朝中动静并不清楚。原来,贺祈竟已如此得圣心了 平西侯的目中露出由衷的赞许和喜悦“好好舅舅在府中等着你的好消息。” 舅甥两人,对视而笑。 平西侯笑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一声长叹“此次我领兵去山东平民匪,满目荒田无人耕种。虽说民匪被平定了,可百姓的日子也着实难熬。” 年年加赋,年年抽丁。老百姓哪里还有活路 身为武将,听天子号令,领兵打仗平乱。有了赫赫战功,便能加官进爵。像平西侯这般,能为百姓唏嘘叹气的,算是极有良心了。 贺祈也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道“皇上固执己见,好大喜功,穷兵黩武。长此下去,民心尽失。大楚风雨飘摇,不知还能撑到何时。” 平西侯“” 平西侯倒抽一口凉气,双目倏忽睁大,压得极低的声音里透着惊恐“快些住嘴这等话,岂能胡言” 这些大不敬的话,要是传进天子耳中。便是贺祈再简在帝心,也要被治罪 贺祈神色未变,淡淡道“舅舅放心,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也只对着舅舅说上两句。” “每年国库里的银子,大半都被用来养兵练兵打仗了。大楚民乱四起,都是因为百姓日子过不下去,被逼得没了活路。” “朝中文臣武将,心里都明白。只是,天子独断专行,动辄杀人。谁也不敢劝,便是劝了也劝不动。” 平西侯再次哑然无语。过了许久,平西侯才重重呼出一口气“三郎,今日你说的话,我只当没听过。日后,不管对着谁,都不能说这些话。” “我们是大楚的武将,承蒙皇上爱重,在朝中有地位有权势。我们理当听天子号令,为天子尽忠。” 贺祈深深看了平西侯一眼“舅舅说的没错,我也愿为大楚尽忠。” 对天子尽忠,和对大楚尽忠,难道还有什么不一样 平西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改而说道“你心中明白就好。我们身为武将,只要做皇上手中最锋利的宝刀便可。” 贺祈离开之后,平西侯越想心里越觉得不对劲。索性将朱启珏叫了过来。旁敲侧击地问道“三郎在皇上身边当差,是否得皇上信任” 朱启珏骄傲地一挺胸膛“那还用说就连皇上去后宫,都令表哥随行伴驾。” 御前侍卫就是天子亲兵。每日伴驾随行,可见贺祈确实深得天子器重信任。 贺祈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到底是从何而来 要是被天子察觉,可就是杀身之祸 平西侯眉头拧得更紧了。 朱启珏见亲爹面色不佳,不敢多嘴多问。缩着头装鹌鹑。平西侯回过神来,见儿子这般模样,心里愈发不痛快,臭骂一顿,撵了他出去。 朱启珏满心冤屈。 他这是招谁惹谁了 隔日进宫当值,朱启珏和其余御前侍卫站在保和殿外。 有资格进保和殿内靠近天子身侧的御前侍卫,不会超过二十人。贺祈正是离宣和帝最近的一个。 谁也没料到,宣和帝在召见群臣议事的时候,忽发宿疾。 第二百一十三章 紧急(一) 此时的椒房殿,一派安宁。 裴皇后将养数月,病容渐去,面色日渐红润。 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一同前来请安。这几个月来,她们三人常被天子召侍寝。尤其是徐美人,颇有后来者居上之势,风头颇劲。令罗贵人赵贵人咬牙暗恨不已。 看着穿着银红色宫装柔媚动人的徐美人,罗贵人赵贵人也不得不服气。 她们是想借裴皇后之势争宠,可不是想找死。 徐美人却是全然豁了出去,心甘情愿地做裴皇后手中的刀,时时膈应郑皇贵妃。也难怪裴皇后对她更看重几分,不时就有厚赏。珠宝首饰胭脂水粉香料诸如此类,银红色的衣料,几乎都赏给了徐美人。 今日,顾淑妃也领着康宁公主前来请安。 顾淑妃在宫中并不得宠,为人十分低调,言行谨慎。从不掺和后宫争斗。郑皇贵妃宠冠六宫时,她没有去钟粹宫奉承。如今裴皇后用手段压制郑皇贵妃,后宫暗流汹涌,她也没有向裴皇后表忠心。 今日就是来请安而已。 顾淑妃随口笑道“皇后娘娘身边的程医官,今日怎么不见了踪影。” 宫中谁人不知,裴皇后信任爱重程医官。那位年少貌美的程医官,平日就住在椒房殿里,每日伺疾伴凤驾。 罗贵人笑着插嘴“臣妾刚问过娘娘。听娘娘说,程医官昨日就随杜提点出宫了。少说也要两三日,才能进宫伺疾。” 要讨好裴皇后,多夸一夸程医官准没错。 更何况,程医官以十五之龄,考进太医院,做了大楚第一位女医官,拜在杜提点门下。放眼同龄少女,何人能及 顾淑妃的夸赞,也分外由衷“巾帼不让须眉。程医官将来定然大有作为。” 裴皇后目中闪过笑意。 每隔数日,程锦容就要出宫一回。每次出宫,都要两三日。也不知出宫到底忙什么去了。不过,程锦容不肯说,裴皇后也未追根问底。 每逢程锦容出宫,裴皇后便觉得身边和心里都空荡荡的。 裴皇后目光掠过清秀的康宁公主,含笑说道“明年,康宁也十五了。” 自宣和帝下了和亲的圣旨,顾淑妃心头最大的隐忧便放了下来。闻言轻笑道“可不是么一转眼的功夫,孩子就长大了。” 天家公主,可以多留几年再成亲。不过,挑驸马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总得提前挑一个合意的。也免得好儿郎都被别人抢走了。 当着一众年轻嫔妃的面,顾淑妃没有多言,只含蓄委婉地笑道“等康宁及笄了,诸事还得劳烦皇后娘娘。” 这对顾淑妃来说,既是示弱,也是示好了。 裴皇后听出顾淑妃的话中之意,却未接话茬,一笑置之。 顾淑妃心里微微一沉。 裴皇后的改变,后宫众妃都看在眼底。往日那个软弱沉默存在感稀薄的病弱女子,在宫中就如一抹影子。而现在,坐在凤椅上的,是一个心思莫测凤威日隆的中宫皇后。 她窥不透裴皇后的心意,也不敢再吭声。 “启禀皇后娘娘,”一个宫女前来禀报“寿宁公主殿下前来请安。” 裴皇后略一点头“让她进来。” 片刻后,寿宁公主走了进来。 寿宁公主主动请嫁和亲,为自己搏了个好名声。也颇得宣和帝欢心。宣和帝下旨赐婚当日,赏赐源源不断地搬进了长乐宫。 二皇子挟着风光入朝听政,很快和大皇子成分庭抗礼之势。 裴皇后在后宫中凤威渐隆。二皇子寿宁公主也随之水涨船高,所到之处,人人争相逢迎示好。 寿宁公主一扫往日郁气,和未婚夫婿元思兰眉来眼去来往密切。反正圣旨赐婚,无可更改。未婚小夫妻亲密些,也没人多嘴讨嫌。 也因此,寿宁公主诸事顺心,春风自得,容光焕发。 “女儿给母后请安。”寿宁公主对着裴皇后也亲热了许多。 裴皇后含笑道“平身吧,坐到母后身边来。” 寿宁公主笑着应了,目光一扫,没见到碍眼的程锦容,心情就更好了。寿宁公主明知故问“母后,今日怎么不见程医官” 裴皇后目光扫了寿宁公主一眼。淡淡笑道“锦容随杜提点出宫去了。” 寿宁公主撇撇嘴“有什么事能及得上为母后伺疾更要紧这个程锦容,真是不知轻重,不识好歹。” 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声音也冷了几分“杜提点特意带着她出宫,自是有要紧事。照你这么说来,杜提点也是不知轻重,不知好歹了” 没等寿宁公主辩白,又沉声道“再过些时日,你就十六岁了,又定了亲事。说话行事也该稳重些。再这般冒失,岂不令人笑话” 寿宁公主“” 一牵扯到程锦容,性情温和的裴皇后就变得格外强硬。 白白挨了一顿训斥的寿宁公主,满腹委屈地低头请罪“女儿一时失言,请母后息怒。以后,女儿再不敢信口胡言了。” 裴皇后这才神色稍缓,扯开话题。 顾淑妃等人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不由得暗暗惊愕。 没想到,裴皇后会为了程锦容呵斥寿宁公主。看来,程锦容比她们想象中的更得裴皇后的欢心宠爱。 就在此时,宫女神色略显惊惶地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赵公公打发人来传口信,说皇上在保和殿召群臣议事时,宿疾忽然发作。提点大人此时人未在宫中。已经召了常院使周太医李太医前去保和殿。只是,也得速速召提点大人进宫才是” 这些年,一直是杜提点为天子看诊。常院使医术远不及杜提点,而且从未给天子看过诊,对天子的病症并不清楚。 可杜提点不在宫中,也只有先召常院使去保和殿了。 宣和帝前一次宿疾发作,是十日之前的事。相隔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宿疾又发作了 裴皇后也是一惊,不假思索地起身吩咐“立刻命人去太医院官署,召杜提点即刻进宫。” 。 第二百一十四章 紧急(二) 保和殿。 常院使周太医李太医三人,被召进殿内为天子看诊。 六部尚书和一众勋贵武将,都退出了正殿,在偏殿里等候。 大楚朝堂,文臣地位比武将们低得多。几位尚书凑在一处,偶尔交换一个眼神,神色俱十分凝重。 卫国公等人,同样忧虑重重。 天子十分忌讳众臣议论自己的宿疾。所以,这些年,众臣只得装聋作哑,假装不知道宣和帝宿疾日渐严重的事实。 可今日,天子在议事时忽然面色泛白,手捂着腰腹处,额上冷汗涔涔。赵公公等近身内侍,立刻上前,围住宣和帝。以贺祈为首的御前侍卫,则客气地“请”卫国公等人退出正殿,到偏殿里等着 高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手握至高无上的皇权,令人敬畏。 可天子也同样是人,生老病死,一样都不少。那份对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皇权威势,因亲眼目睹天子宿疾发作时的剧烈痛楚,而褪色了许多。 宣和帝这数年对宿疾秘而不宣,不容任何人窥探,何尝不是对皇权和天子尊严的维护 当然,这种微妙难言的复杂心理,谁也不会说出口,谁也不敢说出口。此时众人都是一脸忧心忡忡。 “杜提点不在宫中,这个常院使,不知医术如何。”靖国公的声音压得极低。 卫国公似有意无意地瞥了永安侯一眼“听闻常院使和永安侯私交甚笃。问一问永安侯便知。” 声音不是太大,正好能让几步之外的永安侯听见而已。众武将一同看向永安侯。 永安侯“” 这等时候,精明的永安侯如何肯为常院使说话,咳嗽一声说道“常院使为皇后娘娘看诊多年,想来对医治妇人心疾颇有心得。至于其他,我也不太清楚。” 性情耿直的平西侯“告病”没来,否则,定会第一个张口奚落嘲讽。 晋宁候和镇远侯没有出声。 卫国公和靖国公对视一眼,心中同时轻哼一声。 永安侯挑唆弄权争宠是一把好手,真遇到事了,根本当不得大用。只会推诿扯皮。 不过,现在众人都在保和殿,宣和帝龙体到底如何,尚未可知。谁也没心情在此时多言。很快便沉默下来。 此时的杜提点,对宫中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 宣和帝所给的半年之期,越来越近,迫在眉睫。杜提点表面如常,实则心浮气躁,愈发焦虑。 他活了近六十年,在太医院风光二十载。自然不愿落到被天子厌弃身首异处的下场。再者,他一旦出事,被誉为大楚第一杏林世家的杜家,也会一并跌落深渊。 不管是为了杜家,还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前程,他一定要想出治好宣和帝的办法。 这处三进的宅院里,每隔数日就会多几个新找来的病患。京城找遍了,就暗中派人出京去寻。 不过,病患进宅子之前,都会被详细地告知开腹救治会有一定的风险。如此一来,确实吓退了一小部分病患。 程锦容坚持要这么做,杜提点只得让步。这么一来,病患比预期计划中的确实少了一些。 治好的病患,少说也有几十个。杜提点案前的医例,也越摞越高。 对开腹救治之术了解的越多,杜提点对程望程锦容父女的钦佩也就越多。开腹救治术,是程望所创。杜提点也曾动过暗中令程望回京的心思。可仔细一想,却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程望是边军里的医官,统领一百多名军医。一旦程望回京,必会引人瞩目。偏偏这是宣和帝最忌讳的事。 程望既然不能回京,剩下唯一能行开腹救治之术的人,就是程锦容。 杜提点不断令人找来病症相同的病患。程锦容每隔几日出宫一回,连着救治几个病患。 行医治病,就如水中行舟,不进则退。 几个月里,反复诊治同一种病症,磨炼医术,程锦容从中获益匪浅。开腹救治之术愈发精妙。这几十个病患,除了一开始那个未曾撑过去的老人,全部痊愈。 杜提点对此颇为满意。 程锦容今日以一个半时辰的时间,为一个四旬病患开腹诊治。忙完后,以热水洗净手上的血痕。一边低声问甘草“是不是还有两个病患” 没等甘草吭声,杜提点便点了点头“是。你在今日之内,为这两个病患医治,明日便能回宫。” 杜提点心急也是难免。 这几个月来,他不时就要出宫。每次在宅子里,一待就是两日。万一宣和帝宿疾发作,一来一回就会耽搁不少时间。 天子之怒,杜提点承受不起。可研制病例,需要时间和精力,也离不得他。孰轻孰重或者说,这两样同样重要。 程锦容抬眼,看了杜提点一眼“师父近来似格外心浮气躁。” 时间无多,可到现在,还没能找到除了开腹救治以外的方法。他如何能心平气和 杜提点心中苦笑,面上却未流露,张口承认“你说得没错,为师确实有些心急。” 程锦容心里一动。 杜提点口风极紧,除了一开始不得不透露的消息之外,这三个月来,什么都未吐露。不过,她知悉内情,自然也猜到了杜提点急切的原因。 宣和帝的病症,发作越来越频繁,龙体也愈发衰弱。很快就要遮掩不住了。 前世,宣和帝最后的一年多时光,都是在龙榻上苦熬。算一算时间,宣和帝还能安稳坐在龙椅上的时间,不足一年。 天子病重,朝堂人心浮动。 储位之争,也很快浮于水面。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急促的声音“提点大人,不好了,宫中派人来太医院宣召。皇上宿疾发作了”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杜提点面色倏变,不假思索地抬脚往外走。没走两步,忽地转头对程锦容说道“锦容,你随我一同进保和殿。” 杜提点终于按捺不住,要带着她一同去给宣和帝看诊了。 程锦容眸光一闪,点头应下。 。 第二百一十五章 紧急(三) 再心急如焚,也飞不进宫中。 马车比平日快了不少。杜提点神色沉凝,眉头紧皱。程锦容坐在杜提点对面,安静无语。 过了许久,杜提点才叹了一声,低声道“锦容,你聪慧过人。有些事,无需为师多说,你也能猜得出来。” “今日皇上宿疾忽然发作,我偏偏未在宫中。这一耽搁,皇上定要多受病痛之苦。少不得要迁怒于为师。” “为师特意带着你一同前去,关键时候,你不必慌张害怕,只管张口。不管有什么后果,都由为师一力承担。” 最后一句,说得十分郑重。 程锦容抬眼,和杜提点对视片刻,然后点头应下“师父说的话,我都明白了。” 她真的明白此事的风险,和可能随之而来的荣耀风光吗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将所有的怀疑猜忌不安都压回心底。 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再斟酌权衡了。 他必须要信任程锦容 小半个时辰后,杜提点程锦容师徒两人,出现在保和殿外。 一路疾行,程锦容年轻力盛,还撑得住,只呼吸略显急促罢了。年迈的杜提点,原本气喘吁吁,可一到了保和殿外,神色奇迹似地恢复镇定,看来一脸从容。 不愧是在宫中混迹二十载的杜提点 程锦容心里暗暗赞了一声。 守在保和殿外的御前侍卫里,有一张极熟悉的俊俏脸孔。此时,这张俊俏更胜女子三分的脸孔到了程锦容面前,略一拱手“提点大人,请随我进保和殿。” 这个御前侍卫,正是朱启珏。 此时此刻,分外紧急,绝不是寒暄的时候。朱启珏一脸肃穆,程锦容略一点头示意。 杜提点定定心神,调整呼吸,迈步而入。程锦容紧随其后。 朱启珏一愣,下意识地拦下程锦容“程医官请止步。皇上宣召提点大人,并未召程医官进殿。” 为天子看诊,绝非等闲小事,也绝不是谁想进殿就能进殿的。 程锦容没有出声,杜提点已淡淡张口“本提点自会向皇上禀明。” 朱启珏没再相拦。 宣和帝已被扶着进了寝宫。程锦容随杜提点一路前行,到了寝宫外,赫然又是两张熟悉的脸孔。 裴璋一见程锦容,顿时一惊,顾不得别的,立刻低声提醒“容表妹,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些回椒房殿” 两人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 程锦容淡淡瞥了裴璋一眼,照例什么也不说。果然,杜提点又道“时间紧急,快些通传。耽搁了救治时间,谁也担待不起。” 裴璋拧起眉头。 贺祈目光一闪,张口道“请杜提点程医官稍候。” 杜提点神色缓和,点了点头。程锦容也冲贺祈微笑示意。 裴璋心中既郁闷又恼火。 宣和帝宿疾忽发,且是当着众臣的面。以宣和帝的性情脾气,定会迁怒于人。这等时候,杜提点冒然领程锦容前去看诊,万一触怒天子,程锦容岂会不受牵连 他好意阻拦,却被冷眼冷待。 贺祈倒是趁机献殷勤哼 片刻后,赵公公亲自来开门“请杜提点和程医官速速进来。” 赵公公能得宣和帝器重,既有能耐,更不缺城府。平日里见人三分笑,说话滴水不漏。可此时,赵公公满面焦虑,遮也遮不住。 显然,宣和帝的情形十分不妙。赵公公情急之下,连装点门脸的心情都没了。 贺祈心里微微一沉,迅疾看了程锦容一眼。 小心 程锦容心头涌起暖意,冲贺祈微一点头,迈步进了寝室。没等任何人窥见寝室里的动静,门就被再次关上。 裴璋心中怒火和嫉火一同熊熊燃烧,以目光为箭,狠狠地瞪了贺祈一眼。 贺祈此时没有心情理会裴璋,心中暗自揣测。 杜提点忽然收程锦容为徒,定然别有用意。今日又坚持带着程锦容进寝宫,显然有令程锦容为宣和帝看诊之意 程锦容在宫中最大的依仗,或许从来就不是裴皇后。 而是因为,只有她能治好宣和帝的病症。 一旦想通,往日不得其解的事,都有了解释。 贺祈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舒展眉头。 身着龙袍的宣和帝躺在龙榻上,躬着龙体,以手捂住腰腹处,剧烈的疼痛,令宣和帝面色惨白,冷汗不停往外涌。口中不时冒出一声隐忍的痛呼。 常院使也会针灸,正为宣和帝施针止痛。 周太医李太医俱是一脸战战兢兢,站在一旁,双腿暗暗打哆嗦。不时悄悄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心里最慌的人,莫过于常院使。 常院使年轻的时候,也有雄心壮志。奈何在太医院官署里,从不缺医术精湛的太医。他在其中,委实不算出挑。想靠医术出人头地,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好在他颇有运道,被当年的太子妃裴婉清挑中。 太子妃精明又有野心,可惜命短福薄。临死前,竟想出了李代桃僵之计。他也成了这一计里极其重要的一环。 富贵险中求。他只考虑了一夜,就应下了此事。也凭借着为裴皇后“伺疾”的功劳,平步青云,做了太医院的院使。 永安侯出手大方,他多了几处宅院田庄和铺子,手里的银子到下辈子也花不完。 可恨的是,程锦容忽然出现了。 然后,他事事都不顺畅。先受了伤,然后被程锦容抢走了差事。伤好了之后,也从未得过裴皇后宣召,成了太医院官署里最大的笑话。 今日宣和帝宿疾忽然发作,杜提点偏偏不在宫中。他就被宣召了过来。 可是,他没有天降大任的振奋喜悦,只有心虚和惊恐。 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斤两。他在太医院多年,绝不是什么庸医。普通病症,不在话下。 可宣和帝的宿疾,连杜老匹夫都未能治好,他哪有这等能耐最多就是施针止痛,拖延时间,等杜老匹夫进宫。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常院使心里一松,手中的劲头也松了一松,手下的金针刺歪了一点点。 。 第二百一十六章 杖毙 些许刺痛,和腰腹处的剧痛相比,着实微不足道。 对被剧烈疼痛折磨了许久竭力隐忍的宣和帝来说,这一丝刺痛,却成了点燃怒火的火苗。 宣和帝倏忽睁开眼,龙目中射出令人心惊的愤怒寒光。 常院使心惊胆寒,退后两步,跪在龙榻边连连磕头告罪“微臣无能请皇上恕罪”周李两位太医一同全身哆嗦着跪下请罪。 杜提点心里也是一沉,迅疾上前。 还没等他张口求情,宣和帝便咬牙怒道“拖下去,杖毙” 常院使骇然,连连磕头求饶“皇上恕罪皇上恕”一个内侍已迅疾过来,伸手在常院使的下巴处一拧。 常院使无声惨呼,面白如纸地被拖了下去。一双眼死死地看着杜提点。 提点大人,救我 杜提点心中一寒,扑上前跪下“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 此时杜提点自顾尚且无暇,哪里还敢张口为常院使求情。 程锦容走得稍慢一些。常山被拖着经过她的身边。濒死之人,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任何一丝求生的机会。 常山挥舞的右手,拉扯住程锦容的裙角。 常山用力紧紧攥住,被卸掉的下巴一片剧痛,根本说不出只字片语。可谁也不会错辨那双眼中流露出的绝望和哀求。 救我救救我 回应他的是,是程锦容冷漠的目光。 常山,你早就该死了 拖着常山的内侍毫无耐性,猛地一用力。只听嘶地一声,常山手中扯下了一小片裙角,面色如土地被拖走了。 程锦容头也未回,快步上前到了龙榻边,跪在杜提点身侧。 以她此时的身份,还没请罪的资格,所以,她只默默跪下,并未出言恳求盛怒中的天子恕罪。 宣和帝盛怒之下,总算还有一丝残余的理智,强忍着痛呼的冲动,咬牙道“快给朕止痛” 杜提点逃过一劫,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他磕头谢恩,迅速起身,为宣和帝解开龙袍,转头吩咐程锦容“取金针。” 程锦容低声应下,打开药箱,拿出金针包,打开后,取出最长最粗的一根,送入杜提点手中。 杜提点定定心神,将手中金针刺入宣和帝腰腹处。 赵公公等内侍,围站在龙榻边,一个个紧盯着杜提点的一举一动。 此时,谁也无暇过问,为何程锦容也跟着进了寝室。 周太医李太医还跪在地上,没敢起身。两人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额上冷汗如注。在令人窒息的沉闷中,竖长了耳朵。 杜提点没有再说话,凝神专注施针。 金针刺入皮肉,熟悉的酸胀刺痛袭卷而来。令人发狂的剧烈疼痛,渐渐缓和。 宣和帝的暴怒也缓缓平息了一些。 杜提点高高提在嗓子眼的心,也终于慢慢落回了原位。张口吩咐周太医李太医“你们两人,去熬一碗宁神的汤药来。” 熬药这等事,本该由药童来做。让两位太医熬药,委实有些大材小用。不过,对两位太医来说,简直是求之不得。 周太医李太医忙低声应了。 宣和帝服用的宁神汤药,是杜提点特意配制的药方,比普通的宁神汤药药性重了许多。两位太医都是内行识货之人,一见药方,心里俱是一惊。 天子的病症,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重 两位太医不敢再多想,亲自拿了药方去配药,然后熬药。一炷香后,苦涩热腾的汤药便端到了龙榻边,由内侍试了药后,被喂入宣和帝口中。 宣和帝如一头暴怒的巨龙,喝下汤药后,意识模糊,昏沉睡去。 所有人都暗暗呼出胸口的闷气,不约而同他涌起逃过一劫的庆幸。 又过一炷香时辰。 之前拖了常院使出去的两个内侍悄然回来了,低声对赵公公道“常院使已被杖毙。” 赵公公神色未动,略一点头。 天子之怒,只能以鲜血和人命来平息。今日倒霉遭殃丢了性命的,是常院使。一个五品的太医院院使,在天子的盛怒下,犹如蝼蚁,死不足惜。 程锦容心中掠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快意。 常山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之事,死有余辜 最妙的是,常山是被宣和帝下旨杖毙而死,和她没半分关系。她和常山之间的恩怨,彻底了结。 “启禀皇后娘娘,”椒房殿内,菘蓝神色复杂地来禀报最新的消息“常院使在看诊时触怒皇上,被下令杖毙了。” 常山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 裴皇后目中闪过惊愕,心中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些年,她被困宫中。每日所见的,是青黛和菘蓝。永安侯夫人每个月进宫请安两回,早已被永安侯重金收买的常山,每三日来请一回“平安脉”,开一些不痛不痒的补药。 她憎恶常山,几乎不弱于永安侯。 这段时日,她从未宣召过常山看诊。心里也在暗暗盘算着要如何除去常山。却未想到,常山死得这么容易。 宣和帝盛怒之下,一个五品的院使,说死就死了。 这就是残酷无情的皇权 这就是高高在上的皇权 而她,是中宫皇后,是这世间唯一可以站在宣和帝身边的人。 她的善良温软,一直在禁锢着她。她竟忘了这一点。竟然忘了自己无需太多理由,也可以要一个人的命 “还有一件事,奴婢要禀报皇后娘娘,”菘蓝的声音在耳畔响。 裴皇后抬起眼,定定地看着菘蓝“什么事” 那目光,奇异而冰冷。 菘蓝心里骤然涌起寒意。 她“伺候”裴皇后多年,对裴皇后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可现在,眼前的裴皇后似彻底变了一个人。目中的冰冷杀意,令人心惊。 菘蓝将心头的惊涛骇浪压下,低声禀报“程医官也随杜提点大人进了保和殿。” 什么 锦容去保和殿做什么 宣和帝刚下令杖毙常院使,万一杀红了眼,迁怒锦容怎么办 裴皇后目中一闪而过的杀气,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本宫这就去保和殿。” 。 第二百一十七章 权势(一) 菘蓝下意识地张口劝阻“皇后娘娘,皇上宿疾发作时,从不允任何人探病。连宫中的皇子公主殿下们,也只当做不知。娘娘此时去了,万一惹得皇上不快” “住嘴”裴皇后冷冷道“本宫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菘蓝“” 裴皇后异常的强硬,令菘蓝心中寒意更盛,立刻跪下请罪“奴婢多嘴,请娘娘责罚” 一旁的青黛,一并跪下“请娘娘息怒” 现在不是收拾青黛菘蓝的好时机。 裴皇后急着去保和殿,冷然道“你们两人罚跪一个时辰。以后再敢多嘴,就给本宫滚出椒房殿。” 没有青黛菘蓝,椒房殿里多的是伺候的宫女。 裴皇后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离开椒房殿。 青黛菘蓝一同跪在原处,面色俱都十分难看。 不知过了多久,青黛才低声挤出几个字“菘蓝,她变了。” 菘蓝目中闪过浓浓的苦涩,低低地应道“是。你我都得小心了。” 没错,裴皇后变了。 不是虚张声势,更不是装模作样。 她已变成了真正的中宫皇后。她们两人,若不谨慎伺候小心应对,常山今日的命运,就是她们日后的下场。 裴皇后出了椒房殿,直接去了保和殿。 偏殿里的文臣武将们,听闻皇后娘娘来了,俱是一惊,纷纷对视一眼。 裴皇后在宫中存在感稀薄,远不及郑皇贵妃风光。直至这几个月,裴皇后病症日渐好转,在后宫中压制住郑皇贵妃,才渐渐令人印象深刻。 宣和帝宿疾发作,唯一有资格理直气壮前来的,也只有裴皇后了。不过,话是这么说,谁也没料到,裴皇后真的敢来。 永安侯心中的惊骇,更胜旁人。 裴婉如的性子脾气,没人比他更清楚。宣和帝这次宿疾发作得厉害,常山被迁怒,被下令杖毙。 这等时候,裴婉如怎么敢来 卫国公咳嗽一声“我等一起出去恭迎皇后娘娘。” 往日的裴皇后,不肯露于人前。众人自然没将裴皇后放在眼底。 可现在,裴皇后做出了和地位身份对等的举动,他们这些臣子,自要表现出对中宫皇后应有的敬重。 永安侯深呼吸一口气,和众人一同应下。 众臣一同出了偏殿,到了殿外,拱手相迎“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大楚朝肱骨之臣,皆在眼前,对着自己低头拱手。 这是因为,她是中宫皇后,是宣和帝的原配正妻。在宣和帝宿疾发作不知情形的关头,一个坚强冷静的皇后,能代天子震慑群臣,也能安抚宫中躁动的人心。 权势二字,既复杂微妙,有时候似乎又异常简单。 在最合适的时间,做最合适的事,便能获得众人的尊重和敬畏。 裴皇后刹那间心思通明,温声道“诸位请起。” “皇上宿疾发作,不知情形如何。本宫心中忧急,所以特意来了保和殿。诸位也不必在此等候了,现在各自去官衙里当差。这也是诸位为皇上分忧解难的时候。你们的忠心,皇上和本宫都能看到。” 简而言之,皇上生病了,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否则,便有窥探天子的不忠之嫌。 众臣一同拱手应下“微臣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众臣一一离去。 神色复杂目中闪着惊疑的永安侯,到了最后才走。在经过裴皇后身侧时,永安侯忍不住转头,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也不偏不巧地看了过来,和永安侯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裴皇后目光冷漠如寒冰。 永安侯被裴皇后目中的冰冷刺得心头巨震。刹那间,心中竟涌起强烈的悔意。 早知有这么一日,他绝不该放程锦容出府,绝不该容程锦容进宫,绝不该让她们母女见面 “永安侯请留步,”裴皇后并未刻意太高音量,声音也如往常一般柔和“你随本宫一同进保和殿。” 永安侯又是一惊,反射性地拒绝“皇上正在看诊,微臣岂能惊扰。” 谁不知宣和帝最忌讳有臣子窥探自己的宿疾 今日他要是跟着进去了,难保宣和帝心里不生忌惮猜疑。 裴皇后瞥了永安侯一眼,淡淡道“你是本宫的兄长,是皇上的舅兄。进去伴驾,理所应当,算不得惊扰。” 说完,不由分说地先迈步进了保和殿。 永安侯面色变幻不定,心中恨得咬牙切齿,却不能明着违抗皇后的命令。万般无奈地尾随同行。 裴皇后心中闪过快意,右手在宽大的袖袍中舒展开,旋即用力握紧。 这一刻,她的掌中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无形又至高无上的权势。 守在寝宫外的裴璋,在见到裴皇后和永安侯联袂而来的身影后,震惊得几乎当场失态。 贺祈心中也微微一惊。 他遥遥地看了凤威迫人的裴皇后一眼,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唏嘘。 前世,他从未见过裴皇后,不知裴皇后是何模样。只知裴皇后活的时候悄无声息,死的时候颇不名誉。 这一世,程锦容进了宫,治好了裴皇后的心疾,令裴皇后焕然新生。 裴皇后也走上了和前世截然不同的路。 贺祈和一众御前侍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略一点头“去开门,本宫要进寝宫,陪伴皇上。” 贺祈目光一闪,并未阻拦,张口应了下来。 片刻后,赵公公亲自来开了门,冲裴皇后行礼“皇后娘娘,皇上喝了汤药,已经睡下了。奴才斗胆进言,请皇后娘娘在外稍候片刻。” 裴皇后淡淡道“永安侯在外面候着,本宫一个人进去陪着皇上便可。” 众人“” 在宫中,除了天子,皇后地位最高。谁能拦得住裴皇后进寝宫谁又敢拦 赵公公也没这份能耐,只得让了开来。 裴皇后缓步进了寝宫,目光急切地一扫,落在床榻边的程锦容身上。待确定程锦容安然无恙,裴皇后高高提起的那口气,才缓缓呼出口。 锦容没事就好 。 第二百一十八章 权势(二) 母女两人心有灵犀。 这一刻,程锦容心头掠过同样的念头。 裴皇后安然无事就好。 至于闯进保和殿,会不会惹来宣和帝的猜疑忌惮,这都是以后的事了。此时,谁也顾不上这些。 没等杜提点起身行礼,裴皇后便轻声说道“杜提点不必行礼,全心照顾皇上便可。”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榻边坐下。 杜提点低声应了。 宣和帝喝了宁神汤药,陷入昏睡中。腰腹处的痛楚,却未完全减退。不时因痛苦发出一声声低吟。一张溢满了冷汗的脸孔,异常惨白。 裴皇后坐在床榻边,俯视着这张因痛楚扭曲的脸孔。 宣和帝是天子,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不可能无坚不摧。 这些年,她一直惊惧心虚,害怕自己的秘密被宣和帝察觉。从女子的角度而言,她也惧怕宣和帝的亲近。 是她太过懦弱。 现在,她这么俯头看着宣和帝。心里所有的畏怯和恐慌,竟全数散去。 程锦容默默地凝望着裴皇后。 她亲眼看着裴皇后一点一滴地改变。从一开始的惊喜,到后来的欣慰,再到现在,她却已有了隐约的忧心。 裴皇后对她这个女儿的疼爱,毋庸置疑。不管到了何时,她在裴皇后心中,都是最重要的。 今日,裴皇后闯进保和殿,也是为了确定她的安危。 可是,裴皇后渐渐变成了真正的中宫皇后,和宣和帝的纠缠,也越来越深。裴皇后还会记得年少时恩爱的夫婿程望吗 这个念头一浮上心头,程锦容便将之挥开,不愿再深想。 永安侯站在门外数米处,脸上没什么表情。 程锦容的冷漠,裴皇后的凤威,永安侯的愤怒又无可奈何种种念头,掠过裴璋的脑海。口中像饮了一大杯苦酒,苦涩浓烈。 御前侍卫当值时,可以走动,却不能随意说话。 更何况,现在也绝不是说话的好时机。 可裴璋,还是忍不住靠近永安侯,低声说了一句“常院使被杖毙了。” 永安侯脸上的神情绷得更紧了,略一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常山死不足惜。 事实上,永安侯早就动了杀心。若非程锦容警告他不得轻举妄动惹人疑心,几个月前他就要了常山的命。 今日常山死在宣和帝的盛怒之下,死在众人面前,免了他动手。也少去了许多麻烦。于他而言,也是好事一桩。 可这意料之外的杖毙,却在永安侯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 自程锦容进宫后,所有的事都在急剧的改变,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和裴皇后之间的地位,也彻底对调。 现在,牢牢占了上风的人不再是他,而是裴皇后,是程锦容。 裴璋心情纷乱,还想再说什么,贺祈忽地说了一句“皇上尚未醒来,裴校尉请勿多言。” 裴璋和永安侯的低语,也可被视为在议论天子病症。 裴璋无法辩驳,生生咽了这口闷气。 钟粹宫。 宫女低声来禀报“启禀皇贵妃娘娘,皇后娘娘去了保和殿。” 郑皇贵妃忍着冷哼,低声问道“保和殿里的众臣呢御前侍卫和内侍都没拦着吗” 宫女硬着头皮答道“皇后娘娘一去,众臣皆出殿相迎。后来,皇后娘娘吩咐他们去官衙当差。御前侍卫和内侍们,无人敢拦下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已进了皇上寝宫。” 郑皇贵妃神色阴晴不定,挥挥手,宫女们全都退了出去。 郑皇贵妃独自一人时,才允许自己露出嫉恨和愤怒“好一个裴婉清好一个皇后娘娘现在果然威风竟敢在皇上宿疾发作时去保和殿” “哼我倒要看看,你今日的殷勤,会落得什么下场” 宣和帝多疑猜忌,众人心知肚明,平日不敢诉之于口罢了。郑皇贵妃再想献殷勤,也不敢在宣和帝宿疾发作时凑上前。免得献殷勤不成,倒落得被猜疑被厌弃。 话是这么说,可裴皇后这一去,依然激起了郑皇贵妃心中的嫉火和恨意。 她再受宠,也只是妾。 裴婉清是天子原配正妻。平日不见如何,到了这等关头,却流露出中宫之势。朝中文臣武将们,都得毕恭毕敬地听令。 郑皇贵妃越想越是恼怒。 很快,寝室里又响起了茶碗被砸碎的声响。 门外的宫女们,噤若寒蝉。 这一等,就是大半日。 宣和帝没醒,众人就只能等着。连裴皇后都没用午膳,其他人也只有饥肠辘辘的份。 裴皇后精心调养了数月,已不再像往日那般孱弱。就这么一直熬到了傍晚。 宣和帝终于睁眼醒来。 宁神汤药的药性颇重,睁开眼的刹那,宣和帝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也是一片茫然。裴皇后熟悉的温婉脸孔映入眼帘,宣和帝一时没反应过来,就这么看着裴皇后。 “皇上现在感觉如何” 裴皇后演技精进,一日千里,此时露出一脸的关切温柔之色“听闻皇上宿疾发作,臣妾实在忧心,在椒房殿里待不住,上午便来了保和殿。” “守在皇上身边,臣妾心里才能踏实一些。” “臣妾有失礼攒越之处,还请皇上见谅。便是要罚臣妾,也等皇上龙体安康了再罚,臣妾绝无怨言。” 缓慢的柔声低语,一点点传入耳中。 宣和帝也慢慢地回过神,恢复清明。 他应该愤怒。 患了病症之后,他一直厌恶自己病症发作时的虚弱。他是高高在上英明神武的天子,绝不容任何人窥见自己的软弱。 胆敢窥探他宿疾之人,都被他砍了脑袋。胆敢透口风的内侍,早已尸骨无存。 他的儿子女儿,他的后宫嫔妃,无人敢越过这条线。没人敢冒着被天子厌弃的风险,在他宿疾发作时前来。 病弱多年的裴皇后,今日却来了。 宣和帝定定地看着裴皇后。 天子之威,裴皇后当然要低头。不过,她心里已然不惧怕宣和帝了。 裴皇后起身,缓缓跪在了龙榻边“请皇上息怒。” 。 第二百一十九章 愤怒 裴皇后一跪,寝室里所有人的都跪了下来。 程锦容离裴皇后颇近,垂着的眸光落在裴皇后的袖袍上。 片刻的沉默安静后,宣和帝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皇后关心朕,何错之有。起身吧” 这一步棋,裴皇后赌对了。 宣和帝再跋扈暴戾嗜杀,在病中也远比平时虚弱。裴皇后不顾一切前来陪伴,已打动了宣和帝。 程锦容心情有些复杂。 裴皇后谢了天子恩典,缓缓起身。熬了大半日,未曾进食,裴皇后病弱的身体已经撑到了极限。勉强站直后,裴皇后的身体微微晃了一晃。 程锦容一惊,不假思索地起身扶住裴皇后“娘娘” 裴皇后定定心神,自嘲地笑了一笑“本宫这身体,倒是连几岁孩童也不及了。”然后,轻声告罪“臣妾失仪,请皇上恕罪。” 正因身体虚弱,这般前来陪伴,更显真心。 宣和帝果然没有动怒,低声道“皇后回椒房殿歇着吧朕身边有人伺候,皇后不必忧心。” 裴皇后也未硬撑,轻声应下“是,臣妾明日再来。” 宣和帝没出声,算是默许了。 裴皇后不动声色地看程锦容一眼,以目光暗示程锦容随自己离开。 如果程锦容要离开,这确实是最好的时机。不过,她费尽心思,才走到这一步,如何肯走。 程锦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裴皇后微微蹙眉,转念一想。程锦容虽然年少,却比她这个亲娘聪慧沉稳,也极有主见。她坚持要留下,自然有她的理由。 便是她言行不慎,触怒了宣和帝。宣和帝看在自己这个皇后的颜面上,也不会立刻严惩。 裴皇后没有出声,很快离去。 宣和帝在裴皇后面前一直强撑着,裴皇后一走,宣和帝口中又溢出痛苦的低吟。 杜提点早有准备,立刻上前,为宣和帝施针。 程锦容在一旁为杜提点打下手,不动声色间,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的痛苦模样尽收眼底。 以宣和帝的骄傲,焉肯将自己最脆弱无力的一面示人所以,每次都是由杜提点前来看诊。 此次因缘巧合,杜提点不在宫中,倒霉的常山被宣召前来。偏偏常山医术不精,被剧痛折磨的暴怒不已的宣和帝,一怒之下令人杖毙常山 周太医李太医都被吓破了胆,恨不得立刻逃出保和殿。现在战战兢兢地在角落里候着,别说窥探天子病症了,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半个时辰后,宣和帝再次安静下来。 周太医李太医又熬了一碗汤药端来。赵公公伺候着宣和帝喝汤药,另一个内侍,轻手轻脚地为宣和帝擦拭额上的冷汗。 至于换衣更换被褥这等事,显然是不可能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被反复的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这等时候,谁也不敢挪动宣和帝。 常山被杖毙,在一众内侍眼中,委实不算稀奇。这些年,宣和帝身边伺候的内侍不知死了多少。换了一茬又一茬。 伴君如伴虎。 在天子的愤怒下,一条人命如蝼蚁。 宣和帝喝汤药时,龙目半睁半闭,意识渐渐昏沉。不过,宣和帝还是留意到了龙榻边多了一个不该出现的身影。 程锦容。 杜提点为何带她进保和殿 想到自己宿疾发作时的丑态,竟落在了一个少女眼中。宣和帝心里骤然涌起怒火。只是,宁神汤药已起了效用,他无力动怒,渐渐昏睡过去。 宣和帝终于再次睡着了。这一睡,再醒来,至少也是隔日早上。这也意味着,一直精神紧绷的杜提点,终于能稍稍松口气了。 便是赵公公等一众内侍,也暗暗呼出一口气。 这一夜,自然还得有人守在龙榻边。不过,众人可以轮班歇息,顺便吃口热饭喝口热汤。 赵公公和杜提点十分熟稔,也有些私交。此时,赵公公冲杜提点使了个眼色,眼角余光瞥了程锦容一眼。 宣和帝临睡前的怒意,显然是冲着程锦容来的。等宣和帝醒后,杜提点若没有合适合理的解释,便要面对天子的愤怒 杜提点略一点头,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一切都在一来一去的眼神中交流。 赵公公低声道“辛苦提点大人了,趁着此时,提点大人去用膳,休息片刻。” 杜提点点头应下,低声吩咐“周太医李太医在此守着,程医官随本提点一同用膳。” 程锦容轻声应了,在周太医和李太医艳羡又复杂的目光中,随杜提点出了寝室。 守在寝室外的御前侍卫,已经换了一班。 贺祈却未离去,依然在寝室门外。门一开,贺祈立刻抬眼看了过来,以目光询问程锦容你没事吧 程锦容略一摇头。 贺祈迅速打量程锦容一眼,见她除了略见疲色之外,毫无异样,才放了心。 杜提点常年为天子伺疾,在保和殿中亦有当值休息之处。 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进了屋子坐下,安静又快速地用了晚膳。 杜提点强撑着的沉稳冷静,尽数褪去,露出疲态。 到底是年近六旬的人了,体力远不及年轻人。再者,为天子看诊,是天底下最风光也是最危险的事,要承受极大的压力。 杜提点虽然习惯,却不代表他半点不畏惧。 “常山死了。”杜提点忽地张了口,目中露出些许物伤其类的悲哀“一条人命,在天子盛怒之下,就这么没了。” “为天子看诊,能博得天子信任器重,如我这样。一个不慎,就是常山这样的下场。” “程锦容,你怕不怕” 杜提点不知程锦容为这一日已准备了许久。从他的角度而言,是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前程性命,将程锦容拉进了这潭泥沼里。 程锦容抬眼看着杜提点,不答反问“师父,我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没有。 从杜提点带她进保和殿的那一刻起,她就没了选择的余地,只能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或是出人头地风光无限,或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 第二百二十章 师徒 杜提点并不为自己的自私羞惭。 到了此时,也无需再遮掩。 杜提点张口道“今日我领着你进保和殿,你也都看到了。皇上患了这等怪病数年,每次病症发作,腰腹处疼痛剧烈。我只能为皇上止痛,以宁神汤药助皇上熬过宿疾发作之苦。” “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皇上的病症,已经越来越重,病症发作频繁。胃口不及从前,偶尔还有尿血的症状。” “以你看来,以皇上目前的状况,还能维持多久” 维持这两个字,着实可圈可点。 很显然,杜提点不敢也不能向宣和帝提议开腹救治。只说维持现状,先拖延时日。 程锦容看着杜提点,淡淡说道“这几个月里,我救治了几十个病患,师父也都亲眼所见。” “开腹救治,才是最根本的办法。休养几个月,便能恢复如常。” 杜提点瞥了程锦容一眼“这绝无可能开腹救治后,有熬不过去殒命的风险。哪怕只是一丝风险,也绝不能用在皇上身上。” “既如此,师父何必带我进保和殿”程锦容张口反问。 杜提点沉默片刻,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令人找来的病患,几乎都是平民百姓。换做官宦勋贵,或是皇室宗亲贵人,谁肯接受这等救治的方法” “你父亲程望,能在边军里研制出这等骇人听闻的救治方法。是因打仗死的人太多,重伤的士兵不诊治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没遭受过什么阻力。” “如果他身在京城,在太医院里当差,既没机会也无可能研制出开腹救治之术。” 杜提点的内心,绝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他紧紧地盯着程锦容,声音愈发沉凝“程锦容身在宫中,身为医官,为天子看诊伺疾。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贪功冒进,只会落得和常山一样的下场。” “我能伺候先帝,能得皇上信任,既是因为我的医术精湛,更是因为我这份谨慎仔细。否则,我不知死了多少回。” “我带着你进保和殿,确实有举荐提携你之意。能不能得皇上信任,还得看你日后表现如何。” “开腹救治之类的事,你想都不用想了。此事,绝无可能。” 最后一句,杜提点说得斩钉截铁。 程锦容并未和杜提点继续争执,点了点头“师父的意思,我都明白了。” “不提开腹救治,便以针灸缓解,以汤药调理,缓和皇上的病症。至少,减少宿疾发作的次数。如此一来,对皇上有所交代。师父继续做着太医院提点,我这个徒弟,借着师父的举荐,也能在皇上身边立足。” 杜提点只当未听出程锦容话语中淡淡的讥讽,欣然点头“正是如此。” “我已经年迈,不知还能为皇上伺疾几年。现在提携自己的弟子,也正是时候。” 所以,他熬过这两年,便可以告老致仕。将这个烂摊子全部留给她这个徒弟。 到那时候,她要做什么,都是她的事。天子痊愈或病重不起,或高兴或盛怒,都牵扯不到他身上。 这只老狐狸 程锦容心里轻哼一声,面上却笑道“师父处处为弟子着想,弟子感激不尽。” 杜提点一心为自己打算,她这个弟子也同样有自己的盘算。师徒两人,没一个坦诚相待的,谁也别嫌弃谁了。 周太医李太医守了上半夜,待到下半夜,换了杜提点和程锦容师徒。 两位倒霉的太医,精神紧绷了一整日加半夜,到此时才有逃过一劫的侥幸。热腾腾的宵夜,谁也没心情吃上一口。 “常院使被活生生杖毙,真是太惨了。”周太医压低声音,全身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李太医也是满心苦如黄莲“是啊真没想到,常院使就这么死了。” 太医大概是天底下风险最高的职业。 尤其是为天子看诊伺疾的太医。 “提点大人屹立不倒二十载,实在令人佩服。” 周太医又低声叹道“说起来,提点大人今日颇为奇怪。为何特意带了程医官进保和殿依我看,皇上对此事颇为恼怒。现在是无力发作,等明日再醒来,也不知杜提点要如何交代。” “可不是么”李太医同样百思不得其解“提点大人就是想提携弟子,也该挑个好时候。这般急促地领着程医官进保和殿,不知是何用意。” 周太医又是一声长叹“罢了,别为他们师徒忧心了。有皇后娘娘在,程医官总能保住一条性命。倒是你我,此次也进了保和殿” 说到这儿,周太医不敢再说下去,和李太医差点抱头痛哭。 宣和帝摆明了不愿让人窥探自己的病症。 他们两人今日从头至尾看的清清楚楚,自己这条命能不能保得住,都不好说。哪还有心情为他人操心。 过了许久,李太医忽地冒出了一句“你记不记得,程医官考太医院第三场时,考的是什么” 他们整日在宫中当值。不过,对太医院官署里的事,他们也都清楚。 周太医被这一提醒,全身一震,和李太医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杜提点对程医官的“青睐”,一直令人费解。 现在看来,答案已经在眼前了。 两人都是医术精湛高明之人,今日在保和殿待着,足以令他们窥清宣和帝的病症。分明就和程锦容当日救治的病患是同样的病症。 周太医深深呼出一口气,将心头的惊骇按捺下去,低声道“看来,提点大人带着程医官进保和殿,确有深意。” 既然程锦容有这等本事,足以在天子身边立足。大放光芒是迟早的事。说不定,太医院官署,将来便是程锦容的天下。 “说起来,此事和你我没太多关系。我们当做不知情便是。”能在宫中混迹多年,李太医同样深谙自保之道,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 周太医深有同感,连连点头。 为天子伺疾的荣耀风光,他们两人无福消受。快些为程医官让路才对。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举荐 天色微亮。 熬了半夜,杜提点眼中已有了血丝。 程锦容年少体力佳,依然奕奕有神。 杜提点忍不住看了程锦容一眼,心里暗暗唏嘘。 他是真的老了,不服老也不行。人越老越怕死,此话半点不假。换做十年前,他一定会选择大胆进言,劝宣和帝接受开腹救治。 而现在,他更多的是考虑如何保住自己的前程官声性命。 就在此时,宣和帝醒了。 守在龙榻边的赵公公,惊喜不已“皇上醒了。” 杜提点立刻上前为宣和帝诊脉。 宣和帝睡了一天一夜,精神恢复了不少,目光沉沉地落在了程锦容的身上。 宣和帝已习惯了众人在他含怒冰冷的目光下惊慌失色胆战心惊,然后下跪告饶请罪。就是众皇子也不例外。 程锦容站得稍远了一些,又垂着双眸,并未看到他不善的注视。 宣和帝心里冷哼一声,又看向凝神诊脉的杜提点。 是杜提点领着程锦容进的保和殿。如果杜提点没有能应对的理由,就要面对来自天子的怒火和诘问。 紧张凝滞的气氛,令人心惊。 杜提点诊脉后,松了口气,起身躬身禀报“皇上脉象渐渐平和,今日病症应该不会再发作了。休息一日,明日便可上朝。” 宣和帝扫了杜提点一眼,冷冷问道“杜提点,昨日你为何不在宫中当值还有,你进保和殿,为何带了程医官进殿” 杜提点立刻跪下请罪“请皇上息怒,听微臣细细解释。” 程锦容此时一并跪下。不过,有杜提点在,她无需说什么。只要摆出一个“微臣惶恐”的姿态便可。 有资格在天子寝室里伺候的,无一不是天子心腹近侍。杜提点一张口却是“微臣要禀报之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请皇上屏退左右。” 宣和帝尚未出声,赵公公已怒声道“放肆皇上身边岂能无人伺候。杜提点有此提议,居心何在” 杜提点也不辩驳,依旧低声恳求“微臣为皇上伺疾多年,一片忠心,日月可鉴。请皇上信微臣一回,容微臣详禀。” 宣和帝龙目中闪过一丝寒光,定定地注视杜提点片刻,才道“好,朕倒要听听,你要说什么。” “赵德海,你留下,其余人全部退下。” 数名内侍全部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余宣和帝赵公公,还有杜提点程锦容。 杜提点早有准备,张口便道“程医官天赋出众,医术过人。她能治皇上的病症所以,微臣才会将她带进保和殿” 宣和帝“” 宣和帝果然一惊,旋即看向程锦容。 这等事,杜提点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撒谎。以杜提点为人,定然是确定后,才会领着程锦容来面圣。 连杜提点也束手无策的病症,程锦容这般年少,医术难道还能胜过杜提点 程锦容依旧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如何。 杜提点继续说道“不敢瞒皇上,微臣亲眼目睹过程医官救治病患。这几个月来,微臣时常领程医官出宫,正是为病患看诊。程医官一共治好了四十六名病患,微臣皆在一旁,绝无半分虚假。” “昨日也是因为给病患看诊,研究看诊的最佳办法,才耽搁了进宫为皇上看诊。” “微臣接到口信时,心急如焚。带上程医官,是为了保险起见。只是时间紧急仓促,未来得及向皇上请示,未得皇上首肯。” “微臣冒失,请皇上降罪” 宣和帝神色为之一缓,看着杜提点的目光温和了不少“杜提点一片忠心,都是为了朕的病症。朕就饶了你这一回。” 杜提点立刻磕头谢恩。 宣和帝又看向程锦容,张口问道“程锦容杜提点一力举荐你,你真的能治好朕的病症” 程锦容终于抬头,目光和宣和帝相触“是。” 短短一个字,平静从容,显示出强大的自信。 天底下所有的病患,在见到自信从容的大夫时,都会对大夫平添几分信心。这等微妙的心理,宣和帝也未能免俗。 宣和帝的怒气,此时尽数散去。 不过,这不代表宣和帝就此信任程锦容了。 杜提点伺候先帝数年,从未出过差错。为人老道,行事谨慎。宣和帝为储君时,便对杜提点印象颇佳。也因此,宣和帝登基后,顺理成章地继续任用杜提点。 得到天子的信任,为天子看诊,绝非等闲易事。杜提点用了数年时间,才得了宣和帝的信任。 现在杜提点竭力推举程锦容,宣和帝不再降罪,却也没有立刻任用程锦容的意思,淡淡说道“都平身吧” 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谢恩。 起身之际,师徒两人迅速对视一眼。 总算先过了第一关。 就在此时,裴皇后来了。 宣和帝神色一缓,略一点头。 裴皇后进了寝室后,照例先看程锦容一眼。确定程锦容安然无恙后,裴皇后坐到了龙榻边,亲自伺候宣和帝用早膳。 宣和帝虚弱无力,胃口也极差,在裴皇后的柔声劝慰下,喝了半碗粥。 赵公公看在眼底,心里暗暗感慨。 宣和帝宿疾发作时,饱受折磨,十分痛苦。脾气也比平常暴烈的多。喝了汤药,便不肯再进食。 今日喝下半碗粥,都是裴皇后的功劳。 谁能想到,沉寂了多年的裴皇后竟有再起之日。以后这后宫里,怕是无人能越过裴皇后了。 一个内侍轻声来禀报“启禀皇上,郑皇贵妃娘娘在保和殿外求见,说是要为皇上伺疾。” 宣和帝不耐地皱起眉头“让她退下。” 内侍低声应下,退了出去。 等在殿外的郑皇贵妃,今日特意细细妆点过。额上眼角的细纹被脂粉遮住,柳眉细长,红唇娇艳。 裴皇后能进保和殿,打破了宣和帝宿疾发作时不见人的惯例。郑皇贵妃如何按捺得住,立刻也跟着来了。 通传的内侍,很快出来了,恭声道“皇上请皇贵妃娘娘回寝宫。” 郑皇贵妃“” 第二百二十二章 暗涌(一) 最新网址ddku 郑皇贵妃从未受过这等冷落和羞辱。 在内侍看似恭敬实则看热闹的目光下,郑皇贵妃脸上掠过羞愤的红潮。却按捺未动,冲身后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笑着上前,悄然塞了一个荷包到内侍的手中,压低声音说道“娘娘特意来探望皇上。还请公公行个方便,再帮着通传一声。” 内侍没了子孙根,大多贪财爱银子。 不过,今日郑皇贵妃打错了主意。这个内侍压根不收荷包,一脸正色地将荷包送还,拱手道“皇上有口谕,还请皇贵妃娘娘不要在此逗留,快些回寝宫。”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挤出笑容,转身回了钟粹宫。 门一关上,郑皇贵妃立刻咬牙怒骂“呸这些捧高踩低的混账东西” 换在往日,宫中内侍宫人都是主动逢迎示好。 现在,裴皇后势头越来越盛。她这个皇贵妃憋憋屈屈地被压了风头。这些不知死活的混账奴才,立刻就去捧裴皇后的臭脚了 郑皇贵妃越想越怒,少不得又砸了一套茶碗。 一旁伺候的宫女,各自垂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各自暗暗唏嘘叹气。 后宫中的风向已经变了。 郑皇贵妃虽未失宠,却也没了往日的风光。皇上身边伺候的内侍,最擅于揣摩圣心圣意。以后,钟粹宫是真的要看椒房殿的脸色过日子了。 郑皇贵妃在保和殿外碰了一鼻子灰,此事不大不小,很快传遍后宫。 原本蠢蠢欲动有意去保和殿“探病”的嫔妃们,立刻偃旗息鼓,彻底打消了争宠献媚的念头。 一众心思浮动的皇子们,也犹豫踌躇起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上朝听政,散朝后,兄弟两人对了个眼神。 不管私下里如何勾心斗角,兄弟两个表面还算和气。大皇子低声问道“二弟,我们是不是该去保和殿给父皇请安” 往日装傻充愣也就罢了,现在裴皇后都去了保和殿,宣和帝宿疾发作之事被摆到了明面上来。身为人子,再装不知情可就有些过分了。 只是,反过来再想。这时候巴巴地前去,会不会更触宣和帝的霉头 病怏怏的躺在龙榻上的天子,是否乐见健康年少精神奕奕的儿子们 二皇子心念电闪,口中应道“此事我听大哥的。” 呸 这等时候,倒是一口一个听大哥的。摆明了是要把他架在火上烤上一烤。 大皇子心中冷笑一声,面上故意露出迟疑为难之色“父皇的脾气,你我都清楚。只怕你我去了,父皇反而恼怒不快。不如,让小六先去一趟。” 四皇子五皇子也都是英武的少年郎。六皇子才十岁,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去保和殿,应该不会惹来宣和帝的忌惮和不快。 再者,裴皇后在保和殿。六皇子就是言行有些闪失,也有裴皇后兜着。 二皇子很快应道“我这就打发人送口信给六弟。” 送信的内侍很快到了上书房外。正逢上书房散学,几位皇子缓步出来了。内侍陪着笑脸凑到六皇子身边,低语数句。 四皇子五皇子不约而同地驻足,正大光明地旁听。 待听到内侍口中说的话之后,四皇子五皇子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呵呵一声。 二皇子这是要让六皇子先打头阵。真不愧是亲兄弟这等“好事”,第一个就想到六皇子了。 六皇子倒是没多想,立刻点头应下“好,我这就去保和殿。” 四皇子五皇子再次对视一眼,心里齐齐哂然撇嘴。 裴皇后势头正盛,破例地进了保和殿。六皇子当然有底气。 等六皇子走后,四皇子酸不溜丢地来了一句“我们兄弟几个,倒是让六弟先拔了头筹。” 自圣旨赐婚后,五皇子和四皇子颇有心结,彼此互看都不顺眼。闻言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四哥想去,现在喊一声六弟,和六弟同去便是。” 四皇子被噎得一肚子闷气,皮笑肉不笑地回击“大哥二哥还没去,哪里轮得到我。倒是五弟,父皇罚你每日多练两百箭,你一箭都不少地练了。等见了父皇,不妨将此事禀报父皇,父皇定会夸赞于你。” 五皇子“” 五皇子怒目相视。 四皇子出了心头恶气,颇为快意,拂袖而去。 五皇子阴沉着脸,也快步离去。 一旁的元思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得扯了扯嘴角。 在鞑靼,叔叔卜赤的几个儿子,一直对他嫉恨有加,处处给他使绊子。大楚储君未定,一众皇子面和心不和。 就是一母同胞的大皇子四皇子,还有二皇子六皇子之间,也有嫌隙。五皇子同样对储君之位有野心 如此甚好 暗流涌动,他才有用武之地,才有机可乘 元思兰出了上书房后,直接去了长乐宫。 他和寿宁公主定亲后,感情一日千里,正大光明地来往。宣和帝不置一词,后宫中也无人敢多嘴多舌。 “表哥,”寿宁公主俏脸微红,目中情意绵绵“你特意前来,是不是有事” 元思兰柔声说道“我想和你一同去保和殿探病。” 寿宁公主先是一怔,旋即蹙眉“父皇宿疾发作,最不喜人前去探病。只怕” “六表弟已经去了。”元思兰低声接了话茬“舅母也在保和殿。你我同去,舅舅心里只会高兴,不会怪罪。” 寿宁公主咬了咬嘴唇,点点头应下。 保和殿。 宣和帝闭目假寐养神。 裴皇后安静少言,并不主动说话,就这么静静地陪伴在一旁。 杜提点也在寝宫里守着。程锦容站在杜提点身侧。寝室里一片安静无声。 一个内侍轻轻推门而入,压低声音对赵公公耳语数句。程锦容离得不远,耳力又佳,六皇子三个字很快传入耳中。 程锦容略一皱眉。 裴皇后进了保和殿,郑皇贵妃蠢蠢欲动要争宠,几个皇子动了探病请安的念头也不稀奇。可第一个来的,既不是大皇子也不是二皇子,为何会是六皇子 最新网址ddku 第二百二十三章 暗涌(二) 宣和帝并未入眠,只闭目假寐。寝宫里的些微动静传入耳中,宣和帝睁开龙目,扫了一眼过去。 赵公公也没时间犹豫了,走到龙榻边,低声禀报“启禀皇上,六皇子殿下前来请安。” 宣和帝并未沉下脸,先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轻声说道“皇上龙体不适,若不想见小六,就让他先回去吧” 宣和帝听了这话,改了主意“无妨,让小六进来吧” 赵公公心里暗叹一声。 如果裴皇后是无意为之,可见裴皇后一心向着皇上,皇上心中受用,打破了不见皇子的惯例。如果裴皇后是拿捏准了宣和帝的心思,有意为之。那就更不能小觑裴皇后了。 片刻后,六皇子进了寝室。 六皇子没想到这般顺利,俊秀的小脸上满是雀跃。不过,他更没料到程锦容也在这里,瞳孔倏忽睁大,脱口而出道“容表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失言了。 宣和帝和裴皇后皆在此,程锦容显然不便张口说话。他这一问,程锦容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六皇子忙咳嗽一声,冲程锦容眨眼示意。 在天子身侧伺疾,气氛凝滞,极有压力。六皇子拼命眨眼的可笑可爱模样,令程锦容心头微暖,抿唇轻笑。 程锦容也迅速冲六皇子眨了眨眼。 六皇子定定心神,走到龙榻边,拱手请安“儿臣见过父皇。听闻父皇宿疾发作,儿臣寝食难安,十分忧心。没等父皇宣召,就忍不住来了。” 六皇子的眼睛清澈黑亮,溢满了孺慕和担忧。 宣和帝便是铁石心肠,在赤子之心的六皇子面前,也不由得卸下所有防备,神色缓和“你一片孝心,朕都知道了。小六,你很好。” 六皇子被夸赞得红了小脸,目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父皇不嫌弃,儿臣明日还来请安。”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多少城府 宣和帝笑了一笑“好。” 裴皇后一直留意着宣和帝的神色变化。见宣和帝目中并无不悦,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转过头,笑着问六皇子“你今日在上书房里学了什么” 六皇子乖乖答道“钱太傅今日讲了一篇太学。” 裴皇后温声道“你喜欢读书,是件好事。读书可以明心智。” 六皇子点点头“母后的话,儿臣都记下了。” 宣和帝龙体虚弱,没力气说话,听着母子两人低声细语,心情难得的宁和。 程锦容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心中之复杂,无法言喻。 她进宫前的想法和计划,现在看来,实在有些天真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裴皇后的心里,她这个女儿占了最重要的位置。六皇子同样是裴皇后的骨肉,裴皇后碍于心结,对他一直冷淡疏远。 如今,裴皇后心结已解,对六皇子温柔亲近了许多。她看在眼里,并无嫉恨,只为六皇子高兴。 可六皇子,也是宣和帝的儿子。 当六皇子知道真相的那一日,会向着裴皇后,还是会站在宣和帝一边 这样的选择,对一个少年来说,是何等残忍 程锦容收回目光,略略垂眸。 很快,又有内侍前来禀报“启禀皇上,思兰殿下和寿宁公主殿下一同前来请安。” 元思兰在宫中身份尴尬。鞑靼太子这四个字,宣和帝显然不怎么爱听。内侍们便改口,含糊地喊一声思兰殿下。 宣和帝略一皱眉,尚未出言,裴皇后便轻声道“皇上需要静养,就别让他们进来叨扰了。等皇上龙体康复,再容他们请安吧” 宣和帝闻言略一点头“区区小事,皇后做主便可。” 宣和帝疑心极重,连成年的皇子们都不肯见,更别说元思兰了。 元思兰到底是鞑靼太子。宣和帝绝不愿让他亲眼目睹自己龙体虚弱的模样。 内侍应声而退。 寿宁公主巴巴前来,连保和殿的门都没进,心中既不甘又懊恼气闷。低声对元思兰说道“父皇真是偏心,见了六弟,却不肯见我这个女儿。” 元思兰目光一闪,口中安抚几句,心里却哂然冷笑。 宣和帝这是在提防戒备他这个鞑靼太子 由此也可见,宣和帝确实身患重病。 这对鞑靼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大皇子二皇子各自收到消息后,也有些踌躇。 宣和帝见了六皇子,却不见寿宁公主,这也不难理解。谁让寿宁公主傻乎乎地带了未婚夫婿前去。 他们去保和殿,宣和帝会不会见他们 见了还好,若是不见,可就太丢人现眼了。 思来想去,大皇子二皇子还是去了。 然后,通通被拒之门外,一同灰头土脸。得,谁也别笑话谁了。 四皇子五皇子闻讯后,也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一回。宣和帝不见是一回事,他们不去,便会落下不孝的恶名。 不出所料,宣和帝只见了六皇子。年幼的七皇子八皇子,宣和帝也同样没见。 如此一来,唯一进了保和殿的六皇子顿时就惹眼了。 下午在演武场里,四皇子五皇子阴阳怪气不说,就是大皇子二皇子也各自心里不痛快,对着六皇子都没什么好声气。 看一众兄长脸色的六皇子,心里也不是滋味。 大皇子他们也就罢了,二皇子是他一母同胞嫡亲的兄长,理当同气连枝格外亲近才是。再说了,今日是二皇子送口信给他,让他去保和殿。 现在倒好,二皇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令人气闷之极。 六皇子憋了一肚子闷气,射箭倒是比平日有力道,准头也足多了。 二皇子皮笑肉不笑地夸赞六皇子“六弟射箭大有进益。” 又不是面团,谁还没点脾气 六皇子绷着一张俊秀的小脸说道“二哥就别取笑了。我年少力弱,习武也没什么天赋,再如何勤学苦练,也不及二哥。” 没等二皇子自得展颜,又道“说起来,二哥和贺校尉同龄,射箭比贺校尉差了一大截。二哥也该好好练箭了。” 二皇子“” 。 第二百二十四章 暗涌(三) 又过一日。 宣和帝下了床榻,在内侍的伺候下穿上龙袍,去金銮殿上朝。 熬了两日的杜提点,缓缓吐出一口气。 程锦容同样熬了两日两夜。不过,除了目中有些血丝,不见多少疲态。 杜提点看神采奕奕的徒弟一眼,不得不服老“我真是老了。”和年轻人,委实不能相提并论。 程锦容微微一笑,扶着杜提点去太医当值处“师父医术高超,看诊经验丰富。年轻人哪里及得上。” 这份恭维,杜提点欣然领受“放心吧为师还能撑一两年。” 等程锦容能接手为天子看诊了,他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程锦容瞥了精明圆滑的老狐狸一眼,心里哂然一笑,口中笑道“师父是太医院提点,也是所有医官的主心骨。皇上离不得师父,太医院上下也离不开师父。” 杜提点呵呵一笑,迈步进了太医当值处。 二十余位太医,立刻上前来行礼。一个个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程锦容的身上。 常院使伺疾不力,触怒天子被杖毙杜提点将程锦容带进保和殿这两桩事,一桩比一桩令人惊骇 心眼小爱记仇的常院使死了,对他们不是什么坏消息。所以,众太医面上惊骇,心里暗暗称快。 杜提点领着程锦容进保和殿一事,才真正令人震惊 杜提点老迈,为天子看诊的美差迟早要让出来。在宫中当值的太医们,口中不说,私下里没少揣度过杜提点的心意。 周太医和李太医,都是众人眼中接替杜提点的热门人选。 谁也没料到,杜提点选中的竟是年少貌美的程锦容 说来可气。程锦容一进宫就得了裴皇后的青睐。众太医眼热羡慕,还能勉强按捺。可此事一出,谁也淡定不了。 程锦容的医术再好,难道还能胜过老练的周太医李太医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不管一众太医心中如何揣度如何羡慕嫉恨如何懊恼不甘,在对着程锦容的时候,都是半分不露。一个比一个殷勤热络。 “程医官辛苦了。” “连着熬上两日两夜,程医官一定十分疲累。快些去屋子里歇一歇。” “是啊说不定,椒房殿很快就会来人,宣召程医官前去伴凤驾。” 程锦容含笑道谢“多谢诸位关心。我送师父回来歇下,现在就得去椒房殿,给娘娘请安。” 可不是么要歇也是在椒房殿里歇着嘛 一众太医呵呵笑着附和。 杜提点目光一扫,淡淡道“你们暂且退下吧本提点还有事叮嘱程医官” 太医们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杜提点和程锦容对视片刻,缓缓说道“众目所瞩,众人争相逢迎示好。这其中的风光滋味,你现在该有所体会了。” 是啊 为裴皇后看诊,已是莫大的荣耀体面。不过,远不能和为宣和帝看诊相比。 事实上,她只是进了保和殿,入了宣和帝的眼,根本没为宣和帝看诊治病。就已成了众人目中的焦点。 如果意志不够坚定,此时只怕已飘飘然忘乎所以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师父放心,我能稳得住。” 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你心志坚韧,为师确实放心得很。不过,为师也要提点你几句。” “从今日起,你要随时听候宣召。如果皇后娘娘舍不得放你走,你就得说服皇后娘娘。每次为师为皇上请平安脉,你要随为师一同前去。皇上宿疾发作时,你更不可懈怠疏忽。” “你要让皇上习惯适应你的存在。要在一两年间,取得皇上的信任。直至,皇上张口让你诊脉。” 程锦容神色从容地应了一声“好。” 杜提点又定定地看了程锦容片刻,忽地笑着叹了一声“锦容,没见你之前,我真不知世上还有你这等心志坚定的少女。就是这些行医十数年的太医,也无人及得上你。” 无惊无惧,从容不迫,胸有成竹,永远冷静。 哪怕面对的人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见她动容失色。 这份冰雪般的沉着冷静,是为天子看诊的太医必须具备的品质。 一众太医,心里一定都在嘀咕着,为何他选中的是程锦容。事实上,程锦容确实是最合适也是最出众的医官。 程锦容含笑道“师父这般盛赞,弟子便厚颜领受了。有什么夸赞的话,师父留着日后慢慢说。现在先歇下吧” 杜提点被逗得笑了起来。 一炷香后,程锦容迈步进了椒房殿。 宫女们已经通传过了,裴皇后没有急着召她请脉,吩咐她先歇下半日。程锦容也确实有些疲累,回屋子睡下,睁眼醒来时,已是午后。 伺候的小宫女忙端来热腾腾的饭菜。 椒房殿里,谁人不知裴皇后对程锦容的青睐喜爱捧高踩低,在宫中也是常事。小宫女伺候得十分殷勤周全。 程锦容吃完午饭后,去给裴皇后请安。 不必裴皇后吩咐,菘蓝已用目光示意,令宫女们都退下。菘蓝和青黛留下伺候,不过是装点门面功夫罢了。 “锦容,”裴皇后握住程锦容的手,关切地打量一眼“你熬了两日,怎么也不多睡一会儿。” 程锦容抿唇笑道“多谢娘娘关心。微臣睡了半日,精神抖擞,半点不觉疲累。倒是娘娘,这两日去保和殿伴驾,定然十分疲累。” 一直要装扮成殷切关心天子龙体的贤良皇后,要察言观色,要揣摩圣意,岂能不累。 裴皇后自嘲地笑了一笑“本宫白活了十几年,现在,也到了该疲累的时候。” 菘蓝青黛心中一紧,悄然对视一眼,各自低下头。 裴皇后轻声问道“锦容,杜提点为何要将你带进保和殿” 程锦容没有避而不答“师父年近六旬,体力精力都远不及盛年之时。再过两年,师父就会告老致仕。所以,师父选在此时,带我进保和殿。” 裴皇后听出了程锦容的话中之意,面色微微一变。 。 第二百二十五章 独断(一) 裴皇后目中闪过惊愕,呼吸急促了一些,想也不想地吩咐“菘蓝,你和青黛都退下。” 菘蓝青黛默默退了出去。 寝室里只剩裴皇后和程锦容两人。 裴皇后一把握住程锦容的手,急切地低语“锦容,你的梦境里,皇上寿元不久,不出三年,便是病逝归天。是也不是” 程锦容深深看了裴皇后一眼“是。” “娘一定已经猜到了。我能治皇上的病症。当日考太医院第三场,我以外科救治医术为病患看诊。杜提点亲眼目睹,之后,他对我处处提携,收我为徒,遮人耳目。这几个月来,我时常出宫,每次去的都是杜提点的私宅。为病患开腹看诊,积累经验,磨炼医术。” “按着杜提点的打算,我应该再磨炼一年半载。可是,皇上宿疾发作愈发频繁,杜提点的压力越来越大,等不了那么久了。” “所以,两日前,杜提点带我进了保和殿。在皇上面前一力举荐我。” 所以,程锦容日后会接替杜提点,成为天子的专职太医 裴皇后听了这番话,并未释怀,脸孔异样苍白,握着程锦容的手不停轻颤。 治好了宣和帝的病症,是天大的功劳。程锦容便可稳稳立足,天子太医之位无可撼动。这也意味着,程锦容将会长留宫中。 万一失了手,等待程锦容的,将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非裴皇后所愿。 “锦容,”裴皇后目中含泪,声音哽咽“这么一来,你以后要如何脱身,平安离宫” “娘只愿你早日出宫,嫁一个心爱的夫婿,平日行医看诊,过些平静安逸的日子。娘真的不愿见你身陷宫中泥沼,无法脱身。” “现在,我的病症已经好了大半,有了自保之力。你不必再为我忧心,还是早些出宫吧” 程锦容反手握住裴皇后的手,声音轻柔而坚定“这潭泥沼,我已一脚踏了进来。现在脱身,已经迟了。永安侯虎视眈眈,杜提点也不会容我离开。而且,我也不想离宫。” “我既已选了这条路,就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她要在荆棘满布的悬崖边,走出一条生路。 裴皇后眼眶泛红,泪水在眼眶中闪动,缓缓流下。 程锦容为裴皇后轻轻拭去泪水,声音愈发柔和“娘,你别哭。只要我们母女齐心,不管是什么险境困境,都能想出办法来应对。” 裴皇后用力闭了闭眼睛,再次睁开,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目中闪出坚定近乎狠厉的光芒“有娘在,谁都伤不了你半分。” 程锦容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裴皇后,一时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母女两人相拥片刻,情绪各自平静下来。 菘蓝在门外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寿宁公主殿下前来请安。” 裴皇后定定神“让她在殿内候着,本宫要重新梳妆。” 寿宁公主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直等得心浮气躁。 待裴皇后在程锦容的陪伴下出来,寿宁公主心头的怒火闷气夹杂着委屈倾泻而出“母后怎么让女儿等了这么久。” 裴皇后淡淡瞥了寿宁公主一眼“你这是来给本宫请安,还是特意来给本宫添堵,令本宫气闷不快” 寿宁公主“” 近来顺风顺水春风得意的寿宁公主,先是在保和殿外受挫,此时又被裴皇后冷言斥责。心里的委屈就别提了。 寿宁公主低头请罪“女儿言语冒失,绝非有意令母后不快。请母后息怒。” 裴皇后没有出声,寿宁公主只得维持着裣衽行礼的姿势。不到片刻,便觉双腿酸软双臂僵硬。 自小到大,寿宁公主何曾受过这等罪,很快就红了眼圈。 裴皇后这才张口“你已知错,此事便作罢。不过,此事只此一回,以后绝不可再犯。” 寿宁公主红着眼睛应下,规规矩矩地行礼问了安,然后才起身。 本来就不亲近的“母女”,此时愈发疏远。脸对着脸,竟然无话可说。 不过,寿宁公主被裴皇后今日的呵斥吓到了,心里纵有怨气,也不敢流露出来。默默地站在一旁。 良久,裴皇后才淡淡说道“本宫还有一事要叮嘱你。” “你父皇下旨赐婚,你和鞑靼太子已是未婚夫妻。不过,本宫舍不得你早早大婚出宫。已和你父皇说过了,待你十八岁之后,再定婚期。” “在这两三年之内,你和鞑靼太子不可过于亲近。免得宫中内外传言纷纷,有损你这个大楚公主的闺誉,也损了天家颜面。” 裴皇后是出于一片好意,才这般出言提醒。 寿宁公主却未领会到裴皇后的好心,心中溢满了羞愤,咬牙应下“母后说的话,女儿都记下了。” 寿宁公主没多少城府,也不擅长隐藏真实的情绪。话语中的怨怼之意,清晰可见。 裴皇后略略蹙眉,心中不快又无奈。 程锦容默默地注视着满腹怨气的寿宁公主。 重活一世,有些人的命运悄然改变。还有一些人,依然沿着前世的轨迹,即将坠落深渊而不自知。 正午,杜提点传来口信,令程锦容一同去保和殿请脉。 贺祈沉声道“请杜提点和程医官在殿外稍候。” 要见天子,得先通传,再等天子传召。 杜提点含笑应下。 程锦容抬眼,和贺祈对视一眼。很快,各自移开目光。 在宫中,言行举止处处皆要谨慎。 片刻后,师徒两人一同进了保和殿。 宿疾的频繁发作,大大损伤了龙体。骄傲固执的宣和帝,在人前撑着天子的体面。到了杜提点面前,才露出一丝疲态。 杜提点深谙自保之道,也不多问,先为宣和帝诊脉。然后恭声禀报“皇上龙体没什么大碍了。微臣开一张调养的药方,皇上喝上三日便可。” 宣和帝嗯了一声,淡淡道“过几日,朕要去皇庄秋猎。” 不是征询是否能去,而是告知。 独断专行,可见一斑。 。 第二百二十六章 独断(二) 杜提点一惊,立刻拱手“微臣斗胆进言,皇上龙体要紧,不宜秋猎。还请皇上保重龙体。” 杜提点这是尽为人臣子的职责。不过,他压根没以为自己能撼动宣和帝的决定。 不出所料,宣和帝根本听不进这等不痛不痒的劝慰,淡淡道“到时候,杜提点一同随行伴驾。” 杜提点深知宣和帝的性情脾气,不敢再多嘴,张口应下。 宣和帝的目光掠过程锦容冷静沉稳的俏脸,脑海中闪过程锦容说“是”的一幕,顿了顿道“程医官也一同伴驾。” 程锦容恭声领命“是,微臣遵旨。” 宣和帝要自找苦吃,谁都劝不住,也没什么可劝的。 事实上,宣和帝宿疾发作越频繁,对程锦容越有利。 杜提点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不过,程锦容同样有自己的盘算。杜提点想安然脱身,她第一个就不同意。 如此方便好用的挡箭牌,当然得留下。 “什么秋猎照旧进行” “皇上龙体能吃得消吗” “皇上独断专行,坚持要如期进行秋猎,武将们遵旨听令。倒是几位尚书,私下里进言劝慰。可惜皇上半个字都听不进。” “文臣们进言无妨,换了武将,谁敢进言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可不是么 大楚以武立国,武风兴盛。宣和帝当年从皇子中脱颖而出,凭借的正是过人的英勇和战功。对宣和帝而言,这是他一生中最引以为傲之事,自然也格外在意自己这个天子英武的形象。 大楚每年四月的春猎,和每年十月的秋猎,绝不仅仅是打猎游玩,更是延续了数年的传统。象征着天子的英勇和好武。 很显然,宣和帝不容任何人揣度天子病弱的可能性。 尤其是一众善战骁勇的武将。 按着往年惯例,朝中留下一些文臣武将处理政事。卫国公靖国公皆已年迈,也不去凑秋猎这份热闹,都留在了朝中。六部尚书里,户部尚书和吏部尚书也留下了。 随行伴驾的文臣武将,共有三十余人。一众皇子,也一同随行。 告病在家的平西侯,一开始并未被列入伴驾的名单中。永安侯看了名单后,心中颇觉畅快。 却未想到,没出一日,名单就变了。平西侯的大名赫然列在其中。 永安侯心中颇为不快,特意问晚归的裴璋“皇上不待见平西侯,怎么忽然又将平西侯列在了伴驾随行的名单里” 父子两个如今愈发冷淡疏远。如非必要,见了面也无话可说。 今日是永安侯特意等裴璋。裴璋一回府,就被小厮领到了书房来。 裴璋面无表情地应道“贺祈在皇上面前提了几句平西侯,皇上气头已过,又记起了平西侯平日的好处,将平西侯重新列入名单中。” 贺祈 永安侯目光闪动,哼了一声“这个贺祈,短短数月,就搏了皇上器重信任。倒是不能小觑。” 要不怎么说御前侍卫是通天之路 虽说官职在武将中不算高,每日能伴驾随行,却是一众武将所不及。宣和帝未必记得每个武将有多少战功,有多么骁勇。每日在眼前的贺祈等人,却是真真正正的简在帝心,天子近臣。 所以,贺祈没费什么力气,就令平西侯有了翻身的机会。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御前侍卫里,真正得宣和帝青睐的,不过人。裴璋也是其中一个,只比贺祈差了一线而已。 裴璋沉默不语。 永安侯阴沉着脸来回踱步。偶尔一转头,见裴璋那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顿时心头火起“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这个亲爹和你说话,莫非你还不情愿” 他情不情愿,难道还能换一个亲爹不成 裴璋到底没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说出口,不过,也没低头告罪。 永安侯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为一个程锦容,你要和你亲爹老子离心不成裴璋你真是出息了” 程锦容三个字,几乎是裴璋的逆鳞。略一碰触,便是锥心之痛。 裴璋抬起头,和永安侯对视“皇后娘娘和往日截然不同。不知父亲有何打算” 永安侯“” 永安侯心里的痛处被刺了个正着,额上青筋跳了又跳。到底没将眼前的“逆子”撵出书房,冷冷道“皇后娘娘和裴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裴家安然无事,皇后娘娘才能安稳地坐镇中宫。她就是再截然不同,也得护着裴家。我有何可惧” 真的半分不惧,又怎么会说这么多 裴璋目中露出一丝了然的讥讽。 永安侯颇觉碍眼刺目,重重哼了一声“秋猎之时,所有御前侍卫要随行伴驾。此时更是博天子欢心的最佳时机,你要多上心。别让贺祈一个人抢了风头。” 平西侯得知自己被列在名单里,喜出望外。隔日便厚颜进宫谢恩。 宣和帝怒气消了大半,随口吩咐“让平西侯进殿吧” 贺祈去了殿外,冲平西侯挑眉一笑“皇上请平西侯进殿觐见。” 平西侯冲嫡亲的外甥咧嘴一笑,旋即整整神色,一脸肃然地进殿觐见天子“末将见过皇上。” 宣和帝淡淡道“平身。” 平西侯拱手谢过天子恩典。 宣和帝瞥了平西侯一眼“此次山东民乱,你平乱之功,朕心里都清楚。只是,战事胶着,屡屡不顺不利。朕张口斥责你,总胜过御史上奏折弹劾。” 宣和帝虽独断专行,却也不是一味强硬。偶尔放下天子姿态,更令人动容。 平西侯满腹的怨气消散无踪,对天子唯剩下感激,慷慨激昂的表了一通忠心。 贺祈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里暗叹一声。 大楚千疮百孔,民心溃散。可眼下,也唯有宣和帝才能稳住江山。否则,便如前世那般,宣和帝一死,大楚内乱便起,鞑靼对大楚再无顾忌,集结所有兵马攻进边关。 程锦容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决定放下私怨,要治好宣和帝的病症吧 第二百二十七章 凤印(一) 秋猎是天家盛事,所有皇子都会随行。后宫中,自然也有嫔妃随行。 往年,这些琐事,都由郑皇贵妃操持。 郑皇贵妃善嫉成性,每次点几个不得宠的嫔妃随行。年轻美貌的嫔妃,一律都被撇下。 今年,裴皇后凤体好转,且近来时常过问宫务。郑皇贵妃再不情愿,也得恭恭敬敬地前来椒房殿,和裴皇后商议此事“臣妾已列了一份随行的名单,请娘娘过目。” 裴皇后嗯了一声。 宫女捧着名单呈了上来。 裴皇后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说道“赵贵人擅歌,罗贵人擅舞,有她们两人同行伴驾,也能为皇上消遣解闷。” 郑皇贵妃心里呸了一声,面上笑容如花“还是娘娘考虑的周全仔细。臣妾回去之后,便将罗贵人赵贵人的名字列上。” 裴皇后抬眼看了过来,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还有徐美人,年轻貌美,善解人意。皇上曾和本宫说起,见了徐美人,总时时想起皇贵妃年少之时。” 这个徐美人,简直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郑皇贵妃心里咬牙切齿,掩嘴笑了起来“娘娘真是越来越风趣了。这么一说,臣妾顿觉自己老了。皇后娘娘和臣妾同龄,却是半分不见老态呢” 后宫嫔妃常用的一语双关暗含讥讽,对裴皇后来说不痛不痒,慢悠悠地笑道“见不见老,本宫和皇贵妃也都老了。这后宫中,多的是年轻嫔妃。有她们伺候皇上便是。”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好险没被噎死。 在后宫中,谁不想得天子的独宠专宠郑皇贵妃在宫中风光数年,从来容不得人越过自己。 可年华老去,是不争的事实。后宫中从不缺各色的年轻美人。这几个月来,宣和帝不时召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伺寝,来钟粹宫的次数是越来越少了 郑皇贵妃暗暗咬牙切齿,口中笑着附和“娘娘说的是。” 裴皇后眸光一闪,笑着说道“难得你和本宫想到了一处。既是如此,此次秋猎,你就留在宫中操持宫务。随行伴驾的事,交给年轻嫔妃们便可。” 郑皇贵妃被气得快吐血了,如何肯让步,故作为难地叹了一声“娘娘吩咐,臣妾岂敢不从。只是,这些年,都是臣妾随行伴驾,伺候皇上衣食起居。换了别人,臣妾委实放心不下。” 裴皇后没有半分嫉色,笑着赞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倒是本宫思虑不周了。也罢,皇上身边离不得你,此次秋猎,你还是随行伴驾吧” 郑皇贵妃还没来得及扬眉吐气,裴皇后又道“本宫身体颇有好转,这段时日,便由本宫掌管宫务。凤印也无需放在钟粹宫了,你将凤印送还椒房殿。”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城府再深,此时也禁不住变了脸色。 宣和帝登基后,裴皇后被册封为后,凤印自是在椒房殿里。只是,裴皇后一直闭宫养病,无力也从不沾手宫务。 郑皇贵妃代掌宫务,没出半年,便以“时常去椒房殿请凤印惊扰娘娘静养”为由,在宣和帝耳边吹了枕边风。 于是,郑皇贵妃得以“暂时保管”凤印,这一保管就是数年。 时日久了,宫中内侍宫人都已习惯了钟粹宫代掌凤印。就连郑皇贵妃,也习惯了将凤印视为己物。 哪怕裴皇后病症大有起色,哪怕裴皇后渐露峥嵘。郑皇贵妃也顾虑过凤印之事,却也未料到,裴皇后会挑这么一个时机张口。 这么一个恰到好处不容人拒绝的时机 她今日太过大意了,被裴皇后一连串的话语所蒙蔽,竟掉进了裴皇后的言语陷阱里。 是她自己坚持要伴驾随行。宫中宫务,总得有人打理。往日惯例是交给魏贤妃。现在,裴皇后要亲自执掌宫务,这后宫中,谁有资格阻拦 可让她这么交出凤印,她又如何能甘心 郑皇贵妃将喉头老血咽下,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娘娘养病多年,凤体虽有好转,还是应该以保重凤体为先。打理宫务这等琐事,还是交由臣妾便可。” 裴皇后缓缓说道“皇贵妃对本宫的一片心意,本宫清楚的很。不过,执掌凤印,本就是本宫的责任。这些年,本宫病体虚弱,无暇他顾,辛苦皇贵妃多年。现在,本宫身体有所好转,岂能再令皇贵妃担上以下欺上觊觎中宫的恶名。” 郑皇贵妃“” 裴皇后注视着面色倏忽一变的郑皇贵妃,淡淡说了下去“皇贵妃不必忧虑,此事,本宫自会亲自禀报皇上。” 郑皇贵妃被逼到角落,无话可再说,只得咬牙应下。旋即起身告退“臣妾叨扰多时,这就告退。” 呵 是快撑不住,要彻底变脸了吧 裴皇后心中哂然,略一点头。 这一幕惊心动魄的好戏,程锦容尽收眼底。 郑皇贵妃一走,裴皇后立刻松了口气,冲程锦容笑着眨了眨眼。 程锦容回以嫣然一笑,心里暗暗唏嘘不已。 夺回凤印,对裴皇后来说至关重要。郑皇贵妃代掌凤印数年,在后宫中耳目众多,势力庞大。裴皇后提携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也只是暂时令郑皇贵妃风头稍弱罢了。 要想真正地压制郑皇贵妃,必须拿回凤印。 今日的言语陷阱,是裴皇后和程锦容私下商议好的。 可程锦容也未料到,裴皇后竟有如此精彩的表现。不动声色间,令郑皇贵妃掉进了坑里。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裴皇后一点一滴的改变,也着实惊人。 “皇贵妃娘娘真得会送还凤印吗”一直沉默不语的青黛,忍不住张了口“以奴婢看来,此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菘蓝也略略蹙眉“皇贵妃娘娘不知会有何对策。” 她们两人,依然是裴皇后的“心腹亲信”。至少,在对付郑皇贵妃的立场上完全一致。 裴皇后扯了扯嘴角,淡淡道“本宫拭目以待。” 。 第二百二十八章 凤印(二) 当日晚上,郑皇贵妃以“商榷秋猎伴驾随行人选”为由,将宣和帝请进了钟粹宫。先自责地哽咽了一通“皇上龙体不适,臣妾心如刀割,恨不能以身代之。” 宣和帝对宿疾之事讳言莫深。宫中无人敢提。郑皇贵妃也不敢说得太多,这份“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情绪,不免少了几分感染力。 宣和帝淡淡道“你的心意,朕知道了。” 郑皇贵妃以丝帕擦拭眼角,紧接着说起了秋猎一事。 “此次秋猎,臣妾自是要伴驾随行。宫中嫔妃同去的,共有六人。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都在其中。不知皇上还想点谁伴驾臣妾也好早日调整好名单。” 宣和帝不耐这些琐事,随口说道“由你做主便可。” 郑皇贵妃心中暗喜,柔声应道“皇上信得过臣妾。臣妾定不负皇上信任。” 这些年,她一直打理宫务。宣和帝早已习惯将后宫诸事都交给她了。裴皇后只凭几句轻飘飘的话,就想要回凤印,也太小瞧她了。 郑皇贵妃殷勤地伺候宣和帝用了晚膳。 趁着宣和帝心情不错,郑皇贵妃以欣慰的口吻提起了裴皇后“皇后娘娘病症好转,凤体颇有起色,臣妾看在眼里,也为娘娘欢喜。” 宣和帝眉头微动,嘴角微扬。 熟知宣和帝脾气的人都知道,这是宣和帝心情愉悦时的模样。 郑皇贵妃心里倏忽一沉,心头涌起浓烈的酸涩嫉恨,混合着愤怒不甘。 这些年,裴皇后就像活死人一般。可就是这样,宣和帝也没有废后的念头。现在,裴皇后病症有了好转,宣和帝竟然这般高兴 郑皇贵妃恨恨地咽下这口又酸又苦的闷气,笑着说了下去“娘娘病了多年,臣妾代掌凤印,打理六宫琐事。虽说辛苦了些,可能为娘娘分忧,也是臣妾的福分。” “如今娘娘凤体有所好转。按理来说,臣妾也该将凤印交还椒房殿才是。只是,娘娘还要静心调养凤体,不宜操心劳碌。臣妾也盼着娘娘早日好起来,不愿以宫中琐事,扰了娘娘的清静。” “臣妾想着,再辛苦一两年。等娘娘凤体痊愈了,再将凤印交还。也一并将六宫事务都还给娘娘。” “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郑皇贵妃一派全为裴皇后着想的贤良模样,若后宫嫔妃们见了,怕是要笑掉大牙。 可这么一通明显的谎话,却成功地令宣和帝舒展眉头。 谎话重复得多了,就会变得和真话一样可信。 郑皇贵妃一点一滴的水磨工夫,枕头风一吹十余年。宣和帝对郑皇贵妃为裴皇后分忧之心,并未起疑。 “你说的不无道理。”宣和帝略一思忖,便道“眼下,皇后当以养病为先。宫中琐事,无需她操心最好,一切就辛苦贵妃了。” 郑皇贵妃一颗心落了地,露出含蓄又得体的微笑“这些都是臣妾分内之事,如何敢当辛苦二字。只要皇上信得过臣妾,娘娘信得过臣妾,也不枉臣妾这一片心意了。” 当晚,宣和帝留宿钟粹宫。 隔日早上,郑皇贵妃并未来请安。当然也没有送还凤印。 裴皇后半点不见焦灼情急,在程锦容的陪伴下,去御花园里慢悠悠地转了半日。 秋猎就在三日后,后宫中被点名伴驾的嫔妃,心中雀跃欢喜,不必细述。 先不说秋猎能不能博得圣宠。就是能出宫去皇庄住上一段时日,看看外面的景色,呼吸宫外的空气,也令人不胜向往。 魏贤妃心里却颇为气闷。 往年秋猎,她虽不能伴驾,倒也落得个代理六宫的差事。这回倒好,什么都没她的份。 魏贤妃气闷之余,去找顾淑妃闲话。话里话外,透出了看裴皇后和郑皇贵妃争斗好戏的意思“听闻皇后娘娘欲拿回凤印,皇贵妃当时倒是应了。这两日,却是半点动静都没有。” “后宫有份伴驾的嫔妃,都忙着收拾打点行装,忙着去向钟粹宫谢恩。椒房殿里,倒是冷清了不少。” 裴皇后和郑皇贵妃相争,各有优势。裴皇后是中宫皇后,身份占了上风。而郑皇贵妃,在宫中经营多年,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 至于宫中的嫔妃们,真正向裴皇后投诚的,只有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郑皇贵妃掌控后宫多年,裴皇后便是伸了手,一时也不能压制住郑皇贵妃。 顾淑妃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并不多言。 魏贤妃早习惯顾淑妃的闷葫芦脾气,也未放在心上。说了一通,意犹未尽地叹道“真不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顾淑妃眸光微微一闪,轻声笑道“不管东风还是西风,我们都躲得远一些,这风吹不到你我身上便是。” 说得倒是轻巧。 后宫风起云涌,她们都是育有皇子或公主的嫔妃,想置身事外,岂是易事 魏贤妃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顾淑妃将魏贤妃的不以为然看在眼底,也不介怀。 魏贤妃生育了五皇子,心里对储位总有些野心。万幸她生的是女儿,只要她谨慎小心,不被卷入储位之争中,想躲开东风西风之争,倒也不难。 秋猎前一日,宣和帝来了椒房殿。 “此次秋猎,加上来回路程,共半个月。”宣和帝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淡淡的关切“郑氏随朕同行,后宫诸事,就要皇后操心了。” “皇后若觉得吃不消,不可硬撑,吩咐魏贤妃打理琐事便可。” 裴皇后先笑着应下,然后难得说笑了一回“在皇上眼里,莫非臣妾是弱不禁风的蒲柳不成连宫中琐事也应付不来” 宣和帝哑然失笑。 这倒不是他信不过裴皇后。 裴皇后一病多年,从不过问后宫诸事。他早已习惯了裴皇后的“不问俗事”。 裴皇后看着宣和帝,轻声说道“臣妾要拿回凤印,郑皇贵妃不肯,定是以言语哄得皇上点头首肯。诸如安心静养不宜操心之类。不知是也不是” 。 第二百二十九章 凤印(三) 宣和帝收敛笑意,定定地看着裴皇后。 身为天子,坐拥后宫。宣和帝也乐见妻妾和睦后宫安宁。 母以子贵,郑皇贵妃得宠,一是因宣和帝念旧情,二来,也是因宣和帝偏爱大皇子之故。裴皇后避其锋芒,退让三分。宣和帝对裴皇后的贤惠也一直十分满意。 今日,此言一出,无异于撕破了彼此心知肚明的虚伪面纱,露出了丑陋的真容。 宣和帝神色里透出了一丝不快,淡淡道“郑氏打理后宫琐事,既有功劳,亦有苦劳。往日,皇后对郑氏也是赞不绝口。今日为何忽出此言” 宣和帝性情反复无常,前一刻温和如春风,这一刻已沉了脸。 稍有应对不慎,裴皇后这些时日的“努力”就会化为乌有。 裴皇后早有心理准备,露出一个略显苦涩的笑意,轻声说道“皇上息怒,请听臣妾一言。” “这些年,臣妾未能尽到为人妻的责任,也未能做好一个皇后,心中颇为自责。郑皇贵妃为臣妾分忧,也是为皇上分忧。所以,臣妾对她从无嫉恨不快,甚至对她颇有些感激之意。”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臣妾的病症好了大半,体力也远胜从前。总该担起属于皇后的责任来。” “否则,臣妾还有何颜面领受皇上的厚爱” 当着宣和帝的面,不宜提及大皇子二皇子,更不能提起储君二字。免得惹来天子的疑心和猜忌。 裴皇后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总算令宣和帝神色稍微缓和“皇后有这份心就好。不过,皇后病了多年,身体孱弱,需要慢慢调养。打理宫务十天半月无妨,时间久了,不宜皇后养病。” 裴皇后微笑着应道“皇上说的是,臣妾也没有逞强之意。等秋猎过后,宫务还是交给郑皇贵妃,臣妾好好地调养身体,才最要紧。” 裴皇后再次退让,宣和帝神色又缓和几分。 然后,就听裴皇后缓缓说道“只是,臣妾以为,这凤印还是该放在椒房殿里。一来名正言顺,二来,臣妾身为皇后,却无凤印。说起来,总是不妥。也会令郑皇贵妃落下觊觎中宫的恶名。” “郑皇贵妃为臣妾操劳分忧,臣妾如何忍心令她担着这等恶名” “请皇上放心。臣妾想拿回凤印,只是全一全臣妾的颜面。绝无和郑皇贵妃争斗之意。” 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全凭一张嘴。 不是只有郑皇贵妃会这一套。事实证明,必要的时候,裴皇后同样巧舌如簧。 宣和帝深深地看了裴皇后一眼,忽地说道“往日,皇后不喜说话,见了朕也不多言。如今,皇后的话倒是多了。” 这是对她的骤然改变起了疑心。 裴皇后心里骤然乱跳一拍,面上倒是镇定如常“臣妾以前患了心疾,每日郁郁寡欢。如今心疾渐愈,也愿说话了。若是皇上不喜臣妾多言,臣妾以后不说便是。” 说完,故意露出些许气闷不快,将头扭到了一旁。 裴皇后素来贤惠温柔,像这般娇嗔不喜的模样,前所未有。 宣和帝果然被逗得笑了起来,伸手揽住裴皇后的肩头。 裴皇后身体僵了一僵,却不能也不敢挣脱,逼着自己依偎着宣和帝,轻声叹道“臣妾一病多年,未能伺候皇上,心中颇为自责。” “臣妾只盼着病症早日痊愈,以后好好伺候皇上。” 后宫规矩,若嫔妃身体有恙,不可伺寝。 裴皇后看似温柔款款,实则提醒宣和帝,自己病体未愈,不能伺寝。 宣和帝被扫了兴致,心里有些不快,很快松了手“时候不早了,皇后早些歇下。凤印之事,朕要考虑斟酌一番,待秋猎回宫后再议。” 裴皇后柔声应是,恭送宣和帝摆驾离开椒房殿。 宣和帝走后,裴皇后坐了下来,手心满是冷汗。 这样的周旋应对,对裴皇后来说,绝非易事。 程锦容悄然迈步而入,见裴皇后一脸倦色,既心疼又有些不忍。走上前,蹲下身子,握住裴皇后的手“娘娘乏了,早些歇下吧” 裴皇后打起精神“不急。锦容,你明日要伴驾随行,衣物可都收拾好了” 程锦容点点头。 裴皇后轻声絮叨“你以医官的身份随行,穿着官服最好。平日少露面,跟在杜提点身边。” 裴皇后心里的隐忧,在这两句话中毕露无疑。 程锦容精湛高妙的医术,亲眼目睹过的人极少。众人看程锦容,第一眼看到的是她的美貌。 宣和帝不是好色的天子,不过,到底也是男子。万一对程锦容动了心思只想到这个可能性,裴皇后已遍体生寒。 所以,裴皇后特意在此时叮嘱程锦容,不要穿鲜亮的衣裙。平日只穿医官的官服,如此也能少惹些注目。 程锦容无声一笑,安抚裴皇后“娘娘不必担心,这些我都知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裴皇后看着容颜如花清艳无伦的女儿,千言万语,化为一声轻叹。 程锦容也有些放心不下裴皇后,低声说道“皇上秋猎,为时半个月。此次郑皇贵妃和一众嫔妃随行伴驾,娘娘留在宫中。娘娘不谙宫务,便像往年一样,令魏贤妃打理宫务。千万不可操劳费心,累着娘娘的凤体。”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轻拍程锦容的手“放心吧,本宫知道轻重。” 拿回凤印,执掌六宫,夺得天子信任。 这些都不是一蹴可就之事,要徐徐图之。 对裴皇后来说,目前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然后,才有底气有体力有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彼此叮咛嘱咐后,裴皇后沐浴更衣睡下。 程锦容回了自己的屋子,看了半个时辰的医书,然后仔细地整理药箱。金针要带上,各种伤药,续命的参丸,最重要的,当然是用于外科医术的器具。 程锦容拿起惯用的利刃,仔细擦拭干净。 利刃在柔嫩的手指间灵活地摆动,在烛火下闪出锋利的寒光。 。 第二百三十章 算计 平国公府。 秋猎是天家盛事,也是京城勋贵们竞相争先崭露头角的大好机会。贺祈和贺袀兄弟两人,皆要伴驾随行。 魏氏早已为丈夫收拾好衣物行礼,却迟迟未见贺袀回来,神色间露出一丝怏怏。 贺袀和郑氏母子说话,从来不让她旁听。成亲几年了,她这个妻子在贺袀眼里的地位,怕是连贴身长随都不及。 已将近子时,母子两人到底在商议什么 “此次秋猎,是除掉贺祈的一个大好机会。” 郑氏声音压得极低,目中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平日那张温和慈爱的脸孔,褪去了所有伪装,狠辣得令人心惊“你绝不能出手,更不可有半分异动。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不能让任何人对你生出疑心。” 贺袀目光一闪,略一点头“母亲说的话,儿子都记下了。” 他隐忍半年,每日和贺祈同进共出,在众人面前“兄弟情深”。哪怕贺祈出了什么“意外”,众人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 贺袀略一犹豫,低声问道“母亲,贺青山真能靠得住吗” 贺青山是平国公府的家将,颇受器重,在府中地位着实不低。而且,贺青山是贺祈的半个师父,贺祈对贺青山一直信任有加。 此次秋猎,贺祈从府中挑了数十个侍卫随行。贺青山也位列其中。 事情成了,贺祈彻底成了废人。贺青山“误伤”主子,只能自尽以全忠心。事情若不成,贺青山也没了退路。 不管结果如何,贺青山都是死路一条。 贺青山真肯舍下前程性命,对贺祈动手吗 郑氏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这步棋,在十年前我就已经布下。贺青山绝对忠心可靠。”你不必忧心。 “从现在起,你就将此事抛在脑后。在贺祈面前,不可露半分端倪。等贺祈受伤的消息传到你耳中,你要装出伤心悲恸的模样。” “阿袀,这件事,关乎着你日后的前程。你绝不可疏忽大意” 贺袀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应下。 子时过后,贺袀才回了院子。 魏氏打起精神,扬着笑脸迎上前“明日你还得早起进宫,有什么事,以后和婆婆商议便是。怎么非要今晚说” 没料到,随口之言,竟触怒了贺袀。 贺袀神色一沉,冷冷道“不该你过问的事,不得多嘴。” 说完,沉着脸拂袖而去,独自去了书房歇下。 魏氏莫名其妙碰了个硬钉子,既难过又委屈,很快红了眼圈,哭了一场。 凌云阁里,苏木低声禀报“启禀公子,二公子和二夫人闲话至子时,刚回了院子歇下。” 贺祈随意嗯了一声。 苏木心里暗暗奇怪。 公子自进宫做了御前侍卫,忙于当值,回府也多是休息。极少过问府中之事,今晚怎么忽然令他盯着二公子和二夫人的动静 明亮的烛火下,贺祈神色莫测,目中闪烁着莫名的寒意,竟令苏木心中凛然,有些奇异的陌生。 贺祈似察觉到苏木的疑惑,抬眼看了过来“苏木。” 苏木立刻敛容应道“小的在,请公子吩咐。” 贺祈目光闪动,声音里透着凉意“明日起,我要伴驾去秋猎。你就不必同去了。” 什么苏木一惊,反射性地抬头看向贺祈。 虽然名单里没有列上他的名字,可他是贺祈的贴身侍卫,怎么能不同去 贺祈淡淡道“你留在府中,替我守着凌云阁。记住,不管传来什么消息,都不要惊慌失措。” 苏木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问道“公子这吩咐,到底是何用意公子此行伴驾,能有什么消息让小的惊慌失措” 贺祈目光又是一闪,意味深长地扯起了嘴角“不必着急,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苏木“” 公子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苏木压下心头的疑惑不解,低声应下。 苏木退下后,贺祈躺在床榻上,闭上双目。 鱼饵已经放进水里,只等鱼上钩了。 隔日五更,天色微亮,程锦容已收拾妥当,去了太医院当值处。 天子秋猎,要半个月之久。所有的御前侍卫,皆伴驾随行。 伴驾的文臣武将共计五十余人,另有皇室宗亲数人,每个人可以带数十名侍卫,如永安侯镇远侯晋宁候平西侯,可以带上百名亲兵。还有的趁机带上自家子侄后辈,期望着在此次秋猎中出头露脸。 另外,还有一众皇子和后宫数名嫔妃。皇子们可以带两百亲兵,嫔妃们可以带伺候的宫人内侍。 元思兰也被点名伴驾。不过,他带的亲兵最少,只有区区几个。寿宁公主大着胆子求伴驾,宣和帝也允了。 六皇子往年从未参加过秋猎。此次宣和帝兴致颇佳,令六皇子同去。六皇子收拾行李的时候,不但带上弓箭,还带了满满两箱的书,也因此成了宫中笑谈。 零零总总算来,共计六千余人。堪称声势浩大。 二十余名太医,留下一半在宫中,另外一半,皆要伴驾随行。 杜提点特意将周太医留下,叮嘱周太医为裴皇后看诊伺疾“娘娘缠绵病榻多年,病根犹在,需慢慢调养。你三日去一回椒房殿,为娘娘请脉,不可懈怠。调整药方,不可急躁。” 周太医恭声应下。 杜提点又将所有伴驾随行的太医召集到一起“每年秋猎盛事,我们身为太医,所求的无非是平安稳妥四个字。” “贵人们做什么,皆和你们无关。你们不必外出,也不能外出,耐心等候传召便可。” 带着太医前去,是为了预防有人受伤或是生急病之类。 照往年秋猎的情形来看,受些轻伤的人是有的,一般不会有重伤或性命之忧。太医们其实清闲的很。 就当是出宫散散心了。 太医们心里想着,一脸肃然地应下。 杜提点目光一扫,掠过程锦容的脸庞“程医官,你随本提点坐同一辆马车。” 在众太医隐含艳羡的目光下,程锦容从容应下。 第二百三十一章 殷勤(一) 辰时正。 参加秋猎的众人,随天子一同启程。 御前侍卫皇子亲兵和各府的侍卫,皆腰挂长刀骑着骏马。武将们也都骑着骏马。坐着马车的,多是文臣,还有后宫嫔妃。 一众太医,共五辆马车。一辆马车放行李,两辆马车里放了各色伤药和药材。供人坐的马车,只有两辆。 杜提点领着程锦容坐了一辆,剩下的太医只得挤在一辆马车里。 六千多人出行,浩浩荡荡,延绵数里。光是车队,就是个庞大的数字。譬如郑皇贵妃,放箱笼的马车就有数辆。还有诸位皇子,也各占了十数辆马车。轮到太医们,就得竭力缩减马车了。 “今日弟子是沾了师父的光,”程锦容随口笑道“才坐得如此宽敞舒适。” 这辆马车上,只有她和杜提点。后面那辆马车上,足足坐了八个太医。可想而知是何等拥挤。 杜提点看了程锦容一眼,半真半假地开了句玩笑“或许,以后师父得沾你的光,才有如此待遇。” 其中隐含的深意,也只有程锦容能听懂了。 程锦容眸光微闪,笑了起来“但愿如师父所言。” 师徒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几千匹骏马的马蹄声在耳边嘚嘚作响,说话要令对方听见,便得刻意扬高音量。此时显然不是什么闲谈的好时机。 杜提点闭目假寐。 程锦容精神颇佳,掀起车帘往外张望。 他们所乘坐的马车,离天子御辇颇远。一眼看去,前面皆是马车。还有一些骑着骏马的御前侍卫。 说来也巧,这一瞄,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当然不是贺祈,也不可能是裴璋。他们两人皆在御辇边随行。 这个白皙俊秀的少年,是贺祈的表弟,平西侯之子朱启珏。 朱启珏做了御前侍卫半年,身上的鲁莽浮躁青涩皆被磨平,也没了往日的纨绔气息。一眼看去,比往日沉稳了许多。 朱启珏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警觉地回头。然后,便迎上一双含笑的黑亮眼眸。 朱启珏有意放慢速度,和程锦容乘坐的马车并行。一边张口招呼“程医官,许久不见了。如今程医官可是越发风光了。” 朱启珏尚无资格进保和殿内当值。不过,程锦容随杜提点进保和殿一事,早已传进朱启珏耳中。 程锦容抿唇一笑“哪里哪里,不及朱公子前程似锦。” 朱启珏咧嘴一笑,想说什么,却又忍了下来。 他出现在程锦容附近,不是什么偶然。贺祈伴驾,无暇分身,叮嘱他在路途上多多照拂程锦容。 众御前侍卫都争抢着伴驾,他反其道而行之,特意挑了车队末尾的位置。 贺祈的这份心意,现在不便告诉程锦容。总得找个机会,暗示一二。 大楚朝的民乱,从未波及到京城。天子脚下,依旧是一派平安繁华盛世太平。 前有御林侍卫开道,后来御林侍卫随行。这一路,走得十分顺畅。程锦容气闷的时候,便掀起车帘,和朱启珏闲话两句。 半日后,众人停下休息半个时辰,吃些干粮果腹。 程锦容下马车走动,活动手脚。朱启珏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凑了过来,低声对程锦容笑道“这一路不必忧心。我受了表哥的嘱托,自会一路照拂程医官。” 程锦容“” 程锦容的脑海中迅疾闪过贺祈的俊脸。再看朱启珏挤眉弄眼自以为是红娘的可笑模样,不知为何,没有半分羞恼,反而颇觉好笑。 “那就多谢朱公子了。” 程锦容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异样。 到底被表哥感动了没有 朱启珏心里暗暗嘀咕着,总算没讨嫌地继续多嘴。 杜提点显然生出了不该有的误会。待程锦容上马车,杜提点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你和平西侯府的三公子倒是熟悉。” 程锦容哑然失笑“我和他确实相识,不过,师父不必多心多想。我和他只是普通朋友罢了,绝无可能成为平西侯府的三少奶奶。” 杜提点目光一闪,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你有意嫁给永安侯府的长公子,还是平国公府的贺三公子” 程锦容“” 师父你一把年纪了,还这么八卦不太好吧 杜提点被程锦容的表情逗乐了“为师收你为徒之前,总要仔细打听一番。贺祈裴璋皆对你有意,又不是什么秘密。为师想装着不知道,也不可能。”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京城最出色的两位勋贵公子倾心于你,为师也为你骄傲。” 程锦容无奈地告饶“师父,还是别说这些了吧我眼下所想的,是做一个好医官。其余的,根本没想过。” 有了这个插曲,师徒两人无形中亲近了许多。 杜提点笑了一笑,不再打趣。 行了整整一日,在天黑之际,终于到了皇庄。 这一处皇庄,位于京城郊外,是先帝在世时所建。皇庄占地数百倾,直接将一座山头和几片密林圈了进来。山林中有野兽凶禽,皇庄里平日还养了许多温顺些的动物,诸如牛羊鹿之类。 宣和帝喜爱打猎,每年来两次皇庄。一次春猎一次秋猎。皇庄里的众管事,在半个月前就已将皇庄收拾妥当。 程锦容跟在杜提点的身边,住处也颇为不错。是一个干净的小院子,虽然小了一点偏僻了一点,胜在清净,不必和人同住。 杜提点也独居一个院子,院子略大一些。程锦容和杜提点隔墙而居。他们都未带人随行,皇庄里各派了两个宫人前来伺候。 晚饭不算丰盛,总算有热菜热汤。程锦容匆匆果腹后,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随着杜提点一同去给宣和帝请脉。 比起规矩森严的皇宫,皇庄里便随意了一些。 杜提点一露面,贺祈便迎了过来,冲杜提点拱手“杜提点可直接入内,皇上正在等着。” 杜提点笑着应了一声,特意看了程锦容一眼。 贺校尉很殷勤啊 程锦容“” 。 第二百三十二章 殷勤(二) 程锦容哭笑不得,也无从辩驳解释,只得任由杜提点以目光打趣。 贺祈似未留意到杜提点打量的目光,抑或是留意了也未放在心上。低声问程锦容“今日行路一整日,程医官是否疲累” 程锦容定定心神,微笑着应道“尚可。” 也只这闲话一句的时间。 杜提点已迈步而入,程锦容紧随其后,一同进了屋子。 皇庄里再如何修建,也不可能建出保和殿那样的宫殿来。宣和帝的起居之处,类似正堂。可容数十人,还算宽敞。 此时的宣和帝,换下龙袍,穿了常服,比平日少了一份迫人的天威。显得稍微亲和了一些。 赵公公等一众内侍,站在一旁伺候。 裴璋等御前侍卫,也肃立一旁。 程锦容的身影一出现,裴璋便默默看了过来。 不过,只一眼,裴璋便移开目光。那张熟悉的脸庞上的平静漠然,每见一回,便如一根细细的针刺入他的胸膛。 杜提点上前请脉,程锦容站在一旁,安静无声。 一屋子都是男子,唯一的少女,又是这般美丽鲜妍,就如春日枝头的鲜花。绿色的医官官服也遮掩不住那份丽色。 宣和帝不是第一次见程锦容了,却是第一次留意她的丽色,难免多看了一眼。 由此也可见,裴皇后的忧心,绝不是无的放矢。程锦容时常在宣和帝面前露面,焉能不引起宣和帝的注意 一炷香后,杜提点收回手,起身拱手“皇上脉象尚算平和,无需开方喝药。” 今日的平安脉,就算请完了。 宣和帝嗯了一声,随口道“看赏” 杜提点为宣和帝看诊多年,时常被厚赏,早已习惯,忙笑着谢恩。 宣和帝又道“贺校尉,代朕送杜提点一程。” 能得天子命人相送,这可是莫大的荣幸。杜提点受宠若惊,连连谢恩。 贺祈的眼中也闪过一丝笑意。 他在天子身边当值,和程锦容时有见面的机会。 宫中人多口杂。而且,他和程锦容皆是宫中风头颇劲之人,便是多看一眼多说句话,都会惹来闲言碎语。他在宫中,不得不克制隐忍。 出宫秋猎,自然比宫中活泛得多。他早就打算好,要寻机会和程锦容说话。 没想到,到皇庄第一日,这个机会就来了。 贺祈一路送杜提点回了院子。 杜提点心中了然,口中笑道“皇上令贺校尉送本提点一程,贺校尉委实太客气了。”直接就送他回院子,打的是什么主意 杜提点眼角余光瞥一眼爱徒。 爱徒虽然年少,却颇为城府。心里如何做想,无从得知。面上却是一派坦然。 再看身高腿长英俊过人的贺校尉,也是一脸从容“我奉皇上之命,送提点大人回来,也是应该的。” 杜提点目中笑意一闪而过,和贺校尉拱手作别,先进了院子。 然后,贺校尉看向程医官,咧嘴一笑,露出白亮的牙齿“我送程医官回院子。” 就这么几步路,送什么送 程锦容想绷着脸,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白了贺祈一眼“那就有劳贺校尉了。” 贺祈厚颜一笑“能送程医官,本校尉荣幸之至。” 程锦容住的这处小院子,是皇庄的西北角,也在最里面,堪称幽静之极。两个伺候的宫女,在见到年少英俊的贺校尉时,目中几乎同时闪出光芒。 皇庄里的宫女,年龄多在二十余岁。这个年龄的女子,少了少女的矜持,目光热辣而大胆。 如果贺校尉有意,她们不介意来个春风一度。 事实上,每年春猎秋猎,宫女们私下和御前侍卫寻欢的,不在少数。 贺祈收敛笑意,神色冷漠。 程锦容心中好笑,淡淡吩咐两人退下。 待那两个宫人退了出去,贺祈脸上的冷漠瞬间退却,取而代之的是心有余悸的神情,装模作样地擦拭额上不存在的冷汗“多谢程医官为我解围。我守身如玉十五年,差点功亏一篑。” 程锦容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原本略显尴尬沉闷的气氛,顿时散去。 “守身如玉亏你有你说”程锦容越想越觉得好笑“你身边那么多美貌丫鬟,便是功亏一篑,也怪不得这两个宫女吧” 勋贵公子们,身边有几个美貌解风情的丫鬟,再正常不过。哪来的守身如玉 贺祈挑眉一笑“你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贺家家训,十六岁之前,不得沾惹女色。我一直严守家训,至今还是清白之身。” 程锦容“” 她本该打趣回去。可被那双含着笑意和无尽深意的眼眸注视着,屋子里莫名地燥热了几分。她的耳后也隐隐有些发热。 程锦容略略移开目光,清了清嗓子,扯开话题“你特意来见我,一定是有要紧事。” 什么事,也不及和你见面重要。 贺祈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很配合地转移话题“是。我想问你,你是否真的有把握治好皇上的病症” 程锦容淡淡应道“行医治病,谁也不敢断言有十成把握。皇上的病症,我有九成九的把握。不过,师父不肯冒也不敢冒这一丝风险。而且,皇上也信不过我。” “所以,短期之内,我没有机会为皇上看诊。至少也要等上一年半载。” 贺祈眉头动了动,语气中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讥讽“杜提点倒是打的好算盘。” 程锦容没有明说,可贺祈从字里行间,已敏锐地猜出了大部分真相。这个杜提点,对天子的病症束手无策,摆明了是要拿程锦容顶缸。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一语双关地应道“好算盘,未必能如愿。我亦有我的盘算。” 贺祈顿时闻弦歌而知雅意。 看来,程锦容的盘算图谋还不小。 贺祈凝望着程锦容,压低声音“伴君如伴虎。你一定要谨慎仔细,不要触怒皇上。” 程锦容点点头,犹豫片刻,轻声提醒“你也要多加小心。再过几个月,你就十六岁了。” 第二百三十三章 秋猎(一) 前世,贺祈便是在十六岁那一年受伤毁容。 她对平国公府里的波涛暗涌,并不熟悉。也不知前世到底是何人伤了贺祈。只能这么提醒一句。 话语淡淡,透出的却是真诚的关心。 贺祈心里甜丝丝的,低声笑道“放心,我早有防备。” 顿了顿,又若有所指地说道“秋猎共半个月。这半个月里,或许会有些令人意外的变故。” 按着往年惯例,宣和帝身边的御前侍卫,会选出数人参加秋猎。皇子们也会选英勇的亲兵,就是武将们身边的侍卫里,也不乏射箭高手。 侍卫们之间的比试,更紧张激烈。御前侍卫代表的是天子颜面,只能赢得漂亮,绝不能输。 也因此,御前侍卫里选出的皆是真正的高手。贺祈当然位列其中。贺袀裴璋也都在比试的名单里。 倒是朱启珏,身手平平,并未入选。 贺祈要在秋猎里时做什么 程锦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向贺祈“你要做什么” 贺祈目光一闪,随意地耸耸肩“我就这么随口一言,你不必紧张。” 不对 他绝不是随口一说。定然早有定计 程锦容心念电闪,轻声道“贺祈,不管你要做什么,我不会阻拦,也拦不住你。我只愿你平安无事。” 这一声贺祈,立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她是真的关心在意他的安危。 贺祈心头一热,低声笑道“放心吧我还没娶到媳妇,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这玩笑,自然有些过度了。 程锦容脸颊微热,瞪了一眼过去“你娶不娶媳妇,和我有何关系。总之,我程锦容是知恩图报之人。如果你不慎受伤,我一定治好你的伤。” 贺祈“” 贺祈撩拨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懊恼。他冲着程锦容笑了一笑“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回去复命。也该走了。” 可不是该走了么 再赖着不走,回去要如何向宣和帝交代 程锦容站起身来“你自己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贺祈“” 翻脸比翻书还快。 不过,比起她平日平静从容的模样,他更喜欢眼前这个会嗔会怒会笑的程锦容。 贺祈依依不舍地看了程锦容一眼,迈步离去。 程锦容独坐了片刻,去沐浴更衣睡下。 一夜无梦。 隔日凌晨,天蒙蒙亮,程锦容便起了身。自进宫后,她便自行梳洗穿衣。到了皇庄里,那两个陌生的宫女,自然更不可信。 吃了早饭后,程锦容便去了杜提点的院子里。 不知是程锦容,一众太医也都来了。 杜提点张口道“今日一大早,皇上就领着皇子殿下和武将们进了山。要到天色将晚时才回来。这一整日,应该没什么要事。大家不必拘谨,在皇庄里随意些也可。” 太医们笑着应下。其中还有一两个,大着胆子说笑“可惜我等不擅骑射,不然,也能跟着进山林凑凑热闹。” “人家进山林打猎,你进山林做什么莫非是想以身伺虎不成” 此言一出,众太医都笑了起来。 杜提点今日心情颇佳,笑着说道“谁想进山林,本提点送他两瓶上好的伤药。不过,断胳膊断腿的本提点一概不管。” 众太医又是一阵哄笑。 平日在宫中当值,个个小心谨慎,不能大声说笑,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到了皇庄里,所有人都松泛活络了。 程锦容目中盛满笑意。 杜提点让一众太医出去散心,只留下程锦容“今日难得有空闲,替为师整理医例。有不懂之处,只管来问。” 程锦容笑着应下。 整理医例,是大夫学习医术最佳的办法之一。 总不能白白担个师徒名分。杜提点的针灸之术出神入化,拜在他门下,自然要将杜提点的独门绝技学到手。 师徒两人平日各自忙碌,要么就是各怀心思互有算计。今日总算真正有了师徒的模样。 杜提点翻看医书,程锦容则整理医例,不时轻声发问。杜提点耐心地指点教导。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很快就是大半日。 临近傍晚,内侍前来传口信,召杜提点前去。 宣和帝宿疾发作愈发频繁,每日都要请平安脉。杜提点应了一声,领着程锦容前去。 今日,宣和帝身边的御前侍卫多是陌生脸孔。 贺祈贺袀裴璋等人,都参加了此次秋猎。此时正在清点猎物。 宣和帝今日也打了不少猎物,骑马跑了大半日,手握弓箭射猎物,都令宣和帝龙心大悦。今日宣和帝的心情格外好,在杜提点请脉后,将自己的猎物赏了杜提点一些。 秋猎的半个月,晚上自然要吃猎物野味。 一头鹿,一头羊,烤得油汪汪香喷喷的。就是杜提点,胃口也远胜平日。程锦容也吃了半个羊腿。 太医们要随时等候传召,不能饮酒。不过,围坐在一处,一同吃烤肉,颇能增进感情。 其中一位消息灵通的钱太医,笑着说道“今日秋猎,听闻御前侍卫贺校尉裴校尉,皆大出风头。” 另一位太医接过话茬“还有鞑靼太子,箭术之佳,令人惊叹。每一箭皆射中猎物咽喉处,一击致命。” “也不知鞑靼太子比起贺校尉裴校尉来,到底谁更胜一筹”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听闻他们三人今日的猎物极多,位列前三。” “猎物有大有小,有凶猛至极的,也有温顺好猎的,这如何好比。只单看数量,委实不算公平。”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秋猎岂能不比个高下。” 程锦容微笑聆听,脑海中掠过三张脸孔。 前世的夫婿裴璋,前世的恩人贺祈,还有前世的仇敌癿加思兰 太医们议论纷纷,令她生出一丝莫名的心虚。 就在此时,一个宫人匆匆来禀报“赵公公前来宣召提点大人” 众太医皆是一惊。 杜提点心里一沉,和程锦容对视一眼。 此时此刻,赵公公前来宣召,莫非宣和帝又发了宿疾 。 第二百三十四章 陷害(一) 杜提点见了赵公公,先塞了个荷包过去。 赵公公收了荷包,低声说道“众皇子将自己猎的最好的猎物送给了皇上。皇上今日兴致极高,召了几位娘娘一同赏猎物。没曾想,徐美人被猎物所惊,在圣前失仪。” “皇上被扫了兴致,怒斥徐美人。徐美人羞惭至极,竟以头撞柱,意欲轻生。幸得身边宫人手脚利索,及时救下了徐美人。” “徐美人额上血流如注,昏厥过去。” “皇上被败坏了兴致,龙颜大怒。是皇贵妃娘娘苦苦相劝,宣召杜提点前去为徐美人治伤,皇上才点头首肯。” 赵公公一边走,一边低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 杜提点在宫中伺疾多年,什么事没见过。赵公公这番话,并未令他动容。 程锦容神色微微一沉。 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皆是裴皇后的人。罗贵人赵贵人年轻貌美,心思盘算颇多,虽向裴皇后投诚,却不肯也不敢和郑皇贵妃唱对台戏。 唯有徐美人,将所有赌注都压到了裴皇后的身上。心甘情愿地做裴皇后的手中利刃,刺向郑皇贵妃。 秋猎第一日,徐美人就圣前失仪,被天子怒斥失了圣宠。 此事是意外,还是有人暗中捣鬼 程锦容随杜提点快步进了殿内。 一股浓烈的腥膻气混合着血腥味,迎面扑来。 宣和帝早已不见了踪影,郑皇贵妃等人也都已离去。 倒霉的徐美人,昏倒在地生死不知,两个花容失色的宫女,跪在一旁垂泪哭泣。 数十名御前侍卫,正忙碌着将猎物搬出殿外。贺祈也在其中。他穿着适宜秋猎的黑色武服,手中拎着一只脖颈极长的凶禽。 贺祈原本站在殿内,直至见到程锦容,才走向殿外。 两人交错而过的刹那,一声极低的声音传入程锦容的耳中。 “小心” 程锦容没有转头看贺祈,低低嗯了一声。 贺祈特意留下,显然就是为了等她前来,向她示警。也可见,她刚才没有猜错。今日之事,绝不是什么意外,而是有人暗中设局,陷害徐美人。 或者是要借着此事,剪断裴皇后的羽翼。也是给宫中的裴皇后一个警告。 杜提点匆匆走到徐美人身边,为徐美人检查额上的伤势。 徐美人额上流了不少血,一张娇媚的脸孔上到处都是血迹,看着颇为可怖。不过,伤势其实不重,只是皮外伤而已。 杜提点并未动手,而是吩咐程锦容“程医官,娘娘额上的伤势并无大碍,你为娘娘施针便可。” 程锦容应了一声,走上前,打开药箱,为徐美人施针止血。 程锦容近来潜心钻研针灸之术,较之以前颇有进益。此时动作流畅熟稔,下针时毫不迟疑,异常沉稳。 杜提点看在眼里,心里涌起难言的滋味。 这个程锦容,学医的天赋惊人的可怕。他的针灸绝艺,只怕用不了两年,程锦容就能融会贯通。 一盏茶后,徐美人额上止了血。随后,便是清洗伤口,敷药包扎。 有徒弟在,这等琐事自然无需杜提点动手。杜提点只负责张口吩咐,从头至尾动手的人都是程锦容。 徐美人一直未曾醒转。 程锦容轻声对两位宫女说道“再去叫两个人,找一个轻便的木板来,将娘娘挪在木板上,抬回屋中歇下。” 宫女擦了眼泪,低声应下。 程锦容又转头看向杜提点“提点大人,徐娘娘伤得不轻,至今未醒。只怕半夜会有头晕目眩或呕吐的症状。我想今夜守在徐娘娘身边。” 徐美人伤成这样,身边确实需要有太医守着,以备随时传召。程锦容身为女医官的便利,也显露无疑。 杜提点略一点头,低声叮嘱“你不必一直守在床榻边,找个空屋睡下,等娘娘醒了,自会传召你。” 师徒两个互相算计利用。不过,杜提点这几句话里,到底透出了一丝关切。 程锦容心情有些复杂,看了杜提点一眼“是。” 这一夜,宣和帝宿在了郑皇贵妃处。 徐美人夜里开始发烧。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和衣而睡,听到敲门声后立刻醒来。以最快的速度到了床榻边。 “娘娘全身发烫,口中胡乱呓语,”伺候的宫女哭着说道“现在该怎么办程医官,娘娘是不是熬不过去了” 另外几个宫女,也一同红了眼圈。 她们都是徐美人的贴身宫女。徐美人出了意外,她们也难逃罪责。 程锦容迅速为徐美人开药方,淡淡说道“照着我开的药方去拿药,熬了药喂娘娘喝下,娘娘很快就能退烧了。” 程锦容的镇定和自信感染力极强。 几个宫女也似有了主心骨。两个去拿药,另外两个宫女,在程锦容的吩咐下,以温水为徐美人擦拭身体。 一碗汤药喂下,徐美人出了一身汗,在温水的反复擦拭下,灼烫的温度渐渐褪去。 徐美人一事,并未掀起太多波澜。 隔日,宣和帝又领着众人进山林秋猎。甚至未打发内侍来看徐美人一眼。 帝王无情,可见一斑。 临近正午,徐美人退了烧,额上的药也换了一遍。原本白皙美艳的徐美人,如被风雨摧残后的花朵,苍白而可怜。 “你们都退下。”徐美人声音虚弱无力“有程医官守着我就行了。” 宫女们都退了出去。 徐美人看向程锦容,美目中闪过强烈的恨意“昨晚的事,绝不是意外。一定是皇贵妃有意陷害我。” “别人去看猎物都没事,我一过去,那头豹子竟未全然断气,忽然动弹。那头豹子,是大皇子侍卫亲兵所猎。我被吓了一跳,惊呼了一声。皇上原本并未动气,皇贵妃以言语挑唆,说什么我是故意败坏皇上的兴致。还说我是装模作样,有意以娇弱的模样争宠。” “皇上被挑动了怒气,厉声叱责于我。” “我不得不羞惭请罪,以头撞柱,以表清白。” “这一切,分明都在皇贵妃算计之中。” 第二百三十五章 陷害(二) 徐美人越说越愤怒“这段时日,我颇得皇上爱宠。郑皇贵妃嫉恨我比她更年轻貌美,对我怀恨在心。所以,才以此毒计害我。” “宫中谁不知我是皇后娘娘的人。她这般陷害我,既令我失了宠,又压了娘娘一头。也是对后宫嫔妃的警告。可谓一举数得” “此事一定要及时禀报给皇后娘娘知晓。” 说到这儿,徐美人忽地伸手抓住程锦容的手“程医官,你是娘娘的心腹。你说的话,娘娘定会深信不疑。这封信,请程医官来写。待我伤愈,我一定会重谢程医官。” 徐美人一脸虚弱,手中的力道却大得惊人。 就像快溺毙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事实也是如此。失了宣和帝的宠爱,被郑皇贵妃陷害算计。她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裴皇后了。 程锦容注视着绝望又不甘就此沉沦的徐美人,轻声应下“好,我今日便写信,命人送给皇后娘娘。” 徐美人松了口气,目中露出感激之色“多谢程医官。” “娘娘好好养伤,不宜多虑多思。”程锦容轻声提醒“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是啊 她要好好养伤,要早日好起来。等回宫后,要死心塌地跟着皇后娘娘。迟早有一日,要将郑皇贵妃踩在脚下。 徐美人目中闪过狠戾的光芒。 程锦容没有食言,待徐美人情绪稳定下来,便提笔给裴皇后写了一封信。 不过,她在信中并未提及郑皇贵妃,也未说徐美人如何悲愤,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昨晚发生的事。 以裴皇后的敏锐,定能推断出事情原委。 信送出去之后,徐美人心中悲愤绝望之情稍解。 徐美人额上的伤没了大碍,每日复诊换药便可。这桩差事,顺理成章地落在了程锦容的身上。 杜提点问了一回,见程锦容成竹在胸,也未再多言。 两日后,裴皇后的回信送到了程锦容手中。 对徐美人受伤之事,裴皇后只说“本宫已知晓”。然后,信中尽数是对程锦容的关切之词。 来自裴皇后的关心,令程锦容心情愉悦。 徐美人伤势好转,程锦容无需整日守着,便去了杜提点那儿,继续学习针灸之术。 此次秋猎,似乎注定了不会平静。 “程医官,”一个美貌中带着三分傲气的宫女出现在程锦容面前“公主殿下今日偶有不适,召程医官前去请脉。” 宫女口中的公主殿下,正是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跟着来了皇庄,可惜却没想象中的有趣。元思兰和亲兵们去秋猎,她在皇庄里待着,也没什么趣味。 所以,这是闲着无聊,想以她来解闷逗趣 程锦容心中冷笑一声,正色应道“公主殿下相召,是微臣的荣幸。只是,微臣进太医院时日尚短,尚无资格请脉。公主殿下千金之体,如何能轻忽大意” 然后,拱手对杜提点说道“请提点大人,另派经验丰富医术高明的太医前去。” 杜提点“” 爱徒拿他这个师父顶缸,半点愧疚都没有。 程锦容确实毫无愧色。杜提点算计利用她的时候,也不见半分手软不好意思。她以杜提点为挡箭牌,也是顺理成章。 杜提点对宫女说道“本提点令李太医前去为公主殿下看诊。” 美貌宫女碰了个软钉子,颇有几分羞恼。只是,杜提点身为太医院提点,极得天子信任器重。她仗势欺人,也不敢欺到杜提点的头上。 美貌宫女只得忍了这口闷气,和周太医一同离去。 碍眼的人走了,程锦容心情颇佳,继续整理医例。 杜提点心情复杂地暗叹一声。 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这个前浪可得留神了,一不小心,就要被后浪拍死了。 卯足了劲要挑刺找茬的寿宁公主,一击落了空,心里气闷又恼怒。 今日傍晚,元思兰一回来,寿宁公主便气冲冲地去找未婚夫婿。元思兰骑马打猎一日,身上既有灰尘,又有汗腥气。不过,这丝毫无损元思兰的英俊,甚至多了一份青年男子特有的成熟魅力。 “阿乔,”元思兰亲昵地唤寿宁公主的闺名“你怎么一脸不高兴是谁让你受气了” 这皇庄里,有谁敢令寿宁公主受委屈 寿宁公主扁扁嘴,三言两语将白日的事道来“这个程锦容,实在可恶。我宣她前来看诊,她竟敢推脱不来。根本就没将我这个公主放在眼底太可恨可恼了” 杜提点也十分可恶。竟这般护着程锦容 不过,寿宁公主的怒气全冲着程锦容去了,并无和杜提点较劲的意思。 柿子要挑软的捏。这个道理谁都懂,寿宁公主再骄纵,也不愿招惹深得天子器重的杜提点。 元思兰目光一闪,压低声音“别急,我一定为你出这口闷气。” 寿宁公主心中受用,俏脸上终于有了笑意,悄声问道“你要怎么为我出气” 元思兰凑近寿宁公主耳边,低语数句。 寿宁公主听了一脸恼怒,使劲推了元思兰一把“你这是为我出气,还是早就对她生了觊觎之心” 元思兰无奈地笑道“我的心里,早已被你塞的满满的,哪里还容得下别人。我出这一计,是令你有正大光明地理由对付她罢了。” “她是太医院里的医官,你是堂堂公主,主动寻衅,传出去于你名声不好听。而且,皇后娘娘也一直袒护她,在宫中,你根本没机会对她动手。我便是想为你出这口气,也未必能寻到何时的机会。” “现在她在皇庄里,这可是难得的好机会。” “我是为了你,才甘愿牺牲自己一回。你若不愿,就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寿宁公主咬着嘴唇,脑中飞快地转了起来。 过了片刻,寿宁公主终于痛下决心“好,我就听你一回。你做戏也就罢了,要是敢对她动什么歪心思,我可饶不了你” 元思兰目光一闪,口中柔声道“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 。 第二百三十六章 陷阱(一) 最新网址ddku 连着吃了几日烤野味,杜提点肠胃有些受不住,今晚不肯再吃。程锦容年少胃口佳,倒是没受影响,依旧吃得香甜。 杜提点忍不住笑道“年轻果然就是好。” 程锦容抿唇一笑。 吃了晚饭,程锦容回了院子,照例看起了医书。 伺候的两个宫女,闲着无事,在门外数米远处小声嘀咕闲话。 “这位程医官,真是个怪人。” “可不是么生得这般年轻美貌,罗贵人赵贵人也不及她美。有这等容貌,又每日都随提点大人去给皇上请脉。这是多好的机会” “换了是别的女子,早就想尽办法接近皇上,一步登天做了宫中嫔妃了。程医官倒好,每日去面圣,从不收拾打扮,只穿那身绿色官服” “还有,每日回来,都要看一个时辰的医书。医书既枯燥又乏味,真不知有什么可看的” 两个宫女闲极无聊的议论,当然没传进程锦容的耳中。 事实上,就算程锦容听见了,也不会往心里去。 宫女们梦寐以求的“一步登天”,她半点兴趣都没有。 时间一晃,大半个时辰过去了。 门被宫女敲响“程医官,徐娘娘打发人送了口信来,说是徐娘娘觉得伤口不适,请程医官前去看看。” 上午复诊的时候,她仔细看了徐美人额上的伤处,分明已有好转。怎么又不适了 到底是后宫嫔妃,对脸上的伤格外在意。也可能是略有些痒痛,过于紧张焦虑。 程锦容站起身来“好,我这就前去。” 前来送信的宫女,是一张陌生脸孔。 程锦容瞥了宫女一眼,随口道“这几日,我为娘娘换药,似从未见过你。” 那个陌生脸孔的宫女恭声应道“奴婢是皇庄里的宫女,这几日并未近身伺候徐娘娘。今晚娘娘忽然觉得额头处的伤疼痛不已,几位姐姐忙着伺候娘娘,便令奴婢前来送信。” 这说辞倒也合情理。 程锦容随意嗯了一声,随那个宫女出了院子。 除了来送信的宫女,还有两个提着宫灯的小宫女,一前一后。此时已过了戌时,路上颇为安静。 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处路口。宫女往左行。 程锦容忽然觉得不对劲,停下脚步“等等徐娘娘的院子在那一边,应该走右边的路才对。你为何走左边” 那个宫女也不出声,继续往前走。提着宫灯的小宫女,对视一眼,竟拎着宫灯快速跑了。 不对劲 程锦容心中倏忽一沉,反射性地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便又停了下来。 数米之外,一个修长的青年男子身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清冷如水的月光,洒落在青年男子的俊脸上。那双略显狭长的黑眸,闪过一丝略显邪气的笑意,慢条斯理地喊了一声“程医官。” 竟是元思兰 程锦容一惊,目中露出戒备和提防,声音冷然无波“原来是鞑靼太子殿下。” 元思兰慢悠悠地上前两步。 程锦容不假思索地后退,警戒地保持距离。 可惜,她再怎么提防也迟了。从她被骗出院子的那一刻起,就已一脚踏入了他设下的陷阱。 元思兰无声地勾起嘴角,并未急着拉近距离,看着程锦容的目光,就如看着落入掌中的猎物“这么晚了,程医官没有睡下,却和我这个鞑靼太子待在一起。瓜田李下,孤男寡女,就算我们两人是清白的。只怕也没人会相信。” 捕风捉影这四个字,最是可怕。尤其是在宫中,一旦传出这等流言蜚语,对她是一记重击。 元思兰设下这一计,一是为了未婚妻出气,二来,是要彻底毁了她的名节。一个和鞑靼太子有私情的女医官,还能嫁给何人有谁会娶她 真是卑鄙无耻 程锦容心头涌起怒火,冷冷地看着元思兰“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不到片刻,寿宁公主殿下就会领着一群宫人来了吧” 元思兰轻笑一声“你果然是个聪慧的姑娘” “你说的没错,阿乔很快就来了。” “我是阿乔的未婚夫婿,竟在夜晚时和你在此相会。以她的脾气,焉有不怒之理。今晚,你少不得要吃些苦头了。” 那张薄薄的嘴唇,吐出的话语简直令人憎厌至极。 程锦容黑亮的眼眸染上愠怒和鄙夷。 元思兰不以为意,笑了起来“放心吧,阿乔就是想挫一挫你的锐气,不会要你的命。”顿了顿,又低声笑道“就是她舍得,我也舍不得。” “有我在,不会令你受太多委屈。你也别太倔强固执了。人生在世,谁没有低头的时候。今日谁让你低头,他日,你大可加倍地讨回来。” “此事过后,你声名会受损。放心,我会补偿你。等我和阿乔成亲后,再纳你为妾” 程锦容面无表情,动作却极其利索,只眨眼的功夫,便打开药箱,取出一把细长的利刃。她以利刃指着元思兰。 愤怒的火焰,在程锦容的目中燃烧,点亮了那张素日冷静自若的脸庞,散发出夺人心魄的美丽“癿加思兰你敢靠近我半步,今日我让你血溅此处” 她一定不知道,这样的冷戾对峙,只会令他对她的兴致更浓。 元思兰不怒反笑,眼中闪着兴味得近乎残忍的光芒“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令我血溅此处。” 一边说着,一边闪身上前。 元思兰骑湛,身手也远胜常人。一个闪身,已到了程锦容面前。 程锦容避无可避。 事实上,她也没打算避让闪躲。 元思兰既设下这一局,周围定有人暗中把手。而且,以元思兰凌厉过人的身手,就是十个她也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元思兰迅疾出手,牢牢扣住了她的右手手腕,她手腕吃痛,不得不松手。 叮地一声,程锦容右手中的利刃落了地。 在远处看来,两人拉拉扯扯手挽着手,十分亲昵。 一阵脚步声响起,寿宁公主尖锐又愤怒的声音响起“你们在做什么” 最新网址ddku 第二百三十七章 陷阱(二) 寿宁公主果然来得及时 程锦容嘴唇抿得极紧,眼底的火苗越燃越旺。 元思兰和程锦容靠得极近,手中握着纤细滑腻的手腕,鼻间嗅到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看着那双染满了怒意的璀璨双眸,一时心旌摇曳。 寿宁公主装模作样的怒喊声传入耳中,元思兰心中掠过一丝遗憾。 好在过了今晚,她的名节全无,迟早要做他的女人。不必急在一时。 元思兰终于松开手,转身看向“嫉火中烧”快步而来的寿宁公主,脸上露出一丝男人招惹野花后被逮个正着的心虚“阿乔,你别恼,听我向你解释。我和程医官在此偶遇,之前从无瓜葛” 寿宁公主瞳孔忽地睁大,失声尖叫“表哥小心” 元思兰警铃大作反应极快,立刻闪身避让。 身后的少女左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悄无声息地刺了过来。元思兰闪避再快,也未能全然躲过。 左臂一凉,血花四溅。 好一个程锦容下手真是狠辣 若不是他闪避及时,刚才那一匕首,就会刺入他的后背。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冷戾的怒意,继续闪身后退数步,和程锦容拉开距离,四目相对。 程锦容左手中握着长不及三寸的小巧匕首,雪亮锋利的匕首上,闪着寒光和些许血光。倒映着冷如寒霜的俏脸。 这一刻,很难说到底谁才是最愤怒的那一个。 寿宁公主飞扑到元思兰的身边,当看到元思兰左臂上渗出的大片血迹时,又急又气又心疼,泪水骤然涌了出来“表哥你怎么样” 元思兰以手捂着左臂的伤处,鲜血很快从指缝间流下,很快浸湿了衣襟。这等时候,犹不忘做戏“我没有大碍。阿乔,我和程医官真的没什么,你一定要相信我。” 寿宁公主哪里还演得下去,红着眼圈怒瞪程锦容“程锦容你敢伤我表哥我绝不饶过你” 程锦容心头汹涌着怒火,冷冷回击“以这等卑劣无耻的手段算计我,真不愧是鞑靼太子” 如果目光能杀人,寿宁公主愤怒含恨的目光早已将程锦容千刀万剐。只是,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她无暇和程锦容再做口舌之争。 “来人,立刻去宣太医。”寿宁公主一声令下,立刻有宫女应声而退,一路跑着去宣太医。 寿宁公主对元思兰倒是一片深情厚意,红着眼哽咽不已“表哥,你的胳膊一直在流血。是不是伤得很重很疼” 血肉之躯,被匕首刺伤,鲜血涔涔,哪有不疼之理。 元思兰却未失态乱喊,略显苍白的俊脸露出一丝苦笑“阿乔,你要信我,我和程医官绝无私情” 寿宁公主“” 都什么时候了,还演什么戏 寿宁公主几乎失声嘶喊。 总不能白挨这一匕首不管如何,一定要“坐实”此事。 程锦容背负了和鞑靼太子有私情的恶名,在宫中便无法立足,裴皇后也无法再护着她。到那时,便可以从容出手对付她了。 元思兰以目光示意,寿宁公主用力咬紧嘴唇,愤愤地忍了下来。目光一扫,掠过地上的药箱。 这个药箱,当然是程锦容的。之前为了取出利刃,药箱已被打开,扔到了地上。里面有一堆药瓶,还有一卷干净的纱布。 只是,要拿纱布,就得经过程锦容的身侧。 而程锦容,左手中还握着匕首,丝毫没有放下之意。 寿宁公主绝不肯承认自己有一丝莫名的惧怕,张口吩咐一个宫女前去拿纱布。那个宫女看着目光冷厉杀气外露的程锦容,心里也觉害怕,走路时双腿直哆嗦。 万幸程锦容并无再动手拼命之意。 寿宁公主拿到纱布,立刻为元思兰裹左臂的伤。 金娇玉贵的寿宁公主从未做过这等伺候人的事。笨手笨脚,手下没个轻重。 元思兰倒是能忍,也不呼痛,任由寿宁公主折腾。他一边轻声抚慰哽咽的寿宁公主,偶尔抬头看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一直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显然,她没有逃的打算。 元思兰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近乎兴味的冷笑。 程锦容,你再聪慧再冷静再骄傲,又能如何这一局,你如何能解 寿宁公主哭红了双眸,手不停颤抖,手中的绷带明明已裹了一层又一层。可还是没止住血,血迹已渗出了绷带,染红了寿宁公主的指尖。 寿宁公主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表哥,你一直在流血。太医还没来,现在该怎么办” 对了,程锦容就是医官 寿宁公主霍然抬头“程锦容你扔了匕首,过来为表哥治伤” 程锦容没有动弹,声音冷漠“公主殿下请放心。这点皮外伤,死不了人。”最多是流血多一点,真的死不了人。 寿宁公主心急如焚,怒喝一声“本公主令你立刻过来。” 程锦容看了寿宁公主一眼,淡淡道“公主殿下就不怕我趁机做手脚,废了太子殿下的胳膊”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这辈子都没这么憋屈愤怒过,目光如刀,狠狠地刮过程锦容的脸。 元思兰也是狠人,到现在都未失态怒喊过。甚至柔声哄寿宁公主“表妹别气坏了身子。这点伤,要不了我的命。” 就在此时,太医终于赶来了。 最先来的,是李太医。 眼前这一幕,令李太医心神巨震。不过,寿宁公主连声催促之下,李太医无暇多问多思,立刻取出伤药,为元思兰敷药治伤。 在李太医忙碌着治伤时,杜提点也来了。 沉稳持重的杜提点,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程锦容手中闪着血光的匕首上。目中露出一丝震惊。 杜提点也有些沉不住气了,快步走到程锦容面前,低声问道“锦容,这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心头一口浊气,此时缓缓吐了出来,简短地答道“有人要算计我,令我无法在宫中立足。我以匕首自保罢了” 。 第二百三十八章 风波(一) 程锦容只淡淡两句,杜提点已推断出了事情的始末,目中闪过怒意。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联手设下这一局,是要毁了程锦容如果不是程锦容反应迅疾,以匕首伤了元思兰,今晚的事,可就真的说不清了。 宫中人人知晓,程锦容得裴皇后信任看重。宫中无人不知,程锦容是他的爱徒,如今已随他在圣前伺疾。 可寿宁公主还是这么做了。丝毫没顾及裴皇后的心情,更未将他这个太医院提点放在眼里 还有那个元思兰,能做出这等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提点按捺住心里的怒气,看了程锦容一眼,忽地厉声呵斥“程医官你身为医官,为何会以匕首伤人鞑靼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岂容你唐突冒失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本提点如实道来。” 这话音,怎么听着有些不对 乍听是在训斥,仔细一品味,分明是在庇护程锦容 这个杜提点,竟丝毫不惧她这个公主,要站在程锦容那一边 寿宁公主心里一突,抢在程锦容之前张口“这还用细问吗三更半夜,她和表哥在此处,不知说了什么,拉拉扯扯。听到我的声音后,她心里慌张,以匕首伤了表哥。想和表哥撇清关系” “身为医官,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来。令太医院也为之蒙羞杜提点,本公主今日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处置” 寿宁公主的“先声夺人”,怎么听都透着强词夺理和欲盖弥彰 杜提点原本只有七八分疑心,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一切确实是寿宁公主和元思兰捣的鬼 只是,看破是一回事,能不能为程锦容澄清恶名,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边是女儿和未来的女婿,另一边是一个医官。在宣和帝心中孰轻孰重,一眼可知。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蹚浑水。 奈何程锦容大有用处,他这个师父不得不护着自己的爱徒。 杜提点心里暗叹一声命苦,口中肃然道“这些都是公主殿下的一面之词,事情到底如何,总得问个清楚明白。” 寿宁公主果然大怒,杏目圆睁“好一个杜提点竟是半点没将本公主放在眼底” “哼本公主这就去见父皇,求父皇为我做主” 李太医手脚麻利,短短片刻,已为元思兰敷药包扎好。元思兰一脸无奈地喊了一声“阿乔,你听我解释。” 寿宁公主怒气冲冲而去。元思兰立刻追了上去,临走前,特意回头看了程锦容一眼。目中露出歉意和不舍。 杜提点“” 李太医“” 杜提点李太医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程锦容。 元思兰临走时这一眼,就如一盆污水泼了过来。 程锦容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对杜提点说道“请师父领着我去面圣。我要在圣前和他们当面对质” 眼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杜提点咽下喉间叹息,点了点头。 连着几日秋猎,收获颇丰,令好武的宣和帝心情愉悦。 此时,宣和帝召了几个皇子一同饮酒。郑皇贵妃坐在宣和帝身侧,不时为宣和斟酒。郑皇贵妃妙语连珠,不着痕迹的马屁,颇令宣和帝受用。 大皇子也不失时机地起身敬酒。 宣和帝龙心大悦,笑着夸赞大皇子“这几日,你猎了不少猎物,表现颇佳。” 大皇子被赞得面上有光,连连笑道“母妃时常和儿臣说起父皇当年的英勇,儿臣远远不及。” 郑皇贵妃抿唇一笑“臣妾半点都没夸张。见过皇上当年,他们几个且得勤奋苦练呢” 这一记龙屁拍得恰到好处。 宣和帝开怀一笑,欣然饮下杯中美酒。 二皇子被大皇子压了风头,心里颇不痛快。 奈何裴皇后没来,无人能与郑皇贵妃抗衡。徐美人躲在屋子里养伤,赵贵人罗贵人倒是时常露面,可没一个是郑皇贵妃的对手。 宣和帝又兴味盎然地看向六皇子“小六,听闻你今日又猎了两只兔子。” 话一出口,众人都笑了起来。 秋猎时,众人为了表现英勇,都喜欢猎凶兽猛禽。六皇子年少力弱,箭术平平,纯粹是跟着凑热闹。每天猎两只兔子,就高高兴兴地回皇庄了。 六皇子被众人取笑,有些不好意思“儿臣箭术不佳,只能射中兔子。让父皇见笑了。” 宣和帝又是一笑“你还小,等过几年,臂力增长,多练一练箭就是了。” 二皇子不甘被冷落,笑着插嘴道“思兰表哥箭术超卓,今日猎得的猎物,又位列前三。他卯足了劲要拿魁首,今晚的酒宴都不肯来,说是要好生休息,养精蓄锐。” 此言一出,宣和帝果然笑了起来。 这几日,贺祈裴璋元思兰三人,皆是前三。 打猎也得看运道,有时候想遇猛兽却不得。名次高低,也有些微浮动。只是,前三名一直都是他们三人,无人能超越。 一个是未来女婿,另外两个是自己的御前侍卫。 宣和帝颇有“天下英才尽在朕手”的快慰。 元思兰今晚没来,贺祈和裴璋却都在宣和帝的身侧。宣和帝心中高兴,张口赏两人美酒。天子赐酒,两人自不会推辞,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饮下美酒。 酒宴正到酣时。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寿宁公主的哭喊声“父皇父皇” 然后,寿宁公主哭着跑了进来。身后紧跟着满面焦虑神色中隐藏着一丝不安的元思兰。元思兰左臂处裹了厚厚的数层。蓝色的武服上,血迹斑驳,令人心惊触目。 贺祈心里倏忽一沉,忽地涌起浓烈的不妙预感。 果然,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寿宁公主红着双目哭道“父皇,你一定要为女儿做主。表哥被那个程医官的美色所迷,今晚和她私会,被女儿逮了个正着。” 元思兰的神情,正是标准的做了错事后的心虚和自责模样“思兰有错,对不起表妹,请皇上责罚” 众人“” 第二百三十九章 风波(二) 胡说八道容表妹绝不是这等轻浮的女子 裴璋犹如自己被羞辱了一般,目中闪过愤怒。 贺祈目中闪过寒芒,定定地落在元思兰满是悔恨懊恼的脸孔上,心中杀意大盛。 好一个元思兰 竟然如此卑劣无耻,以这等手段来算计程锦容 宣和帝一脸震怒。 郑皇贵妃既惊讶又暗喜。 一众皇子,亦是神色各异。大皇子冷眼旁观,二皇子拧紧眉头,四皇子五皇子袖手看热闹。 谁也没料到,六皇子会第一个起身说话。 “姐姐一定是误会了。”六皇子皱着眉头,俊秀的小脸紧绷而认真“程医官绝不是轻浮之人。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寿宁公主之前哭得双眸通红,现在这双红红的眼眸怒视着六皇子“六弟,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会冤枉她不成” “三更半夜,她和表哥独处说话,还拉扯不清。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 元思兰似要辩白,又不知从何说起。愈发坐实了和程锦容“不清不白”的指控。 六皇子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低声又坚定地重复“程医官绝不是这样的人” 二皇子腾地起身,怒目相识“元思兰你和寿宁定下亲事,竟敢背着她和别的女子眉来眼去。简直是混账” 一边说着,一般挽起衣袖,一副冲上前要揍元思兰的架势。 大皇子四皇子对视一眼,立刻起身,一左一右扯住二皇子的胳膊“二弟,先冷静点” “是啊二哥,到底是怎么回事,总得问个清楚明白。” 五皇子看热闹不嫌事大,看似劝慰,实则挑唆生事“没错,问清楚再说。表哥要是做了对不住寿宁姐姐的事,我们一同揍他” 寿宁公主唯恐众人真地要动手揍元思兰,立刻又哭道“这些怪不得表哥。都是那个程锦容,是她有意引诱表哥被我撞破了之后,竟又狠心以匕首伤了表哥,以此为自己开脱辩白” “父皇一定要为女儿做主,绝不能轻易饶了程锦容。” 宣和帝一整个晚上的好心情,至此消失殆尽。 “都给朕住口” 宣和帝一张口,众皇子顿时安静下来。就连哭哭啼啼的寿宁公主,也不敢再哭喊。 宣和帝动怒之时,就连郑皇贵妃也是胆战心惊,闭口不语。 裴璋心中焦灼不已。 以他对程锦容的了解,他敢肯定,今晚的事一定大有蹊跷。程锦容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可寿宁公主一口咬定,元思兰手臂上的伤也绝非作伪。 宣和帝已动了真怒。照宣和帝平日的脾气,或许,程锦容连面圣辩白的机会都没有,就会被处置。就像当日被杖毙的常院使 不行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程锦容赴死 他一定要想出办法来救程锦容 到底有什么办法到底有什么办法 裴璋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想要迈步,却无法痛下决心。 万一他挺身而出,激怒了天子,几乎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或许,救不了程锦容,还要搭上他的性命前程 “皇上,末将有事启奏。” 一个低沉又凛然的少年声音响起。 裴璋心中骤然一条,下意识地抬头。 众人也一同看了过去。 宣和帝拧着眉头,目中满是不快,不过,到底是自己青睐喜爱的英勇少年郎,宣和帝总算压抑住了大发雷霆的冲动“贺祈,你有何话要说” 贺祈,你要说什么 你要做什么 裴璋直直地盯着贺祈,呼吸不自觉地急促起来。这一刻,对程锦容的愧疚自责,对贺祈的惊怒黯然,混合成了强烈的情绪,在胸膛激荡。 贺祈并未看裴璋,也未看惺惺作态的元思兰和寿宁公主。 他上前几步,跪了下来“今晚之事,末将本不该多嘴。只是,此时牵扯到了末将的未婚妻。末将绝不能坐视不理,请皇上息怒” 未婚妻 贺祈什么时候定的亲 不对,贺祈定亲,和今晚的事有什么关系 众人先是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不由得面面相觑。 裴璋呼吸一窒,胸口一阵剧痛。 寿宁公主心中一沉,慌乱地和元思兰对视一眼。 宣和帝已沉声问道“你的未婚妻是谁和今晚的事又有何关系” 贺祈虽然跪着,腰杆却挺得笔直,抬头和宣和帝对视“末将的未婚妻,姓程,名锦容。末将和她情意相投,互许终身。” “几个月之前,末将的父亲就已向锦容的父亲提了亲。锦容的父亲不舍她早早出嫁,暂时未应。” “末将一直等着未来岳父点头首肯。不过,在末将心里,早已认定了锦容是未来的妻子。” “末将和她同在宫中当值,忌讳颇多。平日,末将不敢流露出来,她也同样守着这份秘密。所以,宫中无人知晓。” “刚才听闻公主殿下指责锦容,鞑靼太子殿下言语含糊,暧昧不清,末将心中愤怒之极,忍无可忍。末将不能不出声,否则,这一盆污水泼在锦容的身上,她日后还有何颜面见人还如何在宫中当值,为皇上伺疾” “末将不知为何会有这等荒谬之言。请皇上彻查此事,还锦容一个清白。” 又是一阵令人心惊的沉默。 裴璋面色悄然泛白。 寿宁公主的面色已经变了。 圣前奏对,贺祈绝不敢扯谎。 事实上,就算是贺祈扯谎,只要贺祈肯挺身而出,坚持程锦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这盆污水,就不能平白地倒在程锦容的身上。 贺祈是谁 他不止是天子的御前侍卫统领,更是平国公嫡子,未来的平国公世子。数年之后,贺祈将继承平国公的爵位,率领十万边军,为大楚坐镇边关 哪怕是公主之尊,也不能轻易地羞辱未来的平国公世子夫人 就在此时,赵公公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杜提点领着程医官前来求见,此时正在殿外等候。不知皇上是否宣召杜提点和程医官进来” 。 第二百四十章 大戏(一) 程锦容和杜提点已在殿外等候许久。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可以冲进殿内,他们师徒只能在殿外等候。杜提点和赵公公颇有几分私交,可赵公公到底何时会通传禀报,杜提点也不敢肯定。 寿宁公主来了个恶人先告状,令程锦容彻底陷于不利的境地。 时间一点点滑过,凉如水的夜风拂过面颊。程锦容的脸庞凉了下来,被怒火沸腾的热血也缓缓平息。 杜提点眉头皱得极紧,低低地说道“锦容,待会儿面圣,你不可枉言乱语,一定要慎之又慎。” 宣和帝喜怒无常,一怒之下,杀人是常有的事。金銮殿上,有御史言官言语过激,触怒天子,曾被当廷杖毙。 倒霉的被杖毙的朝廷命官,常院使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程锦容一个刚进太医院半年的低级医官,放在平日,连面圣为自己辩白的资格都没有。 万幸,程锦容有保命的资本。宣和帝再暴戾嗜杀,也得顾及程锦容是唯一能治好龙体宿疾之人。 程锦容性命无碍。只是,要想洗清污水,也绝不是易事。 程锦容抿紧唇角,点了点头。 就在此时,赵公公终于出来了“皇上宣召杜提点和程医官进殿。” 杜提点和程锦容对视一眼,齐声拱手应是。 赵公公能成为天子最信任的内侍,城府之深,远非常人能比。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程锦容定定心神,也未再多想。随着杜提点,一同迈步进殿。 几乎是一进殿,程锦容便察觉到了紧绷而异样的气息。 宣和帝龙目含怒,诸位皇子神情不一。寿宁公主竟没多少得意欢喜,目光闪烁游移。半身血迹狼狈不堪的元思兰,神色也有些异样。 最奇怪的是,贺祈竟跪在天子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贺祈做了什么 是不是和她相关不用多想,定然和她有关 程锦容心中瞬间涌起复杂的滋味,不及深想,和杜提点一同上前拱手行礼“微臣程锦容,见过皇上,见过皇贵妃娘娘,见过诸位皇子殿下。” 殿内一片沉寂。 宣和帝没有出声,目光沉沉地看着程锦容。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程锦容的身上。 无声无形的威压,如泰山临顶。 程锦容维持着拱手行礼的姿势,神色如何,不得而知。可她显然并未惊惧慌乱,冷静镇定的令人不敢置信。 她这是笃定,贺祈一定会挺身救她吗 贺祈说的那番话,看来不是假话。 宣和帝目光闪动,终于张口“平身。” 杜提点后背又是一声冷汗,一边谢恩起身,一边心里暗叹。老胳膊老腿的,哪里禁得起这样的折腾。 程锦容一同谢恩,在起身之际,贺祈忽地转头看过来。 四目相触。 贺祈冲程锦容眨了眨眼。 程锦容微微一怔。 没来得及细想,贺祈已用深情温柔的语气唤道“锦容,别怕。我已将我们两人情意相许私定终身之事禀报给皇上知晓。有我在,不会容任何人往你身上泼污水,损你的名节。” 程锦容“” 没等程锦容反应过来,贺祈又转回头,一脸诚恳地对宣和帝说道“皇上,末将以性命前程担保,锦容今晚定是被人算计陷害,以匕首自保,才误伤了鞑靼太子殿下。恳请皇上给锦容一个辩白的机会。” 宣和帝既是召了程锦容进殿,自要问个清楚明白,略一点头“好,朕准了。” 寿宁公主心中愈发惊惶,脱口而出道“贺校尉你口口声声说程锦容是清白的。照你这么说,难道是本公主看错了还是成心冤枉她不成表哥胳膊受伤,也是她所为。她若不是心虚,为何要伤表哥” 越是心虚,越要表现得理直气壮。 寿宁公主便是如此,此时神色激昂,俏脸通红,语速极快。 贺祈目光微冷,寸步不让地应了回去“受此羞辱,莫非不能自保,还要任人欺凌殿下应该庆幸,今晚末将不在当场” 最后一句,透出森冷的寒意。 寿宁公主被噎了一下,反射性地看向元思兰。 现在该怎么办 元思兰倒是一脸镇定。就算是心里震惊慌乱,也绝不会显露在脸上。 程锦容在最初的震惊后,已回过神来。 这个贺祈 他应该知道,她不会有性命之忧。此事闹开,只是她的名节受损。他这般挺身而出,以性命前程为她担保,和寿宁公主元思兰正面结下恩怨,也惹怒了二皇子 如此深情厚意,她何以为报 可现在不是撇清的时候,否则,贺祈的一番苦心就白费了。贺祈也会因欺瞒之罪为天子厌弃。 这出戏,她必须先唱下去。 程锦容上前两步,在贺祈的身边跪了下来。 这一个举动,令众人再次震惊哑然。 裴璋心痛如割,用力握紧右拳。 万幸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并肩跪着的一双“有情人”身上,无人留意失态的裴璋。 “启禀皇上,”程锦容先和贺祈“深情”对视一眼,然后张了口“今晚之事,请容微臣道来。” “微臣在院中看医书,有宫女前来相召。说是徐娘娘身子不适。微臣不疑有他,随那个宫女出了院子。” “没曾想,那个宫女半途时忽然跑远,鞑靼太子殿下忽地现身,且言语轻浮。” “微臣当时便觉不对劲,开了药箱,以利刃自保。只是,太子殿下身手过人。微臣未曾习武,被太子殿下捏住手腕,利刃落了地。” “就在此时,公主殿下凑巧来了,张口便怒责微臣,不容微臣辩解。” “微臣生平从未受过这等冤屈。一怒之下,以左手取出身上藏着的匕首,伤了太子殿下。微臣行此事时,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入何等境地。微臣心里所想的,是此身清白,绝不愿为任何人羞辱。” “误伤太子殿下,是微臣有错。此事和贺校尉无半点关系,请皇上责罚微臣一人。微臣甘心领罚”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大戏(二) 程锦容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片刻前和寿宁公主争锋相对寸步不让的贺祈,忽然微红了眼圈,声音里满是自责愧疚“锦容,对不起,是我没用,没能保护你。” 程锦容黑眸中闪过一丝水光,转头看向贺祈“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和你无关。你为何要挺身而出” 前一刻坚韧不屈的程锦容,这一刻泪盈于睫声音哽咽“贺祈你真是个傻瓜” 贺祈眼圈更红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眼看着心上人遭人陷害受人羞辱,他如何能忍得下。 贺祈什么都未说,所有的心意,却在泛着水光的目光中表露无遗。 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两人是在做戏。 如此真情流露,怎么可能是演戏 二皇子一颗心倏忽沉了下来。 以他对寿宁公主的了解,今晚之事,十有八九是元思兰为了哄寿宁公主高兴做下的。没曾想,捏到的不是软柿子,而是带刺的铁蒺藜 现在要如何收场 元思兰身份特殊,是鞑靼太子,又是寿宁公主的未婚夫婿,如今更是二皇子的一大助力。也成了大皇子的眼中钉。 大皇子自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上前一步,沉声说道“父皇,今晚之事,确实有些蹊跷。寿宁和程医官各执一词,不如,让思兰表弟说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四皇子立刻张口附和“大哥言之有理。还是请表哥说个明白。总不至于要闹到去让宫女来对质的地步。一旦传出去,天家体面何存” 一直未曾出言的郑皇贵妃,也柔声说道“是啊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别闹得人尽皆知,失了体面。” 呵如果因程锦容之故,元思兰和寿宁公主丢人出丑,裴皇后会向着谁 这场突如其来的好戏,真是让人心情畅快。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元思兰的身上。 寿宁公主心里一紧,正欲咬牙硬撑到底。 没想到,元思兰抢先一步张了口,一脸愧色地告罪“今晚的事,都是思兰一时色迷心窍。那个宫女,被我派去引程医官出来。我本想和程医官亲近一番,没想到,会闹到这等地步。” “是我对不起阿乔表妹。也扰了舅舅的兴致。请舅舅责罚思兰” 寿宁公主震惊不已“表哥” 元思兰迅疾看向寿宁公主,一脸心虚愧疚“表妹,我在草原时,过了两年浪荡生活。如今和你情意相许,本不该起招惹别的女子的心思。是我一时热血上头,犯了不该犯的错。” “我更没想到,今晚会被你看个正着。一时心虚之下,没敢直言,令你对程医官生出误会。”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心里不痛快,打我一巴掌解解气。” 一边说着,一边将脸凑近。 寿宁公主也不是蠢人。今晚之事,已经不能善了,总得有个交代。现在,将所有事都推到元思兰身上,以一时“为色所迷”为理由,总比她这个公主以此毒计陷害一个女医官好多了。 寿宁公主咬咬牙,猛地挥手,给了元思兰响亮的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元思兰的左脸上多了鲜亮的五指印 “表哥你这么做,如何对得起我” 被逼到极处,寿宁公主也迸发出了比平日精湛数倍的演技。此时双眸含泪,既伤心委屈又难堪。 她以袖遮脸,再次哭了起来。 殿内的气氛再次怪异起来。 程锦容是清白的,寿宁公主是“无辜”的,一切都归咎为元思兰的“为色所迷”。 少年郎对女色感兴趣,其实算不得什么大事。皇子们到了十三岁之后,身边就有了美貌宫女伺候。 元思兰是鞑靼太子,在草原里也没少沾惹过女色。到了京城之后,为了搏得寿宁公主芳心,一直洁身自好。这一忍就是半年之久。见了年少美貌的女医官,动了心思,也不是说不过去 现在闹成这样,宣和帝责不责罚,似乎都不那么合适。 宣和帝目中怒色不减反增。 大皇子对元思兰一直十分忌惮,巴不得踩上一脚,咳嗽一声打破沉默“父皇,思兰表弟将事情都说清楚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殿下此言差矣” 谁也没料到,贺祈会忽然出声打断大皇子“今晚若末将不在,或是末将心中畏怯不敢出言。锦容名节被毁,到时候要如何自处一个少女的清白名声,又是何等重要” “更何况,锦容还是大楚第一位女医官,是提点大人的爱徒,将会继承提点大人衣钵,在宫中行走当值。太子殿下差点就毁了她的前程。” “在殿下眼中,这不是什么大事可在末将心里,于锦容而言,这是天大的事” “就这般轻飘飘的一带而过,请恕末将不能心服” 贺祈的一番话,再次令众人哑然。 大皇子有些尴尬,二皇子面色愈发阴沉。 年少的六皇子听得热血澎湃,忍不住张口附和“贺校尉说得对表哥做错了事,最对不起的是程医官。可表哥只向姐姐道歉,对程医官只字不提。这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元思兰“” 能言善辩的元思兰,竟也无言以对。 六皇子直直地看着元思兰,朗声道“表哥,你应该向程医官道歉”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今晚六皇子的表现,大出众人意料。 二皇子原本心中气恼元思兰所为,此时却被六皇子气得咬牙切齿。不管如何,元思兰都是寿宁公主的未婚夫婿,六皇子不帮忙开脱也就罢了,竟也跟着踩上重重的一脚。 简直是不知里外可恨可恼 寿宁公主心头亦是怒火汹汹。她以袖遮面,哭泣声断断续续,显出了几分演技无以为继的尴尬。 程锦容心情澎湃激荡。 她转头看了一眼贺祈,再抬头看着单薄清秀的小小少年,心中涌起近乎酸涩的温柔和感动。 此情此景,铭刻心中,永生不忘。 。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大戏(三) 一直沉着脸的宣和帝,终于张口“贺校尉,程医官,你们两人先起身。” 贺祈和程锦容一同谢过天恩。 起身之际,贺祈不忘伸手扶起程锦容。将一个温柔体贴一心只有心上人的少年郎演得活灵活现。 当然,也不全是为了演戏忽悠众人。他趁机正大光明地握住了程锦容的手。 程锦容“” 做戏要做足全套。 程锦容忍住瞪贺祈一眼的冲动,起身后才抽回手。 宣和帝又看向元思兰“思兰,你向程医官陪个不是。以后,不可再唐突程医官。” 元思兰今天的脸算是丢尽了。 不过,元思兰的表现出乎众人意料。 他的脸上没什么羞愤和恼怒,反而是一脸羞惭,拱手赔礼“今晚我一时冲动,唐突冒失之举,请程医官见谅。” 如此隐忍,如此城府 大皇子心里那一丝快意,被迅疾抛到一旁。再看元思兰,目中已多了真正的忌惮。 倒是二皇子,目光愈发阴沉。显然是记恨上了程锦容贺祈,就连六皇子,也被二皇子在心中记了一笔。 程锦容将心头恨意怒意按捺下去,淡淡道“微臣之前以匕首误伤太子殿下,算是和殿下扯平了。” 元思兰看了程锦容一眼。 穿着绿色官服的程锦容,比起广袖罗衫娇美温柔的美人来,少了一份女子的柔媚。却多了一份独属于她自己的坚韧不屈。看着他的目光里,只有憎恶。 元思兰心头涌过奇异的热流。 这个程锦容,迟早会是他的女人,一定会是他的女人。 总有那么一天 杜提点看了这么一出大戏,身上的冷汗已经干透了。此时终于有了张口说话的机会“今晚扰了皇上雅兴,微臣现在便领着程医官告退。” 宣和帝余怒未消,冷然道“退下吧” 贺祈今晚时有惊人之举,此时竟又张了口“末将想送杜提点程医官一程,请皇上应允。” 宣和帝神色莫测,喜怒难辨,瞥了贺祈一眼“朕准了。” 待程锦容三人离去后,几位皇子也一一告退。郑皇贵妃等人,也不敢在此时触天子的霉头,纷纷告退。 很快,正殿里就只剩下宣和帝和寿宁公主元思兰。 掩面哭泣的寿宁公主,再次落入尴尬境地。 寿宁公主鼓起勇气放下衣袖,战战兢兢地看向宣和帝“父皇,女儿” “真是出息了”宣和帝忍了一个晚上的怒火,此时终于倾泻而出“给朕跪下” 寿宁公主俏脸一白,双膝一软,跪了下来“父皇息怒” 元思兰见势不妙,立刻也跟着跪下“舅舅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思兰的错。请舅舅不要怪罪表妹。” 宣和帝目中闪着怒气,重重哼了一声“你们两个,真当朕是傻瓜不成寿宁,你贵为公主,当有公主的风范气度。竟和一个医官争锋较劲,用这等不入流的法子去算计别人,最丢人的是算计不成,自取其辱” “真是丢尽了朕的颜面” 寿宁公主之前装模作样地假哭,现在被宣和帝的怒气吓得浑身哆嗦,真地哭了起来“父皇息怒” 元思兰尚未张口,宣和帝怒气沉沉的目光已扫了过来“思兰你也太令真失望了寿宁年少胡闹,你比她年长几岁,行事素来沉稳。怎么也跟着她胡闹” 如果这般胡闹的人是皇子,宣和帝绝不会轻饶。 可到了元思兰身上,情势便微妙了起来。 宣和帝可以训斥自己的儿子,却不便过分叱责未来的女婿。更何况,这个未来女婿,身份不同寻常,是鞑靼太子,也是未来的鞑靼可汗。 元思兰也深知这一点,愈发放低了姿态,为寿宁公主求情“舅舅慧眼如炬,思兰不敢再欺瞒。今晚之事,确实是为了替表妹出气。” “程医官颇得舅母欢心,表妹心中对她十分不喜。前一日,表妹宣召程医官看诊,程医官以言辞推脱。表妹十分恼怒。” “思兰心疼表妹,出此下策。万万没料到,程医官竟是贺校尉的心上人。闹到如此地步,都是思兰思虑欠妥。” 元思兰毫不犹豫地将罪责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寿宁公主感动至极,哽咽着喊了一声“表哥你是为了我出气,怎么能怪你。父皇要罚就罚女儿吧” 事情已经败露,索性利用此事令寿宁公主对他死心塌地。再者,宣和帝再恼怒不快,也不会重罚寿宁公主,对一心袒护女儿的未来女婿,自然也不会有太多恶感。 元思兰揣度人心,简直妙至毫巅。 宣和帝的神色,果然在刹那间缓和。 “寿宁,朕确实要罚你。从明日起,你告病不出。等回宫后,养病三个月。” 这是要令寿宁公主禁足三个月。这样的惩罚,不可谓不重了。好在以养病为借口,算是多了一层遮羞布,稍稍全了寿宁公主的颜面。 寿宁公主忍着满腹委屈,低声应下“女儿谨遵父皇之令。” 宣和帝又看向元思兰,冷冷道“你手臂受了伤,就好生养着,不必参加秋猎。回宫后,也好好养着吧” 这是要令元思兰一并禁足了。 元思兰面上没有半分怨怼不满,恭声应下。 月华如水,秋风习习。 程锦容心头的热血,被微凉的晚风抚平。之前的紧张激动感动渐渐退却,一个不容忽略的重要问题浮上心头。 今日晚上,她和贺祈在天子和一众皇子们面前演了一出好戏,令众人深信不疑。也令鞑靼太子不得不低头道歉赔礼,无人再追究她以匕首伤了元思兰一事。 可谓大获全胜。 可是,以后她和贺祈要如何再自处 一时做戏容易,总不能一直演戏。这样下去,他们可就真的要定亲成亲了等等,贺祈该不会是故意为之,一举两得吧 程锦容下意识地瞥了贺祈一眼。 贺祈似有所察,转过头来,黑眸中满是关切“怎么了是不是被今晚的事吓到了” 。 第二百四十三章 假戏(一) 程锦容心中顿时浮起一丝愧疚。 贺祈豁出性命来救她,她竟对他有这等揣测,真是太过分了。当着杜提点的面,程锦容不便多言,只轻轻摇了摇头。 贺祈今晚挺身而出,救下程锦容。令杜提点对贺祈大有好感。 一个能为心上人豁出前程性命的少年郎,世间难寻,值得托付终生。 杜提点对着贺祈说道“我的院子就在前面,自己回去便可。今晚锦容遇到这等糟心事,贺校尉送锦容回去,好好安抚一番。” 然后,杜提点给了程锦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爱徒,这朵桃花值得珍惜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奈何这个误会已无从解释,心里不由得长叹一声。 贺祈略显低声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容,我送你回去。” 这一声阿容,叫得异常顺口。 程锦容好气又好笑地瞥了贺祈一眼,略一点头。 两人默默地并肩前行,一双身影在月华下拉成两道长长的影子。 到了院子里,两个宫女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高大英俊的贺校尉又来了,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不等程锦容吩咐,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程锦容和贺祈两人。 程锦容抬眼,看着贺祈。 贺祈也在看着程锦容。 两人几乎同时张口“贺祈,多谢你今晚救了我一回。” “对不起,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说完,两人同时笑了起来。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尴尬和紧绷,也悄然散去。 “寿宁公主恶人先告状,几位皇子要么看好戏,要么落井下石。唯有六皇子为你辩驳了几句。” 贺祈将当时的情形道来“只是,六皇子还小,皇上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倒是惹得寿宁公主和二皇子愤怒不已。” “皇上也十分恼怒。时间紧急,我若不出言,只怕皇上未必肯宣召你进殿和寿宁公主元思兰两人对质。” “这么一来,我不得不假意做戏。好在你听懂了我的暗示,不然,今日晚上,倒霉遭殃的可就不止你一个了。” 想到刚才做戏的一幕,程锦容心情复杂微妙,清了清嗓子说道“不管如何,今晚都要多谢你出手相救。” “这一关算是过了。以后,我们该怎么办” 贺祈答得很顺溜“当然要继续演下去。” 程锦容“” “你别瞪我,”贺祈一脸无辜地解释“今晚之事,可大可小。如果你我两人很快露了馅,就是欺君之罪。今晚之后,寿宁公主已彻底记恨上了你,二皇子对我也会心生忌惮。这出戏,我们只能继续唱下去。” 这个道理,程锦容当然懂。 “照你这么说,我们一直做戏下去,以后要如何收场”程锦容忍不住继续瞪贺祈“难道要定亲不成” 贺祈收敛笑意,正色道“没错,做戏要做全套,正是要定亲。以后,你就是我贺祈的未婚妻。寿宁公主不敢随意轻慢你,元思兰得避嫌,不管是谁想暗中对付你,都得再三斟酌考虑。” “你年少貌美,在天子身边看诊伺疾,时时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晃悠。万一皇上动了心思,要将你纳入后宫。或是后宫嫔妃心生不满,暗中使绊子对付你,都是麻烦。” “你做了我的未婚妻,便省去了这一层麻烦。” 平国公世子夫人的身份,确实会令她省去许多麻烦。 程锦容蹙起眉头“贺祈,我和你说过,我此生不会嫁人。” 贺祈迅速接过话茬“只是以定亲为由,掩人耳目罢了。你我皆年少,又都在宫中当值,定下亲事也可拖延几年。” “一年之内,大楚储位之争便要开始。不出三年,大楚就会再起战事。拖过这三年,找个理由解除婚约便是。” “想来,到那时候,也无人有心情有余暇盯着你我两人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前世边关战乱大楚动荡的情景,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是啊,和家恨国仇相比,男女之间的情事,已变得不值一提。到那时候,还有谁会过问他们两人为何一直不肯成亲 过了片刻,程锦容才低声打破沉默“贺祈,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说了这么多,都是对她有利。可对贺祈来说,却没什么实在的好处,倒是要被耽搁终身大事了。 贺祈挑了挑眉,淡淡道“你不必心生愧疚。其实,有了你这个挡箭牌,于我也能松口气。不然,祖母总为我的亲事操心。以我现在的情形,根本不宜招惹任何一个女子。” 这倒也是。 离平国公府的灭门之祸,也只有四年左右的时间了。 贺祈不想牵连任何人。可身为平国公嫡子,迟迟不定亲是不可能的事。如此说来,他们两人假做未婚夫妻,倒是互惠互利互为挡箭牌了。 程锦容挥去心里那一丝微妙,深呼吸一口气“好。” 短短一个字,听得贺祈心花怒放。 不过,他没有将这份狂喜流露出来,继续正色商议“做戏要做足全套,如此才不惹人疑心。我先命人送信回府,将此事告诉祖母。请祖母写一封家书去边关,让我父亲再次提亲。” “你也别忘了写信给程军医。在信中,别提做戏之类的事。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人知晓,绝不宜让第三人知情。回宫后,皇后娘娘问起,你也要一并瞒下。” 这等秘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随口问道“若你祖母催着你成亲,你要如何应对” 她亲爹在边关,写信催促不痛不痒。亲娘在宫中,也不便正大光明地过问她的终身大事。倒是贺祈,有嫡亲的祖母在,想拖延三年,只怕不是易事。 贺祈胸有成竹的笑道“放心,我早有应对之策。” 顿了顿,伸出手来“从今日起,你我就是未婚夫妻了。合作愉快” 程锦容瞪了一眼过去“在外人面前做做戏,私下里为何要握手。” 贺祈“” 第二百四十四章 假戏(二) 贺祈吃瘪的样子,逗乐了程锦容。 程锦容忍俊不禁,抿唇一笑,俏脸似鲜花盛放,闪着晶莹的光芒“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 贺祈依依不舍地道别“也好,那我这就走了,未婚妻。” 程锦容又被逗得笑了起来,笑着嗔道“油嘴滑舌。” 贺祈低声笑道“你也叫一声未婚夫婿来听听。”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在人前做戏也就罢了,私下里乱喊,我用利刃割了你的舌头。” 片刻后,贺祈迈步出了院子。 暗夜中,他的眼角眉梢皆是愉悦的笑意。 未婚妻,这三个字听在耳中,真是格外的顺耳。 现在是做戏没错。可谁说假戏不能成真了或许不必等三年,程锦容就肯点头嫁给他了 诶哟,今晚的月色怎么这么美 贺祈的脚步愈发轻快,直至迈步进殿面圣,才收敛了所有笑意。调整表情,一脸感激地拱手谢恩“今晚之事,多谢皇上秉公决断,令程医官洗清冤屈恶名。末将代程医官,谢过皇上。” 宣和帝心中的怒火,已散了大半,淡淡说道“罢了,此事已过去,不必再提了。” 是寿宁公主犯蠢,确实怪不得程锦容。 可再蠢,也是自己的女儿。宣和帝训斥责罚过寿宁公主后,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听到程锦容的名字,便有几分刺耳了。 不过,程锦容既是贺祈的未婚妻。总要宽待几分。 更重要的是,老持沉稳的杜提点亲口说口,程锦容或许能治好他的龙体宿疾。不管如何,程锦容都得留在宫中。 贺祈安然过关,再次谢恩。 今晚闹了这么一出,宣和帝心情晦暗不佳,没有召嫔妃伺寝,沐浴更衣后便歇下。 御前侍卫们轮流当值。 贺祈明日还要参加秋猎,无需值夜,迈步便要回住处。身后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贺祈站住” 贺祈略一挑眉,转身,看向目中闪着怒火和痛苦的裴璋“裴校尉有何指教” 贺祈和裴璋面和心不和,在御前侍卫中是心照不宣的秘密。贺祈比裴璋官职高了一级,裴璋直呼贺祈的姓名,已是语出不恭。 一众御前侍卫,目光频频看了过来。 裴璋总算还未失去所有的理智“我有事和你说。” 贺祈略一点头“好,随我来。” 御前侍卫们的住处,离天子极近。贺祈和裴璋皆是天子心腹,住处也都是最好的。就是比起晋宁候平西侯等人来,也不逊色。 晋宁候平西侯等人是世袭的爵位,凭着战功博得天子器重。而御前侍卫们,多是英勇出色的少年郎,还没上过真正的战场。凭借着在天子身边当差,便有此待遇。以一步登天来形容,也不为过。 裴璋进了贺祈的院子,一声未吭,忽地迅疾动手。 贺祈早有防备,不躲不闪,一拳击了回去。两人双拳在空中击了个正着,发出一声闷响。没有人呼痛,也无人退缩,继续闷不吭声地开打。 贺祈的亲兵侍卫们,听到动静皆是一惊,片刻间,就纷纷围了过来。 贺祈沉声吩咐“都退下。没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靠近。” 短短两句话间,两人又交手过了数招。 裴璋出手迅疾,拳脚凌厉至极。 贺祈闪身如电,拳风凛冽如刀。 侍卫们对视一眼,悄然退至一旁。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高大,双目闪着幽暗的光芒。正是贺青山。 暗夜遮掩住了贺青山所有的神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隐秘。贺青山的故事,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他是贺府家将之子,自幼习武,少年时随贺凛贺凇兄弟二人一同出征。在战场上,贺凇从敌人刀下救了贺青山。 在战场上,同袍相救是常见的事。少年贺青山,将救命之恩藏进心底,暗中立誓一定要报答这份恩情。 后来,贺凇随贺凛去了边关,他被留在平国公府做了家将。二夫人郑氏,暗中找上了他 他已活了四十年。这条性命,明日便还给救了他一命的贺凇吧 半个时辰后。 裴璋心中澎湃的怒火和不甘,在霍霍的拳风交击中,并未散去,反而越涌越烈。全身汗水如注,打猎一日早已疲乏的身体不知哪来的力气。 裴璋想发疯,贺祈却不想再奉陪。 贺祈窥了个空,飞起一脚,踹中裴璋的肩膀。 裴璋吃痛之下,身不由得地后退。想再扑上前,却被贺祈冷冷的一句话彻底击溃“裴璋,今晚你原本可以抢着挺身而出,为她解围。” 裴璋“” 裴璋面色惨白,骤然失了全身的力气,如木雕一般站立未动。 “当时,你犹豫害怕了,”贺祈冷然的声音一字字传进裴璋的耳中“所以,你彻底输了。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还有什么不甘” “你想来找我,我随时奉陪。不过,就算打上一夜,也改变不了事实。” 裴璋用力闭上眼睛,将眼里温热的液体逼退。 是啊 当时,如果他不迟疑畏怯,如果他能及时挺身而出,那么,他便能救下程锦容。隔在他和容表妹之间的家仇,或许还有一丝化解的可能。 是他自己错过了最后的机会。 现在,他来找贺祈动手,输赢都没用处。只会令贺祈更鄙夷他几分罢了。 眼前一片模糊。 泪水到底还是溢出了眼眶。 裴璋木然转身,走了出去。 贺祈也不再看裴璋,转身迈步。 在经过贺青山的身畔时,贺祈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心中暗自哂然冷笑一声。贺青山确实有耐心,一连等了几日按兵未动,显然是要等待最佳的时机。 他连着打猎数日,今日又和裴璋动手,体力消耗殆尽。哪怕休息一晚,也不可能全部恢复。明日体力精力,定然不如平时。 再者,元思兰左臂受伤,要退出秋猎。裴璋失魂落魄,明日状态绝不会好。他没了对手,明日也会松懈下来。 这个“最佳的时机”,已经来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争吵 寿宁公主生平从未受过这么大的委屈,不顾公主颜面,一路哭着回了院子。 “深情”的元思兰,追着寿宁公主进了屋子。宫女们都退了出去,元思兰以未受伤的右胳膊,将寿宁公主揽入怀中。 寿宁公主伏在元思兰的怀中哭个不停“表哥,是我对不住你,今晚你受了伤,又丢了颜面” “都是那个可恶的程锦容还有贺三郎要不是他横插一杠,今晚也不会闹成这样。” 贺祈的名字一入耳,元思兰的目中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意。 伏在元思兰怀中的寿宁公主,自然并未看到。兀自委屈哭诉“父皇一点都不疼惜我这个女儿,罚我禁足三个月。这事一传出去,我这个公主还有什么颜面。” 元思兰轻拍寿宁公主的后背,柔声安慰道“放心,谁也不敢在你面前嚼舌头。” 寿宁公主抬起红肿的双眸,委屈地说道“表哥,你可不知道,宫中人人捧高踩低。我丢了这么大的人,回宫之后,不知要被多少人看热闹。还有母后,她一直偏心程锦容。此次,怕是又要因程锦容怪我了” 门外忽地响起脚步声。 来人甚至未等通传,就伸手推了门。 寿宁公主吓了一跳,立刻推开元思兰,一张俏脸因羞臊涨得通红。 元思兰倒是半点不慌,整了整衣襟,对着怒气冲冲满面阴沉的二皇子说道“这么晚了,二表弟怎么还未歇下” 二皇子怒哼一声,气急败坏地说道“闹出这等事,我能睡得下才怪。” “表哥你平日行事稳重,怎么此次这般胡闹。当众出了这么大的丑,明日秋猎不能参加,还要禁足养伤。这事一传出去,你这个鞑靼太子岂不成了笑话” 没等元思兰辩驳,二皇子又怒目瞪着寿宁公主“你真是胡闹身为大楚公主,自降身份,和一个女医官争锋较劲。赢了也就罢了,最丢人的是还输得一败涂地。我看你回宫之后,要如何向母后交代” 句句戳心戳肺。 寿宁公主忍不住又哭了起来“我已经这般难受了,你还来骂我你这么厉害,刚才怎么不出来护着我” 二皇子“” 二皇子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气得七窍生烟。 元思兰只得从中打圆场“好了,事情已经这样了,再争执吵闹又有何用。此次是我低估了程锦容,也未料到贺祈有此惊人之举。” 提到贺祈,二皇子目光又是一沉,冷哼一声“换了别人,胆敢在圣前闹腾,父皇早就砍了他的脑袋。这个贺祈,简在帝心,得了父皇青睐。闹成这样,父皇也未罚他。” “有贺祈在,程锦容暂时动不得。寿宁,你也暂且忍一忍。总有一日,哥哥亲自为你报仇” 这还差不多。 寿宁公主不哭了,用袖子擦了眼角的泪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脸的愤愤“六弟今日处处向着程锦容说话枉我平日对他那么好” 二皇子对六皇子也是满心不快“明日秋猎,我去找小六。” 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六皇子的声音“不用明日了,有什么话,现在和我说也一样。” 二皇子“” 寿宁公主“” 六皇子很快推门而入。 六皇子并无半点心虚或不安,俊秀的小脸上燃着毋庸置疑的怒火,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姐姐,二哥,你们要说什么” 寿宁公主看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出来“亏你还记得我是你姐姐。今晚你竟一直向着那个程锦容说话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等等,你才十岁,该不是被她那张脸迷昏了头吧” 六皇子气得眼中直冒火星“姐姐,你在胡说什么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怕是你心里装的全是男女私情,见什么都是如此了。” 寿宁公主“” “没错,我一直喜欢容表姐。她治好了母后的病症,和我亲近投缘。这份喜欢,就像我尊重二哥,喜欢姐姐一样。” 平日温和讨喜的小小少年,今晚着实被气得不轻,说话也变得尖锐了许多“我万万没想到,就因些许不快,姐姐就能对着容表姐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来。” “万幸今日贺校尉挺身而出,为容表姐解围。否则,容表姐百口莫辩,这盆污水怎么都要泼到她的身上了。” “你有没有想过,以后她要如何在宫中立足她医术精湛,前程无量。很可能就被你的一时意气毁了一切。” “还有,此事一传开,她就要背负轻浮的恶名以后,谁还肯娶她她不能再嫁别人,只能委身表哥做妾。她这一辈子,也只能屈辱地活下去。” “或许,你不是没想到。而是你本来就想毁了她你嫉恨她比你美貌,嫉恨她医术过人,嫉恨她得母后的欢心。满心嫉恨的女子,真是丑陋至极” 啪 一巴掌重重落在六皇子的脸上 寿宁公主愤怒之下,用了全身的力气。这一巴掌,自然不轻。 六皇子俊秀的小脸上,顿时暴起五道指印。嘴角甚至溢出一丝鲜血。 寿宁公主犹不解恨,又扬起了手。 原本同样愤怒的二皇子,霍然一惊,猛地拉住寿宁公主的手“寿宁你疯了怎么能动手打六弟” 姐弟之间争执吵闹,有意见分歧,算不得什么。可这么重的一巴掌下去,又落在了最醒目的脸上。 小六脾气再好,也不是面团。明日见了父皇,岂能不告状 寿宁公主已被愤怒冲昏了头,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用力挣扎嘶喊“二哥,你放开我。我今日非揍他一顿不可” “这算什么一母同胞的兄弟我没有这样的弟弟” 状若癫狂的寿宁公主,脸孔扭曲。 显得陌生又狰狞。 六皇子左脸传来阵阵刺痛,口中满是血腥气。可这些,都比不上心里的失望和难过。 六皇子什么也没再说,捂着左脸,转身离去。 。 第二百四十六章 余波 六皇子一走,寿宁公主被热血冲昏的头脑终于稍稍恢复理智,也终于知道后怕了。 “二哥,”寿宁公主攥着二皇子的衣袖,目中闪着心虚和不安“我刚才一时气昏了头,下手是不是有些重了” 二皇子哼了一声,没好气地应道“下手重不重,你自己不清楚吗”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扁扁嘴,泪珠滚出了眼眶“我是他的亲姐姐。可你听听他刚才说的那些话,句句向着程锦容,字字都在指责我。尤其是最后两句,说得何其刺耳难听。” “一个程锦容算什么,小六却为了她和我闹脾气” “在他眼里,我这个亲姐姐受的委屈不算什么,表哥被程锦容刺伤,他连一个字都没提。” 说到后来,寿宁公主那点心虚也没了,只剩满腔的委屈。 二皇子白了寿宁公主一眼,又哼了一声“你这般有理,明日小六向父皇告状,你只管自己去和父皇辩驳。” 寿宁公主“” 生气归生气,二皇子也不能真得撇下寿宁公主不管。 二皇子拧着眉头,语气中有些不耐“行了,你明日就告病不出。小六那边,由我去解释安抚便是。” 寿宁公主用袖子擦了眼泪,点了点头。 二皇子看了元思兰一眼,语气中透出了一丝不满,声音也淡了下来“这么晚了,表哥也先回去歇下吧” 寿宁公主对元思兰一往情深毫无疑心。可二皇子仔细一思忖,便猜到此事背后一定有元思兰的“功劳”。 说不定,元思兰打的就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主意。哄了寿宁公主不说,还能顺势将程锦容纳入房中 这点隐晦的心思,同为男子,自能窥出一些。 元思兰似未察觉到二皇子目中的冷意,应了一声,和寿宁公主告别后,先迈步离去。 二皇子临走前,到底还是忍不住点了寿宁公主两句“以后多动动脑子。别听人家几句甜言蜜语,就忘乎所以,什么都信了。” 可惜,寿宁公主对元思兰深信不疑,想也不想地应了回去“表哥待我一片赤诚,甘愿为我受伤。绝不会骗我” 二皇子“” 二皇子翻了个白眼,拂袖而去。 二皇子去了六皇子的住处,想安抚六皇子一番,不料扑了个空。 内侍恭声禀报“六皇子殿下一直未曾回来。” 六皇子没回自己的院子,那是去了何处 二皇子拧起眉头,等了片刻,终于还是起身走了。 此时的六皇子,正在程锦容的院子里。 今晚发生了这么多事,程锦容心潮澎湃,跌宕难平。六皇子的到来,令她心中更添几分暖意。可一见六皇子,程锦容便笑不出来了。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六皇子的左脸,已经肿了。五指印清晰地暴起。是谁敢动手打六皇子的脸是谁这般狠心下的手 程锦容的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骄纵的少女脸孔,心中火苗噌地燃起“是不是寿宁公主打了你” 六皇子似是此刻才觉疼痛,目中闪出水光,委屈地嗯了一声“她自己做了错事,不肯认错。还怪我偏心。我一气之下,说话刻薄了些。她恼羞成怒,就动手打了我。” 程锦容目中闪过怒色,却什么也未说,取了药箱过来,拿出一瓶药膏,轻声说道“你的左脸肿得厉害,我替你敷些药膏。” 六皇子乖乖应了一声。 离得近了,能清晰地看到六皇子左脸上的指痕。 这个寿宁公主,对着自己的胞弟怎么下得了这个手 程锦容抿紧嘴角,手下的动作十分轻柔。 微凉的药膏,轻轻地敷在火辣辣的左脸上,刺痛顿时舒缓了许多。六皇子睁着黑亮的眼,冲程锦容笑了一笑“多谢容表姐。” 这一笑,不免扯动左脸,六皇子忍不住呲了一声。 程锦容心疼又怜惜,柔声道“你的左脸肿成这样,便是敷了伤药,明日也不宜出去见人。你明日还是找个理由,告病一日吧” 六皇子点点头“我也有此打算。”顿了顿,又低声道“对不起,容表姐。今晚之事,都是姐姐和思兰表哥的错。我代姐姐向你道歉赔礼。” 他今晚去见寿宁公主,本来是想说服寿宁公主向程锦容道歉。 事实证明,寿宁公主压根没有悔过自责之意。反闹得姐弟两人反目大吵一回。他还挨了重重一巴掌 小小少年,心里不是不委屈。可他再生气,也没打算明日去向父皇告状 寿宁公主到底是他的姐姐他再气再怒,也不能这样对她。 如此一来,六皇子对程锦容的歉意又多了一层“容表姐,真是对不住你。” 六皇子的心思几乎都写在了脸上,程锦容如何看不出来 这个和她留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弟弟,真是一个温和纯善的小小少年。 程锦容温柔地凝望着六皇子“此事和你毫不相关,你不必觉得对不住我。今晚,你当着众人的面屡次张口维护我,我应该谢谢你才是。” 六皇子苦笑一声“我人小力弱,张口说话,也没多少用处。好在贺校尉挺身而出,救了你对了,你和贺校尉真的情投意合吗” “还有,就算你和贺校尉是做戏,既是被父皇亲眼所见,那假戏也得成真了。你们是不是很快就得正式定下亲事了那裴表哥要怎么办” 程锦容“” 少年,你的问题太多了。 六皇子的左脸显然没那么疼了,睁着一双黑亮好奇的眼,等着程锦容一一作答。 程锦容清了清嗓子,避重就轻地应道“定亲之事,总得由长辈们做主。怎么也得等到明年。” 真要定亲啊 六皇子认真想了想,悄声说道“我和裴表哥曾在上书房里一同读书,更熟悉一些。可我更喜欢贺校尉。贺校尉生得英俊,身手高箭术好,心地也好。他做你的未婚夫婿,我也勉强满意了。” 程锦容“” 第二百四十七章 意外(一) 六皇子走后,程锦容提笔写了两封信。 一封送进宫中,向裴皇后说清事情原委。另一封信,是写给父亲程望的。 给裴皇后的信,不能实话实说。要按着和贺祈商议好的,说她和贺祈日久生情。写给父亲程望的信,也是如此提笔写这些,委实有些难以言喻的羞耻感。 程锦容笔尖停顿片刻,才继续写了下去。 如果平国公再次张口提亲,父亲不妨点头应下。不过,女儿不愿早早出嫁,只定下亲事,暂不成亲 总算将信写完了。 程锦容深深呼出一口气,去沐浴更衣。 躺在床榻上,程锦容闭上双目,久久未能入眠。脑海中思绪如潮,心情纷乱。不知过了多久,才沉沉睡去。 隔日,程锦容难得起得迟了些。去见杜提点的时候,一众太医都已到了。 程锦容一露面,众太医齐刷刷地看了过来,目光里有好奇有探询,好在多是善意的目光,并无恶意的揣测鄙薄。 昨晚发生之事,事涉寿宁公主和鞑靼太子,也关乎天家体面。无人敢胡乱嚼舌,太医们所知有限。 程锦容对众人探询的目光只作未见,上前行礼。 杜提点目光掠过程锦容的脸庞,在她略略泛着青影的眼下停了片刻,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寿宁公主殿下偶感风寒,告了病。本提点已令李太医前去为殿下看诊了。” 显然,宣和帝已经窥破了寿宁公主的用心,所以寿宁公主今夜就“凑巧”病了。这一病,怎么也得有一段时日。 元思兰胳膊受了伤,也得养伤。 这对程锦容来说,自然是一个好消息。 程锦容略一抿唇,冲杜提点微笑,示意自己领了杜提点的好意。 杜提点又吩咐道“徐娘娘今日一大早便打发宫女前来,请你前去复诊。” 程锦容张口应下。 徐美人额上的伤已结了疤。 程锦容为徐美人复诊换药,温声安抚“娘娘不必忧心。等疤落了,慢慢将养,就会恢复如初。不会留下疤痕” 女子谁不爱惜自己的容貌。身在后宫,对容貌就更在意了。 徐美人松了口气,很快又自嘲“当时不知哪来的勇气,竟敢以额头撞柱。一条命捡回来,现在倒是怕破相了。让程医官见笑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微臣并未多想,娘娘也无需介怀。” 徐美人也听闻了一些昨晚之事,轻声说道“程医官的为人品性,皇后娘娘最清楚不过。待秋猎结束回宫,程医官将事情原委禀报娘娘。想来,娘娘定会秉公决断,不会令程医官受委屈。” 在徐美人看来,寿宁公主吃了这么大的闷亏,回宫后少不得要去裴皇后面前告状。裴皇后再青睐爱重程锦容,也越不过寿宁公主。 现在的程锦容,心里一定惊惧不已。她好意安抚几句,也算是示好了。 程锦容对徐美人的小心思了然于心,随意地笑了一笑“多谢徐娘娘宽慰。” 放心吧 裴皇后只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这一边。 徐美人整日闷着养伤,颇为气闷,好奇心一起,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听闻贺校尉对程医官” 程锦容保持微笑,却未接话茬。 徐美人也没讨嫌地追根问底,立刻扯开话题。 闲话几句后,程锦容告退。随后去了六皇子的院子。 六皇子今日也同样告病,理由是“秋猎多日疲累过度全身无力”。 宣和帝知道此事后,眉头皱了皱,并未多言。 二皇子暗暗松了口气。 六皇子没告状就好。嫡亲的姐弟闹至动手的地步,委实难看了些。要是闹腾起来,可就让郑皇贵妃母子看了笑话。 等今晚回来,再好好安抚六皇子一番。 一夜过来,六皇子的左脸已消了肿,却留下了一片淡淡青淤。 程锦容一见之下,不由得蹙起眉头“殿下脸上的青淤,少说也有两三日才能彻底消退。”可恶的寿宁公主,对自己的亲弟弟怎么下得了这等重手 也就是说,他还得继续告病不出。 一个人闷在院子里,除了伺候的内侍,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六皇子苦中作乐自我安慰“反正,我箭术低微,只能射中兔子。不去秋猎也无妨,还省得总被兄长们取笑。” 程锦容为六皇子重新敷药,一边轻声说道“今日殿下闷在院子里,不能出去。我厚颜留下,陪殿下一日如何” 六皇子眼睛一亮,喜出望外“真的么容表姐真要留下陪我” 程锦容抿唇一笑“当然是真的。我特意带了医书来,和你一同读书。琴棋书画,我也略有涉及,陪着殿下消遣打发时间。” 六皇子很是欢喜,连连点头。 六皇子没向宣和帝告状,寿宁公主一直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寿宁公主自己“养病”不出,打发身边宫女去了六皇子的院子,送了几本书和一些果脯肉脯之类的零食。也算是变相地给六皇子道歉赔礼。 宫女很快回来复命“启禀公主殿下,奴婢送去的东西,六皇子殿下命人收下了。不过,殿下并未见奴婢。” 寿宁公主忍不住咕哝一声“气性倒是不小。”想了想又问道“他一人在做什么” 宫女恭声回禀“殿下不是一个人,程医官也在书房里,陪着殿下看书。” 寿宁公主“” 这个程锦容简直是阴魂不散 还有六皇子,果然是亲疏不分也不知程锦容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寿宁公主气得直跳脚,狠狠骂了一通六皇子。 六皇子自然不知这些,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向寿宁公主低头。 他喜欢容表姐,容表姐愿意陪着他,他心里高兴的很呢 程锦容在六皇子身边待了大半日。 临近傍晚时,一个宫女奉了杜提点之命,神色惊惶地来传口信“程医官,今日秋猎出了意外,听闻有两位校尉受了伤。尤其是贺校尉,伤在了脸上。提点大人已领着众太医前去看诊,请程医官也立刻前去。” 。 第二百四十八章 意外(二) 什么 贺祈受伤了还是像前世那样伤了脸 程锦容心里倏忽一沉,霍然起身。自以为镇定,实则脸色泛白,声音微颤“立刻带我前去。” 六皇子也是一惊,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也去。” 程锦容心乱如麻,一时也忘了六皇子此时不宜露面。 直至两人一同出了院子,疾步匆匆地走了一段路,程锦容才想起此事“殿下,你脸上青淤未退,被人看见不好解释,还是回去吧” 六皇子却道“不知贺校尉到底伤得如何,我心急如焚,哪里待得住。” 程锦容鼻间一酸,脑海中忽地闪过前世黑衣少年孤绝冷厉的身影。 贺祈,你既已知道身边有危险,为何还令自己受了伤 如果你还像前世那样被毁了相貌 程锦容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用力抿紧了嘴角,右手扶住肩头背着的药箱。 不管如何,今生还有我。 你等一等,我这就去救你 接下来的一段路,程锦容走得更快了些。六皇子也不顾什么皇子气度,索性跑了起来。 很快,宫女便领着两人到了一处院子外。 这里离宣和帝的住处很近,御前侍卫里的数名校尉,都住在这一片的院子里。此时,院外有数名平国公府的侍卫,一个个神色凝重。 程锦容此时才察觉,自己的双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一个优秀的大夫,不管在何时,都要保持冷静。这么一双颤抖的手,如何为病患诊脉疗伤 不行 一定要冷静 程锦容用力咬了咬下唇,留下一道深深的齿印。双手停住了颤抖,人也暂时恢复了冷静“请通传一声,就说程医官奉提点大人之命前来。” 其实,有六皇子在,进一个校尉的院子,哪里还用通传。程锦容看似平静,在细节处却露了端倪。 看来,容表姐和贺校尉之前的情意绝非作伪。 六皇子心里也沉甸甸的,低声道“随我一同进去便是。” 程锦容将喉间的涩意眼下,点点头,和六皇子迈步进了院子。 院子中间,跪着一个四旬左右的男子。 这个男子,身材高大,满面英勇彪悍之气。此时,男子被五花大绑,满面惨白,目光茫然而涣散。仿佛是遭受了难以承受的重击。 “贺青山”另一个家将模样的男子,咬牙切齿痛心不已地怒骂“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能对公子下此毒手呸” 一边骂,一边狠狠地吐了一口浓痰,落在贺青山的脸上。 跪在地上的贺青山,如失了魂魄一般,毫无反应。 就是此人,伤了贺祈 程锦容心中涌起憎恶的怒火,强忍住上前杀了此人的冲动,快步进了屋子里。然后,她一眼就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少年背影。 身着黑色武服的少年,似心有灵犀一般,转过头来。满面的焦灼和怒意,在看到程锦容的刹那褪去“锦容,你怎么来了” 程锦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祈不是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吗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那张俊脸都完好无损,身上倒是有些血迹。不过,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 程锦容震惊之下,脱口而出道“你没受伤” 那受伤的贺校尉是谁 等等 姓贺的校尉,除了贺祈,还有一个。 贺祈目中露出痛苦和唏嘘“我安然无事,是二堂兄面容受了伤。” 程锦容“” 受伤的人,原来是贺祈的堂兄贺袀 程锦容紧绷着的神经骤然松懈,有种用力过度后的疲倦和释然。无需贺祈再多说,她已明白过来。 前世,贺袀和郑氏母子暗中设局,令贺祈毁容。 这一世,贺祈将计就计,要令贺袀也尝一尝被毁了相貌毁了前程的痛苦和绝望。 只是,这一计以自身做饵,委实太过胆大,也太危险了。 六皇子没有多想,欢喜地快步上前“贺校尉没事就好。刚才来传信的宫女,没说清楚,只说贺校尉受了伤,伤在脸上。我和容表姐一听之下,都以为受伤的人是你,吓得魂飞魄散。” “现在总算能放心了。” 另一位贺校尉,六皇子当然也认识。不过,平日没什么来往,也没什么交情。六皇子自然也就没那么着急了。 魂飞魄散 原来,她这么紧张在意他的安危。 贺祈心尖似被轻轻挠了一下,又痒又麻。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对程锦容说道“别怕,我没事。” 程锦容心有余悸,微恼地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被瞪了一眼,也不气恼,无声地扬了扬嘴角。 被晾在一旁的六皇子“” 算了,他在这儿纯属多余,还是回去吧 六皇子咳嗽一声“我先回去了。” 程锦容转过头来“明日我再去给殿下复诊。” 贺祈此时才惊觉六皇子脸上的不对劲,不由得拧起了浓眉。不过,此时不宜追问。待六皇子走后,贺祈对程锦容说道“提点大人和几位太医都在屋子里,为二堂兄看诊。你既是来了,我陪你一同进去。” 想来,杜提点也误会了,听到“贺校尉受伤”,以为是贺祈受了伤。所以才会急急地令人传信给她。 受伤的人是贺袀,她这个资历尚浅的医官,进不进去都无关紧要。 程锦容轻声道“我在外等候便可。” 贺祈嗯了一声。 屋子里忽地传出一声嘶厉的惨呼声。 这一声惨呼,听得人毛骨悚然后背发凉。 显然,贺袀受伤不轻。 贺祈忽地长叹了一声,低声道“我今日去秋猎,和二堂兄正好到了一处,便结伴狩猎。没想到,家将里有人包藏祸心,竟躲在密林暗处,以暗箭伤人。” “我侥幸躲过了一箭,二堂兄却没这等运道。被第二箭射伤了脸孔,右眼被箭羽擦伤。万幸,那支箭是从侧面射过来,不是直射中二堂兄。否则,现在二堂兄就不是受伤,只怕性命都难保。” 短短几句话,将惊心动魄的一幕道来。 。 第二百四十九章 意外(三) 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无需深究。 重要的是,这是众人眼中看到的“真相”。 程锦容看了贺祈一眼,低声道“你堂兄的右眼,怕是保不住了。” 就像前世的贺祈一样。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快意,语气却一派沉重“希望提点大人妙手回春,能治好二堂兄。” 程锦容略一点头,随口问道“听闻还有一位校尉受了伤。不知受伤之人是谁” 贺祈看了程锦容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程锦容先是一怔,旋即会意过来,脱口而出道“是裴璋他伤得如何”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自觉的紧绷。 于她而言,裴璋一直都是不同的。哪怕她平日从不正眼看裴璋,哪怕她对裴璋冷漠疏离。可她的心里,根本不可能视裴璋如路人。 贺祈心里泛酸,不过,并未流露在脸上“听闻他今日一直心神恍惚不宁,策马追击猎物时,一个不慎,差点落马。全仗着双臂拉紧缰绳,才未落于马下。不过,右臂用力过度扭伤。李太医已经前去为他看诊疗伤了。” 裴璋为何会心神恍惚不宁 答案显而易见。 昨晚她和贺祈当众互诉情衷,深深刺激到了裴璋。 程锦容沉默不语。 贺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裴璋的院子就在隔邻,几步路便到。我得在这儿守着二堂兄,就不陪你一同前去了。” 去不去看裴璋 程锦容又沉默片刻,才道“李太医医术精湛,有李太医看诊,裴校尉理应无恙。我就不去了。” 她和裴璋,早已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既是如此,不如彻底了断,不必眷恋前尘。 就在此时,迅疾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守在门口的侍卫高声行礼“小的见过大皇子殿下,见过二皇子殿下。” 是大皇子二皇子闻讯而来 程锦容和贺祈迅速对视一眼,各自收拾心绪。 贺袀是大皇子的伴读,也是大皇子正经的小舅子。撇开利害不提,只论私交,大皇子和贺袀的情谊也远胜旁人。 惊闻贺袀受伤的噩耗,大皇子震惊恼怒又忧心。眉头紧皱,目中闪着愤怒的光芒,进来后谁也没看,直接推门进了屋子。 二皇子的面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贺袀受伤,他当然半分不急,甚至在心里暗暗称快。可裴璋今日也不慎受伤好在裴璋只是扭伤手臂,应该没什么大碍。不像贺袀,被暗箭伤了脸,听闻右眼也被箭羽擦伤,眼睛定是保不住了。 一个眼盲又毁了相貌的贺袀,对大皇子来说,无疑是折断了左膀右臂。 想及此,二皇子心里添了一层快意。同样进屋探望,过了片刻,二皇子便出来了。一脸装模作样的悲戚,虚伪之极。 “贺校尉遭此劫难,令人惋惜。到底是何人伤了贺校尉” 贺祈一脸隐忍的愤怒,低声应道“伤了二堂兄的,是府中家将贺青山。末将已命人送信回府,等祖母和二婶娘赶来后,再行论处。” 既是贺家的家事,二皇子便未再多问,迈步离开,去探望裴璋。 就在此时,屋子里又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呼。 片刻后,大皇子神色难看的出来了。 大皇子亲眼看了贺袀的伤势,心情极其恶劣,根本没有说话,便拂袖而去。 一炷香后,宣和帝身边的近侍赵公公来了。 屋内惨呼连连,离得老远便能听到。赵公公代天子前来探望受伤的贺袀,少不得也进屋看了一回。 出来后,赵公公的目中多了一丝惋惜,叹道“惊闻贺校尉受伤一事,皇上颇为惊怒。令咱家代为前来探望。咱家还得赶着回去复命,就不久留了。” 贺祈满面沉痛地送走了赵公公。 前来探望贺袀的人,川流不息。四皇子五皇子,平西侯等人也都来了。众人皆扼腕不已,尤其是镇远侯,见到自家女婿的伤势后,一张脸阴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 伤成这样,纵然日后养好了伤,脸上也会落下极深的疤。更别说,右眼也废了。 这样的贺袀,以后还怎么在御前当值 大好的锦绣前程,悔于一旦。 城府再深,在突如其来的噩耗前,镇远侯也失了冷静,张口问贺祈“是谁以暗箭伤了二郎” 在听闻是贺青山之后,镇远侯重重冷哼一声,快步到了院子里。当心一脚,踹得贺青山飞出了数米,才重重落了地,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 镇远侯犹未停手,继续动手。拳风霍霍,将贺青山揍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几乎有进气没出气了,才愤愤地停了手。 贺青山被揍得不成人样,却一声都未痛呼,眼神依旧空荡木然。 隔邻的院子,今日同样人来人往,未曾消停。 裴璋右臂脱臼扭伤,被正骨后,以针灸刺穴,外敷伤药包扎。然后,又喝下一大碗褐色的苦死人的汤药。 裴璋俊脸苍白颓然,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 两位太医为裴璋看诊后,已了出去,守在外面,以备随时传召。 面色难看的永安侯坐在床榻边,看着裴璋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冷冷说道“你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无端端地,怎么会心神恍惚,差点落马” 裴璋一个字都未辩解,任凭永安侯怒叱。 永安侯越发恼怒,冷笑一声“真没想到,我天性凉薄无情,生的儿子倒是个天生的情种。” “就为了一个程锦容,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可惜,程锦容半点没心软。她一直在隔邻的院子里,和贺祈待在一处。连来看你一眼都不肯。索性你再伤得重一些,看她是否会心软,会否回头看你一眼” 冷酷近乎刻薄的话语,一字字传入裴璋耳中。 裴璋身体一震,痛苦地闭上双目。 永安侯的声音在耳畔回响“昨晚之事,虽未大肆渲染,不过,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贺祈和程锦容定亲,是迟早的事。” “你趁早打消所有念头。回京后,我会为你另择名门闺秀,定下亲事。” 。 第二百五十章 意外(四) 贺袀裴璋接连受伤,令宣和帝龙颜震怒。 裴璋也就罢了,养上一段时日便能痊愈,继续进宫当值。可贺袀,伤了一只右眼,又伤了脸贺祈进宫之后,贺袀风头不及往日,不过,依然称得上是简在帝心的少年英才。 谁料想,一场秋猎,竟将贺袀折了进去。 再有前一日的寿宁公主元思兰算计程锦容的糟心事,如此种种汇聚到一起,在宣和帝的心头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 莫非,此次他真的不该坚持来秋猎否则为何事端连连 宣和帝心情不佳,命人宣召郑皇贵妃来伴驾。 郑皇贵妃正在安慰心情恶劣的大皇子“事已至此,再气再怒也无益处。先耐心等一等,说不定,杜提点妙手回春,能治好贺袀的伤。” 大皇子面色阴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贺袀性命无忧,不过,右眼是彻底废了。杜提点医术再高,也不可能令他血肉模糊的右眼完好如初。” 想到之前亲眼所见的一幕,大皇子面色愈发难看。 大皇子妃贺氏此次没有同行。皇庄离京城有一日路程,快马加鞭不停歇也得半日,一来一回就得一整日。 消息是送出去了,至少要等到明日这个时候才能有回信。 贺袀是贺氏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这个噩耗一传到京城,不知贺氏会何等伤心难过。 郑皇贵妃也连连叹道“谁能想到,忽然会出这等事依我看,此事背后定有蹊跷。一个贺家家将,为何会忽然暗箭伤人此事一定要彻查到底” 彻查到底,又能如何 谁能还贺袀一只右眼,谁能令他的面容完好无损 这已经是一颗废棋了。 大皇子深呼一口气,正要说什么,门外传来宫女的声音“启禀皇贵妃娘娘,皇上宣召娘娘伴驾。” 郑皇贵妃心情再纷乱,也得打起全部精神伴驾。 做了多年宠妃,郑皇贵妃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颇为熟悉。一见宣和帝,心中便是一凛。宣和帝面无表情,目中透着怒气和阴霾,心情显然十分不佳。 说话稍有不慎,就会触宣和帝的霉头。 郑皇贵妃一颗心悄然提了起来,上前行了一礼“妾身见过皇上。” 宣和帝沉声嗯了一声。 待郑皇贵妃坐下,宣和帝忽地冒出一句“此次秋猎连生事端。之前,卫国公曾进言取消今年秋猎,杜提点也曾进言,朕不宜再行狩猎之事。朕却坚持要来。现在出了这么多事,莫非是上天在惩戒朕” 皇上可以自省自责,身边人要是敢跟着附和,可就是连命都不想要了。 郑皇贵妃一个激灵,不假思索地应道“皇上此话从何而来。每年,皇上都会来皇庄春猎秋猎。今年秋猎,确实出了几桩小意外。可这些意外,和皇上并无任何关联。皇上何须自责” 宣和帝听了这等不痛不痒的宽慰之词,心情并未好转,忽地问道“郑氏,以你看来,朕是继续去秋猎,还是明日下令回京” 郑皇贵妃小心斟酌着言辞“皇上圣明,自有英明决断,臣妾岂敢多言。” 在宣和帝心情不佳的关头,绝不可多言,说错一句,都会有被迁怒的风险。 可惜,郑皇贵妃如此小心,还是未能躲过宣和帝的迁怒。 宣和帝冷笑一声“你不是不敢多言,是不想多言吧朕不过想听一句实话,你在此推三阻四,吞吞吐吐,无非是怕朕迁怒于你。” “罢了,朕就成全你,立刻退下。” 郑皇贵妃“” 倒霉的郑皇贵妃,灰头土脸地被撵了出去。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杜提点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 程锦容立刻迎上前,喊了一声师父。 杜提点眉眼间满是倦色,随意嗯了一声,对贺祈说道“贺校尉的伤势不轻,尤其是右眼,已无法救治。” 贺祈适时地露出沉痛之色“有劳提点大人。” 杜提点又道“他现在喝了宁神汤药,勉强昏睡过去。今夜或许会发高烧,身边得有人守着。” 贺祈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会一直守着二堂兄。” 杜提点略一点头,又看向程锦容“这里有几位太医守着,你无需多留,回去歇着便是。” 程锦容下意识地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同样不舍程锦容辛苦熬夜,低声道“你先回去。放心吧,我能撑得住。” 程锦容这才应下,和杜提点一同告辞离去。一路上,杜提点低声叹道“当时我听闻贺校尉受伤,以为是贺祈,立刻便命人给你传口信。万幸受伤的不是他。” 人皆有亲疏远近。 杜提点和程锦容是师徒,因宣和帝的病症被绑在了一起。两人互相利用,不过,时常相处,总比别人亲厚一些。 贺祈是程锦容的未婚夫婿,他安然无事就好。 程锦容轻声道谢“不管如何,都要多谢师父。” 杜提点随意一笑“早些歇下。说不定,半夜还有得折腾。” 病患疼痛不适,做大夫的随时就要为病患看诊。身为医官,更是如此,要有随时被宣召的心理准备。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注定了会是不眠之夜。 受了伤的裴璋一夜未眠。 右眼疼痛剧烈的贺袀,在宁神汤药的药效过了之后醒来,不知是因剧烈的疼痛还是因为无边的绝望,惨呼连连。 杜提点果然未能安寝,程锦容也在夜半时被惊醒,陪着杜提点一同前去为贺袀看诊。 程锦容终于踏进屋内,见到了贺袀。 贺袀的半边脸都被纱布裹了起来,右眼处更是裹得密不透风。此时纱布被渗出的鲜血染红,颇有几分可怖。再配着凄厉的惨呼声,令人心惊。 “二堂兄,”贺祈果然一直守在床榻边,温声劝慰“提点大人来了,他一定能治好你的伤” “滚”贺袀的左眼里溢满恨意,脸孔扭曲“贺祈,一定是你是你设局害我你别在这儿假惺惺的安慰我立刻滚滚的越远越好” 。 第二百五十一章 噩耗(一) 贺袀状若疯狂的怒喊,贺祈也不辩解,对杜提点叹道“二堂兄情绪不稳,醒来后哭喊怒骂连连,让提点大人见笑了。” 贺袀贺祈这对堂兄弟,感情和睦,亲如兄弟。不过,现在看来,显然这一传闻不全然是真的。 杜提点在宫中当差多年,深谙“不该听的只字不听不该问的半字不问”的道理,并不多问多说。只道“贺校尉情绪太过激动,不宜看诊,先让他安静片刻。” 一碗宁神汤药灌下去,暴怒躁动嘶厉叫喊状若疯狂的贺袀很快“安静”了。 杜提点这才为贺袀看诊。 贺袀额头赤红,不时冒出冷汗。右眼处的伤口重新清洗换药,带来剧烈的疼痛,便是无意识的昏沉中,贺袀的身体也在不停发抖。 程锦容随意瞥了一眼,便看向贺祈。 前世,贺祈也曾受过这样的痛苦吗 明亮的烛火跳跃下,贺祈的俊脸上几乎没有任何表情。他站在床榻边,目光落在贺袀缠满了纱布的脸孔上,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平国公府。 夜半三更,众人早已睡下。 不知为何,郑氏这一日一直心神不宁,莫名地心惊肉跳。在床榻上翻来覆去许久,迟迟未能入眠。 直至三更过后,郑氏才勉强入睡。然后,便做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噩梦。梦中,贺袀一声声地惨呼“母亲,救我母亲快些救我” 郑氏从噩梦中霍然惊醒,猛地在床榻上坐直了身子,剧烈地喘息。 母子连心。莫非是贺袀出了什么意外 不,这只是一个噩梦而已,不能当真。 郑氏拼命在心中安慰自己。心底的惊惶不安,却未曾散去。一颗心猛烈跳动,似要蹦出胸膛。 就在此时,急切地敲门声响起。很快,一个丫鬟惊惶不已地进来跪下“不好了,夫人三公子命人送信回来,说是二公子秋猎受了重伤” 轰隆一声 犹如晴天霹雳 郑氏面色一白,连衣服也来不及穿上,腾地下榻站到地上,声音尖锐而刺耳“你说什么阿袀怎么了” 传信的丫鬟被吓得全身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这都是传信的侍卫说的,奴婢、奴婢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郑氏暴怒不已,张口便要怒骂,眼前忽然一黑。整个人软软倒了下去。 一旁的贴身丫鬟惊呼一声,迅疾扶住惊怒昏厥的郑氏“来人,快去禀报太夫人,就说夫人昏倒了。” 惊闻噩耗,昏倒的何止郑氏。魏氏听闻噩耗后,也当即昏厥过去。 年迈的太夫人,饱经世事,听到这一噩耗,虽也痛心不已,却还能勉强撑得住。将传信的侍卫叫过来,仔细询问事情的原委。 那个侍卫,是贺袀的亲兵,跪在地上,赤红着一双眼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二公子和三公子进山林前相遇,三公子邀二公子同行秋猎。在林中,忽地遇到一只猛虎。二公子三公子联手追击,将猛虎射杀于箭下。” “没曾想,有人伏在暗中,以暗箭射向三公子” 太夫人心里一紧,脱口而出问道“三郎有没有中箭受伤” 亲兵红着眼答道“三公子反应迅疾,险之又险地避了这一箭。第二箭只比第一箭稍迟一线,二公子反应慢了些,让过咽喉要害,却被伤了脸,右眼也被伤了。” 伤了脸,还伤了右眼。 太夫人痛苦地闭上眼,泪水自眼角溢了出来。 太夫人确实最偏爱贺祈。好学上进年少有为的贺袀,也是她疼爱的孙子。听闻贺袀遭此一劫,她心如刀割。 “是谁伤了三郎”过了许久,太夫人才重新睁开眼,一字一顿地问道。 亲兵的目中闪过强烈的恨意“是府中家将,贺青山。” 太夫人猛地站了起来,目中闪过不敢置信“你说什么怎么会是贺青山” 平国公府亲兵侍卫众多,可能被称为家将的,却少之又少。十数个家将里,论身手论忠心,谁人也不及贺青山。 更何况,贺青山年少时曾被贺凇救过一命。他怎么敢恩将仇报,以暗箭射伤贺袀 亲兵咬牙切齿地说道“到底为何,谁也不知道。二公子受伤之后,大家伙儿惊觉不妙,一起动手,抓住了藏在暗处的贺青山。可贺青山,从头至尾也没张口说过话。” 这其中,定有不为人知的内情。 太夫人心头如被压了千斤巨石,呼吸急促而困难。 一旁丫鬟见状不妙,忙为太夫人轻拍后背“太夫人请保重身体。二夫人和二少奶奶禁不住这等噩耗,都已昏厥不醒。太夫人可一定要撑住” 是啊,此时,她绝不能倒下。 太夫人闭上双目,过了片刻,吩咐道“拿上请帖,去程府,请程副院使前来看诊。还有,立刻召大郎四郎过来。” 贺大郎贺四郎皆是庶出,贺大郎比贺袀年长一岁。贺四郎年龄稍小一些,也有十三岁了。 太夫人简单交代几句,令他们兄弟立刻去皇庄。 贺大郎贺四郎没等天亮,趁着夜色便骑马出了平国公府。 郑氏魏氏这对婆媳,俱因气血翻涌过度而昏迷不醒。直至程方父子一同赶来,分别为她们施针急救,天亮之时才悠然醒转。 魏氏苍白着一张脸,在丫鬟的搀扶下来见婆婆郑氏。还未张口,泪水已涌了出来。 郑氏平日对魏氏时常挑剔,几乎已成了习惯,张口怒斥“哭什么二郎只是受了伤,性命无碍,有什么可哭的” 还没骂完,自己也哭了起来。 魏氏以袖掩面,一双眼哭得红肿如桃子一般,很快,便哭哑了嗓子。 太夫人迈步走了进来。 一夜熬过来,太夫人面色憔悴,发间多了几缕银丝,眼角的皱纹也愈发明显。一张口,声音嘶哑“都别哭了” “事已至此,哭有什么用刀剑无眼,日后二郎领兵上阵,少不得有受伤的时候。你们要回回都哭不成” 。 第二百五十二章 噩耗(二) 太夫人掌家多年,积威犹在,一张口,郑氏和魏氏不敢再放声痛哭。 魏氏抽抽噎噎地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 郑氏的眼睛也一片红肿,沙哑着声音哽咽道“婆婆,儿媳要去皇庄看二郎。” 魏氏顾不得再擦眼泪,立刻道“孙媳也要去。” 太夫人拧起了眉头,声音放缓了一些“你们心忧二郎,我心里都明白,也能体谅。可皇上领着众皇子还有文臣武将在皇庄,你们岂能冒然前去万一触怒天颜,岂不是为二郎为贺家招祸” 一想到不知伤得如何的儿子,郑氏一颗心如油煎火烤,咬牙道“不管如何,儿媳非去不可。” 魏氏也小声哭道“孙媳也要去。” 太夫人眉头拧得更紧了。 就在此时,丫鬟进来禀报,大皇子妃来了。 大皇子妃贺初,也是在夜半时收到的消息,同样熬了一夜未眠。天刚蒙蒙亮,就坐马车来了平国公府。 大皇子妃神色同样憔悴,一双眼眸泛着血丝。 郑氏见了女儿,顿时悲从中来,攥着大皇子妃的手恸哭不已。 大皇子妃红着眼眶,轻声安慰郑氏“母亲,二弟忽然出了这等意外,我这个做长姐的,心中亦是难安。我现在便启程去皇庄。母亲不妨随我同去。” 郑氏想也不想地说道“好,我和你一同去。” 随大皇子妃一同前去,倒是省却了不少麻烦。太夫人也未再阻拦。 魏氏以希冀的目光看着大皇子妃“我也随大皇子妃一同前去皇庄吧” 大皇子妃略略蹙眉,轻声说道“弟妹心忧夫婿,令人动容。只是,母亲已随我前去,你一同去,府中只剩下祖母一人。万一再有什么事,该如何是好。” 魏氏哑然无语。 郑氏混沌不明的头脑,此时也稍稍清醒了些“大皇子妃说得没错。我去便可,你留在府中。” 她的夫婿受了重伤,为何不让她去 魏氏双目含泪,心里十分委屈,却不敢不应。 太夫人看着郑氏和大皇子妃,不知为何,心里掠过一丝莫名的阴霾。 这桩意外,从头至尾都透着蹊跷。 贺青山被何人指使,为何以暗箭伤人第一箭射的是贺祈,万幸贺祈反应迅疾,闪避了过去。第二箭射中贺袀,到底是有意,还是无心 一团黑暗迷雾中,似有一个令人惊骇的猜想蠢蠢欲动。 太夫人深呼吸一口气,将心里那个骇人的念头按捺下去“大郎和四郎已先去一步,你们要走,现在便出发吧趁着天黑之前,还能赶到皇庄。” 大皇子妃的马车,华丽又宽敞。车夫得了主子吩咐,扬起马鞭,拉车的骏马长嘶一声,跑得飞快。 马车一快,难免有些颠簸。 郑氏心乱如麻,恨不得立刻飞到贺袀身边。 大皇子妃皱紧眉头,压低了声音问道“母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受伤的人不是贺祈,而是贺袀 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差错 郑氏如吞黄莲一脸苦涩“传信的亲兵,说是贺青山射伤了阿钧。我根本不信可内情如何,我也不清楚。只有见了你二弟,才能问个明白了。” 大皇子妃神色晦暗。 她自然担心贺袀的伤势。更令她忧心如焚的,是多年来的谋算布局功亏一篑。 贺祈安然无事,贺袀却被伤了脸伤了眼。做一个普通武将,倒也无妨。可这样的贺袀,再无可能谋夺平国公世子之位。 她这个大皇子妃,也失了一大助力。以大皇子为人品性,日后,她在大皇子府的日子只怕不会太好过。 贺大郎贺四郎夜半出发,快马加鞭,赶在午后到了皇庄。 “大哥,四弟,”贺祈亲自迎了出来。 贺祈一直守着贺袀,此时俊脸上神色颇见憔悴。 兄弟几个,感情不算差。贺大郎是平国公的庶长子,性情相貌身手都很平庸。 相较之下,十三岁的贺四郎聪明伶俐得多,不等贺祈张口发问便道“昨夜三更府中接到消息,二婶娘和二嫂惊闻噩耗昏厥不醒。祖母也十分痛心,勉强撑住,吩咐我和大哥前来。”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追问“祖母真的能撑住吗” 他最忧心的,就是太夫人了。 贺四郎低声叹了口气“祖母颇见伤心。不过,还能勉强撑得住。我和大哥这就进去看看二哥,问明白缘由,再回去禀明祖母。” 贺祈点点头,领着贺大郎贺四郎进了屋子。 程锦容和杜提点也在屋内。 此时众人无心寒暄,程锦容的目光在贺大郎贺四郎的脸上打了个转,便收回目光。 贺袀此时的惨状,令人不忍目睹。整张脸,被层层纱布包裹。右眼处的纱布上血迹点点,有的干涸,有的鲜红。 贺大郎看一眼,便红了眼睛。年少的贺四郎,顿时落了泪“二哥” 贺祈也红了眼眶,沙哑的声音微微哽咽“二哥情绪太过激动,一醒来便嘶喊痛呼。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都喝宁神汤药。” 程锦容瞥了“悲恸难过”的贺祈一眼。 演技精湛,堪称出神入化。 兄弟三个各自伤怀,过了片刻,贺大郎才问起事情的缘由。贺祈目中闪过强烈的憎恨,咬牙切齿道“是贺青山” “贺家待他不薄。我自幼时随他习武,将他视为半个师父。对他一直信任敬重。此次秋猎,我特意点了他一同前来。” “万万没料到,他早就包藏祸心。” “那一日,我和二哥追击一头猛虎,速度极快,我们身后的亲兵都被落下。贺青山抢先一步,藏至暗处,然后射箭伤人。” “当时,我们刚射杀了猛虎,正是最放松也最疲倦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一箭,我险之又险地避了过去。第二箭飞来,不过是眨眼功夫。二哥仰脸避让,被箭所伤。” “贺青山早已被抓住。我一直守在二哥身边,暂时无暇也无心情细审。你们既来了,正好去审一审他” 第二百五十三章 悲痛 天黑时,大皇子妃和郑氏赶到了皇庄。 皇庄里规矩森严,便是有大皇子妃在,侍卫也未放人。直至通传到大皇子处,大皇子亲自来迎,大皇子妃的马车才进了皇庄。 大皇子也未多话,直接领着岳母郑氏和大皇子妃一同进了贺袀的院子。 正逢贺袀复诊换药,离得老远,便能听到贺袀的惨呼声。 郑氏全身一个哆嗦,双膝一软,差点当场昏倒。 大皇子妃及时扶住郑氏“母亲” 郑氏泪如泉涌,嘴唇不停颤抖,硬撑着继续往里走。当面色憔悴的贺祈映入眼帘时,郑氏恨得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受伤毁容毁了前程的人明明应该是贺祈 为什么变成了她的儿子 贺祈上前相迎“二婶娘,二哥就在屋内。” 郑氏一把攥住贺祈的胳膊,因用力过度,手背青筋毕露“阿钧为何会受伤” 贺祈将那套说辞又搬了出来。 郑氏狠狠地盯着贺祈,目中闪着近乎疯狂的恨意。 贺青山怎么会伤贺袀这根本不是什么“意外”一定是贺祈从中捣鬼一定是他 “二哥伤了右眼,又伤了脸,二婶娘心中伤痛,可想而知。”贺祈好言宽慰“好在二哥性命无忧,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是不是你害了阿袀 眼看着郑氏就快失去理智,大皇子妃心惊不已,忙上前扶住郑氏的胳膊,急促低语“母亲,我们先进去看二弟。其余诸事,以后再说。” 这里是皇庄,在天子眼皮底下。有些话万万不可乱说 大皇子妃半扶半拉着郑氏进了屋内。 大皇子也随着一同走了进去。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缓缓地迈步向屋内走。还未踏进门里,就听郑氏一声嘶喊“阿袀我的儿啊” 贺祈心中冷冷一笑。 二婶娘 伤在贺袀的脸上,比一刀杀了你还要令你痛苦。这样的痛苦,你就慢慢品尝吧 郑氏见了贺袀的惨状后,当时就哭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一个时辰后。 贺袀又被灌下了宁神汤药,昏沉睡去。 郑氏扑到床榻边,颤抖着抓住贺袀的手,哭哑的嗓子几乎已哭不出声音来了“阿袀,我的阿袀啊” 她这一生,只有一儿一女。长女嫁入大皇子府,富贵尊荣。唯一的儿子贺袀,自小便聪慧过人。 丈夫在边关打仗,她独守空闺多年,早已将满腔的希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贺袀也确实争气,好学上进,勤奋习武,娶了名门闺秀为妻,早早做了御前校尉,堪称大楚朝最年少有为的少年郎 她一步步为儿子谋划,希冀着儿子成为平国公世子,接掌平国公府的爵位和家业。 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贺袀的右脸少了一块肉,以后不知会留下何等狰狞的疤痕。右眼也废了 郑氏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声音嘶哑之极。 一日一夜没睡的贺祈,今晚才回院子休息。 大皇子已经离去,大皇子妃放心不下亲娘,依旧陪在一旁。郑氏哭得撕心裂肺,大皇子妃也随之落泪。 只是,眼泪总有流尽的时候。 半个时辰后,大皇子妃和郑氏终于停了哭泣。 大皇子妃声音低哑“母亲,二弟伤成这样,一定要好生诊治将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管如何,到底性命无碍。” 是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郑氏以袖子擦拭眼角,咬牙道“一定是贺祈,是他害了阿袀我一定要为阿袀报仇” 大皇子妃一惊,目光迅疾一扫,万幸此时屋子里除了昏睡不醒的贺袀,就只有她们母女两人。 “母亲,要慎言”大皇子妃竭力压低声音“这里是皇庄,耳目处处。稍有不慎,就会落人话柄。” “二弟和三弟一直感情和睦,如亲兄弟一般。此次二弟受伤,是被贺青山所伤。三弟也差点被暗箭所伤,此事和三弟岂会扯上关系” 郑氏“” 郑氏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大皇子妃“你、你说什么” 她的女儿,竟然向着贺祈说话 大皇子妃深呼吸一口气,握住郑氏的手“母亲,你听我说。二弟受伤,我这个长姐,心中也难受得很。可再难受再悲恸,也不能迁怒于三弟。” “这等话,以后母亲也不可再说了。若传出去,平国公府就会被人耻笑兄弟相争手足相残。这对贺家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 郑氏胸膛急剧起伏,呼吸急促,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被看得有几分心虚,声音柔缓了几分“母亲,平国公爵位世袭,一直都是由长房嫡子继承。三弟日后请封世子,承袭爵位,也是理所当然” 好一个理所当然 好一个大皇子妃 这是眼看着贺袀要成废人了,就想转过身来拉拢贺祈 堂弟当然不及亲弟弟,可也是血脉之亲。只要贺祈肯暗中支持大皇子,她这个大皇子妃依然有娘家兄弟可以依靠 郑氏胸膛几乎被怒火冲破,扬起手,却又下不了手。颤抖着将手放下,怒喊一声“滚你现在就给我滚” 大皇子妃颇有些狼狈地离去。 郑氏守在儿子的床榻边,又狠狠哭了一场。直至哭累了,就这么睡了过去。 隔日凌晨,郑氏一双眼肿如桃子。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贺袀也从昏睡中醒来,见了亲娘,贺袀完好的左眼涌出了眼泪。右眼处顿时如火烧油滚般炽痛。 剧烈的疼痛,令贺袀再次惨呼。 郑氏急得失了仪态,伸手便去拉扯杜提点的衣袖。嘴唇不停在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杜提点皱着眉头,先避过郑氏的手,才正色道“夫人情绪过于激动,待在此处,不但没能安抚贺校尉,反倒令贺校尉激动更甚昨日。如此对看诊换药极为不利。请夫人暂退出去,待复诊换药结束后再进来。” 转头又吩咐程锦容“锦容,为二夫人开一副清心宁神的汤药。” 。 第二百五十四章 愤怒 郑氏就如一头护崽的母狼,死死地守在床榻边,大有“谁让我出去我就和谁拼命”的架势。 身为大夫,最怕遇到的就是这等病患家人。 失了平静没了理智,动辄就要哭喊闹腾,甚至迁怒于大夫。 贺袀因伤处疼痛心情阴暗绝望,本来就情绪波动不稳。这两日全靠着宁神汤药才熬过来。有郑氏在一旁,今日还怎么复诊换药 杜提点忍不住皱起眉头。 程锦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看此情形,郑夫人是不愿令提点大人为贺二公子看诊。既是如此,另请一位太医来便可。” 郑氏“” 杜提点医术精湛,在太医院里首屈一指,无人能及。平日专职为天子看诊伺疾。若不是因贺袀意外受伤且伤在最要紧的脸上,纵是平国公府的二公子,杜提点不愿出手看诊,谁也没法子。 眼看着杜提点确有离去之意,郑氏哪里还敢闹腾,立刻起身出去了。 杜提点暗暗松口气,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 程锦容略一点头,随郑氏去了外间。 郑氏这一日一夜忧急过度,心火虚旺。又因哭得太过厉害,伤了嗓子,此时喉咙肿痛,根本无法说话。 程锦容在郑氏身边坐下,轻声道“提点大人命我为夫人诊脉开药方,请夫人伸出右手的手腕来。” 郑氏怒目相视,眼里的火星子都快喷出来了,右手却是动也未动。 程锦容也不勉强,心平气和地说道“看夫人的意思,是不愿令我看诊。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强了。” 说完,起身便要离去。 一旁的贺祈,立刻伸手拉住程锦容的衣袖,柔声道“阿容,你别生气。二婶娘心疼二哥受伤,忧虑急切之下,失礼失仪。你看在我的颜面上,多担待一二。” 程锦容十分配合,轻声应道“放心吧我不会因这点小事计较介怀。” 郑氏“” 她的儿子受苦受难,贺祈半点事都没有,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和程锦容打情骂俏 郑氏心中怒火上涌,狠狠地盯着贺祈。如果目光能化为实质,贺祈早已千疮百孔。 贺祈转头,和郑氏对视。 郑氏越是怒火蒸腾,贺祈就越是冷静从容“二婶娘心疼二哥,我都明白。可二哥已经伤成这样,现在最要紧的,是治好二哥的伤。” “二婶娘特意赶路来皇庄,莫非就是为了来动怒发火,迁怒于旁人” “还请二婶娘克制一二,也免得惹恼了提点大人。” 郑氏只恨自己嗓子晦哑失音,用尽力气,也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呀呀声。根本无法表达出她心中的愤怒。 贺祈心中冷笑一声,缓缓说了下去“大哥和四弟审了一夜,贺青山一直拒不肯交代。” 听闻贺青山三个字,郑氏瞳孔骤然收缩,之前的怒气,被一阵更猛烈的狂风席卷而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法言喻的惊恐和不安。 程锦容看在眼底,心中已明白过来。 暗中指使贺青山刺杀贺祈之人,定是郑氏无疑了。 只是,郑氏万万没料到,贺祈早已洞悉一切,来了个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贺祈又淡淡说道“若不是我及时警觉反应迅疾,躲过了第一箭。此次,我和二哥就会双双伤在贺青山的手中。” “二婶娘不必情急。贺青山到底受何人指使,此事,我定要查个清清楚楚。将幕后指使之人找出来,一刀要了此人狗命” 郑氏“” 郑氏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蓬勃的怒火,忽然化为无边的恐惧。 贺青山落在了贺祈手中万一他熬不过审问,将一切都交代出来。到时候,她要如何面对太夫人的怒火,如何面对她的丈夫和大伯的愤怒 不行 绝不能容贺青山张口 郑氏忍着惊惧慌乱,定下心神,起身上前,先冲程锦容行了一礼,以示歉意。 果然能屈能伸啊 程锦容心中哂然,淡淡一笑“夫人既愿意看诊,便请坐下吧” 程锦容为郑氏诊脉开方,一服汤药下去,郑氏很快便能发出粗哑的声音。 饶是郑氏不喜程锦容,也不得不承认,程锦容确实医术过人。 贺袀再次换了药,喝下宁神汤药,继续昏睡。 郑氏满腹心事,哪里还待得住,粗哑着声音对贺祈说道“贺青山人在何处我要亲自去问一问他。” 贺祈淡淡道“他被关进了皇庄的天牢里。天牢里有重兵把守,我也派了人严密看守。二婶娘放心,就是一只苍蝇,也休想飞进去。” “审问之事,有大哥四弟,还有我。就无需二婶娘操心了。” 郑氏坚持要去,奈何贺祈就是不点头。 只凭郑氏一人,别说去审问贺青山,就是天牢在哪里,郑氏都不知道。这一场对峙,郑氏很明显不敌贺祈。 郑氏咬牙暗恨,只得暂且将满心的焦虑忧急按捺下来。 如此,一晃又是两日。 贺袀的伤势渐有好转,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一日,他硬是要照一照铜镜。郑氏百般劝慰也没用,只得将铜镜给了他。 贺袀头脸处皆是纱布,只露出一只完好无损的左眼,还有口鼻。 俊朗的少年郎,现在就如丑陋的怪物一般。 贺袀喉间发出古怪的声响,似笑又似哭。 郑氏心里如压了千斤巨石,又是气闷又是难受,忍着眼泪,柔声安抚许久。也不知贺袀听进了多少。 贺袀忽地凄厉长呼,扔出手中铜镜,铜镜砸中墙壁,发出咚地一声巨响。然后,咣当地落到地上。 屋子里的动静实在太大了,亲兵们很快将此事禀报贺祈“启禀公子,二公子在屋内悲呼嘶喊,又砸了许多东西。”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春风得意前程似锦的勋贵公子,相貌右眼被毁,一夕之间,从天上跌落尘泥。这其中的痛苦和折磨,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这其中的滋味,就让贺袀慢慢品味。 片刻后,贺大郎贺四郎神色凝重地一同来了,还带来了不太美妙的消息。 贺青山死了。 。 第二百五十五章 隐瞒 自事发之时算起,已有四日。 这四天里,贺青山受遍酷刑,却一个字都未招认。贺大郎怕贺青山早早死了,每次严刑过后,都命亲兵喂他一些参汤续命。 没曾想,贺青山今日趁着有人灌参汤的时候,咬舌自尽。 贺大郎贺四郎眼睁睁地看着贺青山咽了气,心里又是愤怒又是懊恼又是不安。到了贺祈面前,兄弟两个都有些办砸了差事的忐忑。 五郎六郎都还年少,贺大郎贺四郎和贺祈年龄相近一些。贺祈自少就有纨绔恶名,在外横行无忌,在府中更是任性妄为,随时翻脸动手揍人的那一种。 贺大郎贺四郎没少挨揍。年少的贺四郎见了亲哥,就觉双腿发软。年长的贺大郎,也没好到哪儿去,见了贺祈就发憷。 贺祈却未动怒,淡淡道“贺青山早就是一步死棋。从他决意对我动手的那一刻,就存了死志。此事怪不得你们。” 贺大郎贺四郎同时松了口气。 贺四郎大着胆子问道“三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贺大郎皱着眉头叹气“贺青山这一死,想再查幕后主使,更是难上加难。” 贺祈目光一闪,低声道“先将贺青山的死讯瞒下。如果二婶娘或二哥问起,你们只管搪塞敷衍。” 贺大郎贺四郎一惊,不约而同地问道“为何要瞒着二婶娘和二哥” 贺祈看了贺大郎贺四郎一眼“大哥,四弟。有些事,你们暂且放在心底。日后,我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那一眼里蕴含着的冷厉锋芒,如凝结成了实质,锐利而冰冷。 贺大郎贺四郎心中一凛,张口应下。 平西侯今日未去秋猎,特意叫了贺祈到自己的院子里,追问贺青山之事“三郎,这已经是第四日了。那个贺青山,还未松口招认吗” 贺祈面色沉凝“没有,贺青山嘴硬得很,严刑审问几日,连半个字都未吐露。” 平西侯重重哼了一声,目中闪过杀意“这个幕后之人,好大的能耐。竟能买通贺家的家将来刺杀你。这回是你反应迅疾,躲过一劫。贺袀却未躲过,也是他没运道” 贺祈也叹了一声“事发迅疾,当时我亦来不及为二哥挡下那一箭。” 平西侯不以为意,淡淡道“身为年轻武将,总有领兵上阵之日。战场上,刀剑无眼。各勋贵武将子弟,折损在战场上的还少吗” “贺袀只是面容受伤,到底保住了一条命。如果只因此事就一蹶不振,也只能说他心志不坚,难成大器。” 一番熟悉的话入耳,贺祈心情复杂而唏嘘。 前世他被毁容毁了一只眼,被夺了世子之位,在府中沉寂两年之久。 那时,舅舅平西侯痛心疾首,到贺家来过数回,骂他的正是这样一席话。可惜那时的他太过消沉,被怒骂后也未振作。 直至祖母病逝,贺家再无他容身立足之地,他才幡然醒悟。 平西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三郎,若需要舅舅援手,只管张口。” 贺祈心头一暖,低声道谢“多谢舅舅。” 平西侯笑了起来“和舅舅还谢来谢去,也不嫌麻烦。”顿了顿,又叹道“你娘离世之前,曾张口求我好好照拂你。” “如今你骁勇无双,前程似锦,简在帝心,再娶一个可心的好媳妇。舅舅也就能彻底放心了。” 贺祈黑眸中闪过一丝笑意“舅舅不必为我担心,我已有意中人了。” 是啊,大楚第一位女医官程锦容嘛 几日前当着皇上的面,一双少年男女情意绵绵。 还有谁不知道 平西侯笑着揶揄“还是早些定亲,早些娶过门吧一日没娶,一日都不是你媳妇。” 贺祈目中笑意又深了些“我已经写信,命人送去边关了。待定亲之日,舅舅一定要登门喝喜酒。” 平西侯哈哈一笑“好舅舅等着你的喜酒” 既是要瞒下贺青山的死讯,贺大郎贺四郎少不得要装模作样,依旧去了天牢。 贺青山的尸首,已被秘密处置。找了一个身形相似的亲兵,易容装扮,关在天牢里。那个亲兵满身血迹,头发遮了大半的脸。 不近看,根本看不出贺青山早已换了个人。 守着“贺青山”的几个侍卫,皆是贺祈心腹。只要贺大郎贺四郎守口如瓶,郑氏和贺袀母子根本探听不到天牢里的动静。 贺大郎贺四郎心事重重,在天牢里低语。 “大哥,我怎么觉得,三哥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贺四郎小声道“以往三哥也凶得很,一瞪眼,我就想跑。可现在,三哥不瞪眼也不凶了,我怎么更害怕了” 可不是么 贺大郎心有戚戚焉“我也觉得三弟和以前不同了。或许是在皇上身边当值久了,多了以前没有的威势和杀气。” 以前的贺祈,是一柄带鞘的长刀。 现在,长刀已出鞘,锋芒毕露,令人心中生寒,情不自禁地低头诚服。 反正,承认怕贺祈也没什么丢人的。贺大郎和贺四郎这么互相一倾诉,颇有几分难兄难弟的意味。 闲话片刻,贺大郎又拧起了眉头,无声长叹。 贺四郎心思活络,立刻低语道“大哥,我总觉得,三哥一定知道幕后指使之人是谁了。遮掩贺青山的死讯,说不定是设了圈套,引着幕后之人往里钻。” 贺大郎嗯了一声,还是皱着眉头,一脸的忧心忡忡“只怕,我们贺家以后再难平静了。” 贺大郎含糊不清的隐晦之言,贺四郎一听就懂,也跟着叹了一声“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么大的事,想遮也遮不住。” 更何况,贺祈丝毫没有“遮一遮”的意思。分明是要利用此事,将幕后主使揪出来,一网打尽。 这个幕后主使,和贺家一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抑或可能就是贺家人 后一个念头,令贺大郎贺四郎不寒而栗,甚至不敢再深想下去。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住了嘴。 。 第二百五十六章 鱼饵 又过两日。 满腹忧虑的郑氏终于忍不住又向贺祈打探“贺青山可曾招认,是谁暗中指使他暗箭伤人” 她私下命人打探,可惜天牢里被守得密不透风。打探不到任何有关贺青山的消息。可气的是贺大郎贺四郎,就像两只蚌壳一般,怎么问也问不出半个字。 一想到贺青山可能吐露“幕后主使”是谁,郑氏便心底生寒。 贺祈目光一闪,看了郑氏一眼“贺青山嘴硬的很,一直未曾招认。” 没招认就好。 郑氏暗暗松了口气,面上露出愤慨憎恶之色“一定要严刑审问,直至他吐露招认。” “二婶娘放心。”贺祈一语双关意味深长地应道“这个幕后之人,我一定将她找出来。到时候,或五马分尸或凌迟,为二哥报仇。” 郑氏“” 郑氏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你有这份心就好。”然后,很快扯开话题“秋猎就快结束了。皇上启程回京,你得随皇上同行。阿袀伤得那么重,实在不宜奔波。” 贺祈接过话茬“我会向皇上禀明,请皇上容二哥留在皇庄里养伤。” 郑氏点点头,忽地问道“你是否要将贺青山带回京城审问” 贺祈淡淡道“是。到时候,我随皇上先行,大哥四弟迟一日再启程,将贺青山带回贺府。”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他能熬得过三日五日,十日八日。总熬不了三月五月。总有一日,我要令他张口,说出幕后主使。” 最后一句,充满森冷的寒意。 郑氏心急如焚,不敢流露出来。违心的赞了贺祈一番。 贺祈随口虚应,心中冷冷一笑。 待贺祈走了之后,郑氏去见了大皇子妃。 母女两人对贺祈的态度截然不同,有了分歧隔阂,也在所难免。 不过,到底是亲母女,没有隔夜仇。这几日,大皇子妃不提那些戳心戳肺的话,郑氏便当不知大皇子妃的那些小心思盘算。 大皇子妃见郑氏满腹心事,立刻屏退左右,低声问道“母亲为何一脸忧虑” 郑氏皱紧眉头,将自己忧心之事道来“贺青山若是熬不过刑罚,指认出我来,该如何是好。” 这些年,郑氏表面和贺青山没什么来往,有什么吩咐,也都是传的口信。从未留下过只字片语。可见郑氏行事之缜密小心。 只是,世事再严密,也有疏漏之处。她自问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只怕贺青山会留下什么证据。 大皇子妃蹙眉低语“母亲有何打算” 郑氏目中闪过厉色“先一步动手,杀了贺青山。” 这世上,唯有死人最安全。 大皇子妃依旧蹙着眉头“要杀贺青山,不是易事。” 郑氏显然已有盘算“贺祈要随天子先回京,到时候,贺青山身边只有几个亲兵看守,贺大郎平庸不算伶俐,贺四郎年少不当大用。要对付他们两人,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将他们两人哄骗至别处,再遣人进天牢,杀了贺青山就是。贺青山受刑多日,熬不住死了也不稀奇。” 郑氏目中闪过狠厉之色,提起一条人命的口吻,就如杀一只鸡。 大皇子妃已猜到郑氏来意,虽有几分不愿,也不得不听下去。 果然,郑氏又低声道“我此次来得急,没带什么人手。你留几个得用之人给我。” 贺家侍卫彼此相熟,动起手来多有不便。大皇子妃的人就没这层顾虑了。再者,这里是皇庄,大皇子府的人行事也便利得多。 大皇子妃略一迟疑,轻声叮嘱“母亲行事一定要小心。” 不管如何,大皇子妃总算是应了。 郑氏眉头略略舒展。 半个月的秋猎,终于结束了。 元思兰胳膊受伤,在中途退出秋猎。贺袀裴璋紧接着受了伤,贺祈为了照顾贺袀,也退出了秋猎。 今年秋猎事端连连,颇令人败兴。宣和帝连着几日心情不佳,对秋猎也没了兴致。 秋猎魁首是一位御前侍卫,宣和帝赏了一匹宝马。第二名第三名分别是大皇子二皇子身边的亲兵。宣和帝各赏了一柄宝刀。 待秋猎结束时,天子启程归京,众人随行一同归京。 元思兰受的是轻伤,也不便再骑马,坐进了马车里。裴璋也是一样,在马车里待着,未曾露面。 贺袀伤势最重,又伤的是脸,不宜赶路。 贺祈亲自禀明天子,恳求贺袀留在皇庄里养伤一段时日。待伤势好转再回京。宣和帝当时便允了,特意留下两个太医。 当然,被留下的太医,绝不可能是杜提点,也不可能是程锦容。 师徒两人,收拾好衣物行李,上了马车。 朱启珏照例在马车边晃悠。 杜提点现在自然会意过来是怎么回事了,随口笑道“贺三公子倒是细心体贴。” 自己不能伴在程锦容身边,就让表弟代为前来照拂。从外表,还真看不出贺祈是这等体贴入微的人。 程锦容抿唇一笑,却未多言。 她和贺祈,已是众人眼中公认的一对此事就是对着裴皇后,她也没打算说实话。对着杜提点,少不得也要做做戏了。 杜提点今日似颇有谈兴,又道“贺二公子虽无性命之忧,不过,毁容毁了右眼,大好前程也要毁于一旦。以后如何,端看他心志是否坚韧,能否熬得过这一关了。” 程锦容淡淡应道“这一关怕是不易。” 前世的贺祈,沉寂了两年才振作。 论意志坚定心性坚韧,贺袀拍马也不及贺祈。 杜提点对贺袀日后如何,显然也没那么关心,寥寥几句,便扯开话题“自为皇上换了药方后,皇上龙体似有好转。” 杜提点潜心研究几个月,和程锦容一同研制出了新的药方。虽然还不能根治宣和帝的宿疾,不过,颇有缓和之效。 秋猎前后大半个月,宣和帝宿疾都未发作。杜提点只觉悬在头顶的利刃远了许多,总算能舒出一口气了。 程锦容眸光微闪,轻声道“治标不治本,只是缓和罢了。” 。 第二百五十七章 回宫 汤药喝得再多,也只有缓和之效。要彻底根治,只有以外科医术开腹诊治。 这一点,杜提点何尝不知 只是 “身在宫中,身为医官,不求有过,先求无过。”杜提点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这才是医官们的行事准则和保命之道。” “锦容,你学医的天赋,是我生平仅见。可你也太过年少气盛,有些事还看不明白想不明白。皇宫是天底下最重规矩也最不讲规矩的地方。为皇上和娘娘们看诊伺疾,不可冒进,更不可过激。凡事三思而后行,说出口的话,必要慎之又慎。” “纵然你能治好再多病症,只要有一次失了手,就是死罪。” 程锦容听了这番语重心长的话,并未动容“所以,在宫中伺疾的太医们,习惯了开太平药方。大病当成小病来治,小病反而要郑重其事,没病装病的,只当不知,照样看诊开方。” 说到后来,程锦容的语气中露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杜提点只当没听出那一丝讥讽之意,捋着稀疏的胡须说道“能看明白这些,可见这几个月来你颇为用心。” 呵果然是一只又老又滑的老狐狸 程锦容微微一笑“多谢师父指点。” 天黑之际,宣和帝终于领着众皇子回了宫中。宫中早得了消息,备下宫宴。宣和帝特意宣召辛苦打理政事多日的卫国公靖国公赴宴。 椒房殿里也设了宫宴。 郑皇贵妃亲亲热热地给裴皇后见了礼。 裴皇后含笑说道“不必多礼。这些时日,你随行伴驾,伺候皇上衣食起居,委实辛苦了。” 郑皇贵妃忙笑着应道“皇后娘娘这么说,真是折煞臣妾了。这都是臣妾分内之责。” 没等裴皇后发难,主动说道“此次秋猎,徐美人圣前失仪,令皇上龙颜震怒。徐美人被怒斥之下,羞愧难当,竟欲撞柱轻生。好在被及时救下。只是,徐美人额上受了伤,要将养一段时日。今晚也无颜来给娘娘请安了。” 谁不知道,徐美人是裴皇后的人 郑皇贵妃一见裴皇后,就提徐美人圣前失仪之事,用心之险恶,几乎扑面而来。 一众嫔妃,下意识地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早已今非昔比,听到这番充满恶意挑衅的话,并未动怒,淡淡说道“让徐美人好好将养,待额上的伤势好了,再请安也不迟。” 郑皇贵妃心里冷笑一声,又故意蹙眉叹道“对了,还有寿宁,也病了几日。皇上令寿宁安心养病,今晚也不能来宫宴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郑皇贵妃这是故意要膈应裴皇后啊 罗贵人赵贵人悄然对视一眼。有徐美人先例在前,她们两人如何敢明着和郑皇贵妃作对。很快便各自垂下头。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寒芒,淡淡瞥了装模作样的郑皇贵妃一眼“皇贵妃好好伺候皇上便可,寿宁病不病的,在皇贵妃眼里,原也没什么要紧。” 郑皇贵妃“” 裴皇后端出中宫威势,不轻不重地敲打,郑皇贵妃只得起身告罪“臣妾疏忽,没能照顾好寿宁,请娘娘责罚。” 裴皇后有意等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说道“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此事也怪不得你。皇贵妃平身吧” 郑皇贵妃咽下心中恼怒羞愤,谢了裴皇后恩典。 裴皇后微微一笑“时候不早了,传膳吧” 这一出好戏,众嫔妃看在眼底,心中各有计较。 郑皇贵妃在宫中风光多年,往日就连裴皇后也退让三分。如今,裴皇后寸步不让,中宫之威令人心惊畏怯。郑皇贵妃竟是屡屡吃闷亏 看来,这后宫是真的要变天了。 裴皇后心事重重,宫宴未过半,便以“凤体不适”为由,正大光明地先离席回了寝宫。 菘蓝和青黛守在寝室门外。 寝室内,裴皇后紧紧攥住程锦容的手,一双眼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再左右端详。忧虑关切,溢满了双眸“锦容,你没事吧” 明知程锦容有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关,可没亲眼看到程锦容,裴皇后便难以心安。 程锦容心头满是暖意,轻声笑道“我好端端的,连头发丝也没少一根。娘娘只管放宽心。” 裴皇后眼眶微红,忽地将程锦容搂进怀中,哽咽着低语“锦容,那一日我接到你的来信,得知寿宁和元思兰联手陷害你,心中如火烧灼烫一般。连着这几日,寝食难安。” “是娘没用,娘想护着你,不令你受半分委屈。可你差一点就被寿宁元思兰所害” 滚烫的泪水,从裴皇后的眼角滑落,滴落在程锦容的肩膀。 程锦容鼻间微酸,轻拍裴皇后的后背“寿宁公主对我心生嫉恨,元思兰不怀好意,借着寿宁公主之手来算计我。” “不过,我已还了回去。元思兰被我伤了胳膊,寿宁公主被皇上怒斥责罚。我安然无恙,被气得想吐血的人是寿宁公主,不是我。” 裴皇后情绪稍稍平静,松开程锦容,轻声问道“你和贺祈,真的情意相投” 程锦容“” 程锦容打定主意要将裴皇后瞒在鼓里,此时应该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下。可被裴皇后这般殷切又希冀地看着,不知为何,心里竟有一丝淡淡的羞臊。 程锦容轻轻点头“是。” “贺家曾张口提亲,我想进宫陪伴娘娘,写信给父亲,令他拒绝所有提亲之人。贺祈并未退缩,依旧时时牵挂于我。日久见真心,我心里也渐渐有了他。” 这是程锦容之前想好的说辞。 裴皇后看着程锦容嫣红的脸颊,一颗心放了下来,轻笑着叹道“如此就好。” 不管如何,她绝不愿程锦容和裴璋再有所牵扯。 裴璋确实优秀出色,当年的事也怪不得裴璋。可裴璋是永安侯嫡子,她们母女和永安侯迟早有反目成仇的一日。 到那时,程锦容和裴璋终将陌路。倒不如早些斩断一切。 。 第二百五十八章 实话(一) 女儿有了心仪的少年郎。 未来的女婿出身国公府邸,高大俊美,英勇无双,前程似锦。 这门亲事,裴皇后真是越想越满意,低声笑问“你们两人的事,已过了明路,知晓的人不在少数。得早些定下亲事,也免得有人闲言碎语。” 程锦容点点头“我和他分别写了信去边关,不出意外,年后就能定下亲事。不过,他要在宫中当值,我也要陪伴娘娘直至病愈。所以,我们已经商议过了,三年内不成亲。” 裴皇后也舍不得程锦容早早出嫁,笑着说道“先定下亲事,成亲的事,过几年再说也无妨。” 程锦容嗯了一声。 裴皇后伸手,轻抚女儿白皙柔嫩的脸庞“你忙了这么些日子,一路奔波,一定累了。早些去睡下吧” 程锦容笑着应了“娘娘也早些睡下。” 待程锦容告退离去,裴皇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目中冷芒闪动,令人心惊。 寿宁公主 元思兰 哼 胆敢如此算计程锦容,她绝不会饶了他们 隔日,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去保和殿,为宣和帝请平安脉。 贺祈昨夜便出宫回了平国公府,今日未曾当值。 程锦容习惯性地看了宣和帝的身后侧一眼,一眼落了空。不由得暗暗自嘲地笑了一笑。 宣和帝大半个月未发宿疾,对着杜提点,难得神色缓和“为了朕的宿疾,杜提点辛苦了。” 杜提点受宠若惊,立刻拱手应道“为皇上看诊,是微臣分内之责。是微臣无用,没能彻底根治皇上的宿疾,令皇上受苦了。” 宣和帝温声问道“新换的药方,颇见成效。朕近日来也觉轻松了许多。以你看来,朕喝多久的汤药,便能痊愈” 真是一道断头要命题 杜提点心里苦笑不已,面上不敢犹豫,恭声答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药方奏效,微臣心中喜不自胜。是否能根治皇上的宿疾,微臣现在也无把握。” 宣和帝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心里有些不快,目光瞥了程锦容一眼,忽地问程锦容“程医官,你来说说看,这张药方何时能奏效” 杜提点一力举荐程锦容,宣和帝不置可否,默许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前来。不过,这不代表宣和帝就信任程锦容了。 秋猎时的那一场闹剧,宣和帝怒斥责罚寿宁公主,心里未必没有迁怒程锦容之意。 这些时日没有显露,今日才发作出来。 杜提点心里一紧,不动声色地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 圣前奏对,绝不可莽撞冒失。 不求有功,先求无过 程锦容拱手,不卑不亢地应道“微臣以为,新换的药方,可以缓和病症,并不能根治皇上的宿疾。” 宣和帝“” 杜提点“” 杜提点额上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他私下里叮嘱过多回,让程锦容小心应对。她当面应得好好的,一转眼就我行我素实话实说了 杜提点身体的反应,比脑子快了一步,已跪了下去“请皇上息怒程医官年少识浅,信口之言,不能当真。请皇上息怒” 程锦容没有跪下请罪,在宣和帝喜怒难辨的沉沉目光下,程锦容大胆地抬眼回视“微臣虽然年少,却从不信口胡言。” “这张药方,是微臣和提点大人一同潜心研制出来的。对皇上的病症,确有缓和之效。要根治宿疾,却无可能。” “微臣治好了几十个病患,他们和皇上都是相同的病症。只是,微臣看诊的法子,和别人不同” “程医官”杜提点心惊不已,不假思索地打断程锦容“在皇上面前,岂可胡言乱语还不快些住口” 程锦容这次倒是听话了“提点大人不准微臣说,微臣不说就是。” 宣和帝重重哼了一声,龙目中闪过怒色“杜提点,有什么话不敢对着朕直言明说有什么事一定要瞒着朕” 杜提点“” 杜提点额上冷汗涔涔,心中叫苦不迭。 他原本打着如意算盘,先拖延一两年,然后告老致仕,保全自己和杜家。日后如何为天子看诊,就是程锦容的事了。 有能耐治好天子的病症,那就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若治不好,或是言语触怒天子被降罪,倒霉的人也是程锦容 没想到,程锦容早就窥破了他的用意。今日更是一举打碎了他的如意算盘,逼得他不得不出头做挡箭牌。 圣前奏对,容不得拖延。 再懊恼不甘气闷,此时也得迅速做出决断。 杜提点恨恨地将喉头老血咽下,拱手应道“启禀皇上,微臣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程医官为病患看诊的法子,太过惊世骇俗。微臣亲眼目睹过数十回,每见一回,都有心惊胆寒之感。” “请皇上屏退左右,容微臣细禀。” 宣和帝扫了赵公公一眼。 赵公公立刻示意一旁伺候的内侍退下,原本在殿内伺候的御前侍卫也都退了出去。最后,宣和帝身边只剩几个心腹内侍。 “现在可以说了。”宣和帝冷冷道“仔细道来,不得有半个字隐瞒。” 杜提点如饮黄莲水,口中发苦,一直苦到胃里,打起精神应了一声是。 “不敢瞒皇上,程医官擅长外科医术。看诊的法子,也和普通的大夫不同。这样的病患,她先以汤药令其昏睡,然后以细长利刃在病痛处开腹” 既然躲不过去,杜提点也只得说出实情。 赵公公听到开腹二字,面色倏忽一变,怒喝道“大胆竟敢有此大逆不道的念头杜提点,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没错,杜提点张口禀报,此事就落在杜提点的头上。被怒斥被责罚等等,都是先紧着杜提点,且轮不到程锦容哪 程锦容此时才跪了下来,和杜提点一同请罪。 宣和帝面色森冷,目光满是寒意,缓缓扫过杜提点和程锦容。其中蕴含的杀意,绝不容错辨“说下去” 。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实话(二) 损伤龙体,是死罪 譬如伺候宣和帝梳洗更衣的内侍,不小心拔了一根天子的头发,也要挨一顿板子。至于挨过板子是死是活,就得看自己命硬不硬了。每年宣和帝的身边,都要换一茬内侍。 杜提点竟敢张口提及“利刃开腹”,这等大逆不道之言,定会触怒天子。这也就是杜提点,宣和帝再恼怒,也令他说下去。 换个人敢这般大放厥词,已被拖出去杖毙了。 宣和帝的怒气大半都冲着杜提点去了。程锦容承担的压力要小得多。她以眼角余光瞥了战战兢兢的杜提点一眼,几乎能看到杜提点额上滴下的冷汗。 呵呵 对坑了杜提点一把之事,程锦容毫无愧疚。 杜提点想算计她,想让她来顶缸,自己从容脱身。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这个挡箭牌,杜提点想不当也不行。 “启禀皇上,微臣都是亲眼所见,绝不是危言耸听骇人听闻。” 杜提点盯着如泰山临顶的天威,一边流着冷汗一边战战兢兢地说了下去“程医官擅长外科医术,不但能治外伤,更擅诊治体内之疾。开腹后,将病痛之处割除,然后再以针线仔细缝合,每日敷药,并配以汤药。身体还算康健的,三个月左右便能痊愈。身体略虚弱的,就得将养半年或更久。” “程医官以开腹救治之法,治好了四十余个同样病症的病患。” “只是,开腹救治也有风险。不敢瞒皇上,有一个五十余岁的病患,在开腹救治后高烧不退,最终未能撑过去,熬了三日便死了。” “也正因此,微臣心中顾虑重重。程医官能治皇上宿疾,微臣不能不一力举荐。可这等救治法子,颇有风险。微臣一直不敢明言。” “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 说完,杜提点长跪不起。 他的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相比之下,同样跪着的程锦容就冷静多了。 天塌下来,有杜提点先顶着。 事实上,天也塌不下来。宣和帝性情再暴戾无常,也不会杀了能救治龙体宿疾的医官。 宣和帝目中仍有怒色,冷冷地看向程锦容“连杜提点都不敢明言,程医官胆子倒是不小。” 程锦容恭声应道“微臣性情耿直,不惯隐瞒。皇上张口问微臣汤药是否能根治宿疾,微臣不愿虚言说谎,便直言禀报。” “正如提点大人所言,开腹救治之法,能彻底根治宿疾。却也有一些风险。每个人的体质不同,救治后的情形也各自不同。有的人很快便能痊愈,有的人要将养数月之久。年迈虚弱之人,甚至可能撑不过去。当然,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微臣治好了四十余个病患,没撑过去的只有一个。” “如果像现在这般,每日服汤药,能缓和病症,宿疾发作的频率也会降低。只是,这不是根治之法。恶疾在肾脏之内,对皇上龙体的影响也会越来越大。拖延三年两载下去,或许,到时候皇上想令微臣开腹救治,也迟了。” “如何看诊,皇上英明神武,自有决断。” 简而言之,她是大夫,治病的法子已经说了。想不想根治,决定权都在宣和帝。 殿内一片安静。 无形的威压,几乎令人窒息。 杜提点额上的冷汗不停滑落,心里叫苦不迭。 真是看走了眼。 原以为程锦容是个聪慧通透之人。现在看来,聪慧是真的,通透可就未必了。对着普通病患,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看诊的法子和利弊风险,说得清清楚楚,任由病患选择。 可眼前是九五之尊,是大楚天子。怎么能实话实说 真是傻大胆,不要命了吗 时间一点一点地滑过。 就在杜提点心肝胆肺俱凉之时,宣和帝终于张口了“杜提点,程医官,你们今日所说之言,绝不可向第三人提起。先退下吧” 杜提点悬在心头的巨石倏忽落了地,忙磕头谢过天子恩典。今日跪得太久,杜提点双膝酸软,起身之际身体晃了一晃。 万幸程锦容眼明手快,及时扶了杜提点一把,免了杜提点圣前失仪“师父小心。” 杜提点惊魂未定,目光复杂地看了爱徒一眼,忍着脚下酸麻胀痛,一步一步退出了保和殿。 日头高悬,明晃晃的阳光近乎刺目。 杜提点以袖子擦了额上的冷汗,挺直腰杆,恢复平日的沉稳持重“程医官,随本提点回太医当值处。” 今天坑了杜提点一回,秋后算账也是免不了的。 程锦容微笑着应是。 不出所料。 进了杜提点的屋子,门一关上,杜提点就变了脸,目中闪着毋庸置疑的怒火“程锦容” 程锦容面不改色“弟子在,师父有何吩咐” 杜提点“” 师父刚才差点被你害死知道吗 师父现在怒火万丈知道吗 杜提点心中默念“这个孽徒”数次,将蠢蠢欲动的怒火按捺下来,冷冷问道“程锦容,我曾提醒过你数次。在皇上身边伺疾看诊,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可疏忽大意。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你今日圣前奏对,为何突发惊人之语” “实话实说是美德,可也得分什么场合对什么人。对着皇上实话实说,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你知不知道,皇上一怒之下,你我两条人命就如蝼蚁。常院使是怎么死的不过是施针时略略手弱,便被天子迁怒杖毙。你怎么能不引以为戒” 说到最后一句,杜提点蓬勃的怒意几乎按捺不住,声音比平日高了许多。 程锦容收敛笑意,淡淡应道“师父向皇上举荐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日。” “我能治皇上的病症,不过,开腹救治有一定的风险,当然要如实相告。师父避而不提,连开腹二字也不说,这又是何意” “莫非师父是打算自己告老致仕,日后我为皇上看诊的时候,独自回禀,独自承受皇上的怒火” 杜提点“” 。 第二百六十章 怒叱(一) 程锦容明亮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杜提点,一字一顿,缓缓重复问了一遍“师父心里可是这么打算的” 杜提点脸皮再老再厚,此时也有些挡不住了。 愤怒的火苗被瞬间浇灭,取而代之的,是被说中了心思的心虚和尴尬。 他是这么打算的没错程锦容是怎么看出来的 杜提点咳嗽一声,很快调整面部表情,声音和缓了许多“锦容,你这么说,可就误会为师了。” “为师怎么会如此做想。为师没向皇上明言,是想放慢脚步,徐徐图之。至少,等上数月,待皇上信任你肯让你看诊了,再提起此事。” 程锦容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师父是想令我顶缸,以便自己从容脱身告老致仕。” 杜提点“” 这个程锦容,平日里言笑晏晏,原来言辞这般犀利。 简直是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杜提点又咳嗽一声,挤出慈爱的笑容“这怎么可能。为师一把年纪了,才收了你这一个弟子,爱护疼惜还来不及,怎么会有这等卑劣的念头。” 程锦容淡淡一笑“有没有都无妨。反正,现在一切都已如实禀报,皇上便是龙颜大怒,要治我们师徒的罪,也是师父在先。” 杜提点“” 杜提点再次深呼吸一口气,笑容愈发温和慈爱“放心吧以皇上的脾气,此次没治罪,以后也不会再翻旧账了。” “此事已经禀报,如何诊治,皇上自有决断。以后面圣,不可再多言。” 程锦容恢复了平日的恭敬“师父说的是。” 有这样的爱徒,师父头真痛。 杜提点心里唏嘘不已。整日打雁,今日可算是被雁叼了眼。 长乐宫。 “公主殿下,”宫女匆匆来禀报“皇后娘娘来探望公主殿下了。” 一直在“养病”的寿宁公主,闻言一喜“真的吗母后真的亲自来了” 这些年,裴皇后一直闭宫不出,从未来过她的长乐宫。便是她真的病了,裴皇后也只打发身边的宫女前来探病。亲自前来探病,还是第一回。 母后果然是疼她的。 寿宁公主心中十分欢喜,立刻命宫女为自己梳妆更衣。 宫女略一踌躇,委婉地低声劝慰“公主殿下还在病中,皇后娘娘前来探病,殿下还是躺在床榻上吧” 装病也得装得有点样子。 不然,传出去,可就彻底成笑话了。 寿宁公主兴头上被浇了盆冷水,颇有些不快,瞪了贴身宫女一眼,到底还是躺在了床榻上。 片刻后,裴皇后进了寝室。 寿宁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病弱娇怯的喊了一声“母后。” 裴皇后淡淡看了寿宁公主一眼。目中没有半分怜惜,只有无尽的厌恶和冰冷。 寿宁公主心里骤然一凉。仿佛头顶瞬间被乌云笼罩,电闪雷鸣,暴风将至。 寿宁公主的预感没错。裴皇后先张口,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然后便张口怒叱“寿宁,你为何要害锦容” “就为了你那点私心嫉恨,你处处看锦容不顺眼。在宫中,有本宫在,你不敢对锦容下手。去了皇庄后,你就生了恶毒歹意,以那等卑劣为人不齿的手段害锦容。” “若不是贺祈挺身而出,锦容就会声名全毁。到时候,只能委身元思兰为妾,也正好落入你手中,任由你磨搓羞辱。” “你打得就是这样的主意吧本宫真没想到,你心思如此歹毒” 寿宁公主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怒骂,骂得脸孔通红,泪水涟涟“母后你不问青红皂白,来了就骂女儿。母后为何不问问,女儿受了多少委屈” “是,我是看程锦容不顺眼。她区区一个医官,凭什么和我这个公主较劲争锋” “母后偏爱她,犹胜过我这个女儿。我心中不快,想个法子出口恶气。哪里就恶毒歹毒了” “贺祈那个混账,挺身袒护程锦容。程锦容伤了表哥,父皇只字不问,反倒罚我禁足三月。这些时日,不知多少人在背后取笑我这个公主。” “好不容易熬到回宫,母后不为我撑腰出气也就罢了,张口就责骂我。我真怀疑,到底谁才是母后的女儿” 啪 寿宁公主左脸挨了响亮的一巴掌 裴皇后面色铁青,目中闪着愤怒的火苗“你刚才说什么” 寿宁公主被打懵了,以手捂着脸颊,泪水簌簌落下。 裴皇后一直阴郁沉闷少言,对二皇子六皇子淡淡,对着她这个女儿也没什么怜惜关爱。她早已习惯了。 可程锦容出现之后,她才知道,原来,母后不是生性淡漠。母后也会笑,也会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看一个人。 只是,那个人是程锦容,而不是她。 嫉恨的种子在心头落下,很快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她嫉恨程锦容的美貌,嫉恨程锦容的聪慧,嫉恨程锦容比她更得母后的欢心。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裴皇后会因程锦容发这么大的脾气,甚至动手打了她这个女儿 裴皇后余怒未消,冷冷说道“你做了错事,差点害了锦容。不但没有反省,反而说出这等混账话。” “那个元思兰,心思更阴险。他怂恿你设下此计,实则对锦容生了觊觎之心。可笑你半点未曾起疑心,被元思兰利用,还以为他待你一片真心。” 寿宁公主如被针刺一般,骤然怒喊“住口母后骂我也就是了,为何要羞辱表哥表哥一心待我,所以才和程锦容虚与委蛇他绝不会背叛我” 裴皇后冷冷道“你对他这般有信心,何必和本宫大叫大嚷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总有一日,你会后悔今日说过的话” 不等寿宁公主张口,裴皇后又道“皇上令你养病,你就在长乐宫里安心养着。” “来人,去流华宫传本宫口谕。从今日起,寿宁公主要安心静养,任何人不得前来惊扰。请鞑靼太子殿下也安心养伤,没本宫的允许,不得擅入长乐宫。” 。 第二百六十一章 怒叱(二) 裴皇后下这道口谕,分明是故意为之。 这岂不是三个月之内,都不能见表哥了 再者,这道口谕一下,流华宫还有什么颜面表哥岂不是要被众人取笑 寿宁公主既惊且怒,正要据理力争,裴皇后却已不耐再听,转身离去。 裴皇后走后,寿宁公主愤怒不已,几乎将寝室里的东西砸了个精光。 一散朝,二皇子便沉着脸踏入长乐宫。 长乐宫守门的宫女,战战兢兢地行礼“奴婢见过二皇子殿下。皇后娘娘有令,公主殿下要安心养病,任何人不得惊扰” “退下”二皇子阴沉着脸“本皇子自会向母后去解释。” 宫中几位皇子,二皇子脾气最为暴烈,重华宫的宫人内侍,每年都要抬出去几具被杖毙的尸首。 宫女哪里敢真的拦二皇子,说了几句,不过是为了有个交代。很快便退下。 二皇子推门而入,只见满地疮痍。 寿宁公主又哭又闹又砸东西,闹腾了小半日,此时见到二皇子前来,顿时委屈地哭了起来“二哥” 二皇子不耐地瞪了寿宁公主一眼“你还有脸哭今日你到底说了什么,为何惹得母后大发雷霆” 寿宁公主满心委屈,哽咽不已“母后一来,就张口怒叱我。我心中不服,就和母后辩驳了几句。母后还动手打了我。” “她对那个程锦容,比对我还好二哥,我到底是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 二皇子狠狠瞪了寿宁公主一天“给我住嘴” “这等话,你怎么说得出口郑皇贵妃一直觊觎中宫之位,对椒房殿虎视眈眈。你这等混账话传出去,落入有心人耳中,立刻便是一场风波。” “你和母后闹闹脾气也就罢了,岂能这般胡言乱语母后有个什么好歹,郑皇贵妃便能称心如意。对你我有什么好处” “怪不得母后这般恼怒换了是我,我也一样要打你,将你打清醒。” “亏你还有脸在这儿乱发脾气。还不快些叫人进来,收拾干净。不然,传到父皇耳中,你就慢慢养病,别想出长乐宫了。”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被骂得泪水涟涟,一边抹眼泪一边哭诉“父皇骂我,小六骂我,母后骂我,现在,就连你也来骂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是堂堂大楚公主,倒是连一个医官都动不得了么” 二皇子哼了一声“谁说动不得了只是暂时不动罢了。你暂且忍了这口闷气,先安分待在长乐宫里。等父皇母后消了气再说。” “程锦容有母后袒护,又将和贺祈定亲。而且,程锦容被杜提点带在身边,时常在父皇面前露面。此事意味着什么,你难道就没想过吗” 寿宁公主一怔,抬头看向二皇子“二哥的意思是” 二皇子目中光芒一闪,低声道“此事委实不同寻常。父皇有陈年宿疾,只是,到底是何病症,谁也不知。这两年,父皇宿疾发作越来越频繁,杜提点在这时候将程锦容带到父皇面前,只有一个可能。” 程锦容能治宣和帝的宿疾。 寿宁公主倒抽一口凉气,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连杜提点都治不好父皇的宿疾,区区一个程锦容,怎么可能” 二皇子面无表情“若不是如此,父皇怎么会轻易放过程锦容连程锦容伤了表哥一事,父皇都未过问。你真以为,父皇只是看在贺祈的颜面上,才会如此宽宏大度” 寿宁公主彻底哑然无语。 “如果程锦容真有这份能耐,更不能动她半分。”二皇子目光闪动“她是母后的人,若治好父皇病症,便是天大的功劳。于我也有益处。” “你且忍上几年。总有一日,我会亲自替你出这口恶气。” 现在嘛,程锦容还有大用处,暂且动不得。 寿宁公主扁扁嘴,总算不再提程锦容了“母后特意令人去流华宫传话,这三个月里,我见不到表哥了。” 二皇子只得哄道“暂且忍一忍。你有什么话,我替你带给他便是。” 寿宁公主立刻道“我写一封信,二哥替我带给表哥。” 二皇子“” 真是女大不中留。还没成亲,胳膊肘已经向外拐了 半个时辰后,二皇子进了流华宫。 寿宁公主是装病,元思兰胳膊上的伤却是货真价实。这一刀伤得不轻,且流血颇多。元思兰的胳膊被包扎得严严实实,俊美的脸孔略有几分苍白。 二皇子先温和地问了几句伤势如何。 元思兰笑道“宫中有最好的太医和最好的伤药,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养一段时日就能痊愈。” 顿了顿,又叹道“此事确实是我思虑欠妥,只想着为表妹出心头恶气。没想到出气不成,倒令舅舅生怒。舅母怕是也恼了我,今日特意命宫人来传口谕,不准我去见表妹。” 舅母兼未来岳母,毫不客气毫不犹豫地当着众人打了他的脸。 元思兰有唾面自干的城府,可被人这样打脸,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就是了。 看来,他还是低估了程锦容在裴皇后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裴皇后。 这位沉寂多年的皇后娘娘,在日渐转变,在慢慢掌控后宫,对宣和帝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万万不可小觑。 二皇子瞥了元思兰一眼,别有所指地说了一句“以后,你离程锦容远一点,母后自然就消气了。” 元思兰只当没听出二皇子的话中之意,笑着应下“放心,我以后不招惹她便是。” 二皇子不再多言,将寿宁公主的信给了元思兰,便起身离去。 元思兰漫不经心地以左手拆开信封,取出厚厚一摞信,目光一扫,果然俱是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废话。 元思兰的脑海中,掠过的是程锦容冰冷的面容。 或许,这也是世间男子的劣根性。 轻而易举得来的真心,不会放在心上。心心念念惦记的,是不假辞色冷言相向的那一个。 。 第二百六十二章 引君 平国公府。 短短数日,太夫人头上多了许多白发,额间皱纹深深,恍如骤然老了数岁。 见到这样的太夫人,贺祈心里沉甸甸的,口中低声安慰数句。说来说去,无非是“二哥总算性命无忧”之类。 太夫人苦笑着长叹一声“放心,祖母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等二郎回来了,祖母还得好好安慰开解二郎。” “二郎自幼顺风顺水,从未受过如此重挫。祖母只担心他会一蹶不振。” 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贺袀留在皇庄里养伤,郑氏也一并留下。太夫人心中再忧急,也只能在府中等着消息。 贺祈目光微闪,低声道“贺青山是个硬骨头,连着用了几日严刑,也没能撬开他的嘴。大哥和四弟今日就该押着贺青山回府了。” “贺青山”太夫人提起这个名字时咬牙切齿,语气中满是憎恶愤怒“这个贺青山。这么多年来,我们贺家待他不薄。没想到,他竟然包藏祸心。等他回府,我要亲自审问,问个究竟。” 贺祈点了点头。 贺青山已经死了。 太夫人的念头注定是要落空了。 “启禀太夫人,”丫鬟轻声禀报“二少奶奶前来给太夫人请安。” 贺祈凌晨时回府,睡了大半日方起身。心忧夫婿的魏氏,等得心如油煎。终于按捺不住前来。 太夫人略一点头“让她进来。” 片刻后,魏氏走了进来。 短短数日,魏氏清瘦了一大圈,衣裙穿在身上,也显得旷荡。魏氏显然没有收拾装扮的心情,脸上也未敷什么脂粉,就这么神色晦暗地来了。 “孙媳见过太婆婆,”魏氏给太夫人行礼问安。 太夫人叹了一声“自家人,就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了。二郎受伤,你这个做媳妇的心里不知怎生惦记。你有什么想问的,不妨问问三郎。” 几句贴心话入耳,魏氏几乎立刻红了眼眶,眼巴巴地看着贺祈,颤巍巍地问道“三弟,你二哥他到底如何了” 郑氏阴毒,贺袀狠辣无情。可魏氏一直都对他不错。前世他受伤毁容后,一夕之间落入尘泥,人人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唯有魏氏心善,时常照拂他的衣食起居。 看着魏氏伤心过度随时会晕厥的模样,贺祈心里难得有一丝歉然,硬着心肠张口应道“二哥心绪不稳,情绪激动。每日复诊换药后,都得喝一碗宁神汤药,才能安静下来。” 魏氏眼里的水光,凝结成了泪珠,滚落眼角。 这几日,劝慰的话,太夫人也说了不少。只是,再多的安慰,也换不回贺袀的右眼和完好的俊容了。 魏氏这一哭,太夫人眼角也有些湿润,打起精神说道“慢慢将养,总有伤势痊愈的一日。也别太难过了” 话未说完,便有丫鬟神色仓惶地来禀报“太夫人,不好了。大公子四公子命人急传口信回府,说是天牢里出事了” 太夫人一惊,霍然起身“送信之人在何处立刻让他进来” 魏氏倒抽一口凉气,用力地攥紧手中的丝帕。心里骤然涌起一丝不妙的预感和恐慌。 贺祈目光一闪,心中哂然冷笑。 算一算时间,他们刚离皇庄没多久,郑氏就迫不及待地动了手。引君入瓮之计,果然奏效了。 前来传信的,是贺祈留在皇庄里的亲兵侍卫。 这个侍卫,年约二十,一脸精悍,嘴皮子也十分利索。进来后先磕头行礼,没等太夫人追问,侍卫便沉声禀报“小的奉三公子之命,在天牢里看守假的贺青山。昨夜四更时,有人暗中潜入天牢,欲杀人灭口。小的们早有防备,抓住了这个刺客” 等等 太夫人眉头一跳,看向贺祈“什么是假的贺青山三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氏手中丝帕攥得更紧,面容苍白地看着贺祈。 贺祈没有看魏氏,沉声对太夫人说道“对不起,祖母。之前我一直瞒了一件要紧的事。其实,贺青山早有死志。严刑三日后,就趁着灌续命参汤之际咬舌自尽了。” “当时,我将此事瞒了下来。令人假扮成贺青山,继续待在牢中。大哥和四弟,也被我反复叮嘱,守口如瓶,未将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二婶娘和二哥,也不知此事。” “贺青山背后定有指使之人。我要以假的贺青山为鱼饵,设下这一局,将幕后主使者钓出来。” “所以,我伴驾随行,故意令大哥四弟延迟一日再启程。幕后之人,想杀贺青山灭口,一定会趁着这大好时机出手。” “现在看来,请君入瓮之计果然成了。” 太夫人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她活了大半辈子,饱经世故,历经风雨。早已嗅出了此事的不对劲。这些时日,她不知思虑了多少回,越想越觉心惊。 祸起萧墙 魏氏也不是蠢人,脑中紧绷着的弦几乎要断裂,声音异样的尖锐“那个刺客,到底是谁为什么能潜入皇庄的天牢杀人” 这个问题问的好。 贺祈目中闪过冷意,看向侍卫“刺客现在何处” 侍卫目中闪过无奈,沉声答道“这个刺客被抓住之后,立刻咬破口中毒药,自尽身亡。小的们搜遍刺客全身,也未能找到能证明刺客身份之物。” “二夫人十分愤怒,要将刺客尸首扔去喂野狼。大公子四公子坚持要将尸首送回京城,仔细查验刺客来历。” “一番争执后,到底还是随了二夫人的心意。刺客的尸首,小的未能带回来。大公子四公子命小的传话给二公子,说他们愧对二公子的叮嘱。请二公子见谅。” 贺祈神色沉凝,淡淡道“大哥四弟已经尽力了,我不会怪他们。” 太夫人目中闪过不敢置信,全身颤抖不已。 魏氏更是心如乱麻,脑海中几乎成了一片浆糊。 侍卫说的这番话,每一个字她都听进了耳中。联到一起,却异常晦涩沉重。 。 第二百六十三章 入瓮 郑氏恨贺青山入骨,想将贺青山千刀万剐毫不稀奇。可这个刺杀“贺青山”的刺客,郑氏为何不留下尸首,查出身份来历,而是坚持毁了刺客尸首 是谁派了刺客去杀“贺青山” 守卫森严的皇庄里,刺客是如何潜入的天牢 到底谁是幕后主使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涌入魏氏的脑海。 魏氏亦是将门出身,自少也曾习武练箭,不是那等遇事动辄昏厥的脆弱女子。可此时,心底那个模糊又可怕的念头在心头不断涌动,令魏氏面色惨然,全身不停颤抖。 太夫人的脸色同样难看。 无言的沉默,在内堂里蔓延,似要将人的血液凝结。 不知过了多久,太夫人才沙哑着声音张口“你先退下。休息半日,再去皇庄传我口信。让大郎和四郎先回平国公府吧” 侍卫迅速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微不可见地点头。 侍卫这才张口应下,很快起身退了出去。 魏氏用力地咬着嘴唇,在下唇上咬出一个极深的印记“孙媳也想去皇庄,请太婆婆首肯。” 太夫人深深看了魏氏一眼“贺青山和刺客之事,慢慢查探,总能查出真相。这等时候,谁也不能慌了手脚。你在府里待着,不必去皇庄了。” 魏氏急得哭了起来,扑通一声跪下了“孙媳实在忧心夫婿,求太婆婆,就让孙媳去吧” 一层一层的惊疑,如巨石一般压在魏氏的心头。 她一定要去见贺袀和郑氏,她要亲口问一问他们,这一切到底是不是是不是像她所想的那样。 太夫人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冷静,声音里透出凛然“有二郎在,大郎四郎也在皇庄里,一定会将此事查个明明白白。你就留在府里,陪一陪我这个老婆子。” 魏氏“” 太夫人丝毫没有动摇之意,魏氏哭着哀求,也未能令太夫人改变心意。魏氏无奈应下,以袖掩面退了出去。 出了内堂后,魏氏一路疾行,最后几乎是跑着回了自己的屋子里。终于没了任何异样的目光。 魏氏终于无需克制自己,放声恸哭起来。 魏氏离开后,内堂里沉默了许久。 太夫人终于看向贺祈。 那张熟悉的俊脸上,浮着陌生的冷凝和锐利。 太夫人像是第一次看见贺祈一般,慢慢地缓缓地仔细地看着他。 贺祈神色未动,任太夫人尖锐的目光刮过自己的脸孔。过了许久,太夫人才张口问道“三郎,贺青山的第一箭,你事先有提防,是也不是” 贺祈和最疼爱自己的祖母对视片刻,才低声应是。 太夫人目中闪过伤痛,继续问道“伤了二郎的那一箭,绝不是贺青山射出来的。是谁暗中潜伏在贺青山身侧,射出了第二箭” 不等贺祈吭声,太夫人又道“对了,这个人不但身手超卓,而且一定深得贺青山的信任。所以,才能暗中取了一支贺青山的箭。才能嫁祸于贺青山” “贺青山无妻无女,亦无亲人,只收过一个徒弟。那个徒弟也是你的亲兵侍卫。想来,立功的就是此人了。” “郑氏自以为运筹帷幄,暗中设局害你。却不知你早已洞悉一切,将计就计。最后,被暗箭所伤的是她的亲生儿子。” “贺青山之死,早在你意料之中。你令人假扮贺青山,继续引郑氏出手,令她露出马脚。” “是也不是” 太夫人目光如刀,看着贺祈的目光里,不再如往常那般慈爱温和,而是深切的失望和痛楚。 贺祈心中一痛,没有否认“是,祖母料事如神,一切都猜中了。” 料事如神 太夫人忽地笑了起来“好,不愧是贺家三郎这一连环计,险之又险,却又精妙至极。郑氏母子两人联手,也不敌你一人,皆落入你的算计之中。” “不,不止郑氏母子。刺客之事,怕是大皇子妃也被牵连其中。” “皇庄里外都是侍卫,天牢里更是守卫森严。等闲人,别说进天牢,便是想靠近也不可能。有这份能耐,买通守卫,潜入天牢的,寥寥可数。” “这个人,只会是大皇子妃。” “他们母子三人,一定没料到,一切早已落入你的算计之中。好一计引君入瓮” “有这般有出息的儿孙,我就是现在闭眼,也能安心了。” 最后一句,如犀利的刀剑一般,深深刺痛了贺祈。 在动手之前,他便料到,祖母知悉真相后,一定会痛心疾首。 前世他被毁容失了世子之位,祖母大病一场,最终离世。这一世,他抢先一步设局,被毁容的人变成了贺袀。 一无所知的祖母,心痛兄弟相争手足相残。哪怕是贺袀母子起恶意在先,可占了上风的人是他,受了伤的人是贺袀。 于祖母而言,痛苦又多了一层。 再如何不愿,他还是深深伤了祖母的心。 贺祈目中闪过水光,跪了下来“祖母,对不起。我不愿伤祖母的心,可所作所为,还是令祖母伤心难过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他们母子对平国公世子之位生出觊觎之心,暗中设计要害我。我虽察觉不妥,却无证据。只能以自己为饵,设下这一局。” “如果我不下狠手,此时,躺在床榻上的人就会是我。” 是啊 其中的道理,不必贺祈说,太夫人也都明白。 可这丝毫没令太夫人的心好受一些,反而愈发痛苦。 她一直以为贺家兄弟和睦家宅安宁,她一直以为郑氏虽然有些心思盘算,对三郎的照拂里总有些真心。 现在,所有的虚伪面纱都被撕下,露出的是血淋淋的伤口和残忍的真相。 太夫人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胸口一阵阵尖锐的痛苦,泪水从眼角涌了出来。身子晃了一晃,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祖母” 贺祈面色霍然一变,飞身上前,扶住了太夫人“来人,立刻拿我的名帖去太医院。” 。 第二百六十四章 落空(一) 皇庄,天牢。 刺客果然被剁碎了喂野狼,尸骨无存。 贺大郎贺四郎都憋了一肚子闷气和疑虑,在郑氏的哭喊怒骂中节节溃败。索性又一同来了天牢。 假扮贺青山的,正是贺青山的徒弟,叫做贺冰。 贺冰的亲爹,和贺青山曾是结拜兄弟。后来,贺冰的亲爹死在了战场上。一直未曾娶妻生子的贺青山,收了贺冰为徒,教导多年。 贺冰今年二十有二,身形和贺青山十分肖似。 师徒两人相处多年,贺冰模仿起贺青山的言行举止来,惟妙惟肖。兼之精心易容装扮,一眼看去,根本分不出真伪。 在有心算无心之下,倒霉的刺客刚靠近,就被“受刑过度”“生死不知”的贺冰暴起伤中了要害,藏在暗处的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刺客逮了个正着。 这个刺客是死士,不论刺杀成不成,都会咬破藏在口中的毒药自尽。 搜遍刺客全身,也无所获。 在这样的情形下,郑氏为何要坚持要毁了刺客尸首不准他们送刺客尸首回京细查身份来历 贺大郎平庸,却不是蠢人。贺四郎更是心思活络,都已隐约猜出了几分。只是,这个猜想太过骇人,兄弟两人很有默契地闭口未提。 “贺冰,此次你立了一大功。”贺大郎打起精神说道“待此事一了,二弟一定重重赏你” 贺冰穿着贺青山的衣服,满身鲜血污迹,就连张口说话,也和贺青山的声音十分相似“这都是小的分内之责,不敢当大公子盛赞。” 贺四郎忍不住叹了一声“可惜刺客的尸首已经被毁了,这条线断了,要如何查出刺客身份来历。” 守在这里的数名亲兵,皆是贺祈的心腹。不过,就连他们也不清楚贺祈的全盘计划。 唯一知悉真相的贺冰,也绝不会将此事的内情透露一字半点。 “接下来该怎么办”贺大郎皱着眉头“原本今日就该启程回京。现在多了这一层变故,到底是回还是不回” 贺四郎低声道“还是等一等。看三哥如何交代吩咐。” 也只有如此了。 贺大郎点点头,和贺四郎低声商议起来“二婶娘一直在追问贺青山是死是活,我们两人挡得了一时,如果二婶娘不管不顾,硬是要到天牢里,又该如何” 贺四郎想到郑氏的难缠,也有些头痛,忍不住叹道“二婶娘平日里最是温和好性子,真想不到,一旦闹腾起来这么厉害。” 可不是么 贺大郎也觉头痛,思来想去,终于下定决心“三弟曾叮嘱过你我,不管何时,都不能露馅。二婶娘再问,我们也只一句话,贺青山还剩一口气。” 贺四郎郑重点头应下。 “这个贺青山,到底是死是活” 大皇子妃也沉不住气了,沉着脸问郑氏。 郑氏目中闪着怒火,压低声音道“贺大郎贺四郎嘴紧得像蚌壳,任我如何追问,只说贺青山还没死。其余的,就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了。我又不能撕破脸,更不能冲进天牢,到底如何,哪里清楚。” 大皇子妃心浮气躁,声音不稳“已经折了一个死士进去,不知要惹来多少猜疑。绝不可再轻易动手了” 这道理,不必大皇子妃说出口,郑氏心里也明白。 可明白是一回事,能不能按捺得住,就是另一回事了。 郑氏咬牙道“不动手,难道要任由贺青山被带回京城他若是吐露招认实情,阿钧这辈子就真的完了。你那个祖母,平日就不是个好惹的善茬,若被她知道我指使贺青山刺杀贺祈,怕不是要生吞了我。” 大皇子妃目中闪过阴霾,脸孔隐隐有些扭曲“总之,绝不可在皇庄里动手。” 哪怕要杀人灭口,也得等他们出了皇庄再说。 郑氏目中闪过腾腾杀气“也罢,等大郎四郎押贺青山出皇庄,在半途埋伏下手。除了大郎四郎之外,其余所有人,都杀的一干二净。来个死无对证。众人只会以为,是有人向贺家寻仇,或是有人要对付贺祈。” “料想那个老虔婆,便是生出疑心,也不能不顾贺家的脸面。” 大皇子妃瞥了亲娘一眼“母亲的意思是,杀人灭口之事都交给我” 郑氏半点都不心虚“我不沾手,才能洗清所有嫌疑。否则,一动贺家侍卫,哪里还能瞒得过去。” “你手中有不少死士,谁也查不出身份来路。派他们动手,最合适不过。” 大皇子妃“” 亏亲娘说得出口 这样的死士,要培养出一个来,不知要花多少心血。大皇子手中到底有多少,她也不甚清楚。可大皇子私下给她的人手,只有二十余个。 用一个便少一个。 大皇子妃心中气闷,语气冷了几分“母亲说得倒是轻巧。但凡是动手,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万一被祖母和三弟察觉是我派人所为,这黑锅可就落在我身上了。” 这么做,没半分好处不说,反易落得一身腥臊。 不愧是亲母女。大皇子妃一张口,郑氏便知其意,面色顿时难看起来“阿初,躺在床榻上的,是你嫡亲的弟弟。张口求你的,是你的亲娘。” “莫非,你连胞弟和亲娘也不顾了” “还是我得许你一些好处才行” 郑氏话挤兑到这份上,大皇子妃再恼怒也不能不应。还得忍气哄郑氏一番“母亲说这话,可就太伤女儿的心了。” “女儿只是忧心此事败露,又没不应。” “母亲放心,我这就暗中传令下去,盯着天牢里的动静。令人提前在路上设伏。务必要灭了贺青山的口。” 郑氏这才舒展眉头。 只是,母女两人的盘算注定要落空了。 一日后,传信的亲兵侍卫回了皇庄。同来的,还有百余个贺家侍卫。 这些侍卫,皆是贺家精锐,擅结兵阵,以一当十不为过。想在侍卫重重的守护下灭贺青山的口,只凭二十余个死士,绝无可能。 第二百六十五章 落空(二) 贺大郎贺四郎一同来辞别。 “二婶娘,二弟,”贺大郎拱了拱手“我和四弟这就启程回京,特来辞行。” 贺袀如今醒来后,不再惨呼闹腾,如木雕一般躺在床榻上。头脸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左眼和口鼻。此时左眼闭着,不知是睡是醒,对贺大郎的话毫无反应。 心中恨得咬牙切齿的郑氏,此时连个笑容也挤不出来,口是心非的说道“你们路上多加小心,一定要看牢了贺青山。” 贺四郎立刻接了话茬“二婶娘放心。三哥派了一百多个侍卫前来。便是再有刺客死士,来一个捉一个,来一双我们捉一双” 郑氏“” 可恶的混账贺祈 郑氏心里的火苗几乎蹿出胸膛,用尽生平自制力,才压了下来。 待贺大郎贺四郎走后,郑氏如同笼中困兽一般,在床榻边来回走个不停。 怎么办 现在该怎么办 大皇子妃见势不妙,已暗中下令,让死士们悄悄隐藏踪迹,不得动手。这么一来,贺青山就真的被押送回平国公府了。 贺青山骨头再硬,只怕也熬不过日夜严刑审问。一旦张口招认交代想及此,郑氏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不行 贺青山非死不可 郑氏坐到床榻边,握住贺袀的手,目中闪过狠厉之色“二郎,事情到了这等地步,容不得为娘心慈手软了。” 贺袀终于睁开左眼,嗓子如被巨石碾过一般沙哑晦涩“母亲还要做什么” 不管做什么,他的右眼都回不来了。他被毁的面容,也永无可能恢复如初。 他此时心如死灰,一片麻木。 郑氏见不得贺袀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泪水瞬间冲出眼眶,攥着贺袀的手蓦然用力“二郎,你好好养伤。别的什么都不用管。” 贺袀又闭上左眼。 有了一百多侍卫,贺大郎贺四郎兄弟两人心里踏实了不少。 满身镣铐遍体鳞伤的“贺青山”从天牢里被抬出来,直接抬进了马车里。侍卫前后左右,将马车守得密不透风。 贺大郎贺四郎也上了这辆马车。 一路疾行未停。贺大郎贺四郎的神经绷得极紧,便是马车外偶尔有些风吹草动,兄弟两人也会心惊不已。 好在有惊无险,路上没有再遇到刺客。 疾行赶路一日,终于进了京城,眼看着平国公府在望。兄弟两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再拐过两条街,就回府了。”贺四郎年少,性子也活泼得多,小声嘀咕道“等回府以后,我可得好生睡上一觉。这些时日,我就没一日安睡过。” 可不是么 贺大郎也舒展眉头,叹了一声“别说你,我这心里也没一日踏实。等回府以后,什么事都由三弟拿主意。我心里也能轻松一些。” 不是所有少年都热血上头,也不是所有庶子都想超越嫡出的兄弟。至少,贺大郎贺四郎都没这等想法。 贺祈是长房唯一的嫡子,自幼习武天赋惊人,性情又霸道。他们都是被贺祈揍着长大的,对贺祈只有心服口服,从无半点不该有的念头。 兄弟两人正低声说话,此时,异变突生。 嗖嗖嗖 不知何处而来的利箭,如雨点一般飞来。纷纷落在马车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侍卫们反应迅疾,立刻拔刀格挡,另有以轻身功夫见长的,已往利箭飞来之处飞扑而去。 原以为能平安回府。没想到,刺客如此胆大,竟埋伏在平国公府外对他们动手。贺大郎贺四郎齐齐变了脸色,各自的右手按住腰间的刀柄。 一直闭着双目的“贺青山”,也倏忽睁开眼,目光锐利,更胜刀锋。 这辆马车是特制的,两层木板中间,夹着一层铁板。因此,马车格外沉重。拉车的骏马共有四匹。 四匹马有两匹被利箭所伤,因剧痛嘶喊奔逃,马车车厢被拖得左右颠簸乱晃。好在不管如何晃动颠簸,都未翻倒。不过,其中滋味也够受的就是了。马车里的三人,就像被放进了油锅里的活鱼。 贺四郎生平从未经历过这等惊险,额头和肩膀都被重重磕了几回,一张脸孔煞白。 贺大郎也分外狼狈。不过,他到此时也没忘了最要紧的事,将自己挡在“贺青山”身前。 就在此时,一声不同寻常的声响,划过长空。 贺大郎面色又是一变。 他是贺家庶长子,成年后时常进军营,知道军中有一种极厉害的弓弩。 此弓弩的射程是普通弓箭的三倍,锋利无匹,是远程射杀的利器。要极大的臂力,才能操控此弓弩。普通士兵,连靠近这等弓弩的资格都没有。一个军营里,也不过有几个力大无比的神箭手而已。 在贺家,要找出这等神箭手也绝不是易事。据他所知,不会超过五个人。 为了杀“贺青山”,这个幕后之人竟连神箭手都派了出来。 眨眼间,一支黝黑锋利的长箭已穿过铁板,射进了马车里。贺大郎根本来不及格挡,那支长箭已射中了躺在角落处的“贺青山”。 “贺青山”闷哼一声,腿间鲜血四溅。 万幸没伤在要害处,暂无性命之忧。 没等贺大郎松口气,目力极佳的贺四郎已变了脸色,声音也颤抖起来“大哥,箭有毒” 毒性极为霸道,“贺青山”腿上流出的血已成了黑色。短短片刻间,“贺青山”已昏迷了过去。 贺大郎不假思索地从怀中拿出瓷瓶,将有解毒效用的各色药丸都塞进“贺青山”的口中。一边狠心,将那支毒箭拔了出来。 就在此时,嗖地一声,第二箭又至。 贺四郎早有防备,以手中长刀格挡。那支毒箭来势迅疾,贺四郎右手一震,差点没握住手中长刀。 这等弓弩,极耗力气。第二箭和第一箭相隔了半盏茶的时间。第三箭暂时还未至。 毒箭无眼,落到谁的身上,谁也吃不消。 贺大郎贺四郎同样有性命之忧。 兄弟两个各自手持长刀,神色沉凝紧绷。 马车外忽地响起侍卫兴奋的呼喊声“三公子来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后续 贺祈来了 贺大郎贺四郎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 两人并未鲁莽地开车门。这辆特制的马车,能挡住普通暗箭,只要稳住不动,就能隔绝大部分的危险。 贺祈既然来了,那个藏在暗中射毒箭的射箭手,自然无从匿迹。 这等弓弩,射伤力极大,也有颇多限制。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弓弩极大极重,要挪动弓弩,至少也得两人,且要装箭的时间。所以,藏在暗中的刺客,只有射出两三箭的机会。 马车外的刺客退得极快,很快扔下几具尸首,迅疾遁走。 那个神箭手也想退,扔下弓弩飞遁,却被贺祈领着一众侍卫拦住去路。贺祈丝毫没有一逞身手的意思,一挥手,数十个侍卫冲上前。 几个照面,神箭手就被乱刀斩杀。 一个侍卫上前揭开射箭手脸上的黑布,一张不算陌生的脸孔顿时显露在众人眼前。 果然是贺家的亲兵。 众侍卫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贺祈目中闪过厉色,冷冷吩咐“将所有尸首和弓弩一同运入府中,彻查此人。” 众侍卫悍然领命。 从遇袭的那一刻至现在,前后加起来不过是两炷香的时间。可这短短时间里,死了八个刺客,贺家侍卫也有死伤。 贺祈走到马车边,低声道“大哥,四弟,刺客已经逃了。” 马车门被打开,露出贺大郎贺四郎紧绷如弦的脸。贺四郎急急道“大哥,贺冰中了毒箭。” 一急之下,贺四郎直接喊出了贺冰的名字。 贺大郎也急切地低语“我身上带了一些解毒的药丸,刚才都给他喂下了。快些让他进府,找大夫来看诊。” 贺祈目光扫过昏迷不醒面色发黑的贺冰,沉声道“府里正好有一位太医院的医官。来人,将贺冰抬回府中救治。” 说起来,也算贺冰命大。 箭上涂抹的是剧毒。贺大郎反应快,将解毒药丸塞进他口中,又将毒箭及时拔出,毒血流出来许多。贺冰当场未曾殒命,留了一口气。 太夫人昏厥后,贺祈令人去太医院请了一位医官。前来看诊的莫医官,被贺祈留在了府里两日。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莫医官也出身杏林世家,医术精湛,善于解毒。为贺冰刮去所有毒血,敷药疗伤,又开了一张解毒清毒的药方。 贺冰这条命,总算是保住了。 很快,刑部侍郎领着一众刑部捕快登门。 京城里发生这等刺杀命案,绝非等闲小事。按着刑部律例,要将所有涉案之人都押入刑部大牢审问。 在床榻上躺了两日一直未曾说话的太夫人,忽地张了口“三郎” 贺祈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也看着贺祈,目光复杂,缓缓说道“平国公府风光多年,树大招风,也有不少仇家。不知是谁在暗中对贺家下杀手,伤了二郎不说,今晚还差点伤了大郎四郎。” “你亲自去刑部一趟,请刑部一定要彻查此案,找出幕后主使。” 话中的深意,贺祈焉能不懂 贺家内斗,闹至手足相残的地步。一旦传出去,郑氏贺袀母子都没了活路,便是嫁入大皇子府的贺初也会被牵连其中。百年传承执掌边军的平国公府,也会成为众人眼中的笑谈。 这种打击,足以令贺家声名扫地。 太夫人可以容忍断腕之痛,却不能坐视贺家声誉毁于一旦。 贺祈深深地看了太夫人一眼“祖母放心,我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 太夫人嗯了一声,闭上双目。 贺祈无声轻叹,目中闪过一丝涩意。 这两日,太夫人不言不笑,对他视若无睹。很显然,是因他下手狠辣而愤怒。这绝非他所愿见到的一幕。 疼爱他的祖母,此次是真的伤了心。 贺大公子贺四公子遇刺一案,被刑部压住了风声,并未被大肆渲染传开。不过,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贺祈进宫向天子告假数日,和刑部周旋,彻查府内亲兵,清洗郑氏贺袀母子的心腹当然,最后这一桩,一直在暗中进行。 贺家的姻亲故旧,一一登门探望病重的太夫人。 魏氏再颓唐惶惑,也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镇远侯夫人也登了门,见女儿憔悴清瘦的模样,顿时心酸不已。拉着魏氏的手,低声安抚道“此时更要撑住稳住。等过了这段时日,二郎回府就好了。” 魏氏满腹心事晦涩难言,对着满面关切的亲娘一个字说不出口。 她嫁入贺家三年,对府中侍卫亲兵并不熟悉。可太夫人的异样,贺祈的种种举动,府中的亲兵时有减少种种迹象,都在指向一个令她恐惧的事实。 贺袀,还有安然回府的那一日吗 贺祈到底要做到哪一步,才肯罢手 魏氏嘴唇动了动,挤出几个字“母亲说的是。” 镇远侯夫人又细细宽慰魏氏许久,奈何魏氏心情沉重,一直蹙着眉头神色沉凝。镇远侯夫人暗叹一声,只得住口。 宫中的裴皇后,也听闻了此事,皱着眉头问程锦容“平国公府到底结了什么样的仇家下手竟如此狠辣” 程锦容心中有数,故作不知“我也不清楚。” 裴皇后叹道“本宫原本以为这是一门好亲事。现在看来,倒是未必。”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索性闭口不语。 总不能告诉裴皇后“不必忧心我和贺祈其实就是做戏定了亲以后也会退亲”吧 裴皇后显然误会了程锦容的沉默,很快又道“本宫随口戏言,你不必放在心上。贺三郎对你有情有义,眼下贺家出了事,你也要多担待一二。” 程锦容只得应道“娘娘说的是。” 裴皇后又叮嘱一声“贺家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在宫中也就罢了。待会儿要离宫,就去贺家一趟。” 程锦容也有此打算,点点头应下。 她和贺祈已经是“未婚夫妻”。贺家出了这么多事,于情于理,她这个“未婚妻”都该登门探望。 。 第二百六十七章 探望(一) 傍晚时分,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出宫。 那一日过后,宣和帝没有再提及如何看诊之事。 天子既未动怒,也未撵走程锦容。接下来要怎么做,杜提点自然心领神会。继续命人搜寻病患,照例隔几日领着程锦容出宫为病患看诊。 “师父,”程锦容轻声道“我要去一趟平国公府。” 杜提点消息灵通,也知道平国公府发生的事,略一点头“也好。贺家出了这么多事,太夫人卧榻不起,你去探望太夫人也是应该的。” “只是,天色已晚,现在去颇有些不便。不如明早再去。” 程锦容却道“不必等明日了,我现在便去。” 连一时半刻也等不得。 杜提点的打趣之意,在目中流露无疑。 程锦容无从解释,索性默认了。 事实上,她确实忧心贺祈。 郑氏母子死不足惜,贺祈对昔日仇敌动手,也绝不会手软。可其中牵涉到太夫人,就没那么简单了。 太夫人病了多日,太医院官署的莫医官直接住进了平国公府。贺祈既要将这桩事的首尾处置妥当,还得照顾病倒在榻的祖母,不知是怎生熬过来的。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平国公府外停了下来。 程锦容下了马车,杜提点坐着马车先行离去。 这几日,平国公府登门的客人川流不息,不过,天色将晚还来的,少之又少。门房管事心里嘀咕着,却不敢怠慢来客,开了门后,不由得一愣。 这位只身前来的少女是谁 等等,少女未着罗裙,穿的是绿色的医官官服 门房管事反应极快,立刻猜出了少女的身份,脸上的笑容顿时殷勤了许多“这位一定是程医官了。” 少女微微一笑“正是。烦请替我通传三公子一声,就说程锦容前来探望太夫人。” 这可是未来的三少奶奶 门房管事忙应下,吩咐一个腿脚利索的小厮去通传,请程锦容进门房小坐。片刻间,就呈了热茶和糕点来。 程锦容只喝了半盏茶,贺祈就来了。 身着黑衣的英俊少年,快步进了门房,在见到程锦容的刹那,眉眼舒展,轻声喊道“阿容,你怎么来了。” 门房管事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悄悄退了出去。 程锦容站起身来,打量贺祈一眼,这一看之下,不由得蹙了蹙眉“你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贺祈的眼下一片青影,眼中布满血丝,一张英俊的脸孔,也透出了几分倦色。 每次见贺祈,他都是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程锦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憔悴疲倦的模样。 贺祈轻描淡写地应道“这几日府中诸事繁多,祖母又病了,我睡得少了些。放心,我能撑得住。” 程锦容莫名地有一丝气闷,淡淡道“撑不住也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贺祈不但没怒,反而扬起嘴角,目中漾开一片温柔“是是是,和你半点不相干。” 程锦容“” 什么时候,她也变得这般矫情了 他屡次出手救她于危险之中。对着救命恩人,再关切也是应该的。有什么可别扭的 程锦容定定心神,声音和缓了起来“刚才我语气不好,你别放在心上。你也是血肉之躯,不是铁打的,再忙碌也得顾惜自己的身体。” 贺祈眼中笑意更深,点点头“你说的有理。今晚我一定早些睡下。” 门房管事又悄悄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程锦容轻声说道“我傍晚时才离宫,来的有些冒昧了。不知太夫人现在如何” 提起太夫人,贺祈目光微暗“二哥受伤一事,令祖母颇为伤心。这几日,祖母病倒在榻,胃口不佳,也极少说话。” 程锦容微微一惊,和贺祈对视。 贺祈目中露出一丝苦涩。 看来,太夫人十分敏锐,已猜出了是怎么回事。情绪激荡之下,才会昏厥病倒。也一定迁怒贺祈了。 程锦容迅速推断出事情始末,不由得对贺祈生出一丝同情之意。 此时此地,不宜多言。 贺祈不再多说,只道“你随我去见祖母吧” 程锦容点点头,随贺祈一同离去。不知程锦容说了什么,贺祈略略转过头,冲着程锦容笑了一笑。 两人略一对视,又各自移开目光。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一双少年少女的背影上,如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门房管事心里暗暗赞了一声。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 此时,太夫人正躺在床榻上。 短短数日,太夫人瘦了一圈,满面皱纹,面色晦暗,憔悴得令人心惊。 丫鬟轻声来禀报“启禀太夫人,三公子” 太夫人哼了一声,硬邦邦地打断丫鬟“不见让他回去” 丫鬟小心翼翼地说完“三公子领着程医官来了,三公子说了,程医官一离宫便来了平国公府,探望太夫人。” 太夫人“” 未来孙媳特意来探望,岂能不见 太夫人立刻吩咐“请程医官稍候片刻。”然后命丫鬟为自己整理仪容。换衣倒是不必了,不过,稍微梳洗整理一下,也显得精神一些。 等等,再戴上几个宝石大戒。 收拾妥当后,太夫人才满意地点点头,令丫鬟请程锦容进来。 程锦容走了进来,对太夫人裣衽行礼“锦容前来探望太夫人,还望太夫人不要嫌我来得冒昧。” 一旁的贺祈笑着说道“你来探望,祖母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嫌你冒昧。” 太夫人看也不看贺祈,和颜悦色地对程锦容说道“你来探望,我心中高兴得很,哪里冒昧了你若是不来,我才会怪你。锦容,快些过来,坐下和我说说话。” 一句锦容,叫得别提多亲热了。 程锦容有一丝欺瞒老人家的心虚。 别看太夫人现在生贺祈的气,不肯理他。可太夫人对她这般亲热喜欢,还不是因为贺祈 程锦容迅速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一本正经地为程锦容解围“祖母让你坐,你就坐吧” 程锦容“” 。 第二百六十八章 探望(二) 程锦容只得去床榻边坐下。 卧榻数日一直恹恹无神的太夫人,此时忽然有了精神,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好孩子,皇庄秋猎时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让你受委屈了。” “三郎已写信去了边关,他爹收了信,就会向你爹提亲。算一算时日,过了年,就能为你们两人先定下亲事。日后,便是在宫中,也没人敢轻慢欺辱你半分。”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霸气。 身为大楚第一国公府的太夫人,确实有这份霸气的资格和底气。 程锦容心头微微一热,面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娇羞,然后抬眼和贺祈对视。此时,她不便张口多言。不过,这一无言的举动,胜过千言万语。 明知程锦容是做戏,贺祈依然心情极好,冲程锦容咧嘴一笑。 戏假情真。 一双少年男女对视间流露出的脉脉情意,落入太夫人眼中。 太夫人心情骤然大好,总算肯稍微理会贺祈了“你站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过来。隔得这么远做什么。” 凶巴巴的,一点都不慈爱。 贺祈却眼睛一亮,精神一振,应了一声,立刻过来了。 祖母再生他的气,到底还是疼他的。当着程锦容的面,怎么也要给他留些颜面。 程锦容声音轻柔“贺二公子在林中遇刺受伤,大公子四公子前几日回京,路上也遇了一伙刺客。平国公府不知结了什么仇家,闹出这么多事端来。万幸没有性命大碍。太夫人也该放宽心,静心将养身体。” 贺祈立刻接过话茬“是啊,祖母才是贺家的主心骨。祖母身体一日不好,孙儿就一日留在府中为祖母伺疾。” 太夫人先冲程锦容笑着叹道“你说的是,我是该好好将养,早日好起来了。” 然后,瞬间变脸,瞪了贺祈一眼“早些了结诸事,进宫当值才是正经。你祖母身体硬朗的很,死不了。不必你日日伺候。” 贺祈“” 祖母这口心头气,也不知多久才能消退。 难得见贺祈吃瘪,程锦容不由得暗暗好笑,不动声色地张口为贺祈解围“平国公府出了这等事,贺三公子确实该留在府中。再者,贺三公子告假半月,皇上也已恩准了。” 不管如何,总得将事情处理“妥当”,给众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和交代。 太夫人对贺祈不假辞色,转眼看程锦容,又是一脸温和慈爱“皇恩浩荡,我们贺家上下感激不尽。” “你和三郎情意相投,就快定亲了。彼此称呼随意些便是。怎么还叫贺三公子三郎比你大一些,你叫一声贺三哥便是了。” 程锦容“” 贺祈心里乐开了花。诶哟,这才是我的亲祖母 贺祈满心期待地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在太夫人和贺祈的双重目光注视下,耳后微热,清了清嗓子,叫了一声贺三哥。 贺祈美滋滋乐颠颠地应了一声,肉麻至极地回了一声“容妹妹”。 程锦容默默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不动声色地瞪了贺祈一眼。做做戏哄一哄老人家而已,别得寸进尺啊 贺祈无声地咧嘴一笑。 太夫人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年轻人脸皮薄,我不打趣你们便是。” 然后,又低声叮嘱程锦容“锦容,你拜杜提点为师,如今时时随杜提点在皇上身边伺疾。众人只见你风光体面,却不知伴君如伴虎的滋味。” “你可要多加小心,言行要慎之又慎,绝不可随意触怒皇上。” 太夫人的关切,绝非作伪,在目中流露无疑。 被人关心的感觉,也格外美妙。 程锦容心头一热,轻声应下“太夫人说的话,锦容都记下了。” 太夫人笑道“等过几个月,就该改口,也叫我一声祖母了。” 程锦容只得再次装一装娇羞,红着脸应了一声。逗得太夫人又笑了一回。 “我替太夫人诊一诊脉吧”程锦容主动请缨。 太夫人欣然应下。 程锦容为太夫人诊脉,看了一回莫医官开的药方“太夫人忧思过度,心绪不宁,情绪不稳。莫医官开的这张药方很是合宜,倒是不必重开药方。” 自己身体如何,太夫人心中再清楚不过。有一半是被郑氏母子气的,还有一半是被贺祈气出来的。 太夫人咽下喉间叹息,随口笑着应了。 程锦容小坐片刻,陪着太夫人闲话数句后,起身告辞“太夫人多珍重身体,锦容也该回去了。” 太夫人含笑道“以后得了闲空,就来陪我说说话。三郎,你送锦容一程。” 贺祈笑着应了。 出了太夫人的屋子后,程锦容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 这口气显然松得太明显了。 贺祈目中闪过笑意,低声调笑“容妹妹是不是累了三哥送你回去。” 大概是今晚装娇羞的次数有些多了,程锦容面颊有些发烫,啐了贺祈一口“刚才是为了哄太夫人高兴,不得不喊一声。你敢胡扯乱说,我割了你的舌头。” 恼羞成怒了啊 贺祈忍住笑,目光掠过程锦容如泛着桃花一般的脸颊,一本正经地应道“是是是,我绝不胡扯乱说了。不过,我想问一问程医官,你真狠得下心割我的舌头吗” 程锦容淡淡道“我连人的喉咙都割过,割一割舌头也不算什么。” 贺祈“” 贺祈咳嗽一声,果断地转移话题“你今晚回程府吗” 程锦容嗯了一声“我有些日子没回去了。明日一大早,得去师父的宅子里。” 去宅子里做什么,贺祈心中有数,不再多问。张口吩咐身边的苏木备马车。 苏木应了一声,迅疾退下。 平国公府里有数辆马车,拉车的骏马更是不少。很快,马车便备好了。苏木特意将贺祈平日骑惯的黑马也牵至门外。 没曾想,程锦容上了马车后,贺祈竟也跟着一同上了马车。 苏木“” 苏木抽了抽嘴角,将神骏的黑马默默牵回了马厩。 。 第二百六十九章 升温 自贺大郎贺四郎“遇刺”后,贺祈出行,身边随行的侍卫从十余个增加至五十余个。今晚也不例外。 踢踏的马蹄声,清晰地传入马车内,传进程锦容贺祈的耳中。 在这样的情形下,想说些私密的话,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程锦容想了想,轻声道“太夫人郁气成疾,虽无大碍,却也要精心调养。免得落下病根。” 贺祈目光一暗,点点头“我知道了。” 前世祖母就是积郁成疾,最终病逝。这也成了贺祈生平最大的遗憾和抱恨。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以身代之。如果可以,他绝不愿伤害祖母半分。可他既是对付郑氏母子,注定了会令祖母伤心难过。 世事两难全。 程锦容从未见过贺祈如此低落消沉,心里暗叹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握住贺祈的手,想给予他一点安慰。 刚触到他的手背,程锦容便后悔了,想缩回手。贺祈反应何等迅疾,已翻了手腕,她的手已落入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有常年习武磨出的薄薄的茧。 她的手指同样纤长,却柔嫩细致得多。 程锦容颇有些窘迫,用力抽回手。 任凭她如何用力,贺祈岿然不动,轻轻松松地便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手心。甚至以掌心薄茧轻轻摩挲她的手背。 程锦容“” 程锦容面上发烫,耳后发热,狠狠地瞪了贺祈一眼“快些放开” 此时马车里没有镜子,所以,她也不知此时的自己面如桃花黑眸闪着粲然的光芒,是何等的美丽动人。 这么久了,他终于真正靠近了她。 贺祈如何舍得放手,厚着脸皮当做没听见,甚至靠近了一些,声音有些低哑“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程锦容“” 两人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他的目光里,闪着幽暗的火苗。 她的心跳,骤然加快。 此时已是初冬,马车外寒风凛冽。马车内放置了银霜炭盆,没有半分凉意,暖融融的。可这短短片刻,马车里的温度分明又高了许多。 不然,他眼中的火苗为何越燃越旺她的面颊为何越来越热 就在此时,马车忽地轻轻颠簸了一下。 程锦容一个没提防,未曾坐稳,身子惯性地往前倾。 贺祈反应极快,伸手扶住程锦容。 不过,贺祈并未趁机搂住她或是轻薄孟浪,在她稳住之后,便松了手,正襟危坐,堪称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程锦容心弦似被轻轻拨了一下,抬眼看向贺祈。 贺祈冲程锦容眨眨眼,低声笑道“放心,我们两人在人前做戏,私下里我也不会肆意唐突。” 两情相悦,才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我不会肆意轻薄,更不会勉强你。 你值得所有的等待和尊重。 程锦容心头一阵悸动。她不愿再和贺祈对视,很快移开目光。贺祈也未乘胜追击。马车里再次回复了安静。 这份安静,既不尴尬也不凝滞,甚至令人心安又温暖。 过了许久,程锦容才张口打破沉默“你何时回宫当值” 这是在问贺祈,还要多久能将“刺客”一事处置妥当。 贺祈眸光一闪,低声道“那些刺客,皆是死士。刑部查了数日,也查不出他们的身份来历。这一桩命案,只得暂时了结。不出五日,我便能回宫了。” 将一切都归咎于仇家刺杀,最好不过。 对贺祈来说,这也是最好的结果。他和贺袀之间的争斗,到底不是什么名誉光彩之事。绝不能传出平国公府。 程锦容心中了然,轻声问道“二夫人和贺二公子现在如何了” 贺祈目中闪过哂然的冷意,淡淡道“二哥面容受伤,至少将养数月。二婶娘一心照顾二哥,想来也没心情过问府中诸事了。” 太夫人不愿家丑外扬,所以要压下此事。可这绝不代表,太夫人会轻轻放过郑氏母子。责罚是免不了的。 程锦容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马车在程府门外停了下来。 贺祈先下马车,在程锦容下马车之际,伸手扶了扶程锦容的胳膊。 这一亲昵的举动,落入赵氏和程景宏程景安程锦宜的眼底。 赵氏差点诶哟一声,面上满是笑意。 程景安和程锦宜对视一眼,各自挤眉弄眼地笑了。在他们看来,贺三公子对程锦容一片心意,程锦容被打动是迟早的事。 程景宏略有些不满地瞥了贺祈一眼。 这些时日,程锦容先是伴驾随行,紧接着在宫中当值,不过,她和贺祈的事早已传回了程家。 平国公府接二连三的遇刺命案,动静闹得太大,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贺祈和程锦容之事,一时倒是无人提及了。不过,对程家来说,这可是一桩大喜事 赵氏笑着上前相迎“锦容,你可总算有空闲回来了。”又热情地和贺祈寒暄“多谢贺三公子特意送锦容回府。” 贺祈笑道“锦容离宫后,先去平国公府探望祖母。我送锦容回来,也是应该的。贺家近来事务繁多,离不得人,我不便久留,先告辞了。” 平国公府出了这么多事,眼下确实离不得贺祈。 赵氏没有多留,笑着送走了贺祈。 一转眼,就见程景安和程锦宜已围到了程锦容身边问长问短“容堂妹,你和贺三公子真的要定亲了” “容堂姐,那一日在皇庄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爹回来不肯细说,含含糊糊地,只说是贺三公子挺身救了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景宏瞪了程景安程锦宜一眼“行了,你们两个都消停些。让容堂妹先进府歇上一歇。” 说笑间,众人一同进府。 说来话长。 程锦容知道回来之后,免不了要被仔细问询,早有准备。寿宁公主和元思兰联手陷害她之事,她轻描淡写几句带过。重点放在了后半段,详细描述了贺祈如何挺身而出救她一事。 程景安程景宜好忽悠,程景宏却不好糊弄,皱着眉头说道“寿宁公主一定心中记恨于你,以后怕是还有麻烦。” 。 第二百七十章 和解 程锦容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这个事实“自我进宫之日起,寿宁公主便处处看我不顺眼。不过,皇后娘娘对我关爱有加,十分照拂。有皇后娘娘在,寿宁公主也奈何我不得。” 程景宏眉头拧得更紧了。 明面上是奈何不得,私下里做些手脚,或是以阴谋诡计算计程锦容,却是少不了的。 赵氏也是满面忧色“锦容,你以后在宫中可得慎之又慎,加倍小心。” 程景安和程锦宜一听这话,也都紧张起来。 看着一张张关切忧虑的脸孔,程锦容心中涌过激越的暖流,微微一笑“放心吧,就是寿宁公主,也动不得我半分。” 在宫中,有裴皇后,有贺祈,有杜提点,以后宣和帝更是她最强硬的靠山。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经过此次惨痛的教训,绝不敢再轻易动手。 隔日,程锦容去了杜提点的私宅里。 数日过来,等待开腹救治的病患共有六个。程锦容用了两日时间,为六个病患看诊救治。甘草私下里叹了一回“小姐的开腹之术,似又有进益,已丝毫不弱于老爷了。” 甘草口中的老爷,正是程望。 程锦容笑而不语。 开腹之术,是程望首创。她前世行医数年,开腹救治之术早已熟稔于心。这一段时日,她一直潜心钻研同一种病症,确实又有新的领悟。 就如练武一般,悄然顿悟,一跃而至崭新的境界。 这种感觉,十分微妙,唯有自己才能体会。 甘草是一根筋,平日从不多想。不过,到了这处宅子里,整日对着同样病症的病患,就是再蠢笨的人,也看出不对劲了。 “小姐,”甘草难得压低声音,一双眼骨碌碌地转“奴婢觉得,提点大人总找同样的病患来,让小姐看着救治,每次还站在一旁,一定是别有用意。” 程锦容莞尔一笑,生出了逗弄甘草的心思“哦你猜猜看,师父到底是有什么用意” 甘草神色凝重地说道“提点大人一定是想偷师”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甘草被笑得一头雾水,睁大了眼睛“我猜的不对么那我再想想,对了,提点大人会不会是以想写医书,所以搜集病例” 程锦容好不容易忍住笑,伸出手指,轻轻敲了甘草的额头一记“行了,别胡乱猜疑了。此事我心中有数。” 师徒两人坐着马车一同进宫,杜提点随口说道“这两日,甘草总盯着我,莫非是你和她说什么了” 程锦容想到甘草的猜测,不由得笑了起来,将甘草的话说给杜提点听了一回。 杜提点也有些好笑“这个甘草,心思倒是单纯。” 从头至尾,竟没想过,他是要利用程锦容的医术,来保住自己的性命前程。 这几日,程锦容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倒是他这个官场老狐狸,憋着一股闷气,总有些别扭。 人都有私心。他算计程锦容,程锦容心思敏锐,察觉后反过来坑他一回。也算是有来有往。 这么一想,杜提点心里的郁闷不快,也消散了不少。想了想说道“这几个月来,你救治的病患医例都整理得妥当,收在了宅子的书房里。待得了空闲,再抄录一份,送进宫中。或许,皇上会有想看的一日。” 程锦容应了一声,笑盈盈地看着杜提点,却什么也未说。 这小狐狸 杜提点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行了事情过去便过去了,我这个做师父的,还能和自己的弟子计较不成。” 程锦容抿唇一笑“师父宽宏大度,是弟子的福气。” 以后用的着师父的地方还多的是,师父可得撑住。 杜提点听出程锦容的怀中之意,不由得哑然失笑,心里又叹了一声。 长江后浪推前浪,此话真是半点不假。后浪如此汹涌,他这个前浪没被拍死就算不错了。罢了,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从他在宣和帝面前说出那番话之后,他的性命前程,已和程锦容的安危捆绑在了一起。师徒两个同乘一艘船,风平浪静最好。否则,船毁人亡,两人都逃不了。 师徒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掀过了这一页。 五日后,贺祈进宫觐见天子,拱手说道“那一晚上的一伙刺客,皆是死士。查不出身份来历。不知贺家何时结下了这样的仇敌。” “刑部只得暂时结案,留待日日慢慢调查。” 宣和帝面露不快,重重哼了一声“刑部这群不中用的混账” 贺祈面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末将的大哥四弟安然无恙,已是万幸。此次受伤最重的,是末将的二哥。” 提起贺袀,宣和帝也忍不住叹了口气“男子汉大丈夫,面容受伤倒也不甚要紧,就是伤了右眼,颇为可惜。你待朕传个话,让他安心养伤,待伤好了,朕自有差事给他。” 御前侍卫做不了了,在军营里安排一个职务倒是无妨。 贺祈拱手谢恩“末将代二哥谢皇上恩典。” 对天子而言,特意安抚几句,已是格外的恩典了。 宣和帝不再提贺袀,转而问贺祈“你和程医官的亲事,何时定下” 贺祈心里暗暗一惊。 宣和帝对他确实颇为青睐喜爱。可也从未像今日这般,特意问及他的亲事。而且,宣和帝提起程锦容时的语气,也有一丝微妙。 这些时日,宫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贺祈心念电转,面上露出少年郎提及心上人时的喜悦和臊意“末将已写信去边关。一来一回,约莫两个月左右的时间。” 宣和帝略一思忖,笑道“正好是新年之时。到时候,朕下旨为你和程医官赐婚。” 贺祈“” 他和程锦容说好了假扮未婚夫妻,一切都是做戏。天子圣旨赐婚,假的也得立刻变成真的,绝不可能再退亲。 到时候,他如何向程锦容交代 可天子亲自张口,允诺圣旨赐婚,他何来的理由拒绝 。 第二百七十一章 赐婚 短短刹那,贺祈心念电闪,面上露出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之色“皇恩浩荡,末将感激不尽。” 宣和帝自觉成全了一双有情少年少女,心情颇为愉悦。 杜提点每日来请一次平安脉。程锦容平日在裴皇后身边伺疾,每日午后随杜提点一同来保和殿请脉。 当然,现在程锦容还无资格请脉,每日随在杜提点身边,背一背药箱站在一旁看着便是。 今日一抬头,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程锦容冲贺祈微微一笑。 贺祈回以一笑。只是,笑容里莫名透出的一丝心虚,是从何而来 程锦容心里暗暗诧异。 请完平安脉后,无需宣和帝吩咐,贺祈自动自发地送杜提点程锦容出保和殿。 这等小事,宣和帝自不会计较,一笑置之。 杜提点对贺祈的态度也不同以往,随和亲近多了“有劳贺校尉相送。”虽然贺校尉重点不是要送他。 贺祈笑着应道“提点大人客气了。” 程锦容没有出声。 贺祈一路送师徒两人进了太医院当值处。 一众太医都已知道了“贺校尉和程医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一个个暗笑在心,各自找了借口出去。体贴地为两人留下了说话的空间。 程锦容抬眼看向贺祈,轻声问道“平国公府的事都处置妥当了么” 贺祈略一点头,将对外的说辞拿了出来。 程锦容心领神会,也未追问,而是问起了贺袀郑氏母子“贺二公子和二夫人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口中说的话,和目中透露的意思截然相反“二婶娘一心照顾二哥,无暇过问府中之事。我已打发人去皇庄,将刑部结案之事告诉他们。想来,二婶娘和二哥也能放心了。” “贺青山”中了毒箭,却救治及时,侥幸留了一条命。一伙刺客里,竟有擅长弓弩的贺家亲兵 这种心惊胆寒不知何时被清算的滋味,绝不会好受。郑氏母子以后只会提心吊胆度日,无一夜安睡。 程锦容听懂了,轻声问了一句“你可曾写信去边关,将此事告诉你父亲” 贺祈的目中闪过复杂之极的情绪“祖母亲自写的信。一封给我父亲,一封是写给二叔的。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连我也不知道。” 太夫人在信中会说些什么 是为了平国公府的和睦,瞒下真相。还是会将事情如实相告 程锦容对太夫人的性情脾气并不熟悉,也无从猜起。不过,看贺祈的表情,她已能猜到一二。 “不管如何,此事总算暂时告一段落,你也可以稍稍松口气了。”这里到底不是什么说私密话的好地方,程锦容说话委婉含蓄。 贺祈点点头,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程锦容心中骤然掠过不太美妙的预感“什么事” 贺祈目中闪过愧疚,低声道“皇上说要下旨为你我赐婚,我一时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拒绝,只得先谢了皇上恩典。” 程锦容“” 怪不得他今日总有些心虚。 程锦容心里有些气恼郁闷,不过,她不是蛮不讲理之人,并未迁怒贺祈。天子赐婚,既是荣耀体面,也不容拒绝。 她和贺祈“情意相投”,众人皆知。便是换了她在圣前,也找不出理由拒绝。 可一旦圣旨赐婚,以后他们两人要如何退亲 程锦容蹙着眉头,心事又多了一桩。耳畔响起贺祈的声音“眼下,这对你我倒是好事。” 没错,有宣和帝赐婚,谁也不会怀疑他们两人是做戏了。有了平国公未来世子夫人的身份,以后她在宫中行事也会便利得多。 也罢,三年之后的事,三年以后再操心。现在多想也无益处。 程锦容打起精神“嗯,我知道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贺祈略一沉吟,又低声道“今日皇上在我面前提起你,语气和往日颇有不同。这段时日,我忙着处理刺客之事,未曾在宫中当值。宫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程锦容没有直言相告,只道“以后得了空闲,我和你细说。” 以贺祈的敏锐,只听这一句,心里已猜出了大半。 程锦容擅长外科医术。宣和帝的宿疾要想根治,得开腹医治。以杜提点的谨慎仔细,如何敢冒这样的风险怕是一直隐瞒未提。 想来,现在宣和帝已经知道了。 贺祈目光一闪,一语双关地提醒“圣前伺疾,你要谨慎一些。” 程锦容淡淡一笑“放心,我心中有数。” 出去闲转的太医,已有一两个慢悠悠地回来了。贺祈不便再逗留,张口和程锦容道别,很快离去。 程锦容添了一桩心事,连着几日,都有些气闷。 裴皇后察觉出程锦容心情不太美妙,私下里关切地问了一回“你这几日是怎么了连话都比平日少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程锦容不能说实话,随口拿贺祈做挡箭牌“贺家接连出了这么多事,贺二公子在皇庄养伤还没回府,太夫人又病了。我担心贺祈,也不知他能否撑得住。” 裴皇后倒是没起疑心,笑着打趣“瞧瞧你,还没定亲,就先为贺祈忧心上了。女大不中留,果然不假。” 程锦容很配合地露出一个略显娇羞的笑容“娘娘也来取笑我。” 裴皇后难得见程锦容这般小女儿模样,不由得会心一笑,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好好好,以后本宫不拿你说笑就是了。” 正闲话说笑,青黛恭敬地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永安侯夫人递了帖子进宫,想给皇后娘娘请安。” 裴皇后笑容淡了一淡,略一点头“本宫准了,让永安侯夫人明日进宫请安便是。” 几个月前,永安侯夫人被宣和帝狠狠发落过一回,几乎吓破了胆。往日永安侯夫人时常进宫请安,这几个月里却是一回都没有。 此次主动递帖子进宫请安,定然是有要事。 。 第二百七十二章 亲事(一) 隔日,永安侯夫人进宫请安。 一个人的日子好不好过,其实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华服浓妆,也遮不住永安侯夫人眉眼间的憔悴和消沉。挤出的笑容里,没多少轻松欢快,反倒透出不自觉的惶然。 照例是菘蓝迎永安侯夫人进椒房殿。菘蓝一见永安侯夫人,心里略略一沉。殊不知,永安侯夫人见了菘蓝,也是一惊。 永安侯夫人低声问道“你近来瘦了许多,可是宫中日子不太好过” 何止是不太好过,是太不好过了。 裴皇后的威势渐浓,首当其冲承受压力冲击的,就是菘蓝和青黛。 裴皇后虽未直接发落两人,不过,时不时地挑剔数落责罚,也够两人喝一壶的了。如今,两人在椒房殿里的威信大减,倒是另有几个宫女,得了裴皇后的提携重用 个中滋味,不提也罢。 菘蓝打起精神笑道“宫中一切安稳如常,夫人不必忧心。” 怎么能不忧心 裴皇后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已冲宫务伸手,开始掌控椒房殿。程锦容更是水涨船高,到了圣前伺疾。 此消彼长,永安侯府如今在裴皇后母女面前,哪里还有趾高气昂的资格,只有低头隐忍的份了。 永安侯夫人心里不知多少次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永安侯夫人咽下喉间的叹息和苦涩,随菘蓝进了椒房殿。 身着红色宫装的裴皇后,端坐在凤椅上,神色淡淡,凤目一扫。 身侧的程锦容,神色同样淡然,目光一同落在永安侯夫人的脸上。 永安侯夫人呼吸一顿,很快挤出笑容,上前向裴皇后行礼“妾身给皇后娘娘请安。数日未见,娘娘凤体可安好” 裴皇后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自锦容进宫伺疾,本宫的身体大为好转。永安侯夫人时时惦记本宫的身体,本宫心里着实感动。” 永安侯夫人满面堆笑“妾身一直盼着娘娘凤体安康。” 裴皇后目中微凉,有意晾了永安侯夫人片刻,才张口赐座。 永安侯夫人战战兢兢地坐下。 裴皇后将永安侯夫人的神色看在眼底,心里颇有些唏嘘。这些年,私下里她不知见过永安侯夫人多少回讥削的嘴脸。 如今风水轮流转,她安然端坐,不言不笑,永安侯夫人却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皇权冰冷又无情,却又残酷快意。 无权无势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欺凌。而现在,她已彻底转变,权势在她手中,还有谁敢欺辱她半分 “夫人今日进宫,除了请安之外,可是有什么事”裴皇后淡淡问道。 永安侯夫人忍住擦拭额角冷汗的冲动,笑着说道“妾身确实有两桩喜事,要和娘娘说一说。” 喜事喜从何来 裴皇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永安侯夫人“有何喜事” 程锦容眸光微闪。 不年不节,永安侯府还会有什么喜事想来,一定是裴璋和裴绣的亲事了。 果然,就听永安侯夫人笑着说道“回娘娘的话,是阿璋和阿绣的亲事。”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神色淡淡,窥不出半分情绪。 也是,程锦容已攀上了平国公府这门亲事,哪里还会在意永安侯府。 永安侯夫人将心头的气闷咽下,笑着说了下去“阿璋今年十六,转过年就十七了。阿绣今年也十五了。都已到了婚嫁之龄。” “侯爷几个月前,就开始操持他们兄妹的亲事。如今都得了准信,打算着年前就为阿璋定下亲事,阿绣年后定亲。” “阿璋的未婚妻,是靖国公府嫡女,叶三小姐。” “阿绣定下的是卫国公府的江六公子。” 什么 裴璋和叶轻云裴绣和江尧 这简直是乱点鸳鸯谱 饶是程锦容素来冷静,此时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永安侯夫人显然误会了程锦容的神色微变,心里那口闷气倒是散了不少。 她的儿子,是永安侯嫡子,相貌才学品性家世,无一不出众。程锦容有眼无珠,不愿嫁裴璋。难道裴璋还愁娶不到媳妇不成 叶轻云在京城贵女中名声确实不怎么好听,永安侯夫人也不太乐意娶这么一个泼辣彪悍的儿媳回来。不过,京城适龄的贵女中,叶轻云家世门第最高。 永安侯打着和靖国公府联姻的主意,奈何裴璋一直拒不点头。 直至秋猎过后,裴璋身心遭受巨创,一派心如死灰的模样。永安侯再提亲事,裴璋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永安侯亲自向靖国公提亲,靖国公整日为孙女的亲事发愁,忽然来了这么一桩好亲事,岂有不应之理。两家已有默契,只等合过庚帖,便可正式过礼了。 真正令永安侯夫人不满的,是裴绣的亲事。 卫国公府的江六公子,谁人不知是娇生惯养的纨绔一个,动辄哭鼻子抹眼泪的怂货。永安侯当时一提江六公子,永安侯夫人第一个就反对,裴绣更是哭闹了几回 不过,这丝毫影响不了永安侯。 卫国公府请了官媒登门,永安侯已应了亲事。 等裴璋先定亲,紧接着就轮到裴绣了。 裴皇后对永安侯的为人,自然也清楚得很,语气中透露出一丝讥削“永安侯真是一片慈父心肠,为一双儿女都寻了好亲事。” 靖国公府,卫国公府府,皆是传承百年的勋贵府邸。永安侯府和叶家江家结亲,带来的好处不必细述。 日后在朝堂上,永安侯也有了助力。 果然是好亲事 永安侯夫人被讥讽得耳后发烫,面上还得维持笑容“娘娘说的是。侯爷对这两门亲事满意得很,妾身也是一片欢喜。” “妾身今日进宫,便是特意将此喜讯告诉娘娘。” 裴皇后扯了扯唇角“本宫听了也高兴的很。” 永安侯夫人笑容不减,又亲热地笑道“锦容和贺三公子的亲事,也快定下了吧这等喜事,做舅母的心里也觉欢喜。待锦容出嫁之时,舅母一定为你厚厚添妆。” 。 第二百七十三章 亲事(二) 此时此刻,谁也不会提起程锦容和裴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更不会提两人差一点就定亲之事。 程锦容淡淡一笑“贺祈和我各自在宫中当值,私下约定过,只定亲,成亲的事待三年以后再说。夫人有意添妆,我心领了。” 三年以后才成亲,这也未免拖延得太久了。 永安侯夫人心里嘀咕,自不会多这个嘴,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通好话,这才起身告退。 裴皇后既未留永安侯夫人午膳,也未赏赐裴璋兄妹。 永安侯夫人就这么两手空空颜面无光地回了永安侯府。 永安侯在朝中当差,不在府中。裴璋在院子里养伤,裴绣躲在屋子里哭了几回,不肯出来见人。 说是两桩喜事,府里半点喜气都没有。 永安侯夫人心里憋闷,先去了儿子裴璋的院子里。 裴璋胳膊上的伤其实好得差不多了。可他整日沉默不语,形容消瘦憔悴,神情木然,没半点鲜活气。 永安侯夫人一见裴璋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恨恨地骂道“瞧瞧你这出息靖国公府的叶三小姐,相貌生得一等一,身手也出众,堪称将门虎女,哪里配不上你了。” “我告诉你,今日我进宫见皇后娘娘,程锦容也在一旁。提起你的亲事,她可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她攀上了平国公府的高枝,以后就是平国公世子夫人,哪里还将你放在心里。你在这儿要死不活的给谁看除了我这个亲娘,还有谁会心疼怜惜你半分” 任凭永安侯夫人好说歹说,裴璋就是一言不发,甚至闭上双目。 永安侯夫人说得口干舌燥,气苦不已“罢了,我该说的都说了。这门亲事,是你父亲定下的。你既是应下了,以后见了人就得高高兴兴的。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你心里好好想想吧” 说完,起身便走了。 屋子里依旧一片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裴璋才睁开眼,目中露出无尽的痛楚。 只有在四下无人时,他才肯让自己沉浸在昔日的回忆里。回忆越是美好,现实越是痛苦。 那一晚,刹那间的犹豫踌躇,犹如一面银镜,清晰地照映出他心底的软弱和虚伪。也彻底摧毁了他的骄傲。 他是真的永远失去容表妹了。 他甚至无颜责怪任何人。 儿女都是前世修来的债。 永安侯夫人搂着哭肿了一双眼睛的裴绣,心里感怀唏嘘不已,口中叹道“阿绣,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不愿嫁给江六。我也不愿你嫁给一个没用的窝囊废。” “可这门亲事,是你父亲执意定下的。我也奈何不得。你就认命了吧” 裴绣哭道“我不认命母亲,我不认命还没正式过定,现在改口反悔还来得及。母亲,我求求你了,你去求一求父亲,求他退了这门亲事吧” 江六公子的好哭怂包之名,早已在京城闺秀圈里传开。 往日裴绣和交好的闺中密友,私下里还曾说笑过,不知以后是谁这么倒霉,会嫁这么一个爱哭的怂货。 万万没想到,她就是这个倒霉鬼 裴绣越想越是悲催,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滴落。 永安侯夫人心酸不已,红了眼睛“你说的是什么傻话。虽未过定,口头已允下的亲事,如何能随意退亲” “再者,你父亲什么脾气,你又不是不清楚。这些时日,为了你的亲事,我不知说了多少回,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令你父亲改主意。” “你就是哭上千回百回也没用。” 裴绣扑在亲娘怀里,放声恸哭。 永安侯夫人和女儿抱头哭了一场,直哭得眼睛肿了声音嘶哑了,才慢慢停了下来。 傍晚,永安侯回府后,见到母女两个都红肿着一双眼,顿时怒从心头起“这样的好亲事,你们母女两个哭什么要是传出去,不但卫国公府没了颜面,我们裴家的脸也算丢尽了。” 永安侯夫人心里一颤,忙挤出笑容“侯爷消消气,阿绣年少气盛,一时转不过弯来。以后,我一定好好劝她。” 永安侯重重哼了一声。 裴绣咬着嘴唇,眼眶中的泪水又要掉落。 永安侯冷冷瞥了裴绣一眼“把你的眼泪都给我收起来。定亲之前,你就在闺阁里安安分分地待着,不准出府,也不准见任何外人。” “要是这门亲事出了半点差错,你以后也不必再嫁人了。” 裴绣的哭声,被生生噎了回去。 靖国公府。 练武房里,叶凌云被亲姐揍得四处乱窜,口中不时哀嚎一声“疼疼疼我认输了,快些住手啊” “你心里有气,去和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说,别冲着我来啊又不是我要为你定亲诶哟” 一身红衣的叶轻云,面颊绯红,双眸中燃着愤怒的火苗,拳脚如飞,将叶凌云揍得鼻青脸肿。 叶凌云自小到大被亲姐揍惯了,只得自认倒霉。待叶轻云稍稍冷静下来,见叶凌云龇牙咧嘴的可怜样,难得有些良心愧疚不安。 “四弟,对不起,”叶轻云张口道歉“我本来是想陪你练武过招。可气头一上来,根本管不住手脚。今日出手重了些。” 天不怕地不怕张扬又肆意的叶三小姐,此时消沉又低落。 叶凌云心里颇不是滋味,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不想嫁给诸位皇子,不愿整日勾心斗角的过日子。永安侯府要来提亲,你怎么又不愿意了” 虽然他和裴璋没什么交情往来。不过,裴璋是京城里最出色的勋贵少年之一。这样的亲事,叶轻云怎么还不乐意 叶轻云轻哼一声“裴璋心里一直喜欢他的表妹程锦容,现在程锦容和贺祈成了一对,裴家转脸就要来叶家提亲。拿我当什么了” “别说我不想嫁人,我就是要嫁,也得嫁一个一心一意待我的夫婿。” 叶凌云挠挠头“那现在该怎么办祖父已经应下亲事,过几日,裴家就要正式登门过礼了。” 第二百七十四章 波折(一) 靖国公和靖国公夫人一直为孙女的亲事发愁。 门第相当有出息的儿郎,被叶轻云的“威名”吓得不敢登门提亲。偶有登门提亲的,要么家世差了一截,要么就是本人平庸。 堂堂靖国公府的嫡孙女,竟面临嫁不出去的窘境 永安侯一张口,简直是喜从天来。 裴璋相貌生得俊,身手出众,又得天子青睐,前程不可限量。如此好亲事,靖国公焉有不应之理 至于裴璋曾恋慕表妹而不得黯然神伤这等小事,靖国公压根就没放在眼底。 联姻是结两姓之好。待成亲后,小夫妻慢慢相处培养感情便是。这等细枝末节,不必计较。 不过,靖国公很清楚自家孙女的脾气,一直未曾直言相告。直至裴家要登门提亲了,才透了口风。 这可把叶轻云给气坏了。 叶轻云心里憋着闷气,哼了一声“我这就去见祖父祖母” 叶凌云又是一惊,一把抓住叶轻云的胳膊“三姐,你可别冲动,更别乱说话,要是惹怒了祖父祖母,可是大大不妙” “现在顾不得这些了。我要和祖父祖母将话说明白。”叶轻云用力甩开叶凌云,气势冲冲地走了出去。 叶凌云头大如斗,顾不得收拾自己,立刻追了出去。 叶轻云轻身功夫极佳,如一阵轻烟般,转眼不见了踪影。叶凌云就悲催多了,左腿之前被踹中,现在走路一跛一跛,哪里追得上。 待叶凌云赶到祖父祖母的院子时,被守门的小厮拦在了门外。叶凌云又急又气,踹了小厮一脚“给我滚开” 那小厮被踢了一脚,疼得直抽凉气,却不敢让开“四公子,国公爷有令,让奴才在这儿守着,任何人不得入内。求四公子可怜奴才一条小命。” 叶凌云嘴硬心软,小厮求到这份上,他也未再硬闯。伸长耳朵听着屋内的动静。 内堂里,叶轻云怒道“我不嫁我的终身大事,我自己点头才算” 平日看着温和好脾气的靖国公,显然也被气得狠了,怒道“混账你就是这么和祖父说话的” “裴璋有哪里配不上你为了你的亲事,我这个做祖父的不知操了多少心。当日宫中选皇子妃,你不好生表现也就罢了,还在椒房殿里舞剑。那些诰命贵妇们,谁敢来提亲” “和你年龄差不多的名门闺秀,一个个都定了亲事。唯有你待字闺中,无人问津。你当这是什么风光的事情不成你祖父这张脸,也快被你丢尽了。” “连裴家的亲事你都不应,你到底想嫁什么样的人家” 叶轻云寸步不让,怒目相视“门第如何我不管,我要嫁就嫁一个全心待我的夫婿。祖父觉得裴璋好,无非是看中了永安侯府的门第。可裴璋心里喜欢的另有他人,我为何要嫁一个这样的夫婿” “祖父只顾着自己的颜面,就不顾孙女的终身幸福吗” “在祖父心中,靖国公府的体面要紧。我这个靖国公嫡出小姐,一定要嫁门当户对的夫婿。至于我以后日子过得如何,祖父就全然不在意是吧” 靖国公被戳中了痛处,面色铁青“你说什么都没用总之,这门亲事我已经点了头。过几日,裴家就正式登门提亲,合庚帖,定下亲事。由不得你任性” 叶轻云眼里的火星几乎喷出了眼眶“好,祖父只管定下亲事。到成亲那一日,祖父自己嫁过去便是。” 靖国公“” 靖国公被气得暴跳如雷。 靖国公夫人夹在暴怒的靖国公和固执任性的孙女之间,委实头痛,没劝几句,便眼前一黑,昏厥过了过去。 靖国公夫人这一昏厥,祖孙两个也吵不下去了。 靖国公立刻命人去太医院官署请医官来。 叶轻云忍着心头怒火,迅速说道“四弟每日习武,时常受些皮外伤,每次都是请程公子来看诊。虽说程公子年轻一些,医术却是极好的。” 靖国公余怒未消,冷冷说道“程公子确实年轻有为。不过,他至今未曾娶妻。瓜田李下,你和他不宜来往过多。” 叶轻云“” 叶轻云性烈如火,口舌上从不落人下风,此次却被噎得胀红了脸。 靖国公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出一丝不对劲来,老眼一眯,迅疾打量胀红了脸孔的孙女一眼“怎么你不愿嫁裴家公子,莫非就是因为那个程公子” 叶轻云气得热血上涌,脱口而出道“是又如何” 急急赶来的叶凌云“” 诶哟,我的亲姐。这等时候,可就别嘴硬了要是祖父信以为真,可怎么得了 叶凌云也顾不得腿疼了,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拉住叶轻云的胳膊“三姐,你就别说气话故意气祖父了。” 旋即连连向靖国公解释“祖父可千万别误会。程公子确实时常来府中。不过,每次都是因我受了伤,才请他来看诊。” “程公子最是谨慎守礼,是世间难寻的端方君子。他从未和三姐独处说话,也从未言语孟浪唐突过。” “三姐是故意说气话,祖父可别当真。” 靖国公瞥了绷着俏脸的叶轻云一眼,哼了一声,未再多言。 过了片刻,靖国公世子夫人也闻讯赶来。 靖国公世子在军营里领着差事,今晚不在府中。靖国公世子夫人听闻婆婆昏厥,心里一突。再见眼前这阵仗,更是头痛。 只是,叶轻云天生这副脾气,连靖国公有时也弹压不住。靖国公世子夫人这个亲娘,也莫可奈何。 小半个时辰后,太医院官署里来了人。 竟是程方亲自接了出诊,匆匆赶来了。 自常院使被杖毙,程方这个副院使便被提任正院使。程方亲自前来,给足了靖国公府颜面。 程景宏也随着父亲程方一同前来。 程方迅疾为靖国公夫人看诊,程景宏站在一旁。 这就是那位程公子了。 靖国公的目光,落在了程景宏的身上。 。 第二百七十五章 波折(二) 被这般打量,程景宏也有些不自在。 这几个月来,他常来靖国公府。不过,每次都是直奔叶凌云的院子,为叶凌云看诊疗伤。见靖国公,还是第一回。 好端端地,靖国公这般盯着他做什么 祖父盯着程公子做什么 该不是真的以为她和程公子私相授受吧 程公子是谦谦君子,从无任何唐突之言,更无半点不当的举止。如此端方君子,她口中不说,心里却十分钦佩他的性情为人。 叶轻云已经消退了的怒火,再次燃了起来,蹭蹭往外冒。 叶凌云心里暗道一声不好,扯了扯叶轻云的衣袖,连连冲她使眼色。 我的亲姐,现在已是一团乱麻了,你就别再添乱了。 叶轻云气闷地将头扭到了一边。 程景宏眼角余光,一直在留意叶轻云的一举一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多看,很快收回了目光。 靖国公夫人一把年纪,平日身体就不太好。这一昏厥,更是不妙。程方一诊脉,便皱了眉头。 靖国公心里一沉,顾不得再打量程景宏,急切地问程方“她的身体没有大碍吧” 程方略一沉吟,才道“国公夫人年迈体虚,不宜动气。我先为国公夫人开一副药方,喝上三日看看。过三日,我再来复诊。” 靖国公忙张口谢过,又令人拿了丰厚的诊金来。 出诊收诊金是理所应当之事,程方并未推辞。 程方父子很快告别离去。 叶凌云亲自送程方父子两人出府,有意无意地落后几步。程景宏也随之放慢脚步,就听身侧的叶凌云低声道“三姐就快定亲了。” 程景宏身体微微一僵。 叶凌云又叹了一声“永安侯府过几日就登门提亲。这门亲事,祖父祖母都点头首肯了。三姐心里不太情愿,今晚和祖父争执几句,祖母情急之下,昏厥了过去。” 原来如此。 程景宏心里复杂难言,胸口如压了千斤巨石,气短胸闷,难受至极。 叶凌云说这些话,倒也没存什么试探之意。事实上,程景宏将自己的心意遮掩得严严实实,别说叶凌云,就是叶轻云也未察觉。 叶凌云有些歉然地说道“三姐的脾气,你也该知晓一二。她在气头上,什么话都敢说。今晚不知怎么提起了你的名字,祖父心中生了误会,刚才有所唐突冒犯,请你见谅。” 怪不得靖国公刚才打量的目光里隐含不善。 程景宏晦涩沉重的心绪,竟透出了一丝甜意。 这一场暗恋,从头至尾,都是他一个人的事。便是这样的“误会”,于他而言,也是值得珍惜回味的。 程景宏终于张口“些许小事,我不会介意。” 叶凌云松了口气,咧嘴一笑“程大哥胸襟广阔,令人钦佩。” 一个激动高兴之下,连称呼也改了。 也可见在叶凌云的心里,从头至尾也没想过自己的亲姐和程景宏会有什么瓜葛。 程景宏面容还算平静,心里的滋味,也只有自己知晓了。 回程的马车上,程景宏一直沉默不语。 不过,他平日就不喜多言。程方也早已习惯了长子的沉默少言,也未生什么疑心,只问了一句“景宏,你的面色似不太好。是不是近日有些劳累了” 程景宏简短地应道“无妨。” 程方也拿长子没法子,索性住了口。 三日后,程方再次登门,为靖国公夫人复诊。 靖国公夫人身体本就虚弱,这一倒下,却得慢慢将养。 叶轻云心中愧疚,一直在床榻边伺疾。 靖国公夫人很清楚自家孙女的脾气。虽然性烈冲动易怒,却也善良心软。在叶轻云面前泪眼婆娑地哭了几回,终于哭得叶轻云低头让步。 半个月后,永安侯府长公子和靖国公府叶三小姐定下亲事。 靖国公心疼孙女,舍不得孙女早早出嫁。和永安侯商定,要将孙女多留两年再成亲。 程锦容身在宫中,消息十分灵通,几乎是第一时间便知道了此事。 程锦容一时也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前世的表哥兼夫婿,终于和别的少女定下亲事。 他们两人,背道而驰,愈行愈远。 裴皇后打发身边人退下,轻声说道“你和裴璋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分不同旁人。他定下亲事,你心里有些不自在,也是难免。” 有些隐秘的心情,便是对着自己的亲娘,也说不出口。 程锦容定定心神,冲裴皇后笑道“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我心中坦然得很,没什么可不自在的。” 裴皇后细细打量程锦容的面色,见她神情坦荡,才算放心“你不多想就好。” “算一算时日,你写的信也该到边关了。你爹最是疼你。你和贺祈情投意合,这门亲事,你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应下。” 提起贺祈,又是一团乱麻。 程锦容心里暗暗叹了一声,打起精神笑着应道“是啊爹对我素来百依百顺。” 一提程望,裴皇后不免怔怔片刻。很快,将头转到一旁,掩去眼中闪过的水光。 少年夫妻,百般恩爱,却被迫“生离死别”,天各一方。她在宫中做着裴皇后,他在边军里做着程军医。 此生,她和程望也没机会再相见了吧 程锦容很快就见到了裴璋。 裴璋在秋猎中受了伤,一直在府中养伤。如今伤势痊愈,亲事定下,他自是要进宫当差。程锦容随着杜提点一同来为天子请平安脉,一抬眼,便看到了裴璋。 痛苦和磨难,催人成长。 裴璋瘦了一些,目光平静,抿紧的嘴角显出了几分沉默坚韧。 她和他,是真的了断前尘,各自“婚嫁”了。 程锦容和裴璋对视一眼,各自收回目光。 贺祈“” 贺祈绝不承认自己在吃醋泛酸。 呵呵裴璋早就是陈年老黄历了。从程锦容重生的那一刻起,裴璋就已被三振出局。他才是程锦容的未婚夫婿 没错他根本不用将裴璋放在眼底更没必要吃这份闲醋 第二百七十六章 伤痛 请完平安脉,杜提点告退。 贺祈主动请缨,要送杜提点程医官一程。 宣和帝近来未发宿疾,心情颇佳,笑着打趣了一句“是不是看裴校尉定亲,贺校尉也情急了” 贺祈厚颜笑道“末将这点心事,皇上一看便知。” 宣和帝一笑置之。 没曾想,裴璋也拱手道“末将一同送提点大人和程医官。” 贺祈“” 程锦容也有些诧异,抬头看了裴璋一眼。 宣和帝并不思虑这等小事,随意点点头准了。 裴璋和贺祈一同送杜提点程锦容出了保和殿。 杜提点意味深长地瞥了身侧的爱徒一眼。 程锦容一刹那的惊讶后,此时已恢复冷静。从面上窥不出半分情绪。 走出保和殿一段路后,程锦容停下脚步,先对贺祈说道“我和裴校尉有些话要说,请贺校尉先行一步。” 贺祈“” 贺祈抽了抽嘴角,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杜提点更是知情识趣,很快便走了。 保和殿外宽敞平阔,视野也格外开阔。十数米之内,有人靠近,一眼便能看见。在此地说话,倒也便利。 程锦容抬头看向裴璋“听闻裴校尉定了亲事,恭喜裴校尉” 裴璋目中闪过一丝痛苦。 不过,他已熬过了最痛苦的一段时日。现在心里的伤疤还在,疼痛依然清晰,却也能勉强维持镇定“多谢程表妹。” 昔日亲昵的容表妹,裴璋无颜再喊出口,改成了程表妹。 “你和贺校尉情意相投,定亲之事也该快了。我也要恭喜程表妹才是。” 程锦容淡淡一笑“多谢裴校尉。裴校尉今日特地送我一程,想来,不止是要说这些吧” 裴璋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是。” “昔日之事,你我皆心知肚明,我也无颜再多说什么。我知道你心中恨极了我父亲。只是,如今裴家和皇后娘娘同乘一条船,唯有同心协力,方能安然无事。” “哪怕是为了皇后娘娘,为了六皇子殿下,你也要压下仇恨。千万不可冲动行事。” 一直未曾挑破的事实,终于从裴璋口中说了出来。 裴璋到底是在担心她的安危 还是想说服她放弃报仇雪恨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冷意,声音里透出一丝讥讽“该怎么做,我心里清楚,无需你来提醒。” 裴璋目中闪过苦涩,半晌才低声道“裴家亏欠你们的,总有一日,我会都还给你们。请你相信我,我此时说的话,句句都是出自真心。” 程锦容没有半分动容,冷冷说道“你是否真心,和我无关,我也不在乎。从今以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必再有什么交集牵扯了。” 说完,转身离去。 裴璋嘴角抿得极紧,似要将口中的苦涩全部逼退。 在原地站了片刻,裴璋才转身回了保和殿。 贺祈看似悠闲地站在保和殿外,不偏不巧地拦住了裴璋。 裴璋停下脚步,看向贺祈“怎么我和表妹说几句话,你就这般忐忑不宁了如此看来,你对表妹着实没什么信心。” 这几句话,分外犀利。 贺祈目光一闪,扯了扯嘴角,目中却无半分笑意“有没有信心,都是我和阿容之间的事,和你没什么相干。就不劳你操心了。” 裴璋冷冷说道“我和表妹一同长大,在我心里,表妹就如我亲妹妹一般。她的事,我焉能不操心。” 贺祈半分都不客气“你有这份闲情心思,还是多关心关心叶三小姐吧” 裴璋“” 裴璋心中一痛,和贺祈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冷哼一声。 这一日傍晚,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出宫。 杜提点瞥了程锦容一眼,到底没多嘴多问。 程锦容回了程府,正巧程方今晚也回来了,众人欢聚,自有一番欢喜。晚饭后,程方将程锦容叫进了书房,仔细地问询程锦容在天子身边伺疾之事。 程锦容坦然说道“每日提点大人为皇上请平安脉,我都会随行。不过,都是站一旁看着罢了,并未令我诊脉。” 程方笑道“这是当然。你这般年少,便是医术再精湛,也得慢慢磨练。先在皇上面前混个脸熟,过个一两年,或许就有机会为皇上诊脉了。” “太医院的一众医官,熬上十年二十年的大有人在,也没几个能到圣前伺疾。你有今日风光显赫,不知多少人在背后泛酸眼热。” 说到这些,程方颇为骄傲自得。 程锦容抿唇一笑。 能成为长辈心中的骄傲,也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程方鼓励程锦容数句,便令她早些回去歇下。 一个晚上几乎都未吭声的程景宏,送程锦容回了清欢院。正要张口作别,程锦容忽地轻声问道“大堂兄,你这般伤心憔悴,是不是因为叶三小姐” 程景宏“” 他一直将心事遮掩得严严实实,程锦容是怎么知道的 程锦容见大堂兄震惊不已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声“看来,我猜对了。” 程景宏默然片刻,才道“我从未表露过心意。所以,叶三小姐也从不知我一直暗中倾慕她。父亲母亲不知,二弟三妹不知,你极少回来,为何一见我,就知我心中伤痛” 因为,她也最擅长遮掩隐忍,所以格外敏锐。 程锦容避重就轻,轻声说道“叶三小姐已和裴璋定下亲事。大堂兄伤心难过一阵子,便将她忘了吧” “大堂兄年轻有为,以后定有自己的良缘。” 程景宏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放心吧我能撑得住。” 有些伤痛,绝不是轻飘飘的几句话就能抚慰。 程锦容深知其中滋味,没有再多言。 倒是程景宏,沉默了片刻说道“裴璋定了亲事,你心里也一定不太好受。” 程锦容“” 算了,这个话题就别聊了。 程锦容清了清嗓子“天色不早了,大堂兄明日还得早起,早些回去歇下吧” 程景宏看了程锦容一眼,点点头,转身离去。 。 第二百七十七章 亲家 边关。 平国公的军帐里,程望正恭敬地拱手行礼“下官见过国公爷” 素来威严的平国公,对着程军医却是分外客气礼遇,亲自伸手扶起程望,笑着说道“程军医不必多礼,快些请起。” 程望“” 程望心情有些复杂。 几个月前,女儿在信中说不愿嫁人。他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平国公的提亲。话虽然没说开,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是中军营帐的军医,更是军医营中医术最精湛高妙的一个。有品级的武将们,生病了基本都找他看诊,平国公往日也都是召他前来。 这几个月来,平国公身体偶有不适,却未召他看诊。 军营里早已有“国公爷厌恶程军医”的传言了。 一众军医私下里猜疑嘀咕,甚至有一两个大着胆子,私下问过他“程军医是否开罪了国公爷” 他随口敷衍应对了过去。心里早有长期被冷落一旁的准备。 没曾想,他今日又被请进了中军营帐。 边军统帅平国公贺凛,满面笑容,亲自相迎。见了他,一派见了未来亲家的亲近热络个中滋味,真是微妙难言啊 想到昨日收到的女儿来信,程望心中颇有些无奈。 之前口口声声绝不嫁人的程锦容,在信中说自己和英俊不凡年少有为的贺三公子日久生情。两人已私定终身,为了堵众人之口,总得先定下亲事 儿女都是前世的债 儿女就是前世债主,这辈子做了人家亲爹,可不就是来还债的么 平国公心里也嘀咕不已。 贺祈几日前的来信里,已说得清楚明白。他和程锦容情意相投,非程锦容不娶。而且,他已当着皇上和一众皇子的面表露了心意。 这门亲事,得早些定下。 平国公看了信后,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先臭骂了混账儿子一顿。然后捏着鼻子为孽子提亲。几个月前的尴尬还历历在目,他也只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命人请了程望过来。 幸好,尴尬的不止他一个。 看到程望复杂的神情,平国公的心情骤然好转。 反正是贺家娶儿媳过门。 程锦容门第低一些,不过,自己有本事有能耐,既得裴皇后青睐,如今又到了圣前伺疾。杜提点年近六旬,撑不了几年就要告老。日后,程锦容便是天子的专职太医。标准的天子近臣。 这样的儿媳,平国公焉能不满意 平国公和颜悦色地笑道“军中不宜饮酒,我命人备了些菜肴,程军医请坐。” 程望拱手谢过,在平国公对面坐了下来。 程望半点吃喝的心情都没有,拿着筷子,随意吃了几口,味同嚼蜡。 平国公的心情倒是好得很,颇有秋风扫落叶之势,桌子上的菜肴被吃了大半。 饭后,桌子很快被收拾干净,侍卫端了一壶清茶上来。平国公和程望各执一杯清茶,心里同时想着,不必耽搁时间,该进入正题了。 提亲之事,自然是男方主动,没有女方张口的道理。 程望握着茶杯,嗅着茶香,岿然不动。 平国公也未绕圈子,开门见山地说道“今日请程军医前来,是有要事相商。我膝下有一嫡子,在家中排行第三,单名一个祈字。” “三郎今年十五,过了年就十六了,也到了婚配之龄。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便自夸。不过,三郎以十五之龄,在御前侍卫大选中脱颖而出,做了皇上的御前侍卫统领。在京城里一众勋贵少年里,也算出众。” “听闻程军医有一爱女,美貌出众,医术过人。我今日厚着颜面,亲自为三郎提亲。不知程军医意下如何” 说来,平国公也算厚道了。 什么两情相许私定终身之类的字眼,只字未提。更未提及程望当日说过“女儿不愿嫁人”之类。提亲的态度也颇为诚恳。 程望却未一口应下,正色说道“下官只这么一个女儿,她的亲事,下官必要慎之又慎。国公爷提亲,下官得好好考虑几日,再给国公爷回复。” 结亲时,女方理当矜持一些。 不管如何,断然没有男方一张口女方就点头的道理。 平国公笑道“这是当然。程军医好好考虑数日,再回复也不迟。” 程望走后不久,贺凇就来了。 贺凇见自家兄长喜笑颜开,不由得笑着揶揄打趣“几个月前被三郎气得七窍生烟,说什么再也不管他的亲事。今日还不是乐颠颠地替他提亲” 平国公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我是他亲爹,我不管谁管” 贺凇很是笑了一回“是是是,大哥言之有理” 平国公心情颇佳,很有风度地任由贺凇取笑。 说笑了一回,平国公和贺凇说起了正事“鞑靼太子主动在大楚为质,皇上又下旨,将寿宁公主和亲鞑靼太子。这几个月来,边关也确实平静了许多。” 小股的游骑冲突,倒是未曾断过。不过,最多数十上百,伤亡极少。对连连打仗不断的边军而言,已是难得的休养生息了。 贺凇收敛笑意,低声道“鞑靼狼子野心,我们大楚和鞑靼迟早有一场大战。如今虽然止戈,我们却是丝毫不能放松警惕,每日都要练兵。” 悍不畏死的兵卒是练出来的。若是松散下来,就如刀锋入鞘,战力会大大降低。 平国公略一点头“你说的有理。每日练兵之外,还可轮流派兵巡游边关。” 这也是边军练兵惯用的手段了。 将兵将轮流派出去巡游,遇到鞑靼大股骑兵,立刻撤回。遇到小股的骑兵,就可放手一战。如此,刀锋不时出鞘见血,方能成为战无不胜的宝刀 就在此时,一个侍卫恭敬地禀报“启禀国公爷,启禀将军,京城派人送了家书来。” 平国公和贺凛齐齐讶然。 几日前,平国公才收到贺祈的来信。怎么这么快又有了家书 莫非是府中出了什么事 平国公神色微沉“立刻让送信的亲兵进来。” 。 第二百七十八章 家丑(一) 此时的贺凇,还不知道这封突如其来的家书,会是何等的令人心痛。 送信来的贺家亲兵,一路快马奔波,面上犹有悍勇之色。进了中军军帐后,亲兵跪下行礼,很快呈了家书上来。 平国公接了家书,令亲兵退下休息,很快拆了信。 平国公目光一扫,只看几行,面色就霍然变了。 贺凇心里倏忽一沉。 自家兄长的脾气,他最清楚不过。等闲小事,平国公绝不会有这样的反应。这封家书里所说的事,一定非同小可。 “大哥,出什么事了” 平国公看了贺凇一眼,目中闪着复杂又愤怒的寒光。却什么也未说,继续低头看信。 贺凇被兄长这一眼看得心头发凉。 到底出了什么事 前一刻,平国公还在为儿子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而高兴。这一刻,就因家书变了脸色。贺家一定出了变故 贺凇没有再催促追问,默默等着。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那封信,有三页,不算太长。一盏茶功夫便能看一遍。平国公来来回回看了数遍才停,紧紧握着薄薄的信纸,用力之大,似要将信纸捏碎。 “二弟,”平国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封信,你自己看。” 贺凇抬头和平国公对视,应了一声,接了信。 只看两行,贺凇的脸就白了,握着信的手不停颤抖。 贺袀秋猎时被暗箭所伤伤了右眼,伤了脸 他只有一子一女,贺袀一直是他的骄傲。虽说武将受伤不算稀奇,可伤在脸上毁了右眼,对一个年轻武将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更令人惊骇的是,伤了贺祈的人,竟是贺家家将贺青山 短短几个字背后,透出的是令人心寒心惊的事实。 这绝不是意外,而是人祸 贺凇逼着自己看了下去。 信中所写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令人心惊。有刺客潜入皇庄天牢,刺杀贺青山不成,刺客自尽身亡。 贺青山被押往京城,在平国公府外遭遇刺客伏击。刺客里竟有一个擅用弓弩的贺家亲兵。 行刺失败,这个亲兵也自尽而亡。不过,有了这个线索,仔细追查,定能将贺家的内鬼揪出来 这封信,是太夫人亲自所书。 太夫人写这封信时,显然情绪波动不稳,字迹潦草飞舞,写一段歇一段。到了下一页,墨迹上有泪水晕染过的痕迹。 “这些年,我自问对二郎三郎一视同仁,并无偏颇,对郑氏这个儿媳也算满意。万万没料到,郑氏狼子野心,早生出了歹念,意欲谋害三郎。二郎对平国公世子之位,也早生出觊觎之心。嫁入大皇子府的阿初,也参与其中。” “郑氏借着掌家之便,在府中安插亲信,私下拉拢亲兵家将。我对郑氏素来信任,一直未曾察觉,终酿成大祸” “三郎心思敏锐,早有察觉,将计就计。二郎受伤,我这个做祖母的心痛如割,也迁怒三郎。更令我心痛的,是贺家祸起萧墙手足相残。” “家丑不可外扬。我已令三郎去刑部周旋打点,务必将刺杀命案早日结案。” “阿初贵为皇子妃,我这个祖母,也无可奈何。可郑氏和二郎,定要严惩否则,传承百年的平国公府,将会毁于他们母子之手” 平国公神色难看至极。 贺凇心乱如麻,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才哑然道“大哥,对不起” 话未说完,已哽咽难言。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贺凇领兵征战数年,在边军中素有骁勇之名,是平国公的左膀右臂。兄弟两人齐心协力,情谊深厚。 可谁能想到,远在京城的妻儿竟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来令贺凇无地自容羞愧难言。 如果不是贺祈提前警觉有所防范,受伤遇刺的人就是贺祈 如果郑氏母子算计无误,平国公世子之位,就会落在二房 为了爵位和家业,竟这般狠心算计陷害自己的手足。贺袀挨这一箭,一点都不冤心狠手辣的郑氏,更是死有余辜 可太夫人为了贺家声名,硬是将家丑压了下来,秘而不宣。这不仅是在保护平国公府的名声,更是在袒护贺家二房。 贺凇还有什么颜面面对兄长 平国公看着面色惨然目中含泪的贺凇,心里汹涌的怒火稍稍散去,长叹一声“这如何能怪你” 说了这一句,平国公也无以为继了。 半个时辰前还亲密无间的兄弟两人,四目相对无言。 贺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咬咬牙说道“大哥,我要回京城一趟” 平国公沉默片刻,才道“边军将领,无诏不得擅离。你想回京城,得写奏折呈至朝廷。你要以什么为理由回京” 贺凇声音低哑“二郎受了重伤,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悬亲子。” 平国公眉头拧得更紧“因私忘公,为探望亲子离开边军。此事一出,朝中弹劾你的奏折,怕是要堆积如山” 身为武将,保家卫国,理当以国朝为先。贺凇此举,定会惹来非议也会失了圣心。 贺凇下定决心,不再犹豫“弹劾也好,训斥也罢,总之,我一定要回京。” 顿了顿,又道“请大哥信我一回。我一定将此事处置得妥当,不留半点后患” 平国公也无话可说了,点了点头。 兄弟两人又沉默对立许久。 贺凇激动汹涌的情绪,并未平息。不过,面上总算镇定了一些“这封信,我们兄弟看完便烧了吧不可留下痕迹” 平国公嗯了一声,拿过信,扔进炭盆里。 火苗很快渗进纸上,片刻间,信烧成了灰烬。 火光闪烁间,贺凇的眼睛也在泛红。不知是伤心抑或是愤怒过度。过了许久,贺凇才道“大哥,我这就回去写奏折。” 平国公应了一个字“好。” 然后,贺凇拱手作别,很快离去。 军帐厚实的帘门被掀开,凛冽的冬日寒风透了进来。平国公皱紧眉头,无声长叹。 。 第二百七十九章 家丑(二) 中军军帐里发生的一切,程望自然半点都不知情。 他在军医营里忙至晚上,总算有了片刻闲暇,和几个军医一起吃晚饭。军中的晚饭,颇为简单,不过是米粥馒头,并一些咸菜罢了。 几个军医的心思,都不在饭食上,互相使了个眼色,笑着问程望“程军医,今日国公爷召你前去,该不是看诊吧” 程望在中军营帐里,和平国公一同吃了午饭。此事根本瞒不了人,短短半日,军医们就都知道了,一时间,人人心生好奇。 平国公连着几个月不待见程军医。无端端地,怎么又召程军医前去,还纡尊降贵地和程军医一同吃午饭 面对几双好奇的目光,程望心情复杂,面上不露半分“国公爷身体硬朗,无需看诊。” 至于其他的,无可奉告。 别看程军医平日性情随和,板起脸孔来,谁也不敢自讨没趣。 几个军医讪讪地一笑,不敢再多嘴多问。 程望心情并未好到哪儿去,吃了晚饭,便回了自己的营帐。 贴身长随川柏,倒是清楚程望的心思,低声劝了几句“小姐愿嫁贺三公子,这么好的亲事,公子何必介怀。” 程望叹了一声,声音中透出浓浓的自责和愧疚“我这个做亲爹的,不能时时伴在她身边。每个月只能靠书信来往。她身在宫中,不知遇到多少纷扰事端。在信中,她一律轻描淡写,不想我为她担心。” “我总觉得,她和贺三公子之间的事,并不像她信中所写的这般简单。” “可是,我不能擅离边军,不能回京城,不能去她身边,不能亲口问一问她的心意。她心里在想什么,我这个亲爹根本不知道。” 说着,程望又是一声苦笑,目中露出些许苦涩“我所能做的,也只有顺着她的心意了。” 程望语气中的伤怀,听得川柏心中泛酸“公子当着差事,不能长伴在小姐身边,父女分别多年,也非公子所愿。公子别这般自责。” 程望扯了扯嘴角,没再多说,只将放满了信的木匣子拿了过来,一封封取出来,慢慢地仔细地看,一遍又一遍。 烛火跳跃,程望鬓角的白发又多了一丝。 接下来几日,程望未曾去见平国公。 倒是军中传出一则消息,贺将军的嫡子受了伤,贺将军写了奏折送去京城,要告假回京。 程望虽是军医,在军中待了多年,也熟悉军中规矩。听闻此事,心里颇有些惊讶。 贺将军为了儿子告假离开边军,此事可大可小。要是被一众御史揪住不放,使劲弹劾,对贺将军绝不是什么好事。 贺将军是平国公的亲弟弟,是贺祈的亲二叔。贺家出了这等事,也不知和贺祈有无关联女儿就要和贺祈定亲了,贺家的家事,日后也会牵扯到程锦容。 程望思来想去,终究不太放心,写了一封信送去京城,提醒程锦容留心此事。 然后,平国公再次相邀。 程望又进了中军营帐。 平国公这几日心事重重,神色间略见憔悴。笑容也不及前一次轻快,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冒昧请程军医前来,还请程军医不要见怪。不知程军医考虑得如何了” 程望此次也没再端架子,张口应了下来“国公爷如此抬爱,下官便应了亲事。” 平国公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如此,我们以后可就是亲家了。私下里,不必再拘谨,说话随意些也无妨。” 程望“” 程望只得笑着应下。 既是要做儿女亲家了,贺家的家事,程望倒也可以问上一问了“下官这几日听闻,贺二公子在秋猎中受伤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平国公收敛笑容,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是。二弟放心不下,执意要回京城。已写了奏折,只等皇上允了奏折,立刻就启程归京。” 顿了顿笑道“他回去一趟也好。正好可以操持三郎和程姑娘的定亲一事。” 这倒也是。 程望也未客气推辞,笑着说道“我的兄长也在京城。我已写了信给兄长,定亲一事,都托付给兄长了。” 儿女定亲,两个亲爹都不在,由女方大伯父男方二叔出面,也说得过去了。 这一日过后,平国公府三公子和程军医爱女的亲事,也悄然传开。 一众军医暗暗咋舌。 怪不得平国公对程军医如此礼遇,感情是结了亲,做了亲家啊 这等大喜事,众军医少不得要去程望那里恭贺一回。不管程望心里有多少顾虑,既已应了亲事,面上就得高高兴兴的。 连着几日,程望应付众人,应对得心力交瘁。 半个月后,贺将军身边亲兵前来相请。 贺将军病倒了。 对外的理由是“劳累过度”,以程望的医术,一诊脉便知。贺将军分明是忧思过度,饭食不下,身体不支倒下了。 贺凇也是年近四旬的人了,身材高大,满面英武之气。此时躺在床榻上,双鬓间多了许多白发,面容暗淡。 程望开了药方,又劝慰了几句“二公子的事,下官也听说了。为人父亲,听闻儿子遇刺受伤,心情郁结也是难免。只是,将军也得保重身体。否则,便是朝廷准了将军的奏折,只怕将军也启不了程。” 贺凇目中掠过复杂痛楚的情绪,半晌才道“多谢程军医提醒。” 之后数日,贺凇振作起来,按时喝药吃饭。到底身体底子硬朗,身体很快有了起色。 岁末年底,朝廷的手书终于送到了贺凇的手中。贺凇的奏折,在朝中确实引起了一些争议。最终,宣和帝还是准了贺凇所请,允贺凇告假三个月。 去往京城,一来一回,就得两个月。还有一个月,可以留在京城,将该做的事都做完。 贺凇当日就向平国公辞行。 平国公也拦不住他,只得应了。 大年三十,寒风凛冽。贺凇启程归京,两百亲兵随行。 马蹄踢踏声声,向京城而去。 。 第二百八十章 新年(一) 宣和九年。 新年元日,五更天时,宫门外便已排满了进宫觐见的马车。一众诰命贵妇,各自穿着厚氅抱着暖炉,坐在马车上静候。 天明时,宫门方开。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两张略显陌生的宫女脸孔“请诸位夫人随奴婢入椒房殿觐见皇后娘娘。” 众诰命夫人心里各自诧异。 新年元日觐见皇后,这是多年来的惯例。裴皇后病弱多年,平日再不见人,新年这一日也要撑着在椒房殿里坐上半日。 裴皇后最信任器重的宫女,非菘蓝青黛莫属。今日怎么忽然换了两张陌生脸孔 别人心里只嘀咕一声,永安侯夫人心里却是咯噔一沉。 自程锦容入宫后,裴皇后病症好转不说,性情也转变了许多。手段心计,皆远胜从前。 原本牢牢掌控在手中的裴皇后,已变成了一把悬在半空的宝刀。 虽然是刀背冲着永安侯府,刀刃冲着郑皇贵妃母子。可宝刀一旦落下,就是刀背也照样伤人。 她在裴皇后面前,只有低头诚服的份。菘蓝和青黛在宫中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 今日出来迎众人的,是近来颇得裴皇后信任器重的两个宫女。菘蓝青黛都不见踪影。似乎也预兆了什么。 永安侯夫人将重重心思压下,随在靖国公夫人的身后进了宫门。 进了椒房殿,又等候了许久,才被宣召觐见。 身着正红色宫装的裴皇后,面上病容去了大半,目中颇为神采,唇畔含着浅浅的笑意。美丽端庄着透着中宫皇后特有的威严。 坐在裴皇后下首的,是美艳动人的郑皇贵妃。紧接着是魏贤妃顾淑妃等人。大皇子妃和寿宁公主康宁公主也都在。 殿内最引人瞩目的少女,却不是“养病”两月有余的寿宁公主,也不是康宁公主,而是立在裴皇后身后侧穿着绿色官服的程锦容。 程锦容入宫半年,每日伴在裴皇后身侧,且每日随杜提点去圣前请脉伺疾。得裴皇后青睐,也就罢了。宣和帝对她的另眼相看,却着实令人震惊。 杜提点简在帝心,深得天子信任。纵是朝中百官见了,也无人敢怠慢半分。杜家一门,因杜提点显赫风光。 眼看着杜提点年纪老迈,众人私下里也曾揣测过谁能接替杜提点,成为天子的专职太医。 任凭众人想破了脑袋,也没料到会是程锦容 满殿的宫装罗裙中,程锦容这一袭绿色官服醒目得不能再醒目 往日对程锦容有几分轻蔑的,现在心态齐齐转变。程锦容能入天子的眼,可见医术有独到之处。 家世低一些怕什么,架不住人家程医官自己有能耐有本事啊 更何况,程锦容和贺祈两情相悦即将定亲之事,也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人家以后不但是天子专职太医,还是平国公世子夫人 得了,捧着一些准没错 第一个进殿觐见的是平国公太夫人。 太夫人病了一场,直至年末才勉强下榻。新年诰命进宫觐见,太夫人自不能缺席,硬撑着也得来。 裴皇后眉眼含笑,对太夫人格外客气礼遇“太夫人不必多礼,快些请起。来人,赐座。” 待太夫人谢恩入座,裴皇后轻声说道“平国公府连遇刺客,贺二公子面容受伤,本宫听闻,心中也不是滋味。听闻太夫人病了一场,现在可好些了” 听到贺袀的名讳,太夫人心中一阵刺痛,面上未显露半分“多谢皇后娘娘关心,妾身的身体已好多了。” 顿了顿,又笑道“贺家喜事将近,妾身一想到三郎,心情便也好了。” 一边说着,一边看向程锦容。 裴皇后莞尔一笑,略略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她今日对太夫人格外亲切,也是因为程锦容将和贺祈定亲。 亏得程锦容端得住,依旧从容镇定。 郑皇贵妃以丝帕掩嘴,笑着说道“贺校尉和程医官这一桩喜事,当日秋猎时,臣妾也在场,都看在眼底。真是一双有情人呢” 说着,别有用意地看了寿宁公主一眼,继续笑道“程医官生得年少貌美,难免有人动些不该动的心思。早些定下亲事,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听得心浮气躁,暗暗咬牙。 郑皇贵妃当然没存好心,一席话,既扫了寿宁公主的颜面,也挑唆了裴皇后和寿宁公主之间的“母女”情分。便是对程锦容,也没什么尊重之意。 裴皇后笑容未减,淡淡扫了郑皇贵妃一眼“皇贵妃说话诙谐,本宫听着也觉有趣。以后,皇贵妃不妨多来椒房殿,陪本宫说话解闷。” 裴皇后直接以身份压人,郑皇贵妃碰了一鼻子灰,还得笑着应下“皇后娘娘不嫌臣妾絮叨多话,臣妾以后可就日日都来了。” 裴皇后淡淡道“皇贵妃能言善道最解人意,定然知道本宫爱听什么,不喜听什么。” 郑皇贵妃只得继续陪笑“娘娘这般夸臣妾,臣妾真是受宠若惊。” 程锦容心中微微一笑。 看裴皇后展露凤威,压制郑皇贵妃,着实令人快慰。 宫宴要大半日,程锦容一直伴在裴皇后身边。 她精心为裴皇后调养身体半年,效果斐然。裴皇后撑足了大半日,未曾提前离席。 到了晚上,是天家家宴。 宣和帝领着一众皇子,来了椒房殿。“养伤”两月有余的鞑靼太子元思兰,今日也露了面。 时隔两个多月,秋猎那一晚的“精彩对决”,依然令人印象深刻。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元思兰一眼,又看程锦容一眼,再看宣和帝身后的贺祈一眼。 元思兰“” 程锦容贺祈既不难堪也不尴尬。难堪尴尬的人是元思兰。 亏得元思兰脸皮雄厚,对众人别有用意的打量视若未见,主动起身举杯“思兰敬皇上一杯水酒,祝皇上龙体康健,大楚盛世万年” 经过秋猎之事,宣和帝对元思兰的态度淡漠许多,略一点头,饮了杯中酒。 。 第二百八十一章 新年(二) 宫宴至亥时才散。 宣和帝喝了不少酒,颇有醉意,也无半分起驾离去之意。 按着宫中惯例,新年元日,天子本就应该留宿椒房殿。 这一日迟早会有,裴皇后早有心理准备,也没怎么慌乱。令人伺候天子沐浴,准备醒酒汤。然后,以“久病之躯唯恐过了病气给天子”为由,召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宫女伺候天子就寝。 椒房殿里的几十个宫女,多被青黛菘蓝暗中收买或拉拢。这几个月来,裴皇后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些宫女。多是挑一些年轻貌美的宫女。 今晚果然派上了用场。 于宫女们来说,能伺候天子枕席,是一步登天的好事。更何况,这是裴皇后亲自安排的,没有后顾之忧。 至于投靠裴皇后,这还用说吗以为谁都有资格向皇后娘娘投诚,做皇后娘娘的心腹吗 程锦容早知裴皇后安排,只是,母女两人很有默契,便是私下两人说话,也从不提及此事。 程锦容回了寝室。 床畔放着精巧的木匣,这木匣只有一把钥匙,程锦容拿钥匙开了木匣,取出信,默默地又看了一回。 她如今人在宫中,程望的来信被送到程家。待她出宫回程家,才能见到亲爹的来信。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锦容,几日前,平国公已亲自张口提亲。这门亲事,我会应下。” “贺二公子受伤,贺将军为了此事上奏折回京。个中内情,我亦不清楚。不过,平国公府事端连连,并不太平。待你和贺祈定下亲事,只怕你也会被牵连其中,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时时心忧关切你,却不能伴在你身边。你心里到底是何打算,我也不清楚。不过,不管遇到什么事,最要紧的是保重保全自己。不管到了何时,遇到何事,我都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你。” 这最后一段,程锦容每看一回,心里便生一回暖意。 她前后态度骤变,程望一定察觉出不对劲了吧可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告诉她。不管到了何事,爹都会支持你。 亲娘近在身侧,虽不能明着相认,一颗心都系在她的身上。 亲爹远在边军,虽不能日日相伴,心里也时时惦记着她。 她从来都不孤单。 门忽地被轻轻敲响。 程锦容倏忽回神,迅速将信放回匣子里,重新落锁。然后才问道“是谁” 敲门的是平日伺候她起居的小宫女。 小宫女推门而入,手中拿着一封信,挤眉弄眼地笑道“程医官,贺校尉悄悄令人送了信来。” 程锦容“” 这个贺祈还嫌两人不够出风头么 如今宫中人人都知他们两人即将定亲,小宫女自然也知晓。笑嘻嘻地将信放在桌子上,然后便退了出去。 两人在宫中时有见面的机会,只是说话不那么方便罢了。贺祈既是特意送了信来,信里定有要紧事。 程锦容定定心神,拿过信,拆开看了起来。 “阿容,见信如见我。此时是不是觉得分外甜意” 真是厚颜无耻。 程锦容忍不住笑着啐了一口,然后才继续看下去。 这封信不长,只有两页。除了前两句是废话之外,接下来说的都是正事。 “祖母已将实情告诉父亲和二叔。二叔伤心悲痛,不必细言。他上了奏折,要回京城。由二叔出手,处置贺袀母子,也最合适不过。” “父亲也有信送回府中,在信中怒斥我出手太过狠辣。我知道,父亲不是在怪我,而是心痛平国公府祸起萧墙。父亲和二叔兄弟情深,从无隔阂。如今,出了这等事,二叔再宽宏大度深明大义,也少不得迁怒于我。” “祖母对我,也不如往日亲密。” “世事两难全,这是我为复仇必须付出的代价。我不后悔,只是,我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心中阴郁,不能和任何人说,也只有和你倾诉一二了。” 看完信,程锦容无声轻叹,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酸涩。 是啊,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便如她,走到今天这一步,也无悔意。可裴皇后日渐改变,在宫中凤威日隆,和宣和帝纠缠越来越深 她心中的滋味,也只有自己清楚了。 宫中新年,和普通百姓家也没太大区别。不过少了走亲访友这一项。 后宫嫔妃皇子皇子妃公主每日来椒房殿请安说话,宫宴不断,新年各府皆有赏赐。往年都是由郑皇贵妃操持打理,今年裴皇后亲自打理,竟也没出什么差错。 便是宣和帝,也忍不住赞了一回“皇后多年未理宫务,现在看来,倒是比朕预料中的好多了。” 裴皇后微微一笑“能得皇上夸赞,也不枉臣妾用心了。” 郑皇贵妃依旧未还凤印。 可这又能如何呢 裴皇后借着秋猎的半个月,伸手宫务。秋猎过后,郑皇贵妃回宫,裴皇后将大部分宫务交还,却留下了宫中库房掌管之权。 当日,裴皇后是这么和郑皇贵妃说的“本宫身体较之往日好多了,打理一些琐事,倒也无妨。其余宫务,还由皇贵妃操心,本宫暂时管一管库房吧” 郑皇贵妃这气闷就别提了。 裴皇后这一下手,立刻就夺走了宫务里最要紧的一项。举凡领赏发月例等等,哪一样都要经过库房掌事女官。 库房掌事女官是郑皇贵妃的心腹。裴皇后在宫中没什么人手,倒是没换了掌事女官。可裴皇后日日召这位女官前去问话,女官胆子再大,也得谨慎收敛,听皇后命令行事。 郑皇贵妃气不过,在宣和帝面前提起过一回。 宣和帝淡淡道“待皇后身体养好了,这宫务总是要由皇后掌管。” 只一句话,郑皇贵妃就不敢再多说了。 裴皇后不时召郑皇贵妃问问话,偶尔敲打几句,将郑皇贵妃当成了高级掌事女官。郑皇贵妃气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 皇后就是皇后。 皇贵妃再得宠,也只是妾,不是妻。 。 第二百八十二章 发作 转眼间,就到了上元节。 宫中的上元节,素来热闹。各宫嫔妃都令手巧的宫人扎了花灯,四处悬挂。内务府也进献上了精心制作的精美花灯。 可惜,宣和帝宿疾突发,众人也没了赏灯的心思。 裴皇后闻讯后,立刻去了保和殿。 郑皇贵妃此次来的速度也不慢,和裴皇后几乎一同到了保和殿外“皇上宿疾发作,臣妾心忧难安,定要进殿陪在皇上身侧。” 裴皇后瞥了满面忧急的郑皇贵妃一眼,淡淡道“皇贵妃一片心意,本宫知晓了。不过,皇上宿疾发作时,从不允任何人在身边伺疾。本宫进去为你说一声,皇上若不允,本宫也无可奈何。” 郑皇贵妃“” 说来可气。 自那一回宣和帝宿疾发作,裴皇后在天子身边陪伴两日。宣和帝就对裴皇后另眼相看,曾下过口谕,宿疾发作时唯有裴皇后可以伴驾。 郑皇贵妃嫉恨难平,不甘被晾在殿外,打定主意要跟着裴皇后一同进殿。 裴皇后神色一冷“皇上龙体有恙,本宫心忧不已,没心情听你啰嗦。你想争宠献媚,也不看看时候。” 说着,拂袖进了保和殿。 郑皇贵妃气得变了脸色。 守着殿外的内侍和御前侍卫们,各自不动声色地看了过来。 郑皇贵妃丢了这么大的人,竟然硬是忍了下来,继续在殿外等候。 保和殿内,此时气氛格外凝重。 自换了药方后,算一算时日,宣和帝的宿疾已经三个月未曾发作。杜提点庆幸之余,甚至生出了侥幸的念头。 说不定,新的药方能治好天子宿疾 事实证明,这只是一个奢望罢了。 宣和帝此次宿疾发作的剧痛,更胜往日。杜提点不得不加重宁神汤药的剂量,又急急为宣和帝施针止痛。 两个时辰后,宣和帝才勉强昏睡。 杜提点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好在面色还算镇定。 一块干净的丝帕贴上了他的额头,将他额上的汗珠擦拭干净。 杜提点抬头,和程锦容对视。 片刻后,杜提点目中露出一丝苦笑,无声轻叹。 宣和帝醒来后,不知会如何震怒他这个提点,首当其冲要承受天子的怒火。真不知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多久。 裴皇后一直沉默不语,直至此刻,才轻声道“杜提点,随本宫出来,本宫有话问你。” 杜提点打起精神应下。 程锦容也随杜提点一同出了天子寝室。 裴皇后要问的,无非是宣和帝的病症“皇上换了药方后,连着三个月未发宿疾。为何今日再次发作” 杜提点斟酌片刻,低声应道“老臣无能,请皇后娘娘责罚” 裴皇后“” 想从杜提点这只老狐狸口中问出一句真话,着实不易。 程锦容的声音响起“回皇后娘娘,皇上的宿疾在体内,只凭汤药,可以缓和调养,却不能根治。而且,拖延日久,于皇上龙体不利。此次宿疾发作,便比上一回更厉害了。” 杜提点“” 爱徒你怎么什么话都敢说啊 我平日是怎么交代你的啊 你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转脸就我行我素,压根没将为师的叮嘱放在心底啊 杜提点头痛无比,不动声色地瞪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只做不知,又轻声说道“皇上醒来后,只怕会龙颜震怒。请皇后娘娘先回椒房殿吧” 裴皇后听了此言,心中一紧,想也不想地说道“本宫留在殿内,你先退下。” 杜提点“” 程锦容对裴皇后关切,裴皇后更是爱惜程锦容。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惊讶之余,又有一丝隐隐的奇异感觉。 杜提点来不及细想,赵公公神色匆匆地来了“杜提点,皇上又在呼痛了。” 杜提点一惊,不假思索地迈步进了寝室。 裴皇后趁此机会,急急低语“锦容,你快些退下。皇上若问起,本宫自会为你分说。” 以宣和帝暴怒无常的脾气,这回不知会如何发作。程锦容在这里待着,实在太危险了。 程锦容看着满目急切忧虑的裴皇后,心头一热,轻声道“我不会走,也不能走。娘娘放心,皇上再怒,也不会发作我的。” 说着,上前扶住裴皇后的胳膊,一同进了寝室。 裴皇后心中无奈轻叹。 程锦容看似随和,实则执拗。这份犟脾气,和年少时的程望如出一辙。罢了,劝不动她,也只有多盯着一些。 有她在,至少能护住程锦容性命无忧。 宣和帝被生生疼醒,暴怒得如同一头要择人而噬的巨龙。 倒霉的杜提点,果然被迁怒。 宣和帝盯着杜提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治不好朕的病,朕要你何用” 杜提点跪在地上,面色惨白,额上冷汗如注,连连告饶“皇上息怒。容老臣为皇上施针止痛。老臣死不足惜,只是,太医院里,老臣针灸之术最佳,且熟悉皇上病症。请皇上容老臣戴罪立功” 宣和帝目中喷出愤怒的火焰。 裴皇后忙出声为杜提点求情“是啊,请皇上息怒先容杜提点施针。” 宣和帝没有出声,算是默许了。 杜提点忙跪谢天子恩典,站起身来。垂在身侧的右手,却在微微轻颤。 人老了,胆子也越活越小。他在宫中伺疾二十载,还是第一次这般心慌意乱。就连手也不稳了。 针灸之术,最忌讳的就是心慌手乱。 今日,莫非他真的逃不过这一劫 谁也没料到,程锦容在此时忽地上前一步“提点大人疲累慌乱,只怕手下不稳。微臣为皇上施针,请皇上恩准” 裴皇后一惊,倏忽转头看向程锦容。 杜提点也没想到,从不听话的孽徒竟在此时挺身而出,一时间五味杂陈,百般滋味在心头。 宣和帝剧痛之下,根本无力说话。 赵公公等人,一同看向裴皇后,等裴皇后代天子下令。 裴皇后脑海中一片纷乱,咬咬牙,准了程锦容所请“好,本宫准了。” 。 第二百八十三章 立功 在众人讶异复杂的目光下,程锦容走到床榻边,取出金针,又快又稳地刺了下去。 为了方便施针,龙榻边放置了数盏宫灯,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宣和帝痛苦近乎扭曲的脸孔,因剧痛难耐而起的颤抖,额上冷汗大如豆粒。一切清晰地映入程锦容的眼中。 这一刻,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不过是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病人。 程锦容略略抿紧唇角,手下运针如飞。 裴皇后赵公公等人不通医术,在一旁看着也不知如何。直至宣和帝呼痛声渐弱,扭曲的脸孔稍稍舒缓,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杜提点却是内行中的内行,将程锦容所有的举动看在眼里,越看越觉震惊。 这半年多来,他不时指点程锦容针灸之术。程锦容悟性极佳,举一反三,他颇为欣赏赞许。 秋猎时,程锦容为徐美人施针,他当时就在一旁,还曾出言指点一二。 可此时此刻,程锦容为宣和帝施针,竟是半分不乱。根本无需他出言指点。进步如此神速,简直令人心惊。 宣和帝疼痛大大减轻,终于有力气睁眼。 一睁眼,一张熟悉的少女脸庞便映入眼帘。 少女神色肃然,全神贯注地继续施针,并未因天子的注目慌乱或自得。这份过人的冷静和沉着,带着令人心安又奇异的力量。 宣和帝躁怒的心,不知为何竟缓缓平息。 程锦容终于看了过来,和满额冷汗狼狈不堪的宣和帝对视。这一刻,万人之上的天子,像普通病患一般,低声又微弱的问大夫“你真能治好朕的病” 程锦容看着宣和帝,轻声应道“能。” 我能治好你的病。只是,治病方法有一定的风险,且会损伤龙体。 治或不治,选择权在你。 宣和帝定定地看了程锦容许久,久到一旁的裴皇后心惊肉跳,几乎忍不住要张口为程锦容求情。 程锦容迅疾看了裴皇后一眼,以目光安抚住惊惶不安的裴皇后。 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裴皇后嘴唇动了动,到底忍了下来。 宣和帝没有再说话,重新闭上眼睛。 寝宫里紧绷得令人窒息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众人仿佛都从断头台边绕了一圈,万幸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杜提点悄悄抬起手,以衣袖擦拭额上的冷汗。 傍晚时分,贺祈进宫当值。 交班时,朱启珏凑了过来,皱眉低声说道“皇上白日宿疾发作,杜提点和程医官被召入内,大半日都没出来。具体情形,我就不知道了。” 宣和帝对宿疾讳言莫深,宿疾发作时,能靠近天子的,唯有杜提点和几个贴身伺候的内侍。现在又多了程锦容和裴皇后。 宫中不宜多言,贺祈略一点头,朱启珏便住了口。 御前侍卫是天子亲兵,能近天子身边的,无一不是天子信任青睐之人。贺祈无疑就是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一个。 朱启珏只能在殿外轮守,贺祈却可以进保和殿,在天子寝室门外值守。 有这等殊荣的御前侍卫,加起来也不过二三十人。皆是出自将门身手过人的勋贵子弟。他们皆被宣和帝视为心腹亲信,到了三旬左右,再被放出去到各军营任职领兵,自然也对天子格外忠心。 宣和帝有意以这等方式,培养任用自己的心腹。 大楚以武立国,武将勋贵们权利极大。宣和帝重用勋贵武将,心里也不乏提防戒备。 便如贺祈,若他不是平国公嫡子,便是身手再高,也不可能一步登天,一场侍卫大选就成了天子心腹近臣。 这也是帝王的心术手段了。既昭示了对平国公府的荣宠和器重,又将平国公嫡子留在身边。平国公只有感谢圣恩,全心为国朝尽忠了。 贺祈在天子寝宫外站了半个时辰,裴皇后和杜提点程锦容出来了。 贺祈上前,拱手行礼“末将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熬了大半日,一脸倦容,见了未来女婿,倒是有了些精神“免礼平身。” 贺祈谢了恩典,站起身来。裴皇后看着身高腿长面容极其英俊的未来女婿,沉闷了大半日的心情颇有好转。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可见此话半点不假。 贺祈的目光掠过程锦容的俏脸,见她平静从容一如往日,一颗心也稍稍放了下来。 倒是杜提点,今日不知受了什么重击,一张老脸如开败的菊花,满面黯然。 程锦容轻声对贺祈说道“皇上已睡下了。我和师父去用晚膳,稍事休息便回。” 这些话,原本可以不说。不过,说了也算不得逾越。裴皇后都没吭声,杜提点就更不会多嘴讨嫌了。 贺祈略一点头,低声叮嘱“多吃一些。” 吃饱了才有力气。 宣和帝宿疾发作,身边伺候的人也是最辛苦的。侍卫和内侍们还可以轮换当值,杜提点和程锦容却连替换的人都没有。 程锦容心头微暖,冲贺祈笑了一笑。 三日后,宣和帝总算能下榻上朝了。 这三日,宣和帝受了多少苦痛折磨,就不一一细述了。 战战兢兢的杜提点,熬了三日三夜,熬得面色发青。宣和帝下榻走动如常的时候,杜提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他这条命,总算是捡回来了。 程锦容年少精力旺盛,同样熬了三日三夜,除了眼下泛青之外,没什么异样。 宣和帝张口赏了程锦容“程医官救驾有功,朕赏你七品官身,黄金百两。” 程锦容含笑谢恩。 程锦容进太医院不足一年,是从九品的医官,官职低微,不值一提。此次一跃升至七品,已能和周太医李太医等人平起平坐了。 程望在边军里做了十余年军医,立下大功,也不过是六品医官。到了程锦容这儿,才十六岁就是七品医官了。 杜提点何等精明,从宣和帝的厚赏中,已窥出了宣和帝的心意。不由得暗叹一声。 人的时运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 看来,宣和帝思虑这么久,已经下定决心,要令程锦容看诊了。 。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太医 “程太医真是年少英才,少年得志啊这才十六岁,就做了七品医官。想当初,我到了四十岁时才升做七品。” “我四十六岁才升的七品。” “你们就别腆着脸和程太医相提并论了。程太医如此得圣上器重,前途不可限量。岂是我等能比的” “说得没错程太医升职获赏,是不是该摆酒席庆贺一二” 七品以上的医官,便可以称一声太医。 程锦容如今所到之处,也可被称为程太医了。 一众太医的逢迎赞叹,程锦容没有亲耳听见。此时,她已回了椒房殿,和衣倒头便睡。足足睡了一整日,到了晚上才醒。 伺候的小宫女殷勤地伺候程锦容沐浴更衣,一边奉承“皇上的赏赐白日就送来了。当时程太医还在入睡,奴婢不敢惊扰,自作主张,先将赏赐收下了。等程太医沐浴更衣后,可以亲自去看看。” 百两黄金,兑换成银子约有一万多两。 如此厚赏,在宫中也不多见。再者,这是天子赏赐,意味着浓厚的圣眷。程太医以后在宫中,不知是何等风光。 程锦容微微一笑,沐浴更衣后,各赏了两个小宫女二十两银子。小宫女喜不自胜,伺候得愈发殷勤。 裴皇后也睡了一整日。醒来后,立刻打发宫女来召程锦容。 往日,裴皇后打发人跑腿传信,用的都是青黛菘蓝。不知从何时起,身边的人手渐渐多了起来。跑腿传话的,都换了年轻的宫女。 青黛菘蓝还在裴皇后身边伺候,却没了往日的声势。 这也是裴皇后手段高明之处。 今时今日,以裴皇后的身份权势,想要青黛菘蓝的命,不是难事。只是,眼下还不是最合宜的时机。 青黛菘蓝伺候裴皇后多年,众人皆知她们是裴皇后的心腹。若陡然齐齐死了,定会惹人疑心。也会令永安侯愤怒难安。 还没到彻底翻脸的时候,所以,先留着青黛菘蓝。只是,她们再也不可能像往日风光。 程锦容走到寝室外,青黛菘蓝一同裣衽行礼“奴婢见过程太医。” 青黛菘蓝的低头敬畏,不再因为她是裴皇后的亲生女儿,而是因为她已是真正的七品医官,得了天子青睐的程太医了。 程锦容淡淡嗯了一声,推门而入。 青黛菘蓝守在门外,面色都有些暗淡。 整日提心吊胆,揣度着裴皇后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不经意的一个冷然眼神,也会令她们心惊胆战。 这样的日子,着实熬人。 “锦容,”裴皇后睡了一日,精神振作了不少,拉过程锦容的手,细细打量一番“你现在感觉如何” 程锦容笑道“睡了一整日,现在精神得很。” 裴皇后莞尔一笑“果然是年少力盛。” 她这副身体病弱不堪,调养了半年多,虽见好转,也远不及程锦容。之前三天,她每夜都睡几个时辰。饶是如此,也累得不轻。 程锦容请裴皇后坐下,为裴皇后诊了一回脉。片刻后笑道“娘娘身体无碍,好好歇几日便可。” 裴皇后含笑应了。 憋了三日,现在母女两人才得以独处。裴皇后低声叹道“锦容,那一日你张口要为皇上施针,本宫被你吓得不轻。” “好在皇上未曾动怒,还厚赏于你。不过,以后万万不可这般冒失了” 程锦容从不当面拂逆裴皇后的心意,笑着应下。 当然了,到了关键时候,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 裴皇后也知道程锦容的脾气,无可奈何地笑嗔“你呀,看着温柔好性子,其实胆子比谁都大。当时杜提点都被吓得面无人色了,你不躲着一些,反倒冲上前为杜提点解围。你就不怕皇上动怒吗” 程锦容微微一笑“怕当然是有些怕的。只是,师父有难,做弟子的岂能袖手旁观。” 人非草木。相处得久了,难免有些情谊。 杜提点一开始居心不良,不过,收她为徒之后,对她细心教导,时时提点,还不时为她做一回挡箭牌。 她救杜提点一回,也是理所应当。 裴皇后无奈一笑“罢了,此次总算有惊无险。”顿了顿,又欣慰地笑道“你这般年少,就做了七品太医。娘真为你骄傲” 程锦容心中一阵柔软,轻轻喊了一声“娘”。 裴皇后目中水光一闪而过,没有再像往日那般落泪,不无自嘲地说道“这些年,娘不知哭了多少回。再多的眼泪,也流尽了。” “以后,娘再也不会落泪了。” 流泪哭泣是弱者所为,除了让心疼自己的人难过之外,没有任何用处。她懦弱了这么多年,现在才领悟这个道理。 好在一切还不算迟。 程锦容鼻间微酸,反手紧紧握住裴皇后的手。 隔日午后,程锦容和杜提点再次踏入保和殿。 杜提点上前为天子请平安脉。 程锦容安静地立在一旁,像往常一般。 不过,宣和帝并未像往常那样对她视若未见。在杜提点请脉后,忽地张口吩咐“程太医,你也来为朕诊脉。” 杜提点“” 程锦容张口应下,上前为天子请脉。 短短几步路,走完了别的太医一生也难企及的路程。 就连杜提点,心里都泛起了淡淡的酸意。虽说他早有心理准备,可这一天来得太快了,远远出乎他的意料。 程锦容进太医院还没满一年,到天子身边才几个月。竟然就已入了天子的眼,有机会为天子看诊请脉。哪怕是排在他后面,说出去也足以令众人震惊了。 程锦容在杜提点适才坐过的位置,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宣和帝的手腕上。 为天子诊脉,有什么不同吗 其实没什么不一样。 程锦容没什么激动或失态,神色从容如常,凝神诊脉后,收回手,起身恭声道“皇上龙体暂时无碍,每日喝药调养便可。” 说辞和杜提点一般无二。 宣和帝略一稽首,目光掠过程锦容的脸孔,淡淡道“你先退下,朕有话单独吩咐杜提点。” 。 第二百八十五章 微服(一) 程锦容退出保和殿外等候。 寒冬将去,初春已至,微风拂面,带来阵阵沁人心脾的凉意。 程锦容立在殿外,缓缓呼出一口气,眉眼悄然舒展。 宣和帝留下杜提点,会吩咐什么,她已然猜到了。天子比常人更怕死,为了活命,就得根治宿疾。 只是,天子看诊,不同常人。必要慎之又慎,安排得妥妥当当才行 熟悉的少年声音在耳畔响起,声音里略带几分戏谑“为何程太医独自在此” 程锦容眼中笑意如花舒展,转过头“有劳贺校尉关心。皇上有话单独嘱咐提点大人,我便在此等候。” 贺祈挑眉一笑。 一句程太医,一句贺校尉,彼此打趣,倒是有趣。 御前侍卫们看似不动声色,实则一个个竖长耳朵睁大眼睛,看得饶有兴致。 御前当值,规矩大,其实事情不多。整日闲的发慌,难得有热闹可看。就连朱启珏,也看得饶有兴味。 唯有裴璋,默默扫一眼,便走远了。 贺祈不想让众人看热闹,不露声色地扫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众御前侍卫纷纷移开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好一派严谨。 就连竖长的耳朵,也各自缩了回去。 程锦容看在眼里,也觉好笑。 贺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这一身新官服,格外好看。” 程锦容如此风光得意,礼部自不敢怠慢,早早便将七品医官的官服送了来。七品医官的官服,不是草绿色,而是墨绿。 这等厚重的颜色,程锦容穿在身上,半点不老气。愈发映衬得她肤白胜雪,清艳无双。 程锦容笑着白了贺祈一眼“你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喊我一声程太医,顺便夸我官服好看么” 贺祈低声笑道“此事难道还不重要” 众目睽睽之下,程锦容不便啐他,只瞪了贺祈一眼。 贺祈又是一声低笑。便是有要事,也不能在此时此地说出口。他过来,本来就是要赞她一句。 就在此时,杜提点走了出来。 日头明晃晃的,明亮得近乎刺目。杜提点的脸色,也被阳光照得比平日白了几分。 程锦容心里略略一沉,上前扶住杜提点的胳膊。 杜提点定定心神,没有说什么,只以目光示意程锦容随他离开。程锦容冲贺祈略一点头,随杜提点一同离去。 贺祈注视着师徒两人的身影远去,心中暗暗思忖。 宣和帝特意留下杜提点,到底吩咐了什么 “皇上特意留下我,吩咐了一件极重要的事。” 一炷香后,杜提点和程锦容回了太医院当值处。关上门后,杜提点也没了兜圈子的心情,缓缓道来。 “皇上要微服出宫,去我的私宅里,亲自看一看你如何为病患看诊。” 程锦容神色未变“皇上虽已决意令我看诊,不过,心里总是放心不下,亲眼看上一看也好。皇上是真龙天子,胆量也一定远胜常人。便是见了我开腹救治时的情形,想来也不会吓得慌了心神。” 杜提点“” 杜提点抽了抽嘴角,以手按了按疼痛不已的额头“锦容,你是不是不知道害怕二字为何物” “这可绝不是等闲小事。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你我两人都逃不了一个死字。” 程锦容抬起眼,和杜提点对视“师父是不是还在怪我,不该主动进言,令皇上知晓开腹就诊一事” 摇头吧,有点矫情。 点头承认吧,太过没脸。 杜提点索性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程锦容淡淡道“皇上龙体如何,没人比师父更清楚。皇上服用的宁神汤药剂量,已是常人的两倍。每次宿疾发作,全靠针灸止痛和宁神汤药。治标不治本,且龙体元气大大受损。长此下去,不出三年,只怕皇上就要驾崩归西。” 杜提点“” 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杜提点的头更痛了。他现在深深觉得,自己一定是心盲眼瞎,才收了程锦容为徒。 “拖延下去,对皇上龙体毫无益处。越早救治,风险越小。” 程锦容对杜提点扭曲的脸孔视若未见,径自说了下去“这些道理,师父都懂。师父在宫中做了二十年提点,习惯了谨言慎行,不敢对皇上直言。不过,现在只我们师徒两人,还有什么话不可说” 杜提点哑然无语,半晌才叹了一声“罢了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事已至此,容不得你我后退。皇上有令,我也不能不从。” 就是嘛 应都应下了,现在害怕还有何用。 程锦容略一思忖说道“皇上要微服出宫,此事必要暗中进行,不能惊动任何人。” 杜提点沉声道“是,不但要瞒着朝中重臣,就连宫中的皇子公主们,也得一并瞒下。” 宣和帝疑心之重,可见一斑。 程锦容眸光一闪“安排妥当,来回半日便可。想瞒着众人,倒也不算难。不过,开腹救治后,要卧榻静养数月。各人体质不同,有的人甚至要静养半年以上。这么长的时间,如何能瞒得过朝中众臣和宫中皇子公主嫔妃” 杜提点说道“此事轮不到你我来操心,皇上既已有了决断,自有主张决断。”然后,再次叮嘱“凡事不可冒进。在皇上面前应对,一定要谨慎,千万不可信口乱言。” 程锦容略一点头“师父说的话,弟子都记下了。” 杜提点心里暗暗翻个白眼。 现在答应得比谁都干脆,怕是一转头就抛诸脑后了。 十日后。 春雨淅淅沥沥,天气骤然转凉。 宣和帝偶感风寒,休朝一日,令大皇子二皇子代为听政。 其实,政务有六部尚书,军务有一众武将,大皇子二皇子在金銮殿里,也就是两个摆设而已。 辰时正,一辆马车出了宫门。 马车外,有数十个骑着骏马配着长刀的侍卫随行。 这等阵仗,多是皇子出行。几位皇子年纪渐长,出宫也是常有的事,并未惹人注目。 无人知晓,天子坐在这辆马车里出了宫。 。 第二百八十六章 微服(二) 穿了一身常服的宣和帝,端坐在马车里,神色莫测。目光不时掠过坐在对面的杜提点和程锦容。 事已至此,怕也没用。杜提点颇为镇定。 程锦容更无半分忐忑或惧色。 宣和帝疑心极重,今日微服出宫,不但瞒着朝中众臣,裴皇后郑皇贵妃等人也被一并瞒下。几位皇子就更不知情了。 为了掩人耳目,只有赵公公随行伺候,其余内侍皆被留在保和殿。贺祈裴璋等御前红人,宣和帝一个都没带。随行的侍卫皆是陌生脸孔。 这些不显山露水的侍卫,才是天子真正的心腹。 马车一路平稳向前,马车里一片令人屏息的沉闷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宣和帝才淡淡张口“我今日微服出宫,你们称呼一声燕五爷便可。” 宣和帝身为皇子时封号为燕王,在兄弟中排行第五,此时张口便给自己取了燕五的化名。 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应下“是,燕五爷。” 宣和帝略一点头,张口问杜提点“一切可曾安排妥当” 杜提点低声答道“燕五爷放心,微臣我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那处私宅里的人,都是我的心腹,绝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被带进私宅的病患,也不知我和程太医的真实身份。” 宣和帝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宅子外停下。数十个侍卫迅疾散开,宅子里外各处皆有人把手。宣和帝身侧,只留了两个侍卫。 这两个侍卫,皆是三旬左右,貌不出众。身材高壮,目露悍勇。显然是真正的高手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杜提点低声吩咐程锦容“病患在甲字号屋子里,你先去看看病患,和甘草做些准备。半个时辰后,开始看诊。” 程锦容点头应下。 为了这一日,杜提点确实准备得十分精心周全。特意从几个等待看诊的病患里,挑了一个年龄和宣和帝最相近的,就连身材高矮也相差无几。 这个中年男子病患的身份来历,杜提点早已摸得清清楚楚。 此人是晋地的一个行商,姓吴,患病后曾四处重金求诊,为了求医,几乎散了大半家财。可惜大把的银子花出去,病症却越来越重。甚至有名医曾断言,他活不过两年。 杜提点的心腹寻到这个吴商人,言明能治好他的病症。吴商人听闻风险不到一成,一咬牙便应了。 他在这处宅子里住了半月有余,不准出屋子半步,每日除了伺候衣食起居的小厮之外,只见过甘草。 “甘草姑娘,”吴商人坐在椅子上,激动中含着忐忑“你口中的大夫,今日真的会来吗真的能治好我的病症吗” 甘草笑道“你就放心吧这半年多来,和你一样的病患,小姐治好了六十多个。只死了一个。” 吴商人“” 他决定来看诊之前,就知道看诊有一定的风险。六十多个病患,只死了一个,其余的都痊愈了,已经极难得了。 甘草见吴商人面色有些苍白,笑着安抚道“别怕,你正值壮年,不喜酒色,身体底子还不错。应该能撑过去。便是撑不过去,也有丰厚的赔偿。治病不花一分银子,治死了还有银子可拿。这样的好事,天底下也找不到了。” 吴商人“” 甘草姑娘,你行行好,就别安慰我了。你越安慰,我越害怕啊 就在此时,门被轻轻推开,一位十六岁的美丽少女迈步而入。 甘草眼睛一亮,立刻抛下满面苦色的吴商人,冲上前来“小姐你可总算来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不疾不徐地走到吴商人面前,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伸出左手,我替你诊脉。” 吴商人显然没料到甘草口中的“小姐”是这般年少美丽,依言伸出左手,一颗心七上八下。 这般年轻的小姑娘,真的能治好他的病症 程锦容凝神诊脉,片刻后收回手,张口问道“你从何时开始腹痛” “六年前。” “未发病时,行走坐卧和常人无异。病症发作时,腹中疼痛如刀割,剧痛难耐。偶尔会反胃呕吐,还有尿血的症状。”程锦容神色淡然“是也不是” 竟然都说中了 这些日子,从没有人问过他的病症症状。这位小姐一张口,就将他的病症说得清楚明白。可见医术却有独到之处。 吴商人一颗心落回胸膛,目中闪出热切的希冀“是,求大夫救我一命。只要能治好我的病症,我愿将全部家财作为诊金。” 程锦容微微一笑“这倒不必。随我来吧” 吴商人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应一声,随程锦容去了另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着实奇怪,只有一张宽三尺的窄榻。窗帘厚实密不透光,屋子里燃了许多烛台,屋顶处也悬挂着数盏宫灯。 吴商人躺到窄榻上,喝了甘草端来的苦涩汤药。在意识昏迷前,还在喃喃央求“大夫,求你救救我。” “好。”程锦容轻声许诺“我一定治好你的病症。” 吴商人终于闭目睡去。 宣和帝和杜提点在此时,才迈步进来。 所有需要的器具都用沸水煮过,一样一样地摆放在手边的盘子里。 形状各异的几把细长利刃,锋利的剪刀,寒光闪闪的针令人看一眼,心中便莫名地生出畏怯。 程锦容先拿起利剪,将病患腰腹处的衣衫全部剪开。屋子里安静之际,只有剪子张合的声响。 然后,程锦容拿起惯用的利刃,精准地落在腰腹处的皮肤上。一用力,皮肉被切开,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饶是见惯了这等阵仗的杜提点,每看一回,便心颤一回。 杜提点下意识地看宣和帝一眼。 不出所料,宣和帝的面色也不甚美妙。 知道如何诊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喝了汤药昏睡不醒的病患,此时意识全无,和刀俎下的鱼肉有何区别 。 第二百八十七章 目睹 程锦容一旦全神贯注地为病患诊治,便会沉浸在一种玄妙不可言喻的气氛中。 身边一切,都似不复存在。她心中所想眼中所见的,唯有病患。 别说宣和帝面色不好看,就是被吓得当场腿软或吐出来,也无法令她分心分神。 身侧的甘草,神色同样专注。手下动作麻利,不时为程锦容递送器具,或是为她擦拭额上的汗珠。 主仆两人,从头至尾,几乎未曾交谈,一切安静有序。 血肉模糊,鲜血淋漓,既令人惊惧畏怯,又有着奇异的肃然和美感。 杜提点看过多次这样的场景,宣和帝却是生平第一次目睹。心里的震惊震撼,可想而知。 宣和帝的目光一直落在程锦容的身上,看着程锦容利落又流畅的举动。 看着她抿着唇角凝神肃然,看着她手持利刃满手鲜血面不改色,看着她俯身取出一团血肉模糊的异物,看着她以针线缝合皮肉伤口 纤细苗条的身影,似充盈了异样的无穷力量。 时间仿佛已经停滞。 不知过了多久,程锦容才长长松了口气,站起身来。 宣和帝这才惊觉,自己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此时也随着程锦容长长松了一口气。堵在胸口的窒闷之感,也为之一轻。 “这就行了”宣和帝张口打破沉默。 程锦容头也不回地应道“我还要为病患敷药包扎伤口。燕五爷累了,就先去歇着吧” 杜提点低声附和“已经快两个时辰了。五爷一定乏了” “不必,”宣和帝不由分说地打断了杜提点“朕我不累。” 杜提点只得住嘴。 程锦容也未多说,利索地敷药包扎。待忙完后,再以热水洗净手上的血迹。甘草力气大得很,端了一大盆热水来,将刀刃剪刀之类全部清洗一遍。然后,将血淋淋的水又端了出去。 宣和帝终于留意到了这个貌不惊人的黑脸丫鬟,低声问道“她是谁” 程锦容轻声应道“她叫甘草,是我的丫鬟,颇通医术。每次我为病患看诊,都由她做助手。平日我在宫中当值,照顾病患的也是甘草。” 宣和帝目光闪了一闪,看了依旧昏睡未醒的病患一眼,终于迈步走了出去。 此时已近正午。 阳光耀目,近乎刺目。 宣和帝在廊檐下站了片刻,默默调整心绪,将喉间蠢蠢欲动的酸意压了下去。 堂堂天子,亲自领过兵杀过人。若是现在吐出来,可就太丢人了。 赵公公在门外等了小半日,此时见宣和帝神色不太对劲,心里倏忽一沉,忙上前扶住宣和帝“五爷现在感觉如何” 五爷感觉不太美妙 五爷想吐又没脸吐 宣和帝面色隐隐泛白,更难看了。 程锦容目中迅疾闪过一丝笑意,张口对杜提点说道“师父,我有些乏了,先去屋子里歇上半个时辰。” 一边说,一边冲杜提点眨眨眼。 杜提点心领神会,也叹了口气“师父这把老骨头,也是不中用。站了两个时辰,腰酸腿软,也得歇息片刻才是。” 然后,疲累过度的师徒两人就先走了。 宣和帝终于按捺不住,将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吐过之后,果然好多了。 “以你看,五爷亲自看了之后,会不会生出退缩之意”屋子里,师徒两人低语。 程锦容想了想宣和帝的反应,低声应道“初次目睹,有些心惊也是难免。不过,五爷不是那等心志软弱不坚之人。” 唯一的问题是,宣和帝是否肯全心信任她,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她手中。 对一个疑心极重的天子来说,喝下汤药昏睡不醒任人摆布,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杜提点思来想去,忍不住叹了一声“我早就和你说过,不能操之过急,要徐徐图之。你到五爷身边才几个月,五爷怎么肯信任你” 程锦容淡淡道“这般拖延下去,有百害无一利。这等病症,越早诊治越好。照师父所言,要等几年。可燕五爷的身体,根本等不到那时候” 杜提点抽了抽嘴角,头疼不已地拦下程锦容的话头“行了行了,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了。” 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还是压在心底,少说为妙。 程锦容瞥了杜提点一眼,闭口不语。 沉默良久,杜提点叹了一声“正午了,让人备饭,五爷也该饿了。” 这么久的时间,五爷也该吐过了。 程锦容心里偷笑了一回,面上倒是绷得住“好。” 宣和帝的面色较之前确实好了一些。不过,在菜肴端上来之后,宣和帝的神色又微妙了一回。 这处宅子里,有两个厨子。 这两个厨子的厨艺都不错。平日有病患住在这里,要多做些益气补血的菜肴。因此,厨子们有一道鸭血羹做得不错。 程锦容平日也爱点这道菜肴。厨子们大概是做得顺手了,今日的饭桌上,也有这道鸭血羹。 红通通的鸭血,被切成小块,大火猛煮,小火煨熟。勾了一层芡,有些黏糊浓稠 五爷吐得空空的胃,又开始泛酸。 程锦容瞥一眼宣和帝的面色,忍住笑,吩咐甘草“甘草,你今日辛苦,这道鸭血羹赏给你了。” 甘草也未多想,高高兴兴地应下,很快将鸭血羹端走了。 宣和帝暗暗松口气。 在宫中,天子用膳,规矩极多。光试菜的内侍,就有两个。 事实上,若是在宫中,程锦容和杜提点根本不可能和天子同席用膳。 今日微服出宫,一切从简。宣和帝不欲曝露身份,和程锦容和杜提点坐在一处吃午饭。赵公公要试菜布菜,都被宣和帝拦下了“行了,不必如此麻烦,我自己动手便可。” 宣和帝本以为食难下咽,未曾想,饭菜到了口中,竟觉十分可口。 程锦容忙碌半日,更是饥肠辘辘,吃得分外香甜。 杜提点原本心绪纷乱,没什么胃口,此时索性也将所有顾虑抛诸脑后,先填饱肚子再说吧 。 第二百八十八章 决定 午膳后,宣和帝先一步回宫。杜提点也随着宣和帝一同离开。 程锦容依旧留在宅子里。 这段时日未曾出宫,这里的病患可不止吴商人,还有三个病患等着程锦容看诊。算一算时间,怎么也要两日左右。 甘草吃了一整碗鸭血羹,面色红润,精气神足得很“小姐,今日来的那位燕五爷是什么人提点大人从不带人进这处宅子,怎么今日偏偏带了他来” 程锦容眸光一闪,淡淡笑道“燕五爷也是病患,打算让我看诊。今日是特意先来看一回。他身份不同常人,既是要来,师父不敢不应。” 甘草对官场什么的半点不通,也猜不到是什么样的贵人,能令杜提点这般诚惶诚恐。随口笑道“他这个人倒是有趣。明明看不下去,非撑着不走。出来之后,吐得稀里哗啦,怪可怜的。” 程锦容莞尔一笑“行了,不说他了。他要看诊,也要等上一段时日。到时候,你随我一同去看诊便可。” 甘草一愣“不是到这儿来看诊么这半年多来,都是病患到宅子里来看诊,小姐还从没出过诊呢” 程锦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别人也就罢了,这位燕五爷要看诊,我出诊一回也无妨。” 甘草听得一头雾水。 好在甘草心思率直,想不通的事,很快就抛到了脑后“小姐,病患已经在屋子里等着了。” “好,我这就去。” 两日后,程锦容回宫中当值。 此次回宫,程锦容没有先去椒房殿,而是被召进了保和殿。 身着龙袍的宣和帝,目光定定地落在程锦容的脸上。神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换了别人,被天子这般注目,早已战战兢兢提心吊胆。程锦容却神色未变,一派从容不迫,拱手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过了片刻,宣和帝才淡淡道“免礼,平身。” 此时,殿内只有赵公公,杜提点在保和殿外等候。 很显然,宣和帝有话要问询。程锦容半点不急,束手而立,等着宣和帝发问。 病患和大夫比耐心,显然是比不过的。 果然,宣和帝耐不住先张了口“程太医,那个吴商人救治后,现在情形如何” 程锦容恭声应道“回皇上的话,吴商人身体底子还不错,开腹救治后情形良好,并未发烧。只是,每日要按时复诊换药,还要喝汤药。约有一个月,伤口便能愈合。两个月可以下榻。身体将养得好,半年之内或能痊愈。” 宣和帝目中光芒闪了又闪。 其中利弊,他心中早已权衡过数次。亲眼目睹过救治的过程,若说心里没有阴影和一丝畏惧,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能彻底根治病患,解除病患折磨之苦,对患病已有十年的宣和帝来说,实在太有吸引力了。 宣和帝沉吟许久,又问道“朕问你,你尽管直言。如果朕只服汤药,到底能撑多久” 程锦容抬眼,和宣和帝对视“最多三年。” 一旁的赵公公“” 赵公公垂着头,额上的冷汗早就下来了。 这个程锦容,简直是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 谨小慎微的杜提点,怎么收了这么一个直言不讳的弟子 宣和帝面色也不甚好看。任谁听了这样的话,脸色都好看不到哪儿去。不过,类似的话,程锦容之前就曾说过一回。 听第二回,总算没那么大的冲击。 宣和帝盯着程锦容,沉声问道“程锦容,你给朕听好了。朕允你看诊,不过,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否则,朕灭了程家满门” 这就是给天子看诊的坏处。 治好了固然有数之不尽的好处,一旦失了手,就要祸及家人。 程锦容不卑不亢地应道“微臣有话,不吐不快。身为大夫,为病患看诊,定会竭尽全力。皇上张口以程家满门性命相胁,微臣委实不敢苟同。看诊时,需心无旁骛。若微臣心中惦记亲人,心绪纷乱,手下不稳,于皇上而言,绝不是好事。” 宣和帝“” 好一个胆大包天的程锦容 宣和帝不怒反笑“照你这样说来,朕的性命付之你手,倒要垂尾乞怜不成” 赵公公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 他伺候宣和帝十数年,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此时,宣和帝离翻脸杀人,也就是眨眨眼的距离。 程锦容的声音在殿内响起“皇上严重了。微臣刚才所言,并无威胁之意。能为皇上看诊,是微臣此生最大的福气。” “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为皇上治好病症也请皇上信任微臣一回。” “天底下的病患,求医问诊,心情都不免忐忑。只是,既是做了决定,便得信任自己的大夫才是。若实在信不过,病症不治也罢。” 宣和帝重重哼了一声“话说得倒是轻巧好听。好,朕就信你一回。只要你治好朕的病症,朕自有重赏。” 程锦容恭声谢恩“微臣先谢过皇上恩典。” 这份镇定从容,无形中令宣和帝对她多了几分信心。 宣和帝以手指轻敲桌面,发出扣扣轻响“朝堂和宫中诸事,朕要先做安排。看诊之事,暂定在三个月后。此事你要守口如瓶,不得告诉任何人。” 程锦容肃容领命。 程锦容退出殿外后,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冒出了些许冷汗。 天威难测。 宣和帝此人暴怒无常,她敢直言不讳,是笃定宣和帝绝不会在此时翻脸。而且,她也要趁着此时,在宣和帝心中竖立起敢说敢言的形象,以便于日后行事 在殿外等候了许久的杜提点走上前来,目光迅疾掠过程锦容的脸孔,口中却什么也没问。 程锦容冲杜提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杜提点缓缓吐出一口气。 程锦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 他的身家性命前程,也在此一举。 “有我在,师父放心,”程锦容声音又快又轻。 杜提点心里叹了一声。 师父再不放心也没法子,上了贼船,想下也下不来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了结(一) 杜提点心里沉甸甸的,如千钧巨石压在心头。一抬眼,却见程锦容神色坦然唇畔含笑,不由得暗叹一声。 人越老越畏首畏尾,年轻人却是年少气盛。 初生牛犊不怕虎此话半点不假 同样在保和殿外等了许久的贺祈,迈步而来,目光迅疾掠过程锦容的俏脸“你没事吧” 宣和帝还是第一次单独召见程锦容,所为何事,贺祈心中已猜了个大概。 程锦容冲贺祈笑了一笑“我没事。” 更多的话,不宜问出口。贺祈略一点头,低声说道“我二叔昨日回了京城,已进宫觐见过皇上。” 贺凇回来了。 程锦容心里悄然一动,抬头看向贺祈。 贺祈的黑眸中,闪过令人炫目的愉悦光芒“祖母已请了官媒,过几日就去程府提亲了。” 这些时日忙忙碌碌,她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桩要紧事 她和贺祈就要“定亲”了 当着杜提点的面,程锦容自是要装装样子,适时地露出娇羞喜悦的神色,轻轻嗯了一声。 满腹心事的杜提点,打起精神笑道“待你们定亲时,为师定要送一份厚礼” 程锦容抿唇轻笑,和贺祈“依依不舍”的以目光惜别,很快随杜提点离去。 贺祈站在原地,目送程锦容的身影远去。 朱启珏悄悄凑了过来,以手肘抵了抵贺祈的胳膊,低声笑着揶揄“等定了亲,早日将程太医娶回府,想怎么看都行。” 贺祈挑眉一笑,并不多言。 圣前当值,不宜多言。朱启珏将玩笑的心思压下,低声问道“你二叔已经回来了,家事也该料理清楚了” 平国公府的“刺客命案”,成了一桩悬案。 朱启珏和贺祈亲如兄弟,早窥出了几分不对劲。只是,贺祈没有明言,朱启珏也不便多问。现在贺凇回来,总该有个交代了。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凉意。 是啊,这些恩怨,也该一并了结了。 平国公府。 贺凇奔波赶路一个月,昨日回京就进宫觐见。回府后疲乏不堪,当即便睡下。睡了十几个时辰才睁眼。 此时,母子两人终于独处说话。 “阿凇,”太夫人的目中露出疼惜心痛之色“你憔悴了许多。” 母子两人十余年未见,昔日的俊朗青年,现在已是威风赫赫的军中武将。只是,贺袀之事对贺凇是沉重沉痛的一击。贺凇病了一场,尚未痊愈便急着赶路回京,一路奔波劳苦,贺凇咬牙撑了过来。 憔悴消瘦,也在情理之中。 贺凇忽地跪了下来“母亲,儿子不孝,二房之事令母亲操劳伤心了。” 短短两句话,听得太夫人心酸不已,眼眶陡然红了“阿凇,是娘对不住你。这些年,你在边关领兵打仗,为国朝尽忠,为贺家挣下赫赫军功。可娘没管教好儿媳,没教好阿袀姐弟两个。是娘对不住你啊” 话未说完,太夫人已哽咽出声。 贺凇也红了眼,声音沙哑“母亲这么说,儿子真是羞愧难当。儿子此次回来,便是要将此事料理清楚,给大哥和三郎一个交代。” “儿子昨日面圣,已将此事的原委如实禀报皇上了。” 什么 太夫人一惊,霍然看向贺凇“家丑不可外扬,此事怎么能让皇上知晓” 贺凇却道“刺客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私下里揣度之人不在少数。只怕皇上早已起了疑心。” “与其遮遮掩掩令皇上起疑,倒不如将一切如实禀报。皇上感念贺家忠心,此事也不会再留任何后患。” 太夫人哑然片刻,才叹道“罢了,你这么做,也有你的道理。” 只是,这么一来,贺袀的前程也就彻底毁了。 贺凇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祸乱的源头既是在世子之位,那就早日请封世子。我来之前,便已和大哥商议过了。大哥上奏折请封世子,这份奏折,已到了朝中。昨日面圣,我恳请皇上准了这份奏折,早立世子。” 太夫人喉咙处似被什么堵住一般,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贺凇又低声道“我是二郎的亲爹,他落到这步田地,我比谁都痛心。好在二郎还年轻,面容虽受伤,总算性命无忧。将养了几个月,伤也该好得差不多了。我离京之日,会将他一并带去边关。” “待他在军营里待上几年,将所有的骄奢傲气狼子野心都磨得干干净净。才配做我贺凇的儿子。” 贺袀已不能留在平国公府,去边军军营,已是最好的出路了。 太夫人长叹一声,点了点头“好,你是二郎的亲爹。你将他带去边军,好好教导磨砺他的心性。他还年轻,若知错肯改,三郎日后也不会容不下他。” 至于郑氏,太夫人只字未提,贺凇也没说半个字。 贺袀是贺凇唯一的嫡子,贺凇舍不下儿子。心思狠毒的郑氏,却是留不得了。 太夫人贺凇母子独处半日,到底说了什么,无人得知。 去岁岁末,太夫人命人将郑氏贺袀母子接回府中。以静心养病为由,将母子两人软禁在府中。 贺袀身边还有魏氏照顾饮食起居,郑氏直接被关进了屋子里,每日除了一个送饭的小丫鬟之外,所有人等不得靠近。 郑氏被关了一个月,从一开始的愤怒怨毒,再到后来的惶惑不安,现在已是惊恐难安。 贺凇回府的消息,没人告诉郑氏,郑氏也不知晓。 也因此,当门锁被开,阳光乍然透了进来,门口处出现了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时,郑氏一时竟有些茫然“你是谁” 话一出口,郑氏才反应过来,泪水唰地涌出眼角。 是贺凇,是她的丈夫回来了。 夫妻一别十余年,平日只靠家书传递消息。丈夫在她的心中,早已淡得像一抹影子。可此时,丈夫忽然出现在眼前,郑氏才陡然惊觉,丈夫才是她的主心骨。 只要贺凇回来,她一定会安然无事。 “老爷”郑氏扑进贺凇的怀里,恸哭起来“你可总算回来了” 。 第二百九十章 了结(二) 贺凇和郑氏是年少夫妻,也曾有过恩爱的时光。 这些年,贺凇在边关领兵打仗,偶尔寂寞了,会召些营妓。不过,他并未像兄长那样纳侍妾,也未再生什么庶子庶女。 以一个武将而言,也算对得住妻儿了。 贺凇低头,看着怀中满面委屈痛哭伤心不已的妇人,忽然觉得她的面容无比陌生。和他记忆中那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妻子根本不是一个人。 “老爷,我总算是等到你回来了。这些时日,我被关在屋子里,不见天日。每日吃饭都心惊胆战,唯恐饭食里掺了要命的毒药。” “二郎被人所害,右眼被毁,面容受伤。可婆婆和三郎没查清缘由,竟疑心动手的人是我。我难道会害自己的儿子不成” “这一切,一定都是三郎捣鬼。是他嫉恨二郎,想害二郎。婆婆偏心偏袒三郎,不知听了三郎多少谗言,我们母子回府后,连话都没说一句,就被关了起来” 郑氏泪流如注,声嘶力竭“老爷,你可要替我们母子撑腰做主啊” 贺凇动也未动,任凭郑氏嘶喊哭泣。 郑氏哭诉了许久,也未得到贺凇的半点反应,心里惊疑不定,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目光和丈夫对了个正着。 贺凇目如寒冰,定定地看着郑氏,缓缓说道“我曾救过贺青山一命。此事知道的人不多,你就是其中一个。” “我去边关后,你私下去找贺青山,以救命之恩相挟,贺青山知恩图报,甘心受你驱使。” “你安排贺青山做三郎的师父,教导三郎习武。三郎对贺青山信任有加。你令贺青山刺杀三郎,却未料到,三郎早已洞悉一切,将计就计,引你们母子入觳” “你害三郎不成,反而害了自己的儿子” “贺青山早就自尽身亡。三郎瞒下消息,令人易容装扮成贺青山。你按捺不住,让阿初动用死士,潜入天牢刺杀贺青山。没曾想,刺客失了手。” “贺青山被押回京城,你狗急跳墙,动用了贺家暗卫,以弓弩杀人。” “如果不是三郎将人证物证瞒下,你和二郎早就进了刑部大牢被以罪论处” “母亲不愿曝露家丑,一力主张将此事瞒了下来。将你们母子接回府中后,好吃好喝地供着,没动你们半分。不过是母亲怜惜我这个儿子罢了” “郑氏你为了世子之位,筹谋多年,一直暗中算计三郎。你将一双儿女,也教导成了如你一般贪婪狠辣之人。现在,你还有什么脸在我面前哭诉” “你这等心肠恶毒的蛇蝎妇人,我恨不得一刀了结了你” 贺凇每说一句,郑氏的面色就白了几分。听到最后一句,更是面色惨然,全身颤抖个不停。 郑氏想辩驳,可贺凇目中的憎恶和愤怒,却如锋利的刀尖,狠狠地刺中她的胸膛。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软了下来,跪倒在地上,不停瑟缩颤抖。 贺凇冷冷地厌恶的看了郑氏一眼“以你做过的事,杀了你,郑家也不会为你出头。只是,贺家不能曝出这等丑事,暂且留你一条性命。从今日起,你就身患重病,好好在屋子里养病吧” “二郎我会带走。至于阿初,她嫁入天家为皇子妃,我这个当爹的,不便处置她。不过,我已经此事禀报皇上,日后,自有皇上出手处置。” 郑氏软下去的身体,骤然僵直,不敢置信地嘶喊起来“二郎已经这样了,你还要带他去边关你这是要二郎的命” “还有,阿初和此事毫无关联,你怎么能将她拖进泥沼。你根本不配为人父” 贺凇已不愿再听了,转身离去。 郑氏急着爬了几步,咚地一声,门被关上重新锁了起来。郑氏的哭喊声,也被全部锁在了门内。 贺凇在烈日下站了片刻,身后隐隐传来郑氏撕心裂肺的哭喊。 贺凇目中闪过浓烈的痛苦,很快,便隐没眼底。 他迈步去了贺袀的院子。 贺袀同样被关在屋子里。待遇比郑氏强了一些,每日有丫鬟送饭,身边还有妻子魏氏照顾衣食起居。每隔五日,还有大夫来为他复诊换药一回。 贺袀脸上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可他从不肯除下纱布,屋子里的铜镜和能照见人影的器具,都被他砸得干干净净。 魏氏时常以泪洗面,人瘦了一大圈。 此时,魏氏端着一碗药,低声劝慰贺袀喝下。 贺袀一挥手,就将药碗打翻,药碗咣当落地,砸了个粉碎。褐色的汤药撒了一地,魏氏的衣裙也被溅落得斑斑点点。 魏氏咬着嘴唇,蹲下身子,亲自收拾药碗碎片。 贺袀的左眼里透出戾气,怒道“你给我滚出去我就是成了废人,也不必你来可怜我现在就滚” 魏氏身子微颤,眼里的泪水悄然滑落。 自贺袀回府,她就自请照顾丈夫,心甘情愿地一同被软禁再屋子里。可贺袀每日冷言冷语,或是暴怒发火,从不好好和她说话。像这般发怒,是常有的事。 就在此时,门开了。 一脸沉凝的贺凇迈步而入。 魏氏从未见过自己的公公,贺袀也多年未见过自己的亲爹,早忘了亲爹是什么模样。此时,贺凇一露面,夫妻两人便都知道来人是谁了。 魏氏忙擦了眼泪,起身行礼“儿媳魏氏,见过公公。” 贺凇目光掠了过去,淡淡道“我有话和二郎说,你先退下吧” 魏氏不敢不听,忧心地看了贺袀一眼。可贺袀满心惊惧骇然,根本无暇留意她的反应。魏氏无奈之下,很快低头退了出去。 贺凇目光落在贺袀的脸上。 贺袀满头满脸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左眼口鼻。一眼看去,就如怪物一般。 贺凇目光如炬,贺袀心里一颤,下意识地低下头。然后,锵地一声,耳边响起熟悉的声响。 这是长刀出鞘的声音 贺袀骇然一惊,根本不及闪躲,就见刀光在眼前一闪。 。 第二百九十一章 了结(三) 单论身手,贺凇比兄长贺凛更胜一筹。 多年领兵征战,贺凇满身骁勇之气,长刀一出,浓烈的杀气令人胆寒。 “父亲饶命” 贺袀惊呼一声,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不巧跪在了一片碎碗片上,刺骨的疼痛,令贺袀又是一声惨呼。 此时,他头脸上的纱布也被长刀划破,一片片掉落。 贺凇这一刀,竟斩断了贺袀头脸上的纱布,却未伤及贺袀半分。刀法之精湛高妙,令人叹为观止。 贺袀竭力隐藏的伤痕,也彻底显露出来。 温和俊俏的贺二公子,右眼里空荡荡的,右脸上少了一块肉,疤痕丑陋而扭曲。 贺凇目光如寒冰,冷冷道“原来,名满京城的贺二郎,就是这么一个不成器不中用的窝囊废你倒是拿出些算计三郎的勇气来,也比这副畏缩怂包的样子顺眼些” 父亲什么都知道了 贺袀心底的凉意,迅速蔓延全身。他抬头,想为自己辩驳。可一触到父亲贺凇冰冷如箭的目光,贺袀便失了所有的勇气。 父亲已经知悉一切,他再为自己的野心辩白不休,只会令父亲愈发愤怒不快。 “从今日起,你母亲养病不出。你随我去边军。” 贺凇的声音依旧冷厉,不带一丝温度“进了军营,你和普通士兵一样,操练行军打仗。能活下来,你还是贺家二郎。活不下来,死在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 贺袀面色惨然,根本没勇气和贺凇对视。 贺凇冷冷说了下去“此事由我出手了结,总比三郎亲自出手好得多。今晚三郎回府,我自会和他说清楚。” “贺家儿郎,理当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一双眼只知盯着自己的兄弟,心思扭曲,简直不配为人” “今日你还有一条生路,是因你祖母舍不下你,也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你最后的一点怜惜。” “这段时日,你好好想清楚想明白。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下去,还得看你自己。” 说完,贺凇便转身离去。 贺袀整个人如被抽了筋骨一般,木愣愣地跪了许久。 直至魏氏进了屋子,见到贺袀露出的丑陋伤疤,先是倒抽一口凉气。紧接着又看到贺袀膝盖处的血迹,魏氏的面色一变,立刻上前扶起贺袀“快些起来,我这就让人去叫大夫来” 贺袀恍惚中回过神来。 膝盖处似已麻木,鲜血横流,他竟不觉痛苦。 看着涕泪交加的魏氏,贺袀忽地说道“我这副样子,你都看见了。父亲让我随他去边军军营,以后我就要上阵打仗,还不知能活多久。” “你还年轻,也没个孩子,在贺家守活寡也没什么趣味。我写一张和离书,你拿着和离书,带着嫁妆回娘家。趁着年轻,早日改嫁吧” 魏氏眨眨眼,将眼泪的泪水逼退“我不和离,也不改嫁。我既是嫁了给你,一辈子都是你妻子。” “我怎么没孩子妾室生的,就是我的女儿。我就在府里好生养着孩子,等你回来。” 贺袀心中一阵抽痛,咬牙道“我回不来了。你” “你不回来,我就给你守一辈子”魏氏哭着说道。 贺袀的左眼一片模糊。 他伸手将魏氏搂进怀中,泪水无声涌出眼眶。 世上没有后悔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傍晚,贺祈回了府。 进了内堂,没见太夫人,一眼所见的,是负手而立的贺凇。 贺祈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并无愧疚。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一回事。太夫人病了一场,祖孙两人心中有了隔阂。 现在见了二叔贺凇,贺祈的心情也有些复杂,走上前,喊了一声“二叔” 贺凇嗯了一声。 叔侄两人,昨日在宫中便碰过面了。只是,当时两人无暇说话。此时相对而立,心中各有千言万语,却一时无人张口。 贺祈定定心神,率先打破沉默“二叔见过二婶娘和二哥了吗” 贺凇略一点头“见过了。你二婶娘伤心过度,病倒了。以后要在院子里养病,怕是不能见外人了。” “至于二郎,他只伤了一只右眼和右脸,有手有脚,身手还在。整日在府里养伤,只会怨天尤人,自怜自苦。我已决定,带他去边军。” 贺祈也有些惊讶,抬眼和贺凇对视。 贺凇定定地看着贺祈,缓缓道“大哥请立世子的奏折,已送到皇上手中。昨日我面圣的时候,也恳请皇上允了大哥的奏折。” “皇上已经点头首肯,不日就会下旨。” “平国公世子之位,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贺祈心中有些震动,看着贺凇,低声道“二叔,对不起。” 贺凇目中露出一丝苦涩“三郎,是二叔对不起你。二叔和你父亲,手足情深。这些年在边关,我们兄弟相扶相持,同心合力,从无隔阂。” “我一直盼着,二郎和你也能如我们一样,兄弟和睦友爱。” “事与愿违我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日。是我这个二叔,无颜见你才对。” 贺凇声音中终于透出了悲怆。 贺祈心中也有些恻然。 前世,他被郑氏母子谋害,失了世子之位。二叔贺凇并不知情。后来他去了边军,父亲贺凛对他失望之极,二叔却对他颇为怜惜,私下时常照拂他。 复仇是一把双刃剑,伤了郑氏母子,也伤了祖母和二叔的心。 “你二婶娘是郑氏女,总得留她一条性命。个中内情,我自会和舅兄说,你只当不知便可。” 贺凇声音还算平稳“二郎随我去边关,我自会好好调教他。如果他真心悔改,二叔就请你既往不咎,留他性命。” “若他执迷不悟,二叔也不会容他再出现在你面前。” “此事,就这样了结吧” 贺祈还能说什么 贺凇将他不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如此干脆利落地处置,也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一切就如二叔所言。”贺祈深呼吸一口气“此事就如此了结。” 。 第二百九十二章 双喜 贺凇迅速了结家事,手段之干脆利落,令贺祈不得不叹服。 叔侄两人说完正事后,一时沉默,相对无言。 太夫人此时从后堂出来了“天色不早了,晚饭已经备好,今晚你们叔侄两人一同陪我用顿晚膳吧” 这几个月来,祖母第一次和他主动说话。 祖母到底还是最疼他的。 贺祈心中涌过一丝热流,笑着应下,殷勤地上前扶住太夫人的胳膊“祖母,我扶着你去饭厅。” 贺凇也上前,扶起太夫人另一边胳膊“母亲,儿子多年未回京,今晚陪母亲用膳,以尽孝心。” 一边是自己心爱的长房嫡孙,一边是多年未见的次子。 太夫人将喉间的涩意咽下,扯出一抹笑意“好人少了不热闹,我让人将大郎和四郎也都叫来。” 贺大郎和贺四郎都是长房庶出,也是贺祈的亲兄弟。 经此一事,二房遭此重击,贺袀无颜再留在京城。太夫人提携贺大郎贺四郎,也是应有之义。 贺凇也笑道“我当年离京之时,大郎还是个孩童,四郎刚出生。母亲只管将他们叫来,也让我这个二叔和侄儿亲近亲近。” 太夫人欣然点头。 不管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 一炷香后,贺大郎贺四郎来了。 贺凇领兵打仗多年,心肠早已练就得坚如钢铁。处置郑氏母子痛不痛当然痛。可这样的痛苦,还不至于无法忍耐。连对着贺祈都无半分异样,更遑论贺大郎贺四郎了。 “侄儿见过二叔”贺大郎贺四郎一同拱手行礼。 贺凇略一点头,目光掠过两个庶出的侄儿。 贺大郎相貌端正,目光清明。贺四郎一脸机灵伶俐,颇有几分少年郎的朝气。 单看两人,也都是出众的少年郎。只是,往贺祈身边一站,顿时暗淡了许多。 如此也好。 贺祈是长房嫡子,即将被封为平国公世子。庶出的兄弟远不及贺祈,自会心悦诚服,一心辅佐追随贺祈。不会像贺袀那样,因不甘落于贺祈之下,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都起身,过来坐下吧”贺凇笑着招呼两个侄儿,又转头对太夫人笑道“大嫂病逝多年,他们几个都有赖母亲教导。母亲将他们都教导得很好。” 长房无主母,庶子们也没长歪。倒是二房,贺袀姐弟两人都被郑氏引上了歧路。 太夫人每每想及此,便是一阵锥心之痛。打起精神笑道“大郎四郎都过来,坐在祖母身边。” 贺大郎贺四郎齐齐应下。 往日陪祖母一同用晚膳的,是贺袀贺祈。这段时日,贺袀养伤不出,祖母待他们比往日更好几分,时常召他们陪伴说话。 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他们心中自然清楚。 贺祈也笑着招呼一声“大哥,四弟,这边坐。” 贺大郎贺四郎也不是傻瓜,贺祈有意亲近,太夫人着意提携,于他们而言是好事。兄弟两人笑着应了。 贺四郎年少,坐在下首。贺大郎比贺祈年长几岁,却不肯坐贺祈上首,坚持坐贺四郎的身边。 贺祈有些无奈地笑道“大哥比我年长,理当坐在祖母身边。” 贺大郎也太谨慎小心了。 贺大郎笑道“我嘴笨口拙,远不及你。你坐祖母身边,哄祖母开怀多吃一些,也算我们兄弟一同尽孝心了。” 这般会说话,哪里嘴笨口拙了 贺大郎分明是借着这一举动,表明心意,绝不会和贺祈起争端。一切以贺祈马首是瞻。 贺四郎也立刻笑道“大哥说的对,三哥你好好照顾祖母。若祖母今晚吃得少了,可都要怪三哥。” 贺祈看着庶出的长兄四弟,心中滋味如何,也只有自己清楚了。 有了贺袀的前车之鉴,太夫人倒是乐见这样的情形,笑着说道“罢了,就这么坐了吧再磨蹭下去,饭菜都凉了。” 贺祈兄弟三人一同笑着应了。 贺凇看在眼里,心里黯然唏嘘不已。 隔日,贺凇去了一趟晋宁侯府,和晋宁候在书房里密谈半日。 之后,郑氏告病不出。 贺袀脸上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贺凇毫不留情地领着贺袀进了练武房“操练”。当日,贺袀就被抬着出了练武房。 贺袀水深火热的日子,不必细述。 三日后,宣和帝准了平国公的奏折,下旨立贺祈为平国公世子。又下了一道赐婚贺祈程锦容的圣旨。 平国公府双喜临门,将几个月来的晦暗气闷一扫而空。特意摆了酒席宴请亲朋故旧,庆贺一番。 平国公府设酒宴这一日,程方赵氏夫妇两人亲自登门贺喜。 圣旨一下,贺祈程锦容的亲事就定下了。程家和贺家也就成了正经的姻亲。这等喜事,登门恭贺也是应该的。 郑氏养病未露面,太夫人领着孙媳朱氏招呼前来贺喜的女眷。 贺大郎的妻子朱氏,是平西侯府旁支嫡女。朱氏嫁给贺大郎几年,生了一子一女。夫妻两人性情脾气差不多,一样谨慎低调。朱氏平日只照看教养儿女,对内宅诸事从不伸手过问。 太夫人之前病了一段时日,吩咐朱氏魏氏一同料理家事。朱氏虽是长嫂,却处处谦让,从不和魏氏争锋。 至于魏氏,早已歇了所有掐头露尖的心,和朱氏相处也算融洽。 太夫人对朱氏的表现颇为满意,今日酒宴,有意令朱氏出头露面,将招呼女眷的事大半都交给了朱氏。 太夫人见了赵氏,分外亲热,笑着说道“皇上下旨赐婚,是三郎的体面,也是锦容的福分。” “前一段时日,贺家不甚太平,我这老婆子也病了一场。一时没顾得上三郎的亲事。如今趁着皇上赐婚之喜,可得早些操办起来。” 虽有圣旨赐婚,提亲定亲该做的事,也是一样少不得。 太夫人拉着赵氏的手,低声笑道“也不必另择吉日了,明日我就请官媒去程家提亲。早日合过庚帖,过了聘礼,立下婚约。” 赵氏含笑应道“一切就依太夫人所言。” 第二百九十三章 定亲 太夫人行事利索,第二日便请官媒去程家提亲。 赐婚的圣旨都下了,程家也没什么可拿捏的,当日就应了。 之后,合庚帖过聘礼立婚约,前后不过半个多月。贺祈和程锦容便定下了亲事。 等闲闺阁少女或名门闺秀,在定亲前后,都要待在闺阁里,不见外人。定下亲事后,便在闺阁里绣一绣嫁妆。 譬如卫国公府的江二小姐,譬如晋宁候府的郑小姐,再譬如镇远侯府的魏小姐,再再譬如永安侯府的裴五小姐。她们定下亲事后,极少在人前露面。 当然,叶轻云是例外。她和裴璋定下亲事后,照样出府见人。不过,就这也不能和程锦容比啊 程锦容只在定亲当日回程府待了一天,隔日就继续进宫当值了。 裴皇后有些唏嘘好笑“别人家的闺秀,定亲后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你倒好,日日在宫里当值。也不知贺家人心里如何做想。” 说起来也是一桩趣事笑谈了。 程锦容一脸无辜“定亲之前,贺家上下就知道我是宫中太医,每日必要进宫当值。” 能为天子看诊,是何等荣耀体面风光的差事。别人家求都求不来这样的媳妇 裴皇后也就嘴上说笑一回。如果贺家真露出半点不满不快,她这个中宫皇后第一个就饶不了贺家 裴皇后看着容光焕发的程锦容,目中盛满笑意“等你和贺祈成亲时,本宫一定为你厚厚添妆。” 成亲什么的,听着真是怪不自在的。 程锦容心里嘀咕着,面上未露半分异样,含笑应道“锦容先谢过皇后娘娘了。” 说来也巧,就在此时,寿宁公主和元思兰一同来请安了。 裴皇后再厌恶寿宁公主元思兰两人,面上也得做做样子,闻言淡淡道“让他们进来吧” 寿宁公主吃了一回大亏,颇有长进。 进殿后,见了程锦容,寿宁公主主动笑着恭贺“程太医和贺世子定亲之喜,我也备了一份贺礼。待会儿便令人送给程太医。” 程锦容微微一笑“多谢公主殿下。” 撕破的脸,想拼凑回来,绝无可能。 不过,为了裴皇后,程锦容也愿忍耐一二。 元思兰脸皮厚如城墙,竟半点都不尴尬,笑着说道“秋猎时,我举止失仪,对程太医颇有开罪之处。不过,程太医那一刀,也让我养了两个月的伤。这段恩怨,也算彼此勾销了。听闻程太医和贺世子定下亲事,我也为程太医高兴。” 亏元思兰有脸说出这番话。 程锦容目光微冷,淡淡应道“殿下离微臣远一些,便算是对微臣的贺喜了。” 元思兰“” 元思兰碰个硬钉子,也未恼怒,反而笑了起来“程太医说的是。名花有主,我岂敢唐突。” 换在往日,寿宁公主定已气得火冒三丈,和程锦容作口舌之争。此次竟也勉强按捺下来。 裴皇后瞥了寿宁公主一眼,心想你还算识趣。不然,本宫就让你再禁足三个月。 宫女前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六皇子殿下前来请安。” 裴皇后目光柔和几分“让他进来。” 片刻后,六皇子迈步而入。 翻过一个年头,六皇子个头高了一些,俊秀的脸孔也褪去了孩童的青涩,颇有几分翩翩少年的从容气度。 六皇子笑着拱手“儿臣见过母后。”然后和寿宁公主元思兰寒暄招呼。 寿宁公主忍住冷哼的冲动,淡淡应了。 六皇子也没将寿宁公主的冷淡放在心上,冲程锦容咧嘴一笑“恭喜容表姐” 程锦容抿唇一笑“多谢六皇子殿下。” 当着寿宁公主的面,六皇子没有多言。待寿宁公主和元思兰告退离去,六皇子才低声笑道“容表姐,父皇为你和贺校尉赐婚。你们两个定下亲事,以后谁也不敢再打你的主意了。” 这可未必。 以元思兰的为人,既是盯上了她,绝不会轻易罢休。现在不过是隐忍未发而已。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殿下说的是。” 六皇子又兴冲冲地说道“对了,我特意准备了贺礼,不知是否合容表姐心意。”身边的小内侍颇为伶俐,捧了一个精巧的木箱过来。 六皇子笑道“这是我特意令人打制的药箱。用的是最上乘的木料,结实又不重,里面做了隔层,放东西很方便,背起来也轻便的很。” “容表姐,你喜不喜欢” 这份贺礼,既不名贵,也不稀奇。却是六皇子用心准备的。 程锦容心中一暖“喜欢。” 这是你的一片心意,我怎么会不喜欢 午后,程锦容照例和杜提点一同去保和殿请平安脉。 正值春日,阳光明媚,春风和煦。身着绿色官服的程锦容,眉眼舒展,唇畔微微含笑。便已胜过春日枝头最娇艳的花朵。 贺祈一张俊脸,几乎要放出光来。和程锦容相对而立,对视一笑。 裴璋远远地看一眼,便默默移开目光。 以前没有“名分”,贺祈还要窥个闲空,和程锦容闲话一两句。如今定了亲事,贺祈愈发挺直腰杆,理直气壮。 “阿容,”贺祈也不喊什么程太医了,直接喊了她的闺名“你明晚可有闲空出宫一趟” 闲空当然是有的。 说是在宫中当值,其实裴皇后按时喝药,无需她再时时伴在身边。为宣和帝请脉的是杜提点,她不过是站一站看一看,熬一熬资历而已。 程锦容轻声笑问“什么事” 贺祈笑道“二叔要离京去边关。这一去,不知又要几载。祖母要设家宴,为二叔送行。祖母特意叮嘱我,若你有闲空,请你一同前去。” 程锦容“” 只是定亲,就去赴家宴,不太合适吧 就当是哄一哄老人家,给未婚夫婿一个面子嘛 两人眉来眼去一回,程锦容败下阵来,不怎么情愿地应了“也好。” 贺祈见程锦容应了,心里十分愉悦,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明日傍晚,我在宫门外等你。” 。 第二百九十四章 同行 第二日傍晚。 宫门外停了一辆马车。一袭黑衣的英俊少年,姿态悠闲地站在马车外,目光定定地落在宫门上。 等了一炷香左右,宫门便开了。 身着粉色罗裙的美丽少女出了宫门。 黑衣少年目中闪过一丝光芒,含笑迎上前,目光在少女的俏脸上打了个转“平日见惯你穿医官官服的模样,今日换了罗裙,我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黑衣少年,正是贺祈。 身着粉色罗裙的少女,自然就是程锦容了。 浅浅的粉色罗裙,正适合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程锦容原本就生得白皙,脸颊透出浅浅的红晕,双眸黑亮,红唇微扬。 平日的程锦容,穿着绿色医官官服,沉稳自持,有着超乎年龄的沉稳。 此时,程锦容倒有了这个年龄的少女特有的鲜嫩动人和朝气蓬勃。 贺祈低声调笑,程锦容无奈地笑了一笑“皇后娘娘知晓我要去平国公府,硬是让我换了衣裙。” 事实上,裴皇后的原话是这样的“你和贺祈已定下亲事,今晚去贺家赴的是家宴,无需过分装扮。不过,总得换一袭新衣,收拾得齐整些。” 裴皇后亲自为程锦容挑了新衣,这份热忱,程锦容却之不恭,只得默默领受。裴皇后令人拿来的精致发钗,程锦容也挑了一支戴在了发间。 穿戴妥当后,裴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才放了她出宫。 贺祈又看了程锦容一眼,才笑道“马车在前面,我和你一同坐马车回府。” 程锦容和贺祈并肩前行,一边不客气地取笑“堂堂御前侍卫统领贺校尉,今日怎么不骑马,也改坐马车了” 贺祈挑眉一笑“当然是为了和未婚妻亲近一二。” 程锦容“” 程锦容想啐他一口,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种感觉,确实有些微妙难言。 她和他定亲是权宜之计,对彼此都有好处。在人前装装样子也就罢了。可事实上,“定亲”后,两人的距离迅速拉近,便是私下说话,也比往日多了一份亲密随意。 贺祈口中偶尔调笑,却没什么逾越的举动。只在程锦容上马车的时候,略搭了手。上了马车后,和程锦容相对而坐。 平国公府的马车十分宽敞,两人之间相隔三尺有余。 贺祈打开车厢的暗格,取了一些出来“先吃些垫一垫。” 十个暗格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一个暗格里都放着不同的零食果腹蜜饯肉脯之类。程锦容一见之下,倒真有些饿了,笑着道谢,伸手拈了一块蜜饯,放入口中。 蜜饯甜中带酸,颇合程锦容的胃口。 程锦容吃了一块,又吃一块,再吃一块。 像只馋嘴的小猫一般,吃得津津有味,又分外可爱。 这样俏皮可爱的一面,贺祈还是第一次见到。心里痒痒的,忽地涌起伸手抚一抚她脸颊发丝的冲动。 当然,贺祈只是心里想一想而已。 费尽心思,终于慢慢靠近了她。他一定要有耐心,绝不能唐突孟浪流露出心里的急切,更不能吓跑了她。 程锦容连着吃了几块蜜饯,意犹未尽地停下“你怎么不吃” 她和贺祈独处过数回。这一次,大概是最轻松也最惬意的一回。或许是“名分已定”的缘故,程锦容心里的重重防备,也终于卸下。 贺祈随口笑道“这都是姑娘家喜欢吃的,我平日从来不吃。”堂堂男子汉吃什么蜜饯果腹零食啊要是传出去,会让一众损友笑掉大牙好不好 程锦容笑着揶揄“你平日是碍着颜面,不好意思吃吧这儿又没别人,只你和我。就不必装矜持了。” 这儿又没别人,只你和我。 这一句话,如石头抛落湖面,漾出了层层涟漪。 贺祈的黑眸中闪过笑意,伸手也拿了一块蜜饯送入口中。 真甜 对视间忽然有些微妙,马车里的温度莫名地升高。 程锦容故作镇定地移开目光,脸颊上的红晕稍稍深了一些。 贺祈心尖微微一酥,笑着打破沉默“这蜜饯确实极好,你既是喜欢,就多吃一些。”不等程锦容婉言拒绝,便一本正经地笑道“放心,只有我们两人。我不会取笑你能吃。” 程锦容忍俊不禁,笑着啐了贺祈一口。 那一丝莫名的不自在,很快散去。 两人相视而笑。 平国公府离皇宫不远,赶车的车夫虽有意放慢速度,还是很快就到了。两人独处的曼妙时光,就这么一转而逝。 贺祈心里颇有些遗憾,面上却未流露,先下了马车,又伸手扶了程锦容的胳膊。 程锦容今日穿的是薄而柔软的春裳。隔着两层衣衫,也能察觉到贺祈掌心里的灼热温度。程锦容迅疾和贺祈对视一眼。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脸上,彼此的目光似也多了平日没有的温度。目光一触,便胶着在一起。 这一次,是贺祈先移开目光,声音略有些低哑“我们一起进府。有我在,你不必忧心。” 程锦容轻轻嗯了一声。 门房管事早开了正门,长嫂朱氏含笑迎上前来。 程锦容虽来过平国公府,却是第一次见朱氏。不过,朱氏的年龄摆在这儿,略一猜便能猜出对方的身份。 贺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这是我的长嫂朱氏。你随我称呼一声大嫂便可。” 来都来了,程锦容也未再忸怩矫情,微笑着喊了一声大嫂。 朱氏生得温婉秀丽,性情柔和,抿唇笑应一声。 程锦容还没过门,三弟妹不便喊出口,叫程姑娘显得疏远。朱氏笑道“程妹妹总算来了,祖母早已等候多时,特意打发我在此等候。” 程锦容抿唇一笑,随朱氏一同迈步进了平国公府。 前一次来探病,程锦容无暇仔细打量。此次再来,程锦容的心情便轻松多了,目光略略一扫。 传承百年的平国公府,自有其世家底蕴。目光所及之处,并不奢华,一眼看去,甚至有些陈旧古朴。 这里的一砖一瓦,皆历经百年风霜,自有厚重之感。 。 第二百九十五章 家宴 进了雍和堂,里面的陈设富丽奢华。 太夫人病了一场,至今尚未恢复元气,面上犹有三分病容。不过,太夫人特意敷了脂粉,又穿了鲜亮的朱色衣裙,右手上戴着四个宝石戒指,无需摆手也熠熠生辉。 站在太夫人身侧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满身英武骁勇之气,显然便是贺祈的二叔贺凇了。 太夫人的另一侧,站着一个年轻妇人。 这个年轻妇人,比朱氏年轻一些,身形消瘦,脸孔清瘦中透出了几分憔悴。这是贺袀的妻子魏氏。 另外,内堂里还有两个少年郎。其中一个,年约二十左右,身材高壮,眉眼和贺祈有些肖似,远不及贺祈英俊,脸孔平庸得多。 这是贺祈的庶出兄长贺大郎。 另一个少年郎,约有十三四岁,个头尚未完全长成,比贺祈矮了小半个头。眼神灵活,嘴角带笑,应是贺四郎。 贺祈还有两个庶弟,还是不解事的孩童,并未露面。 贺家众人也在打量程锦容。 除了太夫人,别人都是第一次见程锦容。年少的贺四郎目中闪过惊艳之色,就是贺凇,也在心中暗赞一声程锦容的美貌。 当然,比起程锦容在宫中的显赫风光,出众的美貌倒又在其次了。年仅十六,便做了七品的女太医,能同时得帝后青睐。这个程锦容,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以贺家门第,想娶名门闺秀,易如反掌。 可哪一家的闺秀,能有程锦容这等能耐本事 程锦容定定心神,笑着上前行礼“锦容见过太夫人,见过贺将军。” 太夫人乐呵呵地笑道“快些起身。你和三郎已定了亲事,过门是早晚的事。叫什么太夫人,叫祖母便是。” 程锦容只得改口,叫了一声祖母。 太夫人十分欢喜,将手腕上的镯子拿下,套在了程锦容的手腕上“好孩子,这一声祖母可不能白叫。这是我当年陪嫁时的玉镯,不算如何贵重,却是我贴身之物。” 看着太夫人眉开眼笑的模样,程锦容心中涌起一阵难言的愧疚和心虚,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贺祈。 这样哄骗太夫人,真的好吗 贺祈冲程锦容眨眼示意。 来都来了,就先戴着。权当是哄一哄老人家高兴。 在太夫人眼里,未婚小夫妻眉来眼去,可见感情好的很。太夫人心中愈发欢喜,笑着说道“这是三郎的二叔。” 得,已经上了贺祈这艘贼船,一时半会是下不来了。 程锦容又喊了一声二叔。 轮到平辈时,魏氏主动上前,福了一福“程妹妹叫我二嫂便是。” 贺大郎颇为拘谨守礼,拱手称呼一声程姑娘。贺四郎对未来三嫂颇有好感,却也不敢造次,一同拱手行礼。 太夫人笑道“日后总归都是一家人,这里又无外人,不必拘泥,随意些便可。” 程锦容含笑应是。 太夫人关切地问询“你每日在宫中当差,是不是累的很” 程锦容笑着应道“这倒不是。我平日住在椒房殿,白日陪伴皇后娘娘。每日师父为皇上请平安脉,我一同随行便可。并不疲累。” 贺四郎忍不住插嘴“如此说来,三哥在御前当差,岂不是每日都能见到程姐姐” 贺四郎乖巧嘴甜,从程姑娘已经升级到了程姐姐。 程锦容和贺祈对视一眼,笑着嗯了一声。 见是能见,不过,也不是每日都有说话的机会。多是彼此对视一笑罢了。 一直未曾出言的贺凇,终于张口“程姑娘和令尊颇为肖似。” 程望不但是边军里最有名的军医,论相貌之俊美,亦是无人能及。程锦容承袭了程望的好相貌,也承袭了程望学医的天赋。甚至更胜一筹。 程望年少成名,十几岁时就有少年神医的美誉。可就是程望,也不及程锦容御前当差的风光。 程锦容笑道“我年幼时,父亲就远离京城。这些年,我和父亲一直靠书信往来。不过,父女血缘天性,血浓于水,我自然是像父亲的。” 顿了顿,又轻声道“我也盼着,能早日和父亲重逢相聚。” 这句话中的意味深长,也只有贺祈能体会了。 贺祈看着程锦容,轻声道“这一日,不会太远。” 是啊,这一日总会有的。 程锦容冲贺祈微微一笑。 众人“” 忽然觉得自己很多余是怎么回事 平国公府的家宴,比程锦容预料中的更轻松和睦。 男女分席,没有外人,连屏风也未设。菜肴丰盛美味,太夫人心情颇佳满面笑容,朱氏温柔和善,不时为程锦容夹菜。 便是魏氏,心中再愁苦也未流露出来,略显沉默少言罢了。 用完膳后,程锦容小坐片刻,便起身告辞。 太夫人握着程锦容的手,亲热地笑道“以后得了空闲,就来陪我老婆子说说话。” 换了别人,没成亲就往未来夫家跑,少不得要被人拿来说笑。 程锦容和贺祈又另当别论。既有宣和帝圣旨赐婚,两人又同时在御前当差,日日都有见面的机会。也不必讲究“定亲后不宜见面”那些虚礼了。 程锦容笑着应了“好,以后我得了空就来看望祖母。” 太夫人又吩咐贺祈“三郎送一送锦容。”然后,特意提点贺祈两句“虽说你们定了亲,是未婚夫妻,到底还没成亲。要克制守礼,不可任性妄为。” 贺祈“” 程锦容“” 程锦容脸颊微微发烫。 贺祈脸皮雄厚,一派正人君子的坦荡“祖母放心,君子不欺暗室,这点道理,我总是懂的。” 太夫人瞥了贺祈一眼,当着未来孙媳的面,总算给贺祈留了几分颜面,没有再多言。 程锦容的脸,自雍和堂一路红到了马车上。好在天早已黑了,灯笼光线暗淡,掩住了她泛红的脸颊和耳后。 也唯有贺祈能窥见一二罢了。 贺祈一路忍着笑,直至到了马车上。程锦容红着俏脸瞪过来,贺祈终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 第二百九十六章 离京 他这一笑,程锦容脸上红晕更深,瞪了过去“你还有脸笑。再笑,我就” “你就用利刃割了我的舌头”贺祈十分流利地接了下一句。 程锦容忍俊不禁,扑哧一声也笑了起来。 马车平缓前行。 灯下看美人,比平日还要美三分。更何况,程锦容眼眸明亮,俏脸嫣红,更添几分艳色。贺祈看一眼,心里就要默念一回“君子不欺暗室”。 由此可见,太夫人的叮嘱不无道理啊 半个时辰后,贺祈将程锦容送回程府“你早些歇下。明日一早,我来接你一同进宫。” 程锦容略一迟疑“这样是不是太过惹眼了” 贺祈却道“就是要惹眼一些。不然,你在御前当值,总有小人要说嘴。” 这倒也是。 宣和帝四旬左右,实在算不得老。身为女太医,在御前当值,其实颇有不便。有贺祈做挡箭牌,倒是无人敢嚼舌了。 还有元思兰,也绝不敢再明着打她的主意。 程锦容笑着应下,冲贺祈摆摆手,进了程府。 贺祈程锦容相携离去后,贺大郎夫妇和贺四郎各自告退离去。 魏氏也福了一福“天色已晚,太婆婆早些歇下,孙媳告退。” 太夫人看了形容憔悴的魏氏一眼,想说什么,喉头却似被堵住一般。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点了点头“你也早些歇着。” 魏氏柔声应下,转身离去。 这几个月来,魏氏消瘦得厉害,纤弱的双肩似不堪重负,略略瑟缩着,步伐有些沉重凝滞。 太夫人看一眼,心里颇不是滋味,默默收回了目光。 魏氏这个孙媳,当年是郑氏相中的。魏氏过门后,温顺贤良,唯一的遗憾就是一直未曾有孕。 后来,魏氏主动将身边丫鬟开了脸,待丫鬟有了身孕,便扶了妾室。去年这个侍妾生下了贺袀的庶长女。 明日,贺凇就会带贺袀离京去边军军营了。 贺袀连个子嗣还没有。若在军营里有个好歹,二房便会断了香火。 贺袀主动要写和离书,放魏氏归家另嫁。魏氏却不肯,坚持留在贺家,对贺袀倒是有情有义 脑海中思绪纷飞,太夫人忍不住又叹了一声。 贺凇低声道“儿子不孝,令母亲忧思难安。” 太夫人苦笑一声“儿女都是前世的债。我这一辈子只两个儿子,不为你们操心,还为谁操心去” 顿了顿又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带二郎去边军军营,也别磨搓得太狠了。过三年五载,二郎若真心悔过,你就放他回京。好歹也给二房留个香火。” 贺凇不愧是个狠人,对自己的儿子同样狠得下心肠“人总要为自己犯的错付出代价。如果他不是我儿子,我早已一刀杀了他,哪里还容他去军营。” “既是去了军营,就和普通士兵无异。别人能拿刀上阵杀敌,他也不例外。能不能活下来,得看他自己。” 太夫人哑然无语。 贺凇目中闪过冷意,淡淡道“大哥有五个儿子,没有二郎,贺家也不会断了传承。从今日起,母亲就当没有二郎吧” 魏氏回了院子,推开屋门。 自贺凇回府后,贺袀日日被拎进演武场里苦练,每日都被揍得遍体鳞伤的回来。今日也不例外。 贺袀全身上过伤药,躺在床榻上。 被亲爹以长刀毁了纱布后,贺袀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索性将丑陋狰狞的伤疤露出来。右眼处以眼罩蒙上。昔日温文俊秀的贺二公子,如今面容可怖,满身阴沉冷戾。 不过,魏氏宁愿看见这样的夫婿,总好过之前如行尸走肉一般。 贺袀听到脚步声,并未起身,反而闭上双目。 魏氏心中微涩,走到床榻边坐下,轻声说起了晚上家宴的情形。 贺袀从头至尾一声不吭。 不过,魏氏清楚,如果贺袀真的不愿听,早已冷言相向了。她说的这些,贺袀都听进了耳中。 魏氏说了许久,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沙哑,直至再也无话可说。 贺袀还是没睁眼。 魏氏终于忍不住落了泪,将头伏在贺袀的胸膛,哽咽着低语“你明日就要走了,这一别,不知何日我们夫妻才能重聚。你你给我留个孩子吧” “我嫁你几年,一直没有身孕。如果老天对我有一丝怜悯,或许今晚我能怀上身孕。若没有,也是我的命。” 贺袀终于睁开眼,将魏氏搂入怀中,左眼里闪过水光。 他后悔了吗 是,他后悔了。悔不当初,追悔莫及。 可世上没有后悔药。他终究要为自己犯下的错付出代价。 隔日五更,天蒙蒙亮,贺凇父子便来了雍和堂,向太夫人辞行。 贺袀回府这么久,太夫人一直没见他。 此时,贺袀跪在面前,用力地磕了三个头。每次磕头,都重重地磕在地上。三个头磕下来,贺袀的额头已红了一片。 “孙儿不孝,不能再承欢祖母膝下。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还请祖母珍重身体。” 太夫人眼圈泛红,水光在眼中闪动,却未掉落。 她看着昔日疼爱的嫡孙,半晌才低声道“你去吧多多保重自己” 贺袀红着眼眶应下。 起身之际,贺袀的目光和贺祈碰了个正着。 昔日兄弟,反目成仇。 这其中的滋味,或许也只有他们两人才能体会了。 贺祈沉默地注视着戴着眼罩毁了右脸的贺袀,心中想到的是前世孤身离京的自己。说起来,贺袀比他有运道。 至少,今日他的身边还有亲爹贺凇。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显得多余。 贺凇简短地说了一句“儿子这就走了,母亲多保重”又对贺祈说道“三郎,以后府里内外就都交给你了。” 贺祈点点头应下“二叔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祖母。” 太夫人也咽下了眼泪,温声叮嘱“一路多小心。” 贺凇点了点头,领着贺袀离去。 两百亲兵骑着骏马,俱是悍勇之气。 贺袀骑上自己的骏马,临行前,回头看了一眼平国公府的匾额。目中闪过复杂痛苦的情绪,最终在风中散去,策马飞驰而去。 。 第二百九十七章 侧妃 “小姐,世子爷已经来了。” 紫苏喜滋滋地来禀报。 紫苏口中的世子爷,正是和自家小姐定下亲事的贺三公子贺祈 其实,紫苏更喜欢“未来姑爷”这个称呼。奈何小姐脸皮薄,紫苏只得舍了这个称呼,改唤世子爷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起身出门。 两人都要进宫当值,马车比昨晚快了许多。 程锦容心细如发,看一眼沉默不语的贺祈,轻声问道“贺将军父子已经启程离京了吗” 贺祈点了点头,良久,才叹了一声“我没有后悔。只是,此事对祖母打击颇重。今日二叔他们离去后,祖母骤然如老了十岁。”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黯然。 程锦容不知何来的冲动,伸手轻轻握住了贺祈的手“你也别太难过了。太夫人心性坚韧,熬过这段时日,定会好起来。” 难得贺祈竟未趁机握住她的手,抬眼和程锦容对视“多谢你安慰我。” 程锦容俏皮地眨眨眼“我们是未婚夫妻,这般谢来谢去的岂不见外。” 贺祈心中一暖。 以程锦容的性情脾气,私下里极少拿此事来说笑。今日特意这么说,自是看出他心情低落之故。 她或许还未对他情根深种。可她的心里,也是有他的。 贺祈也深深体会到了做“正人君子”的好处。若是他主动伸手握她的手,她少不得又要瞪眼嗔怪。现在换了她主动,他不动声色就行了。 若可以,只愿时光在此刻凝结。 只可惜,这样的美好时光,很快就结束了。 到了宫门外,两人各自下了马车,一个去御前当值,一个去椒房殿。 贺袀随父亲贺凇离京,此事在朝中并未掀起什么风浪。武将勋贵子弟,进军营不是什么稀奇事。 贺袀伤了脸又瞎了一只右眼,不过,能骑马握刀杀人,也不算废人。说不定,进了军营里还能有些作为。 这些都是面上能看到的事,私下里,和贺家有姻亲的晋宁侯镇远侯,近来心情都不太美妙。 郑氏所作所为,贺凇一一告知晋宁候。晋宁候心中恼怒就别提了,直接对贺凇说道“留她一条性命便可,其余诸事皆有贺家决断。” 郑氏“病倒”之后,晋宁候夫人根本未曾登门探过病。 镇远侯是贺袀的岳父。贺袀受伤毁容,镇远侯自然也有些心痛,更心痛的是自己的女儿魏氏。 贺袀这一离京,想再回京,不知猴年马月。魏氏在贺家和守活寡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镇远侯心疼女儿也不便多言。吩咐镇远侯夫人,闲来无事多去平国公府看看女儿罢了。 宣和帝忽然下旨,为大皇子指了两位侧妃。 这两位侧妃,一个是靖国公府旁支嫡女,一个是户部梁尚书的庶出孙女。 赐婚的圣旨一下,大皇子府立刻准备迎两位侧妃过门。大皇子妃贺氏不偏不巧地“病”了,此事便都交给了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脸上笑吟吟,私底下却气得咬牙切齿,叫来大皇子“往日见贺氏还算机灵,原来竟是个糊涂虫。” “贺家两房相争,她袖手旁观便可,怎么能胡乱掺和” “现在倒好,贺凇领着贺袀离京,皇上不便处置贺家,一腔怒气可不就都冲着她去了她没脸,连累得我们母子也跟着没脸。” 皇子娶侧妃,倒不算什么。可宣和帝一声不吭就下旨赐了婚,不像赐婚,倒像是对大皇子府的警告。 皇子可以娶一个正妃两个侧妃。大皇子早就打算好,要借着娶侧妃拉拢军中武将。现在这盘算都泡了汤。 即将过门的叶侧妃,亲爹早就死了。另一位梁侧妃,不过是尚书府的庶女。娶这两位侧妃过门,委实算不得什么助力。 大皇子也是一脸晦气“我也没料到贺氏会这般糊涂。” 郑皇贵妃鼻孔都快喷出气来了“你也糊涂竟暗中给了她这么多暗卫。若没有人手,她也闯不出这样的祸事来” 大皇子的脸也黑了“她嫁入府中几年,生了一子一女,平日柔顺尽心。我给她的人,是为了暗中守护她的安危。何曾想到,她竟如此胆大妄为” 有野心没什么。有野心没手段可就要命了 再气再怒,也于事无补。 郑皇贵妃发了一通脾气,人前继续满面笑容,为大皇子操持侧妃过门之事。 大皇子也亲去保和殿谢恩。 宣和帝神色莫测,淡淡说道“贺氏病了,就让她好生养病。等侧妃过门后,令两位侧妃打理内宅。也免得贺氏养病之余,还要操心府中琐事。传出去,倒成了天家不体恤儿媳了。” 大皇子忙应下“父皇所言极是。儿臣都记下了。” 宣和帝瞥了大皇子一眼,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几句“你如今当着差事,府里的事也不可全部丢开不管。连自己的内宅都管束不住,成何体统” 大皇子额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躬身应是。 大皇子回府后,立刻去了大皇子妃贺氏的院子。 大皇子妃之前是“告病”,天子赐两位侧妃的旨意一下,立刻就真的病倒了。躺在床榻上,满面病容凄苦。 大皇子憋了一肚子怒火,没有安抚大皇子妃的兴致,冷冷道“过几日,两位侧妃过了门,内宅琐事就由两位侧妃打理。你只管好生养病。” 大皇子妃全身一震,忍着泪水,轻声应是。 大皇子说完之后,连坐也没坐片刻,便拂袖而去。 大皇子妃以袖掩面,狠狠哭了一回。 只是,哭也没用了。 半个月后,叶侧妃梁侧妃进了门。 叶侧妃生得娇艳可人,梁侧妃斯文秀雅。大皇子对两位侧妃颇为喜爱。就连宫中的郑皇贵妃,也特意召两位侧妃进宫,言辞中多有夸赞,厚赏两位侧妃。 裴皇后也召见并厚赏了两位侧妃。 大皇子妃心中郁结,病情加重。 平国公府的太夫人闻讯后,心中唏嘘长叹,领着孙媳朱氏魏氏登门探病。 第二百九十八章 大婚 大皇子妃一脸的憔悴病容,绝非作伪。眉眼间的沉寂暗淡,更是一眼可见。 见了太夫人和娘家长嫂弟媳,大皇子妃强打起精神,柔声说道“我这身子没有大碍,慢慢将养便可。倒惊动了祖母和大嫂弟媳。” 朱氏魏氏连道不敢。 太夫人看了大皇子妃一眼,淡淡道“我再不登门,只怕皇子妃娘娘在府中的日子更难熬。” 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全身一颤,面上闪过一丝难堪,眼眶骤然一红。 一旁伺候的宫女,悄然退了出去。 朱氏和魏氏不约而同地垂下头。 太夫人年轻时脾气火爆,到老了也没改了这份脾气。对着嫁入天家身份尊贵的孙女,也没什么好脸色“你母亲在院子里养病,阿钧随你父亲去了边军军营。大皇子府中多了两位侧妃。你们母子三人,百般算计,落到这步田地,现在可满意了” 大皇子妃难堪又伤心,却又无可辩驳,泪水滑落眼角“祖母,我” “此事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你们母子三人咎由自取。” 太夫人冷冷说了下去“你父亲亲自向皇上禀明此事。皇上看在贺家镇守边关战功赫赫的份上,只令大皇子殿下娶了两位侧妃过门,没赐你一杯毒酒或三尺白绫。” “你现在应该庆幸感恩,有什么可难堪可伤心的” “把你这没用的泪水都咽回去,把你那些心思盘算也都收起来。我这个祖母,今日还肯登门,是看在你父亲的颜面上。否则,我焉能再来见你” 太夫人话说得极重,大皇子妃难堪之余,一颗心倒是稍稍放了下来。 太夫人今日登门,探病与否不要紧,重要的是表明了平国公府的态度。既然平国公府还肯为她撑一撑腰,她这个大皇子妃的性命至少能保住。 这两个多月来,她最惶恐害怕的,莫过于宫中赐下一杯毒酒,让她悄无声息的“病逝”。 “祖母,对不起。”大皇子妃低声哽咽“我已知错了。以后,我绝不敢再有任何不该有的念头。” 太夫人看着满面泪痕的大皇子妃,缓缓道“希望你真的听进了祖母的劝告。希望你是真的知错,真的悔过了。” 只盼你是真的听进了我的话。 否则,以贺祈的城府手段,你绝不是对手,不知要落到什么下场。 大皇子府多了两位侧妃之事,对大皇子妃来说,是天翻地覆。于宫中而言,不过是多了一桩谈资。 裴皇后便对程锦容说道“贺氏这一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叶侧妃梁侧妃时常进宫请安,每次进宫先来椒房殿,然后再去钟粹宫。 由此也可见,裴皇后在宫中地位逐渐稳固。无人再敢小觑这位病弱了多年的中宫皇后。 程锦容对大皇子妃没什么好感,淡淡道“她这是咎由自取,有今日的下场,也怪不得别人。” 裴皇后眸光微闪,低声道“郑氏母子皆受了严惩。贺家内宅也算平静了。日后你嫁去贺家,也就省心了。” 程锦容“” 程锦容清了清嗓子,扯开话题“再过几日,就是二皇子殿下大婚了。” 已经定了亲,成亲是迟早的事。有什么可害羞的 裴皇后笑着瞥了程锦容一眼,没再继续打趣,顺着程锦容的话音笑道“是啊还有五日就是吉日。” 二皇子是裴皇后“嫡出”的皇子,于情于理,裴皇后都要多操劳烦心。过去这半年多来,裴皇后不时召内务府管事前来问询二皇子府建府的情形,做足姿态。 至于皇子大婚当日迎亲拜堂,礼部自有章程。这些就无需裴皇后操心了。 裴皇后早已吩咐下去,命人准备好了丰厚的见面礼,等着二皇子妃过门后进宫觐见便可。 “启禀皇后娘娘,二皇子殿下来了。”一个身着浅蓝宫装的年轻宫女笑吟吟地进来禀报。 这个宫女叫珞瑜,生得柳眉杏目,年轻貌美。这几个月来,宣和帝偶尔来椒房殿留宿,裴皇后都是令珞瑜伺候枕席。 如今,珞瑜在椒房殿里颇为风光,也颇得裴皇后青睐宠爱,已越过了青黛菘蓝。 裴皇后笑道“让他进来便是。” 片刻后,二皇子迈步而入。 大婚在即,二皇子英俊的脸孔多了几分喜色,拱手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裴皇后含笑道“免礼平身。还有几日,你就要大婚了。你只管忙自己的,不必惦记时时来请安。” 裴皇后在宫中地位稳固,越来越得宣和帝看重。二皇子从中也得到了许多微妙难言的好处,对着裴皇后愈发亲近,闻言笑道“儿臣就是再忙,也不会忘了来给母后请安。” 裴皇后和颜悦色地问道“你搬进皇子府也有半个月了,可还住得惯” 二皇子一一应答。 母慈子孝的情形,程锦容早就见惯了,心里也没什么可酸涩的。 事实上,心里泛酸的人,从来都不是她。 于二皇子寿宁公主而言,她才是那个忽然冒出来夺了裴皇后欢心的外人。 五日的时间,转眼即过。 宫中的皇子公主们,今日全数出宫,去二皇子府喝喜酒。 二皇子大婚这一日的盛况,便是在宫中当值的程锦容也有所耳闻。 “听说,二皇子妃的嫁妆从街头延至街尾,足足一百二十八台。丝毫不比当年大皇子妃的嫁妆逊色。” “二皇子妃是卫国公的嫡出孙女,又是嫁给嫡出的二皇子殿下,嫁妆自然不能简薄了。” “听闻二皇子妃生得美貌端庄。” “明日进宫请安就能见到了” 宣和帝心情颇佳,散朝后来了椒房殿,和裴皇后一同用了午膳。当晚,宣和帝在椒房殿留宿。 伺候枕席的,依旧是珞瑜。 第二日,新婚的二皇子夫妇进宫觐见请安。 这等场合,程锦容自不宜留在殿内,没等裴皇后吩咐,便悄然退了出去。 椒房殿外,春日如炽,春色明媚。 身着软甲高大英俊的贺校尉,冲程锦容微微一笑。 。 第二百九十九章 细语 明亮的阳光下,贺祈英俊的脸孔也似熠熠闪光。 程锦容抿唇一笑,走上前。 两人正式定亲后,无需避讳人言,见了面说会儿话也无妨。连宣和帝也持默许态度,别人就更不会多嘴闲话了。 两人略略走开几步,在殿外廊檐下低语几句。 数十个御前侍卫,一个个竖长耳朵听着,两人也说不了什么亲密亲近的话,不过是几句闲话罢了。 贺校尉低声笑道“你今日面色红润,气色颇佳。” 程太医笑着回应“天气渐暖,胃口比前一段时间好些。” “多吃一些才好,略丰腴一些更好看。” “花言巧语” “这可就冤枉我了。我为人忠厚老实,从不说半个字假话。” 低声笑语间,一双少年少女眼波流转,眉眼含笑,俨然春日中最美的风景。 众御前侍卫早就见惯不惯了。 裴璋照例默默转过身去。 说笑几句后,贺祈才说起了正事“再有两日,就是御前侍卫大选。江六他们三个,此次也都报了名。” 说起来,他们三个也算勤奋苦练一年了。 尤其是叶凌云,隔三差五就要请程景宏登门疗伤。 程锦容笑道“听大堂兄说,叶四公子尤其练得刻苦。”时常被苏木揍得鼻青脸肿,回了叶府,还有亲姐叶轻云“指点”。 叶凌云可不就成了最勤奋苦练的那一个 贺祈挑眉一笑“他们三个,今年能被选中一个,也是好事。” 顿了顿又道“御前侍卫大选那一日,皇上定会亲自前去。我也会同行。你想不想去一开眼界” 程锦容微微一笑“每年御前侍卫大选,太医院都要派出十余名医官,为受伤之人疗伤。今年师父已经点了我的名,我会随师父一同前去。” 贺祈“” 未婚妻官路畅通,让想献殷勤的未婚夫徒生怅然啊 程锦容看着贺祈一脸难言的神情,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二皇子夫妇在椒房殿里用了午膳,然后才告退离宫。 程锦容只远远地看了二皇子妃江敏一眼。 江敏不愧是卫国公府精心教养的嫡女,容色明丽,气度出众。和二皇子站在一起,一派天家皇子妃的风范。 江敏似有所察,也看了过来。 两人在空中对视一眼,彼此微笑示意便罢。 江敏是刚过门的儿媳,日后定会时常进椒房殿请安。程锦容每日伴在裴皇后身边,两人碰面说话的机会日后多的是,倒不必急在今日。 这一晚,程锦容随杜提点离宫,回了程府。 程景宏略见清瘦,也愈发沉默少言。 赵氏忍不住絮叨“过了年,你就二十岁了。和你同龄的男子,都做了两个孩子的爹了。你倒好,我一提亲事,你就当没听见,不肯相亲,也不愿娶媳妇。难道你想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这些话,赵氏每隔几日就要絮叨一回,程景宏耳朵都快听出老茧来了,半点不为所动。 赵氏对程锦容叹道“瞧瞧你大堂兄,不管我说什么,他就是闷葫芦一个。你们兄妹亲近,可得帮着大伯母多劝一劝他。”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心里也暗暗叹了口气。 程景宏送程锦容回院子,程锦容轻声劝慰“大堂兄,叶三小姐已定了亲。你还是早日忘了她吧请大伯母为你操持,娶一个媳妇过门安心过日子。” 程景宏沉默片刻,才道“我以后会娶妻成亲,不过,不是现在。等她嫁了人,我会请母亲为我操持亲事。” 真看不出,大堂兄还是天生情种。 程锦容没有再劝什么,转而说道“过两日御前侍卫大选,太医院要派医官前去。我和大堂兄一同去。” 按着往年惯例,太医院派出的都是擅治外伤的医官。程景宏这一年来潜心钻研外科医术,在年轻医官里也是佼佼者。 此次挑选医官,程景宏也在名单之列。 程景宏笑着应下。 程锦容每次离宫,都是两日不见踪影。也不知随杜提点去了何处,为什么病患看诊。太医院官署里,多的是为贵人看诊不能诉之于口的。 程锦容不说,程景宏便也不问。 这两日,程锦容自然又去了杜提点的私宅。 吴商人身体底子不错,求生意志极强,诊治效果颇佳。没到两个月,已能下榻走动。只是腰腹不能用力,走路时慢吞吞的。 见了程锦容,吴商人满面感激之色,恨不得给程锦容跪下磕几个响头“多谢大夫救命之恩。” 身为大夫,能为病患看诊,眼见着病患恢复痊愈,心中喜悦快慰,不必细述。 程锦容弯了弯嘴角,笑了起来“你每见我一次,便要谢我一回,你不嫌累,我听着都觉得累了。” 吴商人也咧嘴笑了起来。 程锦容轻声叮嘱“你好好养身体,每日汤药,一定要按时喝。” 吴商人满口应下。 这个病患,是宣和帝亲眼看着如何救治的。宣和帝已决心以同样的方法治病,将时间定在了五月。一来是要暗中安排妥当,二来,则是要确定吴商人救治后身体痊愈。 也因此,杜提点对吴商人格外上心。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将吴商人的情形私下回禀天子。 两日内,程锦容又为三个病患看诊。 大楚地域广阔,百姓众多。患了此类病症的人不算多,也绝不算少。杜提点暗中派人四处搜寻病患,光是派出去的人就有十数人之多。 管事们找到病患,再暗中陆续送入这处私宅里。程锦容隔一段时日出宫一回,集中性地为病患看诊。 忙了两日,就到了御前侍卫大选的日子了。 一大早,程锦容便和程景宏一同去太医院官署。 一众医官,争相上前和程锦容打招呼寒暄,俱是“多日不见程太医,程太医风采更胜往日”之类的话。 程锦容已到了圣前伺疾,青云之路就在脚下。十六岁的七品太医,更是创下太医院官署的记录。 令人不得不心生感慨,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 第三百章 大选(一) 程锦容含笑和一众同僚寒暄招呼,眼角余光忽地瞄到一张阴郁愤恨的脸孔。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过去。 原来是常林。 常山被天子下令杖毙,于常家而言,犹如晴天霹雳。原本位列大楚顶尖杏林世家之列的常家,经此重击大伤元气。 程锦容年少得志,得了天子青睐,仕途顺遂。做了多年副院使的程方,升职做了正院使。怎么看从中得益的都是程家人。 此时看着如众星捧月一般春风得意的程锦容,常林满心的怨恨在目中毕露无疑。 程景宏顺着程锦容的目光看过去,不由得皱了皱眉,低声对程锦容说道“他整日这副模样,见了我也是如此,你不必理会。” 程锦容略一点头,很快移开目光。 常林目中闪过怨毒之色。 去年一同考进太医院的三个人,程锦容平步青云,程景宏也逐渐崭露头角,此次去御前侍卫大选也被列入名单。 他却只能日复一日的待在药材库里,做些药童都能做的琐事杂事心高气傲的常林,每每想及此,愈发阴郁气闷。 常林这副模样,就连别的医官也看不下去了。莫医官咳嗽一声,随意找个理由打发了常林“药材库今日来了一批生药材,正缺人手,你先去药材库帮忙。” 常林再愤恨不甘,也得低头领命。 程锦容并未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放在心里。她背着精巧轻便的药箱,和程景宏一同上了太医院的马车,往演武场而去。 程景宏早就留意到她的新药箱了,笑着问道“你什么时候换的新药箱”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这是六皇子殿下送我的定亲礼。” 程景宏“” 这位六皇子殿下,行事屡屡出人意料。程锦容及笄礼那一日,六皇子送的是一株百年人参。程锦容定亲,他送了一个新药箱 礼物不算贵重,却是每日可见可用之物,比起金银玉器绫罗绸缎之类更合程锦容的心意。也可见六皇子的赤诚心意。 “六殿下对你真好。”程景宏随口笑叹“便是我,也想不到送你这样的礼物。” 程锦容抿唇一笑。 说笑间,已到了演武场。 今年参加御前侍卫大选的武将勋贵子弟,约有四五百人。按着去年的名额,最终能入选的只有二十人。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御林军的演武场极其宽敞,医官们坐的位置不错,离演武场颇近,能清楚地看到演武场上的一众少年脸孔。 程锦容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等盛事,倒也新鲜有趣。目光在众少年的脸孔上溜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三张熟悉的脸孔。 江尧叶凌云郑清淮,他们三人果然也参加了今年的御前侍卫大选。 就不知他们三人,能不能撑到最后了。 程景宏也看了过去,低声笑道“这一年里,叶四公子进步最大。说不定,今年叶四公子便能入选。”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目中忽地露出讶然之色。 程景宏有些惊讶,转头一看,也是一惊,脱口而出道“叶三小姐怎么来了” 演武场里都是男子,程锦容是唯一的女子。不过,她是太医院里的医官,穿着医官官服,便是惹眼,众人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她看。 可此时迈步进演武场的少女,委实太过引人瞩目了。 身着红色衣裙,明艳夺目,眉眼间俱是英气。不是叶三小姐叶轻云,还能有谁 别说程锦容程景宏,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去。 站在演武场上的叶凌云,更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我的亲姐诶,这哪里是你该来的地方啊 叶轻云在众人的注目下,不见半分局促,目光一扫,冲程锦容程景宏兄妹笑了一笑。然后走了过来,在程锦容的身侧坐下了“我坐你身边如何” 程锦容“” 程景宏“” 程锦容迅速瞥了假装镇定实则目露喜悦的大堂兄一眼,含笑道“叶姐姐只管坐着便是。” “对了,演武场外有御林军侍卫守着,叶姐姐是怎么进来的” 叶轻云理直气壮地说道“又没人规定,女子不得入演武场。我想来就来了,谁还敢拦我不成” 能半点不心虚地说出这样的话,可见叶三小姐雌虎的声名不是没有来由。 程锦容忍住笑,张口附和“叶姐姐言之有理。” 叶轻云又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今日守着演武场的御林军侍卫里,有我大堂兄。” 叶轻云口中的大堂兄,是靖国公的嫡长孙叶牧云。叶牧云一直在御林军里当差,如今手下管着五百个侍卫。今日正是他负责守着演武场,拗不过任性的堂妹,只得放了她进来。 “我今日是来给四弟助阵的。”叶轻云挑眉一笑,杀气腾腾地说道“四弟勤练了一年,今年御前侍卫大选,他若是敢怂包退出,我就揍得他满地找牙。” 隔了老远,叶凌云似乎也听到了来自亲姐的威胁,身体不由得一抖。 程锦容轻笑不已。 程景宏坐在程锦容的另一侧,默默聆听两人说话。 每一年的御前侍卫大选,宣和帝都会亲自前来。今年也不例外。 待天子领着一众武将前来,演武场里的气氛顿时紧张振奋起来。场上的众少年也顾不得再看叶三小姐和名满京城的程太医了,各自屏息凝神。 镇远侯亲自击战鼓。 咚咚咚咚 战鼓声响,御前侍卫大选正式开始。一众少年郎如打了鸡血一般,和对手各自对战。分出胜负后,再换一轮对手。 鼓声响,继续对战。 很快便有人因伤退出。医官们顿时派上了用场,立刻有人前去为受了伤的少年们看诊疗伤。 一个时辰后,留在演武场里的人只剩一半左右。有的人因伤退出,更多的是知难而退。今日演武场里,最大的笑话便是江六公子了。 江六公子连着比了几场,倒也有输有赢。 不过,这一边比试一边哭唧唧的算怎么回事 。 第三百零一章 大选(二) 江六公子今日“一战成名”。 一边哭唧唧一边动手,偶尔占了上风得了空闲,还要用袖子抹一把眼泪 就连宣和帝,也笑着和卫国公打趣一句“卫国公昔年领兵打仗,颇为悍勇。没想到,卫国公府的六公子,倒是这般有趣。” 看了这么多年御前侍卫比试,也没遇过这样好笑的事。饶是宣和帝极有城府喜怒不行于色,此时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卫国公一张老脸,都被孙子丢尽了,心里气得七窍生烟,还得厚着一张老脸告罪“老臣无能,没能好好管教儿孙,让皇上见笑了。” 这个混账,不是每日都和叶凌云郑清淮一同练武吗口中时常吹大气不说,还不时嘴甜哄他这个祖父高兴,什么“孙儿今年一定能入选御前侍卫为祖父挣脸”。 得祖父的老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站在宣和帝身侧的贺祈,抽了抽嘴角。 这个江六怂包哭货的名声,这辈子算是洗刷不清了 程锦容也是轻笑声连连。 叶轻云翻了个白眼“这个江六,论身手,其实不算弱。连着打了十几场,只输了三场。输了哭唧唧也就罢了,怎么赢了还要哭鼻子抹眼泪。” 程锦容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应道“揍人的时候,自己的手也痛。” 叶轻云“” 如此有理,我竟无力反驳 叶轻云心里吐槽片刻,又看向叶凌云。 叶凌云苦练一年,效果斐然。特别抗揍耐揍,输赢各半,以这样的胜率,其实入选的可能性不大。不过,叶凌云半点不见气馁,颇有越战越勇之势。 叶轻云看在眼里,颇有些欣慰。 对嘛,这才有几分习武之人的风范嘛 至于郑清淮,今日也没了平日的惫懒,异常骁勇。 去年御前侍卫大选,江尧因伤未能参加,叶凌云和郑清淮意思意思地比了几场就退出。今年却都拿出了拼命的架势。 贺祈默默地注视着三个好友,心里很有些感动。 他们三人今日的表现,也不枉他特意昨日出宫一趟郑重叮嘱的苦心了。 他的叮嘱也很简单,只有两句“只要能站起来,就得继续比试,绝不准半途退出比试。否则,就等着我来收拾你们。” 好友一场,就得这般鞭策他们奋进。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 退出比试的少年逐渐增多,受伤的人也越来越多。好在有十几个医官,倒也忙得过来。杜提点一直未点程锦容前去,程锦容也乐得轻松,继续坐着看热闹。 程景宏也被叫走了。 程锦容和叶轻云所坐之处,周围一片空荡。 叶轻云忽地低声道“程锦容,我真羡慕你。” 程锦容略略一怔,转头看着叶轻云。 叶轻云明媚美丽的脸孔上,露出一丝苦涩,声音更低了几分“你擅医术,便去考太医院。程家上下,人人以你为傲。” “我习武多年,身手更胜堂兄弟们,我平日看兵书,潜心钻研兵法。可他们能进御林军或军营,可以参加御前侍卫大选。我什么也做不了,还被逼着定了亲事。” “我竭力抗争,也不过为自己多争取了两年时间。以后,我得嫁一个心里没有我的夫婿,在内宅度日一想到这些,我就气闷难耐。” 程锦容“” 程锦容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尤其是叶轻云最后两句,提到裴璋,也牵扯到了她。她不能违心的说裴璋心里没有她,唯有沉默。 叶轻云深呼吸一口气,似要将心里郁结的闷气全部吐出来“你放心,我就是心里憋闷的很,并无迁怒你之意。” “你也不必觉得对不住我。你在裴家长大,和裴璋是表兄妹。你美貌又出众,裴璋眼睛又没瞎,喜欢你是正常的。” 程锦容继续无语沉默。 叶轻云又低语“不止是裴璋,哪一个男子我都不想嫁。我不想过相夫教子的生活这些年,我故意胡乱折腾,有了雌虎之名。本以为没人敢登门提亲,没曾想,永安侯这么不讲究,竟然登门来提亲。祖父恨不得早日将我嫁出去,哪有不应之理。” 程锦容终于张口道“你不愿嫁入裴家,可以想办法拖延婚期。” 永安侯府是个不折不扣的火坑,她也不愿见叶轻云跳进去。 叶轻云“” 这一次,轮到叶轻云满面惊愕哑口无言。 程锦容显然没有说笑之意,深深地看了叶轻云一眼“事在人为。总能想出办法来。” 叶轻云心中的震惊,几乎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她和程锦容有过几面之缘,算不上如何熟稔。可无论她怎么想也想不到,程锦容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永安侯是程锦容嫡亲的舅舅。程锦容在裴家长大,说受永安侯夫妇养育之恩也不为过。可程锦容提起裴家的口吻,异常冷淡,不见半分亲近。 这其中,必有缘故。 容不得叶轻云多想,演武场里忽地响起一声惨呼。 这惨呼声,听着怎么那么耳熟。 叶轻云一惊,立刻转头看了过去。程锦容也一并转头。这一看之下,便是程锦容心里也是一沉。 叶凌云显然遇到了高手,几个照面之下,就被一拳击中左肩,又紧接着挨了一腿,整个人重重到底,吐了一口鲜血。 万幸叶凌云及时认输,没再继续受伤。不过,这一拳一脚也足够他受的了。 在地上躺了片刻,叶凌云才勉强挣扎着爬了起来,走路时一跛一跛,左肩也不得动弹,也不知是否脱臼了。 叶轻云口中凶巴巴的,可看到叶凌云这副模样,焉能不心疼,脸色顿时就变了。 程锦容轻声道“叶公子左肩和右腿的伤都不轻。不能再继续动手,应该退出比试。” 叶轻云面色不太好看“昨日贺祈叮嘱过他们几人,一定要坚持到比试结束。今天一大早,我也警告过他了,要是敢半途退出比试,我就将他揍成猪头。所以,他肯定不敢主动退出比试。” 程锦容“” 。 第三百零二章 入选(一) 贺祈拧起眉头,目光掠过一派凄惨模样的叶凌云。心里默默估量着他还能撑多久。 靖国公有些按捺不住了,叫来身边侍卫,低声吩咐一句。那个侍卫领命退下,悄然去了演武场里。 此时的演武场里,约剩下百余个少年。在演武场里维持秩序的御林侍卫足有两百余个。靖国公府的侍卫找了其中一个,那个御林侍卫略一点头,悄然去了惨兮兮的叶四公子身边。 “叶公子,靖国公打发人传口信来,叶公子可以主动退出比试。” 叶凌云看一眼同样被揍得惨不忍睹还在苦苦支撑的损友郑清淮,再看一眼哭声嚎啕其实胜率颇高的江尧,咬咬牙道“不必,我还能撑得住。” 片刻后,这句话传进靖国公耳中。 靖国公有些无奈,低声对卫国公说道“这个混账小子,平日里总爱和丫鬟嬉闹,没个正行。今日骨头倒是硬的很,被揍成这样,还要咬牙苦撑” 卫国公听着演武场里传来的熟悉的哭声,抽了抽嘴角“撑什么还不够丢人的” 比试大半日,江尧就是这么一边哭一边动手, 靖国公瞥了口是心非的卫国公一眼,笑着揶揄“真嫌丢人,让人去演武场去一趟,让你的宝贝金孙主动退出比试就是了。” 卫国公轻哼一声“你以为我没叫吗这半日,我已经打发人跑过三趟了。这混账小子,眼都快哭肿了,愣是不肯退出比试我有什么办法” 靖国公“” 靖国公想笑,勉强忍住了。 和一直哭唧唧的江尧一比,叶凌云虽然凄惨些,倒也不算丢人。 人最怕有比较。和一张老脸都快丢尽的卫国公一比,靖国公心情骤然好了不少,低声笑道“去年朱家小子,身手平平,却硬是撑到比试结束,得了皇上青睐。依我看,他们几个是想效仿朱家小子。” 身手差一些,不过,却能展露习武之人的悍勇和毅力。 卫国公早就想到这一点了,略一点头。 不管怎么说,孩子们到底是上进了。总比斗鸡走狗吃喝玩乐强得多 临近傍晚,比试终于结束。 此次御前侍卫大选,撑到比试结束的足有六十余个,人数之多,远胜往年。由此可见,抱着和江尧叶凌云相同想法的少年郎不在少数。 江尧叶凌云郑清淮三人,也都在其中。 江尧一双眼哭成红兔子一般。叶凌云只余勉强站着的力气,郑清淮也没好哪儿去,鼻青脸肿,看着可怜又可笑。 晋宁候不忍见儿子这副德性,默默地移开目光。 镇远侯将名单呈至圣前“撑到比试结束的,一共六十三人。这张名单里,记录了他们的胜率和分数。还请皇上过目,并钦点出入选御前侍卫之人。” 宣和帝笑着接了名单,目光略略一扫。 御前侍卫大选,于勋贵武将子弟而言,是一条直通圣前的青云之路。对宣和帝而言,何尝不是施恩驭下的手段 朝中武将的出色子侄后辈,都做了天子亲兵。何愁武将们不忠心耿耿 宣和帝以御笔,圈出了前二十个名字。这二十个名字里,江尧赫然在列。 然后,宣和帝龙目一扫,御笔将叶凌云和郑清淮的名字也圈了出来。 叶凌云排在四十多名,郑清淮名次更低,在名单末尾。不过,冲着靖国公和晋宁候,多取两个御前侍卫也就是了。 镇远侯接了名单,宣读了入选之人。 听到江尧的名字,卫国公暗暗松了口气。 哭包怕什么只要能入选御前侍卫,别人羡慕还来不及,说笑几句也无妨。 至于靖国公晋宁候,听到叶凌云郑清淮的名字,更是意外之喜。去年御前侍卫大选,选了二十个。今年又多了两个,可不正是天子恩典天恩浩荡 两人心中有数,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多言,打定主意私底下向天子谢恩。 至于江尧三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一个个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后了。 诶哟以后他们几个也能迅速甩脱纨绔公子的恶名,一并迈入京城有为少年郎的行列啦哈哈哈 贺祈眼中也闪出了愉悦的光芒。 真没想到,三个损友竟一并入选。真是意外之喜了 宣和帝摆驾离开,贺祈身为御前侍卫,得随天子一同离开。演武场里所有人起身恭送天子摆驾。 天子摆驾离开,演武场里的一众少年也如脱了缰的野马,或满面兴奋雀跃,或振臂欢呼。江尧红着一双可笑的眼,哟呵一声,冲上前和两个损友相拥。 结果乐极生悲。 叶凌云和郑清淮早就是强弩之末,被江尧瞬间撞翻在地,齐齐一声惨呼“诶哟,我的腿骨一定断了” “我的肩膀” “快请医官来” 一团混乱中,江尧三人都被御林侍卫抬了出来。 受了轻伤的少年郎,足有五六十个。都在乱哄哄地等着医官们一一疗伤。 叶轻云心中忧虑焦急叶凌云的伤势,正要厚着脸皮请程锦容前去看诊,身畔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叶姑娘不必着急,我这就去为叶公子疗伤。” 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啊 叶轻云双眸一亮,转头冲程景宏一笑“多谢程医官。” 程景宏心里一甜,旋即微酸。面上半点不露“叶姑娘不必客气,我和叶公子是朋友。他受了伤,我心中也同样忧虑。” 说完,便去为叶凌云疗伤。 程锦容也未闲着,去了江尧郑清淮身边。 江尧一边哭一边呼痛,其实伤势并不算重。郑清淮平日嬉皮笑脸嘴贱成性,身上的伤比江尧重多了。 奈何江尧边哭边惨呼,动静太大。郑清淮自叹不如,只得说道“程太医先为江六疗伤吧我等等也无妨。” 江尧总算有一点点良心,边哭便谦让“还是先给你疗伤吧” 郑清淮翻了个白眼“得了我这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就别推来推去了。” 程锦容忍着笑,迅速开了药箱,拿出上好的伤药,为江尧敷药疗伤。 。 第三百零三章 入选(二) 江尧哼哼唧唧地呼痛,程锦容只当没听见,手下动作十分利索。 片刻后,程锦容又为郑清淮疗伤。 郑清淮手腕用力过度,有些脱臼,疼得龇牙咧嘴。程锦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轻声道“我数到三,为你接好手腕。” 郑清淮点头应了,心里正要默数,就听程锦容说了一声“三” 然后,手腕腕骨处咯嘣一响,一阵疼痛。 郑清淮“” 郑清淮苦着脸痛呼“你不是说数到三吗怎么连个一和二都没数” 程锦容一本正经地答道“我只说数到三,谁规定一定要从一开始数。” 郑清淮“” 从来只有他促狭捉弄人,真没想到,一时大意,被程锦容捉弄了一回。 一旁的江尧和叶凌云,笑的肚子都痛了。 郑清淮憋着一口气,先闭口不语。等程锦容为他敷药疗伤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多谢未来的贺三嫂子。” 程锦容“” 江尧和叶凌云又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程锦容哭笑不得。 这几个都是贺祈的好友,和她也算熟络。她和贺祈定亲是事实,他们开几句玩笑,她既不便解释,更不宜绷着脸,也只得随他们去了。 隔日,贺祈和朱启珏一同当差离宫,和江尧等人碰了面,自有一番热闹欢喜。 “叶四,你的嘴是怎么回事”贺祈笑着戏谑“莫非昨日比试的时候,被人打中了脸,顺带连嘴也被打歪了不成。” 叶凌云嘿嘿一笑“这倒不是,是昨晚回府后笑的太厉害,嘴角有些笑歪了。” 众人顿时捧腹大笑不已。 江尧咧嘴笑道“太好了以后我们以后也一同进宫当值,五人同进同出,何等威风” 朱启珏戏谑道“还是别了。和你一同进出,万一别人心生误会,以为我们几个也爱哭鼻子抹眼泪,可就不太美妙了。” 众少年又是一阵哄笑。 江尧自小就是哭包,被人取笑到大,脸皮厚如城墙,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张口就道“我是怕痛,其实论身手,叶四郑三都不是我对手。” “昨日他们两人的名字被排在最后,我估摸着,皇上一定是顾及靖国公府晋宁候府的颜面,才将他们两人列在了名单里。” “贺三,是不是这样” 贺祈也未隐瞒,笑着点点头“昨日回宫后,皇上确实提了一句。靖国公和晋宁候也进宫谢了皇上恩典。” 叶凌云和郑清淮没有沮丧颓唐,反而更自得了“由此可见,投一个好胎是何等重要” 他们出身好是事实,能沾光干嘛不沾 贺祈见他们两人如此豁达通透,目中闪过笑意“行了,你们三人过几日就要进宫当差了。我和你们仔细说一说御前侍卫的规矩,可别一进宫就犯忌讳。没当差几日就被撵出宫,到时候才是真的丢人。” 三人咧嘴一笑,齐齐点头应下。 永安侯府里,裴绣又哭了一场。 “这个江六,昨日比试一直哭个不停,听说哭到最后,连眼睛都哭肿了。真是丢人现眼母亲,我才不要嫁给这个哭包窝囊废” 永安侯夫人听得心烦意乱,瞪了裴绣一眼“快闭嘴什么哭包窝囊废你们已经定了亲事,哪有这样说自己未婚夫婿的。” “再说了,江六郎虽然爱哭,身手到底不错。你父亲回来时说了,江六郎名列前二十,是真正入了选。过几日他就进宫,在御前当值,也是一桩体面的差事。”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裴绣还是哭个不停“此事一传开,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取笑说嘴。我也跟着丢人。” 丢人又能怎么办 亲事定都定了,难道还能退亲不成 永安侯夫人耐着性子,哄了半日,才将裴绣哄得停了哭泣。 满心烦闷的永安侯夫人,在见到俊脸没什么表情的儿子裴璋后,心里愈发憋闷。 儿女皆定了亲事,本该是喜事。可这一双儿女倒好,一个心存怨怼不时哭泣,一个心如枯井没半分喜色,连话也不肯说了。 “你整日在宫中当值,回府的时间少之又少。一回府就是吃饭睡觉,连句话都不说。”永安侯夫人忍不住张口数落裴璋“我这个亲娘,倒应该主动向你请安问好才是了。” 裴璋抬起眼,淡淡道“母亲不想见我,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转身离开。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气得直揉胸口。她这是前辈子不修,这辈子生了一对讨债的孽障啊 五日后,新一批御前侍卫进了宫。 御前侍卫统一着软甲,腰间配长刀。银色的软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行走时手扶腰间长刀刀柄,别提多威风多神气了。 江尧叶凌云郑清淮被编到了同一小旗里,直接归属在贺祈麾下。以后,他们三人便和贺祈同一班当值。 这当然不是什么凑巧。贺祈身为御前侍卫统领,这点小事,张口一提便可。 不过,以他们三人,眼下还到不了御前,便是在保和殿外值守,也是站得最远的那一拨。 当然了,他们正沉浸在第一日进宫当值的喜悦和亢奋中,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可丢人的。各自绷着一张脸,装严肃装锐利装深沉哪 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来保和殿,远远地看到这三个活宝,不由得抿唇轻笑。 杜提点目光一扫,也笑了一回。 昨日在演武场上,江六公子“大放光彩”,杜提点一眼之下就认了出来“那就是江六公子吧”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他身边的两个少年,一个是靖国公府的叶凌云,一个是晋宁候府的郑清淮。” 都是出身显赫的少年郎。 杜提点笑着瞥程锦容一眼“你对他们倒是熟悉的很。” 程锦容含笑答道“他们都是贺祈的好友。” 杜提点捋须一笑,不再多言。 师徒两人经过三人身侧,三人皆冲程锦容眨眼示意。 程锦容忍俊不禁,会心一笑。 。 第三百零四章 有喜(一) 见过三个活宝,程锦容心情轻松愉悦,唇畔含笑。 到了保和殿外,又见了朱启珏和贺祈。 贺祈平日都在天子身侧当值。不过,自从程锦容每日午后来保和殿请平安脉。贺祈每到午后,就会到保和殿外转一转 少年情热,这点心思,宣和帝看穿也未放在心上,一笑置之。 杜提点也十分知情识趣,和贺祈打了个招呼,便走远了几步。给这一双少年少女低语几句话的空闲。 “二叔昨日来了家书,”贺祈低声道“二哥已进了军营,做了斥候。” 斥候 程锦容暗暗一惊,抬头看向贺祈。 鞑靼和大楚号称休战,这一年来,确实没有大的战事。不过,若以为边关就此平静安宁,那就太天真了。 鞑靼启禀和边军士兵彼此提防,大仗没打,小的冲突却未停过。 边军斥候,要潜入关外,搜索暗探鞑靼骑兵的踪迹。遇到大股骑兵,斥候得悄然遁走。遇到人数不多的小股骑兵,彼此对上厮杀一场也是常有的事。 可以说,边军斥候既是军中精锐,也最容易折损。能在斥候营中熬满三年没死的,都是身经百战经验老道之人。在军中升迁,也不是难事。 贺袀身手是不错,却从没过经历过战场厮杀。贺凇也是狠人,竟将亲生儿子扔进了斥候营。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压低声音道“二叔所作所为,着实令人动容。” 手足相残,是勋贵世家最忌讳之事。只凭贺袀母子做过的事,死不足惜。 贺凇以雷霆手段,处置了郑氏,将贺袀带去边军,扔进斥候营。斥候营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最易立军功。 贺袀若能熬过几年,立下军功,也就能在边军里立足了。数年后他去镇守边关统领边军,也不便再追究陈年恩怨。 这才是贺袀唯一的生路。 只不知贺袀是否能体会亲爹的良苦用心了。 程锦容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对贺凇油然生出敬佩之意。 能想到怎么做是一回事,能真正做到是另一回事。贺凇的心狠无情,何尝不是当机立断,做了最好的选择。 贺祈忽地又道“还有一桩喜事。二嫂有了身孕,你若得了闲空,不妨去看一看二嫂。” 魏氏过门几年,一直迟迟没有身孕。没曾想,贺袀去了边军,魏氏竟诊出了身孕。对魏氏来说,无疑是一大安慰。丈夫不在京城,日后有孩子伴在身边,日子也不会孤单凄清,总有奔头。 便是对贺家,添丁进口也是一桩喜事。 程锦容笑着略一点头“过几日,我去探望太夫人,并向二奶奶贺喜。” 程锦容肯去贺家走动应酬,自是看他这个“未来夫婿”的面子。 贺祈舒展眉头,低声笑道“好,到时候我在宫门外等你。” 杜提点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 这是杜提点在提醒两人,时间不早了,该进保和殿请平安脉了。程锦容定定心神,冲贺祈笑了一笑,随杜提点一同进了保和殿。 贺祈目中闪过笑意。 朱启珏时常目睹这一幕,早就磨炼出了“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的本事。 倒是江尧叶凌云郑清淮三人,第一次进宫当值,第一次亲眼目睹这对未婚夫妻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的模样。离得这么远,都能看见贺祈脸上的笑意。 御前当值时,不可随意走动,也不可随意说话。 不过,三人还是挤眉弄眼眉来眼去的八卦了一番。 瞧瞧贺三刚才那副绕指柔的样子,我的牙都快被酸倒了哟 可不是么我也觉得牙酸。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五日后,傍晚。 程锦容换下了官服,穿了一袭玉青色的罗裙。长发半挽,发间一支金钗。光洁的脸庞闪着红润的光泽。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 贺祈的目光在程锦容红润的唇上一掠而过,很快移开目光。张口时,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奇异的沙哑“此次出宫,你要在宫外待几日” 程锦容笑答“两日。” 每次出宫,都要在宫外待两日。 程锦容从未提过这两日里做了什么,贺祈心中有数,也从不多问。只道“你也别太过劳累了,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话语中的关切之意,清晰可见。 程锦容随口说笑“我自己的身体,我再清楚不过,自不会累着自己。你就不必操心了。” 贺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比你更在意你的身体,如何能不操心。” 程锦容“” 程锦容心里悄然一动,抬起眼,和贺祈对视。 两人“定亲”后,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时有见面说话的机会。两人也无可避免地亲近默契了许多。 现在再说“定亲是权宜之计日后解除婚约”之类,实在有些自欺欺人之嫌。 只是,前世的国仇家恨亲人离世之痛,依然历历在目。犹如一柄利剑悬在头上,不知何时会落下。 她和他,又有何心情闲暇论及终身 贺祈的黑眸,也在定定地看着程锦容。 这一刻,四目相对,能清晰地从彼此眼中看出的心意。 贺祈看着程锦容,低声说道“阿容,你无需有什么顾虑。你一日不愿嫁,我就等你一日。你一年不嫁,我等你一年。三年之后,或是四年五年,我会一直等。等到你心甘情愿嫁我的那一日。” 程锦容心尖轻颤,鼻间莫名地有些泛酸。 她不是独自在黑暗中前行。她的身畔有他,两人并肩同行,携手面对即将来临的风雨。 待一切安定平息后,嫁给他,和他成为夫妻,共度一生。此时想来,竟令她异常的安心踏实。 良久,她才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于贺祈而言,无疑于。 贺祈的黑眸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一张俊脸也似在闪光。他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手心的温度也灼烫的惊人。 程锦容脸颊微红,耳后也在悄然发烫。 两人未再说话,就这么握着手,静静地聆听着对方的心跳和呼吸声。 。 第三百零五章 有喜(二) 程锦容前来平国公府之事,贺祈提前知会了太夫人。 众人见面,一番见礼寒暄,不必细述。 太夫人早命人备好家宴,笑着说道“我不知你口味,便令厨房多做了些菜肴。” 何止是多做了些菜肴,满满当当的一桌子,煎炒烹炸,香气扑鼻。男子一席,是贺祈和贺大郎贺四郎。 女子这一席,太夫人领着朱氏魏氏,再加上程锦容,也只四个人。 程锦容心中感动,忙笑道“祖母盛情,我却之不恭,只得领受了。” 说着,上前扶着太夫人的胳膊,伺候太夫人入席。 太夫人笑着吩咐一声“这里没有外人,不必讲究那么多虚礼,都坐吧” 程锦容含笑应下。 朱氏嫁入贺家几年,安分守己,从无争锋之意。往日处处让着魏氏一头。如今二房出了变故,魏氏彻底沉寂,朱氏这个长孙媳,得了太夫人器重,比往日风光得多。 程锦容要坐下首,朱氏立刻笑道“我们妯娌,日日在太婆婆眼皮子底下打转,太婆婆早见得烦了。定是想多看看程妹妹这张新鲜脸孔。” 一边说着,一边将程锦容拉到太夫人身侧坐下。 魏氏也笑道“大嫂说的是。程妹妹快些坐下吧” 有了身孕之后,魏氏心里的阴郁几乎散之一空。此时目中含笑,精气神颇足。 推让一番,程锦容到底还是在太夫人的身边坐了下来。 太夫人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满意。 郑氏“养病”不出,魏氏有了身孕,要一心养胎。便是魏氏没有身孕,内宅家事也不能再落到二房。 朱氏这个庶长孙媳,为人谨慎仔细,打理内宅琐事正合宜。更重要的是,朱氏不是掐尖要强之人,知分寸懂进退。 在勋贵公侯府邸,嫡庶之别,更胜长幼排序。程锦容是贺祈的未婚妻,也是未来的平国公世子夫人。 朱氏主动礼让,可见她心思清明。自己的位置摆的正,日后便好相处。 太夫人目光又掠过魏氏的脸孔,心里暗叹一声。 魏氏出身名门,性情贤良,往日也没什么错处。奈何贺袀母子犯下大错,魏氏也受了牵累。 好在魏氏有了身孕。 为母则强。再柔弱的女子,做了母亲之后,为了孩子也会变得坚强坚韧。 太夫人再看眉眼含笑的程锦容,眉头彻底舒展开来。 这个未来孙媳,貌美聪慧医术高妙,深得裴皇后青睐,也得了天子另眼相看。京城名门闺秀一抓一大把,能如程锦容这般出众的,再没有第二个。 用完膳后,程锦容主动为魏氏诊脉。 魏氏忙笑着道谢。 从外面请来的大夫,哪里及得上程锦容。 程锦容凝神诊脉后,对魏氏说道“养胎最重一个养字,二嫂身体底子极好,只是心思郁结,忧思颇多,损伤了肝气,对养胎不利。我为二嫂开一张安胎药方,二嫂喝上一段时日便可。” 二房出了这么多事,魏氏忧思过度,也是难免。 魏氏满面感激地道谢“多谢程妹妹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二嫂不必这般客气。过了三个月,胎相稳固,二嫂每日可在园子里转一圈。一来于心情有益,二来,适当的运动对身体也是好事。还有,平日进补不宜过度。否则,腹中孩子的个头太大,不利日后临盆生产” 魏氏连连应下。 一旁的太夫人,也听得分外专注。 贺袀进了斥候营,能不能安然熬过几年,尚未可知。贺袀至今只有一个庶女,若魏氏能生一个儿子,二房便有了子嗣香火。 天色已晚,程锦容不便多留,很快起身告辞。 程锦容走后,太夫人对魏氏说道“你什么都别想,好好顾着肚中的孩子。” 魏氏柔声应下。 太夫人看着魏氏,目中露出些许怜惜“二郎如今身在斥候营。你心中牵挂他的安危,也是难免。只是,有孕之人,不宜多思多虑。暂且将这份心思放下吧” 提起贺袀,魏氏心头一酸,眼圈微红“太婆婆说的话,孙媳都记下了。” “你记下就好。”太夫人轻叹道“你还年轻,没经过什么坎坷。等你活到我这把年纪,就知道了。人这一生,总会遇到许多难以预料的变故。不管如何伤心难过,不管到了何时,都要先顾着自己的身体。” 嫁给武将,就要做好丈夫会战死沙场的心理准备。 斥候营的折损率,是边军军营之冠。 更何况,贺袀初进军营,从无对阵杀敌的经验。这样的新兵,在军营里最易受伤战死。在见到公爹的家书后,魏氏已偷偷哭了两场。 魏氏忍着泪水,哽咽着应道“是。太婆婆放心,我怀着夫婿的骨血,一定会安然生下这个孩子,将孩子抚养长大成人。” 太夫人轻轻拍了拍魏氏的手背,无声长叹。 四月末,宣和帝再次化名燕五爷微服出宫。 这一日,宣和帝先见了身体痊愈如常的吴商人,似随口问道“你的病症真的痊愈了腰腹处情形如何,现在能否用力” 吴商人自不知宣和帝的真实身份。只是,宣和帝为帝多年,便是再竭力掩藏,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间的上位者威严却是掩也掩不住。 吴商人走南闯北经商多年,早练出了过人的眼力。心里暗中揣度对方的真实身份,一边恭声应道“是,我的病已经好了。腰腹处有一道伤疤,也已长好了。暂时还不能用什么力气。” “不过,女神医说了,只要我继续喝药,养个一年半载的,身体恢复了元气。便和常人一般无二。” 程锦容至始至终没透露身份姓名,吴商人便称呼一声女神医,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宣和帝目光一掠,忽地说道“我想看看你的伤疤,不知可否” 吴商人立刻笑道“这有何不可。” 这位贵人,如此关注他的病症。说不定就是和他患了同样的病,前来向女神医求诊哪 吴商人隐约猜出内情,也不多嘴多问,掀起衣衫,露出腰腹上的疤痕。 。 第三百零六章 安排 宣和帝注视着疤痕,久久无语。 他曾亲眼目睹程锦容以利刃切开此处,皮开肉绽,鲜血四溢时隔三个月,那一幕依然历历在目。 他绝不会告诉任何人,这三个月来,他做了数回噩梦。每一次的噩梦梦境都大同小异,他喝下汤药昏迷过去。一把锋利的刀刃,往他的腰腹处切了下去然后,他再也没醒过来。 每次噩梦惊醒后,他都是一身的冷汗。 也正因噩梦频频,他极少再召幸嫔妃,也不令任何人窥见自己的脆弱。 他绝不会承认,堂堂天子也有惊惧之事。 只是,比起开腹救治的风险,治病保命更重要。 只服汤药,撑不过三年。三年的时间怎么够。纵然活不了千岁百岁,至少也得再活二三十年。 吴商人一直以手掀着衣衫,直至手腕泛酸了,眼前的“燕五爷”才淡淡道“行了,你先退下。” 身为上位者的威严毕露无疑。 吴商人心中一凛,应了一声,退出了屋外。 宣和帝独坐片刻,才命人召来杜提点“程太医人在何处” 杜提点恭声答道“今日还有病患要救治。她正在准备,燕五爷若是有话问她,我这就叫她过来。” “不用了。”宣和帝却道“我去见她便可。” 这是要再亲自看一回开腹救治。 杜提点心中了然,却未说破,恭敬应下。 此时的程锦容,正以热水清洗双手。宣和帝和杜提点一前一后进了屋内,程锦容只略略点头,并未多言,右手已拿起了剪刀。过了片刻,又换了利刃 宣和帝神色未变,目光紧紧地盯着程锦容的双手。 天威难测,绝不是虚言。 平心而论,能在天子的注目下分毫不乱的人,一千个人里难寻一个。能以利刃为病患开腹救治之人,天底下也只有程锦容一人罢了。 两个时辰后,杜提点双腿酸软地出了屋子。 “燕五爷”此次倒是忍住没吐,只是面色泛白不太好看而已。 很快,“燕五爷”便离开了。 还有一个病患等着看诊救治,程锦容自然不会走。 甘草从不是多嘴之人,也忍不住嘀咕了几句“这位燕五爷,真是有些奇怪。心里害怕,不看就是了。偏偏还要从头看到尾。到最后脸都白了。” 又小声说道“他要求诊,就该信任小姐才是。要是不信任,巴巴地跑来做什么。” 程锦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他身份不同寻常,确实该慎重一些。过了今日,这里就不再收治病患了。你也做好心理准备,过些时日,我要为燕五爷治病,到时候来接你。” 甘草没有多问,点点头应了。 当日,宣和帝回宫后,便召了卫国公靖国公觐见。君臣不知说了什么,卫国公靖国公出了保和殿后,决口未提半个字。 永安侯晋宁候镇远侯平西侯都是宣和帝心腹。永安侯还是宣和帝的大舅兄,晋宁候是郑皇贵妃的兄长,宣和帝却一个都没召见。 紧接着,宣和帝又召了大皇子二皇子前来。 大皇子当了几年差,二皇子也在朝中历练了大半年,如今又娶了皇子妃过门,有得力的外家和岳家。 大皇子二皇子私底下你争我斗,到了宣和帝面前,却是一派兄弟和睦。两人一同行礼,恭听天子吩咐。 宣和帝目光掠过身材颀长英武不凡的大皇子,又掠过正值年少面容英俊的二皇子。心里的情绪无比复杂。 身为父亲,会欣慰儿子长大成人能当大用。 身为天子,却会抓紧手中的皇权,警惕戒备提防着任何一个靠近龙椅的人。哪怕是自己的骨肉至亲,也不例外。 儿子们英气勃发,他这个父亲却饱受病痛折磨数年,要冒着风险开腹治病这其中的复杂滋味,也只有宣和帝自己清楚了。 以宣和帝的性情脾气,便是亲儿子,也要一并瞒下。 “过几日,朕要去皇庄里住一段时日。”宣和帝淡淡道“你们两个留在朝中听政,政务多问一问卫国公靖国公。若有紧急政务或国朝大事,就让人将奏折送到皇庄来。” 大皇子二皇子又惊又喜。 惊的是宣和帝忽然要去皇庄。之前半点风声都没有。 喜的是宣和帝一走,他们便能代父皇理政。这等正大光明地插手政事收拢朝臣的好机会,真是做梦都不敢想。 大皇子二皇子都很清楚宣和帝的脾气。两人压根不敢张口问宣和帝为何要去皇庄住一段时日,一同恭声领命“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儿臣一定尽心打理政事,不令父皇失望。” 二皇子试探着问道“不知父皇要去皇庄住多久” 宣和帝瞥了一眼过来,神色淡淡“朕去散散心,要住多久,暂时未定。短则十日半月,长则两三个月。” 二皇子被那一眼扫得心里发凉,立刻闭上嘴。 大皇子能言善道,一向最得宣和帝欢心,说话可就比二皇子委婉好听多了“父皇前去皇庄散心,身边总得有人伺候衣食起居,否则,儿臣委实放心不下。” 每年去皇庄春猎秋猎,都是郑皇贵妃随宣和帝一同前去。 大皇子提起这个话茬,自信满满。 怎么也没料到,宣和帝竟道“皇后病了多年,从未出过宫城。如今皇后身体大好,由皇后随我一同去皇庄吧” 大皇子“” 亏得大皇子还能笑得出来“父皇说的是。母后凤体不适,儿臣心里也时时牵挂。如今母后身体大安,随父皇一同去皇庄散散心,也是好事。” 刚才灰头土脸的二皇子,目中闪过喜色。 这一年来,裴皇后心疾痊愈凤体好转,众人有目共睹。郑皇贵妃虽还掌着大部分宫务,椒房殿的锋芒更是不容小觑。 后宫情势,大半都取决于宣和帝的态度。 宣和帝宠爱郑皇贵妃,便能令郑皇贵妃压过裴皇后,风光数年。 同理,宣和帝对裴皇后的信任,也会令郑皇贵妃渐失权势和人心。 。 第三百零七章 伴驾 别说大皇子二皇子,就是裴皇后得知自己要随宣和帝去皇庄,也有些发懵。 宣和帝怎么忽然令她伴驾 裴皇后按捺下心底的不安,轻声道“皇上,往日都是郑皇贵妃随行伺候,臣妾从未出过宫城,也未去过皇庄。只怕伺候不周全” “无妨,”宣和帝心情好不好,从面上窥不出半分“衣食起居之类的琐事,自有内侍宫人伺候。你在宫中一病多年,如今身体好了,随朕出宫散散心也好。”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扫了裴皇后身侧的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每日去一趟保和殿请平安脉,其余时候都是在椒房殿,陪伴在裴皇后身边。裴皇后对程锦容的偏爱,宫中人人皆知。 程锦容对裴皇后的亲近,也是有目共睹。 此次去皇庄,宣和帝没带郑皇贵妃,却令裴皇后同行。这其中的缘故,也唯有程锦容心知肚明了。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宣和帝张口,裴皇后情不情愿,都得露出欢喜的样子应下“皇上既是这么说,臣妾却之不恭,就领命了。” 然后,随口笑道“除了臣妾,再带些年轻的嫔妃一同前去。赵贵人擅歌,罗贵人擅舞,皇上气闷的时候,也能听听歌舞消遣一番。还有徐美人,去年秋猎时圣前失仪,回宫后在臣妾面前自责不已。此次,便让徐美人一同伺候圣驾,也算是给她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去皇庄“散心”,确实要带些嫔妃做做样子。 带谁都一样。反正他都不会召见临幸。 宣和帝随意地点点头。 当晚,宣和帝在椒房殿里用了晚膳,却未留宿。 裴皇后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恭送走天子后,将程锦容叫进了寝室,低声问道“锦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为何忽然要去皇庄住一段时日” “还有,皇上每年都令郑皇贵妃前去,此次特地召我同行。我总觉得,其中定有内情。” 程锦容也没打算再瞒裴皇后,轻声说道“皇上去皇庄,是为了治病。” 裴皇后一惊,倏忽看向程锦容。 “皇上的病症,我有九成五的把握能治好。”程锦容抬起眼,和满目震惊的裴皇后对视“事实上,皇上曾微服出宫两回,亲眼看我如何给病患看诊。” “我擅长外科医术,会开腹救治病症。只是,这样的救治办法,有一定的风险。便是救治成功,病患也要卧榻静养数月。” “宫中人多口杂,窥伺天子行踪揣摩圣意之人不知有多少。所以,皇上决定去皇庄住一段时日。等病症痊愈了再回宫。” “皇上疑心极重,去皇庄治病之事,只向卫国公靖国公透了口风。宫中所有人都被瞒在鼓里,就连大皇子二皇子都不知情,郑皇贵妃同样不知道。” “之前,我一直没和娘娘说起此事,就是怕娘娘忧心太重,露了端倪。若被皇上察觉,定会迁怒于娘娘,也会对我生出疑心。” “我和娘娘素来亲密。皇上令娘娘同行伴驾,显然也有以娘娘牵制我的意思。” 原来如此 裴皇后心绪纷乱,如一团乱麻,猛地握住程锦容的手“锦容这件事太危险了若是你之前就和我商议,我一定会阻止你。” 能治好宣和帝的病症,自是一桩天大的功劳。程锦容凭借这一功劳,就能稳稳立足宫中,一辈子的锦绣前程也都有了。 可万一 万一宣和帝有个好歹,程锦容绝无活路 裴皇后的手不停轻颤,手心俱是冷汗。 程锦容的手却温暖有力,紧紧地握住裴皇后的手,目中闪出自信和坚定“娘娘放心,为了这一日,我已经准备了许久。” “治好皇上的病症,皇上就不会如我梦中那般早早病逝。有皇上在,大楚江山再飘摇,也能支持下去。大皇子二皇子再如何争储,至少,不会再有边关被破万千百姓将士身死的惨祸。元思兰也休想再离京半步。” “于私而言,我立下这一桩大功,以后能在宫中稳稳立足。娘娘也可趁此良机,夺得皇上的信任。” 裴皇后不再是以前那个动辄落泪哭泣的软弱女子了,程锦容这番话的言外之意,她也听懂了。 宣和帝此去皇庄,至少也要三个月。这三个月里,她可以嘘寒问暖,精心伺疾,以此博得宣和帝的宠爱。 一个得了天子宠爱的中宫皇后,在后宫中再无人能撼动。 对她们母女而言,这都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裴皇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你说的没错。是我惊惶过度,差点失了理智。” 这确实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事已至此,退无可退,那就放下一切顾虑向前吧 程锦容微微一笑“娘娘是担心我的安危,所以才如此惊惶。放心吧我一定能治好皇上的病症。” 裴皇后也没再说什么丧气话“我明日就令人收拾行李。”顿了顿又道“此次,让青黛和菘蓝也一同去皇庄。不过,去了之后,她们也不必再回来了。” 说到最后一句,话语中透出一丝寒意。 身为皇后,想“收拾”身边的两个宫女,不是难事。只是,在宫中耳目众多,要下手颇为不便。又有郑皇贵妃虎视眈眈,宫外还有永安侯夫妇盯着宫中动静。 所以,裴皇后隐忍未发。 去了皇庄,行事就便利多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并不多言。 人生在世,一味温软善良,只会被人认为是软弱可欺。便如以前的裴婉如,竟被青黛菘蓝困在椒房殿里,压制得动弹不得。 如今的裴皇后,已懂得了权势的用处,也在慢慢学着掌控权势。甚至要借着出宫的机会,一举除掉两人。 这样的改变,对眼下的裴皇后来说,是一桩好事。 至于日后如何,程锦容没有多想,也无需多想。 路在脚下,只能前行。到了岔路口,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不管走到何处,她都是她的亲娘。 。 第三百零八章 勾心 郑皇贵妃知道此事后,心中嫉恨难当。不知在钟粹宫里砸了多少套茶碗。 不过,进了椒房殿,郑皇贵妃便是一副亲热又和气的嘴脸“皇后娘娘养病多年,还从没去过皇庄。庄子里就有两座山头,风景极好,空气也新鲜。娘娘去皇庄住一段时日,对凤体极有好处。” 裴皇后微微一笑“本宫在椒房殿里待惯了,原本没有伴驾之意。皇上张口令本宫伴驾,本宫也只得领了皇上的厚爱。” 郑皇贵妃心中嫉恨不已,面上笑容不减“皇上待娘娘深情厚意,妾身心里也十分欢喜。” 裴皇后瞥了口是心非表里不一的郑皇贵妃一眼,笑着说道“这段时日,宫中琐事,就全部交托给皇贵妃了。” 郑皇贵妃恭声应道“娘娘放心,妾身一定会精心打理好宫务。” 裴皇后略一点头,含笑道“听闻钟粹宫里茶具换得勤,本宫库房里有几套上好的青瓷茶碗,都赏给皇贵妃了。” 郑皇贵妃“” 钟粹宫里的事,怎么会传到裴皇后耳中 是谁暗中和椒房殿眉来眼去 郑皇贵妃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扭曲,很快恢复如常“妾身谢过娘娘赏赐。” 裴皇后欣赏着郑皇贵妃一闪而过的怒意,心里颇为快意。 钟粹宫里有数十宫人,要收买其中一两个,传递些消息出来,不是什么难事。她赏几套茶碗,刺一刺郑皇贵妃,也有警告之意。 宫女珞瑜走了过来,恭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大皇子府上的两位侧妃和二皇子妃来给娘娘请安了。” 裴皇后略一点头“让她们进来。” 郑皇贵妃瞥了身姿轻盈面容秀丽的珞瑜一眼,心中冷哼一声。 珞瑜在椒房殿里迅速崛起,取代菘蓝,成了裴皇后身边最得用的大宫女。个中缘由,郑皇贵妃自然清楚。 片刻后,二皇子妃江氏迈步而入,裣衽行礼“儿媳给母后请安。”又冲郑皇贵妃行了一礼“见过贵妃娘娘。” 二皇子妃过门后,每三日进宫请安一回,风雨无阻。 裴皇后对这个端庄守礼的儿媳也颇是喜欢,含笑道“免礼,赐座。” 二皇子妃恭声谢恩,然后起身入座。抬头时,正好和裴皇后身侧的程锦容目光对了个正着。 程锦容冲二皇子妃微笑示意。 二皇子妃也抿唇微笑,心里掠过一丝怅然。 她每次进宫请安,都能见到程锦容。偶尔得了空闲,两人也会说说话,虽没有太过亲密,却彼此欣赏。 每见程锦容一回,她不免要想到程锦容的大堂兄,性情端方面容俊朗的程景宏 这样的念头,也只一闪而过。她不愿多想,也不敢多想,很快就将这丝怅然按捺进心底。 她已嫁给二皇子,如今是大楚朝的二皇子妃。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眼里,不能有半分差错。 叶侧妃梁侧妃也一同进殿,一同躬身行礼。 其实,按着宫中规矩,皇子妃每三日进宫请安一次,皇子侧妃原本没资格时时进宫请安。 不过,大皇子妃“养病”不出,郑皇贵妃一力抬举两位侧妃,裴皇后便未多言。只对郑皇贵妃笑道“当年皇上还未被册立为东宫时,皇贵妃也曾是皇子侧妃。怪不得见了两位侧妃格外亲切呢” 郑皇贵妃被气得胸口疼。 大皇子妃贺氏触怒了宣和帝,这两位侧妃是宣和帝亲自指的婚。郑皇贵妃一力抬举叶侧妃梁侧妃,自是为了讨好宣和帝。 现在抬举都抬举了,被裴皇后奚落几句,也只得当做没听见了。 紧接着,魏贤妃来请安,顾淑妃也领着康宁公主来请安。 今日话题的中心,自然是裴皇后即将伴驾离宫去皇庄。 魏贤妃笑道“皇后娘娘随皇上去皇庄小住,对身体定有好处。” “是啊”顾淑妃柔声接了话茬“妾身以前也曾去过皇庄。那里环境清幽,树木极多,空气极好。娘娘此去,正好养一养身体。” 裴皇后含笑道“被你们这么一说,本宫恨不得日子过得快些,立刻启程动身了。” 过了片刻,寿宁公主前来请安。 身为女儿,住在宫中,来请安却是最迟的一个。母女之间各有心结,早有隔阂。这也是后宫中人人心照不宣之事了。 裴皇后没有流露出心中的不悦,淡淡道“坐下说话便是。” 寿宁公主入座后,扫了程锦容一眼,目中隐有不善。 程锦容视若未见,连眼角余光也未看寿宁公主一眼。 郑皇贵妃岂会放过这等好机会,立刻笑道“寿宁,当日秋猎之事,不过是一场误会。程太医和贺校尉如今已定了亲事,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这哪里是说和,分明就是挑唆。顺便刺一刺裴皇后。 一个是亲生女儿,一个是疼爱有加的娘家姨侄女。偏偏她们两个不对盘,早有旧怨在先。两人若是当着众人的面闹腾起来,裴皇后到底会向着谁 呵呵 寿宁公主心中恼怒,不过,她之前吃足了苦头,又被二皇子和元思兰反复劝慰提醒过,心里高不高兴的,脸上还能装个样子“贵妃娘娘所言甚是。” 这等场合,程锦容无需出言,维持浅浅的笑容便可。 裴皇后神色微冷,扫了郑皇贵妃一眼“既是一场误会,皇贵妃何必再提。这是要扫本宫的兴致不成” 裴皇后倏忽翻脸,郑皇贵妃不得不忍气吞声地起身请罪“娘娘息怒,妾身只是随口一提” “本宫不愿听这等不知所谓的话。” 裴皇后冷然道“今日本宫就将话说明白了。寿宁是本宫的女儿,本宫最疼她。锦容是本宫的姨侄女,本宫同样爱重。她们两人纵有些误会,也早已说开,心中并无隔阂。” “皇贵妃想说笑,拿贺氏和两位侧妃说笑便可,或是说一说没过门的四皇子妃。至于寿宁和锦容,就请皇贵妃三缄其口,不必再提。” 郑皇贵妃“” 。 第三百零九章 斗角 这一场口舌之争,以郑皇贵妃灰头土脸的落败而告终。 魏贤妃背地里很是笑了一回,私下对顾淑妃笑道“皇后娘娘凤威日隆,当时沉着脸一张口,皇贵妃的脸色都变了。” 顾淑妃轻声说道“娘娘是正宫皇后,皇贵妃身份再贵重,也比不得皇后娘娘。稍稍退让,也是应该的。” 魏贤妃扯起唇角,哂然一笑“哪有那么多应该。这些年,皇后娘娘一直闭宫养病。宫务皆落在郑皇贵妃手里,大皇子又得皇上喜爱。这后宫简直就成了郑皇贵妃的地盘。皇后娘娘退避三舍,你我两人过的又是什么日子” 裴皇后是正室原配,她们这些嫔妃低头退让是应该的。郑皇贵妃当年就是侧室,这些年耀武扬威,牢牢把持后宫。 魏贤妃被郑皇贵妃弹压数年,心里憋闷已久。今日看了郑皇贵妃的笑话,别提多快意了。 顾淑妃性情温柔,从不愿沾惹口舌是非,轻声提醒道“这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倒是无妨。切不可流露出来,若是传进皇贵妃耳中,又是一场是非。” 魏贤妃眸光一闪,笑了起来“淑妃妹妹所言极是。” 裴皇后虽已稳占上风,郑皇贵妃执掌宫务多年,也不是好惹的善茬。 两虎一争,必有一伤。她们袖手等着看一场热闹好戏便是。 郑皇贵妃在椒房殿里大失颜面,强撑着笑脸回了钟粹宫。 待回了钟粹宫后,郑皇贵妃立刻沉了脸,命几个心腹宫女严查彻查钟粹宫上下。势必要揪出吃里扒外之人。 这样的动静,在后宫里怎么也瞒不过去。 魏贤妃顾淑妃等嫔妃都知道了,椒房殿里的裴皇后又怎么会不知晓 裴皇后心中快意,不必细述。私下里对程锦容笑叹“现在想来,我这些年活得浑浑噩噩,真如大梦一场。” 现在,她已彻底从噩梦中清醒。 她睁开眼,挺直腰杆,坐在凤椅上睥睨众人。想发作谁,甚至无需找什么理由和借口。众人的心思盘算,在中宫皇后威势下不值一提。 这就是手掌权势的美妙滋味吧 程锦容看着容光焕发的裴皇后,微微笑道“娘娘想清楚想明白就好。不管娘娘要做什么,我都会站在娘娘这一边。” 哪怕你要做一个真正的中宫皇后,我也一样支持你。 裴皇后听出程锦容的话中之意,心尖一颤,抬眼看着程锦容。程锦容眸光清澈,坦然回视。 母女两人对视良久,谁也没说话。 裴皇后眸中闪过水光,到底先转过头。 程锦容心中暗暗长叹一声,走上前,搂住裴皇后。 裴皇后将养一年,身体大有起色,不再那般孱弱无力。可搂着裴皇后的肩头,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的纤弱。 裴皇后靠着程锦容,肩头不时轻颤抖动。 程锦容心中不知何来的巨大酸楚,目中也闪出了水光。 过了端午,五月初六这一日,宣和帝便动身启程,去往皇庄。 此次出行,人数远不及去年秋猎。 一千御前侍卫,尽数随行。另有两千御林军,前后开道。 一应文臣武将,都未曾随行。大皇子二皇子都被留在朝中,四皇子五皇子也未随行。倒是年少的六皇子,一并去了皇庄。 这也是裴皇后亲口向宣和帝进言“大皇子二皇子要代皇上打理政务,四皇子五皇子要读书,不便耽搁了他们的课业。小六还年少,伴驾倒是无妨。皇上闷了的时候,也能召小六来说话解闷。” 宣和帝不知心里如何做想,竟张口允了。 众皇子心里的嫉恨懊恼,就别提了。 就连二皇子,也在六皇子面前阴阳怪气地说了几句“父皇去皇庄小住,只令六弟一人随行伴驾。可见我们兄弟几个里,六弟最得父皇喜爱。” 自去年秋猎后,六皇子和寿宁公主疏远了许多,和二皇子也颇有隔阂,兄弟情谊大不如前。 听到这等冷嘲热讽的话,六皇子心里也有些气恼,淡淡应了回去“二皇兄要是想去,不妨亲自去和父皇说一声。朝中有众多忠心的臣子,还有大皇兄在,出不了什么乱子。” 二皇子“” 二皇子被噎得一肚子闷气,扯了扯嘴角道“瞧瞧你,我们兄弟两个随口说笑罢了。怎么还恼上了。” 六皇子本就明慧通透,如今年龄渐长,自然能听出二皇子的言不由衷。 就是普通百姓家里,儿子多了,也有家业之争。商贾富户,官宦勋贵,就不必说了。平国公府的贺二郎,为何忽然受伤去了边军军营,其中焉能没有隐情。 更遑论是在天家。 这要争的,可是东宫储君之位,是大楚朝的万里江山。 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会互相提防戒备。便如大皇子对四皇子,平日里看着挺亲热和气,私底下可不是那么一回事。 往日他还小,二皇子没将他放在心上。如今宣和帝对他渐露喜爱,二皇子第一个就容不下了。 六皇子打起精神,和二皇子周旋应对“就是说笑,也没这样说的。要是让大皇兄他们听见了,定会笑我们兄弟不和了。” “二皇兄留在朝中,代父皇打理政务。这片孝心,父皇定会记在心里。我随行伴驾,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二皇兄也知道我,我生平只爱读书,不喜骑射。去年秋猎,我不过是猎两只兔子罢了。” 六皇子一番自我贬低,二皇子听在耳中,总算顺耳了许多,神色缓和下来,笑着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人各有所长。你喜欢读书,也是好事一桩。” 六皇子笑道“待日后我长大了,潜心钻研学问,或许也能成为一代文学大儒。” 这个理想志愿不错 对储位没野心的亲弟弟,才是好弟弟。 二皇子脸上有了笑意,语气愈发亲热“也别读成了书呆子。打虎亲兄弟,以后,我定有需要六弟帮忙援手之时。” 口是心非。 六皇子心里嘀咕一声,口中呵呵笑着应了。 。 第三百一十章 同行(一) 安抚住了二皇子,六皇子还得应对四皇子五皇子。 四皇子五皇子倒没二皇子说得那么露骨,不过,话里话外也没那么好听就是了。大皇子倒是做得漂亮,特意令人准备了良马弓箭,送给六皇子。 只是,六皇子的骑射水平,众人皆知。这到底是送礼,还是膈应他啊 可想而知,启程去皇庄时,六皇子的心情如何了。 在半途休息时,六皇子气闷地下了马车。 前后左右都是骑马挎刀的侍卫,马车只出动了四十余辆。程锦容挑起车帘,便看到了站在马车旁一脸怏怏不乐的六皇子。 程锦容先转头和杜提点交代一声,然后就下了马车,走到了六皇子身侧“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何一脸的不高兴” 温柔熟悉的声音一入耳,六皇子鼻子一酸。 这种心情,大概就是受了欺负的孩童见到疼爱自己的亲人,心里瞬间涌起的委屈吧 “容表姐,我没事。”六皇子到底是十一岁的少年郎了,在人前得撑着几分颜面。一双黑眸里,却清晰地露出了委屈。 程锦容心中顿生怜惜,轻声道“还有大半日路程,我厚颜自荐,陪着殿下坐一程,说说话解解闷吧” 六皇子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一个女太医,坐在皇子的马车里,显然不太合礼数。 好在六皇子还年少,两人又是表姐弟。而且,程锦容已和贺祈定了亲事,便是同乘一辆马车,也不会惹来什么闲言蜚语。 休息半个时辰,众人再次启程。 官道修得十分平整,马车不疾不徐,一点都不颠簸。 六皇子也不憋着藏着了,一股脑地将心里的气闷吐了出来“自他们知道我要随行伴驾后,一个个都没好脸色给我看。这几日在上书房,四皇兄五皇兄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大皇兄明知道我骑射不佳,还让人送宝马弓箭来。这不是成心奚落我吗” “最可气的是二皇兄。我们是嫡亲的兄弟,他竟也为了此事心生嫉意。在我面前冷嘲热讽。”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哪里还像亲兄弟” 看着胀红着小脸气呼呼的六皇子,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 天家无夫妻,天家无父子,天家无手足。 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哪里还有真正的亲情。 只是,这样冷酷又残忍的话,对着此时的六皇子,她委实说不出口,也不能说出口。总有一日,他自己会明白。 到那时,六皇子也就真正长大了。 程锦容笑着安慰“几位殿下未能随行伴驾,偏偏只有你一个人出宫来皇庄。他们眼热心气,说几句阴阳怪气的话也是难免。反正也伤不了你分毫,你不必耿耿于怀。” 六皇子苦笑一声“我不是耿耿于怀,我是心里不好受。父皇正值英年盛年,他们私下争斗,面子上还做做样子。等日后诶” 等日后,又会是什么样子 宣和帝当年被册立为储君后,对几个兄弟也算不错。后来,先帝离世,宣和帝登基。几位藩王去就藩。 短短几年里,几位藩王要么“病逝”,要么就遇到胆大包天的“刺客”,死得七七八八。只剩一个还活着的,被吓破了胆子,是真的生了重病。这几年就没下过床榻 宣和帝正值盛年,几位皇子争储,还得装出兄友弟恭的样子来。彼此面上还能过得去。若有朝一日,父皇归天,登基的那一个,是否能容得下自己的兄弟 六皇子虽年少,却不是傻瓜。 说起这些,六皇子俊秀的小脸上满是涩意,话语中也透出了苦涩“容表姐,有时候我常想,如果我不是出生在天家该有多好。” “我有一个温柔慈爱的父亲,有一个疼爱我的亲娘,还有一个像你这样温柔好性子的姐姐。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该有多好。” 是啊这样的日子多好啊 她原本也该有这样的生活。 可是,裴婉清兄妹的一场阴谋算计,令她失了亲娘,亲爹远离。如今亲弟弟就在眼前,也不能相认。 程锦容心里唏嘘不已,轻声说道“谁也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你出生在天家,生来就是矜贵的皇子,已比绝大部分人都幸运了。” “再者,你以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就能平安无忧的过一生吗” “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这世间,总有手握权势心思歹毒之人。万一生出恶意,无权无势之人如何抵挡等待他们的,便是妻离子散或家破人亡。”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才是世间最大的无奈和痛苦。”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才是世间最大的无奈和痛苦。 六皇子愣愣地看着神色淡淡的程锦容,心里反复地回荡着这两句话。 程锦容往日见了他,总是温柔含笑的模样。此时此刻,她眉眼沉凝,看着他的目光是那样的复杂。 这一刻,仿佛有什么用力地击打着他的心房。 眼前似有重重迷雾,他想拨开,伸出手后,却发现迷雾后依旧是化不开的晦暗。 “容表姐,”六皇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是不是有什么难以言诉的隐情还是有谁令你受过委屈你告诉我,我一定替你出气” 程锦容沉默片刻,才道“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等殿下长大了,我再告诉殿下。” 其实,六皇子话一出口,就有些自愧难当了。 在宫中,令程锦容受委屈的,正是他的姐姐寿宁公主和未来的姐夫元思兰。 他人小力微,便是想护着程锦容不受委屈,眼下也没那么大的能耐。说这样的话,和吹大气也没区别。 也怪不得容表姐不愿将心底的秘密告诉他。 六皇子振作起精神“好,我们一言为定。等再过三年,我十四岁了,你就将心底藏着的隐秘告诉我。” 程锦容深深地看了六皇子一眼,点了点头“好,一言为定。” 。 第三百一十一章 同行(二) 宣和帝独自乘坐御驾,裴皇后则坐在凤驾车辇上。 在裴皇后身边伺候的,不是青黛也不是菘蓝,而是这几个月来风头大盛的珞瑜。 容貌秀丽的珞瑜,穿着一袭桃红色的宫装,身姿窈窕颇为妩媚。她被允坐在裴皇后身侧,轻声陪皇后娘娘闲话。 “奴婢之前下马车,见六皇子殿下和程太医言谈甚欢。” 珞瑜轻声笑道“后来,程太医还上了六皇子殿下的马车,想来,定是殿下在途中气闷,程太医特意陪殿下说话解闷呢” 能从数十个宫女中脱颖而出,珞瑜自有过人之处。不但年轻美貌,更兼玲珑剔透善解人意。一张口,说的就是裴皇后最爱听的话。 裴皇后果然舒展眉头,笑着说道“他们两个是表姐弟,素来亲近。” 珞瑜笑着附和“娘娘说的是。可见,六皇子殿下和程太医投缘。” 世家大族联姻是常事,表姐弟什么的,也不稀奇。像六皇子和程锦容这般亲近的,着实少见,也唯有投缘两字可以解释了。 青黛和菘蓝都被打发坐在车辇外。 坐在这儿,离裴皇后也近的很。可和珞瑜一比,哪里及得上珞瑜的风光体面 车辇里的轻笑低语声,不时传进耳中。青黛心中忿忿难平,迅速看了菘蓝一眼。 瞧瞧她们两个,现在都沦落到什么地步了。 菘蓝的心里,也绝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连郑皇贵妃对上如今的裴皇后,也只有屡屡吃亏的份儿。更遑论她们两个宫女了。这几个月来,裴皇后格外器重珞瑜,还提携了几个年轻的宫女。她和青黛,渐渐失了风光。 这个过程,绝不是一蹴而就。裴皇后颇有耐心,不时呵斥或责罚一回,一点一点地卸去两人的差事。 她们两人心知肚明,却又无计可施。 堂堂中宫皇后,想提携任用哪一个宫女,不过是一句话的事。看谁不顺眼,不委派差事,也无需向任何人交代解释。 青黛也真是蠢钝,现在还有心情计较身份地位。她们两人现在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的一条命才对。 天黑之前,终于到了皇庄。 这一日赶路奔波,众人都有些疲惫,各自安置休息不提。 程锦容住的,还是秋猎时的院子。除了两个伺候的宫女外,还有一张熟悉之极的黑黑的圆脸。 黑脸的姑娘,一见程锦容便满面喜色“小姐,奴婢终于等到你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甘草,随我进屋说话。” 甘草连连点头应下,随程锦容进了屋子里,将门关好。然后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小姐,这两日可真是吓到奴婢了。” “奴婢一开始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就向那两个姑娘打听。她们都笑奴婢土包子,说奴婢竟连宫人都认不出来。” “奴婢这才知道,这里竟然是皇庄” 小姐曾经说过,会令人去接她。可她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接到皇庄来。 皇庄是什么地方 是天家狩猎游玩之处,是只有皇帝才能来的地方。别说等闲百姓,就是朝中文臣武将,也不能随意靠近。 这两天,她在皇庄里住着,心里七上八下。直至看见自家小姐,这颗心才勉强落了下来。 程锦容笑着打趣“你平日粗枝大叶,心思率直。难得见你也有忐忑不安的时候。” 甘草小声嘟囔“奴婢是胆子大,又不是缺心眼。对了,小姐还没告诉奴婢,奴婢到这里来要做什么” 程锦容微微一笑,看了甘草一眼“当然是为贵人治病。” 甘草追问“小姐就别卖关子了。奴婢知道,就是那位燕五爷嘛不过,燕五爷到底是什么身份一脸英武气,又有短须,肯定不是公公。莫非是朝中武将” 程锦容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哑然失笑“也罢,现在也不必瞒着你了。那位燕五爷,就是当今的皇上。” 甘草“” 程锦容也未急着说话,耐心地等着甘草回神。 甘草整整愣了一盏茶功夫,才回过神来,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原来是皇帝老爷。怪不得提点大人这般尽心费力,怪不得小姐一直瞒着奴婢。” 甘草是心思率直,却也不蠢。 为天子看诊,绝非等闲小事。连那些富贵大户人家,也不愿被人窥探自己的病症。更何况是九五之尊 程锦容收敛笑容,低声叮嘱“甘草,此事你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口风。一旦走漏风声,便是杀身之祸。” 甘草郑重地点头应了。 程锦容又道“今晚好好歇上一晚,明日就随我去为皇上看诊。” 甘草继续点头,然后小声惊叹“真没想到,奴婢竟有幸为皇上看诊。” 程锦容淡淡一笑“天子也是人,食五谷杂粮,和普通人一样,也会生病。照样受病痛折磨。明日看诊,要保持平常心,就像为普通病患看诊一样。免得紧张手下不稳。” 甘草一一点头应下。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宫女的声音响起“启禀程太医,贺校尉在外求见。” 未来姑爷来了。 甘草偷瞄自家主子一眼,只见小姐舒展眉眼,目中漾起清浅的笑意。 甘草难得机灵一回,立刻道“奴婢这就去领未来姑爷进来。”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忍不住瞪了甘草一眼“什么未来姑爷你称呼一声贺世子,或是贺校尉便可。” 甘草眨眨眼,笑嘻嘻地去了。 两个伺候的宫女,去年秋猎时伺候过程锦容,对贺祈的印象也极深刻。凑在一起低声笑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片刻后,贺祈进了屋子。 甘草关了门,忠心地在门外守着。 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两人独处一室也无人会说什么。 程锦容倒了一杯茶,捧到贺祈的手边“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好好歇着,还来见我。” 贺祈接了茶,手指和程锦容的指尖轻触,低声笑道“想你,就来见你了。” 。 第三百一十二章 两情 指尖相触,传来惊人的温度。 那双凝望着她的含笑黑眸中,蕴着化不开的浓情。 程锦容心里漾起一丝甜意,抬起眼眸,和贺祈对视。 他们两人,各在宫中御前当值。每日都有见面的机会。不过,宫中规矩重,两人是未婚夫妻不惧人言,平日说话的机会也不多,独处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默默无声的情意,在每一次的对视一笑间悄然滋长。便如一颗种子悄然落入泥土,不知不觉中竟已生根发芽,开出一朵小小的美丽花朵。 程锦容没有缩回手。 贺祈黑眸中光芒灿然,得寸进尺地握住她的手,就着这个姿势俯身低头喝了一口茶,低声笑道“这是我生平喝过最甜的茶。” 两人近在咫尺,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心跳。 他的黑眸中,似燃起两簇火苗,声音莫名地低哑。 程锦容面颊微热,指尖也热了起来。 贺祈心旌摇曳,情难自禁,将头凑了过来。程锦容也未料到贺祈如此胆大,羞臊慌乱间,只来得及将头扭到一侧。 贺祈的嘴唇落在她细嫩的脸上。 程锦容羞窘之下,用力推开贺祈,自己迅疾退后几步,狠狠地瞪了过去“你再敢轻薄孟浪,以后就别来见我了。” 就这样都没翻脸撵他走。 贺祈心花朵朵怒放,立刻一本正经地道歉“我刚才是情之所至,难以自制。你别生气,以后,没你的允许,我绝不敢亲你了。” 程锦容“” 呸这哪里是道歉 程锦容红着脸,继续瞪贺祈。 贺祈闷声低笑,主动后退两步“现在我们两人相隔九尺,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其实,以贺祈的身手,别说三米,就是十数米,也是眨眼一掠而至。 程锦容面上红晕稍褪,故作冷淡地说道“你晚上特意来见我,总不会就是为了说这几句没用的废话。有什么事快说不然,我就要早些歇下了” 贺祈心里美滋滋的,却未再调笑,免得程锦容恼羞成怒“是,我确实有一桩要紧事问你。” “皇上此次来皇庄,是不是为了治病” 此言一出,屋内旖旎的气氛顿时一散而空。 程锦容收敛笑意,定定地看着贺祈“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猜到了” 贺祈也去了玩笑之心,眉眼沉凝,低声道“朝中那些老狐狸,只怕心中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便是宫中的大皇子二皇子,也该猜出了一二。” “只是,皇上对病症讳言莫深,谁也不敢说出口罢了。” 宣和帝猜忌心极重,不在宫中治病养病,特意来了皇庄。除了年少的六皇子,成年的皇子一个都没带。 众人也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贺祈身为御前侍卫统领,每日御前当值。在众人眼里看来,是何等得宣和帝信任器重。可事实上,宣和帝从未对贺祈提及治病一事。 由此也可知,御前侍卫确实风光,却算不得宣和帝真正的心腹。 程锦容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贺祈福至心灵,和程锦容想到了一处“你说,元思兰是不是也猜到了” “一定猜到了。”程锦容对元思兰的了解远胜贺祈,斩钉截铁地说道“皇上来皇庄治病养病,其中定也有忌讳元思兰的缘故。” 元思兰是宣和帝的外甥兼未来女婿,也是鞑靼太子。 宣和帝连自己的儿子都信不过,又岂会信得过元思兰 在宫中治病,人多口杂,不宜守密。到了皇庄这里,一千御前侍卫三千御林军,足以将皇庄守得密不透风。谁也打探不到这里的消息。 贺祈目光一闪,低声道“离京之前,我已暗中下令,命人盯着元思兰的手下。只要他有任何异动,此次便会露出马脚。” 元思兰住在宫中,身边的数百亲兵一直住在宫外。异族人在京城本就格外惹眼,更何况,他们都是元思兰的亲兵,就更引人瞩目了。 元思兰一直严令亲兵,不得随意出来招摇。 如果元思兰动了心思,要将宣和帝重病的消息传出京城,这就是抓住元思兰把柄的最佳机会。 程锦容轻声提醒“你也要令手下人谨慎一些,不可露了痕迹。” 贺祈略一点头“放心,我派出的都是最精锐的亲兵。”顿了顿,又低声叮嘱“伴君如伴虎。阿容,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程锦容眸光微闪,声音轻柔而坚定“我一定能治好皇上的病症,你不必为我忧心。” 明亮的烛火下,程锦容目中光芒璀璨,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贺祈再次心旌摇曳了一回,情难自禁地走上前然后,就被一双明眸瞪了回来“天色不早了,别在这儿磨蹭,快些回去歇着。” 宣和帝一天都不想耽搁,明日就要令程锦容看诊。今晚,程锦容一定要好好休息,养足精气神才好。 贺祈没有再调笑,点点头,叮嘱程锦容好好休息,便走了。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辗转难眠。 譬如宫中的郑皇贵妃,譬如大皇子二皇子,譬如卫国公靖国公。再譬如裴皇后,譬如杜提点 至于宣和帝,更是做了一夜的噩梦,晨起时,心浮气躁,神色晦暗。 近身伺候的内侍,一个个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唯恐被天子迁怒。 唯有程锦容,一夜睡得香甜,早晨起来后,神采奕奕。 甘草也是个心宽心大的,原本还有些忐忑,见了自家小姐之后,那点担心就抛到脑后了。天塌下来,也有小姐顶着哪 再说了,不就是为病患看诊么 这一年来,小姐救治过的病患少说也得有上百个。唯有一个体弱的老人没撑过去,其他的都痊愈了。皇上是九五之尊,有天运在身,不至于那么倒霉吧 程锦容领着甘草,先去见杜提点。 杜提点一夜未曾好眠,一张老脸颇见憔悴。见了程锦容,打起精神,反复叮嘱“今日一定要打足全部精神,绝不可有一点闪失。” 程锦容微微一笑“师父放心吧” 。 第三百一十三章 密室 事到临头,也容不得杜提点不放心了。 该说的话,这几个月里,杜提点私底下和程锦容说了不知多少回。现在再叮嘱几句,也不过是安一安自己的心罢了。 杜提点心中长叹,面上倒是颇为镇定。领着程锦容主仆一同去觐见。 皇庄里异样的肃穆和紧张气氛,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能察觉得出来。 三千御林侍卫,各自身着软甲腰挎长刀,将皇庄内外守得密不透风。一千御前侍卫,分了两班,牢牢守在天子寝宫内外。 程锦容随杜提点进寝宫,一路上便经了四拨人来盘问。 贺祈领着一众御前侍卫,守在寝宫内。 程锦容迈步进寝宫,贺祈不动声色地遥遥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很快各自移开。 到了天子寝室外,这里守着的数十个侍卫,无一例外都是陌生脸孔。这些侍卫,显然都是高手中的高手,个个生得高壮威猛,面无表情,目光森冷。 这些平日几乎未露过面的侍卫,才是宣和帝真正的心腹。 程锦容主仆和杜提点一同停下脚步。 “提点大人和程太医请稍候,等皇上传召方可入内。”其中一个侍卫沉声张口。 杜提点略一点头。 程锦容神色淡定。 甘草原本应该是最紧张的那一个。不过,俗话说的好,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有提点大人和自家小姐在,她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于是,甘草也是一脸镇定。 一炷香后,赵公公亲自出来相迎。 杜提点和程锦容,赵公公早就见惯了。倒是这个叫甘草的丫鬟,赵公公只远远地见过两回。 此次甘草大有用处,赵公公一双利眼,在甘草的脸上打了个转,也未多言,只笑着说道“请提点大人和程太医随咱家入寝室内觐见。” 程锦容微笑着应下。 寝室的门,不知是用什么打制的,看着便十分沉重坚实。关上之后,便被赵公公以厚重的铜锁锁了起来。 寝室里,却是空无一人。 程锦容心中有数,不露声色。 杜提点也清楚宣和帝的脾气,早料到了这些,同样不动声色。 唯有甘草,瞪圆了一双眼睛,吃惊地看向程锦容“小姐” 不是来为皇上看诊的吗怎么皇上没在寝室 程锦容以目光示意,甘草立刻闭上嘴。 赵公公又道“请随咱家来。”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足有九尺宽的龙榻处,右手不知碰触到了何处。 然后,就见龙榻发出极轻微的闷响,慢慢地挪了开来。龙榻下方以玉石铺就的地面,也裂开了一条缝。 几个呼吸间,那条裂缝,便成了三尺宽的入口。 这龙榻下面,竟藏着一处密室。 甘草偷偷瞥了自家小姐一眼,很快便和自家主子摆出同样淡然的神色来。心里却暗暗咋舌。 不愧是皇帝老爷,治病看诊都要这么大的阵仗 杜提点先下了密室的台阶,程锦容和甘草紧随其后。 赵公公是最后一个,在下了密室后,赵公公动作迅捷,不知在何处又摸索了几下,只听一声闷响,密室的入口竟又合上了。 好在密室两侧的墙角,每隔几步就悬挂着一盏宫灯,依然亮如白昼。而且,这里通风良好,竟没什么异样闷味。 下去的台阶,约莫走了二十余个,就到了平整的地面。只是,依旧是狭长的夹道。 程锦容心中默数,走了约莫百余步,视野骤然开阔。映入眼帘的,是几间密室。 这几间密室,从外面看来,一般无二。赵公公引着众人进了最末一间,里面依然是空荡荡的。 赵公公在空荡的墙上,迅速拍了几下,墙壁倏忽裂开,又显出一个通道来。竟是密室中还有密室 程锦容“” 真是太多疑了 程锦容微微抽了抽嘴角,继续前行。 又走了数百米的夹道,眼前出现数间密室,程锦容等人进了一间最宽大的密室,见到了宣和帝。 宣和帝今日未着龙袍,穿的是常服。身后立着六个面容陌生的内侍。这六个内侍,一看便知是练过武的高手。 杜提点年龄老迈,程锦容从未习过武,便是身手不错的甘草,也绝不是其中任何一人的对手。 程锦容主仆,随杜提点一同上前行礼“见过皇上。” 宣和帝淡淡嗯了一声,目光掠过杜提点,掠过甘草,最后,落在程锦容的身上“程太医,朕就在此处看诊。待看诊后,能下榻走动了,再出密室。” 开腹救治后,在床榻上至少静养一个月才可下榻走动。也就是说,从今日起,宣和帝要在密室里待一个月。 当然,程锦容主仆和杜提点,这一个月之内也不能离开半步。 简而言之,治好了宣和帝的病症,是天大的功劳一件。若有半点闪失差错,这条性命就要交代在这儿,别想再见到外面的太阳了。 换了胆子稍小的人,此刻怕是连站都站不稳。 程锦容从容应道“在何处看诊都可以。微臣已将所需的器具药材都带了过来,所需的是一张三尺宽的窄榻。另外,要准备热水。请皇上下令,立刻命人准备。微臣准备好了,就为皇上看诊。” 宣和帝“” 身为天子,宣和帝高高在上,睥睨众人。所有人在他面前,皆要战战兢兢地揣度他的心意喜好。 身为病患,在为自己看诊的大夫面前,心里却有些微妙的脆弱。 程锦容这般自信从容镇定,甚至略显出了几分强势。宣和帝也未曾恼怒,冲赵公公略一示意。 赵公公恭敬应下,退了出去。 宣和帝暗中安排了几个月,连密室中的密室都开辟出来了,这点小事,自不在话下。不到盏茶功夫,窄榻被搬了进来,沸腾的热水也不给端了进来。 甘草立刻将所需的刀刃剪子针等器具,放入热水里反复清洗。这些琐事,都是甘草做惯的,动作十分熟稔。 那六个内侍,伺候着宣和帝躺到了窄榻上。杜提点亲自熬好了宁神汤药,伺候宣和帝喝下。 程锦容不疾不徐地上前。 。 第三百一十四章 意外(一) 宁神汤药,正在慢慢发挥效用。 宣和帝只觉意识昏沉,眼前渐渐发黑。 他深呼吸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看着上方熟悉的俏脸,一字一顿地说道“程锦容你一定要治好朕的病” 程锦容低头和宣和帝对视,轻声道“皇上安心,闭上眼睡一觉。一觉醒来,便好了。” 宣和帝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然后,闭上双目,沉沉睡去。 程锦容等了片刻,轻声唤了一声皇上,宣和帝毫无反应。程锦容这才转头对甘草说道“行了,可以开始了。” 甘草应了一声,将利剪先放入程锦容手中。 程锦容略略俯下身,将宣和帝腰腹处的衣物剪开。 不等程锦容吩咐,一把惯用的三寸细长利刃,又放到了程锦容的手中。程锦容没有迟疑犹豫,手持利刃,落了下去 赵公公和一旁的六个内侍,呈环形围在四周,几双眼睛几乎眨也不眨地盯着程锦容。 当宣和帝的腰腹处被利刃切开,鲜血四溅的那一刻,一众内侍面色都变了。 不过,他们都是宣和帝的心腹,之前得了宣和帝的叮嘱,并未有任何异动。只是,看着程锦容的目光变得格外凛然不善。 这等阵仗,程锦容前世便领略过。前世她被“请”去为元思兰治伤时,总在一众侍卫的虎视眈眈之下。稍微有个行步差池或不妥不慎,就有杀身之祸。 杜提点也站在一旁,满目紧张。 顶着这样的压力看诊治病,手下还能分毫不乱,也唯有程锦容了。 为了这一天,程锦容足足准备了一年。 只是,之前再如何预料猜想,等真正开腹后,程锦容面色依然微微一变。 众人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程锦容,自然没错过这一闪而逝的异样。赵公公已低声怒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妥” 杜提点曾亲眼目睹过这样的情形不下数十次。从一开始的反胃不适,到如今已颇能适应。而且,杜提点也一直在潜心研究开腹救治的外科医术。他顺着程锦容的目光看过去,可惜只看到一片血肉模糊,其余的一无所见。 程锦容到底是因为什么面色微变 只一刹那,程锦容神色已恢复如常,手下未停。既未抬头,也未理睬赵公公。 赵公公目中闪过怒色,上前一步,杜提点的声音沉声响起“赵公公,为皇上看诊治病,半点倏忽大意不得。程太医需得集中精力,不能有片刻分神。” 天大地大,眼下宣和帝的龙体为大。 赵公公将心头闷气和怒火咽下,退后到原来的位置。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程锦容全神贯注,已彻底陷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甘草手脚麻利,不时为程锦容擦拭额上的汗珠,间或递送合适的器具。主仆两人几乎没有过眼神交流,也未说过话,却有着浑然天成的默契。 赵公公生平第一次目睹开腹救治,在阵阵的血腥气中,面色早已泛白。 另外六个内侍,面色也不甚美妙。 倒是杜提点,早已适应,一边看着程锦容的动作,一边在心中默默计算时间。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一个半时辰 待到两个时辰时,程锦容已为宣和帝缝合好伤口,以伤药止血,然后以纱布层层包裹。最后,程锦容以热水洗清手上的血迹。 待忙完一切,程锦容屏住的一口气,慢慢吐了出去。 再年轻体力再佳,连着站着俯身忙碌两个时辰,程锦容此时也颇觉疲惫。 杜提点亲自搬了一张椅子来“锦容,你坐着休息片刻。” 程锦容没有拒绝,笑着道谢“多谢师父。”然后,便坐下了。 换在平时,为病患救治后,程锦容便可以回屋休息一两个时辰。不过,为天子看诊治病,就别想着休息这等好事了,得一直在床榻边守着才行。 程锦容坐下后,杜提点也坐了下来,低声问道“锦容,你之前为何面色微变莫非皇上的病症有什么不妥之处” 赵公公的目光倏忽看了过来。 六个内侍也齐齐盯着程锦容的脸。 程锦容淡淡道“等皇上醒了,我自会亲自禀报皇上。” 众人“” 杜提点很清楚程锦容的脾气,略略抽了抽嘴角,便住了嘴。 赵公公忍不住哼了一声“咱家伺候皇上十数年,像程太医这般气性之人,着实前所未见。” 程锦容瞥了阴阳怪气神色不善的赵公公一眼“赵公公既伺候皇上多年,就该清楚皇上的脾气。如果我将龙体病症情形先告诉赵公公,皇上知道了,会如何做想” 赵公公“” 可不是么这可是最犯宣和帝忌讳的事。 他一时情急心切,竟忘了这一点 赵公公面色变了又变,倒是能屈能伸,咳嗽一声道“程太医说的有理,是咱家多嘴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宁神汤药的药性是三个时辰。程锦容为病患救治,约莫两个时辰。也就是说,等上一个时辰左右,宣和帝就该醒了。 密室里燃着数盏牛油火烛,将密室里照得十分亮堂。也令人浑然失去了对天色的感知。 好在密室里放置了专门计时的沙漏。程锦容默默守在病榻边,偶尔瞥沙漏一眼。 已经是午时了。 宣和帝手指动了动,尚未睁眼,先模糊地低声呼痛。 众人皆是精神一振。尤其是赵公公,立刻便跪了下来,满面激动欢喜的泪水“苍天保佑皇上总算是醒了” 几个内侍也齐刷刷地跪下。 杜提点动作稍慢了一步,跪下之前,没忘记以眼神提醒程锦容。 程锦容还没来得及跪下,宣和帝已经费力地睁开眼,冲着程锦容说道“你过来。” 短短三个字,已令宣和帝额上满是冷汗。 虽然敷了止血止痛的伤药,可他的腰腹处还是阵阵剧痛。整个人如同自地狱里走了一遭,全身虚弱无力。张口说话,更是艰难。 程锦容上前两步,看着面色苍白满额冷汗的宣和帝“微臣在。” 。 第三百一十五章 意外(二) 宣和帝急促地呼吸几声,额上又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赵公公跪着上前,以手中丝帕为宣和帝擦拭汗珠,一边低声进言“皇上龙体大有损伤,此时虚弱无力说话。还是等休息一两日,再细问程太医吧” 宣和帝恍若未闻,依旧盯着程锦容,一字一字地挤出口“朕的病治好了吗” 程锦容坦然回视,轻声应道“肾脏里的异物已经取出来了。接下来几日,最关键也最难熬。每日要服汤药,要定时换药。发烧是常有的症状。再者,这么长的伤口,疼痛也是难免。再好的伤药,也不能完全止痛。还望皇上忍耐一二。” “实在忍不了,呼痛也无妨。不必顾忌颜面,强自隐忍。” 对之前的“异样”,却是只字未提。 杜提点心中有异,下意识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赵公公也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神色未变,还是那副从容令人信服的神情“等过几日,皇上有了力气,再细问微臣也不迟。现在还是好好歇下吧” 宣和帝强自撑着说了两句话,确实撑不住了,很快闭上双目。口中不时发出压抑的痛苦低吟。 杜提点又去熬了一碗宁神汤药来,亲自伺候宣和帝喝下。 宣和帝再次沉沉睡去。 这样的剧痛,也唯有服宁神汤药,才能熬得过去。 折腾了大半日,不管是谁,都已饥肠辘辘。 其中一个内侍,出了密室。约莫半个时辰后回转,拎了几个食盒进来。 现在这等情形,程锦容得寸步不离地守在宣和帝身侧,也没什么可计较讲究的,就在密室里打开一个食盒。她随意吃了一些果腹,倒是甘草,一向好胃口,将剩余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赵公公对宣和帝是真的忠心不二。众内侍轮流吃饭,赵公公将自己排在了最后一个。便是在吃饭时,也一直不错眼地盯着宣和帝。 宣和帝喝了宁神汤药,睡得依然不甚安稳。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面容有些扭曲,偶尔溢出一两声痛苦的低吟。 如此,又是三个时辰。 宣和帝再次醒来,此次却是满额红潮,目光涣散,连焦距都没了。 程锦容以手探了宣和帝的额头一下,只觉手下滚烫。再为宣和帝诊脉,脉象紊乱,极是不妙。 程锦容略略皱眉,转头对杜提点道“请师父煎一副退烧药来。” 堂堂太医院提点,今日也只得做一回药童了。 杜提点看一眼发起高烧的宣和帝,神色凝重地去了。 赵公公等一众内侍皆提起了一颗心。尤其是赵公公,目光凶狠,像要吃人一般,狠狠地盯着程锦容“程太医你口口声声说有把握治好皇上的病症,皇上为何情形如此不妙” 平日,赵公公多是笑脸迎人。此时卸下了平日的面具,看着倒是有人味多了。 程锦容抬起头,目光锐利“我忙着为皇上看诊,无暇和赵公公斗嘴争锋。等过了这几日,赵公公再来寻衅,我自会奉陪。” 赵公公“” 赵公公碰了个硬钉子,脸色十分难看。接下来再未张口。 耳边少了刺耳的聒噪声,清净多了。 程锦容吩咐甘草拧来温热的毛巾,不停为宣和帝擦拭额头脖颈,还有裸露在外的手腕等各处。 另一间密室里,备了各式所需的药材,别说一个人,便是供十个人用上半年,也是绰绰有余。 杜提点多年未做熬药这等琐事,手脚依然利落,一边盯着药炉上的药材火候,一边心中默默思忖。 程锦容在为宣和帝开腹后,一刹那的色变,到底是何缘故 莫非,宣和帝的病症另有变故 只是,正如程锦容所言。宣和帝最忌讳别人询问龙体宿疾一事,便是自己最心腹亲近之人也不例外。 眼下也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还是等宣和帝熬过这几日再说吧 杜提点满腹心事的熬好了退烧汤药,端进了密室。喂药原本也是杜提点的,程锦容见他颇有倦容,便将喂药的差事接了过去。 宣和帝即使是在高烧中,也表现出了惊人的求生欲。温热的苦涩汤药递至嘴边,便张嘴喝下。 病患有如此求生意志,十之八九都能撑得过去。 程锦容眉头略略舒展,继续不疾不徐地喂药。 赵公公自碰了硬钉子之后,便没再张过口。在看到程锦容眉头舒展时,赵公公也暗暗呼出一口气。 天一点点暗了下来。 到了御前侍卫们换班的时候。 裴璋领着一群御前侍卫前来,守了一整日的贺祈等人,便可以歇下。 裴璋目光微闪,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皇上一日都未露面。” 宣和帝前来皇庄,到底要做什么,众人都猜到了。不过,有些事心知肚明就罢了,却不便诉之于口。 再者,裴璋口中说的是宣和帝,其实心里真正惦记的是进了寝宫一天未再露面的程锦容才对。 贺祈瞥了裴璋一眼,淡淡道“裴校尉晚上当值,要加倍留神,不可让任何人靠近寝宫半步。” 好好当你的差,阿容就不劳你操心了。 裴璋显然听出了贺祈的话中之意,面色未变,只目光冷了几分。 贺祈已转身离去。 朱启珏江尧等人,一同迈步,去了贺祈的院子里。 一站就是一整日,就是铁打的人,也会觉得疲累。更别说娇生惯养长大的江尧叶凌云郑清淮了。他们三人原本都觉得进宫当差是一件风光体面的好差事,当差还没两个月,就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我的腿好酸”叶凌云找了张椅子,直接瘫了上去,一派恶形恶状的模样“快些找两个年轻美貌的宫女来,替我捏一捏腿。” 众人笑骂不已。 贺祈闲闲一笑“我来替你捏捏腿如何” 叶凌云何等机灵,立刻腾地站直“不用不用,我的腿好的很。再站一夜也没问题。” 一番戏谑笑闹后,朱启珏才低声道“表哥,皇上此次来皇庄,是为了治病吧” 。 第三百一十六章 牵挂(一) 朱启珏此言一出,众人说笑声骤停,齐齐看向贺祈。 他们皆出身公侯府邸,自幼相识,性情相投。几个好友里,出身最好武力值最高性情最霸道的贺祈,是理所当然的老大。 如果不是贺祈做了御前侍卫,一直鞭策他们奋进,他们几个也不会这般上进。 自进宫当值后,风光体面不必细说,家人亲朋对他们的态度,也有了极大的转变。以纨绔自居的少年郎们,心里极其自得,对着贺祈也更信服了几分。 宣和帝来皇庄小住,他们几个心里也各自猜测过。朱启珏这一问,正问出了他们心里的疑惑。 贺祈的目光,一一掠过好友们的脸孔,淡淡道“这里没有外人,只我们五个。今晚我说的话,也只我们五人知晓,绝不可告诉第六个。” “是,皇上此次来皇庄,是为了治陈年宿疾。朝堂里那些老狐狸,其实都猜了出来。皇上对此讳言莫深,无人敢说破罢了。皇上说是来皇庄小住,那就是小住。你们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在人前不可乱言。” “否则,犯了皇上的忌讳,到时候触怒天颜被责罚,谁也救不了你们。” “还有,为皇上看诊的人,不是杜提点,而是程锦容。” 众少年“” 他们的猜测竟然都是真的 朱启珏和叶凌云三人面面相觑,满面震惊。 过了许久,朱启珏才惊叹出声“怪不得提点大人如此提携表嫂。原来如此” 表嫂这两个字,显然大大取悦了贺祈。贺祈目中闪过愉悦的笑意,没什么诚意地叮嘱一声“私下喊一声表嫂也就罢了。当着她的面,可别乱喊,免得她羞恼。” 哟瞧这口不对心的德性 不过,程锦容为宣和帝看诊带来的震撼实在是太大了,众少年一时回不过神来。就连嘴欠的郑清淮,也忘了说笑。 叶凌云忍不住惊叹“程太医有此天大功劳,日后前程似锦,简在帝心,绝不会弱于杜提点啊” 众人不约而同地点头附和。 “说的是。” “杜提点一把年纪,不出几年,就该告老致仕了。以后,程太医就该是天子的专职太医了吧” “除了程太医,太医院里还有谁堪配为天子太医” “贺三,我现在忽然觉得,要不是你的脸生得俊,你根本就配不上程太医” 最后这一句,听得众少年轰然而笑。 贺祈也没觉得被冒犯,挑眉一笑“脸生得俊,也是能耐你们几个,就是羡慕,也羡慕不来。” 真是脸都不要了 众少年又是一阵戏谑笑闹。倒是将之前略显沉闷的气氛冲淡了。 说笑一番后,贺祈收敛笑容,再次正色叮嘱“我刚才说的话,绝非玩笑。你们都记牢了。” “皇上看诊治病之类的话,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程锦容为天子看诊之事,更不可提及” 朱启珏等人再笑闹,也知道轻重,各自正色应了下来。 待朱启珏等人走后,贺祈站到窗前,默默遥望着天子寝室的方向。 宣和帝疑心极重,御前侍卫们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并未真正得天子信任。便如治病看诊之事,对着他这个御前侍卫统领也未透露只字片语。 如果他所料未错,天子寝室里,一定另外修了密室。 宣和帝一日没好,一日不会出密室。 程锦容,也被变相地软禁在了密室里。 哪怕他对程锦容极有信心。可事到临头,心里依然时时牵挂惦记。这一日,别人看他神色镇定如常,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心里是何等焦灼难耐。 焦灼难耐的,又何止是贺祈。 裴皇后这一日,也同样如坐针毡,忐忑难安。 摆得满满当当的一桌晚膳,裴皇后只略略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和裴皇后一同用晚膳的六皇子,也没什么胃口。他随着裴皇后一起搁了筷子,俊秀的小脸上掠过一丝忧虑,低声说道“母后,父皇今日没见人,容表姐也一直不见踪影。是不是” 裴皇后迅速看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立刻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来。 裴皇后和六皇子移步去了寝室,吩咐所有宫人都退下。只剩母子两人了,裴皇后才轻声道“小六,你也不是不解事的孩童了。有些事,不必瞒你。” “你父皇来皇庄,是为了治病。” “为你父皇看诊的,正是锦容。” 六皇子心中早有预料,不过,亲耳听到裴皇后说及此事,还是一脸震惊错愕“母后说的都是真的” 事到如此,也没什么不可说的了。 裴皇后咽下叹息,点了点头“这么要紧的事,母后如何会骗你。” “你父皇的性情脾气,你也清楚。看诊之事,他从未和我提过半个字。此次令我伴驾随行,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 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能说穿,配合着天子一同做戏罢了。 六皇子绝不蠢钝,事实上,他有着远胜同龄少年的敏锐。 他几乎立刻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母后病弱多年,从未出过宫。父皇每次出宫,都是令郑皇贵妃伴驾。若说装装样子,也该令郑皇贵妃同行才是。为何忽然令母妃出宫伴驾” 不对,不止是裴皇后,一众皇子谁也不带,只独独带了他一个这也不同寻常他心里很清楚,父皇对他的喜爱,还远远没到超过众皇兄的地步。 到底是为什么 裴皇后默默凝视着聪慧敏锐的儿子,轻声道“因为,锦容是我嫡亲的姨侄女。她对我孺慕亲近,你和锦容也素来亲密。” 六皇子“” 如此说来,父皇令母后和他前来伴驾,是要以他们来牵制容表姐了 六皇子知悉了其中的奥妙,心情并未好转,反而说不出的气闷难受。 他想起了自己和程锦容说过的那些话。 如果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我真愿自己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没有兄弟相争,没有父子猜忌,没有夫妻相疑。 。 第三百一十七章 牵挂(二) “小六,”裴皇后轻叹一声“我知道,这些话你听了心里不痛快。只是,你生来就是皇子。你父皇猜忌多疑,也非一日了。” “你已慢慢长大了,有些事,我不想瞒你,也不会瞒着你。今晚你既是生了疑心,我便将个中内情告诉你。” “你父皇特意令我们母子伴驾,表面看似恩宠,实则是以我们母子两人,来牵制锦容。你父皇的病症治好了,锦容便立下大功一件。我们母子也会跟着沾光。” “反之,若有什么差错,只怕锦容性命难保。也会牵连到我们母子两人。” “此事,你自己清楚便可,不要告诉任何人。” 六皇子神色复杂,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母后的话,我都记下了。” 生在天家,身为皇子,没有天真单纯的权利。 他也该抛去天真幼稚和不切实际的希冀,真正长大了 裴皇后看着神色沉凝的六皇子,有些心疼。 她犹豫片刻,才伸出手,轻轻抚了六皇子的头“小六,你也别太担心。锦容说她有把握治好你父皇的病。再者,你父皇既然首肯,定是对她也有信心。” “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母子之间最亲密自然不过的举动,对六皇子而言,却极其稀少。 六皇子心头一热,脱口而出道“母后不用担心。我已经长大了,以后,我来保护母后。” 裴皇后鼻间微酸,眼眶微热,唇间却漾起笑意“好,一言为定。” 多年心结,在这一刻,尽数散去。 程望,我对不起你。 我不愿负你,可我终究还是负了你的一腔深情。 我要在宫中立足,我要护着锦容,我要护着儿子。所以,我必须要抓住这一个良机,彻底博得圣心,成为真正的中宫皇后。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辗转难眠。 宫中的郑皇贵妃,也是一夜不得好眠。 宣和帝去皇庄看诊治病,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郑皇贵妃当然不会猜不出来。便是宣和帝召裴皇后六皇子同行伴驾的真正缘由,郑皇贵妃也猜出了一二。 可哪怕如此,郑皇贵妃心里的嫉恨,也没减弱半分。 程锦容治好宣和帝的病症,便是天大的功劳。裴皇后和程锦容关系密切,岂能不跟着沾光 裴皇后也不是傻瓜,定会趁此良机邀宠。此消彼长,到那时,后宫岂不成了裴皇后的天下 隔日,郑皇贵妃面色憔悴,不愿让人看出来,只得多敷了脂粉遮掩。 魏贤妃顾淑妃等妃嫔来请安说话,见郑皇贵妃这副模样,魏贤妃心里撇撇嘴,口中故意说笑“皇上离宫两日,妾身心里颇为惦记。不过,现在一看皇贵妃,才知真正惦记皇上的人是何模样。” 郑皇贵妃也不是好惹的善茬,笑着瞥了魏贤妃一眼“皇上离宫去皇庄,每次皆是本宫随行伴驾伺候衣食起居。此次本宫没去,心里惦记,也是难免。倒是贤妃,面色红润,气色颇佳,不见半点焦虑。” 魏贤妃以帕子掩嘴一笑“有皇后娘娘伴驾,定能将皇上照顾得妥妥当当。依妾身看,皇贵妃也是多虑了。” 谁也没提病症二字。不过,话里话外,该透出的意思也都透出来了。 郑皇贵妃眸光一闪,又笑着说道“朝中有一众肱骨重臣,还有大皇子二皇子撑着,没什么可忧心的。本宫这一颗心,可不就想着皇上了” “说来,几个皇子里,只六皇子得了皇上青睐,被带去了皇庄。其实,五皇子年岁也不算大,耽搁几日读书也算不得什么。” 魏贤妃被刺了一回,立刻笑道“五皇子和四皇子同龄,只差了几个月。皇上既未带他们前去,自有皇上的道理。” 顾淑妃在宫中素来低调少言,几乎从不掺和这些口舌纷争,略略垂头,微笑倾听罢了。 郑皇贵妃打了一番口舌官司,竟没占多少上风,心里愈发气闷。 理过宫务,正好到了散朝之时。 大皇子来了钟粹宫,陪着郑皇贵妃一同用午膳。午膳后,母子两人屏退宫人,私下说话。 对着自己的儿子,郑皇贵妃也没什么可遮掩的,目中满是嫉恨懊恼“如此良机,竟被她抢了去,真是可气可恼” 大皇子也皱起了眉头。 后宫嫔妃不得干政。可亲娘在后宫是否得宠,直接关乎着他这个皇子在父皇眼中的分量,也关乎着朝臣们的态度。 子以母贵,可不是虚言。 “皇庄里的动静,母妃可知晓”大皇子低声问。 郑皇贵妃呼出一口闷气,点点头“我在皇庄里安插了眼线。不过,她们几个不能近身伺候。只能打探些消息罢了。” “听闻,昨日你父皇一日未曾露面。杜提点和程锦容也不见踪影。” 其余的,便再也打探不出来了。 大皇子目光闪动,低声道“让人继续暗中打探,若有异动,立刻命人给我送信。” 郑皇贵妃点头应下,又叮嘱道“你在朝中要好好当差。你比二皇子年长,又比他早当差几年。想压过他一头,总不是难事。” “你父皇一直没立储君,可见心意未定。” 说到底,立储才是最要紧的大事。 大皇子目中闪过寒意,轻哼一声“二皇子娶了卫国公的嫡孙女为皇子妃,卫国公那个老狐狸,心里少不得偏颇一二。” 反观自己,不但没能从妻族这儿沾光,反倒被贺氏连累。宣和帝直接下旨为他择了侧妃进门,虽未明言,却也是在斥责他为管束好内宅。 提起贺氏,大皇子满面晦气,郑皇贵妃也是满心不喜“要不是看在一双孙子孙女的份上,哪里还容得她在内宅养病。” “罢了,你岳父到底是边军里的大将军。你父皇为贺家留了颜面,你也别太亏待了贺氏。好吃好喝地供着她便是。” 至于恩宠体面,那就一概全无了。 心性凉薄的大皇子,略一点头,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 第三百一十八章 危险 外间众人再如何揣度,也万万料不到宣和帝此时的状况有多不妙。 就连杜提点,也惊骇不已。 这一年来,杜提点一直在潜心研究医例,对病患救治后的情形也十分熟悉。救治后的前三日是最关键最要紧的,病患疼痛难耐,或是高烧不退,又或是伤口溢血,都是常见的症状。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对症看诊。 等熬过前三日,病患就算过了最危险的一道关。只要能撑过来,基本上性命无忧了。 当日未曾撑过去的那个老人,是因为高烧一直不退,到最后,死在了病榻上。 论年龄,论身体底子,宣和帝都比那个老人强得多。更何况,程锦容的医术较著之前又有精进。 按理来说,宣和帝的病症应该没有大碍。 可治病看诊之事,总有万一。谁也不能保证,不出半点意外。 宣和帝开腹救治后,很快发起了高烧。腰腹处的伤口不时溢血,而且,疼痛剧烈,宣和帝在意识昏沉中,也不时痛呼。 程锦容寸步不离地守在宣和帝身边,熬了三日三夜。这三日里,宣和帝反反复复地发烧,意识昏迷,清醒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足三个时辰。偶尔睁眼,便是再虚弱无力,看着程锦容的目光里也充斥着杀气。 赵公公等一众内侍,看着程锦容的目光也越来越狠戾。 当宣和帝再一次发起高烧,脸孔潮红额头滚烫时,对天子忠心耿耿的赵公公终于按捺不住,咬牙怒道“程太医这已经是第三日了为何皇上一直不见好转” 连着熬了三日三夜几乎未曾合眼,就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了。 程锦容目中满是血丝,声音沙哑而冷静“每个病患的体质不同,救治后的症状也不同。赵公公先不必着急” 赵公公铁青着脸,冷冷道“程太医躺在床榻上的,不是普通病患,是当今皇上。如果皇上有个差错,别说你我,此次前来皇庄的所有人,都要跟着陪葬” 这不是威胁,这是事实 程锦容还未翻脸,甘草已经怒道“赵公公小姐为了皇上的病症,耗费一年的时间,反复磨炼医术。这些不提,就说这三天,小姐根本就没合过眼。若不是为了将皇上的病症治好,小姐怎么会这般辛苦。” “皇上龙体不见好转,难道就你们着急不成小姐才是最情急又最需要冷静的那一个。” “你再胡扯八道,动摇小姐的信心,看诊时心乱手不稳,出了差错。你能担得起责任吗” 赵公公“” 谁也没料到,貌不惊人的黑脸丫鬟忽然如爆炭。而且句句说得有理 赵公公恨恨地将心头怒火压下,躬身抱拳,向程锦容赔礼“程太医,咱家心系皇上龙体,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请程太医大人有大量,别放在心上。” 程锦容瞥了赵公公一眼,淡淡道“我放不放心上,都无关紧要。赵公公闭上嘴就行了。” 赵公公“” 程锦容无暇和赵公公作口舌之争,转头又为宣和帝诊脉,再以手探宣和帝滚烫的额头。略一思忖,执笔开了一张药方,给了杜提点。 杜提点接了药方,目光一扫,不由得一惊,倏忽抬头看向程锦容。 这药方,药性极其霸道,对身体也有些损伤。一般只有到了病患最危险的关头,才会用这等猛药退烧。 莫非,宣和帝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程锦容深深看了杜提点一眼,轻声说道“有劳师父了。” 杜提点深呼吸一口气,将胸膛里的惊骇和沉重晦涩按捺下去,点了点头“一炷香便可。” 药材都是现成的。 一炷香后,杜提点便端来了熬好的退烧汤药。 褐色的汤药,散发着腾腾热气和汤药特有的苦涩味道。这间宽敞的密室里,早已被各种汤药的味道充斥塞满,众人的鼻子都快失灵了。 程锦容接过汤药,舀起一勺,递到宣和帝嘴边,轻声道“皇上,喝药了。” 宣和帝意识模糊,不知是否听到了程锦容的声音,反射性地张口,将苦涩至极的汤药一点一点喝入口中。 杜提点提在嗓子眼的心稍稍回落。 只要病患还能喝下汤药,就说明还有救治的余地没等杜提点庆幸完,宣和帝脸孔忽地一阵扭曲,一张口,哇地一声,喝下去的汤药全数吐了出来。 褐色的汤药,喷吐出口,溅落在被褥和衣襟上。一眼看去,便如星星点点的血迹一般。 众内侍都变了脸色,瞬间扑上前来。 这几个内侍,皆是高手。哪怕手中没有兵器,抬抬手便能要程锦容的命。 “你们要做什么” 程锦容第一次变了脸,目光冰冷的掠过众人神色不一的脸,冷冷道“我在全心救皇上的命。这里也唯有我,能治好皇上的病。你们几个,帮不了任何忙,就老老实实地待在一旁。别令我分心费神” 没等赵公公张口,程锦容又冷然道“尤其是你,赵公公。你口口声声说对皇上忠心,此时我是唯一能救皇上的人。你现在是想做什么莫非是要掐断皇上的生路” 众内侍“” 赵公公面色难看,默默退后。 所有内侍都退开了几步。 杜提点惨白的脸孔,也有了一丝血色。 程锦容又转头对杜提点说道“请师父再去熬一碗退烧汤药来。” 熬药这等事,甘草足以胜任。只是,杜提点在一旁干站着,只会着急和胡思乱想,程锦容索性将熬药之事都给了杜提点。 杜提点也没什么被冒犯之感,略一点头,又去了隔间熬药。 一炷香后,热腾腾的汤药便到了程锦容手中。 程锦容舀起一勺汤药,送到宣和帝嘴边。宣和帝已经昏迷,无法张口。程锦容便放下药丸,以另一只手捏开宣和帝的下巴,将汤药灌进宣和帝口中。 这等触怒天颜的举止,令赵公公抽了抽嘴角。不过,他到底没有出声,只紧紧地盯着程锦容的脸。 。 第三百一十九章 求生(一) 众人惊骇忐忑难安,心里七上八下。 程锦容摒除一切杂念,心里唯一所想的,就是从阎王手中抢回宣和帝这条命。 她已彻底进入一个微妙的境界。这种境界,用在习武之人身上,叫做心眼合一。用在大夫的身上,是心无旁骛。 他是什么身份,和我亲娘有何等纠葛,救了他的性命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后果等等杂念,皆未在她心中。 我眼中唯有病患。 我心里唯有救人。 这一回,程锦容勉强灌下了小半碗药。眼看着宣和帝脸孔又有扭曲之兆,程锦容果断地停下了喂药,改而施针,为宣和帝止痛。 温热的毛巾,不停地擦拭宣和帝额头耳后手心脚心,为他降温。 待过两个时辰,杜提点又去熬药,程锦容再次灌药。 之前所做的一切,再次上演。 如此救治病患,既耗体力更耗心力。程锦容额上的汗珠未曾停过,脸孔越发苍白。目光却一直坚定而冷静,如暗夜里的一盏烛火,从未熄灭。 赵公公从一开始的焦灼难耐迁怒不已,到后来,竟慢慢生出了钦佩和敬重。他年少净身进宫,见惯了宫中那些沉稳持重说话行事老道的太医。他很清楚太医们看诊时的习惯和稳妥做法。 程锦容和他们都不一样。 她有话敢直言,看诊时心无旁骛。对着手握至高皇权的天子,没有战战兢兢的忐忑,只有身为医者的竭尽全力。 这样一位大夫,值得任何人的敬重。 其实,到了这一步,程锦容已做完了所有能做的一切。最终要看的,是宣和帝的求生意志如何了。 万幸,宣和帝的求生意志极其强烈。每一次濒临最危险的关头,宣和帝竟都撑了过来。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日一夜过去。 杜提点终于熬不下去,在一次起身时昏厥,被抬到了其他密室里休息。几个内侍也轮流着休息,唯有程锦容,没有休息的机会。一直守在宣和帝的病榻边,一双妙目,早已布满血丝。 甘草实在忍不住了,低哑着声音道“小姐,你去合眼休息一会儿吧”再这么熬下去,她真怕小姐熬不住。 程锦容轻声道“正是最关键的时候,我不能走。” 一边说着,一边以金针刺穴。 这一年里,程锦容除了外科医术大有进益,针灸之术也有了极大的精进。杜提点的针灸之术精妙绝伦,对她细心教导指点,她获益良多。 宣和帝手指动了动,然后,睁开眼。 昏睡了四天四夜的宣和帝,终于睁了眼。 他的目光有些茫然涣散,不知落在何处。过了片刻,才慢慢有了焦距,也终于看清悬在上方的少女脸孔。 少女面色苍白,目中满是血丝,一看便知是熬了几日没睡才有的憔悴模样。 可在宣和帝眼中,程锦容没有一刻比此刻更美更耀目。 程锦容舒展眉头,目中露出笑意,轻声道“皇上,你总算醒了。” 总算熬了过来。 宣和帝骤然醒来,其实腰腹处还是很疼,额头也有些昏沉。不过,这样的痛苦,对从死亡里熬过一遭的宣和帝来说,不是不能忍耐。 赵公公等内侍欣喜若狂,跪在病榻边,涕泪长流“皇上总算醒了” “皇上受苦了,奴才恨不得以身代之” 这些聒噪声,宣和帝似未听闻,声音沙哑地问道“程太医,朕现在如何” 程锦容轻声答道“皇上已熬过第一关,性命无碍了。不过,是否能恢复如初,此时暂不好说。” 若是杜提点在这儿,少不得又要暗暗咬牙顿足了。圣前奏对,怎么能实话实说这等时候,怎么也该说几句好听的,宽一宽天子的心。 宣和帝皱了皱眉,目中颇有怒意“什么叫暂不好说” 程锦容治了这么多病患,除了一个没撑过去,其余的都恢复如初。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了暂不好说 程锦容看着宣和帝,没有隐瞒,将四日前开腹时所见的异样说了出来“皇上,微臣这一年里为百余个病患看诊治病,当日为皇上看诊时,一开腹,便知不妙。” “皇上的肾脏色泽暗沉,和常人不同。或许是因皇上患宿疾多年,肾脏早已受了损。” “也就是说,皇上的病症比微臣之前想象中的还要重。风险也比常人大了几倍。” 这一席话,正落入听闻宣和帝醒来欣喜赶来的杜提点耳中。 赵公公等人的脸色暂时不提,就是杜提点,也听得心惊肉跳面色骤变。 他抢在宣和帝之前张口怒斥“程锦容你当时既知不妙,为何不停手还敢继续为皇上看诊” 这显然也正是宣和帝想问的话。 宣和帝没多少气力说话,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程锦容。 程锦容神色坦然地应道“师父消消气,请皇上也息怒。微臣刚才便说过,皇上的病症,比预料中的还要重。如果不动手诊治,皇上或许连两年也撑不过去。” “再者,开腹救治之术,本就有风险。不能因为风险大,就不治病了吧” “皇上意志坚定,求生之欲极强,一定能撑过这一关。现在看来,微臣所想的没错,皇上果然撑过来了。” 众人“” 还好撑过来了。 没撑过来大家都别活了知道吗 众人心里默默腹诽,口中却不得不附和“程太医言之有理。” “皇上是真龙天子,有龙运在身,定能逢凶化吉。” “正是正是。” 然后,就听程锦容又说道“皇上肾脏受损,不及常人,日后只能慢慢调养。到底何时能恢复如初,微臣也不敢断言。不过,皇上放心,微臣一定会竭尽全力。” 众人“” 宣和帝死里逃生,此时此刻,大概是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候。身为病患,看到满面自信从容不迫的大夫,总好过战战兢兢六神无主之人。 宣和帝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有劳程太医。” 程太医微微一笑“这是微臣分内之责。” 。 第三百二十章 求生(二) 宣和帝虽熬过了生死关,到底虚弱,无力说什么话,很快闭上双目休息。 程锦容紧绷了几日的弦,终于稍稍松了下来,轻声对杜提点说道“提点大人在此守着皇上,我去歇几个时辰。” 这几日,最累的人,非程锦容莫属。 杜提点张口便应了下来“好,这里有我,你只管放心歇下。” 杜提点医术精湛老道,针灸之术超绝,有他守在宣和帝床榻边,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甘草也同样熬了几天没睡,此时心头气一松,困劲顿时上涌,差点当场就闭眼睡着了。 程锦容好笑又心疼,拉着甘草的手,一同去了隔壁的密室里。主仆两个同睡一张床榻,和衣而眠,头刚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其香甜。 只可惜,没能睡几个时辰,程锦容便被人唤醒了。 “程太医,”赵公公略显焦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皇上额头发热,又发烧了。” 程锦容倏忽睁眼醒来,迅疾起身下榻开门“别慌,我这就前去。” 程锦容快步到了宣和帝的床榻边。 杜提点立刻让了开来,迅速低语道“皇上睡了两个时辰,醒来后说了几句话,神智还算清醒。一炷香前,皇上龙体开始发热。” 为宣和帝看诊的人是程锦容,杜提点心甘情愿地让出了看诊的位置。 程锦容嗯了一声,立刻为宣和帝诊脉,然后重新开了一张退烧药方。比起之前的药方,药性温和得多。 宣和帝服下了汤药后,不出一个时辰,就退了烧。众人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接下来几日,宣和帝反复退烧发烧,病症未见太多好转。好在每一次发烧都能及时退烧,病症也未继续恶化。 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 程锦容一直守在病榻边,每日最多合眼一两个时辰。 赵公公等人皆被折服,对着程锦容的态度越发敬重。再无人出言不逊,或是语出威胁之类。 众人在密室中,对时间的流逝几乎失去了感觉。 密室里的情形,是极端隐秘,外间无人知晓。 也正因此,众人心中纷纷揣度不已。 六皇子到底年少,存不住心思,几乎每日都要私下问裴皇后一回“母后,不知父皇现在如何了都这么多天了,为何父皇一直不露面容表姐也一直不见人影会不会出什么差错” 裴皇后岂能不忧心程锦容的安危。这十日,裴皇后没有一夜能安寝,胃口也远不及往日。将养了一年才见红润的脸孔,又见清瘦。 不过,当着六皇子的面,裴皇后却露出温和坚定的神情“不用担心。你父皇一定是在养病,虚弱时不愿见人罢了。锦容身为太医,自要守在病榻边。等你父皇病症有了起色,自会露面。” “你安心读书,不必多虑多思。” 关键是,想得再多也没用。 做得越多,错得越多。一动不如一静。现在,他们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六皇子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应下。 钟粹宫里,郑皇贵妃也在和大皇子低声密语“这么多天过去了,你父皇一直没露面。也不知病症是否治好了。” 大皇子目光一闪,压低声音说道“母妃打听不出任何动静吗” 郑皇贵妃这些时日心火浮躁,嘴边起了一个燎泡,没好气地应道“你父皇寝宫里外被守得密不透风,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能打探出什么动静来” 皇庄里的眼线倒是每日都送消息回来。俱是“皇上一直未曾露面”“杜提点程太医皆未露面”之类。 真正有用的消息,半个字都没有。 郑皇贵妃越想越心浮气躁,恨恨地说道“早知如此,当日我就该主动请缨,跟着一起去皇庄。也好过现在这般胡乱揣度。” 大皇子听得不耐“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再说了,父皇不点头,母妃想去也去不成。” 郑皇贵妃被戳中痛处,气得眉头直跳。 大皇子见状,缓和语气“母妃别心急,再命人细细打探消息就是。” 二皇子来了长乐宫,和寿宁公主私语密谈。 “不管如何,情势对我们有利。” 二皇子目光闪动“母后和小六伴驾去了皇庄,为父皇看诊的人是程锦容。只要父皇病症好了,便是大功一件。这笔功劳,少不得也要记在我身上。” 寿宁公主一听程锦容的名讳,反射性地撇嘴轻哼一声。 二皇子瞥了寿宁公主一眼“行了,把你那点小心思收起来。眼下最要紧的是父皇的龙体安康。” “程锦容立下大功,少不得要风光一段时日。你暂时别招惹她。” 寿宁公主被二皇子叮嘱过数次,颇有些气闷地应道“知道了。” 二皇子顿了顿,又低声道“我和你说过的话,你默默记着就是。可别什么都告诉思兰表哥。” 寿宁公主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声,目光漂移不定。 二皇子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气得笑了起来“罢了罢了,还没成亲,这胳膊肘就全都拐到未来夫婿身上了。” “我也懒得再说你了。以后若是吃了闷亏,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寿宁公主立刻自信满满地应道“表哥一心待我,绝不会负我。” 二皇子“” 二皇子抽了抽嘴角,恨不得敲开寿宁公主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 元思兰一派深情款款,对寿宁公主温柔体贴无微不至。可二皇子绝不信元思兰没有半点别的心思。 不提别的,就说去年秋猎那一回,元思兰对程锦容的染指之心就昭然若揭。偏偏这个蠢妹妹,被元思兰哄骗得昏了头,对元思兰深信不疑。 “别的事,你告诉元思兰无妨。”二皇子沉着脸,再次叮嘱“不过,父皇去皇庄看病一事,你绝不可透露半点风声。” “他到底是鞑靼太子,父皇龙体安康,关乎江山社稷安危。孰轻孰重,你心里要清楚明白” 。 第三百二十一章 信任 二皇子走后没多久,元思兰便来了长乐宫。 去年秋猎,元思兰受伤养伤,直至新年才痊愈。这几个月来,宣和帝召见元思兰的次数远不及从前。而裴皇后,更是明白地表露出对元思兰的不喜。 元思兰十分沉得住气,从不露半分怨怼或失落。平日除了读书练箭,便是在长乐宫里陪伴寿宁公主。 这对未婚夫妻的情意,也愈发亲密深厚。 寿宁公主将宫人都打发下去,一脸气闷地依偎进元思兰的怀中。 元思兰轻笑着吻了吻寿宁公主的面颊“好端端地,你怎么耷拉着脸不高兴舅舅和舅母都去了皇庄,程锦容也未在宫中,宫里还有谁敢让你受气” 寿宁公主面颊涌起红晕,心里甜丝丝的。撅着嘴抱怨“还不是二哥” “他今日来看我,我一提父皇,他就板着脸,啰啰嗦嗦地训斥我一通。我又不是不解事的三岁孩童难道这点轻重都不知道么” 总算记着二皇子的叮嘱,没将宣和帝看病一事说出口。 元思兰目光微闪,口中柔声笑道“他是你嫡亲的兄长,说什么都是为了你好。你乖乖听他的话就是。” 顿了顿,又轻声低语“阿乔,我一心都是你。你我情比金坚,彼此不疑。可我身份尴尬,表弟信不过我,也是难免。有些事,他一定不愿我知晓,更不愿我多问。以后,你在我面前不提,我也绝不会多问。” 这一席话,听得寿宁公主心中柔情万千,又情不自禁地为元思兰心酸不平“表哥,你一心留在大楚,他们竟然信不过你,真是可气可恼” 他们 元思兰目光又是一闪,俊脸上露出些许黯然的笑意“行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了。表弟既是叮嘱过你,你在我面前露了口风,如何向表弟交代” 元思兰越是这般善解人意,寿宁公主越是心中难平,下意识地就露了两句“又不是什么绝顶机密的大事。父皇去皇庄之事,朝中无人不知。到底是去做什么,该猜到的,早就猜出来了。” 果然是和宣和帝有关。 众人皆知的事,元思兰当然也知道一些。 不过,他身在宫中,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的眼皮底下。绝不能明着打探此事,免得惹来众人疑心。 好在寿宁公主蠢钝,对他深信不疑。他想知道什么,从她口中总能问出来。 元思兰又低声道“快些噤声事涉天子龙体,不可乱言。”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浑然不察自己已被套问出了最关键的事。 宣和帝果然是去皇庄治病了。 看这架势,短期之内根本回不了宫中。 元思兰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半分不露。和寿宁公主消磨了半日时光,在傍晚时分才回了流华宫。 流华宫里有数十个宫人内侍。这些宫人内侍中,不知有多少是宣和帝派来的眼线。元思兰的心腹亲兵,只有八个。 元思兰独自用过晚膳,去了书房。 六个亲兵守在书房外,其中两个被召进了书房。 此时的元思兰,没了平日的温和浅笑,神色冷戾,目光如箭“这个消息,令人立刻传出京城。记住,外面的亲兵不可妄动,令暗卫乔装改扮,秘密传信。” 元思兰当日来大楚,明面上带了五百亲兵,实则另有一些暗卫死士随行。这些暗卫不是鞑靼人,而是自幼就被掠去鞑靼的大楚人。 鞑靼和边关常年打仗,有的边城被破,百姓就会变成俘虏,成为鞑靼贵族的奴隶。 元思兰十岁那一年,向可汗进言,将俘去的大楚幼童被集中在一处。经过数年严苛的训练,这些幼童长大成人,也成了身份特殊的暗卫。这样的暗卫,人数当然不会多,加起来也不足百人。 这些暗卫随元思兰一同来了大楚,平日易容装扮成百姓,或是普通行商。 为了隐秘行事,元思兰这一年里,从未动用过暗卫。 那五百亲兵,是元思兰特意放在明面上的棋子。被监督提防,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元思兰真正的底牌,是这些藏在暗中的暗卫。 暗卫人数不多,不可能去行什么刺杀暗杀之事,真正的作用是用来传递消息。 两个亲兵肃容领命。 其中一个亲兵,上前拿过书桌上的精巧圆筒。 这个圆筒,极其小巧,约有寸许长,一根手指的圆度。圆筒里放的就是此次需要传递出宫的消息。 亲兵出宫,要脱衣检查全身。想传递消息,靠的就是这个不起眼的玉制圆筒。 出宫前塞入体里,待出宫之后,再取出来。这等法子,虽腌臜了些,却能瞒过搜查。 “表哥,已经十天了。”当值后,朱启珏去了贺祈的院子私下说话“皇上一直避不露面,表嫂也不见人影。” 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他们就在天子寝宫外轮值当差,离寝室不过数十米之遥。可这一段距离,却隔断了所有的窥探。 贺祈倒是沉得住气,低声道“阿容擅长外科医术,为病患开腹救治。这等救治的法子,颇损身体元气。如我所料不错,皇上至少能下榻了,才会见人。或许还得等上十天半个月。” 他们两人既是好友,也是嫡亲的表兄弟,关系亲密,更胜过江尧叶凌云郑清淮。 也只有在朱启珏面前,贺祈才会提及心中猜测。 朱启珏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喃喃低语“原来如此。” 怪不得,非程锦容不可 “这等事,你心里有数便可,在江六他们几个面前不必提及。”贺祈目光闪动,沉声叮嘱“沉住气,慢慢等。” 朱启珏郑重应下。 其实,真论心急焦灼,谁也不及贺祈。 他口中不说,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程锦容的安危。 不过,没有消息,便应该是好消息。如果看诊出了什么差错,早该有动静了,绝不会这般安静无声。 贺祈习惯地站到窗前,默默地凝望着天子寝宫的方向。 阿容,你现在到底如何了 。 第三百二十二章 好转 程锦容此刻心情颇佳。 到了第十日,宣和帝终于不再发烧,腰腹处的伤口也不再溢血。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今晚还进食了半碗温热的米粥。 任谁都看得出来,宣和帝的病症在好转。 赵公公如今见程锦容,便如见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满脸堆笑,亲热至极“程太医今日辛苦,提点大人辛苦,甘草姑娘辛苦。晚膳已经备好,请诸位移步过去用晚膳。” 说前倨后恭不大合适,不过,前后截然不同的两副嘴脸,也着实够瞧的了。 程锦容暗暗失笑,略一点头“有劳赵公公了。” 赵公公确实有心。 前些时日,宣和帝整日发烧,生死未知,众人都没吃饭的心情。每天胡乱吃些果腹。时间紧急匆忙起来,一天吃一顿也是有的。 如今宣和帝熬过了生死难关,病症有了些起色,程锦容三人的伙食待遇顿时好了许多。今晚是六菜一汤,另有香软的馒头一盆 这主要是为甘草准备的。 甘草一见,立刻咧嘴笑了起来“小姐,奴婢这些时日,就没一顿吃饱的。今儿个赵公公私下问奴婢想吃点什么,奴婢就说,要吃一盆馒头。赵公公果然说话算话,真得让人送了馒头来。” 杜提点看着一盆馒头,抽了抽嘴角,笑着打趣甘草“本提点识人无数,像甘草这般能吃的姑娘,着实少见。” 甘草之前在宅子里住了数月,每顿饭自不会少吃。不过,这等小事,杜提点自不会放在心上。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着甘草将馒头都吃下就是另一回事了。 晚饭后,杜提点特意给了甘草一瓶消食散。 宣和帝身体有起色,杜提点日夜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回原处,今晚心情也好得很。对着程锦容笑叹道“回想这一段时日,真如一场梦。” 还是一场差点要命的噩梦啊 程锦容微微一笑“好在一切都好起来了。” 程锦容熬了这么多天,清瘦憔悴了一些,眉眼间的神采却更胜往日。便如一块无双美玉,被打磨雕琢出了耀目的光华。 杜提点看着爱徒,有些无奈地笑道“我叮嘱过你的话,本是为了你的安危着想。只是,一到了关键时候,你就秉心直言。罢了,各人性情脾气不同。皇上都未曾介怀怪罪,我也不必啰嗦你了。” 程锦容又是一笑“师父不怪我就好。” 怪不怪都没用。到了关键时候,她就直言无忌,吓得人一身的冷汗。 杜提点想起这些时日的惊心动魄,不由得也是一笑“锦容,为师在宫中伺疾二十余年,越活越谨慎,越活越胆小。” “你确实年少气盛,自信昂扬。” “现在想来,为师这一套,也确实不适合用在你的身上。从今以后,你想怎么做,只管做便是。为师不会再阻拦你了。” 有过这段同生共死的经历,杜提点和程锦容倒是真生出了师徒情谊。 治好了宣和帝的病,程锦容便有了立足宫中的最大资本。有天子做靠山,还有何人敢相欺 程锦容随口笑道“师父不拦着我,就不怕我惹出大祸,牵连师父吗” 杜提点捋着胡须,笑得如同一只老狐狸“在宫中,有皇后娘娘相护,有六皇子殿下,有贺校尉。便是你惹祸了,也有人抢着救你护着你。何须为师担心。” 程锦容哑然失笑。 说笑一番后,程锦容和杜提点去了天子床榻边。 宣和帝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如今心情之喜悦开怀,可想而知。见了程锦容,不知比往日顺眼了多少倍。 往日,都是杜提点诊脉,程锦容站在一旁。 如今,却是程锦容为天子诊脉,杜提点甘心站在一旁。 杜提点这一步退得心甘情愿。 做了二十年天子专职太医,该有的体面风光,杜提点一样没少过。如今都是年到六十的人了,杜提点所想的,无非是平安致仕荣归养老。自不会生出和程锦容相争的心思。 反正,程锦容是他的爱徒,肥水没落外人田。 宣和帝自然不知自己在杜提点心里,已被比作了“肥水”。程锦容凝神诊脉后,又以剪子剪开宣和帝腰腹处裹着的纱布,仔细检查伤口恢复情形。 “皇上现在感觉如何伤口处疼不疼” 宣和帝也没死撑着颜面“还是疼得厉害。” 程锦容轻声安慰道“这么长的伤口,疼痛是难免的。每日喝的汤药,都有止痛之效。为皇上敷的伤药,也是微臣潜心研制出来的,亦有止痛之效。等伤势慢慢好转,伤处的疼痛也会慢慢减弱。” 宣和帝嗯了一声。 之后,程锦容又为宣和帝敷药包扎。过程中,少不得要挪动一二。 折腾过一番后,宣和帝额上冷汗都冒出来了。 不过,出于天子的尊严,在能忍耐范围里的疼痛,宣和帝绝不愿呼痛,咬咬牙默默忍了下来。 程锦容看在眼里,也未多言。 宣和帝身边,离不得太医。到了晚上,杜提点守上半夜,程锦容守下半夜。 时间一晃,又是半个多月。 宣和帝饭量渐增,每顿能吃得下一碗。精神一日好过一日,说话时渐有中气。偶尔还能在床榻上坐一坐。 比起普通病患来,恢复的速度确实很慢。一般而言,一个月后,应该能下榻走动才对。可宣和帝,至今还不能下榻。 不过,按着宣和帝原来的计划,此时应该出密室了。 赵公公低声进言“皇上还不能下榻,不如继续在密室里静养。什么时候能下榻走动了,再出密室也不迟。” 宣和帝不置可否,略一沉吟,看向程锦容“程太医以为如何” 程锦容显然早思虑过此事,不疾不徐地应道“回皇上,微臣以为,皇上已在密室里养病一个月。再待下去,只怕外间人心浮动思乱。不如先出密室,到寝室里慢慢养病。不必见外人,见一见皇后娘娘和六皇子殿下倒是无妨。” 。 第三百二十三章 讨赏 程锦容和裴皇后关系亲密,和六皇子来往密切,宫中无人不知。宣和帝当日令裴皇后六皇子伴驾随行,其中便有以裴皇后母子节制程锦容之意。 以程锦容的聪慧敏锐,只怕早就察觉到了。 所以,程锦容此刻提起裴皇后六皇子,是变相地在讨赏了 宣和帝龙目中闪过一丝光芒,淡淡掠过程锦容从容的脸庞“程太医所言有理。朕在密室里一个月,朝中宫中虽无大乱,人心却浮动不安。朕也该露一露面了。” 此时此刻,能第一个见宣和帝的,便意味着天子的信任和荣宠。 于裴皇后和六皇子而言,这是一个绝好的搏得圣宠的机会。 一旁的赵公公和杜提点,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底的惊讶。 为天子看诊治病,风险和回报并存。 程锦容立下大功,宣和帝定会厚赏。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程锦容竟将这个“厚赏”轻飘飘地推到了裴皇后母子的身上 程锦容微笑应道“皇上圣明。” 宣和帝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然后吩咐赵公公一声“朕明日回寝室。” 赵公公忙收敛心神,恭声应下。 隔日凌晨,宣和帝终于出了密室,回了寝室里。 密室就在天子寝室地下,宣和帝悄然无声地回了寝室,外人无人知晓。 一个月未曾露面的赵公公,这一日迈步出了寝室。 贺祈按捺住心里的激动,神色自若地上前,冲赵公公拱手一笑“多日未见,赵公公气色颇佳。” 在密室里过了一个月不见天日的生活,赵公公本就白净的脸孔透露出异样的苍白,眉眼间也有憔悴苦熬之色。目中却满是喜气。 可见,宣和帝病症必有好转。 赵公公呵呵笑着拱手“多日不见,贺校尉依然风采卓然。咱家奉皇上之令,去宣召皇后娘娘和六皇子殿下觐见,不得耽搁,请贺校尉见谅。” 短短几句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却令人振奋。 宣和帝终于露面,且召见裴皇后六皇子,想也知道,一定是程锦容立下大功。 这也意味着,“消失”了一个月的程锦容,很快就能露面了。 贺祈按捺住心头的激越,笑着让了开来。 待赵公公离去后,朱启珏不动声色地靠近,声音里难耐激动“赵公公终于露面了。看来,你很快就能见到表嫂了。” 贺祈扬起嘴角,目中满是笑意,口中却低声道“当差不宜多言。” 还不是看你太过激动高兴,才来凑个热闹。 朱启珏心里嘀咕着,神色自若地退回原位。 不过一炷香左右,裴皇后和六皇子便联袂而来。 裴皇后心情振奋激动,丝毫不弱于贺祈。 这一个月来,她寝食难安,为程锦容的性命安危忧心不已。现在既能见到宣和帝,自然也能见到程锦容了。 裴皇后急切之下,步伐比往日快得多。 经此一事,六皇子也在短短数日里成熟了许多。一边快步疾行,一边在心中暗暗思忖琢磨,待会儿见了父皇要说什么做什么。 他强烈地渴盼着自己快些长大,能保护亲娘,保护容表姐,保护所有在意的人。 身在天家,身为皇子,是无法更改的事实。从今日起,他要积极的面对这一切 母子两人等了片刻,进了天子寝室。 率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半躺半坐在床榻上的宣和帝,而是立在床榻边盈盈微笑的少女。 裴皇后迫不及待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时隔一月未见,程锦容清瘦了一些,眼下有睡眠不足而起的青影。不过,她眉间神采卓然,目光清朗而坚定。 裴皇后先是鼻间一酸,随之涌上心头的,是巨大的骄傲和喜悦。 程锦容也遥遥地看了过来,和裴皇后对视一笑。 然后,程锦容又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冲程锦容咧嘴一笑,快步走到床榻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清亮的黑眸中溢满了激动和喜悦“父皇这一个月来,儿臣吃不香睡不好,日夜为父皇忧心。今日终于见到父皇了。儿臣心里太高兴了不知该用什么言语来表达。儿臣给父皇磕三个头” 说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六皇子拉着宣和的衣袖,眼圈一红,便哭了起来“父皇,儿臣真想你。” 这一派赤子的孝心,便是心肠冷硬的宣和帝也动容了。 宣和帝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六皇子的手背,温声道“小六,别哭了。朕现在已经颇有好转,慢慢将养便可。” 事到如今,治病一事,也没什么瞒着的必要了。 六皇子红着眼说道“儿臣也盼着父皇早日好起来。” 裴皇后此时也上前来,双目含着喜悦的泪光,躬身行了一礼“臣妾恭祝皇上龙体早日安康。” 人在病中,身体脆弱,情绪也比往日脆弱得多。最需要人的关切和抚慰。 宣和帝也不例外。 宣和帝看着裴皇后含泪的双眸,声音十分温和“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于虚礼,到朕这边坐下。” 裴皇后柔声应了,到床榻边坐下。 六皇子也擦了眼泪,起身站在床榻边。 “这些时日,臣妾日夜忧心皇上龙体,寝食难安。”裴皇后确实瘦了一些,面色略略苍白,绝非好吃好睡的红润模样。 当然,裴皇后最担心的人绝非宣和帝,而是程锦容。 不过,这等隐秘心思,除了裴皇后自己,谁也不知晓。在宣和帝看来,裴皇后如此清瘦,都是忧虑龙体之故。 宣和帝心中熨帖,对着裴皇后的态度更柔和几分“不必忧心,朕是真龙天子,自有龙运在身。” 顿了顿,又道“再者,程太医医术精湛,杜提点经验老道。有他们两人在朕身边,朕放心,皇后也可放心了。” 以宣和帝的脾气,在此时特意提起程锦容,可见程锦容已得了宣和帝的信任器重。 裴皇后终于有了正大光明的机会,抬头看向程锦容,目中含笑“锦容进宫后,先治好了臣妾的心疾,如今又立下大功。皇上可不能小气,得好好厚赏锦容才是。” 。 第三百二十四章 失态 裴皇后笑语盈盈,宣和帝心里微微一动。 程锦容立下大功,不为自己表功,张口将这份恩赏落到了裴皇后身上。裴皇后一张口,又为程锦容讨赏 她们两人之间的亲密和互相关切,原来更胜过他平日所见。 “微臣分内之责,如何敢当皇后娘娘盛赞。”立在床榻边的程锦容微笑着张口“更不敢当皇上厚赏。” 裴皇后笑道“还有什么比皇上龙体安康更要紧你当不得,还有谁当得起不仅皇上要赏你,本宫也要厚赏” 宣和帝心情极佳,闻言笑了起来“皇后这么一说,朕倒不能小气了。如此,先赏程太医六品官身吧待日后朕恢复如初,还有厚赏” 六品的医官,在太医院里也不过十数人。多是在宫里熬了十几年资历的太医。 远在边关的程望,曾立下大功,也只是六品的医官。 太医院里,官职最高的杜提点,是五品官职。也就是说,身为医官,最高的官职也就是五品了。 程锦容以十六之龄,晋升六品医官,此事不但前无古人,怕是也后无来者了。 程锦容适时地露出些许受宠若惊之色,拱手谢恩“微臣多谢皇上恩典。” 宣和帝略一点头,未再多言,面上已露出些许倦色。 龙体虚弱,需要静养。 裴皇后坐在床榻边,轻声吩咐“本宫和六皇子在此陪伴皇上,你们暂且退下吧” 裴皇后口中的你们,指的正是程锦容杜提点师徒两人。至于甘草,今日一大早就已被秘密送出了皇庄。 程锦容和杜提点齐声应下,退出了寝宫外。 明朗耀目的阳光,洒落在宽阔的以玉石铺就的坚硬地面上。微风迎面拂来,夹杂着葱茏绿叶的清香。 一个月了 在密室里整整待了一个月,满心所虑所思的皆是宣和帝的病症。此时此刻,恍然如重入人间再见天日。 程锦容近乎贪婪地深呼吸一口气。 身畔的杜提点,竟和程锦容做了同一个动作,一同深深呼吸。然后,师徒两人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笑。 “终于熬过来了。”杜提点压低声音叹道“你我都能稍稍松口气了。” 接下来,无非是宣和帝好好调养龙体。或一年半载,或两年三年,慢慢将养,总有痊愈的一日。 不管如何,悬在他们师徒头顶上方的利刃已彻底消散。 程锦容微笑不语。 杜提点已没有性命之忧,可以尽情松口气。 可对她和裴皇后而言,这条求生的荆棘之路,不过刚开始。真正激烈的厮杀和争斗,还尚未来临。 “阿容,”久违的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程锦容心里一动,抬眼看去。 身着软甲的高大英俊少年,快步如流星,眨了几眼的功夫,便已到了她面前。目中满是热切的喜悦。 是贺祈 这一个月来,他一定日夜忧心她的安危。所以,此时才会这般失态。 程锦容心中涌过热流,正要张口说话,却见头顶一暗。然后,她整个人落入一双有力的臂弯中。 程锦容“” 这个贺祈 这里可是天子寝宫外,来回当值的御前侍卫少说也有数十个。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他怎么能如此失态怎么敢当着众人的面拥她入怀 身畔的杜提点,显然也被贺祈突如其来的举止惊到了,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程锦容面颊滚烫,不知是羞是恼,抑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快点放开我”程锦容迅疾伸手推开贺祈。 好在贺祈没彻底昏了头,没等程锦容用力,便退后两步。整个过程,加起来也就是眨几次眼的时间。 “阿容对不起,我刚才一时激动,忘情失态了。”贺祈摆出一脸的懊恼后悔,嘴角却扬了起来,目中满是笑意。 程锦容忍住啐他一口的冲动,绷着脸孔说道“这里是皇上寝宫,一言一行皆要谨慎。贺校尉要自重。” 贺祈正色应道“程太医说的是,以后我一定自重。” 自重个啥啊大庭广众之下,贺祈看着程锦容的目光几乎要闪出光来。他这一把老骨头,都撑不住了。 杜提点清了清嗓子“我和锦容要梳洗换衣。劳烦贺校尉送我们师徒一程。”未婚小夫妻两人久别重逢,想亲近说话也是难免。不过,总得找一个私密的地方。 还是提点大人体贴。 贺祈心中十分愉悦,立刻张口应了。 程锦容耳后微微发热,面上总算镇定如常“有劳贺校尉。” 一炷香后,贺校尉迈步进了程太医的院子。 两个宫人先是满心欢喜地迎上前来请安,在见到贺校尉后,各自露出了然的笑意。十分知趣地退了出去,还体贴地将门都关上了。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忍不住白了贺祈一眼“也不知她们背后如何闲话呢” 贺祈挑眉一笑“我们两人是定了亲的未婚夫妻,谁会闲话。”没等程锦容说话,又大步上前,舒展手臂,用力将她搂入怀中。 “阿容,这一个月来,我日夜忧虑你的安危。现在你终于安然无事了,真是太好了” 他的手臂极其用力,似要将她嵌入自己的怀中。在她耳畔响起的声音,却微微发颤。 只有十分在意一个人,才会如此失态。 程锦容的心弦似被无形的手轻轻拨动,鼻间微微泛酸。 她没有推开贺祈,将自己的头轻轻靠在他结实温热的胸膛上,轻声道“贺祈,这些日子,我无暇想任何人想任何事。皇上患宿疾多年,损伤了肾脏。开腹救治后,屡次历险。” “那几日,皇上差点就熬不过来了。” “若皇上龙体出了差错,我和师父断无生路。杜家程家都要受牵连,皇后娘娘和六皇子也会被连累。你是我未婚夫婿,想来也无法撇清。” “我重活一世,费尽心思进宫,如果换来这样的结局,我如何能甘心。” “我整整熬了四日四夜,才救回了皇上性命。真是万幸” 第三百二十五章 不谋 寥寥数语,描绘出了当时的险境。 贺祈听在耳中,也觉心惊肉跳,手臂不自觉的用力,将怀中少女搂得更紧了一些“阿容” 阿容,我真恨不得以身代之。 奈何宣和帝疑心过重,连自己的妻妾儿女都信不过。更别说御前侍卫了。 这一年多来,贺祈御前当值,风光显赫,看似简在帝心。可贺祈心里很清楚,宣和帝并未真正以御前侍卫为心腹。 御前侍卫多是出身勋贵武将的少年,宣和帝设下御前侍卫大选,从中择优秀出众的进宫当值。既是给武将子弟的晋升之路,也是施恩驭下的手段。而且,还能以此来牵制朝中武将。可谓一举数得 这份帝王心术,不得不令人叹服。 程锦容又低声道“皇上寝室的龙榻下有密道,设有密室。密室中还有密道密室。这一个月来,我们一直在密室里。” 贺祈闻言目光一闪“果然有密室。” 以宣和帝的多疑,在密室里治病才合情理。 程锦容将密室里的情形仔细说了一回“进出密室,要以特殊的手法打开机关。我虽仔细留意,却也窥不清赵公公的手法。而且,赵公公为人十分警觉,我最多看上一眼,就得移开目光。” 贺祈低声道“不知道也无妨。皇上既决定出密室,想来日后不会再进密室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又轻声道“皇上调养龙体,非一日两日之功。而且,肾脏受损之人,比常人更易生病。接下来的一两年,我都要在天子身边伺疾。” “皇后娘娘和六皇子殿下,此次一同伴驾随行,也是难得的良机。” 何谓良机 裴皇后搏得圣宠,六皇子搏得圣心。 天家皇子,皆有资格竞争储君之位。大皇子有圣眷,二皇子是嫡出。六皇子同样是“嫡出”的皇子,也同样有角逐东宫的资格。 贺祈略略俯头,和怀中的程锦容对视。 沉默片刻,贺祈才低声问道“阿容,你想好了吗” 话中的复杂深意,也唯有程锦容能体会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坚定“是这是皇后娘娘和六皇子殿下唯一的生路。也是大楚百姓的生路。” 前世,裴皇后自尽轻生,六皇子病逝而亡。她仓惶逃出京城,程望惨死边关。 这一世,她要令所有在意的人,都好好活下去。 六皇子被立为储君,日后登基为帝,是最好的办法,也是唯一的生路。 贺祈定定地看着程锦容,然后说道“好。你既已想好了,我也会全力助你。” 程锦容没有露出震惊或感激之色,只无奈又歉然地苦笑“你我定了亲事。我做什么,少不得牵连到你。” “这一句对不起,说来虚浮无力。我也无颜对你说了。” 贺祈正色道“本来就不必说。” “大皇子懦弱无能,平庸无德。二皇子心胸狭窄,性情阴狠。前世边关之祸,皆因他们两人而起。” “他们根本就不配为储君。” “自我重生入宫后,我一直在思虑此事,并且一直暗中观察几位皇子的为人品性。四皇子五皇子同样重武轻文,现在的大楚朝,外有强敌,内有忧患。看似强大,实则早已千疮百孔,沉疴难返。” “大楚和鞑靼,迟早会有一战。不过,这一仗过后,就应该令百姓修养生息,不再轻启战事。朝中重武轻文的风气,也该改一改了。至少应该文武并重,武将守卫疆土,文臣治理国家。文武相济,如此才是正道。” “六皇子虽然年少一些,却敦厚正直,有容人的气度,更有一颗仁厚的心。论品性,他才是最适合为储君的皇子。” “在你张口之前,我便已暗自决定,以后要助六皇子谋夺储君之位。” “所以,你不必有什么愧意。这本来就是我的决定。我们两人这是不谋而合。” 这等事,贺祈没必要说谎,也不会说谎。 不过,她也清楚地知道。贺祈会这么快下定决心选择六皇子,其中一定有她的缘故。 贺祈是平国公世子,平国公贺凛和大将军贺凇远在边关,贺祈身在京城,他的政治倾向,便能代表贺家的立场。 有贺祈全力支持,于势力单薄的六皇子而言,自是一桩好事。 程锦容凝视着贺祈,嘴角微微扬起“好一个不谋而合。既然我们两人目标一致,那我也不言谢了。” 贺祈挑眉“你我之间,何须言谢。” 两人对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一种情意,或许不惊天动地,也未炽烈至时刻燃烧。只在彼此心头默默滋长。 他们的情意,便是如此。 两人各有差事,不能时时黏在一起。贺祈虽然不舍,还是张口道“你去沐浴更衣,休息片刻。或许,皇上很快就会令人来传召你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 两人的目光又胶着片刻,贺祈才叹了一声“我真得走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谁不让你走了。又没人用绳子扣住你的腿,是你赖着不走。” 贺祈咧嘴一笑,忽地上前,在程锦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没等她恼羞或瞪眼,就快步走了。 这个登徒子。 程锦容瞪着贺祈的背影,下意识地以手轻触被亲过的面颊。 有点烫。 程锦容沐浴更衣后,只睡了一个时辰,便被传召至天子寝室。 裴皇后和六皇子一直在寝室里。 宣和帝平日话语就不多,如今龙体虚弱,自然更没了闲话的兴致。之前一直闭目假寐。裴皇后也不吭声,就这么安静地陪伴在一旁。 六皇子也乖乖地待在床榻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本书,低头看得分外专注。 脚步声响起,六皇子抬起头,冲程锦容笑了一笑。 程锦容也微微一笑。 血缘确实奇妙。她和六皇子从未相认,六皇子却对她一直十分亲近。这份不自觉的亲密,更胜过寿宁公主。 六皇子自己浑然不察,外人却能看得分明。也怪不得寿宁公主对她嫉恨不已。 。 第三百二十六章 赤子 宣和帝睁开眼,被扶着坐在龙榻上。 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上前,各自为宣和帝诊脉。诊脉后,师徒两人低声商议片刻,重新开了药方。 裴皇后仔细询问药方,程锦容恭声一一作答。 待汤药熬好了端来,裴皇后亲手端过药碗,先喝了一口。 宣和帝目中露出动容之色“朕身边有试药之人,皇后不必如此。” 裴皇后柔声应道“皇上龙体虚弱,臣妾恨不能以身代之。不过是试药罢了,皇上就依着臣妾吧” 人在病中,最易动情。 宣和帝的目光又温软了几分“皇后这份心意,朕领受了。也罢,皇后想试药,朕依着皇后便是。” 六皇子立刻张口央求“父皇,儿臣也想为父皇试药。” 俊秀的小脸上,满是孺慕亲近。话语中,更是流露出儿子对父亲的赤诚孝心。 宣和帝焉能不动容,看着六皇子的目光分外柔和“小六如此孝顺,朕心中十分宽慰。好,父皇也依你。” 六皇子眼睛一亮,嘴角高高扬起,满面的喜悦绝非作伪。 六皇子确实还年少,没多少城府心机,一腔对父亲的赤子之心,清清楚楚地从眼中流露出来。 这份真心,何其可贵。 相较之下,平日满口孝心的大皇子,顿时显得虚浮。心存怨怼口不对心的二皇子,更显得黯然失色。 六皇子倒是没多想。他本性纯善,对父亲的亲近是天性。小心翼翼地从裴皇后接过药碗,以汤勺舀起一勺汤药,吹了一吹,送到宣和帝口边。 宣和帝笑着张口喝下。 裴皇后抿唇一笑,索性将床榻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六皇子继续伺候宣和帝喝药,不到片刻,宣和帝便将一碗汤药都喝了下去。 程锦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默默欣慰了一回。 要争储君之位,圣心圣意圣眷最重要。 就拿大皇子来说,能早早入朝听政领了差事,虽是庶出,却一直隐隐压了嫡出的二皇子一头。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宣和帝的偏爱 而六皇子,也是中宫嫡出,比起大皇子更有出身的优势。 前世宣和帝病重不起,寿元将近,不得不早早立储。今生,她治好了宣和帝的陈年宿疾,宣和帝少说也能多活五年八年。 以宣和帝的性情为人,一日龙体康健,就会一日紧抓皇权不放,绝不会早早立储。 六皇子尚且年少,还在读书,又不沾手朝政,不会引来宣和帝的忌惮猜疑。宣和帝可以放下天子的架子,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疼爱六皇子。 待六皇子长大,如此培养出的父子情意,便是六皇子争储最有力的资本。 喝完药,宣和帝精神尚可,不愿再睡,便令六皇子读书给自己解闷。 六皇子欢喜地应了,捧起书本,抑扬顿挫地读了起来。 程锦容守在一旁,闲着无事,默默聆听。 宣和帝素来轻文重武,平日最喜考较一众皇子的骑射,对读书上便宽泛了许多。现在有的是闲空,宣和帝便耐着性子,慢慢听六皇子读书。偶尔张口问上一两句,六皇子不假思索,对答如流,而且颇有自己的见解看法。 宣和帝心里暗暗点头,口中淡淡道“小六,你喜爱读书,是件好事。普通读书人,为的是科举功名利禄,要头悬梁锥刺股熬夜苦读。你身为皇子,读书是为了明理懂事,不必太过刻苦,免得伤了自己的身体。” “从今日起,你每日读书半日,另外半日,去练一练骑射。朕的儿子,要文武双全,不能做一个只知读书满口之乎者也的书呆子。” 六皇子不敢不听,乖乖应下。 裴皇后笑着说道“皇上所言极是。皇庄里有演武场,也有宝马良弓,小六是该多练一练骑射,于他的身体也大有益处。” “只是,宫中教骑射的武将,此次未曾伴驾随行” 宣和帝随口笑道“这等小事,不足挂齿。朕身边多的是擅长骑射之人,为小六挑一个好师父便是。” 说着,瞥了一旁的程锦容一眼,心里很自然地浮上了一个名字。 没等宣和帝将这个名字说出口,六皇子已笑着张口央求“父皇,儿臣想要贺校尉做儿臣的师父。” 皇子们和公侯子弟来往密切,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大皇子和贺袀是郎舅兼表兄弟,二皇子和裴璋也是嫡亲的表兄弟,关系密切来往频繁。 六皇子和贺祈虽无亲缘,却颇为投契。当日在宫中比试射箭,贺祈还曾挺身而出相助六皇子。 宣和帝笑着点头,张口吩咐一声“来人,宣贺校尉进来。” 最隐秘的治病阶段已经过去了。宣和帝对一众出身名门武将府邸的御前侍卫,也卸了防备和戒心。 片刻后,贺祈迈步而入,拱手请安“末将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六皇子殿下。” 行完礼后,趁着起身之际,飞快地瞥了程锦容一眼。 宣和帝笑道“贺校尉,朕叫你过来,是有一桩差事给你。小六整日在皇庄里,闷着无事。朕令他每日下午练习骑射,你骑湛无双,便做一回小六的武师父。” 六皇子眼巴巴地看着贺祈“贺校尉,你愿不愿意” 贺祈如何能不愿,立刻拱手笑应“承蒙皇上不弃,末将愿意一试。”又对着六皇子笑道“殿下现在高兴,只怕练过几日,就要来向皇上告状,嫌末将太过严苛了。” 六皇子“” 他特意央求父皇,让贺祈做自己的师父,就是为了想让贺祈放放水啊 贺三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六皇子控诉的眼神和垮掉的小脸,逗得宣和帝哈哈一笑。 裴皇后也抿唇笑了起来“小六,你可别辜负你父皇的一片苦心,一定要刻苦用心练骑射才是。” 六皇子像是被霜打过的小茄子,蔫乎乎地应了。 程锦容看在眼里,也觉好笑,抬头和贺祈对视一眼。 也别下手太狠了。 贺祈挑眉一笑。 放心,我自有分寸。 。 第三百二十七章 郎舅 到了正午,裴皇后和六皇子一同陪宣和帝用午膳。 宣和帝喝了一个月的米粥,如今已能进些清淡的菜肴。因六皇子吃得香甜,宣和帝也难得有胃口,吃了大半碗才搁了筷子。 午饭后,宣和帝歇下,裴皇后没有回院子,在寝宫里挑了一间空的寝室小憩。 六皇子兴冲冲地出了寝宫,随贺祈去了演武场。 程锦容心里惦记,有些心不在焉。杜提点看程锦容一眼,低声笑道“我在此守着皇上便可,你出去散散心。” 宣和帝眼下无非是慢慢将养,身边有人守着就是。 程锦容便未推辞,抿唇一笑“多谢师父了。” 程锦容独自一人,悄悄退出了天子寝宫。 此时,在寝宫外当值的人正是裴璋。 裴璋多日未见程锦容,心中亦十分牵挂,下意识地看程锦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他们两人,已渐行渐远,形同陌路。他无颜再靠近她,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知道她安然无事,便足矣。 程锦容果然没有看他,径自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倒是朱启珏厚颜凑了过去,笑着招呼了一声“程太医不在御前当值,这是要去何处” 朱启珏是贺祈的表弟兼好友兼忠实跟班狗腿。程锦容见了朱启珏,也觉亲切,笑着应道“皇上已经歇息了,我出来随意走走散散。” 朱启珏十分机灵知趣,立刻低声笑道“表哥和六皇子殿下去了演武场,程太医现在去演武场,正好看个热闹。” 可惜他不能擅离职守,不然就自动请缨陪着一起去凑热闹了。 朱启珏在心里暗暗遗憾了一回。 程锦容和朱启珏作别,迈步去了演武场。 皇庄里的演武场,比起宫中的还要大一些。 贺祈骑的是黑色骏马,六皇子骑术平平,特意挑了一匹温顺些的母马,速度也不算快。在阳光下跑马,堪称惬意自在。 贺祈不时张口指点六皇子骑术要领。 六皇子默默记下,略一用力夹马腹,马速渐渐快了起来。 在马背驰骋,在风中疾驰,全身热血涌动。哪怕六皇子骑术不算好,也兴奋得小脸放光,神采飞扬。 跑了两圈,贺祈便笑道“殿下下马休息片刻吧” 六皇子笑着应了一声,翻身下马。一旁的侍卫立刻上前,将马牵走。 贺祈笑道“殿下骑术比去年强多了。” 六皇子有些无奈地叹道“去年秋猎,父皇令我伴驾同行。我每天猎两只兔子,常被几位皇兄取笑。这半年,我只得省下读书的时间,多练一练骑射了。” 六皇子一脸无奈唏嘘的表情,令贺祈有些好笑“看来,殿下是真的不喜欢骑射。” “也不是说不喜欢。”六皇子袒露心声“其实,我本来也很喜欢。只是,皇兄们到了演武场里,时时较劲争锋。父皇也格外看重骑射,他们一个个争强好胜,稍有落后都不肯。” “我在骑射习武上,确实没多少天赋。和同龄的少年郎比,也算不错。和皇兄们一比,就差的远了。每次比试,都是我垫底。” “他们时常以此来说笑,其实,一个个巴不得我就此下去。” “每每想到这些,我心里就觉得怪没意思的。索性将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读书上。如此一来,兄长们倒是对我更和气一些。” 六皇子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一些“贺校尉,我这样没有争胜之心,你是不是觉得我懦弱没用” 这个令人疼惜的小小少年啊 贺祈目中闪出怜惜,轻声说道“殿下不是懦弱无用,而是一片赤子之心,看重兄弟间的情谊。” 可惜,不论是大皇子二皇子,还是四皇子五皇子,都配不上这份赤诚的心意。 六皇子抬头看着贺祈“那都是以前了。我再如何,他们也不领情。此次父皇点名让我伴驾来皇庄,几位皇兄心中都不痛快,对我冷嘲热讽,没一个好声气。” “二皇兄说话阴阳怪气,大皇兄还备了宝马良弓,送了给我。他分明知道,我骑射平平。这是成心膈应我。我又不是傻瓜,岂能看不出来。” “我心里委屈又难过。不过,这些日子,我已经想通了。我不能一味顾虑着他们怎么想如何看,更不能一味委屈自己迎合他们。” “我想博得父皇的喜欢,因为我是父皇的儿子。做儿子的,希望得父亲的欢心,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们高不高兴,我也顾不得了。” 贺祈舒展眉头“殿下这么想就对了。男儿在世,当有所为。便是不想有所作为,也只应是出于本心,而不是为人为情势所迫。” “殿下生在天家,生来就是皇子。一言一行,纵然自己无心,也会被有心人误解扭曲。既如此,何必顾虑重重。倒不如顺着本心而行,做人最重要的,便是问心无愧。” 这一番话,说到了六皇子的心坎里。 六皇子冲贺祈一笑“你说得没错。以后,我要好好读书,也好勤练骑射,令父皇对我另眼相看。” 贺祈心里一动,目光掠过六皇子坚定的小脸。 此时的六皇子,或许还没有生出什么争夺储君之位的念头。不过,人在局中,身不由己。 只要六皇子得了天子青睐,便会成为众皇子的眼中钉。便是“一母同胞”的二皇子,也会对六皇子生出忌惮之意。更不用说大皇子等人了。 六皇子现在或许还不明白这一点,不过,总有一日,他会明白。 “贺校尉,”六皇子笑着说道“你教我射箭吧” 贺祈回过神来,笑着应道“好。” 就在此时,演武场边多了一个窈窕的少女身影。 贺祈背对着,一时未留意。倒是六皇子,眼角余光瞟到了少女身影,眼睛霍然一亮,欢喜地喊了一声“容表姐” 程锦容来了。 贺祈黑眸闪过笑意,转身,看向演武场边的少女。 少女眉眼含笑,黑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没打扰你们练箭吧” 。 第三百二十八章 圣宠(一) 六皇子欢喜地笑道“当然没有。容表姐,你怎么来了” 程锦容笑答“皇上已经歇下,提点大人守着,我闲着无事,便出来散散心。正好走到了演武场这里。” 演武场离天子寝宫足有一炷香的路程,程锦容分明是特意来寻他们两人。 贺祈目中闪过笑意,也未说穿“既是来了,正好进演武场,看殿下练箭。” 六皇子也是满眼喜悦“是啊,容表姐快进来。”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迈步进了演武场,站到六皇子的身侧。 有人相陪,六皇子兴致十分高昂,在贺祈的扬声指点下练起箭来。十箭里有五六箭射中靶心。 程锦容笑着赞道“殿下箭术颇有长进。” 贺祈也笑着点头“殿下其实颇有练箭的天分,只要勤奋苦练,日后定会越来越好。” 六皇子被夸得满心欢喜,俊秀的小脸红扑扑的,可爱极了。 平日和几位皇兄一同练箭,他力气小准头不足,总是垫底。皇兄们要么出言取笑,要么就用睥睨的目光看他。 他心里少不了气闷难受,愈发对练箭没了兴致。 可现在,身边有温柔鼓励的容表姐,有耐心仔细指点的贺校尉。稍微有些进步,便被狠狠地夸上几句。 六皇子心里美滋滋暖洋洋的,不必人催促,又去拿箭壶了。 程锦容和贺祈对视,会心一笑。 贺祈不动声色地往程锦容身边靠了靠,程锦容身上特有的少女体香混合着淡淡的药草香气,一同钻入鼻息间。 “殿下心思澄澈,善良正直。”贺祈低语道“只要真正靠近他,谁都会喜欢他。” 宣和帝也不会例外。 程锦容的目光落在六皇子的身影上,嘴角微微扬起。 自这一日起,六皇子每日上午在宣和帝身边读书,下午随贺祈到演武场里练骑射。 宣和帝在龙榻上养病,既无朝事国事可操心,十分清闲,对六皇子自然格外关注留心。六皇子心思清明,一派赤子之心,对宣和帝的孺慕亲近,宣和帝又焉能不动容 父子间的感情,一日千里。 裴皇后日日伴在宣和帝身边,细心照料宣和帝的龙体。宣和帝正是龙体虚弱感情也最脆弱的时候,对裴皇后的信任依赖,也愈发明显。 一切都如程锦容预料的那样。 当然,程锦容在宣和帝眼中的分量,也越来越重。 程锦容和杜提点虽一同为天子伺疾,不过,很明显是以程锦容为主,杜提点为辅。杜提点毫无嫉恨之意,心甘情愿地退让。 程锦容当仁不让,成了宣和帝的专职太医。 只是,程锦容直言不讳的风格,和杜提点的周全圆滑全然不同。宣和帝也时常被噎到,还在慢慢适应中。譬如 “程太医,朕什么时候能下榻走动” 杜提点悄然冲程太医使了个眼色,示意程太医说些好听的哄一哄天子。 程太医视若未见,张口便答“皇上龙体大伤元气,要慢慢将养,急切不得。再有一个月,应该能下榻。” 宣和帝目光一沉,语气中透露出不满和不快“朕自觉已经好多了,下榻走动一二也无妨。” 杜提点神色微变,继续冲程锦容使眼色。可别再说下去了,没见皇上已经快变脸了吗 程太医淡淡张口“这是皇上自我感觉罢了。” “皇上坚持要下榻走动,微臣阻拦不得。不过,若因此皇上龙体出了什么差错,请勿怪罪微臣或提点大人。” 宣和帝“” 杜提点“” 就连一旁的裴皇后和六皇子,也不约而同地提起一颗心,屏住呼吸。 好在宣和帝虽然黑着一张龙脸,却未动怒发火。过了片刻,便令内侍将自己扶着躺下,闭目假寐去了。 众人暗暗松口气,看着程锦容的目光里满是钦佩。 程锦容微微一笑。 宣和帝既已露面见人,皇庄里的消息立刻传到了宫中。 接连几日,俱是同样的消息。 皇后娘娘和六皇子殿下在天子身侧伺疾,皇上对皇后娘娘颇为信任,对六皇子殿下十分喜爱。 短短两句话,看得郑皇贵妃心火直冒,眼里都快冒出火星了。 大皇子也没好到哪儿去,将那张纸条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俊脸一片阴沉。 这些年,他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哪怕他是庶出的皇子,也隐隐压过嫡出的二皇子。没人比他更清楚,圣宠二字意味着什么 更不用说,六皇子也是中宫嫡出的皇子。虽小了几岁,可宣和帝在皇庄里治病,显然宿疾已被治好。 正当盛年的宣和帝,不会急着立储。六皇子的“年少”,不但不是阻碍,反而比成年的皇子更易博得天子宠爱。 六皇子 元辰 大皇子心里冷哼一声,将手中纸条靠近烛火点燃,烧成灰烬。 郑皇贵妃咬牙怒道“现在该怎么办” 大皇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没办法。” 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好险被噎得背过气去,怒瞪儿子一眼“你就这么和自己的母妃说话” 大皇子又是一声冷哼“我知道母妃心情不佳,看到这样的消息,我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可父皇的脾气,没人比母妃更清楚。” “这等时候,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这在宫中,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可人非草木,焉能没有七情六欲,焉能时时保持冷静 郑皇贵妃胸膛满是怒火和嫉火,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心里实在咽不下这口闷气。” 大皇子目光一闪,压低声音道“母妃稍安勿躁。此事我们不出手,自有人按捺不住。” 郑皇贵妃先是一惊,旋即会意过来“你的意思是” 大皇子勾起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二弟心胸狭窄善嫉。往日他自恃自己是嫡出,从未将年少的小六放在眼里。现在,小六比他更得父皇欢心,皇后也有意扶持小六争储。你说,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做” 。 第三百二十九章 圣宠(二) 正如大皇子所料。 二皇子同样在皇庄里安插了眼线。皇庄里的消息,不断传入二皇子耳中。 譬如裴皇后日日伴驾,譬如六皇子颇得圣宠,每日就在宣和帝身边读书。譬如宣和帝特意令贺祈做了六皇子的武师父。再譬如,六皇子近来骑射大有进益,得了宣和帝的夸赞 在二皇子眼里,最令人忌惮和憎恶的人,便是处处抢先一步的大皇子。四皇子是大皇子嫡亲的胞弟,也要提防戒备。 五皇子时常向父皇献媚争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六皇子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争锋。二皇子往日从未将六皇子放在眼底。 直至现在。 二皇子目中闪过阴沉冷厉的光芒,将手中的纸条放在火烛上,烧成灰烬。 二皇子身边共有四个内侍,其中一个身材瘦小的内侍,低声进言“殿下,皇上在皇庄里住了一个多月,殿下既心系皇上,何不亲自去探望” 这个内侍姓贾,在四年前到了二皇子身边伺候。贾公公头脑活络,善于揣摩二皇子的心思,不出两年,就成了二皇子的近身内侍。 二皇子不耐地瞪贾公公一眼“父皇令本皇子打理朝政。本皇子冒然去皇庄,置国朝大事于不顾,父皇定会恼怒斥责。” 尽出馊主意 要是能去皇庄,他早就去了。何须在此恼怒生气 贾公公又低声道“殿下息怒,请听奴才一言。殿下虽不能亲去,不过,六皇子殿下和皇后娘娘都在皇上身侧。殿下写信给六殿下,让六殿下不时在皇上耳边提一提殿下,代殿下表一表孝心。也是一样” 二皇子面色稍缓,默默思忖片刻,提笔写了一封信,令人送去皇庄。 贾公公进言被采纳,目中闪过一丝得色,很快垂下头。 二皇子从书房出来时,已近子时。 二皇子妃江氏,亲自迎了出来,温声道“妾身命人备了宵夜,殿下用了宵夜,再去沐浴更衣吧” 二皇子写了信后,心情颇有好转,笑着说了声好,伸手握住二皇子妃的手“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了,多保重自己的身体,不必总等着我。” 言语间颇见温和体贴。 二皇子妃面上露出一抹羞涩,下意识地以另一只手抚了抚尚且平坦的小腹。 她三月出嫁,如今是六月末。算一算时日,成亲还不到四个月。这个月未曾换洗,便私下请了大夫进府,喜脉还不太明显。 一般而言,女子孕期三个月才算坐稳了胎。因此,二皇子妃有孕之事,暂时还未宣布。 二皇子初为人父,对二皇子妃还算体贴。夫妻两人也有了几分新婚恩爱的模样。 热腾腾的宵夜已经备好,二皇子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二皇子妃轻声问道“可是宵夜不合殿下胃口还是殿下有什么心事” 二皇子略一犹豫,说了实话“这几日皇庄接连传来消息,父皇这些时日对小六格外宠爱。我今晚写了信给小六,让他在父皇面前多提一提我这个兄长,代我尽一尽孝心。” 二皇子妃“” 这等做法,实在不可取 只会显得自己心胸狭窄,连自己嫡亲的胞弟也容不下。六皇子又不是纸糊面捏的,见了这样的信,心里能痛快才是怪事 兄弟心生隔阂,可不是什么美事。 二皇子妃一蹙眉头,二皇子便有些不快“你为何蹙眉莫非觉得我如此不妥” 当然不妥 大大不妥 做兄长的,让年少的弟弟为自己“尽孝”,争宠圣宠,这等手段,实在不可取。 成亲几个月,二皇子妃已经数次领略过二皇子的脾气,自不会直言,婉言劝慰道“六弟是殿下嫡亲的胞弟。他得了父皇青睐,于殿下而言,也是一桩好事。殿下想尽孝,何不等父皇归京回宫。” 二皇子面色不太好看“父皇在皇庄里不知要住多久。我们兄弟几人中,唯有小六一人在父皇身侧。小六是我胞弟,他替我这个兄长尽孝,也是应有之义。” 二皇子生性霸道,一派“顺我者昌”的脾气。此时已是动怒的征兆。 二皇子妃明知自己该住口,还是忍不住说了下去“殿下急急写信前去,只怕会令六弟心生微词。” “他是我的亲弟弟,助我一臂之力,也是应该的。”二皇子彻底冷了脸,霍然起身“行了,你好生养胎,这些事你不必管了。” 说完,便拂袖而去。 二皇子府里虽无侧妃,却有几个美貌的宫人和侍妾。她这个皇子妃说话不慎,二皇子心中不快,自是去寻温柔的解语花了。 二皇子妃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良久,才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没觉得如何伤心。 从嫁给二皇子的那一日起,她就谨记自己是二皇子妃。夫妻相敬如宾互相敬重最好。她没有奢望过二皇子的专情痴情。二皇子府里的几个宫人侍妾,她也从未放在心上。 真正令她唏嘘无奈的,是二皇子的狭隘心胸。 连自己的亲弟弟尚且容不下,一心将储君之位视为自己的囊中物。如此心胸,如何堪为储君 隔日下午。 六皇子人在演武场里,左手执弓,右手拿箭。嗖地一声,箭只如流星一般划过半空,钉地一声,稳稳地落在靶心。 再一箭,又中靶心。 六皇子咧嘴一笑,转头看向贺祈。 贺祈丝毫不吝夸赞“殿下箭术突飞猛进,日后回宫,定会让众皇子殿下刮目相看。” 六皇子喜滋滋地笑道“这都是贺校尉教导有功。我可得重谢贺校尉才是。” 和姐夫客气什么。 贺祈心里想着,口中笑道“不敢当殿下重谢。” 正说笑间,一个侍卫快步而来,呈了一封信上来“启禀六皇子殿下,这是二皇子殿下给殿下写的信。” 好端端地,二皇兄怎么忽然写信来了 六皇子有些惊讶地接了信,放下弓箭,随手拆了开来。目光一掠,不知看到了什么,笑容迅疾淡去。 。 第三百三十章 适得 最新网址ddku 二皇子在信里写了什么 贺祈目光微闪,并未张口询问。 六皇子抿紧嘴角,默默将信看完。然后,将信折好,放入袖中的暗袋里。若无其事地笑道“贺校尉,我们继续练箭吧” 六皇子竭力想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可惜,紧抿的嘴角和略显紧绷的声音,已透露出了他愤怒的心情。 贺祈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应了一声。 心情波动不稳的六皇子大失水准,十箭中只有两三箭中靶心,甚至还有箭脱靶。 六皇子一声不吭,射了整整十壶箭,直至双臂酸软无力,再也拉不动弓弦了才停。 贺祈从头至尾未曾多言,只温声叮嘱“殿下今日练箭过甚,双臂一定酸疼。回去之后,以热水沐浴,可以解乏。若实在酸疼,还可以去找程太医,或是要些药膏,或是请她为你施针止疼。” 六皇子嗯了一声,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千言万语,化为一声暗叹。 无亲无故无血缘关系的贺校尉,尚且这般关心他。 而他嫡亲的同胞兄长,一见他得了父皇欢心,便心生不满嫉恨,写了这么一封信来真令他如鲠在喉。 六皇子满腹心事地回了自己的院子,以热水沐浴,然后更衣。 双臂果然酸疼无力。 赵公公满脸堆笑地前来宣天子口谕“六皇子殿下,皇上召殿下一同用晚膳。” 六皇子打起精神,笑着应下,随赵公公去了宣和帝的寝宫。 在宫中,宣和帝多是独自用晚膳,偶尔进后宫,和嫔妃一同用膳。几位皇子陪伴天子用膳的机会,并不多见。 如今宣和帝身在皇庄养病,身边唯有裴皇后六皇子,一日三餐便在一起用膳。倒有些一家三口的样子。 这样的温情,对宣和帝来说,也是极稀薄少有的。 宣和帝身为帝王的冷硬无情多疑,暂且被抛诸一旁。像一个普通的父亲一样,温和地注视着自己的儿子。 六皇子右臂酸疼不已,握着筷子也有些微轻颤。 宣和帝目光锐利,很快便窥出了不对劲,随口笑问“小六,你的手怎么了” 六皇子定定心神,有些羞赧地答道“儿臣下午练箭,约莫是练得有些过度了。现在手臂酸软,没什么力气。” 裴皇后略略蹙眉,轻声道“欲速则不达。你勤奋练箭是好事,也别太过度了。” 六皇子乖乖应下“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记下了。” 宣和帝对一众皇子们,从来都是要求严苛。此时见六皇子小脸泛白手臂无力还要强撑的样子,竟也有些心疼“你母后说的有理。你还年少,想练骑射,日后多的是时间。不必急在一时。” 六皇子又乖乖点头“儿臣紧急父皇教诲。” 又乖又可爱的俊秀小少年,谁能不喜欢 宣和帝顿了顿,又说道“待会儿让程太医给你看看。” 如今,程锦容已是天子专职太医,就如杜提点一般。按着宫中惯例,只为天子看诊。宣和帝张口令程锦容为六皇子看诊,是对六皇子的恩宠了。 六皇子笑着应下。 裴皇后看着这一幕,心中百味杂陈。 宫中皇子众多,宣和帝最偏爱长子,对嫡出的二皇子也很看重。四皇子和大皇子一母同胞,兄弟同心。魏贤妃一心为五皇子筹谋打算。 这些年,她将自己禁锢在椒房殿里,对六皇子的关切少之又少。也因此,六皇子虽是嫡出的皇子,却不得宠,也不惹眼。 如今,宣和帝终于将目光放在了年少聪慧善良可爱的六皇子身上。恩宠疼爱,犹胜当年的大皇子几分。 这对六皇子来说,当然是好事。只是,这份恩宠圣眷,也会迅速将六皇子推至风口浪尖,成为一众皇子的眼中钉。 不管她愿不愿意,不管六皇子有没有夺储的野心,既踏上这条路,便无法再后退了。 程锦容和杜提点在当值的屋子里一同用晚膳。 因宣和帝病症有了起色,师徒两人轮流值守便可。一日三餐,也可以从容地坐下慢慢享用。 杜提点不由得想起在密室里暗无天日三餐不继的生活来,笑着叹了一声“总算是熬过一劫了。” 程锦容一听便知杜提点在唏嘘感叹什么,抿唇一笑,夹起一块鱼肉,放入杜提点的碗中“今晚我来值夜,师父吃完饭好好歇着。” 同生共死的经历,令师徒两人隔阂尽去,也结下了真正的师徒情谊。 杜提点也未推辞,笑着说道“为师这一把年纪,熬夜着实熬不动了。就辛苦爱徒了。” 程锦容莞尔一笑。 杜提点心情好的时候,称呼她一声爱徒。反之,便是程太医了。 用完晚膳,程锦容便去了天子寝室。 六皇子一脸委屈巴巴地过来,低声道“容表姐,我今日下午练箭过度,双臂酸软无力,疼得很。父皇让你替我看上一看。” 程锦容忍住伸手轻抚六皇子头顶的冲动,笑着应了。 六皇子坐下后,程锦容取出金针,为六皇子施针。 针灸之术确实奇妙,不过一炷香功夫,六皇子双臂酸疼之感已散去。 程锦容又从药箱里取出一瓶药膏,轻声笑道“殿下将这瓶药膏收好。以后每晚临睡前,用瓶中的药膏涂抹按揉双臂,胳膊就不会再酸疼了。” 六皇子高高兴兴地接了药膏“谢谢容表姐。” 当着帝后的面,应该称呼一声程太医才对。 程锦容想张口提醒,转念一想,六皇子和她一日比一日亲近。宣和帝早已看在眼里,既未出言,便是默许了。 程锦容便也含笑应了。 六皇子又去龙榻边,陪着宣和帝闲话。 几句话没说,六皇子便提起了二皇子“儿臣日日在皇庄里陪伴父皇,二皇兄身在京城,也一样惦记父皇的龙体。只可惜,二皇兄要代父皇打理朝政琐事,不能在父皇身边伺疾尽孝。” 六皇子怎么忽然提起二皇子了还口口声声为二皇子说好话 程锦容略略皱眉,看向六皇子。 最新网址ddku 第三百三十一章 其反 裴皇后也有些诧异,不动声色地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笑容如常,看不出什么不对劲。只是,三句不离二皇兄。一会儿是“二皇兄每日当差如何辛苦”,一会儿是“二皇兄心念父皇龙体恨不得亲来伺疾”。 坐在龙榻上的宣和帝,原本满目轻松的笑意,听着听着,笑容渐渐收敛。目光也冷了下来。 然后,在六皇子再一次提起“二皇兄”的时候,宣和帝冷不丁地张口“你二皇兄派人给你送信了” 六皇子“” 六皇子心里一个咯噔,不知自己什么地方说错做错了。在宣和帝冷然不快的目光中低下头,低声应道“是。父皇是怎么猜到的” 原来如此。 一旁的程锦容,瞬间便想通了是怎么回事。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无名怒火。 这个二皇子,委实太过分了 怪不得六皇子今日“练箭过度”,一定是收到了二皇子的信后满心闷气无法诉之于口,才会使劲练箭。 “哼若不是他送了信给你,你怎么会忽然提起他,还不时张口为他说好话。” 宣和帝的好心情,也扫之一空,声音冷了下来“将你二皇兄的信拿过来,朕倒要看看,他到底在信中写了什么。” 这是要为六皇子撑腰出气了。 六皇子的反应却出乎宣和帝意料。 六皇子在床榻边跪了下来,一脸诚恳地说道“父皇息怒,请听儿臣一言。” “二皇兄确实是心中惦记父皇,才会写信给儿臣。儿臣在父皇面前提及二皇兄,也是想代二皇兄尽一尽孝心,绝无他意。” “父皇若因此动怒,委实令儿臣心中有愧。二皇兄心里也一定不是滋味。都是父皇的儿子,惦记父皇龙体,难道也有错吗” 宣和帝“” 这个傻小子 你是真孝顺没错。可你那个好二哥,不过是打着孝心二字,来分你的圣眷恩宠罢了。 六皇子的眼眸黑亮而清澈,就如河流浅溪,一望可见底“父皇别生气了,好不好” 宣和帝坚如磐石冷硬如刀的心,竟在这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眸下软了下来。 宣和帝终于叹了一声“罢了朕看在你的颜面上,不动怒便是。” 顿了顿,又道“小六,你待人赤诚,友爱敬重兄长。这都是极好的,朕也觉欣慰。只是,你也别太实诚了。谁真心谁假意,你得学着分辨。” 六皇子乖乖点头应了。 裴皇后此时才张口笑道“行了,小六,快起身吧在你父皇面前,你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不必动辄下跪。” 此言一出,宣和帝的目光又恢复了温软“你母后说的是。朕是天子,也是你的父亲。儿子和父亲说话,不必多虑多思,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温和的父亲,慈爱的母亲。温柔的瞩目,疼爱的叮嘱。 这是他梦想了多年的美梦,一夕之间,忽然都成了现实。 六皇子鼻间骤然泛酸,眼眶有些湿润,重重应了。 六皇子起身抬头,正巧和程锦容的目光对了个正着。程锦容的目光也同样温柔,甚至令他生出了如嫡亲长姐般的错觉。 六皇子眼眶又是一热,悄悄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 宣和帝心里也是一软。 换在以前,他绝不乐见儿子落泪。堂堂大楚皇子,应该坚强勇敢,岂能像姑娘家一般动辄哭鼻子抹眼泪。 可现在,他龙体虚弱,比平日脆弱,心肠也比平日柔软得多。看着年少的儿子这般真诚易感动,心里涌起陌生又奇异的动容。 如果宣和帝肯坦然承认,他会知道,这是一个父亲对血脉相连的儿子深沉又不会诉之于口的疼爱。 六皇子平定心绪,张口告退“天色已晚,父皇早些歇下,儿臣也该告退了。” 宣和帝笑着允了。 裴皇后也随之起身,柔声说道“皇上,臣妾送一送小六。” 裴皇后定是想私下问明二皇子来信一事。宣和帝心中有数,却未说破,略一点头。 待裴皇后和六皇子都退下,宣和帝才看向程锦容“程太医,朕的伤处有些刺痒。” 宣和帝生性高傲,不肯在人前示弱。非等裴皇后和六皇子退下之后,才肯稍露一二。 程锦容应了一声,走到龙榻边。赵公公等内侍,小心地扶着宣和帝躺下,并为宣和帝解开衣襟,露出腰腹处的伤痕。 每日除了服用汤药之外,外伤处也要固定地换药。之前每日换三次药。如今伤处有了起色,便改为一日换两次药。 程锦容以利剪剪开纱布。 宣和帝腰腹处的伤痕袒露袒露在眼前。 这道伤疤,长约三寸。伤口缝合的十分整齐,如今已结了疤。 程锦容略略俯身,仔细检查一番,才起身禀报“伤处结疤,新生皮肉,有些刺痒也是难免。微臣再为皇上多敷一味止痒的药膏,症状会有缓解。若还有刺痒,请皇上稍微忍一忍。” 宣和帝嗯了一声,待伤处重新敷药包扎好之后,似不经意地随口问了一句“朕要将养多久,才能恢复如初” 程锦容从不在病症上说谎或虚与委蛇,张口答道“少则一年。多则两三载。” 宣和帝“” 习惯真是可怕。这两个月来,宣和帝渐渐适应了程锦容说话行事的风格,竟也觉得有话直言是桩好事。 至少,他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何。 宣和帝注视程锦容良久,忽地说道“程锦容,只要你能彻底治好朕的病症,令朕恢复如初。你想要什么,朕都赏你。” 程锦容面色未动,恭声谢恩“微臣先谢过皇上。” 宣和帝今晚似格外有说话的兴致“你会想要什么” 程锦容略略抬头,和躺在床榻上的宣和帝对视,轻声说道“到时,请皇上赐微臣一面免死令牌吧” “微臣性情耿直,说话直率,难免有触怒皇上的时候。皇上赐微臣免死令牌,微臣便没有性命之忧,一心为皇上伺疾。” 宣和帝“” 。 第三百三十二章 免死 免死令 宣和帝显然没料到程锦容忽然来了这么一出,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你说的倒是轻巧。便是平国公府卫国公府,也没有免死令。你一个太医,竟要朕赏你免死令” 程锦容没有跪下请罪,徐徐一笑“皇上龙体,比什么都贵重。微臣以为,一面免死令,尚不足以厚赏微臣救治之功。不如请皇上多赏一面吧或是微臣可以用上两次,若微臣用不上,留着给身边人用也是好的。” 宣和帝“” 简直是得寸进尺 宣和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好脾气,无语片刻,不但没动怒,反而笑了起来“你所说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一面免死令,只可用一次。你救了朕的命,朕就赏你两条命吧”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立刻端端正正地跪下谢恩“多谢皇上厚赏” 天子金口玉言,既是说出口,便无可更改。 哪怕宣和帝是随口说笑,程锦容这一跪谢天恩,也就成真了。 宣和帝又是一阵哑然无语。 站在一旁的赵公公,心里默默嘀咕。 就以程太医直言不讳的耿直脾气,要是常年在天子身边伺疾,别说两条命,就是九条命也不够用 程锦容的声音再次响起“皇上口说无凭,不如令人铸两面免死令牌,微臣到了性命攸关之际,便可以此保住性命。” 宣和帝被气乐了“朕说话算话,还用什么令牌” 难道他这个堂堂天子,还能食言不成 程锦容抬起头。 赵公公暗道一声不妙,骤然生出冲上前捂住她嘴的冲动。 果然,程锦容一张口,又是“大逆不道”之言“皇上一言九鼎,自不会食言。可微臣尚且年少,寿元总比皇上长一些。有朝一日,皇上” 赵公公忍无可忍,重重咳嗽一声,打断程锦容的话头“程太医请慎言。” 宣和帝活了近四十年,早习惯了众人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不敢多言。像程锦容这般胆大包天直言无忌的,真是前所未有。 换了别人,宣和帝早已沉下脸,毫不客气地令人一顿乱棍了。 可程锦容偏偏是程锦容 在他被病痛折腾得死去活来之际,是她以坚定的目光给他信心,在他耳边低声说“我能救皇上”。在他生死攸关之际,是她不眠不休守在他身边,将他一条性命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 他生性凉薄多疑,信不过任何人。却在这两个月里,对程锦容生出了信任。 更不用说,他的龙体不知何时才能痊愈,还要仰仗程锦容精心调养。 这种微妙的心情,他自不会说出口。不过,他对程锦容的宽容,也远超过赵公公等人的预料。 于是,宣和帝在赵公公等内侍惊愕的眼神中下令“传朕口谕,命内务府制两面令牌,上面刻免死二字。五日之后,要送到程太医手中。” 一片沉寂中,赵公公清了清嗓子,张口应下。 程锦容舒展眉头,微微一笑“多谢皇上。” 裴皇后送六皇子回了院子。 进了屋子,裴皇后笑容一敛,低声问六皇子“你二皇兄到底给你写了什么信” 六皇子还想为二皇子遮掩,含糊地应了句“没什么,就是叙一叙别情”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怒气,沉声道“将信给我,我要看一看信。” 六皇子在宣和帝面前遮遮掩掩,不肯将信拿出来。到了裴皇后这儿,却是委屈和被疼惜被撑腰的喜悦更多一些,在裴皇后的催促下,将信拿了出来。 裴皇后目光一掠,还没看完,脸就黑了一层。 这个二皇子 心胸何其狭窄 现在还没做储君,就连嫡亲的兄弟都容不下。他日若被立为东宫,六皇子哪里还有立足之处 不愧是裴婉清的儿子,身体里流着和亲娘一样自私凉薄无情的血。 想到裴婉清,不免要想到这些年自己所受的苦痛折磨。裴皇后下意识地攥紧了信,用力之大,似要将信撕裂,右手也不停轻颤。 六皇子从未见过裴皇后面色这般难看这般愤怒,颇有些心惊,伸手握住裴皇后不停颤抖的右手“母后母后” “母后,你消消气。千万别为这点小事气伤了身体。” 这口积郁了十数年的怒火,如何能消 她因裴婉清,饱受夫妻分别母女分离之苦。如今,她的儿子也要继续受裴婉清儿子的欺辱吗 裴皇后深呼吸一口气,在六皇子惊愕的目光中,将信放在火烛上,将那封信烧成灰烬。然后,她用力握住六皇子的手“小六,你不用怕。有母后在,谁都别想欺辱你半分。” “就是你二皇兄,也休想” 短短几句话,令六皇子鼻间泛酸,心头一阵滚烫,眼眶也是一热“母后以前,我总觉得母后对我淡漠生疏。现在我才知道,母后原来这般疼我在意我。” 世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 可那时的她,心怀恨意,将自己封闭在黑暗的世界里。甚至以为,对六皇子的淡漠疏远,便是对他最大的保护。 她真是大错特错。 软弱无能的亲娘,护不住自己的孩子。要保护一双儿女,她必须坚强,必须强大起来。 裴皇后红着眼,将六皇子搂进怀中。 六皇子近乎贪婪地呼吸着属于母亲的温暖气息。耳畔响起裴皇后的低语“小六,这些年,是母后对不住你。” “以后,母后一定好好疼惜你,将这些年亏欠你的,都补给你。” 六皇子心中涌动着阵阵热流,脱口而出道“母后,你什么都没欠我的。母后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我。这些年,母后一直患着心疾,闭宫养病。我心疼母后还来不及,从未怨过母后。” 我只是,很想母后多看我一眼,很想母后怜惜地抚一抚我的头,很想母后多疼一疼我。 裴皇后泣不成声,泪落如雨,紧紧地将六皇子搂在怀里。仿若搂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 第三百三十三章 母子 裴皇后已经很久未曾落泪了。 她前半辈子太过软弱,只会独自在暗中哭泣落泪。自女儿进宫母女相认,她便下定决心,要坚强起来,绝不再落泪。 此时此刻,心潮澎湃激越,母子多年来的隔阂彻底被打破。她流下的,是激动喜悦的泪水。 哭了许久,裴皇后的情绪才慢慢平息。 六皇子也哭了一回,眼睛略有些红肿,有些羞涩地擦了脸上的眼泪“母后是女子,哭一哭也就罢了。儿臣是堂堂七尺男儿,不该这般脆弱落泪。” 七尺男儿 裴皇后看了身形略显单薄的小小俊秀少年一眼,忍不住笑着打趣“是是是,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母后不该小瞧你。以后,就由你来保护母后了。” 六皇子可没当这是玩笑,挺直了胸膛“那是当然。以后,儿臣一定好好护着母后。” 裴皇后哑然失笑,旋即心头涌起强烈的愧疚。 这些年,她从未做过一个好母亲。她的儿子,却是这样一个善良正直诚恳又孝顺的好孩子。 裴皇后将心里涌动的情绪按捺下去,柔声说道“小六,以后你二皇兄再写这样不知所谓的信来,你不必理会。” “他是你兄长,是大楚皇子。你也同样是你父皇的儿子,同样是嫡出的皇子。你父皇器重你大皇兄二皇兄,难道就不能多疼宠你几分” “现在你在皇庄,他们离得远,尚且有信来。待日后回了皇宫,这样的麻烦和困扰只会越来越多。” “你一味顾忌别人的想法,委屈隐忍,就得一直憋屈的过日子。小六,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这是你想要的生活吗 当然不是。 那我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何模样 六皇子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似有千言万语涌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心中忽然掠过的念头,令他心惊,也令他莫名地热血涌动。 裴皇后松开六皇子,退后几步。 母子两人,在明亮的火烛下对视。 裴皇后的目光,比火烛更明亮,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六皇子忽然觉得嗓子有些发紧,用尽力气,才吐出几个字“母后,你不喜欢二皇兄吗” 二皇子是母后的嫡长子,是众人眼中理所当然的未来储君。哪怕大皇子更得圣眷,在重视出身的天家,天然就比二皇子低了一头。 他也一直以为,母后一定是全力支持二皇兄做储君的。 他从未想过 从未想过,母后对他有这样深切的希冀和期待。 裴皇后看着六皇子,缓缓说道“小六,我喜不喜欢你二皇兄,都无关紧要。他是嫡出的二皇子,比你年长五岁。在众人眼中,他理应是储君的最佳人选。” “我身为母亲,自不会从中阻挠。” “你若有争储之意,母后自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 一个是“不会从中年阻挠”,一个是“不遗余力地支持”。其中差别,便是再蠢钝之人也能听得出来。 六皇子当然不蠢钝,他在读书上的灵性悟性令几位太傅惊叹,他的聪慧过人,亦是有目共睹。 听了这番话,六皇子满面震惊和不敢置信,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裴皇后没有再说下去。今晚她说的话已经够多了,等年少的六皇子慢慢品味想清楚想明白吧 “小六,天色不早了,你早些睡下吧”裴皇后轻抚六皇子的头顶,柔声低语“母后也该回去了。” 六皇子还处在震惊不能言的状态,反射性地点了点头。 裴皇后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门开了,又再次关上。 屋子里彻底陷入一片近乎沉寂的安静。 六皇子愣愣地站在原地,动也未动。 脑海中一团纷乱如麻,理也理不清。又似有一块压在心头的巨石被挪动,忽然露出炫目的光芒。他几乎是本能地被光芒所吸引,想迈步上前 他真的可以吗 他能做到吗 身体里的血液骤然快速涌动,夹杂着一丝畏怯恐惧,更多的,却是热切奔涌畅快淋漓。 扣扣扣 六皇子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吓了一跳“谁” 门外响起的是贴身内侍的声音“殿下,已经子时了,奴才伺候殿下就寝。” 不知不觉,竟已是子时了。 六皇子深深呼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僵硬的脸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你进来吧” 门被推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内侍走了进来。这个内侍姓刘,今年十八岁。在六皇子六岁时,就到了六皇子身边伺候,深得六皇子信任。 刘公公见六皇子绷着脸心事重重,忍不住低声问道“殿下怎么了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六皇子如何敢将裴皇后刚才说过的话透露只字片语,含糊其辞地说道“没什么。今日下午练箭过度,双臂酸疼,现在还难受的很。” 刘公公没有多嘴多问,顺着六皇子的话音说道“既是如此,殿下就早点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伴驾呢” 六皇子嗯了一声,很快脱衣睡下。 往日头沾上枕头就能睡着。今晚却翻来覆去,迟迟难以入眠。 第二日晨起,六皇子眼下一圈淡淡的青影,一看便知夜里没睡好。 “儿臣给父皇请安,给母后请安。”六皇子打起精神,躬身行礼请安。 裴皇后一边伸手扶着宣和帝在床榻上坐起,一边笑道“免礼平身。” 宣和帝坐直了身体后,目光落在六皇子略显憔悴的俊秀脸孔上“小六,你脸色怎么这般难看莫非是昨夜没睡好” 程锦容也关切地看了过来。 六皇子抬起头,和程锦容匆匆对视一眼,然后,又和盈盈浅笑的裴皇后对视片刻,张口答道“儿臣胳膊还是有些酸疼,夜里翻来覆去总是睡不着。” 此时,正好杜提点来了,程锦容便可退下休息。 宣和帝张口吩咐“程太医,你为六皇子看一看诊。” 程锦容恭声领命,和六皇子一同退出寝室。 。 第三百三十四章 成长 到了寝室外间,六皇子坐下。程锦容伸手为六皇子诊脉,目光落在六皇子的脸上。 六皇子被程锦容看的有几分心虚。 其实,他的胳膊昨晚就好了,既不酸也不疼。只是以此为借口,遮掩自己的心事罢了。容表姐一定窥出端倪了,却没拆穿他 “容表姐,”六皇子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骗你。其实我胳膊已经好了。昨夜没睡好,是因有些心事。父皇问起,我不能直言,随口编了个理由。” 内侍都被打发出去,守在门外。六皇子刻意压低声音,自是不愿令任何人听见。 程锦容早就心中有数,闻言轻轻一笑,冲六皇子眨眨眼,示意自己不介意。 六皇子这才松了口气。 做戏做足全套,程锦容一本正经地为六皇子开了药方,叮嘱六皇子按时喝药“殿下疲累过度,手臂双软,这两日便歇一歇。等手臂好了再练骑射便是。” 换在以前,六皇子二话不说就会应下。反正他喜欢读书,远胜过骑射。 可现在 六皇子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张口说道“不必休息了,今日下午我继续去演武场练骑射。” 若轻易退却,父皇一定会心生不喜,母后也会十分失望吧 而他,在领略过父皇的器重宠爱和母后的温柔眷顾后,便生出了贪念。他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搏得父皇母后更多的喜爱。 六皇子的改变,程锦容看在眼底,心里有些莫名的唏嘘怅然。 小小少年,终于被逼着长大了。 六皇子见程锦容默然无语,心里有些忐忑“容表姐,你是不是觉得我变得贪心,变得面目可憎了” 程锦容回过神来,笑着应道“这不是贪心,也不是面目可憎。身为儿子,想以自己的努力博得父母的疼爱和青睐,这是天经地义之事。” 六皇子笑着嗯了一声。顿了顿,又低声叹道“等回宫后,不知几位皇兄会如何对我。” 程锦容并未以好言宽慰,淡淡说道“人总不能因噎忘食。只要你得了皇上的喜爱,几位皇子殿下便会心生不满嫉意。你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也同样是错。” “你想讨好所有人,想面面俱到,绝无可能。” 六皇子“” 六皇子心底最后一丝幻想,也被无情地戳破了。 程锦容明亮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六皇子的脸上,看着他神色变幻不定,看着他从茫然逐渐变成坚定“殿下,你想明白了吗” 六皇子定定心神,用力点头“多谢容表姐开解,我已经想明白了。” 立储争储,都是以后的事。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我做事但凭本心,无愧自己,也无愧任何人。 这样就足够了。 至于皇兄们怎么想,背地里对我如何嫉恨不满,我根本管不了,也不必去管。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是我亲爹。坐在凤椅上的皇后,是我亲娘。我是他们的儿子,想要爹娘的偏心喜爱,有什么错 六皇子想通之后,霍然明朗,眉宇间闪出了程锦容熟悉的光芒。 程锦容忍住伸手轻抚六皇子头顶的冲动,含笑说道“殿下想明白就好。如果殿下有什么不痛快,或是心事,只管来找我。我做不了别的,至少能安慰开解殿下一番。” 六皇子心头一暖,点头应了。 下午,六皇子和贺祈一同去了演武场。 贺祈何等敏锐,很快便察觉出了六皇子有异平日之处。 往日的六皇子心思澄澈,就如一潭清泉,一眼便可见底。可今日,六皇子似在一夕之间长大了,变得沉稳又难以琢磨。 “贺校尉,你总看我做什么”六皇子忙里偷闲,射出手中的箭后,转头和贺祈说笑“是不是觉得我今天格外神勇” 贺祈哑然失笑“是,殿下今日射箭进益颇大。” 就像忽然开了窍。 六皇子在读书上的天分,连当朝大儒也为之惊叹。在习武骑射上,就逊色了许多。以贺祈的目光看来,连及格线也没到。 这些时日,他细心指点,六皇子又格外勤奋苦练,骑射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不过,以这等水准,和几位皇子还是差了一大截。 今日,六皇子忽然展露出了令人惊讶的水准,似乎血脉中属于元氏的擅武血液苏醒了一般。骑射有了飞跃的进步。 六皇子被赞得心花怒放,咧嘴一笑“真有这么明显吗我也觉得耳清目明,比平日格外冷静清醒。箭在弓弦上,尚未射出去,我就能预感到箭会落在何处。” 这种玄之又玄的感觉,十分美妙。 贺祈挑眉一笑“殿下这是真正摸到了练箭的诀窍。等到明日,殿下就以布蒙眼,练习盲射吧” 六皇子眼睛一亮,一脸雀跃“我曾见过几位皇兄这样练过箭。我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贺祈笑道“若殿下对习武感兴趣,末将也可以教殿下练武。” 六皇子兴奋地连连点头“当然有兴趣。听闻贺校尉擅长刀,我就随贺校尉一同练刀好了。” 一下午过来,六皇子何止双臂酸疼,就连双腿走路也有些打晃。一张俊秀的小脸,却闪着平日没有的光芒。 那份喜悦和自豪,由内而外散发出来,令人望之心喜。 宣和帝目光一掠,便猜出了几分,笑着问道“你比昨日还要疲累,莫非是随贺校尉练武了” 六皇子咧嘴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父皇。我今日确实随贺校尉练刀了,贺校尉运刀如飞,一把长刀在他手中,有万夫不当之勇。” “儿臣习武没多少天赋,不过,儿臣想好好学一学贺家刀法。” 宣和帝天性喜武,皇子们为讨天子欢心,一个个勤练骑射武艺,绝非虚言。 以前六皇子对习武不感兴趣,骑射也只敷衍了事。如今忽然转变态度,颇令宣和帝快慰喜悦。 “好,”宣和帝笑了起来“这才像朕的儿子” 第三百三十五章 嫉恨 皇庄里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进宫中。 裴皇后每日在天子身侧伺疾,亲自为天子试药。天子一日都离不得裴皇后 六皇子上午在宣和帝身边读书,下午勤练骑射,随贺祈贺校尉练刀,极得天子欢心。宣和帝对六皇子的喜爱,溢于言表,屡次在人前夸赞六皇子 前一条令郑皇贵妃和一众嫔妃羡慕得双眼通红。 后一条,令宫中众皇子嫉恨得发狂。 宣和帝是父亲,更是天子。皇子们从记事开始,便拼了命的争夺宣和帝的注意力。宣和帝每日要上朝理政,无暇每日都见儿子。皇子们隔几日见一回天子,是常事。在演武场里骑射练得最好的,才能得宣和帝的一句夸赞。 有哪个皇子能日日在宣和帝身边 有哪个皇子能时时得宣和帝夸赞 有哪个皇子有过这样浓厚的圣眷 一个也没有 就连以前最得圣眷的大皇子,也远远不及。 更不用提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了。 大皇子之前以离间计,挑唆二皇子和六皇子兄弟离心。数日过后,就没这等心情了。因为大皇子也快被心里的嫉恨冲昏了头。 父皇怎么能如此偏心 父皇怎么能这般偏爱六皇子 父皇偏爱的儿子,明明一直是我 大皇子恨得咬牙切齿,再也按捺不住,开始每日写信,命人送去皇庄。信中都是儿子对父亲的思念和孝心。随着信一同送去的,还有郑皇贵妃亲手为宣和帝做的鞋袜中衣。 宣和帝对宠妃和宠爱的大儿子,倒也不算冷漠,很快传口谕回京,夸赞郑皇贵妃贤良大皇子孝心赤诚。 大皇子总算心下稍安。不过,对六皇子的嫉恨,并未因此减退半分。 二皇子不甘示弱,也不断写信去皇庄。不过,他写的信多是给六皇子和裴皇后的,信中内容可想而知。 宣和帝很快令人传口谕到二皇子府。 为了顾全二皇子的颜面,传口谕的内侍先低声提醒“二皇子殿下,圣上口谕,殿下听一听便可。” 二皇子心里一沉。 如果父皇是夸赞他,内侍绝不会这般委婉暗示。现在既暗示清场,可见这道口谕不怎么美妙 二皇子的预感没有错。 “朕来皇庄之前,令你和大皇子代掌朝政。朕身边有皇后和小六陪伴,无需你多忧心。以后不必再写信给皇后和小六,你安心当好自己的差事,就是对朕的孝心了。” 这道近乎斥责的口谕,令二皇子面耳赤红,心里的嫉恨和怒火熊熊燃烧。 当着内侍的面,二皇子不敢和不能表露出来。还得挤出笑容厚赏内侍,待传旨的内侍走了,二皇子才变了脸色,伸腿踹倒了身边的椅子,犹不解气,将桌子也踹倒在地。 咚咚的巨响,传到门外。 站在门外的二皇子妃,略一踌躇,还是推门而入“殿下请息怒” “滚”暴怒不已的二皇子,随手拿起手中的东西,砸了过来。 二皇子妃一个没提防,被砸中了肩膀,顿时一阵火辣辣的剧痛,一声痛呼,后退几步。旋即小腹也隐隐抽痛起来。 二皇子妃脸颊陡然白了,一脸痛苦之色,略略弯腰抱住自己的小腹,口中溢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怒火中烧被冲昏了头的二皇子,终于从暴怒中回过神来。面色也是一白,快步上前扶住二皇子妃“来人,快去宣太医来” 万幸二皇子府中就有太医。 这位太医迅疾赶来,为二皇子妃疗伤看诊。 二皇子妃的肩膀被砸中,流了不少血,外伤着实不轻。更不妙的是,二皇子妃怀孕时日尚短,此次受了惊吓,小腹一阵阵抽痛,竟有了小产的征兆。 二皇子妃面色苍白,满额冷汗,忍着疼痛,断断续续地说道“王太医,请保住我腹中的孩子。” 王太医沉声道“微臣一定竭尽全力,请皇子妃娘娘放宽心。” 二皇子妃这才闭上双目,晕了过去。 几个陪嫁的丫鬟,各自红了眼眶,暗暗咬牙。自家小姐,贤良温柔,嫁进二皇子府后,言行谨慎仔细,从无疏漏错处。 可这位二皇子殿下,性情暴躁易怒。在气头上,竟连怀着身孕的二皇子妃也被迁怒 嫁给这样的夫婿,小姐真是命苦。 二皇子面色难看地站在一旁,心里有些悔意,更多的却是恼怒。 他动怒的时候,身边人都知道躲着一些。这个江氏,明知自己怀着身孕,竟不躲远一些,还傻乎乎地往他面前凑。 他在气头上,哪里知道进来的人是江氏。万幸随手拿到的是一个茶碗,不是什么锐利尖刺之物。否则,江氏受伤会更重。 江氏肚中的孩子,是他的嫡长子。万一这胎有失 二皇子心里怒气又蹭蹭上涌,厉声说道“王太医,一定要保住皇子妃这一胎。若有个闪失,本皇子要你的命” 王太医战战兢兢地应了,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皇子公主们开府后,太医院皆会派太医进府。他也是倒霉晦气,偏偏就被派到了二皇子府来。 以二皇子暴戾易怒的脾气,他这个太医实在不宜做,迟早是个短命的倒霉鬼 王太医将喉间的长叹咽了下去。 贾公公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报“启禀殿下,奴才已叮嘱过众人,今日之事,不得胡乱传言。违令着,乱棍杖毙。” 这等事传出去,实在丢人现眼,会令二皇子颜面尽失,为人耻笑。更不宜传到卫国公府的耳中。 二皇子阴沉着脸,略一点头,目光掠过面色惨然的二皇子妃,心情愈发烦闷“你们几个,好生伺候。等她醒了,让人去书房给本皇子送个口信。” 然后,便转身离去。 几个丫鬟一同行礼,恭送二皇子离去。 待二皇子离去后,丫鬟们强忍着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一个时辰后,二皇子妃悠然醒转。 丫鬟们红着眼围拢上前,其中一个,哽咽着低声道“皇子妃娘娘,此事总得送个信回卫国公府。” 。 第三百三十六章 风波 围拢在床榻边的丫鬟们,一个个红着眼眶,义愤填膺,满面愤慨。 二皇子身份矜贵,可她们的主子,也是国公府嫡女。主子受了这样的委屈,总得送信回卫国公府。让娘家人登门探望,为自己撑腰。 面色苍白的二皇子妃抬起眼,目光一一掠过丫鬟们的脸孔,嘴角边溢出一抹苦涩,声音虚弱“不用了。” 丫鬟们一惊。 之前张口的绿衣丫鬟,眼圈更红了,一个激动之下,喊出了昔日的称呼“小姐难道就这么白白受委屈了不成” 二皇子妃沉默片刻,才轻声道“殿下一时愤怒,不知在门口的人是我,不是有意为之。” “可是” “没什么可是,”二皇子妃声音微弱却坚决“我和殿下夫妻一体,不能因些许误会生出隔阂。今日之事,你们几个不准和任何提起,也绝不可送信去卫国公府。” “谁若是不听我的话,就不必在我身边伺候了。” 几个丫鬟都是江家的家生子,自小便在主子身边伺候。主子生性温柔宽厚,待她们极好。这般疾声厉色,还是第一回。 丫鬟们不敢再多言,齐齐跪下应是。 二皇子妃看着忠心耿耿的丫鬟们,酸楚的心里涌起一丝安慰,似对众丫鬟解释,又似喃喃自语“此事万万不能传开。否则,不但殿下会被人耻笑,我这个二皇子妃也没了颜面。我这么做,是在维护殿下的体面,也是为了自己。” 话是这么说,可这般委屈求全,也太让人心酸了。 丫鬟们低着头,纷纷垂泪。 二皇子妃鼻间阵阵泛酸,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去书房送个口信,告诉殿下,就说我已醒了。没什么大碍,让殿下无需忧心。” “另外,传我的吩咐,今日之事,府中上下,任何人不得胡乱言语。若谁胆敢嚼舌,决不轻饶。” 二皇子妃虽严令众人闭口,可二皇子被宣和帝口谕训斥恼羞成怒伤了二皇子妃之事,还是悄然传出了府外。 而且传的有鼻子有眼,甚至加入了许多恶意的延伸和揣度。 诸如“二皇子殿下屡次写信给六皇子殿下用意险恶”“皇上察觉二皇子殿下的用意后龙颜大怒”,又如“二皇子殿下被训斥得面色如土羞愧得无颜见人”“二皇子妃苦劝却被迁怒肩膀受伤还动了胎气” 传言愈演愈烈,很快传进宫中。 裴皇后不在宫中,后宫里位分最尊掌管宫务的郑皇贵妃自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立刻打发两位太医去了二皇子府,为二皇子妃诊脉开方保胎。另外还赏下了诸多保胎安胎用的珍贵药材补品之类。 这一举动,无疑是坐实了“二皇子一怒对孕中的二皇子妃动手”的事实。 二皇子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气得七窍生烟。 大皇子自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在散朝后,特意将二皇子拉到“僻静”之处,一派长兄风范地“劝慰”二皇子 “外面那些无事生非的小人,胡乱嚼舌,二弟千万别放在心上。兄弟十几年,我最清楚你的脾气。哪怕父皇叱责你几句,你心中恼怒,也绝不会迁怒弟妹。” “不过,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于你声名有损。也会伤了你和岳家的情分。依我看,你还是择日去一趟卫国公府,和岳家分说清楚。” 二皇子心中怒火涌动,再如何克制,面色也好看不到哪儿去,硬邦邦地应了一句“这点小事,就不劳大皇兄操心了。” 大皇子目光一闪,笑着拍了拍二皇子的肩膀“你心中有数就好。” 二皇子也不是傻瓜,早已窥出了不对劲,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我府中这点小事,竟传到了宫中,令皇贵妃娘娘也为之操心。可见我驭下不严,府里定有小人。大皇兄放心,我回去之后,定将这些小人揪出来,剁碎了喂狗。” 大皇子目光又是一闪,不再多言。 二皇子憋了一肚子火气回府,严令彻查府中上下。 这一查,果然查出几个不安分的内侍宫人,通通杖毙。 尚在安胎静养中的二皇子妃,听闻此事后,无奈又黯然的轻叹一声。 二皇子如此沉不住气,传出去,又是一桩话柄。在背后兴风作浪之人,焉肯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良机 这一场风波,短期之内怕是难以平息了。 二皇子妃所料半点不错。 二皇子在府中杖毙了几个内侍宫人的消息,依然传出了府外。 这一回,就连四皇子五皇子也按捺不住,各自私下去见二皇子。 “二皇兄,听闻二皇嫂还在安胎养胎,这等时候,二皇兄还是按捺一二。也算是为还未出世的孩子行善积德了。”一张口就戳心戳肺的,非四皇子莫属。 五皇子说话就委婉多了“外面流言汹汹,对二皇兄十分不利。在这等时候,二皇兄可得沉住气,若是一味恼怒行事失了尺度,可就落人算计,趁了背后之人的心意了。” 二皇子对兄弟们的“好意”,通通回以一声冷笑。 寿宁公主是真的为二皇子着急,令人请了二皇子进长乐宫,急急说道“二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流言越传越汹涌这些事要是传到父皇耳中,该如何是好” 二皇子阴沉着一张脸,冷笑一声“背后捣鬼的,肯定是郑皇贵妃母子。除了他们,还有谁能在我府中安插进眼线还有谁有这个能耐和胆量,在背后兴风作浪” 寿宁公主越听越急,手中的帕子几乎拧成了麻花“那现在该怎么办要不然,还是将此事禀报父皇吧母后和小六都在父皇身边,他们一定会为二哥解释分说。” 提起裴皇后和六皇子,二皇子面色愈发阴沉,冷冷地哼了一声“这可未必。” “你还没看出来吗母后的心,已经偏到小六身上了。父皇也格外宠爱小六。说不定,小六巴不得我身陷流言,为父皇所厌弃” 。 第三百三十七章 隔阂 寿宁公主倒抽一口凉气,猛地抓住二皇子的衣袖“二哥,这话岂能乱说” “不管如何,小六是你我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远比大哥四弟五弟亲近。你是母后的嫡长子,母后再疼爱小六,也越不过你去。” “你不能因此和小六生出隔阂啊” 一众兄弟姐妹中,二皇子和寿宁公主自然最亲近。而且,寿宁公主是女子,天生与储君之位无缘,二皇子对寿宁公主从无戒心隔阂。 往日,二皇子对乖巧听话的六皇子也还算满意。 可这稀薄的兄弟之情,太过脆弱,不堪一击。 二皇子冷笑连连“我曾写信给小六,让他在父皇面前代我一尽孝心。可没过几日,父皇就传口谕,叱责于我。你想一想,如果不是小六心生怨怼,在父皇面前进献谗言挑唆,父皇如何会这般对我” “一母同胞的兄弟又如何只要能博得父皇欢心,日后争储,谁能争得过他” 寿宁公主面色也变了“二哥你的意思是,小六竟有争储之心” “都是父皇的儿子,他也同样是母后嫡出的皇子,有争储之心,有何稀奇” 二皇子冷冷说道“往日他年少,装着温顺听话,蒙蔽你我罢了。这一年多来,他已渐渐露了锋芒,对你我哪还有往日的亲近。” 寿宁公主闻言,心里翻涌不息。 是啊这个小六,如今和他们是越来越生疏了。秋猎时,还为了一个程锦容,就和她这个嫡亲的长姐闹翻了脸。 这半年多来,姐弟两个心里都有疙瘩,便是见面说话,也颇为别扭。哪里还有往日的亲近。 二皇子的声音在寿宁公主耳畔响起“背地里煽风点火之人,除了郑皇贵妃和大皇子,或许还有别人。” “此事已经闹腾成这样,根本遮掩不住,说不定早已传到父皇耳中了。我倒要看看,母后和小六会作何反应” “他们肯替我分说求情,也就罢了。否则哼” 最后这一声哼,听得寿宁公主心里一颤。 寿宁公主用力咬了咬嘴唇,很快下定决心“二哥,不管到了什么时候,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二皇子看着寿宁公主的目光,顿时柔和了几分“好。”顿了顿,又问道“思兰表哥是不是每日都来陪你” 这话音,转得也太快了。 寿宁公主面颊微红“也不是每日都来,偶尔也会隔上一两日。” 这话说得,实在有些心虚。 宣和帝裴皇后皆不在宫中,郑皇贵妃又有意纵容不管,这两个月来,寿宁公主过得十分惬意自在。元思兰便是整日待在长乐宫里,也没人过问。 二皇子心中有数,瞥了满面娇羞的寿宁公主一眼“行了,在我面前还遮遮掩掩做什么。你既这般喜欢他,不如早些成亲,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 寿宁公主的公主府,已经建好了,离二皇子府邸颇近。 元思兰身份特殊,足智多谋,若能引为己用,一定是一大助力。不过,元思兰身在宫中,二皇子住在二皇子府,来往多有不便。 要是元思兰早些和寿宁公主成亲,住进公主府,他们私下来往就便利多了。 寿宁公主沉浸在少女的爱河中,恨不得和心上人朝夕相守。闻言顿时心动,咬了咬嘴唇道“不是我不想成亲。母后当日和父皇说过,要多留我两年” 二皇子又瞥了寿宁公主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你想嫁,总能想出办法来。”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俏脸腾地红了,娇羞地用力捶了二皇子一记。 二皇子翻了个白眼,没再说下去。 二皇子身陷流言,卫国公府和永安侯府自不能袖手旁观。 卫国公世子夫人亲自去二皇子府探望二皇子妃,在人前为二皇子洗清恶名“二皇子妃怀孕时日尚短,胎相不太稳定,所以卧榻静养。也不知是哪些小人,在背后胡乱嚼舌,说什么二皇子殿下伤了二皇子妃,真是无稽之谈。” 卫国公府摆出如此态度,不管众人信不信,口中都得附和几句“说的是。二皇子殿下和二皇子妃成亲几个月,一直恩爱有加。这等谣言,一听便是胡乱捏造出来的,实在不可信。” “二皇子妃一心养胎,不能露面,这才令人生了误会。” “安胎要紧,总不能为了这些捕风捉影之谈强撑着露面。” 永安侯夫人是二皇子的亲舅母,也去了二皇子府探望。然后,在人前说起二皇子妃时,满口夸赞之词。 永安侯则私下对二皇子进言“流言看似无形,最是伤人。殿下何不趁此机会,亲自写信给皇上,说明原委。也免得皇上对殿下心生误会。” 二皇子对永安侯这个舅舅,一直十分信任,闻言叹了口气。也未隐瞒,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父皇近来对我颇为不满。我若写信前去分说,只怕父皇心中愈发不喜。” 永安侯心里一沉。 二皇子对裴皇后六皇子的怨怼不满,轻飘飘的几句带过。听在他的耳中,却如石破天惊,心中骤然蒙上了浓厚的阴影。 裴皇后要做什么 裴皇后有没有将秘密告诉六皇子 六皇子如此得宣和帝欢心,生出争储之心,也不稀奇。若真的如此,六皇子就是二皇子脚下最大的绊脚石,犹胜大皇子 永安侯心念电转,面上半分不露,低声说道“殿下无需多虑。父亲训斥儿子几句,天经地义,殿下何必放在心上。殿下如今被人算计,身陷流言,这等委屈,一定要让皇上知道。” “还有,二皇子妃有了身孕,即将为天家开枝散叶,也是一桩大喜事。偏偏有人借着二皇子妃安胎之事,兴风作浪。皇上知道此事,定会龙颜震怒。” 简单来说,要有技巧地诉苦告状。 永安侯善于揣摩圣意,低声仔细指点。 二皇子打起精神,一边听一边点头。当日,就写了一封信,令人送去皇庄。 。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下榻 二皇子的信很快送到了宣和帝的面前。 宣和帝随意瞥了一眼,连拆开信的兴致也没有,随口道“先放着,等朕有了空闲再看。” 宣和帝一心养病,朝堂政事一概放下,如今多的是空闲。二皇子府里的动静,折腾得连皇庄里的人都知道了。宣和帝焉能不知这么说,显然是对二皇子颇为恼怒不满。 赵公公恭声应是,将信放置一旁。 一旁的裴皇后和六皇子对视一眼。 裴皇后略一思忖,还是张口为二皇子说了情“二皇子特意写信来,想来是有要紧事。皇上还是拆了信,看看信里写了什么。” “是啊,父皇。”六皇子接过话茬“二皇兄的信,父皇还是看看吧” 宣和帝神色微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之前他一直忙着写信给你们母子两人,扰得朕也不得清静安宁。” “朕不准他再写信给你们。他心里不痛快,撒气都撒到二皇子妃身上了。二皇子妃受了伤,又动了胎气。只得卧榻静养。卫国公府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还得在人前为他遮掩。” “他府中那点事,闹得人尽皆知,天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朕身在皇庄,多有不便。不然,早就狠狠责罚他了。” “他现在写信给朕,无非是诉苦辩白。有什么可看的” “你们也不必为他求情说话了。朕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宣和帝一动怒,裴皇后和六皇子不敢再吭声,只得闭嘴不言。 程锦容将宣和帝不甚美妙的脸色尽收眼底,只做未见,走到龙榻边轻声道“微臣为皇上复诊换药了。” 宣和帝嗯了一声,躺在龙榻上。 程锦容每日复诊换药,既熟稔又利索。一炷香时辰,便忙完了,含笑禀报道“皇上的伤处日渐好转,从今日起,便可试着下榻走动了。” 从治病之日算起,已有两个多月,整日在床榻上躺着坐着,委实气闷。宣和帝早有下榻走动之意,奈何程锦容一直未曾松口,宣和帝只得忍了下来。 今日终于能下榻了 饶是宣和帝城府极深喜怒不行于色,此时也忍不住露出了喜意,立刻道“来人,扶朕下榻。” 裴皇后就在龙榻边,不假思索地伸手扶起了宣和帝。 六皇子满面雀跃的上前,一同扶着宣和帝下了龙榻。 脚落地的刹那,宣和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喜悦和开怀。恨不得立刻走出寝室。 程锦容莞尔一笑,轻声提醒“皇上暂且不宜出寝室,在寝室里走动一二。上下午各走动一回,每次时间不超过一炷香时辰。还有,皇上龙体虚弱,需要人搀扶着走动。” 宣和帝心情大好,被这般仔细叮嘱,竟也未动气,还说笑了一回“朕都听程太医的便是。” 虽是随口之言,也可窥出天子对程锦容的信任和器重。 哪怕是赵公公,心里也油然升起一股艳羡之情。 能在这么短的时日里,得了天子的信任和圣眷,程太医日后前程不可限量啊更重要的是,程锦容已拥有了对天子的影响力。 裴皇后和六皇子的受宠,和程锦容密不可分。 这种影响力,才是最令人羡慕的。 程锦容抿唇一笑“皇上这么说,真是令微臣受宠若惊了。” 宣和帝在裴皇后和六皇子的搀扶下,慢悠悠地在寝室里走了两圈。不必程锦容叮嘱,宣和帝便已有了虚弱疲惫之感,不得不坐回床榻边。 “朕现在真是不中用了。” 人在病中,总比平日脆弱得多。宣和帝强自隐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吐露了几句“想当年,朕骑着宝马,挥舞长刀,领着数万士兵在战场上冲杀。所到之处,无人可当。可现在” 万千唏嘘,化为一声长叹。 裴皇后柔声安抚道“皇上如今在病中,龙体虚弱,也是难免。待日后龙体痊愈,便能恢复如初。” 六皇子也以孺慕景仰的目光看着宣和帝“在儿臣心中,父皇英勇无畏,盖世无双。” 贤妻爱儿,原来是这等感觉。 铁石心肠,也会化为绕指柔。 宣和帝颓唐之意一扫而空,笑了起来“好,说得好。倒是朕太过矫情了”想及之前因二皇子来信一事给了裴皇后六皇子没脸,宣和帝心中隐隐有些后悔和歉然。 当然,堂堂天子之尊,绝无可能道歉。 宣和帝目光一扫,忽地说道“将信拿过来,朕要看看二皇子写了什么。” 这也算是变相地哄裴皇后高兴了。 毕竟,二皇子是裴皇后的“嫡长子”。看在裴皇后的颜面上,宣和帝大度地饶了二皇子一回。 裴皇后笑着应了,亲自拿了信过来,放入宣和帝手中。 宣和帝拆了信,目光掠了过去。 永安侯不愧是擅于揣摩圣心圣意之人,这封由永安侯亲自指点二皇子亲自执笔写的信,写得一波三折,极有感染力。 宣和帝一开始平静无波,看到后来,目中渐渐蕴起了怒意。 二皇子在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裴皇后心中忐忑,下意识地看了程锦容一眼。程锦容安抚地笑了一笑,裴皇后的心情顿时平稳了下来。 “皇上,信里写了什么”裴皇后试探着问道。 宣和帝哼了一声,直接将信给了裴皇后“皇后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裴皇后接了信,迅速看了一遍。看完之后,裴皇后露出一丝恼怒“皇上,臣妾一直在皇庄,竟不知京城出了这么多事。这背后煽风点火之人,不怀好意,令二皇子身陷流言,令天家失了体面。” “臣妾恳请皇上下口谕,彻查此事,还二皇子清白名声。” 不管如何,裴皇后是二皇子的“亲娘”,在表面上也得做出维护二皇子的姿态来。 六皇子听着话音,也猜出了是怎么回事,义愤填膺的附和“不知是何等小人,在暗中生事,离间天家父子亲情,此风绝不可涨。儿臣恳请父皇立刻下旨一定要查清幕后主使之人”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三百三十九章 奉旨 有胆量在暗中滋事出手对付二皇子的人,会是谁 还能有谁 宣和帝目中闪过怒色,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朕自会下旨彻查,此事你们不必多虑忧心了。” 裴皇后和六皇子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一同谢恩。 宣和帝略一思忖,便张口下令“赵公公,去宣贺校尉觐见。” 赵公公应声而退,片刻后,贺祈迈步进了寝室。 身为天子亲兵统领,贺祈这么长一段时日一直守在寝室外,今日还是第一次被天子召见。贺祈适时地表露出了激动和见到天子的喜悦,拱手行礼“末将贺祈,见过皇上。” 宣和帝见到久违的熟悉俊脸,也觉得亲切,淡淡笑道“贺校尉免礼。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为皇上效力,是末将分内之责,纵是赴汤蹈火,末将也不会皱眉。”贺祈不假思索地应道。 一派忠心耿耿。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声音和缓了几分“朕今日宣召你前来,是有一桩差事交给你。无需赴汤蹈火,回一趟京城便可。” “你去一趟大皇子府,传朕口谕。” “京城流言纷纷,牵扯到了二皇子,定有小人暗中作祟。令大皇子在五日内平息流言,并找出幕后主使之人,严惩不贷。” 贺祈沉声领命。 程锦容心中暗暗惊叹,下意识地抬头,和贺祈遥遥对视一眼。 宣和帝不愧坐了多年龙椅,帝王心术手段,令人难以招架。 二皇子府的流言,十有八九和郑皇贵妃母子有关。宣和帝直接下口谕,令大皇子彻查此事。大皇子必须在五日之内,对天子对众人有个“交代”。 大皇子要自保,就得找个令众人信服的替死鬼出来。要么,就得自陈无用,向天子请罪。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大皇子此次都吃了个大亏,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裴皇后和六皇子也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奥妙,各自舒展眉头。 贺祈奉了圣喻,点了几十个御前侍卫随行,一同骑马回京。 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江尧四人,都在回京的名单之列。 在皇庄里闷了三个月,此时骑上久违的骏马,在官道上尽情驰骋。众人就如出了笼的鸟雀脱了缰的野马,别提多快意了。 只可惜天气炎热,路面整日曝晒,骏马便是钉了马掌,也禁不起不停地赶路。每过一个时辰,众人便得下马休息,顺便给骏马喂水修整。 休息的时候,朱启珏几人很自然地围拢到贺祈身边。 一众御前侍卫见惯不惯,识趣地走远数步,免得被疑偷听。 其实,几人也没说什么机密要紧的事。此行回京要做什么,只有贺祈一人知道。他们几个私交虽好,也不敢随意乱问。休息时到一起闲话,纯粹是多年习惯成自然。 众好友你一言我一语,唯有江尧闷着一张脸,心情不太美妙。 其中原因,众人心知肚明。 二皇子妃江敏,是江尧嫡亲的姐姐。 二皇子妃受伤又动了胎气,江尧听闻了这桩消息后,气闷恼怒了好些日子。只恨不能擅自回京,不然,早就忍不住冲去二皇子府了。 贺祈奉旨回京办差,江尧第一个主动请缨,贺祈没有多问,点了江尧的名。 启程前,贺祈特意叮嘱过江尧“二皇子妃受伤动胎气之事,皇上已经知道了。二皇子也因此事被人议论纷纷,颇为狼狈。此次回京,若遇到二皇子,你一定要竭力克制,不可露出怨怼不满。” 江尧应是应了,到底年轻气盛,这一路奔波,这口闷气堵在胸膛里,按捺不下又吐不出来。越想越是懊恼。 朱启珏用胳膊肘抵了抵江尧,低声提醒“喂,这么多人看着,你收敛一些。” “是啊,别太露痕迹了。”叶凌云也压低声音“这么多人看在眼里,若是传进二皇子殿下耳中,总是不美。” 郑清淮低声咕哝“也就是二皇子殿下了。换个出身普通一些的姐夫,江六早就打上门了。” 可不是么 卫国公府的嫡女,岂能任人欺凌 奈何她嫁的是天家,做了皇子妃。受了委屈,娘家人非但不能撑腰出气,还得在人前为二皇子遮掩。这口闷气,着实酸苦难忍。 贺祈目光掠过一众好友,最后,落在江尧的脸上,淡淡道“想为自己的姐姐撑腰,也得自己直得起腰杆才行。” 江尧定定心神,低声道“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冲动冒失。” 贺祈伸手拍了拍江尧的肩膀。 江尧回以一个无奈的苦笑。 朱启珏等人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各自在心中叹了口气。 申时正。 数十匹骏马,停在大皇子府邸外。 贺祈率先下马,数十个御前侍卫也一同下了马。 大皇子府的门房管事长了一双利眼,一眼便认出了领头的英俊少年是谁,半点不敢怠慢,立刻开了正门相迎“原来是贺校尉。” 贺祈是御前侍卫统领,是天子面前的红人,这段时日一直随天子在皇庄。此时忽然来大皇子府,不用多想也知道,一定是奉旨前来。 贺祈目光一扫,淡淡道“本校尉奉旨传口谕,立刻命人去请大皇子殿下回府。” 门房管事忙应下,令人进府通传,又打发人去宫中送信。 数十个御前侍卫,一起进了大皇子府,被引进了外院里休息等候。贺祈却被引着进了正堂。 贺祈不动声色,端坐静候。 很快,便有一个美貌的丫鬟前来,盈盈一福“奴婢见过三公子。” 称呼贺祈三公子的,是大皇子妃贺初的贴身丫鬟绿柳。 绿柳自小在平国公府长大,后来做了陪嫁丫鬟,一同嫁入大皇子府。此时见了贺祈,又是激动又是欢喜,目中甚至隐隐含泪。 “三公子,皇子妃娘娘养病多日,今日忽听闻三公子前来,喜不自胜。”绿柳又行了一礼,目中满是恳求“殿下尚未回府,请三公子先随奴婢前去看望皇子妃娘娘。” 贺祈心中哂然冷笑。 。 第三百四十章 闷亏 大皇子妃当日“借”了人手给郑氏。如果不是他早有防备,贺冰就要死在地牢里。贺大郎贺四郎或许也逃不过刺杀。 贺凇回京后,私下向天子禀明事情原委。宣和帝大怒,看在贺家的颜面上,没有直接赐死大皇子妃,而是赐了大皇子两位侧妃。 大皇子妃被软禁在内宅里,却是衣食无忧,还能不时见一见一双儿女。 可惜,人心贪婪不足。 她竟还奢望着自己能不计前嫌,为她撑腰 贺祈收敛笑容,淡淡说道“我奉旨办差,在此等候大皇子殿下回府,不可因私忘公。你回去告诉大皇子妃娘娘,让娘娘切勿多心多思,安心静养。” 绿柳心里一沉,面上祈求之意更甚“求求三公子,去见娘娘一面吧” 贺祈冷冷地扫了一眼过来。 那一眼,到刀锋一般冷厉无情。征战沙场杀人无数磨炼而出的杀气,只稍稍露出一丝,已令人心寒。 绿柳是大皇子妃的心腹,对大皇子妃曾做过的事,自然也知道一些。 此时被贺祈目中的杀气所摄,绿柳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哪里还敢再张口,强撑着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一盏茶后,绿柳回到了大皇子妃身边。 大皇子妃“养病”已有半年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下来。不必假装,也是一脸病容。 “绿柳,”大皇子妃急切地问道“三弟人呢为何他没随着你一起来” 绿柳满心苦涩,口中也有些发苦。她不敢看大皇子妃满含希冀的眼眸,低头应道“三公子奉旨来府中办差,无暇前来探望娘娘。娘娘就别等了。” 哪里是无暇,分明是不肯来。 大皇子妃鼻间一酸,哭了起来“一个个都这样。父亲大义灭亲,离京前都不肯来见我一面。祖母只偶尔来一回,不肯为我撑腰。三弟也是这样。他们的心也太狠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我苦熬遭罪” 她已经知错了 她已经后悔了 她现在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为何娘家人一个都不肯原谅她不肯为她撑一撑腰 这半年多来,她没能踏出屋子半步。一双儿女每日被领着前来,她只能看一眼,孩子就被领走了。 叶侧妃已诊出了身孕,大皇子对叶侧妃宠爱有加。 这样下去,她在府中哪里还有立足安身之处她还这么年轻,难道要长此过这样的日子不成 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大皇子妃从无声落泪,很快变成了嚎啕痛哭。 绿柳也红了眼眶,哽咽着低语“娘娘哭的小声些,别让守在外面的宫人们听见了。” 就连哭也不敢放声。这样的日子,真是太煎熬太折磨人了。 大皇子妃哭声小了一些,心里愈发酸楚彷徨。 大皇子妃心情如何,贺祈毫无兴趣揣摩。 等了半个时辰,大皇子终于匆匆回来了。 “末将见过大皇子殿下。”贺祈起身拱手。 之前传口谕的,皆是宣和帝身边的内侍。此次宣和帝特意派贺祈来传口谕,可见是有要事。 大皇子心里惊疑不定,口中亲热地笑道“三弟何须如此客套,快些免礼。” 大皇子妃贺初是贺祈的堂姐。大皇子称呼贺祈一声三弟,显有拉拢示好之意。 贺祈心中哂然,面上正色道“末将奉圣上口谕前来,请殿下接旨。” 大皇子立刻躬身,聆听圣谕。 贺祈敛容传天子口谕“京城流言纷纷,牵扯到了二皇子,定有小人暗中作祟。令大皇子在五日内平息流言,并找出幕后主使之人,严惩不贷。” 大皇子“” 大皇子心中气得咬牙切齿七窍冒烟,在心里大骂不已。到底是谁在父皇面前进谗言,竟令父皇动了真怒,不由分说就将这盆污水倒在了他头上 当然了,此事确实是他起的头。暗中煽风点火,怂恿指使人四处散播流言。可到后来,魏贤妃和五皇子也从中掺和了一腿,还有七皇子八皇子的外家,都“顺水推舟”了一把。所以,流言才会愈演愈烈。 可现在,这口锅全然落在他头上了。 这个闷亏,真是让人憋屈又窝火。 大皇子心中怒骂,面上却未露声色,恭敬地拱手“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贺祈传完口谕,也不多留,笑着拱手作别“末将已传了圣上口谕,就此告退。” 大皇子有意示好,热情邀贺祈留下用了晚膳再走。 贺祈笑着推辞“末将难得回京,明日一早就得启程去皇庄。趁着天还没黑,正好回府探望祖母。待日后得了空闲,末将再登门叨扰。” 贺祈坚持要走,大皇子苦留不住,只得亲自送了贺祈出府。 待贺祈一行御前侍卫离去,大皇子的脸彻底沉了下来。少不得在心里又怒骂了一回。 众御前侍卫约定了明日五更一起动身,今晚各自回府,和家人相聚。 江尧放心不下亲姐姐,索性来了二皇子府探病。 将养了大半个月,二皇子妃肩膀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不过,天气炎热,衣衫轻薄,肩膀上裹着纱布,一眼可见,遮也遮不住。 还有,二皇子妃一直卧榻安胎,往日红润的面颊,也显得苍白了许多。 江尧一见之下,火苗蹭地蹿上心头,连笑容都挤不出来,咬牙问道“二姐,你肩膀上的伤可好了现在身子如何” 二皇子妃轻声笑道“看着唬人,其实没什么大碍,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二皇子妃越是轻描淡写,江尧心里越是难受,用力握了握拳“二姐,我” 我真想揍那个王八蛋一顿 母亲祖母来了,只会劝她忍耐。 真正心疼她想为她出气的,也唯有嫡亲的弟弟了。 二皇子妃心中微酸,轻声说道“六弟,你别冲动莽撞。殿下也在府里,说不定一会儿就会过来。在他面前,你说话须留心。” 二皇子心胸狭窄,最是记仇。 没等江尧冷哼出声,便有宫人来禀报“二皇子殿下来了。” 第三百四十一章 离心 哈哈哈 宣和帝令贺祈去大皇子府传口谕一事,很快传入二皇子耳中。二皇子知道后,心里那口窝火的闷气,尽数吐了出来,心里大笑了三回。 真是太妙了 大皇子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 五日之内,就得查出“幕后真凶”。他倒要看看,大皇子会推哪个出来做替死鬼。真是太痛快太解气了。 二皇子心情大好,听闻舅兄江尧来了,难得有一丝心虚。 不过,舅兄登门,他便是贵为皇子,也不能怠慢不见。只得硬着头皮去了二皇子妃的院子。 好在江尧忍了怒气,虽然态度略显淡漠无礼,总算没说什么刺耳难听的话“今日我随贺校尉回京,得了空闲,便来看看二姐。见二姐安然无事,我也能放心了。” 二皇子有些讪讪,咳嗽一声说道“说来都是误会。那一日,我心情不佳,没想到站在门口的人是江氏。不慎伤了她,这些时日,我心中也愧疚难安的很。” 误会个屁 江尧心里重重冷哼一声,差一点就忍不住口出恶言。 二皇子妃清楚他的脾气,唯恐他按捺不住触怒二皇子,连连冲他使眼色。 江尧不得不按捺下怒气,挤出笑容“殿下放心,江家上下无人怪罪殿下。只是,二姐如今怀着身孕,身体虚弱,禁不起折腾。也请殿下多怜惜几分。” 二皇子脸皮再老再厚,也觉得耳后火辣辣的“六弟说的是。以后我一定好好待江氏。” 江尧得了二皇子的承诺,心里总算痛快了一些。 二皇子妃面上满是感激和感动之色,心里却无奈苦笑。 江尧还是太年少太天真了。这般“撑腰”之举,只会令心胸狭窄的二皇子恼怒不快,甚至记恨于心。 等江尧走后,还不知二皇子如何恼怒不快。 二皇子妃所料半点不错。 待江尧走后,二皇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狠狠地盯着她“你和江尧说什么了” 二皇子妃咽下喉间涩意,轻声解释“殿下息怒。六弟约莫是听闻了外间不太好听的流言,放心不下,特意来看我。刚才我已和他说过了。当日之事,怪不得殿下。都是一些无事生非的小人,从中兴风作浪。” 二皇子面色稍缓。 二皇子妃又柔声说道“听六弟说,贺校尉是奉父皇之命回京,去大皇子府传口谕。不知到底传了什么口谕” 这话可算问中二皇子痒处了。 二皇子也不恼怒了,面上露出自得快意“告诉你也无妨。我前日写信给父皇,将此事禀报父皇。父皇一怒之下,令大皇兄五日之内查明幕后之人。” “哼,我倒要看看,他要如何彻查,要如何堵众人之口。” 二皇子妃早从江尧口中知道此事了,故意问出口,就是为了令二皇子开怀罢了。闻言轻笑一声“如此看来,父皇的心,总是向着殿下的。” 这话听着顺耳极了。 二皇子的脸上总算有了笑意,声音也温和了许多“说的没错,父皇心里还是疼惜我的。” 二皇子妃微笑着说道“母后和六皇弟,也定然在父皇面前为殿下说话出力。殿下可得领了这份美意才是。” 二皇子目中闪过不以为然,声音再次冷了下来“这可未必。” “之前我写信给母后和小六,父皇竟勃然大怒。这其中,定有缘故。往日小六还算听话,现在年岁渐长,又得了父皇宠爱,哪里还将我这个兄长放在眼底。母后一颗心,更是偏到小六身上了。” “他们不在父皇面前添油加醋,就算好了,怎么可能为我说情出力。” 话语中透露出的怨怼和不满,令二皇子妃心惊不已。她急急张口劝道“殿下何出此言。母后是殿下的亲娘,六皇弟是殿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这都是殿下最亲的人,万万不可因误会生了隔阂。” 二皇子面露不愉,张口打断二皇子妃“罢了,我也只在你面前随口一言。我又不是傻瓜,不会在人前乱言。” 这和人前人后没关系啊 最要紧的,是母子兄弟齐心。这般猜忌,只会将亲近的人越推越远啊 二皇子妃还想张口再劝,二皇子已不耐再听,淡淡道“你好生养病,其余诸事,不必过问。” 说完,便迈步离去。 二皇子妃喊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二皇子离去,心中万般无奈。 第二日下午,贺祈等人回了皇庄。 赶路时只能吃些干粮果腹。回了皇庄后,贺祈先去向宣和帝复命。宣和帝略一点头“来回赶路,奔波辛苦,你先退下休息。等明日再来当差。” 贺祈谢了天子恩典,退出寝宫。 寝宫外,有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在等着他,黑眸清澈,唇畔笑意盈然。 贺祈心尖一热,快步上前,在离三尺左右的距离停下“你不当值,怎么不回去歇着” 当然是因心中惦记你。 程锦容没有将这话说出口,只微笑道“你这两日奔波赶路,一定十分疲累。” 贺祈故意叹了一声,装可怜“今日五更出发,中间只歇了一回,啃了一块干饼。现在饥肠辘辘,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知有没有人心疼我,陪我一同吃饭。” 程锦容失笑“行了,装什么可怜。瞧瞧你一脸精神,现在骑马去猎虎也没问题。” 话是这么说,却已迈步前行。 贺祈目中闪过笑意,和程锦容并肩前行。 程锦容轻声问道“你此次差事顺利吗” 贺祈目光一闪,扯了扯嘴角“我是传皇上口谕,大皇子殿下一脸笑容地接了旨。说五日之内一定查明原委,平息流言。” 这是宣和帝的圣旨,大皇子岂敢有半点怨怼不满,心里怄得想吐血,也得高高兴兴的接旨。 程锦容想到大皇子吃瘪的样子,也颇觉愉快。 贺祈看着程锦容的如花笑颜,心里打着两人独处的念头,心情十分美妙。却没料到,一推门就见四张熟悉的脸孔。 贺祈“” 。 第三百四十二章 闹腾 最新网址ddku 怎么忘了还有这四个厚颜无耻半点不知情识趣的货 贺祈抽了抽嘴角“你们怎么来了” 还不快点走 语气里的强烈暗示,只要是人都能听得出来。 程锦容忍不住想笑,嘴角微微扬起。 朱启珏的目光在程锦容的脸上溜了一圈,咧嘴笑道“表哥,今日我们能休息小半日,正好凑到你这儿,一同吃饭。” 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纨绔,连着两日吃干粮,俱有些受不了。江尧立刻也道“我出银子,让厨房做些好菜送来。” “可惜不能喝酒。” “不喝酒也罢,让厨房准备些果饮,聊胜于无。” 几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叨叨个没完。反正,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郑清淮还热情地邀请程锦容“程太医既是来了,就留下和我们一同吃饭吧我们都是贺三的好友,不是外人。” 贺祈“” 贺祈忍无可忍,目中闪出腾腾杀气,一个个瞪了过去。 走走走快点走 奈何众人就是赖着不走。就连平日最听他话的朱启珏,也佯装疲累,找了个椅子先坐下了。 叶凌云更是瘫在了椅子上,一副谁拖我都不走的架势。 贺祈揉了揉太阳穴,略有些歉然地看向程锦容“阿容,对不起,看来今日我是没时间招呼你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大家都这般熟悉,一起吃饭也无妨。” 贺祈“” 也罢,这几个左右是赖着不走了。期待中的两人独处是没有了,也只得一同吃饭了。 朱启珏看了笑意盈盈的程锦容一眼,拐弯抹角地问道“我们在皇庄已经三个月了,也不知何时能回京。” 这是想问,宣和帝还要养多久的病。 程锦容当然不会直言,淡淡笑道“何时回京,得看皇上的心意。” 在御前当值,口风要紧。譬如杜提点,做了二十载的天子专职太医。任谁也别想从杜提点口中得知龙体情形。 朱启珏颇为识趣,立刻扯开话题“江尧,你说要出银子,还不快点。我都快饿死了” 江尧十分霸气,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令宫人送去厨房。 荷包里有几两碎银子,还有一张百两的银票。 重赏之下,厨房里的厨子们动作十分麻溜,很快就做了十几道菜肴送来。还有冰镇过的果饮,入口微凉,清甜可口。 程锦容已吃过午饭,半点不饿,捧着一杯果饮慢慢啜饮。看着几人以筷子抢菜为乐,吃饭也没个消停,颇为趣味。 贺祈在一众好友面前,也没了平日的冷静自持,更没有程锦容记忆中的沉默冷厉,就如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少年郎一般,生气瞪眼,张口戏谑,无比鲜活。 如果没有国仇家恨,真正的贺祈,就应该是这副样子吧 程锦容静静地凝望着挑眉坏笑的贺祈。贺祈似有所察,转头看了过来,冲程锦容一笑。笑容之灿烂,简直要闪瞎人眼。 程锦容也微微一笑。 朱启珏等人丝毫没有自己碍事碍眼的自觉,兀自嚷道“贺三,来划拳。谁输了,就将这碗红烧肉的汤汁都喝了。” 大热的天,喝这等油腻腻的汤汁,实在太狠了。 贺祈岂能认输,挑眉邪魅一笑“好,谁来” 江尧不甘示弱,同样挑眉一笑“我来” 一通划拳后,江尧痛苦地捧起碗,咸香油腻的汤汁喝入口中,那滋味就别提了。众人笑得捧腹,纷纷鼓掌道好。 “郑三,都是你这个缺德冒烟的出的馊主意”江尧连着喝了两杯果饮,才压下心里的油腻难受,狠狠地指着另一碗放了茱萸红通通的汤汁“现在你和贺三划拳,谁输谁喝这碗汤汁” 来就来,谁怕谁 郑清淮卷起衣袖,和贺祈一通划拳。 然后,郑清淮悲催地喝了一碗又油又辣的汤汁,惨呼连连“辣辣辣快辣死我啦快些拿水来。” 叶凌云促狭地端了一杯热水过去。 郑清淮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然后噗地一声喷了叶凌云一脸。 这群活宝,实在太能闹腾了。 程锦容忍俊不禁,轻笑连连。 贺祈一脸自得,凑到程锦容耳边笑道“他们几个,划拳从来都不是我对手。逮着机会,就想报仇。结果你也看到了” “喂喂喂,贺三,你别太嚣张”江尧今日格外叫嚣得厉害,连连张口“挑战”。 几人熟知江尧脾气,都清楚江尧去过二皇子府后心里一直不痛快。今日这通“胡闹”,有大半都是为了帮江尧发泄出心里的怒气。 贺祈看着江尧有些发红的眼,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下一次划拳,故意输了一回,喝了一碗酸甜口味的汤汁,一双浓眉皱得快打结了。 江尧先是哈哈笑了一通,笑着笑着,眼睛便红了,然后哭了起来“二姐这么好的人,偏偏嫁给了一个不知尊重疼惜她的夫婿。昨日我去看她,她肩上的伤还没好,动了胎气后,一直在床榻上安胎。面色苍白,连点血色都没有。我这个弟弟窝囊没用,不能为她撑腰出气” 江尧哭包怂货之名,早已传遍京城。三不五时地哭一回,众人早就习惯了。 可这一回,江尧哭得格外伤心,也格外难过。 众人便是想安慰,也无从安慰起。 贺祈看在眼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不得不低声提醒“江六,你在我们面前牢骚几句也就罢了。在别人面前,万万不可说出这等话。免得传入二皇子殿下耳中,惹来祸端。” 朱启珏叹了一声,低声说道“表哥说的没错。江六,你昨日去二皇子府,已探望过二皇子妃了。你能做的,也只这些罢了。” 就连嘴欠的郑清淮,也劝江尧“你二姐如今是二皇子妃,和二皇子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是为了二皇子妃着想,你也得忍一忍。” 江尧红着眼点了点头,用衣袖擦了眼泪,挤出笑容“是我太扫兴了。来,大家伙儿继续划拳,别管我。” 最新网址ddku 第三百四十三章 愿望 这一顿饭吃完,已近傍晚了。 众人闹腾够了,终于一一离去。贺祈和程锦容,也总算有了独处的时间。 “他们几个在一起,少不得喧闹。”贺祈低声笑道“是不是吵着你了” 程锦容抿唇笑道“这倒没有。我整日在御前当值,出来进去安静无声,一日下来也说不了几句话,其实挺气闷的。倒是和你们在一起恣意痛快些。” 是啊 在御前当值,看似风光,实则片刻不能松懈,时时谨言慎行。就像手脚被捆住一般,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贺祈沉默了片刻,忽地低声问道“阿容,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当然想过。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向往“想过。等过几年,一切平息,我就离开皇宫,最好离开京城,四处游历行医。” 这样勾心斗角殚精竭虑的日子,她能适应。可这绝不代表她喜欢这样的生活。 她不想留在太医院官署,不愿在宫中做太医。身为大夫,为饱受病痛折磨的病患看诊,行医治病,救死扶伤。这才是她想要的生活。 可她现在已身陷宫中争斗,短期之内都不可能脱身。 贺祈凝望着程锦容,低声道“会有这一天的。” 程锦容从悠然的幻想中回过神来,抬眼看着贺祈“你呢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屋里的光线暗了下来,贺祈的俊脸却半点都不暗淡,黑眸中闪出坚定夺目的光芒“阿容,我是平国公世子,迟早有一日,我要承袭爵位,接替父亲掌边军坐镇边关。这也是我想要的生活。” 他是贺家儿郎,身体里流着保家卫国的热血。 程锦容被贺祈的一席话,勾起了在边关生活数年的回忆。不由得冲口而出“好,等到那一日,我随你一同去边关。你领兵打仗,我治病救人。” 贺祈心头一热,伸出手。 他的手掌结实有力,掌心里有着长期习武练箭磨出的茧。 程锦容也伸出手,将手落入他的掌心。贺祈无声地笑了起来,目中满是喜悦开怀。他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两人就这么握着手,彼此凝视,久久没有说话。 此时无声胜有声。 不知过了多久,贺祈才松了手,人却靠近了一些。 不知是天气炎热,还是他的体温有些灼人,程锦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有些发热,面颊耳后也微微泛红。 好在贺祈并未唐突孟浪,也未趁机轻薄,轻声说道“我昨晚回了平国公府,苏木向我禀报,那五百鞑靼亲兵并无异动。” 说起正事,程锦容心里那点旖旎很快散去,略略蹙了眉头“元思兰此人心机深沉,狡诈如狐,或许是在等最佳的时机。” 贺祈目光一闪,淡淡道“以我看来,除了这些亲兵之外,他一定另有暗中的人手,可以暗中传递消息回鞑靼。” 这可能性确实很大。 元思兰人在宫中,一举一动无不在众人眼皮底下。那些亲兵,也十分醒目惹眼。以宣和帝为人,定会暗中派人盯着这伙亲兵。元思兰要传递消息,定然另有后手。 程锦容眉头蹙得更紧“京城这么大,这么多人,要从中找出元思兰的暗线,谈何容易。” “此事确实不易。”贺祈淡淡道“不过,只要有心,总能查出来。雁过留影,风过留痕。只要做过的事,总会留下痕迹。这世上,没有天衣无缝的秘密。” “我已令苏木,加派人手,盯着宫门的动静。元思兰要传递消息,总得派人出宫。这等隐秘之事,他只能动用自己身边的人手。只要那些人一出宫,暗中尾随调查,摸清他们去过什么地方,接触了什么人。” “此事也不必着急,一个月两个月不行,就一年两年。总有一天,我要将拔了他所有的爪牙” 最后一句,说得冰冷入骨。 没了可用之人,无法传递消息回鞑靼,元思兰就只能被困京城。只要他不能离京,就掀不起风浪来。 程锦容舒展眉头,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对付元思兰,不能情急冒进。” 顿了顿,程锦容又低声道“皇上下旨,令大皇子五日之内平息流言。这一回,大皇子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二皇子屡次写信给皇后娘娘和六皇子,也令皇上恼怒不已。” 贺祈看着程锦容,意味深长地说道“皇上龙体好转,寿元胜过前世。想来不会急着立储。” “这对六皇子来说,倒是一个好消息。” 六皇子今年十一,相比起羽翼初成的大皇子二皇子来说,实在太过年少。要争储位,六皇子最缺的就是时间。 程锦容又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轻叹一声“皇后娘娘一定是和他说了些什么。这些时日,他读书习武都格外勤奋刻苦,也在竭力讨皇上的欢心。” 语气中,露出一丝心疼和怜惜。 贺祈却道“他这个年龄,也不算小了,也应该长大了。生在天家,身为皇子,一味隐忍退让,一味善良天真,根本活不长。” 程锦容“” 程锦容一脸被噎到的表情。 贺祈并未缓和语气,目光愈发锐利“我知道你心疼六皇子。可他必须要长大,否则,不论大皇子还是二皇子,他们谁争了储位,都容不下六皇子。六皇子想保护裴皇后,想在宫中立足,不能不争。” 六皇子前世是什么下场 尚未成年,便夭折殒命。 这一世,她想所有人都好好地活下去。争储,是六皇子绕不过去的路。 只是,踏上这条路,就不能再回头。大皇子二皇子对六皇子的嫉恨不满,已表露无遗。四皇子五皇子心中未必没有算计。 现在六皇子人在皇庄,暂时还算安全。等回了京城,回了宫中,不知要面对多少风雨。 程锦容缓缓呼出一口气,苦笑着叹了一声“你说的对,是我太过心软了。总觉得他还年少他生性善良正直,重情重义。我只希望,他是自己想通,而不是被逼着走了这条路。” 。 第三百四十四章 晨起 贺祈的一席话,勾起了程锦容深藏在心底的心事。 这一夜,程锦容躺在床榻上,思潮起伏,翻来覆去。不知何时才勉强入睡。然后,她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的六皇子,身量长高了一些,面容愈发俊秀,正是前世十三岁时的模样。 他面色惨白,目光暗淡,绝望又无助地躺在床榻上,身边竟连伺候的内侍也没有。他嘴里动了动,似乎在喊母后,然后他闭上眼,再也没有醒来。 元辰 程锦容霍然从噩梦中惊醒,眼角一片微凉。 她坐直身子,以手背拭去眼边的泪痕。睁眼看向窗外,天际已有一抹鱼白。 程锦容深深呼出一口气,挥去心中纷乱的思绪,起身穿衣洗漱。伺候的小宫女端来早膳,程锦容胃口不佳,随意吃了几口,便搁下筷子,起身去天子寝宫当值。 说来也巧,到寝宫外的廊檐下,正好遇到了前来请安的六皇子。 “容表姐,”六皇子笑容欢快,声音也十分轻快,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眸闪着灿然的光芒“你昨晚没睡好么面色似乎不怎么好看。” 程锦容停下脚步,微笑着应道“多谢殿下关心,我身子好得很。就是昨夜做了个噩梦,睡得不太踏实。” 六皇子也停下脚步,露出了然的笑意“噩梦确实会影响人的心绪。” 程锦容看着六皇子,轻声问道“殿下也常做噩梦吗” 是因为二皇子吗还是因为大皇子抑或是因为裴皇后说过什么令他有了沉重的压力和负担 六皇子似从程锦容关切又含着焦虑的眼神中领悟了什么,轻声说道“噩梦再令人心惊,也只是梦境,不是真实。只要不让噩梦成为现实,就不必心忧了。” 柔和的晨曦中,六皇子俊秀的脸孔比往日冷静镇定。短短几个月里,他在飞速地成长。不再动辄患得患失,不再时时将所有的情绪流露在脸上。 他窥出了她心底的焦虑,以话语宽慰开解她。 程锦容鼻间微酸,心里却涌起难以言喻的喜悦和安慰。 他已经渐渐长大了。 “殿下说的是。”程锦容低声说道“是我太过焦虑难安,还不及殿下冷静。” 六皇子也压低声音“关心则乱。容表姐心里在意一个人,才会因他生出噩梦。这份心意,那个人心里感动的很。” 两人对视一笑。 在廊檐下相遇,低语几句话,已是极限。再说下去,就要惹人疑心了。程锦容定定心神,露出笑容“殿下先进寝宫,给皇上请安吧” 六皇子也笑了起来“哪有这么多避讳,我们一同进去便是。” 论圣眷,现在真是无人能及程锦容。宣和帝对她的信任和不自觉流露出的依赖,众人都看在眼底。 六皇子心中没有半点嫉意,倒是一心为程锦容高兴。 程锦容也未矫情推辞,含笑应了一声,和六皇子一同进了寝宫。 程锦容每日御前当值,六皇子也天天来请安伴驾。不过,两人相携一同进寝宫,还是第一回。 坐在龙榻上的宣和帝,目光略略一扫,心里忽地涌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程锦容身形窈窕,唇畔含笑,俏颜如花。六皇子比程锦容矮了半个头,面上带笑,黑眸清亮。 明明面容不那么肖似,可两人并肩站在一起,却有着微妙的和谐悦目。 站在龙榻边的裴皇后,敏锐地察觉到了宣和帝目中一闪而过的异样,心里一紧,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儿臣给父皇请安。”六皇子拱手请安。 程锦容也躬身行礼“微臣见过皇上。” 宣和帝随意嗯了一声“都平身。你们两个怎么会一同过来” 六皇子一脸坦然,笑着答道“儿臣在廊檐下遇到容表姐,便邀容表姐一同进来了。” 六皇子心无杂念,一派坦荡。 宣和帝忽地转头看向裴皇后,似随口说笑了两句“小六和程太医是嫡亲的姨表姐弟。往日朕未察觉,今日一看,才觉两人有些肖似。” 往日没察觉,是因为宫中人多,程锦容和六皇子的相貌也确实没多少相似之处。 这段时日,宣和帝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对程锦容和六皇子的关注远比往日密切。今日两人又是一同进来,气质上的相似一眼可见,也令宣和帝生出了一丝疑心。 这一刻终于来了 裴皇后紧绷的神经,不知为何反而舒展了开来,以自己都惊讶的轻松语气笑道“四妹病逝得早,皇上从未见过她,若见过四妹,就会知道四妹和臣妾有多相像了。可惜,锦容的相貌生得像她父亲,不像四妹。不然,锦容和小六应该更相似才对。” 程锦容心弦微颤,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 裴皇后笑容如常,不露半分异色,声音柔和悦耳“不瞒皇上,锦容亲娘早逝,臣妾对她总多了几分怜惜。去年锦容进宫后,臣妾便令她在身边陪伴。也是想着多照拂她一二,也算对得住早逝的四妹了。” “小六和锦容投缘,臣妾心里也觉欣慰。” 宣和帝又看了裴皇后一眼,还没等宣和帝张口说什么,六皇子便抢着笑道“母后,儿臣也觉得和容表姐格外亲近呢” 然后,一脸郑重地对程锦容说道“容表姐没有亲弟弟,以后将我当成胞弟就是。日后贺校尉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撑腰出气。” 程锦容“” 程锦容心情复杂又微妙,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很快笑道“微臣谢过殿下。” 宣和帝目光掠过程锦容的俏脸,落在六皇子俊秀的脸孔上。 就在此时,赵公公神色有异地来禀报“启禀皇上,卫国公令人送来急报。” 朝中政务琐事,皆有众臣商议,由大皇子二皇子决断。等闲小事,绝不敢惊扰宣和帝。此时连夜送了急报来皇庄,一定是朝中出了大事。 宣和帝目中闪过冷芒,神色微沉“将奏折呈上来。” 。 第三百四十五章 急报 朝中到底出了什么大事 程锦容心中涌起不太美妙的预感,便是裴皇后和六皇子的面色也不太好看。三人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浮起了同一个念头。 希望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 赵公公迅速呈了奏折上来。 宣和帝沉着脸打开奏折,迅速浏览一遍,目中闪过怒火,猛地将奏折扔到了地上。 裴皇后心中惊疑不定,低声问道“皇上,朝中出什么事了” 宣和帝胸膛起伏不定,显然是气得不轻。换在平日,裴皇后不敢也不会问出口,宣和帝也未必肯答。 可此时,宣和帝胸膛中涌动的怒火无处可泄,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也没了遮掩的必要。 “边关送来战报。”宣和帝咬牙怒道“边军派出的几路斥候营,皆遭鞑靼骑兵突袭,死伤的斥候精兵有数百人。” 换在以前,鞑靼和边军时常打仗,死伤数百上千士兵,都是常有的事。 可去年,鞑靼主动派了太子为质子求和休战,宣和帝又下旨令寿宁公主和亲。按着心照不宣的约定,鞑靼和大楚至少也应休战三年五年,各自休养生息。 在“休战”期间,彼此派些斥候精兵,小规模的“冲突”,当然也是常有的事。可死伤达数百人,就不能以“冲突”来论了。 才一年多,鞑靼竟又起战事 元思兰这个质子,果然没多少分量鞑靼可汗卜赤,根本就没顾及元思兰的处境安危。 程锦容听在耳中,心里也是一沉。 不对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一定和元思兰有关 按着时间来推算,元思兰一定动用了暗线,将宣和帝治病养病的消息传出了京城。鞑靼可汗自然不放过这等良机,接到消息后,立刻悍然起兵。 “边关急报,再快也得半个多月才能送到京城。”宣和帝面色沉凝,心情显然没好到哪儿去“这是第一份战报。想来,很快就有第二封第三封。” 裴皇后蹙起眉头,轻声安抚“皇上先消消气。鞑靼骑兵扣关不是一回两回了,边关有十万边军,有平国公和众将,便是有战事,也无需忧虑。” 这等不痛不痒的安慰,对宣和帝而言,实在没什么作用。 倒是六皇子,近来时常得宣和帝教导,皱着眉头说道“母后将此事想得太过简单了。一旦边军打仗,粮草辎重武器消耗更胜平日,还要准备军饷和战死将士的抚恤银子。户部和兵部首当其冲,朝中人心难安,民心也跟着动荡不安。只凭大皇兄二皇兄,怕是弹压不住” 也就是说,宣和帝根本不可能再安心留在皇庄里养病。 以宣和帝的脾气,一定会启程回宫。 裴皇后心里一沉,看向宣和帝。 宣和帝却看向程锦容,声音淡淡“程太医,朕的身体,可能撑得住回京” 程锦容并未表露出震惊,迅速答道“皇上龙体虚弱,不宜奔波赶路。不过,若皇上执意回京,也不至于撑不住。” 简而言之,于性命无碍,却会损伤龙体。 宣和帝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再迟疑,立刻张口下旨“来人,传朕口谕,一日之内打点行装,明日启程。” 果然如此。 程锦容咽下轻叹,和裴皇后对视一眼。 突如其来的边关战报,使得宣和帝提前归京回宫。在皇庄里近乎悠闲的生活,也就此结束了。 天子口谕一传开,众人都忙碌起来。要在一日之内收拾妥当,不是易事。好在皇庄里多的是伺候的宫人,再忙碌也能勉强赶得及。 将近正午,裴皇后身边的宫女珞瑜神色惊惶地来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皇后娘娘,出事了” 话还没说完,裴皇后便已沉了脸,不快地叱责“混账在皇上面前岂可这般莽撞失仪” 珞瑜身子一颤,连连磕头请罪“请娘娘息怒,请皇上息怒。奴婢出言莽撞,御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珞瑜曾数次伺寝,宣和帝对她还算有些怜惜,没有怪责,淡淡道“你这般慌张,到底除了何事” 珞瑜不敢吭声,抬眼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蹙眉“皇上问话,你看本宫做什么直言便可” 珞瑜只得张口禀报“回皇上的话,奴婢们奉命收拾行李,没曾想,娘娘的凤服不知被何人以利剪剪坏了,娘娘平日佩戴的首饰,也少了一支赤金凤钗。” 裴皇后面色顿时一变。 凤服是皇后的礼服,等同于天子的龙袍。当日出宫来皇庄,裴皇后穿着凤服上了凤辇。到了皇庄后,凤服就被仔细收了起来。明日回宫,还得穿着凤服。 现在凤服竟被剪坏了,简直令人怒从心头起。 相较之下,少了一支赤金凤钗,倒不算如何要紧了。 宣和帝本就心情不佳,听到这等事,更是恼怒不快“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动皇后的衣物首饰” 裴皇后先裣衽赔罪“臣妾无能,没管束好身边的宫人,出了这等事,臣妾真是无颜见皇上。” 宣和帝沉了脸,冷然道“有小人暗中作祟滋事,意图令皇后丢失颜面触怒于朕。这如何能怪皇后。” “皇后去仔细查一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胆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举动” 裴皇后咬牙应下,温婉秀丽的脸孔布满了阴霾。 裴皇后此次来皇庄,一共带了三十个宫女。有资格近身伺候的,不过四五人。保管凤服首饰之人,是菘蓝。 菘蓝为人谨慎仔细,裴皇后一应衣物首饰都收在各式箱子里,一长串钥匙从不离身。 出了这等事,第一个倒霉的人就是菘蓝。 要么是菘蓝心中怀恨私下所为,要么就是菘蓝疏忽失察,被人暗中拿走了钥匙。 不管哪一条,都是死罪。 珞瑜临来之前,便已吩咐几个宫女看守住菘蓝。 青黛急得满额冷汗,要冲进屋子里见菘蓝。几个宫女早得了珞瑜叮嘱,哪里肯放,一起将青黛拦在门外。 青黛目中怒火汹涌,怒喝一声“都给我让开” 就在此时,裴皇后的声音响起“是谁在此叫嚣喧闹” 。 第三百四十六章 死罪(一)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青黛全身一震,心头汹涌的怒火混合着绝望不甘,似火焰炙烤着胸膛。 到底是谁在暗中设局陷害菘蓝 还能有谁 这半年多来,她和菘蓝渐渐“失宠”于裴皇后。青黛口中不说,心里却已预见了不得善终的命运。 只是,她千思万想也没想到,裴皇后竟先冲菘蓝下了手。 这十几年来,她和菘蓝一个硬一个软,将性情软弱的裴皇后拿捏在掌中。开罪人的恶事都是她做的,菘蓝圆滑又缜密,又有手段。很明显,裴皇后更憎恶的人是她。 可为什么,裴皇后竟先对菘蓝下杀手 青黛咬咬牙,转身跪下,重重磕头“求皇后娘娘开恩,饶菘蓝一命。菘蓝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这些年伺候娘娘,既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之事,定是有小人暗中算计菘蓝。请皇后娘娘明鉴” 青黛一边说一边磕头,每一个头都重重地落在坚硬的玉石地面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 很快,青黛的额头就红肿一片。 裴皇后迈步上前,冷冷地看着连连磕头求饶的青黛“你说得没错。菘蓝未必有胆量监守自盗,从中作梗的,一定另有他人。” 青黛闻言,心头巨石稍稍落下,抬起头正要谢恩。 然后,她看到了裴皇后的眼眸。 平日温柔如水的眼眸,此时溢满了寒霜,透出令人心惊的杀气。 青黛心里咯噔一沉,骤然有了不妙的预感。下一刻,裴皇后便冷然问道“青黛,本宫问你,和菘蓝有私交,能出入菘蓝的屋子,能接触到菘蓝手中钥匙之人,会是谁对本宫心存怨怼,故意剪坏凤服令本宫颜面尽失的人,又会是谁” 青黛倒抽一口凉气,脸孔唰地惨白。 她想错了。 裴皇后不是要先对菘蓝下手,而是要以此计将她们两人一网打尽 “来人,传本宫口谕。”裴皇后冷冷道“到青黛的屋子里仔细查找,若有什么不妥之物,立刻呈给本宫。” 立刻有宫女应声而退。 珞瑜和另几个宫女,则紧紧地守在裴皇后身边。一边以警戒提防的目光盯着青黛,以防青黛狗急跳墙,做出什么冲撞裴皇后的举动来。 青黛确实愤怒至极。她面色惨然,呼吸急促,胸膛不停起伏,眼中有惊惧,又后悔,还有簇起的火苗。 “皇后娘娘这是疑心奴婢不成”青黛咬牙挤出几个字。 裴皇后居高临下,俯视着满目愤怒不甘的青黛,淡淡说道“你伺候不力,屡被本宫训斥责罚,心中早有怨怼。也唯有你,和菘蓝最亲近交好,有机会接触到菘蓝手中的钥匙,对本宫的凤服做手脚。” “如果你真是清白的,自是什么都查不出来。你这般惊惧,只见心虚。你让本宫,如何能不疑心于你” 青黛用力咬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皇后娘娘这是要往奴婢身上泼污水” “闭嘴”站在一旁的珞瑜忍无可忍,张口怒喝“青黛,你竟敢这般和皇后娘娘说话” 另几个宫女也一同怒叱“真是胆大包天” “只凭你今日冒犯娘娘,娘娘便是下令杖毙,也没冤屈了你” 这几个宫女,都是裴皇后在一年里陆续挑的“新人”。对裴皇后自是忠心。尤其是珞瑜,早已取代青黛菘蓝,成了裴皇后身边的第一红人。 裴皇后设下这一局,总有知情动手之人。十有八九就是这个珞瑜了 青黛狠狠地盯着珞瑜,忽地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恶毒的冷笑“珞瑜,你自以为自己得了娘娘信任器重,实则不过是娘娘身边的一条狗。” “我和菘蓝自少时伺候娘娘,至今二十余年。娘娘要对我们动手,毫不留情。我们今日的结局,就是你他日的下场” 青黛狠戾又恶毒的话语,如同诅咒一般,重重落在珞瑜的心头。 珞瑜心头颤栗,无人知晓,面上却未动摇半分,目中更是露出鄙薄之色“我是娘娘的奴婢,娘娘要我生就生,要我死我就死,绝无半分怨言。倒是你,自称伺候娘娘二十余年,说话行事却看不出半点对娘娘的忠心来。” “娘娘令人去查你的屋子,你若清白,便无需惊惧畏怯。现在这等反应,甚至对娘娘口出怨言,可见你确实心虚,做了对不起娘娘的事。” 珞瑜口齿伶俐,丝毫不给青黛再张口的机会,拿出帕子团了团,上前捏住青黛的下巴,塞进青黛的口中。 青黛奋力摇头挣扎,几个宫女中又闪出一人。这个宫女竟是习过武的,伸手在青黛身上几处穴位点了点,青黛便如一摊烂泥软了下去。 青黛人不能动,口不能言,只以一双会喷出火来的眼睛盯着裴皇后。 裴皇后淡淡瞥了青黛一眼。 那一眼,没有半点温度。 “启禀皇后娘娘,”前去搜查青黛屋子的宫女们匆匆而来,一个手中捧着一把剪子,一个手中捧着裴皇后丢失的凤钗“奴婢在青黛屋子里,找出了这两样东西。” 有了物证,裴皇后目中也闪出了怒火“好一个青黛枉本宫这些年待你这般信任,你竟真得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偷凤钗也就罢了,损坏凤服是死罪” “本宫饶不得你” “来人,开门,将青黛拖进屋子里,和菘蓝一并处死。” 青黛目中闪过惊惧和不甘,奋力地呜呜出声。 放开我 裴皇后,你今日杀了我,他日一定会后悔。 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我在宫中安排了后手。只要我有个三长两短,立刻就会有人暗中送信去钟粹宫。你的秘密,立刻就会曝露。郑皇贵妃绝不会放过这个能扳倒中宫皇后的机会 快些放开我否则,你一定会悔不当初 可惜,她手里被塞了帕子,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如死狗一般被拖进了菘蓝的屋子里。 裴皇后叫来珞瑜,低语几句。珞瑜略一点头,迈步进了屋子。 。 第三百四十七章 死罪(二) 青黛狼狈至极,屋子里的菘蓝也没好到哪儿去。 菘蓝早已被捆住双手双腿,口中塞了一团布,目光惨然。 昔日椒房殿里最红的宫女,裴皇后最“器重”的心腹,今日一同走到了末路。最惨的是,两人如今连说话的机会都没了。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如今唯有四目相对。 对视间,青黛的泪水先涌了出来。 菘蓝的目中也闪过水光。不过,她比歇斯底里近乎疯狂的青黛要冷静得多。 从裴皇后病症好转振作起来的那一日起不对,应该是从程锦容进宫的那一天起,她们两人的命运就已注定。 不是死在裴皇后手中,就是死在永安侯手里。 青黛全身不能动弹,唯有头能稍稍动一动,此时以头碰地面,发出嘭嘭的声响。犹如野兽临死前的悲鸣。 菘蓝没被点穴,只是双手双腿都被捆住,勉力以双腿撑住用力,整个身体往青黛身边动了一动。费尽全身的力气,才到了青黛的身边。 菘蓝将头抵住青黛的头,示意她不要再如此自虐。 裴皇后今日要置她们于死地,甚至没留给她们最后说话求饶或以秘密相胁的机会。这只能说明,要么裴皇后早有防备,要么就是裴皇后不惜一切也要杀了她们两人。 到了这步田地,她们唯有赴死,还是给自己留一点最后的体面吧 青黛没有再以头撞地,眼睛赤红,泪落如雨。 菘蓝,我们两人对主子忠心不二。这些年所作所为,都是奉主子之命。为何我们会落得这等下场 菘蓝眼角的泪水也纷纷滑落。 青黛,这是我们的命。 我们对主子是忠心耿耿,可对“裴皇后”做过的事,就是死十次也足够了。只盼来世,你我不要再为奴为婢。 耳边响起了脚步声。 珞瑜蹲了下来,将手中端着的木盘放到地上。盘子里有两杯酒。 珞瑜低声道“菘蓝,娘娘命我端了酒来,送你们一程。你下辈子投个好胎吧”说着,端起一杯酒,拔出菘蓝口中的布团,不给菘蓝说话的机会,立刻将酒灌入菘蓝的口中。 毒酒毒性极烈,刚一入口中,便如火烧般剧痛,很快,胃里也如灼烧一般。 菘蓝眼前阵阵发黑,挤出最后一句话“求娘娘饶我侄儿性命”话未说完,便口吐黑血而亡。 珞瑜目中闪过一丝唏嘘,又对双目赤红的青黛说道“青黛,娘娘命我给你传话。说伺候你的小宫女春桃,忽生恶疾,两天前就死了。她屋子里的东西,也都被烧了。” 青黛瞳孔倏忽睁大,目中闪过惊骇和不甘。 春桃怎么会死了 裴皇后竟是已料到她会有“后手”,提前处置了春桃 可惜,她什么也说不出口。珞瑜端了第二杯毒酒来,拔出帕子,将毒酒灌入她的口中。她的下巴被捏住,毒酒一点不露地全部滑进了喉咙里。 青黛也很快毒发身亡,一双眼依旧睁着。 珞瑜伸出手,将青黛的眼合上。 青黛和菘蓝,终于都死了 裴皇后迈步进了屋内,目光掠过面色发青满脸死气的青黛和菘蓝。 这些年受过的痛苦折磨,终于稍稍抒出胸膛。 裴皇后淡淡吩咐“她们两人到底伺候本宫一场,命人将她们葬了吧” 珞瑜低头领命。 这一刻,珞瑜心里生出了畏惧和不安。 青黛菘蓝都是裴皇后年少时的丫鬟,在裴皇后身边伺候二十余年。宫中人尽皆知,两人是裴皇后的心腹。裴皇后对她们两个却毫无怜惜眷顾,就这么处死了两人。 珞瑜当然有野心,所以才甘之如饴地受裴皇后驱使。可此时,不免有了一丝兔死狐悲感同身受的惊惶。 裴皇后似是窥破了珞瑜的不安,轻声说道“忠心本宫之人,本宫绝不会薄待。珞瑜,你到本宫身边时日虽短,却是本宫的左膀右臂。待过两年,本宫自会张口向皇上分说,赐你一个出身。” 珞瑜是宫女出身,虽伺候天子枕席,却无宫妃名分。 裴皇后允诺的出身,便是要提携珞瑜为宫中妃嫔之意了。 身为宫女,若能为妃嫔,哪怕是品级低一些的才人美人,也从奴婢变成了主子,一步登天了。 珞瑜心中一阵狂喜,之前的些许迟疑惶恐顿时烟消云散,立刻磕头谢恩“奴婢谢过娘娘恩典,娘娘但有差遣,奴婢甘愿为娘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裴皇后扯了扯唇角,淡淡道“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可,不可向任何人提及,” 珞瑜连声应下。 裴皇后最后瞥了两人尸首一眼,无声地扯了扯嘴角,转身出了屋子。 这一番“处置”,从头至尾加起来,也不过一个时辰。 裴皇后又回了天子寝宫,目中露出些许哀伤和难过,将处死青黛菘蓝之事告诉宣和帝“臣妾懦弱无能。这些年,臣妾闭宫养病,身边诸事都交给她们两人。可没想到,臣妾的宽容,竟纵大了两人的心。” “自锦容进宫,臣妾病症好转,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对她们两人的依赖也越来越少。青黛心中不忿,说话行事屡失分寸。臣妾责罚过她几回,她心中便恨上了臣妾。” “她和菘蓝情同姐妹,私下偷了菘蓝的钥匙,暗中开了箱子,将臣妾的凤服剪坏。一是为了泄心中恶气,二来,是想令臣妾因此事丢人现眼,为人耻笑。” “这个青黛,死有余辜。倒是菘蓝,被青黛所累。臣妾本想留菘蓝一命,只怕菘蓝心中生怨,日后再起事端。” “所以,臣妾下令,将她们两人都处死了。” 说到这儿,裴皇后眼圈红了一红,声音也有些哽咽“臣妾没能管束好身边人,闹出这等事来,真是无颜见皇上。” 区区两个宫女的性命,宣和帝自不会放在眼底,淡淡道“刁奴欺主,这么死便宜她们了。” 顿了顿,宣和帝又道“等回宫后,朕便令郑氏交回凤印。皇后亲掌凤印,日后宫中再无人能相欺。” 。 第三百四十八章 承诺 宣和帝的话一入耳,裴皇后身子一颤,目中露出不敢置信的惊喜。 她知道,总有一日,凤印会落到她手中。 不过,这一日比她预料中来的早得多。 裴皇后没有克制自己,红着眼眶行了一礼,声音微微发颤“臣妾谢过皇上。” 自宣和帝出密室回寝宫后,裴皇后日日守在龙榻边伺疾,到了晚上,就睡在隔间的小榻上。宣和帝如铁石般冷硬的心肠,也不得不为之动容。 此时,裴皇后激动难以自持目中含着水光,宣和帝也难得生出了一丝愧意。 “朕这些年对郑氏多有偏宠,也令皇后受了不少委屈。”宣和帝放缓声音“若不是如此,区区两个宫女,焉敢生出异心,不将皇后放在眼底” 短短几句话,勾起了裴皇后深藏在心底十数年的委屈悲凉。 她曾受过的痛苦折磨,唯有她自己清楚。 无数个默默哭泣的夜晚,被困宫中的无奈和艰辛,每一次想起丈夫女儿的痛彻心扉,被逼着做替身的屈辱痛苦 裴皇后略略侧过头,泪水自眼角串串滑落。 以宣和帝的脾气,能说这两句软言温语,已是生平前所未有了。纵然裴皇后泪落如雨,宣和帝也未再说什么,只伸出手,握住了裴皇后的手。 放心,从今以后,朕不会再让你受半分委屈。 这是宣和帝无言的承诺。 裴皇后抬起迷蒙的泪眼,从宣和帝的眼中看到了他的承诺,心中又是酸涩又是释然。 在裴皇后进寝宫的时候,程锦容已默默退出了寝宫外。 裴皇后会和宣和帝说什么,程锦容不用听也能猜个七七八八。至于两人执手相顾的一幕,程锦容没资格也不愿旁观。 常山被杖毙,青黛和菘蓝今日也一同处死。 这世间,知道裴皇后身世隐秘的人,只有寥寥几人。 永安侯夫妇和裴璋不必说,他们是最迫切要守住这份秘密的人。便是对着二皇子寿宁公主,也不敢吐露半个字。 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还有贺祈 “阿容,”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人真是禁不起念叨,想谁谁就来了。 程锦容心中气闷顿时散去,转过身,冲贺祈微微一笑。 贺祈也笑了一笑。只是,他满腹心事,纵然是在笑,眉眼间也有挥之不去的沉凝“明日就要启程归京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和贺祈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叹了口气。 边关忽起战事,和元思兰一定脱不了干系。 这个可恶可恨的元思兰 “你多加小心。”贺祈的声音压得极低。 程锦容是宣和帝的专职太医,宣和帝的龙体恢复如何,和程锦容的性命前程息息相关。眼下宣和帝龙体虚弱,不宜赶路,更不宜操心忧虑。可眼下,宣和帝顾不得这些,执意要回京城。对养病大大不利。 对程锦容来说,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程锦容倒是颇为冷静镇定,低声应道“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忧心。” 贺祈忍住揽她入怀的冲动,压低声音道“听闻皇后娘娘处死了两个宫女。” 青黛菘蓝伺候裴皇后多年,众人皆知她们是裴皇后的亲信。今日两人一同被处死,颇令人震惊。 这样的消息,自然瞒不过贺祈。 程锦容淡淡道“青黛伺候不力,曾屡次被训斥,对皇后娘娘怀恨在心。在几日前,暗中偷了菘蓝的钥匙,开了箱子,剪坏了娘娘的凤服。又偷了娘娘的凤钗。今日在她的屋子里,找到了剪子和凤钗,证据确凿。” “菘蓝疏忽大意,丢失钥匙竟不自知,同样是死罪。” “娘娘一怒之下,赐了两人毒酒。” 贺祈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她们两人,死有余辜。” 宫中人多口杂,郑皇贵妃对椒房殿虎视眈眈,裴皇后要不惹人疑心地除去青黛菘蓝,不是易事。 在皇庄里就便利多了。 青黛菘蓝的尸首已经下了土,宫中众人便是对此事生出些疑心,也查不到证据,掀不起风浪来。 程锦容嗯了一声,低声问道“听闻斥候营死伤惨重,不知你二哥是否安然无事。” 贺凇带着贺袀去边军后,果然毫不留情地将贺袀扔进了斥候营。战报里,斥候营伤亡极多,活下来的不足百人。 提起贺袀,贺祈心情也有些复杂“伤亡将士名单,会随战报一同送入京城。二哥情形如何,等回京后就知道了。” 他和贺袀的恩怨纠葛,已经了结。 贺袀是死是活,对他都没有威胁。事实上,他也希望贺袀能活下去。否则,祖母不知会怎么伤心。还有二嫂魏氏,也是个可怜人。现在怀着身孕,再有三个月便要临盆。未出世的孩子是无辜的,一出生就没爹也太可怜了。 程锦容轻叹一声“但愿他平安无事。” 就在此刻,身后又传来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贺校尉,容表姐。” 是六皇子。 程锦容和贺祈迅疾收拾心绪,各自露出笑容,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也是满腹心事,皱着眉头过来了“父皇龙体虚弱,哪里禁得住奔波赶路。只是,我今日劝了两回,都被父皇撵出来了。” 程锦容轻声应道“边关忽起战事,斥候营的精兵死伤了七八百。大战将起,皇上如何能按捺得住,必然要回京坐镇朝堂。否则,人心动荡朝堂不安。” 身为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自然也要承担属于天子的重任。边关战事,非同小可,宣和帝就是还剩一口气,也得回宫。 江山社稷,重于一切。 六皇子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闻言苦笑着叹道“这些道理,容表姐不说我也知道。可我身为人子,实在忧心父皇龙体。” 说完,抱拳躬身,给程锦容行了一礼“请容表姐多多费心,为父皇调养龙体。” 六皇子真情流露,对宣和帝的一片孝心,绝非作伪。 程锦容心中百味杂陈,略略侧身避让“这是我分内之事,我定会尽力而为。” 。 第三百四十九章 父子(一) 隔日清晨,宣和帝摆出全副仪仗,启程回京。 裴皇后和六皇子皆被召伴驾同行,一起坐了天子御辇。 程锦容和杜提点乘坐的马车,就在天子御辇的后方。以备天子随时传召。程锦容靠近车窗,凝神往外看,贺祈骑着骏马腰挎宝刀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贺祈似察觉到了程锦容的目光,偶尔转头回顾。 两人隔着竹帘相望,目光一触,相视而笑。 杜提点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程锦容收回目光,看向杜提点“师父有何吩咐” 杜提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醒“皇上回宫后,便要召集群臣议事,定然操心劳碌,对养病大大不利。你我得都有心理准备,等回宫后,怕是你我都不得清闲。” 不等程锦容追问,又压低声音说道“皇上治病一事,不是什么秘密。没人敢去问皇上,暗中向你我打探消息的人,绝不会少。你一定要切记,绝不可吐露实情。哪怕是你大伯父一家问起,也不能说半个字。皇后娘娘,六皇子殿下,还有贺校尉,也是一样。谁问你都不能说。” “身为天子专职太医,必须要守口如瓶。” 说到后来,杜提点笑容一敛,神色肃穆“锦容,你天赋极高,说是少年神医绝不为过。可要做一个好太医,不是仅凭医术就能行的。” “要想走得更远,站得更高,你要慎之又慎。圣前奏对,不能全然实话实说。现在皇上器重你,当然能容忍一二。可等日后皇上龙体痊愈,和你算陈年旧账,你可就吃不消了。” 杜提点这一席话,可谓苦口婆心,掏心掏肺。 程锦容心头涌起暖意“师父说的话,我都记下了。师父放心,我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皇上的龙体情形。” “至于圣前奏对我知道师父是为了我好。不过,我不赞成师父的想法。” “身为大夫,将病症直言相告,这是大夫的本分。皇上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病症如何,也能少些猜疑。我以为,我的做法没有错。” 杜提点“” 杜提点和程锦容对视许久,终于败下阵来,无奈地叹了一声“罢了我已经老了,越老越怕死,不及你年少锐气。” “你既然坚持如此,我以后不多嘴便是。” 反正,有裴皇后护着,有六皇子撑腰,还有平国公世子这个未婚夫在,程锦容便是偶有触怒天子之言,也无性命之忧。 程锦容微微一笑“师父对弟子的一片关怀爱护之情,弟子心领了。” 杜提点捋了捋胡须,呵呵一笑“哪里哪里,以后我这个师父便可慢慢退后,靠弟子的颜面告老荣养了。” 这当然是说笑之言。宣和帝的陈年宿疾已得到救治,没有性命大碍。杜提点也不必急着致仕了。 师徒两人对视一笑。 天气炎热,到了正午,御驾停下休息。 赵公公奉令来传召杜提点程锦容“请杜提点和程太医去御辇一趟。” 师徒两人一同领命,随赵公公去了御辇上。御辇极其奢华宽敞,可容十数人。为了令宣和帝舒适一些,御辇上设了一张窄榻。 宣和帝躺在窄榻上,裴皇后和六皇子守在窄榻边,俱是满面关切。 “杜提点,程太医,”行路半日,宣和帝精神还算不错“来为朕诊脉。” 宣和帝虽然先唤了杜提点,不过,杜提点并不争功抢先,以目光示意程锦容先诊脉。程锦容当然不让,也未推辞,上前为宣和帝诊脉。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程锦容的脸上。 程锦容神色冷静沉稳,诊脉片刻,便让了过来。待杜提点也诊了脉,师徒两人低声商议片刻,才张口禀报“皇上脉象还算平稳,只是心火过甚,需平心静气。此时多有不便,待回宫后开方熬药,喝上几日便可。” 一想到边关战事,宣和帝便怒从心头起,哪里还能平心静气 宣和帝随意嗯了一声,摆摆手,示意两人退下。 待程锦容师徒两人退下,裴皇后柔声劝慰“鞑靼人野心勃勃,对大楚的觊觎之心,从未停过。令太子前来大楚为质,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这一场仗,迟早是要打的。” 顿了顿又轻声道“臣妾不懂朝事,不敢乱言。只是,边关忽起战事,时机实在巧的很,正逢皇上身在皇庄” 宣和帝目光暗了一暗。 他疑心极重,这一日一夜反复思虑,早已疑心到了元思兰的身上。 裴皇后委婉的“提醒”,更令宣和帝心中生怒。 六皇子说话就直白多了“鞑靼远在关外,父皇来皇庄一事,说不定是有人暗中传信出了京城。所以鞑靼骑兵才会这么凑巧地进犯边关。” “父皇回京后,可得严令查一查才是。” 宣和帝目中闪过冷意“朕心中有数。”又笑着夸赞六皇子“小六也长大了,知道为父皇分忧了。” 六皇子正色应道“儿臣恨不得立刻长大,能亲自领兵出征,踏平鞑靼骑兵,令大楚百姓安居乐业,再无外患。” 正因六皇子年少,这些话说来尤其真诚。 宣和帝心中微动,注视着六皇子“小六,你以前最喜读书,不喜练箭习武。如今这脾气倒是改了不少。” 六皇子抬眼,欲言又止。 宣和帝挑眉“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六皇子鼓起勇气低声说道“父皇既要听,儿臣就大胆说了。父皇最喜英勇的少年郎,几位皇兄在骑射上都下了苦功。儿臣年少,不愿和兄长们相争,索性将精力都放在了读书上。其实,儿臣也是喜欢骑射习武的。” 宣和帝“” 宣和帝的面色瞬间沉了下来,目中闪过怒气。 宣和帝性情阴沉不定,多疑善变,翻脸比翻书还快。裴皇后见势不妙,立刻轻声叱责“小六,还不快些住口。” “皇后,让他说。”宣和帝淡淡道“趁着还没回京,朕要听一听小六的心里话。” 。 第三百五十章 父子(二) 御辇里骤然安静了下来。 宣和帝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神色莫测,喜怒不辨。目光如刀锋,缓缓掠过六皇子的脸孔。 或许下一刻,宣和帝便会龙颜震怒,翻脸发作。 裴皇后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拳。 六皇子却未惊惧惶恐,抬起眼和宣和帝对视“父皇想听,儿臣今日就斗胆说一回心里话。” “父皇,宫中纷争暗涌,皆因储君之位而起。皇兄们一个比一个出众,对储位有些心思也是难免。父皇正当盛年,心意未定,迟迟未立东宫。皇兄们都想博得父皇的青睐,自然要揣摩父皇的心意,说话行事投父皇的欢心。” “长此下去,兄弟间你争我斗,彼此提防,哪里还有多少兄弟情谊。前些时日,二皇兄府上流言喧嚣,到底是为什么,儿臣都能想到,又岂能瞒得过父皇” 这个小六,心眼也太实诚了。这等话岂能真得说出口没见宣和帝的脸色已经何等阴沉难看了吗 裴皇后额上冒出了冷汗,恨不得捂住六皇子的嘴。 六皇子一派豁出去的架势,不顾裴皇后频频示意,径自说了下去“父皇是天子,也是儿子们的父亲。看着儿子们争斗不休,父皇岂能不痛心疾首” “照你说来,朕应该如何做,才能令你们兄弟重归和睦”宣和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了,如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平静,令人心惊胆战。 这份威压,如泰山临顶。 年少的六皇子,却未被压垮,也没什么惧色,而是一脸豁出去的神情“父皇既让儿臣说,儿臣就说了。” “这件事说难也不难。只要父皇早日册立东宫,明立储君,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宣和帝怒极反笑“原来你能解决之法都想过了。那依你看来,朕应该立谁为储君” 六皇子勇敢地往悬崖又迈了一步“儿臣只觉得,早立储君,于国朝是好事,于我们兄弟而言,也是一桩好事。要立谁为储,是父皇的事,儿臣岂敢妄言”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什么不敢妄言的 宣和帝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混账,立刻给朕滚出去没有朕的口谕,不准再露面” 裴皇后面色一白,想张口为六皇子求情,宣和帝已冷冷道“朕现在什么都不想听,皇后想留在御辇里就闭嘴。” 裴皇后“” 裴皇后万般无奈地闭上嘴。 六皇子倒是很听话,起身行了一礼,就“滚”了出去。 宣和帝瞪着六皇子离去的身影,胸膛里涌动的怒火依旧难以平息,重重哼了一声。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地面被烈日炙烤,一下马车,热气就迎面扑来。 六皇子在烈日下站了片刻,似要借着这份灼热驱散心中的阵阵森寒。 坐在马车上的程锦容,很快留意到了这一幕,不由得一惊。 她立刻下了马车,到了六皇子身边,低声张口“天气这般炎热,殿下不在马车里歇着,怎么在这儿站着” 熟悉悦耳的少女声音入耳,六皇子终于回过神来,小声说道“容表姐,我刚才说话不慎,惹恼了父皇,被父皇撵出来了。” 程锦容“” 伴君如伴虎。宣和帝本就因边关战事心情不佳,这是迁怒于六皇子了。 程锦容定定心神,压低声音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上马车再说。” 六皇子站了片刻,也被晒得手心冒汗头晕眼花,点点头,便上了自己的马车。程锦容也随着六皇子一同上了马车。 两人同乘马车也不是第一回了。六皇子还是个十一岁的少年郎,平日和程锦容亲近如姐弟,时常凑在一处说话。 没见贺校尉安稳如山吗 连贺校尉都不介意,别人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众御前侍卫瞥一眼,便各自收回目光。 上了马车后,程锦容并未急着开解劝慰,先打开暗格,取出水壶,为六皇子倒了一杯水“天热,多喝些水,免得中了暑气。” 六皇子接过水,一饮而尽。没等程锦容张口询问,便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事情道来“我知道,我说这些话,父皇一定会生气。可是,我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 “大皇兄和二皇兄早就面和心不和,只差撕破脸了。四皇兄和大皇兄一母同胞,却也不是全然一条心。五皇兄心眼也多的很。” “二皇兄府中流言一事,十有八九是大皇兄手笔。背地里不知还有多少人暗中掺和了一脚。”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像被巨石堵住一般,别提多气闷难受了。要是父皇早日立储,便没有这么多纷争,兄弟们之间也能缓和许多。” 说着,六皇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程锦容心情复杂地看着六皇子,半晌,才轻声道“殿下一片赤子之心进言。只怕皇上以为殿下是成心试探言不由衷。” “其实,迟几年立储,对殿下更有利。” 六皇子“” 六皇子面上没有多少震惊,反倒有着“终于说破了这一层”的释然。 他看着神色镇定的程锦容,许久才低声道“容表姐,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也是父皇的儿子,我还是嫡出的皇子。父皇对我圣眷正浓,母后也会全力助我。还有你和贺校尉,你们都会支持我我想争那个位置,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可这么一来,大皇兄定会对我百般忌惮。二皇兄会视我为眼中钉。四皇兄五皇兄也会对我心生嫉恨。” “这些时日,我心中一直在想。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六皇子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惘,声音愈发低沉“我知道这么说很没出息。可一想到回宫后,要面对几位皇兄的刁难和不满,我就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我还没下定决心所以,我故意直言触怒父皇。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现在我不想出那么多风头。” 。 第三百五十一章 人心(一) 六皇子显然已被此事困扰了许久。说出口之后,压在心头的巨石似也卸去了大半,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程锦容静静地聆听,默默地凝望着六皇子。 “容表姐,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六皇子小声问道“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程锦容目光温柔如水“不,殿下重情重义,待人赤诚,情愿退让,以全兄弟情义。我很钦佩殿下。” “不瞒殿下,从我的立场而言,我盼着殿下能做储君。我也愿全力支持殿下。可这一切,都要殿下自己下定决心才行。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代替殿下做出这么重要的决定。” “殿下不必自责多虑,没想清楚,就慢慢地想。暂时让几步,退一退也无妨。” “有朝一日,殿下想通了,或是下定决心了,我依然全力支持殿下。” 这一席话,迅速抚平了六皇子的忐忑不安。 六皇子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咧嘴一笑“容表姐,真是奇怪。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最想和你说话。你几句话一说,我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你就像我的亲姐姐一般。” 程锦容心里一跳。 莫非六皇子察觉到了不对劲,在出言试探 六皇子面色毫无异样,又低声说了下去“今日我和你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告诉母后。不然,母后一定会对我很失望。” 看来,裴皇后确实和六皇子说过争储之类的话了。 程锦容轻声应道“好,我答应殿下便是。” 六皇子心事去了大半,心情颇有好转“还有半日路途,我一个人在马车里怪闷的。容表姐和我同乘一辆吧我们来下棋” 程锦容笑着应下。 六皇子迅速拿了玉石棋盘出来。两人一个执黑子,一个执白子。 御驾重新启程,马车平稳快速地前行。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天黑之前,宣和帝终于回了宫中。 卫国公靖国公永安侯等人,随几位皇子一同在宫门外迎驾。 宣和帝连面也未露,直接下令开宫门,御辇直接驶进宫内。御林侍卫留在宫外,御前侍卫齐齐下马,伴驾随行。 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下马车,随着御辇进了宫门。 六皇子也不坐马车了,迅速下了马车。 六皇子一露面,立刻就成了众皇子瞩目的焦点。 他十分乖巧,没等兄长们吭声,先一步上前抱拳行礼“小六见过诸位皇兄。” 这两日忙的焦头烂额灰头土脸的大皇子,挤出笑容“三个月未见,小六长高也长大了。也幸好有你在父皇身边,为父皇分忧。” 二皇子也扯起了嘴角,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是啊,小六代我们兄弟几个尽孝,我们可得感谢小六才对。” 六皇子早有心理准备,将气闷按捺下去,笑着应道“大皇兄二皇兄严重了。我人小力微,不过是平日陪父皇说说话,不敢厚颜居功。这段时日,真正辛苦的人是大皇兄二皇兄才是。” 又亲热地对四皇子五皇子说道“这些时日,我没能和四皇兄五皇兄一同读书,课业不知落下了多少。明日我向两位皇兄请教。” 四皇子五皇子各自笑着应了。 众皇子还得赶着去保和殿觐见,也没多少时间刁难六皇子。各自口不对心地寒暄两句,便相携去了保和殿。 卫国公等人看在眼里,心里各有计较。 边关战事紧急,皇子们的较劲争锋,暂且不必去管。 要立谁为储君,还得看宣和帝的心意。 宣和帝赶路一整日,为了维持帝王威严,下车辇时不准任何人相扶,就这么撑着进了保和殿。 进殿后,宣和帝再也支撑不住,满面疲惫。裴皇后扶着宣和帝在龙榻上躺下,一边急急吩咐“宣杜提点程太医进来。” 程锦容很快进了寝宫,为宣和帝复诊换药。 杜提点开了药方,令药童熬药,伺候宣和帝喝下。 至于卫国公等人和一众皇子,都在保和殿外等候传召。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没人敢在此时提起皇上龙体,只在心中暗自揣度。卫国公偶尔和靖国公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焦虑。 边关一打仗,京城百姓都跟着人心惶惶,朝堂众臣也一样心浮气躁。唯有宣和帝露面,才能稳得住人心。 可宣和帝的龙体,摆明了还没大好。也不知到底如何了 又过半个时辰,御前侍卫贺祈前来宣口谕“皇上有令,请卫国公靖国公觐见。” 卫国公靖国公都是城府老道之人,不露半分惊讶,拱手应下,一同进了保和殿。 摆明了卫国公靖国公更得天子信任,继续在保和殿外等候的永安侯等人,心情自然不会太美妙。不过,身为臣子,也不敢露出半分怨怼。 没见几个皇子也在眼巴巴地等着吗 宣和帝连最宠爱的大皇子都未宣召,可见心情败坏至什么地步。此时面圣奏对,实在不是什么美差。 转眼又是半个时辰。 这回出来的人是赵公公。 赵公公恭敬地说道“几位殿下和侯爷们在此候着,辛苦了。奴才奉皇上之命,请诸位去偏殿小坐,用些茶点果腹。” 不用站着,能坐着等,还能吃些点心喝些茶水,这也是天子恩典了。 众人一同谢过天恩,在赵公公的引领下进了偏殿。 进殿后,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 二皇子瞥了六皇子一眼,主动招呼六皇子坐在自己身边。六皇子笑着应了,和二皇子坐在一处。 大皇子等人都在,一个个耳力灵敏,二皇子自不会在此时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叫六皇子过来,不过是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兄弟和睦而已。 过了片刻,永安侯等人被宣召觐见。 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轮到几位皇子。令人惊讶的是,众皇子里偏偏漏了六皇子“皇上有令,六皇子殿下年少,不谙政事,早些回寝宫歇下便可。” 众皇子“” 。 第三百五十二章 人心(二) 众皇子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六皇子的身上。 这段时日,从皇庄传来的消息,令众皇子们心中个个嫉恨难平,恨不得取而代之。今日六皇子一回宫,一个个都憋足了闷气。 没曾想,还没等他们寻衅找茬,六皇子就受了冷遇 这是怎么回事 宣和帝不是十分偏宠喜爱六皇子吗怎么会忽然在众人面前让六皇子难堪 在众皇子的灼灼目光下,六皇子面容依旧平静,领命后便退出了殿外。 夜幕低垂,繁星满天。 宫灯闪着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脚下的路。 六皇子步伐未停,却暗暗舒出一口气,脚步甚至轻快了起来。 父皇动了怒气,当着众人的面冷落他。如此倒是正中他的下怀。几位兄长也不会时时盯着他了。 六皇子一走,几位皇子无暇多虑多思,立刻奉旨进了正殿。 宣和帝已经仔细询问过战事,此时正低头看今日最新送来的战报。 鞑靼此次撕毁休战盟约,大举出兵,攻破了三座边城,烧杀抢虐,无数百姓惨死,家破人亡。边军伤亡颇重,还死了几个中等武将。 平国公亲自写了奏折,奏请朝廷派兵增援,至于粮草辎重武器军饷抚恤所用的银两花费,更是一个极惊人的数字。 户部兵部官员,这两日恨不得吃睡在衙门里。尤其是户部上下,一个个愁得头发直掉。户部的梁尚书已经连着两日没睡过了。 众皇子进殿后,一同拱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宣和帝抬起头,随口道“免礼平身。” 宣和帝没有和皇子们寒暄闲话的心情,张口便问大皇子“你一直在兵部当差。以你看来,应该派谁领兵前去增援” 大皇子显然早已思虑过这个问题,拱手应道“卫国公靖国公年迈,四侯皆正当盛年。平西侯骁勇善战,和平国公又是郎舅。按理来说,平西侯领兵增援本是最合适的。不过,去年鲁地生乱,平西侯久战不利,后来是晋宁候领兵增援,才平了鲁地之乱。此次边军战事紧急,儿臣以为,晋宁候前去更合适。” 武将以战功立身。每逢战事,便是朝中武将大放光彩之时。 晋宁候是大皇子的舅舅,大皇子举荐晋宁候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平西侯听到大皇子这一席话,鼻子都快气歪了。好你个大皇子要捧晋宁候随你,顺带着踩我一脚可就太不地道了 平西侯咽不下这口闷气,上前一步道“末将愿领兵前去边关增援。若未立寸功,末将任凭皇上处置,绝无怨言” 大皇子扯了扯嘴角,语气中透露出一丝淡淡的讥削“事关边关安定,不可有半点闪失。一旦延误军情,江山不稳,平西侯能否担得起这等重责” 平西侯性情耿直,被这番话气得上了头,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武将领兵打仗,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敢断言稳胜。照大皇子殿下这么说来,晋宁候领兵前去就能确保万无一失吗若打了败仗,是不是就该砍了脑袋” 晋宁候夹在其中,不免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说道“平西侯所言,也有些道理。大皇子殿下抬爱,末将心中感激不尽。不过,打仗谁也不敢言有十分把握,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宣和帝不置一词,又问二皇子“你以为派谁前去合适” 不出所料,二皇子举荐的是永安侯“永安侯忠心耿耿,当差从无差错。儿臣举荐永安侯领兵前去边军增援。” 四皇子紧跟着大皇子步伐,举荐晋宁候。五皇子举荐的则是镇远侯。 卫国公靖国公已经年迈,家中子侄后辈多在军中,不乏出众之辈。不过,和正值盛年战功赫赫的平西侯等人一比,却又远远不及。 军中看重战功,也看重资历。朝中有资格领兵前去边关增援的,也唯有四侯了。 皇子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私心,竭力举荐自己的舅舅。外家势大,于皇子们自然有数不尽的好处。后宫关系着朝堂,历来如此。 宣和帝没有将怒意摆在脸上,心中却是冷笑连连。脑海中忽地又闪过六皇子的那席话。 宫中纷争暗涌,皆因储君之位而起 早日册立东宫,明立储君,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宣和帝淡淡道“此事朕会斟酌考虑,明日朝堂再议。今日天色已晚,你们都退下吧” 卫国公等人恭声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皇子们都不肯走,尤其是大皇子,一脸孺慕情真意切的说道“父皇离宫几个月,儿臣心中一直惦记着父皇。今晚就容儿臣留下,陪父皇说一说话吧” 二皇子也是一脸孝心忱忱“儿臣也想陪在父皇身边。” 四皇子五皇子也不甘落后,争先恐后地说道“儿臣也愿留下。” 儿子们的孝心,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宣和帝目光掠过皇子们的脸,心里又想起了六皇子。 在病中不能下榻的时候,六皇子乖巧地坐在他的身边,轻声读书,为他解闷。每日伺候他喝药用膳。待他能下榻走动了,六皇子扶着他在寝室里走动。 和心思澄澈一片赤诚的六皇子一比,几个年长的皇子表现出来的孝心,顿时显得虚浮。 人心都是偏的。 往日宣和帝最喜爱大皇子,看大皇子什么都好。现在,宣和帝的心已偏到了六皇子身上。六皇子今日直言不讳,确实令宣和帝恼怒。 不过,气头一过,宣和帝便猜到了六皇子的真正用意。索性配合一回,故意表现出对六皇子的冷落。 然后,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自以为有机会取而代之,可不就争抢着表现了吗 “你们几个的孝心,朕都知道了。”宣和帝淡淡道“不过,朕今日乏了,要早些歇下。你们也都退下吧” 宣和帝一沉下脸,所有皇子噤若寒蝉,乖乖领命退了出去。 宣和帝以手按住腰腹处,皱起眉头“宣程太医杜提点过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敬意 保和殿里设了太医当值处。程锦容和杜提点吃了晚膳后,便在屋子里候着。 赵公公神色凝重地前来宣召“皇上宣召杜提点和程太医前去。” 程锦容和杜提点早有准备,立刻起身前去保和殿。 宣和帝在众臣和皇子们面前不露声色,撑着天子颜面和体面。此时却面色泛白,额上满是冷汗,以手按着腰腹处。 程锦容一惊,立刻道“请皇上先去榻上躺着,微臣为皇上复诊换药。” 宣和帝连瞪程锦容的力气都欠奉,更遑论起身走路了。程锦容话一出口,一旁伺候的内侍立刻上前,扶起宣和帝,到了屏风后的窄榻上躺下。除下龙袍,露出中衣。 杜提点不敢怠慢,和程锦容一同上前。 待剪开纱布,露出伤处,杜提点目光一扫,心里顿时一沉。 宣和帝的伤势恢复缓慢。平日多是躺着静养,偶尔坐一坐下榻走一走。便是今日赶路,也都是躺在窄榻上。 今日一回宫,宣和帝便召来众臣和众皇子议事,一坐就是两个时辰,腰腹处的伤疤处竟渗出了黄水。 程锦容俯身为宣和帝换药,一炷香之后,宣和帝换好了药,重新包扎伤处,又喝下了汤药。 这一通忙活下来,宣和帝才勉强缓过劲来。 “微臣知道皇上心忧战事,可皇上龙体虚弱,实在不宜操劳。”杜提点低声进言“请皇上一定要保重龙体” 杜提点为宣和帝伺疾十几年。此时满心为天子忧虑,焦灼难掩。 宣和帝缓缓睁开眼,看了杜提点一眼“你为朕忧心,朕心里明白。可是,边关在打仗,朝堂人心动荡。朕如何能安心静养。” 杜提点无奈苦笑“皇上这样操劳,于龙体大大不利。微臣斗胆进言,也是为了皇上龙体着想。请皇上勿怪。” 人心都是肉长的。杜提点真心为宣和帝忧虑着急,宣和帝自不会不领情“放心吧朕没有怪你的意思。” 宣和帝顿了顿,对程锦容说道“程太医,朕明日要上朝。” 不是询问,而是告知。 程锦容没有阻拦的资格,也不会阻拦,正色应道“微臣一定尽力为皇上调养龙体。” 宣和帝似有些讶然,目光落在程锦容的脸上“朕以为,程太医也会劝朕安心静养,少操劳政事。” 程锦容没有躲闪,和宣和帝对视片刻“边关战事一起,不知有多少无辜的百姓家破人亡,军中将士也死伤颇多。” “皇上龙体要紧,可边关战事更要紧。所以,皇上坚持回宫时,微臣并未劝阻。皇上明日要上朝,微臣也不会多言。” 宣和帝穷兵黩武,大楚朝的百姓深受其苦。可没有强大的军队,如何能护得住大楚的万里江山 宣和帝不算是什么好皇帝,可有他在,大楚朝堂便能安定下来。军心民心也能安稳。 宣和帝做出了一个天子应该做的选择。这样的决定,也令程锦容对宣和帝生出了一丝真正的敬重。 程锦容语气中的敬意,令宣和帝十分受用。 宣和帝扯了扯嘴角,闭上双目假寐。 在宣和帝入眠后,程锦容悄然退出寝宫外。 守在寝宫外的贺祈,立刻凑了过来,低声问道“皇上现在如何” 程锦容轻声答道“已换了药,现在睡下了。” 天子病症,不能随意打探。贺祈知道其中忌讳,不再多问“你今晚又要值夜,趁着现在,先去睡上一两个时辰。” 杜提点年纪大了,体力不济,一般多是值上半夜。程锦容值下半夜。 这还不像是御前侍卫,轮换的人多,分担到各人身上的压力就小了许多。宣和帝的专职太医现在只有两人,而且是以程锦容为主杜提点为辅。 宣和帝身边伺候的人不少,可真正的压力,其实都在程锦容的身上。 贺祈话语中的关切和怜惜,清晰可见。 程锦容心头一暖,嘴角微微扬起“好,我这就去睡了。” 寥寥几句,匆匆数语,只能聊以安慰罢了。贺祈目送着程锦容的身影远去,直至她的身影消逝不见,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朱启珏凑了过来,一张俊脸上满是闷气。 贺祈目光一扫,低声问道“怎么了” 朱启珏忍住冷哼的冲动,低声答道“我爹今日出保和殿的时候,面色颇不好看。我追上去问了几句,听说是因领兵增援边关一事,众皇子殿下各有举荐之人,所以闹得不太痛快。” 贺祈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 皇子们一个个地都有私心,想趁着边关打仗举荐“自己人”,抢军功捞资本 大皇子肯定举荐晋宁候,二皇子举荐的人一定是永安侯,再有五皇子举荐镇远侯,夹在其中的平西侯,憋了一肚子闷火也是难免。 真论行军打仗的本事,平西侯才是四侯中最骁勇厉害的一个。 贺祈同样惦记边关战事,略一思忖,低声道“此事尚未有定论,我明日找个机会,向皇上进言几句。” 朱启珏感激地看贺祈一眼“多谢表哥。” 顿了顿,又低声问道“表哥,你还没看到战报送到朝廷的伤亡将士名单吧不知贺二有没有逃过一劫。” 贺祈沉默片刻,才道“明日我去着人打听一二。” 隔日,久未露面的宣和帝身着龙袍上了朝。 文武百官见宣和帝面色如常,看不出半分虚弱疲态,果然人心振奋。就连被折腾得快掉光了头发的梁尚书,也是满面喜色,压在心头的巨石为之一松。 不过,梁尚书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宣和帝当朝下旨,令平西侯领三万士兵去边军增援。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先不说边关打仗需要的粮饷,就说这三万士兵一出动所需的粮饷银子,就已令梁尚书苦了脸。 “皇上,户部尽力筹措银子,可国库空虚,实在” 宣和帝面色一沉,目光冷冷地扫了过去“十日后,大军开拔” 梁尚书后背一凉,只得领命。 。 第三百五十四章 凤印(一) 此次朝会,京城六品以上的文武官员皆有份参加。这几日,边关战报接二连三地传至朝廷,多是将士伤亡或打了败仗的消息,人心惶惶难安。 为了安定人心,宣和帝硬生生地撑着坐了三个时辰。待到散朝时,众臣低头躬身,恭送天子摆驾离去。 宣和帝在起身之际,身体晃了一晃。 御前侍卫统领贺祈,不动声色地靠近两步,以手扶住宣和帝的胳膊。贺祈身手超卓,右手力气也远胜常人。只以一只右手,便稳稳地扶住了宣和帝。 宣和帝后背已冷汗涔涔,全身虚软无力。全仗着贺祈相撑,才未在金銮殿里失态。 好在此时众人都低着头,无人看到宣和帝的虚弱疲态。 宣和帝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在原地站了片刻,才迈步离去。步伐比平日要慢得多。回到保和殿后,宣和帝再也撑不住,额上满是冷汗,面色近乎惨白。 裴皇后早已在保和殿里候着,将早已准备好的参汤先端了过来“皇上先喝了这碗参汤吧” 宣和帝略一点头。 裴皇后亲自喂宣和帝喝参汤。宣和帝张口喝下参汤,体力慢慢恢复了一些。至少有力气张口说话了“辛苦皇后了。” 裴皇后轻声应道“臣妾做不了别的,只能略尽绵薄之力。” 程锦容杜提点也迅疾来了,各自为宣和帝诊脉,商议过后,又重开了药方。熬药喝药,有条不紊,并不慌乱。 宣和帝喝了药之后,便闭目睡下。 就在此刻,赵公公悄然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郑皇贵妃娘娘在殿外等候,求见皇上。” 宣和帝昨日回宫,今日忙着上朝,无暇去后宫,也未见任何嫔妃。郑皇贵妃这是按捺不住了。 裴皇后皱起眉头“传本宫口谕,就说皇上已经歇下了。让郑皇贵妃回钟粹宫安分待着,等候皇上传召。” 这席话,说得半点都不委婉不客气。 以裴皇后的身份地位和今时今日的圣宠,确实有睥睨郑皇贵妃的底气。 赵公公恭声领命,退了出去。 两个时辰后,宣和帝才悠然醒转。 一睁眼,裴皇后温婉秀丽的脸庞映入眼帘,目中流露出喜悦和关切“皇上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现在总算是醒了。” 宣和帝冷硬的心肠,也被这如水的温柔捂出了热气,声音颇为缓和“朕身边不缺人伺候,无需你一直守在床榻边。再者,你病了多年,如今才将养得有了起色。若是因为朕病倒了,朕岂能心安。” 裴皇后抿唇轻笑,伸手扶着宣和帝在龙榻上坐直了身体“只要皇上能早日好起来,便是让臣妾再病十年,臣妾也心甘情愿。” 宣和帝心中动容,下意识地握住了裴皇后的手。 同样守在龙榻边的程锦容,稍稍侧身,移开目光。不过,她能移开视线,却不能关上耳朵。帝后说的话,一句一句清晰地传进耳中。 “皇上之前睡下,郑氏前来请安,臣妾不想让她扰了皇上休息,便令她退下了。” “这点小事,你做主便可。” 裴皇后柔声应是。 宣和帝又道“朕这就下旨,令郑氏将凤印送还椒房殿。” 裴皇后却出人意料地出言劝阻“刚回宫就下旨,岂不令郑氏难堪。倒也不必如此着急,等过一段时日也无妨。其实,就是凤印送还椒房殿,这打理宫务之事,也得由郑氏支应。皇上龙体虚弱,臣妾心忧难安,恨不得日夜都在保和殿里伺疾,哪里还顾得上后宫琐事。” 宣和帝能信得过的身边人,只有寥寥几个。 现在,宣和帝确实离不得裴皇后的陪伴安抚。 宣和帝看着裴皇后的目光愈发柔和“你的心意,朕都知道。不过,凤印理当由皇后掌管。宫务依旧交给郑氏就是了。” 裴皇后也不是真心要推辞,故作迟疑了片刻,才应了下来“臣妾谢过皇上恩典。” 其实,这凤印本来就是皇后之物。郑皇贵妃“代为掌管”而已,现在交还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朝堂大事,多是发圣旨。后宫这点事,宣和帝传一声口谕便可“赵公公,去钟粹宫一趟,传朕口谕。令郑氏明日将凤印送还椒房殿。” 赵公公张口领命。 裴皇后掩住心里的愉悦和快意,和程锦容对视一眼。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钟粹宫。 郑皇贵妃去保和殿请安,却碰了个硬钉子,灰头土脸不说,心里更是憋足了闷气。回钟粹宫后,咚咚咣咣砸了一通。 没想到,更令人愤怒的事还在后面。 赵公公很快前来传旨“皇上有旨,请皇贵妃娘娘明日将凤印送还椒房殿。” 郑皇贵妃“” 就连赵公公,都不忍心看郑皇贵妃此时的脸色了。 前些年,郑皇贵妃在宫中是何等风光显赫 裴皇后闭宫养病,常年不见人。宫务尽在郑皇贵妃手中,宫中妃嫔人人低头诚服,宣和帝时常留宿钟粹宫。大皇子是宣和帝最喜欢的儿子,甚至压过了嫡出的二皇子。 郑皇贵妃也只差一个皇后名分罢了。 没曾想,短短一年多里,裴皇后迅速得了圣宠。彼涨此消,郑皇贵妃却渐渐失了帝心。 现在,就连凤印也得送还椒房殿。郑皇贵妃的脸面,也被彻底撕开,扔到了地上。 郑皇贵妃身子微颤,用尽自制力,挤出一个笑容“臣妾谨遵圣旨。” 赵公公咳嗽一声,又道“边关在打仗,朝中事务繁忙,皇上烦心劳碌,皇贵妃娘娘不必去谢恩了。” 这显然也是宣和帝的意思。 竟连见也不见她了。 郑皇贵妃将喉间老血咽下“多谢赵公公提醒。” 赵公公扯了扯嘴角,张口告退。 赵公公一走,郑皇贵妃面色泛白,一张口,竟吐了一口鲜血。 一旁伺候的宫女骇然大惊,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郑皇贵妃“娘娘娘娘快来人去宣太医” 郑皇贵妃脑中浑浑,意识一片模糊,很快昏迷了过去。 第五百五十五章 凤印(二) 李太医被宣召进了钟粹宫,一番施针后,郑皇贵妃才醒来。 李太医暗暗松口气,恭声说道“皇贵妃娘娘适才气急攻心,吐了一口心头血,又昏迷了片刻。微臣为娘娘施了针,再开一张药方,请娘娘按时喝药,卧榻静养几日。” 郑皇贵妃再恼再恨,也不肯在人前失仪,命人厚赏了李太医。 大皇子和四皇子很快闻讯而来。 “母妃怎么忽然昏厥不醒”大皇子近来心气不顺,颇有几分心浮气躁,语气不免有些生硬“赵公公前来钟粹宫,到底说了什么为何母妃反应这般激烈” 相较之下,四皇子对亲娘的关心就真切多了“什么也不及母妃的身体要紧。母妃既是身子不适,就不要管什么宫务了。” 大皇子瞥了四皇子一眼,声音里透出一丝淡淡的不耐“说得倒是轻巧。父皇龙体虚弱,母后在保和殿里伴驾。后宫里品级最高的嫔妃就是母妃。这等时候,正是母妃该出力的时候,岂能轻易撂挑子” 如今边关战事紧急,二皇子府的流言已经无人再提。大皇子这桩“差事”,也随着宣和帝的归京不了了之。 可大皇子依然心中忧虑不安。不说别的,宣和帝令人传旨回京,已经明确流露出对他的不满了。现在郑皇贵妃又失了圣心 简直是雪上加霜 四皇子有些不满地回视大皇子“大哥要贤名,也得顾着母妃的身体。母妃连床榻都下不了,如何还能掌管宫务” 大皇子轻哼一声,面色一沉“你说这话是何意难道只有你关心母妃身体,我就是个忤逆不孝的儿子” “大哥别恼,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大皇子心情不佳,咄咄逼人“你说来给我听听” “都别说了。”郑皇贵妃咬咬牙,从床榻上坐了起来“有件事得告诉你们兄弟两人。今日,你父皇打发赵公公传口谕。明日,我就将凤印送还椒房殿。” 大皇子四皇子面色齐齐一变。 身为皇子,他们当然知道凤印的分量。 怪不得母妃会气得吐血 郑皇贵妃眼眶泛红,声音有些沙哑“你父皇的心,现在都在皇后身上。母妃是不中用了。” 话未说完,泪水已滑了下来。 大皇子四皇子心里再焦虑,也得打起精神来安抚郑皇贵妃“母妃不必这般难过自责。凤印本来就是中宫皇后之物,送还椒房殿也罢。” “是啊往日我们兄弟子凭母贵,以后,就该是母凭子贵了。有我们兄弟在,绝不会令母妃受委屈。” 郑皇贵妃鼻子一酸,以袖掩面,哭了起来。 大皇子四皇子百般劝慰,郑皇贵妃总算慢慢停了哭泣,低声道“以后,母妃也没别的盼头了,只盼着你们兄弟有出息。你们两个,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管到了何时,都要一条心。” 这话,显然是说给四皇子听的。 四皇子比大皇子小了几岁,至今还在书房里读书。等明年大婚了,才能入朝听政。而大皇子,当差已有几年,又一直颇得宣和帝欢心。要争储位,大皇子无疑是兄弟两人中把握更大的那一个。 郑皇贵妃看着年少英挺的四皇子,红着眼再次叮嘱“以后,你事事都听你大哥的。有力气得冲着别人使,可不能兄弟失和。” 四皇子不假思索地应了“母妃放心,我一定会全力辅佐大哥。” 四皇子如此表态,大皇子自然要领情,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四弟放心。他日我被册立东宫,绝不会亏待了你。” 钟粹宫宣召太医一事,很快传到了保和殿。 郑皇贵妃到底得宠多年,又有大皇子四皇子两个好儿子。眼下储君未定,说不得还有翻身之日。 赵公公略一权衡,到底还是悄声禀报了此事。 宣和帝眉头未动,淡淡道“朕知道了。” 然后,便没了下文。 赵公公心里为郑皇贵妃唏嘘一声。 后宫历来如此,有人春风得意,便有人黯然失意。以前是裴皇后退避三舍,风水轮流转,现在终于轮到郑皇贵妃一尝失宠的苦涩滋味了。 宣和帝没有发话,郑皇贵妃连“卧榻静养”的资格也没有。第二日,便撑着起身下榻,精心装扮遮掩憔悴病容,亲自捧了凤印,进了椒房殿。 裴皇后端坐在凤椅上,目光淡淡一扫。 郑皇贵妃行了一礼,然后将装着凤印的锦盒奉上“妾身今日是特意来送还凤印的。娘娘之前一并多年,妾身奉了皇上之命,代为掌管宫中事务。如今娘娘凤体大好,妾身终于能卸下重担了。” 亏得郑皇贵妃还能挤出笑容来。 裴皇后慢慢品尝着牢牢占据上风的快意滋味,不疾不徐地说道“珞瑜,接凤印。” 珞瑜恭声领命,上前接了锦盒,呈至裴皇后面前。裴皇后看了一眼,便令珞瑜将凤印收起。 郑皇贵妃心痛得滴血,还得继续陪笑“妾身今日就将宫务也一并交给娘娘。” “这倒不必。”裴皇后淡淡道“本宫要去保和殿伴驾,无暇打理宫中琐事。一应宫务,还是由你掌管。” 宫务还交给她掌管,可见她并未全然失宠失势。或许,她还有翻身之日。 郑皇贵妃本该松一口气。 可一想到裴皇后日日都在保和殿,和宣和帝朝夕相处,以各种手段邀宠。而她,却连踏进保和殿的资格都没有。心中那口血又开始蠢蠢欲动。 裴皇后瞥了一眼过来。 郑皇贵妃咬咬牙应下“妾身谢过娘娘信任抬爱,既如此,妾身便厚颜应下了。” 裴皇后站起身来“本宫要去保和殿,皇贵妃也请自便吧”说完,先迈步离去。 郑皇贵妃看着裴皇后的背影,目中闪过浓烈的嫉恨和不甘。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慢迈步出了椒房殿。 说来也巧,迎面就遇到了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行色匆匆,神色间竟有些一丝惊惶不安。 。 第三百五十六章 愚蠢(一) 换在平日,郑皇贵妃一定会出言探询。 不过,今日郑皇贵妃心情极差,没心情和寿宁公主虚与委蛇。碰面后,彼此略一点头示意。郑皇贵妃便离开了椒房殿。 寿宁公主特意来见裴皇后,却扑了个空,一双柳眉顿时蹙了起来“母后去了何处” 一个宫女恭敬地答道“回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去了保和殿。” 这个答案也在意料之中。 裴皇后回宫这两日,几乎一直待在保和殿。寿宁公主偏又不能进保和殿,心中再焦急也没用。 寿宁公主不知在想什么,面色变幻不定。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用力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去了保和殿。 今日没有大朝会,宣和帝只召了几个众臣进保和殿议事。保和殿外有一一众身着软甲的御前侍卫在当值。 其中便有裴璋。 寿宁公主和裴璋是嫡亲的表兄妹。裴璋又做了二皇子几年伴读,和寿宁公主时有见面的机会,颇为熟稔。 寿宁公主一露面,裴璋便知有异,不动声色地上前行了一礼,低声问道“公主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 寿宁公主低低地应道“我想见母后。” 裴璋的目光迅疾掠过寿宁公主的俏脸。 寿宁公主和裴皇后的“母女情分”到底如何,他身在宫中,早有所闻。事实上,自去年秋猎,寿宁公主和元思兰联手设计陷害程锦容后,他对元思兰便厌恶至极,对寿宁公主也没了半分好印象。 只是,裴家早已上了二皇子这艘船。寿宁公主是二皇子的双生妹妹,彼此关系紧密。他个人的喜怒好恶,根本不重要,也绝不能表露出来。 “皇后娘娘确实在殿内。”裴璋声音十分平静“不过,皇上早已严令,任何人不得擅进保和殿。公主殿下想见皇后娘娘,不妨请内侍通传一声,看娘娘是否应允首肯。” 被裴璋说穿了母女并不和睦的事实,寿宁公主目中闪过一丝难堪。不过,她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表哥所言有理。守门的内侍我不甚熟悉,就请表哥代我去说一声。” 裴璋无法推辞,只得应了。 一炷香后,通传的内侍过来了“请公主殿下随奴才进殿。” 寿宁公主松了口气。 裴皇后总算没令她这个女儿太难堪。 宣和帝和众臣在正殿议事。裴皇后在偏殿里,一同在偏殿候着的,还有一个身着绿色官服的美丽少女。少女不知在低语什么,裴皇后听了哑然失笑,目光温柔如水。 程锦容 真是阴魂不散日日待在裴皇后身边。比她这个堂堂大楚公主还要得裴皇后的喜爱。 寿宁公主心中嫉火升腾,忍不住狠狠地盯了程锦容一眼。程锦容没有将寿宁公主的不善放在心上,裴皇后却沉了脸,警告地瞥了寿宁公主一眼。 寿宁公主咬咬牙,将心头的愤怒不甘咽下,上前行礼“女儿见过母后。” 母女两人分别几个月,此时见面也没什么热泪盈眶的感人情景。 寿宁公主的恭敬中带着疏离,裴皇后同样神色淡淡,不冷不热“平身吧你特意到保和殿来见本宫,可是有什么事” 寿宁公主心里委屈至极,脱口而出道“女儿想见亲娘,难道不是最要紧的事吗” 裴皇后没有动容,淡淡道“我只给你一次机会。你若不说,以后也不必再说了。”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一张俏脸陡然胀红,目中闪过屈辱愤怒不甘怨怼。 她可是母后唯一的女儿,母后母后怎么能这样对她 奈何裴皇后没有半分心软,也没有哄寿宁公主的意思,就这么安静端坐,等寿宁公主张口。 “我有一桩事,想求母后。”寿宁公主忍着屈辱张口“让宫人和不相干的外人都退下吧” 这个不相干的外人,显然指的是程锦容。 程锦容对寿宁公主想说什么其实不感兴趣。只是,寿宁公主是裴皇后的“女儿”,她若做出什么蠢事来,一定会牵累裴皇后。 所以,程锦容理直气壮地留下了。 “你怎么还不退下”寿宁公主终于逮着了机会发作“我和母后说私房体己话,你也要旁听不成” 程锦容神色淡然地应了回去“微臣奉旨在偏殿里候着,以备皇上随时宣召看诊。没有皇上的吩咐,微臣如何敢退” 寿宁公主眼里喷出火星“你” “寿宁,”裴皇后面色一沉,声音里透着冷意“如果你来是为了元思兰求情,就不必张口了。” 寿宁公主一惊,顾不得再和程锦容较劲争锋,急急央求“母后,思兰表哥到大楚已有一年半。鞑靼可汗举兵,思兰表哥半点都不知情。这如何能怪到表哥身上父皇回宫后,连见都没见表哥一面,就令人封了流华宫。这对表哥来说,实在太不公平了” “我今日来见母后,是想请母后在父皇面前为表哥分说一二。至少也该听表哥分说辩白。” 这话一入耳,程锦容也有些难以置信。 这个寿宁公主,简直是被元思兰哄骗得昏了头 裴皇后也是一脸怒容“鞑靼不守国书,撕毁休战盟约。大楚和鞑靼正在打仗,不知要死多少无辜百姓将士。” “这等时候,百姓惶惶不安,朝中人心难定。你父皇没直接杀了元思兰,只将他软禁在流华宫里,已是十分宽厚了。难道还要放他出来,四处招摇,显示圣宠偏爱不成” “你平日里糊涂些,也就罢了。此时竟还做出这么愚蠢的举动来真是不知所谓” 裴皇后平日温声轻语,偶尔心中不快,也只沉着脸。像现在这般怒火高涨张口痛骂的,几乎从未有过。 寿宁公主被骂得泪水涟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母后息怒。母后说的这些,女儿心中都明白。可思兰表哥到底是女儿的未婚夫婿,女儿实在不忍心看他被软禁。女儿求母后了,求母后救一救他。” 第三百五十七章 愚蠢(二) 裴皇后今日是动了真怒,目中闪着愤怒的寒光“行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了。立刻出去本宫不想见你” 寿宁公主为了心上人,倒是豁得下脸,不但没走,还跪着上前几步,紧紧攥住了裴皇后的衣襟,边哭便出言恳求“母后,我求你了” 裴皇后气火攻心,面上泛起愤怒的潮红。 万幸此时偏殿里人极少,除了程锦容之外,只有裴皇后身边的宫女珞瑜。看到这一幕的人也只有她们两人。 珞瑜早已把头低了下去。 程锦容微微蹙眉,上前一步,扶住裴皇后的胳膊“娘娘平心静气,可千万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裴皇后如何能平心静气,咬牙怒喝“立刻滚出去” 寿宁公主百般苦求,都未能令裴皇后心软点头,心中也是恼恨至极。愤然擦了眼泪,霍然起身。 寿宁公主目中闪过令人心惊的怨恨和愤怒“好好一个母后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比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可好多了。我不过是求母后为表哥说说情,母后死活不应,还如此怒斥喝骂” “我真怀疑,我到底是不是母后的亲女儿。” 寿宁公主说的是气话。 最后一句,却生生刺痛了裴皇后的心窝。 她何尝愿意进宫何尝愿意做皇后何尝想做二皇子寿宁公主的亲娘 她被迫和丈夫分离,被迫离开自己的女儿,被困宫中十余年。她所受过的痛苦和折磨,谁人能懂 她恨裴婉清入骨,还得照顾裴婉清的一双儿女。心中的屈辱和不甘,又有谁知晓 她狠狠地盯着寿宁公主。 你当然不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是程锦容。你从来就不是我的女儿。 裴皇后目中闪过的强烈憎恨,犹如一盆冷水,生生浇在寿宁公主的头上。寿宁公主既惊又惧,竟是被吓退了两步。 母后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用这般憎恨的目光看她 程锦容心中一惊,不假思索地拦在了裴皇后身前“皇后娘娘令公主殿下告退,殿下还是快些离开吧” 寿宁公主显然是被吓到了,难得没吭声,转身便走了出去。 一旁的珞瑜也被惊住了,下意识地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鲜少有这般情绪鲜明激烈的时候,此时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脸孔一片潮红。一双眼迸发出异样的光芒。 “娘娘,”程锦容心中焦急没有流露在脸上,声音依旧沉稳,唯有握住裴皇后的手格外用力“公主殿下已经走了。” 胳膊处的些许疼痛,终于唤回了裴皇后的理智。 裴皇后用力深呼吸几口气,呼吸慢慢恢复平稳,声音里犹带几分怒意“走了才好。这等不明是非不知轻重的女儿,本宫恨不得没生过她” 一派恨铁不成钢的愤怒。 这语气虽凶狠了些,倒也合乎一个中宫皇后的身份。 珞瑜莫名地松了一口气,轻声张口劝慰“到底是公主殿下的未婚夫婿。公主殿下心中忧急,一时失了分寸,也是有的。皇后娘娘也无需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到底是嫡亲的母女,总不能为了一点口角便生分了。” 裴皇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随口吩咐一声“本宫气得头疼,要去寝室里躺下休息片刻。锦容,你给本宫诊诊脉。” 程锦容张口应下。 保和殿分前殿和后殿,前殿是宣和帝处理政事之处。后殿则是休息的寝宫和日常起居之处。 往日,这里完全是宣和帝的天下。如今宣和帝身边离不得裴皇后,令人在后殿里收拾了一间寝室,供裴皇后休憩。 珞瑜十分乖觉伶俐,待裴皇后和程锦容进了寝室,便立刻退了出去。 程锦容去拴了门闩,然后才去了裴皇后身侧,轻叹一声“娘娘,这样下去,如何能瞒得过皇上” 裴皇后身体微颤,心中满是涩意“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这十几年都忍过来了,可现在,却越来越忍不得了。” “每次见到他们兄妹,我就想到当年旧事,想到裴婉清兄妹” 最后几个字,带着彻骨的恨意,挤出了口。 往日也不是不恨,只是女儿在裴家,被永安侯紧紧攥在手中。她不得不低头隐忍。现在,她夺回了皇后应有的威势,将昔日仇敌弹弹压得不敢动弹。哪怕是处死了青黛菘蓝,永安侯夫妇也不敢有什么不满。 弯腰低头的日子太久了。现在她终于能挺直腰杆,忍耐力倒是大不如前了。 程锦容心中一阵酸涩,伸手搂住裴皇后。 裴皇后身体纤弱,比程锦容稍矮了一些。程锦容一伸手,将裴皇后搂入怀中。裴皇后将头靠在女儿的肩膀上,泪水无声汹涌。 “娘,”程锦容声音压得极低“知道当年旧事的人,除了你我,还有永安侯夫妇。如今你在宫中势头极盛,执掌凤印,圣眷正浓,谁也不能和你相抗。你设计杀了青黛和菘蓝,永安侯夫妇根本没敢吭声。” “越是如此,越要冷静下来。否则,一旦冲动之下说错了什么话,便是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现在看似繁花着锦,实则危急四伏。娘娘一定要时刻保持冷静才行啊” 裴皇后没有再落泪,以帕子擦了眼边泪水,略有些羞愧自责地叹道“你说的对。这些时日,事事顺心顺意,我有些得意忘形了。” 人在得志之时,难免膨胀。程锦容这一盆冷水浇的正是时候。 程锦容见裴皇后冷静下来,也略略松了口气,笑着安抚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寿宁公主今日一番私心,言行大大不妥。要是传入皇上耳中,只怕皇上也会勃然大怒。” 寿宁公主心中只装着自己的未婚夫婿,丝毫不顾大楚边关战事。裴皇后厉声训斥,才是正理。 哪怕宣和帝知道了,也会站在裴皇后这一边。 裴皇后听懂了程锦容话中的暗示,略一点头“你说的对,等得了闲空,我就将此事禀报皇上。” 第三百五十八章 重罚 当日下午,裴皇后便将此事告诉了宣和帝。 宣和帝议事后,虚弱疲惫,睡了两个时辰才睁眼。紧接着便是复诊换药,裴皇后一边伺候宣和帝喝药,一边低声将自己怒责寿宁公主的事说了出来。 “寿宁不知轻重,竟在此时为元思兰求情。臣妾心中十分恼怒,张口怒骂了她一顿。现在想起来,臣妾心里还是窝了一团火。” 宣和帝的面色也顿时沉了下来,龙目中闪过怒色,哼了一声“这个寿宁,真是糊涂透顶” 裴皇后轻叹一声“说来,都是臣妾的错。这些年,臣妾身体虚弱,只得闭宫养病。隔几日才见她一回,也未好好教导过她” 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 宣和帝怒容稍褪,淡淡道“她今年十六岁,已经长大成人。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可见是她自己太过糊涂蠢钝,怪不得皇后。” 顿了片刻,宣和帝又道“来人,传朕口谕去长乐宫。鞑靼撕毁盟约,主动进犯边关,边关百姓枉死者数不胜数。让寿宁公主茹素两个月,每日抄写佛经三个时辰,为边关无辜惨死的百姓祈福。” 这样的处罚,对金娇玉贵的寿宁公主来说,不可谓不重了。 茹素抄佛经还在其次,最要紧是丢人哪 裴皇后以帕子擦拭眼角,轻声道“寿宁犯下大错,理应重罚。臣妾不敢为寿宁说情,从今日起,臣妾也一同茹素两月,也算全了臣妾这个做母亲的心。” 一味指责寿宁公主,只会显得裴皇后这个亲娘太过严苛。陪着寿宁公主一同茹素,传出去就是一片慈母心肠了。 也愈发显出了寿宁公主的糊涂不孝。 程锦容听在耳中,微微扬起唇角。 宣和帝的口谕很快传进了长乐宫。 一双眼睛哭得红肿的寿宁公主,气得胀红了脸,眼看着就要说出“忤逆不孝”的话语,一旁的贴身宫女心惊肉跳,鼓起勇气提醒一声“赵公公还要回去复命,公主殿下还是快些应下吧” 赵公公不知见过多少大风大浪,压根没将寿宁公主咬牙切齿的愤怒放在心上,不紧不慢地接了话茬“请殿下接旨,奴才好早些回保和殿,向皇上复命。” 寿宁公主若是不接旨,可就不是茹素两个月每日抄佛经那么简单了。 寿宁公主自然听出了赵公公的话外之意,暗暗咬牙切齿一回,到底还是低头接了旨。 赵公公又特意张口提醒“皇上有令,从今日起,殿下只管安心在长乐宫里抄佛经。宫中若有人敢擅自来打扰殿下,皇上定不轻饶。” 寿宁公主“” 之前禁足,寿宁公主不能出寝宫,二皇子等人总能进长乐宫。这一回倒好,不但不让她出寝宫,还不准任何人来看她 寿宁公主满心憋屈懊恼,继续咬牙应了。 赵公公这才行礼告退。 赵公公一走,寿宁公主便气得变了脸。寝室里的摆设器具,小件的被砸的粉碎,大一些的被踹倒在地,满屋狼藉。 待到晚上,长乐宫的宫女去御膳房领膳,领来的便只有一个轻飘飘的食盒。四样素菜,一碗粳米粥,还有几个馒头而已。 寿宁公主平日锦衣玉食,对吃食尤其挑剔,何曾吃过这样寡淡素净的晚饭。一怒之下,竟将食盒打翻,全部扔了出去。 伺候的宫女们都快哭出来了,忙去收拾。 寿宁公主怒道“去御膳房重新点膳” 其中一个硬着头皮凑上前来低声答道“殿下请消消气。皇上下了口谕,御膳房的管事孟公公也得了旨意,说是一日三餐都是这样。而且,长乐宫不可私下点膳。否则,惹皇上动怒,就得掉脑袋” 也就是说,她打翻了食盒,今晚就得饿肚子了。 寿宁公主满心羞愤,无处可泄,扬起手就打了贴身宫女一巴掌“混账” 宫女忍着疼痛,跪下请罪“是奴婢无能,请殿下息怒。” 寿宁公主再气再怒,也无可奈何。饥肠辘辘,饿得难受,只得令人拿点心来,连着吃了一盘,勉强填饱了肚子。 寿宁公主绷着脸吩咐“明日起,多领些点心回来。” 挨打的宫女不敢吭声,一旁站着的宫女战战兢兢地应道“孟公公说了,从明日起,长乐宫不能领点心。殿下刚才吃的是今日的,明日就没有了。”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被重罚一事,很快传入二皇子耳中。 宣和帝下了口谕,任何人不得擅进长乐宫。二皇子不敢违抗圣意,心烦气闷地回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妃依旧卧榻安胎。 二皇子心情不佳,索性召了府中的歌姬舞姬取乐,根本没去探望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从贴身丫鬟口中得知二皇子的举动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无声叹了口气。 永安侯也阴沉着脸回了永安侯府。 永安侯夫人打起精神相迎,小心翼翼地问询“侯爷今日面色为何这般难看莫非是宫中又出什么事了” 自青黛和菘蓝的死讯传进府中,这几日,永安侯动辄发怒。 永安侯夫人随口一问,就见永安侯冷笑一声“寿宁公主为未婚夫婿说情,皇后娘娘不但没允,还怒责了寿宁公主。皇上知道此事后,重罚寿宁公主。” “好一个深明大义的皇后娘娘” 永安侯夫人一惊,霍然抬头看向永安侯“侯爷皇后娘娘这么做是何意她寿宁公主是她的女儿,她怎么能这么做” 永安侯面沉如水,冷冷道“青黛和菘蓝都死了,现在,她直接对寿宁公主出手。接下来,她就该出手弹压二皇子了。” “她这么做的缘故,你还看不出来吗”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的面色也变了,声音颤抖起来“侯爷的意思是” 永安侯面色异常难看,一字一字吐出了口“如果我所料没错,她已动了令六皇子争储之心” 。 第三百五十九章 过招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三百五十九章过招永安侯夫人惊怒交加,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她怎么敢有这等念头二皇子殿下才是嫡出的皇子,那个六皇子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争夺储位” 裴婉如不过是个替身,她生下的皇子,根本不是真正的嫡出皇子。压根没资格和二皇子相提并论 永安侯心烦意乱,冷冷瞪了永安侯夫人一眼“这等废话,以后就不必说了。” “她是中宫皇后,六皇子自然就是嫡出的皇子。从理法而言,和二皇子一样。她想让六皇子做储君,有何不可” “谁敢去告诉皇上,其实她根本不是裴婉清,而是裴婉如这秘密一旦曝露,第一个倒霉遭殃的,就是裴家。” 可不是么 裴家不但不能揭露这个隐秘,还得死死捂住秘密,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真是让人窝火又憋屈。 永安侯夫人心里堵得发慌,咬牙道“早知如此,当年真不该犹豫。在她怀了身孕的时候,就该做些手脚。没有六皇子,也没现在这么多麻烦了。” 永安侯不耐地皱起眉头“世上没有后悔药,现在说这些废话,还有什么用。再者,当年她被折腾得奄奄一息,不能不留下她肚中的孩子。” 谁能想到,软弱没用的裴婉如,在程锦容进宫后,竟然脱胎换骨,变成了现在这样 一步错,步步皆错。 现在,裴家想掌控裴皇后,几乎是不可能的事。相反,裴家受裴皇后牵制,根本不能轻举妄动。 就算他窥破了裴皇后母子的野心,也一时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永安侯眉头拧得几乎快打结了,负着双手,来回踱步。 永安侯夫人惶惶难安,跟在永安侯身后挪步“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永安侯停下脚步,永安侯夫人反应不及,猛地撞到了永安侯的后背。鼻子差点被撞塌了,又酸又疼。 永安侯夫人倒抽一口凉气,捂着鼻子,不敢吭声。 永安侯压根没留意,扔下一句“我去一趟二皇子府。”然后,便快步走了。 永安侯夫人一脸晦气地叫来丫鬟,打了盆热水,将鼻间的血迹洗净。 当晚,过了子时,永安侯才回府。 他和二皇子到底商议了什么,永安侯夫人根本不敢多嘴多问。 永安侯出言吩咐“你明日递帖子进宫,求见皇后。不妨提一提青黛菘蓝,看她如何回应。还有,多为寿宁公主求情。她是寿宁公主的亲娘,想不过问,也由不得她” 永安侯夫人现在最怕听到的就是进宫二字。 可永安侯张口吩咐,由不得她拒绝。她只能应了下来。 第二日,永安侯夫人便令人递了帖子进宫,求见裴皇后。 裴皇后命人传口谕,令永安侯夫人两日后进宫觐见。永安侯夫人收拾忐忑不安的心绪,在两日后进了椒房殿。 如今的椒房殿里,熟悉的脸孔被换了大半,多了许多新宫女。裴皇后近身伺候的宫女,几乎都是新人。 “臣妻见过皇后娘娘。”永安侯夫人裣衽行礼。 过了片刻,裴皇后才淡淡道“免礼,平身。来人,给永安侯夫人赐座” 永安侯夫人恭声谢恩,坐了下来。 往日的居高临下趾高气昂,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畏惧。 没错,就是畏惧 一个懦弱自闭的裴皇后,和一个深得圣宠执掌凤印的中宫皇后,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哪怕永安侯夫人在心里反复安慰自己,眼前这个只是替身也无法抚平心里的畏怯惊惧。 这就是权势的力量。 裴皇后目光掠过永安侯夫人隐含忐忑的脸孔,扯了扯嘴角“永安侯夫人为何一言不发” 永安侯夫人定定心神,挤出笑容“臣妻心里有一桩为难的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裴皇后淡淡道“既然为难,可见是不该说的事,不说也罢。”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一张口,就碰了一鼻子灰。心里羞恼就别提了。原本计划好的含蓄暗示,也用不着了,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臣妻听闻寿宁公主在长乐宫中茹素抄佛经,心中颇为惦记。” “今日臣妻进宫,是想前去长乐宫探望公主殿下,还请娘娘首肯。” 裴皇后丝毫不为所动,淡淡道“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擅进长乐宫。本宫也不能抗旨不遵。” 永安侯夫人早有准备,立刻笑道“娘娘何必自谦。别人不敢进长乐宫,娘娘是寿宁公主的亲娘,又是中宫皇后。便是前去探望,料想皇上也不会怪罪。” 没等裴皇后站口,永安侯夫人又叹道“可怜天下慈母心。做亲娘的,哪有不疼自己女儿的道理。” “寿宁公主言行或有不当之处,可总归是娘娘的亲生骨肉。娘娘怎么会不管不问。” 一句句挤兑着裴皇后。 亲娘,女儿,亲生骨肉。一字一字,像木刺一般,扎进裴皇后的心里。 站在一旁伺候的数名宫女,悄悄抬眼看向裴皇后。 说实话,永安侯夫人说的也有些道理。皇后娘娘对寿宁公主,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太过淡薄了 裴皇后心中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应了回去“照永安侯夫人说来,本宫着实不配做寿宁的亲娘。因为,本宫根本没有去长乐宫探望的打算。”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宫女们面面相觑,各自垂头不语。 裴皇后直视永安侯夫人,声音也冷了下来“寿宁做了什么事,你大概也听说一二了。她不辨是非,蠢钝糊涂,因着私情,就忘了自己的身份。本宫恨不得没生过她才好。” “你这个做舅母的,想疼惜外甥女,也该好好想想,她做的事,值不值得怜惜。可别一同犯糊涂,忘了什么是国朝大义” 永安侯夫人被训斥得面色如土,不得不起身告罪“臣妻一时失言,还请皇后娘娘息怒。” 这一场过招,以永安侯夫人彻底失败而告终。 第三百六十章 同心 边关战局不利,京城人心动荡。 平国公府里,更是人心惶惶难安。 平国公贺凛是边军统帅,贺凇是军中大将军,贺氏一族的儿郎也多在边军军营里。边军战事不利,死伤不少,每次送来京城的战报里,都有一长列战死的名单。贺氏旁支的子弟里,便有两人阵亡。 好在贺袀命大,活了下来。 当日贺袀所在的斥候营,深入草原打探消息,遇到一伙鞑靼骑兵。百余名斥候,死了一大半,活下来的只有十几人。贺袀便在其中。 可边关战事一起,不停地在打仗。谁知道贺祈有没有这样的好运,能一直平安无事 魏氏忧思过度,动了胎气,差点早产。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整日躺在床榻上。 平国公太夫人倒是还撑得住,去探望魏氏时,张口安慰道“身为贺家儿郎,少不得上阵打仗。” “新兵上了战场,折损率最高。只要能熬过前一两年,成了老兵,能安然活下来的机会就大多了。” 魏氏是将门出身的贵女,自己的亲爹同样是领兵打仗的武将,家里的兄弟也多在军营里。这其中的道理,不必太夫人细说,她也明白。 可明白是一回事,日夜牵挂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太婆婆说的是,”魏氏红着眼低声应道“孙媳明白其中的道理。二郎当日犯下大错,现在正是他将功赎罪的大好机会。” 太夫人将叹息咽进喉中,温声说道“你明白就好。你如今怀着身孕,当以身体为重。若肚中是个儿子,便是二郎有个好歹,也能留下香火。你下半辈子,也有了指望和依靠。” 魏氏忍着眼泪,柔声应是。 太夫人探望过魏氏后,起身离去。长孙媳朱氏,搀扶着太夫人的胳膊,回了内堂。 太夫人不知在想什么,皱着眉头,神色凝重。 朱氏为人谨慎,也不多言,默默站在一旁。过了许久,太夫人才张口“朱氏,你令人去门房处吩咐一声,大郎三郎四郎一回府,立刻让他们来见我。” 贺祈在宫中当值,贺大郎早就进了军营,贺四郎今年年初也进了军营。算一算时日,今晚三人正好都回府。 朱氏恭声应下。 天黑之后,贺祈出宫回府。 门房管事殷勤地迎上前“启禀世子爷,太夫人打发人来传话,请世子爷去内堂说话。” 贺祈略一点头,翻身下马,快步去了内堂。 贺大郎贺四郎早已在内堂里等候。贺大郎没什么变化,倒是贺四郎,这一年里蹿高了一截,颇有些英气勃勃的少年模样。 自贺袀去了边关,贺祈被立为世子,平国公府里彻底安定下来。没什么波涛暗涌,贺大郎贺四郎都心甘情愿地避让退后,以贺祈为先。 “祖母特意叫我们兄弟三人前来,一定有要事商量。”贺祈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倦容,声音却略显低沉了几分“是不是为了边关战事” 太夫人也没心情兜圈绕弯子,直截了当地点了点头“是。” “平西侯很快就要领兵增援边军。你们兄弟三人里,得有人一同前去边关。多领些亲兵家将前去,也能多出一份力。再者,我也放心不下你们的父亲和二叔。总得有人亲自去看看才行。” 一边说着,一边以目光掠过兄弟三人的脸孔。 贺祈显然早有预料,并不意外。贺大郎贺四郎有些讶然,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不约而同他抢着说道“祖母,让我去。”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 贺祈身为世子,既未成亲也无子嗣,而且是简在帝心的御前侍卫统领,绝不可能擅离京城。四郎五郎还小,能去边关的,也只有他们两人了。 贺大郎沉声道“我是贺家长房长子,膝下有儿有女。我去边关最为合适。” 贺四郎却道“边关在打仗,京城里也跟着动荡难安。三哥每天要进宫当差,府里内外总得有人主事。我还年少,不说外人,就是府里的亲兵家将也未必肯听我的。大哥留下正合适” 贺大郎皱起眉头“四弟,战场上刀剑无眼,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有个好歹,你连个子嗣都没有” 贺四郎张口打断贺大郎“我要是出了意外,大哥多生个儿子,过继给我。以后每逢中元节给我上柱香。” 众人“” 饶是太夫人满腹心事,也被逗乐了“好了,你们兄弟两个都别争了。三郎,你来说,让谁去边关。” 贺凛贺凇身在边关,顾不上京城这边。如今平国公府里的大事,便得由贺祈来做决断。 贺大郎贺四郎一同看向贺祈,目光同样坚定。 贺祈心中涌起阵阵热意“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大哥四弟都有这份心,争抢着要去边关,我先谢过大哥四弟。” 说着,抱拳作了一揖。 贺大郎贺四郎也被贺祈的举动惊到了“三弟三哥” 就算是亲兄弟,他们自小到大也没少挨过他的揍。这一年多来,贺祈的改变众人有目共睹。不可讳言,这样的贺祈,更令人心折诚服。 贺祈站直了身体,和兄长胞弟对视“我们是亲兄弟,那些客套话也不必多说了。边关战事紧急,我心中也同样忧急。只是,我在御前当值,不能离京。” “府中有五百亲兵,请大哥带两百亲兵,前去边关。” 贺大郎目中闪过喜色,一口应了。 贺四郎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三哥,还是让我去吧大嫂又有了身孕,大哥留在京城,等孩子落地出世了,再去边关也不迟。” 兄弟三人都很清楚,此时去边关绝不轻松。战场上刀剑无眼,说不定就要马革裹尸了。 贺四郎此言一出,站在一旁的朱氏立刻轻声说道“四弟一番美意,我这个做大嫂的心领了。不过,长幼有序,有你大哥在,怎么也轮不到你去边关。” 太夫人欣慰地看了贤良懂事的长孙媳一眼“朱氏说的对。此事就这么定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增援 太夫人一言定下了人选,贺四郎只得无奈住嘴。 “大郎,”太夫人看向贺大郎,低声叮嘱“府中亲兵,任由你挑两百人。这两日,命所有人打点行装。” “还有,明日去一趟平西侯府。” 平西侯是此次领兵增援的主将,贺大郎一同随行,少不得要去拜会一二。 贺家和朱家是姻亲,贺大郎的媳妇朱氏又是朱氏旁支的嫡女。不管看哪一层颜面,平西侯也要照拂贺大郎几分。 贺大郎张口应下。 夫妻两人相携回了自己的院子。身为贺家长房庶长子,贺大郎在府中的地位仅次于贺祈贺袀两人。住的院子十分宽敞。 一双儿女都已睡下了。 夫妻两个先去看了一回孩子,然后才回到屋子里说起了私房话。 贺大郎和朱氏性情相投,平日也十分恩爱。 朱氏身孕刚满三个月,小腹微微隆起。贺大郎依依不舍地拥着爱妻,右手在朱氏的小腹上慢慢摩挲“之前也没和你商议,真是对不住你。” 朱氏靠在夫婿的胸膛上,轻声说道“从嫁给你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一日。你是贺家长子,论长幼,也该由你去边关。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 “你只管安心启程,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顿了顿,又笑道“说不定,边关有了援兵,很快就能打胜仗。你还能赶上孩子出世呢” 朱氏说这些,自是为了宽慰丈夫。 贺大郎也不愿说什么丧气话,笑着附和“你说得对。不出几个月,我就能回来了。” 隔日,贺大郎去了平西侯府。 卧榻安胎静养的魏氏,很快听闻贺大郎要去边关一事。挣扎着起身,亲自写了一封信,然后请了朱氏前来“听闻大伯要去边关,我写了一封信给二郎,烦请大嫂给大伯,替我带给二郎。” 朱氏二话不说应了。 魏氏满面感激“多谢大嫂。” “些许小事,举手之劳罢了。”朱氏柔声道“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岂不见外了再者,就是你不说,大郎也一定会去看一看二郎。” 魏氏微微红了眼眶,声音有些哽咽“大嫂,我现下的心情,日后你便懂了。” 贺大郎一去边关,同样得上战场打仗。身为妻子,岂能不忧心丈夫的安危。 朱氏轻叹一声,说了实话“大郎要去边关,我也担心的很。可再担心,也不能拦着不让他去。哭哭啼啼的,反倒令他忧心。” “我能做的,就是好好照顾好自己和肚中的孩子。” “弟妹,你也要多保重身体。整日以泪洗面忧思难安,对养胎十分不利。也最伤孩子。为了孩子,你也得振作起来。” 魏氏以袖子擦净脸上的泪水,红着眼道“大嫂说的是。” 魏氏往日也有几分自矜自持,没怎么将出身平西侯旁支的朱氏看在眼底。朱氏性情温柔,从不与人争锋。 可现在看来,朱氏实在比她强多了。眼看着丈夫就要去边关,朱氏还是平日四平八稳的模样,温柔又坚韧。 妯娌两人闲话几句,很自然地提起了未来弟媳。 “程太医有些时日没来府里了。”魏氏低声说道“之前三个月,程太医一直在皇庄。如今皇上回宫,她每日御前当差,竟是比三郎还要忙碌。” 朱氏笑着附和“可不是么三郎简在帝心,她比三郎圣眷更浓呢” 说来也是一桩趣事。 魏氏沉闷多日的心情,轻松了许多,也有心情说笑了“宫中有一千御前侍卫,一个个都是身手出众的少年郎。虽比不得三郎,也不会差太多。以十六岁之龄成为天子专职太医的,可就只有程锦容一个” 这天底下,能治好宣和帝陈年宿疾的人,也只有程锦容啊 这份圣眷,别人羡慕也羡慕不来。 朱氏笑道“太婆婆盼着三郎早日成亲,依我看,三郎自己倒是半点都不急。” “两人都在御前当差,每日总能见面,聊解相思。”魏氏笑道“有什么可急的。” 便是程锦容和贺祈成亲了,程锦容也不可能待在府中打理内宅。日后,执掌内宅之人,非朱氏莫属。魏氏往日还有些黯然退让的意味,现在早已心服口服。 三日后。 三万将士齐聚演武场,天子亲自点兵。 天子一露面,众将士士气高昂,齐呼万岁。喊声震天,震耳欲聋。宣和帝目中闪过满意之色。 军心稳定,将士可用。这一场仗,大楚不会输。 一个时辰后,平西侯领着三万将士启程离京。 宣和帝站了一整个时辰,坐上御辇的时候,面色苍白,腰腹处阵阵抽痛。若不是他自制力惊人,根本撑不到此时此刻。 程锦容和杜提点早已在御辇里等候,当下也不多言,立刻施针换药。 程锦容还特意为宣和帝准备了补充元气的参丸。以五百年的野参为主料制成的参丸,效果极佳。就是给将死之人喂上一粒,也能多拖上半日再闭眼。 这参丸是为宣和帝特意准备的。每次上朝前服一粒,召众臣议事再服一粒。 参丸是大补之物,经常服用,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参丸能补一时元气,消耗的却是人的精元。相当于提前透支未来数年里的健康。 眼下也顾不得这些了。 一颗参丸下肚,宣和帝才缓和过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皇上还是好生歇一歇吧”杜提点忍不住低声进言“这样下去,总不是法子,实在太伤龙体精元了。” 程锦容却没出声。 果然,宣和帝毫无回应,闭上龙目假寐。 好在也没呵斥杜提点多嘴就是了。 程锦容瞥了杜提点一眼,杜提点略一挑眉,眨眼示意。 爱徒啊,你还是太年轻了点。为师告诉你,在御前当差,不时表一表忠心才是正道啊为师可是将混迹宫中数年的秘诀都传授给你了 真难为杜提点一把年纪,还有这样丰富灵活的眼神。 程锦容暗暗失笑,略略点头,示意自己受教了。 。 第三百六十二章 忠言 回宫后,宣和帝强撑着龙体,召了几位六部尚书前来议事。 宣和帝张口问户部的梁尚书来“朕问你,国库里的银子,到底还能支撑边关打多久的仗” 梁尚书早有准备,沉声应道“微臣不敢瞒皇上。这几年,大楚各地时有民乱,隐户越来越多,大片良田荒芜,没人耕种。收上来的税赋银子只有往年的一半。” “大楚国库空虚,年年不够用,寅吃卯粮是常事。此次为了边关战事,微臣动用了国库所有的银子,也只堪堪够大军半年的粮草。” “如果半年之内不能平息战事,就得动用各地的仓粮了。” 一旦动用仓粮,若再遇灾荒,大楚不知要饿死多少百姓,要闹多少民乱。到那时,用不着鞑靼骑兵,大楚就要亡国了。 宣和帝当然听得懂梁尚书的言下之意,面色一沉,龙目闪过凌厉如刀锋的怒气。 几位尚书心中各自一凉。 天子多疑易怒,独断专行。身为臣子,想忠心进言,也得顾惜自己姓名,斟酌权衡一二。 梁尚书顶着巨大的威压,再次鼓起勇气进言“微臣是文臣,不懂战事,也不敢乱言。微臣只恳请皇上,等战事平定后,给百姓几年休养生息的时间。” “大楚常年打仗,不停地抽丁入伍,税赋又重,百姓是真的快没活路了” 宣和帝面色倏忽一变,猛然起身,目中杀气腾腾,张口怒喝“大胆你这是在指责朕是穷兵黩武的暴君不成” “来人将这个胆大妄为的混账拖出殿外” 吏部苏尚书见势不妙,忙拱手为梁尚书求情“皇上息怒这些时日,梁尚书为了筹措大军粮饷,连着熬了几夜没睡过了。一时头脑糊涂,说话冒失,恳请皇上饶过他这一遭。” 若不拦下话头,等待梁尚书的,只怕就是一顿廷杖了。 梁尚书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常年掉发,身体也没硬朗到哪儿去。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 另外几位尚书,也纷纷出言求情“恳请皇上息怒” “梁尚书忠君爱国,今日是疲累过度,一时失言,皇上胸襟广阔,请宽恕梁尚书失言之罪” 梁尚书惨白着脸跪下请罪,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微臣句句出自肺腑,绝无半字虚言。忠言逆耳,微臣明知道说了这话皇上定会恼怒,却是不能不说。” “哪怕皇上要砍微臣的脑袋,微臣也得进言。” “请皇上怜惜百姓,体恤爱民。请皇上少起战事,轻徭役税赋。百姓有了活路,大楚方能真正安定” 梁尚书是真的豁出去了。这些话不知在心头萦绕了多少年,今日竟是一鼓作气说出了口。 众文臣心里直直往下沉。 完了 宣和帝面色铁青,冷笑连连“好好一个忠君爱国的梁尚书好一个怜惜百姓的好官朕这个暴君,实在不配有你这样的好臣子。来人,将他拖出去,赏他一顿廷杖也好成全了他的好声名”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这话绝不是虚言。 宣和帝性情暴戾,一怒之下“赏”臣子廷杖,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一年里总要有个几遭。不过,挨廷杖的,多是御史言官,或是低品级的文臣武将。 梁尚书堂堂一品大员,今日竟落得挨廷杖的“待遇”,也是前所未有了。 苏尚书等人原本有心为梁尚书求情,一看宣和帝杀气腾腾的模样,立刻闭了嘴。 宣和帝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万一众人出言再激怒宣和帝,只怕就不是一顿廷杖那么简单了。 负责廷杖的,是御前侍卫。 贺祈拱手领命,叫了几个侍卫进来,将面色惨然的梁尚书带出了殿外。梁尚书也知道廷杖的规矩,一般是二十杖。 行廷杖的御前侍卫都有一手好功夫,可以打得响声啪啪却不伤筋骨,也可以落背无声却伤及五脏六腑。万一有人下黑手,这把老骨头也撑不过去。 梁尚书忠心进言,并未后悔。不过,到了临头,心里也有些发憷,下意识地看向贺祈。 贺祈目光一闪,冲梁尚书微一点头,然后对行廷杖的御前侍卫说道“梁大人年纪老迈,禁不起折腾,你们好生伺候。” 这是暗示侍卫们下手要轻,不能真正伤了梁尚书。 御前侍卫们心领神会,点头应下。 梁尚书心中感激之情,无法言喻。 不过,下手再轻,到底也是棍棍落在后背上,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二十廷杖下来,梁尚书已经疼得满面冷汗,别说起身,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贺祈叫来朱启珏,低声吩咐几句“找个木板来,将梁大人抬在木板上,找一辆马车,送梁大人回梁府。” 贺祈身为御前侍卫统领,安排这点小事,不过是动动嘴皮的功夫。可这一举动,对梁尚书来说却是一桩极大的人情。 梁尚书强忍痛楚,挤出几个字“多谢贺校尉” 贺祈也不多言,从袖中暗袋里拿出一瓶伤药,塞入梁尚书的手中“这是程太医亲自配制的伤药,疗效极佳。” 太医院里姓程的医官,共有五个。 不过,贺祈口中的“程太医”,只有一个人。就是简在帝心圣眷极浓的程锦容 梁尚书心头一热,想低声道谢,贺祈迅速低语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梁大人快些回府疗伤吧” 顿了顿又低声道“梁大人一片忠心,为国为民。皇上现在怒不可遏,待日后,自会慢慢想明白。梁大人放心,皇上很快就会召大人入朝。” 梁尚书深深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回保和殿内复命“启禀皇上,廷杖已行完毕。末将令人送梁尚书回府疗伤了。” 宣和帝怒气未褪,冷冷道“传朕口谕,着户部左侍郎代尚书之位,让梁尚书安心在府里养伤。” 众臣“” 可怜的梁尚书这是彻底激怒宣和帝了便是养好了伤,这户部尚书之位怕是也坐不稳了。 第三百六十三章 考验 梁尚书挨了廷杖一事,没到半日,就传得人尽皆知。 大皇子颇为宠爱的梁侧妃,正是梁尚书的孙女。于情于理,大皇子都该为梁尚书在御前求求情。 不过,大皇子的行径大出众人意料。 大皇子不但没为梁尚书求情,还在宣和帝面前慷慨陈词怒骂梁尚书一顿“边关战事,关乎着大楚社稷和国运。还说什么忠心爱君,这等时候,梁尚书如此进言,简直是其心可诛” 大皇子这一番愤怒,倒也不是全数装出来的。他是真的咬牙怒恨梁尚书拖自己的后腿。 自宣和帝归京后,几乎再也没有私下召见过他。往昔时常伴驾的待遇也没了。大皇子眼见自己有“失宠”之势,心中郁闷懊恼,就别提了。 梁尚书又来了这么一遭。大皇子怄得吐血的心都有。立刻来觐见面圣,痛骂梁尚书,免得宣和帝迁怒到他的身上。 宣和帝看着大皇子,神色莫测“你真觉得梁尚书其心可诛朕直接夺了他的官职,令他告老致仕,你以为如何” 大皇子揣度着宣和帝的心思,正色答道“父皇英明儿臣以为,梁尚书大逆不道犯上,应该从重严惩” 宣和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大皇子的脸上“梁府庶女,如今是你的侧妃。朕从严惩治梁尚书,于你的颜面也不太好看。你真的不介意” “儿臣恨不得亲自揍他一顿廷杖”大皇子一脸愤慨“父皇只管发落惩治,无需顾惜儿臣这点颜面。” 宣和帝却未再说什么,摆摆手,示意大皇子退下。 大皇子拱手告退,心里仔细琢磨,觉得自己今日反应迅疾及时,和梁尚书撇清了关系。父皇再恼怒,也不会牵连到自己才对。 这么想着,大皇子慢慢松了口气。 很快,二皇子又前来求见。 大动肝火,既伤身又伤神,宣和帝明明已颇为疲累,还是宣二皇子进了保和殿。 不出所料,二皇子也是为了梁尚书一事而来。 二皇子同样对梁尚书忤逆犯上之举十分不满,张口便道“父皇只打了梁尚书一顿廷杖,实在是便宜他了。” 宣和帝的目光在二皇子愤怒的脸孔上打了个转,喜怒不辨地哦了一声“依你看来,朕应该如何处置他” 二皇子目中闪过杀气“杀一儆百这些文臣,口中说什么忠君爱国,心里弯弯绕绕,不知有多少盘算。边关这一仗,不知要打多久。梁尚书身为六部尚书,不思如何为父皇分忧,竟在此时说这些话,危言耸听,动摇人心。” “这种人,死不足惜” 宣和帝从来不觉得自己暴戾嗜杀,现在看着二皇子阴恻恻的脸,心里忽然有些发凉。 堂堂一品大员,六部尚书,便是言语过度,也不能说杀就杀。二皇子这副理所当然的口吻,既可笑又可怕。 更何况,梁尚书说的那些话也是有些道理的。 宣和帝气头一过,慢慢冷静下来,心里已有了隐隐的悔意。 可大皇子二皇子的反应,都很令人失望。 大皇子一味撇清,装模作样。二皇子自大肤浅,心胸狭窄。不对,还得加一个居心叵测才对。 因为,二皇子在怒骂完梁尚书之后,已言辞恳切地要为他这个父皇分忧。要领户部事务,和户部左侍郎一同负责后方辎重粮草军饷的筹备。 宣和帝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倒是半分不露“朕要考虑斟酌,你先退下吧” 宣和帝没有一口否决,已足够二皇子欣喜了。 二皇子隐去眼底的喜色,恭敬地退了出去。 傍晚,四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一同被宣召进保和殿。 四皇子五皇子的婚期都定在来年,今年还在上书房里读书。两人并肩进来,看来颇为和睦。倒是六皇子,稍稍落后两步。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总之,被四皇子五皇子孤立的情形,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宣和帝目光一掠,心里哼了一声。 这个小六,为了不碍兄长们的眼,不惜触怒他这个父皇,失去圣眷,主动后退。可换来的结果,还不是这样人心里一旦有了嫉恨的种子,怎么可能轻易解除。 几位皇子自不知坐在龙椅上的父皇在想什么,恭敬地请安后,意料之外地被询问了一回“梁尚书一事,你们几个怎么看” 宣和帝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四皇子思虑片刻,谨慎地答道“儿臣年少,对朝臣不熟悉,不敢断言。” 要打要杀都是父皇决断,为了稳妥起见,他还是少表露意见为妙。 五皇子的回答和四皇子差不多“父皇英明决断,儿臣今日受教了。” 说来说去,等于没说。 宣和帝心中生出一丝莫名的恼意,又看向六皇子“小六,你有什么想法,说给朕听听。” 六皇子似有些犹豫,并未立刻张口。宣和帝皱了皱眉头,声音沉了几分“但说无妨,朕不会怪你。” 六皇子抿紧嘴唇,俊秀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坚定“父皇,儿臣以为,梁尚书所言,不无道理。” 四皇子五皇子齐刷刷地转头,看着六皇子。 这个小六,是昏了头吧竟敢为梁尚书说情他就不怕父皇动怒吗 宣和帝目光沉了下来“说下去” 既然张了口,六皇子也没有退缩的打算“眼下边关在打仗,不管如何,先打赢了这场仗再说。不过,战事平息后,确实应该多做一些抚民之事,令百姓休养生息。就是要征兵,也得有成年的男丁可征,要打仗,也得国库支应得起。” “梁尚书有错,错在不该在众臣面前进言,令父皇龙威受损。父皇赏他一顿廷杖,也是应该的。” “不过,梁尚书对大楚对父皇的忠心,毋庸置疑。” “社稷安稳,靠的悍不畏死的将士。朝堂政务琐事,终归要靠文臣。儿臣不愿见父皇失了文臣之心。儿臣恳请父皇,赏些药去梁府,宽慰梁尚书,也是抚慰文臣之心。” 第三百六十四章 臣心(一) 最新网址ddku 一席话,如石破天惊 宣和帝面色早已沉了下来,龙目中闪着众皇子熟悉的幽暗火苗 四皇子五皇子齐齐倒抽一口凉气。 这个小六,真是胆大包天当着父皇的面,这等诛心之言也说得出口说什么“儿臣不愿见父皇失了文臣之心”,这和指责天子独断专行性情暴虐有什么两样 完了,父皇面色这般难看,一定要大发雷霆了 他们两个做兄长的,是该为小六说情,还是退避三舍独善其身 四皇子脑筋转得飞快,在宣和帝变脸动怒之前抢着说道“六弟你这番话实在是大大不妥父皇英明神武,文臣武将皆对父皇忠心耿耿。什么失了文臣之心,这话何等荒谬” 五皇子也皱着眉头附和“四皇兄说得对。小六,你可别一味埋头读书,读成了书呆子。大楚立朝,靠的是骁勇的武将和万千悍不畏死的士兵。朝中这些文臣,助父皇打理政务朝事,是他们的职责本分。难道还要父皇费心拉拢他们不成” 四皇子五皇子的态度都很明朗。 挨骂挨罚都是六皇子一个人的事,他们两人可不愿受牵连。 六皇子抿紧嘴角,在宣和帝深沉锐利的目光下,清晰又坚定地张口进言“儿臣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请父皇赏药去梁府” 宣和帝冷冷道“你既然如此坚持,这桩差事就交给你。你立刻出宫,去一趟梁府要说什么,你自己斟酌” 六皇子“” 六皇子有些懵了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他一直在上书房里读书,和梁尚书一点都不熟。要赏药,也该派大皇子或二皇子前去才对 六皇子一时想不明白,索性也不想了,朗声应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四皇子五皇子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暗暗庆幸。 幸好刚才没替小六说话。父皇这是动了真怒,才给了小六这么一桩差事。 梁尚书倒霉挨了顿廷杖,心里不知如何怨怼羞怒。小六前去梁府“施恩”,梁尚书未必会领情。 宣和帝又吩咐贺祈“贺校尉,你随六皇子一同去梁府。” 贺祈目光闪动,拱手应下。 几位皇子很快告退,出了保和殿。 四皇子假惺惺地安慰六皇子“六弟,你也别太过忧心。父皇今日在气头上,等过几日消气了,我一定为你说情。” 这话虚伪的,连五皇子都快听不下去了“行了,差事要紧,别耽搁小六的差事了。” 四皇子五皇子很快联袂而去。 天黑了,宫檐下的宫灯被风吹拂,明暗不定的光芒洒落在六皇子略显消沉的俊秀脸孔上。 贺祈看在眼底,心里有些唏嘘。 六皇子有胆量在宣和帝面前直抒己见,可面对众皇子或不善或幸灾乐祸的态度时,心里难免黯然神伤。 “殿下,”贺祈低声张口“时候不早了,我们现在就出宫去梁府吧也能早些回宫向皇上复命。” 六皇子打起精神,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贺祈忽地看向他身后的方向,目光瞬间柔和。 六皇子也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皱起的眉头很快舒展开来,转过身,冲来人一笑“容表姐” 程锦容每日早晚都要为宣和帝复诊换药,白日也不能擅离天子左右。事实上,从皇庄回宫之后,程锦容几乎一直待在保和殿。 程锦容目光掠过六皇子的脸,轻声问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怎么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六皇子下意识地伸手搓搓自己的脸“这么明显吗” 他还以为,他隐藏得很好。 程锦容被他的小动作逗得哑然失笑,抬头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三言两语将事情道来“皇上召几位殿下前来说话,六殿下以为,应该赏药去梁府。皇上便下口谕,令六殿下前去。” 其中牵涉到的圣心圣意,贺祈不便说出口。不过,程锦容都听懂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看着六皇子的目光愈发柔和“殿下一心为皇上着想,并无私心。皇上会明白的。” 殿下对文臣们的爱惜之心,文臣们也会明白。 六皇子或许并没想那么多,只是依着本心而行。可此事一传开,文臣们必然会对他生出好感。 人心微妙,到了关键时候,便会彰显出来。 六皇子心里的失落黯然,在程锦容的温柔安抚下散去,笑着嗯了一声。 程锦容略一思忖,又从药箱里取出一瓶伤药来“这是我自己配制的伤药,你去梁府时,一并带去吧” 六皇子应了一声,接了药瓶。 贺祈瞥了药瓶一眼,没有多言。 他也送了一瓶伤药给梁尚书。不过,六皇子亲自送去的伤药,又自不同。能不能一举收服文臣们的心,得看今晚六皇子的表现了。 梁府。 梁尚书精神抖擞地被召进宫,皮开肉绽满背伤痕地被抬回府。府中上下人心惶惶,就连丫鬟小厮们都跟着忐忑不安。 梁尚书趴在床榻上,太医院派来的莫医官为梁尚书清洗伤口敷药。二十棍下去,虽未伤及筋骨,就是皮外伤也足够吓人了。 梁夫人坐在床榻边,一双眼都哭肿了。 儿孙们都在外面候着。主要是梁尚书不愿被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模样,索性将忧心忡忡的儿孙们都撵了出去。 疼 梁尚书龇牙咧嘴,痛呼连连。 梁夫人又哭了起来“这些行廷杖的侍卫,下手也太重了” 梁尚书忍住痛,低声道“已经大大留情了。不然,二十棍如实重重打下来,我这条老命就得交代在宫里了。” 梁夫人边哭边道“为了筹措粮饷,老爷已经连着数日没吃好睡好了。皇上就是不赏老爷,也不该这把作践”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梁尚书虚弱地张口打断哭哭啼啼的老妻“不可胡言乱语。” 就在此时,门被用力敲响,门外响起梁尚书长子急促的声音“父亲,六皇子殿下亲自前来探望,还给父亲送了宫中特制的伤药来。” 最新网址ddku 第三百六十五章 臣心(二) 六皇子怎么来了 是前来安抚还是提醒敲打 为什么来的人不是年长入朝的大皇子二皇子,而是年少的六皇子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缘故 短短片刻,梁尚书脑中已闪过一连串的念头,口中立刻道“快去迎六皇子殿下。来人,扶我起来”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梁尚书背上有伤,不宜乱动,就别起来了。” 六皇子竟然就在门外。而且,已经张口令人开门。 梁尚书确实疼得要命。再者,现在就是起身更衣也来不及了。只得继续趴在床榻上。 门开了,年少的六皇子迈步而入。 平日六皇子多穿常服,今日以皇子身份前来探望,特意穿了皇子服。略显稚嫩的俊秀脸孔,也多了几分贵气和肃穆。 梁尚书对六皇子并不熟悉。六皇子平日在上书房里读书,很少出宫。梁尚书只见过他几回。 六皇子身后的高大英俊少年,梁尚书倒是十分熟悉,正是御前侍卫统领贺祈。 梁尚书一脸愧色“微臣今日在殿下面前失礼了。”腰背上都是棍伤,敷药包扎后,只穿了中衣,还是趴在床榻上。怎么看怎么狼狈,实在有失体面。 六皇子将梁尚书此时的窘迫难堪看在眼底,心里也有些愧然“梁尚书受了伤,本就该好好养着,没什么失礼不失礼。倒是我,不告而来,忽然登门,扰了梁尚书清静。” 顿了片刻,又道“不瞒梁尚书,今日父皇召了我们兄弟几人说话,提起了梁尚书进言一事。我向父皇进言,梁尚书一派忠心,全是为国朝百姓着想。便是言语有些不慎,罚也罚了,总该赏些药。免得有些无事生非的小人,在背地里乱嚼舌头,编排朝廷重臣。” “父皇便打发我来了。” “现在看梁尚书这般模样,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梁尚书心下一阵感动。 六皇子说得轻描淡写,可只要清楚宣和帝的脾气,稍微一想,就能猜到当时的情形如何了。 他和六皇子无亲无故,六皇子凭什么要替他说话 真正应该为他说话的大皇子,怕是撇清还来不及,怎么肯蹚这趟浑水。 往日曾听几位太傅夸赞过六皇子聪慧过人温良恭让,他还有些不以为然。今日才知道,他们说得都太过浅薄了。 六皇子真正的过人之处,是这份爱惜臣子的心意。 “多谢殿下为微臣说情。”梁尚书目中流露出感激,因身体虚弱,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微臣不后悔今日说过的话,哪怕仕途到此为止,微臣也没什么遗憾。” 六皇子轻声安慰“哪里就到这地步了。梁尚书一片忠心,父皇心里都清楚的很。” 梁尚书苦笑着叹了口气“微臣身为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税赋。这些年,微臣眼睁睁地看着国库收来的税赋越来越少,送到朝廷里求赈灾放粮的折子却是越来越多,伴随而来的,还有各地饥荒救之不及闹起了民乱的奏折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如果能令皇上幡然醒悟,微臣就是挨十顿廷杖也值得。” 六皇子也为梁尚书的赤胆忠心而动容,低声说道“父皇会想明白的。” “我带了一些宫里的伤药来,对了,这一瓶是程锦容程太医亲手配的药,疗效极佳,只盼梁尚书能早日好起来。” 梁尚书深深看了略显稚嫩却仁厚至极的六皇子一眼“微臣多谢殿下。” 六皇子和梁尚书到底不熟,交浅言深,也没多少可说的。很快便起身离去。 出了梁府后,六皇子叹了一声,低声道“贺校尉,梁尚书一把年纪了,还遭这份罪,看着实在可怜。” 贺祈也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宅心仁厚,体恤臣子,是臣子们的福气。” 如果殿下能更进一步,日后在朝中多行仁政,不但朝臣有福,大楚的百姓也有福了。 或许是月光太过皎洁,或许是贺祈的目光太过明亮,六皇子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贺祈没说出的话语。 他心跳漏了一拍,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马车。 贺祈眸光一闪,嘴角微微扬起。 回宫后,六皇子先去保和殿复命。 宣和帝并未见六皇子,打发赵公公传话“皇上今日疲乏,已经歇下了。殿下有什么事,明日再来保和殿觐见吧” 父皇这是连见都不愿见他了 他独得父皇欢心的时候,兄长们心生嫉恨,他心中也不安宁。如今乘了他的心意,可奇怪的是,他心里依然不好受。 六皇子心情复杂地回了寝宫。 大皇子二皇子等人密切留意着宫里的动静,在得知六皇子回宫后连宣和帝的面都没见到时,各自暗暗舒出一口气。 这个小六,真是年少糊涂,仗着自己那点宠爱,就敢拂逆父皇的心意,去探望挨了廷杖的梁尚书。瞧瞧,父皇已经对他心生不满厌弃了吧哈哈 六皇子出宫去梁府探望一事,瞒不过有心人。当日晚上,便传到了吏部尚书等一众文臣的耳中。 众臣心中各有所思,不必一一细述。 六皇子的生活还是和往日一样,每天上午去上书房读书,下午去演武场里练骑射习武。看似波澜不惊,可有些东西,分明又不一样了。 几位太傅,对他越发看重。 钱太傅在课上教起了前朝史记。四皇子五皇子对读书兴趣平平,听得十分随意。钱太傅也不多言,只对六皇子格外严格。 周太傅顾太傅也是如此。 原来常被夸赞的六皇子,因课业陡然加重,一开始难免有些吃力。被训斥的次数飞速增加。 四皇子五皇子现在也没什么嫉恨的了,反而对六皇子心生同情“几位太傅最近是怎么了是不是故意折腾小六啊” “说不定是听说了小六惹怒父皇的事,故意为之,搏父皇欢心。” “小六也怪可怜的,每日课业比我们重了一倍不止。” 。 第三百六十六章 臣心(三) 所以,四皇兄五皇兄到底是同情可怜他,还是心中暗喜幸灾乐祸 或许是这样的情景经历得多了,六皇子一开始满心晦涩,到现在也渐渐适应了。挤出笑容应道“多谢四皇兄五皇兄关心。” “我一直喜欢读书,太傅们用心教导,加重课业,都是为了我好。时常训斥,也是希望我戒骄戒躁沉下心来读书。绝不是故意折腾我什么的。” “这等话,两位皇兄也别再说了。万一传进太傅们耳中,我可真是无颜见几位太傅了。” 呵呵 瞧瞧这强颜欢笑打落牙齿和水吞的可怜样 四皇子五皇子心中哂然,口中笑着应道“得了,你不想听,我们不说就是。” 到了散学之际,四皇子五皇子便可以离去。六皇子却被太傅留了下来,单独指点课业。 今日上课的是周太傅。 周太傅在朝中任礼部尚书,也是三位太傅中官职最高的一个。礼部是朝廷最清贵的衙门,周太傅为人端方生性肃穆,张口闭口都是一个“礼”字。所有皇子见了他都发憷。 原本尊师重道的六皇子,在周太傅面前就更乖巧听话了。 周太傅板着脸孔挑剔了一番,又吩咐六皇子今日写一篇以国朝礼仪为题的策论。 六皇子也不叫苦,乖乖点头应下。 孺子可教 周太傅目中闪过一丝满意和赞许之色,右手捋了一把胡须,忽地问了一句“听闻殿下曾为梁尚书求情,不知殿下和梁尚书是否私下有过来往” 六皇子摇摇头“这倒没有。我和梁尚书从无来往,半点不熟。其实,当日也谈不上为他说情。我想到什么,就和父皇说了。” 最可贵的,就是平心而论秉性而行啊 周太傅看着六皇子的目光愈发温和,却未多言。待六皇子行礼离去后,周太傅才轻叹一声。 六部尚书都是朝堂重臣。他和梁尚书多年同僚,也颇有私交。 宣和帝重武轻文,朝中武将地位颇高,此消彼长,文臣们的地位不提也罢。 梁尚书言语激烈,触怒天子,一把年纪了还挨了一顿廷杖。众文臣凛然之余,不免有些唇亡齿寒的悲凉。 大皇子的侧妃是梁尚书的亲孙女,出了这等事,大皇子一力撇清,令人齿冷。二皇子在圣前说的话,不知被何人传了出来,更令一众文臣心寒。 唯有六皇子,怜惜臣子,冒着被天子迁怒的风险,去梁府探病赠药,全了梁尚书的颜面 想到六皇子,周太傅忍不住又捋了把胡须,目中闪出笑意。 六皇子课业加重之事,很快传到宣和帝耳中。 宣和帝召来几位太傅,问询六皇子课业情形,还下令赏了几位太傅。 几位太傅皆是文臣中的佼佼者,教导皇子们读书素来尽心尽力。得了宣和帝的赏赐后,这份尽心尽力前就得加一个“更”字。 裴皇后私下对程锦容叹道“小六原本读书就刻苦,现在每日课业几乎翻了一倍,几位太傅对他要求也越来越严苛。他现在埋头苦读,丝毫不弱于要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了。” 皇子们读书,是为了晓事明理,又不用参加科举,往日再辛苦,又能苦到哪儿去 可现在,六皇子被迫勤奋苦读,都快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来了。 裴皇后颇有些心疼,语气中不免流露了出来。甚至有些嗔怪宣和帝的意思“小六为梁尚书说话,犯了皇上的忌讳。臣子们最会揣摩圣意,看人下菜。” 这可未必。 程锦容眸光微闪,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低语道“我倒和娘娘想的不一样。如果皇上真的不喜六殿下,想责罚想冷落,多的是办法。” “太傅们加重课业,对六殿下要求严格,这正说明,太傅们对六殿下的期望颇高。或许,皇上也是一样。” 裴皇后“” 程锦容这几句话,犹如伸手拨开了裴皇后眼前的迷雾。 裴皇后眼睛一亮,喃喃低语“你说的没错。皇上如果动了真怒,厌弃小六,根本不会召见太傅,特意问起小六的课业。” 程锦容低声接过话茬“依我看来,皇上令人打了梁尚书一顿板子,气头一过就后悔了。六殿下为无亲无故的梁尚书说情,正可见他纯善宽厚。所以,皇上才会允六殿下去梁府探病赠药。” “只是,皇上不喜别人揣度到他真正的心意,或许也是想保护六殿下。表露出来让人窥见的,只有愤怒不快了。” 宣和帝多疑善变,喜怒无常。揣度圣心圣意,绝不是易事。程锦容在御前当值,说起来也只一年左右。可她细心敏锐,这一席话说得十分笃定。 几位皇子不敢冒半点风险。 六皇子凭本心说话行事,却误打误撞正合了宣和帝的心意。 裴皇后细细思虑许久,才呼出一口气“但愿如你所言。” 程锦容微微一笑,伸手握住裴皇后的手“六殿下就如一块美玉,虽然年少,却难掩光华。娘娘和我能看到,皇上当然也能看到。朝中众臣,也不乏眼明心亮之人。” “娘娘放心,总有一天,这块美玉,会被雕琢成举世无双的珍宝。” 裴皇后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愧色,反手握住程锦容的手,低声道“锦容,这些年,我既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小六” “娘娘不要这么说。”程锦容轻声安抚“没有娘娘在宫中隐忍苦熬,我和六殿下如何能安然长大成人娘娘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裴皇后鼻间泛酸,眼角微微有些湿润。 门忽地被敲响了“启禀皇后娘娘,奴婢有急事禀报。” 守在门外的是珞瑜,此时珞瑜声音十分急切。 裴皇后和程锦容对视一眼,松了手,各自平定心绪“进来吧” 珞瑜很快推门而入,神色间难掩一丝惊慌,迅速低语道“启禀皇后娘娘,长乐宫里的宫女前来送信,公主殿下这些时日胃口不佳,今日反胃作呕,吐了两回。” 第三百六十七章 震怒(一) 一品容华纵使相逢应不识第三百六十七章震怒此时盛夏已过,白日有些燥热,早晚却颇有几分凉意。这等时节,生病也不稀奇。 裴皇后略略皱眉,淡淡道“生病了召太医便是。” 珞瑜略一犹豫,又低声道“奴婢斗胆禀报,公主殿下不肯宣召太医,也不准宫人来报信。据说,前两日就曾吐过。只是公主殿下一直压着宫人,不准传出消息来。这已是第三日了,宫人不敢再瞒着,悄悄跑了出来。” 一听就不对劲。 生病了为什么不宣太医 为什么不准宫人来通禀 前两日就吐过。这已经是第三日了 裴皇后眉头拧了起来,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心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和裴皇后对视一眼,轻声道“公主殿下千金玉体,不容有失。娘娘还是去长乐宫看看吧我也随娘娘一同前去,为公主殿下看诊。” 裴皇后似从程锦容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品味出了什么,暗暗倒抽一口凉气,眼睛倏忽睁大,眼前忽然有些模糊。 “娘娘”珞瑜一声惊呼。 程锦容眼明手快,及时伸手扶住裴皇后的胳膊“娘娘小心” 裴皇后用力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锦容,你和本宫一同前去。” 程锦容轻声应下。 有杜提点在保和殿当值,她离开一两个时辰也无妨。 此时已是傍晚,天际一片昏黄,晚风微凉。 裴皇后神色微沉,不疾不徐地前行。程锦容随在身侧,珞瑜等十余名宫女紧随其后。浩浩荡荡一行人,想不引人瞩目都不行。 在宫中,想完全隐瞒动静消息几乎不可能。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长乐宫的宫女们,一同战战兢兢地行礼。 裴皇后压着满心怒气,随意嗯了一声,直接迈步进了寝宫。 尚未靠近寿宁公主的寝室,就听到寿宁公主的惊声怒喝“混账你们几个贱婢,竟敢瞒着本公主去送信本公主今日就要了你们的贱命” 前往保和殿送信的,是寿宁公主的贴身宫女。另外几个贴身宫女帮着打掩护,此时一个个面无人色,跪在寿宁公主面前“请公主殿下息怒” “请公主殿下饶命” “殿下生病不适,不宣太医怎么行。奴婢们也是一片忠心为主啊”话未说完,便听咚地一声闷响,一声惨呼。 裴皇后目中燃起腾腾怒焰,快步走到寝室边。 程锦容抢先一步推开门。 被关在长乐宫里的寿宁公主,连着“茹素”近半个月,一张美丽的脸孔显而易见的清瘦了,还带着些异样的苍白。此时,寿宁公主满面震怒,一双眼眸似要喷出火星来。 跪在地上的几个宫女,其中一个被茶碗砸破了额头,鲜血直流。 寿宁公主听到推门声,倏忽转身,程锦容的脸孔率先映入眼帘,然后,便是裴皇后含着怒火的沉凝面容“寿宁你这是干什么” 寿宁公主就像一个涨满了气的皮球,被这句话厉声怒喝戳破,俏脸上陡然闪过心虚惊惶“母后” 这副模样,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 裴皇后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整个人反而冷静下来,先张口下令“所有人都退下,没本宫的吩咐,不准有任何人进来。” 跪在地上的宫女们齐声应下,扶着满面鲜血的宫女退下。 裴皇后身后的宫女,也都退了出去。 当然,程锦容留了下来。 寿宁公主用力咬了咬嘴唇“程锦容本公主和母后有话要说,你也出去” 程锦容如何肯走,淡淡应道“皇后娘娘凤体虚弱,禁不起太大的刺激。微臣不敢擅离半步。” “禁不起太大的刺激”是什么意思 寿宁公主被这几个字激怒了,狠狠瞪了过来“你以为你是谁区区一个太医,竟敢这般和本公主说话” 裴皇后目中闪过怒色,正要张口呵斥,程锦容已冷然应了回去“正因微臣是太医,皇后娘娘才特意带了微臣前来。公主殿下身体不适,正需要太医看诊。莫非,公主殿下想宣别的太医来” 寿宁公主“” 当然不 她她根本不需要任何太医 寿宁公主咬咬牙,还要说话,裴皇后已不耐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道“锦容,你去为寿宁诊脉。本宫今日倒要看看,她到底生的是什么病” 最后一个字,特意咬得重重的。 程锦容应了一声,走上前两步。 寿宁公主面色一白,目中竟满是惶恐惊惧,反射性地后退几步,声音尖锐“我什么病都没有,你不要过来。程锦容你不要过来”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寿宁公主确实“病”得不轻 宣和帝在皇庄里看诊治病,裴皇后和六皇子都不在宫中,二皇子忙于朝政,又住在宫外。宫里无人敢管束,也没人愿意管束她。 她和未婚夫婿天天待在一处,以元思兰的手段,想引诱她不是什么难事 程锦容看着几步之外神色仓惶的寿宁公主,心里没有半分同情,只有恼怒。 寿宁公主闹出这等丑事,岂能不牵连到裴皇后和六皇子 “寿宁”裴皇后一字一顿,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月事迟了多少日” 寿宁公主全身一颤,在裴皇后冷厉的目光下瑟缩,根本没勇气和裴皇后对视。将头垂了下去。 裴皇后怒火中烧,总算还有一丝理智,没有扬高音量“此事根本瞒不了多久。你不想和本宫说,那就亲自去保和殿,对你父皇去说吧” 寿宁公主全身又是一颤,再也控制不住,快步冲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裴皇后面前,紧紧攥住裴皇后的衣裙“母后母后女儿知道错了” “母后,你一定要救救女儿啊” 裴皇后强忍住踹寿宁公主一脚的冲动,冷冷问道“我再问你一遍,你和元思兰,是不是有了肌肤之亲你的月事迟了多少日” 寿宁公主捂着脸恸哭“只有过一回,月事迟了十日” 第三百六十八章 震怒(二) 最新网址ddku 裴皇后气得青筋直冒,头脑里轰隆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扶住什么稳住自己的身形,一伸手,便抓住了一只熟悉的纤长有力的手。 “娘娘平心静气,”程锦容急切低语“用力呼吸。娘娘凤体虚弱,禁不起折腾,一定要压下心中怒火。” 裴皇后闭上双目,依着程锦容的吩咐,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去。再用力呼吸,再缓缓吐气。 心头燥热的火焰,总算稍稍压下一些。不至于被当场气得昏厥了事。 裴皇后从未喜欢过这个任性蠢钝的寿宁公主。可不管如何,寿宁公主也是她的“女儿”。闹出这等有失天家体统颜面的丑事来,不知宣和帝会何等震怒。少不得要牵连她和六皇子。 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才经营出来的有利局面,很可能就要毁于一旦。这让她心中如何不恼不恨 裴婉清,你若在地下有知,怕是要被你的“好”闺女给气得活过来吧 “娘娘,你现在感觉如何”程锦容心中忧虑,声音里满是急切。 裴皇后定定心神,睁开眼,勉力扯起嘴角“放心,本宫没事。” 程锦容目光掠过裴皇后的脸孔,确定裴皇后不会因怒火攻心而晕厥,一颗心才落回原位。她没有后退避让,依旧站在裴皇后身边,扶着裴皇后的胳膊。 仿佛有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她的手中,传递进裴皇后的身体里。 裴皇后汲取了足够的力量和坚定,终于看向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依然跪在裴皇后面前,哭泣不休。 不过,这哭声里到底有多少自责忏悔,就不好说了。 这半个月来,她日日提心吊胆。到了此时,一切都说出口了,反而有种尘埃落定的畅快。 反正,她是裴皇后的女儿,二皇子是她的兄长,六皇子是她的胞弟。她惹了祸,谁也不能不管她。 “寿宁,你是不是在想,不管你闯了多大的祸,总有人替你收拾残局”裴皇后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寿宁公主还没蠢到家,如何肯承认,一边抹泪一边哽咽“母后,是女儿错了。女儿真的知错了求求母后,救救女儿吧” 裴皇后目中满是憎厌,声音沉了下来“你让本宫如何救你尚未成亲,就做出苟且之事,还怀了身孕。此事要是传出去,天家颜面何存你这个寿宁公主,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寿宁公主没脸为自己辩驳什么,就这么捂着脸呜呜地哭。 “先起来,别跪在地上了。”裴皇后冷冷呵斥“堂堂公主,这么死乞白赖的模样,成何体统。” 寿宁公主抹着眼泪,慢慢站了起来。 换了普通百姓家的女儿,或是官宦千金名门闺秀,要么被沉塘,要么就要被逐出家门。 堂堂寿宁公主,未婚先有孕,简直是不知廉耻 裴皇后越想越恼恨,转头对程锦容说道“你为寿宁诊个脉,看看到底是不是有了身孕。” 程锦容略一点头应下,正欲上前。 寿宁公主却迅速后退两步,看着程锦容的目光里满是戒备,就像看着生平死敌一般“不,你不要过来。母后,我不要程锦容替我看诊” 程锦容瞥了寿宁公主一眼,平静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讥削“现在事情还没传到皇上耳中。我为公主殿下诊脉,才能守住秘密。要是宣别的太医前来,只怕不到明日,公主殿下的好事就要传遍宫中了。莫非,这才是公主殿下想要看到的情形”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恼羞成怒,狠狠地盯着程锦容。如果目光如箭,程锦容早就千疮百孔。可惜,寿宁公主含愤的目光再凌厉也无法化为实质。 程锦容毫发无伤,不疾不徐地上前。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坐到了椅子上。 “请公主殿下伸出右手。”程锦容心里同样涌动着怒火,声音比平日冷凝了几分。 寿宁公主又是一脸被羞辱的表情。 程锦容心里的火苗略略蹿了上来,声音又冷硬了一些“公主殿下当日敢做,就该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现在这副被折辱的神情,实在有些可笑。公主殿下有这份闲心,还是想想该如何面对皇上的诘问和怒火吧” 裴皇后面无表情,瞥了一眼过来。 寿宁公主用力咬着嘴唇,到底还是将手伸了出来。 短短片刻后,程锦容便诊完脉,站起身来,对裴皇后说道“脉相尚浅,不过,确实是喜脉无疑。” 虽然早有预料,可亲耳听到这句话,裴皇后腾地心头火起,怒瞪寿宁公主“看你做的好事” 寿宁公主眼圈一红,正要说话,就听程锦容淡淡道“准确来说,这是鞑靼太子殿下做的好事” 寿宁公主“” 羞愤欲死,大概就是寿宁公主此时的感觉了。 裴皇后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太阳穴突突直跳,过了片刻才平息下来“寿宁,随本宫去保和殿一趟。” 寿宁公主像被针刺一般,全身一个哆嗦,俏脸陡然苍白“我不去父皇一怒之下,会打死我的,我不去” 宣和帝的暴怒,她承受不起,也不敢去正面承受。 裴皇后被气乐了“你不去,难道要本宫一个人去空口白牙地将此事告诉你父皇你是想让本宫代你承受你父皇的怒气” 寿宁公主显然就是这么想的。 真是自私头顶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厌恶和鄙夷。 寿宁公主红着眼眶,软语恳求“女儿真的知错了。母后一定要帮女儿这一回。以后,女儿再也不敢忤逆母后了” 寿宁公主死活不肯去,裴皇后也不能硬拉着她,只冷冷地扔下几句“好,本宫这就去。不过,你也给本宫记住。” “你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犯过的错,逼着本宫替你收拾烂摊子。本宫是你母后,不能不管你。此事,就由本宫来做主。不管是什么后果,你都只能老老实实地受着。” 最新网址ddku 第三百六十九章 应对 最新网址ddku 裴皇后沉着脸走出长乐宫。 此时天快黑了,光线暗淡。只有离得特别近的人,才能窥见裴皇后僵硬的神情和眼底异样的愤怒。 程锦容皱着眉头,思忖片刻,压低声音道“娘娘打算现在就去保和殿” 裴皇后放慢脚步,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程锦容眸光一闪,低声道“娘娘和六皇子殿下之前一直身在皇庄,对宫中情形并不知晓。公主殿下做过的事,娘娘不知道,也不足为奇。” “总有人是知道此事的。要担负起照顾不周的人,也不该是娘娘。” 裴皇后脚步一顿,目中闪过深思。 程锦容的话中之意很清楚。这桩事,她身为皇后,身为寿宁公主的“亲娘”,不能袖手。不过,也无需担负起全部的责任。 简单来说,得找个垫背的,一同承担宣和帝的怒火。 至于这个黑锅要甩给谁,也不用多想了。掌管宫务的郑皇贵妃就是一个现成的人选。 程锦容略略靠近,压低的声音一点点传入裴皇后耳中“公主殿下和二皇子殿下感情深厚,或许,二皇子殿下也知道一些内情。” 这是要将二皇子也拖下水 裴皇后心里一动,和程锦容对视片刻。 宣和帝动怒是肯定的,二皇子身在京城,每日进宫,对寿宁公主私下里的举动不可能一无所知,却一直隐瞒不提。怎么也逃不了一个包庇的过错。 想的更深一层,或许,二皇子是为了彻底拉拢元思兰,暗中唆使怂恿寿宁公主,想出了这样的“好办法”。 只是,二皇子也没料到,鞑靼竟会大举出兵进犯大楚。宣和帝直接将元思兰软禁了起来。这一招棋彻底走错了,成了臭棋。 程锦容深深地凝望着裴皇后“娘娘三思而后行。” 这么做,当然有些风险。不过,也不是没有好处。 私德有亏居心叵测的二皇子,根本不配为储君。同为嫡出的六皇子,自然就能加重分量。 裴皇后心念电转,很快做出决定“该怎么做,本宫心中有数。” 眼神交错间,程锦容已明白了裴皇后的决定,心中暗暗舒出一口气。 若应对得好,坏事也能变成好事。别的姑且不论,就说元思兰,这回一定逃脱不了天子的怒火。 回了保和殿后,裴皇后独自去见了宣和帝。 事涉寿宁公主,程锦容不宜在场,很快退了出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靠拢过来“阿容。” 都在御前当差,就有这等好处。每日能见面不说,还能时不时地窥着机会凑到一起,说上几句话。 程锦容心中惦记独自面圣的裴皇后,没什么心情闲话,随口嗯了一声。 出什么事了 贺祈锐利的目光在程锦容的脸上打了个转,浓眉微挑“你刚才随皇后娘娘去了长乐宫” 程锦容点点头,若有所指地说道“此事和寿宁公主颇有关联。皇上不知会何等震怒想来,今晚宫中又要不太平了” 贺祈心绪敏锐,瞬间脑海中闪过数个猜想。很快,一个令人震惊的猜想跃然于脑海。 贺祈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程锦容“她怎么能这般蠢钝” 是啊,就是这么愚蠢 程锦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娘娘和六皇子殿下少不得被牵连。” 贺祈脑子转得飞快,低声吐出三个字“二皇子” 程锦容眉头略略舒展,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短短嗯了一声。 就这短短片刻,保和殿内已传出了异样的声响。 贺祈常年习武,耳目灵敏,在听到殿内传来的声响时,飞快地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避得远一些。然后,贺祈迅速迈步进了保和殿。 宣和帝确实怒不可遏。 贺祈迈步进殿,就见奏折被扔了一地。宣和帝犹如暴怒的巨龙,须发怒张,目中闪着骇人的怒火。 裴皇后红着眼,一脸自责地跪在宣和帝面前“臣妾教导无方,请皇上治罪” 宣和帝重重地喘口气,脸上涌起异样的红潮。这是宣和帝愤怒至极点时的模样。 上一回宣和帝露出这副模样后,有两个内侍被活活杖毙。 熟知宣和帝脾气的赵公公等内侍,都是头皮一紧。 “贺祈”宣和帝冷冷道“去二皇子府一趟,令二皇子立刻进宫来见朕。” 贺祈沉声领命,退出殿外。 宣和帝又看向赵公公“你现在就去钟粹宫,宣郑皇贵妃前来。” 赵公公恭声领命,迅速退下。 宣和帝没有再出声。 保和殿内的气氛却未散开,愈发紧张凝滞。就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令人窒息的威压,就如巨石临顶,随时会落下,砸得人粉身碎骨。 裴皇后依旧跪在地上。 宣和帝似未看见一般,并未令裴皇后起身。 二皇子住在宫外,一来一回至少也得两炷香时辰。郑皇贵妃从接到口谕的那一刻就立刻迈步前来,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裴皇后刚从长乐宫里出来,消息还没传到郑皇贵妃耳中。赵公公又是出了名的口风紧,也因此,郑皇贵妃在迈步进保和殿之前,什么也不知道。甚至心里存了几分希冀,脚步还算轻快。 直至迈步进了保和殿内,看到满地狼藉,看到裴皇后长跪不起,看见宣和帝阴沉至极的脸孔,郑皇贵妃才知大事不妙,心里倏忽一沉。 能在宫中得宠多年,郑皇贵妃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自是熟悉。她来不及多想,立刻跪下请罪“皇上息怒,臣妾有罪。” 宣和帝盯着郑皇贵妃,阴测测地问道“哦朕一言未发,你就自承有罪看来,你果然什么都知道。只是一直装着毫不知情,然后等着朕发现,怒责皇后,迁怒二皇子六皇子。是也不是” 一连串的指责,听得郑皇贵妃心惊胆寒,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宣和帝一眼。 这一瞬间的反应,根本瞒不过宣和帝。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苟且一事,郑皇贵妃果然知道。 最新网址ddku 第三百七十章 惊涛(一) 好好一个郑皇贵妃 宣和帝怒极反笑“寿宁所做的事,你果然知道” 宣和帝脸上在笑,目中却满是寒意和杀气。 郑皇贵妃整个人如侵寒冰,在宣和帝可怖的目光下瑟瑟发抖“请皇上息怒,听臣妾解释。” 换了普通嫔妃,此时什么也别说了,直接拖下去,一杯毒酒灌下了事。 眼前的郑皇贵妃,到底曾得宠十数年,生育了大皇子四皇子。宣和帝冰冷的目光落在她惊惶苍白的脸上,冷冷地吐出一个字“说” 郑皇贵妃心中阵阵发寒,颤抖着说道“皇上前去皇庄,臣妾未能同行,心里一直十分惦记皇上。宫中琐事,确实不及往日上心。” “臣妾不敢瞒皇上,寿宁公主和未婚夫婿来往频繁密切,臣妾也有耳闻。可臣妾想来,他们两个反正已定了亲,便是亲近些也无妨,所以也没放在心上。便没送信给皇上,以免扰了皇上清静” 一方玉石纸镇重重砸在了郑皇贵妃眼前,咚地一声,玉石纸镇被摔成了几块。虽未真正砸中郑皇贵妃,也和直接砸中没什么两样了。 郑皇贵妃呼吸一窒,面色惨白。 “郑氏,你在打什么主意,朕心里清楚。” 宣和帝面色寒冷如冰,吐出口的话语像在冰天雪地里冻过,冷得人从骨子里生出寒意“你想的原本也没错。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情,寿宁做出什么丑事来,总怪不到你头上。” “你什么也不用做,就能坐收渔利。你果然打的好主意” 郑皇贵妃身体不停哆嗦“皇上,臣妾没有这个意思” 宣和帝冷冷地打断她的辩白“你没有想过,寿宁是朕的女儿。她出了什么事,朕这个做父亲的,会是何等难堪和痛心。你心里只有自己和两个儿子,根本没有朕” 郑皇贵妃再也撑不住了,悔恨自责的泪水顿时涌出眼眶,以膝盖跪着前行“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臣妾心里只有皇上啊这次是臣妾失责,一时糊涂。可臣妾从未想过以此事来谋算什么,求皇上明察啊” 郑皇贵妃满面忏悔,满眼泪水,跪着哀求。 宣和帝面色铁青,不见半分动容。 跪在一旁的裴皇后,一直默默无语,此时忽地张口为郑皇贵妃求情“皇上,此事和郑氏确实没太多关联。臣妾才是寿宁的亲娘。皇上要怒要罚,都该由臣妾领受。” 郑皇贵妃大概是被恐惧冲昏了头,竟也跟着附和了一句“是啊,臣妾冤枉啊” 话一出口,顿时后悔不已,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就见宣和帝一声冷笑“你冤不冤枉,自己心里最明白。皇后病弱多年,朕一直将后宫交于你手中。现在看来,朕是瞎了眼盲了心,将一个心思恶毒居心不正之人捧到了不该有的位置。也令你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 “来人,传朕旨意,立刻削去郑氏皇贵妃之位,降为婕妤。幽禁钟粹宫,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进钟粹宫探望。” 皇贵妃是众妃之首,离皇后一步之遥。婕妤却在妃位之下。以后宫品阶来论,这是连降了三级 郑皇贵妃不对,现在该改口叫郑婕妤了。 郑婕妤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就这么一直跪着哭着。 宣和帝不耐再听她哭泣辩驳,挥挥手。赵公公立刻领命,去宣了两个宫女进殿,将新出炉的郑婕妤“扶”了出去。 裴皇后跪了半个多时辰,此时早已膝盖发麻,几乎连知觉都没了。全仗着过人的自制力硬撑到现在,苦笑着轻叹“一切都是臣妾的过错。皇上要罚就罚臣妾,这般责罚郑氏,臣妾委实心中难安” 宣和帝还在盛怒中,根本听不进这些,也没让裴皇后起身“谁是谁非,朕心中清楚的很。谁也别想蒙蔽朕” 郑皇贵妃就是生出了“蒙蔽天子”之心,所以才会受此重罚。 裴皇后心中十分快意,面上却露出羞惭自责的神情。 就在此时,贺祈的声音在殿门外响起“启禀皇上,二皇子殿下已至殿外。” 宣和帝的脸上闪过一丝冷笑“宣他进来。” 很快,二皇子便迈步进了殿内。贺祈什么都没说,不过,二皇子已经猜到了一些,一路提心吊胆思索着要如何撇清辩白。 可没想到,宣和帝根本没给他机会。 他刚进了保和殿,几份奏折便飞了过来,重重地砸在他的头上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伴随着宣和帝的一声怒喝“孽障给朕跪下” 保和殿里的动静,隐约传出殿外。 守在殿外的御前侍卫们,神色间隐有几分异样,不时对视一眼。 今儿个到底是怎么了郑皇贵妃哭成了泪人一般,被扶走了。现在又换了二皇子,刚进殿就被天子怒叱。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朱启珏悄悄凑到贺祈身边,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贺祈瞥了朱启珏一眼“有些事,你还是别打听为妙。” 朱启珏“” 懂了 如果是朝中大事,迟早会传到各人耳中。不能打听的事,当然是宫闱丑事了。知道这等事,可没什么好处。 朱启珏识趣地闭上嘴。 站在不远处的裴璋,此时也是一脸凝重。 郑皇贵妃如何倒霉,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可事情牵扯到二皇子,由不得他不关心。殿内宣和帝的怒叱声越来越高,听得人心惊肉跳。 裴璋故作不经意地走了过来,低声问贺祈“皇上为何宣召二皇子殿下” 两人一同进宫当值,论亲疏论血缘,他还胜了贺祈一筹。可如今,宣和帝对贺祈信任器重,远胜过他。 他心里再不甘,也得承认这个事实。 贺祈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等二皇子殿下出来,你问问殿下,就什么都知道了。” 裴璋“” 裴璋碰了个硬钉子,心中恼怒,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就在此时,赵公公快步走了出来。 第三百七十一章 惊涛(二) 赵公公满面仓惶急促。 裴璋心里一沉,正要张口,贺祈抢先问道“赵公公,殿内出什么事了” 赵公公皱着眉头,低声道“皇上怒火攻心,连连动怒,体力不支,差点晕过去。咱家立刻去请杜提点程太医过来” 宣和帝这些时日劳碌耗神,龙体虚弱。今晚接连动怒气,可不就撑不住了 赵公公去宣召杜提点和程锦容,贺祈二话不说,迈步就进了保和殿。 裴璋“” 这一犹豫,裴璋已经失去了一同进殿的机会。 他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恼,在原地站了片刻,到底还是默默退回了原位置。 同样的事,贺祈能做,他却不可以。 一开始,他只差了一小步。不知从何时起,他已经远远地落在贺祈的身后。 贺祈快步走进了殿内,目光一扫,心里也是一沉。 裴皇后还在跪着,身体颤巍巍的,大概已经撑到了极限。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倒下。 二皇子也跪在地上,身边全是散乱的奏折,额上被竹制的奏折划出了一道血痕。一张英俊的脸孔满是颓然和不安。 至于宣和帝,被内侍们搀扶着坐在龙椅上,闭着双目,呼吸略显微弱。 贺祈近来深得宣和帝信任,此时悄然进来,众内侍也没觉的不妥。裴皇后和二皇子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留意到贺祈。 贺祈走到宣和帝身边,低声道“皇上请保重龙体。” 熟悉的声音入耳,宣和帝勉强睁开眼,冲满目关切的贺祈嗯了一声。 程锦容和杜提点很快来了。 杜提点快步走到宣和帝身边,立刻拿出金针。 施针急救是杜提点最擅长的,程锦容并未和杜提点争抢,目光迅速瞥向身子微微摇晃的裴皇后。 这一看之下,程锦容心中更是焦急。 也不知裴皇后跪了多久,脸孔苍白,额上俱是冷汗。 杜提点运针如飞,正为宣和帝施针。这等时候,谁也不敢张口。程锦容也只能先默默按捺片刻。 直到程锦容又瞥见裴皇后身子晃了一晃,再也忍耐不住,轻声说道“皇上,微臣斗胆一言。皇后娘娘似要昏厥了。” 宣和帝睁开眼,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略略垂眸,掩去眼底的焦灼和忧虑。 等了片刻,宣和帝才道“你去扶皇后起身。” 程锦容暗暗松了口气,恭声应下,快步走到裴皇后身边,俯身扶起裴皇后。裴皇后双腿像灌满了铅,咬牙勉强站了起来。脚下阵阵刺痛。 程锦容蹲下身子,以手为裴皇后按揉腿上的几处穴位。 又酸又痛。 裴皇后轻轻倒抽一口凉气,硬是咬牙忍住了。 “娘娘忍一忍,”程锦容没有抬头,继续为裴皇后按揉“揉上一会儿,气血活络,就不疼了。” 裴皇后鼻间陡然一阵酸涩。 血浓于水,此话真是半点不假。 寿宁公主闯下大祸,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让她这个“母后”来收拾残局,压根就没想到她要如何应对宣和帝的震怒。 二皇子刚才被骂得面无人色,连连冲她使眼色,想让她这个“母后”求情。 真正心疼她的,也只有程锦容罢了。 程锦容手指纤长有力,按揉了片刻,裴皇后的双腿渐渐恢复知觉。裴皇后不舍程锦容这般卑躬屈膝地伺候自己,忙轻声吩咐“本宫已经没事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手中动作未停,又揉了盏茶时间,才站起身来。 母女两人,视线匆匆交汇,闪过只有彼此知道的欣慰。 万幸,一切都在往她们最希望的方向进行。 宣和帝没张口,谁也不能擅自离开。 裴皇后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以目光示意程锦容,扶着自己走到了龙椅边“请皇上平心静气,保重龙体。” 宣和帝神色晦暗不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跪在地上的二皇子,心里别提多懊恼后悔了。 当日他确实存着拉拢元思兰的心思,有意无意地怂恿过寿宁公主“想办法早日大婚”。等寿宁公主住到了公主府,他和元思兰来往就能便利得多,也能以元思兰为己用。 谁能想到,鞑靼竟大举进犯边关 大楚兵力倒是充足,可一旦打仗,最消耗国力。大楚国库空虚国力衰弱,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这一场仗,只能快速打赢。拖得久了,只是粮草供给,就能将大楚生生拖垮。 这样的情形下,元思兰这个鞑靼太子的身份,就无比尴尬了。 宣和帝显然也对元思兰生了疑心,一回宫,就令人闭了流华宫,软禁了元思兰。 此时再闹出寿宁公主这一出来,宣和帝焉能不怒 现在该怎么办 元思兰怕是保不住了,可寿宁公主到底是他的亲妹妹,他不能不救 二皇子垂着头跪着,面色变幻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终于传来杜提点的声音“皇上现在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怒火伤身,请皇上保重龙体。” 宣和帝的声音里透出大动肝火后的虚弱疲惫“朕知道了。” “皇后,”宣和帝看向裴皇后“你说说看,此事应该怎么处置” 宣和帝目光沉沉,带着省视。 裴皇后心中一凛。如果她应对得不合宣和帝的心意,只会被郑皇贵妃更惨。毕竟,她才是寿宁公主的“亲娘” 子不教,父之过。 女儿犯下大错,可不就是亲娘教导无方么 “皇上,寿宁是臣妾的女儿,十月怀胎,历经千辛万苦才生出来。臣妾没有不疼她的道理。” 裴皇后脸上露出一抹苦涩,在宣和帝阴沉的目光下,继续说了下去“可臣妾再疼她,也不能继续纵容她一错再错。” “和亲一事,是皇上亲自下的圣旨。可现在看来,元思兰绝非良配。寿宁年少情切,受不住引诱,犯下大错。臣妾恳请皇上,赐元思兰一杯毒酒。” “至于寿宁,以养病为由,将她送出宫。她的公主府已经建好了,就让她先住进公主府。等过上几年,再为她另招驸马” 。 第三百七十二章 惊涛(三) 这一席话,听得众人耸然动容。 便是程锦容,也想不到裴皇后会如此决绝地表明立场,直接奏请赐死元思兰。 贺祈眸光闪动,深深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前世憋屈至死的那一天,这一世,程锦容进了宫,为裴皇后治好了心疾。裴皇后从枷锁中挣脱出来,逐渐改变。在不动声色间,弹压下郑皇贵妃。 他当然清楚,裴皇后已非昔日那个软弱无助的裴婉如。 可裴皇后纤弱温软的形象实在深入人心。也因此,此时裴皇后骤然出口的话语,配合着她温婉秀丽的面容,着实令人心惊 宣和帝神色也颇为复杂微妙,定定地看着裴皇后。 裴皇后坦然回视“臣妾所言,句句出自肺腑,请皇上恩准” “母后父皇”二皇子面色骤然一变,急急张口“万万不可这么做思兰表哥是鞑靼太子,也是父皇下了明旨的驸马。忽然暴毙宫中,定会惹人疑心” “谁会疑心谁敢疑心” 裴皇后转过头,和二皇子对视“便是疑心了,又能如何元思兰身为鞑靼太子,代表鞑靼前来休战求和。你父皇下旨和亲,是怜惜万千将士和边关百姓,难道是真的相中了元思兰不成” “现在是鞑靼先撕毁盟约,举兵进犯。这一场仗,必要将鞑靼彻底打服了,才能罢休大楚和鞑靼,绝无可能再修好。元思兰是死是活,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元思兰安分守己,留他一条性命也就罢了。可他竟不怀好意,暗中引诱寿宁,犯下大错。其心可诛,其品性,更是令人不齿鄙夷。” “既然如此,直接杀了他,消息传到边关去,一来鼓舞边军气势,而来削弱鞑靼骑兵的斗志。彼消我长有何不可” “你是寿宁嫡亲的兄长。如果你真心为了寿宁的幸福着想,就该知道,元思兰绝不是可托付终生的良人你现在反应这般激烈,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心疼寿宁,还是另有打算” 二皇子“” 这还是记忆中那个懦弱少言的裴皇后吗 目光如刀,句句凌厉 二皇子呼吸一顿,在裴皇后凌人的气势下,竟没有了辩驳的勇气。为元思兰求情什么的,自然就更张不了口了。 程锦容默默地看着大放光彩的裴皇后,心中涌起丝丝骄傲。 历经磨难坎坷的裴皇后,终于脱胎换骨,蜕变成蝶 裴皇后三言两语收拾了二皇子,再次转过身,对着宣和帝裣衽行礼“请皇上及早做出决断,以免此事再生波澜。” 宣和帝汹涌的怒气,不知不觉中散去大半“朕会斟酌考虑。” 裴皇后暗暗松了一口气。 程锦容高高提起的心,也缓缓落回原位。 直至此刻,裴皇后的危机才真正解除。 到底如何处置发落元思兰和寿宁公主,就得看宣和帝权衡考虑了。 二皇子咬咬牙,再次张口为寿宁公主求情“父皇息怒。寿宁犯下大错,儿臣这个做兄长的没能照顾好寿宁,难辞其咎,父皇要如何责罚,儿臣都无怨言。” “可寿宁到底是天家公主,是父皇嫡长女。此事若传出去,寿宁这辈子都被毁了不说,天家颜面也荡然无存。” “儿臣请父皇从轻处置此事,不仅是为了寿宁,更是为了天家体面和父皇的体面。请父皇三思” 二皇子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女子婚前失贞有孕,放在普通百姓家,女子基本就没了活路。若在官宦人家,则是会令阖族羞耻的丑闻。 天家闹出这等丑闻,只会更难堪。 再怒再气,也得将这桩丑事压下去。 宣和帝瞥了二皇子一眼,冷哼一声“你要是早点能想到这些,对寿宁看管约束得紧一些,何至于闹到今天这一步。” 前一段时日,裴皇后和六皇子都不在宫中。二皇子是寿宁公主一母同胞的兄长,被迁怒简直是理所当然。 二皇子心里比黄莲还苦,不得不低头认错“儿臣有错。请父皇责罚” 宣和帝目中闪过冷意,忽地看向程锦容“程太医,你去开一张药方,交给二皇子。” 药方 什么药方 程锦容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恭声应是。 宣和帝又对二皇子说道“连夜将她送出宫,送去公主府。你照方抓药,亲自煎药,给寿宁端去。她若不肯喝,你就亲自喂她喝下。” 二皇子神色晦暗地低声应下。 不管如何处置元思兰,寿宁公主里的孩子留不得。 宣和帝派他亲自前去,令寿宁对他心生恨意,兄妹心生隔阂。这就是对他最大的责罚 程锦容退到一旁,打开药箱,取出炭笔和纸张,迅速开了药方。 落胎的药方,几乎所有大夫都会开。不过,每一味药材的分量极有讲究。既要稳稳地落了胎,药性又不能太过霸道,免得伤了身子。 跪了许久的二皇子,一脸苦逼的站起身来,走到程锦容面前。 程锦容将药方递入二皇子手中“三碗水煎成一碗药,喝下之后,一两个时辰便会见效。” 二皇子嗯了一声,接过药方时,因过于用力,手背青筋毕露,目中也露出愤怒的寒光,盯了程锦容一眼。 这是迁怒到她的身上来了。 程锦容心中哂然,不动声色地和二皇子对视一眼。 二皇子薄唇抿得极紧,接过药方,张口告退。 宣和帝轻飘飘的声音传入二皇子耳中“此事若传出半点风声,朕为你是问” 话语中的警告,令二皇子后背生寒,低头应道“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二皇子退出去之后,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闹腾了一晚,宣和帝疲乏不堪,也无力再说话,淡淡道“皇后今晚不必留在保和殿,回椒房殿歇下吧” 裴皇后恭声应是,正要行礼告退,一个内侍快步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大皇子殿下和四皇子殿下一同在保和殿外求见。” 第三百七十三章 汹涌(一) 最新网址ddku 果然是母子连心 郑皇贵妃刚被削了皇贵妃之位,大皇子四皇子连一夜都等不得,急不可耐地就来求情了。就不知到底是心疼亲娘,还是害怕亲娘失宠自己也受牵连了 宣和帝冷笑一声“让他们两个在殿外跪着” 传信的内侍心中一凛,应声领命,低头退了出去。 裴皇后倒是张口为大皇子四皇子求情“身为人子,忧心亲娘也是人之常情。皇上已经罚了郑氏,何苦为难他们两个。还是别让他们跪着了吧,传到众臣耳中,总是不美” 宣和帝怒哼一声“四皇子住在宫中,消息得的快,也就罢了。大皇子住在宫外,竟也这么快就得了消息。可见是个有心人,后宫里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线。” “朕要是不罚他们跪一跪,怕是以后这保和殿里的动静都瞒不过他们了。” 这才是宣和帝动怒的真正缘由。 赵公公等一众内侍,闻言立刻跪下“皇上息怒,奴才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他们都是天子近身伺候的内侍。若是几位皇子存了心思,自是要冲他们几个“下手”。宣和帝一生出疑心,他们一个个心惊胆寒。 宣和帝目光一扫,冷冷道“朕谅你们也不敢” 裴皇后本来也不是真心为大皇子四皇子求情,意思意思地说了两句,便住了口。 宣和帝在内侍们的搀扶下,缓缓往寝室的方向走。 贺祈也一同随行。 杜提点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然后迈步跟了上去。宣和帝今晚大动肝火,差点昏厥,身边离不得太医值守。 杜提点主动前去,程锦容便可稍事休息,也可趁着这个机会和裴皇后商议接下来的应对之策了。 杜提点这番心意,程锦容默默领受,心中涌起阵阵暖意。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也是慢慢相处一点一滴累积而来。她和杜提点之间,便是如此了。 杜提点为人老道,有些事看在眼里,心里透亮,只是口中未曾说穿罢了。 程锦容上前,扶住裴皇后的胳膊,轻声道“娘娘,微臣送你回椒房殿吧” 裴皇后略一点头。 直至走出殿外,裴皇后才惊觉自己一身冷汗,脚下虚浮无力。迈步时整个人身子都在打晃。 “娘娘现在如何能不能撑得住”程锦容手下用力,稳稳地扶住裴皇后,目中露出关切。 裴皇后心里一暖,低声应道“放心,本宫没事。” 此时不宜多问,程锦容不再吭声,目光自裴皇后身上移开,落在了不远处的大皇子四皇子身上。 兄弟两个俱是一脸晦气,一同跪在玉石地面上。 别说自小就得宠的大皇子,就是四皇子也从未受过这样的罪。他们两人都年少身体好,跪一跪不至于伤了身体,真正受伤的是脸面。 程锦容扶着裴皇后走过两位皇子的身侧。 大皇子抬起头,看了裴皇后一眼。那一眼中隐含的恨意和冰冷,令人心惊。 裴皇后似未察觉,抑或是察觉了也未放在心上,就这么慢慢地走了过去。 四皇子心中暗惊,以胳膊抵了抵大皇子,压低声音道“大哥,现在我们两人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大皇子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哼,低声道“先跪着吧” 跪到父皇消了气再说。 四皇子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低声问道“母妃的皇贵妃之位,还能求得回来吗” 哪有这样的好事 天子无戏言父皇很显然在气头上,连带着他们两人都吃了排头。怎么可能轻易就饶了母妃这一遭 大皇子心烦意乱,瞪了四皇子一眼“噤声父皇令我们兄弟罚跪,我们一直在这儿嘀咕着说话,被父皇知道了,怕是要跪到明日早上。” 四皇子“” 四皇子悻悻地闭上嘴。 这么有能耐,怎么不冲进保和殿和父皇去喊啊冲着他逞威风算什么本事 过了片刻,四皇子又忍不住低声张口“母妃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会触怒父皇” 大皇子心中隐约有数,此时不便说也不敢说“闭嘴” 一炷香后,裴皇后在寝室里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程锦容为裴皇后卷起裤腿,眼前一片触目惊心的肿胀淤青。 程锦容看在眼里,无比心痛,立刻从药箱里取出一瓶伤药。白色微凉的药敷在腿上,先是一阵轻微的刺痛。 裴皇后忍不住清抽一口气。 程锦容再心疼,也没手软,用力按揉,将伤药揉开“娘娘忍着一些。现在多揉一揉,活血化瘀,明日就能如常下榻。不然,怕是要在床榻上躺几日呢” 眼下情形,根本容不得裴皇后卧榻静养。 裴皇后如何不知其中道理,忍着刺痛道“你尽管用力些。” 程锦容嗯了一声,手上的力道又重了一些。 过了片刻,裴皇后才缓过一口气来,低声说道“本宫也没料到,皇上竟直接夺了郑氏的皇贵妃之位,降为婕妤。” “如果不是本宫应对及时,只怕等待本宫的,就是废后的旨意了。” 后宫嫔妃在宫中地位如何,全凭宣和帝喜怒。 一道旨意,就能将风光了十余年的郑皇贵妃变成郑婕妤。裴皇后若是应对不慎,被废后也不稀奇。 程锦容手中动作未停,轻声低语“现在这样,已经是我们能希冀的最好的结果了。” “娘娘已经在皇上面前表明态度,接下来,什么都不用做。一切听凭皇上处置便可。” 裴皇后点点头,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声“本宫还以为,皇上会顺水推舟地赐死元思兰,除去这个心腹之患。” 借刀杀人没成功,实在可惜啊 程锦容扯了扯唇角,淡淡一笑“这一次,他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宣和帝虽未立刻赐死元思兰,不过,也不会轻易饶过他。以后,元思兰在宫中处境会更艰难。 这一头凶残狡诈的野狼,被拔了利齿,剁了爪牙,困在笼中,休想再翻出风浪。 最新网址ddku 第三百七十四章 汹涌(二) 长乐宫。 寿宁公主坐在床榻边,神色惶然。右手不知何时,轻轻放到了平坦的小腹上。 母后再气再怒,也不能不管她。一定会向父皇求情 没事,一定会没事的。父皇性情再暴戾,总不会对自己的亲女儿下狠手,最多是怒斥惩戒一顿。 她肚中的孩子也会好好的。 她和思兰表哥早就是未婚夫妻。现在她有了身孕,她和思兰表哥早些成亲就是了思兰表哥身在大楚人在宫中,鞑靼举兵进犯边关,都是鞑靼可汗的决定,总不该怪罪到表哥的身上。 寿宁公主心绪如潮涌,无片刻安宁。 她在心中反复地默念这些话,仿佛这样就可以消除心底涌起的强烈恐惧。 时间一点一滴地滑过,不知过了多久。 门忽地被敲响了。 寿宁公主反射性地站了起来,眼底闪过惊恐,声音异常尖锐急促“谁在门外” “寿宁,是我。” 短短四个字入耳,寿宁公主紧绷着的神经骤然舒缓。心头沉甸甸的巨石稍稍落下。她快步上前开门,尚未看清来人的脸孔便喊道“二哥” 站在门外的,正是二皇子。 二皇子面色颇为难看,迅速低语道“寿宁,现在就随我出宫。” 寿宁公主脑海中嗡地一声,迅疾后退几步“我不走我就在这儿,哪儿都不去” 二皇子阴沉着脸走了进来,重重关上门,咬牙切齿地低声怒骂“你还怎么留在宫里非要闹到人尽皆知,你才满意吗” “你知不知道,父皇今晚是何等震怒若不是我苦苦相求,你以为自己还能安然无事地出宫吗” “父皇有令,让我今晚就带你出宫,去你的公主府。以养病为由,你在公主府里住上一年半载。等父皇消气了,我再为你求情,你再进宫来见父皇。现在什么都别说了,快些随我出宫。” 寿宁公主心跳加剧,呼吸急促不稳“二哥,我”我了几遍,接下来的话都吐不出口,一只手已经放在肚子上。 二皇子额头青筋跳了跳,硬是将怒骂咽了回去。先哄寿宁公主离宫再说,若是在长乐宫里闹腾起来,他就等着被父皇怒责吧 “傻瓜,”二皇子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你是父皇的女儿,父皇再生气,也舍不得真的罚你。让你去公主府,是为了避人耳目罢了。” 寿宁公主眼睛一亮,面上闪出狂喜之色,猛地抓住二皇子的手“二哥,你的意思是说,父皇允我留下肚中的孩子了” 留个屁 二皇子心里狠狠怒骂,含糊地嗯了一声。 寿宁公主却是喜极而泣,扑到二皇子的怀里哽咽起来“太好了二哥,这些日子,我被吓得提心吊胆,没一日好吃好睡。我真怕父皇一怒之下,杀了我肚中的孩子” 二皇子目中闪过阴霾,伸手轻拍寿宁公主的后背“有我在,一切不必忧心。” 寿宁公主哭了几声,用袖子抹了眼泪,低声道“我现在就随你走。思兰表哥是不是一同离宫” 做什么美梦 二皇子抽了抽嘴角,故作不耐地说道“这等时候,我哪敢为他说情都等父皇消气了再说” 寿宁公主到底心虚理亏,不敢吭声了。 二皇子转身开门,以目光向寿宁公主示意。寿宁公主默默地跟着二皇子走了出去。 寿宁公主府离二皇子府颇近,只隔了两条街。 马车从宫中到公主府,不过是一炷香的路程。 这座公主府,建府用了半年,里面陈设一新,气派奢华处,几乎不弱于皇子府邸。寿宁公主住在宫中的时候,时常惦记着自己的公主府。 此时真正迈步进了公主府,反倒有些不真实的恍惚。 她真的没事了 就这么轻飘飘地过了父皇这一关 从今晚起,她就可以安然住在自己的公主府里,安心养胎不对,是安心养病。只要不见外人,躲在府里,养上数月。等孩子悄悄落地了,再筹备成亲也不迟嘛到时候对外就宣称这是身边宫女所出,算是元思兰的庶长子女也行。 只是这样,实在有些委屈了孩子。 寿宁公主被领着进了崭新的寝室,思绪纷飞,一时竟未留意二皇子迈步出去了。 等回过神来,寿宁公主才愕然地问身边的宫女“二哥人呢” 随寿宁公主一同前来的几个宫女,皆是寿宁公主的贴身宫女,也算是她的心腹亲信。闻言轻声应道“二皇子殿下让奴婢们守着公主殿下,过一会儿就来。” 寿宁公主心神不宁,哦了一声。 人在混沌不明的时候,对时间的流逝也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二皇子推门进来了,手里端了一碗热乎乎的药。 寿宁公主一惊,目中闪过戒备“这是什么药” 二皇子瞪了寿宁公主一眼“这是你二嫂喝的安胎药。我照着药方,亲手给你熬了一晚。你这些时日心绪不宁,今晚情绪波动,少不得动了胎气。” “我放心不下别人,亲自动手为你熬药。你莫非还信不过我” 寿宁公主对二皇子深信不疑,闻言那点疑心顿时烟消云散,颇有几分愧疚地说道“我不是疑心你,只是,你冷不丁地端了一碗药来,我被吓了一跳。” 二皇子声音放缓“别胡思乱想,我还能害你不成快些将药喝下,我今晚不走了,就在你的公主府里陪你。” 寿宁公主感动得红了眼眶“二哥,你对我真好。” 二皇子忽然没勇气再看寿宁公主满是信任的脸,稍稍移开目光“我是你亲哥哥,不对你好,还能对谁好。”一边说着,一边将药碗给了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不疑有他,喝了一口汤药。 药有些苦涩。 不过,所有的汤药似乎都是这样的味道。寿宁公主慢慢将药全部喝完。 二皇子盯着寿宁公主的举动,直至药喝光了,才松了口气。 对不起,妹妹。二哥总得先顾着自己。 第三百七十五章 汹涌(三) 寿宁公主折腾了一晚,也有些疲惫。 寝室里有现成的被褥,稍微收拾一番便可。往日最挑剔娇气的寿宁公主,倦意上涌,躺在床榻上,很快睡着了。 睡梦中,又出现了表哥熟悉的俊美脸孔。 “阿乔,”表哥温柔地搂着她,在她的耳边柔声轻语“你怀了我的孩子,我心里真是欢喜。儿子女儿我一样喜欢。我已经给孩子取好了名字,就叫” 叫什么 她抬头追问,表哥温柔的脸孔忽地一片冷厉铁青“元乔,你怎么能这般狠心,杀了我的孩子” 不,我没有。表哥,我怎么舍得害我们的孩子 一阵隐约的疼痛,从小腹处传来。很快,痛楚越来越强烈。将寿宁公主从混沌的噩梦中惊醒。 她这是怎么了 为什么肚子那么疼 寿宁公主额上满是冷汗,以手捂住小腹,自以为用尽全力高喊,实则声音微弱“来人快来人我肚子好痛” 值夜的宫女被惊醒,迅疾起身到了床榻边“公主殿下,你这是怎么了”然后,宫女的目中闪过一丝惧色。 寿宁公主的双腿处流出了什么,将身下浸湿,其中分明有血色。 喝药,肚痛,身下落红这,这分明是落胎的征兆啊 寿宁公主显然也惊觉到了什么,目中闪过强烈的恐慌和惊惧“救我,二哥,救我的孩子” 二皇子就在不远处的寝室里,很快赶了过来。 寿宁公主疼得直冒冷汗,双手死死地捂着肚子,绝望又伤心地看着二皇子“你你给我喝的,是什么药” 二皇子收敛了所有神情,冷冷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是落胎药” 寿宁公主无力怒骂,眼中却露出憎恨和悲凉。 二皇子狠下心肠,淡淡说道“这是父皇亲自下的旨意。这个孽种,万万不能留。你还年轻,养好了身子,等以后成亲了,想生多少生多少。现在你还没大婚,就有了身孕,这等丑事传出去,天家的颜面要不要了父皇的脸面何存” “刚才我确实是骗你离宫,骗你喝药。是不想你闹腾,我灌你喝药,太伤兄妹情分。现在已经这样了,你就认命了吧” 寿宁公主颤抖着躬身,以双手环住疼痛的小腹,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孩子。泪水不停从眼角滑落,心里的恨意犹如燃烧的火焰,汹涌不息。 你是我最信任的兄长。 你怎么可以这样骗我 当日,是你说,我可以想一个办法,早日和表哥成亲。是你说,不管何时,你都会护着我。 我以为,你是我最坚实的依靠。 我太傻了。 在你心中,父皇的喜怒更重要,储位更重要。你不敢惹怒父皇,所以要将这桩“丑事”迅速平息。 我真的太傻了。 我好疼,谁能救我,谁能救我的孩子。 “寿宁,从现在起,你就在公主府里慢慢将养身体。我会替你遮掩,不令人对你生疑。”二皇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寿宁公主不想看二皇子,闭上双目,泪水汹涌滑落“滚” 膝盖又疼又麻。 保和殿外,四皇子略略动了一动,膝盖处阵阵刺痛。四皇子暗暗龇牙咧嘴,眼角余光瞥了大皇子一眼。 大皇子也没好到哪儿去,眉头皱着,也在咬牙硬撑。 他们两人已经跪了两个时辰。 兄弟两个都是自小习武,身体底子颇佳。饶是如此,这么跪上两个时辰,也实在吃不消。 父皇若是没消气,他们两个该不是要跪上一夜吧这样跪下去,腿都能跪废了吧 四皇子压低声音“大皇兄,我们还得跪多久你别瞪眼了,我知道你要说继续跪。可就这么跪下去,也不是法子啊要是没令父皇消气会心转意,我们两个伤了腿,这可太划不来了。” 这是想打退堂鼓了。 来都来了,跪都跪了,半途溜走,可就真的成笑话了。 大皇子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哼“你想走就走,没人拦着你。” 四皇子“” 四皇子被噎得一肚子闷气,也知道此时退缩不得。只能继续硬撑,期盼着父皇能早点心软消气。 梆梆梆 这是宫中的打更声。 已经三更了。 赵公公终于出现了,躬身拱手“大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皇上有口谕,请两位殿下起身,各自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合着跪了一晚都是白跪,父皇根本就不想见他们。可到了明日,父皇的口谕就会变成明旨。母妃被降位分一事,也就成了定局。 四皇子心里十分恼火,语气略显硬了一些“烦请赵公公再去通禀父皇一声,就是我们兄弟两个想见父皇一面。” 四皇子张口了,大皇子便没出声,从袖中摸出一个荷包,塞入赵公公手中。荷包轻飘飘的。收礼经验丰富的赵公公,一摸到荷包就知里面装的是银票。 别看荷包小而轻,这才是真正的重礼。 赵公公往日没少收大皇子的荷包,今晚却不肯拿,客客气气地送还大皇子“大皇子殿下的赏赐,奴才愧不敢受。还请殿下收好。” “皇上今晚大动肝火,差点昏厥,施针后还是心火虚浮。这等时候,奴才如何敢在皇上面前多舌。还请两位殿下体谅一二。” 银子再好,也得有命花才行。 赵公公不肯通禀,四皇子的面色又沉了下来。 大皇子时常和赵公公打交道,深知赵公公颇得宣和帝信任,不能随意开罪,冲四皇子使了个眼色。 四皇子心里哼了一声,转头离去。 大皇子目中闪过一丝怒色,和赵公公客气地说了一句“多谢赵公公提醒。” 然后也迈步走了。 赵公公看着大皇子四皇子的背影,心里暗暗摇头。四皇子年少沉不住气,大皇子虽然年长,遇事却没有担当,只会逞兄长威风。 他是个身份卑下的内侍,没资格挑剔多言。可他打从心底觉得,几位皇子里,还是六皇子最平易随和讨喜。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后续(一) 初秋时节,夜深露寒。 钟粹宫的寝室里,烛火一直亮到了天明。 郑婕妤站在窗子边,木然地往窗外看。她身上只穿了薄薄的中衣,脚上未着鞋袜,就这么光着脚在窗前站了一夜。 守夜的宫女劝主子披上外衣,却苦劝不动,被撵了出去。 不出所料,吹了一夜凉风的郑婕妤,到了天亮时手脚冰冷面泛红潮额头滚烫。 “娘娘,”两个贴身宫女一左一右扶住郑婕妤,声音急切而哽咽“娘娘何苦这般折腾自己的身子” 郑婕妤神色惨淡,一言未发。 这副模样,看着格外令人酸涩苦楚。还不如像往日那样,一生气就砸几套茶碗出出心头恶气。 宫女们将郑婕妤扶到床榻上躺下,又令人去宣太医。 结果,太医还没来,传圣旨的赵公公先来了。 “皇贵妃郑氏,代掌宫务时,疏于宫务,私德有亏。从今日起,削去皇贵妃之位,降为婕妤,在钟粹宫里静养,不得擅出钟粹宫半步” 跪在地上的郑婕妤,面色惨白,身体颤抖个不停“臣妾谢过皇上。”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身为天子,要驾驭群臣,少不得用些恩威并施的手段。在后宫里,要宠爱或处置哪个嫔妃,却是轻而易举。 一道圣旨就足够了。 赵公公见惯了美艳妖娆风情万千的郑皇贵妃,此时见她落到这等凄凉的下场,心里也有些唏嘘。 不过,后宫历来如此。被天子迁怒厌弃责罚的嫔妃,几乎再无翻身的机会。郑婕妤好赖还有大皇子四皇子作为依靠。 郑婕妤接了圣旨,勉强站了起来,低声问道“赵公公,大皇子四皇子昨晚去保和殿,不知皇上是否见了他们。” 赵公公也未隐瞒,低声答道“皇上没见。” 郑婕妤面色又白了一白。 赵公公走后,郑婕妤便支撑不住,一阵眩晕,倒了下去。 “你说什么皇上真的一大早就传了旨意去钟粹宫”顾淑妃难掩震惊,霍然起身看着魏贤妃“皇上竟对郑皇贵妃如此无情” 那可是在后宫中长宠不衰养育了两个皇子的郑皇贵妃啊 怎么忽然就失了宠被如此重责 魏贤妃眼中满是幸灾乐祸,扯起了嘴角“可不是么风光了十几年,一夕之间就成了郑婕妤。听说哭了一夜,早上接了圣旨就倒下了。周太医被宣去了钟粹宫,到现在还没出来。估摸着还没醒。” 顿了顿又低声道“我听闻,昨夜寿宁公主连夜就被送出了宫,去了公主府。走的这么急,定是出了什么事。” 顾淑妃和魏贤妃对视一眼,心里隐约有了猜想。 不过,事涉天家体面,这等事心里有数也就罢了,却不宜诉之于口。 尤其是顾淑妃,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更不愿说这些,又将话题扯了回来“郑皇贵妃还没醒吗” 魏贤妃目中闪过快意“十有八九没醒。就是醒了,也出不了寝宫。” 这些年,郑皇贵妃在后宫中风光无限。连裴皇后都被压了风头,她这个贤妃娘娘,也只有退避三舍的份,心里不知有多憋屈。 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楼塌了。郑皇贵妃现在变成郑婕妤,被幽闭在钟粹宫。除非大皇子被册立为储君,不然,郑婕妤再难翻身了 可大皇子受宠多年,还不是因为生母得宠现在郑婕妤被重罚,大皇子也会声势大减。想争储位,绝不是易事。 魏贤妃越想越快意,低声笑道“往日你我可受了她不少闷气闲气。现在可好了,风水轮流转。得了闲空,我们一同去钟粹宫探病如何” 顾淑妃“” 顾淑妃目光颇为复杂,看了魏贤妃一眼,轻声道“今日是她,说不定,日后你我也会有触怒天颜的一日。又何必落井下石” 魏贤妃“” 魏贤妃被噎了个好歹,咬牙道“罢了罢了就你是好人,我就是那等爱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小人。你不去我自己去” 说完,甩下帕子,哼了一声,起身就走了。 顾淑妃来不及相送,不由得苦笑一声,旋即化为一声黯然的叹息。 后宫诸妃,多出生将门。唯有她是文臣之女。进宫十余年,她一直谨慎低调,小心隐忍,唯恐行步差池。平日和其余嫔妃,来往也不算多。 魏贤妃小心眼,爱记仇,背地里最喜说闲话。不过,宫中长日漫漫,实在寂寞。魏贤妃时常来找她说话,两人关系还算不错。 今日,她算是彻底开罪魏贤妃了。 “母妃,”康宁公主悄步走了过来,小声问道“大皇姐真的出宫去了公主府么” 顾淑妃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低声叮嘱道“这件事你知道就行了,不可胡言乱语,也别多嘴多问。” 康宁公主两个月前举行了及笄礼,容貌也渐渐长开,眉清目秀,温柔可人。闻言乖乖点头应下“母妃的话,我都记下了。” 顾淑妃打起精神道“你随母妃一同去椒房殿请安吧” 康宁公主柔声应下。 母女两人一同去了椒房殿。 裴皇后的眼下有着淡淡的青影,显然这一夜也没睡好“这儿也没外人,都坐下说话便是。” 顾淑妃忙笑着谢恩入座。 裴皇后的目光先掠过康宁公主清秀的脸孔,然后落在顾淑妃温柔娴静的脸上“郑婕妤的事,你也知道了吧” 顾淑妃略一犹豫,才低声应道“是,臣妾有所耳闻。” 裴皇后声音依旧平静和缓“皇上信任她,将宫务都交了给她。可她私心太重,辜负了皇上的器重信任。皇上一怒之下,才会从重严惩。” “今日过后,她得在钟粹宫里静养,本宫要时时伴驾,身子骨又不硬朗。宫务繁琐,总得找一个人来帮一帮本宫。” 话中暗示的意味十分浓厚。 顾淑妃先是一怔,下意识地抬头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定定地看着顾淑妃,缓缓问道“你可愿助本宫一臂之力” 第三百七十七章 后续(二) 顾淑妃的心跳骤然快了一拍。 裴皇后凤体虚弱,白日要伴驾,无暇也无力掌管后宫诸事。要找一个帮手,理所当然。想来,只要裴皇后流露出这份意思,后宫中所有嫔妃都会高高兴兴地接下这份差事。 可裴皇后目中流露出的暗示,口中说出的“可愿助本宫一臂之力”,分明蕴含着更深的含意 她要应下吗 要彻底向裴皇后投诚,为裴皇后所驱使吗 顾淑妃心绪纷乱,一时难以决定,口中很自然地自谦推辞“娘娘厚爱,臣妾本不该推辞。可臣妾从无掌管宫务的经验,贤妃比臣妾年长两岁,又曾协助郑皇贵妃管过宫务,娘娘何不” 裴皇后扯了扯嘴角,淡淡打断顾淑妃“五皇子明年就要大婚,贤妃忙着操持五皇子的喜事,本宫不欲强人所难。” 顾淑妃平日不喜说话,心思却十分敞亮清明。裴皇后不是“不欲强人所难”,而是不愿令育有五皇子的魏贤妃插手宫务罢了。 不仅是魏贤妃,七皇子八皇子的生母也是一样。 有郑皇贵妃先例在前,裴皇后根本不会容育有皇子的妃嫔代掌宫务。 她膝下只有康宁公主,在一众宫妃中也算老资历了,和储位又无野心瓜葛。怪不得裴皇后挑中了她 “康宁已经及笄了,接下来便该挑一个好驸马,早日建府。”裴皇后似随口闲聊“等过些时日,本宫便和皇上说一说此事。” 短短两句话,立刻打消了顾淑妃心里所有的犹豫权衡。 顾淑妃立刻起身,恭声应道“承蒙娘娘抬爱,臣妾斗胆厚颜应下此事。臣妾若有行事不周全之处,还请娘娘多多指点。” 谁都有在意的人和事。顾淑妃再隐忍小心,也不想委屈自己的女儿。 这不就肯为她所用了 裴皇后微微一笑“宫中琐事繁多,无需一件件一桩桩过问。每日召管事的宫女和内侍总管来问上一问,先慢慢管着。你出身名门,自少便有才名,这些事,学一学就会了。” 顾淑妃感激不已,愈发恭敬“娘娘这般夸赞,真令臣妾受宠若惊。请娘娘放心,臣妾定当用心做事,不负娘娘厚望。” 裴皇后笑着嗯了一声,张口唤了珞瑜过来“传本宫口谕,从今日起,由顾淑妃代本宫打理宫务。每日就在椒房殿内理事。现在就召所有管事女官和内侍总管前来,本宫要交代他们一番,也让顾淑妃见一见他们。” 半个时辰后。 去钟粹宫晃了一圈,狠狠奚落嘲讽郑婕妤一通出足了心头闷气的魏贤妃,到了椒房殿里,才知顾淑妃被裴皇后点中代掌宫务。 魏贤妃心里那团窝火,就别提了。 被郑皇贵妃压了那么多年,今日终于扬眉吐气。她心里也美滋滋地盘算过,裴皇后独力难撑,总得找人做帮手,宫中再无人比她更有资格了 谁曾想,转眼她就被打了脸 魏贤妃压着心里的不甘怒火,硬是挤出笑容,对裴皇后笑道“淑妃妹妹贤良温柔,聪慧过人,又最是宽和大度。有她代掌宫务,娘娘尽可放心了。” 裴皇后欣赏着魏贤妃口是心非的嘴脸,慢悠悠地笑道“贤妃言之有理,本宫也是这么想的。” 魏贤妃“” 魏贤妃只得继续陪笑“娘娘慧眼如炬,臣妾实在佩服。” 顾淑妃抽了抽嘴角,默默移开目光。 她和魏贤妃的“友情”,看来是要彻底到此为止了。 事实上,后宫中从没有真正的友情。魏贤妃平日肯和她来往,无非是因为她生了康宁公主,从哪一方面来看都不是魏贤妃的“对手”。 现在,她被裴皇后收为己用,代掌宫务,魏贤妃心中不知如何嫉恨恼怒。 “启禀皇后娘娘,”珞瑜迈步而入,轻声禀报“宫中各处管事和内侍总管应召而来,都在殿外候着,现在是不是宣他们进殿” 裴皇后略一点头。 顾淑妃安坐不动,魏贤妃其实也不想走,却又不得不起身告退“娘娘有要事,臣妾不敢扰了娘娘,这便告退。” 裴皇后张口应允。 魏贤妃转身之际,狠狠盯了顾淑妃一眼。 顾淑妃的嘴角溢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保和殿。 今日是小朝会,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皆是朝中重臣。往日大皇子和二皇子也会前来。今日,宣和帝忽地下旨,免了大皇子二皇子的小朝会。 大皇子二皇子什么心情,就不一一细述了。 至于一众重臣,颇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天家父子之间的关系,一直十分微妙。宣和帝心情好的时候,晚上看奏折也要宣大皇子伴驾。现在不知是为何事动怒,大皇子二皇子一律都被削了脸面,一同灰头土脸。 身为臣子,对天子忠心便可。至于一众皇子,谁得圣心,谁会被册立为储君,看宣和帝这副架势,且还早着哪 这等时候,最忌讳从中掺和,遭来天子忌讳。还是三缄其口为妙。 唯有永安侯,仗着自己是宣和帝大舅兄兼宠臣多嘴了几句“如今战事紧急,政务繁多。两位皇子殿下,在朝中听政已久。皇上何不召他们前来,提不出什么建议,多听一听也有益处。” 宣和帝冷冷瞥了永安侯一眼,声音里透着森森寒意“朕不让他们来,自有朕的道理。怎么,永安侯是不是觉得朕对儿子太过严苛,要教朕怎么管教儿子” 保和殿里一片沉寂。 碰了一鼻子灰的永安侯,顾不得羞愤惭愧,立刻跪下请罪“微臣多嘴,请皇上恕罪” 宣和帝不言不动,就这么冷冷地看着永安侯。 属于天子的威压,如巨石临顶。一旦落下,便是粉身碎骨。 永安侯后背出了一身冷汗,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昨晚宫中发生的事,二皇子已经暗中送了信给他。他一心为二皇子筹谋打算,所以才会张口试探。 这一试探,立刻便试出了宣和帝的态度。 第三百七十八章 波澜 众臣心中暗暗凛然。 寿宁公主半夜离宫,郑皇贵妃被削了妃位降为婕妤,大皇子二皇子今日未能上朝很显然,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令天子震怒,波及众人。 永安侯冒然张口,为二皇子求情,也触怒了宣和帝。 过了片刻,宣和帝终于张口“不必跪着了,起身吧” 永安侯松了口气,忙跪谢天恩“多谢皇上。” 逃过一劫的永安侯,起身后站在一旁,再不敢吭声多嘴。 卫国公张口打破沉默“皇上,今日边军又有战报送至京城。贺大将军领兵伏击鞑靼骑兵,小胜了一场,伤亡三百,斩敌一千。” 这是半个月来,第一场胜仗。哪怕是小胜,也颇为振奋人心。 宣和帝的目中终于闪过一丝笑意,声音缓和下来“好贺大将军骁勇善战,当记一功” 大楚最重军功。平国公贺凛和大将军贺凇兄弟两人,在边关一呆就是十余年,不知打了多少仗,立下多少军功。哪怕兄弟两人俱不在京城,依然简在帝心,无人能及。 卫国公笑道“兵部皆有记录,待这一仗彻底大胜,再累积军功一同犒赏” 宣和帝欣然应允首肯。 靖国公也在此时张口进言“微臣有一事启奏。鞑靼撕毁国书,举兵进犯边关,丝毫不顾及鞑靼太子。既是如此,何必还留着鞑靼太子” “微臣斗胆进言,请皇上下旨赐死鞑靼太子,振奋军心” 此言一出,众臣一惊,齐齐看向靖国公。 靖国公平日在朝中话语不多,没想到,一张口就语不惊人死不休。 要知道,元思兰不但是鞑靼太子,还是宣和帝的外甥,更是下了圣旨赐婚的未来驸马。这是让岳父亲自赐死未来女婿啊 所谓间不疏亲,靖国公这等话也敢说,令人不得不叹服 宣和帝神色沉了一沉,目中露出不快“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元思兰主动前来大楚为质子,朕岂能对他动手。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朕此事绝不可行” 站在保和殿里的,都是在朝中修炼了几十年的老狐狸,立刻就咂摸出了其中意味。 宣和帝不是不想杀元思兰,而是不愿背负恶名这种想法也很正常,身为天子,比常人更要脸面。 宣和帝口中的“此事绝不可行”,意思是绝不可在宫中毒杀元思兰。若是能寻个合适的机会,奏请天子放元思兰出宫,或是直接将元思兰送回鞑靼,在途中动手倒是无妨 众臣在心里各自琢磨了一回,口中皆恭声应下。 靖国公羞惭着一张老脸告罪“微臣思虑不周,胡乱进言。请皇上降罪” 宣和帝不轻不重地敲打几句,便将此事略了过去。 小朝会一直延续至正午才散。 宣和帝赏了众臣御膳,自己则起身回了寝宫。照例是先服用参丸,再喝汤药。宣和帝满面倦容,无心也无力再用午膳,独自躺在龙榻上,安静地闭目休息。 一般而言,宣和帝这一趟就要躺上一两个时辰,恢复了一些力气,宣和帝才会起身用膳。 程锦容悄然退出寝室。 裴皇后站在寝室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轻声问程锦容“皇上现在如何” “喝了药,已经睡下了。”程锦容压低声音“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才能醒。娘娘也去歇着吧,不必在此苦等了。” 这几个月来,裴皇后一直随意出入天子寝宫。 不过,昨天发生了那么多事,宣和帝震怒不已,裴皇后未被降罪,却被撵回了椒房殿。今日裴皇后再来,便谨慎多了,一直在寝宫外候着。 “皇上龙体疲乏,本宫放心不下,在这儿守着,心里也好受些。”裴皇后轻声说着,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心中了然。 裴皇后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时今日,绝不甘心失了圣眷。 子以母贵,此话在宫中是至理名言。大皇子得宠十余年,有大半都是郑皇贵妃的功劳。现在郑皇贵妃失了圣心,被削了妃位,首当其冲被牵连的,就是大皇子四皇子。 裴皇后既有意令六皇子争储,那么,她这个中宫皇位的位置,一定要稳如泰山 “既是如此,微臣便在此陪娘娘一同等候。”程锦容微笑着说道。 裴皇后心里一暖。 她就知道,不管她做什么决定,程锦容都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她的身边。 裴皇后坐了下来,张口吩咐程锦容一同入座。 半个时辰后,六皇子来了。 六皇子皱着眉头,一脸心事重重,见了裴皇后和程锦容,先低声寒暄招呼,然后便直接问道“母后,昨晚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皇姐连夜出了宫” 为什么一夜过来,郑皇贵妃就变成了郑婕妤 当然,六皇子对后一个问题不怎么关心就是了。一张口便问起寿宁公主的事。 裴皇后含糊其辞地说道“寿宁得了急症,得出宫静养。” 再急,也不至于要半夜就出宫吧 六皇子思绪敏锐,绝不好糊弄,闻言立刻道“我现在就出宫去公主府,探望皇姐。” 裴皇后“” 裴皇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六皇子善良热诚又重情义。他和寿宁公主三番五次地闹得不痛快,可寿宁公主一出事,他依然忧心关切。 程锦容适时地接了话茬“公主殿下患的是急症,最易过病气给他人。所以,才不能留在宫里。殿下今日便是去了,也见不到公主殿下。还是等上一段时日,等公主殿下的病好了,再去也不迟。” 就这么简单 六皇子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回以坦然的目光。 其中确实别有内情。不过,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六皇子压下心里的疑惑,点了点头“容表姐说的有理,我过几日再去。” 过了片刻,门开了,赵公公轻步走了出来“皇上醒了,命奴才传膳。皇上还吩咐,如果娘娘和六皇子殿下来了,就一同进去,陪皇上用午膳。” 第三百七十九章 出气(一)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喜色,和程锦容迅速对视一眼。 宣和帝还肯像往常那样,令她和六皇子陪同用膳。可见心头怒气已消了大半。 六皇子倒是没想那么多,高兴地应了,和裴皇后一同进了寝室。 宣和帝在内侍的搀扶下,起身下榻。六皇子快步上前,扶住宣和帝的另一侧胳膊“父皇。” 宣和帝淡淡嗯了一声,抬起眼,瞥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也走上前来,内侍识趣地退到一旁。裴皇后和六皇子一左一右地扶着宣和帝,在精巧的圆桌旁坐了下来。 按宫中规制,天子每一顿御膳都有数十道菜肴,足以将饭厅里的长桌摆满。 宣和帝如今龙体虚弱,没有摆排场的心情,饭菜精简了许多。索性直接在寝宫里设了一张小圆桌,三个人正好可以围坐在小圆桌边。 忽然间又有了在皇庄时一家三口的感觉。 裴皇后为宣和帝布菜,六皇子也夹起宣和帝爱吃的菜肴,放入碗中“父皇整日忙于政务,十分劳累,多吃一些。” 宣和帝心底最柔软的一处,被轻轻触动。 这一顿午膳,宣和帝比平日多吃了半碗。 用完午膳后,宣和帝忽地对六皇子说道“昨晚宫里发生了何事,你可知道” 六皇子一愣,一脸茫然“儿臣只知皇姐离宫去了公主府,其余诸事,一概不知。” 裴皇后心里一紧。宣和帝怎么忽然对六皇子提起这些来了六皇子还年少,这等事,何必让他知道。 裴皇后不无恳求地宣和帝一眼,轻声拦下话头“小六每日课业重,晚上在书房读书写文章,时常熬到子时才睡。他心无杂念,一心读书,哪里会知道宫中这些事。” 宣和帝淡淡道“朕知道,皇后不愿小六知道寿宁这桩丑事。不过,再过几个月,小六也就十二岁了。朕当年这个时候,已经领兵上阵,手中的刀见过血了。” “皇后想让小六一直做个孩子不成” 裴皇后“” 裴皇后哑然无语。 六皇子听到丑事二字,心跳陡然加快,白净俊秀的小脸蒙上一层阴影“母后,皇姐到底出什么事了” 宣和帝摆明了要将所有事都告诉小六。 裴皇后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也罢,你既是想知道,就都告诉你吧” 事情并不复杂,短短几句话就说完了。 六皇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是这等事一张小脸气得铁青,霍然站起身来“我现在就去找元思兰算账” 裴皇后一惊,立刻拦下六皇子“小六,你先别冲动。到底要如何处置他,还得看你父皇的心意。” 六皇子愤怒不已“父皇要怎么处置,是父皇的事。我这个做弟弟的,要先替皇姐出一口气。” 说完,用力一握拳,头也不回地先走了出去。 裴皇后起身要追,就听宣和帝道“不用拦着,让小六去。” 宣和帝今日的言行举止处处出人意料。 裴皇后按捺下心里的惊疑,看向宣和帝“皇上,小六年少气盛,只怕去了会动手揍元思兰一顿” “亲姐被欺辱,身为胞弟,为亲姐出头撑腰也是应该的。”宣和帝冷然道“这正说明,小六热血重情义。总比他那个不成器只会算计自己妹妹的二哥要强得多” 二皇子心里在盘算什么,身为帝王的宣和帝一想便知。 想做储君,不算什么。可恨可恼的是连自己的亲妹妹也一并算计。事发之后,二皇子也没有去找元思兰“算账”的意思。这哪里还有兄长风范 倒是小六,平日里和寿宁公主心有隔阂,并不亲近。可一听说寿宁公主未婚有孕,立刻便怒气冲冲地去找元思兰。 这等赤子热血,是装也装不出来的。 裴皇后很快回味过来,低声道“皇上不怪罪小六就好。只是,小六年少力弱,身手平平。根本不是元思兰的对手。” 宣和帝目光一闪,淡淡道“放心只要元思兰有求生之意,绝不敢动小六半根手指。” 正好狠狠揍他一顿,出一口心头恶气。 六皇子怒气冲冲地出了保和殿。 “六殿下,”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这是去往何处” 是贺祈 六皇子转过身,黑眸中少见的涌满了怒焰“我要去流华宫” 贺祈略一挑眉,深深看了满面怒色的六皇子一眼“我陪殿下一同去” 也免得六皇子吃暗亏。 六皇子不怎么乐意“贺校尉还要当值,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事涉寿宁公主的闺誉清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贺祈颇有深意地应道“到时候我守在门外,不该听的,一个字都听不进耳中。” 看来,贺祈已经知道内情了。既然如此,多一个身手高强的帮手,倒也无妨。 六皇子飞快地改了主意“那就有劳贺校尉了。” 一炷香后,流华宫。 宫门被锁了,守着宫门的内侍远远地看到六皇子一行人的身影,立刻迎上前见礼“奴才见过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的俊脸绷得极紧,眼中闪着幽暗的火苗“开门” 内侍有些为难,低声陪笑“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进流华宫。奴才奉命守着宫门,委实不敢擅开宫门” “开门,”六皇子冷着一张小脸,竟也十分慑人“有什么事,有我担着。” 贺祈淡淡瞥了内侍一眼“六殿下说的话,你没听见” 贺祈是御前侍卫统领,也陪着六皇子一同前来,可见是皇上的意思。 内侍心闪如电,立刻笑着应是,迅速开了宫门。 六皇子迈步进了流华宫。 贺祈紧随其后。 流华宫原本是皇子寝宫,和二皇子的重华宫一般规制,十分宽敞。 朱红色的廊檐下,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负手而立,目光遥遥看着宫墙外的天空。仿佛在遥思着千里之外的边关。 听到脚步声,青年男子转过身来,面上毫无心虚之色“六表弟,你怎么来了” 六皇子冷笑一声,快步上前,一拳挥了过去。 第三百八十章 出气(二) 这一拳来势汹汹。 饶是元思兰知道六皇子来意不善,也没料到六皇子二话不说上来就要揍人。身体本能反应,迅疾后退一步,闪过这一拳。 六皇子绷着一张俊脸,上前一步,再挥一拳。 元思兰眸光一闪,迅速出手,挡住六皇子的第二拳“六表弟,请勿激动,先听我一言。” 还有什么可说的 六皇子哼了一声,出腿踹了过去。 以元思兰的身手,个五皇子这样的也不在他眼中。不过,他此时绝不敢和五皇子动手。只能不停闪避躲让。 六皇子这段时日随着贺祈习武,进步飞速,拳脚嚯嚯。可元思兰身手灵活,左闪右避,在存步间腾挪,六皇子用尽全力,也未碰到元思兰的衣角。 六皇子深恨自己不争气,心中愈发恼怒。 贺祈微微眯眼,忽地从袖中摸出一个暗袋。 这个暗袋不大,里面装了二十余个拇指大小的金珠。平日留着花用或赏人都可以,关键时候,还能当做暗器 咻 轻微的声响下,一道淡不可察的金色暗影飞向元思兰。 元思兰反应迅疾,立刻闪过。再想避开六皇子的右拳就有些力有不逮了,被打中了一拳。 紧接着,又是一声咻 圆溜溜的金珠迅疾飞了过来,角度十分刁钻。六皇子的左拳又直直向他的脸孔挥来。元思兰闪过拳头,左膝便被金珠击中。没击中要害,却疼痛入骨。 元思兰心中怒极,一边继续闪躲一边怒道“贺祈你胆敢伤本太子” 贺祈气死人不偿命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太子殿下误会了。太子殿下是大楚的贵客,我身为御前侍卫统领,岂会做出这等事我就是闲着无事,扔金珠解闷。” 元思兰“” 短短两句话间,贺祈又扔出了三个金珠。 元思兰一边应付六皇子,一边避让金珠,越发吃力。一张俊美的脸孔,也挂不住笑容了,目中怒火渐渐堆积。 可恶的贺祈还在火上浇油“你们几个可都亲眼看见了,待会儿皇上问起,你们可得为我作证。我就是扔金珠消遣一二,对了,掉在地上的金珠,你们待会儿寻一寻。谁找到就是谁的。” 随六皇子一同前来的内侍们立刻精神抖擞地应了。刘公公还抢着笑道“贺校尉放心,若是皇上真的问起此时,奴才第一个为贺校尉作证。” 真是厚颜无耻 元思兰气得快吐血了,在贺祈金珠和言语的双重攻击和六皇子愈发凌厉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贺祈骑湛,身手超卓,用起暗器来也是准头劲道十足。在元思兰心浮气躁渐露破绽后,一颗金珠猛地击中了他的穴位。 元思兰全身一麻,僵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六皇子终于一拳击中了元思兰的脸孔。 元思兰的鼻子顿时开了花,鼻血长流。六皇子犹不解气,继续动手狠揍。几乎每一拳都落在元思兰的脸上。 让你欺负我姐姐 让你居心叵测 我揍不死你 一众内侍眼睁睁地看着性情温和讨喜的六皇子殿下化身暴龙,揍得元思兰鼻青脸肿,不时闷声痛呼。 殿下,你变了。 不过,这个变化奴才们都很喜欢。 身为皇子,身在宫中,哪能一味温和宽容退让。就是这样,该出手就得出手,该凶残时就得凶残啊 贺祈的目中也闪过满意之色。 六皇子的点滴变化,他都看在眼底,也颇为欣慰。 一个皇子,可以善良心软,却不能一味温软。想成为宣和帝眼中合格的储君,六皇子还需要磨练。 贺祈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张口提醒“六皇子殿下若是累了,不妨停下休息片刻。” 六皇子这才停了手,俊秀的脸孔浮着“激烈运动”后的潮红,胸膛起伏不定,呼吸也有些急促。 元思兰被踹倒在地,满头满脸的青淤,鼻血滴落在衣襟上,看着格外狼狈。 六皇子俯下身体,盯着元思兰,压低声音道“元思兰,你欺负皇姐,我今日揍你一顿,算是给你一个小小的教训。” 元思兰被关在流华宫,消息闭塞,根本不知道寿宁公主有了身孕,更不知寿宁公主已被送出宫去了公主府。 不过,性情温和素来笑脸迎人的六皇子,忽然怒气冲冲地来找他算账,一定有些缘由。 元思兰心念电闪,面上露出愧色“六表弟,一切都是我的过错。你揍我一顿出气,也是应该的。你见了阿乔,替我带几句话给她。就说我对不住她,以后一定好好待她” 六皇子目中蹿出怒火,冷哼一声“皇姐患了急症,已经被送去公主府养病了。短期之内,不会再回宫。你确实对不住皇姐,不过,到底有没有机会好好待她,就得看父皇的心意了。”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惊愕。 什么急症,一听就是托词。寿宁公主忽然被送出宫,一定是另有原因 难道 元思兰的面色终于变了。 当日他命暗卫送信去鞑靼,就已做好了会命丧大楚的心理准备。不过,能活总要活着,寿宁公主投怀送抱,他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两人已经定下亲事,又有了夫妻之实。只要宣和帝允他们提前成亲,他便可性命无虞。 可如果寿宁公主怀了身孕,宣和帝焉能不恼不怒原本的活路,怕是也要变成死路了 六皇子余怒未消,低声怒道“你真是害苦皇姐了。” 元思兰将心里的惊骇按捺下去,继续套话“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阿乔只身一人待在公主府里,不知现在如何了。六表弟,我求求你,出宫看一看阿乔。” 六皇子冷冷地说道“你想套话,省省这个心吧” 说完,起身便走。 元思兰没有动弹,还是那副躺在地上的狼狈模样,一颗心直沉入谷底。 寿宁公主一定是有了身孕,连夜被送出宫,是怕这桩丑事在宫中传开。现在,只怕寿宁公主已被灌下了落胎药。 第三百八十一章 出气(三) tent 贺祈看着如死狗一般躺在地上的元思兰,目中闪过杀意。元思兰对杀意极其敏锐,略有些吃力地转过头,和贺祈的目光遥遥对视。 贺祈毫不避讳地露出一个冷笑。 癿加思兰,总有一天,我会亲手杀了你。 元思兰目光一沉,心中同样杀气凛然。 这个贺祈,从第一次碰面起就令他格外警惕戒备。就像命中的宿敌相遇。迟早有一日,要拼个你死我活。 贺祈吩咐刘公公等人“烦请诸位公公,四处找一找,将金珠都捡拾起来。” 几个内侍动作利索的很,不到盏茶功夫,便将洒落在廊檐下的金珠捡了回来。每个人约能分到四五个,也算是发了笔小财。 六皇子走到贺祈身侧,迅速低语“贺校尉,我们走吧” 贺祈点点头,转身随六皇子离开流华宫。 一行人,很快走得干干净净。 守着宫门的内侍,将门重新锁了起来。那个内侍分明看见元思兰被揍得躺在地上,却只当没看见,连上前询问一句的意思都没有。 宣和帝一回宫,就令人封了流华宫。 元思兰身边原本有几个亲兵,如今都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被逐出了宫,还是被关在宫中大牢里,或者已经死了。 流华宫里原来的内侍,也都被换了一茬。现在守着流华宫的内侍,都是陌生脸孔。除了每日送饭之外,从不和元思兰搭话。 如果不是宣和帝还要顾些天子颜面,只要令人在饭菜里下毒,他根本活不到第二天。 元思兰慢慢从地上坐了起来。六皇子愤怒之下出手,全冲着他的头脸动手。他被揍得像猪头,不过,并未伤及什么要害。 倒是被金珠击中的几处穴位,十分疼痛。这个贺祈,实在是阴险狡诈,专冲他最脆弱的穴位招呼。 元思兰在地上坐了片刻,才站起身来。一动便疼痛不已,他倒抽一口凉气,又牵扯到了脸上的淤伤,一阵阵刺痛。 太医什么的是别想了。他身边有现成的伤药,自己将伤处洗一洗上些药吧 元思兰慢慢走回自己的寝室,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直至关上门,独自一人时,才彻底沉下脸,目中闪过厉色。 六皇子揍过元思兰之后,气闷的心情并未完全消散。一张俊脸依旧绷着。 贺祈瞥了六皇子一眼,低声问道“殿下心里这口气还没散” 六皇子的嘴角抿得极紧,闷闷地说道“我能做的,也就是揍他一顿罢了。” 能决定他生死的,唯有父皇。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低声道“皇上不会轻易饶过他,只是不便明着动手,更不宜在宫中下手。殿下等着吧,总有一天,他会付出应有的代价” 六皇子听出贺祈的话中之意,却未舒展眉头,嘴角抿得更紧了。 杀了元思兰,那寿宁公主以后又该怎么办 寿宁公主对元思兰情深一片,是定过亲的未婚夫妻,还为元思兰怀过孩子。哪怕这个孩子注定没有出世的机会,可寿宁公主怎么能放得下元思兰 寿宁公主再蠢钝,也是他的亲姐姐。一想到她日后的痛苦煎熬,六皇子便满心不是滋味。 六皇子沉默着回了保和殿。 在殿门外,遇到了程锦容。 程锦容显然是特意在此等着六皇子,目光掠过六皇子怏怏不乐的俊脸,轻声问道“殿下去过流华宫了,为何还这般不高兴” 六皇子抬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我心里惦记皇姐,哪里高兴得起来。” 这个答案,并未出乎程锦容的意料。 因为,六皇子就是这样一个重情谊又敦厚善良的少年。 寿宁公主和他数次争吵不快,他和寿宁公主早已疏远。可寿宁公主出了事,第一个为寿宁公主挺身而出的,依然是六皇子。 她心里没什么嫉恨不平,甚至对六皇子更多了几分疼惜“殿下心里惦记,过两日出宫,去公主府探望便是。” 六皇子打起精神说道“你说的对,我这就去求父皇。” 程锦容微微一笑,目送六皇子进了殿内。 默默站在一旁的贺祈,心里终于有些泛酸了,轻轻咳嗽一声。 六皇子已经走了,也该看他一眼了吧 装模作样的咳嗽声入耳,程锦容心里好笑不已,抬头看向贺祈“怎么忽然咳嗽,莫非嗓子不舒服我替你开一副清火的药方,去一去心火如何” 贺祈“” 贺祈脸皮厚度堪比城墙,一本正经地道谢“那就多谢程太医了。记得多添一味专治小心眼爱吃醋的药材。” 真亏他有脸说。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 贺祈咧咧嘴,笑了起来。 两人每日都有见面的机会,不过,不是每次都能说上话。难得凑到了一起,贺祈一时舍不得离去。 程锦容其实也很喜欢这样的时光。伴君如伴虎,宫中气氛沉闷压抑,长期在宫中,再活泼的性子,也会被渐渐磨平。 唯有在贺祈面前,她才会像个真正的十六岁少女,会嗔会笑,鲜活生动。 “贺将军打了一场胜仗,于国于民,都是一桩好消息。”程锦容低声笑道“对平国公府来说,更是一桩好事。” 贺祈嗯了一声“昨日晚上,二叔的家书就送到祖母手里了。” 顿了顿又道“二哥此次也随二叔上阵打仗,斩杀了十几个鞑靼骑兵。再加上之前累积的军功,已够做军中最低等的武将了。” 这是贺袀凭着自己的本事,一刀一刀拼出来的军功。 贺祈的话语中,透出复杂难言的滋味。 程锦容看着贺祈,轻声问道“你不高兴” 贺祈扯了扯嘴角“这倒没有。我只是有些唏嘘感慨。”感慨贺袀有一个好父亲,在他要跌落深渊的时候,硬生生地将他拉回了正途。 在宫中不便多言,程锦容深深看了贺祈一眼“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是啊,前世的旧怨也不必再提了。人总要活在当下,向前看。 tent 第三百八十二章 怨怼(一) 五日后的傍晚,六皇子悄然出宫,去了寿宁公主府。 不到一个时辰,六皇子满面沮丧颓唐的回来了。 六皇子憋了一肚子委屈,无人可诉,悄悄到保和殿来寻程锦容。 此时宣和帝正在批阅奏折,程锦容清闲无事。一个面熟的内侍悄然走过来,低声道“程太医,六皇子殿下请你到殿外一叙。” 程锦容略有些讶然,先冲杜提点使了个眼色,然后迈步去了殿外。 秋日的晚风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迎面扑来。 一轮半弯的明月挂在半空,皎洁的月光洒在玉石地面上,闪着清冷的光。宫灯被风吹着摇摆不定,光线忽明忽暗。 六皇子蔫头耷脑地站在那儿,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程锦容一阵心疼,轻步上前,低声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没精打采莫非在公主府那儿受委屈了” 六皇子满腹委屈,嗯了一声,没等程锦容追问,便低声说道“我一片好意,想去探望安慰皇姐。可是,皇姐根本不理我。” “我告诉她,我去揍了元思兰一顿,为她出气。她竟十分愤怒,张口臭骂了我一顿。说我凉薄无情,心狠手辣,还说我不顾姐弟情意,这么做是有意要气她” “我辩驳了几句,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还张口撵我走” 六皇子越说越委屈,眼圈悄然泛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为她出气,她不领情不说,竟都怪到我头上来了。早知道这样,我真不该过问她的事” 程锦容静静地听着,在六皇子情绪稍稍平定下来后,才轻声道“就算你知道她会迁怒怨恨你,你也不会袖手不管的。” 因为,你就是这么一个热诚又善良的少年啊 程锦容黑眸中露出的暖意,令六皇子心尖一阵滚烫,满腹的委屈也悄然散去“容表姐,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才是我的亲姐姐。” 程锦容心中掠过一丝酸楚。 傻小子,我就是你的亲姐姐啊 我们的身体里,流着相同的一半血液。所以,我格外疼惜你。不知内情的你,对我也分外亲近。 程锦容定定神,轻声笑道“我身份低微,殿下从未嫌弃过我,待我十分亲近,张口便喊容表姐。在我心里,殿下就和我的亲弟弟一般。” 六皇子听了这等“甜言蜜语”,心里美滋滋的,俊秀的小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以后,容表姐就拿我当亲弟弟。贺校尉要是敢欺负你,我也去揍他” 程锦容“” 程锦容不想刺伤六皇子的自尊心,忍着笑应下“好那我们一言为定” 两人在月下相视而笑。 六皇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有些犹豫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心中微动“怎么了” 六皇子吞吞吐吐的说道“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想求你。” 程锦容已经猜到了一些,低声道“你是不是想让我悄悄去一趟公主府,为寿宁公主看诊” 六皇子“” 六皇子的眼睛骤然睁大,流露出震惊“你是怎么猜到的” 这有什么难猜的。 “你刚从公主府回来,又一脸为难,心里所想所求之事,肯定和寿宁公主有关。” 程锦容淡淡道“公主殿下患有急症,独自在公主府里静养。皇后娘娘倒是派了太医前去,不过,以为公主殿下的脾气,只怕根本不会容太医靠近自己,更别说看诊开药方调养身体了。” 六皇子重重地叹了一声“你说的半点没错。我去了公主府之后,先叫了太医来问,结果,那个太医说话含糊其辞,不知所谓。” “皇姐今晚冲我发怒,我心里有气。可一想到她现在的模样,又有些于心不忍。” “容表姐,算我求你了,你私下随我去一趟公主府,为她看诊,开一回药方吧”六皇子小声央求“这件事,父皇不愿让任何人知道。我也信不过别人,只能来求你了。” 寿宁公主未婚有孕,是一桩天家丑事。喝药落胎一事,也绝不能传开。思来想去,也只有程锦容前去公主府最合适。 一来,程锦容原本就知道内情,又得宣和帝信任。便是去了公主府,宣和帝也不会怪罪。 二来,寿宁公主喝的落胎药就是程锦容开的,由程锦容前去看诊也是最合适的。 程锦容没有推辞,只提醒了一句“殿下是一片好心,不过,公主殿下未必肯领情。” 以寿宁公主的骄傲,绝不愿自己最狼狈不堪的一面被人看见。 尤其是被她看在眼里。 六皇子显然已想过这个问题了,一脸坚定地说道“我想尽我做弟弟的心意。她领情很好,不领情,我也没办法。” 程锦容不再多言,点点头应了下来。 第二日,程锦容在为宣和帝诊脉后,轻声提起了此事“六皇子殿下心忧寿宁公主殿下,昨晚去公主府探望。回宫后,又私下请微臣出宫一趟,为公主殿下看诊。微臣已经应下了,还请皇上首肯。” 宣和帝纵是有再大的怒火,过了这几日,也消停多了。闻言并未动怒,只瞥了程锦容一眼,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应都应了,还用朕首肯吗” 换了别人,此刻就该跪下请罪了。 程锦容自有应付宣和帝的法子,微微一笑“微臣想着去一趟公主府,看一看公主殿下。等回来之后,再禀明皇上。” 宣和帝再气再怒,也不能不要女儿。 寿宁公主喝了落胎药后,情形到底如何,确实应该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前去看看才是。 宣和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却未再多什么。 这就算默许了。 程锦容拱手谢过天恩。 站在一旁的裴皇后,低声道“锦容,本宫命人准备一些补品,你带去公主府。” 这便是奉皇后之命前去。寿宁公主再任性跋扈,也不能对程锦容不敬。 程锦容心头一暖,笑着应下“微臣谨遵皇后娘娘之命。” 第三百八十三章 怨怼(二) 傍晚时分。 程锦容和六皇子一同出了皇宫,坐马车去寿宁公主府。一并随行的,还有骑着骏马英俊不凡神采飞扬的贺祈贺校尉 端午后去皇庄,八月回的京城,如今已进了九月。整整四个月了,程锦容还是第一次离开宣和帝身侧,心里颇为轻松畅快。 从出了宫门的那一刻起,程锦容便笑意盈盈。 六皇子笑着打趣“我已经很久没见容表姐笑得这般开怀了。” 程锦容笑着轻叹一声“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御前当差当值,不能擅离皇上左右。别人羡慕我御前风光得意,个中滋味,也只有我自己知道了。” 六皇子笑容也淡了下来,低声叹道“是啊没有圣宠,艳羡嫉恨。圣眷在身,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六皇子显然是有感而发。 这一段时日,他先是圣眷浓厚圣前独宠,紧接着便被宣和帝冷落。 这几日,因寿宁公主一事,大皇子二皇子都被迁怒,到了宣和帝面前时常被叱责。小朝会也没资格参加了,一个比一个灰头土脸。四皇子五皇子也没好到哪儿去。 倒是他,又重新得了父皇的欢心。父皇时时召他伴驾。几位皇兄看他的眼神都是凉飕飕的 想及此,六皇子又是一声长叹。 程锦容凝视着六皇子,轻声问道“你现在还想退吗” 六皇子苦笑不已“退不得,也不能退了。现在皇姐出了事,二皇兄触怒了父皇,母后时时提心吊胆。此时,我万万退不得。” 就是为了母后,他也得争一争父皇的宠爱欢心。 程锦容没有再说话,轻轻伸手,握住六皇子的手。 六皇子不知心里哪来的委屈,鼻间一阵阵酸涩。很快,这抹酸涩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明坚定。 既然不能退,那就一步步向前。 不管皇兄们怎么想,他问心无愧就好。 马车很快到了寿宁公主府。 六皇子此次出宫,带了数十名宫中侍卫。贺祈放心不下,自动请缨,跟着一同来了。 他这个未婚夫婿,只能骑着马跟在后面,眼睁睁地看着六皇子和程锦容在马车里低声轻语。 明知道不应该,心里还是有点酸。 在程锦容的心里,他这个未婚夫婿的分量,显然不及六皇子。 贺祈心里一边泛酸,一边笑着上前,殷勤地扶着六皇子下马车“殿下小心。” 未来小舅兄冲他一笑“多谢贺校尉。” 贺祈心里那点酸意,立刻飞得无影无踪。再迎上程锦容含笑的目光,就像饮了一杯蜜水,从舌尖一路甜到了心里。 贺祈又伸手,扶了程锦容下马车,在程锦容耳边低语“我陪你们一同进去。你要多加小心。” 寿宁公主愚蠢狭隘,惯会迁怒他人。落胎药方是程锦容开的,寿宁公主心里不知如何恼恨。 程锦容微微一笑“放心吧她奈何不了我。” 六皇子立刻在一旁说道“要是皇姐胡乱发脾气,我一定会护着容表姐,贺校尉就放心好了。” 贺祈扯了扯嘴角,不再多言。 门房管事早已开了正门相迎,殷勤地迎六皇子一行人入内。 男女有别,贺祈在寿宁公主的寝宫外停步,一众侍卫也留在了寝宫外。六皇子和程锦容一同进了寝宫。 咣当 药碗落地的脆响,伴随着寿宁公主嘶哑的怒喊声传来“滚出去都给本公主滚” 两个宫女狼狈地退了出来。其中一个宫女,身上被溅落了许多褐色的药汁。另外一个,头发凌乱,脸上被抓出了几道血痕,眼眶发红泪眼盈盈。 寿宁公主原本就刁蛮难伺候,如今更是性情暴虐,反复无常,对几个贴身宫女动辄责罚怒骂。 两个宫女见了六皇子和程锦容,各自擦了眼泪,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六皇子殿下,见过程太医。” 六皇子心中暗叹一声,温声道“你们都退下,我进去看一看皇姐。” 两个宫女哪敢真得退下,只走远了一些。 六皇子深呼吸口气,推门而入。 “滚” 寿宁公主听到推门声,瞬间暴怒,拿起手边的东西,连看都没看都扔了出来。 好在寿宁公主体虚力弱,六皇子又早有准备,一个闪身避了过去。寿宁公主还要再扔,六皇子的声音响起“皇姐,是我。” 寿宁公主手中动作一顿。 不过,在看到六皇子身侧的少女时,寿宁公主稍稍按捺下去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死死盯着程锦容,眼中露出强烈的憎恨“程锦容你怎么还敢出现在我面前我要杀了你” 程锦容神色未动,目光淡淡扫了过去。 短短几日,寿宁公主神色黯淡,憔悴得可怕。脸颊清瘦,双目略有些凹陷,眼下全是青影。 落胎对女子来说,既伤身又伤元气,要精心调养才行。寿宁公主现在这副样子,可见这几日折腾得厉害,根本没安心养身体。 寿宁公主忽然冲下床榻,冲了过来。 六皇子想也不想地拦住寿宁公主“皇姐,你快些回床榻上躺着。我特意请容表姐,前来为你看诊,你诶哟” 寿宁公主竟低头用力咬了六皇子的手臂一口。 六皇子没提防,被狠狠咬了一口,疼得俊脸都扭曲了。 程锦容俏脸一沉,冷冷道“松口瞧瞧你现在这副样子,像个疯妇,哪里还有半点大楚公主的尊严体面。” 寿宁公主抬起头,眼里汹涌着恨意和怒火“呸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般说我来人,快来人,将这个目无尊上的程锦容拖出去,乱棍打死” 六皇子被气得热血上涌“皇姐你别再闹了行不行容堂姐好意来为你看诊开药方调理身体,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怎么能这样说她” “无妨” 程锦容神色淡淡,声音里透着冷意“公主殿下想说什么,只管说。我一句句都记下,等回宫后,皇上和娘娘问起,我自会如实回禀。” 寿宁公主“”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不欢 寿宁公主脸孔扭曲,火苗几乎喷出眼眶“你竟敢以父皇母后来威胁我” 目光若能杀人,程锦容怕是早已粉身碎骨。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公主殿下说是,那就是吧” “公主殿下闹腾得越凶,皇上和娘娘就越恼怒,舍不得动公主殿下,迁怒鞑靼太子却是难免。公主殿下不顾惜元思兰的性命,就只管闹下去吧” 元思兰三个字一入耳,寿宁公主的脸色彻底变了,色厉内荏地怒道“程锦容你回宫后不得胡说,要是表哥有个好歹,我绝不会饶过你” 程锦容冷然应道“我就是一个太医,哪来的能耐决定鞑靼太子的生死。他沦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是因为鞑靼的狼子野心。再来,就得归功于公主殿下了。” “他是死是活,都在皇上一念之间。” “我奉劝公主殿下几句,安心养好身体,不要再闹腾。否则,皇上一怒之下,赐死元思兰。到时候,公主殿下再气再怒,也不能令死人再活过来。” 寿宁公主动了动嘴,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她用力咬住下唇,几乎立刻咬出了血痕。眼眸中满是悔恨和痛苦,泪落如雨。 元思兰果然是寿宁公主的软肋。 六皇子见寿宁公主终于安静下来,不由得松了口气,低声歉然道“对不起,容表姐,让你受委屈了。” 程锦容哪里受委屈了 句句尖酸刻薄,一张口就戳人心肺。要委屈也是她委屈才对这个小六,整日胳膊肘往外拐,对一个外人倒是比对她这个亲姐姐还要好 寿宁公主一边抹泪一边在心中忿忿不平。 程锦容冲六皇子笑了一笑,示意自己并不介怀,又轻声问道“你胳膊疼不疼” 怎么不疼也不知寿宁公主哪来这么大的力气,他被咬之处一直火辣辣的。 六皇子故作无事“已经不疼了。容表姐,你先为皇姐诊脉吧” 程锦容点点头,走到寿宁公主身边“请公主殿下平心静气,伸出手腕。待我诊完脉开好药方,想哭多久都无妨。” 寿宁公主“” 被这般冷嘲热讽,寿宁公主也没哭的心情了,恨恨地擦了眼泪,板着脸伸出手腕。 程锦容伸手,凝神诊脉。 片刻后,程锦容张口问道“这几日,公主殿下可曾按时喝药用膳” 寿宁公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太医倒是开了些滋补身体的药方,不过,寿宁公主满心阴郁愤怒,熬好的汤药根本就没喝过,饭食也吃得极少。 程锦容淡淡说了下去“落胎最是伤身伤元气。公主殿下若是不养好身子,伤了元气,落下病根。日后成了亲,想再有孕绝不是易事。” 此言一出,寿宁公主面色陡然难看起来。 就连六皇子也是一惊,脱口而出道“真有这般严重”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瞥了寿宁公主一眼,淡然应道“是。” 六皇子拧起眉头,低声劝寿宁公主“皇姐,事已至此,再恼再恨也没用,也别折腾自己的身体了,安心养好身体才最要紧。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想一想。” 寿宁公主没有出声。 程锦容也不再多言,拿出纸笔,开了药方“这是一味温补的药方,一日三顿,连着喝上半个月。半个月后,我再来为公主殿下请脉。” 寿宁公主还是阴沉着脸,一副“所有人都欠了我”的神情。 程锦容根本没放在心上。她来公主府,是因六皇子软言恳求。否则,就是寿宁公主折腾得下不了床榻,她也懒得过问。 六皇子见寿宁公主这副模样,心里十分气闷。耐着性子说道“皇姐,过半个月,我会和容表姐一同来看你。” 寿宁公主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着六皇子“别这副假惺惺的关心我的嘴脸,我看着只觉反胃恶心。” “呸” 六皇子“” 好心被当驴肝肺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六皇子被气得火冒三丈,忍不住回击“上次我来看你,你就臭骂了我一顿。在你眼里,除了那个元思兰,还有谁” “我是你亲弟弟,你看我反胃恶心。可惜也只有我来看你了大皇兄四皇兄五皇兄他们,有谁来看过你就是二皇兄,这几日也没来吧” “你自己不检点,做下错事。一点不知悔改,倒是怪罪迁怒起我来了。我一片好心,真该拿去喂狗,也比来看你强”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被戳中痛处,气得面色泛白,浑身直哆嗦“滚都给我滚” 不等程锦容张口,六皇子便硬邦邦地应道“走就走你不想见我,我也不稀罕再来了。” 说完,拉着程锦容的手便走了出去。 寿宁公主气得将伸手能够到的东西都砸了个精光,犹不解恨,将程锦容开的药方,也撕了个粉碎。 六皇子眼冒火星,怒气冲冲地向前走。 程锦容不得不加快步伐,才能和六皇子并肩同行,一边低声安抚“你尽了自己的心意,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六皇子停下脚步,满目失望难过“容表姐,我真不知道,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以前,元思兰还没来大楚的时候,皇姐还是疼我的。” “可这一年多来,她就像变了一个人。变得愚蠢狭隘,变得自私糊涂,变得不可理喻” “我看到她现在这样,真是又痛心又生气又恼怒” 程锦容凝视着六皇子,轻声道“或许,她没有变。她本来就是这样,只是你一直都不知道而已。” 六皇子哑然无语,沉默良久。那张俊秀爱笑的脸孔,此时满是黯然消沉。 程锦容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站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六皇子才叹了一声“我们走吧” 程锦容嗯了一声,和六皇子再次迈步。 就在此时,前方忽地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程锦容略略皱眉。 天色这么晚,是谁在此时前来公主府 第三百八十五章 手足(一) 此时此刻,还有谁会来探望寿宁公主 当然非二皇子莫属。 天色已暗,廊檐下悬着的宫灯俱被点亮。柔和的光芒落在快步而来的二皇子脸上,照映出了二皇子眉宇间的阴沉。看向六皇子的目光里,也透出了几分不善。 六皇子心里一个咯噔。 二皇子这架势,不像是来探望寿宁公主,倒像是冲着他来的。 二皇子府离寿宁公主府颇近,听到动静立刻赶来,倒是正好赶得及 几个念头间,二皇子已经走到了六皇子面前站定,伸手一拍六皇子的肩膀“小六,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这一拍,用了不小的力道。 站在一旁的程锦容,清楚地看到六皇子略略吃痛地皱了眉头,心里腾然涌起怒意。 六皇子忍着肩膀的疼痛,冲二皇子笑道“几日前我就来过一回。心里一直惦记着皇姐,今日特意请了程太医一同前来,为皇姐看诊开药方。” 二皇子的目光落在程锦容的脸上,目光里的不善,毕露无疑。 只是,程锦容如今是天子专职太医,深得宣和帝信任器重。二皇子心中再恼怒,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令程锦容难堪。 “那就多谢程太医了。”二皇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说来,寿宁患了急症,第一张药方就是程太医开的。请程太医来复诊,也是应有之义。本皇子之前疏忽了,好在六弟细心周全,将程太医请了过来。” 程锦容微微一笑,从容应道“二皇子殿下言重了。六皇子殿下确实私下和我说过复诊,我将此事禀报皇上,得了皇上和娘娘首肯,才出宫来了公主府。” 一提宣和帝和裴皇后,二皇子嚣张的气焰顿时为之一顿。 这几日,二皇子和大皇子的日子都不好过。尤其是二皇子,当日被宣和帝叱责怒骂,将寿宁公主哄骗离宫喝下落胎药。 寿宁公主往日有多信任他这个兄长,现在就有多痛恨他。 人非草木。二皇子被自己亲妹妹仇视憎恨,心里滋味也不好受。再者,又受宣和帝冷落,这几日他只进过保和殿两回。战战兢兢,提心吊胆。 总而言之,二皇子心里憋足了闷气和怒火。 今晚听闻六皇子来公主府,二皇子立刻闻讯赶来,本就存了找茬寻衅的心。没曾想,刚开个头,就被程锦容噎了回来。 二皇子目中光芒闪动,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程太医深受父皇信任,又极得母后欢心。说是御前第一红人也不为过。有程太医为寿宁看诊开方,本皇子也就放心了。” 程锦容神色淡然地应道“殿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微臣定当尽力,只怕公主殿下心情郁结,不肯喝药,于调养身体颇为不利。还请二皇子殿下劝慰公主殿下一二。” 二皇子又被扎了心。 现在寿宁公主根本不愿见他。前几日他一来,寿宁公主就恸哭叫嚷,他被气得七窍生烟。这几日压根就没来。 程锦容看着二皇子明暗不定的神色,微笑道“微臣还得回宫复命,暂且先行一步。” 二皇子回过神来“也好,你先回宫。”然后,不由分说地扯住了六皇子“小六,你留下。难得你出宫一回,待会儿去我府里喝杯清茶。” 六皇子先是一愣,反射性地想推辞“我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宫了” “又不是去龙潭虎穴。”二皇子有些不快“去我府中,小坐片刻,谈谈心说说话罢了。你还怕我害你不成” 六皇子推辞不过,只得应了下来。 程锦容在心中皱眉。不过,二皇子和六皇子是亲兄弟,张口相邀,六皇子不去也确实说不过去。 程锦容以目光示意六皇子加倍小心。 六皇子略一点头。 程锦容迈步出了寝宫,贺祈目光一扫,低声问道“六皇子殿下不走吗” 程锦容低声答道“二皇子殿下邀他去二皇子府小坐,他已经应了。” 二皇子为人实在让人放心不下。贺祈目光一闪,张口道“你先回宫复命,我陪六皇子殿下一同去二皇子府。” 有贺祈同去,程锦容一颗心顿时落回原位,冲贺祈笑了一笑“辛苦你了。” 贺祈挑眉一笑,冲程锦容飞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保护未来小舅兄,是他这个未来姐夫分内之事,半点都不辛苦。 程锦容面颊微红,心里涌起丝丝甜意,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二皇子进了寿宁公主的寝室。 六皇子就在门外等着,心中默数一二三还没数到一百,二皇子就满面愠色地出来了。 “二皇兄,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六皇子明知故问。 二皇子黑着脸哼了一声“这个寿宁,就像疯魔了一般。”然后,就不肯再说了。转而拉起六皇子“小六,我们走。” 六皇子强忍住挥开二皇子的冲动,笑着应了。 兄弟两人亲亲热热地携手并肩,走到了寝宫外。 然后,贺祈那张刺目的俊脸出现在眼前,拱手笑道“末将奉皇上之命,和六皇子殿下随行。待会儿一并登门叨扰,还请二皇子殿下见谅。” 二皇子“” 这个贺祈,怎么还赖着没走 二皇子抽了抽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贺校尉愿去本皇子府邸小坐,本皇子求之不得。” 贺祈拱拱手,笑得十分亲热“殿下不嫌末将冒昧就好。” 二皇子府离得近,骑上骏马,不过盏茶功夫,就到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有意气一气贺祈,故意领着六皇子进了书房,皮笑肉不笑地对贺祈说道“本皇子和小六要叙手足之情,贺校尉若是有意旁听,不妨一同进来。” 摆明了是挤兑贺祈。 人家兄弟两个说话,你有什么资格旁听还是在书房外站着吧你 贺祈似未听出二皇子的挤兑之意,一脸欣然的笑着应道“殿下盛情,末将就却之不恭了。今日正好尝一尝殿下府上的清茶。” 二皇子“” 第三百八十六章 手足(二) 这个可恶的贺祈 二皇子的脸孔刹那间扭曲了一下,旋即挤出一个笑容“哈哈,本皇子府上有的是好茶。” 索性喝撑死你算了 二皇子生平从未吃过这样的闷亏,心中憋屈,可想而知。 奈何贺祈身份不同寻常,不但是父皇心腹,更是平国公世子。不管是哪一层身份,都非同小可。便是身为皇子,也不能慢待轻忽。 二皇子压下心头闷气,吩咐内侍煮茶“去煮一壶好茶来。” 内侍立刻应声退下。 贺祈冲六皇子眨眨眼,慢悠悠地一笑。 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六皇子心里一阵暖意,努力将扬起的嘴角按捺下去。 说来也奇怪,他对嫡亲的表哥裴璋都没那么亲近过。可对着贺祈,他很自然地生出依赖亲近之心。 内侍很快煮了一壶茶呈上来。 贺祈倒是没出声,就这么坐在一旁品茶。 可书房里多了他这么一个外人,二皇子有许多话就说不出口了,只能说些不痛不痒的闲话“父皇政务繁忙,小六,你身在宫中,别忘了每日去给父皇请安,多陪一陪父皇。” 还有,父皇余怒未消,你别忘了为我说说情。 后一句,二皇子没说出口,却在目中表露无疑。 六皇子没装作听不懂,低声应道“二皇兄,这几日,我在父皇面前时常提起你。可每次一张口,父皇就满面不快,打断我的话头,不让我继续往下说。” “我就是有意为你求情,也没办法张口。父皇的脾气,你也该清楚。不等父皇消气,我万万不能再多嘴了。” “二皇兄,我今日想问你一句,你告诉我实话。你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惹怒了父皇” 二皇子被噎了一下,神情顿时难看起来。 六皇子紧紧地盯着二皇子,小脸上没有半分笑意“二皇兄,皇姐做下的错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甚至是在暗中推波助澜所以,父皇才会如此震怒连听到你的名字也会瞬间沉下脸 二皇子被戳中了痛处,面色愈发难看,下意识地先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继续喝茶,一脸“诶哟这茶怎么这么好喝”的神情。 贺祈是天子近臣,每日在御前当值。有些事,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贺祈。贺祈现在这副听若未闻的架势,正说明他什么都知情。 二皇子收回目光,狠狠瞪了六皇子一眼“你胡说什么。寿宁人在后宫,我每日忙着上朝看奏折,哪有空闲时时去见她。她所做过的事,我半点都不知情。我也确实有些疏忽了。” “父皇只是因她犯了错,才会迁怒于我罢了可归根究底,这事和我没什么关系。” 这话何其虚伪。 如果只是迁怒,二皇子为什么这般忐忑不安 如果二皇子什么都没做过,寿宁公主为何这般怨恨他 六皇子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半晌才低声道“既然只是迁怒,过些时日,父皇气消了,自然就会召二皇子伴驾。二皇兄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二皇子“” 二皇子又被生生噎了一回。 他从来不是什么有耐心好脾气的人。今晚已是耐足了性子。可三番五次张口,六皇子的反应根本不如他所想。 二皇子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不快,声音硬邦邦地“这么说来,你是不愿帮我了” 六皇子心里的火苗也蹿了起来,忍无可忍地回击“你什么都不说,让我怎么帮你” “二皇兄,我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不用你说,我也站在你这一边。可你也不能一直瞒着我,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将我当成傻瓜吧” “是,父皇现在确实最宠我这个儿子。时常召我去伴驾,对我态度温和。可这份宠爱,不是平白而来。我一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总不能为了你含糊不清的一句话,就豁出这一切” 二皇子气得沉了脸,阴阳怪气地打断六皇子“罢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是我不该冒然张口,让你冒着失宠于父皇的风险,为我求情分说。” “现在寿宁犯下大错,我又失宠于父皇。眼下,也只有你才能博得父皇欢心,保住母后的皇后之位。” “只要母后还是皇后,你这个嫡出的六皇子,日后前途无量,大有可为啊今晚是我不识趣,提了不该提的要求。” 这一番冷嘲热讽,配着二皇子不善阴冷的表情,着实令人心寒。 六皇子心火直冒,腾地站了起来“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为了争夺父皇欢心,才不肯帮你吗你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你这么说,简直是故意抹黑我,是血口喷人” 二皇子冷笑一声“你这么激动,看来是被我说中心思了眼下你最得父皇欢心,放心,我不会做你的绊脚石。日后,我还会尽心辅佐你。希望你念着一片兄弟情意,日后做了储君,多多照拂我这个没用的兄长。” 六皇子“” 这些话一出口,最后一分兄弟情意,也被无情地斩断了。 六皇子又气又恼又失望,眼中不争气地闪过一丝水光。 二皇子心中颇为快意,正要乘胜追击,耳畔忽地响起一声咳嗽“天色已晚,六殿下也该回宫了吧” 差点忘了,还有这个碍眼的贺祈在 二皇子不得不将到了嘴边的讥讽咽下,狠狠地盯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深呼吸一口气“我确实该回宫了。二皇兄不必送我,我自己走。” 说完,便转身出了书房。 六皇子心中汹涌的怒火,混合着失望委屈,在胸膛里澎湃涌动。要不是他强忍着,怕是已经气哭了。 秋夜的凉风,迎面拂来。吹凉了他的脸孔,心里的火苗却未熄灭。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贺祈快步追了上来。他看了一眼眼睛泛红的六皇子,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别人说得再多也没用。只有六皇子自己真正想通才行。 第三百八十七章 胸襟 此时,程锦容已经回宫,迈步进了保和殿。 赵公公笑着上前,低声道“皇上和娘娘都在殿内等着程太医。” 都是天子心腹御前红人,程锦容和赵公公时时打交道,颇为熟稔。闻言笑着道了一声谢,进去面圣。 这么晚了,宣和帝还在看奏折。 裴皇后虽然时时伴驾,却从不问政事。一堆奏折摞在那儿,裴皇后看都不看一眼。只安静地陪在一旁。 正因裴皇后温柔安静,宣和帝越来越习惯她的陪伴。晚上批阅奏折,也会召裴皇后前来相伴。 “微臣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程锦容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裴皇后迅速打量程锦容一眼,见她气定神闲安然无事,才暗暗松口气,含笑道“快些平身。” 宣和帝也放下奏折,抬眼看了过来“程太医,寿宁现在情形如何” 程锦容没有替寿宁公主遮掩说好话,将今晚公主府一行如实道来“公主殿下见了微臣和六皇子殿下,情绪颇为激动。六皇子殿下好心劝慰,公主殿下却未领情,还咬了六皇子殿下一口。” “微臣惭愧,不得不扯了皇上和娘娘做大旗,才勉强令公主殿下冷静下来。为公主殿下看了诊开了药方。” “不过,看公主殿下的样子,未必肯按时喝药。” 听到一半,宣和帝便沉了脸,目中闪过怒意。 裴皇后也皱起眉头,声音里透出一丝愠怒“这个寿宁,实在太不像话了。小六一番好意,请了锦容前去为她看诊。她就这么对小六哪里还有一点长姐的样子” 宣和帝冷冷道“她不想喝药,就随她。” 裴皇后适时地露出一个亲娘应有的痛心和难过,黯然叹道“都是臣妾没教好她。” 宣和帝惯常会迁怒他人。不然,也不会因郑婕妤就冷落大皇子。 不过,裴皇后在宣和帝心中的分量越来越重,宣和帝心中恼怒,也未冲裴皇后发脾气“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用。朕也没怪你。” 然后,又问程锦容“六皇子和你同去,为何只你一人回来复命” 程锦容就等着宣和帝发问“我和六皇子殿下要走的时候,二皇子殿下来了。二皇子殿下邀六皇子殿下去府中说话。微臣便一个人回宫复命了。” 宣和帝果然目露不虞。 二皇子那点心思,在宣和帝眼里,简直不值一提。 胸襟如此狭隘,对胞弟尚且如此,更遑论别人 当然,宣和帝绝不会以为这是子肖其父。人总是下意识地美化自己,很难看清自己的缺陷在何处。 “来人,”宣和帝沉声道“传朕口谕,小六一回宫,立刻让他来见朕。” 宣和帝没等多久。 半个时辰后,六皇子和贺祈就一同来了。 六皇子在一路上已经收拾好心情,此时面上没有半分异样,上前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宣和帝嗯了一声,淡淡问道“你今日去看寿宁,她对你如何” 六皇子下意识地为寿宁公主遮掩“皇姐身体虚弱,不能下榻。我去的时候,她躺在床榻上,没怎么说话。” 宣和帝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一旁的程锦容,略略垂头,掩住眼中的笑意。 她之前和六皇子并未通过气。六皇子会这般回答,完全是出自本心。以宣和帝的利眼,不可能看不出来。 如此最好。 裴皇后眼里也闪过一丝笑意,凝视着六皇子的俊秀脸孔。 宣和帝又淡淡问道“朕听二皇子说,你被你皇兄邀去府中。怎么不多坐片刻说说话,这么早就回宫了” 六皇子显然没打算说出实情,张口应道“天色已晚,很快就要关宫门。儿臣特意赶着回来,免得宫门关了,还要折腾开一回。” 宣和帝瞥了睁眼说瞎话的六皇子一眼“这么说来,你们兄弟今晚相处得颇为和睦了” 六皇子点头应是。 宣和帝忽地看向贺祈“贺祈,你来告诉朕。今晚在二皇子府,你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六皇子一惊,迅疾冲贺祈使眼色。 贺校尉,你可不能实话实说啊 贺祈冲六皇子略一点头,六皇子稍稍放了心。 不过,他这颗心放得太早了,因为贺祈一张口就是“皇上有问,末将不敢隐瞒。其实,二皇子殿下根本不愿末将一同进书房,末将放心不下六皇子殿下,厚着脸皮跟了进去。二皇子殿下嫌末将碍事,一开始说话颇为委婉” 六皇子听得汗都下来了,急得直冲贺祈眨眼。 贺祈还是一脸“放心你的意思我都懂了”的神情,继续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后来,二皇子殿下动了气,和六皇子殿下说话颇不客气,甚至百般讥讽。请皇上恕末将斗胆,将当时两位殿下说过的话学给皇上听上一听” “贺校尉快些停下。” 六皇子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硬着头皮张口阻止“这都是兄弟间偶尔闹口角罢了,不是什么大事,就不用一一告诉父皇了吧” 二皇子说过的那些话,句句诛心。宣和帝怒气还没消,要是再听上一回,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是怪事。 贺祈没有再说,意味深长地看了六皇子一眼,住了口。 六皇子忍住用袖子擦汗的冲动,冲宣和帝拱手请罪“父皇息怒。儿臣不是有意要欺瞒父皇。” “二皇兄近来被父皇叱责冷落,心中颇为不安。一时说话语气冲了些,不是有意刁难我。我也没放在心上。所以,刚才父皇问起,儿臣就没说。” 宣和帝看着六皇子,缓缓说道“小六,你为人善良正直重情重义,这是好事。可有时候,也不能一味心软。否则,就会失之软弱,被人轻视欺辱。” “人唯有自立,方能自强。这其中的道理,你慢慢就会明白了。” “不是你的东西,你不能强求。可朕给你的,就是你的。谁眼热也没用,谁也抢不走。” “朕说的,你懂了吗” 第三百八十八章 盛宠(一) 宣和帝说得这么明白,六皇子焉能不懂 一瞬间,被亲姐兄长怨怼欺辱的委屈全数涌上心头。 六皇子眼睛有些泛红,声音微微哽咽“父皇说的,儿臣都懂了。可是,他们是儿臣最亲的长姐和兄长,儿臣实在不愿和他们争执闹口角。他们都不肯退让,儿臣只得稍稍相让。” 顿了顿,又小声道“其实,儿臣也没一直受气。他们今晚说话过分,儿臣心里有气,没有忍到底。到后来,都张口怼了回去。” “还是因为父皇疼爱儿臣,所以,儿臣才有这份底气。” 说到最后一句,透出儿子对父亲的孺慕亲近。那双清澈明亮的黑眸里,流露出的满是信任和依赖。 宣和帝心里十分受用。 他是至高无上的天子,手握皇权。皇子们一个个揣度他的心思,努力讨他的欢心,博得圣眷。这些他都清楚明白,也因此,他对一个个渐渐长大心思渐多的儿子也多了提防戒备。 小六和几个兄长全然不同。 在小六的眼里,他先是父亲,然后才是天子。 在小六面前,他才有了真正做父亲的感觉。这让他如何能不偏爱小六 他是大楚天子,是这世间至高无上之人。他想什么做什么,无需考虑顾忌任何人任何事。他喜欢哪个儿子,就器重抬举哪一个。 宣和帝忽地说道“小六,你白日读书习武练箭,晚上就到保和殿来伺候朕笔墨,陪朕批阅奏折。” 六皇子“” 之前说的不是他和二皇兄争执吵闹的事吗话题怎么忽然就跳跃到这儿来了 六皇子有些懵,一时竟未想到这样的待遇是何等的荣宠,脱口而出道“儿臣当然愿意。可是,儿臣每日晚上都有很多课业,要是来伺候父皇笔墨,只怕课业就完不成了。太傅们一定会训斥儿臣。” 此言一出,殿内众人都暗自好笑。 程锦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小六,真是傻气得可爱。几位太傅对他期许颇深,所以刻意加重课业。若是听闻宣和帝召他来伺候笔墨,太傅们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训斥怪罪他 贺祈目中闪过笑意。 论心机论城府,六皇子不及大皇子。比无情比狠辣,六皇子又不及二皇子。论精明论隐忍,四皇子五皇子也比六皇子强一些。 可六皇子,却有着所有皇子没有的优点。他勇敢正直,善良热诚,敦厚仁和,胸襟更是远胜一众皇子。 身为父亲,喜欢这样的儿子,再正常不过了。 宣和帝扬了扬嘴角,闲闲道“明日上课,你将此事告诉太傅。看太傅们是何反应再说。” 六皇子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应了“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裴皇后眼中满是喜悦,轻声说道“小六,今日这么晚了,你还是早些回寝宫吧回去之后还得完成课业,也别熬得太晚伤了身子。” 六皇子应了一声,拱手告退。 六皇子离去后,宣和帝收敛笑容,看向贺祈“贺校尉,你现在将今晚的事再仔细说给朕听。” 宣和帝这是因六皇子受了委屈,心里对二皇子愈发不满了。 贺祈神色镇定地应道“是。” 贺祈记性极好,张口一一说来,就连二皇子当时那份讥削的语气和恶毒的神情都学得惟妙惟肖。 宣和帝面沉如水,殿内的气氛渐渐凝滞。 尤其是在听到最后几句,宣和帝的面色更是阴沉。怒色在眼底迅速汇聚。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心领神会,待贺祈话音一落,便一脸惭愧自责地张口请罪“请皇上息怒。都是臣妾教导无方。明日臣妾就召二皇子进宫,好生训斥他一顿。” 宣和帝迁怒是常事。不过,都言子不教父之过。寿宁公主的过错,他还能迁怒于裴皇后,二皇子长歪成这样,实在怪不到裴皇后的头上。 这十几年来,裴皇后一直闭宫养病,根本没有精力教导二皇子寿宁公主和六皇子。 谁和二皇子最亲近 谁在背地里“教唆”二皇子,令二皇子心胸狭窄,连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也容不下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寒意“这和皇后无关,皇后起身吧” 裴皇后福至心灵,在刹那间揣摩到宣和帝的心意,不肯起身,继续轻声请罪“臣妾病弱多年,无力管教二皇子。二皇子和永安侯来往密切,最信任的便是这个舅舅。” “永安侯是臣妾的兄长,臣妾当然信得过他。不过,永安侯到底是臣子。和皇子来往过于密切频繁,并不妥当。” “臣妾恳请皇上,过几日召永安侯进宫。臣妾想单独见一见他,交代叮嘱他几句。” 程锦容心里暗赞一声。 裴皇后这一番应对,堪称精彩 不动声色间,便推出永安侯背了黑锅。当然,也不能算是黑锅。二皇子确实受永安侯影响颇多。那份自私恶毒,简直如出一辙。 贺祈也对裴皇后刮目相看。 有些话,唯有在最合适的时机说出口,效果才最好。裴皇后此次把握的时机正是恰到好处。 宣和帝深深看了裴皇后一眼“好,朕就准了皇后所请。过两日,朕就召永安侯进宫。” 裴皇后行礼谢恩,垂下头的瞬间,眼中闪过快意。 隔日,上书房。 今日为皇子们授课的是顾太傅。 顾太傅是翰林院掌院,宫中的顾淑妃,正是顾太傅的女儿。康宁公主是顾太傅的外孙女。冲着这一份关系,几位皇子对顾太傅明显要客气礼遇一些。 六皇子今日上课有些心神不宁,顾太傅略略皱眉,沉声道“六皇子殿下为何精神不济,频频走神” 六皇子有些羞愧地站起身来“对不起,顾太傅,我确实有一桩为难的事,不知该怎么张口。” 四皇子五皇子早就察觉到六皇子的魂不守舍神不思蜀了,也乐见六皇子被严厉的顾太傅训斥。不约而同地摆出看热闹的架势来。 第三百八十九章 盛宠(二) “什么为难之事” 顾太傅也有些诧异,张口问道“六皇子殿下不妨直言。” 几位皇子里,最刻苦用功的是六皇子,最尊师重道的是六皇子,最乖巧听话的还是六皇子。 所以,别奇怪太傅们偏心。人心都是偏的,谁不喜欢六皇子 太傅们喜欢偏爱一位皇子的方式,就是要求更高更严苛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嘛 六皇子眼角余光瞄到四皇子五皇子看热闹的神情,心里颇不是滋味。 兄长们就这么不待见他这个弟弟吗 六皇子定定神,张口答道“昨日晚上,我去保和殿见父皇。父皇吩咐我,从今日起去保和殿伺候笔墨。如此一来,我晚上的时间就大大减少,只怕无法完成太傅们布置的所有课业了。我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 四皇子五皇子“” 两人看热闹的幸灾乐祸,全部凝结在了脸上。 四皇子满心震惊,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小六,你说的都是真的父皇真的令你每晚去保和殿伺候笔墨” 五皇子也按捺不住了,同样起身“小六,你没说笑吧你还年少,从未接触过政务,怎么能伺候笔墨” 就算是要伺候笔墨,也该是早就入朝听政的大皇子二皇子。再不济,还有他们兄弟两个。凭什么轮到六皇子 六皇子看着一脸不敢置信目中满是嫉妒的四皇子五皇子,心里莫名地畅快了起来,不答反问“这么要紧的事,我怎么敢乱说” “我也不知道父皇为何会下这道口谕。不过,父皇张口吩咐,我不敢不应。两位兄长心中疑惑不解,不如亲自去问父皇。” 四皇子五皇子“” 往日那个温顺乖巧听话讨喜的小六,怎么忽然变得词锋锐利这般讨厌了 他们哪来的胆子去质疑父皇 更何况,没有父皇传召,他们根本踏不进保和殿半步。 四皇子近来因郑婕妤一事格外浮躁,闻言拉下脸,冷笑一声“六弟是在讥笑我们不自量力不成我们比不得六弟得父皇欢心,想进保和殿都不是易事。以后就靠六弟,在父皇面前为我们多多美言几句了。” 这话说的可有些过了。 五皇子咳嗽一声,见四皇子不理不顾,又用力咳嗽一声。 四皇子一腔怒气,顿时冲五皇子来了“想咳嗽就出去咳” 五皇子也恼了“四皇兄,这里是上书房,可不是你寝宫。你在这儿胡言乱语,就不怕传进父皇耳中吗” 眼看着几位皇子闹腾起来,顾太傅也有些怒了,立刻沉下脸“请几位殿下都住口上书房是读书之地,要喧哗吵闹,或是争执动手,就请几位殿下立刻出去” 顾太傅一动怒,四皇子五皇子只得悻悻住口。 他们倒不是怕顾太傅,主要是近来宣和帝心情不佳脾气暴戾时常动怒。大皇子二皇子接连吃挂落。他们还是别触这个霉头了。 六皇子颇有些羞愧地张口道歉“是我们兄弟几个出言无状,请顾太傅息怒。” 也唯有六皇子,会在出言无状后道歉赔礼了。 顾太傅咽下喉间叹息,温声说道“六皇子殿下刚才所言之事,微臣已经知道了。从今日起,微臣将课业减半。钱太傅周太傅那里,也是一样。殿下不必顾虑重重。” “去保和殿伺候笔墨,聆听皇上教诲,对殿下极有益处。希望殿下能戒骄戒躁,沉下心来。” 为皇上伺候笔墨,意味着什么,顾太傅心里很清楚。 几位皇子中,唯有大皇子曾伺候过天子笔墨。 不过,那也是在大皇子十五岁之后的事了。二皇子便没有此待遇。也因此,虽是嫡出的皇子,还是被大皇子压了一头。 而六皇子,今年只有十一岁,过了年也才是十二岁。这么早就能伺候笔墨,接触奏折,聆听政务,接受天子的教导。 这份独一无二的盛宠圣眷,也不怪四皇子五皇子嫉恨眼热。 此事一传开,不知要在宫中掀起多少波澜。 “多谢太傅教诲。”六皇子松了口气,面上有了释然的欢喜“我一定会尽心尽力,不让父皇失望,也不让太傅失望。” 顾太傅欣慰地笑了一笑。 四皇子五皇子的脸,黑得堪比锅底。 “你说什么” 大皇子府的书房里,传出大皇子震惊又愤怒的声音“父皇真的召小六进保和殿伺候笔墨” 大皇子身边共有三个幕僚,其中一个面色微黑的中年文士,低声应道“是。这是四皇子殿下特意令人送来的消息,千真万确。” 大皇子的脸色难看至极。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圣眷二字的分量。 往日,他是那个“例外”,是宣和帝最喜欢的儿子,风光无限,暗中向他示好的朝臣绝不在少数。 二皇子入朝后,凭借着嫡出的皇子身份和永安侯的竭力相助,另加结了一门好亲事,才勉强和他打平。 储君之争,他依然对自己充满信心。这份信心,就是来自宣和帝。 哪怕他被郑婕妤连累,近来屡受冷落,他也没怎么慌乱。因为他知道,父皇总有消气的一日。他还是父皇最喜爱的长子。 可他没有想到,小六这么快就取代了他的位置。 不止是取代。如果诚实一点,他应该承认,小六比他更得父皇的喜爱。 更何况,小六还是嫡出的皇子。 另两位幕僚见大皇子面色太过难看,硬着头皮劝慰“六殿下尚且年少,于政务一窍不通,也只是伺候笔墨而已。” “是啊,殿下不必将此事放在心上。还是想想,该如何令皇上消气,早日恢复小朝会的资格才是。” 宣和帝令大皇子二皇子待在府中,不必再上朝。没有天子传召,大皇子甚至不能进宫,也不敢随意出府,免得触怒宣和帝。 说句不好听的,只有大皇子到了圣前,才有和六皇子争宠较劲的资格啊 大皇子目中闪过冷厉,咬牙道“你们不必说了,本皇子知道轻重。” 。 第三百九十章 恶毒 二皇子也在同一时间,收到了宫中消息。 就如一巴掌,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脸上。又疼又怒,满心的怨怼不甘,几乎无法言喻描述。 这个小六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博了父皇这般盛宠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少年,从未上过朝听过政,什么都不懂。却能每晚进保和殿伺候笔墨,聆听父皇教诲 他这个嫡出的二皇子,比起圣眷来,远远不及年少的六皇子。 他的忌惮和猜疑,竟都变成了现实 浓烈的嫉火在他的胸膛里涌动。 一旁伺候的内侍们,一个个垂着头不敢吭声。 二皇子的眼睛赤红,犹如笼中困兽一般走来走去,凶狠得随时要吃人一般。这等时候,谁凑上前谁就是活腻歪了。 书房里没有说话声,来回走动发出的脚步声越来越大。 “启禀二皇子殿下,”书房门外响起一个内侍战战兢兢的禀报声“永安侯前来求见,不知殿下见不见” 二皇子猛地停下脚步,脸孔闪过焦躁急切“立刻请永安侯进书房” 一盏茶后,永安侯迈步进了二皇子的书房。 永安侯的心情显然没比二皇子好多少,面上强撑着的镇定自若,进了书房便烟消云散。一张脸孔布满阴霾。 “微臣见过二皇子殿下。”永安侯抱拳躬身行礼。 二皇子此时哪有寒暄客气的心情,挥挥手道“不必多礼。”目光一扫,所有内侍都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舅甥两人。 二皇子自少时便和舅舅永安侯格外亲近。永安侯对他的关切疼爱和全心支持,绝不是装出来的。 在二皇子眼里,永安侯甚至比父皇母后更亲近。毫不讳言的说,二皇子养成今时今日的性情脾气,受永安侯影响颇深。 两人私下里说话,无需忌讳什么。 二皇子眉头紧皱,压低声音道“父皇令小六进保和殿伺候笔墨的消息,舅舅也知道了” 永安侯在椒房殿里的眼线,并未被完全拔除。 宫中的动静消息,永安侯知道的甚至比大皇子二皇子还早一步。闻言永安侯面沉如水,略一点头“知道了” “我还听闻,六皇子在上书房里向顾太傅说起此事,顾太傅立刻便将他的课业减半。另外两位太傅亦是如此。” 宣和帝毫不遮掩的偏爱,令人心惊。文臣们隐约流露出的态度,同样令人震惊 二皇子咬牙切齿地怒道“这些文臣,委实可恶他们不是最支持正统吗我才是父皇最年长的嫡出皇子。小六虽是嫡出,却比我年少。长幼有序就算要支持皇子,也该选我才对” 不,你不但是年长的嫡出皇子,还是唯一的嫡出 那个六皇子,不过是假皇后生下的孽种算什么嫡出 这些话,在永安侯的舌尖来回涌动,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永安侯现在简直悔青了肠子。当年就该用些手段,六皇子根本没有出生的机会。也没了今日的心腹之患。 永安侯最擅长的就是揣度圣心圣意。更何况,宣和帝已经表露得十分明显,分明是要重点“栽培”六皇子了。 “殿下先别心急。” 永安侯按捺住心里的焦灼愤怒,力持镇定地开解二皇子“皇上因寿宁一事迁怒,连风光了十几年的郑皇贵妃也成了郑婕妤。大皇子什么都不知情,照样被休朝。皇上现在故意抬举六皇子,想来也是在敲打殿下和大皇子。” “六皇子还年少,过了年也才十二岁。就算他在保和殿里伺候笔墨,也不代表什么。” “殿下可别忘了,鞑靼和大楚正在交战。皇上本就龙体虚弱,哪里禁得起这般忧心操劳。要立储,定然要立已经成年的皇子” 二皇子神色并未好看多少“你说的是现在立储。可依我看来,父皇根本无意在此时立储。等过几年,小六也就长大了。” 永安侯目中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压低声音,别有所指地说道“十一二岁的少年郎,一场风寒熬不过去的也不稀奇。还有可能发生种种意外,无法安然长大成人。” 二皇子“” 饶是二皇子心狠手辣,听到这等话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看着永安侯的目光满是惊愕,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六确实可恶可恨。 可是,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怎么能怎么能动这等恶毒的心思 永安侯看着一脸震惊骇然的二皇子,淡淡说道“我刚才所说的,是最坏的情况。只要六皇子对殿下依旧亲近,肯全力相助殿下,他自然安然无事。” “若他对储位有野心,那么他就是殿下的对手。对自己的敌人,殿下为什么心软” “殿下是嫡出的皇子,是皇上原配正妻所出。这世间,没有人比殿下更有资格做储君。谁拦了殿下的路,就除掉谁。” “殿下不忍心动手,就将此事交给我。我自会想尽法子,为殿下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二皇子思绪纷乱如麻,一时竟未留意到永安侯令人起疑的说辞。 什么“皇上原配正妻所出”,这种说法,多用在生母早丧的人身上。他的母后还好端端地活在宫中,这样的说辞着实有些怪异。 现在的二皇子,无暇想及这些,完全凭着本能张口“谋杀皇子,这是要诛灭九族的死罪舅舅真的敢动手吗” “小六也是舅舅的亲外甥。他若得了父皇的宠爱欢心,被立为储君,对裴家来说是一桩大喜事。舅舅为何不动心,还肯全力支持我” 二皇子这是对永安侯的反应起了疑心。 说到底,六皇子也是永安侯的外甥。永安侯实在没理由对六皇子动杀心。 永安侯深深地看了二皇子一眼“在我心里,嫡亲的外甥只有一个,就是殿下。不管到了何时,我都会站在殿下这一边。” “我知道殿下不会全信这些话。不过,总有一日,殿下会信我。” 第三百九十一章 辛苦 永安侯说得斩钉截铁异常坚决 怎么看也不像在说谎 二皇子将那一点疑心按捺下去,冲永安侯笑道“我当然信得过舅舅。这些年,舅舅全心全意助我,凡事为我考虑着想。舅舅这份心意,我铭记于心。待日后,我做了储君,登基为帝,我绝不会忘了舅舅的深情厚谊。” 这一番话,同样出自二皇子的真心。 永安侯舒展眉头,也笑了起来“殿下的承诺,我都记下了。” 被永安侯这番“开解”后,二皇子阴郁烦闷的心情总算缓和了许多,也冷静了下来“其实,小六得父皇欢心,也不是坏事。” “眼下我触怒父皇,被父皇冷落。有小六在父皇身边,母后的皇后之位便安稳如山。我还是年长的嫡出皇子。” 永安侯心中哂然。 要不是因为如此,他岂会费尽心思,送裴婉如进宫做替身 一个活着的中宫皇后,有着巨大的政治利益和价值。如果宣和帝另立新后,就意味着宫中会有更多的嫡出皇子。对二皇子极为不利。 当年这一招瞒天过海的妙计,保住了中宫后位,保住了二皇子的身份地位。 唯一漏算的是,裴婉如竟又生了一个儿子。而且,沉寂了十几年的裴皇后,在程锦容进宫后脱胎换骨宛如新生。 想到程锦容,永安侯又是一阵锥心的懊恼后悔。 现在想这些,除了让自己懊恼之外,毫无用处。永安侯定定神,低声道“殿下能想明白就好。一动不如一静,不可轻举妄动。” 二皇子缓缓吐出心头浊气,点了点头。 在众人瞩目之下,六皇子当日晚上就进了保和殿伺候笔墨。 宣和帝的御案前堆满了奏折。 这些还都是紧急要批阅的奏折。事实上,还有许多不太要紧的奏折,根本连呈至圣前的机会都没有。 做天子,不仅享有万人之上的权利,也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辛劳。 六皇子没有出声,安静地研墨。 御笔朱批,用来批阅奏折的,不是等闲黑墨,而是特制的朱色墨锭。倒入水,缓缓研磨,砚台里的清水,渐渐被朱色染红。 宣和帝批阅了几本奏折后,便有了倦意。索性搁下笔,将奏折给了六皇子“小六,你来念给朕听。” 六皇子应了一声,接过奏折。少年清亮的声音,在保和殿里回响。 宣和帝闭着龙目听奏折,果然疲惫略减。待听完奏折后,再动笔御批。下一本奏折,六皇子继续读,宣和帝依然闭着眼听。 肃穆的保和殿,比平日多了几分热闹和脉脉温情。 读了一个时辰的奏折后,六皇子的嗓子发干,声音也有些沙哑。 赵公公悄步上前,低声禀报“启禀皇上,程太医亲自煮了利咽去火的药茶,有润喉去燥之效。请皇上稍事休息片刻,和六皇子殿下用一盏药茶。” 这个程锦容,定是心疼六皇子一直在读奏折嗓子都哑了,才特意煮了药茶,请赵公公送来。他每晚看奏折,也没见过什么药茶。 宣和帝看穿程锦容的用意,却也未多言,随意地点了点头。 他偏爱六皇子,自然也愿见别人待六皇子好。 随药茶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些糕点。糕点味道清甜,配着热腾腾带着几许药香的热茶,颇为美味可口。 六皇子连着喝了两杯药茶,胃里心里都热乎乎的,精神为之一振,继续读奏折。 又过半个时辰,宣和帝才道“行了,朕有些乏了,要去歇下。你回寝宫后,也别熬得太迟了。” 六皇子笑着应下,拱手告退。 退出殿外,便看到了程锦容。 六皇子低声笑道“谢谢容表姐的药茶。” 程锦容抿唇一笑,轻声叮嘱“殿下回去之后,别熬至深夜,早些睡下。” 六皇子有些无奈,小声说道“太傅们已将课业减半。我要是还不完成课业,明日有什么脸去上书房见几位太傅。” 想不熬夜也不行啊 要成大事者,总要吃常人不能吃的苦。 这只是刚开始。 以后,六皇子的日子绝不会轻松好过。要应付几个野心勃勃的兄长,要接受宣和帝的教导和挑剔,要折服一众文臣武将哪一件都不是容易的事。 话说回来,要做储君,又怎么可能轻松 程锦容目中闪过怜惜,没再多说什么。 待六皇子走后,程锦容才暗自轻叹一声。 六皇子确实愈发辛苦忙碌。 白日的课程被排得满满的,上午读书,下午练骑射习武。原本中午除去吃饭,还能休息一两个时辰。 六皇子晚上时间不够用,只得将大半课业都挪到了午后完成。 好在六皇子年少,精气神颇足,这般忙碌紧张,也能撑得住。 宣和帝龙体虚弱,视力大不如前,如今又有六皇子可用,到了晚上不再看奏折,直接改成了听奏折。 六皇子读完奏折,便能看到宣和帝如何批阅奏折。短短几日,六皇子对朝事还谈不上如何了解,不过,也有了许多收获和体悟。 对六皇子来说,这不算辛苦。 真正辛苦的,是和几位皇子周旋应对。 宣和帝气头一过,总算肯让大皇子二皇子上朝了。大皇子对六皇子频频示好,二皇子更是前所未有的热络。 便是心中泛酸的四皇子五皇子,也不将嫉恨摆在脸上了,对六皇子那叫一个热情。四皇子要拉六皇子一同练箭,五皇子就要和六皇子一同骑马。一口一个六弟,叫得别提多亲热了。 六皇子心里五味杂陈,在私下见程锦容时,忍不住感慨了一回“几位兄长对我这么好,我为什么不但没感动,反而觉得不自在” 程锦容淡淡一笑“因为殿下心里清楚,这份兄弟情谊是因何而来。” 六皇子哑然。 是啊 他又不是傻瓜,怎么会不清楚。兄长们对他这么“好”,都是做给父皇看的。假的就是假的,和发自内心的关切亲热总是不一样。 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嗓子干哑时送来的那一杯药茶。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三百九十二章 亲近 六皇子沉默片刻,才低声说道“容表姐,父皇对我这么好,我心中十分欢喜。可有时,我又有些惶恐。” “眼下看来鲜花着锦,风光之极。可这一切,都是来自父皇。如果有朝一日,父皇对我不满,心生厌弃。我就会像大皇兄二皇兄一样,被责罚被冷落,惶惶不安地祈求父皇的眷顾怜惜。” “一想到这些,我就觉得满心不是滋味。” 程锦容静静地凝视着六皇子。 目光温柔如水,满是怜惜。 这种被人全心关怀和疼爱的感觉,令六皇子心生暖意,藏在心底的话一股脑地说出了口“我知道,这些话说出来,别人一定会觉得我很矫情虚伪。可我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我喜欢父皇对我的好,我是父皇的儿子,儿子希冀得到父亲的喜爱,没什么可耻的。” “可父皇是天子,他的偏爱,在所有人眼中代表着圣眷,意味着储位的动摇其实,我没那么想做储君。” “可是,现在我已走上了这条路,再也退不得了。” 到底还是个半大少年,要担负起宣和帝的浓厚圣眷和众人瞩目期待或怨憎算计,对他来说,这份压力沉沉如山,压在他的略显单薄的肩膀上。 程锦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六皇子走到今天这一步,绝不是偶然。 她在暗中不动声色地谋算推动,利用自己对裴皇后和六皇子的影响力,一步一步推着六皇子向前。贺祈会站到六皇子的阵营,也有一半是因为她的缘故 六皇子什么都不知道。 在他眼里,她是疼爱他的容表姐。 对着这双满是信任的眼眸,程锦容忽然生出愧然和自责,一时情难自禁,脱口而出道“殿下,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也盼着你做储君。你会不会对我心生失望” 六皇子的反应出人意料,轻笑了起来“这怎么会。我能这么快博得父皇欢心,你不知暗中出了多少力。便是贺校尉,也是因为你,对我格外亲近。” “你一心为我筹谋考虑,我心中欢喜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对你失望。” 六皇子的眼睛生得极好,清澈如水。这双眼睛,此时清晰地倒映着她不为人知的晦暗。 程锦容心中涌起强烈的酸涩,眼眶微微湿润“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我为你暗中筹谋打算,也是有私心的。” 我希望你不再年少夭折。 我希望你好好地活下去。 我希望你能做储君,保护好我们的亲娘。 我希望你日后登基为帝,做一个宽厚仁和的天子,令天下百姓休养生息,令大楚国泰民安。 六皇子凝望着眼眶微红的程锦容,轻声道“人谁无私心。容表姐,我知道,你一直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就因这个秘密,你才会进宫,才会有今时今日。” 程锦容心跳漏了一拍,面上不敢流露出半分异样,就这么和六皇子对视。 “我还年少,力量薄弱,还帮不了你什么。”六皇子声音压得更低了“所以,你不能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我很快就长大了。到那时,我有足够的力量助你一臂之力。你也就可以放下心中的秘密和负担了。” 程锦容眼眶一热,鼻间酸意更浓,热流在心头奔涌。 能言善道伶牙俐齿的她,此时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伸出手,用力地握住六皇子的手。 六皇子反手握住她纤长有力的手,思忖片刻,忽地笑了起来“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像喜欢容表姐这样喜欢过谁。真可惜,容表姐和贺校尉已是未婚夫妻。不然,等过几年,容表姐就可以嫁给我了” 程锦容一不小心被口水呛到了,连连咳嗽,一边低声急语“这等玩笑,殿下可不能乱说。” 六皇子咧嘴一笑,目中闪过一丝淘气“我就是随口说说嘛你放心,在贺校尉面前,我绝不会乱说。不然,贺校尉第一个就饶不了我。” 程锦容哭笑不得地提醒“不仅是贺祈,在皇后娘娘面前,也不可随意开这种玩笑。” 要是让裴皇后听到这等玩笑话,怕是要气得吐血三升。 六皇子从未见过程锦容这等慌乱无措近乎尴尬的样子,不由得一乐“就是随口说笑而已,怕什么。” “再说了,就算我有这份心,母后这么喜欢你,想来也不会反对。你就是大我五岁,又不是十岁八岁。等过几年,我长得比你高了,我们站在一起,说不定也相配得很诶哟” 额头上被用力敲了一记。 六皇子龇牙咧嘴,用手按着额头“怎么舍得这么用力敲我的头你还是不是最疼我的容表姐了” 此时的六皇子,倒是有了这个年纪的少年郎特有的顽皮淘气。 程锦容笑着瞪了他一眼“再敢胡说八道,我再敲你一记重的你信不信” 六皇子委委屈屈地住了嘴,心里却甜丝丝美滋滋。 只有真正亲近的人,才会这样毫无顾忌地对他。比起几位皇兄假惺惺的关切,他更喜欢容表姐的亲昵举动。 程锦容不用多想,也猜得出六皇子心里在乐什么,抿唇一笑,正要说话,门忽地被用力敲响。 程锦容眉头微皱“是谁” 这里是她在保和殿的住处。平日除了传信的内侍宫女之外,几乎无人踏足。 现在正是傍晚,杜提点在御前当值。若没有什么急事,没有人敢来惊扰她。 “阿容,是我。” 熟悉的声音传进程锦容耳中。 程锦容皱起的眉头迅疾抚平,唇角扬起。 六皇子却有些心虚。刚开过这样的玩笑,怎么贺校尉就来了。总不会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吧 六皇子心里嘀咕着,主动去开门“贺校尉,你怎么来了” 贺祈见六皇子在此,倒是没怎么惊讶,也没露出什么不该有的醋意来,冲六皇子点头示意。然后沉声对程锦容说道“阿容,祖母令人送急信来宫中。二嫂提前发动,怕是要难产了。” 第三百九十三章 难产 对妇人来说,生产是一道鬼门关。死于难产的妇人,绝不在少数。 胎儿过大,脐带绕颈,胎位不正等等诸如此类,只要遇到其中一个,都是极危险的事。一个不慎,一尸两命也是常事。 魏氏怀这一胎,颇为不易。因心忧贺袀,魏氏茶饭不思是常有的事,数月来,有大半时间都在床榻上躺着。 算一算时日,魏氏应该在一个月后临盆。现在提前发动,显然不是什么好征兆。 两个月前,贺家就请了四个产婆住在府里。想请太医院里的太医,也不是难事。现在急得要送信进宫,可见魏氏情形十分不妙。 程锦容一听也拧了眉头,快步走到贺祈身边“我现在就去向皇上禀明情形,和你一同出宫。” 贺祈立刻道“来之前我已经先去向皇上禀明过了,你不用再去,直接随我去平国公府。” 救人要紧。 程锦容略一点头,对六皇子道“殿下请自便吧” 六皇子知道轻重,没有啰嗦废话,点点头“你们快些走吧” 程锦容和贺祈并肩离去。 六皇子看着一双璧人身影,心里暗暗想着。 贺校尉对容表姐一片情深,始终不渝,也就罢了。要是贺祈敢做什么对不起容表姐的事,容表姐也别嫁贺祈了,还是嫁给他好了。 两人一路疾行,很快出了宫门。贺家的马车早已在宫门外等候。 贺祈没骑马,和程锦容一同上了马车,沉声吩咐车夫“快些回府。” 车夫应了一声,马鞭在半空中打了个脆亮的响声,骏马长嘶一声,马蹄声踢踢踏踏。马车平稳又快速的前行。 平国公府离皇宫不远,以马车此时的速度,一炷香左右就能到。 程锦容此时终于有时间细问详情“来送信的人,有没有说清楚二嫂到底是因何早产” 贺祈皱着眉头,英俊的脸孔闪过一丝无奈“边关一直在打仗,时常有战报送回来。二堂兄立了战功,也受了伤。我们一直瞒着二嫂。没想到,二嫂还是知道了。一时悲戚忧伤,动了胎气,就早产了。” 在战场上打仗,死伤都是难免。 能说出这般轻飘飘的话的人,一定是因为没有至亲之人在边军里。 魏氏对贺袀情深意重,知道贺袀背部挨了一刀受了重伤,心中忧急悲恸。结果动了胎气,肚痛发作。 这样早产,最是危险。 贺祈对贺袀的恨意,早在贺袀随亲爹去边关时就消散殆尽。他对魏氏这个二嫂,也一直十分敬重。现在的忧虑,绝不是装出来的。 程锦容暗叹一声,伸手握住贺祈的手,低声又坚定地说道“别担心,我一定竭尽全力,令二嫂安然无事。” 贺祈自然清楚程锦容的能耐本事。 前世在边关时,程锦容曾救过一个难产妇人。以利刃为妇人开腹,将婴儿取出。那个婴儿被取出来的时候,已经呼吸微弱,再迟一步,就要被闷死在娘胎里。妇人也会因难产而死。 程锦容一出手,救了母子两人的命。就连众人以必死的妇人,肚子上的伤口被缝合后卧榻调养半年,竟也活了下来。 因为此事,程锦容彻底名噪边关,成为人人口中的女神医。 所以,贺祈在接到急报时,第一个想起的就是程锦容。 贺祈默然无声,将程锦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程锦容的手,柔软细致,纤长而有力。就是这只手,握着利刃,救了许多被众人认定了必死的病患。 平国公府。 产房里传出一声声凄厉的惨呼声。 太夫人坐在产房外的厅堂里,听着魏氏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呼,太夫人眉头紧皱,面色沉凝。 坐在太夫人身边的朱氏,肚子也已隆起,低声说道“孙媳还是进去陪一陪弟妹吧” 妇人难产,有人陪在一旁安抚打气,自然是好事。 可平国公府里的女眷,现在看来竟没一个合适的。魏氏的婆婆郑氏,还在“病中”,不能出来见人。 朱氏自己也怀着身孕,不能见血气。 太夫人轻叹一声“不必你去,我进去便是。”顿了顿又道“我已令人去镇远侯府送信,镇远侯夫人来了,你代我相迎吧” 魏氏难产,不知能不能安然熬过去。贺家送信给魏氏的娘家,也是正理。 朱氏还想说什么,太夫人已起身进了产房。 朱氏抚了抚自己隆起的肚子,咽下喉间叹息。 魏氏这一胎怀相,确实不太好。大半时间都躺在床榻上养胎。贺袀受伤之事,太夫人一直瞒着没说,就是怕魏氏忧思伤心过度。 没想到,魏氏心忧自己的夫婿,私下许以重金,收买了太夫人身边的一个管事嬷嬷,得知了贺袀受伤之事。 魏氏一下子就撑不住了。 太夫人愤怒之下,已令人将泄密的管事嬷嬷打了一顿板子。可就是把那个贪财的管事嬷嬷打死,也于事无补了。 镇远侯府的人很快就来了。 魏氏是镇远侯嫡女。镇远侯夫人这个亲娘,闻讯立刻急急赶来,一双眼泛着红。和镇远侯夫人一同前来的,还有魏氏的亲妹妹,未来的四皇子妃魏芳华。 产房是血光之地,未出阁的少女不能进产房。 镇远侯夫人吩咐魏芳华留下,自己便进了产房。 魏芳华红着眼眶,默默坐着,耳边不时传来魏氏的哭喊声,令人揪心。 “姐姐会不会有事”魏芳华忍不住轻声问朱氏。 朱氏心里苦笑不已,口中安慰道“女子生产,都是这样。有的要疼上两三日,才能生出孩子,不必心急。” 这等宽泛的安慰之词,听着格外无力。 魏芳华不吭声了,眼圈却越来越红。 就在此时,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朱氏抬头见了来人,目中闪过惊喜,立刻起身相迎“三弟,程太医” 程太医 魏芳华一怔,抬头看了过去。 快步而来的英俊少年身侧,站着一个清艳动人眉眼沉静的少女,少女穿着绿色官服,背着药箱。正是大楚独一无二的女太医程锦容 第三百九十四章 妙手 看到程锦容的刹那,魏二小姐心里涌起奇异又微妙的滋味。 身为侯府嫡女,她自少才名卓著,容貌出众,是京城贵女中的佼佼者。能和她相提并论的,也唯有江敏郑清涵裴绣几个人罢了。身为贵女的骄傲,早已烙印进了她们的血液里。 程锦容“横空出世”,先是考取太医院成了大楚第一位女医官,紧接着进宫博得裴皇后欢心,拜杜提点为师,和贺三公子两情相许定下亲事,成了天子的专职太医。 一桩桩一件件,无不令人震惊,吸引众人瞩目。 勋贵圈里有一个众人心照不宣的传闻,据说宣和帝的陈年宿疾,被程锦容治好了。神医妙手,程锦容当之无愧。 有这么一个程锦容,一众京城贵女,顿显黯然失色。 魏二小姐和程锦容并不熟络,此时见面,心中微妙唏嘘,并未流露在面上。她轻盈起身,冲程锦容行了一礼“有劳程太医多费心,一定要保住我长姐的性命。” 魏二小姐生得美丽妩媚,声音柔和悦耳。 程锦容无暇和魏二小姐客气寒暄,略一点头“我一定竭尽全力。”然后,转头叮嘱贺祈一声“甘草到府里,立刻让她进产房。” 贺祈点头应下。 今日送信到宫中的人是苏木。他接了口信之后,立刻让苏木去程府将甘草接来平国公府。只是,程府离平国公府不算近,便是快马加鞭,也得一两个时辰。 程锦容不再多言,迈步先进了产房。 魏氏面色惨然的躺在产床上,额上满是冷汗,不时一声痛呼。 四个产婆围拢在床榻边,一个为魏氏擦拭汗珠,一个低声安抚魏氏的情绪,另外两个,正在为魏氏按揉肚子。 太夫人神色还算镇定,镇远侯夫人眼眶通红,握着魏氏的手簌簌落泪。 魏氏疼得死去活来,偶尔睁眼,看到亲娘悲戚含泪的模样,心里一阵惶惑惨然。 她提前一个月就发动,产婆又说胎位不正,肚中的孩子头朝上脚往下。要以特殊的手法,将胎儿的方向转过来,才能安然生下孩子。 那两个产婆用力按揉她的肚子,她本就疼得要命,被这么一摆布,更是痛不可当。 她这样,一定熬不过去了吧 苍天保佑,让她熬到生下孩子吧只要孩子平安无事,她就是闭了眼,也心甘情愿。 剧烈的疼痛,令魏氏的思绪混沌不明。她口中喃喃地低语“母亲,女儿没用,怕是熬不过这一劫了。” 镇远侯夫人哪里听得这样的话,顿时泪落如雨“芳云” 苦命的女儿啊 女婿毁了相貌,锦绣前程也没了,被扔进边军斥候营里,现在受了重伤。可怜的女儿,好不容易怀上身孕,却动了胎气早产,又是胎位不正。 老天也太狠心了。这是要她女儿的命啊 母女两个一同落泪,产房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 就在此时,一个冷静清亮的少女声音响起“二嫂别哭了。生孩子最需要力气,二嫂还是保存体力,留着生孩子才是。” 魏氏反应远比平日迟缓,一时竟未听出来人是谁。 太夫人的眼中闪过喜色,迅疾转身“锦容,你总算来了” 镇远侯夫人也是一惊,一同站起身来,在看清程锦容的脸庞后,心中涌起强烈的希冀“程太医,你一定要救救芳云。” 程锦容妙手无双,连宣和帝的陈年宿疾都能治得好。也一定能救魏氏 程锦容迎上两双满含期盼的眼眸,镇定地说道“有我在,不用担心。” 短短几个字,似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太夫人眉头略略舒展,镇远侯夫人也不哭了,迅速以袖子擦了眼泪,将位置让了开来。程锦容也未客气退让,坐到了魏氏的身侧。 魏氏这才看清来人是程锦容,还没来得及张口,肚中一阵剧烈的疼痛陡然袭来。魏氏不由得痛呼一声。 程锦容轻声道“二嫂,生孩子最需要体力。从现在起,你不能再哭,也尽量不要呼喊,尽力忍耐。” 魏氏急促地喘气,胸膛起伏不定,声音微弱“好,我、我都听你的。” 程锦容又看向正用力按揉肚子的产婆“二嫂胎位不正,你们有几分把握,能令胎位正常” 产婆们不知道程锦容是谁,不过,程锦容过人的冷静和气场,令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敬畏之情。 其中一个经验最丰富最有名气的产婆,低声应道“大概有四成把握。” 程锦容略一点头“我给你们一个时辰时间。一个时辰后,若不见效,就不必你们几个忙活了。一切交给我便可。” 好大的口气 她们几个,可是京城最有名气的产婆了。也就是她们出手,魏氏才有平安生下孩子的可能。换了别的产婆,遇到这样的早产难产,怕是连救人的念头都没有。 这个年少貌美的姑娘,哪来的底气说这等话 产婆们心里嘀咕,口中却连声应下。 一个时辰,匆匆而逝。 魏氏身下的被褥已被汗水浸湿,此时让她呼喊,她也没力气了。 参汤也喝了两碗。 产婆们用尽法子,也没能将胎位转过来。换在普通百姓家,这时候就要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性命”了。 “小姐” 一个肤色黝黑貌不惊人的丫鬟快步进了产房。 是甘草来了。 程锦容舒展眉头,冲甘草说道“来得还算及时。立刻去准备,我要为二嫂剖腹接生。” 什么 剖腹 几个产婆俱是一惊。太夫人早就从贺祈口中听说过程锦容的本事,早有心理准备,并不慌乱。唯有镇远侯夫人,心系爱女安危,听到剖腹两个字,差点当场晕厥。 程锦容无暇安抚镇远侯夫人,她俯下头,在魏氏耳边低语“二嫂,别怕,待会儿喝了药,好好睡一觉。等一觉醒来,就能见到孩子了。” 魏氏用尽力气睁开眼,声音微弱颤抖“锦容,救救我的孩子。” 程锦容用帕子为她擦拭汗珠“孩子会没事,你也会好好的。” 第三百九十五章 妙手(二) 太夫人和镇远侯夫人都在程锦容的建议下离开产房,四个产婆也被“请”了出去。产房里只余昏睡不醒的魏氏,还有程锦容主仆两人。 甘草动作十分利索,很快熬好了汤药端来。 程锦容亲自喂魏氏喝了褐色的汤药。 汤药很苦,一点点滑过喉咙,滑入胃中。 魏氏意识渐渐模糊,口中犹不忘低语“锦容,一定要救我的孩子。” 程锦容听在耳中,心里也觉恻然。 魏氏这是以为,自己现在要做的是“保住大人还是保住孩子”的选择。魏氏不停呢喃低语,请自己救她的孩子。哪怕因此要付出她的性命。 这是一个母亲,在生死关头对孩子最强烈最真挚的爱。 当年的裴婉如,也是这样爱着自己的女儿。为了女儿能平安活下去,饱受苦楚折磨,连自尽轻生也不敢,只能痛苦地活着。 二嫂,别怕,我不但要救孩子,也要救你。 程锦容心中默念,拿起剪子,将魏氏腰腹处的衣服剪开,露出高高隆起的肚子。 甘草拿起利刃,递入她的手中。 她手持利刃,稳稳地落了下去。 产房外,镇远侯夫人面色惨白的坐在椅子上,全仗着过人的自制力,才忍下了冲进产房的冲动。 魏二小姐蹙起眉头,低声道“产房里为何什么声音都没有” 可不是么 妇人临盆生产,要经历诸多苦楚。哭喊不断才是正常的。之前魏氏的痛呼,几乎就没停过。 可现在,产房里安静无声,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份异样的安静,令人莫名的心慌意乱。 镇远侯夫人心乱如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没有声音才对。不对,怎么会没有声音。我要进去看看。” 太夫人立刻出言阻止“请镇远侯夫人稍安勿躁。锦容刚才有言,任何人都不能进去,免得惊扰了她救魏氏。” “你这时候进去,乱了锦容的心神,扰了她救人,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镇远侯夫人浑身哆嗦了一下,喃喃低语“说的对,不能进去,我们就在这儿等着。” 镇远侯夫人已经陷入慌乱中,六神无主了。 女儿都是亲娘的心头肉。女儿在产房里苦熬,生死不知。亲娘哪有不忧心牵挂的道理 相较之下,太夫人虽也挂心孙媳妇,不过,总比镇远侯夫人强多了。 她们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在心如油煎的等待中,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院子里,贺祈低声问苏木“你去接甘草,程府上下可有人问你什么” 素来冷静沉稳的苏木,难得露出一丝愤慨“别人都没说什么。唯有那个叫紫苏的,坚持要跟着甘草一同上马车前来。说是瓜田李下,我会损了甘草的闺誉名声。” “真是太可气了难道我苏木娶不到媳妇了我会觊觎那个黑脸小丫鬟不成” 贺祈“” 苏木这副恼怒愤慨的模样着实少见。贺祈也觉好笑,随口问道“紫苏人呢” 苏木闷声应道“她没有进来,在院子外等着。” 前世紫苏死得早,贺祈认识程锦容的时候,紫苏已经香消玉殒。这一世,贺祈从程锦容的口中,不止一次听过紫苏的名字。深知紫苏在程锦容心里的分量。 贺祈只当不知苏木的不乐意不情愿,张口吩咐“去请紫苏姑娘进来。” 苏木“” 苏木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去了院子外。 此时天已彻底暗了下来,院墙上悬着风灯。风灯光线暗淡,紫苏的额角被浓密的头发遮着,陈年旧伤也被遮了起来。 “紫苏姑娘,”苏木声音硬邦邦地,显然之前被紫苏气得不轻,到现在还没消气“世子爷请姑娘进去等候。” 紫苏瞥了面色不甚美妙的苏木一眼“多谢世子爷好意了。我在这儿等着小姐就行了。”没等苏木张口,又气死人不偿命地说道“小姐忙完了要回宫,我等甘草一同回程府。到时候就不劳你相送了。” 苏木“” 苏木气得想翻白眼。 当时他就是说了一句“时间紧急,马车不及骑马速度快。”结果,就被紫苏认定了“居心不良”。 真是冤得他吐血的心都有了。 他比甘草大了十岁不止。在他眼里,甘草就是个小丫头而已。身为平国公世子的亲兵统领,他要是想成亲,贺家多的是年轻貌美的丫鬟愿意嫁给他。便是他想娶一个小官员府上的闺秀,也不是什么难事。 紫苏是从哪儿看出来他对甘草有“狼子野心”的啊 苏木一气之下,故意说道“紫苏姑娘误会了。便是要送,我想送的人也是紫苏姑娘。说来,你的名字里有一个苏字,我姓苏,倒是巧的很。” 紫苏“” 成功噎到了紫苏一回,苏木心中郁闷之情稍解。 一个多时辰后,产房里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 在产房外等的心焦的众人,不约而同地露出喜色。 太夫人镇远侯夫人不约而同地起身,到了产房外,没等推门,门内就传来程锦容的声音“暂时都别进来。” 太夫人和镇远侯夫人停下脚步,站在门边,竖长耳朵聆听。 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还算响亮。可见是一个健康的婴儿。 却没听见魏氏的声音。 也不知魏氏到底怎么样了。太夫人心中暗自焦虑,和心神不宁的镇远侯夫人继续等候。 这一等,又是半个多时辰。 产房的门终于开了。 忙碌了两个时辰的程锦容,面上有一丝疲倦,更多的是救人后的释然和喜悦。她的怀中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已被擦拭干净,用柔软的小被褥包裹得整齐。 “恭喜祖母,二嫂生下一子。”程锦容眉眼含笑,将怀中的孩子送到太夫人眼前。 太夫人既惊又喜,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进怀中。 镇远侯夫人颤抖着问道“芳云呢” 程锦容微微一笑“二嫂还在昏睡,要等再过一两个时辰才能醒。接下来,等好生卧榻静养数月,才能恢复如初。” 第三百九十六章 妙手(三) 母子平安 镇远侯夫人激动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猛地抓住程锦容的手“程太医,谢谢你。谢谢你救了芳云的性命” 今日如果不是程锦容及时赶来,为魏氏破腹生子,只怕会是一尸两命的结局。 镇远侯夫人满心感激,几乎泣不成声“程太医日后若有用得着镇远侯府之处,魏家上下绝不推辞。” 镇远侯夫人激动之余,手下力气不免大了些,甚至握痛了程锦容的手。 程锦容没有多说什么,轻声笑道“夫人不必如此客气。二嫂和孩子都平安无事就好。” 孩子还在扯着嗓子哭喊。 太夫人忙喊道“快去叫奶娘来。” 孩子还没出生,府里就已备好了两个奶娘。太夫人一声令下,两个丰腴的奶娘立刻应声而来,将孩子抱了过去。 众人移步,进了产房。 产房里血气未散。 魏氏面色惨白地躺在床榻上,带着斑驳血迹的被褥已被换成了干净的被褥。 镇远侯夫人坐在床榻边,轻轻抚摸女儿的脸孔,眼中的泪水又落了下来。 虽然吃了很多苦头,好在魏氏撑过来了,只要人活着就好。 疼 肚子好疼 魏氏头脑一片昏沉,意识模糊中,只觉得腰腹间阵阵剧烈的刺痛。她忍不住低声呼痛“疼。” 耳边响起众人惊喜的声音“醒了醒了” “芳云,你总算醒了。” 魏氏勉强睁开眼,声音沙哑又微弱“孩子” 我的孩子 太夫人忙抱着孩子过来,将孩子放在魏氏身侧“孩子在这儿。” 魏氏费力地转头,一张红通通的小脸映入眼帘。刚出生的婴儿,眉眼小小的,满脸通红,扯着小嘴哭喊,实在好看不到哪儿去。 可在魏氏眼里,这一定是世上最漂亮可爱的小脸。 魏氏心中溢满了欢喜和初为人母的温柔怜爱,腰腹间的痛楚,也奇异地缓和了许多。 “二嫂,”程锦容出现在魏氏眼前,含笑说道“孩子健康平安。就是二嫂,吃了不小的苦头。现在一定觉得肚子很疼吧接下来得静养数月,腰腹上的伤口,每日都要复诊换药。” 魏氏感激地低语“谢谢你。” 程锦容笑着轻声安抚“这些客套话,不必说了。二嫂现在身体虚弱,不能动弹,也不宜说话,好生歇着吧孩子就让奶娘带着,想孩子的时候,让奶娘将孩子抱过来看看。” 魏氏也确实没有力气说话了,嗯了一声,便闭上了眼睛,再次沉沉睡去。 此时已是深更半夜。 程锦容奔波忙碌一整晚,此时也觉疲倦了。 太夫人笑道“锦容,这么晚了,你也别来回奔波了。我已命人收拾好了客房,你就在我的院子里歇息一晚。” 程锦容也未矫情推辞,笑着应了一声。转头吩咐甘草“这段时日,你留在平国公府,每日为二嫂换药。” 甘草张口应了下来。 镇远侯夫人母女两个,却未留下,一同起身离去。临走前,镇远侯夫人犹不忘再三向程锦容道谢。 程锦容出了院子,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高大英俊的黑衣少年。 贺祈不便在产房外,一直在院子里等候。 夜风微凉,更深露重。 贺祈走上前,将披风披到程锦容的身上“别着凉了。” 这样的举动,极其亲昵。他几乎将她拥在了怀里。属于他的温热气息,在她的鼻息间环绕。 程锦容面颊微红,嗔怪地瞪了他一眼。 贺祈厚着脸皮,慢腾腾地为程锦容扣好披风,低声笑道“我送你去客房。已经半夜了,早些睡,明早还得早起进宫。” 两人正好可以一同进宫,在御前当值,倒是有些小夫妻同进同出的意味。 贺祈心湖荡漾,目光也透出了几分灼热。 两人间的温度,骤然升高。四目对视间,各自心中微甜。 一个颇有些煞风景的咳嗽声忽然响起“小姐” 程锦容“” 程锦容故作从容地后退两步,看向站在一旁的紫苏,笑着说道“紫苏,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紫苏的目光里有些哀怨“奴婢一直都站在这儿。可小姐出来之后,眼里只见到世子爷,哪里还会留意别人。” 程锦容难得窘迫了一回。 紫苏也就是随口说笑打趣,舍不得程锦容困窘太久,很快又笑道“奴婢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小姐了。” 可不是么 算一算时日,前后总有几个月没见了。 程锦容心里那点羞臊之意,很快消散,笑着上前握住紫苏的手“可不是么今晚你也别走了,和我一起睡。” 紫苏欢喜地应了一声。 主仆两个亲亲热热地拉着手走了。 贺祈“” 每次都是这样。难得有机会独处,总会冒出些不相干的人来。程锦容一转脸,就将他抛到脑后了。 贺祈按捺下心里的哀怨,不紧不慢地随在程锦容主仆身后。 此时已是深夜,因魏氏临盆产子的喜事,贺家上下都没入睡。一路上不时碰到打着灯笼的丫鬟小厮,显得格外喜气热闹。 夜风中传来主仆三人的柔声低语。 “小姐真是越发有出息了。现在是皇上的专职太医了”紫苏低声絮叨“奴婢心里也为小姐高兴的很。要是夫人地下有知,也一定会为小姐欣慰开怀。” 你口中的“夫人”,好端端地活在宫里。 贺祈在心里暗暗接了一句。 程锦容轻轻嗯了一声。 提起“已逝”的主子,紫苏照例有些伤怀。不过,到底这么多年过去了,紫苏唏嘘片刻,又欢喜地笑道“奴婢就等着小姐早日成亲了。等小姐早日生了孩子,奴婢再照顾未来的小小姐小少爷。” 他和阿容成亲,阿容生下他们两人的孩子 贺祈遥想着那一日,情难自禁地扬起嘴角。忽然觉得紫苏格外顺眼。 程锦容哑然失笑,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贺祈一眼。繁星满天,贺祈蕴满笑意的黑眸比星辰更耀目。 程锦容心弦如琴,被轻轻地拨动。 是啊,一切都在往最希冀的方向进行。她终于可以奢侈地想一想未来了。 第三百九十七章 缘分(一) 隔了几个月没见,紫苏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一路上拉着程锦容的手说个不停。 进了客房,紫苏催促程锦容早些歇下“小姐明日还得早起进宫,现在就睡,还能睡两个时辰。” 程锦容抿唇一笑“我难得出宫一回,你一定满肚子的话要问我。我迟些睡也无妨。” 她年少体力佳,熬一夜不睡也撑得住。 紫苏舍不得她熬着不睡陪自己说话,立刻道“我有什么话问甘草也是一样。小姐还是早点睡吧” 甘草要留下照料魏氏的身体,少说也得三个月。 程锦容先是点点头,旋即反应过来,随口笑问“甘草要留在贺府,你莫非也想留下陪着甘草” “那是当然。” 紫苏想也不想地接了话茬“小姐,奴婢今晚算是看出来了。那个叫苏木的,对甘草不怀好心。一张口就让甘草随他一同骑马,好在被奴婢及时拦下了。甘草留在贺府,那个苏木要是趁机占甘草的便宜怎么办奴婢放心不下,还是一并留下才是。”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揉了揉额头“紫苏,你一定是误会了。苏木是贺祈的亲兵统领,行事沉稳周全,在贺家家将亲兵里,也是数得着的一个。” “他要是想成亲,贺家不知多少貌美的丫鬟想抢着嫁给他。” 何至于觊觎甘草嘛 倒不是她贬低自己的丫鬟。甘草有甘草的好处,没有心机,性情耿直坦率,心思纯正讨喜。不过,甘草相貌平平,也是事实。 紫苏一听程锦容这话,才知自己误会了,有些张口结舌“真的是这样吗奴婢还以为,他不想提亲,只想占甘草便宜糟了,奴婢还冷嘲热讽,说了一通不客气的话。他一定被奴婢气得火冒三丈” 紫苏越说越不好意思“诶,都怪奴婢,一把年纪了,还这般毛糙冲动,沉不住气。明日我可得找个机会,向他陪个不是。” 程锦容听得好笑不已“紫苏,你也才三十岁罢了,怎么就一把年纪了。日后你若遇到可心合意的人,只管成亲嫁人。我一定给你备一份厚厚的嫁妆。” 说着说着,程锦容心里忽地悄然一动。 说起来,苏木年纪也不小了,和紫苏倒是般配 “小姐就别说笑了。”紫苏不以为然地说道“奴婢早就立志终生不嫁,永远陪在小姐身边。再说了,奴婢又老又丑,额上还有一道疤,破了相。还是别去祸害人了。” 这个话题,程锦容不知说过多少回。 每次紫苏都是这样的反应。 其实,紫苏额上的伤疤被头发挡着,根本看不出来。而且,紫苏容貌秀丽,这些年对她有意的管事不是没有。是紫苏自己不愿嫁人。 程锦容心下有了计较,也不多说什么“我有些乏了,歇了吧” 紫苏笑着应了,出去要了热水,伺候程锦容简单梳洗睡下。 程锦容自幼时起住在永安侯府。身边最亲的人,就是紫苏。主仆两个同塌而眠,也是常事。 熟悉的气息传入鼻间,程锦容十分安心,很快入眠。 这一夜,程锦容只睡了两个时辰。 五更天,程锦容便起身,简单地梳洗一番,便去探望魏氏。 “小姐,”甘草熬了一夜,眼里有些血丝,精神还算不错“二少奶奶四更天醒了一回,奴婢熬了一碗止痛宁神的汤药,喂二少奶奶喝下,又换了一回药。二少奶奶又睡下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坐在床榻边,仔细打量魏氏的面色,又为魏氏诊了一回脉。 这三日,她本该守在魏氏身边。 可惜她有这份心,也无法留下。告假一晚,倒是无妨。连着告假三日,绝无可能。宣和帝劳心劳力,龙体虚弱,身边离不得人。 程锦容只得将照料魏氏的重任,全部托付给甘草“甘草,你从今日起,就在这里住下。每日守在二嫂身边,精心照顾她的身体。” “每日熬药换药,都由你亲自动手。” “如果二嫂高烧不退,或是有忽然出血的症状,立刻告诉太夫人,命人送信进宫。” 甘草正色应下“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过去这一年多来,甘草一直在杜提点的私宅里照顾开腹救治后的病患,经验十分丰富。论医术,甘草也丝毫不弱于一方名医。 程锦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笑着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紫苏在门外候着,和程锦容一同出了院子。 贺祈就在院子外等候。 站在贺祈身侧的男子,身形高大,肤色黝黑,一脸憨厚正直。正是苏木 紫苏一见苏木,颇有几分尴尬,正暗自盘算着以后找个机会私下赔礼道歉,就听自家小姐笑着说道“苏木,昨晚紫苏心生误会,对你说话不甚客气。我代紫苏向你陪个不是。你大人大量,就别和紫苏计较了。” 紫苏一怔。 苏木也是一惊,立刻笑道“些许小事,不足挂齿。我早就忘了。” 反正,他昨晚已经为自己出了闷气。程锦容又亲自张口说和,他面子里子都有,也就不必耿耿于怀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甘草和紫苏都要留在府中,劳烦你照拂一二。” 苏木二话不说应了下来。 紫苏去了心中偏见,再看苏木,忽然又觉他一脸正派,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奇怪,昨日傍晚她怎么会生出误会。 紫苏定定心神,冲苏木行了一礼“苏侍卫心胸豁达,委实令人钦佩。” 苏木有些手忙脚乱“紫苏姑娘这般多礼,倒让我汗颜了,快些请起。” 这个黑大个子,昨天晚上嘴贱又讨嫌。现在倒是多了几分傻气。 紫苏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晨光中,紫苏容貌秀丽,一笑间眸光盈盈,颇为妩媚。 苏木不由得多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地,一张黑脸泛起了一丝红晕。 贺祈看在眼里,若有所悟,意味深长地看了程锦容一眼。程锦容冲贺祈眨眨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一笑。 第三百九十八章 缘分(二) 程锦容上了马车,贺祈也厚着脸皮上来了。 为了能亲近未婚妻一二,这张脸皮是豁出去了啊 程锦容唇角微弯,张口揶揄“堂堂御前侍卫统领,不骑骏马,和女子一样坐马车。就不怕传出去被人嘲笑” 贺祈理所当然地应道“随行的都是我的亲兵,对我忠心不二。谁会将此事传出去” 程锦容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幸好你昨晚及时来了贺府。不然,二嫂怕是性命难保。”贺祈又一脸感激地说了下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容我以身相许。”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我救二嫂的命,又不是救你,谁要你以身相许了” 贺祈一脸正经“如果不是我相请,你也不会来贺家。说到底,你是冲着我才会出手。这份恩情,总要落到我身上。程神医,你就别推辞了。” 程锦容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柔和的晨曦中,笑颜如花盛放。 贺祈心旌摇曳,情难自禁地凑上前,迅速在她的面颊上落下轻吻。 轻轻一触,如蝴蝶沾上花蕊般轻柔。 程锦容面颊陡然热了起来,凶巴巴地瞪了过去。贺祈无声一笑,未再轻薄,立刻坐直了身体,一派“正人君子舍我其谁”的风范。 程锦容又瞪了一眼过去。 贺祈咧嘴笑了起来。 那一抹甜意,从心头漾至舌尖,久久不散。 马车很快平稳前行。 “你想撮合紫苏和苏木”贺祈低声笑问。 程锦容不答反问“苏木今年也有三旬了吧为何一直不成亲” 这是要仔细询问苏木的情形了。 贺祈心中了然,低声说道“平国公府里有众多亲兵侍卫。他们有的娶妻生子,不过,一直不成亲的也大有人在。他们中大部分人要随主子去边关打仗,成亲有了媳妇孩子,就多了牵绊。而且,战场上难免死伤,要么一直在边关打仗,要么就马革裹尸而还,留下孤儿寡母。” “所以,很多人不肯成亲。” 苏木是贺祈的亲兵统领。将来一定会随贺祈离开京城。 所以,苏木一直不愿成亲。苏木还有两个弟弟,这两个弟弟倒是都已娶妻生子,苏家早就有了后。也就没人再催苏木成亲了。 程锦容听了之后,若有所思“听你这么说来,苏木确实不是良配。” 贺祈笑道“对别的女子来说,苏木不是良配。对紫苏来说,却最合适不过。日后我们两个成亲,紫苏也会随你到平国公府来。她和苏木成亲,照样能在你身边伺候。再过数年,我们去边关,紫苏也可随着苏木同去。不是挺好么” 程锦容不由得抿唇轻笑“你是在为苏木说话,还是委婉地提醒我记住承诺,日后随你去边关” “当然是两者皆有。”贺祈毫无被拆穿的愧色“定了亲事,我就是你的人了。我生性忠贞,你可不能对我始乱终弃。” 程锦容“” 程锦容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又笑着啐了他一回。 笑了片刻,程锦容才道“他们两人有没有缘分做夫妻,现在还不好说,等等看再说。紫苏和甘草要在平国公府住上几个月,你吩咐苏木多照拂她们吧” 也算给两人一个见面说话的机会。 贺祈笑着应下,心里暗暗想着,以后找个机会“点拨”苏木一二。 京城勋贵圈近来最热门的消息是什么 平国公府的二少奶奶魏氏忧思过度,动了胎气,提前发动,胎位不正难产,孩子迟迟生不出来。眼看着就要一尸两命。结果,程太医及时赶到,以利刃剖腹,令二少奶奶平安生下一子。 剖腹产子,母子平安 这是一举救回了两条人命 简直是妙手回春,说是大楚神医也不为过啊 程锦容为天子看诊,治好了宣和帝的陈年宿疾。此事早已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一众勋贵妇人,再长舌也不敢私下议论天子病症。程锦容名气虽大,众人也不便提及。 这一回却是大大不同。 魏氏是镇远侯夫人的嫡长女,是平国公府的二少奶奶。在难产之际被程锦容妙手救回性命。此事一传开,立刻就引来众人惊叹。 一时间,程锦容的神医之名,喧嚣尘上,人尽皆知。 再者,疑难杂症不常见,女子却都是要怀孕生孩子的。而且,生三个五个都是常事。要是能和程神医套套近乎,关键时候就能请程神医救自己或女儿儿媳一条性命啊 于是,在程锦容尚未察觉的时候,她的神医大名已如雷贯耳声震京城。 程锦容身在宫中,每日在御前当值。众贵妇再厉害,也到不了御前。只得去程府,或是送帖子去平国公府了。 一时间,程府和平国公府都是访客如云。 孩子的洗三礼,有许多人不请自到,十分热闹。 太夫人年龄渐长,体力不济。长孙媳朱氏怀着身孕,魏氏躺在床榻上不能动弹。一摞厚厚的帖子摆在眼前,令人头痛。 太夫人忍不住揉了揉额头,叹了一声“这一个个地不消停,都想来凑热闹套近乎。亏得锦容还没嫁进贺家,不然,这帖子还会更多。” 朱氏下意识地抚了抚日渐隆起的肚子,低声笑道“锦容神医之名,再无人质疑,总是一桩好事。不瞒祖母,我也想求一求三弟。待我临盆之日,也请锦容回府一趟,以备万一。” 有神医在侧,格外踏实安心啊 太夫人哑然失笑“你的念头倒是转得快。” 朱氏有些赧然“好在是未来弟媳。不然,哪有脸张这个口。” 程锦容可不是太医院官署里的普通太医,如今是御前红人。等闲之辈,连句话也递不到她耳中,更别说请她登门了。 太夫人近来颇为倚重这个温和细心的长孙媳,打趣一句话,笑着允诺“放心,此事你不说,我也记在心里。” 朱氏心里欢喜,忙谢过太夫人。 一个丫鬟悄步过来,低声禀报“启禀太夫人,二少奶奶今日醒来后,已能喝些米粥了。” 。 第三百九十九章 殷勤(一) 魏氏的肚子上有一道长约三寸的伤口。 这道伤口被程锦容妙手缝合,每日敷药止血止疼。短短几日,魏氏便已能勉强翻身。到今日,已能进食,喝些稀粥了。 太夫人和朱氏心中高兴,闻讯去探望魏氏。 魏氏侧身躺着,面色依然苍白,目中却多了神采。 “太婆婆,大嫂,”魏氏歉然笑道“我还不能下榻,失礼了。” 太夫人笑道“你安心将身子养好,便是孝顺我了。” “是啊”朱氏含笑接过话茬“你现在什么都别多想,孩子有奶娘们照看,你也只管放心。安心养好身子才是正理。” 魏氏现在这样,确实顾不上孩子。每日由奶娘抱过来,看上两眼罢了。 太夫人叫来甘草,仔细询问“魏氏的伤口恢复得如何了要多久才能下榻” 甘草耿直地答道“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二少奶奶是剖腹取子,肚子上的伤口太长了,少说也得躺上三个月,等伤口完全长好了,才能下榻。” 太夫人见多了在自己面前战战兢兢不敢吭声的丫鬟,这个甘草,半点都不畏怯,抬头挺胸,说话声量也不小,倒是有趣。 太夫人目中闪过笑意“你好好伺候魏氏。我定有重赏” 甘草面上掠过喜色,立刻道“太夫人,奴婢不要别的赏赐。一日三餐让奴婢吃饱了就行。” 太夫人“” 感情这几日,甘草连一顿饱饭都没吃过。 太夫人哭笑不得,转头问朱氏“每日让厨房多送些饭菜来。” 朱氏也有些汗颜,忙应道“是。这几日府中琐事繁多,孙媳一时疏忽,安排不周。待会儿孙媳就去吩咐厨房一声。” 说来,这也怪不得朱氏。 厨房是按一个人的饭量送的饭菜。可甘草一个人能顶三个人的饭量,送来的饭菜只能吃个六七成饱。 甘草听了朱氏的话,松了口气,咧嘴笑了起来。 一旁的紫苏抽了抽嘴角,暗暗瞪了甘草一眼。 紫苏一同留在平国公府。她不是贺家丫鬟,谁也不会派差事给她。她闲着无事,每日就随甘草一同来伺候魏氏。 待太夫人和朱氏走了,紫苏将甘草扯到角落里,低声嗔怪“你脑子里除了吃,还有什么太夫人要赏你,你张口就说吃饱就行。这岂不让太夫人和大少奶奶难堪” 甘草挠挠头,有些委屈“我哪想这么多。太夫人问我,我当然就实话实说了。” 紫苏又瞪甘草一眼“以后说话多动一动脑子。” 躺在床榻上的魏氏,听得好笑不已,轻声说道“甘草姑娘心思单纯,性情耿直,想什么就说什么,这样也很好。” 真是老天疼憨人。 甘草毫无心机,说话耿直。不过,接触过甘草的人,都很喜欢甘草。 紫苏也一样疼惜偏爱甘草,这样“教训”几句,有大半都是做样子给魏氏看的。 魏氏一张口,紫苏便顺势下了台,笑着应道“甘草天生就是这等脾气,奴婢教了她几年,她也没学会在主子面前如何回话。奴婢也无奈的很。二少奶奶不见怪,奴婢就放心了。” 这个紫苏,真是口不对心。最偏疼甘草的人分明就是她。 魏氏抿唇轻笑。 这一日正午,厨房送来的饭菜多了一倍。 甘草埋头苦吃,十分欢畅。 任谁和甘草同席,都会平添几分好胃口。紫苏也比平日多吃了半碗,才搁了筷子。 魏氏喝的汤药里,有止痛宁神之效,每天要睡大半日。魏氏睡下后,甘草便可稍事休息。紫苏趁着这个闲空,细细地做起了袜子。 程锦容在宫中,每日穿着官服。不过,贴身的中衣和脚下的袜子,都是紫苏亲手做的。 紫苏现在所用的衣料和针线,是苏木昨日送来的。 这个黑大个子,倒是挺细心。 紫苏脑中念头,一闪而过。 一个小丫鬟快步走了过来,笑着说道“紫苏姑娘,苏侍卫来了。” 昨日才送了衣料针线来,今日怎么又来了 紫苏心里暗暗嘀咕。不过,人来都来了,也不好避而不见。她自觉一把年岁了,又立志终身不嫁,倒是没多心多想,很快起身走了出去。 身材高大相貌憨厚的苏木,手里捧着一个点心匣子。约莫是太阳晒的厉害,一张黑脸有些暗红“紫苏姑娘,我今日出府,经过点心铺子,顺手买了一些。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送一些来。” 自己吃不完,才送来给她啊 紫苏微微抽了抽嘴角,笑着道了谢“多谢苏侍卫。” 苏木见紫苏收了点心,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两日前,贺祈回府后,特意将他叫到面前,问他是否有成亲之意。他本想摇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公子是想为小的做媒” 贺祈挑眉,意味深长地一笑“没错。你觉得紫苏如何” 苏木没吭声。 贺祈和苏木相处十余年,自然清楚他的脾气。要是他没半点没动心,此时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拒绝。 贺祈目中闪过笑意,张口说道“阿容和我定下亲事,迟早会嫁入贺家。紫苏是她的身边人,也会随她来贺府。日后我去边关,阿容也会和我同去。” “你这些年一直不肯成亲,是不想有家室牵挂。如果你娶紫苏为妻,倒是没这份困扰了。” “不过,此事能不能成,得看你能不能打动紫苏的芳心。不然,阿容绝不会点头应允,我也没法子。” 苏木琢磨了一晚,终于下定决心。 昨日送了衣料和针线,紫苏很是高兴。 今天再接再厉,送的是京城老字号糕点铺里最有名的芙蓉糕。 他的心意表露得这么明显,紫苏一定已经察觉到了吧 苏木看着紫苏,目中隐隐流露出期盼。 紫苏被看得莫名其妙,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稍等,我去去就来。” 她想做什么莫非是要送他定情之物 苏木黑脸泛红,心湖荡漾。 很快,紫苏出来了,将一个荷包塞入他手中“你有空出府,再为我多带些点心回来。甘草最爱吃了。” 苏木“” 第四百章 殷勤(二) 最新网址ddku 晚上,贺祈从宫中当值回府。 贺祈先去给太夫人请安,然后问起魏氏“二嫂今日如何了” 太夫人一脸欣慰地笑道“魏氏今日已能进食,喝些稀粥了。以后慢慢将养,过三个月应该就能下榻了。” 然后,对程锦容的绝妙医术赞不绝口“锦容真是神医妙手竟会剖腹取子之术。有这等医术,以后若有女子难产,便能逃过一死了。” “这两日,送来府里的帖子厚厚一摞,都是冲着锦容来的。幸好锦容身在宫里,不然,定会不胜其扰。” 贺祈哑然失笑“看来,祖母已经不胜其扰了。” 太夫人先点点头,旋即笑道“也没那么夸张。只是,魏氏卧榻养身体,朱氏也怀着身孕,不宜过度操劳。有人送帖子登门,我少不得要出面应酬几句,不得清闲。” 说来,还是贺府的女眷太少了啊 贺祈生母早逝,往日都是郑氏打点这些琐事。郑氏被软禁后,太夫人便抬举孙媳朱氏管事。 朱氏也是名门闺秀,不过,到底年轻了一些。遇到身份贵重的长辈登门,还得由太夫人出面才不失礼。 贺祈笑着说道“有祖母在,我才无后顾之忧,安心当差做事。” “别整日里嘴甜来哄我。”太夫人笑着白了他一眼“过了这个年头,你也十八岁了。也该娶媳妇过门了吧也让我这个一把年纪的老骨头享一享孙媳的福。” 这一个月来,太夫人已是第三次提起这个话题了。 贺祈咳嗽一声,转移话题“天色已晚,祖母早些歇下吧” 太夫人好气又好笑“一提成亲,你就左顾言它。我知道,锦容和普通的闺阁少女不同。她在御前当值,深得皇上信任。便是成了亲,也不可能日日待在内宅里。可也不能就这么拖下去吧” “难道她一日当差,一日就不成亲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不急,我还急着抱曾孙呢” 朱氏魏氏都有儿子。 可贺大郎是长房庶子,贺袀是二房嫡出。贺祈才是长房嫡出,他的子嗣,才是贺家最正统的嫡支血脉。 太夫人不满地看着贺祈,一派“必须给个确定的成亲日子”的架势。 贺祈有些头痛。祖母真是越发不好糊弄了。 难道他不想成亲吗他前世截然一人,加上这辈子,一共活了二十多年,还是忠贞的童子身呢他怎么会不想娶心上人过门 只是,眼下朝堂动荡,边关战事胜负未定,裴皇后和六皇子在宫中看似风光,实则立足不稳。别说程锦容无心思虑成亲,就是他也知道此时绝不是成亲的好时机。 至少,也得等到彻底解决了元思兰这个心腹之患再提成亲。 “祖母,”贺祈笑容一敛,正色说道“有些事,我不便直言。不过,我可以告诉祖母,婚期至少也要在后年。” 也就是说,至少还要等一年多。 贺祈的性情脾气,太夫人再清楚不过,闻言叹了一声“罢了,你愿等,我也不说什么了。” 贺祈笑了一笑,简短地说道“只要她肯嫁,多久我都等。” 太夫人抽了抽嘴角,挥挥手,打发贺祈回院子休息“这些甜言蜜语,留着对你的程太医说去。就别说给我这个老婆子听了。快些回去歇着吧” 贺祈回了院子后,没急着休息,先叫了苏木过来“这两日怎么样你有没有去找紫苏姑娘” 苏木没什么表情的黑脸上闪过一丝羞惭。 贺祈看在眼里,有些好笑“到底怎么了莫非紫苏不肯搭理你” “这倒不是。”苏木有些郁闷“我昨日送了针线衣料,紫苏姑娘高高兴兴地收下了。今日送了一匣子糕点去,她也笑着收了。” 贺祈饶有兴味地追问“既肯收你送的东西,可见紫苏姑娘对你也有些好感。你怎么还这般闷闷不乐” 苏木先还不肯说,在贺祈的追问下,才将最后一幕道来“她收了点心,又塞了荷包给我。让我出府时多买几匣点心,说是甘草爱吃。” 贺祈“” 贺祈努力控制脸上的表情,免得爆笑出声伤了苏木的自尊。 苏木有些悲凉地叹了一声“公子想笑就笑吧” 贺祈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苏木也太悲催了点。单身了三十年,终于动了娶媳妇的心思,满心如小鹿乱撞地去献殷勤。 没曾想,紫苏竟是半点不解风情。还塞个荷包给苏木买点心,这是将苏木当成跑腿小厮了吧 诶哟,真是太好笑了。 苏木终于被笑得恼羞成怒,面无表情地提议“公子有些日子没去演武场了吧小的陪公子松松筋骨如何” 隔日凌晨。 贺祈刚迈步到了保和殿外,一张熟悉的俏脸便映入眼帘。 正是程锦容。 程锦容显然是特意在等着贺祈,笑盈盈俏生生地站在檐下。在看清贺祈的脸孔时,程锦容一怔“你昨夜没睡好么” 贺祈的眼下泛着青影,一看就是没睡好的样子。 贺祈随口笑道“昨晚和苏木在演武场里练刀,一不小心练到半夜。” 程锦容听出些许微妙来,挑眉相询“苏木怎么了” 贺祈咳嗽一声,目中闪过笑意,迅速将苏木的糗事道来“我听得好笑,就笑了一回。苏木被我笑得恼羞成怒,昨晚在演武场里格外勇猛,我差点抵挡不住。” 程锦容“” 程锦容没有笑,目中闪过一丝唏嘘。 贺祈心里一动,低声问道“莫非紫苏是故意以此举动,打消苏木的念头” 程锦容无奈地轻叹一声“十有八九是这样。自我年少记事起,永安侯夫人一直想为紫苏许配一门亲事。紫苏唯恐嫁人生子后,对我照顾不够仔细周全。坚持不肯成亲那些年,明里暗里对她示好的着实不少,都被她拒绝了。” 以紫苏的聪慧灵透,想来已经窥出了苏木的用意,以此举动,委婉地表示拒绝之意。 最新网址ddku 第四百零一章 厚赏 为了她,紫苏这些年一直没嫁人,美好的青春韶华,皆蹉跎成空。 难道紫苏真的要一直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 想及此,程锦容又是一声轻叹。 贺祈低声安抚程锦容“你先别叹气。苏木既是动了心思,不会轻易退缩。烈女怕缠郎,等过些时日,说不定紫苏主动就要张口求嫁了。” 程锦容并未因此言开怀,反而警告地瞪了贺祈一眼“你可别给苏木出什么馊主意。一定要紫苏心甘情愿地点头才行。” 贺祈一脸被冤屈的神情“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当然要你情我愿才好。我什么时候出馊主意了就是让苏木主动去献一献殷勤罢了” 说起来,程锦容对身边人都很好。 裴皇后和六皇子就不必说了。就是甘草和紫苏,也都被程锦容放在心里。 贺祈想到这些,情难自禁地冒出些许酸意来“你对紫苏可真好。” 那酸意四处飘散,程锦容想当做没听出来都不可能,不由得抿唇而笑“紫苏的醋你也要吃么” 贺祈从鼻子里轻哼了两声。 程锦容被逗得嫣然一笑。 “程太医,”赵公公颇为煞风景地出现在两人眼前,陪笑道“皇上宣程太医进去。” 程锦容笑着应下,冲贺祈略一点头,转身进了保和殿。 宣和帝的情形说不上好。 自回宫之后,宣和帝一直操劳政事,为了边关战事,召众臣议事至半夜,也是常有的事。朝堂政事烦心,后宫也不消停。寿宁公主一事,令宣和帝勃然大怒,迁怒二皇子,大皇子母子也被波及。 如此盛怒,伤肝也伤身。 宣和帝陈年宿疾是被治好了,却也大伤元气,又无法安心静养。为了在人前撑着天子的尊严体面,时常服用参丸。表面看来精神奕奕,实则精元亏损,龙体愈发虚弱。 也正因此,程锦容和杜提点每日守在保和殿里,不敢擅离天子左右。 程锦容进了保和殿,为宣和帝查看腹上的伤口。 过了五个月,伤口已经长好了。只留下一道两寸左右的伤疤。 程锦容以手指按压伤疤四周“皇上可觉得疼痛” 宣和帝沉声说道“不疼。” 程锦容嗯了一声,仔细检查后,才后退几步,含笑禀报“皇上的外伤内伤都好了,不必再敷药了。” 至于龙体调养,不是一日两日之功。宣和帝自己也心知肚明。程锦容也不会在此时说这些丧气话。 宣和帝舒展眉头,目中有了笑意“辛苦程太医了。” 身体的虚弱,没有人比宣和帝更清楚。 不过,折磨了他十年的陈年宿疾,彻底消失无踪,还是令宣和帝十分愉悦。 宣和帝心情大好之下,竟也说笑了几句“程太医出宫一趟,救了平国公府的二少奶奶一命,神医之名赫赫,连朕也听说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皇上盛赞,微臣便厚颜领受了。” 神医之名,程锦容确实受之无愧。 宣和帝心情一好,张口便赏了一堆金银玉器“朕知道你不爱金银之物。你出身低了一些,日后嫁进贺家算是高嫁。嫁妆丰厚些,也无人敢小瞧于你。” 难得天子有这等雅兴说笑,一旁的杜提点立刻笑着凑趣“皇上说的是。程太医还不快谢过皇恩。” 程锦容含笑谢恩“微臣谢过皇上恩典。其实,皇上误会微臣了。金银一点都不俗气,微臣一直都很喜欢,多多益善。” 宣和帝被逗地开怀一笑。 裴皇后和六皇子一前一后进了保和殿。 “父皇今日为何这般开怀”六皇子行礼后,好奇地问道“儿臣离得老远,就听到父皇在笑了。” 宣和帝动怒发脾气常见,这般开怀大笑,着实稀奇少有。 裴皇后笑吟吟地看了过去。 宣和帝平日从不愿和人说起自己的陈年宿疾,如今宿疾痊愈,真是无比畅快,竟未隐瞒“朕的宿疾彻底好了。” 裴皇后和六皇子俱是眼睛一亮,满面喜色。 这份感同身受的喜悦,令宣和帝心情愈发愉悦。 裴皇后笑道“程太医应居首功。皇上可别忘了重赏程太医” “皇上已经厚赏了微臣,”程锦容笑着接了话茬“赏下的金银,够微臣花用十年了。” 裴皇后抿唇一笑“如此功劳,理当厚赏。皇上赏过了,臣妾也得赏一赏锦容才是。” 裴皇后做了多年的中宫皇后,虽未争权揽权,体己私房却着实不少。裴皇后早就盘算过要多给程锦容一些,如今可算是过了明路,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 果然,宣和帝毫无阻拦之意,随口笑道“皇后的体己私房,也别都给出去了,好赖给小六留一些。” 自寿宁公主犯下大错,被关进公主府。宣和帝的口中便再未提起过寿宁公主了。 裴皇后心情畅快,笑着应下。 当日,裴皇后便令珞瑜拿来自己的库房账册。 这是皇后的私库账册。以前账册和钥匙都在菘蓝手中。菘蓝死了之后,珞瑜便成了掌管皇后私库的掌事宫女。 厚厚几本账册,一时看不完。 裴皇后索性令人召了程锦容前来。 宣和帝召了卫国公等人议政事,程锦容此时清闲的很,很快应召前来。 进了椒房殿,看到裴皇后兴致勃勃地翻着一摞库房账册,程锦容不由得失笑“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可别是想将整个私库都给了她吧 裴皇后笑道“本宫说了要赏你,又不知你喜欢什么,干脆叫你过来。账册上的东西,你随意挑便是。” 寿宁公主要是知道了,非怄得吐血不可。 程锦容既觉窝心又有些好笑,轻声说道“娘娘对我的好,我心中清楚的很。不过,娘娘真的不必如此。宫中人多口杂,今日我若接了娘娘手中的账册,怕是不出一日,就会传到公主殿下和二皇子殿下的耳中。” “只怕公主殿下和二皇子殿下心中不满,徒生波折事端。” “娘娘随意赏一些,也就是了。” 第四百零二章 隐忧 程锦容黑眸清澈,语气恳切。 裴皇后鼻间微微泛酸,紧紧握着程锦容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锦容,我的女儿。 这些年,我没能伴在你身边,没有尽过做娘亲的责任。我亏欠你良多。我恨不得将我的所有都给你 可是,你说的没错。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是“裴皇后”。或许,这一辈子,我都不能再做回裴婉如了。 一丝水光在裴皇后的眼底闪过。 程锦容心里也有些酸涩,面上笑容如常“娘娘的心意,我已经领受了,先谢过娘娘。” 裴皇后深呼吸一口气,展颜笑道“也罢,那就由本宫做主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她见裴皇后情绪不稳,有意说些趣事哄裴皇后高兴“我说一桩趣事给娘娘解闷吧”然后,将紫苏和苏木的事说了一回。 裴皇后听到昔日忠婢的名字,心里又是一阵唏嘘。不过,程锦容说的有趣,裴皇后不由得轻笑出声。 过了片刻,裴皇后才轻声道“你这个做主子的,得为紫苏的终身大事操操心。这个苏木若真如你说的这样好,就让紫苏嫁给他吧” 程锦容笑着说道“紫苏平日好说话,唯有此事格外固执。不宜催促得过急。让苏木多献一献殷勤,说不定紫苏自己动了心,便肯嫁了。” 裴皇后笑着略一点头。 裴皇后到底还是从库房里挑了许多好东西,赏给了程锦容。 因为赏赐的东西颇多,索性单独造了一本账册。这些赏赐,和宣和帝的赏赐一起被送出宫,送去了程府。 赵氏满心欢喜地接了赏赐,然后一件未动,一律抬进了程锦容的院子里。 金银玉器衣料首饰名贵药材名家字画前朝古董等种种贵重之物,几乎堆满了一间屋子。凑成六十四台嫁妆绝无问题。足以令程锦容日后风光出嫁了。 帝后如此厚赏,令赵氏高兴之余,竟生出些许惶恐来。 当日傍晚,程方父子四人都回了府。赵氏忙将帝后赏赐送到程府一事告诉父子四个“皇上和娘娘的赏赐着实是太丰厚了。有些好东西,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程锦容圣眷浓厚,风光无限。程方这个大伯父也十分快慰,笑容里满是骄傲和自得“宫中珍品,别说你,就是我也没见识过。” “日后锦容出嫁,有皇上和娘娘的赏赐做嫁妆,既丰厚又风光体面。” 他有心照拂侄女。可惜,这两年来,除了一开始程锦容报考太医院的时候他出了几分力气,后来根本没机会。 程锦容凭着自己的精妙医术,治好了皇后娘娘的心疾,又治好了皇上的陈年宿疾,成了御前一等一的红人。 他这个大伯父,倒是沾了不少程锦容的光。近来接到的请出诊的帖子,都多了三成有余,且都是皇室宗亲或勋贵名门。 程景宏生性稳重,没有多言。 程景安小声嘀咕了几句“容堂妹现在这般风光,怕是太过惹眼,招人嫉恨。现在她圣眷正浓,倒是无妨。只怕日后失了圣眷,定会有小人落井下石。”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现在越风光,一旦行步差池,就会摔得越重啊 程景安一说完,便缩了缩脖子。他说这样的丧气话,爹娘定要骂他了 没曾想,赵氏竟也叹了一声“景安说的,也正是我担心的。皇上和娘娘如此器重偏爱锦容,是一桩好事。只是,锦容和六皇子殿下十分亲近,几位皇子不知何等记恨不快。” 一家人在一起说话,没有外人,也没什么顾忌。 程锦宜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这也没什么。只要六皇子殿下被立为储君,谁还能奈何容堂姐” 程方收敛笑容,神色微沉“册立东宫,事关江山社稷,是国朝大事。就连朝中众臣,也不敢轻言此事。你岂可胡乱议论” 程锦宜是家中幼女,平日最受宠爱,几乎从未受过斥责。 程方一板起脸孔,程锦宜心中颇有些委屈,扁扁嘴不吭声了。 程景宏看了泪水盈盈的程锦宜一眼,低声道“父亲说的对。立储是国之大事,我们程家力微,不能也没资格掺和立储一事。你刚才那些话,以后不可再说了。免得为程家招来祸端。” 程锦宜以袖子擦了眼泪,低声应了下来。 赵氏和程方对视一眼,在心中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待儿女们各自告退离去,夫妻两人也回了屋子,梳洗一番睡下。 程方似有满腹心思,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赵氏也睡不着,低低地问道“老爷,你是不是也在担心锦容” 夜半无人,夫妻枕畔私语,也没什么可隐瞒忌讳的。 “我确实担心的很。”程方叹道“锦容和皇后娘娘六皇子殿下太过亲近密切了。就连我这个不问朝事的太医院院使,都有所耳闻。” “眼下边关在打仗,皇上无心立储之事。皇子们暗中争锋较劲,面上还算和气。等战事平定,立储一事定会被提起,到那时候,宫中就更不太平了。” “锦容已被视为六皇子一党。日后的立储争斗风波,定会波及到她的身上。” “六皇子能被立为储君,当然是最好。否则,不管哪一位皇子做了储君,只怕都容不得她。” 程方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皇上龙体虚弱,不是秘密。不知寿元还有多久。有皇上在,无人敢动锦容。一旦皇上驾崩归天,就不好说了。锦容的隐忧,不在眼前,在日后。” 赵氏听得心神震荡,脱口而出道“莫非贺祈也护不住她” 程方笑着叹了一声“万幸结了这么一门好亲事。有贺祈在,她性命总是无忧。最坏的结果,就是退出太医院,辞官回平国公府做世子夫人了。” 还好有条退路。 赵氏想了想,也笑了起来“罢了,我们也别为她忧心了。什么隐忧,到底是日后的事。眼下这份风光,别人羡慕眼热还来不及。” 第四百零三章 相请 程方夫妻的不安和隐忧,程锦容并不知晓。 就是知道了,程锦容也只能默默对大伯父大伯母说声对不起。从她决意进宫的那一日起,她就已走上了这条布满荆棘的路。 她不能退,也不愿退。 裴皇后对她的好,确实有些扎眼了。如果她足够冷静理智,就该劝裴皇后再收敛一些,或是自己主动避让几分。 可她和亲娘被逼分别十余年,如今终于得以日日相见相伴。这份母女间的亲情,她如何能割舍得下 裴皇后将私房账册碰到她面前,她劝阻了裴皇后。可她的心里,却十分欢喜。 这种被亲娘疼爱的感觉,是世间最幸福最美妙的滋味。 “程太医,”宫女珞瑜悄步而来,轻声笑道“今日二皇子妃娘娘进宫请安。皇后娘娘命奴婢前来,请程太医过去,一同说话。” 此时天子正在早朝。 程锦容含笑应下,随珞瑜去了椒房殿。 二皇子妃江氏,身孕已有五个月左右。之前因受过伤又动过胎气,卧榻静养了两个月之久。如今总算能下榻走动了。 女子孕期多丰腴,二皇子妃的脸孔却清瘦了许多。隆起的肚子,被宽松的衣裙遮掩了大半。乍一看去,根本不像是怀了身孕的女子。 嫁给二皇子后,二皇子妃几乎没过几天舒心日子。现在的清瘦憔悴,也是难免。 程锦容心里浮起一丝怜惜和唏嘘,上前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二皇子妃娘娘。” 二皇子妃笑道“程太医快请免礼。你在御前当值,想见你一面,着实不易。今日我进宫来给母后请安,厚着脸皮请母后召你前来说话。” 程锦容和二皇子妃相识已久,不过,两人平日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二皇子妃忽然这般热情,想来定有些缘故。 程锦容微微一笑“看来,二皇子妃娘娘是有事要问微臣了。” 裴皇后笑着接了话茬“江氏之前动过胎气,将养了两个多月,才敢下榻。总担心怀相不好。你神医之名传遍京城,江氏动了心思,想请你这个神医为她诊诊脉,开一副安胎药方呢” 这是连程锦容和二皇子妃一并打趣了一回。 程锦容抿唇一笑“神医之名,是众人胡乱传出来的。皇后娘娘也这么说,倒是令微臣汗颜了。” 二皇子妃笑道“先别忙着汗颜。我来都来了,神医怎么也得顾着情面,为我诊了脉再说。” 这话说得风趣,宫女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程锦容面上笑着,心里暗叹一声。 前世,二皇子妃就是死于难产。内情到底如何,她也不清楚。只听闻孩子闷死在娘胎里,一尸两命。 这一世,有她在,总要伸手救二皇子妃一命。 程锦容走上前,为二皇子妃请脉。 二皇子妃心里有些忐忑,目光紧紧地盯着程锦容。程锦容连眉头都未动一下,从她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程锦容诊了脉后,又问了二皇子妃平日的身体情形。 二皇子妃有些犹豫,下意识地看了裴皇后一眼。 裴皇后打从心底不喜二皇子,对这个儿媳倒是颇为喜欢。见她这般谨慎,裴皇后温声说道“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二皇子妃这才轻声说道“我卧榻安胎两个月,每日都喝安胎药。约莫是安胎药喝多了,伤了胃口,饭量没见长,倒是大不如前。” 孕期中的女子,应该多吃一些。二皇子妃胃口不佳,吃得少,日渐清瘦。如此下去,自然不是好事。 二皇子妃忧心腹中孩子,这才厚颜进宫请程锦容看诊开方。 二皇子妃抬头看向程锦容,目中露出希冀“程太医可否为我开一副安胎药方令我胃口好一些,能多吃一些。” 程锦容含笑说道“二皇子妃娘娘不用心急,听微臣一言。” “娘娘孕期已有五个月,不宜再喝安胎药。再好的汤药,也有药性。喝得多了,对肚中的孩子总不是好事。” 二皇子妃一听这话,愈发不安“那该怎么办我身边的嬷嬷说了,寻常女子孕期五个月,肚子比我至少大一圈。定是因为我吃的少,肚中的孩子长得慢” “这倒未必。”程锦容笑着安抚焦虑不安的二皇子妃“女子怀相各自不同。有的人肚子大,是因怀相靠前,羊水多,临盆生下孩子,个头倒是不大。也有的女子,怀相靠后,羊水少一些,看着肚子就比常人的小。其实孩子同样健康。” 二皇子妃略略松了口气。 程锦容又道“娘娘脉相还算平和,没什么大碍。从今日起,娘娘不要总躺在床榻上,多下榻走动。最好是去园子里多转转,赏一赏秋景。” “整日闷在屋子里,好人也会闷出病来。” “时常走走转转,纾解闷气,心情好了,胃口自然也就好了。” 二皇子妃听出程锦容话语中的劝慰开解之意,心中涌起感激和一丝心酸“多谢程太医。” 一开始,她是因为安胎,不得不卧榻。后来,她是不想出屋子,不想面对暴躁易怒阴鸷的二皇子。 这些隐晦的心思,她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程锦容委婉地开解几句,不便再深言,只笑着说道“娘娘若觉身子不适,打发人进宫给微臣传个口信便是。二皇子府离皇宫近,来回一趟,花不了多少时间。” 宣和帝总不会拦着不让她出宫给二皇子妃看诊。 二皇子妃打起精神笑道“待我临盆时,少不得要请程太医去府中坐镇。平日里,我闲着无事,隔几日就进宫给母后请安。正好顺便请程太医给我诊脉,无需程太医出宫了。” 程锦容是天子专职太医。按着宫中惯例,只需为宣和帝请脉看诊。其余人等,包括皇子和皇子妃在内,都没这个资格召程锦容看诊。 二皇子妃早已想过了,借着请安之名,隔五日进宫一回正好。 这是要“蹭”神医蹭到底了。 裴皇后暗暗好笑,张口道“这样也好。” 。 第四百零四章 试探 裴皇后点头应允,二皇子妃心中一喜,立刻起身谢恩“多谢母后。”然后又冲程锦容笑道“以后就有劳程太医了。” 程锦容含笑应道“二皇子妃娘娘言重了。” 二皇子妃抿唇一笑。 对程锦容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于她而言,却无异于吃了一颗定心丸。 其实,太医院里有许多医术高明的太医。譬如周太医李太医,皆是医术精湛老道的老太医了。不过,男女有别。临盆生产时,有程锦容在身边更方便也更安心踏实。 更何况,魏氏剖腹生子一事,被众人传得神乎其神。万一遭遇难产,或许就能从阎王手中抢回一命。 二皇子妃来意达成,心情颇佳。试探着提起了寿宁公主“前两日,我去了一趟公主府,探望寿宁。一见之下,颇为心惊。寿宁苍白憔悴了许多,一直躺在床榻上,不见好转。听闻是不肯按时喝药之故。” 一提寿宁公主,裴皇后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淡淡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不好好养身子,这般折腾。本宫也管不了她了。” 二皇子妃心里一凛。 寿宁公主的“病症”到底是怎么回事,外人不清楚,也不敢打探。二皇子妃却早就从二皇子的口中得知了实情。 二皇子妃对这个糊涂透顶的小姑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恼怒,也有些淡淡的同情怜悯。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寿宁公主已彻底失了宣和帝的欢心。元思兰这个鞑靼太子前路如何,也不好说。 寿宁公主要是表现出幡然悔悟及时悔改来,或许还有转机。偏偏寿宁公主满心怨恨,钻了牛角尖,根本转不过弯来。 裴皇后表明了不想过问寿宁公主的事,二皇子妃却得硬着头皮为寿宁公主说情“母后请听儿媳一言。寿宁是一时糊涂,母后宽宏大度,就别和她计较了。母女连心,想来,母后心里也时时挂记寿宁。” “儿媳请母后,另派医术高明的太医前去公主府,为寿宁调养身体。” 裴皇后看着二皇子妃,冷不丁地说道“这些话都是二皇子让你说的吧他是不是还让你求本宫,让本宫赏赐些补品去公主府,让人知道寿宁并未失宠” 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妃面上闪过羞惭之色,起身告罪“儿媳言语有失,请母后息怒。” 裴皇后神色淡淡,不轻不重地说道“你回去告诉二皇子。他的心思,本宫都知道。不过,寿宁的事,没有皇上点头,本宫也不敢轻举妄动。” “他能体谅本宫的难处最好。体谅不了,或心中不满不快,本宫亦是莫可奈何。” 二皇子妃愈发愧然,战战兢兢地继续请罪“都是儿媳的错。儿媳不该胡乱言语,令母后不快。” 二皇子吩咐她说,她又岂能不说 裴皇后没有怪罪二皇子妃的意思,不过,也没心情再多言了,挥挥手令二皇子妃告退。 二皇子妃走后,裴皇后屏退所有宫女,对程锦容低声冷笑道“这个二皇子,眼见着小六越发受宠,心里不知何等嫉恨不平。这是借着寿宁一事,试探本宫” “本宫若肯依他的意思,给寿宁体面。那下一步,他就会进宫来见本宫,让本宫为他出力争宠了。” 程锦容抬眼,和裴皇后对视片刻,才轻声道“娘娘已经下定决心了” 过早地表明态度,对年少的六皇子而言,既是支持,也是压力。 裴皇后眸光一闪,低声说道“是,本宫已经深思熟虑过了。有些事,瞒不过明眼人。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摆明态度,令皇上知道本宫的心意。” 身为正宫皇后,裴皇后有天然的身份优势。 她的全力支持,对宣和帝会有深远的影响。 宣和帝对六皇子的偏爱,已表露得十分明显。再有裴皇后从中推一把,六皇子的储君之路会走得更快一些。 程锦容沉默片刻,轻声说道“娘娘既已想好了,我也不再多言了。希望娘娘有所准备。” 二皇子绝不会甘心坐视储君之位落入六皇子之手。 还有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各有得力的外家。尤其是大皇子,在朝中经营几年,颇有些声望势力。 日后争储,不知会有多少明枪暗箭。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坚定,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放心,本宫早有心理准备。” 这一刻,程锦容的心情无比复杂。 她亲眼看着孱弱苍白近乎自闭的亲娘,一步步走出阴霾,走到了今时今日。 眼前这个神色坚定目中闪着冷芒的裴皇后,已不再是昔日任人揉搓的裴婉如了。在权势的漩涡中,人人身不由己。 裴皇后宛如脱胎换骨,再无人能相欺。 或许以后,裴皇后会有更多的改变到那时,也是她离开的时候了。 正午前,二皇子妃回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平日正午不见踪影,今日特意赶了回来,陪二皇子妃一同用午膳。 个中缘由,二皇子妃心知肚明,嘴角不由得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果然,刚搁下筷子,二皇子便急不可耐的问道“你今日进宫,都和母后说什么了” 二皇子妃打起精神笑道“臣妾请程太医诊脉,母后二话不说就应了。还允了臣妾每五日进宫请安一回。” 二皇子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些。 二皇子妃抿了抿嘴角,轻声说了下去“臣妾也说了寿宁的事。不过,母后听了颇为不悦。说父皇不松口,母后也不敢妄动。” 二皇子笑不出来了,直直地盯着二皇子妃“母后都说了些什么” “殿下稍安勿躁,请听臣妾一言” “一字一句都说出来,”二皇子脸上笑意全无,眼里闪过阴冷得似要择人而噬的光芒“不得隐瞒。” 二皇子妃心里狠狠一跳,不得已,只得将裴皇后说过的话学了一遍。 二皇子动也未动,神色僵硬,许久,才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好好的很” 第四百零五章 反目 二皇子此时的笑容,比动怒发脾气更可怕。 二皇子妃心跳加快,只觉后背渗出阵阵冷汗,急急低语道“殿下先冷静。寿宁犯下大错,父皇直至现在还没完全消气。想想宫中的郑皇贵妃,就是因此事被贬为郑婕妤。母后若是为寿宁求情,触怒父皇,中宫之位怕是也保不住了。” “母后稳坐中宫之位,于殿下才最有利” 二皇子发出尖锐的冷笑,打断二皇子妃“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当然不希望母后被废。不过,她就是坐稳中宫之位,对我也没什么益处。寿宁被重罚,我也被父皇迁怒责罚。倒是小六,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入了父皇的眼。每晚去保和殿伺候笔墨,聆听父皇教导。” “这份圣眷,我可是远远不及。” “母后在想什么,你还看不出来吗” “都是母后的儿子,长子不得圣心,还有幼子。不管谁做储君,她都是中宫皇后。日后都是皇太后。对她来说,支持哪一个儿子都可以。” “好真是好的很”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小觑了母后。以为她懦弱无主见。今日才知道,她心里的主意多的很。” 二皇子说着,竟又笑了起来。 二皇子妃看着二皇子阴测测的笑容,心里阵阵发寒。 二皇子不再多说,站起身来“你怀着身孕,安心养胎就是。以后这些事,就不用你过问了。” 二皇子妃哪里坐得住,起身拉住二皇子的衣袖“殿下,你这是要去哪儿” 二皇子不耐地一挥手,甩开二皇子妃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万幸二皇子妃早有准备,及时扶住了椅子,稳住了身形。 二皇子沉浸在汹涌的怒火中,没当场倾斜怒火,已算是有自制力了。他压根就没留意到二皇子妃身形踉跄差点摔倒,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二皇子妃面色略略泛白,扶着椅子喘息片刻,才站直了身子,唤了贴身丫鬟进来。扶着自己慢慢进了内室。 二皇子一腔怒火无处可泄,索性骑马去了寿宁公主府。 离寝室老远,就听到寿宁公主摔碎药碗的声音,伴随着寿宁公主的嘶喊“滚通通都滚” 宫女们狼狈地退了出来。 二皇子阴沉着脸推门而入。 坐在床榻上的寿宁公主,一张俏脸瘦得可怕,眼中喷着怒焰,随手拿了手边之物砸了过来“你来做什么是想来看看我现在有多凄惨吗快滚我看见你这张虚伪的脸,就觉得恶心” 二皇子被气得面色铁青,心里澎湃的怒意,忽然找到了出口“你再闹腾又有何用父皇母后都不在意,小六面上做样子,心里根本没拿你这个亲姐姐当回事。他对那个程锦容,比对你还要亲近。” “这世上,我是你最亲近的兄长,是唯一疼惜在意你的人。你看我虚伪,看我恶心。等我真的走了,再也不来了,还有谁来多看你一眼。” 寿宁公主被戳到痛处,目光如嗖嗖如飞刀一般“你疼惜在意我真是可笑” “当日你哄骗我离宫,骗我喝下落胎药。我疼得死去活来,可怜我肚中的孩子,就这么死了。世上有哪个兄长会这般对自己的妹妹” “你就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任谁被这样怒骂,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 二皇子面色难看至极“我不哄骗,你怎么肯乖乖喝药闹腾起来,你只会更难堪。被人捆住手脚,灌下汤药,难道就好了” “父皇绝不可能让你留下肚中的孽种” “你难道还想悄悄生下孩子不成真是荒谬” “你老老实实地养身体,表现出悔过的样子来,日后还有回宫见父皇母后的一天。否则,你这个大楚公主,就一直被关在这座公主府里吧” 每次兄妹见面,这样的对话都要发生一回。 寿宁公主根本听不进半个字,冲二皇子冷笑“我怎么样,都是我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二皇子忍着怒气道“你非要这样说话吗” 寿宁公主冷冷说道“是,对,没错。我就这么和你说话你不想听,以后就别来。也省得我见你一回,就恶心一回。” 二皇子“” 往日言听计从的亲妹妹,就这么反目成仇。 二皇子是刻薄寡情,却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被寿宁公主这般怒目仇视,心里既恼怒窝火,又有些难过。 再想到裴皇后和六皇子,二皇子更是阴郁烦闷,难得放软了语气“寿宁,事已至此,你怪我也没用。还是好好想想,要怎么令父皇消气,早日回宫吧” “我也不瞒你。如今小六颇得父皇欢心,每日晚上去保和殿伺候笔墨。父皇亲自教导他如何看奏折。要不是他年岁还小,父皇怕是已经让他上朝听政了。” “上书房里的几个太傅,对小六赞不绝口。朝中那些没骨头的文臣,似乎有拥立小六之意。还有母后,她也有扶持小六之意。” 寿宁公主继续冷笑“是又如何小六得父皇欢心,被立为储君,我是他亲姐姐。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小六心肠软,对我也算不错。我有什么可着急的。” “倒是你,一直视储君之位是自己的囊中物。一见父皇母后心意动摇,属意小六,你的心就彻底慌了吧” 二皇子“” 二皇子面如锅底,太阳穴突突直跳。 寿宁公主见二皇子气成这样,不但没慌乱,反而咯咯笑了起来“原来你也有心,也会被刺伤。现在你知道被最信任亲近之人背叛伤害,是什么滋味了吧哈哈哈” 笑声极其刺耳难听。 二皇子太阳穴又是一跳,想怒骂回击,却一时找不到能合适的词句。 寿宁公主还在笑“真是太痛快太解气了元泰啊元泰,真没想到,你也有这么一天” 二皇子忍无可忍,终于转身离去。 身后响起寿宁公主放肆畅快近乎疯狂的长笑声。 第四百零六章 悔恨(一) 时间一晃,半个月过去。 边关。 秋风瑟瑟,秋雨微凉。 一片伤兵营帐里,不时传来阵阵痛声惨呼。二十余个军医忙忙碌碌,几乎没有停手的时候。饶是如此,也依然忙不过来。 边关战事紧急,边军死伤严重。每日送来营帐的伤兵也越来越多。到后来,营帐根本不够用,只得扩充一片营帐出来。重伤的优先抬进营帐,伤势较轻的就在营帐外,或坐着或躺着。 偏逢今日下雨,又湿又冷。伤兵们都挤到了营帐里,分外拥挤,血腥味也分外浓烈。 唯有角落处的营帐里,只躺了一个伤兵。伤兵们自动自发地让出了这个营帐。 这个伤兵,姓贺名袀,是贺大将军的嫡子,平国公嫡亲的侄儿。 贺家执掌边军百余年,历经几代经营,在边军里拥有极高的威望。说句不客气的话,边军也就是贺家军。贺袀这等身份,日后也该像亲爹一样,做军中大将军,成为下一任平国公的左膀右臂。 平国公府的“家丑”,就是在京城里,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更不用说边军里的将士了。 众士兵私下里提起贺袀,要么是惋惜这么俊俏的脸孔被毁了容,要么就是感慨贺大将军铁面无情,竟真的将亲儿子安排进了斥候营。 鞑靼骑兵忽然大举进犯,斥候营十不存一。贺袀福大命大,活了下来。之后上了战场,杀了不少敌兵,凭借战功晋升成了低等武将。 一个多月前,贺袀在战场上挨了一刀,受了重伤。满身鲜血地被抬进伤兵营帐。被誉为军中神医的程医官,亲自为贺袀看诊疗伤,将奄奄一息的贺袀救了回来。 贺袀趴了一个月,背上的刀伤慢慢愈合。如今已能勉强走动几步。不过,想痊愈如初再次上阵打仗,少说也得再养两个月。 贺袀戴着眼罩,脸上的伤疤却未遮掩,左脸完好无损,愈发映衬得右脸丑陋狰狞。除了背后的刀伤,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也不知添了多少,沧桑而沉默。 他慢慢起身,以手中木杖支撑,缓缓走动。不到片刻,额上就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不过,他依旧没停下。 往日那个鲜衣怒马的贺二公子,在严酷的战场里历练了大半年,俨然变了一个人。 营帐的门帘被掀起,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手中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二弟,喝药了。” 贺袀停下脚步,略略转头“多谢大哥。”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领着亲兵随援军一同前来增援的贺大郎。 贺袀心高气傲,往日从未将温和平庸的庶出大堂兄放在眼里。如今历经变故,贺袀那份心气早就被磨平了。对主动请缨前来边关的贺大郎也颇为敬佩。 贺大郎到了边军后,随平国公上过两次战场。得了空闲,就来陪伴受伤的贺袀。 以前兄弟两个感情平平,近来倒是亲近了许多。 贺大郎端着汤药进了营帐,笑着说道“我们兄弟,还说这样的客套话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将汤药送了过去。 贺袀接了汤药,慢慢喝了下去。 汤药很苦,不过,为了治伤不能不喝。 “你背上的伤怎么样了”贺大郎关切地问道“还疼得睡不着吗” 贺袀低声答道“已经好多了。” 贺大郎笑着赞道“程军医真是医术如神。你背后那么深那么长的刀伤,他就用一根细细的针,缝得整整齐齐。” “是啊,要不是有程军医,只怕我这条性命难保。”提起程望,贺袀满心感激。 当日他受伤颇重,血流不止。军中有许多受了这样的重伤的士兵,救治不及,就这么流血身亡。 他当时也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是程望,从阎王手中抢回了他这条性命。 “程军医也不是外人。”贺大郎低声说笑“等三弟妹过了门,我们见了程军医,就得改口了。” 程锦容是贺祈的未婚妻,是他们未来的弟妹。程望是程锦容的亲爹,也是他们的姻亲长辈。 贺袀笑着嗯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提起程锦容,不免就要想到贺祈 贺大郎只做不知贺袀的复杂心情,笑着说道“程军医医术超卓,未来的三弟妹更是青出于蓝。如今在皇上身边当值,风头犹胜过杜提点。” “论圣眷,就是三弟也不及她。” 贺袀回过神来,低声附和“我在边军里,也听闻过程太医的赫赫声名。” 以女子之身为太医,名扬天下。程锦容堪称独一无二举世无双了 兄弟两个正低声闲话,一个亲兵匆匆而来“二公子,京城送了家书来。” 这是当时随贺袀离京的亲兵,张口还是昔日称呼。 贺袀目中闪过喜色,接了家书,迫不及待地拆开。 自从到了边军之后,贺袀的人生天翻地覆。他咬牙苦撑到今时今日,心中最惦记的,就是魏氏和她肚中的孩子了。 军中传信颇为不便。一个普通士兵或低等武将,一年里有机会写两封家书就算幸运了。 好在他还有一层身份。 平国公每个月都派亲兵送家书往返,他也能时时和魏氏通信。不过,他受伤之事,根本没敢告诉魏氏。免得魏氏忧心过度,动了胎气 贺袀拆开信,只看了几行,面色就变了,握着信的右手不停轻颤。 贺大郎心知有异,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贺袀恍若未闻,径自看了下去,直到看完信,颤抖不停的右手才慢慢恢复平稳。苍白的脸孔也有了血色。 “大哥,”贺袀抬起头来,目中闪着水光“魏氏听闻我受伤一事,动了胎气早产。” 什么 贺大郎一惊,脱口而出道“二弟妹没事吧” “幸好三弟及时请程太医出宫,去了府中。”贺袀眼睛泛红,声音里有些哽咽“程太医为魏氏剖腹取子,魏氏母子平安。” 幸好贺祈不计前嫌。 幸好程锦容去了贺府。 不然,魏氏就是一尸两命了。 第四百零七章 悔恨(二) 贺袀情绪激动,眼睛通红。贺大郎听完后,也觉惊心动魄,深深为魏氏庆幸“母子平安就好还好有三弟妹” 贺袀什么也没再说,转过头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贺大郎看着此时的贺袀,心里也觉不是滋味。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大哥,我真的很后悔。”贺袀没有回头,喃喃低语声里充满了悔恨和自责“如果我没有对世子之位生出野心,如果我没有默许纵容母亲算计三弟,如果” 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人总要为自己的野心和过错付出代价。 贺大郎深深地看了贺袀一眼,低声道“二弟,你应该庆幸,你还有悔过和回头的机会。” 贺袀全身一震,终于回过头来,和贺大郎对视。 贺大郎不算十分英俊,相貌堪称端正。身手不错,却也不算太好。性情温和,略显平庸。虽是贺家的庶长孙,却远不及贺袀贺祈出色。 也因此,以前他不太瞧得上这个大堂兄。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他才知道,温和宽厚的大堂兄是何等的心思清明。 “二弟,你毁了一只眼,脸上多了一条刀疤。”贺大郎轻声说道“可你还是平国公府的二公子。” “二叔将你带来边关,令你从斥候营里的普通士兵做起。你可以凭借自己的战功晋升,堂堂正正地继续活下去。” “没有人知道,你曾试图谋算世子之位。也没人知道,你曾暗杀自己的亲堂弟。不会有人对你指指点点,说你罪有应得。” “你有严厉的好父亲,有宽容的大伯和祖母,有一片痴情的妻子,现在还有了儿子。你这么幸运,为何还是耿耿于怀,还是不能彻底放下” 这是贺大郎第一次在贺袀面前提起彼此心知肚明的家丑。 贺袀面上羞惭之色更浓,几乎无颜面对贺大郎“大哥,你别再说了。我知道错了。等我伤好了,我立刻就回军营,领兵上阵,杀敌立功。” 贺大郎舒展眉头,笑了起来“说的好这才有贺家二公子的样子”顿了片刻,又道“你喝了药,就好生歇着吧我得了空再来看你。” 贺袀要起身相送,贺大郎忙笑着阻止“你好好养伤,别讲究这些虚礼了。” 待贺大郎走后,贺袀沉默了许久。 日夜折磨着他的痛苦和晦暗,此时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幡然醒悟后的坚定和清明。 贺大郎出了伤兵营帐后,就去了平国公的军帐。 军帐里,平国公召集了军中武将商榷战事。 一开始,鞑靼骑兵出其不意大举进犯,边军吃了不小的亏。打了几场败仗,死伤颇重,士气低迷。 好在朝廷增援及时,平西侯领了三万士兵前来,补充兵力,很快稳住了战事和军心。 前些时日,贺大将军打了一场胜仗,平西侯也领兵小胜了一场。大楚边军挽回劣势,士气高涨。 此消彼长,鞑靼骑兵伤亡一重,渐渐萌生了退意。 接下来,是全力出击,彻底将鞑靼骑兵打服。还是击退骑兵就行 军中一众武将,各执一词,说什么的都有。 “寒冬将至,天气寒冷,不利行军打仗。鞑靼人想退兵,我们大楚的士兵也不想在这种天气里打仗。依末将看,接下来就该全力击退鞑靼骑兵” “孟将军这话说的不对。打了这么久的仗,没分出胜负,怎么能容他们说退就退等过了寒冬,春天暖和了,方便行军打仗了,他们再卷土重来。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安宁要我说,就该继续拖住他们打下去。” “你说的倒是轻巧。打仗要刀箭,要粮饷。死去的士兵要抚恤安家银子。为了打这一场仗,国库都快被掏空了,一直在加赋。再打下去,大楚也不必外敌了,百姓们生生就要被税赋逼死了。” “正因如此,才应该打一场大胜仗。彻底将鞑靼骑兵打垮了,未来几年或者十几年,都不用再打仗了。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军中武将们,都是上马提刀就杀敌的汉子。说话嗓门一个比一个大,争执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 还有一两个脾气格外急躁的,已经撸起袖子要开打了 平国公眉头一皱,沉声道“行了,都少说几句。仗要怎么打,要看朝廷发来的旨意,要看皇上的心意。你们在这儿吵吵嚷嚷的,有什么用。” “都先回去” 武将们各自告退离去。只有贺凇和平西侯留了下来。 中军军帐里总算清净了。 平国公目中满是血丝,下巴上的胡茬也无暇打理。贺凇和平西侯也差不多。任谁肩上担着这样的重任,也不可能好吃好睡。 拿平国公来说,每天夜里睡两三个时辰,就算不错了。 “大哥,”贺凇皱眉低声问道“朝廷那边,现在到底是什么态度” 平西侯到了边关之后,独领三万大军。平日听平国公调遣,此时也皱起了眉头“国库空虚,户部实在是挤不出银子来了。梁尚书大着胆子进言,却挨了一顿廷杖。这么一来,倒是没人敢和皇上唱反调了。” 京城里的动静消息,要隔一段时日才能传到边军耳中。 “只凭户部左侍郎,根本不顶用。”平国公常年不在京城,却对朝堂众臣了如指掌“梁尚书的伤养好了,皇上定会召他回朝堂。” 其实,宣和帝的态度已经很明朗了。 这场仗,不但要打,而且一定要打赢 先攘外,再安内。 这个想法当然很好,却也给了边军极大的压力。不但要胜,还要胜得快。要是打上两三年,鞑靼被打垮,大楚也被战事生生拖垮了。 贺凇目中闪过一丝冷芒“我们眼下还有两个月的粮草。鞑靼补给不足,根本不如我们。这才萌生退意。” 平西侯压低声音,出了一个损招“我写一封奏折,请皇上将鞑靼太子压到阵前,当场斩杀祭旗。一来振奋我军军心,二来打击鞑靼士气。” 平国公“” 第四百零八章 奏折 还真是一记损招 元思兰虽不受卜赤可汗的待见,却是老可汗最心爱的嫡子。被立为鞑靼太子已有十年。鞑靼人不像大楚那么重视正统,不过,太子在鞑靼骑兵心中地位总是不同。 要是在两军交战之际,斩杀了元思兰,用元思兰的头颅祭旗,定会令鞑靼骑兵军心大乱。或许能一举击溃鞑靼骑兵。 平国公越想越觉得此计颇妙。唯一的问题就是 “那个元思兰的生母,是当年和亲鞑靼的柔嘉公主。柔嘉公主是先帝最心爱的嫡出公主,也是皇上敬重的长姐。元思兰不但是鞑靼太子,也是皇上的外甥。皇上肯应允和亲一事,其中不无念及柔嘉公主的缘故。” 平国公目光闪动,低声说道“元思兰一来大楚,就改了元姓,主动住进了宫中,以示自己身为质子愿长留大楚的决心。” “这些事,人尽皆知。皇上最重体统颜面,只怕不肯背负杀了未来女婿的恶名” 简而言之,天子还是要点脸面的。 哪怕再想杀元思兰,也未必肯正大光明地下旨。 平西侯颇为光棍,挑眉笑道“这个我可不管。我身为臣子,想到了主意,上奏折就是。到底怎么做,就看皇上如何定夺了。” 平国公颇觉好笑,略一点头“也罢,你先上一道奏折,试探皇上和朝臣们的反应。若皇上心意动摇了,我再上奏折不迟。” 郎舅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贺凇目光闪动,忽地低声道“直接上奏折斩杀鞑靼太子,说出去也不好听。皇上碍于颜面,也不会首肯。不如将奏折改上一改,就说请鞑靼太子前来边军,在阵前劝降鞑靼骑兵如何” 同样的意思,换了一个好听的名头,可操作的余地就大多了。 平国公和平西侯先是一愣,旋即面露喜色。 没错,主张休战的鞑靼太子,在鞑靼和大楚交战之际,心中忧急,“主动”到阵前劝降鞑靼骑兵。传出去,简直就是一段可歌可泣的传世佳话 这比直接斩杀元思兰,更能动摇鞑靼骑兵的军心。 战场上刀剑无眼。在“劝降”的时候,鞑靼骑兵中有人义愤填膺,张弓射箭,或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冷箭射中了元思兰,然后英年早逝什么的 也只能说元思兰命该如此了。 平国公用力拍了拍贺凇的肩膀,低声笑道“二弟这一计出的好” 贺凇咧咧嘴,无声一笑“奏折一来一回,总要月余。我们也别闲着。说不定,用不上这一计,鞑靼骑兵就被我们击溃打垮了。” 这倒也是。 平西侯展颜笑道“这话我爱听” 平国公也挑眉笑道“还不快点写奏折去” 三个年过四旬的武将,一同朗声笑了起来。 平西侯和贺凇离去后,贺大郎才进了军帐,恭敬地拱手见礼“儿子见过父亲。” 平国公今日心情不错,对长子的态度也比平日温和一些“你刚才去见了二郎。他现在伤势如何了” 贺大郎如实答道“伤势颇有好转,也能下榻走动数步。不过,二弟身体还虚弱,少说也得养两个月,才能上马提刀。” 平国公略一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叹了一声“你二叔倒是狠得下心肠。这一个月里,一次都没去看过二郎。” 事实上,自贺凇将贺袀扔进斥候营后,就像没这个儿子一般。贺袀九死一生,从草原上逃了一命回来,贺凇也没什么喜色,毫不留情地将贺袀又派进了先锋营里。 贺袀受了重伤,贺凇打发亲兵去请程望为贺袀救治。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贺大郎却道“二叔这才是真的为二弟好二弟犯下大错,自怨自艾自苦,唯有历经生死磨炼,才能幡然醒悟,重新做人。” 平国公有些讶然,打量一脸憨厚正直的长子一眼,忽地笑了起来“大郎,你心思清明,想的通透。看来,为父平日是小看你了。” 贺大郎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父亲这般称赞,我愧不敢当。兄弟几个里,三弟身手最高,也最聪慧果决。二弟是一时糊涂,走上了歪路。论资质论天赋,也远胜过我。就是四郎,也比我聪明的多。” 能说出这样的话,可见贺大郎胸襟坦荡。 平国公目中又闪过一丝笑意,拍了拍长子的肩膀“不必妄自菲薄,你自有别人不及的长处。” 顿了顿又道“你得了空闲,多去看看二郎,好好开解他一番。过去的事,也不必再提了。” 贺凇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看在贺凇的颜面上,也得给贺袀一条生路。能将走了歪路的贺袀拉到正途上来,就更好不过了。 贺大郎点点头应下。 半个月后,平西侯写的奏折送到了京城。 边关一直在打仗,每隔一两日就要战报送至朝堂。平西侯这份奏折一经宣读,立刻引起了众臣热议。 边关战事紧急,请鞑靼太子前去边关劝降鞑靼骑兵 以平西侯的脾气,不应该是直接奏请天子,阵前斩杀鞑靼太子祭旗以振军心吗什么时候,平西侯也有这等急智,竟想出了这么好的法子来 既不落人话柄,又能将鞑靼太子送到阵前,动摇鞑靼骑兵军心。 这一计,实在是高妙啊 当然了,元思兰到底能不能活着回来这种事,也没什么人在乎。至少朝中众臣们都不在意。 众臣几乎无人质疑,一个个都张口赞成。 “平西侯这份奏折所言甚是。鞑靼太子性情温厚,为人正直。想来,一定不忍见边关生灵涂炭百姓将士枉死。” “微臣也以为此事可行。” “如果鞑靼太子能劝降鞑靼骑兵,止息干戈,可谓大功一件。请皇上准了平西侯的奏折” “请皇上立刻下旨” 就连永安侯,也是一脸慷慨陈词“请皇上下旨,令鞑靼太子即日启程。” 宣和帝神色莫测,看不出喜怒“朕要权衡考虑一二。此事容后再议” 。 第四百零九章 借势 散朝后,宣和帝立刻摆驾回了保和殿。至少得休息两个时辰,才会再召重臣进保和殿议事。 宣和帝龙体虚弱,众臣或多或少都知道一些。也无人敢私下议论此事。 今日一散朝,臣子们凑到一处,谈论的都是平西侯的这份奏折。 永安侯心情略有些沉重。 元思兰是寿宁公主的未婚夫。原本也是二皇子的一大助力。现在,寿宁公主还在公主府里“养病”,元思兰要是再去边关“劝降”鞑靼骑兵 对二皇子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 奈何朝中一片支持声,宣和帝显然也动了心思。就是他在朝中,也只能张口附和。 到底该如何挽回劣势 永安侯思来想去,总算有了主意。当日正午,就去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的消息颇为灵通,一见永安侯,便急急问道“舅舅,依你看来,父皇会不会下旨,令元思兰去边关” 永安侯目光一闪,沉声道“不出三日,皇上一定会下旨” 二皇子“” 二皇子的脸色,顿时不太美妙。二皇子烦闷不已地来回踱步,在书房里走了两圈,才停下脚步“舅舅,我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永安侯低声道“事已至此,殿下只能狠下心肠,壮士断腕了。” “趁着皇上还没下旨,殿下先进宫面圣,然后去和元思兰说明此事利害。最好能说动元思兰自己主动请缨去边关。这样传出去,更能全皇上的颜面。” “殿下身为人子,理当为父分忧。” 二皇子目光明暗不定,还有一丝犹豫“当日是我亲自去保和殿,请父皇赐婚,令寿宁和亲。现在,我再这么做,和劝元思兰主动去送死,也没什么区别” 先不说元思兰会是什么反应,寿宁公主要是知道此事,怕是会彻底恨上他这个兄长。兄妹之情再无恢复的可能。 永安侯似是看出了二皇子的心思,冷然道“孰轻孰重,殿下不妨仔细想一想。” 是被元思兰拖累,继续被宣和帝冷落 还是借着此事一举翻身 二皇子面色变了又变,终于咬牙下定决心“好我待会儿就进宫” 永安侯面色稍稍缓和“当机立断,借势而起,殿下能想明白就好。也不必急着立刻进宫,皇上正午照例要歇息两个时辰,下午要召重臣议政。殿下进了宫后,不妨先去椒房殿,给皇后娘娘请个安。” 提起裴皇后,二皇子下意识地轻哼一声“母后有小六就足够了,哪里还想见我。” 语气里飘出浓浓的嫉恨和毫不遮掩的酸意。 永安侯目中闪过一丝凉意,口中低声安慰道“亲娘疼幺儿,在哪儿都不稀奇。娘娘心里最器重的,还是殿下。” 二皇子又是一声冷哼“舅舅不用说这些好听的来哄我。自我少时起,母后就对我不冷不热,从没有寻常母子那般亲热。以前母后对小六冷淡,只怕也是装出来的。现在小六渐渐长大,得了父皇偏爱,母后也就不用再顾虑什么了。” “现在,母后正大光明地偏袒小六。我这个做儿子的,再不满又能如何” 身为人子,对亲爹亲娘只有一个孝字。 在天家,这个“孝”之前,还得再加一个“忠”。 这段时日,二皇子心中懊恼窝火,却又无可奈何。进了宫,还得装得若无其事,和六皇子格外亲热,对裴皇后更是分外孝顺亲近。 不管内里如何,至少,在众人眼中,裴皇后稳坐中宫皇后之位,六皇子圣眷正浓,就意味着他这个二皇子并未彻底失宠。 永安侯深深看了二皇子一眼“殿下放心,现在还不是时候。总有一日,我会为殿下分忧。” 这样意味深长充满暗示的话,二皇子显然不是第一次听了。每听一次,心里总有些不能诉之于口的愉悦。 二皇子舒展眉头,笑了一笑。 午后,椒房殿。 宣和帝召了朝中重臣在议事。裴皇后回了椒房殿,程锦容随在裴皇后身侧。顾淑妃领着康宁公主前来。 康宁公主年岁渐长,容貌愈发清秀,举手投足间满是斯文的书卷气。声音温润柔和“康宁见过母后。” 裴皇后含笑道“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康宁公主笑着谢恩,坐在顾淑妃的身侧。 顾淑妃代掌宫务后,每隔三日,将后宫诸事禀报裴皇后。和当年郑皇贵妃执掌宫务时的做派相比,顾淑妃可谓谨小慎微。 裴皇后也想重新立一立后宫的规矩,便也默许了。 宣和帝龙体虚弱,这半年就没进过后宫。后宫嫔妃们连天子的面都见不着,更别提伺寝争宠了。再有郑皇贵妃被削了妃位幽禁钟粹宫一事,一个个老实安分。后宫前所未有的平静安宁。 后宫里少了勾心斗角,无非就是些琐碎的宫务。和大户人家的内宅后院也相差无几。 顾淑妃禀报了半个时辰,也就说完了。 裴皇后笑着说道“你做事仔细,本宫放心的很。对了,四皇子五皇子明年就要大婚。内务府也开始为他们两个建府了吧” 提起此时,顾淑妃忍不住轻叹一声“不瞒娘娘,内务府的总管正为此事为难。” “皇子建府,不是小事。四皇子五皇子同时建府,花销着实不小。可前些日子,皇上下旨,从内务府拨了一百万两银子,充做军饷。内务府账上的银子,顿时少了三成。” “为两位皇子建府,实在有些捉襟见肘。” 皇子建府,自有规制。少说也得花费数十万两银子。两个皇子同时建府,花费确实极多。 裴皇后略一思忖便道“你代本宫传口谕给内务府总管。眼下正是战事最吃紧的时候,一切从简。四皇子五皇子建府,将规制精简一些,减去三分之一。本宫自会亲自和他们两人分说。” 顾淑妃松口气,柔声应下。 就在此时,一个宫女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二皇子殿下前来求见。” 第四百一十章 劝说(一) 这段时日,二皇子时常进宫请安。 顾淑妃柔声笑道“殿下对娘娘一片孝心,令人艳羡。” 孝心 裴皇后心中哂然,和一旁的程锦容对视一眼。平西侯的奏折,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也迅速传进了后宫。 二皇子今日特意进宫,怕是为此而来吧 裴皇后面上半分不露,淡淡道“让二皇子进来吧” 片刻后,二皇子迈步进了椒房殿。 “儿臣给母后请安。”二皇子恭敬地躬身行礼。然后,又和顾淑妃和康宁公主见了礼。 裴皇后含笑道“这里没有外人,不必如此多礼。快些坐下说话。” 二皇子笑着应下,在裴皇后的身侧坐下。关切地询问裴皇后的凤体情形“母后今日凤体可好胃口如何” 裴皇后笑道“本宫身体好的很,胃口也不错。今日正午吃了一碗粳米饭。” “母后胃口好,儿臣听了心里也高兴。”二皇子一脸笑容。 真是一派母慈子孝。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看着“孝顺体贴”的二皇子,心里暗暗揣度二皇子想做什么。 平西侯这道奏折,为宣和帝铺好了台阶,对世人也有了交代得过去的理由。宣和帝根本没有不点头的道理。 那么,二皇子进宫来,是想做什么是想办法救元思兰,还是要借机撇清顺便为自己捞些好处 裴皇后温和地问起了二皇子妃“江氏近来如何” 二皇子笑答“江氏没再喝安胎药,依着程太医的嘱咐,每日在府里走动一两个时辰。胃口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说着,很自然地看了程锦容一眼“说来,还得多谢程太医。”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微臣分内之责,如何敢当殿下这一声谢。” 顾淑妃笑着凑趣“程太医的神医之名,名震京城。若不是身在宫中,不能随意出宫,不知要接多少出诊的帖子。” 程锦容微微一笑,自谦了几句作罢。 京城名医众多,太医院里的一众太医,不乏医术精湛之人。 她的声名鹊起,不完全是因为医术。更多的是因为她深得天子信任,是御前红人。众人追捧的不是“程锦容”,而是天子身侧的“程太医”。 程锦容淡然的神情落入顾淑妃眼底。顾淑妃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 春风得意马蹄疾。在如此显赫风光之际,程锦容依然保持冷静清醒,令人不得不佩服。 二皇子在椒房殿里坐了半个时辰,才去了保和殿。 在保和殿外等候了一个时辰,二皇子才得了宣和帝召见。这对天家父子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很快,二皇子就出了保和殿,去了流华宫。 裴皇后得了消息后,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进宫果然是为了元思兰。” 程锦容眸光一闪,轻声道“二皇子先去保和殿,然后又去流华宫。娘娘不妨猜一猜,他到底要做什么” 裴皇后显然也在思虑这个问题“或许,他是想劝皇上,驳回平西侯的奏折。” 程锦容淡淡道“我和娘娘所想的,正好相反。以我看来,二皇子不但不会为元思兰求情,还会主动进言,劝元思兰主动请缨去边关。” 裴皇后“” 裴皇后先是一脸震惊,可细细一琢磨,不得不承认程锦容的猜测更合理。 以二皇子的凉薄无情,怎么肯为元思兰冒触怒宣和帝的风险利用此事为自己谋划还差不多。 裴皇后沉默片刻,才道“元思兰又不是傻瓜,怎么肯主动去边关送死。” 是啊,明眼人一看就知,这是有去无回的死路。元思兰阴险狡诈,怎么肯白白去送死。 程锦容淡淡道“元思兰一定会应。” 裴皇后又是一惊,看着一脸笃定的程锦容“这又是为何” “因为,此事由不得他不情愿。”程锦容冷然道“皇上将他软禁在流华宫,随时都能要他的命。暂时没动手,是因为皇上不想落人口舌而已。” “现在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将他打发出京城。皇上一定会准了平西侯的奏折。” “元思兰若露出怨怼愤恨,在去边关途中就可以“染上急症一命呜呼”了。他要破开死局,就得化被动为主动。利用自己的身份和皇上爱惜颜面重承诺这一点,为自己搏得一线生机。” “坚持不应,激怒皇上,只有死路一条。搏上一搏,或许还有翻盘的可能。” “所以,他一定会应下此事。” 流华宫,书房内。 “思兰表哥,边关战事越发紧急。平西侯上这道奏折,是希望你以鞑靼太子的身份,劝降鞑靼骑兵,早日平息干戈战事。” “此事确实有些危险,不过,对表哥而言,也是难能可贵的机遇。借着此事立下大功,日后,谁也不敢再背后恶语中伤你。父皇也会念及你的功劳苦劳和对大楚的心意,日后绝不会亏待于你。” “表哥,你且听我一劝。随我去保和殿,主动请缨去边关吧” 二皇子滔滔不绝,一脸“我都是为你着想”的虚伪神情。 元思兰被软禁在流华宫里,消息不畅。骤然听到平西侯这份奏折,目中不由得闪过震惊和怒意。 不过,他很快将汹涌的怒火按捺下去,面无表情听着二皇子的“劝说”。 二皇子有备而来,说得花团锦簇天花乱坠,嗓子都快说干了,元思兰也没出声,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二皇子。 二皇子有一丝心虚,咳嗽一声,又道“表哥,我知道此事有些突然。不过” “你不用再说了。”元思兰忽地打断了二皇子“我随你去保和殿。” 二皇子“” 真的答应了 就这么轻飘飘地答应了 二皇子有些难以置信,目中闪过惊喜之色“表哥,你真的应了” 元思兰的眼底闪过一丝冷芒,嘴角勾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如此立功的大好良机,我当然不能错过。表弟,我们现在就去保和殿面圣。” 第四百一十一章 劝说(二) 事情实在太顺利了 顺利得令二皇子飘忽之余,不免又有些疑心。他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打量元思兰一眼“见了父皇,你打算怎么说” 元思兰心中冷笑不已,语气里不免带上了一丝讥讽“怎么,你信不过我我孤身一人在宫中,身边连个亲兵都没有,也无法传消息出宫。还有什么可惧之处” 二皇子被噎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道“我不是信不过你。刚才就是随口一问罢了。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 反正,只要元思兰主动面圣,请缨去边关。这一桩功劳就稳稳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元思兰目光掠过二皇子薄情寡义的脸,放缓语气说道“表弟,我此去边关,若能立下大功,平安归来,就请皇上早日定下婚期,和寿宁成亲。” “不过,边关路途遥远,两军交战,战场上刀剑无眼。我此去,能否安然回来,也未可知” 说到这儿,元思兰故意停顿片刻,语气中露出一丝萧索和唏嘘。 二皇子仅存的一丝良心,终于被撼动,面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愧色“表哥,我” “表弟,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元思兰深深看了二皇子一眼“可汗不顾我身在大楚,大举进军边关。皇上没下令杀了我,留着我一条性命,已是我的幸运。” “我一时情难自禁,和寿宁有了肌肤之亲。令寿宁未婚先有身孕,犯下大错。皇上还是没杀我,对我十分宽容。” “现在,我终于能为大楚平安尽绵薄之力,义不容辞。” “只是,我心中实在放心不下寿宁。待我离京后,请表弟好好照顾她。万一我有个好歹,表弟就劝她另招驸马,好好过日子。” 这等时候,不管元思兰说什么,二皇子都不会拒绝,想也不想地应了下来“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寿宁。” 元思兰又低声道“还有一桩事,我心里一直郁郁难平。” 二皇子有些讶然,看向元思兰“什么事你只管说出来,只要我能做到,绝不推辞。” 元思兰看着二皇子,说了两个名字“程锦容,贺祈。” 二皇子“” 都到这时候了,还惦记程锦容 “去年秋猎,我确实对程锦容动了心思。如果不是贺祈横插一杠,程锦容早就是我的人了。”元思兰毫无愧色地说了下去“如果我平安回来,那什么也不用说了。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表弟就让程锦容到地下陪我吧” 二皇子抽了抽嘴角“程锦容是父皇的专职太医,深得父皇器重信任,平日极少出宫。想要她的命,可不是易事。” 元思兰神色淡淡“只要有心,总有办法。我只这么一个心愿,表弟何不成全了我如此,我也能坦然去边关送死。” 二皇子“” 二皇子用力咳嗽一声,应了下来“好,我答应你。对了,还有贺祈” “这个无需你出手。”元思兰扯起嘴角,笑得人背后生寒“我自会出手了结他” 半个时辰后,元思兰随着二皇子出了流华宫,去了保和殿。 元思兰特意沐浴更衣,此时俊美整洁,气度不凡,从容不迫。没有半点即将去边关“送死”的颓然不安。 保和殿外,一众身着软甲的御前侍卫昂然而立。 元思兰目光一掠,落在了一个格外高大英俊的少年身上。 贺祈 贺祈也在第一时间看了过来。隔的老远,四道目光在空中相遇。彼此心底,涌起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浓烈杀意。 二皇子率先上前“替本皇子通传一声,就说本皇子和思兰表哥一同来觐见。” 传信的内侍恭声应下。 贺祈忽地出声“稍等,我也一同进去。” 一千御前侍卫里,能在御前出入随时面圣的,只有寥寥几人。贺祈正是其中最得天子信任的一个。 内侍随口笑着应了,和贺祈一同进了保和殿。 片刻后,内侍出来了,贺祈却留在了殿内。 内侍道“皇上有口谕,请两位殿下进殿觐见。” 这个贺祈,防他倒是防得紧。 元思兰心中冷笑一声,迈步进了保和殿。 保和殿里,除了宣和帝之外,还有卫国公靖国公等人。元思兰一现身,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元思兰的身上。 元思兰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行了一礼“思兰见过皇上。” 宣和帝神色莫测,淡淡道“免礼平身。” 元思兰谢恩后,站起身来。不等宣和帝相询,便张口道“二皇子刚才去流华宫,将平西侯的奏折所言都告诉了我。” “能为大楚边关平安尽一己之力,我求之不得。我愿尽快启程去边关,在阵前劝降鞑靼骑兵。请皇上立刻下旨。” 这一举动,显然大出众臣所料。 不管元思兰是出于什么原因主动张口,都是一桩好事。 卫国公这个老狐狸,立刻出言夸赞“太子殿下主动请缨前去边关,义薄云天,令人敬佩” 靖国公也张口道“太子殿下胸襟气魄,远胜常人,微臣敬佩不已。若能不战而胜,边关就此平定,真是大功一件。” 其余众臣,也纷纷张口附和。 站在宣和帝身侧的贺祈,目光紧紧地盯着元思兰。 二皇子竟然真的说动了元思兰 不,不对。 二皇子还没这个能耐。应该是元思兰想通了其中关节,要从死路中挣扎求生,为自己搏一条生路。 宣和帝也在看着元思兰,缓缓问道“你真的想主动前去” 元思兰想也不想地应是。 宣和帝的龙目中闪过一丝亮光“好你有这份心,朕自会成全你。来人,立刻拟旨。” 一旁的侍读学士,立刻领命拟旨。 站在元思兰身侧的二皇子,心中一阵激动,和永安侯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就在此时,宣和帝张口问道“思兰,你前去边关,可有什么要求” 元思兰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拱手应道“思兰确实有两件事,想求皇上恩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百一十二章 居心(一) 元思兰想做什么 立在天子身侧后方的贺祈,黑眸中闪过一丝警惕的光芒。 元思兰似有所察,遥遥看了贺祈一眼,四目对视间,闪过彼此心知肚明的凛然杀意。 “哪两桩事”宣和帝的声音响起。 元思兰定定心神,对着宣和帝和众臣说道“此去边关,我想将五百亲兵一同带上。”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总不能让元思兰自身去边关,将他的亲兵都留在京城。这也太着痕迹了。 宣和帝略一点头“好,朕准了。” 元思兰又道“思兰还有一事相求。如今鞑靼和大楚在打仗,我这个鞑靼太子身份不免有些尴尬。在京城有皇上庇护,无人敢相欺。出了京城后,一路快马行军,也要近一个月的路程。只怕在途中会遭人暗算,或遇到胆大包天的刺客。” “思兰厚颜,恳请皇上派人随行保护。” 这个要求同样正大光明。 元思兰是去边关“劝降”鞑靼骑兵,打着为大楚出力的旗帜。既是如此,宣和帝就该给他应有的体面和尊严。 宣和帝并未犹豫,张口应允“朕也准了。” 贺祈心中一动,已经猜到元思兰要做什么了。 不出所料,元思兰朗声请求道“贺校尉是御前侍卫统领,骁勇无双。还有一层身份,是平国公世子。此去边军,思兰想请贺校尉同行,请皇上恩准” 众人“” 元思兰所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论身份,贺祈确实最合适。边军统帅是贺祈的亲爹,平西侯是贺祈的亲舅舅。贺祈随行,能在最大的程度上保证元思兰的人身安全。 可元思兰和贺祈之间的“私怨”,知道的人绝不在少数。至少在场的人都清楚。 在这样的情形下,元思兰点名要求贺祈同行,这背后的用意,就值得人琢磨了。 不过,元思兰主动求去边关,堪称知情识趣十分上道。此时他提出的要求,只要不太过分。宣和帝都不便拒绝 宣和帝略一权衡,转头看了贺祈一眼“贺校尉何在” 贺祈拱手“末将在” 宣和帝淡淡道“你可愿随行守护鞑靼太子去边关” 贺祈毫不迟疑地应道“末将愿往” “好”宣和帝张口下旨“朕给你两百御前侍卫,再点两千御林军。三日后就启程思兰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贺祈沉声应旨“末将遵旨。请皇上放心,末将一定尽心当差,绝不负皇上信任。” 元思兰目中闪过一丝光芒,笑着冲贺祈一拱手“此次就要辛苦贺校尉了。” 贺祈笑着应道“殿下言重了。能为皇上分忧,随殿下同行,末将求之不得。” 两人宛如多年至交好友,言语间十分亲热和气。 心中的杀气,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程锦容在保和殿里当值,消息十分灵通。元思兰还没出保和殿,此事就传到了她的耳中。 前来送信的内侍,是赵公公的干儿子小喜。 赵公公是宣和帝的近身内侍,对天子极其忠心。这么多年来,后宫嫔妃包括盛宠多年的郑皇贵妃在内,没人能成功收买赵公公。 赵公公和杜提点私交倒是不错,不过,也仅仅是不错而已。 在皇庄密室里,程锦容拼尽全力为宣和帝看诊救治。对天子忠心耿耿的赵公公,自此便对程锦容极有好感。 此次打发小喜来送口信,便是赵公公释放的善意了。 “鞑靼太子还没出保和殿。贺校尉也在殿内。” 白皙俊俏的小喜迅速低语“赵公公命奴才来给程太医送口信。程太医若有他意,趁着现在还没下圣旨,还可以稍做努力。” 就连小喜,都看得出元思兰这一要求不怀好意。 贺祈随行,负责保护元思兰的安危。一旦元思兰出了什么事,贺祈也难辞其咎。 程锦容和贺祈是未婚夫婿,同在御前当差。保和殿里无人不知这对未婚夫妻感情极佳。在小喜看来,程锦容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十分焦急。 没曾想,程锦容在最初的震惊后,竟很快恢复平静“多谢小喜公公来送信,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就不打算有点行动 小喜心里暗暗嘀咕一句,笑着告退。 程锦容笑着取了个荷包,塞入小喜手中。小喜哪里敢收程锦容的银子,死活不肯要“程太医,你就饶了奴才吧要是赵公公知道奴才连程太医的银子也收,非剥了奴才的皮不可” 小喜将荷包塞回程锦容手中,一溜烟地跑了。 程锦容莞尔一笑,想到小喜送来的消息,那抹笑意很快又消失无踪。 元思兰 程锦容抿紧唇角,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裴皇后也很快得知此事,心里倏忽一沉。立刻叫来珞瑜“去宣程太医前来。” 珞瑜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赵公公笑着来传天子口谕“启禀娘娘,皇上今晚留二皇子和思兰太子殿下在保和殿用膳。请娘娘吩咐御膳房备膳,还有,请六皇子殿下也一并前来。” 裴皇后定定心神,含笑道“本宫知道了。” 待赵公公走后,裴皇后立刻传令备膳,又令人去给六皇子送信。 过了片刻,珞瑜回来了。 裴皇后见珞瑜只身回来,略一蹙眉“锦容人呢” 珞瑜低声应道“启禀皇后娘娘,程太医被皇上宣召请脉去了。” 裴皇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本宫这就去见皇上。” 身为皇后,一言一行皆要沉稳有度,不能失了中宫体面。裴皇后再心急,也得按捺下去,不疾不徐地迈步去了保和殿。 卫国公等众臣已各自离去。 宣和帝看诊请脉时,不喜有人在一旁。二皇子元思兰都退了出去,倒是贺祈留了下来。 程锦容和杜提点轮流为宣和帝请脉。 宣和帝的龙体衰弱,非药石能解。服用的多是滋补调理的汤药。 宣和帝在臣子面前强撑,到此时才露出疲态。忽地张口问贺祈“贺祈,朕允了思兰所请,你心里是不是有些憋屈不快”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百一十三章 居心(二) 程锦容心里一紧,抬头看向贺祈。 元思兰摆明了没存好心。宣和帝碍于颜面,不便推却,张口就应允了。无疑是将贺祈推入了不太美妙的境地。 以宣和帝的“心胸”,问这等话,绝不是什么心存愧意。而是要试探贺祈是否心生不满怨怼。 贺祈不动声色地和程锦容交换了个眼神,从容应道“皇上言重了” “末将和太子殿下之间确实有些私怨。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太子殿下不计前嫌,主动示好。末将应下此事,亦是心甘情愿。” “父亲去边关一去十数年,平日全凭书信来往。末将此次出公差,正好去探望父亲,一叙天伦。顺便看一看边军战力,熟悉边军里的武将。正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这话应对得极妙。贺祈故意不掩私心,倒是比一味慷慨表忠心更可信。 程锦容暗暗松口气。 宣和帝听了这番话,果然疑心散去,目中闪过笑意“你当着朕的面,倒是什么都敢说。” 贺祈挑眉一笑“其实,末将还有一事没敢说。此去边军,路途遥远,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京。按惯例,大军开拔,皆要有医官随行。可惜皇上身边离不得程太医,不然,末将早就厚颜张口,请程太医一并同行去边关了。” 宣和帝哈哈一笑“此事朕确实不能应你。” 杜提点年纪老迈,精力体力大不如前。宣和帝的身边,根本离不得程锦容。 宣和帝一笑,殿内气氛陡然轻松了起来。 程锦容也轻轻抿唇。 元思兰确实没存好心。不过,此行却是正中贺祈下怀。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彻底除了元思兰,永绝后患。 裴皇后笑盈盈地迈步而入“臣妾老远就听到笑声了。皇上今日心情如此开怀,莫非有什么喜事” 一边说,目光一边掠过程锦容。 程锦容略一摇头,示意大局已定,裴皇后不必多言。 裴皇后心领神会,走到宣和帝身侧。 宣和帝心情颇佳,将元思兰主动请缨去边军一事相告“朕也盼着,边军能早日平息战事。只是,要辛苦贺校尉来回奔波了。” 裴皇后到底还是没忍住“皇上一定要派贺校尉随行吗不能换别人” 没等宣和帝生疑不快,又道“贺校尉身手极高,对皇上一片忠心,可信可用。有他在皇上身边,臣妾也能更安心一些。” 这么一说,就成了全然为宣和帝着想。 宣和帝果然没有动怒,随口笑道“思兰张口相求,朕不便拂了他的意思,就应允首肯了。” 元思兰到底是柔嘉公主的儿子,又是下过圣旨赐过婚的未来女婿。宣和帝心里再想杀了他,面上也得做做样子。 裴皇后顺着宣和帝的话音笑道“皇上说的也是。是臣妾一时糊涂了。”然后,目光掠过程锦容“贺校尉这一走,少说也得几个月。你们两个退下去说说话吧” 程锦容适时地露出一抹羞涩,行礼道谢“多谢娘娘。” 贺祈也一并谢恩告退。心里暗暗自得,还是岳母疼他。特意给了他机会,和程锦容道别。 一炷香后。 程锦容推开门,进了屋子,先拿起火折子,点燃烛台。一转身,还没来得及说话,已被贺祈揽入怀中。温热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程锦容只觉面颊和耳后悄然发烫,用手推了推贺祈。 手下软绵绵的,没多少力气。 贺祈无声轻笑,手搂得更紧了些。然后俯下头,在她的面颊上落下一吻。过了片刻,才松开手。 程锦容故作凶狠地瞪了贺祈一眼“登徒子” 贺祈正色应道“我们是未婚夫妻,亲近些是人之常情。再者,今晚我是奉了皇后娘娘之命和你道别。谁敢说我是登徒子。” 亏得他有脸将裴皇后搬了出来做挡箭牌。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伸手拧了拧贺祈的厚脸皮。 贺祈笑嘻嘻地凑过另外一边脸,挤眉弄眼地笑道“这边也拧一回。今晚我可舍不得洗脸了。” 说笑两句后,两人才说起政事。程锦容敛容低语道“元思兰不安好心,此行你一定要多加小心。” 贺祈目光一闪,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自投罗网,我求之不得。这一回,我让他有去无回” 程锦容嗔怪地瞪了贺祈一眼“我就是担心你不管不顾,对他直接下手。” “不管如何,他到底是鞑靼太子。如果是在战场上,两军交战,你堂堂正正地杀了他,那是天大的功劳一桩。可这一路去边关,你不能让他有什么闪失。” 毕竟,元思兰是奉圣旨去边关,“劝降”鞑靼骑兵。路途中有了闪失,贺祈就要担上干系。 嗔怪中透出的关切,令贺祈心中涌起丝丝甜意。 贺祈低声笑道“放心,我心中有数。” 要杀元思兰,也等到了边关,一切安排妥当了再动手。 他还要平安回京,娶她过门。断然不会生出什么“同归于尽”的傻念头。 程锦容舒展眉头,又轻声叮嘱“以元思兰为人,绝不会束手就擒。这一路上,必然不太平。你要小心提防他。” 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打开药箱,从药箱里取出几个瓷瓶来。细细地叮嘱“这一瓶是外敷的伤药,止血止痛,效果极佳。” “这一瓶是解毒的丹药。只要不是剧毒,普通的毒药都能解。” “这一个瓶子里,装的是特制的参丸。只要人还剩一口气,服下一粒,就能吊住一口,保住性命” 贺祈眼尖地瞥到了熟悉的药瓶,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这参丸,和皇上平日服用的好像差不多。” 程锦容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这就是皇上平日服用的参丸。用的是五百年的上好野参,辅料也都是宫中最上乘的药材。是我和师父一同研制出来的药方,亲手制成。当日一共制了三瓶,这一瓶是我特意私藏留下的。” 贺祈“” 第四百一十四章 依依 这么一瓶参丸,不能以金银来衡量价值几何。这可是专门为天子配制的参丸花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到。 到了关键时候,或许就能救回一条命。 贺祈看着平静从容的未婚妻,忍不住感叹一句“这么贵重的药,你就这么随随便便给我了。万一杜提点问起来,你要如何应对” 堂堂天子,当然不会去关注配制了几瓶参丸还剩多少这等小事。不过,杜提点肯定熟记于心。陡然少了一整瓶,杜提点岂能不问 程锦容凝视着贺祈,轻声说道“师父要是问我,我就如实告诉师父。我担心未婚夫的安危,私下将续命的参丸给了他。” 贺祈“” 贺祈全身微微一震,一张英俊之极的脸孔掠过一丝暗红。 竟然害羞了 程锦容暗暗好笑,刚扬起嘴角,就见贺祈迅速靠近,舒展手臂,再次将她搂入怀中“阿容,这是我两辈子加起来,听过的最美妙的一句话。” 就这么淡淡的一句话,他竟如此激动欢喜。 程锦容有些好笑,又有一丝难言的愧疚。 她的心里,装着裴皇后,装着六皇子,装着沉甸甸的前世和过往。她要做的事太多,也太沉重了。心中留给贺祈的地方少之又少。 两人之间,付出更多的那个人,也一直都是贺祈。所以,她玩笑的一句“担心未婚夫的安危”,也令他这般欣喜雀跃。 程锦容主动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上落下轻吻“贺祈,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未婚妻。我对你,实在不够好。” 温柔的亲吻,如春风般拂过他的脸孔。 贺祈心尖一酥,一股热流在心头涌动,很快窜往四肢百骸。 少年情热,难以自制。 贺祈眼里簇起了两束火苗,声音也有些低哑“你是世间最好的阿容。眼下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无暇儿女情长。等日后,一切平定,我们成亲,做一对恩爱夫妻。” 耳鬓厮磨,他灼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递到了她的身上。 程锦容脸颊发烫,心也热了起来“好。” 贺祈低声笑了起来,将手臂搂得更紧了些“以后,你为我生一双可爱的儿女,儿子生得像你,女儿也要像你” 程锦容失笑着打断贺祈“像我有什么好。有了孩子,都像你才好。” 贺祈想了想,低声笑道“有儿子像我,有女儿就像你。” 程锦容忍不住和他斗嘴抬杠“要是反过来可就糟了。儿子像我,性喜安静,痴迷医术。女儿像你,整日舞刀弄枪,挥拳头揍人。” 贺祈遥想那副情景,不由得失笑“那样倒也有趣。” 程锦容抬头,白了贺祈一眼“哪里有趣了” 贺祈咧嘴一笑“我贺祈的女儿,以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算惹了祸,也有我这个爹给她撑腰。” 还没成亲,就开始臆想着日后要怎么娇宠女儿了。 程锦容一开始听着好笑,很快又心酸起来。她将头靠在贺祈的胸膛,低低地说道“贺祈,我从记事起,就没见过我爹。每年的生辰,我都会暗暗许个心愿。希望我爹能从边关回京,陪在我身边。” 今日的程锦容,坚强勇敢,自信强大。 可她永远也忘不了年少时思念“早逝”的亲娘和想念亲爹陪伴在身边的怅然酸涩。这份遗憾,已经深深地烙印进了她的血液里,永远无法弥补。 贺祈从未见过这样消沉近乎脆弱的程锦容。 他也是自幼丧母,父亲也不在身边。可他还有祖母,有兄弟,有一同长大的几个好友。整日横行霸道,日子逍遥自在。 而程锦容,却形同被软禁在永安侯内宅里,孤寂又安静地长大。 一想到小小的少女在夜半无人时悄悄许愿亲爹回京城的情形,贺祈心尖似被用力地攥住,难受之极。 贺祈将怀中娇软的身子搂得更紧了一些“阿容,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以后,我永远陪在你身边。” 程锦容鼻子微酸,轻轻嗯了一声。 是啊 她有亲娘,有弟弟,有远在边关一直惦记着她的亲爹。最重要的是,她有贺祈。余生,他们并肩携手,彼此都不孤单。 过了片刻,程锦容的情绪平静下来,轻声说道“你去了边关后,我爹一定会问你我的情形。你尽量别提起皇后娘娘和六皇子。” 亲娘裴婉如没有死,好端端地活在宫中,做着皇后。还为宣和帝生了个六皇子。 这些,怎么能让对亡妻一片情深的程望知道 贺祈收敛笑意,正色应下“不该说的话,我绝不会乱说。”顿了顿,又低声笑道“前世我和程军医打过交道。他的性情脾气,我都清楚的很。你只管放心吧” 程锦容的目中闪过笑意。 烛火温柔地跳跃。一双紧紧依偎的少年少女身影,在烛火的照映下,俨然世间最美的画面。 两人依偎在一起偶偶私语,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直至门被轻轻敲响,门外响起赵公公的声音“晚膳已经备好。皇上有口谕,请贺校尉一同前去用膳。” 天子有令,不得不去。 贺祈依依难舍地松开手臂,低声对程锦容道“晚膳后,我就得离宫回府。临行前,我再找机会来看你。” 程锦容面颊仍有红晕,却已恢复清明理智“离京去边关是大事,这几日,你定有许多事情要安排。我在宫中好的很,你不用惦记我了。” 贺祈故作哀怨地看了程锦容一眼“刚才说那些,果然都是哄我的。你这个铁石心肠的,根本就没舍不得我。” 程锦容被逗得轻笑不已“是是是,我没舍不得你。你快点走吧” 两人对视一笑。 贺祈深深地看程锦容一眼,转身离去。 “贺祈,”在贺祈的手碰到门闩的那一刻,程锦容轻声张口“你一定要珍重,早日平安归来。不管何时,你都要记着,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贺祈无声地扬起嘴角“好” 。 第四百一十五章 各方 保和殿里设下宫宴,元思兰和二皇子六皇子一同列席,圣眷浓厚的贺祈也有份列席。 大皇子得知此事后,气了个半死。 以前,陪父皇用膳惯来都是他。这份令人眼热的圣眷宠爱,也都是他的。可不知何时起,他渐渐失了父皇欢心。 生母被削了贵妃之位,贬成了郑婕妤,幽禁钟粹宫。对他几乎是致命一击。这段时日,他事事隐忍低调谨慎小心,可惜收效甚微。宣和帝对他十分冷淡。 现在就连宫宴也没他的份了。 几位幕僚见大皇子面色阴沉难看,心里各有思量。纷纷出言劝慰“听闻今晚的宫宴是特意为鞑靼太子殿下而设。他是寿宁公主的未婚夫婿,和二皇子六皇子更亲近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皇上设小宴,想来是不愿给鞑靼太子太多体面。鞑靼太子这一去,是生是死,还能不能回来,都不好说。” “正是。三日后鞑靼太子就要离宫出京,皇上钦点两百御前侍卫两千御林军随行保护鞑靼太子。殿下可得想法子,安排几个人进名单里。如此,才能随时掌握鞑靼太子的行踪和近况。” 大皇子总算没被嫉恨冲昏了头,点点头,采纳了幕僚的建议。 御前侍卫都是勋贵子弟,御林军里的士兵,也多是出身将门或身家清白之人。御前侍卫是天子亲兵,御林军对天子也绝对忠心。 以大皇子的能耐,能安插进几个眼线已经算不错了。 宫中的四皇子五皇子,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 他们两人今年十五,翻过这个年头,就十六岁了,到明年就该开府大婚了。一旦住到宫外,远不及住在宫里便利。 可看眼下,他们人还在宫中,父皇的眼睛也看不到他们两个。保和殿里设宫宴,特意召六皇子赴宴,却未宣召他们两人前去,真是让人心里怄得慌。 四皇子不得不咽下这份闷气,五皇子心里实在气不过,去了魏贤妃的寝宫,对着魏贤妃一通抱怨 “我知道我比不得大哥二哥,也不及小六得父皇青睐。可我也是父皇的儿子,父皇为何这般厚此薄彼” 魏贤妃看着满心不快满面气闷的五皇子,心中也不是滋味,长叹了一声“现在算什么。等你父皇册立了储君,你才会知道什么叫厚此薄彼。” 五皇子“” 同样都是皇子,都是父皇的儿子,眼下差别还不算大。等日后有了储君,兄弟几个立刻有了高下之别。 再想得远一些,父皇驾崩归西了,新帝一登基,京城哪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几位“早逝”的皇叔先例都摆着呢 五皇子心里愈发不痛快,憋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母妃,我真不甘心。” 凭什么他处处不及大皇子二皇子现在,年少的小六更是深得父皇欢心,将大皇子二皇子的风头也都压了下去。 他这个五皇子,也就剩下一个皇子的名头了。 魏贤妃苦笑一声“母妃也不甘心。当年,我也是出身侯府的嫡女,进宫做了宫妃。听着好听,其实和妾室也没区别。宫中有皇后,有郑皇贵妃,我这个魏贤妃,不上不下,尴尬地过了这么多年。” “都是母妃不中用,连累自己的儿子也低人一等。” 魏贤妃说着,眼眶微微泛红。 后宫中,历来是子以母贵。她这个贤妃不得宠,五皇子也圣眷平平。 五皇子见魏贤妃如此伤怀,顿时后悔不已“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绝没有抱怨母妃之意。母妃千万别往心里去。” 魏贤妃用帕子擦拭眼角,轻声说道“来日方长,日后怎么样,得日后才知道。母妃知道你心里气闷,不过,你现在不忍也得忍着。” “小六得你父皇欢心,你就和小六多多来往。小六是怎么讨你父皇欢心的,你多学着一些。” 五皇子听了这话,心里就更郁闷了。 他倒是想学。可父皇只令小六进保和殿伺候笔墨,他只有羡慕干瞪眼的份儿。 五皇子打起精神,笑着应下。 魏贤妃想了想,又低声叮嘱“元思兰出宫去边关一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别胡乱掺和。” 五皇子面不改色地应了,心里却想着,至少也得安插几个眼线。不然,连出了什么事都不知道,还谈何应对,甚至利用局势给自己争取些好处 这一顿宫宴,进行得颇为顺遂。 宣和帝心情颇佳,元思兰和二皇子谈笑风生,贺祈从容不迫。 六皇子在保和殿里待了一段时日,对政事渐渐熟悉,也学会了用政治角度去看待元思兰离京一事。 动摇鞑靼军心,早日打赢这一仗。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元思兰被鞑靼人视为叛徒,反正对大楚来说,没什么坏处。 六皇子也不是一味善良心软。明知元思兰此行生死未卜,他也没什么怜悯惋惜的心情。 在他看来,元思兰这等居心不正的人,根本不配做他的姐夫。死在边关也罢 宫宴散后,二皇子和元思兰联袂离去。 贺祈张口告退,宣和帝笑着说道“朕给两日假期,回平国公府休息两日,打点行装。随行的御前侍卫,你可自行挑选。两千御林军,让镇远侯替你点兵就是。” 镇远侯是御林军马军统领,对御林军里的将士了如指掌。由镇远侯点兵,确实最合宜。 贺祈恭声应是,告退离去。 宣和帝半年来未曾饮酒,今晚一时兴起,喝了几杯水酒,有了熏然酒意。此时一起身,酒意上涌,竟有些站立不稳。 “父皇小心。”六皇子立刻伸手扶住宣和帝。 宣和帝不以为意,随口笑道“你早些回去歇下,有你母后陪着朕就是。” 六皇子放心不下,坚持扶着宣和帝回了寝室才离开。 裴皇后含笑上前,伸手虚虚扶着宣和帝的胳膊“臣妾已令人备了热水,皇上先去沐浴更衣。” 宣和帝嗯了一声,忽地伸手握住裴皇后的手“皇后今晚留下陪朕。”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百一十六章 有心 裴皇后的心狠狠一颤。 宣和帝口中的“陪朕”,当然不止陪伴说话这么简单。 自她的病症痊愈,宣和帝便时常驾临椒房殿。夫妻同寝,天经地义。天子要临幸,后宫嫔妃只有欣喜承受的份儿。哪怕是她这个中宫皇后,也不能直接拒绝。 她“提携”了后宫的罗贵人赵贵人徐美人,然后又令珞瑜伺候天子枕席。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她要博得圣心,要做风光显赫手掌权柄的中宫皇后,唯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彻底抛下过去,做真正的裴皇后。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裴皇后知道自己不能犹豫,更不能拒绝,应该立刻露出欣喜羞涩的微笑 可心头似有千钧巨石,难以言喻的苦涩晦暗自舌尖蔓延开来,无论如何也挤不出笑容来。 她唯有垂下头。 心情极佳的宣和帝并未留意到裴皇后的异样,松开裴皇后的手,由内侍伺候着沐浴更衣去了。 裴皇后默默待在天子寝室里,心里似被挖了一块,空荡荡的,难受极了。 她的脑海中,闪过一张温和俊美深情的少年脸孔。那是她记忆中的十几年前的夫婿程望。 十几年过去了,她已不是昔日的裴婉如。程望也已三十多岁,相貌气质都和以前不同了吧 可在她心里,程望永远是少年时的意气风发模样。 她平日从不敢想程望。就连对着女儿程锦容,她也极少提起他。昔日的记忆,被她深深地小心地珍藏在心底。独属于她一个人。 裴皇后鼻间涌过强烈的酸楚,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水光,旋即隐没眼底。 小半个时辰后,宣和帝回了寝宫。 裴皇后将所有的情绪压进心底,微笑着起身相迎。 宣和帝今晚兴致颇浓,或许也是久未近女色之故,格外热切。他一挥手,令所有内侍都退下。 堂堂天子,当然无需自己更衣。 裴皇后上前,垂着头为宣和帝褪去中衣。目光正好落在宣和帝的腰腹处,那里有一道两寸有余的刀疤。 宣和帝顺着裴皇后的目光看了过去,随口笑道“程太医确实医术精妙绝伦。朕陈年宿疾就这么被治好了,只留了这么一道疤痕。” 提起程锦容,裴皇后紧绷的神经稍稍舒缓,嘴角也微微扬起“是啊,只是想想,臣妾都觉得心惊肉跳。这等剖腹救治的法子,简直是匪夷所思。” 宣和帝笑道“程太医的亲爹程望,也是边军里赫赫有名的神医。这剖腹救治之法,是程望研究出来的。程太医可谓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程望的名字猝不及防的入了耳中。 裴皇后笑容一顿,竭力抑制住双手和身体的轻颤。 宣和帝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目光掠过裴皇后的脸,目中有一丝探询“皇后这是怎么了为何这般激动” 裴皇后定定心神,挤出一丝笑容“臣妾也听闻过程军医的鼎鼎大名。不过,臣妾和这个妹夫素未谋面,从未见过他。” 宣和帝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握着裴皇后的手去了龙榻边。 事到临头,裴皇后头脑近乎一片空白。 事情的发展,就连裴皇后也未料到。 她本已抱着“献祭”的决心,毅然踏出了这一步。却没想到,宣和帝龙体虚弱精元亏损过度,竟是有心无力 个中尴尬,真是无法言喻。 身为一个男人,沦落这等尴尬境地,心中懊恼气闷,可想而知。更何况,宣和帝极重颜面。 穿好衣服后,宣和帝的脸色阴沉极了。 裴皇后颇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和轻快。不过,这份好心情,显然不能流露出来。 她维持着往日的温柔和体贴,轻声道“皇上整日操劳政务,应该好生将养,多多休息才是。现在天色已晚,皇上早些歇下吧臣妾这就告退。” 宣和帝正在羞恼之际,并未张口让裴皇后留下。 裴皇后慢慢退了出去,当寝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裴皇后的目中闪过释然的笑意,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扬了起来,步伐也随之轻快了几分。 裴皇后在保和殿里也有住处。 回了自己的寝室后,裴皇后令所有宫女退下,只留下了珞瑜。 只要是伺过寝的,都是天子的女人。裴皇后不便对别人吐露的事,对着珞瑜倒是可以说一说。 裴皇后说的十分委婉含蓄。 珞瑜这样的聪明人,一听就懂,心里顿时涌起失落。 宣和帝现在这样,以后怕是不会再召幸嫔妃,更不会碰任何宫女了 “珞瑜,”裴皇后低声道“本宫和你说的话,你万万不可透露给任何人知晓。” 此事关乎天子颜面。别说是宣和帝,就是普通男人,也绝不会容忍有人传言自己“有心无力”。 珞瑜心里一凛,立刻应道“娘娘放心,奴婢绝不会说半个字。” 裴皇后看了珞瑜一眼“你放心,本宫对你的承诺,依然有效。现在边关打仗,宫中内外都不太平。等打赢了这一仗,本宫自会向皇上张口。” 没有天子的临幸宠爱,宫妃的生活自然冷清。不过,锦衣玉食是少不了的。 珞瑜所求的,也就是在宫中做主子,有安身立足之处而已。 珞瑜精神一振,恭敬谢恩“奴婢先谢过娘娘恩典。” 这一夜,裴皇后睡得十分香甜。 宣和帝正好相反,一夜没睡两个时辰。凌晨,心浮气躁心情不佳的宣和帝沉着脸起身下榻,面无表情地吩咐赵公公“去宣杜提点来” 赵公公习惯性地问了一句“皇上是否要召程太医一并前来” 宣和帝面色不太美妙,冷冷地瞥了赵公公一眼“朕提程太医了吗” 他这个天子不要颜面的吗 这等事,本就难以启齿。对着一个妙龄少女,如何张得了口 赵公公一大早就触了霉头,心里暗叹一声晦气,立刻跪下请罪。 好在宣和帝无心迁怒,挥挥手,便令赵公公退下了。 赵公公悄悄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迅速去宣杜提点。 第四百一十七章 无力 今日宣和帝只召了杜提点前去,却未令她去诊脉。半年来,还是第一回。 真是奇怪。 程锦容心下诧异,面上不露半分。在偏殿里耐心等了小半个时辰,杜提点才神色如常地过来了。 以杜提点的城府,面上看不出半分不对劲。 程锦容低声问道“师父,皇上今日为何不令我一同去请脉” 杜提点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笑意,颇有深意地看了程锦容一眼“皇上这么做,总有皇上的道理。你还是个云英未嫁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就别打听了。” 程锦容“” 杜提点暗示得这么明显,程锦容还有什么不懂的 宣和帝年已四旬,男子到了这等年龄,精力衰退不济是常事。 再者,宣和帝曾被开腹救治,肾脏挨过一刀,之后又没能安心调养。整日操心劳力,龙体虚弱,有心无力也不稀奇 事实上,杜提点也是对爱徒才肯这般提点。换了别人来打探天子龙体,杜提点压根理都不会理。 “今日之事,你当做不知道便可。”杜提点低声吩咐“在皇上面前,也万万不可随意提起。” 也免得宣和帝恼羞成怒,迁怒于人。 程锦容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犹豫片刻,还是低声说了一句“师父是否给皇上开了药方” 杜提点嗯了一声。 然后,就什么也不肯说了。 程锦容如今也是天子专职太医了,自然知道其中规矩。杜提点肯透露这么多,已足可见师徒情谊。再问下去,就是她攒越了。 程锦容闭上嘴,情难自禁地想了一回裴皇后。 裴皇后白日多在椒房殿。一般是宣和帝散朝时再来保和殿。 这段时间,程锦容这个天子太医其实也没什么事。随裴皇后去椒房殿也无妨。 不过,今日裴皇后根本没见程锦容的面,独自回了椒房殿。 正午时,裴皇后在椒房殿用膳,没来保和殿。直到晚上,宣和帝宣召裴皇后和六皇子一同用膳,程锦容才见到了裴皇后。 母女见面的刹那,有些难言的尴尬。 裴皇后的那一丝窘迫,几乎写在了眼底。 程锦容心头一软,笑着上前见礼“一日没见皇后娘娘了,微臣心里惦记的很。现在见娘娘气色安好,微臣也就放心了。” 裴皇后耳后热气散去,冲程锦容笑道“本宫好吃好睡,好的很,你不必忧心。” 有些事,对宣和帝来说是男人的耻辱。对裴皇后来说,却是求之不得。 程锦容了然的和裴皇后对视一眼。 六皇子浑然不察两人的眉眼官司,笑着喊了一声“容表姐,贺校尉就要离京远行了。现在平国公府上下定然一团忙碌,你何不向父皇告假,去一趟平国公府” 程锦容笑着应道“昨日晚上,我已和他道过别了。” 六皇子年纪不大,倒是颇懂人情世故“那怎么能一样。那是你们私下告别。你去贺家,是以未婚妻的身份登门。也算是为贺校尉做面子,让贺家上下也有颜面。” 这是表现给未来夫家人看的嘛 六皇子此言一出口,裴皇后顿觉有理,赞许地看了六皇子一眼“说得没错。锦容,你听小六的,明日告假一日,去一趟贺府。” 说起来,她也许久没回程府了,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大伯母他们。 程锦容略一思忖,便含笑应了。 寥寥几句后,裴皇后和六皇子便随宣和帝去了饭厅。 宣和帝这一日收拾心情,现在已冷静下来,至少面上看不出半分异样。裴皇后也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神色如常地用膳。 晚膳后,宣和帝还要看奏折,六皇子在一旁伺候笔墨。 裴皇后回了自己的寝室,令珞瑜去叫了程锦容过来说话。 不到片刻,程锦容微笑前来。 关了门,寝室里只剩母女两人。 裴皇后忍着羞惭,简短地将昨晚发生的事道来“阿容,我人在宫中,身不由己。皇上的恩宠,我不能拒绝。如果不是皇上有心无力总之,我对不起你爹,也对不起你。” “娘娘,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程锦容张口拦下裴皇后的话头“我很久之前和你说过,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现在,我还是这么说。你想做什么,都无妨。” “你是我的亲娘,辛苦怀胎十月生了我。为了我,你忍受屈辱,在宫中苦熬十几年。这些年,你从没有过一天开怀展颜的日子。我曾梦过的前世,你在椒房殿里轻生自尽。留了一封绝笔信,求皇上饶过我爹和我一命。” “前世我能安然逃出天牢,离开京城,苟活数年。都是娘用命换来的。” “每次想到这些,我心里都觉酸楚难过。从进宫的那一天起,我就对自己立誓,只要你能健康平安地活下去,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裴皇后怔怔地看着神色沉静的程锦容,脑海中倏忽闪过另一张肖似程锦容的脸孔。 少年情热,耳鬓厮磨之际,他曾说过“如妹,能娶你为妻,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我一定好好待你,我们白头到老,做一辈子的恩爱夫妻。” 她生出淘气之心,故意说道“万一有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还会待我这么好吗” 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笑道“我的如妹,心里只有我,怎么会辜负我。”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忽地袭来。 那是侵入五脏六腑的剧痛。那是硬生生要将她撕裂的痛苦。 裴皇后眼眶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裴皇后抓住程锦容的手,语气近乎卑微“阿容,我求你。你别告诉你爹,我还活着。这个秘密,永远别告诉他。” 泪水如泉,涌了出来。 裴皇后的眼前迅速一片模糊,她的声音哽咽不已,断断续续“阿容,你答应我。别告诉你爹。就让他以为,我早就死了。” 程锦容眼中闪过水光,将低声恸哭的裴皇后搂入怀中。 第四百一十八章 意外(一) 裴皇后攥着程锦容的衣襟,纤弱的肩膀不停抖动,泪水肆意奔涌,哭得像个无助的孩童。 苍天何其不公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要受这样的煎熬 程锦容也红了眼眶,却未出言劝慰。只以右手轻抚裴皇后的后背。裴皇后心里的情绪堆积得太深太沉,也太过压抑苦闷了。哭出来也好。 许久之后,裴皇后终于哭声渐停,情绪也慢慢平稳下来。 程锦容拿出帕子,为裴皇后擦拭脸上的泪痕,然后轻声道“娘娘什么也别想了,好好睡一觉。明日起来,就将过往的一切都忘了吧” 忘了程望,忘了昔日的少年恩爱。 忘了自己是裴婉如。 今时今日,再说什么离宫,说什么夫妻破镜重圆,都成了遥不可及之事。眼下,最要紧的是稳住皇后之位,巩固圣眷,为六皇子筹谋出力。 裴皇后红着眼,点了点头。 裴皇后躺在床榻上,握着程锦容的手,很快沉沉入眠。 程锦容静静地坐在床榻边,默默地凝望着亲娘熟睡的容颜。良久,轻轻叹了一声。 隔日,程锦容向宣和帝告假离宫。 宣和帝因难以出口的隐疾,对杜提点恢复了往日的器重信任。程锦容告假一日,宣和帝自是应允。 裴皇后令宫中备马车,将程锦容送回程府。 出乎意料的是,大伯程方大堂兄程景宏都没去太医院当差。程景安程锦宜也都在。一家人格外齐整。 程锦容突然回来,众人相见,自有一番热闹欢喜。 没等程锦容张口询问,程方主动说道“贺校尉要护送鞑靼太子一行人去边军。所有将士加起来,也有近三千之数。” “按惯例,这么多将士出远行,太医院要派几个太医一同随行。你大堂兄此次也在名单之列。” 什么 程锦容一怔,下意识地看向程景宏“大堂兄怎么会在名单里” 程景宏进太医院才一年多,论资历实在浅薄。去边关随行一事,怎么也轮不到大堂兄啊 程景宏回答得十分简洁“我主动报了名。” 随军出行,是一桩苦差事,既辛苦又没什么油水,谁也不想去。太医院官署里的太医们,听到这等公差,个个头痛,躲还来不及。难得有这么一个傻瓜主动报名,负责此事的医官也不挑剔什么资历,立刻将程景宏的名字列进了名单里。 程方也没阻止。 “此次随行的名单共有三位医官。莫医官医术精湛,行事老道。我已经私下请托过他,多照拂景宏一二。”程方笑着接过话茬“这也是难得的机会,能离京远行。” 赵氏分明满心不舍,却笑着附和“是啊景宏自少时来京城,这些年再未出过京城半步。此次倒是个好机会,能出去走一走看一看长长见识。” 程景安抢着说道“有大哥同行,也能盯着贺校尉,免得他行路途中不检点,胡乱招惹什么烂桃花。” 堂妹程锦宜笑道“大哥到了边军后,还能见一见二叔呢” 看着眼前的几张笑颜,程锦容心头一热,鼻间泛酸。 这样一桩苦差事,别人都不肯去,大堂兄却抢着报了名。还不是为了她 她是天子太医,不能离京,不能和贺祈同行去边关,不能趁机去和亲爹相聚。大堂兄这是代她前去啊 “大堂兄,”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水光,声音微微哽咽“谢谢你。” 谢谢你无言的体贴,谢谢你沉默的守护。 程景宏略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是我自己想去,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不必谢我。” 程锦容想落泪,又想笑“不管如何,我总是要谢你。日后有用的着我之处,你只管张口,我绝不推辞。” 站在一旁角落的陈皮咳嗽了一声。 程景宏瞥了陈皮一眼,抽了抽嘴角“不必等日后,眼下我就有一事要和你商议。” 程锦容一怔,张口问道“什么事” 程方等人也有些惊诧,一同看向程景宏。 程景宏俊朗的脸孔没什么表情,平平淡淡地说道“大军出行,归期不定。或许几个月,或许要一年半载。陈皮也要随我同去” 好端端地,怎么说到陈皮身上了 众人心里都泛起了嘀咕,下意识地看陈皮一眼。素来伶俐厚颜的陈皮,竟有些害臊忸怩起来,脸上还飘起了两抹红云。 程锦容顿时猜出了几分,听程景宏说了下去“陈皮是我的贴身小厮,自小伴我长大。他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主子的,总要替他操一操心。” “所以,我想问一问你,是否愿将甘草许配给陈皮。” 众人“” 别人没来得及出声,程景安率先翻了个白眼,不满地嘟哝“大哥,你自己还打着光棍没娶媳妇呢倒是先替陈皮操起心来了。” 你当我愿意啊 还不是陈皮没事就在他耳边念叨,私下恳求了他一回又一回。他实在磨不过陈皮,只得应了。 程景宏心里吐槽,面上还是那副沉稳的表情“容堂妹,你意下如何” 程锦容好笑不已,瞥了满目期盼的陈皮一眼“这等事,我总要问过甘草的心意。要是甘草愿意,我这个做主子的乐见其成。若是甘草无意,我也不会勉强她。” 程锦容没一口回绝,陈皮已经喜翻了心,大着胆子张口“奴才先谢过小姐成全。” 程锦容慢悠悠地笑道“你先别急着谢我。要是甘草不乐意,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问你,你为何这般着急” 陈皮是程家的家生子,嘴皮子麻溜,为人伶俐。便是程方和赵氏,也很喜欢陈皮。今儿个陈皮出人意料地来了这么一出,程方赵氏也没生气,一同兴致勃勃地看着陈皮。 陈皮磨磨蹭蹭不肯说,程锦容淡淡一句“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 陈皮一个激灵,立刻道“甘草在平国公府里住着,那个叫苏木的黑大个子一直居心不良,奴才实在不敢等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意外(二) 最新网址ddku 宣和帝急促地呼吸几声,额上又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赵公公跪着上前,以手中丝帕为宣和帝擦拭汗珠,一边低声进言“皇上龙体大有损伤,此时虚弱无力说话。还是等休息一两日,再细问程太医吧” 宣和帝恍若未闻,依旧盯着程锦容,一字一字地挤出口“朕的病治好了吗” 程锦容坦然回视,轻声应道“肾脏里的异物已经取出来了。接下来几日,最关键也最难熬。每日要服汤药,要定时换药。发烧是常有的症状。再者,这么长的伤口,疼痛也是难免。再好的伤药,也不能完全止痛。还望皇上忍耐一二。” “实在忍不了,呼痛也无妨。不必顾忌颜面,强自隐忍。” 对之前的“异样”,却是只字未提。 杜提点心中有异,下意识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赵公公也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神色未变,还是那副从容令人信服的神情“等过几日,皇上有了力气,再细问微臣也不迟。现在还是好好歇下吧” 宣和帝强自撑着说了两句话,确实撑不住了,很快闭上双目。口中不时发出压抑的痛苦低吟。 杜提点又去熬了一碗宁神汤药来,亲自伺候宣和帝喝下。 宣和帝再次沉沉睡去。 这样的剧痛,也唯有服宁神汤药,才能熬得过去。 折腾了大半日,不管是谁,都已饥肠辘辘。 其中一个内侍,出了密室。约莫半个时辰后回转,拎了几个食盒进来。 现在这等情形,程锦容得寸步不离地守在宣和帝身侧,也没什么可计较讲究的,就在密室里打开一个食盒。她随意吃了一些果腹,倒是甘草,一向好胃口,将剩余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赵公公对宣和帝是真的忠心不二。众内侍轮流吃饭,赵公公将自己排在了最后一个。便是在吃饭时,也一直不错眼地盯着宣和帝。 宣和帝喝了宁神汤药,睡得依然不甚安稳。不知是做了什么噩梦,面容有些扭曲,偶尔溢出一两声痛苦的低吟。 如此,又是三个时辰。 宣和帝再次醒来,此次却是满额红潮,目光涣散,连焦距都没了。 程锦容以手探了宣和帝的额头一下,只觉手下滚烫。再为宣和帝诊脉,脉象紊乱,极是不妙。 程锦容略略皱眉,转头对杜提点道“请师父煎一副退烧药来。” 堂堂太医院提点,今日也只得做一回药童了。 杜提点看一眼发起高烧的宣和帝,神色凝重地去了。 赵公公等一众内侍皆提起了一颗心。尤其是赵公公,目光凶狠,像要吃人一般,狠狠地盯着程锦容“程太医你口口声声说有把握治好皇上的病症,皇上为何情形如此不妙” 平日,赵公公多是笑脸迎人。此时卸下了平日的面具,看着倒是有人味多了。 程锦容抬起头,目光锐利“我忙着为皇上看诊,无暇和赵公公斗嘴争锋。等过了这几日,赵公公再来寻衅,我自会奉陪。” 赵公公“” 赵公公碰了个硬钉子,脸色十分难看。接下来再未张口。 耳边少了刺耳的聒噪声,清净多了。 程锦容吩咐甘草拧来温热的毛巾,不停为宣和帝擦拭额头脖颈,还有裸露在外的手腕等各处。 另一间密室里,备了各式所需的药材,别说一个人,便是供十个人用上半年,也是绰绰有余。 杜提点多年未做熬药这等琐事,手脚依然利落,一边盯着药炉上的药材火候,一边心中默默思忖。 程锦容在为宣和帝开腹后,一刹那的色变,到底是何缘故 莫非,宣和帝的病症另有变故 只是,正如程锦容所言。宣和帝最忌讳别人询问龙体宿疾一事,便是自己最心腹亲近之人也不例外。 眼下也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还是等宣和帝熬过这几日再说吧 杜提点满腹心事的熬好了退烧汤药,端进了密室。喂药原本也是杜提点的,程锦容见他颇有倦容,便将喂药的差事接了过去。 宣和帝即使是在高烧中,也表现出了惊人的求生欲。温热的苦涩汤药递至嘴边,便张嘴喝下。 病患有如此求生意志,十之八九都能撑得过去。 程锦容眉头略略舒展,继续不疾不徐地喂药。 赵公公自碰了硬钉子之后,便没再张过口。在看到程锦容眉头舒展时,赵公公也暗暗呼出一口气。 天一点点暗了下来。 到了御前侍卫们换班的时候。 裴璋领着一群御前侍卫前来,守了一整日的贺祈等人,便可以歇下。 裴璋目光微闪,似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皇上一日都未露面。” 宣和帝前来皇庄,到底要做什么,众人都猜到了。不过,有些事心知肚明就罢了,却不便诉之于口。 再者,裴璋口中说的是宣和帝,其实心里真正惦记的是进了寝宫一天未再露面的程锦容才对。 贺祈瞥了裴璋一眼,淡淡道“裴校尉晚上当值,要加倍留神,不可让任何人靠近寝宫半步。” 好好当你的差,阿容就不劳你操心了。 裴璋显然听出了贺祈的话中之意,面色未变,只目光冷了几分。 贺祈已转身离去。 朱启珏江尧等人,一同迈步,去了贺祈的院子里。 一站就是一整日,就是铁打的人,也会觉得疲累。更别说娇生惯养长大的江尧叶凌云郑清淮了。他们三人原本都觉得进宫当差是一件风光体面的好差事,当差还没两个月,就悔得肠子都快青了。 “我的腿好酸”叶凌云找了张椅子,直接瘫了上去,一派恶形恶状的模样“快些找两个年轻美貌的宫女来,替我捏一捏腿。” 众人笑骂不已。 贺祈闲闲一笑“我来替你捏捏腿如何” 叶凌云何等机灵,立刻腾地站直“不用不用,我的腿好的很。再站一夜也没问题。” 一番戏谑笑闹后,朱启珏才低声道“表哥,皇上此次来皇庄,是为了治病吧” 最新网址ddku 第四百二十章 心意 看着贺祈吃瘪的样子,程锦容忍俊不禁,抿唇而笑。 太夫人和朱氏等人也一同笑了起来。 内堂里一片轻松惬意的笑声。 贺祈被笑得有些无奈,摸了摸鼻子,扯开话题“今日门房接了不少帖子,你们几个都别赖在这儿了,去帮着招呼来客。我在这儿陪大舅兄说话。” 江尧等人挤眉弄眼地应了一声,哈哈笑着走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 待江尧他们离去后,内堂才稍稍安静下来。 程锦容低声笑问“就让他们几个去招呼,你不去行吗” 贺祈随口笑道“他们几个也就能派这点用场了。” 几人一同长大,感情胜过亲兄弟。贺祈提起他们,半点都不客气,也透着亲昵随意,令人羡慕。 贺祈看向程景宏,问起了几位随行医官的情形。 程锦容一时插不上话,索性起身笑道“我去看看二嫂。” 朱氏含笑起身“我和你一同去。” 魏氏还在月子中。 剖腹产子,颇伤身体元气。魏氏一直躺在床榻上养着,一日三顿喝药,肚子的伤口也要每日敷药。 甘草每日守在魏氏的床榻边,细心照料魏氏的身体。紫苏也时常陪魏氏闲话。 相处了大半个月下来,魏氏也十分喜爱性情耿直的甘草。今日喝了药后,魏氏忽地笑道“甘草,你可定好人家了” 甘草半点都不忸怩,坦然答道“没有。小姐还没成亲呢,奴婢也不想嫁人。” 魏氏笑道“你的小姐已经和三弟定下亲事,成亲是迟早的事。你日后也会随锦容进贺府来。贺府里有不少身手好生得英俊的亲兵,以后我替你挑一个最俊的如何” 甘草挠挠头,正要说话,一旁的紫苏已笑着说道“二少奶奶一番美意,奴婢代甘草谢过。不过,甘草这丫头还没开窍,过几年再成亲嫁人也不迟。” 这便是委婉地拒绝了。 这个紫苏,每日笑呵呵的,其实心思敏锐,防范心极强。这是知道贺袀和贺祈兄弟不和,怕她这个二少奶奶插手甘草的亲事,另有所图啊 说起来,紫苏每日和甘草一同在她身边伺候,也是怕甘草没心机,被她套话或是示好收买吧 魏氏心中了然,面上却未流露,笑着说道“我也只随口一说罢了。甘草的亲事,自有程太医操心。” 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程锦容含笑的声音“二嫂在说我什么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魏氏目中露出笑意,还没张口,紫苏和甘草已满脸惊喜地迎上前“小姐不是在宫中当差吗怎么忽然来了” 程锦容见了紫苏甘草,也是满心喜悦,笑着应道“我告了一日假,特意来为贺校尉送行,正好也来看看二嫂。” 她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榻边坐下,含笑道“二嫂,那一日我急着回宫,没等你醒来我就走了,真是对不住二嫂了。” 魏氏满心感激,溢于言表“你千万别这么说。那一晚,要不是你及时赶来,我这条性命都难保。我们母子双双平安,多亏了你才是。” 程锦容轻声笑道“这些话说着也太客气见外了。二嫂,我替你诊个脉,再看看你的伤口恢复得如何了。” 魏氏连声应了。 程锦容先为魏氏诊脉,然后,甘草上前为魏氏剪开腰腹上层层裹住的纱布,露出了三寸长的刀疤。 程锦容仔细看了一回,满意地略一点头“伤口恢复得不错。再敷半个月的药,就可以停了。不过,二嫂的身体大伤元气,需要慢慢调养,万万急躁不得。” 魏氏笑着叹了一声“整日躺着养身体,倒是不急。只是,眼下我这样子,不敢也不能亲近孩子。” 程锦容轻声安抚“等二嫂身子养好了,再亲近孩子也不迟。日久天长,不必急在一时。” 朱氏也笑着宽慰道“是啊你放宽心,好生将养就是。” 魏氏天生就是这么一个敏感多愁心绪难解的性子,一时哪能改的了 程锦容坐了片刻,便笑道“我也有些日子没见甘草和紫苏了。我和她们两个出去说说话。” 人家主仆三个说话,朱氏自然识趣,笑着说道“我在这儿陪一陪二弟妹。” 魏氏院子里有不少空置的厢房。程锦容和紫苏甘草进了一间厢房说话。 “小姐在宫中当差如何”紫苏迫不及待地张口询问“没出过什么差错吧对了,贺三公子要去边军,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小姐和三公子的婚期,这一拖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有紫苏在,甘草基本没什么插嘴的机会。 程锦容听着熟悉的絮叨声,心里只觉无限温暖,笑着一一作答“宫中一切安好。贺祈奉旨当差,少说也得几个月,说不定要一年半载才能回京。等边关这一仗打胜了,再成亲也不迟。” 紫苏立刻笑道“这倒也是。说不定,到时候老爷也能回京城了。” 程锦容笑容微微一顿。 不,程望已经不能回京了。 他远在边关,裴皇后一想到他,尚且如此悲恸难过。要是程望回了京城,裴皇后心绪波动难安,只怕会露出破绽,被宣和帝察觉 “小姐”紫苏对程锦容的性情脾气知之甚深,立刻察觉有异“怎么了难道小姐不想老爷回京”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说道“我已经想过,等过些年,贺祈要去边军掌军,我也和他一同去边军做军医。到时候,就能和我爹相聚了。” 紫苏一怔,脱口而出道“小姐以后要去边关可是,小姐在宫中做太医做的好好的,皇上如何肯放小姐离京” 程锦容看着紫苏,微微一笑“要离京也不是现在,总得过些年。” 紫苏眨眨眼,心领神会。 甘草插嘴道“小姐的意思是,到时候皇上也该驾崩归天了。到时候小姐要离宫,就没人拦着了。” 程锦容“” 紫苏“” 第四百二十一章 终身 程锦容哭笑不得,低声叮嘱甘草“这等话不能乱说。要是传进有心人耳中,是对天子的大不敬之罪,是要掉脑袋的。” 甘草吐咧嘴一笑“奴婢也就是在小姐面前嘴快,在其他人面前,奴婢嘴紧的很。” 真亏她好意思自夸 紫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就别吹嘘了。幸好我多长个心眼,这段时日也跟到了贺府来。要不然,二少奶奶张口一问,你就什么都说了。” 说着,又低声提醒程锦容“二少奶奶看着性情温柔,可到底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姐还是防着几分才是。” 贺袀瞎了一只眼,相貌被毁,现在又去了边军军营。魏氏对夫婿一片情深,岂能不对贺三公子心存怨怼只怕会迁怒到程锦容的身上。 紫苏没等程锦容张口,又说了下去“小姐来之前,二少奶奶还想为甘草保媒,依奴婢看,她这是想拉拢甘草。奴婢已经替甘草挡回去了” 程锦容不由得失笑“紫苏,你可真是警觉的很。” 紫苏目中闪过一丝伤痛,低低地说道“当年,奴婢一时疏忽,没有伴在小姐身边。没曾想,短短数日,就听到小姐落水身亡的噩耗。奴婢甚至没能见小姐最后一面。从那以后,奴婢事事谨慎仔细,再也不敢有半点疏漏。” 紫苏口中的小姐,正是“病逝”多年的裴婉如。 这十几年来,紫苏一直放不下这段往事。 程锦容心里微酸,握住紫苏的手“紫苏,当年是一桩意外,怪不得你。娘在地下有知,也会盼着你忘了陈年旧事。” 程锦容顿了顿,又道“紫苏,你也不算年轻了。若遇到心仪的男子,你就嫁了吧” 紫苏“” 小姐是不是知道那个黑大个子总向她献殷勤的事了 对了,黑大个子是贺祈的亲兵。贺祈知道的事,肯定会传进小姐耳中。 紫苏难得有一丝困窘,故作镇定地应道“奴婢早就和小姐说过,这辈子不想嫁人。” 这语气,显然没那么坚定。 程锦容目中闪过笑意,也不说穿,顺着紫苏的话音说道“当然得是合心合意的才嫁,不要有半分勉强。” 然后,程锦容又看向甘草“甘草,你想不想嫁人” 甘草一愣“小姐不是在说紫苏吗怎么忽然又问奴婢” 对心思率直的甘草,就没必要绕弯子了,说得越直接越好。 程锦容直截了当地说道“今日我回程府,大堂兄张口为陈皮求亲。我现在问你,你觉得陈皮如何要是中意他,我就做主,为你们两个先定下亲事。如果不中意,我便张口回绝这门亲事。想来他也不敢死缠烂打。” 甘草“” 甘草一脸为难,挠着头想了很久。 程锦容也不催促,耐心地等着。 紫苏以食指点了点甘草的额头,笑着打趣“瞧你这么犹豫,看来是不乐意了” 甘草苦着脸叹气“陈皮对奴婢一直都很好。去年奴婢随小姐去惠民药堂义诊,陈皮每天都煮茶给奴婢喝。而且,他伶俐又风趣,最会哄人开心。奴婢没想过嫁人的事,不过,如果要嫁,嫁给陈皮奴婢倒是愿意的。” “可奴婢饭量这么大,一顿就得吃十个馒头。只怕陈皮拿的月钱,养不起奴婢这张嘴。” 紫苏“” 担忧的有理 程锦容被逗得开怀一笑“傻丫头,这点小事,哪里用担心。你要是愿嫁陈皮,这门亲事我便给你做主应下了。先定亲,过两年再成亲也不迟。到时候,我为你准备一份厚厚的嫁妆,保准你不愁吃喝。” 甘草松了一口气“小姐待奴婢真好。既是如此,那小姐就应了吧” 这亲事应得也太随意了吧 紫苏一脸黑线,忍无可忍地说道“甘草,终身大事怎么能如此轻率随意你就不多想几日吗” 甘草一脸无辜“多想几日,结果也是一样。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多想” 紫苏“” 程锦容忍住笑,张口附和“甘草说的有理。既是中意,就点头应下。免得犹豫之下,错过了好姻缘。” 话语中浓烈的暗示,就连甘草都听出来了。 甘草“咦”了一声,眨巴一下眼“小姐是不是在说苏木啊那个黑大个子,对紫苏可殷勤的很。有事没事就去买些好吃的送来,总在紫苏眼前晃悠。紫苏口中嫌弃,不过,见了黑大个子,倒是比平日精神不少。” “对了,这几日,紫苏还做了两身新的罗裙。也不带银钗了,换了一支精致的金钗。以奴婢看,紫苏对黑大个子也不是全无心思诶哟疼疼疼” 紫苏瞪着眼,伸手拧住甘草的脸颊“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看中那个黑大个子了他送吃的来,我每次可都是给银子的。” “我闲着无事,手边又有一堆新料子,做两身新衣穿怎么了难道我就不能穿得好看些” “那金钗是小姐赏给我的。我见不到小姐的人,戴一戴小姐赏的金钗也是好的。又不是为了那个黑大个子。” 哟恼羞成怒了啊 着急了啊 程锦容好笑不已,忙为甘草解围“紫苏,你先别恼。快些松手,甘草的脸都快被你拧青了。” 紫苏哼了一声,悻悻地放下手。 甘草揉了揉被捏红的脸颊,小声嘟哝“实话还不让我说。” 紫苏“” 甘草这时候倒是机灵了,刷地躲到了程锦容的身后。 程锦容被逗得开怀一笑。 眼见着紫苏已经涨红了脸,程锦容这才收敛笑容,正色说道“紫苏,我今日说的话,你不妨好好想一想。” “这些年,你所有心思都放在我身上,一直不肯成亲嫁人。我心里总觉得对不住你。” “你才三十岁,还有大把岁月。我不愿你这般孤零零的一个人。” “苏木是贺祈的亲兵,以后贺祈到哪儿,他就跟着到哪儿。你若是嫁给他,一样可以长伴在我身边。” 第四百二十二章 姻缘 不知是哪一句触动了紫苏。 紫苏沉默了片刻,低声说道“奴婢要好好想一想。” 程锦容舒展眉头“苏木此次也要随贺祈去边关,你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想。紫苏,我不是逼你嫁人。我只是希望,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相伴,有人疼你护着你。” 她的小小姐,已经长大成人,有了情深意重的未婚夫婿。不再需要她时时刻刻守在身边了。 这么多年来,她的生活重心,她的心思精力,全都在程锦容的身上。程锦容进宫当差,她既为主子欣慰骄傲,却也有些难言的失落。 或许,她确实该好好地想一想接下来的人生路了。 紫苏眼眶微红,轻轻嗯了一声。 程锦容又看向甘草“甘草,今日你点了头,我便做主应下你和陈皮的亲事。待会儿见了大堂兄,我便将此事告诉他。” “陈皮年龄不算大,你也正年少,先定下亲事,过两年再成亲也不迟。” 甘草点点头“一切但凭小姐做主” 傍晚,程锦容和程景宏才回了程府。 陈皮早已在门房等了多时,老远地就迎了出来,一脸殷勤热络“小姐这一路坐马车,一定累了。奴才伺候小姐下马车。” 程锦容忍住笑,略一点头。 陈皮大喜过望,乐颠颠地开了车门,扶着程锦容下马车“小姐小心,诶哟,千万别磕着碰着了。” 瞧瞧那副狗腿的样子。 程景宏这个做主子的,都快看不下去了,瞥了陈皮一眼。 陈皮倒是机灵,很快又殷勤上前“奴才伺候公子下马车。”一边以热切的目光看了过去。 程景宏难得促狭一回,故意摆出沉凝的表情。 陈皮心里顿时七上八下,几乎笑不出来了。 程景宏看着神情僵硬的陈皮,心里颇为愉悦畅快。有意不搭理陈皮,和程锦容一同迈步进了程府。 陈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里如揣了十几只兔子胡乱窜动。连忙迈步追上前,小声问程景宏“公子,公子,奴才和甘草的事” 程景宏不紧不慢地打断陈皮“此事说来话长,暂且不急。等我先去见过母亲再说。” 怎么不急 主子你不急,我陈皮都快急死了啊 甘草妹妹到底是应还是没应啊 陈皮到底没敢再追问,难得老实地住了嘴。 程锦容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好笑。 大堂兄性情稳重,年少老成。此时难得有了少年郎的淘气跳脱。也不知是不是平日经常被陈皮聒噪得头痛,逮着这样的机会,狠狠捉弄了陈皮一回。 程锦容也不说破,和程景宏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意,一同去见赵氏。 赵氏领着程景安程锦宜兄妹收拾了大半日,将程景宏的行礼都打点收拾好了,十几个箱笼。 程景宏一看便觉头痛“哪里要这么多箱子,带些换洗的衣物就行了。” 又不是姑娘家出行。带这么多箱笼,不知要被多少人取笑。 赵氏瞪了程景宏一眼“你说的倒是轻巧。现在是深秋,等大军开拔,天气渐凉。到边关,就是寒冬腊月。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春夏的衣服都要带。还有你惯用的枕头被褥,也得带上。不然,换了个生地方,你怕是连睡都睡不好” “瞧瞧别人家儿子,十六岁就娶媳妇过门。到了你这个年龄,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我这个亲娘为你辛苦操劳,现在连个儿媳妇还没有。收拾行李这等事,还要为娘我操心。你倒在这儿挑三拣四的” 赵氏一发威,程景宏节节败退,连连举手告饶“是是是,儿子不该多嘴,更不该挑剔。一切都由母亲安排做主就是” 程锦容早已乐得笑出了声。 程景安和程锦宜兄妹两个,十分同情地看了自家兄长一眼。 程景宏一直不肯成亲,平日早出晚归,忙的不见人影。赵氏憋了一肚子不满,今日是有意借题发挥啊 晚饭后,程景宏总算从亲娘的絮叨声中解脱出来。 陈皮随着主子回院子,一边小声表功“公子,要不是奴才今日使劲劝阻,夫人指不定连床榻都拆了一并让公子带走。” 程景宏揉了揉太阳穴,长叹一声。 回了院子后,陈皮先倒了杯热茶,端来一盘点心,又为程景宏按揉肩膀,伺候得那叫一个殷勤周到。 程景宏心中暗暗好笑,也不出声,悠然喝着香茶,任凭陈皮在身边转悠。 陈皮急得挠心挠肺,终于忍不住了,拱手作揖恳求“奴才求公子了,这亲事到底成还是不成。给奴才一个痛快话吧” 程景宏被逗乐了,总算开了恩张了口“今日容堂妹去贺府,问了甘草。甘草已经点了头。你们两人的亲事,就算定下了。” 府中丫鬟小厮配成一对,是常有的事。也不必什么三媒六聘,主子点了头就算定了亲事。 陈皮眼睛倏忽一亮,满面欣喜雀跃,嘴角都快咧到耳后了“甘草妹妹真的应了吗公子不会骗我吧” 程景宏笑着打趣“这等事,我怎么会拿来说笑。不过,容堂妹可和我说了。甘草点头之前,颇有些犹豫。说是怕你的月钱不丰,不能让她顿顿吃饱饭。” 陈皮“” 陈皮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住。 程景宏乐得开怀一笑。 陈皮可没有说笑的心情,默默算了一回。 他是大公子的贴身小厮,月钱在小厮里算高的,一个月三两银子。要是算上逢年过节时的赏赐,一年总有四五十两。按理来说,也该够两人吃喝花用了。 不过,甘草妹妹的饭量比寻常女子大了那么一点点,要让甘草妹妹顿顿吃饱吃好确实不大容易啊 程景宏看陈皮一脸郑重其事的样子,愈发好笑“行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容堂妹说了,会为甘草备一份嫁妆,足够她填饱肚子,你就不用操这个心了。” 陈皮挺直胸膛,铿锵有力地说道“奴才娶的媳妇,当然要奴才自己养着。” 程景宏“” 第四百二十三章 喜事 程锦容今日告假出宫,可以在程府留宿一晚,明日早起进宫便可。 赵氏领着程锦容去看堆满了金银玉器的屋子,笑着说道“这是皇上和娘娘给你的赏赐,我一样没动,都放在这儿了。账册我给了紫苏,让她替你收着。” 程锦容早已从紫苏口中知道此事了,闻言笑道“大伯母也太小心仔细了。账册由大伯母收着,难道我还不放心不成。” 别说赵氏不是这样的人,便是赵氏贪心一些,也不敢妄动。这可是宣和帝和裴皇后赏赐之物。 赵氏故意笑着叹了口气“这都是宫中的好东西。我这个大伯母不敢伸手乱动,只留着账册,岂不愈发眼馋了。还是给紫苏收着,我眼不见心不乱。” 程锦容哑然失笑。 两人说笑了一回,赵氏收敛笑意,轻声道“锦容,皇上和娘娘的厚赏,都留着给你日后做嫁妆。” “我和你大伯商议过了。日后你出嫁时,我们也为你备一份嫁妆,和锦宜一样。程家家底算不得如何丰厚,不过,总是我们的一份心意。” “你亲娘早逝,亲爹也不在身边。可你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程锦容心中涌起暖意,鼻子有些酸酸的“谢谢大伯母。不过,嫁妆就不必了。这一屋子的东西,做嫁妆绰绰有余。抬进平国公府也足够体面,绝不寒酸。锦宜堂妹也不小了,大堂兄二堂兄都还没成亲,以后要花银子的地方多的是” “他们的我早就备好了。”赵氏笑道“你就别操那么多心了。” 这份温暖的亲情,程锦容无法推辞,也无力拒绝,只得笑着领受“那就多谢大伯母了。” 这一夜,程锦容睡得分外香甜。 隔日清晨,宫中马车到了程府门外。一个窈窕秀丽的宫女笑吟吟地行礼“奴婢见过程太医,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来接程太医回宫。” 正是裴皇后的心腹亲信珞瑜。 程锦容和珞瑜颇为熟稔,闻言笑道“好,我这就走。” 程锦容向赵氏等人一一作别,然后上了马车。 半个多时辰后,程锦容迈步进了朱红色的宫门。这个时辰,宣和帝已经开始早朝了。程锦容便随珞瑜去了椒房殿。 顾淑妃也在殿内,不知在和裴皇后说些什么,神色间颇为喜悦。 程锦容在宫中待得久了,对这位谨小慎微行事仔细的顾淑妃倒是有几分好感。行礼后,程锦容笑着说道“难得见淑妃娘娘这般欢喜,微臣斗胆猜一猜,莫非和康宁公主有关” 一猜就中。 顾淑妃眼中熠熠生光,连笑声也比平日响了几分“程太医果然蕙质兰心,聪慧无双。” 程锦容抿唇一笑。这有什么难猜的。能让低调的顾淑妃如此高兴的,也只会是康宁公主的亲事了。 康宁公主及笄后,顾淑妃便操心起了康宁公主的亲事。 只是,宣和帝在皇庄住了几个月,之后又一直忙于国朝政事,为边关战事忧心,根本无暇顾及康宁公主。 还是裴皇后在宣和帝面前进言,提起此事,宣和帝才想起小女儿尚未定亲。 “锦容你来的正好,说给你听听也无妨。”裴皇后笑道“康宁清秀斯文,性情柔顺。为她挑驸马,门第不必说了,最好是家中次子,还得挑一个品性端正容貌英俊的少年郎。皇上选来选去,选中了平西侯府的二公子。” 平西侯府二公子不就是朱启珏吗 程锦容有些讶然意外。 转念一想,朱启珏可不正符合裴皇后刚才说的那几个条件么 出身侯府将门,容貌生得十分俊俏讨喜,在家中是次子,无需承嗣。日后尚了公主,可以随公主住在公主府。 大楚没有驸马不能入朝的规矩。朱启珏做了驸马,一跃成了天家女婿,照样可以当差领兵。 这样想来,倒真是一门合意的好亲事。 “微臣昨日去平国公府送行,也见到了朱二公子。”程锦容笑道“不过,他倒是没提起半个字。” 顾淑妃抿唇笑道“皇上心意刚定,今日才会下圣旨赐婚。朱二公子自己半点都不知情,自然无从提起了。” 天家挑女婿和选儿媳,都是一样霸道啊直接就下旨赐婚了。也不先问一问人家乐不乐意这门亲事 当然了,平西侯府绝不会不乐意。 宣和帝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寿宁公主做下的丑事,外人不知就里。不过,失了天子欢心,众人都看在眼底。 这么一来,云英未嫁的康宁公主便显得格外珍贵了。 娶康宁公主还有一条好处。康宁公主是顾淑妃所出,顾淑妃没有儿子,康宁公主也没有一母同胞的兄弟。这么一来,倒是少了一层忌讳。 哪个皇子做储君,对康宁公主来说都一样。 程锦容含笑不语,凝神倾听。 顾淑妃对朱启珏这个未来女婿也颇为满意。 朱启珏在御前当值,每日宫中行走,顾淑妃也见过他几回。朱启珏生得俊俏不凡,又没半分桀骜之气,看着便讨喜。 顾淑妃私下里着人打听过,朱启珏在女色上也很规矩,除了身边伺候的两个贴身丫鬟,从未招惹过不正经的女子。这对勋贵侯府出身的少年来说,算是洁身自好了。 巳时,赐婚的圣旨就到了平西侯府。 平西侯府也是今日才得知这桩喜事,阖府上下欢欣雀跃。唯一可惜的是平西侯领兵增援边关,不在府中。 直至领了圣旨,朱启珏还是有些晕乎乎的。 皇上下旨赐婚了 他就要做驸马了 他不是在做梦吧 闻讯前来贺喜的一众好友,一个个张口打趣“怎么了是不是太意外太惊喜了” “可不是瞧瞧朱二,傻笑小半个时辰了,还没回过神。” 促狭的郑清淮伸出手,在朱启珏的俊脸上摸了一把“人生得俊,果然有好处。咱们几个都在御前侍卫当差,皇上独独挑中了你” 朱启珏“” 第四百二十四章 离京 论出身,他们几个都是公侯子弟。贺祈和江尧定下亲事了,郑清淮和叶凌云还没定亲,同在御前当差。家里迟迟没给他们定亲,说不得就是为了等宣和帝为康宁公主选驸马。 结果,宣和帝挑中了朱启珏。 朱启珏有什么比他们强的 答案唯有一个 生得俊俏 郑清淮和叶凌云一边为朱启珏高兴,一边在心里暗暗冒酸水。 叶凌云还要点脸,没好意思流露出来。郑清淮天生嘴欠,见朱启珏那副傻笑不已像天上掉了个金元宝在怀中的神情,一时忍不住,张口戏谑几句。 朱启珏迅疾回过神来,不客气地踹了郑清淮一脚,笑骂道“去你的” 几人笑闹惯了,郑清淮被踹倒在地,一个跟头就翻了起来,故意露出眼热嫉恨的神情,咬牙切齿地招呼叶凌云“叶四,我们两个一起上将未来的二驸马揍一顿再说。” 叶凌云乐得诶了一声,嗷嗷叫唤着冲上前。 贺祈任他们闹腾片刻,才笑着说道“你们两个差不多就行了。” “启珏得了皇上青睐,许以康宁公主。这是一桩大喜事。今日我们本该为启珏好好庆贺一番。不过,明日就要启程离京,不宜饮酒。也只能以茶代酒了。” 众人一起笑着应下。 这一日正午,朱启珏被灌了几壶茶水,连着跑了数次茅房,一众损友乐不可支,捧腹大笑。 第二日凌晨,一列马车出了皇宫,出了宫门,走上官道,向千里之外的边关而去。 鞑靼太子元思兰坐在马车里,并未露面。马车前后俱是元思兰的亲兵。 这些亲兵在京城被关了一年多,一个个心里不知何等憋屈。此时一个个骑着骏马,腰间挎着长刀,一个个目光锐利凶狠。 比起凶残外露的鞑靼骑兵,大楚的御林军就镇定从容多了。这两千御林军,是镇远侯亲自挑选的。 两百御前侍卫,则是贺祈亲自定下的名单。朱启珏等人都在名单之列。 论军容论风采,自是御前侍卫更胜一筹。他们都是大楚将门子弟,自小习武,身家清白,对天子忠心耿耿。 到用人之际,当然要挑信得过的。 裴璋原本有意去边关,私下去找过贺祈一回,被贺祈明明白白地拒绝了“裴璋,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这一趟公差,你我两人只能去一个。鞑靼太子主动张口,让我随行。你就彻底打消这个念头吧” 裴璋忍下恼怒,低声说道“这是二皇子殿下的意思。鞑靼太子是二皇子殿下的亲表哥,也是寿宁公主的未婚夫婿。此去边关,千里之遥,又是为了劝降鞑靼骑兵。二皇子殿下放心不下鞑靼太子的安危,所以想让我同行” 贺祈挑眉冷笑,半点不客气地打断裴璋“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说给别人听也就算了,在我面前就不用再多说了。” “我还是那句话。你我两人,只能去一个。我去了,你就不能去。” “二皇子殿下要是愤怒不快,就让殿下亲自来见我。” 裴璋被气得脸孔铁青,拂袖而去。 想来,二皇子也被气得不轻。贺祈这是摆明了不买二皇子的账,铁了心站在六皇子这一边了。 不过,二皇子到底忍下了这口闷气,并未去找贺祈。 贺祈是天子亲信心腹,更是平国公世子。这两层身份,都极有分量。二皇子拉拢不成,也不愿正面开罪贺祈。 “表哥”朱启珏凑了过来,低声问道“后面的马车一直没什么动静,要不要过去看看” 一边说着,一边冲元思兰乘坐的马车努努嘴。 自出宫之后,元思兰一直坐在马车里,从未露过面,简直老实安分地过了头。朱启珏一路上盯着元思兰的马车,都快盯成对眼了。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冷意,淡淡道“今日刚启程离京,不会有什么动静。你暗中盯着便可,不用过去,也免得太过惹人瞩目。” 这倒也是。 朱启珏点点头应下。 贺祈看了朱启珏一眼,忽地扯起嘴角笑了起来。朱启珏被笑得浑身发毛“表哥,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贺祈低声打趣“我刚才忽然想起一件事。皇上昨日下旨,为你和康宁公主赐婚。鞑靼太子是寿宁公主的未来驸马,你岂不是和他成了连襟” 朱启珏“” 他可不想和元思兰做什么连襟 朱启珏心里默默吐槽,口中却不能乱言,免得落入他人耳中,生出口舌是非。 当日晚上,一行人歇在了官道上的驿馆里。 驿馆再大,也容不下这么多将士。两千御林军和五百鞑靼骑兵皆在驿馆外搭了营帐。两百御前侍卫分做两班,轮流守上半夜下半夜。 出门行军在外,比不得在京城里安逸,驿馆里的厨子厨艺平平。不过,众人行路一整日,俱是又饿又累,此时有热腾腾的饭菜入口,还有热水可以沐浴,也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安分了一整日的元思兰,终于开始出幺蛾子了。打发身边的亲兵,请贺祈一同去用膳,顺便商议接下来的行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元思兰身份特殊,摆出鞑靼太子的架子来,贺祈也不能拒绝。 朱启珏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了贺祈一眼。 只见贺祈挑了挑眉,淡淡道“你去回殿下一声,一同用膳就不必了。免得彼此相对,饭食难以下咽。等吃完饭,我自会去见殿下。” 精通大楚话的那几个鞑靼亲兵,早就被宣和帝暗中下令处死。现在元思兰身边的几个亲兵,对大楚话没那么精通。 不过,贺祈面上的嘲讽讥削清清楚楚,听不懂也能看得懂。 鞑靼人生性好武,逞勇斗狠是天性,贺祈出言羞辱自己的主子,如何能忍 那个亲兵骤然上前一步,握起右拳在贺祈眼前晃了一晃。口中爆出一长串鞑靼话。 朱启珏等人听得一头雾水。 贺祈挑眉冷笑一声,猛地出拳,击中了亲兵的脸孔。 第四百二十五章 冲突(一) 贺祈这一拳毫不留情,那个亲兵被揍得鼻血长流,踉跄着后退数步。 亲兵目中闪出怒火,嘴里胡乱嚷了几声,抽出了腰间的长刀,扔到了一旁。 贺祈前世曾在边关数年,早就学会了鞑靼话,立刻以鞑靼话回击“好,我也不用长刀。今日我就用拳头好好教训教训你” 说着,将腰间的长刀解下,同样扔到地上。 朱启珏等人瞠目结舌,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贺祈。 这个贺三 什么时候竟会说鞑靼话了 他们几个,自小就在一起厮混,斗鸡走马,四处玩乐。便是亲兄弟,也不及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长。贺祈什么时候瞒着他们学的鞑靼话 贺祈似背后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地说道“等我揍完这个不开眼的,再和你们细说。” 这还差不多。 打架闹事,众人都是一把好手。再说了,又不是揍元思兰,不过是一个亲兵,揍就揍了。传到皇上耳中,也算不得大事。 郑清淮看热闹不怕事大,立刻道“这里地方太小了,腾挪不开。去营帐那边的空地上,正好晚上闲着无事,让大家伙都凑个趣。” 习武之人,彼此交手切磋,都是常事嘛 叶凌云江尧也鼓噪着附和。 倒是朱启珏,有些担心,低声提醒“表哥,今天是离京的第一日,就闹到要动手的地步,会不会不太好” 贺祈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嗜血冷厉的光芒“放心,我就是活动活动手脚,不会打出人命来。” 朱启珏也就住了嘴。 贺祈转头,冲那个鞑靼亲兵说了几句鞑靼话。 那个亲兵冷哼一声,以生硬地大楚话回应“谁不敢去,谁是孙子” 贺祈冷笑一声,率先迈步。 如果今日来的是别人,或许他会稍微忍一忍。 今日这个亲兵,却是一张熟脸孔。前世元思兰身边有几个最得力最忠心的手下,杀人如麻,手段残忍。甚至以残杀百姓来取乐。这个亲兵,正是其中一个。 在杀元思兰之前,先好好收拾这个亲兵一顿,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等等,那边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么多人都过去了 听说鞑靼太子身边的亲兵,和贺校尉说话时不够恭敬,贺校尉一怒之下,就动手揍人了。 哟这么刺激快走快走 你一个伙头兵,这么激动干嘛我们去看看,你快点生火做饭。等我们看完热闹回来,还能有口热乎的。 生什么火做什么饭。这等热闹不让我去看,是要憋死我不成别废话,快点走 一众将士,听到动静,很快围拢了过去。 里里外外足有几层,后来的只能听到一点动静声响了。挤在人群里看热闹的,除了御前侍卫御林军,还有那些鞑靼亲兵。 到底谁输谁赢 这不明摆着的嘛 没见那些鞑靼亲兵的脸色比锅底还黑吗 “贺校尉是御前侍卫里的第一高手等闲之辈,在贺校尉手下走不了十招。” 人群里传出郑清淮的大嗓门“这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鞑靼太子亲兵,虽然节节败退,被揍得狼狈不堪。不过,能撑到现在,也算是高手了” 郑清淮做御前侍卫还没半年,名声十分响亮。主要原因就是那张嘴太欠。平日气得人牙痒,现在听郑清淮刻薄鞑靼亲兵,却是分外痛快解气。 众将士就哄笑起来。 “贺校尉手下留情,别揍得太狠了。” “是啊到底是鞑靼太子殿下的亲兵,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于太子殿下颜面也不太好看。点到为止,小小教训一番也就行了。” 鞑靼亲兵们面色愈发难看,目中的怒火蠢蠢欲动。 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喂,你这样瞪我干什么莫非也想和我动手过过招不成” 然后,就有鞑靼亲兵推推搡搡,嘴里骂骂咧咧。 大楚和鞑靼打了这么多年仗,早已视对方为死敌。这些鞑靼亲兵随主子来大楚,被关了一年多,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闷气。 御林军和御前侍卫们也早就看这伙鞑靼亲兵不顺眼了。一点小小的摩擦,便如火苗一般,迅速点燃了彼此积郁的怒火。 眼看着一场混战就在眼前。 郑清淮和叶凌云一脸的跃跃欲试。 江尧和朱启珏却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 贺祈揍一个鞑靼亲兵,不算什么。可若是在离京的第一晚,就闹出群架混战的动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朱启珏冲江尧使了个眼色,江尧略一点头,蹲下身子。朱启珏踩到江尧的肩膀上,立刻高出众人一大截,高声呼喊“都停手” “住手” 另一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竟是元思兰来了 元思兰以鞑靼话再次喊了一遍“都住手” 这五百亲兵,是已逝的老可汗亲自为元思兰挑选出来的。从他八岁起就跟在他身边,对他极为忠心。 元思兰一声令下,这些亲兵再不情愿,也立刻停了手。 朱启珏暗暗松口气,连喊几声“都回自己的营帐去” 众将士在催促声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散去。 一场冲突就此消弭。 元思兰稍稍松了一口气,看向场中,这一看不要紧,几乎肺都要气炸了。 贺祈出手如风,将他的亲兵揍得无一丝招架还手之力。更可气的是,贺祈专冲亲兵的头脸处下手,揍得亲兵满脸开花,惨不忍睹。 亲兵当然不可能张口求饶。身为太子亲兵,要是连这点骨气都没有,早就被扔到草原上喂野狼了。 贺祈堂堂御前侍卫统领,已经彻底占了上风,还这般不依不饶地痛揍,就太过分了吧 “贺校尉请住手”元思兰沉声张口。 贺祈像没听见一般,继续出拳,狠狠一拳打中亲兵的额头。亲兵终于撑不住,两眼一翻,倒地不起。 贺祈又用力踢了一脚,将亲兵踢飞出几米远。然后才转过头“刚才打的兴起,没听见殿下的声音。真是对不住。不知殿下说了什么” 元思兰“” 第四百二十六章 冲突(二) 不远处燃着一堆篝火。 火苗跳跃,倒映在元思兰的眼底。他的眼也似乎燃起了火焰。俊美中带着一丝邪气的脸孔,却没有一丝温度。 贺祈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还有心情冲元思兰笑了一笑“殿下的亲兵和我说话,态度桀骜不驯。我便代殿下小小地教训了他一顿,想来殿下不会介怀吧” 元思兰面沉如水,冷冷道“我身边的人犯了错,自有我出手教训处置,不必劳烦贺校尉。此次也就罢了,下不为例” 贺祈目光一闪,淡淡应道“那就要请殿下好好约束身边的亲兵了。殿下告诉他们,这里是大楚,不是关外草原。在关外横行无忌,无人管束。” “在大楚的疆土上,由不得任何一个鞑靼人肆意横行” 元思兰眯了眯眼,不怒反笑“都说贺校尉是御前侍卫里的第一高手真可惜,我只见识过贺校尉射箭,未曾领教过贺校尉的拳脚和长刀。” 贺祈半分不让“太子殿下若有雅兴,我随时奉陪不过,我这个人生性冲动,一旦动起手来,从不留手。殿下今晚也该见到了。若是要动手过招,殿下可得有些心理准备。” 四道目光,在空中冷冷相触。 刹那间,犹如电光雷鸣,令人心惊。 朱启珏被两人对峙间的寒意和杀意所慑,心里一阵骇然,竟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再一看身侧,江尧和叶凌云也是一样的反应。 唯有郑清淮,嘴欠地怂恿起来“光说不练,有什么意思。说的这么热闹,不如下场一试诶哟” 话还没说完,后脑勺就被重重拍了一掌。力道之大,令猝不及防的郑清淮差点被拍到地上。 郑清淮疼得龇牙咧嘴,一怒回头“朱二,你揍我做什么” 朱启珏瞪了回去“想揍就揍,还要什么理由” 看热闹也不挑时候 没见贺祈和元思兰之间杀意重重吗真动起手来,没个轻重,真伤了元思兰,贺祈要如何向天子交代 郑清淮也不是傻瓜。刚才纯粹是嘴贱的天性发作,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现在被朱启珏一巴掌拍清醒了,总算反应过来,颇有几分悔意。 郑清淮难得没回嘴,哼了一声,就颓了。 有了这个插曲,贺祈和元思兰之间一触即发紧张凝滞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一些。 元思兰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之前的杀气和寒意骤然不见了踪影,笑了起来“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向贺校尉讨教几招。今晚就算了,赶了一日的路,我颇为疲惫。想来贺校尉也累了。” 贺祈不动声色地呵呵一笑“殿下言之有理。还请殿下早些歇下,明日还得早起赶路。我们早一日到边关,于战局就多一份把握。” 元思兰城府极深,面上不露声色,竟还能笑着附和“是啊,我也盼着边关战事早日平定。” 元思兰转头吩咐一声,立刻有两个亲兵上前,将被揍得鼻青脸肿昏厥不醒的亲兵抬走了。 然后,元思兰冲贺祈等人略一点头,转身离去。 贺祈目送元思兰的身影远去。 贺三真的不太对劲 朱启珏和江尧对视一眼。他们五个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不过,五人里也略有些远近。朱启珏是贺祈嫡亲的表弟,感情最是深厚。江尧和贺祈也私交甚笃。 也因此,他们两个很快察觉出了贺祈的异样。 贺祈对元思兰的杀意,不仅是一个大楚儿郎对鞑靼太子的恨意,还有更深的憎恶和私怨。不死不休的那一种 是因为程锦容吗 想想去年元思兰在秋猎时对程锦容做过的事,确实够人恼恨的。别说是贺祈,换了他们,也绝不会饶过一个算计自己心上人的贱人 相较之下,叶凌云略显粗枝大叶,郑清淮是个嘴欠的货,擅长嬉笑怒骂,也没那么细腻敏锐。 郑清淮心有余悸地上前,咕哝了几句“贺三,刚才你不是认真的吧这可才出京城。就算到了边关,你也不能明着动手。不然,你这个平国公世子,要如何向天子交差” 贺祈目中闪过奇异的光芒,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我心中有数,放心吧” 叶凌云翻了个白眼“你有什么数瞧你刚才的样子,要不是朱二出言提醒,肯定按捺不住” “表哥,”朱启珏也低声道“元思兰算计过程太医,你心中恼恨,这是私怨。可眼下我们当的是公差,要护送元思兰去边关。路途中若有差错,就是当差不利。孰重孰轻,表哥心里一定明白。” “此次随行的不仅有御前侍卫,还有这么多御林军。人多口杂,里面不知有多少眼线。表哥可不能落人话柄。” 江尧略一点头“朱二这番话说的有理。不能因私忘公,先办公差要紧。有什么私怨,日后到了边关,再慢慢了结。” 边军是贺家的地盘,此时又在打仗。在战场上,发生什么“意外”都属正常。 几人或戏谑或打趣或关心或提醒,目光里都含着关切。 贺祈心头一热,神色缓和下来“你们说的,我都明白。走吧,我们回驿馆再说。” 一个时辰后。 江尧等人各自回了屋子歇下。朱启珏不肯走,执意要留下和贺祈同睡一榻。 贺祈哭笑不得,张口撵人“去去去,在我这儿赖着做什么。回你的屋子去” “表哥,你太无情了”朱启珏一脸悲愤地指控“以前我们经常同睡一榻。你现在竟然撵我走” 贺祈笑着拍了朱启珏一巴掌“以前我们都还小,现在都是大男人了,同睡一榻多别扭。” 朱启珏干脆什么也不说了,直接躺到了床榻上,一副“看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贺祈好笑不已,放软了语气“表弟,你想问我什么” 朱启珏在床榻上坐了起来,看着贺祈,认真地问了一句“表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们” 第四百二十七章 夜话 朱启珏敏锐得令人心惊。 贺祈心里暗惊,面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你胡说什么。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几乎日日在一起。我能有什么事瞒你” 朱启珏的目光仔细地搜寻片刻,却也未找出异样之处。不由得叹了一声“我也说不好。就是一种直觉” “其实,我一直隐约觉得你和以前不同。就从去年春日那一天,江六落马,你也昏厥不醒,后来被程锦容救醒的那一日。从那之后,我就觉得你不太一样了。” “你当然还是你,言行举动也没大的变化。可偶尔,你会露出冷厉陌生的神情,或是露出凛冽的杀气。” “还有,你一张口说话,我们几个不由自主地就会听从你的吩咐。这是在战场磨砺过的人才有的上位者的权威。” 朱启珏显然被此事困扰了许久,只是一直没说出口。此时已打开了话匣子,索性将心里的疑惑都说了出来“表哥,这些都是为什么” 你明明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勋贵公子哥儿,为什么会有久经沙场征战才有的狠厉气势 你对元思兰的恨意,真的只因为程锦容吗 对着朱启珏的眼睛,贺祈一时竟不知何言以对。 他不能说出真相。 可他也不愿骗自小一起长大亲如手足对他信任至极的表弟。 过了许久,贺祈才低声道“启珏,我不想骗你。我确实有一个秘密。不过,这个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朱启珏半点没恼,反而笑着舒出一口气“原来,我不是疑神疑鬼,你是真的有秘密瞒着我们。” “行了,你有难言之隐,不想说就不说。等以后,你愿意说,或是能说了,再说也不迟。” 贺祈“” 这么容易就过关了 贺祈反而有些不踏实,不怎么确定地问了一声“你真的没生气” 朱启珏咧嘴一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们都长大了,谁还能没一点秘密和不愿说的困扰你不想就不说呗我还能追着你问个不停不成又不是七八岁的时候了。” 贺祈也忍不住哑然失笑。 他们是嫡亲的表兄弟,自小就常在一起玩闹。朱启珏小他一岁,常跟在他身后跑东跑西。七八岁的时候,更是粘人,像个跟屁虫一般。 说句良心话,他对朱启珏,比对庶出的大哥四弟还要亲近随意得多。 朱启珏生出谈兴,压低声音笑道“你别看大家伙儿整日笑嘻嘻的,其实都有些心事。江六定了亲事,可听说那位永安侯府的五小姐并不乐意这门亲事,曾在闺阁好友前埋汰过江六。这话不知怎么传到江六耳中了,把江六给气得够呛。” 贺祈听得有趣,竖耳继续听。 朱启珏又八卦起叶凌云来“叶凌云有心上人了。一个月前,他和他姐姐一同去寺庙里上香。遇到了一位颇有才名的京城闺秀,一见倾心。这一个月里,他一直闹腾着让家里去提亲” 什么 贺祈这回是真的惊讶了“竟有这么一回事为什么我不知道” 朱启珏笑道“我们几个天天在宫里当差,人多口杂,不便提及这些事。” “再说了,靖国公不同意这门亲事,叶凌云闹腾了一段日子,也没用。他最要面子,哪里好意思和我们说这些。我也是在前两日,才听郑三提起此事。” 郑清淮和叶凌云关系更亲近。叶凌云羞于启齿的事,也只有郑清淮知晓。 “靖国公为什么不同意”贺祈的关注点和朱启珏显然不同“莫非是嫌这位姑娘家世太普通了” 朱启珏摸了摸下巴“这倒不是。这位姑娘姓周,是礼部周尚书的孙女。论出身,也是一等一的书香门第了。” “不过,你也知道。我们武将门第,几乎不和文臣官员们结亲。这也是朝中惯例了。” 大楚朝堂,文武官员泾渭分明。文臣们之间互相结亲,武将们也多和同僚联姻。文官武将不通婚,也成了心照不宣的惯例。 一来,文官和武将之间心有隔阂,彼此不融洽。 二来,这也是宣和帝乐意看到的情景,宣和帝有意无意地默许并推动,最终形成了这样的局面。 贺祈若有所思,低声说道“其实,这门亲事也未必不能成。” “朝中是有文臣武将不结亲的惯例,不过,也不是什么不可破的铁例。靖国公不愿去周家提亲,想来是顾虑皇上的态度。唯恐皇上心生忌惮。” 靖国公位列三公,是武将里的中流砥柱。周太傅是六部中最清贵的礼部尚书。而且,周太傅对六皇子尤为偏爱,日后定会支持六皇子为储。 以靖国公的精明老道,岂肯早早在六皇子身上下注。结亲一事,自然要慎之又慎。 朱启珏眼睛一亮,凑了过来“表哥,你有什么好办法” 贺祈目光一闪,随口笑道“暂时还没想出来。反正我们此次去边关,还不知何时能回京城。暂且不急,总能想出好办法。” 朱启珏听了这话,也觉有理,笑着说道“等我明日,悄悄问一问叶四。他要是真的对周姑娘一往情深,我们几个总得帮他一回。” 说完了叶四,朱启珏又八卦起了郑清淮“郑三看着没心没肺的,其实也有心事。有一回,我问他中意哪家的姑娘。他竟然支支吾吾说不出口,然后就落荒而逃了。” “等等,他会不会是暗中倾慕康宁公主啊” 不然,他当日一问,郑清淮为什么目光漂移不定,满脸心虚 贺祈笑着拍了朱启珏一下“别乱猜疑。皇上下旨赐婚,之前半点风声都没有。连你都不知道,郑三又怎么会知情他对着你支支吾吾,肯定是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 朱启珏心里反复琢磨着这四个字,忽地想到了另一个可能,倏忽瞪圆了眼“这个郑三该不会是瞄上启瑄了吧我呸,他敢动这心思,我非揍扁他不可” 贺祈挑眉一笑“是或不是,以后就知道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相思 最新网址ddku 朱启珏越想越觉可疑,一张俊俏的脸孔都快黑了。 郑清淮虽然是好友。不过,在天底下所有做兄长的少年眼里,觊觎自己妹妹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贺祈将朱启珏的臭脸看在眼底,好笑不已“过了年,启瑄表妹也有十六岁了。这个年龄,也到了说亲的时候。” “郑三嘴是欠了一点,不过,为人本性都不坏,出身也配得上启瑄表妹。我们相识多年,知根知底。启瑄表妹要是嫁给郑三,谅郑三也不敢亏待她一星半点。不然,我和你一定将他揍成猪头。总比嫁一个和我们半点都不熟的勋贵子弟强多了” “你为何这般恼怒” 咦表哥说的好像也有道理啊 朱启珏的恼怒之意褪去大半,用手挠挠头,然后挠了又挠。原本尚算整齐的头发快被挠成了鸡窝。 贺祈心中好笑不已,随口扯开话题“你昨日接到赐婚的圣旨,今日就出京。时间紧急,没能进宫谢恩,真是有些可惜。” 朱启珏心中也颇有些遗憾。 主要是遗憾,没能在离京之前去见他的未婚妻康宁公主一面。 他在御前当值这么久,当然见过康宁公主。不过是远远地见过几回。他只知康宁公主相貌清秀性情柔顺,其余一无所知。 既然做了未婚夫妻,以后总有成亲结为夫妻的一日。他的一颗少年芳心,也随之蠢蠢欲动起来。 贺祈见朱启珏笑得羞涩荡漾,不由得会心一笑。 表兄弟两个聊得兴起,直至子时,贺祈张口撵人,朱启珏才意犹未尽地起身走了。 贺祈躺下后,却没什么睡意。 他侧着身睁着眼,看着跳跃的烛火。那一抹火苗,渐渐化为一张清艳美丽的少女脸庞。少女冲他抿唇轻笑,他口中溢出一声轻叹。 这才离开京城第一日。 阿容,我想你了。 贺祈现在应该睡下了吧 临近子时,保和殿里的大半宫灯都熄了。夜色笼罩下,保和殿少了平日的威严肃穆,多了一份柔和宁静。 宣和帝也歇下了。 今晚是程锦容当值守夜。不过,守夜也不必整夜不睡,一般来说,熬上半夜就行了。到了下半夜,便能和衣而眠。 此时,程锦容坐在当值处,闲着无事看医书打发时间。可今日她格外心浮气躁,看了几行,便看不下去了。 脑海中不停地晃动着一张英俊的少年脸孔。 程锦容索性放下医书,纵容自己思念贺祈片刻。 今天是贺祈离开京城的第一天。 平日,贺祈在御前当值,她也在御前当差。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习惯了抬头就能见到他的身影。出入保和殿,趁着闲空,偶尔和他低语几句。或是什么也不说,只对视而笑 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 他才离开一日,她的心里就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一件极要紧的东西。 程锦容自嘲地笑了笑,再次拿起医书,逼着自己收敛心绪,看了下去。 隔日清晨,程锦容为宣和帝请平安脉。 天气渐凉,保和殿里已经燃起了炭盆。宣和帝前两日偶感风寒,不时咳嗽,吐出一口浓痰。 程锦容开了药方后,自有药童抓药煎药。 宣和帝这半年来,没断过喝药,已经习惯了汤药的苦涩。不过,在喝汤药时,还是不免皱了皱眉。 赵公公咳嗽一声,低声对程锦容说道“程太医,这药方里,能否添一味甘草” 有些喝药怕苦的,会在药方里添一些甘草,去一去汤药的苦涩。 宣和帝神色未动,似乎没听见赵公公的话。 程锦容瞥了宣和帝一眼,低声说道“甘草去苦涩,不过,也会略减些药性。” 宣和帝看似康健,实则龙体虚弱。虽精心调养,龙体还是渐渐衰败,动不动就要病一场。这一点,近身伺候的人都清楚。 赵公公立刻改了口“咱家多嘴,由程太医做主就是。” 宣和帝默默将碗里的汤药喝完。 很快,裴皇后携六皇子前来请安。 “臣妾给皇上请安。”裴皇后含笑行礼。 六皇子清亮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儿臣见过父皇。”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笑意“都平身吧” 然后,叫了六皇子上前,随口考校起了六皇子的功课。六皇子对答如流。 能一日进两趟保和殿的皇子,只有六皇子一个。能得宣和帝如此关心教导的,也唯有六皇子一人。这份独一无二的圣眷,令一众皇子眼热嫉恨,也令年少的六皇子渐渐崭露头角。 几位太傅对六皇子的偏爱,就不必细说了。 六皇子晚上进保和殿伺候笔墨,时有接触卫国公靖国公等重臣的机会。这些人老成精的重臣,最擅揣摩圣意,对着六皇子自然不吝啬展露善意。 在宣和帝的耳濡目染和教导下,六皇子的成长和进步也极其明显。 如今的六皇子,迅速褪去了稚气,行事说话沉稳了许多。 宣和帝心中满意地点头,口中却未夸赞。淡淡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去上书房读书了。” 六皇子应了一声,拱手告退。临走前,冲程锦容眨眼示意,终于有了少年人的活泼和淘气。 程锦容会心一笑,也冲六皇子眨眨眼。 六皇子走后,宣和帝也该去金銮殿上早朝了。裴皇后起身恭送宣和帝离去,然后冲程锦容笑道“锦容,随本宫去椒房殿。” 程锦容含笑应下,走上前,虚虚扶着裴皇后的胳膊。 裴皇后没急着走,先细细打量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被看的有些莫名的心虚,清了清嗓子“好端端地,娘娘为何这般看我” 裴皇后悠然一笑“本宫是想看看,贺祈昨日离京,你昨晚有没有睡好。” 程锦容“” 程锦容难得的羞窘,逗得裴皇后轻笑出声。 “娘娘误会了。”程锦容嘴硬地解释“微臣昨夜当值,下半夜才睡,精神不济也是难免。” 裴皇后忍俊不禁,没什么诚意地嗯了一声“说的也是。肯定和贺祈没什么关系。” 程锦容“” 最新网址ddku 第四百二十九章 虚伪 裴皇后又笑了一回。 笑完之后,裴皇后才轻声道“锦容,你和贺祈是未婚夫妻。他离京远行,你心中难免牵挂惦记。在本宫面前,你无需隐忍,也不必遮掩真实的心情。” 在宫中待得久了,人人脸上都戴着一层面具。喜怒哀乐,都不显于脸上。程锦容本就情绪内敛,这一年多来愈发冷静沉稳。 裴皇后骄傲之余,又怜惜心疼不已。 程锦容心中一暖,冲裴皇后微微一笑“娘娘的心意,锦容都明白。” 娘,我知道你心疼女儿了。 裴皇后心头也是一热,握住程锦容的手说道“锦容,过了年,你也有十七岁了。等贺祈从边关回来,你们两人就择吉日成亲吧” 不要在宫中蹉跎,辜负了大好的青春年华。 程锦容没料到裴皇后会催着她成亲出嫁,先是一怔,旋即笑道“成亲一事,倒是不急。我和贺祈早就私下商议过了,等我十八岁了再出嫁。” 保和殿到底不是闲话的好地方。 裴皇后没有再多说,拍了拍程锦容的手背,便迈步走了出去。 程锦容随裴皇后一同出了保和殿,去了椒房殿。 今日又是二皇子妃进宫请安的日子。 程锦容为二皇子妃诊了脉,又仔细问了二皇子妃的衣食起居。 二皇子妃这段时日细心将养,脸颊略见丰润,气色也好了一些,含笑说道“我照着程太医的叮嘱,每天在园子里走动。胃口确实比往日好了一些,每日少食多餐,这些时日总算养了一些肉回来。” 程锦容笑道“如此就好。安胎药能不喝就尽量别喝,有什么烦心不快的事,一律抛诸脑后,不要多虑多思。” 二皇子妃颇为风趣地接了一句“程太医言之有理。将自己当猪一般养着就是。” 众宫女都笑了起来。 裴皇后也被逗乐了“话糙理不糙,是这么个理。偌大一个皇子府内宅,总会有些烦心事。你一心安胎养身子,别的什么都别管。平安生下孩子,就是大功一件。有谁欺负你了,只管告诉本宫,本宫为你撑腰出气。” 二皇子府里,还有谁能让二皇子妃受气也只有二皇子了。 裴皇后说这等话,是在宽慰二皇子妃的心。 二皇子妃听到这等熨帖的话,心下十分感动,忙笑着谢恩“儿媳先谢过母后。” 其乐融融之际,二皇子妃委实不愿说扫兴的话。可二皇子叮嘱过的事,她总不能一句都不提。 二皇子妃略一踌躇,终于还是张了口“母后,鞑靼太子离京之事,寿宁公主已经知道了。” 寿宁公主被软禁在公主府里,不能出府半步。元思兰去边关一事,已经人尽皆知。隔了几日,也终于传进了寿宁公主的耳中。 裴皇后笑容一敛,神色淡淡“怎么了,她是不是又闹腾了” 二皇子妃硬着头皮,低声答道“是。昨日殿下去了公主府,回来之后脸色颇不好看。” 何止是不好看,二皇子昨天被寿宁公主气得半死,回府的时候脸都黑了。 原本亲密无间的双生兄妹,如今离心反目。寿宁公主不敢怨恨宣和帝和裴皇后,将一腔怨气全部迁怒于二皇子。 每次二皇子去见她,少不得都要大吵一回。 寿宁公主知道元思兰去边关,既担忧又恼怒,见了二皇子,第一句便是“是不是你怂恿表哥,让他主动请缨去边关” 二皇子当然不肯承认“胡说这是平西侯上的奏折,表哥是主动要去,和我有什么关系。” 寿宁公主冷笑连连“呸鬼话连篇外面的人都传遍了。几日前,你进宫劝说,表哥才主动请缨要去边关。为了讨好父皇,你就让表哥去边关送死,真是心肠狠毒,冷血无情” “元泰你真是好样的为了你自己,谁都可以去死。” “表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你也别想好过,我做鬼了,也不放过你。我和表哥,还有我肚中死去的孩子,三条性命都化成厉鬼来找你” 一边说着,一边扑上前,疯狂地撕扯着二皇子。长长的指甲将二皇子的俊脸划出了两道血痕。 二皇子被气得七窍生烟,用力挥开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摔倒在地,额头磕出了血,丝毫不顾疼痛,爬起身来又扑上前。 以二皇子的身手,真要动手,十个寿宁公主也不是对手。可寿宁公主再可恨可恼,也是亲妹妹。 再者,二皇子到底还是有些心虚愧疚,对着满脸恨意状若疯狂的寿宁公主,只能招架,节节败退。 最后,狼狈不堪,落荒而逃。 回府后,二皇子发了一通脾气,又叫来二皇子妃,面色难看地吩咐“明日你进宫给母后请安,和母后提一提此事。这样下去,寿宁真的要疯了。” “请母后打发人去公主府,传个话或是赏些东西,安抚寿宁。” 二皇子妃接了这桩苦差事,心里暗暗叹气。一边窥着裴皇后的面色,一边斟酌言辞,将二皇子的意思委婉地表露出来。 “殿下和公主是一胎双生的兄妹,自是关心备至。如今寿宁公主情绪不稳,殿下心中十分忧虑,苦劝不住。所以想求母后,稍加安抚。寿宁不肯听殿下的话,母后说的话,却是一定听的。” 裴皇后目中露出一丝讥讽,淡淡道“据本宫所知,劝鞑靼太子主动应下去边关一事的,确实是二皇子。皇上还因此嘉奖了他一番。” “寿宁怨他,他半点都不冤屈” 二皇子妃“” 夫妻一体。 裴皇后这一席话,揭开了二皇子的虚伪,也令二皇子妃无地自容。 二皇子妃忍着难堪,起身请罪。 裴皇后打从心底里厌恶薄情寡义的二皇子,对贤惠端庄的二皇子妃倒是有些怜惜喜爱,缓和声音道“罢了,寿宁是本宫的女儿,本宫不会袖手不管。你回去之后,告诉二皇子。以后有什么事,亲自来和本宫说。” 第四百三十章 折腾(一) 裴皇后是寿宁公主的“亲娘”,确实不能袖手不管。 前一段时日,宣和帝盛怒未消。裴皇后也未打发人去看过寿宁公主。 如今,宣和帝的气头已经过了,元思兰又去了边关,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不管如何,也该安抚寿宁公主一二。免得寿宁公主情绪过激,做出什么不体面或是疯狂的举动来。 二皇子妃走后,裴皇后叫来珞瑜“你代本宫去一趟公主府,探望寿宁公主,多赏些补品。” “再代本宫传几句口谕。就说元思兰是奉旨去边关劝降鞑靼骑兵,于国朝于百姓都是一桩好事。等元思兰立下功劳,皇上绝不会薄待他。让她安心养身体,不必多虑多思。等她身体养好了,本宫就接她回宫。” 珞瑜恭声领命,退了出去。 裴皇后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低声自语“本宫对她已仁至义尽了。只盼着她能想清楚想明白,别再折腾了。” 再折腾下去,就要将宣和帝仅存的父女之情也折腾没了。 程锦容眸光微闪,并未出声。 寿宁公主落胎之后,情绪激烈,满心怨怼,和二皇子彻底离心反目。这样的寿宁公主,如何能轻易“想清楚想明白” 程锦容所料半点不差。 珞瑜前去公主府,探望寿宁公主府,代传裴皇后的口谕。 寿宁公主虽未像对二皇子那般破口怒骂,却也没什么感激感动,一直冷笑个不停。没等珞瑜走,便让身边宫女将补品都“搬”出了门外。 用“搬”,当然是美化过的词汇。其实是当着珞瑜的面扔了出去。 其间的挑衅和怨怼,一见可知。 珞瑜灰头土脸地回椒房殿复命,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回。 裴皇后虽然早有预料,听到这一幕还是怒从心头起,猛地一拍凤椅,咬牙怒道“混账东西” 父母赐,不能辞。 寿宁公主的行径,已经可以归为忤逆不孝了。 程锦容少不得劝慰裴皇后一番,又低声提醒“今日之事,便是皇上问起,娘娘也别说。” 身为寿宁公主的“亲娘”,怎么也得在面子上维护寿宁公主。 反正,以宣和帝的耳目,不可能不知道此事。裴皇后不必去做这个恶人。 裴皇后将心头怒火压下,点了点头“放心,本宫知晓轻重。” 散朝后,宣和帝回了保和殿歇下。 一个内侍悄步走到赵公公身边,低声耳语数句。赵公公略一点头,待宣和帝缓过劲来,才上前低声禀报。 “皇后娘娘心疼寿宁公主殿下,特意打发宫女送了补品,又好言宽慰公主殿下。不过,公主殿下怕是心里有些怨气,并未领情。当着宫女的面,就令人将娘娘赏赐之物都扔出了门外。” 赵公公一边说一边窥着宣和帝的面色。 宣和帝脸上笑容全无,目光越来越冷。 到底是亲生女儿,宣和帝在盛怒之下,也没舍得重罚。只令寿宁公主落了胎。公主府里,当然有宣和帝的耳目。寿宁公主的一举一动,自有人禀报给宣和帝知晓。 寿宁公主和二皇子离心反目,早在宣和帝意料之中。这也是宣和帝给二皇子的惩罚 寿宁公主对裴皇后竟如此心怀怨怼,对他这个父皇岂不是恨之入骨 他是父亲,也是天子。 他会疼惜女儿,更会因寿宁公主的忤逆不孝而心冷。 “传朕口谕。”宣和帝冷冷打断赵公公“寿宁公主言行不端,从宫中挑两个懂规矩的嬷嬷,送去公主府,教一教寿宁公主何为规矩。她什么时候学好了规矩,什么时候再进宫。要是学不好规矩,以后也不必见朕了。” 赵公公恭声领命,心里为寿宁公主惋惜地叹了一声。 这个寿宁公主,原本是宣和帝最喜爱的长女。可惜被宠坏了,头脑也不够聪明。都到这等地步了,还不老实安分,这般折腾。 这下好了,将宣和帝最后一点心软也折腾光了。 宣和帝口中“懂规矩”的嬷嬷,是宫中的教养嬷嬷。这些嬷嬷们素来严苛,如今又是奉旨前去,寿宁公主有的是苦头吃了。 赵公公退下之后,过了片刻,裴皇后便来了。 裴皇后陪着宣和帝一同用午膳。 宣和帝今日心情不佳,胃口也欠奉,随意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裴皇后一见之下,也放下筷子,轻声问道“皇上今日是怎么了怎么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是不是今日午膳不合皇上口味” 宣和帝神色淡淡地瞥了裴皇后一眼,忽地问道“皇后今日打发人去看寿宁了” 裴皇后先是一怔,很快掩饰地笑了一笑“是,二皇子妃进宫请安,提起寿宁,臣妾心中挂念,便令珞瑜前去探望。” 宣和帝嗯了一声,似随口问道“寿宁是何反应” 裴皇后目光微微一暗,扯着嘴角应道“还算柔顺听话。” 柔顺听话 宣和帝目中闪过讥削,冷笑一声“皇后就别替那个孽障遮掩了朕都知道了,她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当着珞瑜的面,将你赏赐的补品都扔了” 裴皇后身体一颤,面上闪过羞惭和难堪,目中水光隐现“是臣妾管教无方” “你确实太过心慈手软。”宣和帝话语不客气,目光却温和了许多“这个孽障,就该好好管教。否则,日后岂会将朕和你放在眼底。” “放心,朕已经命赵公公挑两个管教嬷嬷送去公主府了。让寿宁好生学一学规矩,何为孝道。” “她能学懂规矩,朕不会薄待了她。要是她执迷不悟,心存怨怼,甚至怨恨皇后和朕”宣和帝顿了顿,目中闪过冷意“那皇后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吧” 最后一句,说得何其冷酷无情 裴皇后虽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这句话时,还是心中一寒。 天家无情,帝王无情。 宣和帝的温情太过稀薄,更多的是身为天子的多疑猜忌冰冷无情。她绝不可自恃过高,更不能对他生出半分情意和希冀。 。 第四百三十一章 折腾(二) 赵公公动作十分利索。 当日下午,两位管教嬷嬷就进了公主府。 这两位管教嬷嬷,一个姓吴,约有四旬,生了一张长脸,天生带着几分冷厉,在宫中以严厉刻板闻名。 另一个姓王,生得圆润,一张笑脸,看着十分和气,专司调教刚进宫的小宫女。据说经她调教过的宫女,最是老实稳妥。 寿宁公主原本满脸讥削冷笑,在见到吴嬷嬷和王嬷嬷时顿时变了脸色。 寿宁公主狠狠地盯着赵公公,声音里透着色厉内荏“赵公公,你带她们来做什么” 赵公公恭敬地行了一礼“奴才给公主殿下请安。这两位都是宫里教规矩的管教嬷嬷,这位是吴嬷嬷,这位是王嬷嬷” “闭嘴”寿宁公主心中惊惶不定,目光愈发凶狠“本公主问你的话,你听见没有” 赵公公面色如常,声音依旧恭敬“公主殿下息怒,容奴才将话说完。奴才是奉皇上之命,将两位嬷嬷送来陪伴公主殿下。” “皇上有旨,从今日起,两位嬷嬷负责照顾公主殿下的衣食起居,教导公主殿下一言一行。” “皇上说了,如果公主殿下有不合礼仪规矩之处,两位嬷嬷但责罚无妨。一定要严厉管教,教公主殿下懂得何为规矩,何为孝道。” 吴嬷嬷王嬷嬷恭声应是。 寿宁公主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她霍地从床榻上起身,伸手指着赵公公的鼻子,就要张口怒骂。 赵公公不慌不忙,又说了下去“皇上还让奴才代话给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学会规矩了,可以进宫请安。若一直学不会,以后也不必去见皇上了。” 寿宁公主“” 最后一句话,犹如一根利刺,扎破了寿宁公主的虚张声势。寿宁公主面色一片惨白,嘴唇不停颤动,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她的身份地位,都来自父皇。如果父皇不要她这个女儿了不,父皇不会这么狠心的。一定是母后在父皇面前挑唆,父皇才会这般恼怒重罚她。 寿宁公主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道“赵公公,我现在就要见父皇你立刻回宫,告诉父皇,我要见父皇” 呵呵现在知道怕了,已经迟了 赵公公神色不变,恭声应道“奴才奉令来传口谕,现在也该回宫复命了。公主殿下的意思,奴才会代为回禀。请公主殿下耐心等候皇上宣召。” 说完,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寿宁公主一急,立刻下了床榻。 脚刚落地,吴嬷嬷将皱了眉头,板着脸孔说道“殿下贵为公主之尊,一言一行当为闺秀典范。请殿下整理仪容,梳妆整齐。” 寿宁公主跋扈惯了,哪里会将一个教养嬷嬷放在眼底,怒瞪一眼过去“混账你敢这样和本公主说话” 吴嬷嬷面无表情地说道“奴婢奉皇令前来教导公主殿下,殿下学好了规矩,奴婢才算办好了差事。今日少不得要开罪一二了。” 说着,用力握住寿宁公主的肩膀,将寿宁公主按捺着坐回床榻。 吴嬷嬷学过武,力气极大,等闲个壮汉也不是她的对手。更别说身体瘦弱的寿宁公主了 寿宁公主只觉左肩一阵剧痛,不由得痛呼出声,她用力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口中怒骂连连“贱婢放开本公主你敢以下犯上,本公主饶不了你” 吴嬷嬷又皱了眉头,看了王嬷嬷一眼。 王嬷嬷慈眉善目,说话也分外和气“公主殿下请息怒。奴婢们也是奉旨当差,有冒犯之处,公主殿下还请见谅。” “对了,奴婢先给殿下说说宫中是怎么调教宫女的吧宫女们要伺候主子,身上不能留伤。犯了错,一般是饿上几天。饿得狠了,也就老实了。遇到那等桀骜不驯的,只挨饿就不管用了。不能打板子,也不能掌嘴,免得打坏了脸。” “奴婢们就用细长的针,专找隐蔽不显眼的地方刺,不会流什么血,也不会留下疤痕。就是疼得厉害些。” “有些个不中用的,挨上几针,就哭喊求饶。奴婢一般是用帕子堵住嘴,继续用针扎,让她长个记性。以后就老实了。” “奴婢记得,有一个脾气特别烈的,被奴婢用细针连着刺了一个月。后来啊,奴婢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乖巧的很。” 王嬷嬷边说边笑,目光在寿宁公主的全身转了一圈。似乎在找合适的下针的地方。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口中的怒骂声戛然而止。 这个王嬷嬷,简直就是魔鬼 王嬷嬷和颜悦色地说了下去“公主殿下放心,这等手段,奴婢是万万不敢用在公主殿下身上的。殿下要是不肯听奴婢的,奴婢就罚一罚殿下的贴身宫女。殿下看着就行了。” 寿宁公主“” 从这一天起,寿宁公主就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吴嬷嬷冷面冷心,严厉刻板,每日给寿宁公主讲一个时辰的宫规。然后,再逐条提问。寿宁公主答不上来,那一顿饭就别想吃了。 连着饿上三天,饿得寿宁公主头晕眼花。 寿宁公主憋着一股心火,恨恨地想着,反正她们不敢真的饿死她。她倒要看看,她们能拿她如何 宫女们倒是想偷偷拿些点心宫女果腹,被王嬷嬷逮着了。王嬷嬷笑吟吟地施展了一回手段。 几个宫女跪成一排,双手被捆住,被长针刺腋下脚底手指等处,疼得撕心裂肺,惨呼声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寿宁公主被迫旁观,一开始还能勉强维持镇定和公主的体面。待到后来,花容惨白,反胃干呕,几乎连胆汁都吐得干干净净。 王嬷嬷还是那副和声细语温和浅笑的样子“公主殿下不用担心。这几个要是成了废物能伺候殿下了,就再挑几个老实听话的来。” 寿宁公主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目中终于闪过惊惧和悔恨,闭上双目,泪水涌出眼角。 第四百三十二章 秘密(一) 寿宁公主“学规矩”一事,不是什么秘密,很快便传了开来。自然也传进了永安侯夫人耳中。 永安侯夫人越思虑越觉心惊,惴惴不安地低声对永安侯说起此事“侯爷,皇上为何这般对寿宁公主” 永安侯目中闪过阴霾,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还能为什么还不是有人在背后挑唆” 永安侯消息灵通,早已探听了此事背后真正的原因。 寿宁公主怎么对二皇子,宣和帝不会放在心上。可寿宁公主对裴皇后不敬不孝,激怒了宣和帝。所以,宣和帝才会如此严惩寿宁公主 永安侯夫人听了事情原委后,面色一变,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个裴婉如,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竟将皇上迷昏了头” 前些年,郑皇贵妃最受宠的时候,宣和帝爱屋及乌,格外偏爱大皇子。 眼下,郑皇贵妃彻底失了圣心,大皇子声势大减。 裴皇后趁势而起,独得天子欢心,中宫之位越坐越稳可气的是,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没沾到半点好处,还一个接一个地受罚。 倒是六皇子崭露头角,一跃成了宣和帝最喜爱的皇子。 永安侯闻言,面色愈发阴沉。 他真是看走了眼 他没想到,裴婉如竟能迷惑住宣和帝,对宣和帝的影响力之大,更是远超他的意料之外。 往日他深得天子信任,是天子宠臣。这一年多来,宣和帝对他淡漠疏远了许多。召他进宫伴驾的次数也在急剧减少。 这是一个极为不妙的征兆。 永安侯夫人不知永安侯心思,兀自低声发着牢骚“寿宁公主是嫡出的长公主,现在落得体面全无,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看寿宁公主的笑话。这个裴婉如,以前安分老实。现在一朝得势张狂,根本没将我们裴家放在眼底,连点面子功夫也不做了” “行了,别啰嗦废话了。”永安侯不耐地打断永安侯夫人“以后裴婉如这个名字,不得再提了。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活腻歪了小心隔墙有耳” 这里是她的寝室,有两个贴身丫鬟在外面守着。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怕什么“隔墙有耳” 永安侯夫人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异响。那是慌乱之下转身却撞到了门的声响。 谁 永安侯和永安侯夫人的脸色都变了,异口同声地怒斥“是谁” 谁胆敢在门外偷听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了,半晌,才响起一个颤抖又熟悉的少女声音“父亲,母亲,是我。” 竟是裴绣 永安侯夫人神色紧绷地上前开门。 站在门外的少女,身着鹅黄色的罗裙,娇俏的脸庞浮着异样的苍白。一双灵动的黑眸蕴满了惶恐和惊骇。 永安侯夫人伸手,将裴绣拖进了寝室,猛地推上门,发出嘭地一声响。 “你怎么忽然来了你刚才在门外,听到了什么”永安侯夫人紧紧攥着裴绣的手腕,用力极大,勒疼了裴绣的手腕。 裴绣吃痛不已,用力往回抽,可不管她如何用力,就是挣脱不开。 永安侯夫人手握得更紧,靠得更近,目中闪着寒光“阿绣,你快说,你刚才到底听到了什么” 永安侯一言不发,就用阴测测的目光盯着裴绣。 裴绣全身不停颤抖,用力咬着嘴唇,下唇咬出了深深的印记。一张口,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没听见,我什么都没听见。” 她来给母亲请安。偶尔生了淘气之心,故意悄悄到了门外,想猛地出声,吓一吓母亲。 没想到父亲也在。她一时好奇,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然后,便听到了令她胆寒魄散的一席话。 父亲母亲似乎是在说宫中的皇后娘娘。 可皇后娘娘的闺名不是叫裴婉清吗裴婉如明明是程锦容死去的亲娘名字。一个死去多年的人,怎么会出现在他们的口中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后娘娘,到底是裴婉清,还是裴婉如 她慌乱之下,下意识地转身要走。没曾想,闹出了动静被察觉。父亲和母亲异于寻常的反应,愈发令她惊惶失措。她不停地喃喃低语“我真地什么都没听见。” 永安侯和永安侯夫人对视一眼,心里同时一沉。 裴绣果然什么都听见了 永安侯冷冷道“阿绣,不管你听到了什么,你通通都忘掉,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否则,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裴绣苍白着脸,全身哆嗦个不停。 永安侯夫人放软声音,低声哄道“阿绣,你还年少,不知人心险恶。有些秘密,也不该是你知道的。听娘的话,将今日发生的事都忘掉,就当你没有来过。你什么都不知道。不管在何时何地何人面前,都别提起裴婉如三个字。” 似乎有什么堵住了裴绣的喉咙。 裴绣张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点了点头。 她什么都没听见。 她什么都不知道。 宫中的皇后娘娘是裴婉清,不是裴婉如。 这一日过后,裴绣就病倒了。 裴璋每日在宫中当值,回府多是休息,隔了两日才知道裴绣生病的事。特意前去探望。这一见之下,裴璋不由得一惊。 “妹妹这是怎么了”裴璋皱起眉头,沉声问永安侯夫人“她的脸色怎么这般潮红” 裴绣一脸潮红,病恹恹的闭目睡着。一眼看去,着实病得不轻。 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病得这么重 永安侯夫人一直守在裴绣的床榻边,闻言叹道“前两日天气骤冷,她受了风寒。这两日一直发着高烧,喝了汤药,当时退了烧。可没过几个时辰,高烧又起。我这心里委实放心不下,只得一直守着她。” 就在此时,裴绣口中模糊地呓语了一句。 裴璋耳力敏锐,听到了这句话,面色顿时变了,倏忽看向永安侯夫人“母亲,妹妹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是何意” 永安侯夫人“” 第四百三十三章 秘密(二) 裴璋目光锐利,紧紧地盯着永安侯夫人的脸。 永安侯夫人神色微变,佯做镇定地应道“阿绣这是烧糊涂了,胡乱呓语,当不得真。你明日要早起进宫当值,早些回去歇着吧” 裴璋动也未动,声音里透出几分冷意“母亲,这里只有我们母子三人,不必用这些话来哄我了。” “妹妹是不是知道那桩秘密了” 一听到秘密两个字,永安侯夫人就心惊肉跳,想否认,对上裴璋了然讥讽的目光,喉咙里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罢了反正裴璋早就知道了,在他面前没什么可遮掩的 永安侯夫人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气恼,索性点点头“是。前两日,我和你父亲在寝室里说话,阿绣悄悄在门外,听了几句,被吓到了,当晚就病了。” “这两日,我唯恐她胡言乱语,整日守着她。” 裴璋俊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淡淡道“这桩秘密,牵扯甚多。一旦走漏风声,就是裴家的灭族之祸。更会牵连到宫中的皇后娘娘和六皇子,二皇子和寿宁公主也会受牵累。如此要命的秘密,我奉劝母亲一句,以后还是少提为好。” 永安侯夫人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看着裴璋神色冷淡的俊脸,永安侯夫人心里十分憋屈,忍不住哼了一声“你是关心裴家,还是忧心程锦容安危你那点心思,别以为我不知道。” “程锦容现在是天子太医御前红人,又是未来的平国公世子夫人。宫中有裴皇后护着她,宫外有平国公府给她做靠山。何需你来操心” 程锦容这三个字,是裴璋心中最深最痛的伤疤,稍稍一触,痛不可当。 裴璋面色未变,目中一片晦暗。 同在御前当值,可在程锦容的眼里,他这个嫡亲的表哥早已成了陌路人。她从不正眼看他,偶尔看一眼,大概和看路边的树桩差不多。 如果不是裴家做了对不起程锦容母女的事,他和程锦容又怎么会走到这步田地 永安侯夫人逞了口舌之快后,见儿子这般模样,又有些心疼,放缓声音道“为娘不是有意要戳你心窝。” “不过,你和程锦容已经各自定下亲事,一别两宽。你也别再惦记她了。” “等边关战事平定,我便为你操办亲事,娶叶家小姐过门。” 提起没过门的未婚妻,裴璋脸上没有半点喜色,神色淡漠至极“男儿当先立业再成家,成亲之事不急。” 永安侯夫人轻哼一声“你不急,我还急着抱孙子。过了年,你也十八岁了。别人家的儿子在这等年纪,都已经当爹了。我提醒你一句,你别忘了自己是裴家嫡子,要为裴家传承子嗣香火。” 裴璋目中闪过浓浓的讥削“一旦东窗事发,裴家上下都没活路。有没有子嗣香火,到时候都没区别。” 永安侯夫人“” 这个混账简直是在咒裴家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永安侯夫人血气上涌,被气得七窍生烟,咬牙怒道“你给我闭嘴这等不吉利的话,岂能随口乱说。要是被你父亲听见了,可就糟了” 裴璋对永安侯早就失了儿子对父亲应有的孺慕和敬重,闻言冷笑一声“这算什么不吉利。当年敢做那等瞒天过海丧心病改的恶事,有恶报也是迟早的事。” “以皇上的脾气,要是知道裴家犯的欺君之罪,绝不可能饶过裴家。这一点,父亲心里很清楚,母亲也该知道才对。” 永安侯夫人被这番戳心戳肺的话刺得五脏六腑皆痛,阴沉着脸说道“这桩秘密,知道的只有寥寥几人。常院使死了,青黛菘蓝也死了。裴皇后要保命,绝不敢吐露半个字。程锦容不敢说,我和你父亲不会说。只要你不说,还有谁会知道” “这桩秘密,永远不会见天日裴家也会安然无事” “等二皇子做了储君,日后登基为帝,裴家还有几十年的富贵” 裴璋嘲弄地扯起嘴角,打断永安侯夫人“母亲也太想当然了。皇上偏宠六皇子,日后要立储君,也会是六皇子。” 永安侯夫人脱口而出“你父亲绝不会坐视六皇子被立为储君” 什么叫“绝不会坐视六皇子被立为储君” 裴璋心里咯噔一沉,不动声色地探询“母亲这话是何意立储一事,全凭皇上心意。父亲若能左右圣心圣意,早就推二皇子上位,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了。” 永安侯夫人说漏了口,心里有些懊悔,含糊其辞地应道“你父亲既然这么说了,自有他的办法,我哪里清楚。” 永安侯能有什么办法 永安侯想做什么 裴璋的脑中闪过一个令人耸然的念头,寒意从心底蔓延。 他没有再问,神色如常地对永安侯夫人说道“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歇下。母亲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妹妹病了,胡乱呓语几句,算不得什么,母亲不必忧心。” 这还像儿子说的话。 永安侯夫人神色也缓和了许多,嗯了一声。待裴璋走后,叫来裴绣的贴身丫鬟叮嘱几句,便也离开了。 一直闭着双目的裴绣,翻了个身,脸向着内侧,眼里满是惊骇和恐惧。被褥下的身体颤抖个不停。 活了十几年,她曾经最大的烦恼,是不及程锦容貌美,气恼父亲母亲待程锦容更胜对她这个亲生女儿。 可她万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原来是这样的残忍和不堪 前两日听到的,和刚才所听的话,勉强拼凑出了那桩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程锦容忘恩负义移情别恋,是裴家算计在先,是裴家对不起程锦容母女 “小姐,”丫鬟惊觉主子在被褥下抖得厉害,忙凑上前来“小姐为何全身在发抖是不是身子不适难受” 她确实难受。 头脑昏沉,心中一片冰冷。就如在置身在三九天的冰天雪地里,没有一丝温度。 第四百三十四章 用心(一) 裴绣身子抖得更厉害了,豆大的泪珠滑落眼角,很快滴入被褥里。 丫鬟见裴绣一声不吭,愈发焦虑情急,伸手去探裴绣的额头“小姐的额头好烫奴婢这就去禀报夫人,去请大夫来” “不用了” 裴绣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哽咽之意“这么晚了,不必惊动母亲。大夫开了药方,你照着药方煎一碗药来。” 丫鬟不敢违令,只得应声退了出去。 裴绣无声哭了片刻,用袖子擦了眼泪。 这桩秘密,牵扯太广,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从今日起,她就将这桩秘密严严实实地藏进心底,绝不能吐露半个字。 程锦容,裴家是对不起你。可到底也将你抚养长大。 如今,你亲娘是宫中皇后,你的弟弟是深得天子喜爱的六皇子,日后贵不可言。你在宫中风光得意,又有了贺祈这样的乘龙快婿 你就大度宽容一回,将这桩恩怨放下吧 丫鬟熬好了药端来,裴绣哭红了一双眼,不过,情绪已经稍稍平静下来。 药很苦。 裴绣平日最厌恶喝药,此时却一声未吭,慢慢将一碗汤药喝得干干净净。然后,合上双目睡着了。 裴璋回了院子后,在书房里独坐了许久。 书房里没有燃烛火,一片黑暗,将裴璋的身影笼罩在其中。竟显出了几分孤寂。唯有那一双眼,格外明亮锐利,闪着幽暗的光芒。 父亲,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梆梆梆 三更了 裴璋终于推开门,叫了两个亲兵进书房,低声吩咐“盯着府里的动静,尤其是父亲身边的亲兵,有什么异动,立刻向我回禀。” 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为什么忽然要盯着侯爷的一举一动 两个亲兵有些诧异,对视一眼,低声应下。 这一夜,裴璋辗转难眠。 隔日五更天,裴璋起身进宫当差。 贺祈带了两百御前侍卫离京,剩下八百御前侍卫,依旧分做两班当值。论出身论圣眷,便属到裴璋了。这一段时日,裴璋经常出入保和殿,在御前当差。 也因此,裴璋和程锦容见面的机会比以前多了不少。 说来也巧,今日裴璋刚到殿外,便在廊檐下遇到了程锦容。 柔和的晨曦洒落在那张熟悉美丽的脸庞上。她的神情平静安宁,目光柔和,嘴角微扬。在见到他的刹那,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敛了笑意。 目不斜视,恍若未见,就这么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一年多来,他早已习惯了。 习惯了她对他视而不见,习惯了远远地看着她的身影,习惯了默默看着她和贺祈浅笑低语,也习惯了心里麻木的钝痛。 今日,他忽地叫住了程锦容“程太医。” 程锦容脚步一顿,略略转头,目光明亮,神色淡漠“裴校尉有何指教”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近的看过她了。 裴璋心中有些酸涩,神色未动,唯有一双热切的眼,稍稍泄露出了真实的情绪“贺祈离京有半个月了吧听闻他和鞑靼太子不太和睦,一路上时有冲突。” 程锦容有些讶然。 裴璋特意叫住她,就是为了说这些 大概是程锦容脸上的讶然太明显了,裴璋有些讪讪“我没有他意,就是随口一说。” 程锦容定定心神,淡淡说道“多谢裴校尉关心。我昨日接到他来信,他在信里也提了几句。都是些小冲突,没什么大碍。” 行军途中,每隔三日就会有一封奏折送到御前。贺祈假公济私,趁机夹带些“私信”给程锦容,倒也便利。 离京第一天,贺祈动手揍了元思兰的亲兵。第三天,几个御前侍卫在扎营露宿时和鞑靼骑兵闹腾了一回。第六天,御林军里的一个小头目和一个鞑靼骑兵的头目打起来了 总之,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 贺祈也未隐瞒,一五一十地写进了奏折里。宣和帝看后,不置可否。 裴璋嗯了一声。顿了片刻,又道“他此次出公差,不知要多久才能回京。等他回来后,你们也该成亲了吧” 这个裴璋,到底想说什么 程锦容眉眼微冷,声音也冷了几分“这和你没什么关系吧” 裴璋咽下喉间涩意,轻声道“容表妹,我没有恶意。” 程锦容并未动容,目中依旧闪着戒备提防“我要进去为皇上请脉,请裴校尉让一让。” 裴璋只得让开,目送程锦容的背影消失在门槛里。 这一日过后,裴璋和二皇子走动渐渐密切。 裴璋是二皇子的表哥,又是二皇子伴读,原本就关系密切。裴璋主动示好亲近,二皇子没生半点疑心。 裴璋在御前当值,平日没什么空闲。逢休沐日,便去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设了小宴,叫来幕僚相陪,又召了几个舞姬。 这些舞姬相貌艳丽,身段妖娆,颇有风情。二皇子饮了几杯酒下肚,就渐渐放浪形骸起来。 裴璋明日还要当差,不宜饮酒过多,只喝了两杯,就换了茶水。 小宴过后,裴璋随二皇子进书房说话。 二皇子有了几分酒意,说话比平日肆意许多,对裴璋又没什么防备之心。在裴璋有意无意地套问下,很快就露出了心里的不满。 “父皇现在眼里只看到小六,哪里还能看到我。小六每晚去保和殿伺候笔墨,为父皇读奏折。朝中那些老狐狸,往日见了我满面欢容。现在张口闭口就是六皇子殿下少年聪慧性情宽厚如何如何” 二皇子话语中的酸意,清晰可闻。 裴璋露出义愤填膺之色“长幼有序。难道皇上还想越过殿下,立六皇子为储君不成” “有什么不可能”二皇子又是一声嫉恨满满的冷哼“你别忘了,父皇当年是八皇子,既不是嫡出,也不占长,还不是照样登基为帝。” 裴璋皱紧眉头,目光紧紧地盯着二皇子的脸“难道殿下就这么听之任之,将储君之位拱手让人” 二皇子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小六还年少,能不能安然长大成人都不好说凭什么和我争” 第四百三十五章 用心(二) 二皇子的目中闪过一丝狠戾。 裴璋早有预料,心里陡然一沉。 二皇子连这等话都说出了口,可见已经动了不该有的念头是谁在暗中怂恿唆使二皇子 不用深想,答案已跃然于脑海。 裴璋按捺下心里的惊涛骇浪,靠近二皇子,压低声音低语“殿下但有差遣,我一定竭尽全力,绝不推辞” 二皇子听得十分舒心入耳,笑着拍了拍裴璋的肩膀“放心,有舅舅在,这些事何用你操心。” 果然是永安侯。 裴璋心中一片冰冷,顺着二皇子的话音说道“父亲行事稳妥,确实远胜过我。我如今在御前当差,也没什么空闲。” 二皇子意味深长地看了裴璋一眼“贺祈离京,正是你的大好机会。你趁机博得父皇信任,成为父皇心腹,于我日后也大有益处。” 裴璋正色应下“殿下言之有理,我知道该怎么做。以后保和殿里有什么动静,我会暗中传信给殿下。” 二皇子欣慰地点了点头。 二皇子在宫中当然有耳目。不过,这些耳目到不了圣前。 裴璋若能成为宣和帝心腹亲信,日后必将是他的一大助力。 一番“推心置腹”的长谈后,二皇子已将裴璋引为心腹。没等裴璋询问,便提起了元思兰一事,连带着当日应了元思兰的事也说了出来。 “他这一去,安然回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要我答应他一件事,如果他有什么不测,就让程锦容去地下陪他,我就应了。” 裴璋“” 好在二皇子醉醺醺的,又谈兴高昂,一时未留意到裴璋僵硬的面色,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元思兰也真是可笑。到这等时候了,竟然还有心情肖想女人。不过,程锦容确实生得美貌非凡,医术也精妙过人。连父皇的陈年宿疾都被她治好了。这般出众的女子,死了着实有些可惜。” 好一个丧心病狂的元思兰死到临头了,竟还死心不息,想让程锦容陪葬 好一个心肠歹毒的二皇子程锦容和他无冤无仇,他为了哄元思兰去边关送死,竟应下了这么荒唐的要求。 万幸他提前探听到了此事。 否则,二皇子有心算无心,程锦容再冷静聪慧,也是个纤弱少女。她一旦离了圣前,哪里是二皇子的对手。 裴璋暗暗咬牙,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二皇子直至此刻,才察觉到裴璋异样的沉默,微微眯起双目“怎么了莫非你舍不得程锦容” 裴璋和程锦容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以前裴璋还流露过非程锦容不娶之意。不过,后来不知是怎么回事,程锦容和贺祈转眼成了一对,裴璋和叶二小姐定了亲。 二皇子私下曾询问过一两回,裴璋一直不吭声,二皇子也就没再追根问底。 此时,二皇子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疑心,目光紧紧盯着裴璋。 裴璋心知这是关键要紧的时候,万万不能露出破绽。毫不犹豫地应道“殿下误会了。程锦容对我无情无义。我和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一直想娶她为妻。她也对我情意脉脉。我们早有海誓山盟。” “可没想到,她认识贺祈之后,立刻动了心思。她这个贪慕虚荣的女子,攀了平国公府的高枝,将我们过往的情意抛诸脑后,弃之敝履,和我形同陌路。我心中恨她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舍不得。” “我也求殿下一件事。等殿下要动手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要亲眼看着她奔赴黄泉” 裴璋满面阴冷,目中闪着寒光,一脸“爱而不得”“因爱成恨”的疯狂 二皇子疑心尽去,一脸同情“这等无情无义的女人,你也不必苦苦惦记了。等日后杀了她,你心头这口气也就消了。” 裴璋一脸恨意,低声道“不亲眼看着她赴死,我如何能消心头恶气请殿下成全” 二皇子略一思忖,觉得这要求也算不得过分,爽快地应了“好,我答应你” 动手时告诉裴璋一声就是了 裴璋露出释然的神情“多谢殿下。” “大丈夫何患无妻”二皇子又拍了拍裴璋的肩膀“没了程锦容,你还有靖国公府的叶二小姐。以后,我再送你几个美貌妖娆的舞姬。关了灯,女人还不都一样。” 裴璋扯了扯嘴角“殿下说的是。” 裴璋没有急着离开,耐心地继续和二皇子周旋。直至二皇子酒意上涌要歇下了,才张口告退。 夜色沉沉,二皇子府邸外悬着的风灯被寒风吹拂摇摆。 裴璋用力一踢马腹,骑着骏马,在夜色中离去。 骏马疾驰,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吹得裴璋的俊脸凉如水。裴璋面无表情,双目如寒潭,闪着令人心惊的寒光。 有他在,谁也别想伤害程锦容 裴璋和二皇子的“亲近亲密”,很快传入宣和帝耳中。 宣和帝心里有些不喜,却也未表露出来。 他再不待见二皇子,那也是他的儿子。只要二皇子没惹出大乱子,私下做点什么小动作,他当做不知道便是。 时间一晃,又是一个月过去。 元思兰贺祈一行人,终于到了边关。 一路轻装出行的元思兰打出了鞑靼太子的全部仪仗。贺祈一行人,修整一夜后,穿上了御前侍卫软甲,骑着骏马开道。 元思兰身份特殊,又是奉旨前来,边军众将自不能怠慢。平国公贺凛率军中所有武将,和平西侯一同出军营十里相迎。 “平国公贺凛,见过鞑靼太子。”平国公拱手行礼。 众武将齐声道“末将见过鞑靼太子。” 军中汉子声音响亮粗豪,数十个武将一同扬声齐喝,就像“叫阵”一般。这哪里是来相迎,分明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 哼 元思兰不动声色,伸手虚虚一扶“平国公请起,众将士请起。” 平国公起身后,目光掠过元思兰的脸,然后落在元思兰身侧高大英俊的少年脸上。 第四百三十六章 父子(一) 这个少年,身高腿长,宽肩窄腰,一张脸孔生得英俊之极。如一柄出鞘的宝刀,光芒耀目,令人无法忽视。 这就是他的儿子,贺祈。 当日他离京的时候,贺祈还是个不解事的幼童。十几年的时光,似乎转眼即过。他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出众耀目。 平国公在看贺祈,殊不知,贺祈心情复杂,尤胜过他这个亲爹。 前世他受伤毁容,世子之位被夺,狼狈离京来到边关。平国公恨他不争气,对他极为冷淡,父子关系十分淡薄。 重活一世,父子重逢。平国公满心骄傲满目喜悦,他心中的复杂滋味,却只有自己知晓了。 贺祈上前,抱拳拱手“儿子见过父亲。” 平国公性情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兼且眼下人多,不宜真情流露。平国公只冲贺祈略一点头。 父子相见,这般情景,真是尴尬。 就在此时,平西侯满脸喜色地上前,用力一拍贺祈的肩膀“三郎隔了几个月没见,真是想死舅舅了” 熟悉的声音入耳,贺祈眉头舒展,咧嘴笑了起来“久别不见,我也一直惦记舅舅。舅舅一切可还好” 平西侯笑道“有仗要打,我整日不知多有精神,怎么会不好” 舅甥两个对视而笑,默契十足。 平国公“” 贺祈对舅舅平西侯可比对他这个亲爹要亲热亲近多了。 平国公忽然有点牙酸,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过去。 平西侯生性粗豪,对平国公那含着酸意的一瞥浑然不察,爽朗地笑道“三郎远道来边军,今晚可得和舅舅好生喝几杯” 贺祈欣然笑道“我从京城带了舅舅最爱喝的梨花白” 平西侯大喜,搓着双手“太好了” 平国公咳嗽一声“军中不能饮酒” 真是扫兴 别人怕平国公,平西侯可不怕,立刻笑道“行军途中不能饮酒,打仗时也不能喝酒。这是军中规矩,我当然知道。不过,鞑靼太子远道而来,今晚总得设宴。少喝几杯,不会误了军中大事” 平国公也不便在众人面前拂了平西侯的颜面,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平西侯可不耐烦看平国公的臭脸,兴冲冲地招呼贺祈“三郎,走,到舅舅的营帐去说话。” 贺祈笑着应了,随平西侯一同走了。 平国公“” 被晾在一旁的朱启珏也有些微委屈。亲爹啊,好赖也看你亲儿子一眼吧这偏心可真是偏得没边了啊 朱启珏心里一边嘀咕,一边奋力追了上去。 平国公当然做不出这等事来,眼睁睁地看着贺祈走了,心里一阵气闷。 贺凇浑然没看出自家兄长的郁闷,低声笑道“我也有一段日子没见三郎了。这就去平西侯营帐里,和他们一道叙旧热闹热闹。” 说完,也走了。 平国公微不可见地抽了抽嘴角。 他十几年没见过儿子了,他也很想和儿子说说话好不好。这些个没眼力的 平西侯父子和贺祈三人前脚进了营帐,贺凇后脚就到了。 “二叔,”贺祈是晚辈,自要主动寒暄招呼“二哥受了重伤,不知现在伤好了没有” 贺凇不愧是狠人,面不改色地应道“一直都是大郎在照顾他,我从未去过伤兵营帐,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贺祈“” 贺祈微微抽了抽嘴角。 知悉内情的平西侯,哈哈一笑,打了个圆场“想知道还不容易,我这就命人去叫大郎过来。” 贺大郎无官无职,今日迎接鞑靼太子,他没资格露面,一直待在伤兵营帐陪着贺袀。 贺大郎是平国公的庶长子,妻子朱氏是平西侯府的旁支嫡女。平西侯对忠厚安分的贺大郎颇为欣赏喜爱。 过了片刻,贺大郎步履匆匆地来了。 兄弟两个久别重逢,见面自有一番热络欢喜。 贺祈问贺大郎“大哥,二哥现在伤势如何了” 贺大郎笑道“程军医亲自为二郎看诊开方,精心看顾。二郎在一个月前便能下榻走动。如今行走无碍了。听程军医说,再过些时日,二郎就能重新提刀上马杀敌了。” 贺凇眉头微松。 这个孽障,总算福大命大。 贺祈眼角余光瞄到贺凇的神情,心里有些唏嘘。 二叔当然很在意贺袀。不然,也不会当机立断,了结他和贺袀之间的恩怨。又将贺袀带到边关军营里。 只希望,贺袀是真的知错悔改,迷途知返。不要辜负了亲爹贺凇这一片深沉的爱子之心。 “二哥没事就好。”贺祈神色自若地笑道“等我安顿下来,就去探望二哥。” 这段时日,贺大郎每日去陪贺袀,开解劝慰的话不知说了多少。贺袀看来也是真的想通了。知道贺祈来边关的消息之后,贺袀主动对贺大郎说道“等三弟来了边军,我要去见一见三弟。” 贺大郎听了这样的话,心里也觉欣慰“好,到时候我陪你一同前去。” 贺凇眉头舒展开来,心中涌起一丝感激和动容。 贺祈虽然年少,胸襟气度样样不缺。只要贺祈既往不咎,那个孽障日后也能在边军里立足安身了。 平西侯问起了贺祈这一路的情形“听闻你们这一路行军,颇有些波折” 贺祈目光一闪,轻描淡写地说道“都是些拳脚小事,没什么大碍。” 任元思兰再精明狡诈也没用。这是大楚的地盘,贺祈统领两千御林军两百御前侍卫,还有数十个身手高强的亲兵。论兵力,是元思兰的四倍有余。沿途吃饭饮水,有几位太医亲自把关。什么下毒之类的伎俩,根本没机会施展。 元思兰当然不是蠢人,没有把握的事,绝不肯做。也免得彻底撕破了脸,给了贺祈正大光明动手的借口。 这一路上,倒是比预想中的平静。 平西侯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右手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大家伙儿心知肚明。 元思兰既来了,就别想走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百三十七章 父子(二) 最新网址ddku 御辇里骤然安静了下来。 宣和帝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神色莫测,喜怒不辨。目光如刀锋,缓缓掠过六皇子的脸孔。 或许下一刻,宣和帝便会龙颜震怒,翻脸发作。 裴皇后的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握紧了右拳。 六皇子却未惊惧惶恐,抬起眼和宣和帝对视“父皇想听,儿臣今日就斗胆说一回心里话。” “父皇,宫中纷争暗涌,皆因储君之位而起。皇兄们一个比一个出众,对储位有些心思也是难免。父皇正当盛年,心意未定,迟迟未立东宫。皇兄们都想博得父皇的青睐,自然要揣摩父皇的心意,说话行事投父皇的欢心。” “长此下去,兄弟间你争我斗,彼此提防,哪里还有多少兄弟情谊。前些时日,二皇兄府上流言喧嚣,到底是为什么,儿臣都能想到,又岂能瞒得过父皇” 这个小六,心眼也太实诚了。这等话岂能真得说出口没见宣和帝的脸色已经何等阴沉难看了吗 裴皇后额上冒出了冷汗,恨不得捂住六皇子的嘴。 六皇子一派豁出去的架势,不顾裴皇后频频示意,径自说了下去“父皇是天子,也是儿子们的父亲。看着儿子们争斗不休,父皇岂能不痛心疾首” “照你说来,朕应该如何做,才能令你们兄弟重归和睦”宣和帝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了,如狂风暴雨来临前的平静,令人心惊胆战。 这份威压,如泰山临顶。 年少的六皇子,却未被压垮,也没什么惧色,而是一脸豁出去的神情“父皇既让儿臣说,儿臣就说了。” “这件事说难也不难。只要父皇早日册立东宫,明立储君,人心自然就安定了。” 宣和帝怒极反笑“原来你能解决之法都想过了。那依你看来,朕应该立谁为储君” 六皇子勇敢地往悬崖又迈了一步“儿臣只觉得,早立储君,于国朝是好事,于我们兄弟而言,也是一桩好事。要立谁为储,是父皇的事,儿臣岂敢妄言”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还有什么不敢妄言的 宣和帝忍无可忍,怒喝一声“混账,立刻给朕滚出去没有朕的口谕,不准再露面” 裴皇后面色一白,想张口为六皇子求情,宣和帝已冷冷道“朕现在什么都不想听,皇后想留在御辇里就闭嘴。” 裴皇后“” 裴皇后万般无奈地闭上嘴。 六皇子倒是很听话,起身行了一礼,就“滚”了出去。 宣和帝瞪着六皇子离去的身影,胸膛里涌动的怒火依旧难以平息,重重哼了一声。 此时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地面被烈日炙烤,一下马车,热气就迎面扑来。 六皇子在烈日下站了片刻,似要借着这份灼热驱散心中的阵阵森寒。 坐在马车上的程锦容,很快留意到了这一幕,不由得一惊。 她立刻下了马车,到了六皇子身边,低声张口“天气这般炎热,殿下不在马车里歇着,怎么在这儿站着” 熟悉悦耳的少女声音入耳,六皇子终于回过神来,小声说道“容表姐,我刚才说话不慎,惹恼了父皇,被父皇撵出来了。” 程锦容“” 伴君如伴虎。宣和帝本就因边关战事心情不佳,这是迁怒于六皇子了。 程锦容定定心神,压低声音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上马车再说。” 六皇子站了片刻,也被晒得手心冒汗头晕眼花,点点头,便上了自己的马车。程锦容也随着六皇子一同上了马车。 两人同乘马车也不是第一回了。六皇子还是个十一岁的少年郎,平日和程锦容亲近如姐弟,时常凑在一处说话。 没见贺校尉安稳如山吗 连贺校尉都不介意,别人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众御前侍卫瞥一眼,便各自收回目光。 上了马车后,程锦容并未急着开解劝慰,先打开暗格,取出水壶,为六皇子倒了一杯水“天热,多喝些水,免得中了暑气。” 六皇子接过水,一饮而尽。没等程锦容张口询问,便一五一十地将刚才的事情道来“我知道,我说这些话,父皇一定会生气。可是,我心里真的是这么想的。” “大皇兄和二皇兄早就面和心不和,只差撕破脸了。四皇兄和大皇兄一母同胞,却也不是全然一条心。五皇兄心眼也多的很。” “二皇兄府中流言一事,十有八九是大皇兄手笔。背地里不知还有多少人暗中掺和了一脚。” “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像被巨石堵住一般,别提多气闷难受了。要是父皇早日立储,便没有这么多纷争,兄弟们之间也能缓和许多。” 说着,六皇子长长地叹了口气。 程锦容心情复杂地看着六皇子,半晌,才轻声道“殿下一片赤子之心进言。只怕皇上以为殿下是成心试探言不由衷。” “其实,迟几年立储,对殿下更有利。” 六皇子“” 六皇子面上没有多少震惊,反倒有着“终于说破了这一层”的释然。 他看着神色镇定的程锦容,许久才低声道“容表姐,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也是父皇的儿子,我还是嫡出的皇子。父皇对我圣眷正浓,母后也会全力助我。还有你和贺校尉,你们都会支持我我想争那个位置,未必没有一搏之力。” “可这么一来,大皇兄定会对我百般忌惮。二皇兄会视我为眼中钉。四皇兄五皇兄也会对我心生嫉恨。” “这些时日,我心中一直在想。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 六皇子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惘,声音愈发低沉“我知道这么说很没出息。可一想到回宫后,要面对几位皇兄的刁难和不满,我就觉得百般不是滋味。” “我还没下定决心所以,我故意直言触怒父皇。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现在我不想出那么多风头。” 最新网址ddku 第四百三十八章 父子(三) 贺祈的目中燃起幽暗的火苗,声音依旧淡淡“没有确凿的证据,凭我空口白话,如何取信于祖母父亲和二叔远在边关,就是信我的话,也鞭长莫及。”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千日防贼,不如一劳永逸。” “父亲说我狠辣也好,无情也罢。总之,我自问没有做错什么。父亲要指责,也该去指责贺袀母子才对。” “当日是我警醒,如果我没有察觉,受伤毁容的人就是我。二叔没有放弃二哥,将他带来了边关。换成是我,父亲的儿子多的是,怕是没那么在意吧” 平国公“” 平国公被这一番话顶撞得怒火直冒,狠狠瞪了贺祈一眼“混账你竟敢这般和我说话” 贺祈目中闪过凉意,没什么诚意地拱手赔礼“儿子性情实诚,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有不入耳之处,请父亲见谅。” 这个混账 这是赔礼吗 这分明是在用言语来挑衅他这个父亲 平国公猛地一拍桌子,怒道“逆子给我跪下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贺祈目光微凉,并未立刻跪下“儿子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还请父亲示下” 平国公动了真怒,目中闪过怒气,冷哼一声,扬起胳膊就要动手。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营帐外冲了进来,拦在了贺祈身前。这一巴掌,便落到了这个人影的脸上。 啪地一声脆响,顿时留下五道鲜明的指印。 可见平国公含怒出手,丝毫没有留力。 “大哥”刚才出言不逊顶撞亲爹的贺祈,此时终于有了一丝悔意,急急问身前的青年男子“你怎么忽然冲出来了” 这个冲出来的身影,正是贺大郎,还代他挨了这一巴掌。 贺大郎疼得龇牙咧嘴,先对平国公拱手告罪“父亲息怒。我来帐外,是想等三弟一同回去。不是故意偷听父亲说话。” 平国公打错了人,惊怒过后,看清贺大郎脸上的指印,一阵悔意顿时袭上心头。 要不是贺大郎冲进来,这一巴掌就落在了贺祈的脸上。虽说这么想有点对不住宽厚好性子的长子,可平国公心中清楚,贺祈骄傲桀骜,父子间淡漠生疏。要是今日打了贺祈,父子关系就更僵硬了 这么想似乎有点对不住贺大郎。 平国公咳嗽一声,缓声道“行了,你起身吧”顿了顿又道“刚才那一巴掌打得有些重了,回去记得敷些伤药。” 贺大郎乖乖应了,然后转头对贺祈说道“三弟,天色不早了,先回去好好休息。等明日,我们再来给父亲请安。” 一边说一边冲贺祈使眼色。 别再留下了,要是待会儿再闹腾起来,可就没法子收场了。 贺大郎左脸疼得直抽抽,还要抽动肌肉使眼色,个中滋味,真是酸爽。 贺祈心情复杂地看了贺大郎脸上的指印一眼,点了点头。 兄弟两个一同告退。 平国公沉着脸,心情晦暗,颇有些烦躁。 他有五个儿子,贺祈是唯一的嫡子。原配朱氏去世多年,年少夫妻的恩爱早已渐渐忘却。可他对贺祈的希冀和器重,却未变过。爱之深,责之切。身为一个父亲,对寄予厚望的嫡子,自然要求严苛一些。 他原本想着,父子见面后,先亲近一二,然后他再教导贺祈为人处世的道理。 在战场上杀伐果决不是坏事,不过,处理家事,手段还是要柔和一些才是。以免伤筋动骨,既伤了平国公府的根基,也失了兄弟情分。 没曾想,才第一天,父子两个就闹了个不欢而散。 平国公来回踱步,然后,长长叹了一声。 贺大郎的营帐,离得不算远,走了盏茶功夫就到了。 “三弟,你怎么这般和父亲说话。”贺大郎一边点烛火,一边絮叨“你初来边关,父亲的脾气你是不清楚。那真是说一不二,不容任何人质疑。我刚才在营帐外,听到你出言挑衅,惊得我浑身冷汗。” “三弟,往日在京城,祖母惯着你,兄弟们也都让着你。到了边关,你可得将这脾气改一改,别再出言顶撞父亲了。” 絮叨了半天,也没回应。 贺大郎疑惑地看了过去。 烛火下,贺祈俊脸上的面色复杂至难以形容。似是唏嘘感慨,又似在追忆什么。总之,就是没有见到亲爹的喜悦。 “三弟,你这是怎么了”贺大郎忍不住问出口“你是不是对父亲有什么误会” 贺祈定定心神,淡淡说道“没有。” 不等贺大郎追问,便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来“这是太医院秘制的上好伤药,我给你敷一些。免得你明日顶着巴掌印到处走,被人笑话。” 贺大郎老实地坐下来,任由贺祈替他敷药“父亲管教儿子,天经地义。挨一巴掌,也算不得什么,谁会笑话我。” 贺祈却道“你是替我挨的一巴掌,我看着心里就第一个不痛快。” 贺大郎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我是你大哥,父亲动怒,我替你挡一挡也是应该的。” 贺祈心头涌过热流,沉默片刻,才道“大哥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明白。” 贺大郎顺势笑道“明白就好。三弟,你就听我一句劝吧明日见了父亲,好生给父亲陪个不是。父子之间,便是有些误会,说开也就好了。” 贺祈没吭声,算是应了。 贺大郎见他那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有些好笑“行了,瞧你这副委屈的样子。真正受气的人是父亲好不好哪有儿子这么对父亲说话的” “再说了,儿子向父亲低头,算不得什么委屈。” 贺祈被絮叨得头痛,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好,我听你的行了吧明天早上我就去低头赔礼。” 贺大郎这才咧嘴一笑,然后“诶哟”一声。 平国公这一巴掌是真的半点不留情真疼 贺祈哑然失笑。 就在此时,苏木的声音在营帐外响起“公子,程军医前来拜会。” 第四百三十九章 翁婿(一) 程军医 不就是程锦容的亲爹,贺祈的未来岳父吗 贺大郎脑子里刚浮起这个念头,就见贺祈已快步走了出去,尚未看清营帐外来人脸孔,便已拱手抱拳躬身行礼“小婿贺祈,见过岳父。” 程望“” 还没成亲,岳父就叫得这么顺口,不太合适吧 贺大郎“” 万幸亲爹没看见这一幕,不然非气得吐血不可 程望清了清嗓子“贺校尉不必多礼,快些请起。” 贺祈笑道“岳父叫我一声三郎便可。” 又是一声岳父。 程望微微抽了抽嘴角,也不便再说什么了,在未来女婿殷勤热络的招呼下,迈步进了营帐。 贺大郎走上前行了一礼“晚辈见过程伯父。” 程望是贺祈的未来岳父,贺大郎称呼一声伯父,也是理所应当。 程望也未矫情,含笑点了点头。在看到贺大郎脸上的掌印时,程望有些诧异,却未多问。目光很快落在贺祈的脸上。 贺祈前世在边军里待了半年有余,对程望颇为熟悉。程望却是第一次见“毛脚女婿”,少不得要仔细打量。 贺祈不动声色地挺直了腰杆。 程望打量几眼,心里暗暗满意。 这个贺祈,身材高大,相貌英俊,气度出众,并无勋贵子弟的骄奢淫逸之气。只看外表,也勉强配得上他的宝贝女儿了。 只不知,贺祈的性情脾气如何。 “贺校尉这一路奔波辛苦了。”程望看似温和,实则执拗,一张口还是贺校尉“不知贺校尉会在边军待多久再回京” 贺祈这辈子都没这么乖巧讨喜过“小婿奉旨当差,随行保护鞑靼太子的安危。如今既是来了边关,总得等战事平定了再启程回京。” 程望温声说道“这么说来,总得待上一段时日了。我离京多年,平日全凭书信和锦容来往。我这个父亲没尽到应有的责任,说来着实有些惭愧。以后,烦请贺校尉多多照顾锦容。” 贺祈郑重地应道“岳父放心,小婿一定会照顾好阿容。” “那就多谢贺校尉了。”程望清俊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岳父这么说,就太见外了。”贺祈笑着接过话茬“锦容是我的未婚妻,我照顾她是天经地义的事。临来之前,阿容还特意叮嘱我,见了岳父,要代她一尽孝心。倒是岳父,别嫌小婿口舌笨拙才是。” 程望目中笑意更深“没见面之前,我还有些担心,贺校尉出身名门,年少得志,怕是性子有些傲气。现在看来,倒是我多心多虑了。” 贺祈笑道“别人赞我,我定要谦虚几句。岳父这般夸我,我心中喜不自胜,就厚颜领受了。” 这对翁婿,也是妙人。一个一本正经地称呼贺校尉,一个亲亲热热地喊着岳父,竟也相谈甚欢。 贺大郎默默瞥了一脸赤诚的贺祈一眼,将头扭到一旁。 程望看未来的毛脚女婿倒是顺眼了一些,笑着问道“锦容在皇上身边当差,是不是很辛苦” 贺祈点点头“确实辛苦。平日差事倒是不多,不过,整日要在保和殿里守着,等着随时被传召。杜提点年纪大了,值夜的事大多是她担着。也不是整夜不睡,熬过了上半夜也就行了。” 身为天子专职太医,要精心照顾龙体,事情不多,责任却重。 别说程锦容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就是在宫中当差二十年行事老成的杜提点,也时时提着一颗心,从不敢疏忽怠慢。 程望听着心疼不已,忍不住叹了一声“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家,要么待字闺中绣嫁妆,要么成亲嫁人相夫教子伺候公婆。她整日在御前当差,劳心劳力,真是太辛苦了。” 贺祈却道“岳父这么说,就太不了解阿容了。” “她医术超卓,说是当世神医绝不为过。在宫中为太医,于她而言,不是什么苦差事。而是一桩乐事。” “她不是等闲闺阁少女,也不应在内宅虚度年华。” “以后就是我们成亲了,我也会支持她继续做太医” 贺祈这一席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程望听得心潮澎湃,对贺祈的好感直线上升,忽地改了口“三郎要记住今日说过的话。” 得了岳父认可的贺祈,听到这一声三郎,就像大热天喝了口冰水一般通身舒畅,咧嘴笑了起来“岳父放心,我贺祈可以对天立誓,一定全心待阿容。” “不瞒岳父,我和阿容早就已经商量好了。等过些年,我父亲告老致仕回京,我就要来边关掌军。到时候,阿容会辞去太医院的差事,随我一同来边关做军医。” 程望既惊又喜“你说的都是真的阿容真的想以后来边关” “是,阿容亲口说的。”贺祈笑道“岳父安心在边军待着,或许用不了太久,等上几年,便能父女团聚了。” “以后,我和阿容一同孝敬岳父。” 程望目中闪过一丝水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似的,许久才点点头“好” 隔日,凌晨。 贺祈和贺大郎兄弟两人一同去给平国公请安“儿子见过父亲” 平国公眼下有些青影,显然昨夜没怎么睡好“都起身吧”一边说着,一边瞥了贺祈一眼。 这个混账看来倒是睡得不错,气色红润,十分精神。 平国公心里哼了一声。 贺大郎冲贺祈使眼色。 贺祈昨晚被贺大郎唠叨了半夜,已经应承了要低头赔礼。心里虽然别扭,还是低了头“昨晚儿子言语不逊,惹得父亲恼怒不快,昨夜想来,十分后悔。还请父亲大人大量,原谅儿子这一回。” “以后,儿子若有言语冒失之处,父亲只管严惩,儿子绝无半句怨言。” 贺祈这一低头,平国公的面色果然大为缓和,语气也温和了几分“罢了你们兄弟还没吃早饭吧一并留下,陪为父用膳。” 贺祈却道“多谢父亲美意。不过,我想去给岳父请安,顺便陪岳父用早膳。” 平国公“” 第四百四十章 翁婿(二) 平国公一口气梗在了喉咙处。 贺祈神色泰然地回视。 父子对视间,气氛骤然紧绷。 贺大郎硬着头皮打圆场“女婿是半子,三弟亲近孝顺未来岳父也是应该的。三弟就快去吧我留下陪父亲用早膳就是了。” 贺祈应了一声,利索地转身走人。 平国公气得七窍生烟,偏偏这口闷气又发不出来,面色颇有些难看。 贺大郎是个老实忠厚又孝顺的好儿子,见亲爹老子被气成这样,有些心疼,低声劝道“父亲息怒。三弟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祖母偏疼几分,兄弟们也多让着他,脾气确实桀骜不驯了一些。他和父亲多年未见,有些生疏隔阂也是难免” 隔阂个屁 他以前从没见过程望,现在还不是腆着脸去献殷勤对未来的岳父这般热络,见了他这个亲爹却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平国公怒道“什么生疏隔阂我看他是故意气我” 贺大郎在心里暗暗点头同意。 三弟平日脾气确实不太好,却也不是无礼之人。昨晚和今早对着平国公的言行举动,摆明了是有意为之。 真是奇怪。三弟为何这样对父亲莫非是因贺袀之事,心中对父亲生了怨怼不满 贺大郎想了想,低声道“父亲,儿子有些话,不吐不快。” “当日二婶娘和二弟合谋算计三弟。要不是三弟警觉,受伤毁容的人就是三弟了。世子之位,说不得也要拱手相让。” “图谋不轨的人是二弟,三弟为了自保反击,并没有错。父亲心疼二叔,进而怜惜二弟,责怪三弟。三弟心中岂能痛快” 平国公哑口无言,身为父亲的颜面有些过不去,眼看又要恼羞成怒。 贺大郎倒也伶俐,立刻就给亲爹铺了台阶下“爱之深责之切,父亲不希望三弟太过尖锐刻薄失了宽和,所以才出言提点。一片慈父心肠,三弟性子犟,待过些时日,自然就会慢慢明白了。” 至于怎么明白 不是还有他这个苦口婆心的大哥嘛 平国公领教了贺祈的臭脾气,再看敦厚的长子,真是无一处不好,放缓了声音道“不说这个混账了。来人,传早膳吧” 贺祈快步进了程望的营帐。 程望身为医官,掌管百余名军医,外伤太重的病患,也得他亲手诊治。每日十分忙碌。贺祈已经来得够早了,一大早还是扑了个空。 “启禀贺校尉,”营帐外的侍卫恭敬地说道“天还没亮,程军医就被请去了伤兵营。听说是有伤兵半夜发了高烧,要及时救治。贺校尉要是想见程军医,就去伤兵营找找看。” 想给岳父请安顺便陪岳父吃早饭的孝顺女婿,理所当然地迈步去了伤兵营。 总比和平国公大眼瞪小眼来的强。 程望空着肚子照顾伤兵,忙了一个多时辰才得了闲空,起身长舒一口气。 川柏凑了过来,低声道“贺校尉在营帐外等半个时辰了。” 程望有些意外,迈步出了营帐,果然见到了贺祈。 此时天色大亮,阳光柔和又不刺目。贺祈那张英俊的脸孔在晨曦中真是熠熠生辉,比昨晚看着还要英俊几分。 锦容该不是被美色所迷,所以才应了亲事吧 程望心里嘀咕着,亲切又和善的冲贺祈笑了一笑。没等张口,贺祈已经上前,抱拳躬身行礼“小婿给岳父请安。” 程望“” 一大早的,就这么热络殷勤,岳父我着实有点吃不消啊 这一片伤兵营帐,人来人往。贺祈是平国公世子,身份显赫,此时又是行礼又是请安,顿时惹来了一片瞩目。 就连营帐里伤势不太重的伤兵们,也好奇地探头张望。 程望咳嗽一声“三郎不必如此客套,快些起身。” 贺祈笑着站直了身体,很自然地说道“岳父天没亮就来伤兵营帐,现在一定还空着肚子吧不如传早饭来,我陪岳父一同吃早饭。” 不提还好,一提真的是饥肠辘辘。 程望略一犹豫“我平日早饭颇为简单随意,多是和别的军医一起吃。只怕你吃不惯。” 军中伙食就是如此,早饭多是馒头咸菜稀粥之类。就是平国公,也只多添几样小菜罢了。 贺祈立刻笑道“岳父该不是以为我自小锦衣玉食,非山珍海味不能入口吧这一路行军,路上吃干饼子喝凉水,我也一样过来了。” 程望失笑“好,那我们一同吃早饭。” 程望领着贺祈到了一处空营帐里。这营帐里设了几张桌椅,可以坐下吃饭,还有两张小榻,可以小憩。 早饭果然简单,两碟咸菜,一锅热粥,一盆馒头。 程望饭量不大,喝了一碗热粥吃了两个馒头便饱了。 贺祈胃口倒是好的很,喝了三碗粥,吃了六个馒头。 程望看在眼里,也觉有趣“平国公和贺将军饭量颇大,一顿能吃半盆馒头。三郎也不遑多让。” 提起平国公,贺祈神色平淡,没有什么孺慕和亲近,随意嗯了一声。 程望敏锐地察觉出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目光在贺祈的脸上转了一圈,试探着问道“对了,今天早上你怎么来陪我吃早饭你没去给你父亲请安吗” 你父亲难道没留你一起吃饭 贺祈神色自若地笑道“我一大早就去给父亲请过安了。父亲特意叮嘱我,岳父久在边关,锦容又不在岳父身边。我既是来了边关,也该代锦容多多尽孝。所以,以后只要有空,我就陪岳父一起吃早饭。” 这话真的是平国公说的 程望半信半疑。不过,贺祈一脸笃定,程望也不好多说什么,更不便拦着女婿“尽孝”,只得笑着点了点头。 早饭后,程望继续去给伤兵看诊。 贺祈初来乍到,暂时没什么差事,今日也没打仗,一时闲了下来。在伤兵营转了一圈,然后,走到了僻静角落处。 一个身影正从营帐里出来,和贺祈打了个照面。 第四百四十一章 兄弟 这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面色苍白,左脸俊朗,右脸上有一道狰狞丑陋的疤痕,右眼处蒙着眼罩。 贺祈站定,和这个青年男子对视。 青年男子显然也未料到会这么早就见到贺祈,四目对视的瞬间,两人的心情同样复杂难言。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后背受了重伤的贺袀。 不知过了多久,贺祈才张口打破沉默“二哥”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传入耳中,贺袀全身微微一震。今时今日,贺祈还肯叫他一声二哥。这份胸襟气度,他自问不及。 贺袀从口中挤出两个字“三弟” 然后,又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片刻后,贺祈再次张口说话“二哥不请我进营帐坐一坐吗” 贺袀定定心神,让了开来。贺祈也没客气,掀起门帘进了营帐。目光一扫,将不大的营帐看入眼底。 除了一张窄榻,只有一桌两椅,另有一个放衣服的箱子。用简陋两个字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昔日春风得意鲜衣怒马的平国公府二公子,如今就和军营里普通的军汉一样。唯一的特殊待遇,就是一个人能独住伤兵营帐,还算清净。 贺祈神色自若地坐了下来,随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水是温的,里面连个茶叶沫子都没有。 贺祈也不计较,喝了一口说道“二哥以前最喜欢喝茶,白水哪里喝的惯。以后我让人送一些茶来。” 紧紧束缚住贺袀的无形枷锁,忽然间散去。 贺袀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正好和贺祈面对面“不用了。这一年来,不习惯也习惯了。在军营里,能吃口热乎的喝上热水,都是好的了。我哪里还有从前那些讲究的臭毛病” 他在斥候营里待了半年,每次骑马进草原,都是带些干粮和冷水就出发。有时候三两天能回军营,有时候要五六天甚至更久。能吃上一口热馒头喝上热粥,都很难得。 一开始他是真的不习惯,日子格外难熬。不过,在生死之间淌过几回,想不豁达都不可能。 贺祈深深看了贺袀一眼“二哥,你变了很多。” 贺袀自嘲地笑了一笑“往日我自恃甚高,憋足了劲想压你一头,甚至肖想世子之位。现在想来,真如一场噩梦。” “父亲带我来边关,让我进斥候营。一开始,我满心怨气,恨父亲心狠,也恨你不肯为我求情。” “直到那一回,我们斥候营被突袭” 贺袀目中闪过痛苦和悔恨“我们只有一百多个人,鞑靼骑兵却有千人。他们来势汹汹,且都是擅长骑射的精兵,我们万万不敌。” “为了传递消息回军营,所有人拼死杀敌,为几个送信的斥候杀出血路。到最后,我们那一队人,只有几个活了下来。其余人都死了。” “按着斥候营的惯例,回军营送信的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因为,老兵们经验丰富,逃生的机会更大。我是唯一的例外。因为,我是贺大将军的儿子,是平国公府的二公子。” “为了掩护我逃走,他们半点不顾惜自己,有的被乱箭射死,有的被刀砍死,最惨的是掉落马下,被马匹践踏身亡。” 说到这儿,贺袀的声音颤抖起来,眼眶也隐隐泛红。 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血光漫天的一夜。 他似是在和贺祈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人人都只有一条性命。到了战场上,大家拼力厮杀,谁的命又比谁高贵” “如果我不是姓贺,那一夜,我早已死了。” “父亲恨我不争气,平日对我不管不问。可人人都知道,我是父亲的儿子。到了生死关头,我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从那之后,我就想明白了。我被富贵冲昏了头,被权势迷了心,做了不该做的事,犯了不该犯的错。以后,我要做个堂堂正正的贺家儿郎。宁可死在战场上,也不苟活。” “三弟,我犯下大错我欠你一声对不起。”贺袀站起身来,红着眼,深深躬身“三弟,对不起” 前世那个趾高气昂轻蔑冷笑的贺袀没了,在他眼前的,是满心忏悔幡然醒悟的二堂兄。 贺祈心中百味杂陈,久久无言。 贺袀就这么维持着躬身赔礼的姿势。 良久,贺祈才呼出一口气“二哥,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我们谁都别提了。你还是我二哥,我还是你三弟。” 贺祈这么说,便是真的原谅他了。 贺袀眼眶又是一热,两滴泪水滚落。他很快克制住自己,站直身体,哑声道“你这般宽宏大度,真令我羞愧汗颜。” 贺祈看着贺袀,缓缓道“二哥,你有一个好父亲。” 贺袀苦笑着叹了一声“我之前满心怨气,甚至恨我父亲。现在我也当爹了,虽然还没见过孩子,却是满心欢喜,希冀着他长大以后有出息。要是他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我不知会何等失望难过。” 做了父亲,才能体会到当爹的心情啊 贺祈不知想到了什么,沉默不语。 贺袀依旧敏锐,看了贺祈一眼“三弟,你刚才说我有一个好父亲是何意莫非是对大伯父有什么不满” 他曾对父亲怀着希冀和期待,受到的却是漠视和冷待。那种被放弃被抛弃的失落和痛苦,只有他自己清楚。 这个心结,他无法释怀。至少,现在还不能释怀。 贺祈避重就轻地说道“没什么不满。只是,我和父亲多年未见,颇为生疏。到一起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贺袀不再多说,转而问道“鞑靼太子已经进了军营。不知什么时候会令他上阵劝降” 贺祈目中闪过冷意,淡淡道“两军交战,他就该派上用场了。” 天寒地冻,不宜行军打仗。最近一段时日,战事不算频繁。 贺袀略一点头。 就在此时,营帐外响起一阵喧哗声,不知是谁喊了起来“鞑靼骑兵突袭军营” 第四百四十二章 突袭 边关常年打仗,两军交战是常事。不过,鞑靼骑兵突袭军营还是第一回。 大军军营驻扎之地,有重兵层层把守。所谓突袭军营,当然也是不可能的。隔了八十里地,就惊动了巡逻探哨的士兵。这些士兵一边抵挡鞑靼骑兵,一边火速传信回军营。 前来突袭军营的鞑靼骑兵数量不多,约有两千左右。 中军兵力充足,加上平西侯带来的士兵,加起来四万有余。区区两千鞑靼骑兵,送上门来就是一盘菜。 平国公立刻点了一万边军,亲自率兵迎敌。将这一伙来突袭军营的鞑靼骑兵杀得溃败。不过,这些骑兵落了下风,也不肯逃,大有血战到死的意味。 这场仗,从早上打到了晚上,杀得血流成河。 两千鞑靼骑兵没有一人逃走,更没人投降,几乎被杀的干干净净。 边军也死伤颇重。战场里遍地尸首,犹如地狱修罗场。鲜血浸入地面,浓烈的血腥气令人闻了作呕。 这一场仗,堪称惨厉。 不知多少伤兵被抬着进了伤兵营帐,所有军医都忙得恨不得多生两只手出来。 平国公打了胜仗,面上却没有一点喜色,沉着脸坐在营帐里。身上的软甲被褪去,露出左胳膊。左胳膊上赫然有一处箭伤。 战场上刀剑无眼,平国公亲自领兵上阵,鞑靼骑兵也不是傻瓜,拉弓射箭尽往帅棋这边招呼。平国公左胳膊就中了一箭。 万幸这一箭没有毒,而且是从胳膊上擦了过去,伤势不算重。 程望手脚利索地为平国公看诊治伤,敷药包扎。 站在一旁的贺大郎满眼关切满面忧色“程军医,父亲的伤没有大碍吧” 程望一边低头包扎,一边张口道“虽是轻伤,也不能轻忽。一个月之内,不宜用力。” 一个月的时间还好,不算太长。 贺大郎顿时松了口气。 贺祈也在一旁。不过,他并未出声。相比起满面忧色的贺大郎,贺祈的反应就显得冷淡了。 平西侯和贺淞一并皱着眉头。尤其是贺淞,脸色沉肃凝重“大哥今日太过冲动了,怎么能亲自领兵上阵” 平西侯也有些不满“堂堂边军统帅,就该坐镇中军安定军心。领兵杀敌这等事,交给我就是了。” 平国公面色泛白,口气却硬得很“鞑靼骑兵竟敢突袭我中军军营,我岂能轻饶了他们自是要亲自领兵杀敌,让他们有来无回” 贺淞瞥了平国公受伤的胳膊一眼“大哥胳膊受伤一事得保密,不能传出去,免得动摇军心。” “正是。”平西侯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就在中军的地盘上,杀敌两千,边军伤亡也近两千。主帅还受了箭伤。这等事要传出去,也太灭中军的威风长敌人气势了” 平国公“” 被自家兄弟和大舅兄数落,平国公身份再尊贵,也只能受着了。 贺淞替自己兄长辩驳“这些鞑靼骑兵,显然是冲元思兰来的。本来就是鞑靼军营里挑出来的死士,一个个不要命也不惜命。也就是大哥领兵,能将这两千骑兵压制住,还杀得干干净净。换了别人,定然死伤更重” 这倒也是。 平西侯总算住了嘴。 元思兰来边关劝降鞑靼骑兵一事,早已传到了鞑靼人耳中。鞑靼可汗心中愤怒,可想而知。 不管如何,元思兰到底是鞑靼太子。现在却甘愿为大楚驱使,前来边关扰乱鞑靼军心。鞑靼可汗怕是生吃了元思兰的心都有。 两千鞑靼骑兵突袭军营,和送死没什么区别。不过,总能鼓舞鞑靼骑兵的士气,振奋军心。 平国公目光闪动,缓缓说道“今日战事匆促紧急,无暇将元思兰带进战场。明日大军出征,将元思兰带着一同前去,让他站在高处,高声劝降” 元思兰一来边关,鞑靼的军心已经乱了。既如此,更要乘胜追击 平西侯立刻道“明日我领兵” 贺淞张口迟了一步,也不和平西侯争抢,点头附和“平西侯骁勇无双,由他领兵出击,确实最合适。” 平国公这一受伤,至少一个月不能领兵。论身份论能耐,接下来就得属平西侯了。 平国公略一权衡,点头应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贺祈,忽地张口道“舅舅,我明日也随你一同上阵” 众人一惊。 平国公反射性地拧起眉头,看向贺祈“不妥” 贺祈抬眼回视“敢问父亲,有何不妥” 平国公按捺住心里的不快,沉声道“你如今是御前侍卫统领,不是边军武将皇上命你随行守护鞑靼太子,并未下旨让你上阵杀敌。” 贺祈淡淡道“父亲所说有理,我不是边军武将,无权领兵。” 平国公眉头略一舒展,就听逆子又说了下去“不过,我也没打算领兵冲锋杀敌。我是想跟在舅舅身边,做舅舅的亲兵。以我的身手,做一个亲兵应该绰绰有余吧” 平国公“” 这个混账自己不让他上阵,是忧心他的安危。他就非要和自己这个老子对着干 平国公被顶得心肝肺俱疼,面色自然好看不到哪儿去。 平西侯和贺淞对视一眼。他们两人这时候要还看不出父子两个不和,就白活这么多年了。 平西侯咳嗽一声,打起了圆场“三郎,我身边的亲兵多的是,不缺你一个。你父亲受了伤,依我看,你还是留下伺疾吧” “父亲受伤一事,不宜宣扬。我要是留下伺疾,岂不是令人起疑”贺祈用之前贺淞说过的话堵住了平西侯的嘴“再者,元思兰为人狡诈阴险,带着他上阵,一定要百般提防。我和他打交道最多,还是我盯着他最合宜。” 这个理由确实很充分。 平西侯想了想,转而对平国公说道“三郎说的也有道理,就让三郎随我一同上阵吧” 平国公“” 平国公脸色更难看了。 贺淞咳嗽一声“三郎既是想去,大哥就应了吧”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上阵 话说到这份上,不答应也不行了。 平国公缓缓吐出心中闷气,点头应允“也罢明日三郎就随平西侯一同出阵。”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释然,拱手道“多谢父亲首肯。父亲放心,儿子不会贪功冒进。一切以稳妥为先” 一直默不出声的程望忽地来了一句“说的是。就是为了锦容,也请贺校尉爱惜自身。” 此言一出,众人皆哑然失笑。 这个未来岳父,偏心得理直气壮十分坦荡啊 贺祈也不恼,冲程望笑道“岳父说的是。阿容还在京城等我,我答应了她,一定会平安回去,娶她过门。” 程望的目中露出满意的笑意。 平国公看着翁婿相得的一幕,心里别提多憋闷了。 平西侯冲贺祈使了个眼色,以“贺祈从未上过战场要叮嘱一番”为借口,将贺祈带回了自己的营帐。 平西侯性情耿直,说话不喜拐弯抹角,张口就问“三郎,你和你父亲是怎么回事”没等贺祈编个理由装傻充愣,平西侯又板着脸孔道“在我面前,就别耍花腔了。我眼明心亮,还没糊涂。不至于连你们父子不和都看不出来。” 贺祈“” 亲爹和二叔都不在京城,贺祈自小就和舅舅格外亲近。 平西侯对贺祈也格外好。不管贺祈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平西侯都无条件无原则地支持。便是对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了。 贺祈看似冷硬,对真正疼爱自己的长辈其实孝顺听话。 平西侯直接问出了口,贺祈沉默片刻,选择性地说了实话“贺袀受伤毁容,父亲觉得我太过心狠手辣,见面便张口训斥我。我心中不快,顶撞了几句,闹得不欢而散。彼此心里都不痛快。” 平西侯神色稍缓,叹了口气“三郎,我是你亲舅舅,当然最疼你。那个贺袀,没生好心,以我看来,死不足惜。” “你父亲不是不疼你,只是,贺凇是他手足,贺袀是他嫡亲的侄子。他夹在中间,也有为难之处。” “看在你二叔的份上,就算了吧” 贺祈淡淡道“我不怪二叔,也原谅二哥了。可父亲这般对我,我这个做儿子的,心里也难再生亲近之意。” 平西侯哑然片刻,又叹了口气,却没再说什么,只道“你从未上过战场,明日第一次上阵,多加小心” 贺祈略一点头。 前世他在边关数年,收拢残兵,和鞑靼骑兵周旋,战场杀敌的经验丰富得很。不过,长辈的关切和叮嘱,他不能拒绝,默默领受便是。 平西侯思忖片刻,又道“明日带着元思兰上阵,确实要格外警惕小心。” “元思兰此人,心冷无情,狡诈阴险,”贺祈接过话茬“对付他,确实要慎之又慎。那五百鞑靼亲兵,留在军营里,让人盯紧了。元思兰只身一人,心计再多也没用。” 平西侯目中闪过杀意,低声道“你明日将亲兵都带上,我的两百亲兵也都给你。好好保护元思兰。” 元思兰既是来了,那就要充分发挥鞑靼太子应有的作用,早早死了太过浪费。物尽其用才是上策。 贺祈扯了扯嘴角,点头应下。 平西侯和贺祈长谈,这一边,贺凇也在和受伤的兄长低声说话。 “大哥,”贺凇面色复杂,语气中透出歉然“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那个孽障,三郎也不会和你心生隔阂,如此疏远。” 平国公还嘴硬“没有的事,我是他亲爹,他岂会和我疏远。” 贺凇苦笑一声“大哥就别逞强了。我们兄弟多年,我还不清楚你吗今日三郎当着众人的面出言顶撞,你不知何等恼怒” “平西侯是三郎的亲舅舅,三郎对平西侯亲近,也是理所当然。可三郎对着未来岳父,也比对大哥亲近得多。大哥心里岂能痛快” 平国公“” 平国公和贺凇对视片刻,半晌,才悻悻地轻哼一声“那个混账自小被娇惯着长大,被母亲纵出了这等桀骜不驯的脾气。要是在我身边,我非每天抽他一顿不可” 贺凇低声道“三郎和大哥年轻时的脾气一般无二。” 平国公“” 还是不是我亲弟弟了 今儿个怎么尽拆我的台 平国公瞪起了眼,不耐烦地撵人“行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别在我这儿赖着了。” 父子两个,果然是一般脾气。 贺凇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来,想了想又说了几句“三郎是个犟脾气,大哥还是缓和一些,别总板着脸。也免得父子两个愈发生疏。” 平国公板起脸孔,回敬几句“你说得没错,做父亲的也该放下身段。二郎受了重伤,在伤兵营帐里一住就是三个月。你也该去看看二郎才对。” 贺凇“” 真是扎心了 兄弟两个默默对视一眼,各自面无表情。 隔日五更,边军校场点兵。 平国公受伤的左臂被仔细包扎,又穿了主将的铠甲,从外表看不出半分,端的是威风赫赫。 今日领兵出战的平西侯,也是一身银光闪闪的铠甲,神色冷厉,满身杀气。贺祈和一行亲兵,站在平西侯后侧。 被点出战的两万士兵,各自手持兵器站在骏马身侧,大军杀气腾腾,令人心凛。 元思兰则站在平西侯的身侧。 往日伺候元思兰的数名亲兵,皆被留在了军营里。堂堂鞑靼太子,只身一人站在边军的校场里,面对着斗志昂扬杀意凛然的边军将士,这样的情景,实在微妙。个中滋味,也只有元思兰自己知道了。 平国公话语简短有力“昨日鞑靼骑兵突袭军营,今日,我们边军主动出击,也让鞑靼骑兵尝尝我们边军的厉害” 所有士兵一同呼喊出声“边军威武” “杀光鞑靼人” 喊声震天,令人心神俱震。 平西侯故意转头看了元思兰一眼“太子殿下看边军如何” 元思兰扯了扯嘴角,眼里却无半分笑意。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百四十四章 大捷(一) 最新网址ddku 半个月后。 “边军大捷” “边军大胜鞑靼骑兵,斩敌五千大胜” 骑着快马的边军士兵一边扬声大喊,一边用力踢着马腹,胯下骏马如风一般疾驰。边关大胜的喜讯,也迅速传了开去。 街道两侧的百姓闻之大喜,一个个振奋雀跃。 “太好了边军打了大胜仗。” “这一回,就该将鞑靼人彻底杀得干干净净。免得日后卷土重来。” “说的对。将他们彻底打服,让他们向我们大楚称臣纳贡” 战报送入朝中,百官也是人人开怀。宣和帝喜得从龙椅上霍然起身,哈哈大笑“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可见宣和帝是如何高兴 卫国公拱手笑道“边关大胜平西侯立下大功,边军也是居功至伟。还请皇上论功行赏” 一旁的镇远侯晋宁候永安侯,也一同出列,奏请天子犒赏立了战功的边军和领兵出征的平西侯。 大楚最重军功。平国公府凭借着镇守边关之功,位列勋贵第一世家,无人不服。平西侯领兵增援有功,现在又领兵打了大胜仗,以宣和帝的脾气,焉有不赏之理 果然,宣和帝笑道“平西侯立下大功,朕自要重赏传朕旨意,赏平西侯良田千倾,再赏平西侯次子子爵之位。” 众臣“” 平西侯是世袭的爵位,按朝中规矩,日后爵位要传给嫡长子,和次子没什么关系。宣和帝一张口,就给平西侯次子赏了子爵之位,确实很大方了。 不过,平西侯次子朱启珏,是康宁公主的未来驸马,是宣和帝的准女婿。天子这般大方,显然也是因为肥水没流外人田 众臣心里默默腹诽一回,然后一个个大拍马屁歌功颂德皇上英明 大皇子二皇子也是一脸喜气,心里却是懊恼不已。 这等立功的好机会,怎么就被平西侯那个粗鲁莽夫抢了去要是自己的舅舅镇远侯永安侯去边关该多好 边军打了胜仗,宣和帝龙心大悦,后宫也是一片喜悦欢腾。 裴皇后笑吟吟地传口谕,给后宫所有内侍宫人发了双倍的月例。又赏了程锦容一对羊脂玉镯。 这对羊脂玉镯是进贡的珍品。玉质细腻,莹润通透,戴在手腕上,映衬得手腕也如玉雕出来的一般。如此珍品,价值连城。 程锦容笑着推辞“娘娘已经赏了我许多好东西,这对羊脂玉镯,我愧不敢受。娘娘还是留着自己戴吧” 或者留着,等六皇子成亲的时候,给儿媳妇做见面礼也行啊 裴皇后似是窥出了程锦容的心思,笑着说道“放心吧,本宫的私库里还有不少好东西,赏给你的,你拿着就是。” “此次边关打了大胜仗,多亏了平西侯献策有功。贺校尉护送鞑靼太子到边关,也是大功一件。论功行赏,是皇上的事。本宫也是心中高兴,这才赏你一对玉镯。你收着吧” 妻以夫贵。程锦容是贺祈的未婚妻,贺祈立下大功,裴皇后赏程锦容也说得过去。 程锦容只得笑着谢恩。 其实,程锦容平日在御前当值,穿戴极为简单。玉镯娇贵易碎,她平日从不戴这些。裴皇后一片心意,她接了赏赐,也是收进箱子里。 裴皇后谈兴颇佳,笑着说道“战报本宫也听说了。此次大胜,和元思兰不无关系。”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她昨日就收到了贺祈的信。贺祈在信中将当日情形详细说了一回,比战报上描述得仔细多了。 那一天,平西侯领着两万士兵出征。元思兰站在特制的九尺高的战车上,身着鞑靼长袍,离得老远也清晰可见。 军中有特制的喊话用的器具。元思兰站在战车上,手持器具,以鞑靼语喊话,让鞑靼骑兵投降大楚。 鞑靼骑兵的先锋营先乱了阵脚,很快溃败。紧接着来迎战的鞑靼骑兵,也听到了太子殿下的喊话,有的失了战意,有的愤怒叫嚷,更有失去理智的鞑靼武将策马上前,要上前杀了元思兰。 平西侯早有准备,以元思兰为饵,设下埋伏。 鞑靼骑兵军心不稳,士气低落。此消彼长,边军却是气势如虹杀意腾腾。这一场大胜仗,简直是意料之中的事。 贺祈“第一次”上阵,表现堪称耀目。 他领着两百多名亲兵,守在元思兰身边。替元思兰挡下了许多“流箭”。其中一箭,险之又险,差一点就射中元思兰的胸膛。 贺祈及时以刀格挡,将那一箭击偏,只射中了元思兰的左肩,元思兰才逃得一劫。 “元思兰此人心计深沉,擅长隐忍。被逼到这等地步,被鞑靼骑兵高声辱骂,依然面不改色。” “我定要趁此良机,除掉元思兰。只是,现在还不是他死的时候。物尽其用,有他在手中,鞑靼骑兵士气低落,军心大乱。今日打了一场大胜仗,接下来,便可乘胜追击,将鞑靼人彻底打服。” “等到那一日,元思兰便可不慎中箭身亡了。” 裴皇后和程锦容正闲话,顾淑妃领着康宁公主来了。 顾淑妃满面喜色,笑着行礼“臣妾见过皇后娘娘。”康宁公主也恭敬柔顺地见了礼。 裴皇后笑道“没有外人,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吧” 康宁公主定下亲事,顾淑妃的心事去了最大的一桩。 如今后宫安宁和睦,未来女婿被赏了子爵的爵位,顾淑妃只觉顺心顺意,笑声也比平日畅快了不少。 裴皇后笑着打趣“淑妃今日满脸喜色,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康宁公主红着一张清秀的脸庞。 她远远地见过朱启珏几面,对他俊俏的脸孔印象颇深。父皇为她定下这门亲事,她心中也十分乐意。 顾淑妃抿唇笑道“臣妾这点心思,如何瞒得过娘娘。皇上重赏平西侯,赐了平西侯次子爵位,臣妾心里也十分欢喜。” 可怜天下慈母心。 裴皇后听着顾淑妃的话,心里有些感慨,下意识地看了身侧的程锦容一眼。 最新网址ddku 第四百四十五章 大捷(二) 程锦容似有所察,抬起眼,冲裴皇后微微一笑。 裴皇后心中欢喜,又有些酸涩。 女儿就在她身边,却不能叫她一声娘。这份遗憾,再多的赏赐也弥补不了。可比起过去十几年的母女分别煎熬苦楚,她能和女儿团聚,已是老天恩赐了。 裴皇后将心中杂念压下,和颜悦色地对顾淑妃说道“平西侯府的二公子,此次也领着公差去了边关。如今边关打了大胜仗,情势一片大好。或许他们很快就能回京了。” 顾淑妃笑盈盈地看了康宁公主一眼“立不立功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平安回京。说来,当日皇上下旨赐婚,朱二公子隔日就离京远行,未能进宫谢恩。等他回京了,臣妾得厚着脸皮,召他前来说说话。也让康宁和未来驸马正式见上一面。” 康宁公主俏脸更红了,羞答答的垂下了头。 裴皇后看在眼底,很自然地想起了寿宁公主。 和柔顺乖巧听话的康宁公主一比,寿宁公主冲动易怒又愚蠢糊涂。 顾淑妃显然也想起了寿宁公主,略一犹豫,轻声说道“娘娘,臣妾听闻寿宁公主一直在学规矩。” 顾淑妃说话十分委婉。其实,寿宁公主被宣和帝厌弃,不是什么新鲜消息了。宫中内外,无人不知。 堂堂大楚嫡长公主,被软禁在公主府里,跟着教养嬷嬷“学规矩”。而且,那两个嬷嬷皆是宫中出了名的厉害人物。骄纵任性的寿宁公主落在她们手里,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有些长舌的在背地里嚼舌,少不得要牵连到裴皇后。 裴皇后眸光一闪,淡淡道“不是本宫不心疼寿宁。只是,她说话行事无状,触怒了皇上。本宫也不敢为她求情。” 裴皇后态度冷淡,摆明了不想多言,顾淑妃颇为识趣,很快扯开话题。 康宁公主轻咬嘴唇,鼓足了勇气说道“母后,女儿想和程太医说会儿话。” 裴皇后对康宁公主那点少女心思了然于心,笑着点头应允。 康宁公主悄然松了口气,冲程锦容笑了一笑。 程锦容回了一个亲切友善的笑意。 康宁公主在宫中存在感稀薄。程锦容在宫中近两年,时常见到来给裴皇后请安的康宁公主,不过,两人几乎没说过话。 康宁公主和程锦容进了偏殿,将宫女们都打发退下了,康宁公主才红着脸轻声道“朱二公子是贺校尉的表弟,听闻他们两个亲如兄弟,程太医和朱二公子也相熟。” 这位康宁公主,着实温柔羞涩,打听未来夫婿的性情脾气都这般小心翼翼。 程锦容目中闪过笑意,点了点头“是,不瞒公主殿下,我和朱二公子确实熟络。” 不等康宁公主张口询问,又说了下去“朱二公子是家中次子,颇受长辈们宠爱,往日惫懒贪玩。去年御前侍卫大选的时候,他倒是格外硬气,拼着受伤挨揍,也撑到了最后,得了皇上青睐赞许,做了御前侍卫。” “他在御前当值一年多,行事仔细稳妥,从没出过差错。” 能入宣和帝的眼,朱启珏靠的不仅是出身,也不全凭一张俊俏的脸孔。 康宁公主听得入神,羞怯之意渐渐褪去。 “他在宫中当差尽心尽力,不过,出宫后和几个好友在一起时,就是另一副样子了。”程锦容笑着将贺祈等人相处时的趣事说了几桩。 康宁公主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几个倒是有趣。” 康宁公主容貌不算顶尖,比起寿宁公主来颇有不如。不过,她性情温柔,举止斯文,没有半点公主的跋扈霸道,让人望之生出好感。 朱启珏能尚康宁公主,实在是他的福气。 程锦容和康宁公主闲话许久,气氛轻松融洽。 康宁公主忽地轻叹了一声“程太医,我整日住在宫里,不知宫外如何。其实,我心里一直惦记皇姐,想去公主府看看她。不过,母妃不允我随意出宫。” 寿宁公主任性刁蛮,时常欺负康宁公主。姐妹两个感情平平。 不过,康宁公主温软善良,自寿宁公主搬进了公主府,心里时时惦记。顾淑妃管束得紧,她有心想打探几句,都无处可问。 程锦容看着康宁公主,温声说道“皇上是寿宁公主的父亲,皇后娘娘是她的亲娘。如果不是寿宁公主犯下大错,皇上和娘娘岂会重罚” “这么说虽然凉薄了些,不过,微臣还是想劝公主殿下。等皇上彻底消了气,允寿宁公主进宫了,殿下再去见寿宁公主也不迟。” 康宁公主颇能听得进劝慰,点了点头,不再提寿宁公主。 这一日过后,边关频频传来捷报 元思兰几乎每次上阵,都要带些伤。不过,都是些无碍性命的轻伤,有神医程望亲自照料,务必令元思兰有力气上阵“劝降”。 鞑靼骑兵士气低落,军心不稳,连吃败仗,死伤惨重。 鞑靼可汗卜赤被气得病了一场,更是雪上加霜。 边关连连打胜仗,战局明朗,京城百姓们雀跃欣喜,朝堂百官振奋鼓舞。重回朝堂执掌户部的梁尚书,如今什么也不说了,每天忙着筹措粮草准备军饷。 能彻底打败鞑靼,边关便能迎来数年十数年的平稳安定。于国朝于百姓都是一件大喜事。这等时候,就是让梁尚书跑断腿掉光头发也乐意。 宣和帝心情也极好,下旨重赏平国公府和平西侯府。 “养病”一年的大皇子妃贺氏,终于“病愈”,可以踏出院门。别的府暂时没走动,只回了一趟娘家。 大皇子亲自陪贺氏回了平国公府。 年少的贺四郎磨炼半年,说话行事颇见沉稳。陪着大皇子在外院说话。 大皇子妃进了内堂。 魏氏依旧卧榻静养,不能出来见人。朱氏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站在太夫人身侧,一同行礼“见过大皇子妃娘娘。” 大皇子妃没理会朱氏,快步上前,双手扶起太夫人,语气十分亲热“祖母快些免礼。” 第四百四十六章 惊变(一) 太夫人还是稳稳行了礼,然后才起身,打量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容貌肖似郑氏,生得美丽端庄,只看外表,怎么也看不出是个心思恶毒之人。被软禁在院子里一年未曾见人,大皇子妃瘦了一大圈,胭脂水粉也遮不住晦暗的气色。 此时,大皇子妃满面笑容,话语间十分亲昵“我病了这么久,一直未曾出府。劳烦祖母心里惦记,不时登门探望。如今我病好了,自是要回来看看祖母。” 大皇子妃粉饰太平,太夫人也未揭穿,顺着她的话音笑道“娘娘一片心意,我却之不恭,便领受了。” 大皇子妃扶着太夫人坐下,嘘寒问暖。话题很快便扯到了大皇子的身上“父亲和大伯父在边关领兵打仗,大郎兄弟三个也都去了边关。如今府里来往,都要靠年少的四郎撑着。殿下特意陪我回府,还叮嘱我,说府中有什么事,只管和殿下张口。” 太夫人不动声色,含笑和大皇子妃应对周旋“娘娘和殿下的美意,老身先谢过。” “老身耳聪目明,还没糊涂。一定会好好约束府中下人和亲兵,绝不允他们惹祸。娘娘只管放心就是了。” 大皇子妃心思不正,大皇子也不是善茬。之前因宣和帝动怒,大皇子对大皇子妃十分冷淡。 现在平国公兄弟在边关屡立战功,平国公府被厚赏,风光无限。大皇子这时便记起这是自己正经的岳家妻族了,张口就要照拂哼 这等话虚伪至极,想沾光借势才是真的吧 大皇子妃在太夫人了然的目光下,有些心虚。 被关了一年,她简直都快被憋疯了。现在边关战局大好,捷报连连。大皇子主动去看她,张口要陪她回娘家。 她知道大皇子的心思,不敢也不愿拒绝。 不管如何,她是贺家这一辈唯一的嫡女,嫁入天家为媳。平国公府风光显赫,她在大皇子府内宅里,就能安然无事稳稳立足。 大皇子妃打起精神,笑着说道“二弟妹生了孩子,我这个做姑母的,之前生病,今儿个总算能亲眼见一见侄儿了。” 太夫人也没拦着,领着大皇子妃去见了魏氏,看了孩子。 大皇子妃在娘家消磨了半日,用了午饭才走。 临走时,大皇子妃握着太夫人的手,红着眼低声道“祖母,我知道往日我做了错事。可现在,我已经尝到苦果了。二弟在边关打仗,出生入死,母亲如今在院子里养病,连嫡亲的孙子也不能见上一面。” “祖母,我真的知错了以后,请祖母怜惜我一二。容我时常回府陪伴祖母。” 太夫人看着大皇子妃,淡淡说道“你要回府,我不会拦着。不过,请娘娘记着,日后不要插手贺家的事,不得为郑氏求情。还有,大皇子殿下的事,娘娘也别张口。” 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神情有些僵硬,还想为自己辩驳。 太夫人又道“立储一事,关乎社稷。皇上圣明,自有决断。我们贺家一片忠心,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尽忠。绝不会掺和立储之事。如果大皇子殿下打着借力或是其他的主意,就请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 这一番拒绝的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半点误会的余地都没有。 大皇子妃面色泛白,全身轻颤,目中闪过近乎绝望的神情“祖母,你就不管我的死活了吗” 大皇子想拉拢平国公府,特意陪她回贺府。要是无功而返,要是大皇子知道了贺家的态度,她以后的日子怕是更难熬了。 太夫人目中闪过冷意,缓缓道“我言尽于此。娘娘怎么想,就是娘娘的事了。” 大皇子妃失魂落魄地离去。 太夫人在内堂里独坐许久,面上露出疲惫。 别人只看到平国公府的风光,却不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滋味。 几个月前,边关被鞑靼骑兵突袭,打了败仗。平国公府首当其冲,承受的压力极大。她表面镇定,心里实则如油煎火烤一般。 现在打了胜仗,天子重赏平国公府,她这颗悬了几个月的心终于稍稍落了下来。 可这并不意味着以后就能消停了。相反,更大更多的麻烦随之而来。 贺家从不卷入立储之争,屹立朝堂多年,安稳不动。可眼下,尚未过门的程锦容和六皇子亲如姐弟,贺祈也和六皇子来往密切。只怕这场风波,躲也躲不过去了。 太夫人忍不住长叹一声。 就在此时,内堂外忽地响起急切的脚步声。 太夫人略一皱眉,看了过去。 只见朱氏步履不稳,神色惊惶。太夫人心里咯噔一沉。朱氏性情沉稳,便是贺大郎离京去边关,也未像此刻这般失态。 “出什么事了”太夫人沉声问道。 朱氏苍白着一张脸,声音颤抖个不停“亲兵送了急信回来,说是二叔领兵遭了埋伏。二叔被鞑靼骑兵里的神箭手一箭射中了胸膛,身受重伤” 太夫人霍然起身,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手下死死地握住椅子把手,声音倒是出奇的冷静“让送信的亲兵进来,我要亲自问他” 武将领兵上阵杀敌,免不了受伤。可一箭射中胸膛 太夫人身子晃了晃,强行稳住。 朱氏忧心不已地上前,扶住太夫人的胳膊。 很快,送信的亲兵就进了内堂。 这个亲兵日夜兼程,跑废了两匹马,只为了早一步赶到京城,在战报抵达之前送信回平国公府。 亲兵满目血丝,正要跪下,太夫人已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阿凇伤势如何是否有性命之忧” 亲兵红着眼睛,声音嘶哑“回太夫人,小的奉命回京送信,这一路花了十二天时间。小的走的时候,将军受伤颇重,昏迷未醒。现在到底如何,小的也不清楚。” 亲兵顿了顿,又说出了第二个噩耗“将军在战场上受伤落马,军心大乱。一伙鞑靼骑兵,趁乱抢攻,要救走鞑靼太子。三公子领着亲兵奋力杀敌,眼看不敌,便挥刀杀了鞑靼太子” “鞑靼太子一死,那些鞑靼骑兵便如疯了一般,三公子也受了伤” 第四百四十七章 惊变(二) 保和殿。 宣和帝正召集群臣议事。眼下边关战事是头等大事,也到了最要紧的关头。这等时候,国库再空虚,也得挤出银子来。 梁尚书原本就没多少头发,如今掉得厉害,头顶一圈锃光发亮。一张老脸满是皱纹。 宣和帝张口询问“梁尚书,现在户部还能筹措出多少银子来” 梁尚书昨夜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眼睛里一片赤红,声音沙哑“回皇上,老臣已竭尽所能,连百官俸禄都压了两个月未发,筹措出了两个月的粮草。” 至于伤亡士兵的抚恤银子,只能等到战事平定以后再说了。 梁尚书挨了一顿廷杖,养了一个多月后,被宣和帝招还入朝。 宣和帝是天子之尊,不会去向一个臣子道歉赔不是。不过,对梁尚书的态度却温和了许多。 “辛苦梁尚书了。”宣和帝温声道“眼下战事正紧,无论如何也得撑过去。内务府还有些存银,朕下旨拨一百万银子,梁尚书派人去内务府取便可。” 内务府要供应宫中一应用度,说是皇上私库也不为过。宣和帝肯从内务府里拨银子,梁尚书自是大喜,忙拱手谢恩“皇上圣明,微臣谢过皇上” 一众文臣武将,立刻大拍龙屁。一时间阿谀奉承如潮。 谁都爱听好听话,宣和帝也不例外,被众臣拍的龙心大悦。 其实,内务府的银子也不宽裕。四皇子五皇子正在建府,规制虽减了三成,花银子的地方依然不少。 在这关口,宣和帝还要从内务府挤出一百万两银子来,直愁得内务府总管唉声叹气。 不过,这是皇上旨意,再怎么样也得挤出银子来。说不得,只能削减宫中用度了。 内务府总管对着裴皇后,十分委婉含蓄地表露出了这一层意思。 裴皇后不假思索地说道“传本宫口谕,以后本宫的衣食用度份例,减四成。其余宫妃和皇子公主,各减两成。” 内务府总管松了口气,立刻道“皇后娘娘贤良宽厚,不过,以奴才看来,娘娘减四成份例也太多了,减两成便可。” 哪有宫妃减两成皇后减四成的道理。要缩减用度,也该先从宫妃们开始。 裴皇后却道“本宫身为皇后,正该为后宫表率。从明日起,份例便减少四成。”顿了顿又道“这等小事,无需四处宣扬。” 内务府总管忙恭声应下。心里却打定主意,一定要将此事传开,让众人都知道皇后娘娘的贤良。皇后娘娘高兴了,他这个内务府总管也能得主子欢心。 内务府总管退下之后,裴皇后转过头,低声对程锦容笑道“这个毛公公,是个挑眉通眼的伶俐之人。本宫吩咐过的事,他定然会记在心里。” 程锦容似有些心神恍惚,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娘娘说的是。” 裴皇后略略蹙眉,目中露出担忧“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这大半日,程锦容总有些不对劲。心不在焉,说什么都慢一拍。 程锦容定定心神,歉然说道“大概是昨夜没睡好,今天早起,头就有些昏沉。这半日下来,总有些浑噩不适。” 程锦容没说的是,昨夜她做了噩梦,梦中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醒来时满身冷汗心跳飞快。 然后,这种惊魂不定仿佛有一片阴云笼罩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感觉,一直维持到现在。 头脑昏昏沉沉,说不出的难受。 裴皇后听在耳中,颇有些心疼,立刻道“皇上还没散朝,暂且无事。你去休息一个时辰。” 反正太医随时等候传召就行了。现在宣和帝在忙政务,程锦容偷溜一个时辰也无妨。 程锦容略一犹豫“要是传出去,只怕不太好。” 当值的太医溜去睡觉,何止不太好,是很不好。要是被御史言官们知道了,立刻便会上奏折弹劾她这个太医疏忽职守 裴皇后轻声道“你就在椒房殿里歇着,有本宫在,谁也不敢乱嚼舌头。” 程锦容到底还是点头应了。 程锦容在椒房殿里的住处,一直都留着,每日有人打扫得干干净净。她进了屋子,躺到床榻上,闭上眼睛。 明明疲乏,却睡不着。 不知为何,脑海中总闪过贺祈的身影,还有元思兰 莫非,贺祈在边关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掠过脑海,些许睡意不翼而飞。程锦容心中漏跳一拍,忍不住睁开眼。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了。 程锦容迅速起身下榻去开门。 小宫女低声道“程太医,平国公太夫人托人送口信进宫,请程太医得了空闲,去一趟平国公府。说是有要事相商。” 太夫人绝不会无端送信进宫。 到底是何要事 程锦容心口像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面上却神色如常“好,我知道了。” 一个时辰后,程锦容出了宫门,坐着宫中马车,去了平国公府。 她以“魏氏腰腹伤口忽然疼痛难当太夫人忧心之下不得已请人送信进宫”为由,告假出宫。裴皇后自不会拦着,杜提点也道“有我在宫中,你不必忧心,只管去平国公府。” 现在还不知出了什么事,她只能连裴皇后也一同瞒下。 程锦容心中焦急忧虑,不算长的路程也格外难熬。 到了平国公府,门房管事早已等候多时,立刻开门相迎。 太夫人身侧的大丫鬟丁香神色惊惶地在门房处等着,见了程锦容,丁香一口气松了下来,快步上前“程太医,请奴婢去见太夫人。” 程锦容略一点头,并未多问,步伐比平日快了许多。 见了太夫人,程锦容心中一惊。 太夫人是个疏朗豪爽的脾气,平日喜穿红,一把年纪了还喜欢涂脂抹粉,头上手上金光闪闪。 可现在,太夫人神色间的凝重惨然挥之不去,不等程锦容张口相问,便用力握住程锦容的手“锦容,边关出了变故” “阿凇受了重伤,现在生死不知。” “元思兰死了三郎亲自动手杀了他三郎也受了伤。” 第四百四十八章 惊变(三) 短短几句话,犹如晴空骤然雷鸣。 程锦容猜了一路,也未料到情形如此糟糕,一颗心直直往下沉,手也轻轻颤了起来。脑海中纷乱如麻。 元思兰死就死了,她半点都不会惋惜。 可为什么动手杀元思兰的人是贺祈 贺祈奉天子之令随行“守护”元思兰的安危。不管元思兰怎么死,都不该死在贺祈的手里。否则,贺祈首先就要落一个疏忽职守的罪名,还有斩杀鞑靼太子的恶名 宣和帝心里巴不得元思兰早点死。可宣和帝最要脸面,这般粗暴的斩杀,绝不在宣和帝意料和期待中。此事一旦传进朝堂,宣和帝一定会降罪责罚贺祈 是什么样的情形,逼得贺祈不得不动手 贺凇受了多重的伤 贺祈的伤势又如何 太夫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具体情形,都在这封信里了。老大和三郎都受了伤,这信是大郎写的。” “除了我之外,只有朱氏知情。我急着将此事告诉你,所以令人送信进宫。你既是来了,先看看这封信吧” 程锦容从思绪纷乱中回过神来,深深呼出一口气,接过太夫人手中的信。 这封信很厚实,共有五页。贺大郎显然是在心情急切之下写的信,字迹有几分潦草。字里行间透出了惊惶和忧急。 程锦容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凝神看信。 边军连着打了几场胜仗,声势大振。 鞑靼可汗见势不妙,生出退意,一边和边军周旋,一边下令撤退,准备逃回关外草原。平西侯和贺凇等人各自领兵追击。 贺祈一直随在贺凇身侧,元思兰这一“骚扰敌心”的利器,自然也被带上了。 追敌半日,却不料中了鞑靼可汗的埋伏。从后方和侧方忽然杀出两路鞑靼精兵,前方拼命逃窜的鞑靼骑兵,也迅速调转马头。 贺凇领了两万精兵,对方却足有四万骑兵。 鞑靼原有近十万骑兵,打了几个月的仗,死伤颇重,现在兵力不足六万。他和平西侯还有另两位武将,各自领两万士兵追击。论总兵力在鞑靼骑兵之上。没想到,这一路败兵残将逃了半日,竟然冒出了这么多精兵来。 此时,贺凇方知中了鞑靼可汗的骤败诱兵之计。 为了这一天,鞑靼可汗也算是憋气忍辱。 从元思兰上阵那一日起,鞑靼可汗便知情形不妙,咬牙定下了这一计。连着几场败仗,加起来死了上万骑兵。鞑靼可汗心疼得心头滴血,硬是忍了下来。 设下埋伏的,是鞑靼精兵里的精锐,直接听令于鞑靼可汗,共有三万。这三万精兵,修整了一日,吃饱喝足在这儿等着。 一边是追击了半日颇为疲惫的边军,一边是以逸待劳杀气腾腾的鞑靼精兵。而且鞑靼兵力是贺凇的两倍。这一交战,边军顿时落了下风。 贺凇已知不妙,立刻吩咐贺祈,将元思兰带走。 “三郎,你立刻带元思兰回中军营帐,向你父亲报信,让人增援”贺凇神色冷厉,迅速低语“快走” 贺祈想也不想地说道“不行元思兰不能走我更要留下,和二叔一起杀敌” 贺凇瞪了一眼过去,正要说“军令如山”之类的话,贺祈已转过头,沉声对一同上阵的贺大郎说道“大哥,你领一营人冲出去,回军营送信。” 贺大郎也上过几次战场。不过,像眼前这么大规模阵仗的,还是第一回。喊杀声震天,刀枪交击声不绝于耳,浓厚的血腥气令人作呕。 贺大郎面色泛白,一直强撑着,此时听到贺祈的吩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旋即反应过来,立刻道“三弟,我留下,你回去送信” 谁都清楚,现在冲出去,至少能保住性命。留下杀敌的,说不好就要命丧敌手了。 贺祈目光如刀锋般锐利,不容拒绝“大哥听我的便是。” 没等贺大郎再吭声,贺祈已翻身上了战车。 贺凇无暇再多说,只得下令,让贺大郎立刻领兵离去。贺大郎临行前,忍不住回头看了贺祈一眼。 一众亲兵围拢在战车旁,手持长枪或长刀。 战车有三米高,身高腿长的贺祈站在站车上,无比醒目。和同样高大的元思兰站在一起,活脱脱就是两个活的箭靶。 元思兰的眼里闪着奇怪的光芒,竟然笑了起来“贺祈,你现在不走,接下来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贺祈冷冷地看着元思兰“这一招诱敌之计,是你早就定下的计策,是也不是” 元思兰扯了扯嘴角。 离开京城的那一日,他的暗卫也乔装改扮,暗中离开京城,抢先一步到了边关,将他暗中定下的计策送到了鞑靼可汗手中。 鞑靼可汗未必愿意尽全力救他,可战局已明显对鞑靼不利。这几场败仗,不全是做戏。而是结结实实地吃了败仗。 这一日,鞑靼骑兵“溃败”逃走,贺凇领兵追击,元思兰心中已经了然。他不但没有惊惧害怕,反而涌动着嗜血的振奋。 周围喊杀声震天,战车上却出奇的安静。 两人相对而立,冷然对峙,彼此眼中俱是杀意。 元思兰身上有六七处伤,虽然都是于性命无碍的轻伤,却无力再举刀或射箭。当然,他身边本来也没有兵器。现在的元思兰,任意一个士兵一刀便能结果了他 可元思兰气势半点不弱,就这么和贺祈冷然对视。 “公子,不好了” 一个亲兵惊慌地喊了起来“将军中箭落马了” 贺祈心中一沉,倏忽转头看去。 鞑靼人擅长骑射,有力大无比的射箭手,能挽强弓,射箭百米远。不过,战场上混战之际,神箭手也没了用武之地。 鞑靼可汗是铁了心要置贺凇于死地。令身边几个神箭手,专门瞄准将旗处射箭。期间不知射伤了多少人,还有数个鞑靼骑兵枉死在箭下。 贺凇也中了一箭,那一箭射中了贺凇的胸膛 贺凇胸口血如泉涌,顿时跌落下马 第四百四十九章 惊变(四) 贺祈心里直直往下沉。 隔着混战的重重人影,贺祈看不清贺凇此时情形如何。将旗处的混乱,却清晰可见。 主将重伤落马,对军心士气影响极大。短短片刻,边军已呈颓败之势。此消彼长之下,鞑靼精兵却士气大震,在连绵的战鼓下,攻势愈发猛烈。 而且,此时又杀出千余鞑靼骑兵,准确无误地往元思兰的方向而来。 很显然,他们是要救出元思兰。 贺祈一直守在元思兰身边,没有动手。到了这等危急关头,也顾不得许多了,抽出腰间长刀,领着亲兵迎击。 这一战,异常惨烈。 鞑靼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贺祈手中的长刀一片血光,只要出刀,绝不空回。堪称杀神降世。 亲兵们被贺祈的悍勇激起了血性,拼力厮杀,以命搏命。 前来围攻的鞑靼士兵实在是太多了。亲兵们也一个个倒下,眼看着离战车越来越近,只有数十步之遥。 元思兰眼中闪出热切的光芒。 他忍受屈辱,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贺凇生死不知,边军节节溃败。他很快就能会被救出生天。虽然回了鞑靼以后,将会迎来无数的指责和诘问,可只要能活下去,他就有翻盘的一日。 就在此时,一把长刀驾到了他的脖子上。 锋利的刀锋,紧紧贴着他的脖子。浓烈的血腥气,飘入鼻息间。凛然杀气,迎面扑来。 元思兰霍然心惊,看了过去。 满身鲜血和杀气的贺祈,手持长刀,冷冷说道“随我下战车” 元思兰目中闪过嘲弄“贺祈,你最好立刻放了我,然后集合残兵败将,或许还能杀出一条生路。否则,今日你们叔侄,都将命丧此地。” 贺祈微微眯眼,忽地闪过一丝奇异的亮光“我会不会命丧此地,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你肯定活不过今日。” 元思兰目中终于闪过骇然。 却已来不及再说一个字。 寒光一闪,长刀猛地劈了下来,脖间一凉,鲜血喷涌而出。一片惊呼声中,元思兰的人头落了地。 临死最后一刻,元思兰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那一刻,贺祈在想什么 同样没有人知道。 他是天子御前侍卫统领,奉天子之令随行保护元思兰。可到最后,元思兰却死在他的手里。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根本无法隐瞒也无法遮掩。 贺祈就不怕被御史言官弹劾吗 就不怕天子发怒严惩吗 不怕仕途被毁之一旦吗 此时的贺大郎,根本不知战场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领兵杀出一条路,快马回军营送信。 平国公闻讯又急又怒,立刻点了中军所有能出动的士兵,快马增援。赶到战场时,已经是半夜。 天黑之后,鞑靼便鸣金收兵。 贺祈令所有士兵原地修整,等待援军。贺凇受伤极重,万幸随行的医官程景宏带了最好的疗伤药,为贺凇拔了箭,又匆匆止血敷药包扎。贺凇昏迷不醒,全身滚烫。 贺祈也受了不少伤,全身大小伤势七八处,最重的一处在后背。不过,贺凇已经倒下了,他只得强自硬撑,收拢残兵,打扫战场,等待援兵。 平国公领援兵到的时候,见到的是遍野的尸首,还有满地的伤兵。再看到重伤的贺凇,和满身鲜血的贺祈,顿时怒不可遏。 贺大郎第一眼看到的却是元思兰头身分离的尸首,顿时惊惧骇然,一个箭步上前,握住贺祈的肩膀“三弟,鞑靼太子怎么死了” 贺祈杀气未褪,吐出几个字“是我杀的。” 贺大郎倒抽一口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 平国公眉头皱了皱,沉声问明鞑靼人离去的方向,然后留下贺大郎,迅疾领兵追击。 再之后如何,贺大郎的信中没有写。 这封信是在半夜仓促写就。平国公后来领兵追击,到底有没有追到鞑靼骑兵,后续如何,一概不知。至少要等过几日,才会有消息。 程锦容将信看完,心里沉甸甸的,眉头紧锁。 太夫人也像苍老了数岁,颓然叹道“贺家亲兵日夜兼程回京送信,过两日,战报也该送到京城了。” “阿凇打了败仗,生死不知。三郎也受了伤。战事不知到底如何。还有,三郎当众斩杀鞑靼太子” 说到这儿,太夫人苦笑了一声“三郎自少就是个冲动易怒的脾气。这两年他行事沉稳了许多,真没想到,这一回他冲动之下,又闯了祸” “鞑靼太子确实该死。可也不能明着动手更不该由他出手” “也不知皇上知道此事后,会如何降罪责罚” 万一天子一怒之下,夺了贺祈的世子之位,就糟了 还有,贺祈杀了元思兰,就和寿宁公主结了死仇,也就和二皇子结了仇怨 太夫人越想越是焦躁难安。 程锦容深深呼出一口气,握住太夫人冰凉的手,低声道“祖母稍安勿躁。元思兰杀都杀了,现在懊恼也无济于事。还是想想接下来要如何应对吧” 太夫人定定心神,自嘲地叹了一声“我活了大半辈子,也算饱经风浪了。人越老胆子越小,骤然遇到这等事,竟是慌了手脚,还不及你镇定冷静。” 其实,她也没那么镇定。 只是,眼下遇到这么多事,平国公府里老的老少的少病的病孕的孕,全靠太夫人一个人撑着。太夫人万万不能慌不能乱 程锦容维持冷静的面容,安抚太夫人“我爹被誉为边军神医,二叔就是还剩一口气,我爹也能将他的命从阎王手中抢回来。” “贺祈伤势不重,性命无忧。祖母也尽可放心。” “只要人没事,什么样的困境都能熬过去。” 是啊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贺凇贺祈平安无事就好。 太夫人打起精神道“你还要进宫当值,别耽搁了时间,早些回宫吧” 程锦容略一点头,待了片刻,起身回宫。 一路上,程锦容反复思虑,很快有了决定。 第四百五十章 进言(一) 天色暗了下来。 这个时辰,正是宣和帝用晚膳的时候。 宣和帝像往常一样,召了裴皇后和六皇子一同用膳。 裴皇后的中宫凤位越坐越稳,六皇子的圣眷也越来越浓厚。其余皇子们再眼热嫉恨也没用。 宣和帝目光一扫,顿觉晚膳有些不对劲“今日的晚膳菜肴比平日少了一些。” 裴皇后含笑接了话茬“边关打仗要花银子,国库空虚,皇上从内务府里拨银子。臣妾想着,宫中用度也减一些。一来省些银子,二来也做出个表率。希望皇上别怪罪臣妾自作主张” 宣和帝目光温和了几分“皇后有这份心,朕心中甚为欣慰,何罪之有。” 裴皇后抿唇一笑。 她并未趁机邀宠,说出椒房殿用度削减四成一事。这等事,从别人口中传到皇上的耳中,效果最好。 六皇子说道“父皇,儿臣攒了一些私房银子,都拿给户部吧不算多,也是儿臣的一份心意。” 宣和帝失笑“户部再缺银子,也无需你忧心。你的私房银子,好好留着以后娶媳妇用吧” 六皇子被打趣得嫩脸一红,却十分坚持“儿臣那些银子,也够给边关将士们每人添置一双棉鞋了。儿臣年少,做不了别的,至少能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六皇子目光清亮坚定,语气真挚诚恳。 宣和帝心中动容,语气愈发温和“也罢,你一片诚心,朕若不允,倒是驳了你的好意。” 大皇子二皇子整日嫉恨他这个父皇偏心,四皇子五皇子也眼热小六得宠。真该让他们听听小六做的事说的话。 做父亲的,谁能不喜欢这样的儿子 六皇子见宣和帝应下此事,顿时松了口气“多谢父皇。” 裴皇后看着六皇子,满心的骄傲。 其实,六皇子生得不像宣和帝。他的相貌,肖似她这个亲娘。那份善良柔软的心肠,正直坦荡的心胸,也承袭自她。 晚膳后,宣和帝要去正殿批阅奏折。裴皇后自去休息,六皇子则在宣和帝身边伺候笔墨,顺便读奏折。 清亮的少年声音在耳畔回响,宣和帝略略闭上龙目,保和殿内一派安宁。 赵公公悄步而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程太医在外求见。” 六皇子声音一顿,心里暗暗奇怪。 程锦容每日在御前当值,能有什么事等等,听说她今天告假出宫,去了一趟平国公府,莫非是平国公府出了什么事 宣和帝睁开龙目,声音平和“让程太医进来吧” 赵公公恭声应是,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程锦容进了殿内,抱拳行礼“微臣见过皇上,见过六皇子殿下。” “程太医免礼平身,”在百官面前喜怒无常天威甚重的宣和帝,对着程锦容格外温和“你特意要见朕,是为了何事只管道来。” 一旁的赵公公,看在眼里都有些酸溜溜的。 宣和帝阴晴不定,稍有不快,动辄翻脸动怒。在宣和帝身边伺候的人,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 程锦容大概是唯一的例外。屡次直言不讳,宣和帝都未动气。这份圣眷,也是独一无二了。 程锦容站直了身体,沉静如潭的黑眸闪着复杂的情绪“皇上,微臣有一秘事要启奏。” 这是想请他屏退左右,独自回禀。 宣和帝也有些讶然,不过,却未流露在面上。目光一扫,一众内侍便安静地退了出去。只余下赵公公。 六皇子也没走,小声说道“容表姐,你和父皇说的事,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会胡乱传出去。” 程锦容看了六皇子一眼,轻声道“我要说的事,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过两天,大家就都知道了。” 六皇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光芒,淡淡道“程太医要说的,是不是和边关战事有关” “是”程锦容迅速应道“不敢瞒皇上,今日平国公太夫人令人送口信进宫,让我前去平国公府。” “去了之后,太夫人给我看了一封信。这封信,是贺大公子亲手所写。贺家亲兵日夜兼程,赶在战报抵达京城之前送到了平国公府。” 事情并不复杂,不过一盏茶左右,程锦容便将那封信所写的内容从头至尾说了出来。 宣和帝的面色渐渐难看,目光也越来越阴沉。 六皇子听得心惊肉跳,不时看程锦容一眼。 保和殿内燃着十余盏宫灯,殿内被照得亮如白昼。程锦容略显沉凝的神情清晰可见“微臣听闻此事后,也觉得心惊胆寒。” “鞑靼太子主动请缨去边关,深明大义,一心向着大楚。众臣夸赞不已,皇上也赞誉有加,令贺校尉随行护送。” “谁能想到,鞑靼太子竟包藏祸心,早已暗中传信回鞑靼,而且定下了示弱诱敌之计,实在可恨,其心可诛。贺将军被一箭射中胸膛,生死不知。边军死伤惨重,贺校尉也受了伤。” “若是任由鞑靼太子被救走,大楚颜面无存,皇上也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贺校尉当机立断,不顾自己的前程名声,一刀斩杀了鞑靼太子。” “如此一来,鞑靼军心必然大为动荡,大败鞑靼,指日可待。” “微臣将此事禀报皇上,不是为了替贺校尉求情。没有圣旨,他私自出手,斩杀鞑靼太子,确实犯下大错。不管皇上如何责罚,贺校尉都会心甘情愿地领罚。微臣也绝无怨言” “微臣只恳请皇上,给贺校尉戴罪立功的机会。便是要严惩,也等边关这一仗彻底打赢了,再召贺校尉回京。” 说完,程锦容再次躬身行礼。 六皇子心跳如擂鼓,忍不住看了宣和帝一眼。 此时,宣和帝目光沉沉地看着程锦容。 这个程锦容,平日话语不多,一旦张口,便伶牙俐齿巧舌如簧。 什么“当机立断”,什么“不顾自己的前程名声”,都在巧妙地为贺祈开脱不过,有一点,程锦容说得没错。 元思兰确实该死 。 第四百五十一章 进言(二) 保和殿里一片沉寂。 气氛压抑而凝滞。 六皇子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父皇,儿臣也有些想法。请父皇容儿臣一言” 宣和帝瞥了六皇子一言“你说。” 六皇子俊秀的小脸异常严肃“儿臣以为,贺校尉确实有错。第一,他知错犯错。第二,他行事太过冲动,没有顾及父皇的颜面。” “不过,战场上情势危急,如果他踌躇不决,任由鞑靼人将鞑靼太子救走,鞑靼必然声势大振。如此一来,战局对边军大为不利,又要胶着僵持许久。” “两害相较取其轻。贺校尉在众人面前斩杀鞑靼太子,削弱鞑靼骑兵的斗志和士气。唯有这么做,才有机会败敌退兵。” 程锦容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抬头看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绷着一张脸,继续为贺祈求情“儿臣恳请父皇从轻发落,不要令有功者受屈。” 听到这儿,宣和帝目光一闪,似笑非笑地看向六皇子“照你这么说来,贺祈不但无过,而且有功了” 六皇子大着胆子回视“这里既无朝臣,也无外人。儿臣对着父皇,说的都是心里话。若有说的不对之处,也请父皇见谅。” “我们大楚和鞑靼征战多年,早已结下血海深仇,不死不休。鞑靼太子居心叵测,在离京时竟已定下败敌诱敌之计,此人心性之隐忍狡猾恶毒,实在令人心惊。” “撇开朝廷颜面,儿臣觉得,贺校尉杀的好” 宣和帝“” 小六啊,其实父皇也觉得你的话有道理。元思兰确实该杀 不过,贺祈如此行事,也太高调张扬不顾体面了。不责罚严惩,要如何对百官交代如何对天下人交代让史官如何写这一笔 宣和帝面色深沉,淡淡道“此事朕自有主张,程太医先退下吧”顿了顿,又道“小六,你今日也早些退下。” 程锦容和六皇子迅速对视一眼,齐声告退。 退出保和殿外时,微凉的夜风吹了过来。 程锦容这才惊觉自己后背冷汗涔涔。 她选择私下进言,是想将此事的恶劣影响降到最低。说到底,如何处置,都在天子一念之间。 有了几日时间做缓冲,等战报送到京城的时候,想来宣和帝气头已经过了吧 “容表姐,你别怕。” 六皇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程锦容回过神,转头,正好迎上六皇子满含关切的清亮黑眸“我会求父皇,从轻发落处置。” 程锦容心头涌起暖意,轻声道“此事和你没什么关系,你本不该张口。万一皇上迁怒于你,该如何是好。” 六皇子不假思索地说道“便是父皇迁怒于我,我也不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容表姐对我的好,就不用说了。贺校尉也一直对我极好。如今贺校尉出了事,我岂能不管不问。” 顿了顿,又低声道“不知贺校尉伤得重不重” 程锦容压在心底的焦虑被这句话勾起,轻轻叹了一声“贺大郎在信中写的不甚清楚,只说贺祈受了几处伤,没有性命大碍。到底伤势怎么样,却是没说。” 只恨她身在宫中,无暇分身。不然,她立刻便动身去边关,亲自照料贺祈的伤势。 程锦容忍不住又叹口气。 六皇子似是窥出了她的心思,轻声安慰道“贺校尉既无性命之忧,慢慢养伤,总能养好。对了,容表姐的父亲不是也在边军吗程军医素有大楚神医之称,最擅长诊治外伤。有程军医在,容表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另外一回事。 程锦容苦笑一声“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一想到贺祈满身鲜血伤痕的躺在营帐里,我心里就百般难受。” 六皇子情窦未开,实在难以体会这种忧虑难安牵肠挂肚的滋味,只得空泛地安慰了几句。 程锦容打起精神说道“放心,我能撑得住。今晚之事,你心中有数便可,就别告诉皇后娘娘了。免得她跟着忧虑烦心。” 六皇子点点头应了下来“好,我谁也不说。容表姐,你的面色实在难看,早些回去歇下吧” 等过几日,战报送达京城,真正的风雨也就来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和六皇子辞别,回了自己的屋子。 她在宫灯旁坐了许久,才洗漱睡下。 这一夜,程锦容睡得并不安稳。 她在床榻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直到夜半三更才睡着,很快陷入血光漫天的噩梦中。 战场上一片惨烈的厮杀混战。 身着长袍的俊美青年男子,站在高大的战车上,满面讥削嘲弄地看着贺祈,出言挑衅。贺祈回以冷笑,霍然挥舞长刀,一刀下去,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了地。 那个人头,竟一直滚到了她的脚下。她俯下头,看着满面惊骇死不瞑目的脸孔,心里无比快意。 就在此时,忽地传来一阵惊呼。 她一惊,猛地抬头,就见贺祈被乱箭射中,口中溢出鲜血,颓然倒了下去。 “贺祈” 程锦容被自己的惊呼声惊醒,霍然坐直了身子,额上满是冷汗,心跳如擂鼓。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只是一场噩梦罢了。 前世贺祈是中乱箭身亡,这一世,死的人是元思兰。贺祈安然无事,只是受了一些伤而已。 程锦容在心中默念几句,激烈跳动的心缓缓平复。 过了片刻,她重新躺到了床榻上,睁着眼,怔怔地看着头顶上的幔帐。 她和贺祈之间,从未有过什么海誓山盟。她为了亲娘和胞弟进宫,他同样背负血海深仇。他们两人同在御前当值,每日相见,得了空闲低语数句,更多的时候,只是彼此相视而笑。 她一直以为,她对贺祈的情意有些轻浅,甚至因此生出愧意。 直到今日,听闻贺祈遇险,直到他受了伤,她才知自己是多么的焦急,又是多么的在意他的安危。 贺祈,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第四百五十二章 受伤(一) “程军医,程军医,三弟又发烧了” 贺祈闭着双目,意识混沌,耳边隐约传来熟悉的焦灼的声音。 这是贺大郎的声音。 这一段时日,他在营帐里养伤,贺大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身边。他全身共有七处伤,胳膊上腿上都有伤,最重的一处在后背。 当日他满身是伤,后背都被鲜红染红了,直至平国公和贺大郎赶来,他才放心地昏迷过去。 再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全身的外伤都被清洗缝合,敷药包扎。他不能躺着,只能趴着养伤。 他的伤势本来不算太重,可他一直带伤杀敌,失血过多,回了军营后高烧反复不断,竟是十分凶险。 这已经是第十二天,还是十三天了 他白日退了烧,现在又全身滚烫。 “别慌,我来看看。”在贺大郎焦急的声音过后,另一个沉稳冷静的男子声音传入耳中。 这是他的未来岳父程望。 这段时日,最辛苦的人非程望莫属。 这一仗,贺凇贺祈叔侄两人都受了伤。尤其是贺凇,那一箭穿透了胸膛,伤及心肺。取箭时血如泉涌,贺凇面如白纸,只剩一口气。 程望不眠不休地在贺凇身边熬了几天几夜,才将贺凇这条性命从阎王手中抢了回来。因贺祈的伤势也颇为凶险,叔侄两个便在相邻的营帐里养伤。 一只手探到他滚烫的额上,然后又落在他的手腕上。 不知过了多久,热腾腾的汤药被端到了床榻边“三弟,喝药了。” 又是贺大郎的声音。贺大郎每日为他喂药,从一开始的笨拙,到现在已经驾轻就熟,汤药被吹至温热,才送到他的嘴边。 他在昏沉中张口,喝下苦涩的汤药。 一碗汤药喝完了,贺大郎还不忘为他擦拭嘴角。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湿热的毛巾为他擦拭身体。擦拭时要避开所有的伤处,这可不是什么美差。 那一仗太过惨厉,他的亲兵死了不少,剩下的也多身上有伤。贺大郎亲力亲为地照顾他。 折腾一番后,贺祈舒服了不少,沉沉睡去。 然后,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重回前世临死前的那一刻。他全身是伤,领着残兵苦苦抵挡敌人的进攻。元思兰骑着骏马,俊美的脸孔满是杀意和冷笑。 “放箭” 元思兰一声令下,众箭齐发。一支两支,三支四支,数不清的箭纷纷落在他的身上。在剧痛中,他颓然倒下,满心不甘。 他在梦中紧皱眉头,模糊地呓语一声。 梦中的场景,忽然变了,赫然是十几日前的战场。 鞑靼精兵如潮水般涌来,他神色冰冷,持刀砍杀,宝刀被鲜血染红,他的眼前也是一片血红。 “贺祈,你最好立刻放了我,然后集合残兵败将,或许还能杀出一条生路。否则,今日你们叔侄,都将命丧此地。” 元思兰一脸讥削嘲弄。 他冷冷一笑“我会不会命丧此地,现在还不知道。不过,你肯定活不过今日。”然后,他猛然挥刀,一刀砍下了元思兰的头。 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元思兰眼中惊骇未散。 他心中说不出的恣意畅快。 元思兰不管如何,我绝不会让你活着出大楚 你以为我会顾惜自己的前程和声名吗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杀了你 贺祈再次睁眼醒来,营帐外已经一片天亮。 他这一昏睡,又是一夜。 贺大郎守到半夜,实在困乏不堪,就这么趴在他的床榻边睡着了。这种姿势委实不舒服,贺大郎在睡梦中皱着眉头。 贺大郎下巴上冒出了短须,眼下全是青影。看着邋遢又狼狈。这都是为了照顾他的缘故。 贺祈心中涌过一阵热流,没有张口喊大哥,轻轻挪动身体。 这一挪动,不免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顿时一阵剧痛。贺祈疼得紧皱眉头,却一声未吭。 贺大郎像是心有灵犀,一个激灵醒了,一抹脸,沙哑的声音里透着欢喜“三弟,你总算醒了。现在感觉如何头疼不疼” 贺祈声音虚弱“不疼了。” 贺大郎还不放心,摸了摸贺祈的额头,确定退了烧,才松了口气“这些时日,你总是发烧,退了没多久又会发烧。真是吓坏我了。” “辛苦大哥了。”贺祈目中露出由衷的感激。 人一旦受了伤,难免比平日脆弱,也更易感动。这段时日,贺大郎的辛苦照料,令贺祈心中动容。兄弟两人间的距离也迅速拉近。 贺大郎立刻笑道“兄弟之间,说这些话太见外了。只要你能好起来,就是再辛苦些我也乐意。” 贺祈的目中也露出笑意。 贺大郎知道他身体虚弱无力说话,不等他张口询问,便主动说道“你不用担心二叔,程军医真是医术如神,当日二叔就剩一口气,程军医硬是救了二叔一条命。这段时日,已经有了起色。看来,这条命是能保住了。” 贺祈嗯了一声,低声问道“现在战局如何” 那一夜,平国公领兵追击,用了两天时间,终于追上了鞑靼可汗那一路骑兵。双方死战不休。最终,边军打了胜仗。 平西侯等另两路边军,也同样追击到了做诱饵的鞑靼骑兵。兵力悬殊,取胜没什么悬念。 短短数日,胜局已定。 “父亲要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彻底击溃鞑靼人。”贺大郎沉声说道“这一仗,我们赢定了现在只看鞑靼可汗苟延残喘,还能撑几日罢了。” “这段时日的战报已经接连送往京城。算一算时日,也该到御前了。” 说到这儿,贺大郎看了贺祈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那一天,要不是贺祈及时斩杀元思兰,以元思兰的头颅祭旗,鼓舞边军士气。根本就撑不到援军抵达。 算了,反正杀都杀了。皇上总不会因此要贺祈的命。 贺祈似是猜到贺大郎在想什么,扯了扯嘴角,轻声说道“大哥放心,皇上不会罚得太重。最多就是罢了我的御前侍卫统领一职。” 。 第四百五十三章 受伤(二) 贺祈是平国公世子,日后总是要继承平国公爵位,来边关掌军。当不当御前侍卫统领,其实也没那么要紧。 贺大郎仔细一想,也觉有理。提心吊胆了数日的心,终于缓缓落回原位。 就在此时,营帐外响起了脚步声。 贺大郎一个箭步冲上前,掀起厚实的门帘。一股冷风骤然吹了进来。站在营帐外的果然是程望。 “程军医,快请进来。”贺大郎满脸堆笑,十分热切。 程望近来太过忙碌,每天夜里睡不到两个时辰。眼里满是血丝,清俊的脸孔憔悴了许多。他冲贺大郎略一点头,迈步进了营帐。 贺祈还不能动弹,只喊了一声岳父。 程望嗯了一声,打量贺祈一眼。 身体再健壮,也禁不住流血过多。贺祈的俊脸一片苍白,看着几乎没有血色。好在已经退了烧,目光清明。 程望上前,为贺祈诊脉。然后查看外伤,敷药包扎。忙活了大半个时辰,才算消停。 贺祈全身虚弱无力,被来回翻动,难免碰及伤处,疼痛难当。他一声不吭,硬是忍了下来,额上又冒了一层虚汗。 程望温声叮嘱“你已经退了烧,伤势也没大碍了。以后每日上药,安心养伤便可。” 贺祈低声道“辛苦岳父了。” 程望笑道“就算你不是我的未来女婿,我也会精心尽力为你诊治。你就不用一口一个岳父,哄我欢心了。” 贺祈“” 难得见贺祈吃瘪的样子,贺大郎闷声笑了一回。 程望还得为另外几个武将看诊,无暇多留,很快离去。 程望走后不久,又有一个身影撩起门帘,快步进了营帐。正是贺袀 贺袀父子也够悲催的。 先是贺袀受了重伤,养了几个月才好。没曾想,贺凇也受了重伤。贺袀伤势初愈,本就不宜领兵杀敌。亲爹又奄奄一息,贺袀心中忧急,日夜守在贺凇身边。 “三弟,”贺袀也熬得满目赤红满脸憔悴,一张口声音沙哑“这些日子,我寸步不敢离父亲左右。无暇来探望你。你现在感觉如何” 单从外表看来,贺祈现在还是挺惨的。 全身四处绑着纱布,连中衣穿着都不方便,整个人趴在床榻上,一张脸侧着。再英俊的脸孔,也禁不住这样折腾,看着既凄惨又有些可笑。 兄弟两个心结尽去前嫌尽弃。不过,看着贺祈现在这副悲惨的模样,贺袀绝不会承认自己心里有些畅快。 贺祈打起精神道“我没有大碍了,二哥不必忧心。”又问“二叔现在如何了” 贺袀叹了一声“父亲伤势太重,若不是有程军医出手相救,父亲怕是难逃一劫。” “虽然救回了性命,到底是伤了心肺,日后身体能恢复到哪一步,也不好说。程军医说,父亲以后再不能领兵杀敌了。” 说到这儿,贺袀面色晦暗,语气中流露出几分苦涩。 身为武将,不能领兵杀敌,便如将宝刀束之高阁,将骏马拘在斗室。以贺凇的胸襟和骄傲,到了那一日,不知会何等痛苦煎熬。 可不管如何,人活着总比死了强。 贺祈听到这些,心里像被巨石压着,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贺袀打起精神来笑道“不过,父亲能救回这条性命,已经是万幸了。伤重就慢慢养伤。等这一仗打完,边关也就彻底平定了。到时候,武将卸甲归田,也是一桩喜事。” 贺祈嗯了一声。 兄弟两个沉默片刻,贺袀又低声道“三弟,多谢你出手杀了元思兰,为父亲报仇。” 当时他出手杀人,大半是因为前世的血海深仇。贺袀显然是误会了。偏偏这是个无法解释的误会。 贺祈没有否认,只道“换了二哥,也会这么做” 贺袀如今倒是坦荡“换了我,最多让亲兵动手,绝不会亲自斩杀鞑靼太子。三弟,我不及你。” 顿了顿,又道“大楚和鞑靼是死敌,要不是鞑靼太子是柔嘉公主所出,又是寿宁公主的未来驸马。你在战场上杀了鞑靼太子,应该受到褒奖和厚赏才对。皇上圣明,不会重责于你。你就放宽心,安心养伤吧” 贺祈略一点头。 一旁的贺大郎,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中十分快慰。 贺袀幡然悔悟,贺祈既往不咎,兄弟两个冰释前嫌。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从边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送信至京城,最快也得十二天。战报送到京城,要半个月左右。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月。 贺祈在心里默默算一算时日,一边养伤,一边耐心等待京城的回信。 三日后,传来平西侯大败鞑靼骑兵的喜讯。 紧接着,另两路边军也大胜而归。 又过几日,平国公打了大胜仗。卜赤可汗大败之下,领着残兵狼狈逃进了草原。被平国公领兵追击了三天三夜,鞑靼骑兵死伤无数。卜赤可汗也受了伤。 最后,平国公活捉了鞑靼可汗的长子,另有俘兵两千。 这一仗,可谓大获全胜。 消息传至军营,全军上下一片沸腾。 贺大郎喜形于色,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太好了终于打赢了这一战过后,鞑靼元气大伤,几年之内,都无力再进犯大楚了。” “没错”贺祈接过话茬“元思兰这个鞑靼太子死了,卜赤可汗的长子又被俘虏。他还有三个儿子,二王子自小夭折,三王子四王子还不到十岁。” 懂了 鞑靼可汗后继无人了啊 贺大郎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真是老天有眼” 贺大郎笑得开怀,贺祈也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营帐门帘被掀起,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贺大郎眼睛一亮,快步上前行礼“父亲” 来人正是在外征战大胜而归的平国公。 平国公一张英俊的脸孔上满是胡茬,身上还散发着多日未曾沐浴洗漱的“特殊气息”。贺大郎被迎面而来的味道熏得咳嗽了一声。 贺祈也抬起头,和父亲对视。 第四百五十四章 岁末 父子两人在那一夜匆匆见了一面。之后一个回军营养伤,一个领兵打仗,算来有半个月未见了。 平国公目光在贺祈的身上转了一圈,声音暗哑低沉“三郎,你的伤势如何了” 平国公大胜归来,俘虏了鞑靼的大王子。他既未去沐浴更衣,也没召集众将议事写奏折。而是先来了伤兵营帐。 看着平国公丝毫不掩忧虑急切的目光,贺祈心中的坚冰似被狠狠地震开,一股陌生的久违的情绪涌上心头。 如果贺祈肯对自己承认,那是对父亲的孺慕和亲近。 “我的伤势已经好多了。”贺祈低声应道“幸好有岳父,也多亏了大哥仔细照料。” 贺大郎不肯居功,笑着说道“程军医医术如神,抢回二叔一条命,又治好了三弟的伤。我做不了大事,就在三弟身边守着,做些熬药喂药之类的琐事而已。” 平国公确定贺祈没有大碍后,悬了多日的心终于安然落回原位,狠狠地夸了贺大郎一同。直将憨厚的贺大郎夸得面红耳赤手脚都没处放了。 贺祈看着眉头舒展满目喜悦的父亲,低声道“儿子还没恭喜父亲,大胜而归” 贺祈态度的微妙转变,平国公焉能察觉不出来 平国公一边在心中嘀咕着“这个孽障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一边淡淡应道“总算赶在年前平定战事了。” 是啊,今天是大年三十,明日就是新的一年了。 前世边军溃败,平国公府上下皆被问罪,落了个家破人亡的凄凉下场。 这一世,边军打了大胜仗,凭借着这份赫赫战功,未来的十数年甚至数十年里,贺家都足以稳稳立足朝堂。 平国公府里的所有人,都能安然地活下去。 贺祈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贺凇就在隔壁的营帐里养伤。 平国公看过儿子后,立刻就去了贺凇的营帐。 贺凇伤势比贺祈重得多。已经一个月了,贺祈已勉强坐在床榻上,贺凇依然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一天内有大半时间都在昏睡。 贺袀守在床榻边,见了平国公,立刻起身来见礼。 平国公略一点头,快步走到床榻边。 贺凇原本闭着双目,此时睁了开来,虚弱地喊了一声大哥。往日那个悍勇无双的贺将军,此刻面色惨白地躺在床榻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平国公心中一阵酸涩。 他们兄弟两个自小一起长大,一同习武,一同领兵上阵。感情十分深厚。现在看贺凇这般模样,他心里如何能好受 贺凇似是看出平国公的心思,低低地说道“大哥,我能捡回这条命,已是万幸了。程军医说了,我伤了心肺,以后会落下病根。再不能举刀杀敌,甚至不能再骑马。” “不过,这一仗边军大胜,未来数年里,边关也没有仗可打了。我正好可以回京城,回府中慢慢养身体,顺便在母亲身边尽孝。” “大哥不必为我伤怀。” 贺凇不说这些也就罢了,一席话听得平国公愈发心酸,眼睛都红了“二弟” 一个正当盛年的将军,再不能骑马举刀,这是何等残忍 贺凇目中也闪过水光,语气却愈发轻快“不用担心,我早已想通了。以后,我就将二郎这个不肖子留在边军,大哥别手软客气,好好磨一磨他的性子。” 平国公沙哑着声音应下。 贺袀早已红了眼睛,将头转到一旁。 贺凇今日说了那么多话,已经没了力气,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又低声道“大哥快去写奏折吧记得要为三郎求情” 边关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送至京城。不过,目前朝廷的旨意还没到边关。 平国公定定心神,缓缓说道“我心中有数,你不用操心,安心养伤吧” 贺凇略一点头,闭上眼睛。 此时的京城,正下着雪。 大年三十,雪沸沸扬扬地下了一天,到了傍晚才停。厚厚的积雪足能没过人的小腿。宫中内侍宫女们忙碌着清扫积雪。 保和殿外的御前侍卫们,本来无需做这等事。不过,今年的雪实在太大了,宫中这么大的地方,只凭宫人清扫,就是扫上一夜也扫不清。于是,一众年轻英俊穿着银色软甲的御前侍卫,拿起了扫帚和铁锹 那场面,蔚为壮观,也颇为有趣。 天子设下宫宴,朝中文武百官皆进宫赴宴。 程锦容和杜提点闲着无事,一同站在廊檐下看御前侍卫扫雪。 “也不知边关这一仗到底打得怎么样了。”杜提点张口打破沉默。 十几日前,边关送来的战报,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贺祈一刀杀了鞑靼太子,御史们少不得要上奏折弹劾。不过,武将们的态度却出奇的一致。一个个张口为贺祈辩驳。 在战场上,鞑靼人都冲杀到眼前来了,生死之际,还讲究什么仁义道德 一刀斩杀了元思兰,以鞑靼太子头颅祭旗,削弱鞑靼人士气。令鞑靼人的计策落了空。这有什么错 一个鞑靼太子,死就死了。有什么值得惋惜 最好是鞑靼可汗也跟着一起死了,这才真得痛快解气 就该将你们都扔去战场,领教领教什么叫生死一线,你们才能懂什么是当机立断一个个就不会在朝堂上啰嗦废话了 武将们口沫横飞,将御史们骂得面色如土,声音很快就弱了下来。 宣和帝在朝堂上皱了一回眉头,不痛不痒地斥责了贺祈几句,便道“等边关战事平定,贺祈回京后,朕要亲自问一问他,再行责罚” 得了 有点眼色的,都知道宣和帝的态度了。 反正大家对鞑靼太子都没什么好感,也没人为他的死伤心什么的。唯一会伤心欲绝的寿宁公主,一直被关在公主府里,还不知情哪 然后,这半个月里边关又来了四封捷报。 现在,众人就等着边关彻底打赢胜仗的好消息了。 程锦容转头,浅浅一笑“或许,很快就会有大捷的战报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暗涌 这个年,宫中过得有些冷清。 郑皇贵妃被软禁在钟粹宫,寿宁公主在公主府不得进宫。后宫嫔妃们如今一个比一个老实安分,宫宴上空前的和谐。 新年元日,宣和帝领着一众皇子和朝中百官进太庙祭天祭祖。大雪后天寒地冻,宣和帝在外站了半日,正午宫宴时便有些不妙,身体一阵阵发冷。 宣和帝不愿表露出来,硬撑到了宫宴结束。 赵公公心中忧急,早已暗中令人去送信给杜提点和程锦容。 待宫宴散后,宣和帝面色已经泛红。 大皇子二皇子都坐在宣和帝身侧,都将宣和帝的异样看在眼底,不约而同地起身“儿臣扶父皇回保和殿。” 大皇子以眼角余光瞥了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回以挑衅的一瞥。 四皇子五皇子慢了一步,也不敢和两位兄长相争,心里颇有些遗憾。 就听宣和帝低声道“不必了,小六,你来扶朕回去。” 大皇子二皇子“” 大皇子二皇子笑容同时一僵。四皇子五皇子迅速对视一眼。总之,一个个面色都很微妙。几双眼睛,刷地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如今大有长进,在兄长们或眼热或嫉恨或不善的目光下起身,走上前扶住宣和帝的胳膊,低声喊了一声父皇。 宣和帝嗯了一声,借着六皇子一托之力,站了起来。 六皇子还是单薄的少年身形。不过,这半年来,他个头蹿高了不少,俊秀的脸孔越来越沉稳自信。一眼看去,已隐约有了令人诚服的气度。 每晚在保和殿伺候笔墨,得宣和帝亲自教导,时有和朝中重臣见面说话的机会。耳濡目染的熏陶下,六皇子成长的速度十分惊人。 二皇子盯着六皇子和宣和帝的背影,目中闪过一丝怨毒。 大皇子也是一肚子嫉恨恼怒,不过,他城府比二皇子深得多,并未表露出来。甚至笑着对二皇子说道“有小六照顾父皇,你我倒是清闲了。” 二皇子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大皇兄说的是。” 大皇子又道“边关连连传来捷报。看来,边关战事很快就平定了。唯一可惜的是思兰表弟,被贺祈斩杀于刀下。寿宁到现在还被瞒在鼓里。要是被她知道此事,不知会如何伤心闹腾。” 一提元思兰,二皇子的面色陡然阴沉下来。 他早料到元思兰有去无回。却未想到,贺祈竟当着众人的面一刀杀了元思兰。这个贺祈,一心捧着小六,根本没将寿宁公主放在眼底,更没将他放在眼里哼 元思兰被杀一事,绝不能让寿宁公主知道否则,一定会闹出乱子来 大皇子挑唆了一回,郁闷的心情稍稍好转。 二皇子也不是善茬,很快张口回击“大皇兄,郑婕妤一直在钟粹宫里养病。如今也有小半年了吧你何不求一求父皇,去钟粹宫探望郑婕妤到底是新年,郑婕妤独身一人在钟粹宫里,岂不冷静寂寥” 这一席话,果然说中了大皇子的痛处。大皇子的脸色难看起来。 一旁的四皇子,目中闪过怒色,硬邦邦地说道“我和大皇兄每次求情,都被父皇怒责。此事二皇兄心知肚明,现在何必说这等风凉话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只盼着二皇兄一帆风顺,不要有失意失落之时” “不过,想来这也是不太可能了。同为嫡出的皇子,父皇这般宠爱小六,二皇兄倒成了添头。别说二皇兄心里不痛快,就是我看在眼里,也替二皇兄着恼啊” 最后几句话,说得何其刻薄 二皇子怒目相视“你说什么谁是添头” 四皇子阴阳怪气地一笑“实话总是难听些,二皇兄不乐意听,我不说就是了。” 大皇子立刻假惺惺地打圆场“四弟随口说笑罢了,二弟胸襟宽广,就别和他斤斤计较了。” 大皇子四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彼此间虽也有些不痛快。不过,对着二皇子的时候立刻站在同一阵线,一致对外。 二皇子被气得面色铁青,冷笑连连,扔下一句“我去椒房殿陪伴母后。”然后,便拂袖而去。 大皇子四皇子联手占了上风,心里也没痛快到哪儿去。二皇子再不受宠,亲娘到底是中宫皇后。 他们的生母,却彻底失了宠,不但不能给他们助力。倒是牵累了他们兄弟两个。 大皇子四皇子心里都有怨气,这层微妙的心思当然不能说出口。兄弟两个互相使了个眼色,一同联袂离去。 五皇子从头至尾袖手旁观,看了一场好戏。心里也不是滋味。 兄弟们彼此较劲争锋,口舌相争,竟没有一个带上他的 他就那么不值一提吗 外面冰天雪冬寒风如刀,保和殿内却是暖如春日。 全身无力的宣和帝躺在龙塌上,双目微闭。 六皇子满目忧急,急切地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依旧是那副镇定自若的神情,为宣和帝诊脉后,和杜提点低声商议几句,提笔写了药方。 六皇子忍不住张口问道“程太医,父皇的龙体可有大碍” 程锦容面不改色地应道“皇上受了寒气,发了烧,喝下汤药捂一捂出一身汗,退了烧就无碍了。” 六皇子这才松了口气。 程锦容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和杜提点对视一眼,心里涌过彼此心知肚明的唏嘘。 宣和帝的身体实在虚弱,再如何精心照顾,也免不了三不五时地病一场。不是什么大病,却也如抽丝般消耗着宣和帝的元气和精力。 如此下去,宣和帝的寿元也会大大受损。 直白一点来说,长命百岁想都别想了,能活到六皇子大婚生子,就算不错了。 当然,这等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过了片刻,裴皇后也来了。 宣和帝这一病,就是十余日。 直至上元节前一日,边关送来的战报送至宣和帝御前。宣和帝看了战报后,龙心大悦,大笑了三回,不必喝药也痊愈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论功(一) “太好了” 椒房殿里的裴皇后满面喜色,眼里几乎闪出光来“太好了这一仗总算是打赢了” 程锦容也是满眼笑意。 虽然早有预料,可这一日真的来了,还是令人喜不自胜。 裴皇后高兴了片刻,才低声问程锦容“贺祈可曾写信给你他现在伤势如何了” 提起贺祈,程锦容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低声应道“贺祈伤得不轻,右臂也有伤,不能提笔写字。前几日我收了一封信,是贺祈的大哥代为提笔写的。” “伤筋动骨一百天。贺祈的伤至少要养三四个月,才能启程回京。” “贺将军伤势过重,要长期卧榻静养。日后会落下病根,以后再不能骑马射箭杀敌了。” 听到这儿,裴皇后也有些唏嘘,叹了一声“贺将军勇武之名,本宫也有所耳闻。确实可惜了。” 顿了顿,裴皇后忍不住问了一句“对了,是谁救了贺将军的性命” 这就明知故问了。 除了程望,还能有谁 裴皇后平日十分谨慎小心,便是在私下里也很少提起程望,以免情绪波动不稳被人察觉不对劲。今日忽然提起,是想念程望了吧 程锦容抬眼,看了裴皇后一眼“回娘娘,是我的父亲。” 裴皇后在心里默念着程望的名字,神色自若地笑着赞道“程军医丝毫无愧边军神医的美誉。” 就在此时,赵公公笑着进来了,恭敬地行礼“皇上宣娘娘前去保和殿一同用晚膳。” 裴皇后含笑道“本宫这就前去。” 程锦容随裴皇后一同去了保和殿,在殿外正好遇到了六皇子。 六皇子满脸喜色,迫不及待地说道“母后,容表姐,边关打了大胜仗以后边关就平定了,不用再打仗了。” 裴皇后笑着打趣“本宫比你知道的还要早一些。不过,听你再说一回,本宫心里还是高兴得很。” 六皇子咧嘴笑了起来“那我再说一遍,母后再欢喜一回吧” 程锦容莞尔一笑。 宣和帝要用晚膳,以程锦容的身份,自然没有列席的资格。 不过,今晚宣和帝龙心大悦,心情之佳,远胜平日。程锦容张口要告退,宣和帝却道“程太医也一并留下,陪朕用晚膳吧” 身为天子,宣和帝的施恩不容拒绝。 程锦容笑着谢恩,坐了末席。 六皇子特意坐在程锦容身边,不时为她添菜。程锦容少不得要回敬一二,席间不能多言,两人不时相视而笑。 两人眉眼间有几分肖似的安宁柔和,一个美丽一个俊秀,并肩坐在一起,俨然一副悦目的画面。 宣和帝看在眼里,忽然笑道“程太医比小六年长五岁,其实也不算大得太多。可惜程太医已经和贺校尉定了亲事,不然,索性让小六娶进门来。” 程锦容“” 裴皇后被呛到了。 一无所知的六皇子笑道“父皇这话可说到我心坎里了。”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程锦容微微抽了抽嘴角,呵呵两声。 裴皇后清了清嗓子,迅速扯开话题。 宣和帝今晚兴致高昂,搁下筷子,便说起了边关战报。这个话题人人爱听,程锦容也竖长了耳朵。 说着说着,就提起了贺淞。 “平国公私下写了一封奏折给朕。”宣和帝叹了一声“贺淞福大命大,当日那一箭几乎射穿了他的胸膛,伤及心肺。” “万幸有程军医,不然,贺淞这条命就得扔在边关了。” “此次论功行赏,程军医居功至伟。朕一定要重重赏他。” 裴皇后面上在笑,手心却在冒汗。下意识地将手缩进宽大的袖袍里。心里不停地安慰自己。 宣和帝什么都不知道,在她面前只是随口提起程望,并无试探之意。 程锦容迅速看了裴皇后一眼,然后笑着说道“微臣先代父亲谢过皇上恩典。” 宣和帝没有察觉到裴皇后一闪而逝的异样,笑着说道“你们父女两人,皆是大楚神医。一个在边军统领军医,一个在宫中为天子太医,为朕效力为朝廷尽忠。朕不但要赏你父亲,还要赏你。” 程锦容麻溜地接了话茬“那微臣就请皇上从轻发落微臣的未婚夫婿吧” 这个程锦容,倒是会见缝插针,时不时地就给贺祈求一回情。 宣和帝好气又好笑,淡淡瞥了程锦容一眼,不置可否。 程锦容依旧笑意盈盈。 简在帝心,御前红人。这几个字到底有多少分量端看贺祈至今未被弹劾被严惩就知道了。 隔日是上元节,也正好是大朝会,宣和帝令人宣读战报。百官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歌功颂德。 这一场仗,打了半年,终于结束了,终于打赢了。 鞑靼太子死了,鞑靼大王子被俘,其余王子还小。鞑靼可汗一把年纪,又受了伤,也不知还能熬几年。鞑靼元气大伤,数年之内无力再进犯边关。 边关百姓以后就能过上太平的日子,大楚的百姓能休养生息,风雨飘摇的大楚想来也不会亡国了。 文臣们满心喜悦,武将们同样高兴。 总之,皆大欢喜。 接下来,就该论功行赏了。 “按朝中惯例,平国公应还朝献俘,觐见皇上。”卫国公拱手道“不过,边关刚打过仗,总要修整一段时日。也得防止鞑靼骑兵卷土重来。老臣以为,献俘还朝之事暂且不急。” 靖国公也张口进言“此时天寒地冻,不宜行军。不如等到了三月,春暖花开之际,再令平国公回京。” 宣和帝点了点头“卫国公靖国公所言,颇有道理。传朕旨意,令边军修整两个月。到了三月,平国公进京献俘。” “平西侯也和平国公一同回京。” “贺将军身受重伤,待伤养好了之后,再行回京。贺校尉也是如此。” “此次边军立下大功,朕一定要厚赏卫国公,朕给你十日时间,算出边军将士们的军功。照着军中惯例再加三成。抚恤的银子也加三成。” 。 第四百五十七章 论功(二) 此言一出,第一个皱眉头的人不是要熬夜忙碌的卫国公,而是户部的梁尚书。 梁尚书咬咬牙,鼓起勇气上前“厚赏有功的将士,抚恤战死的士兵,是理所应当,也是皇上仁厚。微臣不敢也不能阻拦。可是户部是真的没银子了。” “去岁所有的税赋都用光了,百姓没还没春耕,日子艰难。若是再加赋,百姓们实在吃不消。” 宣和帝兴头上被泼了一盆冷水,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大皇子窥着宣和帝的脸色,立刻把握时机,站了出来“梁尚书此言差矣将士有功,当然要赏死去的将士,也需要抚恤安家的银子。你身为户部尚书,不思为父皇分忧,张口就是推托,这等行径,实在令人寒心。” 梁尚书“” 梁尚书被大皇子一番义正言辞的话恶心到了 先不说他的庶长孙女是大皇子侧妃。只从公而论,国库空虚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大皇子不会不知道。现在跳出来指责他,不过是借机邀宠罢了 梁尚书忍住破口怒骂的冲动,拱手道“老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宣和帝面色不佳,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 一众文臣心里一颤。 去年梁尚书挨了一顿廷杖,养了一个多月才重回朝堂。要是宣和帝再动怒,梁尚书这一把老骨头,可是禁不住第二回廷杖了。 礼部周尚书立刻出列,张口为梁尚书求情“皇上,国库空虚非朝夕之事。这半年来,为了筹措大军粮草军饷,梁尚书殚精竭虑,时常熬到半夜,到后来直接住进了官署。已经半个月未曾回过梁府了。以梁尚书的为人,绝不会张口推托。请皇上明察” 吏部苏尚书也沉声道“微臣以身家性命为梁尚书担保梁尚书忠君爱国,一片忠心,日月可鉴。” 很快,一众文臣纷纷出列,为梁尚书求情。 朝中文武泾渭分明。对武将们而言,立下军功就该有厚赏。梁尚书张口就说户部没银子,虽是事实,武将们听着心里也不痛快。 天子独断专行重武轻文,武将们居功自傲不将文臣看在眼底。处于弱势的文臣们不得不抱团,倒是没心思勾心斗角你争我斗了。 宣和帝目光掠过一众慷慨陈词的文臣,淡淡道“朕何曾怪罪梁尚书” 文臣们一颗心落了地。 大皇子的面色可就不太美妙了。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真是憋屈啊 二皇子看着大皇子吃瘪的样子,心里痛快之极。上前两步,拱手道“父皇,儿臣不才,愿拿出十万两银子,送至户部,略尽绵薄之力,还请父皇恩准” 十万两银子,不算太多,却也不少了。 宣和帝看二皇子的目光顿时温和了几分“你肯为朕分忧,这份心意,朕心里都明白。” 重点是,二皇子这一表态,带了个好头。 果然,大皇子第一个就按捺不住了,立刻也张口,要拿出十五万两银子给户部。 两位皇子都捐银子了,众臣少不得也要表一表忠心。卫国公靖国公率先张口,要捐五万银子。永安侯等人略降一等,拿三万银子。至于文臣们,身家不及勋贵武将们丰厚,有的出两万两,有的一万两。 不过,零零总总加起来,就十分可观了。 梁尚书一扫之前的颓唐之气,心里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待算到众臣捐的银子总数已有百万两银子时,梁尚书忍不住咧嘴而笑。 宣和帝瞥了乐颠颠的梁尚书一眼,淡淡道“宫中削减用度,内务府挤一挤,还能再出五十万两银子。” 梁尚书精神一振,立刻拱手谢恩“皇上圣明微臣感激不尽” 户部掌管全国税赋钱粮,通俗一点来说,就是国库总管,替天子掌管钱袋子。奈何大楚连连征战,年年加赋,寅吃卯粮是常事。梁尚书没刮着半点油水,整日为银子愁得掉头发,已经快成全秃了。 现在众臣捐银子,天家父子也各自出银子,其实,这银子到最后都用在边军上。可梁尚书还是喜笑颜开,十分开怀。 这样的臣子,不可谓不忠心了。 宣和帝又看了枯瘦的梁尚书一眼,心里涌起一丝复杂的滋味。 这些年来,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身为天子,要有天子威严,要有帝王心术。不能让人轻易揣度到自己的心思。 宣和帝不露半分异色,直到晚上批阅完奏折,才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此时保和殿里除了赵公公等内侍,只有六皇子。 六皇子听到这一声轻叹,心里一动,抬头看向宣和帝“父皇,儿臣听闻今日朝中,二皇兄领头捐了银子,大皇兄也捐了很多银子,朝中众臣慷慨解囊。加上内务府的五十万银子,勉强够犒赏边军将士了。” “困境已解,父皇为何心里不痛快” 宣和帝神色莫测,不答反问“小六,朕问你,眼下朝中格局,你以为如何” 六皇子略一犹豫,便说了实话“父皇既张口相问,儿臣就斗胆说一说心里话。” “大楚外忧内患,战事连连,国库空虚,百姓过的太苦了。现在打赢了鞑靼人,边关至少有数年的平静。接下来要做的,是施行仁政,减免税赋,令百姓休养生息。” 六皇子悄悄看宣和帝一眼,见宣和帝并未动怒,底气稍壮,说了下去“武将们掌兵,文臣们治理政务,文武并济是最好。像眼下这样,武将们凌驾于文臣之上,其实并不妥当。” “儿臣以为,父皇对武将们太过优厚了。时日久了,朝堂失衡。也会助长武将们的骄奢之气,于朝堂安稳不利。” 低着头的赵公公心里一跳。 这个六皇子,真是年少气盛,敢想敢说啊这等话要是传出去,立刻就会开罪手握兵权的武将们。 要做储君,手中无兵无权可不行。 大皇子身后有晋宁候,和平国公府是姻亲。二皇子有永安侯鼎力支持,又娶了卫国公的孙女。 这么一比,六皇子除了圣眷之外,实在没什么优势。 第四百五十八章 为君 宣和帝微微眯起眼,龙目中闪过异样的光芒。 他没有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六皇子。 无形的威压,如泰山临顶。 别说一个十二岁的少年郎,就是朝中的重臣老臣,对着一言不发面色森冷的宣和帝也会心中发颤心惊胆寒。 六皇子后背也冒出了冷汗,心里忐忑的想着。他是不是太实在了父皇让他说,他就真的什么都说了 “小六,”宣和帝终于张了口“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说的这些话要是传出保和殿,就会惹恼所有武将” 六皇子下意识地应了一句“父皇不说,儿臣不说,话怎么会传出去” 一众内侍“” 一众内侍,包括赵公公在内,一同跪了下来“奴才绝不敢妄言” 宣和帝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 六皇子这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绝没有疑心赵公公等人的意思。” 宣和帝淡淡道“你们都退下” 一众内侍退了出去,唯一留下的,只有赵公公。 宣和帝也没有避讳赵公公,张口指点六皇子“奴才们再忠心,也不能完全信任他们。你刚才这样就对了,不时敲打几句,也能令他们时刻警醒。” 六皇子恭声应是。 宣和帝看着六皇子俊秀斯文的脸孔,又说了下去“朕知道,你得几位太傅精心教导,对文臣们颇有亲近之心。所以,也时常为他们说话。” 六皇子一惊,正要张口为自己辩驳,就听宣和帝说了下去“不过,你要谨记,是人皆有私心。” “武将们掌兵权,想打仗想立军功。文臣们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盘算朝中武将牢牢压着文臣,文臣们何尝不想弹压住一众武将,掌控朝堂” “天子再厉害,也只有一个人。如果文臣武将们齐心合力,身为天子,又如何掌控臣子他们心不齐,彼此相斗,就要想法设法地揣摩圣意,争夺圣心支持。如此一来,天子的龙椅才坐得安稳。” 六皇子听得心惊肉跳,抬头看着神色明暗不定的宣和帝“父皇” 他虽然年少,却心性聪慧。如何听不出宣和帝这是在教导他为君之道 这半年来,他不止一次地想过,父皇这般宠爱他,是不是有立他为储君之意。现在看来,宣和帝竟真有此意 宣和帝像是没看见六皇子的震惊之色,继续说道“元氏先祖,在马上得了天下。朕的高祖父曾祖父祖父,朕的父亲,包括朕,都偏爱武将,习惯了以武制文。” “这么做,弊端确实不少。大楚常年打仗,为了兵力充足,就要不停地征丁入伍。要武将悍勇士兵拼命,就得供应充足的军饷粮草。立下军功,还要厚赏。如此不得不加重税赋。” “可若没有这么多兵力,那些觊觎大楚的关外部族就像野狼一般,早就来啃这块肥美的肉了。” “就以眼下来说。鞑靼被彻底打败,几年之内不会再起大的战事。大楚却不能就此放松警惕,也不能让兵将们卸甲归田。否则,一旦兵力空虚守卫松懈,再有外族进犯,大楚拿什么来抵挡” “大楚时常有民乱,没有充足的兵力镇压,内乱不休,社稷不稳。到时候,元氏坐不稳江山,亡国就在眼前。” “百姓确实要休养生息。不过,此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般简单。实施起来,要慎之又慎。” 六皇子听得冷汗涔涔,面上满是羞惭之色“父皇教导的是。是儿臣太过想当然了。” 宣和帝注视着六皇子,缓缓说道“你今年十二,也不算小了。朕当年十二岁的时候,已经能领兵了。” “你心地仁厚,性情宽和。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为君者,一味残暴弑杀不可取,太过温软也不行。朝臣们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一个比一个精明厉害。天子强硬,他们低头诚服。若天子没有手段,就会被臣子欺骗,甚至被臣子掌控。” “其中分寸拿捏,绝不是易事。你在朕的身边,多听多看多想多学。以后若有不解之处,可以张口问朕。朕会像今晚这样,一点一点地说给你听。” “小六,朕对你期许甚高。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半个时辰后,六皇子迈步出了保和殿。 保和殿里温暖如春,殿外寒风凛冽。六皇子骤然从殿里出来,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略有些昏沉的头脑陡然清醒。 殿外,程锦容安静伫立。 听到脚步声,程锦容转过身来,明亮的黑眸里流露出关切“殿下。” 六皇子嗯了一声,走到程锦容身侧。目光愣愣地落在某一处,却什么也没说。 六皇子反常的沉默,令人忧心。 程锦容略一思忖,轻声道“这里太冷了。我煮了姜茶,殿下随我去喝一碗暖一暖身子吧” 六皇子点点头,随程锦容去了太医当值处。 这里通常有杜提点和程锦容两人。 杜提点何等老道,见六皇子神色不对劲,立刻找了个借口出去了。一旁伺候的内侍宫人,也都退了出去。 程锦容倒了一碗热热的姜茶,捧到六皇子手边“姜茶烫口,殿下慢些喝。” 话还没说完,心不在焉的六皇子已经喝了一大口。然后噗地一声喷出了口。 程锦容哭笑不得,又十分心疼。将帕子递到六皇子手中“这是没用过的干净丝帕。” 六皇子羞赧地接了帕子,将嘴边擦拭干净“对不起,我刚才心神不宁,根本没留意你说了什么。” 程锦容轻声问道“是不是殿下说话不妥,被皇上叱责了” 宣和帝喜怒无常,翻脸发作是常有的事。 六皇子摇摇头,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说话确实冒失不妥。可父皇一句都未训斥,还亲自教导我许多道理。” “容表姐,父皇这样待我,我当然欢喜。却也彷徨惊惧。” 我害怕我会辜负父皇的期待。 我彷徨我以后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第四百五十九章 教导 储君二字,代表着无上的权力,也重逾千钧,沉甸甸地压在六皇子尚且单薄的肩膀上。 程锦容凝视着六皇子,轻声道“我只问殿下一句,殿下可有退缩之意” 短短一句话,如春雷在六皇子心头骤响。 六皇子全身一震,一瞬间,无数杂念在脑海中掠过,却又迅疾消散。最终,只剩下一个清晰又坚定的念头。 他目中的彷徨不安,也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光芒。 “不,我不会退。” 六皇子低声道“容表姐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还年少,不会不懂的,有大把时间慢慢学。” 程锦容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殿下说错了。殿下没有太多的时间,长则五年,短则两三载,殿下便要承担起重任了。” 六皇子“” 六皇子瞳孔骤然收缩,猛地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容表姐”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长则五年,短则两三载 难道父皇父皇寿元不久矣 六皇子震惊之下,手劲颇大。程锦容左手有些刺痛。她神色未变,轻声说道“这里只有我和殿下两人。我说过的话,殿下知道就行了,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晓。” 事涉天子龙体,一旦传出去,便会引起无数风浪。 六皇子心乱如麻,口中下意识地应道“这等事,我如何能说。” 程锦容又补了一句“尤其是对着二皇子,绝不能说。” 六皇子“” 六皇子想为兄长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二皇子一直将储君之位视为囊中之物。如果他知道父皇已下定决心要立自己为储君,心中不知会何等嫉恨。宣和帝龙体虚弱,有损寿元一事,更不宜让他知道。否则六皇子深呼吸一口气,不愿再想下去。 程锦容安静地看着神色变幻不定的六皇子。 过了片刻,程锦容才轻声道“天色不早了,殿下早些回去歇着吧” 六皇子心绪紊乱,胡乱点点头。 这一夜,六皇子辗转难眠,直至三更才勉强睡下。 隔日,六皇子顶着一双黑眼圈去了上书房。 四皇子五皇子过了年后,就未再进上书房读书。两位皇子的婚期一个在二月初,一个在三月。 如今,在上书房里读书的是六皇子,还有刚满七岁的七皇子和六岁的八皇子。 七皇子八皇子生母位分都不高,在嫡出又受宠的六皇子面前,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而且,他们两人的生母都私下叮嘱过他们,一定要对六皇子示好,不能和六皇子争锋较劲诸如此类。 也因此,六皇子刚一进书房,两张又甜又乖的小脸就映入眼帘“六皇兄早” 六皇子定定心神,冲两个年幼的弟弟笑了一笑“你们今日来得倒是早。” 七皇子抢着笑道“六皇兄来得早,我也想和六皇兄一样,早些来读书。” 年幼的八皇子慢了一步,连连点头,像小鸡啄米“是啊,我们刚开蒙读书,当然要像六皇兄一样勤奋。” 对,示好就是那么直接。马屁就是拍得那么真诚 六皇子哑然失笑,看着七皇子八皇子的目光十分温和“好了,太傅一会儿就到了。你们快些坐下,先将昨日学的温习一遍。” 七皇子八皇子齐声应了,各自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两人个头都只及六皇子的胸口。坐在凳子上,脚丫悬空,够不着地。 七皇子大了一岁,勉强按捺得住,最多就是东张西望。八皇子时不时地挪一下屁股,脚在下面悄悄晃荡。 六皇子坐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得暗暗失笑。沉闷的心情,也悄然散去。 以前在上书房读书,四皇子五皇子时常欺负他。尤其是到了演武场上,他们时常讥讽取笑他,他嘴上不说,心里不是不气闷。 现在上书房里的气氛就和睦融洽多了。两位皇弟又乖又听话。 过了片刻,周太傅迈步进来。 六皇子立刻起身,恭声问安。 七皇子八皇子也随六皇子起身,声音稚嫩又响亮“周太傅早” 周太傅一捋胡须,笑着说道“诸位殿下请坐。” 七皇子八皇子还小,刚开蒙读书。周太傅教了几句千字文,便让他们两个自行练字去了。然后,周太傅便将时间精力都放在了六皇子身上。 少了动辄挑事的四皇子五皇子,上书房里一片安宁。 上完课后,周太傅留下六皇子,关切地询问“殿下气色不佳,是不是近日太过疲累了” 六皇子避重就轻地答道“昨日晚上,父皇对我说,以后我只读半日的书,下午和晚上都去保和殿。” 周太傅心中了然。 宣和帝这是要亲自教导六皇子为君之道。 对文臣们来说,宣和帝立性情敦厚亲近文臣的六皇子为储君,自然是一桩好事。 周太夫人没有说穿,只笑着叮嘱六皇子“殿下年少,还在长身体,也别心思过重太过劳累。” 六皇子恭声应了。 从这一日起,六皇子在上书房里读半日,午后便进保和殿,一直待到晚上,理由照例是“伺候笔墨”。 大皇子二皇子气血翻涌,心中无比愤慨。 什么伺候笔墨 父皇真是偏心得没边了 所有皇子都是读书至十五岁,大婚后才能进朝听政。四皇子五皇子眼巴巴地等着成亲,然后方能入朝。 六皇子倒好,今年才十二岁,就能随在父皇身边听政了,还能得父皇亲自教导 就差直接宣布要立六皇子为储了 然而,他们两人再气再怒也没用。这么多皇子,宣和帝想偏爱谁就偏爱谁。 就如当年的大皇子一般,宣和帝百般偏爱,二皇子眼热了那么多年,还不是一样憋着忍着 时间过得飞快。 二月初,四皇子大婚,魏二小姐成了四皇子妃。 三月初,五皇子大婚,郑清涵嫁入五皇子府。 与此同时,边关的平国公和平西侯一同押解鞑靼大王子和鞑靼俘兵启程进京。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四百六十章 新妇 “儿媳郑氏,给母后请安。” 椒房殿内,刚过门几日的五皇子妃郑清涵裣衽行礼。 四皇子妃魏芳华也一同行礼“儿媳魏氏,给母后请安。” 裴皇后含笑道“免礼平身,都坐着说话吧” 两位皇子妃一同谢恩入座。 魏芳华和郑清涵,皆是勋贵侯府出身的贵女,同样美丽出众,有才女之名。魏芳华温柔斯文,气质高雅。郑清涵也一派优雅端庄 站在裴皇后身侧的程锦容瞥了郑清涵一眼,心里呵呵一声。 殊不知,郑清涵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程锦容,心中嫉恨的火苗熊熊燃烧。 当年见第一面时,郑清涵居高临下,根本没将程锦容放在眼底。谁曾想,短短两年时间,程锦容名噪京城,一跃成了帝后眼前的红人。 一众名门贵女,在程锦容的光芒映衬下黯然无光。 郑清涵如今做了五皇子妃,是天家儿媳,当然不至于眼馋平国公世子夫人的位置。只是,一想到贺祈对她冷冷淡淡,却对程锦容一往情深。郑清涵心里便觉憋闷,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郑清涵眸光微闪,忽地说道“贺校尉年前在边关受了伤,听闻此次也随平国公一同回京城。路途遥远,奔波辛苦,也不知贺校尉能不能撑得住呢” 话是对着裴皇后说的,眼却看着程锦容。 魏芳华以眼角余光默默瞥了郑清涵一眼。 裴皇后笑容一顿,淡淡道“郑氏和贺校尉很熟吗” 郑清涵被噎了一下,挤出笑容应道“回母后的话,儿媳的堂弟郑清淮,和贺校尉是好友。儿媳曾见过贺校尉数面,也算熟悉。今日见了程太医,忽地想了起来,这才随口说了几句。” 程锦容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张口应道“多谢五皇子妃惦记。贺祈伤势不算重,正月时便能下榻,二月时便能行走如常。半个月前,他便来信给我,说会随平国公一同回京。” “长途骑马奔波,确实太过辛苦。所以,为了身体之故,他会坐马车回京。就不劳五皇子妃忧心了。” 我碗里的肉,就不劳你惦记了。 郑清涵“” 郑清涵从来不是什么好性子好脾气的人。被程锦容这般讥讽,心火蹭蹭直冒。 不过,别说她刚嫁给五皇子,就是换在以前,她也没资格回这个嘴。毕竟,贺祈早就是程锦容碗里的肉了。 裴皇后目露不虞,不轻不重地敲打几句“郑氏,你和贺校尉虽有些故旧,毕竟男女有别。你还是少过问的好。免得惹来口舌是非,令五皇子颜面也不好看。” 郑清涵面色忽红忽白,只得低头告罪。 听到五皇子的名讳,魏芳华目光微微一暗。 这些年,她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五皇子。万万没料到,天子圣旨一下,她就成了四皇子妃 魏芳华打起精神,笑着打圆场“母后所言甚是。有程太医关心贺校尉足矣五弟妹,你我今日进宫给母后请安,可得厚颜叨扰母后一顿午膳才是。” 郑清涵和魏芳华也有心结。 她和四皇子是表兄妹,却没什么情意。她嫁给五皇子,四皇子没见失落。可五皇子,却自少对魏芳华倾心。成亲这几日来,五皇子对她一直不冷不热。 郑清涵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四皇嫂难得进宫,不想去钟粹宫探望郑婕妤吗” 这是成心膈应魏芳华了。 魏芳华心中恼怒,面上却是不露声色,淡淡应道“婕妤娘娘一直在养病,父皇有旨,任何人不得随意进钟粹宫。总得等婕妤娘娘病好了,我再去一尽孝心。” 郑清涵还待再说,裴皇后已略略沉了脸“郑氏,你难得进宫一趟,不妨去景阳宫看看贤妃。本宫就不多留你了。” 郑清涵闹了好大一个没脸,一张脸都涨红了“母后,儿媳并无他意” 裴皇后冷冷瞥了一眼过去。 郑清涵只得胀红着脸告退,羞愤离去。 郑清涵一走,椒房殿里陡然清净了许多。 魏芳华颇觉得解气。不过,她心里很清楚。裴皇后翻脸撵人,不是为了她这个儿媳,而是在替程锦容撑腰出气。 魏芳华知情识趣,半个字不提,恭敬地陪着裴皇后闲话。又不着痕迹地冲程锦容示好,有意提起了魏氏“前几日,我去了一趟平国公府,探望长姐。” “姐姐养了几个月,如今身子恢复得大好,下榻走动如常。除了肚子上留了一条疤痕之外,没有半点不妥。程太医真是医术如神” 魏芳华这几句夸赞,发自肺腑,显然是由衷之言。 程锦容微微一笑“四皇子妃这般盛赞,微臣厚颜领受了。” 裴皇后笑道“锦容当日为魏氏剖腹取子,传得人尽皆知。好在她人在宫里,不然,请她出诊的帖子,怕是要堆积成山了。” 魏芳华笑道“可不是么对了,二嫂也快临盆了吧” “二皇子妃临盆的日子就在这两天。”程锦容含笑接过话茬“若是肚痛发作,便会派人送口信进宫,我再去二皇子府。” 话音刚落,一个宫女便快步进了殿内禀报“启禀皇后娘娘,二皇子府派人送信进宫,说二皇子妃肚痛发作,请程太医去二皇子府。” 真是禁不住念叨。 裴皇后立刻道“立刻命人备马车。”然后又低声叮嘱程锦容“锦容,你此去二皇子府,守在江氏身边。等江氏安然临盆了,再回宫也不迟。” 二皇子是裴皇后的“嫡长子”,二皇子妃这一胎,便是裴皇后嫡亲的皇孙或皇孙女。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 时间紧急,程锦容无暇去保和殿,裴皇后打发宫女去说了一声。程锦容匆匆坐马车去了二皇子府。 二皇子府离皇宫很近,马车疾行不到一炷香时辰,便到了府外。 二皇子妃的贴身大丫鬟红云在门房等着,见了程锦容,忙上前见礼。 “不必多礼。”程锦容话语简洁“立刻领我去产房。” 第四百六十一章 危机(一) 红云快步在前领路,一边低声道“产房在两个月前就备下了。皇后娘娘派了四个宫中的接生嬷嬷来,二皇子妃又命人请了京城最有名的两个产婆。卫国公府也请了两个产婆送来。” “算一算日子,今日正是二皇子妃娘娘的临盆之日。一大早,娘娘肚子就有些隐隐坠痛。” 二皇子妃卧榻安胎了几个月。后来亏得有程锦容为她调理安胎,之后几个月还算顺遂。 二皇子妃早就和程锦容约定好,临盆之日要请她来坐镇。红云是二皇子妃的陪嫁丫鬟,时常陪二皇子妃一同进宫,对此事一清二楚。 程锦容一来,红云便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很快就到了产房外。 二皇子妃隐约的低吟声传了出来,还有产婆们七嘴八舌的声音“二皇子妃娘娘要忍着别呼痛,留着力气生孩子。” “第一胎生得总是艰难一些,这才刚开始,说不定要等上一两日孩子才会生出来。” “快些端热水来” 程锦容皱了皱眉,迈步进了产房,目光一扫。 产房倒是干净宽敞,可也架不住有八个产婆在一旁絮叨。再有几个贴身丫鬟,一眼看去产房里都是人,分外喧闹。 二皇子妃江氏挺着硕大的肚子躺在床榻上,眉头紧皱,不时痛苦地低吟一声。 程锦容沉声张口“都安静” 不容置疑的少女声音,令众人一惊,瞬间安静,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了过去。 目光所及处,是一个身着绿色官服的美丽少女。 大楚唯一的女太医,程锦容。 程锦容神色冷静,目光沉凝“产房里只留下四个宫里的接生嬷嬷,其余人等,一律退到产房外候着。” 人的名,树的影。 程锦容一张口,产房里的丫鬟立刻老实退了出去。 宫里的接生嬷嬷高高兴兴地留下。 另外四个产婆,分别是二皇子妃和卫国公府特意请来的,在京城颇有些名气。被这么一股脑地撵出产房外,心里俱有些不甘。 事实上,之前产房里乱哄哄的,也正是因为她们彼此不服气,颇有些一别苗头之意。 其中一个,仗着自己是卫国公世子夫人请来的,大着胆子说道“小的是卫国公世子夫人派来的产婆,奉世子夫人之命,一定要守在二皇子妃身边” “先退下”程锦容冷然道“如果宫里的嬷嬷们不顶用,再叫你们进来也不迟。” 二皇子妃不知何时睁了眼,虚弱地说了一句“都听程太医的吩咐行事。” 那几个产婆再不甘心,也只得先退下。 产房里少了一大半的人,顿时清静了许多。 程锦容看向那四个接生嬷嬷,淡淡道“我就在二皇子妃娘娘身边待着,你们是不是尽心尽力,我一看便知。谁胆敢动什么不该有的歪心思,就别见明天的太阳了” 接生嬷嬷们心中俱是一凛,齐声应道“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程锦容不再多言,坐在床榻边,拿起干净的帕子,为二皇子妃擦拭汗珠。 一阵剧痛袭来,二皇子妃疼得直掉眼泪,她的手四处摸索。程锦容握住她的手,她就如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一般“程太医,我好怕” 程锦容心中暗叹一声,俯下头,在二皇子妃的耳边轻声道“不用怕,有我在,一定保你平安。我已经令人去平国公府接甘草过来了。若是你生产不顺,我便为你剖腹取子。” 二皇子妃此时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二皇子妃目中闪过一丝亮光,感激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就在此时,红云悄步进来,低声禀报“娘娘,卫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来了。” 祖母和母亲来了。 二皇子妃精神一振,身体里忽然有了力气,熬过了这一波疼痛。 程锦容轻声道“产房里不宜有太多人,请卫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暂且在外等着吧” 二皇子妃嗯了一声,以目光示意。红云心领神会,退了出去。 产房外的卫国公夫人婆媳,丝毫不介意被晾在外面,甚至暗暗庆幸不已。有了魏氏先例在前,二皇子妃临盆时有程锦容程太医在一旁,便多了一层保障。 半个时辰后,甘草被接进了二皇子府,到了产房外候着。 又过一个时辰,二皇子从宫中赶回府。 出人意料的是,御前侍卫裴璋也随二皇子一同来了。 众人见面,各自寒暄不提。 产房里传出阵阵隐忍的痛苦低吟,卫国公世子夫人听在耳中,急在心里。眼角余光瞟到二皇子,顿时一阵堵心。 二皇子妃在产房里受苦,二皇子倒好,半点不见忧虑焦急。虽说生孩子是女人的事,男人着急也没用。可半点不急,看着也太凉薄无情了。 卫国公夫人不动声色地看了儿媳一言。 卫国公世子夫人只得咽下闷气,移开目光。 又隔了一个多时辰,接生嬷嬷神色凝重地出来,叫了另外几个产婆进去。 卫国公世子夫人心里一紧,怎么也坐不住了,硬是跟着进了产房。 二皇子妃疼得满头是汗,肚子一阵阵抽痛。产婆们匆匆商议几句,为二皇子妃按压肚子。二皇子妃痛呼连连。 卫国公世子夫人眼圈都红了,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在床榻边柔声劝慰安抚。 时间一点点滑过,直至天黑掌灯。二皇子妃的呼痛声也渐渐转弱。 程锦容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已经大半日了,二皇子妃肚痛发作越来越频繁,羊水已经破了,孩子却没有临盆的迹象。这样下去,十分危险。 几个产婆也顾不上一较长短了,不时低声商议,面上的焦急之色清晰可见。不时转头看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站起身来,出了产房。 二皇子等了小半日,颇有些不耐。要不是碍着卫国公夫人还在,怕是早就走了。 程锦容一露面,二皇子目中闪过一丝异色,故作关切地问了一句“程太医,江氏什么时候能临盆” 程锦容抬眼,直视二皇子“二皇子妃娘娘羊水已破,孩子一直生不出来。我想为她剖腹取子,殿下是否应允” 。 第四百六十二章 危机(二) 剖腹取子 二皇子目中闪过惊愕,反射性地说了一句“江氏难产了” 世间男子千万,各人秉性不同。 有的心忧妻子安危,对大夫满怀感激。也有凉薄多疑的人,听到剖腹二字,第一个反应不是忧心,而是不满。颇有“别的女子能生孩子我这个媳妇怎么这般不中用”的意味。 二皇子显然就是这一等人。 程锦容前世在边关行医时,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患家人。像二皇子这样的,她也曾遇过。 程锦容此时心中鄙薄,声音也淡了几分“二皇子妃娘娘羊水已破,宫口迟迟未开。再拖延下去,肚中的孩子十分危险,二皇子妃娘娘也会有性命之险。” “当然,要是殿下坚持不允剖腹,二皇子妃娘娘再坚持一两个时辰,或许也可能安然生下孩子。更大的可能是难产,母子皆危等到那时候,就是大罗神仙也没办法了。” “要如何选择,请殿下及早决断” 二皇子“” 看着程锦容那张冷然中透着几分讥讽的脸庞,二皇子心头火起直冒,冷哼一声“程锦容你别仗着自己是父皇的专职太医,就摆什么神医架子。我就不信了,宫中四个接生嬷嬷,还有京城最有名气的产婆都在这儿,江氏就生不出孩子来” 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到底是二皇子妃和孩子的安危重要,还是二皇子不值一提的脸面要紧 程锦容目中闪过怒色,若不是看在二皇子妃的颜面上,她已经拂袖离去。根本不会和二皇子在此纠缠废话。 二皇子妃的丫鬟们既惊又怒,忠心耿耿的红云急得眼眶一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用力磕头“殿下,娘娘既是这般危急,求殿下恩准程太医为娘娘剖腹取子吧” 一群丫鬟纷纷跪了下来。 二皇子狠狠地瞪了为首的红云一眼“大胆要如何决断,本皇子自有主张。岂容你们几个胡言乱语” 红云也不出言辩驳,继续用力磕头,很快额头就红肿了一片。 坐在一旁的卫国公夫人用力握紧椅子把手,恨不得现在手中捏的是二皇子的脖子。 好好的孙女,嫁到二皇子府才一年时间,就受了诸多委屈。现在江敏难产,程锦容主动要为江敏剖腹取子,这个混账二皇子竟还撂脸色不乐意 真当卫国公府是任人揉搓的面团不成 卫国公夫人终于站了起来,缓缓说道“红云,你们几个别磕头了,都起来。”然后,又对二皇子说道“殿下犹豫不决,老身是江氏的祖母,今日就攒越一回,代殿下拿一回主意。烦请程太医,立刻为江氏剖腹取子。” 二皇子“” 二皇子面色愈发难看。不过,他就是再怒再不满,也不能冲着卫国公夫人发怒,声音僵硬地说了一句“就按夫人的意思吧” 卫国公夫人右手动了动,在心里已将二皇子的脸扇成了猪头,脸上挤出笑容“多谢殿下首肯。” 说完,卫国公夫人郑重地对程锦容行了一礼“有劳程太医了” 程锦容迅速扶起卫国公夫人“夫人快些起身。我先进产房”现在不是客套的时候,有什么话以后再说也无妨。 程锦容招呼甘草一声,主仆两个进了产房。 刚才产婆们忙碌,甘草也没闲着。将一应器具以沸水煮了三回,宁神汤药也熬好了,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程锦容目光一扫,淡淡道“你们都出去。这里有我和甘草便足矣。” 四个接生嬷嬷和四个产婆暗暗松了口气,谁也没吭声,很快退了出去。 卫国公世子夫人红着一双眼,希冀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她能不能留下来 程锦容温和地说道“剖腹不是等闲小事,我要全神贯注,不能受半分惊扰。世子夫人从未见过这等场景,定会惊呼或惧怕出声。为了二皇子妃和孩子着想,世子夫人还是出去等着吧” 卫国公世子夫人以手擦拭眼角,声音低哑“我这就走。程太医,我求你,一定要救敏儿。” 程锦容略一点头。 待卫国公夫人走了之后,程锦容亲自喂二皇子妃喝下宁神汤药。 被疼痛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二皇子妃,用最后的力气咽下汤药。在神智模糊陷入沉睡前,低声呢喃“救救我的孩子。” 耳畔响起一个轻柔又坚定的声音“安心睡吧醒来后,你就能见到孩子了。” 这一等,又是两个时辰。 天彻底黑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默默哭了两回,一双眼通红。 卫国公夫人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其实同样焦虑忧急。卫国公府子嗣兴旺,这一辈有八个孙子四个孙女。江敏最为美丽聪慧,最得卫国公夫人欢心。而且,她也嫁得最好,做了二皇子妃。 卫国公夫人不是没想过,孙女这般有福气,以后或许还有母仪天下的命格。 可这一年来,江敏在二皇子府里连连受气,怀了身孕都未消停过。 卫国公夫人心疼孙女,背地里和卫国公吵了几回嘴“你这个老东西当日非要将敏儿嫁给二皇子二皇子心胸狭窄,凉薄阴狠,无才无德。哪里配得上敏儿” 更深的一层话不好出口,卫国公岂能不懂 就这样的人,如何配为储君 日后众皇子争储,卫国公府要不要支持二皇子不支持的话,二皇子心中必会不满,江敏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这不是将孙女推进火坑了吗 卫国公被老妻骂急了,憋出一句“我当时也没料到二皇子是这副德性。” 卫国公世子夫人又轻声啜泣起来。 卫国公夫人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行了,你我帮不上忙,也别添乱,安心等着吧”顿了顿又道“有程太医在,敏儿一定会平安无事。” 卫国公世子夫人红着眼低语“我就是为敏儿难过。这等时候,殿下竟不愿在产房外等着。” 二皇子等了半日,颇为不耐,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杀机(一) 二皇子妃在产房里拼死拼活地生孩子,二皇子竟然就这么走了。用无情无义形容他,简直是羞辱了这四个字 卫国公夫人目中闪过火苗,压着心里的怒意,低声道“暂且不说这些了。等敏儿安然生下孩子再说。” 卫国公世子夫人低低嗯了一声,用帕子擦拭眼角。 产房里忽地传出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众人顿时喜出望外。 卫国公世子夫人腾地站了起来,声音骤然扬高“孩子生了” 卫国公夫人沉凝的眉头迅疾舒展,脸上满是笑意“听听这哭声,中气十足。一定是个健壮的孩子。” 卫国公世子夫人按捺不住,迈步就要进产房。还是卫国公夫人老持沉重,立刻拦下了她“耐心等着。程太医还没吭声,我们现在不宜进去。” 卫国公世子夫人几乎笑成了一朵花“是是是,婆婆说的是。瞧瞧我,高兴得什么都忘了。” 然后吩咐红云“红云,立刻去给二皇子殿下报喜就说孩子已经安然出世了”、 红云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欢喜地应了一声。快步去二皇子书房报喜。 二皇子的书房,是府中重地,有重重侍卫把守。红云走到书房外百米处就被侍卫拦下了。红云忙笑道“麻烦通传一声,二皇子妃娘娘已经安然生下孩子了。” 那个侍卫点点头,进去通传。 红云等了一炷香时间,还没等来回音,既惊讶又说不出的愤怒。 二皇子对二皇子妃真是太漠不关心了现在这等时候,还有什么比二皇子妃更要紧的事二皇子到底在书房里忙什么 又等了片刻,二皇子终于现身了。 和二皇子一同露面的,还有相貌俊美的裴璋裴校尉。 二皇子满面喜色,裴璋也面带笑意。不过,这一抹笑意只浮在表面,并未延至眼底。 红云无暇多想,立刻上前行礼并报喜“恭喜殿下,贺喜殿下,娘娘肚中的孩子已经平安出世。” 二皇子迫不及待地追问“是男婴还是女婴” 张口第一句,问的是孩子是男是女,竟没问一问二皇子妃的安危。 红云心里暗暗为主子难过,面上恭敬如常“回殿下,奴婢来的时候,程太医尚未出产房。到底是皇孙还是皇孙女,奴婢现在也不知道。殿下现在过去,就该知道了” 二皇子初为人父,满心喜悦,立刻迈步去产房。 裴璋不紧不慢地跟在二皇子身侧,目光偶尔掠过二皇子,竟泛起丝丝凉意。 二皇子快步向前,一直未曾回头,自然也未留意到裴璋眼中的寒意。 到了产房外,婴儿响亮的啼哭声传入耳中。 二皇子心中急切,立刻催促接生嬷嬷进去,将孩子先抱出来。那个接生嬷嬷有些为难,低声道“程太医吩咐过,任何人不得进产房惊扰。请殿下耐心等上片刻。” 二皇子不耐地挑眉,正要沉声叱责,卫国公夫人轻声道“请殿下稍候片刻。” 二皇子悻悻地闭上嘴。 在众人的殷切期盼下,产房的门终于开了。 程锦容脸上略有些倦色,眉眼间却是笑意盈盈,手中抱着哭啼不止的婴儿“二皇子妃娘娘平安生下一子,恭喜二皇子殿下。” 果然生了儿子 二皇子精神一振,立刻笑道“辛苦程太医了,本皇子一定送上一份厚礼。”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一同围拢过去,一个伸手接过孩子,一个急急问道“敏儿怎么样里面怎么没有半点动静”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二皇子妃娘娘服了宁神汤药,现在还在昏睡。要过一两个时辰才能醒。” 顿了顿又轻叹一声“婴儿的脖子被脐带绕住了。幸好剖腹及时,要是迟上一时半刻,我也无能为力了。” 一番话,听得卫国公夫人婆媳两个既庆幸又后怕。 “剖腹生子,颇伤身体元气。二皇子娘娘至少要卧榻静养三个月。” 程锦容张口说了下去“我将甘草留在府中,由她亲自照看娘娘身体。平国公府的二少奶奶剖腹生子后,也是由甘草一手照料。所以,夫人尽管放心便是。” 卫国公夫人郑重道谢“今日多谢程太医,救二皇子妃母子性命。援手之恩,江家上下没齿难忘,日后若有需要江家出力之处,程太医只管张口,江家绝不会推辞。” 这是卫国公夫人,代表江家做出的承诺。 这份承诺,分量着实不轻。 程锦容含笑应道“卫国公夫人一番美意,我却之不恭,厚颜领受了。” 二皇子咳嗽一声道“现在已是子时,宫门早已关上了。程太医就在府中休息一晚,明天早起再进宫也不迟。” 也只能如此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应下。 裴璋深深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没有抬头,也错过了裴璋饱含深意的一瞥。 程锦容有些疲累,闭目睡了两个时辰,在五更天便醒了。 她先去叮嘱甘草一番“从今日起,你就留在二皇子府,照顾二皇子妃的身体。若有什么不妥,立刻命人禀报二皇子殿下,送信进宫。” 甘草点点头应下“小姐放心,奴婢一定好好照顾二皇子妃。” 甘草照顾病患的经验很丰富,程锦容也确实放心。想了想又低声道“这里不比平国公府,你说话行事要谨慎小心一些。” 甘草继续点头应了。 然后,程锦容坐马车回宫。 出宫时,裴皇后派了十余个御林侍卫随行守护她的安危。这十几个侍卫皆是高手,他们骑着骏马,腰挎长刀,目光警惕。 大楚并不太平。不过,京城就在天子脚下,治安颇佳。这些随行的侍卫,从无用武之地 马车不疾不徐,十分平缓。程锦容闭上双目假寐。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嗖嗖嗖 箭羽划过长空的异响骤然响起。然后,便是骏马中箭的长嘶声和侍卫们的惊呼声“有刺客” 程锦容心里倏忽一沉。 第四百六十四章 杀机(二) 宫中马车都是特制的车厢,两层薄薄的木板中间夹了一层铁板。长箭无法射穿车厢,纷纷落在第一层木板上,钉钉声响不绝于耳。 程锦容神色沉凝,怒火在眼中堆积。 天刚微微亮,她前脚出了二皇子府,后脚就遇到了此刻。 是哪来的刺客为何能这么精准地把握她的行踪 要么是二皇子,要么就是永安侯 或者是两人联手,要置她于死地 “程太医”一个仓促的男子声音在马车外响起“这伙刺客至少有三十个,下手十分狠辣。我们拼力阻挡,一定会护得程太医平安请程太医安心待在马车里,千万别露面。” 这是随行护送她的侍卫头目,姓韩。 程锦容深呼吸一口气,低声道“请韩统领立刻命人去二皇子府求救兵” 韩统领一声苦笑,低声答道“刚才一拨暗箭,伤了几个人。现在众人都在拼力抵挡刺客,实在” 话未说完,便响起了刀锋交击之声。然后,韩统领惊怒的呼痛声传来。 程锦容心里突突一跳。 韩统领也受伤了 车厢外依旧暗箭不息,落在车厢上的钉钉声,就如催命的号角。 忽然,拉车的骏马发了狂一样向前奔跑,车厢里颠簸不息。程锦容被撞到了额头,一阵阵刺痛。 “骏马中箭了” “来人,去砍了马腿,让马车停下” “快些去护住程太医” 呼喊声不绝于耳。 不知是哪一个侍卫,拼死冲上前,挥刀砍断了马腿。发狂的骏马仰天长嘶,颓然倒地。马车也前倾倒地。程锦容整个人一个踉跄,好在没有摔倒。 程锦容抿紧嘴角,从随身的药箱里摸出三寸利刃。熟悉的刀柄握在手中,令她在如此危急的情形下多了一丝心安。 苍天令她重生,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殒命于此。她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又是一阵惊呼声“什么人” “莫非是刺客的同伙” “不对,他们正在和此刻动手。他们是来救程太医的” 他们是谁 怎么又突然冒出一伙人 程锦容心跳加快,强忍住冲出去的冲动。坐在车厢的地板上,紧紧握着她的三寸利刃。 时间似是停止了流动,在这一刻凝滞。 程锦容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竖长耳朵听着马车外的动静。刀剑交击声,冷箭的嗖嗖声,利器刺入血肉中的声音,还有不时响起的惨呼声。 如此动静,竟未能惊动二皇子府的侍卫,真是荒谬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外终于平静下来。 一个脚步声在马车外响起,然后,一只手落在车厢的门上,想打开门。 程锦容紧紧盯着车厢门。 车厢门已经被程锦容从里面闩了起来,当然打不开。那只手并未用蛮力,很快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轻声响起“容表妹,别怕,刺客已经全部俯首。” 程锦容沉默不语。 这个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她想装着听不出来都不可能 裴璋 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怎么会那么及时地出现,并救下了她 很快,韩统领的声音传入耳中“程太医,裴校尉领了一百御前侍卫前来,那些刺客已经全部被诛杀。程太医放心吧” 程锦容又是一惊。 裴璋的及时出现,已经令人惊愕。他怎么会带御前侍卫前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定定心神,伸手开了车门。一抬眼,便落入一双深幽如潭的眼底。 此时,程锦容颇有些狼狈。额头被撞出了一块青淤,衣衫发丝凌乱。可她的神情并无慌乱,在经历过一场骤然其来的刺杀后,她依然镇定冷静。一双眼闪着火苗,定定地看着马车外的俊美少年。 裴璋身着软甲,手中长刀尚未入鞘,鲜血自刀锋处滴落至地上。 不远处有数十具尸首,还有数个伤势轻重不等的侍卫。 从遇袭的那一刻算起,到现在不过两炷香时间。竟死了这么多人。可见刚才这一战何等激烈 “裴璋”程锦容看着他,口中吐出几个字“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裴璋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低声道“先回宫,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程锦容思绪敏锐迅疾,很快反应过来。 裴璋张口就说回宫,可见宣和帝已知道此事。事实上,没有宣和帝首肯,裴璋也不可能带这么多御前侍卫前来。 不管是二皇子还是永安侯暗中要杀她,都被裴璋破了杀局 程锦容心中涌过无数纷乱的念头,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 她最不愿欠裴璋的情。可现在,这份援手之恩,不论她愿不愿意,都得领受了。 “谢谢你。”程锦容不是矫情的人,很快张口道谢“今日若不是你及时来了,我或许难逃此劫。” 裴璋凝视着程锦容,嘴角扯起一抹笑意“只要你没事就好。” 胳膊受了伤的韩统领,用力咳嗽一声“死伤了这么多人,还是先回宫禀报皇上和娘娘吧” 裴璋点点头。 马车不能坐了,得骑马回宫。 程锦容马术不算精湛,好在无需疾驰,骑马总没什么问题。一众御前侍卫,前后左右将程锦容护在中间。 裴璋骑着骏马,就在她的身侧。 她思绪如麻心思纷乱,没有再说话。 裴璋也没有出声,俊脸上的神情竟异样平静。似乎和她并骑共乘这一段路,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到了宫门外,众人下马。 程锦容终于转头看了裴璋一眼,目光无比复杂“裴璋,你这么做又是何苦。” 以她的聪慧,自然已经想通了此事的前因后果。 今日的刺客,是二皇子派来的。 裴璋早就知道二皇子要杀她。 这几个月来,他和二皇子走动密切,是为了便于探听消息。他今日能领御前侍卫来,可见已经私下禀报过宣和帝了 裴璋淡淡一笑,话语十分简洁“我心甘情愿。” 说完,便大步离去。 程锦容在原地站了片刻,看着裴璋的背影远去,心中五味杂陈。 第四百六十五章 背叛(一) “什么”二皇子府的书房里,传出二皇子不敢置信的怒吼“你看清楚了吗真的是裴璋” 一袭黑衣的侍卫跪在地上,声音颤抖“是,小的看得再清楚不过。领人前来救程太医的,正是裴璋裴校尉” 二皇子头脑里轰隆一声 怎么可能是裴璋 裴璋是他嫡亲的表弟,是随他一起长大的伴读。不说亲如兄弟,感情也很深厚。他对裴璋一直十分信任亲近。 所以,裴璋这几个月来和他走动密切,他视为理所当然。裴璋问起他要如何对付程锦容一事,他也未曾隐瞒。因为在他心中,裴璋是不折不扣的“自己人”。 刺杀程锦容的时间是他早就计划好的。 程锦容平日人在宫中,在帝后身边,他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唯有趁着程锦容离宫的机会,才能动手。 二皇子妃早就和他说起过,临盆时要请程锦容到府中来。如此一来,他就能提前知道程锦容何时出宫何时回宫。 他暗中准备好了人手,务必要一举击杀程锦容。 那些“刺客”皆是经过严苛训练的暗卫死士。任务失败了就会服毒自尽,查不出身份来历。哪怕刺杀失败了,也不会牵连到他身上。 一切都在预料中。 唯一的意外,就是裴璋 “小的一直藏身暗处,裴校尉忽然现身,小的也吓了一跳。小的唯恐看错了,特意多看了几眼,领头之人,确实是裴校尉没错。” 侍卫迅速低语“暗卫共有三十人。程太医身边的侍卫不过十余人,又是有心算无心。一炷香之内,就该功成身退才对。当时,程太医的马车已经停下,两个暗卫已摸到了马车边。没想到,裴校尉就在此时领着上百人来了。” “小的没看错的话,那些援兵,正是皇上身边的御前侍卫” 好 好一个裴璋 连御前侍卫都出动了 想来,裴璋已将此事禀报给父皇知道了他这是全然背叛自己,要令自己彻底失去圣心,再无翻身之地了 二皇子五脏六腑被怒火炙烤,火苗几乎要喷出眼眶。就如一脚踩入陷阱濒临死地的困兽。因为太过愤怒,甚至忽略了惧意。 二皇子一怒之下,先踹飞了两张椅子,又将厚重的书桌踹翻。结果,用力过度,伤到了脚趾,疼得钻心。 人倒霉起来,喝口凉水都塞牙,这句话真是半点不假。 二皇子疼得直抽凉气,脸色都青了 侍卫也知情形十分不妙,鼓起勇气进言“殿下,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裴校尉已经和程太医回宫去了。那些尸首,都被带走了。殿下是不是该早些进宫,向皇上辩白。” 二皇子黑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本皇子立刻进宫。你去给永安侯送口信。记住,一定要见到永安侯,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他。” 保和殿里,此时一片异样的肃然凝滞。 宣和帝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难看。 裴璋跪在殿内,沉声禀报“那些刺客,被斩杀了十几个。另外十几个,眼看寡不敌众,纷纷服毒自尽,并未留下活口。” “他们身上没有腰牌,或是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末将已令人将那些尸首送去刑部。刑部有经验丰富老道的仵作,或许能从尸首中查出些有用的线索。” “程太医受了些惊吓,额上被撞出了一块青淤。” “随行的十几个侍卫,死了四个,其余人都受了伤。韩统领也受了三处伤,好在都是轻伤,没有大碍。” 宣和帝一言未发,目光紧紧地盯着裴璋。 无形的威压如巨石临顶,似随时会落下,砸得人粉身碎骨。 裴璋已经豁了出去,倒是半分不惧,继续说了下去“末将的举动,想来已经传到二皇子殿下耳中了。不出半个时辰,二皇子殿下便会进宫为自己辩白,或许还会将此事归咎到末将的身上” 宣和帝冷不丁地张口“二皇子如此信任你,连这等机密的事也没瞒着你。你转眼就将此事暗中告诉朕。朕也想问问你,你为何要这么做” “为了一个程锦容,你就背叛二皇子甚至背叛了你父亲朕以后,又怎么敢信你用你” 最关键的时候来了 间不疏亲对这一刻的诘问,他早有心理准备。 裴璋暗暗深呼吸一口气,抬头直视宣和帝“皇上明鉴。末将这么做,不全是为了程太医,也是为了二皇子,为了永安侯府。” “二皇子殿下是皇后娘娘嫡出,是皇上的嫡子。殿下一时冲动,差点铸成大错。若程太医真的被他所杀,皇上定会勃然大怒,父子之间,也会生出隔阂。到那时,殿下就是后悔也迟了。皇上盛怒之下,只怕永安侯府也会受些牵连。” “末将思来想去,才下定决心,一定要阻止此事” 宣和帝目光沉沉,声音冷然“你想阻止这一桩事,不止这一个办法吧你可以出言劝说,令二皇子改变心意。偏偏却选了这么一个玉石俱焚的办法让朕不得不怀疑你的用心” 裴璋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殿下固执己见,很难听进劝阻的话。再者,末将劝得了一回,劝不了三回五回。” “唯有来个当头一击,才能令殿下迷途知返。” “此事过后,殿下一定会怨恨末将,父亲也会十分恼怒。便是皇上,看到末将的时候,也不免想及末将曾背叛殿下之事,或许再也不会重用信任末将。” “这些后果,末将都想过了。” “可末将还是义无反顾这么做了。大丈夫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管日后如何,末将都不后悔今日做过的事” 最后两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裴璋腰杆挺得笔直,英俊的脸孔上满是决绝无畏 宣和帝眉头微微动了一动,神色略见缓和。 就在此时,一个内侍快步而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和程太医来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背叛(二) 宣和帝眉头又动了动,思忖片刻才道“让皇后和程太医进来吧” 片刻后,裴皇后和程锦容进了保和殿。 程锦容额上的青淤十分明显碍眼,神色还算镇定。 倒是裴皇后,一反平日温柔浅笑的模样,一张脸孔绷得极紧,目中满是怒火,身子因愤怒微微颤抖。 愤怒之下,裴皇后甚至忘了行礼,咬牙切齿地怒道“皇上臣妾今日斗胆,就在这里等着。等那个孽障进宫,臣妾要亲口问一问他,为何这般狠毒” “锦容进宫两年,一直陪伴在臣妾身边,费尽心思治好了臣妾的心疾,治好了皇上的陈年宿疾。江氏临盆,锦容闻讯立刻去了他府中,为江氏剖腹取子。” “锦容何曾有过对不住他的地方他竟要对锦容下如此毒手今日,他不给臣妾一个交代,臣妾第一个饶不了他” 这还是宣和帝第一次见裴皇后动怒 宣和帝曾领兵打过仗,曾下令诛过人的九族,稍有不快,身边的内侍被杖毙也不稀奇。二皇子要出手杀程锦容,他当然恼怒不快。不过,也没那么怒不可遏。 倒是裴皇后如此盛怒,令他有些惊讶。 由此也可见,裴皇后对程锦容的在意,超乎他的意料。 宣和帝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上前两步,一张口,竟为二皇子求情“微臣既是安然无事,就请皇上饶过二皇子殿下这一遭吧” 什么 这怎么行 裴皇后一惊,脱口而出道“锦容” 程锦容安抚地看了裴皇后一眼“皇后娘娘一直待微臣极好,微臣心中感激不尽。可殿下是娘娘的亲生儿子,娘娘若为了我一个外人,怪责二皇子殿下,致使母子离心,微臣还有何颜面见娘娘” “再者,我到底安然无事。娘娘心中也不必介怀了。” 宣和帝竟略一稽首,似在赞成程锦容所说之言。 裴皇后“” 宣和帝这一轻微的动作,犹如一盆冰水浇下来。浇得裴皇后心里一阵冰凉。 到了此时,她才从盛怒中恍然回过神。 是啊二皇子再不堪,也是宣和帝的亲儿子。程锦容纵有千好万好,对宣和帝来说,也只是个得用的臣子。在宣和帝心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宣和帝一定会因此事叱责责罚二皇子。不过,和她想象中的“绝不能饶了二皇子”是不一样的。 裴皇后深深地用力地呼出心头的浊气,从怒火中慢慢清醒冷静。 程锦容将裴皇后的神色变化看在眼底,心里暗暗点头,口中继续说了下去“有一事微臣也有些不解。微臣和寿宁公主殿下有些过节,二皇子殿下对微臣心生厌恶,也是人之常情。” “可二皇子殿下竟出动这么多暗卫死士,要置微臣于死地,实在微臣震惊。这其中,必有些内情。” 程锦容转头,看向宣和帝“请皇上问明缘由,也给微臣一个补救的机会。” 宣和帝定定地看着程锦容“程锦容二皇子要杀你,你就半点不怨不恨” 程锦容坦然答道“微臣又不是圣人,怎么会不怨恨。不过,微臣知道皇上的难处。二皇子殿下是皇上的儿子,也是天家皇子。就是为了天家颜面,皇上也得将此事压下去。” “微臣不敢也不愿令皇上左右为难。” 宣和帝听惯了臣子们表忠心,听到这番话,并未起疑,反倒生出一丝愧疚。 就听程锦容又说道“皇上龙体情形,知道之人寥寥无几,二皇子殿下也不知情。他此番对微臣动手,纯属私怨,绝无他意。请皇上明察不要因此事对殿下生出嫌隙” 宣和帝“” 裴皇后此时才会意过来。 程锦容不是真的要为二皇子求情,而是以退为进 尤其是最后这番话,实在太妙了 宣和帝生性多疑。听了这席话,心里不知要思虑出多少阴谋算计来。 裴皇后定定心神,轻叹一声“锦容说的也有道理。刚才臣妾骤然听到这件事,心中气恼愤怒之极,未曾深思多想。现在想来,是臣妾太过冲动了。” “二皇子出于私怨,对锦容动了杀心。在他看来,皇上身边有杜提点就足够了,少了锦容也无大碍。” 事实上,宣和帝龙体虚弱衰竭,身边根本离不得程锦容。 二皇子要杀程锦容,到底是因为私怨,还是想来个一箭双雕,巴不得他这个父皇早日驾崩归西 宣和帝面色阴沉不定,目中闪过寒意。 裴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一颗心到此时才放了下来。 程锦容心思敏锐犀利,对宣和帝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不动声色直击要害。再有裴皇后张口帮腔,二皇子这回不死也要脱层皮。 一炷香后,二皇子进宫觐见。 二皇子心急如焚,一路上不停地想着如何措辞开脱。迈进保和殿的那一刻,后背冷汗直冒。 保和殿内,只有宣和帝和几个近身伺候的内侍。 裴璋不见了踪影,裴皇后程锦容也未露面。 宣和帝神色阴沉,目光森冷。 二皇子喉咙发紧,上前两步跪下,用力磕了三个头“儿臣有罪请父皇责罚” 宣和帝冷笑一声“你何罪之有倒是说来给朕听听” 二皇子一脸忏悔自责,将当日应允元思兰的承诺一事说了出来“儿臣当日存了私心,答应元思兰,若是他死在边关,就杀了程锦容,让程锦容去地下陪他。” 有裴璋这个知密告密之人,二皇子想瞒也瞒不住,索性来了个实话实说。 一顿怒责惩罚是少不了的。 不过,程锦容又没死,宣和帝总不会因此事罚得太重。 二皇子心里打着如意算盘,一边咬牙切齿地想着,等此事过了,绝不能饶过裴璋。 宣和帝忽然冷冷说道“你只想着一己私怨,有没有想过,程锦容是朕的专职太医。她一旦出了事,朕身边会无人可用” 二皇子“” 第四百六十七章 失势(一) 到底有没有“一箭双雕”之意 这一点,就是二皇子自己也说不清楚。 或许,他在应下要杀程锦容的那一刻,心里曾模糊地闪过这样的念头。 宣和帝龙体虚弱,离不得程锦容。如果程锦容死了,宣和帝就得另择太医,说不定寿元会大大缩短。到时候,小六还没成人,父皇只能立他为储 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二皇子如何敢承认 “父皇息怒儿臣绝没有此意儿臣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请父皇降罪责罚,儿臣没有半句怨言。” 二皇子在最初的震惊过后,迅速反应过来,立刻为自己辩白“可儿臣对父皇的孝心,日月可鉴儿臣敢立下毒誓若是儿臣生过半分不该有的心思,就让儿臣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一瞬间的震惊迟疑,已经足够了 宣和帝目中闪过冷意,阴测测地看着二皇子“是或不是,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二皇子心中骇然,猛地磕头请罪“父皇儿臣冤枉,儿臣只想杀了程锦容,出了心头恶气。绝没有窥伺父皇之意” 宣和帝冷冷道“江氏昨夜剖腹生子,要卧榻静养数月。这段时日,你不必上朝,也不用进宫请安,安心在府里待着,好好陪一陪妻儿。” 二皇子心直直往下沉。 犯错被禁足,也是父皇惯用的手段了。当日寿宁公主犯下大错,也是被关进了公主府。这都半年了,丝毫没有被放出来的迹象。 现在轮到他头上,又会被禁足多久 更不妙的是,寿宁公主当日还有“养病”这个遮羞布。哪怕众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得顺着宣和帝的心意,不便说穿。好赖还保有最后的体面。 到了他这儿,连个交代得过去的理由都没有。一旦传出去,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和流言。 二皇子目中泛红,忍着羞辱难堪张口哀求“父皇,儿臣真的知错了。求父皇给儿臣一个改过的机会。” 既是禁足,总该有个期限。 宣和帝心冷如铁,毫不动容“来人,传朕口谕,从今日起,封了二皇子府。没有朕的吩咐,所有人不得踏出二皇子府半步。” 二皇子心中生寒。 这是要昭告群臣,他这个二皇子,已经彻底失宠失势了。 汹涌的怒火混合着愤怒怨怼不甘,一起涌上心头。二皇子的眼都快红了。 宣和帝面无表情地继续下旨“宣裴璋进来。” 一声令下,裴璋很快进了保和殿“末将见过皇上。” 裴璋 二皇子目中喷出怒焰,恶狠狠地盯着裴璋,目光凶猛地似要吃人一般。 裴璋目不斜视,恍若未见。 宣和帝沉声吩咐“你领一百御前侍卫,护送二皇子回府。并传朕旨意,从今日起,任何人不能进出二皇子府。永安侯也不例外” 最后一句,明显是在敲打裴璋。 裴璋神色未变,恭声领命。 二皇子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裴璋。 他总算还有一丝残存的理智,没敢在此时怒骂出声。 一直忍着出了宫门,二皇子才破口怒骂“裴璋我真是瞎了眼,竟这般信任你你今日背叛我,他日,我定让你不得好死” 御前侍卫们牢牢将二皇子围在中间,周围近百米无人能靠近。二皇子的叫嚷怒骂声,也只有他们能听见。 任凭二皇子叫嚣怒骂,裴璋一声不吭。 直至到了二皇子府门外,裴璋才张口道“请殿下进府。还有,殿下一定要管束好府中的亲兵。若是惹出什么乱子来,只怕皇上龙颜大怒。到时候,吃亏的还是殿下。” “呸”二皇子面色狰狞,一口吐在了裴璋的衣襟上“给我滚” 裴璋神色淡淡“殿下稍候我传过皇上口谕便走。” 二皇子“” 二皇子额上青筋毕露,恨不得一刀劈了他 就在此时,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传来。 裴璋显然已料到来人是谁了,神色漠然地转头看了过去。只见数十匹骏马疾驰而来,骑在马上的皆是身高力壮武艺出众的亲兵侍卫。 领头的是一个面容英俊的中年男子,正是裴璋的亲爹永安侯 永安侯下了马,面沉如冰,大步而来。没等裴璋张口说话,永安侯已含怒出手,一巴掌重重落在了裴璋的脸上。 永安侯武艺不算顶尖,却也习武多年,力气不小。这一巴掌又用尽全力,裴璋口中一阵腥甜,一张口,吐出一口血。脸上迅速浮起了指印。 永安侯铁青着脸,又扬起手。 “父亲,我奉皇上之命送二皇子殿下回府,并代传口谕。从今日起,封了二皇子府,任何人不得进出。”裴璋挺直腰杆,面无表情地提醒“一会儿我还得回宫复命。” 永安侯那只手停在半空,缓缓落了下去,心中怒火,有增无减。 这个混账 这个孽子 竟敢用皇命来压自己的亲爹 不过,永安侯再愤怒,也没完全失去理智。这笔账,日后慢慢算不迟。眼下这一难关,总得先度过去。 永安侯用力握了握拳,将心头怒火稍稍按捺下去,转头对二皇子说道“殿下稍安勿躁。皇上正在气头上,眼下什么都不能做。先等皇上消气了再说。” 这么多年来,永安侯一直是二皇子最鼎力的支持者,说是二皇子最亲近最信任的人也不为过。 可今日,二皇子先遭裴璋背叛,再被宣和帝怒责,憋了一肚子怒火和闷气,正无处可泄。 永安侯一张口,二皇子立刻冷笑连连“永安侯说得没错。本皇子什么都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以后安分老实地待在府里。照样锦衣玉食,悠哉度日,不必劳心劳力,岂不痛快” 永安侯“” 永安侯被刺得心口疼,再看裴璋这个孽子,更是憋闷窝火。 二皇子说完之后,转身进了皇子府。 永安侯正要跟着一起进去,被裴璋拦了下来“父亲请止步。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擅入皇子府,父亲也不例外。” 永安侯“” 。 第四百六十八章 失势(二) “你额上的伤还疼不疼” 裴皇后的寝室里,传来裴皇后关切地低声询问。 当时猝不及防之下,额头重重撞在了车厢的木板上,留下了一片青淤。程锦容已为自己敷了上好的外伤药。不过,一时半刻还未见效,青淤依旧醒目碍眼。 程锦容故作轻快地笑道“已经不疼了。娘娘隔一炷香就要问上一回,我哪里还敢疼。” 裴皇后满心沉重,根本笑不出来。 她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低低说道“锦容,我万万没料到,元泰竟如此歹毒,竟在几个月前就对你动了杀心。万幸裴璋及时赶到救了你。要是你有个三长两短” 裴皇后声音颤抖,忽然双目泛红,声音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要是程锦容出了事,她也活不下去了。 程锦容鼻间泛酸,将眼角的热意逼退,轻声安慰道“可见我福大命大,命不该绝。只是,这么一来,倒是欠了裴璋一份人情。” 何止是一份人情。 裴璋对程锦容的一片深情,从未变过。为了程锦容的性命安危,他背叛了二皇子,也彻底激怒永安侯。以后,裴璋的处境不知何等艰难。 想到裴璋,裴皇后忍不住长叹一声“歹竹出好笋裴钦那等心狠无情之人,竟生出了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儿子。” 可惜,裴璋偏偏就是永安侯的儿子 程锦容心情复杂,没有说话。 裴皇后也是过来人,如何不知其中滋味。她以袖子擦拭眼角,待彼此情绪平静下来,才低声道“锦容,裴璋的援手之恩,日后有机会还回去便是。” 总有一天,她要出手对付裴家。到时候,留裴璋一命,也算还了今日的恩情。 程锦容听出了裴皇后的话中之意,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此刻,门忽地被咚咚敲响。一个急促的少年声音响起“母后,容表姐” 是六皇子 程锦容定定心神,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正是闻讯匆匆赶来的六皇子。 六皇子一脸焦虑忧急,在看见程锦容额上的青淤时,顿时化为心疼和愤怒“容表姐你额上的伤疼不疼” “上书房一散学,我便听闻你遭人刺杀一事。外间传言纷纷,都说是二皇兄指使人刺杀你。是也不是” 程锦容没有隐瞒,点点头道“是。” 六皇子目中闪过愤慨,用力握拳,猛地砸在门上。厚实的木门被震得颤了一颤,六皇子的拳头处也红了一片。 程锦容一惊,立刻扯着六皇子的衣袖进了寝室。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 裴皇后走上前,接过伤药,为六皇子敷药。 六皇子抿紧嘴角,目中闪着怒火“母后,父皇也知道此事的缘由吗” 裴皇后没有抬头,低声应道“知道。昨日,裴璋就已暗中向皇上告密。所以,今日才能及时救下锦容。” 六皇子依旧愤怒不已“明知道二皇兄会派人刺杀容表姐,父皇为何不提前阻止偏让容表姐受这一遭惊吓还死伤了几个御林侍卫” “只凭空口白话,皇上怎么肯信”程锦容淡淡接了话茬“只有等二皇子真的出了手,来个人赃并获逮个正着才行” “我只受了些无足轻重的轻伤,殿下不必为我忧心。” 顿了顿,程锦容又道“皇上十分恼怒,严惩了二皇子殿下,下旨封了二皇子府。” 六皇子咬牙道“我这口气,实在难平” 程锦容心头一热,轻声道“殿下为我不平,我心中明白。二皇子殿下现在不知何等懊恼悔恨。我心里也觉痛快解气。” “殿下在皇上面前,万万不可流露出不满。我到底安然无事,他又是皇子。如此处置,于皇上而言,已是严惩了。” 对一个皇子而言,被天子禁足,失宠失势,确实是重罚了。 可六皇子心里,依旧有一团无以名状的怒火。 如果裴璋告密,或是没有及时赶到救人,程锦容是不是就要死在二皇子的手中二皇子敢动手刺杀程锦容,这是笃定了宣和帝不会因程锦容动怒杀人。 真是欺人太甚 裴皇后涂好了伤药,抬起头来,和六皇子对视“小六,等日后权势在你手中,你就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了。” 六皇子没有回避裴皇后的目光,母子对视片刻,六皇子慢慢点头“母后说的对。” 父皇再偏爱他,只要一日没有储君的名分,他就还是年少的六皇子。几位年长的皇兄心中嫉恨他,却也没真正将他放在眼底。 二皇兄明知他和程锦容亲如姐弟,也无半分顾忌,照样派人刺杀程锦容。 如果他做了储君,名正言顺地位于众皇子之上,还有谁敢轻视小瞧他谁敢轻易对他在意的人动手 等他手握权势的那一天,便是父皇也会更重视更在意他的感受。 一个人真正长大成熟,往往只需要一瞬间。 六皇子清晰地听到了心底传来了破碎的声响。那是他对父子亲情手足之情的最后希冀和幻想无情破碎的声音。 程锦容看着这样的六皇子,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殿下不要因为我,和皇上心生隔阂。” 六皇子沉默片刻,冲程锦容笑了一笑“放心吧我又不是年少无知的孩童,我知道该怎么做。” 半个时辰后,六皇子去了保和殿,陪宣和帝一同用午膳。 宣和帝今日心情恶劣,也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程锦容遇刺一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宣和帝心情不快,在喜欢的儿子面前也没怎么遮掩“你那个二皇兄,别的能耐本事没有,行刺杀人他倒是敢作敢当” “今日敢对程锦容下手,他日岂不是谁都敢杀哼朕一定要给他教训” 父皇如此愤怒,何不再罚得重一点 六皇子心里默默想着,口中却道“二皇兄一时糊涂犯了错,万幸程太医毫发无伤,儿臣恳请父皇,饶过二皇兄这一回。” 第四百六十九章 守护 宣和帝年轻时,手段狠辣,多疑且爱猜忌。坐了龙椅后,一众藩王病的病死的死意外的意外,最后就剩一个病怏怏的藩王。 轮到自己的儿子了,宣和帝却又希望儿子们和睦友爱。 人性就是这么复杂自私。 果然,宣和帝听到六皇子为二皇子求情后,目中闪过一丝满意。口中却冷然道“你不必为他求情了,朕绝不会轻易饶过他” 六皇子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继续为二皇子说情。直至宣和帝彻底沉下脸,才“不得不”暂时住了嘴。 赵公公迈步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启禀皇上,裴校尉回宫复命。” 宣和帝略一点头“宣裴校尉觐见” 片刻后,裴璋迈步而入。 六皇子一见之下,顿时愕然,脱口而出“裴校尉,你的左脸怎么肿得这么高” 再英俊的脸孔,被揍成这样也俊俏不起来了。看着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宣和帝目光一扫,也皱了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裴璋是奉圣旨去二皇子府办差。是谁胆大包天,竟敢对裴璋动手 裴璋顶着这么一张脸,想瞒也瞒不过去,如实回禀“是末将父亲动的手”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凉意,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六皇子绷着脸说道“裴校尉是奉旨当差,永安侯好大的胆子,竟对裴校尉动手还打在脸上看来,永安侯这是对父皇不满,心存怨怼” 此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老子揍了儿子一巴掌,打了也是白打。往大了说,就是永安侯心存怨怼对天子不敬。 谁能想到,这些话竟出自素来温和宽厚的六皇子之口。 裴璋心里一惊,神色复杂地看了六皇子一眼,张口为永安侯求情“父亲不知内情,对末将生了误会,一怒之下动了手,绝无对皇上不敬之意。还请皇上和殿下明察” “子不言父之过。”六皇子再次出人意料地张口“裴校尉挨了打,还为永安侯遮掩辩白,这份孝心,令人动容。” “不过,一码归一码。永安侯擅自对传旨的裴校尉动手,便是对父皇不敬。父皇若不降罪责罚,天子威严何存以后人人效仿,又该如何” 裴璋“” 六皇子句句在理,裴璋无言以对,只得跪下,为永安侯告罪“末将代父亲,向皇上告罪。请皇上降罪责罚” 宣和帝近来对永安侯颇为不满,二皇子做的这桩“好事”,宣和帝很自然地又归咎到了永安侯身上。 就是永安侯什么都不做,宣和帝也得挑刺找茬。 何况眼下,现成的把柄和理由已经送到了眼前。 宣和帝沉声道“来人,传朕旨意去永安侯府。永安侯行为不端,对朕不敬。责令他写请罪的折子,并罚半年俸禄。” 这个处罚,委实不轻。 永安侯当然不会在意什么俸禄,在乎的是天子恩宠和脸面。这一责罚,永安侯的脸面就被扔到了地上。 宣和帝的目光掠过裴璋的脸,又道“朕准你五日假期,回府休息几天,再进宫当差。” 顶着这么一张脸在宫中行走,确实不合宜。 裴璋恭声谢恩领命,抬头之际,正好和六皇子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唏嘘感慨。 六皇子心中默默想着,裴璋对容表姐确实情深意重。为了容表姐的安危,背叛了二皇兄,激怒了永安侯。 裴璋心中默默想着,六皇子每日在宣和帝身边伺候笔墨,耳濡目染之下,六皇子成长的速度真是惊人。 裴璋退出保和殿。 此时已是午后,阳光明媚,春光正好。 保和殿外的玉石地面泛着光。程锦容就站在那一片最明亮的光晕里,黑眸中闪着复杂的情绪。 裴璋心头一酸。 两年来,程锦容和他形同陌路。偶尔碰了面,也从不正眼看他。像这样的专门等候,从来是因为贺祈。 她特意等他,还是第一回。 裴璋定定心神,迈步上前,低声道“二皇子府已经被封,父亲也被罚半年俸禄,要写请罪的折子。你放心,以后再没人敢动你分毫了。” 程锦容沉默不语。 裴璋为她所做的,令她说不出那一句轻飘飘的谢谢。 “你不用对我道谢。”裴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只有近在咫尺的她能听见“容表妹,裴家欠皇后娘娘的,欠你的,这辈子也还不清。” “我这么做,不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施恩示好,令娘娘和你承我一个不得不还的人情。有朝一日,或许能救我自己一条命。所以,你不必对我心存感激。” 程锦容“” 他们之间的情意,早已成了过去。 他不提过往,只说功利的人情,是不愿她为难。 程锦容的心情更复杂了,她抬眼看着裴璋“不管如何,我都要谢你。若真如你所言,日后有用得着这份人情之处,你只管张口。” 裴璋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好” 他左脸红肿,笑起来没了翩翩风度,看着倒有几分滑稽可笑。 程锦容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送到裴璋面前“这瓶伤药,你拿回去,每日早晚外敷一次。最多三日,你的脸就能恢复如初。” 裴璋接过瓷瓶,将那个小小的瓶子握在掌心,心潮微澜“谢谢你。” 程锦容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这是提点大人亲自配制的伤药。你要谢,日后谢提点大人便是。” 裴璋“” 裴璋抽了抽嘴角,不慎牵扯到左脸,一阵刺痛“我要出宫回府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站在原地,目送裴璋走出一段路了,才转身离去。 裴璋此时却停下脚步,遥遥地看着程锦容的身影,心里涌起熟悉的酸涩无奈。 她对他,其实并不是全无情意了吧只是,他们之间隔着深仇旧恨,再无携手做夫妻的可能。 所以,就这样吧 她好好地在宫中活下去,陪伴着自己的亲娘和胞弟。 他远远地看着她,守护着她。 第四百七十章 离心 永安侯府。 “永安侯请听旨。” 赵公公代天子传口谕,永安侯拱手听旨“请赵公公传旨。” 赵公公瞥了面色不妙的永安侯一眼“皇上有旨。永安侯在二皇子府外对裴校尉动手,对天子不敬。责令永安侯写请罪折子,并罚半年俸禄。” 罚俸禄倒是小事,写请罪折子可就不妙了。 按着朝中惯例,写请罪折子得卸下所有差事,在府中“反省己过”。这请罪的折子递上去,皇上若不满意,就得继续写,写到天子满意了才行。 朝中文臣武将触怒宣和帝的,被责令写请罪折子的不在少数。 有的十天半月就能重回朝堂,有的要一两个月。目前最高记录是御史台里的一位出言不逊的御史,在府里写了半年的请罪折子。 此次二皇子令人行刺程锦容,激怒宣和帝。宣和帝迁怒到他身上,还不知要多久才能消气 都是裴璋这个孽子 若不是裴璋吃里扒外,背叛二皇子,怎么会闹出这一连串的风波来 永安侯心里咬牙暗恨,不得不躬身谢恩领旨。 赵公公传旨后,也不多留,很快离去。 待在一旁的永安侯夫人,直到此时才有机会张口,急急问道“侯爷,阿璋人呢他会不会有事” 永安侯面色铁青,冷哼一声“别和我提这个孽障他要是敢回来,我打断他的腿” 别人家的儿子孝顺听话。到了他这儿,简直就是命里的魔障。 永安侯夫人听到这等话,又惊又惧,不假思索地说道“阿璋这么做,总有他的道理。侯爷不问青红皂白,当着众人的面,就对阿璋动手。何曾顾虑过阿璋的颜面” 啪 话未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耳光 永安侯用尽全力出手,毫不留情。永安侯夫人被打得眼冒金星,摔倒在地,不由得惨呼出声。 永安侯毫无怜惜之意,俯视着捂着脸恸哭的永安侯夫人,怒道“你生的好儿子令二皇子殿下陷入困境,我这个亲爹也被他坑苦了。我告诉你,别在我面前张口就提什么嫡子。这样的嫡子,有还不如没有” 永安侯夫人心里直冒寒气,也顾不得脸上的剧痛,狼狈地爬到永安侯脚下,拉扯着永安侯的衣襟“侯爷你说这话是何意你再怒再气,总不能不认阿璋这个儿子” 永安侯满腔怒火,尽数迁怒到永安侯夫人的身上,冷笑着踹了永安侯夫人一脚。 永安侯夫人被踹中心窝,又是一声惨呼。 “住手”一声含怒的冷喝声,骤然响起。 熟悉的声音入耳,永安侯夫人顿时泪如泉涌,连声喊着“阿璋” 站在门口的裴璋,目光一掠,心火腾地蹿了起来。 永安侯夫人挨了一巴掌,又被踹中心窝,此时脸上红肿,衣襟上一个明晃晃的脚印,金钗掉了,发髻也乱了,看着狼狈至极。 他和亲娘早有心有隔阂。可做儿子的,见到亲娘被打成这样,心里焉能不恼不怒再看永安侯那副阴测测的样子,裴璋心里的怒气也到了顶峰。 裴璋大步上前,将永安侯夫人扶了起来。 永安侯夫人满脸泪水,紧紧抓着裴璋的衣袖“阿璋,你做了错事,快些向你父亲赔罪。快说你以后听你父亲的话,绝不敢再擅作主张,你快说” 永安侯冷笑着打断永安侯夫人“你也太一厢情愿了。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的好儿子。他哪有半点知错的样子” “我没有错,怎么知错”裴璋冷冷地应了回去“二皇子殿下要行刺皇上身边最得用的太医。我向皇上告密,及时阻止殿下犯下大错。这么做,有什么错父亲素来忠君爱国,不妨将这其中的道理,仔细说给儿子听一听” 这个孽子 永安侯目中怒火升腾,大步上前,扬起手。 这只手在半空就被另一只年轻有力的手拦下了。 裴璋的左手,紧紧握住永安侯的右手。永安侯已过了力气最盛的年龄,裴璋却正值巅峰,永安侯显然不是裴璋的对手。 “你这个逆子”永安侯大怒“你竟敢对自己的父亲动手不成” 裴璋面无表情地看着永安侯“父亲已经动手,打了我一巴掌。皇上因此降罪,父亲难道还不警醒要是我脸上再多出一道伤痕,过几日我进宫当差,被皇上看见了。父亲的请罪折子,怕是得多写数月了。” 永安侯“” 永安侯被噎得面色铁青,咬牙怒道“你敢以皇上来压我” “儿子不敢” 裴璋的目中露出嘲讽之意“父亲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之事。不过,也得分清什么时候。眼下二皇子殿下刚被重罚,父亲也被皇上迁怒责罚。这等时候,我奉劝父亲一句,还是安分一些才是。” “否则,不免有些风声动静传到皇上耳中。皇上的脾气,父亲比谁都清楚。” 永安侯揣摩圣意十几年,当然清楚宣和帝的脾气。 可这丝毫不能减弱他的愤怒 永安侯怒瞪着裴璋“好一个裴校尉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我裴钦没有你这等忤逆不孝的儿子” 裴璋目中闪过一丝悲哀,缓缓说道“我也不想做你儿子。可惜,我生来就姓裴。哪怕断绝父子关系,我的身上也留着你一半的血液。” 永安侯“” 永安侯夫人听着话音不妙,惊惶地喊了一声“阿璋你说什么胡话什么断绝父子关系,你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侯爷阿璋是气昏了头,这才胡言乱语。万万不能当真” 可惜,父子两人一个都听不进她说的话。 裴璋放下手,和永安侯四目对视,冷冷对峙。 永安侯铁青着脸冷笑“好你不想做我的儿子,当我稀罕你不成你立刻给我滚出去有能耐你就永远别回来了” 裴璋淡淡道“我这就走希望父亲别后悔今日说过的话” 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 第四百七十一章 余波(一) “阿璋” 永安侯夫人大惊,顾不得身体疼痛,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快步冲上前,拉扯住裴璋的衣袖“阿璋你要去哪儿” “你父亲在气头上,说的话如何能当真。这里才是你的家,你不在这儿,想去哪儿快点听娘的话,向你父亲陪个不是。” 裴璋转头,看着满面紧张满目凄惶的永安侯夫人“母亲,我不是三岁孩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以后,母亲多自珍重” 说完,抽回衣袖,头也不回地离去。 永安侯夫人的哭喊声在身后回响不绝。 裴璋心里有一丝淡淡的愧疚,想到永安侯,又将这一抹愧意不舍抛诸脑后。离开永安侯府的步伐坚定而决绝。 御前红人程太医在二皇子府外遇刺 裴璋领御前侍卫及时救下程太医 二皇子被天子怒斥,责令禁足 永安侯对天子不敬,被卸了差事 裴璋回府后,又离府而去,一派父子反目 这一日之内,令人震惊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很快传入众臣耳中。众臣都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这等时候,绝不会在宣和帝面前张口提及此事,免得触了天子霉头。 不过,私下里却是波涛暗涌。 卫国公沉着脸回了府。 卫国公夫人已经等了半日,见了卫国公,立刻急切地低声问道“二皇子到底犯了何事为何皇上忽然下令封了二皇子府” 对着结发多年的老妻,卫国公也没了遮掩的心情,冷哼一声道“这还看不出来吗程太医遇刺,就是二皇子干的好事” 果然是二皇子 卫国公夫人倒抽一口凉气,咬牙怒道“程锦容昨日为敏儿剖腹取子。若不是有她,敏儿现在还不知会怎么样。这个二皇子,心性实在狠毒,怎么能下得了这个毒手” “怪不得皇上封了二皇子府就凭他做过的事,禁足都算轻了” 卫国公又是一声冷哼“真是妇人之见封府禁足,和昭告众人二皇子失宠失势也没什么区别” “对一个皇子来说,这是最严厉的责罚” “二皇子原本最大的优势是嫡出的皇子,又是裴皇后的长子。便是皇上偏宠六皇子,二皇子也有一争之力。现在哼” 二皇子也别想什么储位了,老老实实地禁足反省吧这一封府,还不知要封到什么时候。 卫国公夫人此时也绕过弯来,面色愈发难看起来“照你这么说,二皇子是没翻身的机会了。那敏儿该怎么办” 想到孙女,卫国公夫人红了眼眶“敏儿自嫁给二皇子,就没过一天舒心日子。昨日晚上,要不是我在二皇子府压着,二皇子根本就不想让程锦容为敏儿剖腹生子。在他眼里,颜面比敏儿母子的安危还重要。” “以他的脾气,被封府禁足,在府里不知要怎么闹腾敏儿还躺在床榻上,哪里禁得起折腾。” “当时你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瞎了一双眼,推敏儿进了火坑” “我苦命的敏儿” 卫国公夫人一边抹泪一边骂卫国公。 在朝中威风八面的卫国公,被老妻骂得头痛,忍不住长叹一声“当日看二皇子,既是中宫嫡子,又不算蠢钝。我也是希望江家出一个太子妃,才动了念头。谁能想到,二皇子竟是这么一个眼高手低的蠢货” 现在他也后悔了 二皇子出什么事,江敏第一个被连累。卫国公府身为姻亲,面上也没什么光彩,或许还会被牵连。 卫国公越想越是懊恼,又叹了一声“现在就盼着二皇子能安分消停些,过个一年半载,等皇上的气消了。封他一个藩王,让他早些就藩去。” 卫国公夫人擦了眼泪,低声道“照你这么说,二皇子和储位是彻底无缘了” 卫国公目光一闪,淡淡道“圣心已定,储君必是六皇子无疑。不过,六皇子还年少,立储太早了些。” “只希望二皇子能看明白这一点,别再肖想奢望不属于他的位置。” “否则,他再闹腾出什么事来,谁也救不了他” 靖国公府。 靖国公夫人皱着眉头,语气中满是不快“这个裴璋,不顾父子之情,背弃了二皇子殿下分明是对程锦容余情未了。” 换了别人,少不得要拿此事打趣说笑一回。 对靖国公府来说,此事却令人如鲠在喉,怎么想都不痛快。 裴璋和叶轻云早就定了亲事裴璋对别的少女“情深意重奋不顾身”算怎么回事此事一传开,叶轻云不知要被多少人取笑。靖国公府也成了笑话。 靖国公夫人越想越气,怒道“当日永安侯府来提亲,就不该应下亲事” 靖国公被念叨得头大,瞪了妻子一眼“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轻云名声在外,门第相当的不登门,肯登门提亲的你我又都看不上。裴璋家世人品才貌都是一等一的,不应下亲事,轻云难道要做老姑娘不成” “轻云本来就不想嫁人。做老姑娘也就罢了”靖国公夫人心烦意乱地接了话茬“总好过现在这样,还没过门,未婚夫婿心里眼里只有程锦容” “还有,经此一事,裴璋和二皇子决裂,和永安侯也父子反目。听闻裴璋今日回府,连半个时辰都没到就走了,也不知现在人在何处。” “堂堂侯府公子,竟闹到这步田地以后轻云嫁给他,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往日提起裴璋,靖国公夫人是千好万好无一处不好。现在却气得咬牙切齿 靖国公忧心的事显然不止这一桩,皱着眉头叹道“永安侯手伸得太长了,对二皇子影响极大。已经惹了皇上忌惮。” “皇上此次责罚永安侯,丝毫没留情面。二皇子被封府禁足,永安侯差事被夺,要一直写请罪折子。永安侯实在不够明智。这等时候,竟还撵裴璋出府。这不是明摆着让皇上知道,他心存怨怼吗” “裴家祸不在眼前,而在日后” 第四百七十二章 余波(二) 靖国公夫人听得心惊胆战,脱口而出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祸在日后” 靖国公沉声道“永安侯一心支持二皇子。皇上却要立六皇子为储君。永安侯一叶障目,执迷不悟,还要在二皇子这条船上待着。日后难保没有船翻被牵连的一日。” 立储一事,从前朝到大楚朝,从来都伴随着血雨腥风的争斗。 永安侯站错了队,而且丝毫没有悔过回头之意。哪怕他是六皇子的亲舅舅,日后也有被清算的一日。 靖国公夫人脸都白了,下意识地抓住靖国公的手“那该怎么办裴家处境如此不妙,还是别将轻云嫁过去了吧” 靖国公面色难看“已经定了亲,难道要无端退亲不成退了这门亲事,轻云可就真的要做老姑娘了” “老姑娘也罢”靖国公夫人咬牙道“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轻云嫁到火坑里去。” 靖国公深呼吸一口气,安抚靖国公夫人“暂且别急。先看一看等一等再说。永安侯执迷不悟,裴璋倒是比他清醒多了。” “皇上若是肯重用裴璋,以后,裴璋凭着自己也能拼出个前程来。” 没等靖国公夫人念叨,靖国公又板起脸孔“事关程太医清名闺誉,有些话不可乱言若传了出去,传进帝后耳中,就是给叶家招祸” 靖国公夫人被震住了,小声嘀咕一句“区区一个太医,有什么可惧的” 靖国公哼了一声“头发长见识短裴皇后对程锦容,比对寿宁公主还要上心。六皇子和她亲如姐弟。她又得皇上信任,对皇上颇有影响力。她身后还有贺祈和平国公府。这样的人,你也敢用区区一个太医来形容” 顿了顿,又不无讥讽地补了一句“对了,还有一个肯为她豁出性命前程的裴璋” 靖国公夫人“” 平国公府。 贺四郎低声说着打听来的消息“二皇子府被封了,永安侯被夺了差事。对了,还有裴璋,听闻他和永安侯闹得父子反目,直接离府走了。” 太夫人听到裴璋的名字,心情颇有些复杂微妙。 程锦容遇刺,被裴璋救下。按理来说,平国公府也该感激裴璋才对。 不过,一想到裴璋对程锦容的深情痴心。她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贺四郎显然也和太夫人想到一处去了,低声道“要是三哥知道此事,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 可怜的三哥,头上已经微微泛绿了。 太夫人回过神来,瞪了贺四郎一眼“不得胡说裴校尉拼力相救,我们贺家上下都该心存感激才是。” 顿了顿,太夫人又道“你立刻派人出去寻裴校尉的踪迹。等找到他的人了,你代你三哥前去道谢,并送一份厚礼。” 此事过后,裴璋和程锦容的昔日过往定会被人拿出来说嘴。太夫人这么做,是代表贺府表明态度,也能在最大程度上平息流言。 贺四郎立刻应下,想了想又问道“找人不难。不过,这厚礼到底该怎么预备” 太夫人眸光一闪“他救了锦容一命,对我们贺家而言,这份恩情千金难还。我有一处三进的宅子,离皇宫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不算太大,他一个人住也绰绰有余了。你将房契送去,就说这是贺家的一片心意,请他务必要收下。” 贺四郎“” 祖母真阔气出手就送一套三进的宅院 这样的宅子,至少也值几万两银子了 贺四郎年少机灵,却也稍欠沉稳。眼睛骨碌一转,太夫人便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叹了一声“四郎,我这么做,是为了你三哥,也是为了锦容。” “如果裴璋肯收下宅子还好。万一他不肯收” “不肯收又如何”贺四郎下意识地接了话茬。 太夫人淡淡道“也不如何。等三郎回来,登门去教训他一顿,让他不要肖想别人的未婚妻也就是了。” 贺四郎“” 祖母,你真霸气 第二日,清晨。 贺四郎骑着骏马,到了京城最有名的一处客栈外。随行的二十余个侍卫,一同下马,将贺四郎簇拥在中间。 其中一个侍卫进了客栈,问明裴璋住的院子后,低声禀报给贺四郎。 贺四郎略一点头,领着侍卫进客栈,去见裴璋。 有父母在,不得置私产。裴璋也没料到,有朝一日自己会离开裴家。不然,早该暗中买一处宅院才是。 昨日匆忙离开侯府,他不愿麻烦亲友,更不想听任何人劝慰。所以,裴璋索性住进了客栈。 一夜过来,裴璋脸上的伤慢慢消肿,不过,一片青淤看着还是很骇人。 裴璋看了一眼镜子,便移开目光。 昨日随他一同离开永安侯府的,还有几个贴身亲兵。 “启禀公子,”一个亲兵进来禀报“平国公府的四公子前来拜会。” 最先来的,竟是贺家的人。 裴璋目光一闪,略一点头“请贺四公子进来。” 片刻后,贺四郎进了屋子。 两人往日远远见过几回,算不得熟络。兼之贺四郎护着自己兄长,看裴璋委实不怎么顺眼。张口便道明来意“多谢裴校尉挺身而出,仗义救了我未来三嫂。三哥还没赶回京城,今日我代三哥来向贺校尉致谢。” 然后,又拿出房契,将太夫人交代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回。 裴璋看着房契,沉默不语。 贺祈有这么一个全心疼爱他为他考虑的祖母,真令人羡慕 程锦容日后能嫁入贺家,做太夫人的孙媳,真有福气 裴璋不说不动,莫非是不想收这份谢礼 贺四郎心里嘀咕着,口中道“这是我们贺府的一点心意,请裴校尉收下。” 要是不收,就说明你居心叵测。等着我三哥回来揍你一顿吧 裴璋看了贺四郎一眼,淡淡道“你回府告诉太夫人一声,这份谢礼,我收下了。也请太夫人放心,我裴璋行事,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第四百七十三章 余波(三) 最新网址ddku 二皇子府被封,二皇子被罚禁足。有人辗转难眠,有人战战兢兢,有人暗自警醒,也有人暗暗窃喜。 四皇子私下去了大皇子府“大皇兄,二皇兄出了这等事,我们该如何应对” 大皇子心中正畅快得意,想也不想地应道“父皇重罚严惩,不准任何人出入二皇子府。你我也不能登门探望,还能怎么办” 四皇子目光一闪,压低声音道“大皇兄误会我的意思了。我是说,我们兄弟是不是应该一同去见父皇,为二皇兄求情” 没等大皇子吭声,四皇子又说了下去“父皇一直偏爱小六,不就是因为小六心慈手软,常有妇人之仁吗父皇想见我们兄弟友爱,那我们就友爱给父皇看。” 大皇子“” 这一天,大皇子就顾着幸灾乐祸和暗自高兴了,压根没想起这一茬来。 被四皇子这么一提醒,大皇子立刻反应过来“你说的没错。待会儿我就进宫,向父皇求情。” “我们”怎么就变成“我”了 四皇子微微抽了抽嘴角,看了大皇子一眼“我和大皇兄一起进宫。” 大皇子“” 大皇子扯了扯嘴角,呵呵一笑“那是当然。我们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兄弟两个对视一笑,各自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一日傍晚,大皇子四皇子一同进保和殿觐见。 内侍进去通禀。兄弟两个在殿外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得了宣和帝召见。然后,一迈步进殿,六皇子的身影就映入眼帘。 六皇子站在宣和帝身侧,宣和帝不知在低声说什么,六皇子略略俯身,侧耳聆听,一脸专注。 同为父皇的儿子,这待遇差别也太大了 大皇子四皇子心里一阵眼热嫉恨,面上却未流露出来,一同上前拱手请安“儿臣见过父皇。” 宣和帝嗯了一声“免礼平身。” 六皇子恭敬地抱拳“大皇兄,四皇兄。” 当着宣和帝的面,大皇子亲热地喊了一声六弟。又关切地询问六皇子近来课业如何。 不知道的,还以为大皇子和六皇子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四皇子心里暗暗撇嘴,也冲六皇子热切的笑了起来。 六皇子“” 这般假模假式虚情假意,还不如以前那样动辄讥讽嘲笑他来得直接。六皇子心里暗暗腹诽,面上也露出亲热的笑意,和大皇子四皇子周旋几句。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这都是做做样子给宣和帝看的。 宣和帝不是糊涂虫,未必不清楚儿子们的暗流潜涌。不过,表面的和谐融洽,也会令他心情愉快。 “你们两个一同前来,是为了何事”宣和帝张口询问。 大皇子恭声道“不瞒父皇,我和四皇弟是为了二皇弟一事前来。” “二皇弟一时冲动,做了错事。父皇责罚二皇弟,也是理所应当。不过,父皇罚的是不是太重了这一封府,任何人不能进出。便是我们想去探望二皇弟也不行。” 四皇子立刻接过话茬“是啊,我和大皇兄前来,是想为二皇兄求情。希望父皇网开一面,允我们去探望二皇兄” 不出所料,宣和帝没有应允首肯,还沉着脸将兄弟两个臭骂了一顿。 不过,当晚,宣和帝却留下大皇子四皇子在宫中一同用膳。 大皇子心中暗喜不已。 早知有这等效果,真应该多借着二皇子在宣和帝面前刷一刷好感才是。 四皇子心里暗暗盘算。 父皇偏宠小六,不过,储君一日未立,人人都有机会。 六皇子抬眼,默默看了各怀心思的大皇子四皇子一眼。 不管你们心里如何算计,这储君之位,非我莫属。 大皇子四皇子的举动,给了五皇子灵感。接下来,五皇子也不时进宫请安,顺便为二皇子“求情”。 宣和帝照例不允,板着脸空臭骂五皇子一顿。转脸就给五皇子安排了一桩差事。 天家父子父严子孝,很快成为朝中的一桩美谈。倒是大大冲淡了程锦容遇刺一事给群臣带来的惊惶不安。 说到底,宣和帝严惩二皇子,也是为了安朝臣之心。 否则,二皇子命人刺杀朝臣后安然无事,此例一开,以后朝臣们还如何安心当差做事别说是皇子,就是天子看哪个朝臣不顺眼,也得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能下旨降罪。 二皇子这样一言不合就用刺客行凶的举动,简直是突破了臣子们的心理底线。 这等人要是做了储君,日后一定会成为残忍嗜杀的暴君 好在天子重罚了二皇子。很显然,二皇子已经被从储君的人选名单上剔除了。接下来,宣和帝到底会立谁为储君 是已经成人且在朝中经营几年的大皇子还是年少敦厚最得圣宠的六皇子抑或是挑眉通眼的四皇子五皇子 众人心中暗自揣度,心思浮动。只等着平国公平西侯班师回朝犒赏军功后,立储一事便可浮出水面初露端倪了。 三月中旬,平国公府的长孙媳朱氏生下一子。 贺家添丁进口,太夫人喜得合不拢嘴。将大半功劳都归咎到了特意前去坐镇的程锦容身上。 三月末,被禁足在府里的二皇子杖毙了两个内侍。 御史听闻后上奏折弹劾二皇子暴戾无德,滥伤人命。天子大怒,下旨降罪,罚了二皇子一年的俸禄用度。 四月初,过门才两个月的四皇子妃魏氏有了喜讯。 五皇子妃郑氏心中艳羡又嫉恨,去四皇子府探望时生出口舌是非,裴皇后听闻此事后下口谕叱责。五皇子妃落了个灰头土脸,在府中抄了半个月的女德女诫。 四月中旬,永安侯写了第四封请罪折子,被天子驳回。倒霉的永安侯,只得继续闭门静思己过,继续写请罪折子。裴璋住进了太夫人送的宅子里,再未踏过永安侯府的大门。父子反目,也成了京城一桩笑谈。 四月末,平国公率边军将士班师回朝,向天子献俘。 最新网址ddku 第四百七十四章 重逢(一) 天气渐热,厚重的官服穿在身上,颇有些不适。 不过,这两年多来,程锦容也渐渐习惯了。 今日天气格外明媚,似乎也比平日多了些燥热。程锦容坐着,分明什么事也没做,脸上却漾起红晕,一双眼眸明若春水。 裴皇后看在眼底,暗暗好笑,张口打趣“你别太心急。贺祈人在金銮殿里,等散朝了,你就能见到他了。” 程锦容面颊微红,却未否认。 她的喜悦,确实是因为贺祈归京。 边军在昨日下午就到了城外。 为了献俘,边军特意修整了一夜,今日一大早才进城门。几位皇子和朝中众臣亲自去相迎。御道两侧挤满了百姓。那等热闹的场景,真是数年未得一见。 主要是因为,大楚已经很久没打过这样的大胜仗了。 百姓们可不管鞑靼太子是不是大楚驸马,也顾不上什么天子颜面。总之,鞑靼太子死在战场上,大王子又被活捉成了俘虏。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在百姓们激动兴奋的呼喊声中,平国公平西侯等人一同进宫进了金銮殿。 金銮殿里的动静,自有内侍跑腿来送口信。还没散朝,消息便传到了裴皇后的耳中。 宣和帝下旨,将鞑靼大王子关进了宗人府天牢。其余鞑靼俘虏,被充为军奴。平国公和平西侯立下大功,各有重赏。 军功最重。平国公和平西侯皆是世袭的爵位,已无可再赏,宣和帝便赏了两人黄金千两良田千倾。 大将军贺凇,在平国公的搀扶下进了金銮殿。天子厚赏了贺凇,温言夸赞,并允贺凇回府荣养。 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接下来,就该处置贺祈了 跑腿的内侍迟迟没来,程锦容心中也渐渐焦灼难耐起来。 她三番五次为贺祈求情,宣和帝虽未明着应允,态度已流露出来,不会严惩贺祈可现在,她忽然不那么确定了。 万一有人从中作梗,贺祈一个应对不当,宣和帝或许就改变心意了。 程锦容心神不宁坐立难安的情形难得一见。 裴皇后暗暗好笑,轻声安抚道“你放心吧皇上不会重罚严惩贺祈。” 程锦容嗯了一声,目光频频往殿门口飘去。 终于,小喜公公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细皮嫩肉面容俊俏的小喜公公麻溜地进了殿内,正要行礼,程锦容已迫不及待地张了口“小喜公公免礼。金銮殿里现在如何了皇上打算如何处置贺校尉” 裴皇后丝毫不以为意,笑盈盈地看了过来。 在皇后娘娘面前有如此体面的,也只有程太医了。 小喜公公笑着答道“贺将军力保贺校尉,平西侯也为贺校尉说项,朝中一众武将也多为贺校尉说话,求皇上从轻发落。” “就连那些惹人嫌的御史言官们,也无人说贺校尉不好。还有人说,鞑靼太子早就该杀。死在贺校尉手里,也算死得其所。” “皇上当朝下了口谕,罚了贺校尉一年俸禄,责令贺校尉在平国公府反省己过,写请罪折子。” 程锦容一颗心顿时落回原位,目中闪过笑意“多谢小喜公公来送信。” 宣和帝罚永安侯也是这两招。永安侯失了圣心,丢人现眼不提。不过,到贺祈这儿,这处罚却着实是轻之又轻了。 罚一年俸禄,无足轻重。贺祈伤势未曾痊愈就赶路回京,回府“反省己过”就当是养伤了。至于写请罪折子要写多久,都在宣和帝一念之间。有人一写就是半年,也有人只写半月一月就行了。 裴皇后听了也很高兴,立刻吩咐珞瑜“小喜公公今日跑腿传信辛苦了,珞瑜,赏小喜公公一壶茶两盘点心。” 小喜公公忙笑着谢恩。 主子赏赐金银是常事,赏茶水糕点倒是更体面。 “现在你总该放心了吧”裴皇后轻声笑道“散朝后,本宫就令人去宣贺校尉来问话。” 裴皇后这是特意制造机会,让她和贺祈见一面。 程锦容抿唇一笑,领了裴皇后的一片美意“多谢皇后娘娘。” 在等待中,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终于等到散朝了。 椒房殿里的宫女奉令去金銮殿外等候。 很快,熟悉的高大少年身影出现在程锦容的面前。 一身软甲的英俊少年,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目中瞬间迸发出粲然光芒。殿外的烈日也不及他的目光明亮。 程锦容蓦然觉得眼睛发涩发涨。 重逢的一刻是那样的喜悦和甜美,又夹杂着丝丝酸涩。 贺祈养伤几个月,又在路上奔波,面色实在说不上如何好。俊美的脸孔有几分憔悴清瘦。 在贺祈的眼中,程锦容也比往日憔悴了一些。一定是因为日思夜虑惦记他的缘故 两人的目光胶着在一起,几乎难以分开。 裴皇后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贺祈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拱手抱拳行礼“末将贺祈,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含笑道“贺校尉免礼。贺校尉身上的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回皇后娘娘,末将当日受了七处伤,背上的伤最重。其余几处轻伤都已经好了,背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此次回京,末将一路坐着马车,并未伤及身体。” 贺祈张口答道,一双眼却看着程锦容“多谢娘娘关心,末将没有大碍了。” 程锦容目中含嗔,悄悄瞪了一眼过去。 当着裴皇后的面,总得收敛一二。 可惜,收效甚微。贺祈的目光就像粘在她身上一般。 裴皇后心中暗笑,张口吩咐“锦容,你去偏殿,为贺校尉诊一诊脉。”正好借机独处说说话。 果然还是岳母最疼女婿。 贺祈心里美滋滋的,立刻谢过裴皇后恩典。程锦容耳后发热,面上还算镇定,领命后和贺祈一同去了偏殿。 “请贺校尉坐下,伸出左手。”程锦容一派坦荡的大夫风范。 贺校尉听话地坐下,伸出左手。 程锦容坐在他的对面,伸出手。贺祈已翻过手腕,略一用力,将她的手握进掌心。 第四百七十五章 重逢(二) 程锦容嗔怪地瞪了贺祈一眼。 偏殿里还有几个伺候的宫女呢 贺祈咧嘴,厚颜一笑,牢牢将程锦容的手握在掌心里。 宫女们各自低头偷笑,很快安静无声地退了出去。 没了围观的人,程锦容也不再忸怩,任凭贺祈握着自己的手,轻声道“你终于回来了。” 淡的语气中,透出的是浓烈的思念和渴盼。 贺祈心头一热,靠近了一些,低声道“我这一走就是半年,这半年来,我没一天不想你。” 程锦容抬起眼,轻轻道“我也是。” 然后,迅捷垂下眼。 程锦容浓密的长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贺祈的心也随之颤了起来。汹涌的情潮在心头翻涌,他几乎无法克制拥抱她的冲动。 不过,这里到底是椒房殿,又是光天白日,总得克制几分。 贺祈热切的目光盯着程锦容的脸庞,声音有些奇异的嘶哑“阿容,我们早些成亲吧” 程锦容“” 怎么话题忽然就转到成亲上了 程锦容一怔,下意识地应道“我们两个定亲的时候就商议过,过两年等我满十八岁了再成亲。现在还有一年呢” 贺祈又靠得近了一些,两人近得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看着近在咫尺的如花娇颜,贺祈的眼中闪出了幽暗的火苗“我快忍不住了” 程锦容前世曾嫁为人妻,有过两年举案齐眉的恩爱时光,不是不解男女之事的懵懂少女。此时满面红晕,用力瞪了贺祈一眼“忍不住也给我忍着。” 贺祈低低一笑,坐直了身体“好好好,你别恼,我继续忍继续等。” 程锦容白了他一眼,板起神医脸孔“松开手,我替你诊脉。” 贺祈满目笑意,很配合地松了手,乖乖伸出手腕。 程锦容定定心神,为贺祈诊脉。 贺祈受伤后流血颇多,大伤身体元气。若是调养不好,便会落下病根。好在有程望为他看诊疗伤,养伤几个月,伤势基本痊愈。 这两个月多的路途上,程景宏每日为他诊脉,药方调整过几次。每天定时喝药,从未间断疏漏。 程锦容诊脉片刻后,暗暗松了口气,冲贺祈一笑“血气亏损,得慢慢调养滋补。你脉相平稳有力,确实没有大碍了。” 贺祈笑道“这可得感谢岳父了。” 还没成亲,这岳父喊得倒是顺溜得很。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你不会是当着我爹的面,也这么叫的吧” “正是,”贺祈一脸理所当然“我到边关第一天,就去拜会程军医,张口就喊岳父。岳父一开始确实有些错愕,不过,很快就适应了。对我这个女婿真是一千个满意,爱如亲子。” 程锦容被逗得抿唇直笑“什么爱如亲子。是你腆着脸献殷勤,我爹碍着颜面,没好意思翻脸撵人吧” 贺祈挑眉一笑“岳父要是真的不待见我,我就是想殷勤也没处可献。事实证明,我以诚意和热情打动了岳父。岳父对我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爱啊” 这些琐事趣事,贺祈早已写在信里。程锦容闲来无事,看了一回又一回,对信里所写的内容不知多熟悉。 可在信上看到的,又怎么能及得上此刻亲自听贺祈说的亲切有趣 程锦容笑盈盈地听贺祈胡吹大气,然后问了一句“你和你父亲现在如何了” 一提平国公,贺祈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几分“比一开始好多了。” 昔日的重重心结,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彻底放下的。 父子两人见面,能心平气和地说一会儿话,已经算不错了。 程锦容没有多劝,转而问起了贺凇的伤势“听闻今日贺将军是被扶着进的金銮殿。他现在伤势到底如何了” 贺祈对自己的亲爹不冷不热,对二叔贺凇倒是颇为亲近,闻言叹了一声“二叔当日被一箭射穿胸膛,伤了心肺。若不是岳父神医妙手,那一日根本救不回性命。” “二叔在床榻上躺了三个月。大军启程回京,他本该留在边军继续养伤。不过,他坚持要一同回京。这一路上,他一直躺在马车里养伤。大舅兄一直守在他身边,几乎寸步未离。” “今日也是他自己,坚持要进金銮殿觐见天子。其实,本该抬着他进殿才对。二叔不愿被人怜悯同情,硬是撑着走进了金銮殿。” 容颜绝色的美人迟暮,令人唏嘘。 骁勇善战的武将重伤而回,从此以后再不能提刀上马,更令人扼腕。 程锦容也轻叹了一声。 两人沉默了片刻,贺祈忽地压低声音道“其实,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二叔回京的事。” “二叔的伤势太重,以后要在府中长年静养。身边总得有人照顾衣食起居。我想着,等此次回府后,就和祖母商议,让二婶娘照顾二叔。” 什么 程锦容这次是真的吃了一惊,抬头看着贺祈“你你真的想好了吗” 郑氏这么多年来,故意纵容贺祈,暗中算计,想谋夺世子之位。贺祈对她痛恨至极,怎么肯放过她 贺祈看着程锦容讶然的目光,神色复杂地低声道“这件事,我想了很久,和谁都没说过。我也一直十分犹豫,到底该不该这么做。” “贺袀悔过自新,重新做人。我已经原谅他了。可对二婶娘,我心中实在难平。我自幼丧母,二婶娘对我疼爱照顾,我一直将她当做最亲近的长辈。她心怀叵测,暗中算计我。因为她,我遭受过许多痛苦折磨。” “我不是心慈手软的人,也从未打算原谅她。” “可二叔现在伤成这样,身边总得有个知冷知热的照顾着。再者,二叔口中不说,其实对二婶娘并非全然无情。不然,当日他也不会大费周章地保住她的性命。直接让她病逝岂不更省心” “二叔戎马半生,如今身受重伤,才得以回京。寿元也会大受影响。我实在不忍心他继续孤独一人。” 第四百七十六章 重逢(三) 在大楚,勋贵武将或文官们纳妾蓄美都是常事。 郑氏是贺凇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一双儿女的亲娘。代他在母亲身边尽孝十余年。 贺凇常年在边关打仗,身边连一个侍妾都没有,只偶尔召营妓伺候,。也算对得住常年独守空房的郑氏了。 贺凇养伤,身边自然会有丫鬟小厮伺候着。想纳一两个美妾也不是难事。可她们,又怎么及得上结发妻子郑氏 “一个月前,我在回京途中收到大哥的来信。得知你遇刺,生死攸关之际被裴璋所救。” 偏殿里一片安静,只有贺祈略显低沉的声音在程锦容的耳畔回响“连着几日,我寝食难安。一想到你曾遇过的危险,就后怕得心惊胆寒。我只恨自己没在你身边,未能守护你的安危。” “阿容,不管裴家做了多少对不起你的事。可裴璋在关键时候救了你,我打从心底里感激他。日后,我也定会还他这份人情。” “世事无常。谁也说不好,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人既是向前走,就得放宽心胸,目光向前。旧日的仇,我已经报了。也该全部放下了。” 提起裴璋,程锦容目中也闪过一丝复杂,半晌才道“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太夫人以一处三进宅院作为谢礼,让贺四郎送房契给裴璋。” “裴璋也未推辞,第二日就住进了宅子里。这一个多月来,裴璋一直没回过永安侯府。” 贺祈“” 裴璋不客气地收下谢礼,倒是一桩好事。那些无事爱嚼舌根的官宦女眷们,私底下挤眉弄眼说起“裴校尉和程太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时,总要收敛几分。 裴璋对程锦容的一片情深,也昭然若揭。 这个裴璋真是让人爱恨不得。 贺祈看着程锦容,目光复杂微妙。 程锦容白了一眼过去“你这样看我做什么莫非是在担心我对裴璋余情未了还是会和他旧情复燃” 贺祈“” 被说中心思的贺祈清了清嗓子“你误会了。我岂是那等小鸡肚肠爱拈酸吃醋胡思乱想之人” 你不是谁是 程锦容目中闪过揶揄,低声笑着打趣“这一个月来,是不是食难下咽夜不安寝” 贺祈嘴硬的很,绝不肯承认“没有的事。我知道此事后,只一两日,就将此事抛到脑后了。” 程锦容莞尔一笑。 贺祈没绷住,很快也笑了起来。然后老实坦白“食难下咽夜不安寝倒不至于。不过,我心确实是有些泛酸不是滋味。” “我没在京城,未能及时护住你的安危。裴璋及时救了你,我心中不能不感激。可一想到有这么一个情深意重的裴校尉在你身边,我就恨不得立刻飞回你身边。” 当你将一个人放在心尖上,你就会知道这种忐忑难安的微妙滋味了。 程锦容收敛笑意,轻声说道“贺祈,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对裴璋的情意,在很久以前就被消磨殆尽了。” “破镜重圆,那是戏本里才会有的事。” “我向前走,也只会向前看,永远不会回头” 哪怕没有贺祈,她也不会再和裴璋纠缠不清。 程锦容神色淡然,一派冷静。显然是真的没将裴璋放在心里。 贺祈没什么出息的松了口气,腆着脸笑道“你这么说,我就彻底放心了。今日回府,就饱饱吃一顿,安心合眼睡一觉。” 说来说去,还是实难下咽夜不安寝嘛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 分别半年之久,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如今终于得以重逢,两人几乎有说不完的话。 贺祈说起了那一日战场上的事。 “当时情形十分不妙。二叔重伤落地,边军士气低落。鞑靼人异常勇猛,有两千士兵一直在冲锋,我和一众亲兵被团团包围,死伤惨重,几乎难以抵挡。” “元思兰或许以为,到了生死关头,我为了顾及自己性命,绝不敢动他半分。” “他想错了。哪怕我战死当场,我也绝不会任鞑靼精兵救走他。” 说到这儿,贺祈目中泛起令人心惊的寒意“我抽出刀,一刀砍下他的头颅。将他的头颅悬在旗上。鞑靼骑兵顿时心神大乱,被我们奋起击退。” “卜赤可汗眼见着讨不着便宜了,率兵远走。” “我收拢残兵,在原地修整,等待援军。二叔当时只剩一口气,万幸我随身戴着你给的那一瓶参丸。每隔一个时辰,我就给二叔喂下一粒,吊住他的命。否则,二叔根本撑不到回军营。” 这些事,贺祈在信中都写过。每看一回,程锦容都有心惊肉跳之感。可都不及此刻,听着贺祈亲口说来。 眼前似乎出现了血光漫天的战场,看到满身鲜血的贺祈扬起刀,一刀挥下,砍下了元思兰的头颅。看到元思兰目中骇然的神情定格在最后一刻 程锦容深深呼出一口气,伸手握住贺祈的手“你做的没错元思兰非杀不可” 他们都曾亲眼见过边关浮尸遍野的惨景,也都曾经历过大楚半壁江山沦落的凄凉。他们和元思兰之间,绝不仅是私仇。 元思兰非死不可。 贺祈定定心神,冲程锦容笑了一笑“先攘外再安内。元思兰死了,鞑靼大王子被俘,鞑靼精兵死伤惨重,元气大伤。至少五年之内,都无力进犯边关。” “这几年之内,大楚也终于能稍止干戈,休养生息了。” 是啊 程锦容目中漾起笑意。 然后,就听贺祈一本正经地说了下去“所以,你也可以安心嫁给我了。” 程锦容哭笑不得,白了他一眼“你今日是怎么了一张口就提成亲怎么忽然这般心急” 贺祈咳嗽一声,低声道“这回我在战场上受了伤,祖母被吓得不轻。她连着给我写了三封信,催着我今年就将你娶过门。要是你不点头,我就别想回府了。” 程锦容“” 第四百七十七章 重逢(四) 说起来,也怪不得太夫人这般忧虑心急。 这一仗虽然打赢了,贺家儿郎也伤亡不少。有几个贺家旁支的儿郎阵亡,贺袀受了伤,贺凇被一箭射穿胸膛,日后再不能提刀上马。贺祈也养了几个月的伤。 贺凇年近四旬,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就当提前告老致仕了。贺袀有一个庶出的女儿,也有了嫡子。便是有个意外,二房也没断了传承。 可贺祈,尚未娶妻生子,就去边关战场折腾了一回。险些折腾去半条命。 太夫人每每想及此,既心痛又气恼,一连写了几封信,每封信里都是这么几句。 等伤愈回京了,立刻去程府去商定婚期,早日娶妻,等生出子嗣了。想怎么折腾随便你 “自小到大,祖母一直最疼我。”贺祈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现在,为了一个还没出世的臭小子,祖母就不拿我这个宝贝孙子当心头肉了。” 程锦容“” 程锦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瞪了贺祈一眼“张口就是臭小子,要是生了女儿,莫非你就不疼不喜欢了” 贺祈眼睛一亮,笑着接过话茬“当然不是。生了女儿,我一样喜欢。阿容,你这么说,是不是答应早些成亲了” 原本打算十八岁再成亲,现在商定婚期,成亲至少也是几个月后的事情。说起来,就是提前半年左右。 也罢,就应了他吧 程锦容面颊微热,故作镇定地说道“此事我一个人做不了主。总得我爹点了头才行。” 贺祈无声地咧嘴“在边关养伤的时候,我就将祖母的信给岳父大人看了。岳父说,只要你点头应允,就可以操办亲事了。” 感情是有备而来 程锦容耳后也有些发烫“既是如此,你回府后,就请官媒去程府商定婚期吧” 贺祈的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探过头来,在她的脸颊上迅疾落下一吻。然后迫不及待地起身“我这就回府。你等着我的好消息” 瞧那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程锦容想瞪他,心里却如鲜花漫野盛开。抑制不住的喜悦自心底蔓延至眼角眉梢。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竟都不知要说什么,也什么都不想说。就这么傻乎乎地对视而笑。 贺祈离去后,程锦容回了正殿。 裴皇后笑着打量眉眼含笑的程锦容一眼“看来,贺校尉的伤势没有大碍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裴皇后有些奇怪,又看程锦容一眼“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没说怎么笑得这般欢喜” 那股喜意,根本遮不住。 程锦容也没打算隐瞒,轻声应道“贺祈这一回受了不轻的伤,太夫人心疼又忧急,催着他早些成亲。他刚才和我说,我已经应了。” 裴皇后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满目惊喜“你说的是真的你们真的要成亲了这可真是太好了” “贺祈今年十八,你十七岁,两人都不算小了,也是时候成亲了。等等,现在已经是四月末,要操办亲事,再快也得几个月。婚期定在九月十月都可以不行,这样也太仓促了。准备嫁妆,怎么也得半年多,不然倒显得你不够矜持。” “还是将婚期定在腊月。这样,时间就从容多了” 裴皇后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喜翻了心,惊喜又激动地絮叨个不停。 程锦容既觉窝心,又觉好笑,低声打断裴皇后“娘娘总说舍不得我早早成亲,原来都是说来哄我的。娘娘分明是盼着我早点出嫁吧” 裴皇后收敛笑意,低声道“这倒不是。以前本宫确实不愿你早早出嫁。不过,自你遇过刺客后,本宫的心意就改了。觉得你还是早些成亲才好。” 这一个多月来,裴皇后一想到程锦容遇刺之事,就禁不住的阵阵心慌后怕。她是中宫皇后,在宫中能护得程锦容安全。程锦容一出宫,她就鞭长莫及了。 成亲后,程锦容就是平国公世子夫人。贺祈可以正大光明地守护程锦容的安危。 程锦容听出裴皇后的话中之意,心头一暖,轻声说道“娘娘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裴皇后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 一定要彻底将二皇子压垮。否则,一旦二皇子卷土重来,或是翻了身,一定会对程锦容不利。 还有永安侯,就如一条窥伺的毒蛇,不知何时会忽然咬人一口。 她迟早要除了他们两人。 裴皇后没再说什么,转而提起了如何备嫁妆一事。 按着京城习俗惯例,定下婚期后,未婚夫妻不能再见面。待嫁的少女也不宜抛头露面,每日在闺房中绣嫁妆,直至出嫁。 到了程锦容这儿,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你每日在宫中当差,没有空闲绣嫁妆。”裴皇后笑道“本宫赏两个擅长针线活的宫女给你,你让她们代你绣嫁妆。待绣到最后了,你补几针便可。” 这也是不擅针线的名门闺秀们惯用的做法了。 程锦容笑着应下。 平国公府。 从半个月前开始,府中每日清扫一回。各个主子的院子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昨日晚上,太夫人就得了消息,知道儿孙们今日进京回府。高兴得几乎一夜没睡,一大早起来,半点不觉困倦,依旧精神抖擞。 贺大郎没有进殿面圣的资格,上午就回了府。 抱着满月不久的胖儿子,贺大郎高兴得合不拢嘴。对圆润了一圈的朱氏说道“这半年多辛苦你了。你生孩子的时候,我也没能陪在你身边。” 面色红润的朱氏轻声笑道“你平平安安回来,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日子过的好不好顺不顺心,从脸上就能看得出来。 朱氏这半年多来确实没少忙碌,却没什么糟心不快的事。孩子生得顺顺当当,月子做的好。如今身体恢复如初,气色好得让人眼热。 夫妻就别重逢,自有说不尽的话。 待到正午时分,贺凇和贺祈叔侄两人回了府。 第四百七十八章 重逢(五) 太夫人一见到贺凇,泪水就涌了出来。 贺凇自小就生得高壮,习武多年,成年后一身的悍勇杀伐之气,一看便知是身经百战的武将。 可现在,贺凇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几乎脱了行迹,面色苍白。被两个亲兵扶着慢慢走进府,哪里还有往日的俊朗骁勇。 贺凇见了头发花白的亲娘,鼻间也是一酸,在贺祈的搀扶下慢慢跪了下来“儿子不孝,让母亲忧心了。” 太夫人走上前,抱住贺凇,哽咽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太夫人这一哭,贺凇心里的酸苦也涌了上来,眼角滑落几滴眼泪。 贺祈心中暗叹。贺大郎和朱氏心有戚戚焉。站在一旁的魏氏,更是红了眼眶。 一个三岁左右的女童站在魏氏身后,一个奶娘抱着几个月大的男婴。这个男婴,正是魏氏拼死生下的儿子,乳名全哥儿。 全哥儿蹬着小腿,忽地哭了起来。 响亮的婴儿哭泣声,迅疾冲淡了内堂里沉闷的气氛。 贺凇下意识地抬眼看了过去。 太夫人用袖子擦了眼泪,亲自扶贺凇起身,一边笑着说道“阿凇,这是二郎的儿子全哥儿。你这个做祖父的,还是第一次见孙子呢快些过去瞧瞧” 贺凇嗯了一声。 贺祈扶着贺凇,慢慢走了过去。 魏氏忙用手背擦拭眼泪,先给公爹见了礼。 见了儿媳,贺凇目光微微一暗,心里叹了口气“魏氏,二郎的伤已经好了。以后照样能领兵上阵,你不必为他忧心。” “是啊,二哥在边关一切都好。”贺祈很自然地接了话茬“二嫂不必担心二哥了。” 听到贺祈流畅自然地喊着“二哥”,魏氏目中闪过激动和欢喜,泪水几乎又盈出了眼眶“谢谢你,三弟。” 谢谢你既往不咎,谢谢你心胸宽广,肯冰释前嫌。 奶娘抱着全哥儿上前,贺凇看了一眼,目中顿时有了笑意“全哥儿果然生得健壮。” 小脸胖嘟嘟的,挥舞的小拳头颇有力道。 贺凇越看越喜爱,伸手抱过了全哥儿,十分笨拙地拍了拍。这只右手,能握住沉重的长刀,能拉开强弓。现在小心翼翼地拍着全哥儿的后背。 全哥儿扯着嗓子,哭得更厉害了。 贺凇领兵打仗十余年,以悍勇闻名边军,面临再难的困境也面不改色。此时却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额上冒出冷汗“全哥儿怎么越哭越厉害” 魏氏这个亲娘心疼不已,委婉地提醒“全哥儿还小,拍的时候力道要轻一些。或许是公爹的力气有些大了。” 贺凇“” 他已经放轻了力道,原来还是太大了。怪不得儿媳之前面色不太对劲。 一旁的太夫人等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贺凇有些尴尬地将全哥儿送到奶娘手里“全哥儿或许是饿了。你带全哥儿下去,将全哥儿喂饱。” 奶娘恭声应了,抱着全哥儿退了出去。 有了这个插曲,内堂里的气氛顿时缓和轻松了许多。 太夫人拉着贺凇坐下,细细问起了贺凇的伤势。 贺凇低声作答“这条命能救回来,多亏了程军医。以后我不能再提刀,也不宜再骑马,便是行走坐卧,也得缓着一些。” 太夫人情绪已平稳下来,闻言笑道“你在边关待了十几年,整日里领兵打仗。如今卸甲归家,慢慢养着身体就是。” 贺凇笑着应是。 太夫人又看向贺祈“三郎,你过来” 贺祈应声上前,没等太夫人板着脸孔呵斥,抢先一步说道“祖母,皇上罚了我一年俸禄,责令我闭门思过,写请罪折子。接下来几个月,我得在府中安心静养。正好也能趁着这段时日准备亲事了。” 太夫人“” 太夫人心里那点残存的怒气和不满,立刻烟消云散,眼中骤然闪出光彩,霍然起身“你说的是真的锦容真的应了” 贺祈挑眉笑道“今日一散朝,皇后娘娘便召我去了椒房殿,又令阿容为我诊脉。我趁机和阿容说起成亲的事,阿容已经应了。祖母可以请官媒去程家商议婚期了。” 太夫人心气顿时顺了,满脸笑容,伸手拍贺祈的肩膀“好好好” 一连三个好字可见太夫人是何等高兴 众人听到此事,也纷纷为贺祈高兴。 于是,接下来的话题便是如何筹备亲事。 太夫人颇为豪气地挥挥手“这些琐事都包在祖母身上。你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娶媳妇过门就行了。” 贺祈咧嘴笑道“辛苦祖母了。” 太夫人乐呵呵地说道“只要你早日娶妻成家,这点辛苦算什么。” 朱氏和魏氏也笑着凑趣“等三弟妹过了门,便有人管束着二弟,太婆婆就能少操些心了。” “是啊,我老婆子就等着享享孙媳妇的福了。”太夫人眉开眼笑。 贺凇折腾了大半日,颇有些倦意。 太夫人目光一扫,顿时心疼起来“阿凇,你先回去歇下吧” 贺凇应了一声,叫了亲兵过来。 这一年多来,郑氏一直被软禁在院子里,没出过院门半步。贺凇走到半路,又令亲兵扶着自己去了书房。 贺凇一走,贺祈便低声道“祖母,我有事和你商议。” 太夫人一听,便知有异,略一点头。 贺大郎夫妻对视一眼,张口告退。魏氏也知机起身,退了出去。内堂里只剩祖孙两人了。 贺祈低语数句。 太夫人一脸震惊“三郎,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愿让郑氏照顾你二叔” “是,”贺祈看着太夫人,缓缓说道“这件事,我深思熟虑,想了很久。二叔戎马半生,如今回府养伤,身边总得有人照顾。” “没有人比二婶娘更合适。” 太夫人动了动嘴,似要说什么。 就听贺祈说了下去“权当是为了二叔,就放下这段恩怨吧” 太夫人目中闪过一丝水光,喉咙似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颤抖着说道“好,三郎你能想明白就好” 第四百七十九章 夫妻(一) 太夫人心情激动,紧紧攥着贺祈的手,许久都未松开。 贺祈也未说话。 等太夫人情绪平静下来,贺祈才低声道“这件事,别人不便出面。还得劳烦祖母。” 太夫人定定心神“你放心吧就是放她出来,我也得好好敲打她一顿。免得她再生坏心,搅合得家宅不宁。” 这件事,也只有太夫人出面才行。 贺祈点了点头。 太夫人又问起了平国公“你父亲什么时候能回府” 贺祈答道“皇上召了父亲和舅舅进保和殿,晚上还有宫宴。约莫子时才能回府。祖母就别等了。” 太夫人笑着叹了口气“你父亲去边关十几年,难得回京。我恨不得立刻看到他才好,今晚怎么也得等上一等。” “可怜天下父母心。你还年少,等你娶妻生子了,你就知道这份心情了。” 所以,他的父亲,也曾那样的忧心牵挂他吗 前世父亲对他的冷淡和漠视,是因为恨铁不成钢,恨他颓废不争气吗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没有反驳太夫人的话。 太夫人忽地又低声道“你见了锦容,有没有说起她遇刺的事” 以太夫人的脾气来说,这话问得真够委婉的。其实,太夫人是想问贺祈是否介怀裴璋救了程锦容一事。 贺祈听出太夫人的话中之意,不由得挑眉失笑“祖母该不会以为,我小鸡肚肠爱拈酸吃醋连阿容的救命恩人也容不得吧” “裴璋救了阿容,我心中只有感激” 太夫人笑着瞥了贺祈一眼“行了,在祖母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好听话做什么。难道祖母还不知道你的脾气吗你自小就是个横行霸道的性子,自己喜欢的,别人看一眼都不行。” “你就告诉祖母,你知道这事后,到底吃了多久的醋” 贺祈“” 在太夫人了然揶揄的目光下,贺祈败下阵来“也不太久,大概半个月左右,吃饭都是酸的。” 太夫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贺祈摸了摸鼻子,自我解嘲“裴璋和阿容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对阿容一片情深。平心而论,实在是我的一大劲敌。我心里有些忐忑,也是难免。” 太夫人笑了片刻才道“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也没什么。要不是你下手快,以裴皇后对锦容的喜爱,说不定直接让她做儿媳了。哪里还轮得到你说起来,锦容比六皇子也只大了五岁而已” 贺祈被口水呛到了,猛地咳嗽了两声“祖母,别说笑了。此事绝不可能” 程锦容和六皇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怎么可能做夫妻 太夫人也没多心多想,一笑置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贺凇睡了两个时辰,才睁开眼。 眼前的一切近乎陌生。他先是一惊,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里不是军营的营帐,他已经回到京城,睡的是自己的书房。 贺凇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用力呼出一口气,胸口顿时一阵刺痛。 自受伤后,这样的疼痛如影随形。他已经习惯了,甚至要庆幸,已经比一开始好多了。程望也说了,他这条命虽然救了回来,却也落下了无法根治的病根。 这几个月来,他渐渐接受了自己成了“废人”的事实对贺家男子来说,不能骑马不能拿刀,就是废人。 不过,废人也比死人强。 “来人,”贺凇没有睁眼,声音有些沙哑“掌灯” 门被推了开来,进来的脚步声轻浮无力,显然是女子的脚步声。和亲兵们矫健沉稳的脚步声截然不同。 他刚回府,谁安排了丫鬟来伺候他 贺凇不快地皱了皱眉头,睁开眼。 书房光线晦暗,一个消瘦的女子身影背对着他,点燃烛台。书房里顿时亮了起来。 “出去”贺凇眉头皱得更紧,低沉的声音里透出肃然“叫我的亲兵进来” 女子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却未转身。 贺凇心头疑云大起,声音愈发冷厉“你是谁转过身来” 女子依旧没动,甚至低头哭了起来。 贺凇“” 贺凇再迟钝,也猜到眼前的女子是谁了。一时间,既震惊又愤怒“郑氏你怎么会在这里” 也怪不得贺凇一开始没认出来。郑氏原本生得略显圆润丰腴,眼前的女子却瘦得几乎成了一把枯柴。身上的衣服空荡荡的,并不合身。再者,贺凇也未想到被软禁的郑氏竟会出现在他眼前。 贺凇一动怒,郑氏顿时慌乱起来,慌忙擦了眼泪,转过身来“你别动怒我不是偷跑出来的,是婆婆命人开了门。让我来照顾你” 她身边所有的丫鬟婆子都被打发得一干二净,只有几个壮实的婆子守着院子。院外有几十个贺家亲兵轮流看守。院门外挂着铜锁,屋门上也挂着锁。 没有太夫人首肯,她如何能偷跑得出来 夫妻两人四目相对,心里俱是一惊。 贺凇的苍白消瘦憔悴,不必细述。 郑氏被软禁一年多,发间竟有了许多白发,额上眼角也多了许多皱纹。眼中仓皇不定,一眼看去,像老了十岁。 贺凇满面怒气未散,目光沉沉地盯着郑氏“你居心叵测,心性恶毒,犯下大错。一双儿女都受你教唆,走了歪路。要不是看在晋宁候府的颜面,当日我根本不会留你性命。” “你余生都该为自己做过的错事忏悔。有什么脸来见我” “滚我不要你照顾就是死了,也不必你服丧” 这话说得何其冷硬无情 郑氏满面羞惭,缓缓跪了下来,泪水滑落脸孔“我知错了这一年多来,我日夜悔恨,懊悔自责。” “如果不是我,阿初不会被卷进这一桩事来,二郎也不会眼盲毁容。你更不必愧对兄长侄儿。” “都是我的错如果可以,我真恨不得时光倒流,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一定会真心真意地对三郎好,绝不会去算计谋夺世子之位百度一下“一品容华杰众文学”最新章节第一时间免费阅读。 第四百八十章 夫妻(二) 郑氏泪如泉涌,声音颤抖不已。 “我真的知错了以后,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婆婆今日给我开门,告诉你受了重伤,如今回京养病,允许我在你身边照顾你。这件事,是三郎主动提起。他心疼你这个二叔,愿意放下过去的恩怨。” “我心中感激涕零,对着婆婆立了毒誓。从今日起,我心中再无他念,一心照顾你的身体。如果我再生出半点不该有的心思,就让我被毒蛇噬咬而死” 贺凇心中一颤。 他和郑氏是少年夫妻,也曾有过少年情热的恩爱时光。 郑氏嫁给他之后,他带着郑氏去骑马打猎。不料在林中遇到了毒蛇。他及时挥刀砍断了毒蛇,郑氏被吓到了,回府后病了一场。从那以后,郑氏就听不得毒蛇两个字了。 这对郑氏来说,确实是毒誓无疑 郑氏恸哭的样子算不上好看,狼狈中透着几分凄凉。 他们一别十几年,一年半前他回京,只见了她一回,冰冷无情地宣告对她的处置。将她软禁在院子里,然后再也没回头看过她一眼。 这一年多来,他在梦中,曾梦过她几回。 没有人是天生的铁石心肠。贺凇心中的酸涩滋味,也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郑氏哭了许久。 贺凇就这么定定地看着郑氏,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道“郑氏,你要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你想动什么歪心思,确实不可能了。从现在起,你就待在我身边,不准离开我的视线。你有半点异动,我不必假手旁人,亲自动手了结你的性命” 话说得冷硬无情,不过,到底是心软了。 郑氏全身一震,抬起头来,哭得红肿的眼中露出浓烈的喜悦。 贺凇微不可见地轻叹一声,放缓声音“你也别跪着了,起来吧三郎的心意,你我都得铭记于心。” 众人回府第一晚,太夫人设了家宴。 女眷们一席,男子们一席。贺凇身体虚弱,并未现身,郑氏自然也未露面。 除了贺袀,所有孙子都在眼前。还有刚出生不久的两个重孙,也被抱了出来凑热闹。 人多了,话就多,两个男婴不时扯着嗓子哭几声。耳根别想清静。 太夫人却是半点不嫌喧闹,心满意足地笑道“等三郎成亲,娶了锦容过门,再生一两个孩子。那就更好了” 朱氏笑着凑趣“贺家人丁兴旺,都是太婆婆的功劳。” 魏氏生了儿子后,卧榻养了几个月才痊愈。如今眉间的轻愁和落寞都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平静和喜悦。此时也笑着张口道“大嫂说的是。有太婆婆在,我们贺家家宅安宁,和睦兴旺。” 太夫人被孙媳哄得乐呵呵。 大儿媳早亡,二儿媳又是个嘴甜心苦的主。好在孙媳们个个都是好样的。再想到将要过门的程锦容,太夫人更是喜从心头起满面都是笑。 男子这一席,也同样热闹。 一个长辈都没有,贺袀也不在,坐在席上的都是亲兄弟。边关之行,令贺祈和贺大郎亲近了许多。兄弟两个不时低声说笑。 这大半年来,贺四郎也变得成熟稳重了不少,说话有模有样。 贺五郎今年八岁,贺六郎六岁,都是半大不小的淘气年纪,坐了一会儿,就按捺不住了。你推我一下,我在桌下踹你一脚,玩闹得十分开心。 家宴还没散,门房管事便满面喜色地跑来禀报“国公爷回府了” 太夫人大喜,立刻起身,在孙子孙媳们的簇拥下迎了出去。 刚到内堂外,平国公贺凛就大步而来。 分别十几年的母子重逢,喜悦激动不必细述。太夫人也没心情再吃饭了,拉着平国公去了屋子里说话。 家宴就此散了。 贺大郎急着要回院子和妻子一叙别情,在弟弟们的哄笑声中第一个走了。 贺祈和贺四郎低语数句,叫了贺五郎贺六郎过来“我暂时不用进宫当差,在府中一边养伤,一边指点你们两个习武练箭。” 贺五郎贺六郎头皮同时发麻,不约而同地苦了脸。 贺祈瞥了一眼过去,目光微凉。 两个小的立刻站直身体“多谢三哥” 一旁的贺四郎咧嘴笑了起来。 贺五郎贺六郎年岁渐长,淘气爱玩。这半年多来,他管得头痛不已。现在这对烫手山芋总算一起抛了出去。看他们两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真是解气又好笑。 贺祈心情愉悦地出了内堂。 守在内堂外的苏木立刻上前,低声道“二老爷令人送口信来,请公子宴散后前去一聚。二老爷有话要和公子说。” 贺祈心中了然,略一点头。 一盏茶后,贺祈进了二叔贺凇的书房。 贺凇睡了一个下午,晚上喝了些热粥,气色稍稍好了一些。 贺凇的身侧,站着憔悴枯瘦的郑氏。郑氏略略垂着头,听到脚步声,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目不斜视,像是没看见郑氏一般,上前拱手,喊了一声“二叔”。 不知为何,郑氏心里竟稍稍好受了一些。 贺凇沉声道“三郎,我叫你过来,是为了向你道谢。多谢你既往不咎,原谅郑氏。” 贺祈依旧没看郑氏,对贺凇说道“二叔,我不是心软的滥好人。如果二婶娘日后有什么行步差池,生了不该有的念头,或是做了不该做的事。我自会向二叔要个说法” 贺凇不假思索地应道“真有那一天,不必你出手,我会亲自动手。” 果然还是那个杀伐果决的二叔行事总是这般痛快 贺祈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一旁的郑氏,鼓起勇气上前两步,在贺祈冷然的目光下张口“三郎,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却一直未向你认错道歉。今日,请容我说一声对不起。” 说完,裣衽行了一礼。 她欠他的,不止一声对不起。 不过,他不再为过往的一切所束缚,进退由心。 贺祈淡淡道“话说得再动听,我也不会信。你若真有悔过之心,就好好照顾二叔,别再动什么歪心思。” 第四百八十一章 衰败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因重逢的喜悦彻夜未眠。 太夫人拉着平国公说了大半夜的话,直至四更天才睡下。 苦命的平国公,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就去上朝了。 平国公多年不在京城,和朝中武将们多有书信来往。进了金銮殿后,卫国公靖国公主动和他招呼说话。晋宁候镇远侯等武将也纷纷凑了过来寒暄。 身为武将,谁不想立下不世战功 边关打了半年多的仗,虽然损伤不少,可最后的胜利终归属于边军。平国公这个边军主将,风头之盛,无人能及。 平西侯看着平国公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心里忍不住腹诽。 这些个逢迎拍马的,刚才还围在他身边对他夸赞不迭。平国公一来,一个个就都跑去平国公那儿了。 其实,平西侯的风头也着实不小。领军增援有功,更令人眼热的,是次子朱启珏被赐婚康宁公主,成了准驸马。 不过,平西侯日日都在京城,想什么见就什么时候见。平国公归京还朝,待不了多久可就得回边关去了。众人当然想趁着此时多套套近乎 “已经到了上朝的时辰了吧”平国公等来等去,没见宣和帝临朝,不由得一阵诧异。 卫国公压低声音道“皇上自去年起,龙体颇为虚弱,时常生病。昨日皇上设宫宴,喝了些酒,定是吹了凉风,又歇得迟了。说不定,今日就不会早朝了。” 平国公略略皱眉。 宣和帝的龙体,竟衰败到了这等地步了吗 卫国公所料半点没错。 等了小半个时辰,没等来宣和帝,来的是天子近侍赵公公“皇上有旨,今日不必早朝,请诸位大人各自回官署。” 众臣拱手应是。 平国公心里一沉。 他私下里和朝臣们没少来往,书信中也时常有人提及宣和帝龙体情形。不过,百闻不如一见。今日亲眼目睹,心里颇有些沉重。 对大楚百姓来说,宣和帝不是什么好皇帝。这些年,大楚连连战乱,百姓们被重赋和兵役压得喘不过气起来。 对武将们来说,有这样一个好战又重军功的天子,却是天大的幸事。也因此,大楚朝从不缺悍勇不畏死的武将。 宣和帝龙体虚弱,只怕寿元不长。接下来,立储一事,也该被提上朝堂了。 平国公正要往外走,赵公公走了过来“平国公卫国公靖国公请留步。皇上请三位国公爷去保和殿议事。” 金銮殿离保和殿不远,放慢脚步,一盏茶也到了。 卫国公瞥了神色沉稳的平国公一眼,忽地低声笑道“你还没见过未来儿媳吧今日进保和殿,便能见到程太医了” 靖国公也低声笑了起来。 平国公何等老练,自不会因这点玩笑局促脸红,笑着应了回去“那我今日倒要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了。” 看看程锦容到底是何模样竟将他那个桀骜不驯的混账儿子收得服服帖帖。 平国公一踏进正殿,就见到了传说中的程太医。 身穿绿色官服纤细窈窕的少女安静地立在角落里,脸庞细腻如玉,一双黑眸静若深潭,红润的唇角微微扬起。 果然是个清艳无双的美人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份动静自若从容不迫的淡定沉静。在御前当差,能有这等气度,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一个照面,就将那些或优雅或斯文或娇俏的名门闺秀比了下去。 平国公心里暗暗点头。儿子虽然混账了些,眼光却是一等一的好。 程锦容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平国公。 贺祈承袭了亲娘朱氏的美貌,和平国公相貌并不如何相似。倒是贺大郎贺四郎兄弟两个,长得更像平国公一些。 身为手掌兵权多年的边军主将,大楚朝三国公里的第一人,平国公一脸冷肃,气势凌人。朝那儿一站,一拱手,声音沉凝“末将见过皇上。” 卫国公靖国公一同行礼。 坐在龙椅上的宣和帝,面色有些泛白,一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先咳嗽了起来。连着咳嗽了数声,才吐出了喉咙里的浓痰,说话也终于畅快了“都平身吧” 卫国公靖国公早已习惯了宣和帝这副模样。 平国公第一次亲眼目睹,心里又是一沉。怪不得宣和帝没有上朝。这副模样,确实不宜让百官窥见。 按理来说,天子召众臣议事,闲杂人等都该退出殿外。 不过,宣和帝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时常生病,早已习惯了令程锦容随伺一旁。 宣和帝没提,几位国公自然不会不识趣的多嘴。 “平国公归京还朝,朕心甚慰。”宣和帝难得这般和颜悦色“边关战事已经平定,你不必急着去边关,在京城待几个月吧经常进宫,陪朕说说话。” 能得天子这一句“经常进宫陪朕说说话”,实在是莫大的体面。 平国公笑着拱手应道“承蒙皇上厚爱。不过,末将委实放心不下边关,还是早些离京回去才是。” 贺凇受了重伤,他这个主将也不在。万一再有别的关外游牧民族打上了趁机“打草谷”的主意,就不美妙了。 身为天子,见了满心系着边关局势的平国公,心里焉能不满意 宣和帝随口道“既是如此,那就留一个月。朕和你也多年未见了,君臣一场,也该趁着此次机会相聚。说不定,过个三年五载,你听到的就是朕归天驾崩的消息了。” 平国公心里一紧,不假思索地应道“皇上龙体安康,千秋万岁” 卫国公靖国公也被宣和帝突如其来的一句惊到了,一同道“皇上龙体安康,千秋万岁” 宣和帝扯了扯嘴角,目光掠过神色如常的程锦容,然后落在平国公等人的脸上“朕就是随口一说,你们不必紧张。” “人总有闭眼的一日。朕今年已过四旬,龙体确实大不如从前。也该考虑立储之事了。今日叫你们前来,就是想先问一问你们。” “你们以为,朕该立谁为储君” 第四百八十二章 议储(一) 你们以为,朕该立谁为储君 宣和帝轻飘飘地扔出一句,目光定定地落在三位国公的脸上。 平国公执掌边军,卫国公是兵部尚书,靖国公执掌神武军。他们三人,是大楚的肱骨重臣,也是大楚武将们的中流砥柱。对朝堂拥有极大的影响力。 天子要立储,他们三人会推举谁 平国公一脸肃然,拱手应道“立储是国之大事,皇上圣明,想来心中早有决断。末将是武将,只知领兵打仗,岂敢妄言” 卫国公也一脸正色地说道“诸位皇子,各有所长。皇上想立哪一位皇子为储君,老臣都会鼎力支持皇上的决断。” 靖国公恭声应道“平国公卫国公说的话,正是老臣心中所想。” 这三个老狐狸满嘴忠君爱国,滑不溜丢,一句实在话都没有。 角落里的程锦容心中哂然一笑。 当然,换了别的官员在这儿,也是一样。立储一事,便是心中有所偏向,面上也不能表露出来。 宣和帝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目光一扫,沉声道“这儿没有别人,只朕和你们。朕想从你们口中听些实话,别拿这些虚头巴脑的话来应付朕。” “平国公,你先说。几位皇子里,你觉得谁最合适” 瞧宣和帝这架势,今日不问出一个答案来,是决不罢休了。 平国公略一斟酌,缓缓说道“立储,无非是立长立嫡立贤” “如果皇上想立长,便该立大皇子。若皇上要立嫡,便该是二皇子,或是六皇子。若皇上有意立贤,那就得看哪位皇子文才武略最出众了。” 总算没那么宽泛,说出了大皇子二皇子还有六皇子。不过,圆滑老道的平国公加了立贤这一个选择。 宣和帝当年既不占嫡也不占长,被立为储君,就是因为先帝的偏爱。天子有所偏向,百官们使劲吹捧,这就算是“贤”了。 程锦容在心中暗赞一声,平国公这番应对,真是滴水不漏不愧是简在帝心的边军主将 宣和帝神色莫测,不知口否,又问卫国公“卫国公,以你看,哪位皇子最合适”没等卫国公打太极,又沉着脸道“朕要听实话” 当着天子的面说“实话”,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 卫国公在朝堂里待了多年,精明老道犹胜过平国公,张口应道“皇上想听实话,微臣就斗胆直抒心意。” “子以母贵,众皇子中,当属二皇子和六皇子身份最尊。二皇子已经成亲有子,且已入朝听政两年有余。没立过什么大功,却也无什么大的过错” 宣和帝目光微微一冷“这么说来,你觉得朕应该立二皇子了” 卫国公一直在留意宣和帝的面色变化,刹那间,心里掠过一丝浓浓的遗憾。 二皇子果然是彻底失了圣心。他故意张口试探,宣和帝连听下去的耐心都没有,就打断了他。 也罢孙女婿,我今日已经为你说了话,也算得住你了。 和一众武将比起来,卫国公更像朝堂政客。立刻转了话风“老臣还没说完。二皇子虽是嫡出,又比六皇子年长。不过,立储是国朝大事。老臣以为,二皇子并无为储君的胸襟气魄。” “还请皇上另择贤明的皇子为储” 宣和帝神色略略缓和,并未说什么,又看向靖国公“靖国公,你来说,你以为哪个皇子最合适” 短短片刻间,靖国公心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 叶家有旁支嫡女嫁给大皇子为侧妃。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平国公嫡亲的侄女就是大皇子妃,也没见平国公为大皇子说话。 立哪位皇子为储,说到底,要看圣心圣意。 天子心意,不难揣度。宣和帝今日召他们三人觐见,说是“议储”,无非是想借着他们三人的嘴,将六皇子抬出来罢了。 靖国公很快想通了其中奥妙,张口道“老臣以为,六皇子堪为储君”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口中却淡淡道“大皇子二皇子皆成亲有子,四皇子五皇子也已成年。小六虽然聪慧过人性情宽厚,却太过年少。” 平国公卫国公靖国公心中不约而同地呵呵一声。 瞧瞧,宣和帝这心眼偏的,简直就像秃顶上的虱子,明明白白。 别的皇子一句不夸,提到六皇子,就是“聪慧过人”“性情宽厚”。唯一的缺点,就是年少了。 平国公立刻接过话茬“皇上春秋鼎盛,六皇子年少些也无妨。少年人尚未定型,皇上可以亲自教导出一个优秀的储君。这才是大楚百官之福,也是万民之福。” “平国公所言极是。”既然摸清了宣和帝的心意,卫国公也没什么可犹豫的了,张口就赞六皇子“六皇子年少聪慧,闻一知十。最难得的是,心性宽厚,忠孝悌义。皇上立六皇子为储君,众臣定会心悦诚服。” 靖国公平时话不多,拍起天子龙屁来倒是妙语连珠“往日也未见六皇子如何出众,自六皇子在皇上身边伺候笔墨之后,就一日比一日出色了。由此可见,还是皇上教导得好。” 宣和帝终于笑了起来“朕今日召你们前来,是君臣私下闲话。你们说的,朕都听进耳中了。不过,朕还得仔细斟酌。” 顿了顿,又吩咐道“今日之事,不可外传。若有什么风声,朕为你们是问。” 三位国公爷一同恭声领命,心里却各自呵呵一声,暗自腹诽。 圣前奏对,又事涉立储,这等事,谁会胡乱外传 宣和帝特意叮嘱了这么一句,分明就是要借他们的嘴,将风声放出去。 他们三国公先为六皇子造势。等朝中开始有立储的声音了,自会有慧眼独具的臣子们竭力鼓吹六皇子的种种优点,六皇子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众臣“力荐”的储君人选。 到时候,宣和帝就可以勉为其难地表示“既然众爱卿都推举六皇子朕就考虑考虑立了六皇子”吧 第四百八十三章 议储(二) 平国公等人一同告退出了保和殿。 卫国公要去官署,靖国公要去军营。平国公在京城暂时没什么差事,邀约的请帖却有两尺高。 三位国公没有急着各奔东西,走了一段路后,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低声商议“今日之事,你们怎么看” “皇上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我等也只有顺势而为了。” “不过,这等机密,也不能渲染得众人皆知。稍稍透露给一两个人知道就行了。” 然后,自然会暗中传开来。 三人低语几句,便不再多言。 卫国公扯开话题,笑着问平国公“今日见了未来儿媳,如何” 平国公神色不动,目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我那个不成器的孽障,挑媳妇的眼光倒是不错。” 靖国公哈哈一笑“何止不错。放眼大楚,想再找一个如程太医这般的姑娘是绝不可能了。” 宣和帝连召见他们三人议储一事,都未令程锦容避让。可见对程锦容是何等信任器重。 平国公心中闪过自得,捋须一笑。 保和殿内。 在平国公卫国公靖国公三人离去后,宣和帝强撑着的精神又颓了下来,不停地咳嗽起来。喉中似被堵住一般,咳嗽的声音十分粗哑。 宣和帝面露痛苦之色。 程锦容立刻取过药箱,取出金针,为宣和帝施针。 长长的金针刺入穴位里,带来些许刺痛胀麻。宣和帝已经习惯了这等滋味,闭上龙目,剧烈的咳嗽声慢慢停息。 过了许久,宣和帝又吐出一口浓痰,痰中带着血丝。 这样的症状,已有半个多月了。 捧着痰盂伺候的内侍不敢抬头看宣和帝的面色,很快退了下去。 保和殿里很快恢复了安静。 宣和帝缓过劲来,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程锦容冷静镇定的脸庞。这样的镇定,有奇异的感染力,令满心狂躁恼怒的宣和帝也渐渐冷静下来。 “朕刚才是不是又吐了血丝”宣和帝沉声问道。 换了杜提点,少不得要遮掩一番,或者委婉地应对几句。 程锦容却是截然不同的脾气。在病症上,几乎从不遮掩,点了点头“是。” 程锦容顿了顿,又轻声道“皇上这一年来,一直操心劳累,龙体元气颇有损伤。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微臣和提点大人,一定会尽心竭力为皇上调养龙体。请皇上稍安勿躁” 宣和帝目光一暗。 自己的身体如何,其实自己最清楚。就是程锦容不说,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愈发衰弱。就像是一匹老朽的无力再奔跑的战马,只能慢慢等着死亡。又像全身布满了裂纹的长刀,略一用力,就会破碎。 程锦容和杜提点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他身边,每日各种汤药不断。可再好的药,也治不了他的衰败。不过是延长他的寿命罢了。 宣和帝目光闪动,声音低沉“朕至少要再活三年。” 三年的时间,足以令六皇子长大成人。 有三年时间,他就能将帝王心术和为君之道悉数教导给他最心爱的儿子,让六皇子成为合格的储君。 他还可以为六皇子择一门好亲事,挑一个好媳妇。 程锦容心肠再冷硬,听到这句话,也不由得心中一颤。 她没有恨宣和帝的理由,可一想到可怜的父亲,想到被困宫中多年的亲娘,心中就百般酸涩难当,很难不迁怒于宣和帝。 天子再多疑再冷血,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是人,就有偏爱有弱点。 宣和帝自知寿元不长,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多活几年,教导六皇子,等六皇子长大成人了,才能安心合眼。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宣和帝这一病,就是五六日。 好在战事已经平定,没什么大事。朝中政务有卫国公等人撑着。每日送进保和殿里的奏折,都是筛选过的。每日五六十份奏折,比平日少了一大半。 宣和帝在病中,也不忘每天批阅奏折。六皇子日日在宣和帝身边伺疾,顺便读奏折。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不甘人后,坚持要一同伺疾。儿子们要尽孝心,宣和帝也没拦着。就连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要来伺疾,宣和帝也准了。 这对皇子们来说,实在是一桩好事。 往日宣和帝最忌讳别人探听他的病症,宿疾发作时不准任何人靠近探视。现在大病治好了,小病却接连不断,一旦生病,就不能上朝,想瞒也瞒不住。龙体虚弱,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 这等时候,能在龙榻前伺疾尽孝,既能讨宣和帝欢心,又能落一个孝名。众皇子都乐意的很。 唯一令人眼热不忿的,就是看奏折时,宣和帝只准六皇子在一旁伺候。其余几位皇子,包括年长的大皇子在内,都得在外面候着。 二皇子府被封,二皇子一直没露面。六皇子这个嫡出皇子,顿时跃然于众皇子之上。有了明显的嫡庶之别。 “大哥,近来我听到一些风声。”四皇子凑到大皇子身边,低声耳语几句“父皇召见了他们三个,问的是立储之事。事后,有人问及靖国公,他含含糊糊左顾言它,不肯明说。只以手比划了一个六。” 六指代的正是六皇子 四皇子都听到风声了,大皇子又岂会一无所知大皇子顾忌着这里是保和殿,不便多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四皇子也不吭声了,缓缓转着手指上的玉扳指,不知在盘算着什么。 也不知五皇子有没有听见只字片语,只见他似笑非笑地扯起了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嘲讽。 父皇已经开始为小六造势了。他们这些做兄长的,心中再不甘又能如何 七皇子八皇子年龄小,自动凑到了一起,小声嘀咕着说话“怎么就六皇兄一个人在父皇身边” “这还用问。当然是因为父皇最喜欢六皇兄。嘘声音小一点,别让几位皇兄听见了”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第四百八十四章 议婚(一) 五月初十,晴空万里,艳阳高照,是个好日子。 一大早,程府就开了正门,摆出了迎贵客的架势来。 程方特意告假一日,早起就换了新衣。赵氏和程景宏兄妹三人也都穿戴一新。 “今日贺家登门商议婚期,你们兄妹三人不可胡乱插嘴。”赵氏低声叮嘱。 程景宏点点头。 程景安小声嘀咕一句“让我留在府里,还不准我说话。” 赵氏笑着瞪了程景安一眼“就你话多。待会儿来的都是锦容未来的夫家人,你嘴上没把门,说错了话,岂不是让锦容也跟着丢人” 程方板着脸孔道“听你娘的话,多听少出声。” 程景安“” 程景安一脸冤屈,程锦宜低着头偷笑。 程景宏瞥了程景安一眼。 一句话没说,程景安就挺直了腰杆,朗声道“父亲母亲放心,我今日一定老老实实,绝不胡言乱语。” 众人被逗得笑了起来。 赵氏目光掠过三个儿女,心中怅然起来。 锦容早早定下亲事,现在就要商议婚期成亲出嫁了。可她这三个儿女,一个都没定下亲事,想想真是愁人。 程景宏二十有一,十足的大龄男青年。只要她一提亲事,程景宏就如锯嘴葫芦,一言不发。实在逼得急了,程景宏就说“医术浩瀚无涯,我潜心钻研学习还嫌时间不够,哪有时间成亲。” 这话听着着实可气。 “照你这么说来,太医院官署里岂不是人人都该打光棍了”赵氏气不打一处来,冲程景宏瞪眼。 任凭赵氏好说歹说,程景宏继续不吭声。 赵氏拿长子没办法,便将主意打到了次子的头上。 程景安也不小了,论医术,程景安比兄长差了一大截。想进太医院,基本没可能。不如早点成亲生子,为程家开枝散叶。 程景安倒是乐意成亲,然后红着脸告诉赵氏,他倾慕平西侯府的四小姐朱启瑄。早就下定决心,今生非她不娶。 赵氏“” 赵氏忍无可忍,拿了一个镜子给程景安,让他照一照。 程景安乐滋滋地照了一回“娘,你让我照镜子干嘛是不是觉得我生得俊俏” 赵氏呵呵一声“我是让你看清自己的模样。有哪一点配得上平西侯府的四小姐。” 程景安“” 赵氏恨恨道“抬头嫁女,低头娶媳。以我们程家的门第,要提亲,也多是五六品的官员家的女儿。就你这二五眼的脾气,还得再往低一些挑。平西侯府的嫡出姑娘,亏你有脸张这个口你有脸说,我都没脸去请官媒” 赵氏一通臭骂,程景安被骂得抱头鼠窜。过了数日再问,程景安还是那一句“我就中意朱四小姐。” 被两个儿子气得不行的赵氏,很快将主意打到了女儿身上。 因程锦容声名赫赫,程家的女儿半点不愁嫁。 程锦宜自小就乖巧听话,最是省心。去年及笄后,便有不少人家登门提亲。其中还有两户极好的人家。一个是翰林院顾掌院的嫡孙,另一个是工部侍郎的幼子。论门第,都比程家强得多。 赵氏和颜悦色地将这两家仔细说给程锦宜听,满心希冀地问女儿“锦宜,你中意哪一家” 程锦宜略一犹豫,小声道“娘,我以后要和容堂姐一样,去考太医院,做女医官。以后也得出去当差做事,不能日日待在内宅相夫教子。不如,你私下透个口风给官媒。看看哪一家肯娶这样的媳妇” 赵氏“” 程锦宜见赵氏神色僵硬,立刻又柔声道“娘你放心,我没有不嫁人的意思。我就是想像容堂姐那样,嫁一个不介意自己媳妇抛头露面当差的夫婿。” 傻丫头这世间男子多是心窄之人,有几个能像贺祈那样,能容自己的媳妇抛头露面当差做医官 赵氏看着乖巧的女儿,满肚子的话噎在嗓子眼里吐不出口。 诶儿女们都是前世的债啊 满心郁闷的赵氏,只得将所有的热情都投注到了程锦容的亲事上。自程锦容令人送信回来,满心欢喜的赵氏就开始忙碌起来。 程锦容无暇回程府备嫁,准备嫁妆的事,就都落在她这个大伯母身上了。 今日贺家人登门商定婚期,会送来三个吉日。程家从中选一个最合意的留下,婚期就此定下。 巳时正,贺家人来了。 程方打起精神,领着妻儿相迎。 然后,一抬眼看清来人就被震住了。 当先的是骑着骏马的中年男子。这个男子生得十分英俊,目光凌厉中透着武将特有的肃杀和锐气。 正是平国公贺凛。 紧随其后的,是身高腿长俊美无双的平国公世子贺祈。 贺大郎贺四郎也拾掇得格外整齐俊朗。 然后,四匹白色骏马拉着的豪华马车停了下来,平国公亲自下马,将满面红光的太夫人扶下马车。 紧接着,朱氏魏氏一同下了马车。 再然后,第二辆马车里,下来一个中年男子。这个男子面色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虚弱模样。正是大将军贺凇。 程家人“” 商定个婚期,贺家竟阖府出动 “这是来商议婚期,不是来直接抢人的吧”压低了声音的嘀咕声,悄然飘入众人耳中。声音确实不大,不过,习武之人耳力敏锐。平国公和贺祈兄弟肯定都听到了。 平国公略略抽了抽嘴角。贺祈神色坦然,贺大郎贺四郎对视,咧嘴一笑。 不用想也知道,这个张口吐槽的非程景安莫属 程锦宜低下头,咬着唇,免得自己笑出声来。 程景宏冷不丁伸手,用力拧了程景安的胳膊一把。 程景安倒抽一口凉气,敢怒不敢言,总算闭嘴了。 程方略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上前两步,拱手相迎“没想到,今日太夫人和国公爷大将军都亲自来了。快些请入府说话” 太夫人呵呵一笑“程院使不必如此客套。” 一边说着,一边领着贺家儿孙众人进了程府。 第四百八十五章 议婚(二) 程家的正堂还算宽敞,长辈们各自寒暄入座,小辈们站在两侧。 赵氏不动声色地瞄了贺家人一眼,心里羡慕的直叹气。 瞧瞧贺家,一个接着一个的娶媳妇进门。人丁兴旺,看着既热闹又有排面。再一看自己身侧,面无表情沉默少言的长子,跳脱话多时常出言不慎的次子,还有看着温柔乖巧却想做女医官的女儿 算了,还是别想了。 赵氏心里唏嘘一回,很快打起精神,和太夫人说话。询问太夫人身体可好贺家可好诸如此类。 太夫人也满脸笑容地和赵氏寒暄。 你夸我我夸你,互相客套个没完。 平国公略一咳嗽,开门见山地对程方说道“程院使,今日我们登门来,是为了商议婚期。这是请浮云寺高僧算出来的吉日,请程院使和程夫人过目。” 说着,冲贺祈使了个眼色。 贺祈从来没有这么乖巧听过亲爹的话,立刻从袖中取出三张小巧的纸筏,送到程方赵氏面前。 赵氏笑吟吟地接了三张纸筏,目光一扫。 这三个吉日,都在下半年。一个是中秋节前,一个是十月初,另一个是腊月。 现在是五月,备嫁妆少说也得半年左右。第一个吉日太赶太匆忙了。十月初秋高气爽,是好日子。不过,也有些早了。还是选腊月的日子好了。成了亲过年正好。 赵氏目光一掠,心里已有了主意。不过,当着贺家的人,这些思量不便说出口。她便将纸筏给了程方。 程方看了一眼,心里所想的,和赵氏差不多。 此时,就听平国公叹了一声“我这个做父亲的,常年在边关领兵,无暇照顾三郎。这些年,府中全仗母亲撑着。” “母亲年岁也不小了,三郎媳妇一过门,贺家内宅也就有了主心骨。” 懂了想让锦容早一点嫁过去嘛 程方和赵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要不,就选十月的日子吧 也罢有四五个月时间,也勉强能备好嫁妆了。 赵氏略一点头,程方心里有了数,对平国公笑道“国公爷说的不无道理。我们自是舍不得锦容。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锦容今年十七,也不算小了。喜日子就选十月初六吧” 平国公早得了太夫人叮嘱,立刻又是一声长叹“程院使,我虽有五个儿子,嫡子却只有三郎一个。三郎生母去得早,当年他娘临合眼前,曾求过我,要让三郎早日程家。她在地下也能安心了。” 这是还想婚期提前啊 不过,八月十二这个日子,实在有些匆忙。 程方踌躇不已,看了赵氏一眼。 赵氏立刻道“国公爷,请恕妾身冒昧出言。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总得操办得圆圆满满才是。现在已是五月初十,离八月十二只有三个月了。这点时间备嫁妆,着实仓促了些。贺府要操办喜事,也需要时间” “这个倒不用操心。”太夫人笑着接了话茬“自三郎定了亲事,我就开始慢慢筹备他的喜事。三个月的时间足矣” “可惜高僧算的吉日,最早也在八月。要是有六月的日子,三郎的父亲也能看着儿媳过门了,再去边关。” 程方赵氏“” 得,越说越早了 程方和赵氏也有些为难了。成亲是喜事,双方都高兴才好。贺家坚持要提前迎娶程锦容过门,他们若坚持不肯,贺家人心里疙疙瘩瘩的不痛快,也是不美。 就在此时,贺祈走上前两步,一脸诚恳地说道“大伯父大伯母就选八月十二这个吉日吧时间确实仓促了一些。不过,对锦容来说,早些迟些也没什么区别。她日日在宫中当值,根本无暇备嫁妆。” 这倒也是。 程方思虑片刻,终于点头应下“好,那婚期就定在八月十二吧” 这一日下午,程家人的信辗转送进了宫。 程家门第远不及平国公府。不过,程方身为太医院院使,想往宫中送一封信,也不是难事。 程锦容拆了信,目光一扫,不由得一怔。 八月十二这日子也太早了吧比她预想中的早得多。 程锦容凝神看了下去。 大伯父程方将今日商定婚期的始末都写在了信上“贺家阖府登门来商议婚期,可见对亲事极其重视。” “反正你迟早要嫁进贺家,索性就早一些,如了贺家人的心意。” “嫁妆一事,你不必发愁。接下来三个月,你大伯母自会为你操持准备。贺祈也说了,若有些东西来不及预备,直接从平国公府的库房里搬就是了。” 看到这儿,程锦容哑然失笑。 此时女子出嫁,对嫁妆极为讲究。尤其是高门贵女,金银玉器田庄铺子一应家具物什吃的用的赏玩的,样样都得有。 到了她这儿,确实没办法讲究这么多了。程家家底摆在这儿,和公侯府邸无法相提并论。 好在有帝后赏赐的嫁妆,也足够体面了。 程锦容将信看了几遍,才将信收好。然后去了椒房殿,将婚期定下的事告诉裴皇后。 相比起程锦容的淡定,裴皇后可就激动多了“什么婚期定在八月十二这也太过匆忙了” “你大伯父你大伯母不是最疼你吗怎么就这么轻易地被贺家人说动了” “女方矜持些,才是理所应当” 程锦容轻声说道“娘娘这般不快,我这就让人送信回程府,将婚期改做十月初六。” 裴皇后却又道“已经商定好了,再改婚期,实在不吉利,还是算了吧”然后,轻哼一声“等日后贺祈进了宫,本宫定要好好叮嘱他一番。他要是敢待你有半分不好,本宫饶不了他” 程锦容听得又是好笑,又有些心酸。 裴皇后之前盼着她早日出嫁。等婚期真正定下了,又这般挑剔不满。无非是亲娘舍不得女儿出嫁。 如果,没有当年的阴谋算计。和贺家商定婚期可以理所应当矜持的那个人,应该是裴皇后才对。 第四百八十六章 青蓝(一) 第二个知道此事的人是六皇子。 程锦容正和裴皇后低声说着话,六皇子便兴冲冲地来了。冲程锦容咧嘴一笑“容表姐,听闻你和贺校尉的婚期已经定了。” 程锦容也没什么忸怩害臊的,笑着问道“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六皇子笑道“贺家阖府出动,去程家商议婚期。这等热闹趣事,自是传得飞快。” 六皇子虽未刻意经营自己的势力,不过,随着“立储”风声越传越烈,六皇子也随之水涨船高。六皇子没有去打听,自有人主动殷勤示好,将消息传进六皇子耳中。 六皇子高兴了片刻,忽地有些怅然“以后,容表姐就是贺校尉的妻子,是平国公府的二少奶奶了。” 以后,容表姐最亲近的人就是自己的夫婿贺祈,不是他这个表弟了。 六皇子的语气里飘出淡淡的酸味。 程锦容失笑不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放心,就算我嫁给贺祈,做了贺家妇。殿下在我心里的地位,依然稳固如山,无人可取代。” 六皇子被哄得甜滋滋美滋滋“真的吗” 程锦容笑着点头。 真的。 元辰,你在我心里的地位,谁都无法取代。 裴皇后看着姐弟两个亲昵地说笑,也觉心情愉悦。 赵公公笑着走了进来,先行了一礼,恭声说道“午膳已经备好了。皇上令奴才来传口谕,请娘娘和六皇子殿下一同去用膳。” 裴皇后含笑点头。 宣和帝的病症已经痊愈,胃口却大不如前。满席的珍馐美味,只略动了几筷子。倒是裴皇后母子,今日胃口格外好。 尤其是六皇子,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龄。连着吃了两碗,还有些意犹未尽。 宣和帝目中闪过笑意“再添一碗。” 六皇子咧嘴一笑,果然添了一碗,又吃得干干净净。 裴皇后笑着嗔道“小六,你可别吃撑着了。” “母后,我今儿个心情好,胃口也比平日好,就想多吃一些。” 六皇子略有些稚气的话,逗得宣和帝开怀一笑“说给朕听听,今日有什么喜事,为何你这般高兴” 六皇子笑道“容表姐和贺校尉的婚期已经定了,就在八月十二。我听到这桩喜事,自然为他们高兴。” 宣和帝显然也已知道此事了,随口笑道“若不是平国公亲自去程府商议婚期。程家也不会松口,允了这个婚期。” 从商定婚期到成亲,只有三个月,时间着实短了一些。 六皇子自以为不着痕迹地为贺祈说情“成亲出嫁,一辈子只有一回,自是要风光热闹些才好。容表姐出嫁那一日,不如父皇派些御前侍卫随贺校尉一同去迎亲。” 贺祈现在还是“戴罪之身”。到成亲的时候,也该让贺祈回宫继续做御前侍卫统领了吧 宣和帝听出六皇子的言外之意,瞥了六皇子一眼,不置可否。 裴皇后温声道“小六,不得妄言”又转头对宣和帝说道“贺祈犯下大错,皇上只罚三个月,传出去不成样子。依臣妾看来,应该等他们成亲之后,才令贺祈回宫当差。” 罚三个月不成样子,罚四个月就正好了是吧 母子两个一搭一唱地为贺祈说情,十之八九都是冲着程锦容。其实,就是宣和帝自己,心里也在暗暗思忖此事。 宣和帝扯了扯嘴角,淡淡道“行了,此事朕自有思量。” 成了 裴皇后和六皇子对视一眼,暗自笑了起来。 程锦容和杜提点也在一同吃午饭。 杜提点人老了,牙齿松动,喜欢吃些软甜的菜肴。今日一道樱桃蒸肉很对他的胃口。这是以带皮的五花肉上锅蒸,然后切成长条,再以樱桃熬成甜汤浇在肉上。甜而不腻,十分美味。 杜提点吃了大半碗的肉,还要伸筷子。 程锦容终于看不下去了,笑着劝道“你今日已经吃了这么多肉,还是别再多吃了,免得积食不好克化。” 身为大夫,能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杜提点依旧不屈不挠地伸筷子,又夹起了一片肉送入口中,心满意足地叹道“放心,我早就备好消食的药丸了。”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再次张口“吃多了伤胃伤身,师父年纪不小了,还是以养生为要。” 杜提点被程锦容念叨得头痛,只得搁了筷子,随口笑道“为师我自小学医,在宫中做了二十几年太医,一直小心翼翼谨慎细微。现在都是六十岁的人了,就是此时合眼,也算长寿了。不必讲究这么多了。” 近来,杜提点时有“为师已经老了”的感慨。 程锦容心中微动,轻声问道“师父是不是想告老致仕了” 杜提点捋了一把花白的胡须,冲程锦容略一点头“你既是看出来了,为师也不瞒你。为师确实有这个念头。” “人过六十,叶落回乡。我自二十岁进京,忽忽四十载。近来时时做梦,总梦见家乡,醒来后满心怅然。” “锦容,为师真的老了。人老齿松,精力不济,就连目力也大不如前。身为大夫,眼不亮手不稳,实在是大忌。” “更何况,为皇上看诊,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为师也不怕告诉你,如今为师已经不敢为皇上施针,唯恐有个差池,落得和常院使一样的下场。” 说到这儿,杜提点自嘲地笑了一笑,继续说了下去 “如今皇上身边有你,为师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等你成了亲,为师就向皇上告老回乡去。” “锦容,你聪慧灵敏,闻一知十,在医术一道的天赋,是为师生平所见最出众的一个。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不过,为师还是要劝你一句。伴君如伴虎做天子太医,医术重要,说话行事更要慎之又慎。免得风头太过,惹来众人眼热,或是皇上心生不满猜疑。” 程锦容心中不舍,却未多言,略一点头“师父的话,弟子都记下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青蓝(二) 师徒间的一番低声私语,自然无人知晓。 杜提点早就有离宫之意。不过,以前是怕治不好宣和帝的宿疾被降罪发落,想趁早将这副担子扔到程锦容的身上。 今时今日,却是真真正正地想告老致仕了。 师徒两人相处日久,性情截然不同,对彼此的说话行事也不那么赞成。不过,师徒间的情谊倒是越来越深厚。 杜提点打算在年底之前告老致仕,粗略一算,也只剩半年左右光景。程锦容心中怅然不舍,很快做出决定。 她要在这半年之内,将杜提点压箱底的医术都学到手。日后她身兼杜家程家的医术之长,行医救人。如此,也不枉师徒一场。 杜提点知道程锦容的打算后,差点喷出一口老血。 这个程锦容,已学会了他的针灸之术。现在,还想学杜家秘不外传的医术 亏得程锦容还能一脸正气地说出这番话“我是师父的弟子。将杜家医术传承下去,是弟子理所应当的责任师父不必心疼弟子,弟子吃得了这份苦。” 杜提点“” 爱徒啊,你的脸皮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为师心中甚慰啊 杜提点满面不情愿,到私下里,却是倾囊相授,毫不藏私。而且,对程锦容的要求也极其严格。 好在太医当差,大多是耗着时间等候传召。在轮值室里看医例揣摩药方,十分便利。 也因此,程锦容的“待嫁”生活是这样的。 每天出了吃饭休息的必要时间,然后就是为天子请平安脉。然后所有的时间精力,都放在了“为传承杜家医术不懈努力”上。 杜提点表示,爱徒如此用功,为师欣慰不已。 裴皇后心疼程锦容,私下嘀咕过几回“别的姑娘家备嫁,就是在闺阁里待着,绣一绣嫁妆。锦容倒好,比平日还要忙碌辛苦。” 以前时时陪在她身边,现在忙得不见人影。 六皇子笑道“我看容表姐乐在其中,半点都不觉得辛苦。” 是啊就像程望当年一样。每日为病患看诊,读医书至半夜也不觉得累。 裴皇后略一恍神,心中一阵钝痛。很快打起精神笑道“也罢她自己高兴就好。” “母后,容表姐这般忙碌,你可别忘了赏几个绣娘给她,帮着绣一绣嫁妆。”六皇子笑着提醒。 裴皇后嫣然一笑“这点小事,就不必你操心了。本宫早已挑了宫中几个绣活最佳的绣娘,为锦容绣嫁衣。” 六月初,平国公离京启程,回了边关。 六月末,御前统领贺校尉上了第二份谢罪折子,历数自己犯下的过错,认错态度极其诚恳。天子将奏折压下未批。这也就意味着贺校尉还得再接再厉。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永安侯这都闭门自省五个月了,天子也没半点松动之意二皇子府的大门自被封的那一天起,就没再开过。 比起苦逼的二皇子和永安侯,一边养伤一边准备亲事顺便教导两个弟弟习武练箭的贺校尉,日子就悠闲自得多了。 进了七月,天气炎热。宫中用起了冰盆。 宣和帝最不耐热,多饮了两杯冰水,闹得上吐下泻,断断续续七八日才好。 众人虚惊一场。 杜提点私下里对程锦容叹道“皇上的龙体衰弱,一日不如一日,偏偏又不听规劝。” 到了夏天,天气酷热。别人喝些冰水无妨,宣和帝脾胃皆虚,不宜吃得太凉。 奈何宣和帝独断专行惯了,就连朝中众臣也不敢拂逆他的心意。杜提点略劝几句,宣和帝就沉了脸,杜提点哪里还敢再多嘴。 结果,两杯冰水下肚,闹得几日没能下床榻。 程锦容轻声道“师父和我尽心尽力为皇上调养龙体,问心无愧便是。” 杜提点又叹一声“你我确实问心无愧。不过,这几个月来,皇上大病没有,小病不断。众人都看在眼底。如今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程锦容默然不语。 谁也不是傻瓜。 宣和帝龙体日渐衰弱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近来朝中已有人上奏折,奏请天子立储。宣和帝将奏折留中未发。 众臣顿时心神大定,开始陆续上奏折。 立储是国之大事,绝不是一蹴而就。先由群臣上奏折谏言,等过一段时日,舆论形势已成,天子再点头应允,令众臣议储。再然后,下旨立储,进太庙祭祀先祖,举行储君册立大典,昭告天下。 这个过程,至少要数月。有时甚至要一两年之久。 宣和帝心中有属意的储君人选。不过,众皇子也各有心思,至少也要奋力一搏。接下来,朝堂里必有一番风起云涌。 杜提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出嫁的日子在八月十二。现在已是七月中旬了。你该不是打算在宫中当值到八月十一再回程府吧” 程锦容回过神来,哑然失笑“这倒不会。等进了八月,我就向皇上告假。” 杜提点显然早有盘算,笑着说道“你直接就告假一个月吧成了亲,你安心在夫婿家住一段时日,在长辈面前尽一尽孝心。” 不然,成亲几日就进宫当差,着实有些说不过去。 程锦容抿唇一笑“那可要辛苦师父了。” 她这一告假,所有事可就都落到杜提点身上了 杜提点也笑了起来“师父这一把老骨头,还能撑得住。放心吧” 今晚杜提点值夜,程锦容起身退出殿外。 殿中内外四处悬挂着宫灯,和漫天繁星交相辉映。 一个熟悉的修长身影映入眼帘。 是裴璋 程锦容脚步一顿。 这几个月来,裴璋并未“挟恩图报”之意。相反,他一直有意无意地避开和她见面的机会。两人同在御前当值,碰面的机会却很少。 她和贺祈的婚期定下之后,裴璋就更避嫌了。毕竟,之前颇有过一阵他们两人的风言风语。 今晚,裴璋是有意在等她。 两人相隔数米,遥遥对视,心情俱有些复杂,一时默然无语。 第四百九十章 待嫁(二) 这一日晚上,程锦容睡在久违的闺房里,只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声“我真是佩服师父,在宫中当值二十多年,真不知他是怎么撑过来的。” 身为天子太医,宫中差事不算忙,为天子看诊的压力却大。整日在宫中待着,再活泼的性子,也会被一点点地磨平。 紫苏坐在床榻边,目光中满是怜惜和心疼“小姐在宫中当差,一定很累。现在既是回府,就别想宫中的事了,安心休息几日。等到成亲,又得一番折腾。”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紫苏,你也早些睡。” 紫苏却道“小姐先睡吧奴婢看着小姐入睡。” 这一幕既熟悉又温馨。 程锦容小的时候,独自一人睡觉有些害怕,每次紫苏都是这样陪在她的身边。 程锦容哑然失笑“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又不是几岁孩童。” 紫苏为程锦容掖了掖被角,轻声笑道“在奴婢心里,小姐永远是少时的模样。” 被当成孩童哄了一回,程锦容好笑之余,又觉无比温暖。闭上双目,很快就沉沉入睡。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 睁开眼,已经日上三竿,天色大亮了。 程锦容没急着起床,就这么躺在床榻上,头脑放空,什么也不想。目光随意飘逸,漫无边际地发呆。 自从进宫后,每日精神紧绷,不能懈怠。 这般懒散的清晨,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小姐,”甘草活泼洪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奴婢在门外等了大半个时辰了。紫苏不准奴婢叫醒小姐。小姐还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程锦容懒懒地笑道“别的丫鬟最多是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你这么大的嗓门,像钟鼓一样咚咚不停。我哪里还睡得着。” 甘草也没什么脸红害臊之意,咧嘴笑道“奴婢从小嗓门就高,这辈子都改不了了。” 程锦容在床榻上坐了起来,任由紫苏伺候她更衣,一边笑着打趣甘草“改不了也罢。反正你终身有了着落。” 紫苏笑着接了话茬“可不是么陈皮那小子,对甘草确实好的很。这一个月来,奴婢都看在眼里。隔三天五日,陈皮就去买糕点或是零食果腹送来。还有精心配制的陈皮甘草茶,每日一壶。” “奴婢听说,陈皮一个月的月钱有一大半都花在甘草身上了。” 一个男子肯不肯用心,从细节处就能窥出一斑。 程锦容目中漾起笑意,口中却道“甘草,今年年底,你就和陈皮成亲吧” 甘草难得有些忸怩“小姐” 程锦容讶然挑眉“怎么了莫非你不想嫁陈皮了” “不是不是,”甘草连连摇头“奴婢愿嫁。就是陈皮哥说了,他想早点娶我过门。想在月底就成亲。” 程锦容哑然失笑“陈皮想早点成亲,你愿不愿早点嫁给他” 甘草黑脸泛红,居然有了那么一点少女的娇羞“陈皮哥对奴婢很好,奴婢自然是愿意的。” 程锦容“” 她忽然就体会到了“女大不中留”的酸溜溜滋味。 程锦容定定心神说道“也罢,就月底吧”索性又问紫苏“紫苏,你和苏木也都不小了。不如也在月底成亲。正好趁着我回宫当值之前,将你们都送嫁出去。” 紫苏也红了脸,没有吭声,算是点头默认了。 待嫁的日子,过得轻松悠闲。 每日晚睡早起,白日看看医书,或是陪大伯母赵氏说话。 其实,从程锦容回程府之日起,便有人登门送帖子,想和程太医套套近乎。几日过来,帖子摞了厚厚的一摞。 不过,这些帖子一个都没出现在程锦容面前。 赵氏为了让程锦容安心待嫁,将所有帖子都拦下了。有些门第高的不能轻易开罪的,赵氏还得亲自写一封回帖,并备一份厚礼。 这些事,赵氏在程锦容面前只字不提。 程锦容却心知肚明,心里颇为感动。对着赵氏说道“这些日子,让大伯母为难费心了。” 赵氏笑道“这点小事,就不必你操心了。你只管安心待嫁。” 然后,仔细端详程锦容一眼,笑着赞道“你这几日吃得好睡得香,气色十分红润。等成亲那一日,穿上嫁衣上了妆,一定很美。” 是啊 这几日,是她这两年多来过得最轻松愉悦的日子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什么事都不往脑海中去。气色想不好都难。 程锦容唇角含笑“好,我都听大伯母的。” 转眼间,到了八月十一。 按着大楚习俗,有女儿出嫁的人家,在成亲前一日的晚上,要设家宴,宴请自家的亲眷族人。也就是俗语中的送嫁席。 程家祖籍在沧州。一来一回,要耗时一个多月。 程家是杏林世家,程望声名赫赫,是程家引以为傲的子弟。如今出了一个程锦容,做了天子太医,名满天下,声名更胜程望。 如今,程家已是当之无愧的大楚第一杏林世家。此次程锦容出嫁,嫁的又是平国公世子。路途虽远,赶路再辛苦,也多的是锦上添花的族人前来。 这一晚,程府设了五席的送嫁席。 程锦容一露面,程氏族人们眼前各自一亮。 当年那个小小的幼童,如今出落得清艳出尘,美丽无双。那份沉稳镇定从容不迫的气度,更令人激赏。 程氏族人们轮番上前,和程锦容寒暄。 程锦容其实对程氏族人毫无印象。不过,这点场面功夫还难不倒她。 她唇角含笑,和众人寒暄说话。在众人举杯饮酒时,她也略饮了几杯果酒。酒席到一半,赵氏就催着她早点回去歇着。 “明日五更天就得起身沐浴梳妆穿嫁衣。早些回去歇下,养足精神。” 程锦容笑着应了一声。 回了屋子后,紫苏颇有些鬼祟地进来,从袖中摸索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塞进程锦容手中。没等程锦容发问,就红着脸走了。 程锦容有些讶然,随手翻开册子。 只见第一页上画了一个英俊的男子,一个娇媚的女子依偎在男子怀中。 程锦容“” 第四百九十一章 出嫁(一) 原来是画册 紫苏虽然年过三十了,却云英未嫁,不谙男女之事。怪不得拿着如烫手山芋一般,这般忸怩害臊。 程锦容面颊微微发热。伸手随意翻了几页,很快便将画册塞进了箱子里。然后闭目合眼睡觉。 睡前显然不宜看什么画册,也或许是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这一夜程锦容有些燥热,断断续续地做了梦。 梦中内容,就不必细述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程锦容便起身,沐浴更衣。 很快,赵氏便领着一堆程氏亲族女眷来了。多是长辈,也有几个二十余岁的堂嫂表嫂或是已出嫁的堂姐表姐。 程锦宜也在其中,清秀的脸孔溢满了笑意,亲热地凑到程锦容身边“容表姐,今儿个我一直陪着你。” 出嫁这一日,送嫁的人越多越吉利喜庆。原本略显安静的院子,陡然间热闹起来。 程锦容抿唇,冲程锦宜微微一笑。 赵氏笑道“锦容,我请了京城最有名气的喜娘给你梳妆。” 一身红衣颇为喜庆的三旬妇人笑吟吟地行了一礼,走上前,正要为程锦容梳发。 大丫鬟桂枝满脸喜色匆匆而来“夫人,宫中来人了来的是皇后娘娘身边的掌事宫女。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领着两位宫中的喜嬷嬷来给小姐梳妆。” 程氏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程锦容,目中满是惊喜和艳羡。 程锦容出嫁,皇后娘娘竟连梳妆的喜嬷嬷都派来了。可见程锦容是如何得娘娘青睐。 赵氏倒是见惯不惯了。 程锦容回城府这十日,宫里几乎每日都有赏赐。就连程锦容的嫁衣,也是宫中的十几个绣娘赶制出来的。 说句诛心的话,裴皇后对寿宁公主都没这么上心。 “我这就去相迎。”赵氏立刻道。一旁的程氏女眷们,一同随赵氏迎了出去。只有程锦宜留下,陪在程锦容的身边。 “容堂姐,”程锦宜小声道“娘娘对你可真好。”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不能亲眼看着女儿出嫁,对裴皇后来说,是无法弥补的遗憾。所以,裴皇后源源不断地令人赏东西到程府,今日还赏了两个喜嬷嬷。这其中,蕴含着裴皇后的一片爱女之心。 程锦容心里最后一丝怅然,也悄然散去。 出嫁这一日,爹和娘都不在她身边。他们一个在边关,一个在宫中。此时,他们一定都在遥遥地看着程府的方向,心里都在念着她想着她。 辰时,椒房殿。 顾淑妃等人来给裴皇后请安。 宣和帝这一年多来从不踏足后宫,嫔妃们想争宠也无处可争,一个个老实安分。最近,后宫里倒是有一桩不大不小的“喜事”。 裴皇后身边的宫女珞瑜,被封了美人的位分。 按着宫中规制,美人没有独居一殿的资格。裴皇后便令人收拾了椒房殿后殿,令瑜美人住在椒房殿里。 从宫女一跃成了主子,瑜美人的好运道颇令一众宫女羡慕。不过,众人皆知瑜美人是裴皇后的心腹亲信。 后宫无“宠”可争。有裴皇后撑腰,瑜美人虽是宫女奴婢出身,却也无人敢轻视小瞧。 瑜美人依然每日在裴皇后身边伺候。 裴皇后曾笑着说过“你如今也是宫里的主子了,每日来给本宫请安,陪本宫说说话便可。伺候茶水之类的琐事,就不必做了。” 瑜美人笑道“在别人面前,奴婢挺直了腰杆做主子。在娘娘面前,奴婢永远是奴婢。” 裴皇后说过几回,瑜美人依然坚持每日都来请安,请了安就赖着不走。 瑜美人确实是个聪明人,不能搏天子宠爱,那就一定要牢牢巴住裴皇后这棵大树。 裴皇后窥破瑜美人的心思,却也没说穿。 有这么一个知情识趣挑眉通眼的人在身边,能将她不便出口的话说出口,也是好事。 譬如给程锦容的赏赐,就是瑜美人进言“皇后娘娘,程太医生母早逝,亲爹也不在身边。如今,娘娘可就是程太医最亲近的人了。程太医出嫁,娘娘可得厚赏,给程太医撑一撑腰。免得嫁到了平国公府,被夫家小瞧了去。” 裴皇后听得十分舒心舒畅,顺理成章地赏东西去程府。 今日,是程锦容出嫁的大喜日子。 裴皇后根本没心思听嫔妃说什么废话,随意几句打发了她们,只有瑜美人留下,轻声细语地说话“现在已过了辰时,两个喜嬷嬷应该已经到程府,为程太医梳妆了。” 锦容生得美,精心梳妆换上嫁衣,一定更美。 裴皇后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略一转头,遥看着殿外。 那正是程府所在的方向。 锦容,你一定要幸福。 裴皇后心中默念,目中水光一闪而过。 边关。 今日对边军的士兵们来说,是一个好日子。 远在京城的平国公世子迎娶程军医的女儿过门。平国公自己出了银子,令军中伙房炖了肉。数十口大锅一同炖肉,香气飘了几里地。馋的人直流口水。 大年三十也只每人两块肉。今天却是每人一碗,吃得满嘴流油舒心畅意。 “要是世子爷隔两个月就娶一回媳妇就好了” “呸说什么混账话那可是程军医唯一的爱女。世子爷要是胆敢辜负了程姑娘,我老陈第一个就要冲到京城,却问一问世子爷良心何在” “说的没错。我张二郎也受过程军医的大恩。没有程军医,我几年前就死了。以后世子爷要是做了对不住程姑娘的事,我和老陈一同去找世子爷算账” “程军医是世间一等一的神医,心肠又好。听闻程军医的女儿青出于蓝,如今是天子身边的太医,深得帝后恩宠。世子爷能娶这样的好姑娘做媳妇,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这些鼓噪叫嚷声,并未传进程望的耳中。 程望独自站在自己的营帐外,面朝着京城的方向。 微风掠起程望的衣襟,程望的目光似要越过千里,落在出嫁的女儿身上。 锦容,你一定要幸福。 第四百九十七章 新婚(四) 到了正午,六皇子也来了。 “容表姐,表姐夫,”六皇子一本正经地改了口“恭祝你们成亲之喜。”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多谢殿下。” 贺祈心里暗想,这个“表”字去掉,听起来更顺耳一些。 没等贺祈想完,六皇子已经看了过来,神色正经得近乎严肃“表姐夫,容表姐嫁了给你,你定要一心待她。否则,我第一个不答应。” 一派为程锦容撑腰的架势。 程锦容心头一热,看着六皇子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暖和柔和。 裴皇后什么也没说,只淡淡地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早料到会有这一幕,正色应道“不必殿下说,我也会一心待阿容。” 我娶的媳妇,我自会怜爱疼惜。 不是因为任何人。 裴皇后听出贺祈的话中之意,心里满意地点点头,神色总算缓和了几分。伸手召了程锦容到面前,握住程锦容的手,低声细问。 “你这两日过得可还好” “在贺家住着可还适应贺家上下对你如何有没有人刁难刻薄你” 程锦容笑着一一作答“很好。住的习惯,吃的也习惯。贺家上下对我都很好,太婆婆对我极好,两位嫂子和善亲切。” 新媳妇进门,吃些下马威是常事。有些刁钻刻薄的夫家,更是故意趁着新媳妇脸嫩的时候立规矩。不说别的,只一条晨昏定省伺候公婆吃饭,就能翻出许多花样。 不过,到了程锦容这儿,根本无此困扰。 婆婆早逝,公公远在边关,贺凇夫妻在院子里极少露面。太夫人对她这个孙媳是一百个满意一千个喜欢。妯娌之间,也没什么可争锋的。她一进门就是平国公世子夫人,朱氏魏氏自动退让三分。 要说贺家上下唯一令人不满意的,就是她的新婚夫婿贺祈了 程锦容不知想到了什么,光洁如玉的脸庞漾起一丝红晕。 当着贺祈的面,裴皇后不便细问,传令下去,令人备膳。 这一顿御膳,共计凉菜十二道,热菜二十四道,另外还有数道羹汤点心主食之类。椒房殿缩减用度已有大半年。今日这顿午膳,比平日丰盛得多,显然是裴皇后特意叮嘱备下的。 午膳后,六皇子拉着贺祈去书房说话。 裴皇后总算有了和程锦容独处的机会,低声叮嘱道“少年人新婚情热,也是难免。不过,你既是打算迟些怀孕生子,可得谨慎些。” 程锦容耳后阵阵发热,含糊地应道“娘娘放心,我是大夫。” 该懂的都懂,便是普通女子不太懂的,她也一样懂。 裴皇后瞥了面颊泛红的程锦容一眼,将到了嘴边的调笑打趣都咽了回去。姑娘家再落落大方,初为人媳,总是有些羞臊的。 裴皇后很快扯开话题“你身边只有紫苏和甘草两个,她们也都定了亲事。你打算何时为她们操办亲事” 程锦容笑道“趁着我告假有空闲,月底就让她们两个成亲嫁人。” 裴皇后想到忠心耿耿的紫苏,目中闪过一丝唏嘘,轻声道“你这个做主子的,别薄待了身边人。为她们多备些嫁妆吧” 程锦容含笑应道“这是当然。” 待到下午,程锦容拜别裴皇后,随着新婚夫婿一同回了平国公府。 回府后,新婚夫妇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看着新过门的孙媳程锦容,真是无一处不顺眼,乐呵呵地笑问“皇后娘娘一切还好吧” 程锦容笑答“娘娘近来顺心顺意,气色颇佳。” 顺心顺意这四个字,说来颇有些微妙。 裴皇后共有两子一女,寿宁公主死了未婚夫,被软禁在公主府。二皇子府也被封了五个月,一直没在人前露面。 不过,这一切都未能撼动裴皇后的凤位。正相反,裴皇后在宫中长宠不衰,六皇子更是极得圣心。 成了一家人,太夫人说话也没兜圈子,略略压低声音道“听闻朝中接连有人上奏折,请立储君。看来,皇上立储之日不会太远了。” 程锦容眸光微闪,轻声说道“今日我陪着娘娘闲话时,娘娘随口提了一句,或许在年前,皇上便会下旨立储了。” 这就是御前有人的好处了。如此要紧的消息,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打探到。 太夫人舒展眉头“国有储君,人心安稳。皇上下旨立储,于国朝于百官于百姓都是好事。” 至于要立哪位皇子为储君,太夫人并未再问。 闲话几句,太夫人便叮嘱程锦容回去早些歇着“从今儿个起,你和三郎就在自己的院子里用膳。每日得了空闲,来陪我说说话就行了。” 程锦容忙笑道“过些时日,孙媳就得进宫当差。趁着这段时日,孙媳可得好好孝敬祖母才是。孙媳早就想过了,以后一日三餐就赖在祖母这儿。” 太夫人听着十分受用,笑着拍了拍程锦容的手“你的孝心,我都知道。不过,我年龄大了,如今牙口不比从前,吃的饭食要软烂好入口。你们年轻人,和我一同吃饭,哪里能吃得惯。” “你还是和三郎自己在院子里吃吧” 太夫人处处为他们着想,程锦容心里感动,只得先应下。心里打定主意,趁着没进宫当差,每日多陪一陪太夫人。 太夫人似是知道程锦容在想什么,又笑着打趣“你早些怀上身孕,为贺家开枝散叶。就是孝敬我了。” 程锦容“” 程锦容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立刻笑着接了话茬“阿容,你先回去。我有些话,要单独和祖母说。” 太夫人思绪敏锐,显然已猜到了几分,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程锦容只能当做没看见,先行告退,回了院子。 隔了半个时辰,贺祈回来了。 程锦容仔细打量贺祈的脸色。嗯,脸色还好,看来太夫人骂得不算凶。 贺祈挑眉笑道“我已经和祖母说过了。以后,祖母不会催你早早有孕生子。你只管安心在宫中当差便是。” 第四百九十八章 日常(一) 这一桩难题算是解决了。 程锦容心里并未太过欢喜,反而有些歉意“祖母一定很失望。” 太夫人那么热切的盼着贺祈和她成亲,自然也盼着她早日有孕。现在知道她一两年之内不会生孩子,不知如何失望。 “祖母确实有些失望。”贺祈笑着安慰程锦容“不过,祖母也是通情达理之人。我将其中的难处一说,祖母叹了几口气,就没再多说了。” 世事两难全。 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不再多言。 今天又奔波了一日,程锦容又连着两夜没睡好,眉宇间颇有些倦意。贺祈看着心疼,立刻命人传膳。 吃了晚饭,小夫妻两个一同沐浴睡下。 贺祈自觉“克制”又“节制”。 程锦容总算睡了半夜。 第二日晨起去太夫人那儿请安。也不知贺祈到底是怎么和太夫人说的,太夫人见了她,还是那样亲热,半点不见隔阂不快。 程锦容心里愈发有些愧疚,不过,她和太夫人都未提起此事。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新婚的日子,如蜜里调油。 贺祈颇有些“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昏君气魄,自成亲后,便没在天亮前起床下榻过,也未再去过练武房。 贺五郎贺六郎背地里高兴得不得了。 “三嫂过了门,我们兄弟可算有好日过了。” “可不是么这些天,三哥再也顾不上我们两个了。真是太好了” “这才是我们想过的逍遥自在的日子” 小兄弟两个凑在一起小声嘀咕,咧嘴直笑。每次见了新过门的三嫂,都格外亲热殷勤。一口一个三嫂,叫得别提多甜了。 三嫂生得美,性子又温柔和气。他们两个年纪还小,远未到慕美色的年龄。不过,两人都喜欢和三嫂说话。 这一日早上,贺五郎贺六郎去给太夫人请安,正好遇到了贺祈夫妻。 贺五郎贺六郎高高兴兴地喊了一声三嫂,就凑到程锦容身边说话了。 贺五郎生得浓眉大眼,贺六郎也是个淘气壮实的小子。程锦容眉眼含笑,耐心地陪着两个小叔子说话。 “五郎六郎,你们现在读什么书每日要习武几个时辰” 贺五郎贺六郎抢着答道“我们在读四书了。不过,我不喜欢读书,就喜欢骑马。” “对,我也喜欢骑马练箭。” “长刀太重了,我们现在还小,用的是木刀。” “不过,等过两年满十岁了,我们就能用长刀了。” “三嫂,你是太医,医术高超。能不能送一瓶伤药给我们三哥每次指点我们练武,我们两个都会挨几拳被踢几脚。” “是啊,三嫂配的伤药一定是最好的。” 贺祈“” 弟弟们真是一点都不可爱尽说实话 程锦容早已忍俊不禁,轻笑出声“好,我待会儿就让甘草给你们送药。”无错 贺五郎贺六郎大喜,得寸进尺地央求“三嫂,你为我们说说情,让三哥别指点我们习武了吧” 程锦容还是笑得温柔可亲“爱之深责之切,不下苦功,如何能学好武艺。贺家是将门,你们长大了,都是要进军营领兵打仗的。现在勤学苦练,日后才有自保的本领。这些时日,你们三哥未曾督促你们两个习武,你们就有所懈怠。这可不好。” 然后对贺祈说道“你闲着无事,每日下午还是教导五郎六郎习武吧” 贺五郎贺六郎“” 兄弟两个一同大惊失色。 三嫂,说好的温柔可亲呢你怎么可以顶着这么温柔的笑容,说出这么无情的话 众人都被贺五郎贺六郎如遭雷劈的模样逗乐了。 贺祈其实也不那么乐意。以前那是清闲没事,所以“指点”两个弟弟练武。现在正是新婚情热的时候,他哪有心情调教两个淘气弟弟。 不过,程锦容张口说了,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好不应“也好,今日午后,我在练武场里等你们” 贺五郎贺六郎苦着脸,有气无力地应了。 众人又是一阵笑。贺四郎尤其笑得开心。 这两个淘气包,没一个省心的。贺祈忙着成亲忙着陪新婚娇妻,贺四郎就得苦逼地接过管教弟弟们的重任,真是被磨得头皮发亮。 贺三郎瞥了咧嘴笑个不停的贺四郎一眼“四弟,你今日下午也一起来练武场。” 贺四郎“” 不,我不要,我不想 “奇怪,五郎六郎,怎么都这么怕你。”回了院子,程锦容随口笑问“就连四郎,见了你也发憷。” 贺祈自成亲后就有了粘人的毛病,一进屋子,就挥手让丫鬟们都退下。 他舒展双臂,揽住程锦容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将头枕在程锦容的脖子上“我从小就是说一不二的霸王脾气。动起手来就忘了轻重。所以,他们几个都怕我。” 简而言之一句话,被揍怕了。 贺祈又笑着补了几句“大哥比我年长几岁。就是他也没少挨我揍” 程锦容听了失笑不已“自小就习武的人多的是,像你这般脾气的,确实少见。” 程锦容随口一说,贺祈心里却有些酸溜溜的。她自小在裴家长大,见过的“自小就习武的人”,自然是裴璋。 程锦容瞥了贺祈一眼“怎么忽然不说话了是不是又小心眼,以为我在说裴璋” 贺祈“” 贺祈咳嗽一声,迅速转移话题“你待会儿真要随我去练武场”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反正闲着无事,去看一看小叔子们练武,权当消遣解闷。”反正,她是不愿在屋子里“消遣解闷”了 午后,程锦容随贺祈进了贺家的练武场。 贺五郎贺六郎绷着小脸,站得笔直,赫赫哈哈地在练拳。 贺祈目光一扫,落在贺四郎的身上“四弟,拔刀,我先指点你几招。” 贺四郎打起精神,抽出惯用的长刀。 贺祈的刀并未出鞘,还不忘回头叮嘱程锦容一声“天热,你在树下坐着,别晒着了。” 贺四郎“” 第四百九十九章 日常(二) 此时盛夏已过,进了初秋。日头明晃晃的,犹有几分燥热。 茂盛的枝叶遮蔽住了炽热的阳光。 程锦容坐在树下,紫苏手中捧着点心匣子,甘草捧着一壶微温的凉茶。程锦容目光落在贺祈兄弟几人的身上,不时拈起一块小巧的点心,放入口中。偶尔再啜饮一口凉茶。 那架势,真是别提多悠哉惬意了。 贺四郎持着长刀,奋力抢攻。贺祈站在原地,以刀鞘格挡,脚下动也未动。高下之别,一眼可见。 二十余招过后,贺四郎终于窥着一丝破绽,长刀直劈过去。 贺祈目光一闪,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手中长刀终于出了刀鞘。寒光一闪,长刀迅疾如龙。两刀交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程锦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身子微微前倾,眼眸睁大。 就见贺四郎被这一刀劈得后退几步,贺祈俊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目中迸发出凛然杀意,长刀直击。 贺四郎彻底转为劣势,苦苦抵挡,狼狈至极。 贺五郎贺六郎也不练拳了,兄弟两个肩并肩头靠头,莫名地亢奋激动“快看快看,四哥快要撑不住了” “最多二十招,四哥就要扔刀投降了” “我看,四哥连十招都撑不过” “三哥真是太凶残了” 兄弟两个一激动,声音不免大了一些,顺着风飘入程锦容的耳中。 还是两个孩子呢 程锦容看着小脸兴奋得通红的贺五郎贺六郎,不由得抿唇一笑,扬声招呼“五郎六郎,你们先过来坐着休息片刻。” 贺五郎贺六郎正要应下,贺祈忙里偷闲瞥了一眼过来。 兄弟两个全身一个激灵,立刻道“三嫂,我们还得继续练拳,就不歇了。”很快神色凝重,气压丹田,继续嚯嚯出拳。 程锦容哑然失笑。 贺祈真是凶名远扬,几个小的都畏他如虎啊 贺四郎没撑过十招,手中长刀就被击落,叮地一声掉落在地。贺祈手中雪亮的长刀架到了贺四郎的脖子上。 贺四郎苦着脸举手投降“三哥,我认输” 贺祈瞥了贺四郎一眼,收回长刀,指点贺四郎刚才出招疏漏之处。态度堪称温和了。 贺四郎心里感动得几乎快落泪了。有三嫂在一边,三哥可比往日温柔多了。换在平时,少不得要将他揍得鼻青脸肿。 指点过贺四郎之后,贺祈又叫了贺五郎贺六郎过来,让两个小的一同出拳“你们两人一起出拳,用尽全力。” 贺五郎胆子稍大一些“三哥,我们两个联手,要是揍到你的脸,你可不能生气。” 真亏他敢想敢说像他这样的小胳膊小腿,就是再来个,也就是端到三哥面前的一盘菜。 贺四郎都听不下去了,翻了个白眼,自动地闪得远了一点。 然后,贺五郎和贺六郎就被揍得四处乱窜嗷嗷叫唤。 演武场里的亲兵侍卫们早就见惯不惯。要想练好武艺,就得动真格的。五公子六公子其实都是练武的好苗子,就是太过淘气,也太过懒散了。世子在府中这几个月,五公子六公子进步飞速啊 紫苏小声嘀咕“姑爷下手真是半点不留情” 甘草也小声附和“可不是么五公子六公子都被揍趴下好几回了。” 趴下也不能歇着,还得爬起来继续“练”。看着怪招人心疼的。 程锦容倒是没心软,淡淡笑道“现在多吃些苦头,才能练出好身手。贺祈也是为了他们好,才会这般严厉。” 日后,他们就知道贺祈的一片苦心了。 兄弟几人,一直“练”到傍晚。 程锦容精心配制的伤药,也有了用武之地。贺五郎贺六郎为了表示感激之情,由衷地表示要陪三嫂一同吃晚饭。 可惜,贺祈半点不领情,一手拎一个,将他们拎了出去。 程锦容好笑不已,白了贺祈一眼“五郎六郎想留下吃晚饭,你让他们留下就是了。” 贺祈略有些不满“他们两个也太没眼色了。也不学学四弟,拿了伤药就走。”顿了顿,又故意叹了一声“阿容,再过三日,你就要回宫去当值了。我们朝夕相守的新婚日子,也就剩三天了。” 是啊 等她进了宫,以后想回府一趟都不容易。便是贺祈也回去当差,两人都在御前当值,也不可能时时相见同食同寝。 这段甜蜜愉悦的新婚日子,就像是偷来的时光。 程锦容被他叹的心软了,依偎进贺祈的怀中,伸手轻抚贺祈的俊脸“贺祈,娶了我,以后你会不会后悔” 贺祈双臂略一舒展用力,在她耳边低语“阿容,能娶你为妻,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不管日后遇到什么事,我们夫妻两人共同面对。” 夫妻,这两个字听起来怎么这么美好。 你是我的夫婿,我是你的妻子。相濡以沫,同进共退,同生共死。 程锦容轻笑一声,搂住贺祈的脖子“贺祈,能嫁给你,才是我此生的幸福。” 贺祈扬起嘴角,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 第二日,正逢朱启珏等人轮值休沐。 四个好友,理所当然地齐聚平国公府。 朱启珏嘴甜,先叫了一声“表嫂”。程锦容笑盈盈地应下。 江尧三人比贺祈略小一些,现在便改口叫一声“嫂子”。 贺祈颇有些嫌弃地看着四个损友“你们难得休沐,不在自己家里好好待着,跑来打扰我们新婚夫妻,会不会觉得良心不安” 四人异口同声地答道“当然不会” 贺祈“”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好了,你们几个在这儿说话,我去厨房,吩咐厨子备一席酒菜,再备些好酒。” 待程锦容走后,众人才羡慕地叹道“成了亲,果然不一样” “瞧瞧贺三那副得意的样子真让人恨不得踹他一腿” 贺祈露出“你们这些毛头小子焉能懂我的幸福”的刺目笑容。 说笑一番后,江尧忽地说道“贺三,我的婚期也定了,就在十月末。” 第五百章 日常(三) 什么 贺祈笑容一顿,看向江尧“怎么这么快就定了婚期” 朱启珏叶凌云郑清淮也是第一次听闻此事,顿时一惊,七嘴八舌地问道“裴璋还没成亲,裴绣这个做妹妹的,怎么反倒先出嫁” “是啊之前你一句不说,怎么忽然就要成亲了” 江尧脸上也没多少喜意,闷闷地说道“永安侯不能出府,永安侯夫人亲自来了我们江家,主动商议婚期。” 短短两句话中,透出无限深意。 永安侯被困府中,失了圣心,这是想借着卫国公府之势,重回朝堂啊 贺祈皱了眉头,深深看了江尧一眼“江六,你要是不愿意娶裴五小姐,何不和家中长辈直言” 江尧苦笑一声,又长叹了口气“贺三,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的运气,遇到一个你喜欢也喜欢你的姑娘,两心相许,结为夫妻。” “这世间,更多的是盲婚哑嫁。像你我这等勋贵子弟,娶一个名门闺秀,为家族联姻,都是常事。” “这门亲事,是祖父亲自为我定下的。裴五小姐不怎么看得上我,背地里在闺阁好友前诉苦抱怨。此事也不是什么秘密。” “我心里其实也不痛快。可是,亲事都定下了,我拿什么理由去退亲再说了,便是退了亲,再另外定亲,难道就能娶到可心喜欢的姑娘了” “罢了,成亲就成亲吧” 瞧瞧江六这副如吞黄莲似要跳进火坑里的模样,一众好友心里也不是滋味。 就连贺祈,也悄然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二。免得刺激到江尧。 叶凌云感同身受的叹道“永安侯府现在这样,祖父祖母也有些后悔,当日不该应下裴家亲事。现在,三姐这门亲事,嫁也不愿嫁,退又退不得,真是进退两难。” 一提叶轻云,免不了就要提起裴璋,然后,少不得又想起程锦容 朱启珏迅速瞟了神色莫测的贺祈一眼,咳嗽一声道“算了,先不说这些。对了,叶四,你心仪的周二小姐,你祖父肯不肯为你去周尚书家提亲” 叶凌云脸上飘过两朵红云,竟然忸怩起来。 众人“” 众人纷纷反胃作呕,或是翻白眼搓手臂抖落鸡皮疙瘩“行了啊,叶四,有好消息就直说。别摆出这副矫揉造作的德性” “可不是么快点说你祖父是不是答应了” 叶凌云咧咧嘴笑了起来“前两日祖父才松口。” 这可真是一桩好消息。 众人纷纷出言戏谑打趣,心里都为叶凌云高兴。 贺祈心里暗暗感慨。靖国公此人,不及父亲平国公行事果决,也不及卫国公圆滑老道。不过,能在朝堂屹立不倒数十年,靖国公自然也有长处。譬如揣摩圣意,譬如左右逢迎。 宣和帝有意立六皇子为储君,周尚书是六皇子太傅,也是支持六皇子为储君的文臣中最有分量的。 靖国公之前不肯点头,如今态度缓和,愿意去周府提亲,显然便有这一层缘故。 叶凌云高兴了一会儿,又重重叹了口气“我现在就担心,周家不肯应这门亲事。” 郑清淮用力拍了叶凌云一巴掌,差点将叶凌云拍躺下“放心吧咱们叶四公子有才有貌有家世,周家又不是没长眼睛,怎么可能不应” 叶凌云疼得龇牙咧嘴,瞪了郑清淮一眼。 不过,他心情实在是大好,这一眼瞪得毫无力度,嘴角几乎咧到了耳根。 叶凌云那副喜翻了心的傻样子,简直没眼看。 贺祈随口问朱启珏“启珏,你和康宁公主何时成亲” 一提起未婚妻,朱启珏也是一脸傻笑“这个我也不清楚。” 别人都是娶媳妇过门,到了他这儿,成亲之后要住公主府,和入赘天家也没什么区别婚期当然也是宫中的帝后说了才算。 一众好友里,贺祈已经成亲,江尧即将成亲,朱启珏有了未婚妻。就连叶凌云,亲事也算有了着落。 郑清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酸得直冒泡。 贺祈似随口问了一句“郑三,你也老大不小了。亲事定了没有” 嘴皮子麻溜的郑清淮,忽然间嘴被封起来一般,任凭众人追问,就是不肯说。倒是不时偷偷看朱启珏一眼。 其实,郑家已经私下请人去朱家探口风。只等平西侯点头,就正式请官媒去提亲了。 别看郑清淮平日没脸没皮,不过,觊觎好友堂妹这种事,说起来真的不太好意思。 朱启珏看郑清淮那副德性,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总算忍住没说破此事。 几人在平国公府消磨了一整天,吃了晚饭还不肯走。 贺祈没好气地撵人“差不多行了啊你们一来就是一天,我连和阿容说话的闲空都没有。走走走,赶快走。” 白天赖着不走也就算了,这都天黑了 众好友一同嘘他“娶了妻子就不要兄弟了” “就是瞧他那副见色忘友的德性我都不稀罕看” 程锦容早已习惯了他们几个口没遮拦的说笑,也没什么可脸红害臊的,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热闹。 贺祈脸皮厚如城墙,到底还是将他们撵走了。 程锦容笑着嗔贺祈“他们几个难得休沐,特意来陪你。你多留他们片刻就是了。” 贺祈不以为然地笑道“要是随他们的意,早被他们拖去酒楼喝酒了。”然后,低声将江尧十月末成亲的消息告诉程锦容。 程锦容第一个反应就是“裴璋还没成亲,怎么裴绣倒先出嫁” 贺祈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冷笑“永安侯写了半年的谢罪折子,已经按捺不住了。裴家要嫁女儿,永安侯这个做父亲的,总得露一露面。” 卫国公位列三公,也是宣和帝最器重信任的臣子。只要卫国公肯为永安侯说情,宣和帝总得给老臣一些颜面。 程锦容眸光一闪,低声道“一旦永安侯回朝堂,二皇子府也不会被封太久。你我都得做好心理准备。” 第五百零一章 日常(四) 宣和帝不可能一直封着二皇子府。 如果所料不错的话,一旦宣和帝下旨立储,就是二皇子府解封之日。 提起二皇子,贺祈挑了挑眉,杀气腾腾,冷冷一笑“他胆敢对你下手,日后,我定要亲自报仇” 程锦容对二皇子也满是憎厌,低声道“此事要徐徐图之,不可急躁冒进。” 贺祈略一点头“我心中有数。不管如何,等六皇子坐稳了储君之位再说。” 程锦容点了点头,心里轻叹一声。 这段甜蜜又轻松的新婚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过了这两日,她就要重回宫中。 “贺祈,如果不是娘娘和六殿下在宫中,我真的不愿踏进宫门半步。”程锦容低声叹道“在宫中,人人戴着面具,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想想真是心累。” “等过几年,六皇子长大成人,登基为帝。我们就离开京城。”贺祈怜惜地搂紧怀中娇妻,在她耳边低语。 程锦容舒展眉头,轻轻嗯了一声,将头依偎在他的胸膛上。 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能清晰地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贺祈俯下头,在她的额上吻了吻,笑着扯开话题“明日就是紫苏和苏木成亲的好日子,还有甘草和陈皮,也在明日成亲。你这个做主子的,可得慷慨大方些。” 说到这两桩喜事,程锦容目中有了笑意“这还用你说。我早就给她们准备好嫁妆了。” 两套赤金头面,二十匹上乘的衣料,另有五百两压箱底的银子。 这样的嫁妆,对丫鬟们来说,既丰厚体面,又实惠实在。 程锦容早就备好了,在紫苏甘草出嫁前一日,将她们两个叫了过来“这是我给你们备下的嫁妆,你们各自拿回去吧” 甘草连连摇头“这可万万使不得小姐,这嫁妆也太多了。奴婢不能要” 紫苏也道“小姐,奴婢早就打听过了。主子身边的大丫鬟嫁人,赏五十两银子是常例。奴婢也就要五十两。这五百两,奴婢可不要” 程锦容笑着拉起紫苏和甘草的手,柔声说道“紫苏,甘草,你们两个都听我说。这些年,紫苏一直伴着我长大。甘草来我身边稍迟一些,不过,也有七年了。我们三个名为主仆,实则如亲人一样。” “你们出嫁,这是我做主子的一片心意,你们都别推辞。” 紫苏还要说什么,程锦容又故意绷起脸“再推辞不要,我就给你们再加五百两银子压箱底。” 紫苏和甘草推辞不得,只得笑着领受“多谢小姐。” 程锦容笑了起来“这样多好。我给你们的,你们安心拿着便是。”又笑着打趣甘草“以后,有了私房银子,想吃什么自己买。” 甘草咧嘴一笑“陈皮哥说了,等成了亲,他的月例银子都给奴婢收着。” 陈皮对甘草确实很好。 程锦容忍着笑,夸赞陈皮几句。然后看了紫苏一眼。 紫苏清了清嗓子“小姐放心,苏木也悄悄和奴婢说过,等奴婢和他成亲,他就将这些年存下来的私房都给奴婢。” 程锦容满意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成亲半个月了,贺祈还没” “还没什么”紫苏和甘草耳力灵敏,异口同声地问道。 程锦容立刻回过神来“没什么。” 这一日晚上,夫妻两人独处时,程锦容将今日给两个丫鬟嫁妆的事说给贺祈听了一遍。说到“私房银子”那一段时,程锦容有意无意看了贺祈一眼。 这小心眼的样子,还真是可爱。 贺祈心中酥痒难耐,将头凑过去,在她的脸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才笑道“你等我片刻。” 程锦容矜持地嗯了一声。 贺祈哑然失笑,又黏糊了片刻,才出了屋子。 约莫一盏茶功夫,贺祈就回来了,将一个匣子塞进程锦容的手里“这些年,平国公府没有分家。我要用银子,就从派人去账房说一声,直接支用就是了。所以,也没存过什么私房,都在这儿了。” 木匣子不算大,约一尺长三寸宽三寸宽。是以黑檀木所制,雕工精湛。 木匣子连锁都没有,可想而知也没什么值钱东西。将来这平国公府都是贺祈的,以贺祈的脾气,哪会刻意攒什么私房。 程锦容笑着打开匣子,然后一怔。 匣子里没放什么金银,倒有大小不等厚厚一摞“纸”。再仔细一看,这些“纸张”里,有四处田庄地契,有五处铺子的地契,另有数十张银票,一张是一千两票额。 程锦容“” 这就是“没存过什么私房” 程锦容哭笑不得,伸手拧了贺祈一把“你是不是成心在逗我这还叫没存过私房田庄和铺子价值多少我不清楚,只银票就有四五万两了。” 足可以在京城买一处地段上佳的大宅子了。 贺祈皮厚肉糙,被这么拧一把,不痛不痒,笑着说道“平国公府传承百余年,府里奴仆上百,还养着一千亲兵。到底有多少家业,我都说不清。等日后我继承了爵位,你做了平国公夫人,自然就清楚了。” “这匣子里的地契,都是母亲留给我的。这些年,我一直放在匣子里,从未动过。” “我平日花销用银子,都是从府里支用。” 贺祈伸手,随意拨弄了一下银票“舅舅怕我手头着紧,经常私下塞些银子给我。这些银票,都是舅舅私下给我的。我用不完,索性也一并放在这个匣子里。不知不觉的,也存下不少了。” 程锦容“” 程锦容由衷地叹了一句“你舅舅对你真好” 贺祈有些不满地瞥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笑着改口“舅舅对你真好。” 贺祈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自小到大,舅舅一直最疼我。所以,我和舅舅也最亲。如今我还在领罪受罚,不能随意出府。等日后得了空,我带你去平西侯府。” 第五百零二章 双喜 八月二十九这一日,紫苏甘草一同出嫁。 丫鬟成亲,多是摆两桌酒席,请几个交好的丫鬟吃一回酒席。给主子磕三个头就行了。嫁出府的,从偏门坐着花轿出去。要是许配给府中小厮,连花轿也省了。 程锦容特意拿了体己私房银子,从酒楼里定了几席上好的酒席。请了府中的大小管事婆子丫鬟过来吃酒席。 世子夫人一张口,平国公府里的丫鬟婆子没有不乐意的,一个个高高兴兴地来吃酒席。 甘草是要嫁去程府,紫苏却是嫁进府里。苏木是贺祈的亲兵统领,众人巴结示好还来不及。正好趁着今天这个大喜日子,先向紫苏示好。 于是,紫苏身边围拢了一堆丫鬟婆子。 反观甘草身边,几乎没几个人。 甘草心里暗暗嘀咕,这一个个的,可真够势利眼的。 好在甘草谨记着喜娘的叮嘱,成亲这一天,不宜张口说话,要装一装忸怩羞臊。不然,就以她的嗓门,一张口,怕是所有人都能听见。 等到了吉时,紫苏和甘草一起去给主子磕头。 程锦容原本笑意盈盈,可在紫苏和甘草磕头辞别谢恩起身的刹那,心里蓦地一酸,眼角陡然湿润了。 主仆三个,朝夕相伴多年,情意深厚。如今,她们都要嫁人了 紫苏一抬眼,见程锦容目中含泪,鼻子也是一酸,快步走上前“小姐,奴婢真舍不得你。” 甘草也红了眼圈“奴婢也舍不得小姐。” 嫁给陈皮哥以后,她就要住在程府了。以后想见小姐一面,都不是易事。 甘草越想越难过,眼里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落,一边哭一边说着“小姐,奴婢不嫁人了。奴婢要留在小姐身边。” 程锦容哪里忍得住,一手拉着紫苏,一手拉着甘草,主仆三个相对落泪,哭了一回。 一旁的喜娘忙笑道“诶哟,这大喜的日子,怎么一个个都哭上了。甘草姑娘,你嫁回程家,又不是外处。再说了,世子夫人行医治病,身边也少不了你。以后想见面还不容易” “紫苏姑娘就更好了,嫁给苏侍卫。以后直接住在府里。只要世子夫人出宫回府,就能来请安伺候。” “吉时就快到了。妆容哭花了,可不好看。” 喜娘见惯了女子出嫁时哭哭啼啼的情形,嘴皮子麻溜地哄了一回,拿了红盖头来,给紫苏和甘草分别盖上。 吉时一到,放了一大串炮竹。 穿着喜服的苏木和陈皮一同来迎亲。苏木到底年长持重,心里再欢喜,面上也能装出个沉稳的样子。 个头不高一脸机灵相的陈皮,穿着红彤彤的喜服,嘴巴咧到了耳根。笑得像个二傻子。 苏木和陈皮进了屋子,给程锦容磕头。 程锦容眼角还红着,情绪已经平静了许多,张口道“苏木,陈皮,我将紫苏甘草交给你们了。” 苏木正色应道“世子夫人放心。小的一定会好好待紫苏,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陈皮挺直了身板,郑重地承诺“奴才一定让甘草顿顿都吃饱,绝不让她饿肚子。” 众人被逗得哈哈大笑。 程锦容也抿唇笑了起来。 今天是个好日子,她要笑着送别紫苏和甘草。求魔txt 前世,紫苏早早病逝,甘草随她颠簸流离,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今生,她们各自成亲出嫁,有了崭新的生活。 她心中真是高兴。 “阿容,你这都哭第三回了。” 傍晚,寝室里传出贺祈略有些无奈和心疼的声音“紫苏和甘草成亲,你该为她们两人高兴才是。” 程锦容断断续续地抽泣“我这是喜极而泣。” 贺祈好笑又心疼,伸手为程锦容擦去眼泪“是是是,我知道你是喜极而泣。不过,哭了三回,也差不多了。别哭了” 顿了顿,语气中飘出一丝酸意“我们相识这么久,我还没见过你这般落泪。” 在程锦容心中,紫苏和甘草的分量一样重。说不定,加起来比他还要重一些。 程锦容情绪平静下来,用手捶了捶贺祈的胸膛,微嗔道“瞧你这心眼,比针尖也大不到哪儿去。莫非你还要吃紫苏和甘草的醋不成” 贺祈怎么能承认“当然没有。” 程锦容瞥了口是心非的贺祈一眼,抿唇笑了起来“行了,我不哭了。她们两人有了良缘,我心里真是欢喜。” “不过,她们伴在我身边多年。以后嫁了人有了夫婿,或许很快就会生孩子。她们的生活重心,也该放在自己的夫婿孩子身上。我这个主子,不再是她们的心里最重要的人了。想到这些,我心里又有些酸溜溜的。” 反正,欢喜中掺杂了离别的不舍,怪不是滋味的。 贺祈将她搂入怀中,低声道“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重要的。” 程锦容心里一甜,略略抬头,用手点了点他的嘴角“今天是不是吃了蜜,一句比一句说得甜。” 贺祈挑眉坏笑“你亲自尝尝就知道了。” 一边说,一边将头凑了过来。 第二日,两对新婚夫妻来请安。 苏木和紫苏的新房就在平国公府里,不过,两人还不如甘草和陈皮来得早。 陈皮要跪下磕头敬茶,程锦容笑道“稍等一等吧紫苏和苏木还没来。” 陈皮心想,这真是老房子着火,一发不可收拾。三十岁的人了,比他们这对年轻小夫妻还热烈哪 苏木黑脸透着喜意,没半点不好意思。倒是紫苏颇有些羞臊,进了屋子后,一直垂着头。 陈皮善解人意地笑着解围“其实,我和甘草也刚到不久。” 性情耿直的甘草立刻道“陈皮哥,你这话可不对。从程府到平国公府要大半个时辰。我们两人五更天就起床了。明明就是他们起得太迟了” 众人“” 紫苏一张脸羞成了大红布,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苏木脸黑,红不红的倒是不惹眼。 程锦容忍住笑意,温声道“你们一同磕头敬茶吧” 第五百零三章 回宫 紫苏脸上热意稍褪,和新婚夫婿一同跪下磕头。陈皮扯了扯甘草,也一同跪下。然后一起给主子敬茶。 程锦容笑着喝了两口,各自赏了一个大红封“紫苏,甘草,你们都嫁人了。我这个做主子的,也为你们高兴。以后,你们便各自好生过日子。” 顿了顿,又对苏木和陈皮说道“苏木,陈皮,今日我也将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人,天生一副护短的脾气。她们两个谁受了欺负或闲气,我便找你们算账” 陈皮嘴皮子麻溜,立刻笑道“世子夫人只管放心。奴才费尽心思,才娶了甘草为妻。怎么舍得让她受气。” 苏木说话就简洁多了“小的一定对紫苏好。” 程锦容现在可算体会到裴皇后的心情了。恨不得将紫苏和甘草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下。看苏木和陈皮怎么都不太顺眼。 就像他们抢走了紫苏甘草似的。 程锦容定定心神,笑着说道“你们今日说的话,我都记下了。行了,你们两个先退下,我要和紫苏甘草说说话。” 苏木和陈皮一同应声退了出去。 程锦容站起身来,走到紫苏面前,仔细打量紫苏。 紫苏霞飞双颊,满面红晕“小姐这样看奴婢做什么” 程锦容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应道“认识你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这般忸怩羞臊。当然要好好看一看。” 紫苏“” 甘草毫不客气地咧嘴笑了起来。 紫苏瞪了甘草一眼,很快也抿唇笑了起来。 程锦容又细细地打量甘草。 甘草一张圆圆的黑脸,多了一丝往日没有的楚楚风韵,眼角眉梢都浮着甜意。看来,新婚小夫妻颇为和睦恩爱。 “甘草,”程锦容含笑说道“你和陈皮成了亲,以后就住在程府。若有什么事,便让人送信到平国公府来。” 甘草连连点头“奴婢知道了。有小姐给奴婢撑腰,没人敢欺负奴婢。” 有人撑腰,底气就是这么足 程锦容轻笑出声“说的对。紫苏也是一样。有我这个主子在,谁也不敢欺负你们半分。你们只管挺直了腰杆。” 今时今日的她,不敢说能护得住裴皇后和六皇子,为身边的丫鬟撑撑腰总没问题。 紫苏脸上热意褪去,有些不舍地说道“小姐明日就要进宫当值了。不知多久才能休沐一日” “按太医院官署的惯例,每十日休沐一日。”程锦容略有些无奈地笑叹“不过,人在宫中,身不由己。” 这一年多来,她长住宫中,每次出宫都得告假。 不过,如今她已经成亲了。宣和帝总得容她休沐,和新婚夫婿相聚吧 隔日五更天,天蒙蒙亮,程锦容便起身。 贺祈近来也恢复了五更天起身的习惯,两人各自梳洗更衣,用了早饭后,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关切地说道“锦容,你今日就得进宫当差,还是早些动身吧” 程锦容已换上了官服,美丽的脸庞在晨曦中似闪出光来“那孙媳就辞别祖母,进宫当差去了。” 程锦容张口告退,贺祈立刻随之起身“阿容,我送你一程。” 贺祈还是“戴罪之身”,不能擅离平国公府。 贺祈遗憾地打消送程锦容进宫的念头,只将程锦容送上了马车。 该说的话,这些日子都说了。再不舍,也得目送她离去。只在她上马车的时候,迅速凑过去,在她额上亲了一口。 侍卫们立刻东张西望,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马车走出老远,程锦容将头探出车窗外,还能看到贺祈熟悉的身影。 她冲他挥挥手。 他也挥了挥手。 然后,马车转了个弯。想看也看不着了。 程锦容忍不住轻叹一声。 两人成亲半个多月,每天如胶似漆,整日待在一起。现在乍然分开了,就像生生少了一块,心里空荡荡的。 直至踏进熟悉的朱红色宫门,程锦容才从怅然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迈着轻快的步伐去了保和殿。 宣和帝已经上朝去了。 程锦容便先去见杜提点。 程锦容本就生得一副好相貌,往日还有些青涩,此时便如被雨水滋润过的鲜花,格外娇嫩鲜妍。 杜提点目光一扫,捋须笑了起来“嫁为人妇,就是大人了。” 程锦容抿唇笑道“师父说的是。以后,弟子说话行事也得沉稳持重些,不可再像往日那般冒进莽撞。” “你呀,说的倒是好听。”杜提点毫不留情地揭了程锦容的底“真遇到了什么事,以你的性情脾气,还不是直言不讳” 程锦容笑着眨眨眼“还是师父了解我。” 没错。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秉性如此,实在难改了。 师徒两个,对视一笑。 一个宫女笑着过来了“程太医,皇后娘娘召您前去说话。”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程锦容含笑行礼。 裴皇后一脸笑意“快些免礼,过来坐本宫身边,陪本宫说话。” 程锦容笑着应了一声,坐到了裴皇后的身边。 程锦容气色红润,眉眼间浮着初为人妻的妩媚,面颊亮得似会闪出光来。不用多问也知道,程锦容的新婚日子过得十分顺心。 裴皇后握住程锦容的手,低声笑道“前两日,本宫又在皇上面前提了一回。皇上口风已经松动,不出数日,就会令贺祈重回御前当差了。” 这可着实是个好消息。 由此也可见,天子身边“有人”是何等重要 程锦容眼中闪出愉悦的光芒,笑着道谢。 裴皇后笑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顿了顿,又低声道“往日你长住宫中。如今你和贺祈成了亲,总不能夫妻日日分离。” “本宫料想,这等事你张不了口。本宫索性和皇上说了。每过五日,你就回府一晚。” 这等事,程锦容确实不便张口。 裴皇后代为张口,宣和帝不会为了这等小事拂她的颜面,当时便应允首肯。 程锦容满心感动,心里暖融融的“多谢皇后娘娘。”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五百零四章 求情 散朝后,宣和帝强撑着回了保和殿,脸上的倦意遮也遮不住。 不过,在见到程锦容时,宣和帝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女人如花。未嫁人时是含苞的花朵,嫁了人之后,这朵鲜花才算徐徐盛放,有了属于女人的风情。 穿着绿色官服的程锦容,今日身姿娉婷,格外妩媚。 “微臣见过皇上。”程锦容含笑行礼。 宣和帝心情颇佳,笑着说道“你告假一个月,朕每日不见你身影,颇有些不惯。你现在回来就好。” 程锦容笑着应是。 宣和帝又问了一句“贺家人对你还好吧” 堂堂天子,问臣子这么一句,已是格外恩宠了。 程锦容笑着应道“多谢皇上垂询关切。贺家上下待微臣都极好。”顿了顿,又笑道“有皇上和皇后娘娘给微臣撑腰,微臣底气壮得很。” 见过臣子们奉承逢迎谄媚的,像这般理直气壮邀宠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关键是,还这般自然讨喜。 宣和帝哑然失笑“好贺祈那小子要是敢欺负你,朕替你出气。” 一旁的裴皇后,顺势笑道“他们两个刚成亲,正是新婚情热之时。贺祈哪里舍得让锦容受气,巴不得日日黏在一起呢” 宣和帝又是一笑“这一个月里,皇后为贺校尉说了几回情。对自己的女婿,也不过如此了。” 裴皇后心里骤然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看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神色如常,微笑着接过话茬“娘娘待微臣的好,微臣心里都明白。” 裴皇后回过神来,故意叹了一声,扯开话题“提起女婿,臣妾倒想起元思兰来了。当日看他,温文知礼,和寿宁也算般配。谁能想到,他包藏祸心,也害了寿宁。” 裴皇后演技大有长进,在提起寿宁公主时,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黯然和伤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宣和帝听到寿宁公主的名字,目光一暗,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裴皇后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 程锦容心领神会,默默退了出去。 裴皇后名义上是寿宁公主的亲娘。寿宁公主被软禁被重罚,裴皇后不能全然不管不问,得不时为寿宁公主说说情,适度地表露出身为亲娘应有的疼惜。 其中分寸如何拿捏,不是易事。 转眼间,元思兰已死了大半年。寿宁公主被软禁也有一年了。 宣和帝心肠再硬,也已消了气。 裴皇后揣度着宣和帝的心思,近来提起寿宁公主的频率也稍稍高了一些。 这些话,身为臣子的程锦容,自然不便旁听。待程锦容走后,宣和帝才淡淡道“前些时日,朕打发人去公主府看寿宁。听闻她规矩学的不错了。” 裴皇后便知该说什么了,立刻张口恳求“皇上,寿宁纵然犯了大错,也受了不少苦。元思兰已经死了,就让寿宁回宫吧” 宣和帝不置可否,只道“元思兰死了的事,寿宁还不知道。” 自寿宁公主开始“学规矩”后,身边的宫女被逐渐打发,都换了新脸孔。宣和帝不想让寿宁公主知道的事,没人敢提起半个字。 也因此,寿宁公主至今不知道元思兰已经死了。 裴皇后沉默片刻,低声道“皇上,臣妾亲自去一趟,将此事告诉她。” 不管如何,到底是“亲生”女儿,未婚夫又已惨死。寿宁公主落到如此境地,裴皇后去一趟寿宁公主府,也在情理之中。 宣和帝略一点头“也好,皇后去看一看她。” 过了片刻,宣和帝又道“寿宁若是懂事了,皇后不妨将她带回宫。如果她还不懂事,因元思兰闹腾不休,那就让她继续待在公主府里学规矩吧” 裴皇后轻声应是。 三日后,裴皇后微服出宫,去了寿宁公主府。 六皇子和程锦容皆一同随行。 六皇子是心中惦记姐姐,张口恳求了宣和帝。程锦容是放心不下裴皇后独自去见寿宁公主,自动请缨随行。 说是微服,阵仗却不小。前有两百御林侍卫开道,后有两百御林侍卫随行。中间的宫制马车,宽敞奢华,拉着马车的四匹骏马皆通身雪白,不见一丝杂毛,神骏至极。 目力敏锐之人,只看这四匹骏马,就能窥出这一行人绝非等闲之辈。 不过,谁也不会料到,是裴皇后亲自出了宫。 “本宫这是第二次出宫。”裴皇后的目光透过竹制的车帘,不知落在何处,语气中流露出些许唏嘘。 第一次是去年,随宣和帝出宫去皇庄。 这座象征着世间至高无上皇权的宫廷,对裴皇后来说,却是无法挣脱的牢笼。 程锦容听得鼻间微酸,轻声道“这两年来,娘娘凤体精心调养,远胜从前。以后,娘娘想出宫,也不是难事了。” 是啊,宣和帝对她越来越信任,六皇子将被立为储君。她这个中宫皇后,无需再退缩忍让,也不必再心虚胆怯。 裴皇后定定心神,深深呼出一口气。 六皇子看着裴皇后和程锦容,忽然冒出一句“母后,你嫌在宫里太闷,以后我陪你出宫散心。” 裴皇后心头一暖,冲六皇子一笑“好。小六这般孝顺,母后真是有福气。” 六皇子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有些羞赧地笑了起来。 寿宁公主府正门侧门都锁着,除非有天子口谕,任何人不得出入。府中一应用度,皆由内务府派人送进公主府里。 今日,公主府终于开了正门。 宫女们黑压压跪了一地“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目光淡淡一扫“平身。”脚步未停,一路进了寿宁公主的寝室。 六皇子想迈步跟着一起进去。 “殿下请留步,”程锦容压低声音“娘娘有话要单独和公主殿下说。殿下先在门外稍候吧” 六皇子略一犹豫“可是,皇姐的脾气” 程锦容轻声道“我们在门外,听到动静不对,再冲进去也不迟。” 寿宁公主胆子再大,也不敢对裴皇后如何。 第五百零五章 母女 六皇子被程锦容说服了,和程锦容一同守在门外。 屋内,寿宁公主端坐在窗前,不知在看何处。几个宫女恭敬地束立在一旁。吴嬷嬷和王嬷嬷也伴在寿宁公主身边。 裴皇后一现身,吴嬷嬷王嬷嬷和一众宫女立刻上前行礼“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略一点头“免礼平身。” 坐在窗前的瘦削少女身影一震,转头看了过来。 裴皇后目光一掠,落在寿宁公主的脸上,心里也是暗暗一惊。 “母女”两人一年多未见了。裴皇后记忆中那个刁蛮跋扈任性霸道的寿宁公主,如今面容消瘦了许多,眼眸暗淡无光,满脸木然。 就像一朵离了枝叶的花朵,渐渐枯萎衰败。 又似一潭枯井,心如槁木,再无波澜。 王嬷嬷柔声提醒“皇后娘娘特意出宫来公主府,探望公主殿下。殿下定是惊喜过度,连行礼问安也忘了。” 王嬷嬷的声音一入耳,寿宁公主麻木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目中迅速地闪过一丝混合着畏惧憎恶的愤怒。 大半年来,吴嬷嬷和王嬷嬷一直在教导她这个公主“学规矩”,手段繁多阴狠。她从一开始的激烈反抗,到后来一点点被拔除利刺,被逼着磨平了性子。 吴嬷嬷性子严厉刻板,极重规矩,手段狠辣。可寿宁公主最怕的,却是这个看着和气又温柔的王嬷嬷。她的几个贴身宫女,几乎都被王嬷嬷整治成了废人,也顺理成章地换了一遍。 一听到王嬷嬷的声音,寿宁公主反射性地全身发颤。 这抹情绪很快隐没眼底,寿宁公主站起身来行礼“女儿见过母后。” 声音恭敬有礼,行礼中规中矩,挑不出半点不是。 和昔日的寿宁公主判若两人。 裴皇后掩住心底的惊诧,淡淡道“免礼吧” 然后吩咐众人“本宫有话和寿宁单独说,吴嬷嬷王嬷嬷留下,其余人等都退下。”几个宫女应声而退。 吴嬷嬷王嬷嬷都是宫里的老人,是赵公公精挑细选出来的。 裴皇后一张口,两位嬷嬷便知道是怎么回事,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各自站在寿宁公主身侧。以免待会儿寿宁公主情绪过激之下做出不当举止。 寿宁公主似是有了不妙的预感,定定地看着裴皇后“母后,你今日特意出宫来看女儿,一定是有要紧事。是不是边关仗打完了” 裴皇后缓缓道“寿宁,边关年前就打了胜仗。战事已经平定大半年了。” 什么 寿宁公主震惊至极,脱口而出问道“为何没人告诉我” 等等 “思兰表哥呢”寿宁公主眼中骤然迸出骇人的光芒“母后,思兰表哥人呢他有没有平安回来” 裴皇后看着寿宁公主,慢慢说了下去“寿宁,元思兰早就死了。” 寿宁公主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竟咯咯笑了起来“母后,你就别骗女儿了。思兰表哥是奉父皇的旨意去边军劝降鞑靼士兵。边军打了胜仗,自然是思兰表哥立了大功。他怎么会死了母后,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一边咯咯笑着,目中一边流出了眼泪“母后,你说啊你是不是故意骗女儿,其实,思兰表哥早就立功回京了。父皇很快就会为我和思兰表哥定下婚期,让我们成亲了。母后,女儿说的对不对” 裴皇后再厌恶寿宁公主,此时也有些恻然。 她曾被逼着和自己深爱的夫婿分离。她知道那种撕心裂肺宛如天塌地陷一般的痛苦滋味。 “寿宁,”裴皇后咽下喉间的叹息,轻声说道“母后没和你说笑,也没骗你。元思兰早就死了。” “当日,元思兰假做顺意,实则暗中令密探送信出京。鞑靼可汗依着他定下的诱敌之计。将贺大将军和追击的两万士兵引入陷阱。” “那一仗,打得极其惨烈。要不是贺祈及时斩杀了元思兰,重挫鞑靼士兵的锐气。或许,鞑靼人就会救走元思兰,战局也会就此胶着下去。” “这件事,一直瞒着没让你知道。就是怕你听到此事,禁受不住。” “如今已经过了大半年,也没瞒着你的必要了。本宫今日特意离宫,来公主府,就是为了将此事告诉你。” 寿宁公主眼里的泪水不停滑落,脸上笑容却愈发灿烂明媚“表哥没死,表哥一定还活着。母后,你带我出府吧我现在就要去见表哥” 说着,迈步朝裴皇后走去。 吴嬷嬷反应迅疾,立刻伸手握住寿宁公主的手腕“殿下要做什么” 这一碰触,就如点燃了火药桶。 寿宁公主猛地甩开吴嬷嬷的手,目中射出愤怒的火焰,声音尖锐嘶厉“滚你这个贱婢,不准碰我” 吴嬷嬷面色一沉,手下用力,紧紧攥住寿宁公主的手。 王嬷嬷见势不妙,也迅速上前,捉住寿宁公主另一只手。 寿宁公主拼死奋力挣扎,怒骂叫嚷“你们这两个贱婢,竟敢这么对我都放开我”就如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红着眼往外奔逃。 凄厉的叫嚷声传到门外。 六皇子面色一变,用力踢开门,大步走了进去。 程锦容略略皱眉,和六皇子一同迈步进了屋子。一眼便见到了状若癫狂的寿宁公主。 不管受不受宠,到底是天家公主。裴皇后和六皇子也都在。吴嬷嬷和王嬷嬷不便下狠手,只能紧紧地拧住寿宁公主的胳膊,不让她伤了别人。 寿宁公主胡乱伸手乱抓,吴嬷嬷王嬷嬷躲也躲不开,脸各自被抓了一把,抓出了血痕。 裴皇后皱紧眉头,后退几步。 六皇子快步上前,一把握住裴皇后的胳膊“母后,你没事吧” 裴皇后挤也挤不出笑容来“本宫没事。” 程锦容没有出声,只握住了裴皇后的手。裴皇后反手握住程锦容的手。 寿宁公主还在哭喊怒骂。 六皇子抿着嘴唇,忽地上前,用力在寿宁公主的后颈处切了一下。寿宁公主双目一翻,昏倒在地。 第五百零六章 疯癫 寿宁公主的身体软软倒了下去。 脸上脖子上皆是抓痕的吴嬷嬷王嬷嬷眼疾手快,一左一右扶住寿宁公主。吴嬷嬷力气大,直接将寿宁公主抱到床榻边,放到了床榻上。 寿宁公主面无人色地躺在床榻上,鼻间呼吸微弱。 裴皇后看在眼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些年,她被逼着做裴婉清的替身,无奈生下了六皇子。她心中憎恶永安侯,也憎恨已经病逝多年的裴婉清。这份恨意,无可避免地延及二皇子和寿宁公主。 她从未真正喜欢过这对兄妹。 可寿宁公主一步步落到这样的境地,她到底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程锦容看着神色微暗的裴皇后,轻声道“皇后娘娘,公主殿下情绪过激,现在说什么,怕是都听不进去。不如娘娘先行回宫吧微臣和六皇子殿下在此多留半日。等公主殿下醒了,微臣和殿下再回宫。” 六皇子眉头紧皱,声音也比往日沉凝了几分“容表姐说的是。母后还是先回宫吧” 以寿宁公主的性情脾气,知道元思兰的死讯后,不知要闹腾多久。 裴皇后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略一点头“也好。”然后,轻声吩咐“小六,等寿宁醒了,你告诉她。元思兰已经死了,再闹腾他也活不过来。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只要她能想明白其中的道理,本宫就接她回宫。” 六皇子点点头,心里却默默想着。 道理虽好,寿宁公主怕是想不明白的。不然,也不会一步步走到今天。 裴皇后又叮嘱程锦容“锦容,寿宁知道元思兰为贺祈所杀,定会迁怒于你。你在这儿,也要多加小心。” 程锦容点头应下。 裴皇后先行回宫。 六皇子目光掠过狼狈不堪的吴嬷嬷王嬷嬷,温和地说道“两位嬷嬷先去梳洗一番,给伤口上敷些药吧” 两位嬷嬷忙恭声谢恩,退了出去。 六皇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言未发。 程锦容在六皇子的身侧坐下,同样安静不语。 时间一点点滑过。不知过了多久,六皇子终于长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容表姐,二皇兄和皇姐都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有时候想到他们做过的事,我这个做弟弟的,都替他们羞臊脸红。” 程锦容凝视着六皇子黯然的俊秀脸孔“殿下,我不想骗你,说我不介意。寿宁公主曾阴谋算计我,二皇子派人刺杀我,我差一点就命丧二皇子府外。我不是以德报怨的圣人。没有原谅他们的可能。” “不过,他们是他们,你是你。不必混为一谈。” 六皇子苦笑一声“他们两个,一个是我嫡亲的兄长,一个是我嫡亲的姐姐。我便是想撇清,也不可能。” 对六皇子来说,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姐姐。他正直善良心软,最重情谊,根本做不到袖手旁观不管不问。 其实,她才是他同母异父的嫡亲姐姐。他们的身体里,都流着亲娘的血。 可惜,这注定了会是永远的秘密。 程锦容心中微酸,张口安抚六皇子“你重情重义,我也喜欢这样的六皇子殿下。” 六皇子抬头和程锦容对视,目中满是歉然。 血缘的牵绊,永远割舍不断。他顾念姐弟手足之情,对容表姐注定要有所亏欠了。 程锦容故作轻快地扯开话题“你还是好好想想,等公主醒来后,要如何安抚公主的情绪吧” 一提这个,六皇子便觉头痛,又是一声叹息。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不管寿宁公主如何可恨可恼,先失了孩子,深爱的未婚夫又死了。如此重击,寿宁公主如何能受得了,定会哭闹不休。 过了正午,寿宁公主还未醒。 公主府里自然有厨房,厨子们拿出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做了美味的菜肴送来。不过,六皇子和程锦容都没多少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又过了两个时辰,寿宁公主还是没醒。 六皇子略一犹豫,低声对程锦容道“容表姐,烦请你为皇姐施针,让她醒来吧” 郁气堆积于心,不是好事。不如一次性发散出来。 程锦容略一点头,从随身带的药箱里取出针包,拿起一支细长的金针。稳稳地扎入寿宁公主的头部。 杜提点的针灸绝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程锦容。程锦容的针灸之术不说青出于蓝,在宫中也仅在杜提点之下了。 几针下去,寿宁公主身体微微一动。 六皇子眼睛一亮,坐到床榻边“皇姐” 程锦容手下金针未停,继续施针。寿宁公主呼吸急促起来,眼睫毛颤动。过了一会儿,终于睁了眼。 程锦容这才收回金针。 六皇子唯恐寿宁公主一见程锦容就发癫,拉扯着程锦容的衣袖,示意她到自己的身后。 程锦容没有逞强,顺着六皇子的心意站到了六皇子身后。 寿宁公主目光涣散茫然,没有焦距。 六皇子耐心地又喊一声“皇姐你总算醒了。” 寿宁公主略显呆滞的目光落在六皇子的脸上,张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六皇子看着这样的寿宁公主,心里颇不是滋味,声音不自觉地和缓下来“皇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不过,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得坚强一些,撑着活下去。” 寿宁公主目光茫然,没有一点反应,也不知有没有将这番话听进去。 六皇子又温声哄道“皇姐,母后说了,过些时日,就将你接回宫中。你很久没见父皇了吧” 寿宁公主终于张了口,说出口的话却令人大吃一惊“小六,我这是在哪儿谁死了为什么我很久没见父皇了你刚才说的话,我怎么一句都没听懂” 六皇子“” 六皇子一愣,反射性地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皇姐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受刺激过度,脑子出了问题 程锦容略略蹙眉,看向床榻上的寿宁公主。 第五百零七章 遗忘 寿宁公主依旧是一脸茫然的神情,愣愣地和程锦容对视片刻,忽然又冒出一句“你是谁” 程锦容“” 莫非真的是脑子出问题了 程锦容心下惊诧,面上神色如常,淡淡应道“回公主殿下,微臣姓程,名锦容。是宫中太医” 寿宁公主撇了撇嘴,语气中透出一丝轻视和鄙薄“太医院什么时候也有女太医了我怎么不知道” 没等程锦容张口,寿宁公主又看向六皇子“小六,你怎么忽然长高长大了我记得,你往日还没我高,怎么现在倒比我高出了一些” 六皇子神色复杂地看着寿宁公主,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皇姐,你还记得我今年多大吗” 寿宁公主脱口而出“这如何能不记得。你今年十岁,我比你年长五岁,还没及笄呢” 目光一扫,对这陌生的闺房颇有些不满“这到底是哪里我好好地在长乐宫里待着,怎么一觉睡醒,就到这里来了小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六皇子“” 六皇子从未遇过这样的情形,一时间手足无措六神无主,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心念电闪,低声对六皇子说道“殿下问一问元思兰。” 六皇子定定心神,转过头问寿宁公主“皇姐,你还记得元思兰吗” “什么元思兰”寿宁公主一脸不耐“小六,你今儿个怎么尽说些我听不懂的话。父皇和母后呢,我要去见父皇母后。” 寿宁公主一边说着,一边起身下榻。 昏睡了大半日,米粒滴水未进,寿宁公主身体虚弱无力。脚刚一落地,寿宁公主双腿便一软,差点摔倒。 万幸六皇子离得近,迅疾伸手扶住了她“皇姐小心” 寿宁公主眼前天旋地转,呼吸急促不稳,用力抓紧六皇子的胳膊,才勉强站稳。刚要说什么,头忽然疼了起来。 就像一把尖锐的刀,刺进了她的头里,用力一绞,疼痛欲裂。 寿宁公主用双手捂住头,“啊”地一声惨呼尖叫。 六皇子离得近,差点被这尖锐的叫声震破了耳膜。 程锦容惊觉不妙,立刻取出金针,快步上前“殿下,稳住公主,别让她乱动。”六皇子连连点头,手下用力。 寿宁公主倒是没挣扎乱动,只是头疼难当,扯着嗓子尖声嘶喊。脸孔因痛苦扭曲。 程锦容迅疾落下金针。 寿宁公主被刺中穴位,双目一闭,又昏了过去。 日头西斜,天际一片昏黄。 裴皇后在椒房殿内等的心神不宁,不时抬眼看一眼殿外。 这都快天黑了,程锦容和六皇子还没回宫 坐在裴皇后身侧的瑜美人,笑着安慰焦躁不安的裴皇后“娘娘放宽心吧说不定,殿下和程太医已经在回宫的路上了。下一刻就出现在娘娘眼前。” 裴皇后眉头微蹙,低声叹道“本宫总有些不太好的预感。似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话音未落,一个宫女快步进了殿内,恭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六皇子殿下和程太医回宫了,在殿外求见。” 裴皇后神色一松,目中闪过笑意“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六皇子和程锦容迈步进了保和殿。 裴皇后目光一掠,心里微微一沉。 六皇子眉头紧皱,似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困境。便是程锦容,神色也比平日凝重得多。 “出什么事了”裴皇后低声询问“是不是寿宁” “是。”六皇子迅速接过话茬,目光一扫,瑜美人颇为知趣,立刻恭声告退。一众宫女也鱼贯退下。 “母后,皇姐被元思兰的死讯刺激过度,昏迷醒来后,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六皇子三言两语将此事道来“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准确的说,是忘了这两年多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她的记忆,停留在元思兰来大楚之前。她只记得自己十五岁,之后和元思兰的恩怨纠葛,她全部都忘了” 什么 裴皇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下意识地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眸光一闪,低声道“我为公主诊了脉,仔细检查头部。从外表看来,没什么异样。不过,人的头脑最是复杂。以前也曾有过这等怪症病例。有人头部受了重伤,救醒后头脑一片空白,连家人都记不清。” “寿宁公主对元思兰用情至深。元思兰的死讯给她带来的打击过重,她难以接受,所以将一切遗忘得干干净净。” 程锦容顿了片刻,又说了下去“而且,她听不得元思兰的名字。只要一提,她就会头痛无比。我不得不为公主施针,令她再次昏睡。这才和殿下匆匆赶回宫来。” 裴皇后倒抽一口凉气,面色难看,口中喃喃低语“这该如何是好。” “母后,皇姐府中有一位太医。我已经叮嘱过太医,要守在皇姐身边。”六皇子迅速接过话茬“我也吩咐过吴嬷嬷和王嬷嬷了。皇姐若有什么异样,立刻派人进宫送信。” “母后,接下来该怎么办” “皇姐这等情形,总不能袖手不管。” 裴皇后头脑一片混乱,过了许久,才张口说道“本宫现在就去保和殿,将此事告诉皇上。接下来该如何,由皇上定夺。” 程锦容和六皇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一个时辰后。 保和殿内,宣和帝面色难看,眉头紧皱,沉声问裴皇后“皇后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裴皇后的焦急不安倒不是全部装出来的,迅速说道“千真万确。锦容亲自为寿宁诊的脉,小六也是亲眼所见。他们绝不会骗臣妾。” “皇上,眼下寿宁受刺激过度,患了这等怪病。一个人在公主府里待着,也不合适。要不然,还是将寿宁接回宫吧” 到底是亲生女儿。宣和帝听闻此事后,心里也是沉甸甸的,点点头道“好,朕明日就派人去接寿宁回宫。” 又吩咐一声“宣杜提点和程太医。” 第五百零八章 怪症(一) 太医院里医术最高明的,非杜提点和程锦容莫属。 再者,寿宁公主患了这等怪症,不宜宣扬。接回宫来,总要看诊医治。宣和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杜提点和程锦容师徒两人。 师徒两人很快应召而至。 宣和帝沉声问杜提点“一个人受了巨大的刺激,忽然间遗忘了几年里发生过的所有事。杜提点,你可曾听闻过这等病症” 杜提点已经从程锦容的口中知道了寿宁公主一事,闻言谨慎地答道“世间怪症,千奇百怪。皇上说的这等怪症,确实有过。” “微臣自幼随家父学医。家父就曾遇到过这样的病患。” “那个病患是一个四旬妇人。这个妇人,只有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出外行商,路上遇了盗匪,被劫财又被害了性命。噩耗传到妇人耳中,妇人哀恸过度,吐血昏迷。醒来以后,将二十年间的事都忘了,只记得自己是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不肯住在夫家,非要回娘家,住在昔日的闺房里。” “后来,家父被请去为这个妇人看诊治病。” 宣和帝追问道“后来怎么样你父亲是否将妇人的怪症治好了” 杜提点略一踌躇,才应道“微臣不敢欺瞒皇上。家父用尽了办法,也没能治好妇人的怪症。” “第一年,妇人还记得清年少时的事情。待到第二年,妇人的脑子越来越糊涂,连身边人都不认识了。再到后来,记忆混乱,时笑时哭。过了三年,妇人就彻底疯了” 宣和帝“” 宣和帝面色陡然阴沉。 裴皇后也听得心惊肉跳,急急问道“照杜提点这么说,寿宁的怪症也不易治好了” 杜提点为人圆滑老练,不肯一口将话说死,恭声应道“等公主殿下回宫,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为公主殿下医治。” 宣和帝冷不丁地张口“程锦容,朕问你,你能不能治好寿宁的病” 裴皇后心里突突一跳。 宣和帝这么问是何意 裴皇后忙冲程锦容使眼色,示意她要谨慎回答。 程锦容知道,此时她应该像杜提点一样,说些“尽力而为”之类的话颓唐过去。如此一来,日后寿宁公主或病愈或疯癫,都怪不到她的头上。 只是 该死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话到嘴边,就是说不出口。 程锦容这一迟疑,已令宣和帝十分不快。宣和帝神色愈发阴沉,冷然问道“程锦容你为何不说话莫非是因过去的私怨,不愿为寿宁治病” 伴君如伴虎,绝不是句玩笑话。宣和帝翻脸时,对亲生儿子和女儿尚且毫不心软。若是程锦容回答不能令宣和帝满意,少不得会被重责。 裴皇后心跳如擂,又是焦急又是忧虑地看着程锦容。 杜提点也为爱徒忧心不已,频频对程锦容使眼色。 程锦容定定神,张口应道“回皇上,这等怪症,微臣曾在一本医书上见过。也学过一些治病的法子。若是皇上信得过微臣,容微臣为公主殿下看诊医治。微臣有六成把握” 杜提点“” 得,这脾气也是改不了了。 裴皇后也咂摸过劲来,心里暗暗着急。这傻丫头,这个棘手的差事如何能接万一没治好寿宁公主的病,被宣和帝迁怒重罚该怎么办 只是,程锦容话已说出口,收也收不回来了。 宣和帝的神色倒是缓和了几分,略一点头“等明日寿宁回宫,你和杜提点一同去长乐宫为她看诊。” 杜提点咽下喉间叹息,和程锦容一同恭声领命。 师徒两个退出保和殿,去了当值处。 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燃了几盏宫灯。圆桌上放了一个大食盒,食盒共有三层。程锦容走上前,打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样一样地端出来。 六菜一汤,另有几道面点。饭菜热腾腾的,散发着香气。 程锦容笑着招呼杜提点“师父,快些过来吃饭吧” 杜提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瞪了程锦容一眼“亏你现在还吃得下饭” 程锦容眨眨眼笑道“我中午就没吃几口,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今晚不但要吃,还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值夜。” “你倒是豁达。”杜提点板起脸孔数落程锦容“我叮嘱过你的话,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是吧” “刚才皇上问你,寿宁公主的病能不能治好。你就说微臣一定尽心尽力便行了,为什么一张口就说有六成把握” “你这么说了,皇上就会将看诊一事交给你。日后治好了公主的病也就罢了,若是治不好,皇上岂能不问罪于你” 杜提点越说越气恼,伸出手指,隔着两尺的距离虚虚点了程锦容的额头一下“对着普通病患,做大夫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在宫中做太医,如何能这般耿直你呀你,让为师怎么说你才好” 程锦容神色未变,依旧笑盈盈地“此事师父就别操心了。师父不是要张口告老致仕吗也别等年底了,过些时日,找个合适的时机,就和皇上说吧” “以后,宫中这些事,就和师父无关了。师父回家乡去,安心养老,清闲度日。” 杜提点还要说什么,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道“锦容,你今日这么说,是不是为了为师” 宣和帝信不过别人,为寿宁公主看诊治病一事,定会落在他们师徒身上。 寿宁公主这一病,不知何时才能治好。杜提点要是接下这桩差事,如何还能张口告老致仕 程锦容主动承揽此事,是为了他这个师父啊 否则,程锦容和寿宁公主“私怨”重重,怎么肯出这个头 程锦容避而不答,为杜提点盛了一碗热粥,又夹了几块烧得软烂的红烧肉放进碗里“师父,这是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杜提点伸在半空中的手缓缓落下,坐了下来,慢慢吃了一口肉。 一定是红烧肉太好吃了 所以,他鼻间才会泛酸,老眼阵阵发热。 第五百零九章 怪症(二) 隔日,赵公公奉旨出宫,接寿宁公主回宫。 寿宁公主当日离宫是在晚上,无人知晓。此时回宫也一样突然。后宫众人得知消息时,寿宁公主已经在长乐宫里安顿下来了。 魏贤妃心里憋得慌,忍不住去寻顾淑妃私下说话“奇怪,之前半点风声动静都没有。寿宁怎么忽然就回宫了” 因顾淑妃代掌宫务的缘故,魏贤妃心中生嫉,和顾淑妃远不如往日亲密。只是,宣和帝如今根本不踏足后宫。后宫长日漫漫,清闲得令人心慌。 能被魏贤妃看在眼底又乐意来往的人,也就这么寥寥几个。 魏贤妃心里不痛快一阵子,也就将心里疙瘩放下,照旧和顾淑妃来往。 顾淑妃每日去椒房殿,风声动静其实听到了一些。不过,她知道魏贤妃心眼小,此事万万不能说,便露出一个同样困惑茫然的神情来“是啊我心里也觉得不对劲呢寿宁一直在公主府里养病学规矩,怎么忽然就回宫了” 魏贤妃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似笑非笑地瞥了顾淑妃一眼“皇后娘娘昨日离宫去了公主府,今日寿宁就回了宫。这其中,必然有些关联。” “个中隐情,我不知道也就罢了。你每日去椒房殿,和皇后娘娘最是亲近,怎么也半点都不知情” 顾淑妃一脸无辜“我确实什么都不知晓。便是其中有什么隐情,皇后娘娘也不会告诉我。” 魏贤妃轻哼一声“我不信。” 顾淑妃轻叹一声“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实在不信,我也没办法。” 魏贤妃“” 魏贤妃被不轻不重地噎了一回,心里恼怒,又哼了一声,站起身来“寿宁回宫,我这就去长乐宫探望寿宁。你去不去” 顾淑妃果然不肯去“寿宁忽然回宫,总要安顿休息几日。不如等过几日,我们问过娘娘的意思,再去探望寿宁也不迟。” 魏贤妃目中闪过一丝讥削嘲弄,淡淡道“淑妃行事谨慎周全,怪不得能得娘娘青睐。我天生是个急性子,却是没耐心等了。我先去长乐宫了。” 说完,起身离去。 顾淑妃看着魏贤妃离去的身影,嘴角边溢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康宁公主悄步而来,见顾淑妃这副神色,康宁公主有些心疼“母妃,贤妃娘娘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顾淑妃定定心神,轻快坦然地应道“她性情急躁些,说话偶尔有些不中听,没什么。” 康宁公主心疼亲娘,忍不住低声道“母妃,你的性子也太好了。贤妃娘娘就是看你好脾气,总时不时地欺负你。” 顾淑妃淡淡一笑,伸手抚了抚康宁公主的发丝“些许口角意气,我从不放在心上。康宁,你也别因这点小事嫉恨她。” “你父皇龙体欠佳,心思都放在朝政上,久不踏足后宫。后宫里的妃嫔们日子都难熬不好过。我如今替皇后娘娘掌管宫务,总算有些事情做。贤妃位分在我之前,却被晾在一旁。她心里不痛快,才想寻口角,和我怄气。” “若是这样能让她消消闷气,就随她吧” 都是身不由己的苦命女子,何必彼此为难。 康宁公主也是个善良柔顺的性子,听了顾淑妃的话,那点闷气不快,也就散了。点点头应下。 顾淑妃欣慰地看着女儿“康宁,你能想明白就好。人生在世,总有这样那样的不如意。日子都是自己的过的。心态平和,才能过得好。” 顿了顿,又轻声笑道“这几个月来,我寻机会见了朱启珏几回。确实是个俊俏儿郎,穿着银甲腰挎长刀,既英俊又神气。也勉强配得上我的康宁了。” “等过些时日,我去求皇后娘娘,先为你建公主府。等明年春暖花开,公主府也差不多该建好了。到时候,你就和驸马成亲,离开宫廷,住进自己的公主府里。” 康宁公主羞红了一张脸,小声道“母妃,女儿舍不得离开你。” 顾淑妃笑了起来“傻丫头,公主府离皇宫近得很。你就是每天都进宫请安,还有人拦着你不成。” “行了,你就别想这些了。母妃自会为你操持得妥妥当当。” 康宁公主小脸红扑扑的,眼中却闪出了希冀的神采和光芒。 从小,她就活在寿宁公主的光芒之下。 她要学着藏拙,要处处让着寿宁公主。 可如今,她满心喜悦地等着和未来驸马成亲。寿宁公主却永远失去了心爱的男子,不知何等伤心悲恸。 命运无常,令人唏嘘。 魏贤妃去长乐宫探望寿宁公主,不出意料地被拦在了长乐宫外。守着长乐宫宫门的,是裴皇后打发来的宫女。 宫女恭敬地说道“皇后娘娘有令,公主殿下病症未愈,不能过了病气给他人。没有娘娘的命令,不得开宫门。贤妃娘娘还是请回吧” 魏贤妃碰了个软钉子,悻悻而回。 后宫中的贵人美人昭容们,见魏贤妃都没能进长乐宫,也就歇了看热闹的心。各自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寝宫里。 傍晚,帝后驾临长乐宫。 吴嬷嬷王嬷嬷领着一群宫女下跪行礼“奴婢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宣和帝随意挥挥手,两位嬷嬷和宫女们都退到一旁。 然后,宣和帝推开门,进了寝室。一眼就见到了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穿着一袭红色宫装,愈发显得脸孔消瘦苍白。不过,她脸上的骄矜神情,确实和昔日一般无二。 “父皇,母后。”寿宁公主裣衽行礼。 宣和帝淡淡道“免礼平身吧” 寿宁公主谢了恩,站起身来,有些不满地撒娇“父皇,我这大半日都待在长乐宫里,实在气闷。母后让人看着我,不允我出去。父皇,你可得给女儿做主。” 这两年多里发生过的事,她真的全都忘了吗 宣和帝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寿宁公主的脸上。 可就是以他的利眼来看,也窥不出一丝作伪的痕迹。 第五百一十章 怪症(三) 寿宁公主被宣和帝看得莫名其妙“父皇,你这样看女儿做什么莫非是太久没见女儿了” 寿宁觉得这个玩笑很好笑,咯咯笑了起来。 算一算时日,确实有一年多没见了。 宣和帝看着笑得欢快的寿宁公主,心里五味杂陈、 寿宁公主见宣和帝不吭声,又转而恳求裴皇后“母后,你就容女儿出长乐宫吧这宫里又没人敢欺负我,母后还担心我不成” 裴皇后心情也十分复杂,过了半晌,才张口道“寿宁,你病了。随时会头痛发作,身边离不得人。不宜出长乐宫” 寿宁公主见裴皇后不肯松口,心里懊恼不快,跺了跺脚“我不管,反正我要出去。” 宣和帝面色微沉“寿宁不得胡闹” 寿宁公主扁扁嘴,不敢再吭声了。 宣和帝又放缓声音“寿宁,朕问你,你如实回答。你今年多大了” 寿宁公主好像听到了什么荒谬好笑的事,睁大了眼睛“父皇,怎么你也问我这么可笑的问题。我岂会记不清自己的年龄。我今年十五,还没及笄呢” 等等,她的生辰是在年初二月。 可现在,明明是秋日。 她怎么还没及笄 寿宁公主目光茫然了刹那,似有什么阴暗可怕的东西要从脑海中钻出来。 好疼 寿宁公主蓦然抱着头,凄厉地惨呼起来。 宣和帝裴皇后猝不及防之下,同时一震,惊呼出声“寿宁” 短短片刻,寿宁公主已面色惨白,满额冷汗。抱着头倒在了地上,脸上满是无尽的痛苦“好疼父皇,母后,我好疼啊” 裴皇后心里突突直跳,上前一步,要扶起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极度的痛苦之下,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影是谁,只下意识地抓紧了裴皇后的手。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手指用力划过,裴皇后的手背上瞬间就有了血痕。 宣和帝目光一暗,厉声道“来人,立刻宣杜提点程太医。” 程锦容和杜提点随帝后一同进了长乐宫,就在寝室外候着。立刻应召而至。 程锦容目光一扫,心里一沉,上前握住寿宁公主的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寿宁公主的麻穴。 寿宁公主手下一软,裴皇后终于得以抽出了手。手背上几道血痕格外刺目。 程锦容心疼不已,只是,此时救寿宁公主更要紧。只得将此事先搁下。几个宫女过来,半扶半拉着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躺到床榻上,依旧头痛难当,难耐之下,头用力磕到床柱上,咚地一声。 这声响,让听的人都觉头痛。 寿宁公主额上被磕出了血,血迹流到了脸上,看着颇有几分可怖。寿宁公主却似已止住了头痛,竟扯着嘴角笑了起来“父皇,女儿不疼了。” 宣和帝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程太医” 程锦容没等宣和帝吩咐,用金针刺了寿宁公主的昏穴。 寿宁公主的神情定格在了扭曲得有几分诡异的笑容上,就这么昏睡了过去。 宣和帝和裴皇后面色都不好看。 程锦容无暇回头,继续为寿宁公主施针。杜提点坐在床榻边,为寿宁公主诊脉。不用多问,只看杜提点凝重的神情,也知道寿宁公主的病症不妙。 宣和帝胸口有些气闷,转身先走了出去。 裴皇后走到了床榻边,神色复杂地看了昏睡的寿宁公主一眼,低声问程锦容“锦容,寿宁没有大碍吧” 程锦容施完针,才站起身来,低声答道“现在还不好说。” 医术浩瀚无涯,无法医治的疑难杂症不知有多少。寿宁公主的怪症能不能治好,谁也不敢断言。 程锦容昨日面圣奏对,张口说自己有六成把握,是为了承揽过此事。令杜提点得以安然脱身,告老致仕还乡。 其实,她连四成把握也没有。 裴皇后显然也听出了些微妙的意味,略略蹙眉,目光掠过发须皆半白的杜提点,似是明白了什么。 裴皇后什么也没说,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床榻边。 过了许久,裴皇后又问道“寿宁头痛发作时,十分痛苦。你先尽力减少她发病的次数吧” 程锦容点点头“娘娘放心,微臣和提点大人会斟酌开方,每日为公主殿下施针。除此之外,对公主殿下说话时,也得格外留心,不要提起她失了记忆的事。尽量顺着她的话音话意。” 裴皇后轻叹一声,略一点头。 六皇子很快闻讯而来。 “父皇,”六皇子在寝室门外见到了伫立未动神色沉凝的宣和帝“皇姐现在如何了” 宣和帝目光微暗,低声道“程太医和杜提点在寝室里,为她诊脉施针。” 不知从何时起,宣和帝宣太医的时候,程太医的名字已经排到了杜提点的前面。 六皇子嗯了一声,想进寝室,见宣和帝神色不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张口安抚宣和帝“父皇也别太忧心了。程太医医术如神,一定能治好皇姐的病症。” 宣和帝目光一闪,忽地说道“其实,寿宁忘了一切,也是好事。” 六皇子一愣,默默品味琢磨这句话。 是啊 寿宁公主若是记起一切,就会想起和元思兰的深情,会想起自己痛失的孩子,会想起自己的未婚夫婿死在了贺祈手里 一旦寿宁公主想起一切,对父皇母后岂能不怨不恨 以父皇的性情脾气,哪里能容得下满心怨怼憎恨的寿宁公主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什么都忘了。她还是那个骄傲任性的寿宁公主,还是那个敬重父皇亲近母后的女儿。 六皇子低声道“皇姐头痛的病症,总得治好才行。不然,头痛发作,实在痛苦。” 宣和帝点点头。 六皇子又道“要治这等怪症,不是易事。程太医定会尽心尽力。父皇也别给程太医太多压力,免得程太医心中忐忑,反而误了给皇姐看诊。” 宣和帝瞥了六皇子一眼“你对程锦容,倒是比寿宁还要亲近。”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五百一十一章 怪症(四) 宣和帝随口一言,并无试探或不满。 六皇子认真地想了一想,然后说道“父皇既是看出来了,我便说一回心底话。我确实觉得容表姐更温柔可亲。” “皇姐是我嫡亲的长姐,可我们屡屡有分歧,争吵过数回。皇姐离宫去了公主府,我特意去看她,她不问青红皂白,就骂我一通。一颗真心捧出去,就这么被践踏。便是亲姐姐,我也委屈憋闷难受。” “容表姐进宫后,对我关心亲近,时时将我放在心上,事事为我着想。” “父皇,换了是你,你会更乐意亲近谁” 宣和帝“” 这个臭小子,自己就说了一句,他一说就是一长串。 扪心自问,换了谁,也会更喜欢程锦容吧 宣和帝抽了抽嘴角,扯开话题“你进去看看寿宁吧” 六皇子应了一声,转身的刹那,微微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的心底话只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更重要的未曾说出口。从第一次见程锦容起,他就有着莫名的亲近和喜欢。 那份亲近,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流淌在他的血液里。 不仅是他,母后显然也极喜爱程锦容。那份喜爱,远胜皇姐,甚至也胜过了对他和二皇兄 他心里不是未曾揣度过,脑海中偶尔有些匪夷所思的念头。很快,他就为那个荒唐的念头好笑不已。 母后年少时嫁给父皇,隔了四年才有身孕。断然不可能有别的血脉他这般胡思乱想,真是太对不住父皇也太羞辱母后了。 六皇子将心里杂念压下,迈步进了寝室。 裴皇后站在程锦容身侧,一同看着床榻上的寿宁公主。 大概是之前的念头还未散,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六皇子脑海中又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母后和程锦容已逝的亲娘是嫡亲的姐妹,听闻容貌也有几分肖似。程锦容生得像亲爹,相貌和母后并无太多相似之处。可站在一起时,却又出奇地和谐。 听到脚步声,众人一起转头。 程锦容以手点唇,轻轻嘘了一声。 六皇子点点头,脚步放轻,声音也压得极低“皇姐怎么又昏睡不醒了” 程锦容轻声应道“公主殿下头痛发作,我不得已,只能以金针刺她的昏穴。”人在清醒的时候,无法抵挡那样的剧痛。昏过去倒是省了折磨。 六皇子看着苍白枯瘦的寿宁公主,忍不住叹了一声。 往日他对寿宁公主纵有再多的不满,如今也都消失无踪了。余下的,是同情和怜悯。 “容表姐,劳烦你费心费力,治好皇姐的头痛之疾。”六皇子低声道“往事记不起来无妨,只要皇姐平安健康,头痛不会发作,便是万幸了。” 程锦容心里一动,和六皇子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看来,宣和帝不愿寿宁公主记起前尘旧事。 揣摩天子心意,不是易事。 御前当差的臣子们,一个个殚精竭虑,无非是揣摩圣心。不必天子张口示意,就能说出天子想听的话,做出天子想做的事。这也是为人臣子的至高境界了。 当晚,宣和帝宣召程锦容和杜提点询问寿宁公主的病症。 杜提点正要张口,程锦容已上前一步“回皇上,公主殿下所患的怪症,是因刺激过度脑海中无法承受而起。” “微臣以为,眼下应以诊治头痛之疾为先。公主殿下遗忘的往事,大可以先放一放。等身体养好了再说。” 宣和帝果然神色缓和,点点头道“就依程太医所言。” 宣和帝又看向杜提点“杜提点,寿宁所患的怪症,不可宣扬。你私下去寻一些类似的医例,找出诊治的法子,和程太医一同研究参详。” 宣和帝这一张口,明明白白地以程锦容为主,杜提点倒成了辅助的那一个。 这其实正合杜提点的心意。既是要告老致仕,就该渐渐退后,由爱徒顶着一切。他便可以从容离去 杜提点下意识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以目光示意。 师父,现在正是张口致仕的最佳机会。 是啊这正是张口的好机会啊以寻医例为借口,先出宫一段时日。等寿宁公主的病症稍有起色,就能张口致仕了。 早已准备好的一席话,堵在嗓子眼里,不知为何,就是吐不出口。 宣和帝有些诧异不快“杜提点为何不说话” 寻找医例,算不得什么太难的差事。当日为了他的宿疾,杜提点私下派人四处寻找病症相同的病患。 现在这是怎么了 杜提点深呼吸一口气,拱手道“皇上信任微臣,将这桩差事交给微臣,微臣感激不尽。不过,微臣行医多年,论经验比程太医丰富得多。公主殿下的病症,还是交由微臣来诊治吧寻访病例的事,微臣自会派人去暗中寻访。找到的病患,还安置在微臣的私宅里。” 程锦容“” 这和他们之前商议的,可完全不一样。 程锦容一惊,倏忽转头看向杜提点。 杜提点看也没看程锦容,神色从容地说了下去“微臣不敢断言一定能治好寿宁公主的病症。不过,为她针灸止痛,调理身体,微臣总能做到。” 宣和帝虽然器重程锦容,不过,论信任熟悉,自是在宫中做了二十多年太医的杜提点了。杜提点平日谨言慎行圆滑老道,鲜少有这般言之凿凿的时候。 宣和帝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欣慰“好,那朕就将这桩要紧事交给你了。” 程锦容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这桩“美差”,就落到了杜提点的头上。 师徒两人告退,回了当值处。 程锦容蹙着眉头,急急低语“师父,你怎么忽然张口说那些话现在,这差事落在你身上,寿宁公主一日未曾痊愈,你就一日别想离宫致仕了” “锦容,”杜提点做出了决定之后,就如心头巨石被搬走了,声音坦然“为师已经想好了。为师这把老骨头,还能再撑两年。” 第五百一十二章 笑话 程锦容心中一热,低声道“师父,你还是辞了这桩差事吧有事弟子服其劳。有我在宫中,师父尽可安心离去。” 杜提点捋着胡须,故作严肃地板起脸孔“行了,为师已经做了决定,焉能轻易更改。再者,皇上也已应允首肯,为师现在去改口,你以为皇上会怎么想” 以宣和帝的脾气,定会心中恼怒不快。 杜提点想平平安安地致仕回乡,想成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就不能触怒宣和帝。 在杜提点张口之后,就注定了继续得在宫里待着,继续做太医。 程锦容凝视着杜提点,半晌才轻声道“师父,谢谢你。” 她和寿宁公主私怨重重。由她为寿宁公主诊治,其实不太合适。她这张脸日日在寿宁公主面前出现,说不定就会勾起寿宁公主潜藏的记忆,引发头痛之疾。 退一步说,就算是平安无事,难道她对着寿宁公主就能半点不怨不怒 她不是圣母,强自隐忍按捺,不过是为了裴皇后和六皇子,还有为了杜提点早日脱身罢了。 杜提点无声地笑了笑“行了,我们师徒还用谢来谢去吗”然后,便扯开话题,和程锦容说起了寻访病例一事。 木已成舟,再多想也无益。 程锦容也未矫情地再说什么。 正如杜提点所言,师徒之间,互相为彼此着想,是天经地义的事。谢来谢去,反倒见外。 师徒两人这一商议,就是半个时辰。紧接着,又商榷起了如何给寿宁公主看诊。 “药方以止痛宁神为主。”程锦容低声道“除了汤药之外,还可配制药包,让公主每日药浴半个时辰。” 杜提点略一点头“每日我去诊脉施针,开药方的事也交给我。你尽量少在公主面前露面。” 程锦容笑着接过话茬“好。为皇上请平安脉的事,就交给我。” 杜提点又点点头。目光掠过程锦容的脸孔,忽地笑道“你也别只顾着忙碌当差,得了空闲,多回一回夫家。你和贺祈新婚燕尔,也该多相聚才是。” 说来也奇怪。没成亲的时候,提起贺祈,程锦容落落大方。成了亲之后,脸皮倒是薄了起来。 被这么一打趣,程锦容微微红了脸,嗯了一声。 这一夜,程锦容梦境连连,睡得不甚安稳。清晨起床时,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气色却格外红润娇艳。 今日是小朝会。如今天子一日两次平安脉,程锦容手脚利索,很快梳洗穿戴整齐。 到了殿外,遇到了裴璋。 御前侍卫们皆身着银甲。一堆英俊少年郎,身姿挺拔,腰佩长刀身着银甲,威风神气,看着十分养眼。 面容俊美风度翩然的裴璋身在其中,无疑是最醒目的一个。 要是贺祈也回宫当差多好,出来进去都能见一面。 程锦容分神地想着,缓步走上前。 裴璋看着神色娇艳如花的程锦容,心里竟没什么嫉恨不平。心底的黯然酸涩,也被遮掩得严严实实。 裴璋冲程锦容点头示意。 程锦容略一点头还礼,从裴璋身边走了过去。 裴璋很快收回目光。 站在不远处的朱启珏,冲江尧挤眉弄眼。 那可是你未来的大舅兄,要不要去安慰几句 江尧没好气地白了一眼过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现在一想到要成亲,心里就如被棉花堵住一般,说不出的别扭。哪有心情去和大舅兄套近乎。 再者,裴璋和永安侯父子反目一事,人尽皆知。 这个裴璋,也是狠人,直接就在平国公太夫人送的宅子里住下了,这大半年来,没踏过永安侯府半步。 也不知裴绣出嫁那一日,裴璋会不会回府 裴璋十分敏锐,似是察觉到有人在盯着他,目光一凝,扫了过来。 江尧立刻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 永安侯府。 往日热闹的永安侯府,如今正门紧闭,门庭冷落。门房管事清闲得连连打呵欠。便是裴绣将出嫁的喜事,也没能令永安侯府热闹起来。 和卫国公府人来人去的热闹情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反差。 病了一场养了数月才慢慢痊愈的裴绣,怔怔地坐在闺房里。 永安侯夫人坐在裴绣身侧,一边以帕子抹泪,一边低声絮叨“阿绣,真是委屈你了。可我们裴家眼下这样,不得不早些让你出嫁” 兄长还没成亲,她这个妹妹就先一步出嫁。还是女方主动提的婚期。 这件事,卫国公府不会去宣扬,可京城勋贵官宦圈能有多大还有谁不知道往日骄矜的裴五小姐,早已成了众闺阁少女口中的笑话。 裴绣哭过几回,如今颇有些认命的意味,神色木然地听永安侯夫人继续说了下去“阿绣,你父亲也是没法子了。” “你父亲这谢罪折子,一写就是大半年。这大半年里,他没能出府一步。也无人敢违抗圣意登门。你父亲私下令人传信出府,请托人在朝堂上为他说情。倒是有人碍不过颜面应了,可皇上就是不松口。” “再这么下去,你父亲不知何时才能回朝堂。我们裴家也成了众人眼里的笑话。” 裴绣幽幽地张口“现在不是吗” 永安侯夫人“” 裴绣看着永安侯夫人,木然说道“大哥和父亲闹得父子反目,这大半年了,根本没回过府。” “父亲倒是有意缓和父子关系,想让大哥在皇上面前为他说情。可惜大哥不肯回来,这心结越结越深。” “满京城的人,都在笑话父亲,将得圣心的儿子撵出了家门。” “父亲急了,便将主意打到了卫国公的身上。所以,我这个女儿就该不顾体面的抢在兄长成亲之前出嫁。” “我没出府,也不知别人在背后怎么嚼舌。母亲总能出府吧不妨说给女儿听听,别人都是怎么说裴家的” 永安侯夫人“” 这一席话,犹如一巴掌,重重地扇在她的脸上。 火辣辣的刺痛后,是无尽的尴尬和难堪。 第五百一十三章 松口 二皇子是被封了府邸,府中所有人都不得进出。永安侯府里,被禁足的只有永安侯。她这个永安侯夫人,还是能出府的。 永安侯不便也不宜出府,一应人情来往走动,都落在了她身上。她顶着众人异样的嘲弄目光,厚着脸皮出府走动,和一众勋贵官宦女眷来往。 往日风光无限,不管到了何处,都有人奉承示好。 可这大半年来,她受冷遇被奚落被冷嘲热讽 那些人在背地里都是怎么说裴家的 “这永安侯,以前看着风光得很。现在被皇上勒令写请罪折子,左写右写就是不顶用。我看哪,这裴家是完了” “就连二皇子,也被关了大半年不见人。更别说永安侯了。” “皇上气恼永安侯教坏了二皇子,所以才这般严惩这个永安侯,已经彻底失了圣心。” “可别这么说。二皇子不顶用了,还有六皇子。皇上有意立六皇子为储君,永安侯到底是六皇子嫡亲的舅舅。以后说不定就有翻身的那一天。”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永安侯对二皇子那是掏心掏肺,对六皇子一直都十分冷淡。以后想再烧热灶,谈何容易。” “永安侯为儿女都定了好亲事。现在和儿子闹翻脸了,就把主意打到女儿身上。听闻裴家主动提了婚期,要让女儿出嫁。婚期就定在十月。卫国公少不得要为永安侯求求情,总不能大喜的日子里亲家不露面吧” “啧啧亏永安侯有脸,做出这等事情来。” “兄长还没娶妻,就让妹妹先出嫁。这等热闹,可不多见。等裴五小姐进了江家的门,怕是还有的热闹可看。” “嘘小点声,可别被永安侯夫人听见了” 永安侯夫人也有几个交好的官宦女眷。总有人将这些话传进她耳中。她当面硬撑着笑容,背地里气得全身发抖。 “母亲为何不说”裴绣声音依旧木然“是不是那些话太难听了,母亲说不出口” 永安侯夫人胸口似中了一支支利箭,痛不可当,难堪至极。终于忍不住落了泪“阿绣,是娘没用。我也劝你父亲了,可他执意要这么做,我根本就拦不住他啊” “你大哥和你父亲闹成这样,如今连家门都不回。你父亲整日阴沉着脸,看着我就像看仇人一般。我每日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慎,惹得你父亲不快。他现在是半点脸面都不给我,动辄张口谩骂羞辱。” “还有,你父亲现在亲自教导裴珏读书习武。你大哥还未请封世子。你父亲怕是已经动了心思,要将爵位传给裴珏了。” 裴珏是永安侯庶出的次子,比裴璋小了三岁,今年十五。也是个勤奋好学又上进的英俊少年郎。 永安侯夫人再不喜庶子,也得承认,裴珏虽不及裴璋,却也是个出色的少年郎。更重要的是,裴珏孝顺听话,对永安侯言听计从。 相比起桀骜难寻固执的裴璋,裴珏显得可爱多了。 一想到裴珏,永安侯夫人心意难平,擦了眼泪,恨恨说道“你父亲真是吃了猪油懵了心,竟处处抬举着一个庶子。他也别忘了,这请封世子的折子是他写没错,也得看皇上点不点头。” “阿璋一片忠心,为皇上当差做事,皇上岂会亏待他。你父亲痴心妄想,真是可笑之极” 原本说着她的亲事,很快,话题就转到了裴璋的身上。 永安侯夫人也不哭了,拉着裴绣的手絮叨了半日“你大哥也太狠心了。那一日你父亲打了一巴掌,又怒斥他一顿。他竟就当了真,如今住在平国公太夫人送的宅子里,不肯再回府。” “这个没心没肺的,恨上了你爹,就连我这个亲娘也不惦记了。如今你这个亲妹妹要出嫁,他总得回来送嫁。趁着这一次机会,也能让他们父子修好。” “阿绣,你也别你父亲心狠。你迟早是要嫁到江家的,现在就是早一些而已” 说来说去,总是这些。 裴绣垂着眼,掩去眼底的失望和漠然。 罢了嫁就嫁吧裴家她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永安侯夫人一边忙着为裴绣备嫁妆,一边派人去裴璋的宅子里送信,催裴璋回永安侯府。 裴璋每日在宫中当差,每隔两日回来一次。宅子里原本就有下人,裴璋又买了几个小厮。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在外安了家。 永安侯夫人时常打发人送东西来,裴璋也未拒绝。不过,对催促他回永安侯府的口信,裴璋恍若未闻。 他已经离开裴家了,再也不想回去了。 “启禀公子,”这一日天黑,裴璋一踏进宅子,门房管事便殷勤地禀报“夫人又打发人过来了。还说一定要见公子。” 裴璋略一点头。 来送口信的,是永安侯夫人的心腹大丫鬟白薇。 白薇行了礼后,低声道“夫人请公子得了空闲,回府一趟。” 裴璋连眉头都未动一下,淡淡道“我早就说过了,我不会回去。” “公子,五小姐就快出嫁了。”白薇一脸恳求“公子就是不念着侯爷夫人,也该念着兄妹情分。” “公子是五小姐一母同胞的兄长。如果小姐出嫁之日,公子不在府中,五小姐的颜面要往何处放日后嫁到卫国公府,也会被夫家低看小瞧。” “女子出嫁,一生只有一回。公子还是回去吧” 这话一听就是出自永安侯夫人的授意。 她惯常以“情”动人。也清楚地知道他的软肋。 他和父亲反目,和母亲心有隔阂。可对亲妹妹,总有几分怜惜。 裴璋目光一闪,沉默片刻,才说道“你回去告诉母亲。阿绣出嫁当日,我一定为阿绣送嫁。” 白薇眼睛一亮,正想张口再劝裴璋送府,裴璋已冷冷地看了过来“那些没用的废话,你不必再说了。回去向母亲复命便可。” 白薇心里一凛,不敢再多嘴,恭声告退。 好在裴璋已经松了口,她也能回去复命了。 第五百一十四章 被困(一) 白薇回府复命后,永安侯夫人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有了久违的笑意“好他答应就好” 裴璋最重承诺,说话肯定算话。 白薇趁机说些好听的,哄永安侯夫人高兴“夫人也不必再发愁了。等公子回府,和侯爷见了面,父子之间定会和好如初。” 永安侯夫人心中高兴,立刻去了永安侯的书房。 这大半年来,永安侯独自住在书房里。他不能出府,也见不了同僚故旧,便时常召府中的幕僚说话。 书房外有重重侍卫把手。永安侯夫人也得在外等着通传。 等了一炷香功夫,永安侯夫人才进了书房。 这一进书房,永安侯夫人就见到了刺目碍眼的一幕。 永安侯沉着脸坐在书桌前,裴珏站在永安侯身侧,专心磨墨。父子两个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画面颇为和谐。 呸 一个贱妾生的庶子,再抬举又能如何 裴家的爵位和家业,都是她儿子的。 永安侯夫人忍住鼻子里的冷哼,笑着上前“妾身有一桩好消息,要告诉侯爷。” 永安侯目光阴鸷,冷冷瞥了满面笑容的永安侯夫人一眼“怎么那个孽子终于点头,肯在阿绣出嫁之日回府了” 永安侯夫人“”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永安侯话语里满是讥讽“那个孽障,亲口说过再不认我这个父亲。又怎么肯老老实实地回府。” “你每隔两日就打发人去一趟,连着去了七八回,他都没松口。今日怎么忽然就应了十有八九是不胜其扰,先应了安抚你。” 永安侯夫人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侯爷多心了。阿璋性子是犟了些,不过,他自少就是一诺千金的脾气。只要是他应下的事,一定会做到。” 永安侯冷笑一声“他回不回来,都无妨。我也不缺他这个儿子” 永安侯夫人生平最恨听到这句话,闻言顿时心火蹭蹭,也没心情一味低头陪笑了“侯爷请慎言” “阿璋是侯爷的嫡长子,深受皇上信任器重。侯爷说这话,就不怕传到皇上耳中吗侯爷在府中写了大半年的请罪折子,莫非还想一直写下去不成” 永安侯“” 永安侯顿时被激怒,霍然起身,快步走到永安侯夫人面前,扬手就是一巴掌。 永安侯夫人挨了响亮的一巴掌,一阵头晕目眩。不过,她心中怒火胜过了畏惧,或许也是因为时常争吵之故,被辱骂被打都是常事,她也没了一开始的羞愤欲绝。 她以手捂着面颊,目光亮得惊人“侯爷心里再不痛快,妾身该说的话也得说。” “侯爷走到今天这一步,做的最大的错事,就是和阿璋反目离心。否则,有阿璋在御前说情,皇上也不会一直晾着侯爷” “侯爷张口就说不要儿子了。阿璋不仅是侯爷的儿子,也是妾身的儿子。妾身也只认这一个儿子。那些贱妾生的东西,根本上不得台面。侯爷还是趁早打消不该有的念头免得被人耻笑” 站在一旁的裴珏尚且年少,脸皮薄。被嫡母一通怒骂,裴珏一张俊脸羞愧得通红。 永安侯面色铁青,怒目相视“滚” 滚就滚 永安侯夫人愤然转身离去。 永安侯夫人一走,书房里又安静下来。 永安侯神色变幻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珏不敢多言,垂手束立一旁。 过了许久,永安侯才转身,目光掠过循规蹈矩的裴珏,心里暗叹一声。裴珏头脑聪颖,资质上佳,不和那个孽障比,也是出色的少年郎了。 可人最怕相比。 那个孽障是嫡长子出身,文武双全,样样出众,自小就进出宫廷。一身气度,绝不是裴珏能比的。 他这些时日一直亲自教导指点裴珏如何为人行事,如何揣摩人心,如何和朝臣们打交道等等。不过,这都不是一蹴而就的事。 裴绣出嫁那一日,只要裴璋肯回府,肯撑着裴家脸面,他这个亲爹心里再恼怒不快,也得先忍下闲气闷气再说。 “父亲,”裴珏被永安侯长久地注视,只觉浑身都不自在“母亲不喜见到我在书房,要不然,以后我还是别进父亲的书房了” 永安侯神色一沉,张口打断裴珏“府里我说了算。我让你进书房,你只管进便是。她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裴珏鼓起勇气说道“其实,母亲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大哥是父亲的长子,也一直是父亲的骄傲。” “我这个做弟弟的,一直敬重大哥,也盼着大哥早点回府。” “我父亲对我好,我心里很高兴。可我知道,我远不及大哥。我也没肖想过不该想的。等大哥回来,父亲还是放下身段,和大哥和好吧” 永安侯“” 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 永安侯心头火起“你也给我滚” 裴珏灰头土脸地告退,乖乖滚出了书房。 很快,书房里传出了咚的一声巨响。 守在书房外的亲兵们,早就熟悉了这样的声响。侯爷被困在府中,心情不佳,踹翻桌子是常有的事。等里面的动静消停了,再进去收拾也不迟。 二皇子府。 比起永安侯府,二皇子府更冷清。 永安侯不能出府,永安侯夫人总能出府走动。裴家的下人也可以出入。而二皇子府是被封了府,府里所有人都不得出府。衣食用度,皆有内务府的人送进府中。 有裴皇后和六皇子在,内务府的管事太监也不敢怠慢克扣。 二皇子照样吃着珍馐美味,府中美妾们穿着绫罗绸缎,每日舞姬们妖娆起舞,歌姬的歌声曼妙。 这大半年里,二皇子身边有两个美妾怀了身孕。 “二皇子妃娘娘,”大丫鬟红云走到二皇子妃身边,低声禀报“后院的玉美人,今日请了太医去诊脉。时日尚浅,不过,也是喜脉。” 二皇子妃随意嗯了一声,拿起手边的铃鼓,轻轻摇晃。 铃鼓声清脆作响,八个月大的小皇孙流着口水,爬了过来。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五百一十五章 被困(二) 嫡出的皇孙出世,按着宫中常例,应该大办满月酒宴。天子也会在满月这一日为皇孙赐名。 可二皇子自己作死,激怒了宣和帝,二皇子府被封。这个小皇孙,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没见过外人的面,洗三满月宴百日宴通通没办,宫中也没半点赏赐。 如今,小皇孙八个多月了,只取了乳名,叫做衡哥儿。大名一直都没取。 堪称大楚历史上最惨的皇孙了。 二皇子妃人比成亲前瘦了许多,吃的再精心,也养不出肉来。脸颊也没有这个年龄的女子应有的红润和风韵。 就如失了水分的鲜花,看着依旧美丽,却已渐渐干枯。 衡哥儿倒是生得白胖健壮,一双胳膊白白嫩嫩,如藕节一般。小胳膊小腿的,爬起来略有些吃力,哼哧哼哧地爬到了二皇子妃面前。伸出小手,咿咿呀呀。 二皇子妃的目中盛满了笑意,声音温柔“衡哥儿真厉害。”将手里的铃鼓,给了衡哥儿。 衡哥儿拿着铃鼓,用力晃了几晃,听着清脆的铃声,衡哥儿高兴得咯咯直笑。 孩子笑起来,鲜活生动,真可爱。 足以抚平她心底所有的荒芜和悲凉。 红云的声音在她徘徊“二皇子妃娘娘,玉美人那儿该怎么办” 二皇子妃抬起头,神色淡淡“按着府中常例,月例提高五成,多拨几个人。再去开库房,赏些衣料首饰吧” 之前两个美人有了身孕,就是这般赏赐。 红云看着二皇子妃那副枯井一般波澜不惊的模样,心里一阵阵难受。一个冲动之下,低声道“娘娘就这么听之任之吗” 二皇子妃看着红云,轻声反问“不然又该如何” “殿下失了圣心,这二皇子府被封了大半年。皇上没有半点软化的迹象。照这样下去,不知还要被关多久。殿下心气不平,在美色上稍稍纵情恣意一些,也是难免。我这个二皇子妃,若是劝阻,就是不贤。” “府中侍妾们有了身孕,为天家开枝散叶。以后生的小皇孙或是皇孙女,都要叫我一声母妃。” “我倒觉得,这样也很好。” 二皇子整日和歌姬舞姬们厮混,后院美人接二连三地有孕。二皇子妃连半点嫉意都没有,表现得无比平静。 二皇子妃这是已经彻底对二皇子死了心。 “娘娘也别太苦着自己了。”红云哽咽着低语“娘娘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就和奴婢说一说吧” 二皇子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红云,现下这样,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好在我已经有了衡哥儿,便是就这么过一辈子,我也认了。” 红云眼圈一红,泪珠滚出了眼眶。 二皇子妃轻叹一声“连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行了,擦了眼泪,照我的吩咐,去赏玉美人。” 玉美人有孕的消息,也传进了二皇子耳中。 二皇子纵情声色,又喜美酒佳肴,整个人没有消瘦,反而胖了一圈。英俊的脸孔也有了纵情酒色的颓靡之气,目光却愈发阴沉。 内侍小心翼翼地禀报玉美人有孕一事,二皇子没有半点喜悦,甚至有些不耐地说道“这等事,告诉江氏就行了。” 二皇子如今脾气暴躁,比起宣和帝有过之无不及。因被御史弹劾,被宣和帝接连呵斥,二皇子现在倒不会随意杖毙内侍了。 不过,想动手惩治身边的奴才,多的是办法。这几个月里,二皇子身边伺候的内侍已经换过两拨了。 内侍心里一紧,哪里还敢多嘴,唯唯诺诺地应了。 提起江氏,二皇子便想到儿子了,起身便去了二皇子妃的院子。 二皇子和二皇子妃相敬如冰,府中上下人尽皆知。 当日,二皇子妃费尽力气,生下孩子。醒来后,听到的就是二皇子命人刺杀程锦容一事。素来好性子的二皇子妃,当时就气得昏厥过去。然后发烧了几日,全靠着府中太医和甘草的精心伺候,才慢慢好转。 在衡哥儿满月那一日,二皇子难得有些好心情,去看衡哥儿。结果,二皇子妃一番诘问,令二皇子恼羞成怒。 夫妻两人,大吵了一回。 至此之后,二皇子每次来只看孩子,再未踏进过二皇子妃的寝室。 二皇子妃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衡哥儿身上,对自己的失宠丝毫都不在意。 她是二皇子明媒正娶的正妻,娘家卫国公府势大根深。二皇子再怒再气,也不能对她如何。她照旧安安稳稳地坐着二皇子妃。 “殿下来了,”红云低声道“奶娘已将衡哥儿抱了过去。娘娘也过去吧” 红云恨二皇子恨得咬牙切齿。可是,自家主子还这般年轻,现在就过着守寡一样的生活。后院那些美人们倒是一个个滋润妖娆。 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二皇子妃神色淡淡“相见两厌,不如不见。” 红云见主子毫不动容,心中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多劝了。 不过,二皇子妃不想见二皇子,二皇子今日却主动踏进了她的寝室。 二皇子妃垂下眼,起身行了一礼“妾身见过殿下。” 卫国公府精心教养出来的嫡女,气度出众,端庄优雅早已刻进了骨子里。便是心里厌恶极了二皇子,二皇子妃也没失了为人妻子的礼数。 二皇子伸手扶住二皇子妃的胳膊“免礼,起身吧” 那只手碰触到胳膊的刹那,二皇子妃身体微微一僵,很快恢复如常,站起身后,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殿下今日过来,不知是有何事” 二皇子没错过二皇子妃细微的动作,目中闪过浓浓的不快,却未发作,反而笑了起来“我们夫妻两个,很久没有坐在一处好好说话了。” 何止没说话,就连见面都极少。 明明都被困在府中,却十天半月不见一回。 二皇子妃眼底闪过一丝讥讽,抬起头,和二皇子对视“殿下就不必兜圈子了。有什么话,和妾身直言便可。” 二皇子“” 第五百一十六章 被困(三) 二皇子妃的冷淡和讥讽,很快激怒了二皇子。 二皇子目中闪过怒气,声音也冷了下来“江氏你竟敢这般和本皇子说话女子当以夫为天,三从四德的道理,你也不懂吗” “殿下现在说这个,是要妾身传信回娘家,请祖父为殿下在父皇面前说情吧”二皇子妃淡淡应道“如果殿下有此打算,请恕妾身不能遵从。” 二皇子“” 二皇子目中怒火高燃,额上青筋隐现,一副要择人而噬的凶残模样“江氏你在说什么有胆子,你就再说一遍” 二皇子妃看着二皇子,缓缓说道“殿下没听清,妾身就再说一遍。妾身不会传信回江家,也不会为殿下令祖父为难。” “殿下不高兴,想打想骂,妾身都受着。妾身嫁给殿下为妻,理当和殿下同甘共苦。殿下被禁足,妾身陪殿下一同待在府里。可妾身绝不会为了殿下,将娘家也拖进浑水里来。” 咚地一声巨响 二皇子一脚踹翻了一旁的圆桌,发出骇人的巨响。桌子上的茶壶瓷碗纷纷落地,茶水洒了一地。 一旁的丫鬟们被吓得瑟瑟发抖,纷纷跪下。 红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挡在了二皇子妃身前。 二皇子盛怒之下,压根没将一个丫鬟放在眼底,狰狞着一张脸,伸手便将红云推开。红云踉跄着倒地,后背恰巧压到了被碎的瓷碗片,陡然一阵痛楚。 红云没顾得上自己的疼痛,惊呼一声“娘娘” 二皇子已一把抓住二皇子妃的衣襟,目光凶狠得要吃人一般“江敏你好大的胆子你仗着娘家撑腰,就敢在本皇子面前耀武扬威你真以为本皇子不敢动你吗” 二皇子妃几乎被揪得双脚离了地,脸孔胀红,狼狈不堪。 不过,她声音却依然平静“妾身不敢如此做想。殿下是嫡出的皇子,生来尊贵,自然不用将妾身放在眼底。” “殿下也无需顾虑江家。俗话说,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妾身已经不是江家女了,殿下就是动手,卫国公府也不敢有什么怨言。” 这个江氏 二皇子怒火中烧,一双眼睛赤红,手下握住二皇子妃的脖子,愈发用力。 二皇子妃脖间一阵剧痛,很快呼吸不畅,眼前阵阵发黑。 几个陪嫁丫鬟再也按捺不住,一起冲上前,用尽力气拉开了二皇子。二皇子大怒之下,一脚一个,将丫鬟们踹得东倒西歪,惨呼连连。 红云后背鲜血涔涔,又被踹中了小腹,口中吐了一口鲜血。 二皇子妃的双眸也被怒火染红,再也维持不住平静冷然的表情,张口直戳二皇子痛处“殿下有这等能耐,应该去领兵上阵杀敌,或是上朝当差为父皇分忧。在这儿冲几个丫鬟耍威风,真是可笑之极” 二皇子一怒之下,扬起手就扇了二皇子妃一巴掌。 二皇子妃的左脸顿时肿了起来,嘴角破裂,溢出鲜血。 二皇子犹不解气,伸手又是一巴掌。 二皇子妃两边脸颊都是一片红肿,说话都没那么利索了“殿下今日索性直接打死我吧正好今后再娶一个贤良淑德柔顺听话的皇子妃” 打两巴掌出出恶气无妨,真将二皇子妃打出个好歹来,卫国公那个老匹夫绝不会坐视。 二皇子狞笑一声,扫了二皇子妃一眼“你想气我走,我偏偏不走。今儿个,我还要在这儿留宿。来人,去厨房传晚膳来,本皇子要饮酒。” 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看着眼前晃动的脸孔,心里阵阵反胃作恶,头一侧,竟吐了起来。 二皇子面色倏变,终于待不住了,怒骂几句,便拂袖离去。 留下一屋狼藉,还有受了伤的二皇子妃和丫鬟们。 “娘娘”红云哭着上前,颤抖着扶住主子“娘娘,你没事吧奴婢这就让人去请太医过来。” “不必了。”二皇子妃将胃里吐了个干净,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别闹出动静来。也别将此事传出府,免得祖父祖母他们都为我忧心。” 封了府,府中的人出不去。不过,每日都有人送米粮蔬菜进府。想传些消息进来,只要买通内务府的内侍便可。 反之,想送消息出府,也不是难事。 红云哭道“娘娘被打成这样,怎么能不传信回去殿下这也太欺辱娘娘了” 二皇子妃脸上阵阵刺痛,一张口,愈发疼痛“红云,记住我的吩咐。这件事,万万不可让江家上下知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红云嚎啕痛哭。 几个丫鬟也各自红了眼眶,纷纷垂泪。 这么好的主子,偏偏嫁给了二皇子 二皇子妃在丫鬟们的搀扶下,在床榻上躺了下来,闭上双目,缓缓呼出一口气。 她宁肯挨打,也不想和他同床共枕。 二皇子妃虽然想瞒着挨打的事,只是,府里有众多天子耳目。这件事,很快就传到了宫中。 这两日,宣和帝一直为了寿宁公主的怪症心情不佳。再听到二皇子动手打伤二皇子妃的事,顿时怒从心头起,张口便骂 “这个混账朕让他好好在府中自省,他倒好,整日纵情酒色,毫无自省之意。现在,还动手打起媳妇来了。” “真是丢朕的人” 有能耐去领兵打仗杀敌,对女子动手算什么本事 裴皇后一想到二皇子,心中也觉憎厌。 奈何她是二皇子的“亲娘”,不得不强忍着心里的厌恶,张口为二皇子说情“皇上请息怒臣妾这就命人去二皇子府传话,呵斥这个不成器的孽子一顿” 宣和帝冷冷说道“朕已经让赵公公去了。” 赵公公是内侍总管,深得宣和帝信任。时常代天子传旨或传口谕。前几回,也是赵公公去二皇子府传天子口谕。 裴皇后默默垂头,心里却十分痛快解气。 不必客气 狠狠训斥二皇子吧也别让他出府了,一直关着吧 第五百一十七章 小别 九月初五,傍晚。 程锦容脱下官服,换上青色罗裙。 这罗裙是以宫中上好的锦缎制成,衣料垂而顺滑,闪着雅淡的光泽。映衬得程锦容肤白似玉,清艳无伦。 嫁为人妇,就该挽起长发,梳妇人发髻了。 程锦容梳妆整齐后,揽镜自照,觉得素净了些,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支镶着明珠的金钗,插在发髻边。明珠光华灼灼,俏脸顿时多了一层莹润的光泽。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 唇畔笑容清浅,眸光盈盈。 真是越看越美。 程锦容冲镜中的自己抿唇一笑,起身出宫回府。 坐着马车回家,这种感觉对程锦容来说,陌生又奇妙。 她在裴家长大,不管她如何厌憎永安侯,十几年的记忆总是牢牢印在脑海里。回了程府,她倒是有了家的归属感。可惜没过几个月,她就进了宫。 爹在边关,娘在宫中。哪里才是她的家 现在,她和贺祈成亲做了夫妻,也终于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回家。这两个字在舌尖萦绕,带着淡淡的喜悦和甜意,久久不散。 马车在平国公府停了下来。随行的数十个御林侍卫各自下马,为首的依旧是韩统领。韩统领尚未出声,就见平国公世子兼御前侍卫统领贺祈快步走了过来。 “见过贺校尉” 贺祈亲热地拍了拍韩统领的肩膀“韩统领不必客气每次阿容出宫,都辛苦韩统领随行护送。改日得了空闲,我一定请韩统领喝酒。” 韩统领笑道“我也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行事,不敢居功。” 寒暄客气几句后,韩统领一行人回宫复命。 程锦容已下了马车,笑盈盈地立在马车边。 夕阳在天际似落未落,漫天红霞,无比绚烂。却不及她唇边的那抹笑意耀目。 贺祈按捺不住,大步走到程锦容面前,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阿容,你总算回来了。” 他的手结实有力,掌心温暖。她微凉的手,很快就被他的掌心焐热。这一刹那,程锦容的脑海中掠过了一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回府第一件事,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近来诸事顺遂,心情极佳。脸上的皱纹都浅了许多,满面红光,笑声洪亮。拉着程锦容的手笑道“皇上和娘娘真是宽厚仁德,体恤你们小夫妻。” 程锦容笑着应道“祖母说的是。” 每隔五日就能回府一晚,实在不错了。 宣和帝不会这般细心体贴,那么,细心体贴周全的那个人,一定是裴皇后了。 裴皇后对程锦容的青睐喜爱,人尽皆知。可只有亲自领略,才会惊叹这份“眷顾”到底有多浓厚。 胡乱探询宫中之事是大忌,太夫人并未多问,只闲话几句,叮嘱程锦容安心当差。 太夫人眼角余光一掠,瞥到贺祈眼巴巴的模样,心里不由得暗暗好笑“罢了,你们夫妻小别,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晚饭也不必过来了。” 程锦容正要说什么,贺祈已经抢着应了“就听祖母的。” 程锦容“” 程锦容面颊微红,不着痕迹地瞪了贺祈一眼。 贺祈咧嘴一笑,当着太夫人的面就挽起程锦容的手“小别胜新婚。祖母体谅我们,我们夫妻就领受祖母的美意了。” 太夫人开怀一笑。 程锦容忍无可忍,啐了贺祈一口。 贺祈拉着程锦容的手,回了院子。闻讯等在院中的紫苏,满面喜悦地迎上前来。还没等行完礼,贺祈就扔下一句“我和少奶奶要独处,都在外面候着,没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惊扰。” 紫苏“” 程锦容脸上红晕深了一层,嗔恼不已“贺祈” 紫苏以袖掩嘴,低笑不已。 小别胜新婚。 夫妻两人一独处,就是一个多时辰。 紫苏早已令丫鬟们都退得远远的,免得惊扰了主子。直至天黑透了,贺祈和程锦容才露了面,传了晚膳。 程锦容脸上如涂了一层胭脂,格外妩媚娇艳。 贺祈将布菜的活儿都抢了去。紫苏无用武之地,只得站到了一旁。 贺祈每样菜都夹了一筷子,放入程锦容的碗里。然后,他有些惊讶地发现,程锦容竟是每样菜都吃了一两口“阿容,你真是半点都不挑食。” 谁能没点喜爱偏好 就拿贺祈自己来说。他是无肉不欢之人,蔬菜瓜果类的菜肴,根本没人往他面前端。 程锦容抬头,冲贺祈微微一笑“我自小在裴家长大,锦衣玉食,没人亏待过我。不过,我自小就懂事听话,从不挑食。” 短短几句话,听得贺祈心疼又心酸。 没了亲娘,亲爹也不在身边。裴家再好,她也是寄人篱下。说话行事总是要多几分小心。 “阿容,”贺祈凝视着程锦容,低声道“你现在已经有家了。我是你的夫婿,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你的家。你想说什么做什么,只管说只管做,不必有任何顾虑。” 程锦容心头一热,鼻间微酸,轻轻嗯了一声。 用了晚膳,两人又去沐浴。 这一洗,又是一个多时辰。 程锦容腰腿酸软,全身无力,被贺祈抱着出了净房,一路抱到了床榻上。 也不知是被热水蒸腾,还是别的缘故,程锦容脸颊都红透了。她躺在床榻上,狠狠地拧着贺祈腰间的嫩肉。 一脸餍足自得的贺祈,被拧得直抽凉气。 亲昵嬉闹片刻,两人才相拥着说起了宫中事。 “皇上已经松口,很快就会令你进宫当差。”程锦容低声道“不出十天半月,就会下旨。” 贺祈低低笑道“还是岳母心疼女婿。” 程锦容失笑,伸手刮了刮贺祈的厚脸皮“谁心疼你了” 贺祈挑眉一笑“是是是,岳母疼的人是你。怕你思夫成疾,所以才在皇上面前为我求情” 听到思夫成疾四个字,程锦容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过了片刻,程锦容又低声说起了寿宁公主患上怪症一事。 贺祈笑容一敛,思忖片刻,问道“阿容,寿宁公主会不是在装病”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手机版阅址 第五百一十八章 回宫(一) 程锦容白了贺祈一眼“真病装病,怎么能瞒得过大夫” 这倒也是。 程锦容前世便是闻名边关的神医,杜提点行医数十载,更是经验丰富。寿宁公主是不是真病,逃不过这对师徒的利眼。 贺祈忙为自己的失言赔不是“对不住,我这是有眼不识泰山,一时胡言乱语。请程神医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程锦容轻声笑了起来“油嘴滑舌。” 贺祈“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程锦容“尝过当然知道。” 贺祈低笑一声“那一定是你尝错了。” 又过了许久许久。 幔帐里传出两人的低语声。 “寿宁公主做了许多错事,不过,生了这等怪症,皇上也心软了。令人接了她回宫,又命我和师父为她看诊治病。” “师父一直想告老致仕。我本来已经将张口,将为寿宁公主看诊一事揽到了身上。没想到,师父又改了主意,要继续留在宫中。” “这样才算有些做师父的样子。”贺祈不以为意地接了话茬。 程锦容笑着轻叹一声“当日他收我为弟子,确实有他的私心。我拜他为师,也是为了借着师徒名分,早些随他进宫当差。各有所求,不必苛求什么师徒情分。” “这两年来,我也时常以师父为挡箭牌。相处日久,总有几分师徒情谊。这一回,他告老致仕离宫回乡,我不会失望,也不会怪他。不过,他不肯走,选择留在宫中。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有杜提点在宫中,遇事就便利多了。 贺祈想了想,也笑道“他有这份心意,你就领他的情。日后,你也同样以弟子之心待他就是。”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人与人之间的情谊,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相处而来。彼此体谅,彼此包容,彼此理解,彼此支持,这样的情谊才会越发深厚。 两人偶偶私语,一直到了半夜才睡。 隔日五更,程锦容便得起身进宫了。 贺祈依依难舍,将程锦容搂在怀中舍不得松手。 程锦容心中也觉不舍,伸手搂住贺祈的脖子,抬头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口“过几日我就回来。” 贺祈先是点点头,然后露出幽怨的怨夫嘴脸“这才刚成亲,我就要独守空房了。” 程锦容轻笑连连,安抚地再亲一口,这才起身下榻。 从这一日过后,程锦容每隔五日回府一晚。 贺祈每隔三天就上一份谢罪折子。没出半个月,宣和帝果然下旨,令贺祈重新回宫当差。 平国公府上下,俱为此这个好消息振奋不已。 便是贺凇,也叫贺祈进了书房,笑着说道“此次你能这么快就重回宫中,锦容从中出力良多。” 御前当差的人不在少数,不过,像程锦容这般日日面圣且对天子有影响力的,却是少之又少。再得裴皇后眷顾的,更是绝无仅有。 此时,贺凇也忍不住为贺祈庆幸“三郎,你果然娶了个好媳妇。” 高门大族联姻结亲是常事,彼此同气连枝,互相之间有个照拂也是常事。可娶程锦容过门,带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贺祈听着这话,微微有些刺耳。 他看着贺凇,淡淡说道“二叔,我娶阿容,只因为我喜欢她这个人。和一切身外之事无关。” 贺凇也不介意贺祈的冒犯,随口笑道“你娶了心爱的姑娘,我们贺家有了一个做天子太医深得圣眷的儿媳,又不矛盾。更没人会因此质疑你的真心。” 贺祈“” 他确实有些反应过度了。 贺祈哑然片刻,张口向贺凇道歉“二叔,对不起。我刚才说话失了礼数分寸。” 贺凇毫不介怀,爽朗地笑了起来“叔侄两人说话,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哪有这么多礼数分寸的计较。” 贺祈看着眉眼舒展笑容满面的贺凇,心中也觉欣慰。 他当日的决定果然是正确的。 纵然郑氏犯过大错,到底和贺凇是少年夫妻。有郑氏相伴,贺凇心结渐去,心情一好,寝食皆安,于养病也颇有好处。这些时日,贺凇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二叔,”贺祈心里忽然有了主意“你要养病,不宜劳累。不过,大舅兄也说过,多走动走动,对身体也有好处。” “我明日就要进宫当值。五郎六郎两个淘气包,没人督促管教,习武练箭时常偷懒。不如就请二叔,每日去一趟演武场,看看他们两个,指点几句,权当是解闷消遣如何”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贺凇每日在屋子里躺着,确实气闷。他如今不能骑马射箭,不便用力,不过,眼力还在,动动嘴指点两个毛头小子倒是无妨。 贺凇欣然应道“也好。” 第二日,天蒙蒙亮,平国公府就开了正门。 贺祈换上了御前侍卫银甲,腰挎长刀,骑着黑色的骏马。秋风飒爽,猎猎地吹在脸孔上,一阵阵微凉。更多的是驰骋而来的快意。 在府中闷了近半年,贺祈口中不说,心里其实颇为憋闷。今日终于得以骑马驰骋,重回宫中,心情之畅快,几乎难以言喻。 御前侍卫每日辰时换班。 贺祈一露面,一众御前侍卫纷纷围拢上前打招呼。 贺祈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心里涌过阵阵热流。 “贺三你总算回宫当差了”一只手重重拍在他的肩上。好在他早有防备,依旧站稳得平稳。倒是手贱的郑清淮,右手掌心拍红了,疼得直抽凉气。 该 贺祈笑着瞥了郑清淮一眼“要不要我送些伤药给你敷手” 众人哄笑起来。 朱启珏一脸欢快地说道“昨日皇上下旨,我们几个都替你高兴。就是昨天出宫太迟了,便没去府中叨扰。等休沐日,你可得请我们几个好好喝顿酒。” 江尧和叶凌云一同附和“没错这顿酒你非请不可” 有了娇妻没了人性的贺祈,立刻道“不行,阿容一个月休沐一日。我要陪她。” 众好友“” 第五百一十九章 回宫(二) 众人嬉笑打趣一番,很快各自去换班轮值。 贺祈则进了保和殿觐见天子。 程锦容为宣和帝请平安脉,正低声和杜提点商议调养的药方。就听赵公公禀报一声“启禀皇上,贺校尉前来觐见。” 宣和帝淡淡道“宣贺校尉进殿。” 程锦容心下微动,下意识地看了殿门的方向一眼。 杜提点看在眼里,心里暗笑不已。新婚小夫妻,正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的时候。偏偏不能日日相守。如今贺祈也回宫当值,小夫妻两个至少每日能见面了。 很快,贺祈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一身银色软甲的贺祈,面容俊美,散发着武将特有的凌厉肃杀,气势夺人。当他的目光和程锦容在空中遥遥相对时,目中的冷厉顿时化为笑意。 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亦不过如此了。 杜提点又是暗暗一笑。 “末将贺祈,见过皇上。”贺祈快步上前,拱手行礼。 宣和帝目光一掠,语气淡淡“贺校尉,你亲手斩杀鞑靼太子,犯下大错。朕顾念你对大楚一片忠心,罚你在平国公府自省四个月,你现在可知错了” 贺祈一脸诚恳“末将早就知错了皇上宽宏仁厚,不计前嫌,召末将重新回宫。末将铭感五内,日后定然不负圣恩,一定尽心尽力当差。” 表忠心的话,宣和帝一日少说也要听个回,早就听惯了。贺祈格外诚恳真挚的表情,也未能令宣和帝动容。 宣和帝瞥了贺祈一眼,冷不丁问道“如果再遇到类似之事,你会如何选择” 贺祈不假思索地应答“末将还是会一刀杀了鞑靼太子末将一个人的性命声名前程,远不及大楚边关安危重要”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声音却沉凝了几分“混账朕令你闭府自省,你就是这么自省的吗” 竟张口叱责了贺祈一顿。 贺祈被臭骂一通,适时地露出些许羞惭愧色。趁着宣和帝喝茶润喉之际,飞快地冲程锦容眨眨眼。 不用担心,皇上骂几句也就过去了。 程锦容微微抿唇。 被天子亲自叱责,等闲人根本没这等“荣幸”。譬如朝中六品以下的官员,基本没有独自面圣的机会。四品五品的中等官员犯了错,多是被关押进刑部问审定罪。宗室皇亲有人犯错,则有宗人府。 真正能到圣前,被天子亲自叱责怒骂的,寥寥一数,加皇子公主在内,也不会超过二十人。 这是天子心腹才有的待遇。 一炷香后,贺祈才迈步出了保和殿。 阳光明朗,不知从哪儿飘来一丝甜甜的桂花香气。 贺祈深吸一口气,将积郁了几个月的闷气一并吐了出来。 不远处的郑清淮和叶凌云冲他挑眉示意,江尧冲他咧嘴一笑。朱启珏身为未来驸马,底气足实,胆子也比他们几个大多了。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贺祈无声一笑。 朱启珏凑过来,低声问道“表哥,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贺祈压低声音应道“皇上足足骂了我一炷香时间。我不老老实实听着,还能偷溜不成” 这倒也是。 朱启珏哑然失笑,想了想低声道“皇上既是召你回宫,想来气早已消了。今日训斥一顿,约莫是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罢了。” 正在当值,到底不便多说。 两人匆匆低语几句,各自当差不提。 到了正午,众御前侍卫要轮换着吃午饭,还可以趁此机会略略休息片刻。几人很自然地凑到了一起,围坐在一处桌子边。 饭菜不算如何精致,两荤两素,四菜一汤。不过,胜在分量足实。众人运筷如飞,很快填饱了肚子,筷子一搁,便开始戏谑说笑。 “贺三,在府里闲散了几个月,今日重新回宫当差,感觉如何”江尧笑问。 贺祈挑眉一笑“每日闲得骨头疼,今天一站就是半日,只觉浑身舒爽痛快。” 郑清淮嘴欠地接过话茬“我看是趁机偷偷瞥一眼程太医,然后心情恣意痛快吧” 贺祈没半分不好意思,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这么说也没错。”然后以睥睨的目光扫了一众好友“等你们几个娶妻成亲,就知道个中滋味了。” 叶凌云忽然露出一个堪称忸怩羞臊的笑容来“其实,这滋味我就明白了。自去年,我见过周二小姐一面之后,我就朝思暮想,日日念着她。” “前些日子祖母请了官媒去提亲,周家没有回绝,说是要考虑一段时日再给回音。我做梦都盼着早点定下亲事,娶媳妇过门。” 众人被肉麻得险些吐出来。 朱启珏戏谑笑道“你再着急,也得慢慢等着。从定下亲事到成亲,少说也得半年。接下来是江六娶媳妇,要急也该是他着急才对。” 成亲娶媳妇总是一桩喜事。随着喜日的临近,江尧心里那点别扭也放下了。听到众人打趣,咧嘴笑了起来。 这等笑闹动静,引得周围的御前侍卫们纷纷探头张望。 众人多是出身武将府邸的儿郎,彼此熟络的不在少数。很快便有人插嘴笑道“江六成亲这等大喜事,可惜我们都要在宫中当值,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江尧立刻笑道“等大家伙儿休沐时,都来卫国公府,我先请大家喝酒。” 众人立刻鼓噪着应下。 一个人独坐在角落的裴璋,默默注视着这喧闹的一幕。 他和二皇子反目,和亲爹决裂,颇有些只忠心天子的孤臣直臣的意味。这几个月来,宣和帝对他越来越器重信任。在宫中,他可谓风光得意。 可他并无少年得志的得意轻狂,反而愈发沉默少言。 便如此刻,众人嬉闹说笑,他没有加入,也无眼热羡慕之意。他的目光掠过准妹夫江尧,然后,落在贺祈的脸上。 有的人,有着与生俱来的耀目和令人折服的魅力,不管置身何处都是焦点。 贺祈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贺祈似有所察,目光遥遥看了过来。 第五百二十章 情敌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 没了往日的争锋相对剑拔弩张,反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微妙。 贺祈没有犹豫,很快起身,走到裴璋面前“裴璋,借一步说话。” 裴璋似早有预料,略一点头,站起身来。 贺祈身高腿长俊美不凡,裴璋同样身量修长俊美翩然。两人都是御前侍卫里最顶尖最出色之人,同样圣眷浓厚。 更凑巧的是,两人还是情敌不过,现在用情敌来行形容,已经不太合适了。贺祈和程锦容成亲做了夫妻,裴璋也是有婚约在身的人,表面看来,和程锦容疏远淡薄,没什么瓜葛。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朱启珏目光追随着两人的身影,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江尧也有些头痛,低声嘀咕“他们两个,不会打起来吧”一个是他好友,另一个是未来舅兄。他帮哪一个都不合适啊 郑清淮眼珠一转,低声笑道“放心吧就算要打,裴璋也不是贺三的对手” 叶凌云白了郑清淮一眼“你就别跟着起哄了。这里可是宫中,贺三怎么会和裴璋动手。” 再者,裴璋怎么说也对程锦容有救命之恩。贺祈总得承这份人情。 碍着众人,他们几个不便多言,彼此目光示意,按下不提。 贺祈没有走远,在饭厅外的廊檐下站定,看着神色淡然的裴璋,缓缓说道“裴璋,当日你救了阿容,我感激不尽。” “我一直欠你一声谢谢。今日,我正式向你道谢。并向你承诺,日后有用的着我之处,我绝不推辞。” 贺祈很清楚,裴璋为程锦容牺牲了什么。此时的道谢,俱是发自肺腑的由衷之言。 裴璋神色冷淡,声音里没有半点起伏“我不是为了你,你不必谢我。” 贺祈略一挑眉“不管你出于什么用意,总之,你救了阿容。我是她的夫婿,自要承你这份恩情。” 裴璋冷冷看了贺祈一眼“你表达谢意的方式,就是要反复提醒我,我心爱的姑娘已经嫁你为妻,我注定了要遗憾终身是吗” 话语中,终于露出了尖锐。 在程锦容面前,他竭力压抑,故作从容。不过,对着抢走了程锦容的贺祈,裴璋显然没什么耐心。 贺祈目光一闪“为了救阿容,你和二皇子反目,和永安侯父子决裂。你收下了祖母送去的宅子,在阿容面前云淡风轻,没有刻意纠缠不清。裴璋,就冲你做过的这一桩桩事,我贺祈也不得不心服口服。” “有你这样一个情敌,也未辱没了阿容。” 裴璋俊脸冷漠如冰“我自己是什么样子,我心里清楚,无需你称赞。你心不心服,我半点都不在乎。” 于是,天被聊死了。 事实证明,有些人天生磁场不和。 贺祈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地为这场道谢落幕“君子一诺千金。你记住我今日说过的话便可。” 谁要你承情了 裴璋冷笑一声,拂袖走人。 贺祈“” 算了,看在你救了阿容的份上,就忍你这一回。 平国公府。 午后,阳光依旧炽烈。偶尔有些秋风吹过,吹得枝叶飒飒作响。 贺五郎和贺六郎各自骑着温顺的母马,踢踢踏踏地在演武场里绕圈。 “谢天谢地,三哥终于去宫里当差了”贺五郎一脸庆幸喜悦“以后,就没人天天盯着我们兄弟两个了。” 贺六郎也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个大豁牙“是啊今天我吃饭都格外香甜,多吃了一碗呢” 贺六郎今年开始换牙了,两个大门牙掉了没几日,新牙尚未长出来。说话不停漏风。 贺五郎不客气地张口嘲笑了几句“瞧瞧你,一张口说话就漏风,根本听不清。你还是少说几句吧” 贺六郎冲贺五郎做鬼脸。两人嘻嘻哈哈,笑闹声传出老远。 一旁牵着母马的侍卫们无奈对视。 三公子离府的第一天,五公子六公子就像脱了缰绳的一对小野马。上午在书房里读书不用功,下午来演武场里,也一直在嬉闹。 得,还是去禀报四公子一声吧虽说四公子管不住他们两个,好赖比没人督促强一些。 就在此时,一个侍卫忽地身体一震,目中满是惊讶。 其余几个侍卫一同看了过去,然后,俱是错愕又惊喜“太好了” 太好了 二老爷贺凇在贺四郎的陪伴下慢悠悠地过来了。这对淘气小子总算有人管教了 贺五郎贺六郎听到动静不对,一起转头,然后被吓得差点跌下马。 “二叔怎么来了” “该不会是三哥请二叔来管教我们吧” 贺五郎贺六郎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大难临头的凄惨悲凉。 贺四郎扬声喊道“五弟六弟,你们两个都过来。” 贺五郎贺六郎在贺凇凛然的威压和气势下乖乖下马,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行礼“见过二叔,见过四哥。” 贺凇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贺四郎见两个淘气包乖如鹌鹑的模样,心里好笑不已,咳嗽一声说道“从今日起,二叔每日会来演武场里,指点你们两人骑射习武。你们还不快谢过二叔” 预感很快成了现实 贺五郎贺六郎心里同时悲鸣一声。 贺五郎年长一岁,大着胆子说道“二叔身上有伤,应该静心养伤,为我们兄弟操劳。我们如何敢当。” 贺六郎连连点头“五哥说的对。二叔还是安心养伤吧我们一定勤学苦练,不必二叔操心。” 贺凇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三郎说的没错。这两个淘气小子天资都属上佳,正是好玩惫懒的年纪。没人督促管教,岂不是浪费了两块良才美玉 贺五郎贺六郎还在拍着单薄的小胸脯,口沫横飞地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习武用心练习骑射二叔只管放心云云。 贺凇终于张了口“我身体不必你们两个担忧,指点你们习武绰绰有余。你们两个,先去扎半个时辰的马步。” 贺五郎贺六郎“” 第五百二十一章 舅家(一) 数日后,贺祈休沐回府。一同离宫回府的,还有程锦容。 贺祈也不骑马了,厚着脸皮上了马车。 程锦容笑着伸出手指,轻轻刮了刮贺祈的俊脸“堂堂御前侍卫统领,不去骑马,和我一同坐马车。也不怕大家伙儿笑你。” “夫妻亲近,天经地义。”贺祈理直气壮地应道“谁敢笑我” 程锦容被逗得轻笑连连。 直至唇边的笑意被吻覆盖。 温柔又缠绵。 良久,贺祈才抬起头,心满意足地将程锦容搂入怀中。 他们两人在宫中当差,日日能见面,却没多少说话的机会。更别说彼此相拥亲昵片刻了。此时两人亲密相拥,眼里心底只有彼此,柔情蜜意悄然蔓延。 两人静静相拥,过了一会儿,贺祈才张口打破沉默“难得我们一同休沐,明日你随我去平西侯府吧” 程锦容笑着应下,随口问道“江尧他们几个,不是说要和你一同喝酒吗我们去平西侯府,他们几个岂不是扑了空” “别提了。”贺祈翻了个白眼“我刚一张口说要去舅舅府上,启珏立刻张口邀他们几个一同去平西侯府。” 也就是说,小聚浅酌的地段换成了平西侯府。反正,休想甩脱他们几个就是了。 程锦容轻笑不已“你们几人一同长大,情谊深厚,彼此照拂,亲如兄弟。有这样的好友,别人羡慕你还来不及。” 程锦容口中的那个“别人”,正是她自己。 她自少住在永安侯府内宅,很少见外人,也没什么同龄的玩伴或闺中好友。和嫡亲的表妹裴绣也不对盘。 她的世界里,曾经只有裴璋。 贺祈深深地凝望着程锦容,忽地说道“阿容,我忽然很感激裴璋。在你年少的漫漫时光里,至少有人伴着你一起长大。” 至少有一个人,在意她的悲喜嗔恼。会费尽心思搜罗她喜爱的医书,博她一笑。令她冷清寂寞的生活里,多一抹鲜艳的色彩。 不然,年少的她会何等孤单。 程锦容深知贺祈的小心眼,笑着瞥了他一眼“你拈酸吃醋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地暗示。” 贺祈“” 其实他是真心的。 当然,酸意也有那么微乎其微的一点点。 贺祈咳嗽一声,也不辩驳了,很快转移话题“下个月底,江六就要娶裴五小姐过门了。到时候,你要不要送一份贺礼去永安侯府皇后娘娘又是什么打算” 裴皇后程锦容对永安侯恨之入骨,除之而后快。不过,一日没彻底撕破脸,这场面功夫也是少不了的。 “皇后娘娘和我说了,她会赏赐裴绣,为裴绣添妆。”一提永安侯,程锦容笑容淡了下来,声音里也多了几分凉意“这么做,是全一全娘娘的颜面。再多的就没了。” “我也打发人送些添妆礼去裴家。” 礼到人不到就是了。 贺祈略一点头“如此也好。对了,江六成亲那一日,我要陪他一同去迎亲。那一日,不知裴璋会不会回府。” 一不小心,话题又绕回了裴璋身上。 程锦容淡淡道“裴绣是他嫡亲的妹妹,他会去送嫁。会不会踏入裴家大门,就不好说了。” 还真是了解裴璋。 贺祈心里冒酸水,面上却笑道“这么说来,到那一日又有热闹可看了。” 永安侯府和卫国公府结亲操办喜事,裴璋这个永安侯嫡子没在裴家喜宴上露面,永安侯的脸面要往哪儿放 马车停了下来。 两人颇有默契地同时住口。 下了马车,进了平国公府,照例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见夫妻两个一同回府,心中欢喜“好好好,都回来就好。我这就吩咐下去,备两席家宴。今日晚上,大家伙儿凑在一起热闹一番。” 当日晚上的家宴,确实热闹。 女眷们一席,凑在一起闲话,从府中琐事说到京城最新八卦。 男子们这一席,今日贺凇也露了面。他如今不能饮酒,只饮清茶。贺五郎贺六郎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从头至尾老实安分,再不像往日那般猴子般的淘气乱动了。 不愧是以治军严厉闻名的二叔。这才短短几日,就将两个淘气包调理得有模有样了。 “五弟六弟的教导,还劳二叔费心。”贺祈笑着举杯“我敬二叔一杯。” 贺凇油然一笑“些许小事,不值一提。”喝下一口茶,又道“五郎六郎虽然淘气了些,底子都不错,资质也属上佳。有我在,他们两个想不成才也不行。” 一边说,一边淡淡扫了两人一眼。 贺五郎贺六郎“” 兄弟两个全身一个激灵,各自挺直小身板,异口同声地应道“二叔放心,我们一定勤学苦练。” 声音洪亮,连屏风那一边的程锦容等人也听得清清楚楚,众人顿时都笑了起来。 现在想来,贺凇回京养病,也是一桩好事。 虽然贺凇没领什么差事,不过,府中有他在,便有了主心骨。贺祈再无半分后顾之忧,可以全心在御前当差了。 第二日,程锦容随贺祈一同去了平西侯府。 众人相见,自有一番热闹不提。 平西侯对程锦容这个外甥媳妇别提多满意了,给了一份厚厚的见面礼。直接就是一个千亩的田庄。 程锦容忙笑着推辞“舅舅的心意我心领了。不过,这田庄我不能要。” 平西侯朗声笑道“舅舅给你的,你拿着就是。” 平西侯夫人也是个爽朗的脾气,笑着说道“锦容,你就收下吧不然,你舅舅心里不高兴。等你们一走,就该瞪眼发脾气捋袖子要揍人了。” 被揭了老底的平西侯,笑着瞪了妻子一眼“尽说这些没影子的话。” 然后,挤出生平最和善亲切的笑容,唯恐吓到了外甥媳妇“别听你舅母胡说。我就是看着凶了些,其实我心肠最软心地最好。” 众人各自扭头偷笑。 程锦容忍住笑,温声应道“我也是这般想的。”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五百二十二章 舅家(二) 程锦容平日不爱溜须拍马,不过,想奉承讨好一个人,嘴皮子格外麻溜。 她微笑着说道“舅舅骁勇善战,是大楚朝的名将。我素日对舅舅十分景仰,如今总算有机会亲近一二,心中十分欢喜。” 平西侯顿时朗声笑了起来,连声夸赞外甥媳妇有眼光。 程锦容抿唇轻笑“舅舅这般英雄人物,长了眼睛的都能看见。我这算什么有眼光。” 平西侯几乎快被捧飘了,咧嘴笑道“三郎真是娶了个好媳妇。” 众人又是一阵笑。 贺祈心中一阵舒畅愉悦,温柔地凝望着程锦容。 为了她,他可以厚着脸皮去讨好岳父。 为了他,她也会笑着夸赞他的舅舅,哄平西侯高兴。 原来,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觉,是这般美好。 大概是贺祈看的时间略略久了一些,朱启珏忍不住笑着打趣“表哥,你和表嫂成亲都一个月多了,还没看够啊” 贺祈睥睨朱启珏一眼“等你成亲就懂了。” 朱启珏厚着脸皮笑道“承表哥吉言,我也盼着早日和康宁公主成亲。”然后,又对程锦容道“表嫂每日在御前当值,时常见皇上和皇后娘娘。可别忘了替我探探口风。” 程锦容笑着打趣“好。等明日回宫,我就私下问皇后娘娘。就说未来驸马急着想成亲,是否能将婚期提前。” 众人哄笑。 在场的江尧叶凌云,也没拿自己当外人,纷纷张口戏谑打趣。一时间,笑声此起彼伏。 平日嘴贱的郑清淮,今日说话最少,一脸正经严肃的表情。个中原因,大家当然都懂。郑家已经请官媒到朱家来提亲了,朱家还未给回音。现在来平西侯府,可不就得憋足了劲装深沉么 叶凌云心生促狭,故意以肘撞了故作正经的郑清淮一下。 郑清淮一个没提防,身体往前趔趄一步。众人的目光顿时被吸引过来。其中,便有朱启瑄的亲爹亲娘。 郑清淮反射性地站直身体,瞪叶凌云一眼。 等过了今日,看我怎么收拾你。 叶凌云咧嘴一笑,压根没将这点警告放在心里。几个好友中,就属郑清淮说话最刁钻刻薄,平日他可没少受欺负。今日可算是报仇了。 平西侯府并未分家,三房住在一起,女眷人数着实不少。正午的家宴,男子开了两席,女眷也开了两席。 朱启瑄和程锦容原本就相识,年龄又相当,便坐到了一处。 朱启瑄生得俏丽,眸光灵动,今日穿着一袭粉红色罗裙,嘴角边笑涡深深,看着既可爱又讨喜。一口一个表嫂,叫得十分亲热“表嫂多吃些。” “这是我们府中厨子的拿手菜,我夹一块给表嫂尝尝。” 程锦容没有拂逆朱启瑄的好意,笑着一一吃了。 朱启瑄往日对贺祈还有那么一丝丝小念想。不过,这个念想在见过程锦容之后,就彻底打消了。 如今程锦容仕途得意,是御前红人,又已和贺祈成了亲。朱启瑄对着程锦容,更是亲热亲近。 宴席散后,朱启瑄拉着程锦容去了自己的闺房说话。 两人也不算太熟悉,闲话几句,便冷了场。 朱启瑄扭着手指,欲言又止。 程锦容心中了然,轻声问道“你特意叫我过来,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朱启瑄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张了口“表嫂,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 程锦容没有追问,安静聆听。 “这两年,我偶尔会出府,也去过惠民药堂几回。”朱启瑄吞吞吐吐,似乎有些说不下去了。 程锦容心里一动,猜到了几分“你和二堂兄私下有往来” 朱启瑄点点头“也不算私下往来。我觉得他说话有趣,偶尔想起的时候,就去惠民药堂,和他说话解闷。” “我一直将他当朋友,并无他念。可没想到,他对我竟有些念想半个月前,我见过他一回。我告诉他,郑家和朱家正在议亲,这门亲事约莫是要定下了。” “没想到,他当时就哭了。” “他和我说,从见了第一面起,他就喜欢我。还说,家中想为他操持亲事,他一直不肯应下。想娶的人只有我一个。” “我听懵了,张口就说我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后来,他哭了小半个时辰。” 程锦容“” 少年失恋是件悲伤的事情。可不知怎么,一想到程景安哭鼻子抹眼泪的模样,程锦容就忍不住想笑。 朱启瑄显然有些苦恼,捧着脸叹气“表嫂,我真不知道他喜欢我。我一直将他当成朋友。要是早知他心中有意,甚至为我不肯成亲,我绝不会去药堂见他。” “现在,我一想起此事,就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也无颜见你了” 程锦容略一思忖,张口问道“启瑄,你确实对他毫无男女之情吗” 朱启瑄点头“是。”然后,不太好意思地承认“我情窦初开的时候,喜欢的人是表哥。别的少年郎,我从不多看一眼。” “不过,表嫂放心。自表哥和你定亲后,我就收拾了所有不该有的念头。” 程锦容“” 程锦容还不至于吃醋,不过,心里有些微妙难言的滋味也是难免。 她定定心神,缓缓说道“启瑄,你没有对不起谁。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要么听从父母之言。如果有喜欢的人,更要竭力争取。二堂兄一样都不占,对不起这三个字,无从说起。” “你和他说清楚说明白了,也是好事一桩。他难受一段时日,就会彻底放下这段念想了。” 朱启瑄听着这话,心里好受多了“表嫂,你真的不怪我么” 程锦容笑了一笑“感情的事,勉强不来,没什么可怪的。他对你死了心,或许很快就会听大伯母的话,另外说亲,安心娶媳妇过日子了。” 朱启瑄压了半个月的心事总算消融,俏脸上也有了笑容“表嫂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程锦容顺口问道“你中意郑清淮吗” 第五百二十三章 失恋(一) 朱启瑄的回答出乎意料“算不上中意。” 程锦容有些讶然“可是,晋宁侯府已经来平西侯府提亲了。这门亲事很快就要定下了” “表嫂,”朱启瑄轻声打断程锦容“像你和表哥这般两心相许情意相投终成眷属的,世间少之又少。更多的是盲婚哑嫁。” “勋贵世家们彼此联姻是常事。我是平西侯府的嫡女,总得嫁一个门第相当的夫婿。” “郑清淮长得勉强入眼,一张嘴刁钻了些,也不算什么大的缺点。而且,他对我颇有几分情意。有这份情意,日后他总会好好待我。便是他偶尔薄待我,二哥和表哥他们也会为我撑腰。” “我若拒了这门亲事,以后又要嫁给谁去” “就拿江六的亲事来说。裴五小姐在背地里抱怨哭诉过数回,几乎所有的京城闺秀都知道裴绣不中意自己的未来夫婿。可卫国公府和永安侯府联姻,她不嫁也得嫁,江六乐不乐意,也得装着高兴地去迎亲。” “我出身公侯府邸,自幼锦衣玉食,享尽富贵。亲事听从家中安排,也是应该的。” “不瞒你说,我自小就想嫁给表哥。表哥是平国公唯一的嫡子,生得俊美无双,身手又好。贺家和朱家本就是姻亲,若是想亲上加亲,我或许能如愿以偿。” “可惜,表哥遇到了你,对你一见倾心。我还为此去寻过你的麻烦,现在想来真是羞愧。” 朱启瑄说到这儿,自嘲地笑了一笑“这两年多来,也有不少人家登门提亲。父亲母亲都疼我,舍不得我早早出嫁,一律没应。如今郑家登门提亲,郑清淮勉勉强强算是入了父亲母亲的眼。” “母亲私下问过我的心意,我想了两天,点了头,母亲这才下定决心应下亲事。他们也是很疼我了。” 程锦容“” 她对朱启瑄的印象还停留在有些娇蛮刁钻又不失可爱的少女。没想到,朱启瑄心思清明,看的想的这么清楚。 程锦容默默地注视着朱启瑄,心中五味杂陈。 往日,是她太过小瞧了京城的名门闺秀们。她们或坚韧或聪慧或灵透,就连看着没心没肺的朱启瑄,也是一个心正又聪慧的姑娘。 朱启瑄冲程锦容笑了一笑,若有所指地说道“表嫂,你难得有空闲登门来做客。我却在你面前絮叨了这么多,真是不好意思。” 程锦容定定心神,微微笑道“放心,你说过的话,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就是你表哥问起,我也不说。” 被说中了心思的朱启瑄,咳嗽一声“那就多谢表嫂了。” 两人相视一笑。 倾诉过心事后,两人之间的距离消融,无形中亲近了许多。朱启瑄悄声央求“表嫂,你有空就回一趟程家,劝一劝你二堂兄吧”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在平西侯府待了大半日,贺祈和程锦容才一同告别离去。 上了马车后,程锦容轻声对贺祈道“我难得休沐,今晚想回一趟程家,看看大伯父大伯母。” 重点是去看看失恋的二堂兄。 贺祈笑着点头,扬声吩咐车夫去程府。 傍晚时分,程锦容回了程府。 赵氏没料到程锦容和贺祈会登门,既惊又喜,笑着迎出了正门“锦容,你和三郎要回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你大伯父和你大堂兄今日都在官署当值呢我这就打发人去给他们送信,让他们回府” “这倒不必。”程锦容笑道“我今日是特意回来探望大伯母的,大伯父大堂兄不在也无妨。” 赵氏被哄得乐呵呵的,拉着程锦容的手往府中走,一边笑道“那就听你的,不叫他们父子两个回府了。过一会儿,景安和锦宜就该从药堂回来了。” 在内堂里坐定后,程锦容笑着问道“二堂兄和锦宜堂妹在惠民药堂里义诊,也有两年了。他们两个现在医术磨炼的如何” 赵氏笑答“景安性子沉稳了不少,做一个坐堂大夫没问题。不过,你大伯父说,景安天资有限,考太医院就别想了。” “倒是锦宜,细心沉稳,学医十分用心刻苦,一心想学你做太医。还打算明年报考太医院官署呢” 有程锦容珠玉在前,赵氏其实也支持女儿程锦宜考太医院。 让赵氏头痛的另有其事。 “他们兄妹三个,一个一个都不肯成亲。”一提起此事,赵氏就头痛心也痛“任凭我说破了嘴皮子,一个都不点头。真是我命里的魔障” 程锦容笑着安抚“大伯母别心急。或许是缘分未到,说不定,他们很快就红鸾星动。你拦都拦不住” 赵氏笑着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家长里短的闲话,贺祈插不上嘴,就这么耐心地坐在一旁聆听相伴。 小半个时辰后,程景安程锦宜回来了。 程锦宜一脸欢喜地喊了一声“容堂姐,姐夫你们今日怎么回来了” 满面颓唐的程景安有气无力地招呼“容堂妹,妹夫。” 跳脱又爱怼人的程景安这是怎么了 贺祈一眼就窥出了不对劲,以目光询问程锦容。 程锦容心里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冲贺祈略一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就这么几个人,也不必分席了。晚饭时团团围坐,饭菜也十分丰盛。赵氏唯恐薄待了侄女婿,不停地为贺祈夹菜。 换在往日,程景安定会嘀咕几句,诸如“只疼侄女婿儿子就是无人疼爱的一盆草”之类。今晚,程景安却闷闷地不吭声,草草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也不说话,就这么呆呆地坐着发愣。 程锦宜显然知道些内情,在桌子下扯了扯程景安的衣袖。 容堂姐难得回来一次,别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程景安咧咧嘴,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程锦宜暗暗翻了个白眼。 程锦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里有些好笑,轻声说道“二堂兄,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第五百二十四章 失恋(二) 程景安一头雾水,却未多问,点了点头。起身和程锦容走到了外面的廊檐下。 程锦容只短短的一句话,就令程景安全身一震“二堂兄,我白日去了平西侯府,见了启瑄。” 程景安眼里终于闪出了亮光,带着一丝希冀和热切“她是不是让你带话给我了” 程锦容点点头。 程景安眼睛又是一亮“她说什么了是不是” 是不是冷静下来发现,其实她对他也有情 或者,她根本不愿嫁给郑家公子,真正想嫁的人是他 程锦容没给他做美梦的时间,冷静地接了话茬“她说,这两年来一直将你当成朋友,并无他念。没曾想,你对她情根深种。误了你的亲事,她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所以,请我来劝你一回。” “郑家已经登门提亲。过两日,朱家就会给回音。很快,这门亲事就会定下。最多明年春日,就会操办亲事了。” “二堂兄,你还是趁早将她忘了吧” 程景安“” 容堂妹,你也太心狠了 这半个月来,他每晚都躲在被褥里哭一场。已经没那么伤心欲绝了。就是做什么事都蔫蔫的没精神罢了。 现在被程锦容再浇一遍冷水,其实也没想象中那么痛。 说到底,是他一厢情愿的单相思。朱启瑄既未喜欢过他,也从未骗过他什么。 “她没有对不住我。”程景安红着眼睛张了口“从头至尾,都是我自己心思浮动。她现在有了良缘,就安心等着嫁人。我会默默祝福她。” 程锦容目中闪过赞许“拿得起放得下,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 程景安没精打采的叹了一声“要是她喜欢我,我才不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程锦容哑然失笑,放缓了声音“可见,你和她没有做夫妻的缘分。少年时遇到喜欢的姑娘,为她哭一场,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不过,你可得振作起来,别这么一直颓唐不振。” 程景安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我每晚都哭一场,加起来哭半个月了。” 程锦容“” 程锦容忍住笑,柔声道“哭过就放下吧二堂兄,你比我年长一岁,今年十八。一直不肯成亲,大伯母心里着急的很。” 程景安又叹了口气“大哥一心痴迷医术,妹妹也想考太医院。我医术平平,考太医院是没指望了。我娘就指着我早点成亲,生一堆孩子,给程家开枝散叶。” “说起来真是有点心酸。我能为程家做的最大的贡献,好像也就这么一桩了。” 程锦容实在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程景安忿忿地白了程锦容一眼“还是不是亲堂妹了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程锦容被逗得笑弯了腰。 半个时辰后,贺祈和程锦容一同离去。 回府的路上,贺祈笑问“你和程景安嘀咕了半天,说了什么” 程锦容答应了朱启瑄要保密,自不能说出口,随口应道“闲话几句。” 贺祈瞥了程锦容一眼,冷不丁地说道“是不是和启瑄表妹有关” 程锦容“” “今日在舅舅家,你和启瑄单独待了许久。出了平西侯府,你张口要回程家。然后和程景安嘀咕了半天。” 贺祈将其中的疑点一条条道来“这其中,肯定有些事。” 贺祈已经猜到了大半,程锦容也就不瞒着了,低声将此事原委道来“少年郎慕少艾,也是常事。过些日子,他也就该放下了。” 这倒未必。 有些人,就一直惦记着“青梅”,“青梅”都出嫁为妇了,还没放下。 贺祈心里默默酸了一回,口中却笑道“说的是。郑家和朱家的亲事,已算定下了。程景安也该打消念头,早些成亲娶妻才是。” 程锦容似笑非笑地瞥了贺祈一眼“贺校尉似乎话中有话。” 贺校尉矢口否认“没有的事。我就事论事,绝没有攀扯他人的意思。”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到底没再说下去。 裴璋这个名字,还是少提为好。免得贺祈又小心眼泛酸吃醋。 送走了程锦容贺祈夫妇,赵氏张口将程景安叫了过去“景安,平西侯府的朱小姐已经要定亲了。你也该死心了。” 程景安“” 程景安瞪大了眼,脱口而出“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问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 果然,赵氏白了一眼过来“你和我说过倾心朱小姐,我这个做娘的,自是要留意平西侯府里的动静。前些时日,我听闻晋宁候府请官媒去平西侯府提亲,再看你每日要死不活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自小就爱哭。这段时日,肯定没少躲在被褥里偷哭。” 程景安被揭了老底,有些羞恼“我什么时候偷哭了” 赵氏放软了声音“好好好,是娘说话不慎。男儿有泪不轻弹。” “锦容今晚回府,也是为了特意来劝你。” “以后,你也别再惦记着人家了。在外人面前,更不可随意提起朱小姐。免得传出风声,损了朱小姐的闺誉。” 程景安点点头“娘放心吧我又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浑人。这等事,绝不会乱说。” 赵氏欣慰地点了点头“你这么想就对了。这世道,对姑娘家总是格外苛刻几分。要是传出什么,朱小姐日后在夫家如何做人” “便是你自己,以后也是要说亲的。让人家知道,你惦记过平西侯府的小姐。只怕会被人取笑是想攀高枝没攀成。” “总之,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对着谁都别提了。” 程景安应了下来。 被亲娘谆谆教诲反复叮嘱了许久的程景安,今晚果然没有再哭。 躺在床榻上,想着那张俏丽灵动的脸庞,程景安心里还是酸酸的。他的眼眶热了又热,到底,还是将眼泪忍了回去。 他做了一场美梦。这场梦里,有他喜欢的姑娘。 现在,这场梦也该醒了。 第五百二十五章 对峙(一)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眼看着裴五小姐出嫁在即,永安侯再不露面,实在于两家颜面不好看。卫国公只得老着一张脸皮,在朝中为永安侯说情。 靖国公和卫国公颇有交情,张口附和。于是,朝中武将们,多多少少都张口了。 宣和帝这才不咸不淡地点了头,下了一道口谕,召永安侯还朝。 永安侯接了口谕,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满面感恩戴德的进宫觐见谢恩。 永安侯一进保和殿,就连着磕了三个头,满面羞惭自责,先做了一通深刻的自我检讨。说到后悔动情处,一双眼都红了“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过错。多谢皇上,肯给微臣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微臣日后一定尽心当差,以报皇恩。” 到底是嫡亲的大舅兄,君臣多年也算相得。宣和帝满腔的怒火也在这大半年间消退得差不多了。淡淡说道“既已知错就好,起身吧” 待永安侯站起身,宣和帝又道“你既回来当差,神策军统领的位置还是你的。朕也盼着你,以后谨言慎行,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永安侯感激涕零的谢恩,心里却恨意丛生。 他做了十余年的神策军统领,暗中经营多年,军营里的中高等武将,大半都是他的心腹。 这大半年,他卸了差事,在府中“自省”。虽然不能出府半步,军营里的消息却瞒不过他。宣和帝没有提携副将,而是从宗室里挑了忠勇郡王去暂任神策军统领。 这个忠勇郡王,文武皆平平,却颇得天子信任。宣和帝派忠勇郡王去军营后,不到半年,就以各种手段将永安侯的心腹拔了大半。或降级,或调任,或逮着错处直接开革。 现在他就是回了军营,也远不及往日指挥便利。 “忠勇郡王这大半年来当差也十分精心。朕将他留在神策军里做副统领,你意下如何”宣和帝龙目一扫,落在永安侯的脸上。 似在省视永安侯是否心存怨怼。 永安侯心中一凛,面上立刻露出感激的笑容“忠勇郡王为人精干,做副统领再合适不过。微臣谢过皇上恩典” 宣和帝目光一闪,淡淡说道“皇后心里也惦记你这个兄长,你去椒房殿,见一见皇后吧” 永安侯恭声谢恩,然后告退。 从头至尾,宣和帝没有提起二皇子。永安侯也不敢提。 永安侯退出殿外,一眼便看到了一众御前侍卫。 阳光灼灼,银色软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闪出炫目的光泽。一张张意气风发的少年脸孔里,裴璋的俊脸格外醒目。 众侍卫也在看着裴璋,兴味十足地等着看好戏。 裴校尉和永安侯父子反目,现在父子在宫中碰了面,会不会上前行礼 应该会吧到底是亲父子 这可未必。听说裴校尉整整大半年没踏进过裴家半步。 那怎么一样。这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在宫中。裴校尉要是连亲爹都不理,可就要结结实实落个不孝的声名了。 有这样的亲爹,不孝就不孝吧 身在其中的不是你,你想的倒是轻松。换了你,你能不理自己的亲爹吗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裴璋面无表情地和永安侯对视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永安侯心中冷笑连连,一张英俊的脸孔同样沉凝,迈步向椒房殿的方向走去。 就在此时,一个脚步声在永安侯身后响起“永安侯请留步。” 听到这个熟悉的少年声音,永安侯眉头跳了一跳,眼底杀意一闪而过。转过头时,依然恢复如常,颇为亲切地寒暄招呼“原来是贺校尉” 贺祈的目光掠过永安侯的脸“皇上吩咐末将,送永安侯去椒房殿。” 既是奉了圣谕,永安侯没有拒绝的道理,笑着应下。 保和殿离椒房殿颇有一段距离。永安侯迈步不疾不徐,随口笑道“我是锦容的亲舅舅。贺校尉娶了锦容,以后就是一家人。私底下叫我一声舅舅就行了。” 亏他有这个脸。 贺祈心中冷笑一声,笑着应道“改日,我陪锦容去永安侯府,等侯爷给了见面礼,再改口也不迟。” 想来,永远不会有那一天了。 永安侯故作欣然的笑了起来。 椒房殿。 “启禀皇后娘娘,永安侯前来觐见。” “宣永安侯进殿” 片刻后,永安侯迈步进了椒房殿。 端坐在凤椅上的裴皇后,今日一袭正红色的宫装,薄施脂粉,气色红润。唇角似笑非笑,凤威十足。 程锦容站在裴皇后的身侧,神色平静,目光漠然的落在永安侯身上。 永安侯此次进宫谢恩,早已做好了低声下气忍辱求全的心理准备。 可在迈入椒房殿见到裴皇后程锦容母女的刹那,心底的愤怒如波涛汹涌,永安侯差点没控制住。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早知有今日他就不该让程锦容安然长大成人。 如今程锦容羽翼已成,裴皇后也和往日那个懦弱的裴婉如截然不同了。还有即将被立为储君的六皇子 永安侯定定心神,走上前,拱手行礼“微臣裴钦,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没有出声,永安侯就这么维持着躬身抱拳的姿势。 以永安侯的身手,这样站半个时辰,也不会累倒下。可其中的羞辱滋味,只有永安侯自己清楚了。 半晌,裴皇后才慢悠悠地说道“永安侯起身吧” 永安侯将所有的屈辱愤怒咽下,恭声谢恩后起身抬头,和裴皇后的目光遥遥对视。 这对兄妹,以目光默默对峙。 昔日的裴钦居高临下有恃无恐,昔日的裴婉如性情软弱一退再退。如今,裴钦满身黯然处境尴尬,裴皇后端坐凤仪目光冷漠。 最终,永安侯先败下阵来,一脸羞惭地叹了一声说道“微臣犯下大错,实在无颜再见皇后娘娘。” 裴皇后并未改口喊大哥,照旧是淡漠的口吻“永安侯能知错,也不枉皇上和本宫的一片苦心了。” 第五百二十六章 对峙(二) 永安侯愧声应是。 裴皇后目光一掠,又道“皇上格外开恩,召你重回朝堂。本宫也望你用心当差,改一改胡乱说话乱出主意的恶习。” 最后这一句,几乎是明着指责永安侯背地里教唆二皇子行凶。 永安侯心中大恨,面上还得恭恭敬敬地应下。 对着宣和帝,永安侯不敢提二皇子。对着裴皇后,永安侯顾虑就少多了,试探着说道“二皇子府被封了这么久,殿下一直被困在府中。皇后娘娘一片慈母心肠,不知何等痛惜。若有机会,还请娘娘在皇上面前说说情,早些令殿下出府。” 裴皇后冷冷瞥了永安侯一眼“锦容福大命大,当日在二皇子府外预刺,只受了些轻伤。要是锦容有个三长两短,本宫绝不会善罢甘休” 二皇子不过是被禁足,永安侯就如此焦虑。 她的亲生女儿当日险之又羡,差点命丧刺客之手。谁知道她心里是何等的心痛和愤怒 永安侯还有脸在她面前提二皇子,哼 永安侯为了二皇子,倒是不吝啬这张脸,低声下气地继续求情“锦容是我嫡亲的外甥女,我也一样疼她。好在锦容当时无事,不然,微臣也没脸为殿下说话了。” 裴皇后冷笑一声“本宫倒是有心为他求情。可你看看,他被禁足在府中,整日都做些什么” “每日不见读书习字修身养性,也未勤练武艺,只和歌姬舞姬厮混,对贤惠的江氏不理不睬。心里不痛快,就拿身边人出气。内侍也是人,他动辄就令人杖毙。其残暴恶毒,简直令人心寒。” “皇子府里有皇上的人,他一举一动都落在皇上眼底。本宫还有什么脸为他求情” “前些日子,他还动手打了江氏。卫国公府上下都知道此事,强忍着悲愤罢了。皇上心中恼怒,命人去府中叱责他一顿,他方才老实些。皇家的体面,都被他丢尽了。” 裴皇后越说,永安侯面色越难看。 他不是气恼二皇子做的事。 堂堂皇子,召幸几个歌姬算不得什么,杖毙几个不省事的内侍也不是大事。倒是江氏,是卫国公府的嫡女,就是冲着卫国公,也得给江氏留些体面。 他怒的是裴皇后,借着这些事冠冕堂皇地摆出大义灭亲的借口。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贬低二皇子,趁机捧一捧六皇子罢了。 裴皇后看着永安侯不虞的面色,嘴角扯出哂然的冷笑“想来,本宫说的这些事,在永安侯眼中,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吧” “本宫也不妨告诉你。皇上一日未消气,他一日别想出府。他再这么下去,被关个几年也是有的。” 永安侯心里一凉,再不敢摆什么脸色,连连拱手为二皇子求情。 程锦容冷眼看着永安侯。 这个永安侯,生性凉薄狠毒,对自己的亲妹妹下得了毒手,对自己的儿子也一样心狠。对二皇子,却堪称掏心掏肺。 真是个权欲熏心的主 程锦容冷眼看戏,永安侯已看了过来,一脸哀求之色“锦容,舅舅求你了。你到底安然无事,就大人大量,放下这段恩怨吧” 程锦容淡淡道“永安侯这么说,实在不妥。照这么说来,但凡是被刺杀没死的人,都应该宽容大度,为刺杀自己的主谋求情不成” “能做到这一步的,只有佛祖。我这等小心眼爱记仇的俗人,是万万做不到的。” 永安侯被堵得哑口无言。 裴皇后也懒得再看永安侯那张令人厌恶的脸孔“本宫该说的说,都已说了。希望你铭记于心,别再做出令人不屑鄙薄触怒皇上的事情来。到了那时候,本宫也保不住你。” 本宫也没打算保你,倒是要推波助澜火上浇油,一步一步将你推入深渊。 永安侯不知有没有听出裴皇后的话中之意,深深地看了裴皇后一眼,拱手告退。 永安侯离去,裴皇后心头郁积多年的恶气,稍稍抒出胸膛。转头对程锦容低声道“今日本宫心里真是痛快。” 程锦容冲裴皇后一笑,轻声提醒“皇后娘娘也得多加小心。” 狗被急了都会跳墙。 永安侯心性阴险恶毒,被逼到极处,定会出手对付裴皇后和她。 裴皇后眸光一闪,略一点头“放心,本宫心中有数。” 永安侯此人,心性狭窄阴狠,惯用鬼蜮伎俩,没有和人同归于尽的勇气。她这个替身的隐秘,永安侯一定会死死捂住。 否则,第一个遭殃的就是永安侯自己。 程锦容心中了然,也不再多言。 裴皇后转而说道“再过几日,就是裴绣出嫁的日子。你打发人送些添妆礼前去,堵一堵众人的嘴就行了。” 程锦容到底在永安侯府住了十余年。外人不知个中内情,程锦容若是连添妆礼都不送,少不得有些闲言碎语。 程锦容笑着应是“娘娘说的是。” 裴皇后也得做做表面功夫,两日前就令人赏了添妆礼去永安侯府。算不得如何丰厚,全一全身为皇后的体面。 裴皇后又问起了寿宁公主的病症“寿宁可好些了” 程锦容低声道“提点大人每日去为公主殿下看诊请脉,我也会一同前去。公主殿下这一段时日一直在针灸,一日三顿也没断了汤药。头痛之症已大有改善。原本一日发作两三回,如今是两三天发作一次。” 不过,头痛发作的时候,疼痛剧烈,十分痛苦。寿宁公主一疼起来,就抱头痛呼,在床榻上或是地上打滚。 长乐宫里时常传出骇人的凄厉惨呼。 后宫中听闻的宫人不在少数,私底下胡乱揣度,想什么的都有。倒是多了几分惧意,根本没人敢靠近。就连一开始想去长乐宫探望的宫妃们,现在也都消停了。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唏嘘,站起身来“本宫也有几日没去长乐宫了。现在闲着无事,正好去看看寿宁吧” 程锦容点头应下,随裴皇后一同去长乐宫。 第五百二十七章 闹剧(一) 寿宁公主不发病的时候,和常人无异。 裴皇后和程锦容去的时候,寿宁公主正在琴阁里抚琴。 寿宁公主在琴艺一道上,下过几年功夫。此时她穿戴整齐,端坐在琴前,纤长的手指拨弄琴弦,琴声叮咚悦耳。 画面倒也悦目。 寿宁公主专心抚琴,听到脚步声也未停下。直至一曲弹毕,才站起身来,向裴皇后行礼“女儿见过母后。” 看似和以前差不多,细细一看,还是有许多不同。 这一年多里,寿宁公主先是被骗喝下落胎药,之后情绪激动,未曾养好身体。后来又学了半年规矩,时常挨饿。整个人清瘦憔悴了许多。 如今又得了头痛怪症,每次发病,都是一次痛苦的折磨。纵然每日精心调养,寿宁公主却愈发瘦了。 裴皇后的目光扫过寿宁公主尖尖的下巴,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平身。” 寿宁公主对裴皇后复杂的心情一无所知,笑着站起身来。 程锦容也上前给寿宁公主见礼。 寿宁公主对程锦容全无记忆,不过,大概是天生的不对盘。每次见了程锦容,都莫名地觉得不太顺眼。 不过,只看宣和帝对程锦容的信任和裴皇后对她的喜爱,寿宁公主也不敢太过分,最多是态度淡漠爱理不理。 裴皇后略略沉了脸,瞥了寿宁公主一眼。这一眼里,含着明显的警告。 寿宁公主这才不怎么情愿地说道“起身吧” 程锦容压根没将寿宁公主的冷脸放在眼底,安然自若地起身,站在裴皇后身侧。 寿宁公主娇嗔道“母后,女儿想单独和你说会儿话。让闲杂人等都退出去吧”一边说着,一边瞟了程锦容一眼。 这个闲杂人等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裴皇后淡淡道“锦容是宫中太医,留在这儿,以备你随时头痛发作。再者,她要叫本宫一声姨母,也是你的表妹,不是外人。” 寿宁公主横行跋扈惯了,被裴皇后数落几句,心里不痛快,哼了一声“母后病好了,性子也和以前不同了。往日从不怪责女儿,现在一张口就是数落。” 裴皇后略略皱眉。 寿宁公主顿时不敢吭声了。 在寿宁公主的记忆里,母后常年病弱,闭宫养病。不知何时,母后病症都好了,而且凤仪日隆。一板着脸,寿宁公主打从心底里发憷。 安静了片刻,寿宁公主忍不住张口问道“母后,为何我一直没见二哥” 兄妹两个感情好,以前每天都见面。可这段时日,二皇子一次面都没露过。还有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他们,也没来过长乐宫。 唯一来看她的,只有六皇子。 裴皇后目光一闪,淡然道“你二哥领了差事,出京城办差去了。要过几个月才能回京。” 当差要紧,寿宁公主也不便再牢骚了。 过了片刻,她小声嘀咕起来“我天天一个人待在长乐宫里,又不能出去,实在气闷。只有小六会来看我。小六忽然长高了,说话行事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话未说完,寿宁公主面色倏忽苍白,目中掠过痛苦。 程锦容心知不妙,立刻道“公主殿下又要发病了。皇后娘娘先出去吧” 有程锦容在,很快就令疯狂嘶喊头痛的寿宁公主陷入昏睡。 裴皇后也不是第一次目睹寿宁公主发病了。从一开始的震惊慌乱,到现在也颇为镇定了。裴皇后没有出去,就在一旁,看着程锦容为寿宁公主施针止痛。 直至寿宁公主昏沉睡去。 裴皇后这才长松口气,低声问道“寿宁的病症能治好吗” 没有宣和帝在,程锦容如实答道“不好说。” 什么六成把握,自是夸大其词。程锦容前世行医数年,也曾遇到过两个这样的病症。不过,到最后都未曾痊愈。 如寿宁公主,能将头痛之疾治好就算万幸。失忆的怪症,谁也不敢断言能治好。 裴皇后显然也知道宣和帝的心思,低声道“有些事,忘了也好。只要能治好寿宁的头痛,让她如常人一般生活,就是大功一件。” 程锦容点点头“娘娘说的,我和提点大人心里都明白。公主殿下喝的药方,都是反复斟酌过的。以治病和调养为主。” 裴皇后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面色惨然的寿宁公主脸上。 寿宁公主这一昏睡,少说也得两个时辰。 裴皇后待了片刻,去起身离去。 程锦容守在寿宁公主身侧。很快,杜提点也来了,为寿宁公主诊了一回脉,又思忖片刻,重新开了药方。 永安侯重新入朝,其中少不得卫国公的功劳。 永安侯明着不便去道谢,私下里给裴绣又添了两处田庄做嫁妆。永安侯府富贵多年,产业众多,裴绣的嫁妆也极其丰厚。比起当日二皇子妃出嫁,也不逊色。 随着永安侯入朝,前来永安侯府添妆的女眷又多了起来。 眼看着二皇子是失势了。不过,势头正盛的六皇子也是永安侯嫡亲的外甥。就冲着裴皇后和六皇子,裴家一时也倒不了。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转眼间,十月二十六就到了。 这一日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是个好天气。 卫国公府和永安侯府皆是京城顶尖勋贵世家,两家结亲,几乎大半个京城的官宦都忙着登门贺喜送礼。 永安侯领着庶子裴珏招呼来客。 女客这一边,便是永安侯夫人领着庶女们招呼了。 裴家的族人亲眷,也都登了门。帮着招呼来客,人手倒是不少。不过,一个个眼神交错,都在传递同一个疑问。 裴璋怎么还没回府 亲事习俗,男方宴席多在晚上。嫁女儿的这一方,最热闹的是正午。等到了下午,新郎官来迎亲,就新娘子迎娶走了。 因此,前来女方道喜的,都是上午登门。 眼看着就快到正午,喜宴已经快开始了。可裴璋却一直不见踪影。 永安侯笑容如常,只有熟知他脾气的人,才能窥出他眼底的阴霾和愤怒。 第五百二十八章 闹剧(二) 裴璋怎么还没回来 永安侯夫人满脸笑容地招呼女眷来客,目光却频频飘向门口。 贴身大丫鬟白薇悄步走了过来,在永安侯夫人耳边低语两句。永安侯夫人笑容未减,右手骤然用力攥紧。 保养得极好的指甲,在掌心处留下指印,一阵阵刺痛。 阿彰,你明明答应过要回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见身影 喜宴就快开始了,你这个做兄长的一直不露面。你让别人怎么看怎么想你让你父亲和母亲的颜面往何处放 难道,你真的要将偌大的侯府基业拱手让人 为了一个程锦容,你真的要和裴家决裂吗 前来道贺的晋宁侯夫人,似随口笑着问了一句“可是裴公子回来了” 晋宁侯是大皇子嫡亲的舅舅,和永安侯的政治立场截然不同。两家面和心不和,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 晋宁侯夫人有意当着众女眷的面问出这么一句,摆明了是要让永安侯夫人难堪。 永安侯夫人心中大恨,面上笑吟吟地应道“想来阿彰是在宫中当值,一时赶不及。儿大不由娘,我们不提这混账小子了。” 很快将话题扯了开去。 晋宁侯夫人心中哂然一笑,也未再多言。 到底是裴家嫁女的大喜日子,偶尔一句刺心之言不算什么,再说下去,只怕永安侯夫人要恼羞成怒了。 正午喜宴,裴璋一直没露面。 永安侯夫人心急如焚,一口银牙不知咬了几回。 永安侯城府颇深,心里再恼怒也未显露。他一直领着庶子裴钰在喜宴上敬酒,一副抬举庶子的架势。 众人看在眼里,心中或好笑或感慨或唏嘘。 裴家靠着裴皇后风光十余年。这两年,却呈颓败之势。个中内情,外人当然不清楚。不过,只看永安侯这副做派,再想想一直不肯回裴府连亲妹妹出嫁也没回家的裴璋,裴家也好不了啊 待到午后,卫国公府迎亲的人来了。 江尧今日穿着大红喜服,满面喜色,也是个英俊倜傥的少年郎。陪着一同迎亲的几个好友,也是满脸笑意。 叶凌云在宫中当差一年多,身上的轻浮油滑之气尽去。郑清淮今日穿着宝蓝色锦袍,看着人模狗样。朱启珏一张脸孔白皙俊秀,比女子还要秀气。不过,他如今是大楚未来的驸马,无人敢当面取笑他。 贺祈也换下了惯常喜爱的黑衣,今日特意穿了石青色锦袍,玉冠束发,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端的是俊美无双。 除了他们几个,今日一同来迎亲的,还有两位新科进士。 江尧自小习武,不喜读书,肚子里的墨水不多。勉强能应付个催妆诗而已。什么作对猜谜咬文嚼字之类的,统统抓瞎。 好在裴家也没故意刁难,裴钰领着两个庶出的弟弟,还有几个同族的少年,拦在院门口,小小刁难为难一番,就给新郎官开了门。 成亲是一辈子的喜事。江尧今日也确实是高高兴兴地来迎亲。 没曾想,在向岳父岳母道别时,出了些岔子。 新嫁娘裴五小姐,跪别父母时,泪水涟涟,哭得不能自已。 这可就尴尬了 新娘子舍不得娘家,掉几滴眼泪可以理解。哪有哭成这样的这不是摆明了告诉众人,她根本不想嫁给江尧吗 在一旁观礼的众人,纷纷用异样的目光看了过来。 江尧心里窝囊又憋屈。他也是被长辈们娇宠着长大的,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永安侯心里也是火气蹭蹭。长子忤逆不孝,这个嫡出的女儿,也不是省心的主儿。出嫁的大喜日子,嚎什么丧这副模样去卫国公府,不像结亲,是去结仇还差不多。 永安侯夫人却红了眼眶。女儿这是心里委屈,才借着此时哭出声来。以后女儿出嫁,儿子也不回府,她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悲从中来的永安侯夫人,也落泪纷纷。 永安侯用尽自制力,才硬撑着没当场翻脸怒骂妻女。 两个喜娘见势不妙,半扶半拉着新娘子站了起来,大声说了一番喜话。意图将这尴尬的一幕糊弄过去。 不想嫁就别嫁了 江尧深吸一口气,正要张口,胳膊忽地被握住了。 江尧一转头,就见贺祈正不动声色地冲他使眼色。 真的闹腾开来,可就彻底成笑话了。先忍一忍吧 江尧将口中的苦意和不甘咽下,笑着拱手,冲众人作别。他的手用力握着喜带,手背青筋毕露。 朱启珏和叶凌云郑清淮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一同为好友叹气。 奈何这门亲事早就定下,今日是成亲的大喜日子,绝无可能半途终止的可能。他们都是任性妄为的勋贵子弟,平日再爱闹腾,却也有自己的底线。 他们都是家中娇养长大的,平日闹腾闯些小祸都无妨。事关家族体面颜面,却不能胡乱闹腾。 总算熬到新娘上花轿这一刻了。 喜娘们扶着新娘子上了花轿。厚厚的轿帘一放下,隔绝了众人看好戏的眼神,震天响的炮竹声,也遮掩住了裴五小姐的哭泣声。 江尧深深呼出一口闷气,骑上骏马。 按着成亲俗礼,新娘的兄弟会骑马送轿,一路送到男方家中。原本这个送轿的人选,非裴璋莫属。 永安侯口中不说,心里早已打算过,只要裴璋回府,就令裴璋送嫁,父子也算和解了。没曾想,裴璋一直不露面。永安侯忍住恼怒,吩咐裴钰送嫁。 这半日被永安侯领着敬酒,被众人省视打量,裴钰早已心慌胆怯了。现在硬着头皮出来送嫁。 十五岁的裴钰,也是个聪慧英俊的少年郎。不过,到底是庶出,底气不足,历练也不多,显得有几分拘谨局促。 裴钰往贺祈等人身边一站,立刻就被比得黯然无光。还得强撑着侯府公子的气度,彬彬有礼地和众人寒暄说话。 就在此时,忽有马蹄声传进众人耳中。 贺祈耳力敏锐,第一个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 裴璋 第五百二十九章 送嫁(一) 裴璋今日穿的是朱红色锦袍,骑的是枣红色的骏马。俊脸上竟还有一丝浅笑,看来风度翩然。 裴钰下意识地看了自己身上的朱红色锦袍一眼,又看了看身侧的枣红色的骏马,心里由衷地感到高兴。 大哥终于回来送嫁了 太好了 反正,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裴钰是满心欢喜地迎上前,亲热地喊了一声“大哥,你总算回来了。五姐还没走,正好赶上送嫁。” 裴璋嗯了一声,翻身下马,目光掠过裴钰的脸孔“有我送嫁便可,你回府吧” 裴钰爽快地应下,走到喜轿边,低声说了几句,又和众人笑着道别,迈步回府。 众人“” 奇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这位裴家庶子,也是个妙人。 裴璋更是个狠人。就连今日也没踏进裴家半步,直接骑马来了府外,为亲妹妹送嫁。找遍京城,也没第二个。 裴璋神色自若地上前,冲江尧笑道“妹夫不会怪我来迟了吧” 江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笑道“花轿还没抬起来,大舅兄赶来送嫁正好。” 裴璋欣然一笑“没耽搁了吉时就好。” 贺祈身为迎亲使,当然不让,吩咐一声,花轿立刻被抬起。 抬轿的轿夫们也是卫国公府精挑细选出来的亲兵。一个个身高体壮,面容英俊,丝毫不弱于当日贺祈成亲的阵仗。 花轿抬得十分平稳。 坐在花轿里顶着盖头的新娘裴五小姐,哭声渐渐停了。 因为她听到了兄长熟悉的声音“妹妹,出嫁大喜的日子,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你掉几滴眼泪也就是了,别再哭了。不然,到了夫家拜堂后掀盖头时,你打算顶着一张哭花的脸,被众人取笑吗” 裴绣“” 大哥,你说的已经迟了。 我脸上的妆容已经哭花了怎么办 裴绣扁扁嘴,又想哭了。 她也不是故意要落新郎的颜面。只是,她心里憋了几个月的闷气,在跪别亲爹亲娘的那一刻,泪水不知怎么就涌了出来,想停也停不住啊 永安侯府的宾客还没散。 永安侯强打起精神,和众人说话。然后,就见庶子裴钰一脸喜悦地迈步进来了。没等永安侯沉下脸诘问,裴钰就迫不及待地说道“父亲,大哥回来了。” 永安侯反射性地冷笑一声,目中没有半丝喜悦,沉声道“他人在何处” 裴钰笑道“他特意回来为五姐送嫁,已随迎亲的人一同走了。我就回来了。” 永安侯“” 这个孽障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为裴绣送嫁,却不踏进永安侯府半步。这是明晃晃地宣示众人,父子反目,绝无和好的可能。 这哪里是儿子,分明是前世的仇家 永安侯便是城府再深,也控制不住地变了脸色。 裴钰见父亲面色倏忽阴沉,心里突突一跳,到了嘴边的话不敢再说了。 一旁的宾客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咳嗽一声,起身告辞。 永安侯将心头的万丈怒火压下,站起身来送客出府。 另一厢,永安侯夫人也得了消息。知道裴璋还是回来了。只是,没踏进裴家半步,直接骑马到了永安侯府门外送嫁。 永安侯夫人不知该欣慰,还是该狠狠哭一场。 这一场喜事,简直是一场闹剧。永安侯府闹了这么大的笑话,不知要被多少人暗中取笑奚落。 前来贺喜的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裴家的族人都没走,晚上还有一顿热闹的喜酒。 永安侯夫人已经没心情再操持了,将琐事托付给了族中交好又有声望的女眷,然后独自回了自己的院子里,关起门来哭了一场。 直哭得妆容花了,眼睛也肿了。 咚地一声 门被用力一脚踹开。 永安侯夫人不必抬头看,也知道踹门的人谁“侯爷来找妾身做什么要打要骂,都请随意。” “不过,侯爷别忘了,两日后,女儿和新姑爷要回门。我总得见人。要是一头一脸的伤,到时候丢人的可不止我这个永安侯夫人一个人。” 含怒而来的永安侯被生生噎住,万丈怒火在胸膛里涌动,目中蹭蹭地冒火星。 永安侯夫人一派豁出去的架势,抬起红肿不堪的眼和永安侯对视“当日你撵阿彰出府,张口要父子决裂。阿彰现在果真不回来了,不是正中你的下怀吗你有什么可气可怒的” 永安侯面色铁青,冷笑连连“你说得没错我裴钦不缺儿子他不认我这个亲爹,我也不稀罕” 永安侯夫人也不像以前那样动辄哭喊为儿子求情了,飘忽地一笑“你不稀罕,我这个亲娘总是稀罕的。你不认儿子,我要认。” 永安侯正在气头上,并未细细品味永安侯夫人说的话。闻言冷哼一声“你想认,我不拦着你便是想搬出府,和裴璋同住也无妨” 永安侯夫人没有出声。 永安侯也没放在心上,怒骂一通,便阴沉着脸离去。 永安侯夫人怔怔了许久,又哭了一场。哭得嗓子都哑了,说不出话来。心里那个摇摆不定的模糊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坚定。 天色渐暗。 卫国公府里张灯结彩,到处悬挂着红色的灯笼,门窗上贴着大红喜字。就连下人们都穿着红色的衣裳,人人脸上一团笑意,看着别提多喜气了。 新嫁娘过门后,已拜了堂,被送进了洞房里。 裴绣端坐在床榻边,双手绞在一起,紧张得微微发颤。 完了她现在这副样子怎么见人要是掀了盖头,被众人都瞧在眼底,她以后在夫家也没脸面见人了。 她真不该一时纵情,哭花了脸。 一众少年郎鼓噪着要新郎官揭开新嫁娘的盖头“江六快揭盖头” “让我们都瞧瞧如花似玉的新娘子” “对对对快些揭盖头” 盖头下的裴绣,急得又快哭出来了。 江尧的目光掠过新娘子拧成了麻花的手指,心里暗叹一声,面上不露半分,笑着说道“去去去都喝酒去待会儿我自己回屋,揭了盖头一个人看。” 第五百三十章 送嫁(二) 闹洞房的众少年不知就里,一同哄笑起来。 “这新媳妇才过门,江六就护上了。” “可不是么也不知是谁,之前一提成亲满不在乎。媳妇一娶进门,就成心头宝了。” “不行,我们不见到新娘子,绝不走” 洞房是越闹腾越喜庆。因此,众少年闹腾,根本没人拦着。就连卫国公府的喜娘也笑吟吟地站在一旁。 反正,待会儿揭了盖头,要丢人也是新娘子丢人。 永安侯府请来的喜娘无法淡定了,冲着众人陪笑“新姑爷说得没错。大家伙儿还是先去喝喜酒吧喝完喜酒填饱了肚子,再来看新娘子不是更好” 怎么也得再补个妆吧 众人还待再闹腾,贺祈咳嗽一声,张口说话了“江六舍不得让我们看新娘子,也太不讲义气了。走,我们一同和江六去喝酒。今晚灌醉他,让他没力气洞房。” 众少年哄笑起来,簇拥着江尧出去了。 洞房里终于清静下来。 喜娘和陪嫁丫鬟一同松了口气。 裴绣一直发颤的手,终于平稳,也不拧着了。急促小声地说道“快些替我净面梳洗,重新梳妆。” 喜娘应了一声,小心地将盖头揭开,轻轻搭在凤冠上。定睛一看,不由得吓了一跳。 裴绣之前哭得太厉害,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得一抹一抹,眼睛也有些肿了。得亏刚才没揭盖头,不然,真成笑话了。 裴绣见喜娘吃惊的模样,心里情急又后悔懊恼,低声道“还愣着做什么” 喜娘定定神,忙笑着应了一声,开始忙活。 卫国公府的喜娘,看着新娘子狼狈不堪的妆容,不由得暗暗撇嘴。 出嫁哭一哭无妨,没见过哭成这样的。亏得夫家人现在都没在,不然,看到新娘子这副模样,心里岂能痛快。 卫国公是大楚肱骨重臣,深得宣和帝器重信任。在朝中经营多年,声望颇浓。今日登门道喜吃酒席的,除了武将,还有许多文臣。 江氏族人共有两千余人,没出五服的,今日都来了。 府中喜宴开了近百席,别提多热闹了。 唯一可惜的是,二皇子妃江氏依旧被困在皇子府里。前些日子令人送来了重礼,今日却未能登门喝一杯喜酒。 卫国公世子夫人一边在酒席上应酬众贵妇女眷,偶尔想到女儿江敏,心里的喜意顿时被冲了一半。 二皇子动手打了二皇子妃一事,秘而不宣,知道的不多。不过,卫国公世子夫人早就得了消息。背地里哭了好几回,暗中花了许多银子,请人送了信进二皇子府。也送了最好的伤药去。 一想到在二皇子府受苦的女儿,卫国公世子夫人便满心酸涩难言。连喝进口中的喜酒也有了几分涩意。 儿子江尧的亲事,也没那么顺心。 永安侯此人急功近利,最是势利。儿子多了这么一个岳父,以后怕是少不了麻烦。 刚进门的儿媳裴绣,也不是个省心讨喜的。刁蛮任性,口无遮拦。曾数次在闺中好友面前抱怨这门亲事, 真是个傻瓜也不想想,这等话岂能瞒得住等传入她耳中时,她被气得胸口疼了几天。奈何亲事早就定下,也不能为了些许口角就退亲。 现在儿媳过了门,以后好好调教便是。 一个丫鬟悄步过来,在卫国公世子夫人耳边低语几句。 卫国公世子夫人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很快恢复如常,神色自若地继续和同席的女眷们说话吃酒。心里却被气得够呛。 好一个裴绣 是你亲爹上赶着定下婚期,裴家也沾了江家不少光。你有什么可不满的大喜的日子,哭花了脸,害得我儿子在岳家丢脸。在洞房里,连盖头都没揭 等过了今日,看我怎么收拾你 按着京城风俗,送嫁的大舅兄要在妹夫家喝几杯酒再离席。 裴璋和江尧同为御前侍卫,同在宫中当差,平日来往不多,却也熟悉。今日陡然换了个身份,江尧心里总有些别扭。 裴璋倒是挥洒自如,在众人的笑声中喝了三杯水酒。 然后,裴璋正色对江尧说道“我妹妹自小娇惯任性了些。她如今嫁你为妻,做了江家妇,就该守着夫家的规矩。你是她的夫婿,以后好好调教管束她,不必有什么顾虑。” “如果她桀骜不驯,或是生出口舌是非,你告诉我,我亲自来说她。” 江尧“” 大舅兄这么通情达理的吗 众人听在耳中,也是一阵诧异,不由得面面相觑。 见过大舅兄放狠话的,见过大舅兄威逼妹夫给妹夫下马威的,像裴璋这样说话的,实在少见。 贺祈深深看了裴璋一眼。 永安侯府危机不在眼前,而在日后。知悉内情的裴璋,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他这么说,是要将裴绣的性命安危都托付给江家了。 江尧定定心神,张口笑道“大舅兄放心,我一定好好待她。” 前提是,裴五小姐别太作。 裴璋显然听出了妹夫的话中之意,了然地笑了一笑“我妹妹的脾气,我最清楚不过。她是刁蛮了些,不过,胆子并不大。必要时候,你装着冷脸吓一吓她就行了。” 说完,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 江尧也同样爽快,喝了杯中酒。可惜喝得太猛,被呛得连连咳嗽,不但没有应有的帅气和洒脱,还显得特别可笑。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声不绝于耳。 江尧再厚的脸皮也挡不住啊,涨红了一张脸。 裴璋也觉好笑,温声道“你喝慢一些,别呛着了。还有,今晚是你们的新婚之夜,你也别喝太多了。” 江尧忍不住看了贺祈一眼。 贺三,我们两个多年交情。可现在,我不得不说一句,我这个大舅兄为人真是不错啊你到底是怎么从他手中抢走的程锦容 多年好友,默契十足。贺祈不费什么力气,就从江尧的目光中解读出了他的心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脆弱的禁不住考验的友情 第五百三十一章 牵扯 裴璋喝了几杯水酒后,张口辞别,在众人的目光下离开。 夜风飒飒,似将身后的闲言低语一并传入他的耳中。 “这个裴璋,真是心狠无情。说不会永安侯府,就真的不回。今日是裴五小姐出嫁的大喜日子,听闻他也没踏进裴家半步。” “今日永安侯府真是丢足了人。” “可不是么百善孝为先。永安侯纵有诸多不是,到底是他亲爹。他对自己的亲爹尚且这般心肠冷硬,这等人,委实不能深交。” 裴璋恍若未闻,骑上自己的骏马,在夜风中策马离去。 从他做出选择的那一日起,他就已料到自己会遇到的困境。 大楚以孝治国,外人不知裴家隐秘内情,能看到的便是他这个不孝子忤逆亲爹,父子反目决裂,做父亲的丢人,做儿子的也没好哪儿去。他所到之处,总有人指指点点,私下非议不在少数。 他是天子亲信,众人也最多闲话几句,当着他的面,倒是无人敢说什么难听话。 只是,昔日和他交好的勋贵公子们,不着痕迹地和他疏远了距离。因为众人都觉得一个会和亲爹反目的人,品性总有些问题。 一开始他曾为此阴郁难受。时日久了,他渐渐习惯了,也不放在心上了。 略显冷清的孤寂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小半个时辰后,裴璋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一处宅院,地段委实不错。离宫城不远,也颇为宽敞幽静。他一个人根本住不了这么大的地方,内宅后院里的空屋都被锁上,只留下他的衣食起居之处和书房。 离的老远,就见匾额下悬挂着的风灯被夜风吹拂得动摇西晃。 裴璋冰凉的心里掠起一丝暖意。 这是他的容身之处,也是他一个人的家。 马蹄声踏破夜色的宁静,门房管事忙不迭开门迎上前,张口便道“公子可算回来了。夫人已经等了公子许久了。” 裴璋一惊,脱口而出道“什么夫人” 门房管事陪笑道“公子说笑了。自然是公子的亲娘,永安侯夫人。” 裴璋“” 母亲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离开裴家大半年,永安侯夫人时常打发人送些衣食来。他没有推拒,默默收下了。永安侯夫人还时常打发人来送信,或是传话。母子两人没见面,消息却未断过。 永安侯夫人亲自前来,却是第一回。 更何况,这是裴绣出嫁的大喜日子。永安侯府里还有许多亲眷族人。永安侯夫人身为宗妇,不在府中操持琐事应酬宾客,怎么跑到他这儿来了 短短刹那间,裴璋心里掠过种种念头,面上很快恢复镇定冷静。 他迈步进府,直接去了自己的院子。 永安侯夫人果然在院子里。不但她在,还有白薇等几个贴身丫鬟,也都一并随永安侯夫人来了。更令人惊诧的是,地上还放了些箱笼。 裴璋一露面,丫鬟们立刻退了出去。 “阿彰”永安侯夫人快步上前,猛地抱住裴璋,哀戚地哭了起来“阿彰,娘以后也随你住在这儿,我们母子两个相依为命。我再也不回去了。” “你父亲此人,我算是看清楚看明白了。在他心里,妻子儿女都不重要,唯有权势地位荣华富贵最要紧。我们母子三个加在一起,也不及二皇子一个人的分量。” “这大半年来,你不在府中。我每日要打理府中琐事,还时常受他的叱责怒骂,受尽闲气。裴家出了这么多事,本该关起门来躲羞。可他却让我出府走动,我不知看了多少冷眼听了多少讥讽的话。” “兄长还没成亲,妹妹就已出嫁。这等事,也只有你父亲做得出来了。还是裴家主动提的婚期。” “他为了重回朝堂,根本不顾阿绣的体面。我略为阿绣说几句,就要遭来一顿怒骂。他还数次动手打过我。” “我现在也想开了。他愿意抬举庶子,我也不管了。裴家内宅后院,他给哪个妾室打理都随他。现在阿绣也出嫁了,做了江家妇。我也没什么牵挂不舍了。以后,娘和你住在一起。我们母子两人一同过日子。” 永安侯夫人一边抽噎一边诉说,汹涌的泪水很快湿透了裴璋的衣襟。 裴璋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半晌,才伸出手,轻拍永安侯夫人的后背“母亲心里憋闷不痛快,想哭就哭吧” 永安侯夫人久不见儿子的面,此时听到久违的温声低语,既心酸又欢喜,果然畅快地哭了一场。 待永安侯夫人情绪渐渐平静下来,裴璋才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坐下细说。” 永安侯夫人用帕子擦了红肿的眼,一脸坚决“就是我刚才说的这些。我想好了,以后,我就在这儿住下,不回侯府了。” 亲娘要来,做儿子的总没有撵出去的道理。 裴璋有些头痛,更多的是无奈“母亲,这是平国公太夫人送的宅子。我住着也就罢了,你一同住下,怕是不太合适。” 他离开裴家,永安侯再愤怒也不会主动来见他。 可永安侯夫人一留下,岂不是给了永安侯借口,正大光明地找上门来 他根本不想见永安侯,也不想再和裴家有牵扯。 永安侯夫人红着眼说道“我辛苦怀胎十月,生你养你。你如今长大了,翅膀也硬了。不要亲爹,难道亲娘也不要了” “我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来了就不走了。” “你有能耐有本事,就亲自撵我出去。” 裴璋“” 裴璋愈发头痛了。 永安侯夫人又哭了起来。 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就如一张细密的网,一点点将裴璋收拢其中,他有再多的力量也无法挣脱。 裴璋自嘲地苦笑一声“罢了,母亲想留就留下吧” 是他太天真,也将一切想的太简单了。 他姓裴,身上流着父母的血液。生恩养育之恩加起来,如一座山,沉甸甸的悬在他的头上。他怎么可能完全摆脱裴家,重新做人 第五百三十二章 怨偶 永安侯夫人假装没看到裴璋脸上的不情愿,没听出裴璋语气中的无奈,迅速擦了 眼泪“我这就让人收拾屋子。” 裴璋道“这么晚了,先安置歇下,明日再收拾也不迟。我去书房睡。” 永安侯夫人半点不敢拂逆儿子的意思,连连点头应是。 裴璋不是铁石心肠,看到亲娘这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如何能不心软 “母亲暂且安顿住下,”裴璋缓声道“不过,后日是妹妹回门的日子。母亲难道不回府” 永安侯夫人显然根本没想到这些,闻言一怔。 裴璋深幽的黑眸定定地看着永安侯夫人,缓缓说了下去“母亲想在这儿住多久都行。不过,以我看来,母亲小住一段时日,就会想回去了。” “母亲先别急着辩驳,试着想想,离开侯府,母亲就是一个普通内宅妇人。没有酒宴请帖,没什么应酬来往。母亲真的甘心过这样的生活吗” 一句“我当然甘心”就这么梗在喉咙里。 永安侯夫人张了张嘴,却一个字说不出口。 裴璋没有再多说什么,温声叮嘱永安侯夫人早些歇下。 永安侯夫人下意识地拉住裴璋的衣袖“阿彰,我们母子久未见面了。我想和你好好说会儿话。” 裴璋淡淡道“和父亲相关的,我一个字都不想听。” 永安侯夫人“” 母子两人沉默着对视许久。 裴璋到底还是走了。 永安侯夫人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一片茫然。 为什么一切和她想的不一样 她原以为,她抛下侯府来找儿子,儿子一定会喜不自胜,高高兴兴地让她住下。母子两人抱头痛哭,彼此倾诉,然后恢复往日的亲密无间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的儿子,是什么时候和她离了心 她还能拢得回来吗 永安侯府。 酒宴散了,永安侯领着几个庶子,送族人们离去。 女眷那一边就尴尬了。永安侯夫人一直未曾露面,不知是哪一个亲眷族人私下传言,说永安侯夫人在酒宴还没正式开始的时候就离府而去。到底去了哪里,就没人知道了。 万幸晚上的酒宴都是亲眷族人,众人私下嘀咕几句,也就住了嘴。 酒宴结束,众人颇有默契,没人问及永安侯夫人。各自离去。 永安侯强撑着的笑容,在众人都离去后,彻底消失无踪。眼底的寒意令人心惊“去将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叫过来,我有话要问她。” 裴钰看在眼里,一阵敬畏惧怕,低着头不敢吭声。 片刻后,五十多岁的李嬷嬷来了,哆嗦着跪下磕头“老奴见过侯爷。” 永安侯声音如寒潭“夫人去了何处” 李嬷嬷不敢抬头“夫人领着白薇她们几个,匆匆收拾了些衣物出府。应该是去大公子那里了。” 永安侯不怒反笑“好,好的很。” 李嬷嬷心里直冒寒气,压根不该抬头打量永安侯此时的面色。 倒是裴钰,强忍着惊惧,抬头说道“请父亲息怒。母亲定是惦记大哥,这才去大哥那里了。后日是五姐和新姑爷回门之日。母亲最疼惜五姐,绝不会让五姐丢这个人。最多后日一起,母亲一定会回来。” 永安侯冷笑连连“她回不回都无妨想和那个孽子住在一处,我就成全了她” 裴钰心知不妙,扑通一声跪下“父亲请息怒。今天是五姐出嫁的大喜日子,请父亲看在五姐的份上,暂息怒气。” “母亲是正经的朝廷诰命夫人,执掌侯府中馈多年。父亲若是一时冲动,说出什么不妥的话,一旦传出去,裴家又要置身风口浪尖,被人取笑了。” 永安侯满腔的怒火,生生被堵回了一半。 永安侯冷冷地瞪了裴钰一眼“照你看来,应该如何” 裴钰假装没听出永安侯口中的讥讽和不满,恭声应道“儿子驽钝,只想出了一个笨办法。母亲既是去了大哥那里,不如就顺水推舟,对外宣称母亲思念大哥,所以去大哥的住处小住一段时日。” “如此一来,那些背后嚼舌之人,倒是没什么可说的了。” “母亲住几日,闷气发散了,自然就会回府了。” 永安侯继续冷笑“往日倒没看出,你这般孝顺嫡母。” 裴钰的生母是永安侯的妾室。在几年前就病逝了。永安侯夫人不是什么良善温柔的嫡母,不过,衣食用度也没苛待过庶子。最多就是心气不顺时冷言冷语罢了。 裴钰对嫡母不算亲近,也没什么怨恨,低声应道“父亲不便出面,儿子明日出府,去请母亲回府。” 永安侯面色变了又变,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没大发雷霆,也没出言阻止,这已经是永安侯让步默许了。 裴钰深深松了口气。等见了大哥,他一定要劝大哥早点回来。亲父子哪有隔夜仇。再多的怨气,也该散得差不多了。 父亲处处抬举他,一副要培养他做世子的架势。他可实在是吃不消了啊 卫国公府的酒宴,直至子时才散。 江尧这个新郎官,被一堆损友灌得醉醺醺的,酒气逼人。连站都站不稳,只会傻笑。 朱启珏总算有些许良心,意思意思地为江尧担忧了一回“醉成这样,还能洞房吗” 叶凌云和郑清淮一同促狭地笑了起来。 贺祈瞥了两人一眼“你们两个还有脸笑。说好了要替江六挡酒,到后来就你们俩蹦跶得最厉害” 叶凌云翻了个白眼“亏你有脸说我。一仰头就是一碗酒的人可不是我。” 郑清淮也翻个白眼“说的没错。分明就是你灌酒灌得最凶”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贺祈伸出手指轻抚下巴,若有所思“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呸 众人哄笑得更厉害了。 醉得不知东南西北的新郎官江尧,心里倒是惦记着要洞房的事,口齿不清地嚷道“快些扶我回去。” 众人笑喷。 一炷香后,江尧被抬着进了新房。 第五百三十三章 别扭(一) 重新梳妆过的裴绣,端庄地坐在床榻边。 身为名门闺秀,端坐两个时辰一动不动,也算是出类拔萃了。裴绣心里暗暗为自己骄傲,逼着自己忽略全身的僵硬和酸痛。 新房的门被推开,嘈杂的脚步声和喧闹声响起。 然后,一阵浓烈的酒气袭来。 裴绣饥肠辘辘一整日,又饿又累。被酒气这么一醺,胃里顿时阵阵反胃作呕。 再然后,喜秆挑了她的盖头。因为新郎官醉得厉害,手中的喜秆没拿稳,戳中了裴绣的额头。 裴绣额头一阵疼痛,心头火气。碍着一堆人在,不能冲新婚夫婿叫嚷,心里的委屈却不停上涌。 更可气的是,她特意重新梳妆过,想让新婚夫婿一眼惊艳。可江尧挑了盖头后,就胃中翻腾,吐了起来。 一堆看热闹的少年郎都嫌腌臜,很快都走了。 丫鬟们急忙上前,收拾残局。又特意燃了香,将熏人的酸臭酒气盖过去。 江尧吐过之后,稍稍好受了一些。不过,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眼前天旋地转。他索性躺到床榻上,不到片刻,就睡着了。 裴绣“” 裴绣再也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她这是嫁了个什么混账 一旁卫国公府的喜娘,似有些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轻声提醒“今日是六少奶奶过门的大喜日子,六少奶奶应该欢喜才是。可不能这般落泪了。要是传进世子夫人耳中,怕是心里不喜。” 裴绣被娇惯成性,哪里听得进一个奴婢的话,一双红红的杏目瞪了过去“多嘴” 那个喜娘只得住口。 过了片刻,众丫鬟都退了出去,门被关上。新房里,就剩下满身酒气酣睡不醒的江尧,和满心委屈一脸忿忿坐在床榻边的裴绣。 红烛缓缓燃烧,红色的蜡油慢慢流淌,在底座处堆积。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了更夫打更的声音。 梆梆梆 三更了 江尧看来是不会醒了。 裴绣连嫁衣也不脱了,只除掉了头上的凤冠等物,合衣闭目睡去。 这一夜,江尧睡得香甜。 裴绣却是难以成眠。一夜加起来只睡了一个时辰左右。隔日凌晨,睡足了一整夜的江尧总算醒了。 一睁眼,发现枕畔有一张陌生的俏脸。 江尧被吓了一跳,迅疾坐起身来,一句“你是谁”就要脱口而出。总算想起自己昨日成了亲,枕畔的俏丽少女正是自己的新婚妻子裴绣。 江尧硬生生改了口“对不起,我昨晚喝醉了,没能洞房花烛。” 裴绣一夜没睡好,精神萎靡,头隐隐作痛。听到这等混账话,心里火气蹭蹭直涌。 呸谁想和你洞房了 裴绣绷着俏脸起身下榻,躲去屏风后更衣梳妆。从头至尾,也没和江尧说过半个字。 江尧宿醉刚醒,头疼的很。他也是被家中长辈娇惯着长大的,从来只有别人哄他让他的份,他何曾对谁低过头 裴绣摆明了在怄气,江尧心里也不痛快,沉着脸去了净房沐浴更衣。 待两人都收拾妥当了,再次碰面,彼此少不得打量几眼。 裴绣生的容貌俏丽,是个小美人。江尧一眼见了,心里倒是满意,神色顿时和缓了许多“随我一起去给长辈敬茶吧” 可惜,裴绣对江尧十分不满。 从定亲那一日起,裴绣就对未婚夫婿处处不满意。当日御前侍卫大比,江尧一边比试一边哭鼻子抹眼泪,早已成了闺秀圈里的笑谈。甚至有人私下给江六公子取了绰号,叫“江六小姐”,意指泪水绵绵不绝比姑娘家还能哭。 裴绣一想到这个“江六小姐”成了自己的未婚夫,心里就委屈不畅。 奈何婚姻大事,她做不了主。还在父亲的安排下提前嫁进了江家,昨天的新婚之“喜”,也就别提了。历历数来,没有一桩顺心的。 江尧主动张口示好,裴绣也没领情,将头一转,竟是看都不肯看江尧。 江尧忍着气恼,伸手去拉裴绣的衣袖。 裴绣以为他要来拉自己的手,一惊之下,连退三步,目中满是警惕“你要做什么” 江尧又气又觉好笑“我领着你去给长辈敬茶。我们刚成亲,表现得亲热些,也能令长辈们心中欢喜。” 也能少刁难你一些。 裴绣硬邦邦地应道“不用了” 江尧“” 江尧被噎得一肚子火气,板着脸缩回手,率先迈步。 裴绣抿着嘴角,跟在江尧身后,落后了五六步。 刚新婚的小夫妻,不说蜜里调油,也没这样生疏的。这让夫家人看了,也实在不成样子。 裴绣的陪嫁丫鬟朝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悄悄扯了扯自家主子的衣袖。以目光暗示裴绣走得快一些,至少表现得和新婚夫婿亲近一点。 没曾想,裴绣半点不理,甚至走得更慢了些。 朝颜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完了就这么一副模样,谁能看不出来 朝颜的忧心很快就成了现实。 江尧先迈步进了内堂,隔了一会儿,新过门的六少奶奶裴绣,才慢腾腾地迈步而入。脸上没有喜意,也没什么娇羞,就这么木着一张脸。 卫国公世子夫人看一眼,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这哪里有新妇进门的喜气 这是儿媳吗是来讨债的债主吧 卫国公夫人见儿媳面露不快,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示意她收敛几分。 卫国公世子夫人压下心里的不快,笑着说道“六郎,快些领着你的媳妇给长辈们敬茶。” 江尧张口应下。转头看了裴绣一眼。 裴绣总算没作到家,乖乖上前,跪下敬茶。毕竟是侯府千金,学过几年礼仪,敬茶时中规中矩,没出什么岔子。 卫国公夫妇很快接了孙媳妇的茶。 不过,到了卫国公世子夫人也就是婆婆这一关,就没那么好过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第一杯茶根本没接,张口嫌凉了。重新泡了杯热茶,又嫌太烫了。裴绣就这么跪着举着茶杯,等着茶水晾温。 这一跪就是一炷香时辰,裴绣的胳膊又酸又痛。 第五百三十四章 别扭(二) 此时,永安侯夫人正闲着发愣。 永安侯府里琐事繁多,内宅诸事都要由她打理。每日这个时辰,她都会坐在内堂里,府中所有管事前来禀事,需要支用银子的,也得一一禀明,她发了对牌,管事们去账房那儿才能拿到银子。 府中每日采买,百余丫鬟小厮的月银,侍妾和庶子庶女们的衣食用度,另有人情走动来往,族人们登门打秋风,或是有求于侯府哪一样都得她这个当家主母操心。 便是府中几百亲兵的月银用度,她也得过问操心。 可今日,她坐在宽敞整洁的内堂里,竟无事可做。 这么大的宅子,主子只有裴璋一个。而且,裴璋每日进宫当差,回府也就沐浴休息而已。宅子里的下人也都是被调教妥当的老人,没什么可指责挑剔的。 裴璋天没亮就走了。 永安侯夫人起身后,吃了早饭,进内堂召两个老仆问了几句,就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个多时辰。清闲得令人发慌。 白薇见永安侯夫人兴致不高,轻声道“夫人若闲着无事,不如去园子里四处转一转,消遣解闷。” 也好。 永安侯夫人略一点头,起身出了内堂。不必她张口吩咐,身后的几个丫鬟便迈步跟了上去。 这处宅子,当然远不及永安侯府。三进的宅子,在永安侯夫人看来,不过是堪堪能住而已。因之前多年无人居住,园子也未精心打理过。 裴璋无暇也无心过问园子,住进来之后也未管过。永安侯夫人转一圈,便拧起了眉头。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快步而来,低声禀报“启禀夫人,二公子来了。” 丫鬟口中的二公子,自然是裴钰。 永安侯夫人倏忽沉了脸“他来做什么。” 便是请她回府,也该是永安侯亲自来。 白薇轻声劝道“夫人先别恼。二公子既是来了,夫人不妨先见上一见,听听他会说些什么。” 永安侯夫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到底还是见了裴钰。 裴钰对嫡母倒是十分恭敬,拱手抱拳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永安侯夫人瞥了裴钰一眼,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不在府中伺候你父亲,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裴钰早习惯了嫡母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恭声道“父亲今日上朝去了。儿子奉父亲之命,请母亲回府。” 永安侯夫人冷笑一声“你父亲巴不得我永远别回去了,怎么会让你前来。是你自作主张吧” “母亲误会了。”裴钰陪笑道“父亲不张口,儿子怎么敢擅做主张。” 这倒也是。 永安侯夫人心里一动,神色略略缓和了几分。 裴钰又道“母亲思念大哥,出府来和大哥同住一段时日无妨。不过,明日是五姐新婚回门的日子,母亲若不在府中,于五姐颜面总不好看。传到卫国公府,说不定会生出慢待五姐之心。母亲素来最疼五姐,如何忍心” “我今日奉父亲之命前来,就是请母亲回府。” 这番话,句句都说中了永安侯夫人的心坎里。 她再气恼,也舍不得和女儿置气。 永安侯夫人略一思忖,说道“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我明日一早回去。” 裴钰达成来意,松了口气,笑着应道“好,明日一早,儿子亲自来接母亲回府。”然后,毕恭毕敬地告退离去。 永安侯夫人看着裴钰的身影,目中闪过一丝怅然。 不管她承不承认,这个庶子确实性情温顺行事妥帖。阿彰原本也是个听话孝顺的儿子,可就从程锦容离开裴家以后,阿彰也一日日变了模样。 隔日一大早,裴钰便来接永安侯夫人回府。 永安侯夫人也未再矫情,收拾穿戴整齐,便坐着马车回了永安侯府。女儿和新婚的姑爷一同回门,永安侯自然也在府中,族中没出五服的长辈也都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夫妻两个没有争吵,很有默契地各自板着脸孔,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冷哼一声。坐下之后,夫妻两个也不说话。 众人看在眼底,只做未见,说着寒暄客套话,倒也热闹。 巳时初,裴绣和新婚夫婿江尧一同回来了。 永安侯夫人目中总算有了笑意,迫不及待地打量裴绣。这一打量,永安侯夫人心里顿时一个咯噔。 新婚才三日,正该是小夫妻亲热黏糊的时候。应该满面喜色羞羞答答眉来眼去才是。可裴绣面上毫无喜色,和江尧几乎没有眼神交流。 永安侯夫人心中掠过一连串的猜想,越想越觉不妙。好不容易熬到众人见礼结束,永安侯夫人立刻扯着女儿回房说“私房话”。 “你和姑爷是怎么回事这半日,你们两个几乎没说过话。还是公婆为难你了” 裴绣不吭声。 知女莫若母。永安侯夫人的心顿时凉了半截,用力掐住裴绣的胳膊“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快些说” 裴绣用力咬了咬嘴唇,眼眶悄然泛红“母亲就别问了。反正我已经嫁到江家了,父亲也安然回了朝堂。以后我在江家过得好不好,都和裴家没什么关系。” 永安侯夫人心疼又着急“你这傻丫头,说的什么傻话。这才刚成亲,你就和姑爷闹别扭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裴绣堆积在心里的委屈,顿时化为泪珠,一串串往外滑落“哪里是我和他闹别扭,是他不理我。” “我刚嫁进江家的门,婆婆就处处看我不顺眼。昨日敬茶,让我跪了许久,我就这么端着茶碗,胳膊又酸又痛。江尧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根本没有维护我的意思。” “还有昨日正午和晚上,众人坐在一起吃饭,我这个儿媳就得站在婆婆身后伺候碗筷。等大家伙儿都吃完了,饭菜都凉了。这不是故意折腾我么” “我一气之下,便一口都没吃。” “江尧半点不心疼我,竟还说我这么做太不懂事了,是成心让婆婆脸面不好看。今早临来之前,我还和他吵了一架。” 第五百三十五章 冷战 永安侯夫人听得头晕目眩,心里突突直跳,用力抓紧裴绣的手,咬牙低声问道“你昨日正午和晚上都没吃饭” 裴绣扁着嘴点头“饭菜凉了,还怎么入口。婆婆这般折腾我,我索性就不吃了。回屋子吃些点心果腹便是。” 永安侯夫人伸出手指,用力地点了点裴绣的额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新过门的媳妇,在婆婆身边立规矩算什么。” “当年我嫁给你父亲,整整立了一年的规矩。每日晨昏定省,伺候碗筷,端茶送水,无事也得站在一旁候着。还不能露出半点委屈不满,得满面含笑高高兴兴地。不然,就是心存怨怼,做婆婆的岂能痛快也让别人看了笑话。” “怪不得姑爷生气。换了谁不生气我是你亲娘,也不能昧着良心护着你。” “今日回去之后,你就向姑爷低头服个软。以后好好伺候公婆,怎么也得做个表面功夫。不然,一进门就传出不孝的声名,以后你还怎么在江家立足,怎么出门见人” 裴绣“” 满心希冀着能从亲娘这儿得到安慰支持鼓励的裴绣,被这一盆冰水生生地浇在头顶。从头凉到脚,心里也是一片冰凉。 永安侯夫人连连叹气“都怪我,往日太过惯着你了。这嫁人为媳妇的,和没出阁时怎么能相比。” “阿绣,你可别再犯傻了。不管如何,先哄着姑爷和你一条心才行。他向着你,你的日子才好过啊” 永安侯一片慈母心肠,苦口婆心的劝了许久。 裴绣红着眼,也不知到底听进了几句。 永安侯夫人见她这副模样,心里愈发着急,想了想,隐晦地低声问了几句闺房私语“姑爷肯不肯缠着你” 裴绣不吭声。 她根本没有勇气告诉亲娘。成亲第三日了,夫妻两个同榻两晚,根本没圆房。成亲当日是因江尧喝醉酒。昨日晚上,两人心里都憋气,连话也没说几句。就各自背着睡下了。 永安侯夫人从裴绣僵硬的脸庞中察觉到了什么,有些惊愕“阿绣,你们该不是还没圆房吧” 裴绣既羞又恼,将头扭到了一旁“我们的事,不用你管。”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永安侯夫人也恼了“除了会撂脸色生气,别的什么都不懂。不圆房还叫什么夫妻怪不得姑爷对你这般冷淡” 裴绣也顾不得羞耻难堪了,抽噎着道“母亲一张口就怪我。这种事,难道也要我主动不成” “那你怎么不想想,姑爷为什么不主动亲近你”永安侯夫人一急之下,说的尽是些戳心窝的话“你这般脾气,又不懂温柔哄人,整日闹气别扭。哪个男子喜欢这样的妻子” 裴绣霍地站了起来,红着眼哭道“他不喜欢我,我也不稀罕。母亲也别管了我嫁到江家,以后好不好都是江家的儿媳。我过的如何,也不用你管” 不等永安侯夫人张口,就忿忿地走了出去。 永安侯夫人急急追上前,扯住裴绣的衣袖。裴绣头也不回,用力抽回袖子,快步走了。 永安侯夫人追了几步,没追上,颓然又心酸地长叹一声。 这傻丫头 才刚成亲,就和姑爷闹别扭。以后这日子要怎么过 按着宫中规矩,御前侍卫成亲,有七日的婚假。 过了几天,江尧回宫当差了。 众人见了面,少不得要私下戏谑打趣几句。江尧挤出笑容应对,不过,眉眼间的阴郁瞒不过有心人。 正午吃饭时,贺祈将江尧喊到一旁,低声问道“江六,你刚娶媳妇过门,却不见半点喜色。是不是怄气闹别扭了” 江尧憋了几天,早已憋得一肚子闷气,对着知己好友也没什么可隐瞒的,长叹一声“从成亲第一天就不痛快。这才七日,已经吵过三回了。” “母亲让她立规矩,她满心怨言,一脸不情愿。故意不吃午饭晚饭,回屋吃点心果腹。这不是摆明了心存怨怼,让我母亲颜面难看” “我略说她几句,她就绷着脸,说我们江家不待见她这个新妇,有意折腾她。” “那一日回门,岳母特意喊我到一旁,向我陪不是。说她自小娇惯成性,请我多担待一二。我心里想着,我们以前半点不熟悉,既做了夫妻,得过一辈子,还是要好好相处。” “晚上,我就主动和她说话。结果,手刚碰到她肩头,她就用力推我。我的头撞到床榻上,疼得要命。” “你也知道我的,耐不住疼,一疼就会掉几滴眼泪。其实吧,我是英勇的七尺男儿喂,我将这糗事都说给你听了,你再笑,我可就什么都不说了。” 眼看着好友要恼羞成怒了,贺祈拼命忍住笑,用力咳嗽一声“是我的错。我保证不笑了,你继续说。” 江尧也是憋得狠了,这等丢人的事也不好和别人说,在贺祈面前吐一吐苦水“我就掉了几滴眼泪,她就恼了,说我是爱哭的江六小姐。” 江六小姐是京城闺秀们私下给江尧起的绰号。 江尧从自己的媳妇口中听到这个绰号,当时脸都要气黑了。 贺祈实在忍不住了,哈哈笑了起来“对不住对不住我实在忍不住” 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贺祈,江尧用力翻了个白眼“半点同情心都没有,早知道,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眼看好友真的动气了,贺祈迅疾忍住笑,正色说道“你们两个在成亲前没见过面,对彼此的性情几乎一无所知。一成亲就做了夫妻,彼此不适应也是难免。总得有个慢慢熟悉适应彼此的过程。” 江尧露出勉强被安慰的神情。 然后,就听贺祈说了下去“像我和阿容就不同了。当日我对阿容一见钟情,立誓非她不娶。阿容渐渐被我的真心打动。我们情意相投,两心相许,成亲后自是恩爱无比。” 江尧“” 第五百三十六章 风向 很快,朱启珏等人也知道了江尧新婚不睦一事。 一个个轮番来安慰江尧。 当然,以叶凌云和郑清淮的性子,委实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来。 “你媳妇自小娇惯着长大,现在嫁你为妻,她这是有意要试探你的底线。这等时候,你万万不能退让。否则,以后可就彻底夫纲不振了” “说的没错。一定要趁着这时候将她彻底治服才行。来来来,我教你一招。你看看她身边哪一个丫鬟最貌美,你直接就将美貌丫鬟收房” 叶凌云话还没说完,就被朱启珏踹了一脚“尽出馊主意江六,你别理这套胡言乱语。娶了媳妇,就要好好过日子。这样折腾,夫妻情分可就折腾没了。” 江尧长叹一声,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叶凌云一边弯腰揉着被踢的腿,一边嘀咕“我看,还是用我的主意试一试。又不是真得收房,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她,她心里一怕,态度自然就软和了。” 贺祈似笑非笑地瞥了大放厥词的叶凌云一眼“你这番高论确实不错。不如,我让人写在纸上,送去周家,请周二小姐看一看如何” 叶凌云顿时被捏住了七寸,连连弯腰拱手陪笑“我纯粹是胡言乱语,半点当不得真。江六公子大人有大量,千万别和我一般计较。你媳妇已经娶进门了,我的亲事周家还没点头哪” 江尧终于被逗得笑了起来“行了,不说这些闹心的事了。”很快扯开话题。 其实,有些事他实在难以启齿,就是对着贺祈也说不出口。 成亲好几天了,他和新婚妻子还没圆房。 那一日过后,他心中有气,直接就去睡了书房。 裴绣约莫是心里觉得格外委屈,这几日根本就不和她说话。他索性也不理她。别人新婚蜜里调油,到了他这儿,简直就是冷如冰霜。 程锦容每隔五日回府一晚,和贺祈夫妻相聚。 夫妻闲话时,贺祈将江尧新婚闹得满心不快的事说给程锦容听“江六也够憋屈的。他还以为自己瞒着不说,我就看不出来了。他成亲这么多天,连新婚妻子的手都没碰过。更别说圆房了。” 程锦容想到刁蛮任性的裴绣,不由得一声轻叹“娶了这样的媳妇,真是够江六受的了。” “裴绣也不是什么坏人。不过,她从小就任性,也没什么心机城府。心里不痛快,就要露在脸上。江六也是被娇宠着长大的,不会伏小做低哄人那一套。” “而且,这门亲事是永安侯和卫国公定下的。他们两人心里都不情愿。也难怪一成亲就闹成这样。” 说到底,最后一条才是根本问题。 两人毫无情意,且看不上彼此,还没成亲就心有隔阂。几乎陌生的两个人,骤然间就被捆到一起成了夫妻,矛盾重重是必然的。 贺祈为好友惋惜“江六虽然爱哭了些,其实本性不错。偏偏娶了这么一个能作能闹腾的媳妇。” 程锦容沉默片刻,低声道“听闻永安侯夫人,不肯住在永安侯府,现在搬去和裴璋同住。” 贺祈嗯了一声。 这大半年来,永安侯府为喜好八卦的妇人们提供了许多嚼舌之资。 裴璋父子反目,就不必细说了。就说裴绣成亲那一日,裴璋过家门不入,也成了一桩笑谈。紧接着,永安侯夫人又搬出了侯府。 虽然裴家在外宣称“永安侯夫人思念儿子所以出府小住”,个中精彩内情,难免有人揣度一二。 就连裴皇后都知道此事。 母女两人私下说话时,裴皇后冷笑道“裴钦心思阴毒,做尽坏事,现在也算遭报应了。儿子不认亲爹,妻子也宁肯离府另居。” “他现在百般抬举庶子裴钰,说不定,还打着将爵位传给庶子的主意。先不说他能不能活到那一日。就算他写了折子,皇上也绝不会允” 宣和帝对二皇子有多不满,对永安侯只会加倍不满。大半年里,永安侯在神策军里的人手被拔了大半。忠勇郡王做了副统领,也是一个极明显的信号。 众人都看在眼底,永安侯已经失势也失了圣心。 不过,裴皇后一日是中宫皇后,永安侯府身为后族就不会倒。立储风声极高的六皇子,也是永安侯嫡亲的外甥。 在众人看来,永安侯还有翻身的余地。 永安侯心里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他重回朝堂后,说话行事低调了许多。 每日上朝,能不张口就不张口。偶尔张口说话,必然会顺着天子的话音口风。散朝后便去军营,时常就住在军营里。 永安侯府没了当家主母,永安侯在府中的时间也极少,内宅总得有理事之人。永安侯将琐事交给了一个生过庶子的妾室。 至于府中杂务,则交给了裴钰。 裴钰心中有些不安,几番张口推辞“父亲如此信任我,我心中十分高兴。只是,我年少识浅,从未理过外务,也不敢擅做主张。父亲还是” “还是什么”永安侯冷冷诘问“是我要低声下气地去请你兄长母亲回来还是抬举你三弟四弟” 裴钰之下还有两个庶子。一个十二岁,一个七岁。 裴钰被噎得满面涨红,不敢再吭声。 不过,裴钰颇有自己的智慧。小事也就罢了,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便骑马去找嫡母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冷言冷语没能赶走裴钰。裴钰颇有些逆来顺受的模样,时常去请教。永安侯夫人半推半就,也就指点几句。 如此一来,永安侯府倒也没出什么纰漏。 永安侯对这些事心知肚明,只做不知。 他铆足了劲头,要做一件大事。 朝堂中立储的风声渐高,上奏折请立储君的官员越来越多。不过,多是四五品的中等官员。真正有分量的文臣武将朝堂大员,还在默默观望中,或是等火候到了,再出言表态。 三公四侯中,永安侯第一个上奏折请立六皇子为储君。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五百三十七章 无耻(一) 椒房殿内,一袭正红色宫装的裴皇后端坐在凤椅上。 魏贤妃顾淑妃赵贵人罗贵人等人皆满面含笑,张口请安问好。闲话一番后,罗贵人便将话题扯到了立储一事上。 “听闻朝中近来屡有臣子上奏折请立储君。六皇子聪慧过人,品性贤良,忠孝悌义。请立储君的风声极高。妾身应该先恭喜娘娘才是。” 赵贵人瑜美人等人纷纷出言夸赞六皇子。 顾淑妃也笑道“臣妾身在后宫,不懂朝堂里的事。几个皇子,各有各的长处。六皇子虽然年少,却是皇后娘娘嫡出皇子,性情纯良敦厚。皇上立六皇子为储,既是大楚之福,也是宫中嫔妃们的福气。” 最后这一句,意味深长。 宣和帝龙体衰弱,一日不如一日,不知还能再撑几年。后宫嫔妃们心中都清楚。以后她们有没有富贵安逸的日子过,就得看未来的新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从嫔妃们的角度而言,六皇子被立为储君,委实是一桩喜事。 所以,嫔妃们的道喜也显得格外真诚。 裴皇后目光柔和,笑着说道“立储是国之大事,自有皇上圣心决断,本宫也未多言,等着皇上下旨便是。” 干坐在一旁的魏贤妃,心里憋闷无需细述,面上也露出笑容来“听闻三公四侯里,永安侯第一个上奏折给皇上,请立六皇子为储君。到底是嫡亲的舅舅” 永安侯府是裴皇后的娘家。裴家昔日的显赫风光,有大半都是因裴皇后而来。可这两年多来,裴皇后几乎从不宣召永安侯夫人进宫。就连裴五小姐出嫁,赏赐也不丰厚。 如果裴皇后肯为永安侯说情,永安侯也不会在府中“自省”大半年之久了。 魏贤妃故意提及永安侯,这是有意在给裴皇后添堵哪 裴皇后笑容淡了下来,淡淡瞥了魏贤妃一眼“永安侯先是皇上的臣子,然后才是小六的舅舅。立储是国朝大事,岂能仅凭私情便上奏折请立储君。贤妃张口说这等话,着实不妥。” “照贤妃说来,镇远侯是五皇子的嫡亲舅舅。也该上奏折,请立五皇子为储君才是。贤妃今日语气不善,定是因为镇远侯没上奏折的缘故了。” 魏贤妃“” 魏贤妃被噎得面红耳赤,连连起身告罪“臣妾刚才只是随口说笑,绝无他意,请皇后娘娘息怒。” 裴皇后冷冷地看着魏贤妃,没有说话。 众宫妃静默不语。 椒房殿里陡然安静下来,静得令人心慌。 魏贤妃一直维持着裣衽行礼的姿势,腰酸腿软,额上渗着细密的冷汗。后背更是冷汗涔涔。 良久,裴皇后才徐徐说道“本宫也是随口说笑罢了,贤妃这般紧张做什么,快些坐下说话吧” 众人这才配合地笑了起来“娘娘真是风趣。” 魏贤妃勉强挤出笑容道“臣妾失言了,娘娘宽厚大度,不和臣妾计较,臣妾谢过娘娘。” 再次坐下后,魏贤妃嘴如蚌壳,闭得紧紧的,再不敢多说一句。 顾淑妃心中暗叹一声。 六皇子被立为储君,是十拿九稳的事。宣和帝一直封着二皇子府,说到底,也是为了六皇子。否则,有嫡长的二皇子在,众臣上奏折绕过二皇子请立年少的六皇子为储,总有几分说不过去。 只怕要等六皇子立储后,宣和帝才会放二皇子出府了。 还有倒霉的郑皇贵妃,被削了妃位后,一直幽禁在钟粹宫。这都一年多了,也没能出钟粹宫半步。大皇子四皇子都受了牵连,如今行事格外低调安分。 朝中立储风声越来越高,大半都是请立六皇子,请立大皇子二皇子的寥寥无几。 宣和帝在不动声色间,为六皇子扫清了障碍,铺平了储君之路。 魏贤妃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却是心有不甘,偶尔总要冒那么一两句酸话怪话。今日踢到了铁板,被裴皇后收拾得颜面全无。 过了这一回,想来魏贤妃也就彻底老实了。 待众嫔妃离去后,裴皇后脸上的笑意也褪去,目中闪过恼怒。 瑜美人见裴皇后心气不顺,轻声进言道“娘娘若嫌气闷,不如召程太医来说说话。” 这话正中裴皇后下怀。 裴皇后略一点头“也好,本宫去寝室休息片刻,程太医来了,让她直接进本宫寝室便可。” 能随意进出裴皇后寝室的,整个皇宫除了天子六皇子之外,也只有程锦容了。 一炷香后,程锦容轻轻推门,进了裴皇后的寝室。 门被关上,宫女们守在数米之外。 寝室里,裴皇后面色沉凝,目中闪着怒气。 程锦容走到裴皇后身边,轻抚裴皇后的后背“娘娘因何事恼怒不快” 裴皇后满面愠色,低声怒道“裴钦此人,实在是厚颜无耻” “他眼见着二皇子失了圣心,和储位无缘。立刻就烧起了热灶,连连上奏折请立小六为储君” 裴钦确实是六皇子的亲舅舅。这般为六皇子“开路冲锋”“摇旗呐喊”,在众人看来都是理所应当。 就连宣和帝,对永安侯的态度也大为缓和。 裴皇后心里那团无法言喻的怒火,却越燃越汹涌。 凭什么 当年为了凤位,为了二皇子和寿宁公主,裴钦设计陷害,将她的女儿困在裴家为质,逼迫她进宫做替身。为了女儿的性命安危,她忍辱屈服。 如今,她终于翻身,处处占上风。永安侯却出此贱招,拉拢一无所知的六皇子,也顺带向宣和帝示好。 真是厚颜无耻之尤 程锦容眸光一闪,低声道“娘娘心里恼怒,我都清楚。不过,娘娘眼下什么都不宜说不宜做。先由着他蹦跶一段时日吧等小六的储君册封典礼过了,再出手对付他也不迟。” 也只得如此了。 眼下最要紧的,是六皇子被立储君。卫国公靖国公老持沉重,镇远侯晋宁候各有私心,平西侯也未出头,永安侯第一个出头,对六皇子来说总是好事。 裴皇后缓缓吐出胸口闷气。 第五百三十八章 无耻(二) 先不说裴皇后和程锦容心中思虑计量,宣和帝对永安侯近来的举动却是大为赞赏。 数月前,宣和帝召了平国公卫国公靖国公三人私下“议储”。放出风声后,确实开始有人上奏折请立储君。只是,有分量的朝臣,不肯轻易下注。火候未到,总是差了那么一点。 永安侯是四侯之一,执掌神策军,他的奏折,自然有分量。 果然,自永安侯上了奏折后,朝中请立储君的风声顿时高了起来。 宣和帝满意之余,对永安侯的态度和缓了许多,又开始召永安侯进保和殿议事。 靖国公私下和卫国公感慨“永安侯到底是皇后兄长,又是六皇子的娘舅。皇上要立六皇子为储君,总得给裴家体面。” 瞧瞧,永安侯翻身的速度多快 卫国公捋了一把胡须,淡淡道“能不能翻身,现在还不好说。” 永安侯是六皇子的亲舅舅没错。可这十几年来,永安侯对二皇子掏心掏肺,对六皇子却十分冷淡。 现在永安侯来烧热灶,也得看“热灶”乐不乐意。 疏远多年的舅甥,想变得亲密无间,可得费一番功夫心血。 就看永安侯的手段了。 靖国公听着卫国公的语气,心里一动,故意笑着打趣“江家和裴家结亲,裴家风光了,说不定江家也能跟着沾点光。” 卫国公呵呵一笑。沾光就不必了,别总有事来求他就行了。 再想到孙子江尧成亲后夫妻不顺,卫国公心里甚至有一丝悔意。早知如此,当日就该为江尧另择一个性情温柔的名门闺秀才是。 江尧自以为遮掩得不错,其实,卫国公府里的大小诸事,都瞒不过卫国公的眼。 小夫妻成亲才几日就开始分房。江尧要么在宫中当差,回府就睡书房。人家新婚夫妻蜜里调油,他们两个却是相敬如冰。 想到这些,卫国公心里颇为不畅。不过,他城府颇深,在靖国公面前并不显露。 倒是靖国公,说完正事后,又为孙女的亲事发愁。 “当日,我为轻云定下裴家这门亲事。却没料到,裴家父子闹成这样。如今,父子两人在御前碰面,彼此都不说一句话。” 裴璋本人样样出众。不过,若真的和家族决裂,日后爵位能不能轮到他头上,委实不好说。 便是裴璋日后被封了世子,父子关系如此僵硬,叶轻云嫁给裴璋,以后要怎么和夫家人相处 卫国公低声安慰“反正未定婚期,再拖个一两年也无妨。” 拖来拖去,都拖成老姑娘了。 靖国公又叹了一声。 六皇子每日在保和殿里读奏折伺候笔墨,和永安侯碰面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这一日永安侯进了保和殿,正逢宣和帝小憩,六皇子正捧着被批阅过的奏折,认真又仔细地默看。 这是宣和帝布置给六皇子的“课业”。六皇子看了半年多的奏折,不懂不解之处便张口询问,宣和帝再亲自指点教导。 永安侯满面笑容,亲切又亲近地主动寒暄说话“殿下又在看奏折” 六皇子一直不喜欢永安侯。 孩子是最敏锐的。以前永安侯对他冷冷淡淡,目中偶尔还会闪过莫名的厌憎。自少时起,六皇子就不喜欢这个舅舅。 如今,六皇子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无需细想,也知道永安侯的殷勤因何而来。看着永安侯亲热的笑脸,六皇子心里只觉腻歪,淡淡应道“是。父皇在小憩,永安侯先稍候片刻。” 永安侯似未留意到六皇子的冷淡疏远,笑着说道“听闻殿下每日苦读,还得在皇上身边伺候笔墨。殿下也别太过辛苦劳累了。到底还年少,身子骨要紧。” 六皇子抬起头,目光明亮“多谢永安侯好意。” 永安侯又道“舅家不是外处,殿下休沐日,就到裴家来散散心吧往日殿下年少,很少出宫。如今年过十二,偶尔出宫消遣也无妨。” 六皇子不是心冷心硬之人,虽然不喜永安侯,也不会当面令永安侯难堪,温声道“父皇习惯了我伺候笔墨,一日离不得我。便是休沐日,我也无暇出宫。” 永安侯立刻笑道“是我思虑不周了。那就等殿下得了空闲,再去裴家。永安侯府是皇后娘娘的娘家,也是殿下的外家。殿下有什么事,只管差遣。” 永安侯看准了六皇子面嫩,厚着脸皮套近乎。 果然,六皇子推却不过,只得应了。 当然,六皇子日后未必会真的去。不过,眼下有六皇子应这一声,已经足够了。 他是六皇子的亲舅舅,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个事实。也要借此翻身 永安侯目光一闪,心里冷笑一声。 当日傍晚,宣和帝裴皇后和六皇子一同用晚膳。 晚膳后,宣和帝召了卫国公靖国公议事。六皇子陪着裴皇后去园子里转一圈消食,一边低声将白日的事情道来“母后,近来永安侯处处对我示好。今日还热诚地张口邀我去永安侯府。” 话音刚落,裴皇后的声音便响起“不要去” 声音里含着奇异的冷意。 六皇子一愣,抬头看向裴皇后。 皓月当空,前后的宫女都拎着宫灯,六皇子清楚地看到裴皇后目中一闪而过的恨意和憎恶。 “不要去裴家。”裴皇后没有掩饰自己对裴家的厌恶,声音冷冽“也别和永安侯太过亲近。” 为什么 六皇子很自然地问出了口“永安侯是母后的兄长,也是我的亲舅舅。母后为何要这么说” 裴皇后和六皇子对视片刻,缓缓说道“他为人如何,端看他如何对二皇子,如何对裴璋,如何对裴绣,就可见一斑。” “他是本宫的兄长,本宫照样要说一句,本宫生平最厌恶这等人。” “小六,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主见,不会轻易被人蒙蔽左右。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着,有些人不可亲近。” 第五百三十九章 立储(一) 六皇子看着神色冷凝的裴皇后,心中波涛汹涌。 他早就察觉到,母后对娘家并不亲近。往日永安侯夫人时常进宫请安,自容表姐进宫做了太医之后,裴皇后几乎再未宣召过娘家长嫂。提起永安侯时,也异常冷淡。 刚才这一番话,更是将裴皇后的心意彰显无疑。 裴皇后深深地厌恶憎恨永安侯。 为什么 似有一团浓厚的迷雾在他眼前。他似乎隐约看到了些什么,又似什么都看不清。在他心头汇聚成疑云。 不过,裴皇后也不肯再多说了,缓缓迈步向前走。 六皇子只得将心里的疑惑按捺下去,陪着裴皇后在园子里走了一圈。 隔日,六皇子从上书房出来后,独自去见程锦容。 杜提点去了长乐宫,为寿宁公主看诊。太医当值处只有程锦容一人。六皇子迈步而入的时候,程锦容正聚精会神地低头看着手中的医例。 听到脚步声,程锦容抬起头来,然后略有些意外地起身相迎“殿下怎么来了” 六皇子早已被当成未来储君教导,每日课业繁多,又要伴驾,几乎不得闲空。她时常在御前和六皇子碰面,不过,六皇子已很久没私下来找过她了。 六皇子显然有些心事,冲程锦容笑了一笑“容表姐,我想和你单独说会儿话。” 程锦容心念微转,已猜到几分,含笑应道“好。” 不等程锦容吩咐,一旁伺候的宫女便已退了出去。 程锦容没急着询问,拎起茶壶,为六皇子倒了一杯热腾腾的药茶“这是枸杞菊花茶,有清心去燥明目之效。殿下喝一杯。” 六皇子笑着道谢,接过喝了一口。 或许是药茶真的有清心去燥的效用,也或许是在程锦容身边他就格外安心之故,他略显混乱的心绪很快平静下来。 半杯茶入了口,程锦容才轻声问道“殿下今日似心情不佳,是因为永安侯吗” 六皇子深深看程锦容一眼,不答反问“容表姐,我一直很奇怪。你自小就在永安侯府长大,永安侯对你有养育之恩。为何你和他这般疏远提起他,只有永安侯三个字,我从未听你喊过一声舅舅。” “你在及笄前三个月搬出裴家,回了程府。之后便再也没踏过裴家的门。” “你和裴璋表哥青梅竹马,本该是天生良缘。可你毅然和他一刀两断。当然,贺校尉家世人品武艺更出众。你和贺校尉也是天生一对。我只是奇怪,你到底为什么,这般决然地和裴璋决裂” “容表姐,这些疑问,一直在我心底。你从来不提,我便也不问。今日,我张口问你了,你能告诉我吗” 程锦容“” 看着那双黑亮澄澈的眼眸,程锦容什么谎话都说不出口。 可是,残忍又可怕的真相,又怎么能告诉他 程锦容抿紧嘴角,目中闪过复杂又矛盾的痛苦。 久久无言。 六皇子就这么安静又固执地看着程锦容,等着一个答案。 程锦容终于移开目光,低声道“殿下,我不想骗你。” 六皇子竟也没觉得意外,喃喃低语道“你不想骗我,可是,你也不肯将实情告诉我。对不对” 程锦容眼眶微热,鼻间泛酸“是。我不能说。” 我怎么能告诉你,你的亲娘也是我的亲娘 我怎么能告诉你,你的出生是一场无人期待的意外 我怎么能告诉你,你一直活在一个弥天的谎言之中 从六皇子的角度,能看到程锦容泛红的眼眶,还有目中掩不去的难过哀伤。六皇子只觉得有千斤巨石,沉沉地落在了他的心头。 又过了许久,六皇子才道“不能说就不说了吧只要你是真心对我,母后也是真心疼惜我,就足够了。” 程锦容鼻间酸意更浓,强忍着落泪的冲动,转头冲六皇子一笑“殿下别多心多想。都是些陈年旧事,和殿下没什么关系。” 所以,这些陈年旧事,一定和他极有关系了。 六皇子心里默默想着,挤出笑容“没关系就好。”顿了顿,又将昨日事情说了一遍“永安侯时时处处示好,张口就邀我去裴家。母后让我别搭理永安侯,更不可去裴家。” 程锦容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皇后娘娘这么说,一定有娘娘的道理。你就听娘娘的吩咐吧” 六皇子点点头。 接下来,两人颇有默契地扯开话题,说些闲话。 直至内侍奉宣和帝口谕前来请六皇子一同用午膳,六皇子才起身离去。 走出门口的刹那,六皇子迅疾回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眸光莹然,唇畔含笑。之前的情绪激动外露,已见不到半分踪影。 六皇子面上笑容如常,心里却长长地叹息。带着自己也不明白的惘然和无奈。 十一月末,永安侯再次上书,请立储君 礼部的周尚书和户部的梁尚书也各自上了奏折,请天子下旨立储。 一直按捺未动的卫国公靖国公,也上了奏折。平西侯等武将也纷纷上奏折,虽然推举的储君人选未必相同,不过,请立储君的心意同样迫切。就连远在边关的平国公,也上了请立储君的奏折。 宣和帝龙体衰弱,不知还能撑几年。国有储君,人心方定。 宣和帝终于“松口”,在年末的大朝会上,张口下旨,立六皇子为储君。 中书令当朝宣读圣旨,生平第一次上朝的六皇子,在文武百官众目所瞩之下,稳稳上前,跪拜磕首,接旨谢恩。 少年初长成,面容俊秀,目光明朗,身姿如竹。 宣和帝看着爱子,目光前所未有的温和慈爱“元辰,朕立你为储,望你不负朕期望,做一个优秀的储君。” 六皇子朗声应道“儿臣定当尽心尽力,不负父皇厚望” 文武百官们纷纷出言称赞新出炉的太子殿下。 站在金銮殿里的大皇子,挤出僵硬的笑容,心中的愤恨不甘,几乎要冲破胸膛。 第五百四十章 立储(二) 大皇子胸膛里的那团火焰,混合着愤怒和嫉恨,还有浓烈的不甘。 他是父皇最心爱的长子,自小就受尽父皇宠爱。十五岁就入朝堂当差,时常伴驾,便连嫡出的二皇子,也被他牢牢压了一头。 他一直视嫡出的二皇子为最大的对手。万万没料到,到最后,他不是败在二皇子手下,而是年少的六皇子。 六皇子过了年才十三岁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除了读书之外,骑射武艺皆平平无奇 他这么一个年长又沉稳持重的长皇子,竟被一个毛还没长齐的毛头小子压了下去。他如何能甘心 大皇子用力咬紧牙关,以仅存的理智挤出笑容。 四皇子五皇子心情也颇为郁闷。 不过,比起大皇子倒是好多了。毕竟,他们两人上面有庶出的大皇兄还有嫡出的二皇兄,宣和帝就是不立六皇子为储君,十之八九也落不到他们两人身上。 喜形于色丝毫不遮掩好心情的,非永安侯莫属了。 众臣将永安侯春风得意的嘴脸尽收眼底,心里不由得暗暗唏嘘。 这个永安侯,往日是二皇子的忠实走狗。二皇子彻底失势了,这么快就调转车马投向六皇子。 谁让人家命好,是裴皇后的亲兄长,是六皇子的亲舅舅。六皇子一被立为储君,永安侯便趁势而起,重新又站到了宣和帝的心腹重臣之列。 散朝后,大皇子主动走到六皇子身边,亲热地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六弟,恭喜你。” 难为大皇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调整好心情,将心里的嫉恨不平遮掩得严严实实。 六皇子心中了然,面上露出略显腼腆的笑容“我还年少,需要学习之处还多的是。以后有请教之处,还请大皇兄不吝指点。” “那是当然。”大皇子笑道“兄弟如手足,互相帮衬才是正理。” 四皇子五皇子也凑了过来,对着六皇子一通恭喜“恭喜六弟。” “等行了册封典例,六弟就是大楚太子了。我们几个虽年长一些,也要以六弟为尊。凡事听六弟的。” 六皇子被宣和帝亲自教导一年有余,极有长进,此时应对几个兄长,从容不迫游刃有余“四皇兄五皇兄言重了。遇到什么事,我们一同去向父皇请教。” 四皇子五皇子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冷哼一声。 这个小六,一被封为储君,说话底气都比往日足实了。他们刚才说“凡事都听六弟的”摆明了是试探。小六倒是不客气,直接就认了。 就在此时,赵公公笑着走了过来,冲几位皇子一拱手“几位皇子殿下,奴才奉皇上口谕,请几位皇子前去保和殿一同用午膳。” 几位皇子一同应下。 宣和帝心情极佳,裴皇后今日也是满面笑意。 帝后端坐在上首,六皇子坐在宣和帝下首,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依次坐开。 储君名分一定,众皇子里六皇子当居首位。六皇子神色坦然,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心里如何憋屈不提,面上一派笑容毫无芥蒂。 食不言寝不语。用完午膳后,宣和帝才对大皇子等人说道“朕立小六为储君,你们做兄长的,心里可有不服” 当然不服了 一千个一百个不服 大皇子抢先说道“六弟既是嫡出,又聪慧过人,性情敦厚。父皇立六弟为储君,儿臣心服口服。” 四皇子笑道“父皇放心。只要六弟不嫌弃儿臣平庸,儿臣愿为六弟差遣。” 五皇子也毫不犹豫地应道“儿臣想的,和大皇兄四皇兄一样。” 六皇子忙站起身来“几位兄长这么说,委实令我羞惭汗颜。兄长们各有所长,我要多向兄长们学习才是。差遣二字,更不敢当。我们同为大楚江山社稷黎明百姓尽心尽力。” 这场面话说得干净利落,十分漂亮 宣和帝目中闪过赞许之色“好你们几个都很好朕也盼着你们兄弟和睦,彼此相亲。祸起萧墙的典故,你们都知道,朕也不必多说了。” 几位皇子一同拱手应是“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裴皇后身为二皇子的“亲娘”,此时正是为二皇子求情的大好机会。不怎么情愿地张口道“皇上,小六被立为储君,这是国朝大事,也是天家喜事。如此盛事,缺了元泰,总是不美。” 一边说,一边冲六皇子使了个眼色。 六皇子心领神会,立刻接了话茬“母后说的是。二皇兄做了错事,父皇令他禁足,以示惩戒。这一禁足,也快一年了。过几日就是新年,父皇便召二皇子和二嫂进宫吧小侄儿也快满周岁了,我这个做叔叔的,还没亲眼见一见。父皇和母后也一定想见皇孙了。” 宣和帝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也纷纷出言为二皇子求情。 宣和帝这才张口道“小六,过几日,你去一趟二皇子府,传朕口谕。令二皇子和二皇子妃在岁末进宫赴宫宴。” 六皇子恭声应是。 大皇子心里冷笑一声。 兄弟几个里,就属二皇子心胸最狭窄,自恃最高。被立做储君的六皇子,亲自去二皇子府传口谕,想来,又有一场热闹可看了。 天子立储的圣旨,很快昭告天下。 立储是国朝喜事,要大赦天下。宫中内外皆有赏赐。 京城百姓们其实对所有皇子都不熟悉,不过,在知道大楚有了东宫太子后,俱都欢欣不已。 国有储君人心安定这句话,绝不是虚言。 江山后继有人,且是皇后嫡出素有贤名的六皇子,便是别有心思之人,想到温良恭俭待人平易随和的六皇子,也得承认,六皇子颇有仁君之相。 钦天监卜算出了吉日,储君册封典礼定在了来年的三月。有三个月时间筹谋准备,也足够了。 梁尚书也不哭穷了。国库再空虚,准备储君册封大典的银子还是有的。 腊月二十九这一日,六皇子出宫去了二皇子府。 第五百四十一章 兄弟 兄弟两人,已近一年没见过面了。 六皇子目光落在二皇子的脸上,心里暗暗惊愕。 往日,二皇子虽然暴躁易怒了一些,不过,也是个英俊贵气的少年。可如今,二皇子脸圆了一圈,一脸的酒色浮肿之气,眼底满是阴鸷。看着就如变了一个人。 二皇子也在打量六皇子。 一年没见,六皇子长高了不少,原本的青涩稚嫩也褪了大半。面容俊秀,目若朗星,气度夺人。 心中的嫉火混合着愤怒,化为一抹冷笑溢出了嘴角。 “太子殿下驾临,不知有何贵干”二皇子阴阳怪气地张了口。 宣和帝下旨立储,昭告天下。京城百姓都传遍了。这等“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在当日就传到了二皇子的耳中。 六皇子早有心理准备,心平气和地应道“二皇兄,我今日是奉父皇的口谕前来。明日的宫宴,二皇兄带着二皇嫂还有衡哥儿进宫吧” 被解了禁足令的二皇子,脸上并未露出喜色,反而冷笑连连“父皇将我关了一年。何不一直关下去让我进宫做什么和你演一场兄弟和睦的好戏给众人看吗” 二皇子满心怒火,话语锐利尖刻。 六皇子定定地看着二皇子,缓缓说道“二皇兄若是不愿意,我便代二皇兄向父皇复命。想来,父皇不会勉强二皇兄进宫。” 二皇子“” 二皇子难以置信地瞪着六皇子。 这就是往日那个好脾气好性子的小六 他竟这般讥讽自己这个兄长 六皇子似未看见二皇子几欲择人而噬的凶残目光,淡淡说了下去“二皇兄心中不忿不满,我都清楚。” “不过,我也要奉劝二皇兄几句。父皇已经立我为储君,此事无可更改。大皇兄四皇兄五皇兄如今对我亲热和气。二皇兄是我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不管心里如何嫉恨懊恼,当着外人的面,这兄弟和睦的好戏还是要好好演一演。” “明日宫宴,宫中所有人都在,宗室里的几位郡王也会列席。二皇兄万万不可失仪出丑,惹父皇母后不快。” “二皇兄已经被禁足一年,总不想一直被禁足下去吧” 二皇子“” 二皇子像生吞了铁蒺藜,被卡在了喉咙处,脸色难看至极。 他恨不得伸手,一把掐住六皇子的脖子。或是一脚将六皇子踹出门外,才能解心头这口闷气恶气。 可是,六皇子这一番不动声色的威胁和警告,却令他不敢妄动。 这种被困府中的日子,他一天也不想过了。 这口恶气,他不能不忍。 二皇子深呼一口气,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好,我明日进宫。” 六皇子心里也松了口气。 这几日,他一直在反复思虑,终于下定决心,要给二皇子一个“下马威”他如今是大楚太子了,就得摆出太子应有的威势,弹压住二皇子。 这一年的禁足,看来将二皇子折腾得不清。事情进行得比他想象中顺利得多。 六皇子放缓语气,温声说道“请二皇兄令人去后院传口信,让二皇嫂抱着衡哥儿出来一见。衡哥儿也快一岁了,我这个做叔叔的,还从未见过侄儿。” 二皇子面色有些奇怪,并未立刻应下。 六皇子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了莫非有何不便之处” 二皇子含糊地应道“你想见衡哥儿,我让奶娘将他抱出来便是。不过,你二皇嫂这几日身子不适,一直卧榻静养。明日宫宴也去不成了。” 六皇子皱起眉头,看着眼神飘忽不定的二皇子“二皇嫂生了什么病可曾召府中太医看诊” 二皇子不耐地应道“早就召太医看过了,也开了药方。连着喝了几日,总不见好。你要是不放心,去她屋子里瞧瞧便是。” 日渐长大的小叔子和长嫂要避嫌。断然没有小叔子去嫂子床榻边探望的道理。 六皇子被噎了一回,也未气恼,只道“从今日起,二皇兄不用再封府,可以和亲眷好友走动。二皇嫂病了,娘家人知晓定会登门探病。” 二皇子的脸色果然又沉了几分。 六皇子看在眼底,心里暗暗为二皇子妃叹息。 他和二皇子妃接触不多,也知二皇子妃贤良温柔。便是以父皇的挑剔,也曾赞过二皇子妃是众儿媳中最贤惠明理的一个。 可惜,二皇子并不珍爱怜惜自己的妻子。屡次和二皇子妃争执,到后来,直接演变为动手。 宣和帝知道后,十分恼怒,命人登门叱责。二皇子消停了一顿时日,就会再犯。不过,二皇子也刁钻多了,便是动手,也不在明显的头脸处。被遮在衣服下的伤痕,除了贴身丫鬟没人能看见。 宣和帝也不能总盯着儿子的内宅后院,只要不闹出乱子,不要传得满城风雨,便也懒得过问了。 二皇子张口说二皇子妃病了,显然是假话。事实是,二皇子私下又对二皇子妃动了手。 过了片刻,衡哥儿被抱来了。 衡哥儿正月出生,到了岁末,就快一周岁了。 衡哥儿生得白胖健壮,迈着小腿已能稳稳地走上七八步。见了六皇子,立刻咧嘴就笑,竟还伸着小胖手要抱抱。 孩子被养得这么好,可见二皇子妃在孩子身上费了许多心思。 六皇子抱过沉甸甸的衡哥儿,捏捏小脸,颇是喜爱。 衡哥儿像小猪拱食一般,将头钻在六皇子的脖子上,拱来拱去。 六皇子咧嘴一笑,将准备好的见面礼挂在衡哥儿的脖子上“衡哥儿,我是你的六叔。这是六叔送你的观音玉佩,愿你平安康泰,无病无灾。” 衡哥儿听不懂大人说的话,不过,他天生爱笑,立刻就冲六皇子咧嘴笑了起来。 六皇子走后,二皇子的脸彻底沉了下来,迈步就去了二皇子妃的院子。 二皇子妃的几个陪嫁丫鬟以红云为首,一同上前来行礼“奴婢见过二皇子殿下” 在低头行礼的刹那,一个个眼底满是惊惧憎恨。 第五百四十二章 虐妻 天子立储昭告天下的那一日,二皇子知道此消息后,将书房的东西砸了个精光,然后来了二皇子妃的院子。 之后发生的事,红云根本不愿回想。 那一日,二皇子在二皇子妃的屋子里待了一个下午。二皇子妃隐忍着不肯呼痛叫嚷。在二皇子走后,红云进了屋子,在见到满身青紫淤痕几乎奄奄一息的主子时,红云顿时痛哭出声。 偏偏这等事,根本无法张扬。夫妻在房中之事,便是帝后也不好过问。 受了凌虐的二皇子妃,身心俱遭受重创。连着几日未曾下榻。又不能召太医来看诊,红云只能拿着上好的伤药,为主子清洗敷药。 二皇子妃本就不是多话之人,如今更是极少张口了。每日唯有见到儿子衡哥儿的时候,才有些鲜活气。 二皇子迈步上前,正要推门。红云鼓起勇气上前阻拦“殿下,二皇子妃娘娘刚睡下不久。” 二皇子脾气日渐暴虐,红云也没少挨打挨踹。之前背上的伤好了,却留了疤。 二皇子冷冷扫了红云一眼“别以为你是江氏的陪嫁丫鬟,本皇子就动不得你。再敢多嘴,我让人剪了你的舌头” 这绝不是威胁 二皇子是真的说得出也做得出 红云心底一寒,只得让开。 二皇子推门的动静,惊醒了浅眠的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一睁眼,看到二皇子的脸孔,胃里顿时阵阵抽搐,恶心反胃之极。身体反射性地微微发颤发抖。 二皇子看到二皇子妃眼底的惧怕和憎恶,心里掠过奇异的扭曲的快意“怎么看见我不高兴吗” 二皇子妃下意识地将头扭到一旁。 二皇子目中闪过暴虐和阴冷,坐到床榻边,伸手拧住二皇子妃的下巴,毫不怜惜地用力扭向自己。 二皇子妃下巴处一阵疼痛,被逼着看着二皇子。 “元辰刚才来了。”二皇子冷冷道“从今日起,就不用再封府了。明日,我带着衡哥儿进宫赴宴。你还在病中,就不用去了。” 二皇子妃沉默不语。 这种沉默,既是默认,也是无言的反抗。 二皇子眼底的阴沉渐渐堆积,闪过令人心寒的光芒。 二皇子妃心中生寒,脑海中闪过几日前的不堪又痛苦的画面,身体不停颤抖。 “你怕我”二皇子心里愈发畅快,狞笑着逼近二皇子妃“你是我明媒正娶的皇子妃,我是你的夫婿。夫妻亲近敦伦是理所应当,你为什么怕我” 二皇子妃面色惨白,胃里翻腾不息,眼看着又要吐出来了。 “江敏,”二皇子张口威胁“你给我听好了。江家人登门,要是你敢乱说半个字,以后我每晚都睡在你的屋子里。” 二皇子妃面无人色,终于张了口“殿下放心,妾身不会乱言。” 二皇子冷哼一声“你身边的丫鬟,你也管好了。否则,我就替你好生管教一番。尤其是那个红云,今日竟敢拦着我。要不是看在你的颜面上,我就令人剪了她的舌头。” 二皇子说这样的话,绝不是威胁。因为他确实说得出做得到。 二皇子妃垂下眼,应道“是,妾身一定好好管教红云她们几个。” 二皇子妃太过柔顺听话,二皇子也觉得没什么趣味,哼了一声,松了手,起身走了出去。门再次被关上了。 二皇子妃闭上双眸,泪水从眼角不停滑落。 天还没黑,北风凛冽,乌云沉沉。 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雨点中夹杂着雪花,漫天而落。 到了天黑之际,地上的雪堆了厚厚一层。 宫中四处悬挂着宫灯,宫人们都穿着厚厚的新衣,多领了一个月的月例。一个个喜气洋洋,便是天再冷雪再大,也遮挡不住心里的喜悦。 保和殿里燃了许多炭盆,殿内暖融融的。 宣和帝叫了六皇子过来,照例是一个读奏折,一个闭目倾听。临近年底,朝中的政事琐事丝毫不见少。不过,按着惯例,除了特别要紧的政事,大多会压到年后再处理。 “父皇,”六皇子读完奏折后,皱了眉头“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今日又下了大雪。今日送来的奏折里,有三个郡都报了大雪。这等天气,若百姓无棉衣御寒,怕是要冻死不少。” 冬日难熬。每逢大雪严寒,穷苦百姓被冻死的不在少数。 宣和帝沉声道“不止如此。雪后也易有饥荒民乱。朕已经令户部调拨钱粮,已备赈灾之用。” 治理一个国家,要付出的心力和精力,绝非常人所能想象。宣和帝不是什么仁厚天子,不过,对朝政也算尽心。教导起六皇子来,更是仔细。 说完正事后,宣和帝才问六皇子“你今日去二皇兄的府上,你二皇兄是何反应” 六皇子自要为二皇子遮掩几分“二皇兄感激涕零,说明日领着衡哥儿进宫赴宴,亲自向父亲请罪。不过,二皇嫂病了,还在卧榻养病,不能进宫了。” 宣和帝目光一闪“他对你可曾口出恶言” 六皇子应道“父皇立儿臣为储君,二皇兄心里有些不痛快,也是难免。不过,二皇兄并未口出恶言。” 主要是没这个机会 宣和帝意味深长地看了六皇子一眼“你现在是东宫储君,待行了册封典礼后,朕就为你设东宫詹事府。你几个兄长心里或多或少都不太服气。要如何折服他们,就看你自己的能耐和手段了。” 简而言之,你可以做仁厚贤明的太子,但是不能软弱,被人欺负到头上来。 六皇子正色应道“父皇说的话,儿臣心里都明白。父皇放心,儿臣不是任人拿捏揉搓的面团。” “儿臣会善待几位兄长。如果兄长们心中不服,有意给我添堵使绊子,我也不会客气。” 明白就好。 兄友弟恭之前,是君臣有别。既做了储君,便是大楚未来的天子。绝不可一味善良温软,被人所乘欺负到头上来。 宣和帝满意地嗯了一声。 第五百四十三章 岁末 此时,程锦容正在椒房殿里,和裴皇后话别。 裴皇后屏退左右,握着程锦容的手,轻声叮嘱“这是你嫁到贺家的第一年。你今晚回府,等过了初五再进宫来。” 朝中众臣,都是过了上元节才回官署当差。 身为太医,却没这么多的假期。按着宫中惯例,太医们要轮流在宫中值守。御前侍卫们就更惨了,过年时也没假期。 裴皇后心疼女儿和女婿,私下向天子进言,让每日在宫中当值的小夫妻回府过年。宣和帝已经恩准了。 程锦容含笑应道“好,我初六进宫给娘娘请安。” 裴皇后看着气色红润容颜如花的女儿,心中愉悦舒畅,也笑了起来“你在夫家过的好,我这颗心也能放下了。” 痛苦磨难的往昔,终究已成了过去。 如今她稳坐中宫之位,小六做了太子,程锦容嫁得如意夫婿。上苍待她不算太薄。 不过,也不是全无隐忧。 程锦容低声道“明日宫宴,二皇子和寿宁公主都会列席。娘娘说话行事,要谨慎一些。”可别露出破绽来。 裴皇后眸光微闪,淡淡一笑“放心,本宫心中有数。” 在宫中,人人都有几张面具。在不同的场合,戴不同的面具,做符合身份的事,说恰如其分的话。 裴皇后这两年潜心“修炼”,应付这样的场合不成问题。 程锦容又轻声道“听闻皇上下了口谕,令郑婕妤明日也在宫宴上露面。” 裴皇后嗯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讥讽,不知是因郑婕妤还是因宣和帝“皇上已下旨立了储君,宫中总得做出个一团和睦的样子来。郑婕妤虽已失宠,到底是大皇子四皇子的生母。 再者,郑婕妤也被关了一年多了,也该出来见见人了。” 母女两个闲话许久,程锦容再次张口辞别“娘娘,我该回去了。” 裴皇后也未再多留,笑道“这两年来还未下过这样的大雪。你路上多加小心。” 积雪颇深,一脚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窝。 程锦容一路踩着脚窝,去了宫门处。 贺祈早已在宫门口等候,远远地见了程锦容的身影,已按捺不住上前,伸手握住程锦容微凉的手“阿容,我们回家。” 程锦容抿唇一笑“好。” 她真的很喜欢回家这两个字。 月光印着雪光,无需宫灯照明,一切清晰可见。程锦容眼底的愉悦和唇畔的笑意,清楚地映入贺祈的眼底。 在宫门处,不便孟浪。贺祈按捺住心里的骚动,拉着程锦容的手上了马车。 车厢里燃着炭盆,暖融融的。贺祈将新婚娇妻拥入怀中,狠狠孟浪了一番。 程锦容面如桃花,红唇娇艳,呼吸有些急促不稳,瞪了贺祈一眼。不过,这一眼显然没什么力道。 贺祈无声笑了起来。将怀中的娇妻搂得更紧了。 马车外寒风凛冽,马车内春意融融。 小夫妻稍解相思之苦,然后低声细语。 “阿容,六皇子的册封典礼在三月。过了三月,皇上就要为六皇子设东宫詹事府了。” 贺祈低声道“文臣那边,钱周顾三位太傅,自会为六皇子谋划打算。这些我们插不上手,也不必去管。” 六皇子是嫡出的皇子,又是皇上下旨立的储君,名正言顺。文臣们最讲究正统,自会拥护六皇子。 再者,六皇子仁厚之名人人知晓。被手握重兵深得圣眷的武将们牢牢压了一头的文臣们,早就盼着有这么一个喜欢亲近文臣的储君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 贺祈接下来说的才是重点“六皇子被立为储君,几位皇子定然心有不甘。以后六皇子身侧要加强防卫。” “按着宫中规制,皇子可以有一千亲兵。东宫储君可以有两千侍卫。册封典礼后,六皇子就要增一千亲兵。万一有包藏祸心之人混了进去就不妙了。此事不得不防” “等过了年后,我就私下去向六皇子进言。挑选东宫亲兵时,一定要慎之又慎。尤其是东宫侍卫统领一职,更是要紧。” 程锦容神色也凝重起来“你说的是。六皇子身边,一定要有忠心可靠身手又好的人。” 然后,程锦容看了贺祈一眼。 夫妻心有灵犀。程锦容什么也没说,贺祈便明白了她的心意,笑着说道“我既是这么说了,就有自动请缨的打算。” 从御前侍卫统领,到东宫侍卫统领,显然是降了一级。 不过,东宫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于公于私,贺祈都得站在六皇子身侧。 程锦容心中感动,将头靠在贺祈的胸口“三郎,谢谢你。” “夫妻一体,说谢谢就太见外了。” 贺祈低声笑道“你也不必担心祖母二叔他们会不乐意。储君未立时,平国公府不能掺和立储一事,我身为平国公世子,也不能早早表明立场。如今六皇子已是储君了,我向未来的天子效忠也是理所应当。祖母二叔知道了,也一定会赞成。” 贺祈所料半点不错。 第二日晨起请安,贺祈便对太夫人和贺淞说起了自己想做东宫亲兵统领一事。太夫人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只说道“你主动请缨,也得看皇上的心意。” 贺淞目光一闪“三郎和六皇子殿下一直十分亲近。论身手论领兵论家世论忠心,三郎都是东宫侍卫统领的最佳人选。皇上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贺祈笑道“祖母和二叔都赞成就好。” 太夫人笑了起来“这有什么不赞成的。你在京城当差,官职高一点低一点都不要紧。反正你日后总要去边军里做主将。” “能为太子殿下效力,是件好事。祖母也盼你好好当差,保护好太子殿下的安危。” 太夫人这一声太子殿下,叫得极其自然。 在天子下旨立储后,众人的称呼就都改了。倒是在宫中,还习惯了称呼一声六皇子。 贺祈笑着应下,一边冲程锦容悄悄眨眼示意。 程锦容心中如春暖花开。 第五百四十四章 宫宴(一) 大年三十,家家户户贴起了红春联,炮竹声不停回响。 宫中更是热闹。 天刚亮,后宫众妃便一一来请安了。除了常见的脸孔,有些常年“养病”极少在人前露面的嫔妃,也都来了。 其中,便有郑婕妤。 被禁在钟粹宫一年多,不能出宫门半步,见不到宣和帝,也见不到大皇子四皇子。个中滋味,也只有郑婕妤自己明白了。 昨日,赵公公去钟粹宫传天子口谕,令郑婕妤参加宫宴。郑婕妤当时就哭了起来。待赵公公走后,郑婕妤又哭了一场。泪水中满是心酸苦楚,还有无可奈何的悲凉。 今日天还没亮,郑婕妤就起身,精心装扮后到椒房殿来请安。 “妾身见过皇后娘娘,”郑婕妤恭敬地裣衽行礼,神色中透着谦卑“妾身听闻皇上下旨,立六皇子殿下为储君。妾身也为六皇子殿下和皇后娘娘欢喜。” 裴皇后看着低头诚服的郑婕妤,不知为何,心里并无太多快意,反而有些淡淡的唏嘘。 这些年,郑氏自己得宠,又有两个皇子傍身,执掌宫务,风光无限。她这个皇后,闭宫养病,被压得黯然无光。 而如今,两人一个端坐凤椅,一个毕恭毕敬地请安问好。 一切都凭宣和帝的喜好爱憎而已。 “郑婕妤平身,赐坐。”裴皇后淡淡张口。 郑婕妤忙谢恩入座,抬起头来。 裴皇后这才仔细打量郑婕妤一眼。 郑婕妤和死了多年的裴婉清同龄,今年四旬了。这个年龄的妇人,得精心保养梳妆。否则,便显得苍老。 容貌美艳的郑婕妤,这一年多老得很快。发间有了几丝白发,眼角也多了几条深深的皱纹。 相较之下,裴皇后气色红润眉眼含笑,看来比郑婕妤年轻了数岁。 郑婕妤笑着奉承“许久未见娘娘了,娘娘气色极佳,愈发美丽年轻了。” 裴皇后淡淡一笑“郑婕妤倒是显得苍老了些。” 郑婕妤被刺中痛处,不敢表露半分,卑微又小心地应道“妾身整日在钟粹宫里养病,心中时时挂念着皇上和娘娘,还有大皇子四皇子。心思多了,老得就快了。” 郑婕妤这般低声下气,裴皇后也没了痛打落水狗的兴致,随口道“今日正午的宫宴,你就能见到大皇子四皇子了。” 顾淑妃含笑接过话茬“二皇子今日会领着衡哥儿进宫。还有大皇子府的两位小皇孙和一个皇孙女。孩子多了,一定热闹得紧。对了,四皇子妃肚子也不小了,再过三四个月就该临盆了。” 论子嗣,大皇子府的子嗣最兴旺。除了嫡出的皇孙皇孙女,叶侧妃在数月前又生下一子。还有四皇子妃魏芳华,肚子也很争气,过门几个月就有了身孕。 郑婕妤眼里的笑意真切多了“孩子多些才好。” 魏贤妃以帕子掩嘴,笑了一笑“说来,二皇子府上也是喜讯连连。听闻后院里怀孕的美人就有三个。到了明年,皇孙一个接着一个出世,皇后娘娘心中不知何等欢喜。” 说起这个,可就是笑话了。 被罚禁足反省,二皇子却流连酒色,后院侍妾美人,身份卑贱。大皇子府里的庶子,好赖是出自侧妃的肚子。二皇子可就太不讲究了。 魏贤妃这哪里是恭贺,分明是有意添堵来了。 裴皇后瞥了魏贤妃一眼,不疾不徐地笑道“不管如何,添丁总是一桩喜事。说起来,本宫真是为五皇子着急。五皇子妃过门也有大半年了,一直没有喜讯。” “别的皇子都有了子嗣,太医为四皇子妃诊脉,说这一胎十有八九是个男婴。几个皇子里,只有五皇子膝下空虚。贤妃是五皇子生母,也该为五皇子多操操心才是。” 一席话,说得魏贤妃颜面无光,都快笑不出来了。 顾淑妃心里暗想,真是自找没趣。 皇后娘娘独宠中宫,六皇子又做了储君。就连郑婕妤也不敢多说半个字,唯恐触怒裴皇后。 魏贤妃倒好,偏要跳出来蹦跶。可不就落了个灰头土脸 魏贤妃吃了排头,接下来就老实多了。 很快,一众皇子和皇子妃纷纷入宫。 大皇子妃去年缺席宫宴,今年总算又露了面,神色格外恭谨。 四皇子妃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四皇子对妻子也算体贴,不时看一眼。五皇子没忍住,也不时瞄四皇子妃一眼。 五皇子妃心里又嫉又气。 若在私下里,夫妻两个早就吵起来了。今日是宫宴,五皇子妃不得不将心里的嫉火按捺下去,挤出笑容来。 不过,在座的都是挑眉通眼的伶俐人,略扫一眼,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魏贤妃看着不争气的儿媳,心里火苗蹭蹭。 这个郑清涵,自命清高,心眼又极小。略有不如意,动辄吵闹。五皇子成亲后,日子过得并不顺心。私底下时有争吵。 今日都丢人到宫里来了,实在可气 “寿宁公主殿下觐见。”宫女扬声禀报。 裴皇后笑着说道“让她进来。”然后叮嘱众人“寿宁的病症还没好,你们说话都仔细些,别提起病症二字。” 众人纷纷应下。 寿宁公主回宫也有几个月了,一直闭宫养病,众人谁也没见过她。杜提点一日不落地去长乐宫请脉,众人背地里时常揣度寿宁公主的病症。今日总算能亲眼得见了。 很快,寿宁公主出现在人前。 寿宁公主最喜红色,今日穿着一袭红色宫装,长发梳做流云髻,发钗上的明珠光华夺目。一脸的骄矜之色,和以前一模一样。 魏贤妃忍不住和顾淑妃对视一眼。 奇怪,这哪里有半点像生病的样子 “女儿寿宁,见过母后。”寿宁公主行礼后,便去了裴皇后身侧。 裴皇后笑着叮嘱一句“你父皇待会儿就来,你今日少说些话,别惹你父皇不高兴。” 寿宁公主娇嗔道“母后这般说女儿,女儿真是委屈的很。女儿什么时候惹过父皇了。” 众人“” 第五百四十五章 宫宴(二) 魏贤妃再次看向顾淑妃。 寿宁公主确实不那么对劲啊 不说别的。寿宁公主当日对元思兰何等深情痴心,众人可是都看在眼底的。元思兰后来死在贺祈刀下,归根结底,也是因天子下旨,令元思兰去边军劝降之故。寿宁公主的心里怎么会没有怨气 顾淑妃心里也诧异的很,忍不住细细打量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还是那副骄傲又任性的模样。要是能装模作样到这等地步,也不是寿宁公主了。那么,就只剩一个解释了。 寿宁公主的病症,定然和此相关。 裴皇后眸光一扫,掠过众人的脸,目中透出不动声色的警告。众人各自压下心头的疑惑,纷纷张口说笑起来。 又过片刻,宫女前来禀报,二皇子进宫了。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二皇子今日显然着意拾掇过了。一年的酒色无度生活,在他的脸上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记。还有那胖了一圈的身材,穿上皇子服也没了往日的挺拔。 “儿子见过母后。”二皇子恭敬拱手请安。 裴皇后眼底的憎恶一闪而过,声音还算温和“平身吧本宫也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快些坐下,和本宫好好说会儿话。” 二皇子恭声应是。 刚一坐下,寿宁公主便迫不及待地张口道“二哥,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胖了母后说你领着差事出京,我回宫几个月,也未能见你一面。今日这一见,我都快不敢认了。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一番话里,透出的信息着实不少。 众人心中各自错愕不提。 倒是二皇子,进宫后就得了内侍提醒,有了心理准备,顺着寿宁公主的话音说道“我离京一年,在外当差行走辛苦,在吃喝上恣意了些,就胖了不少。” 寿宁公主略有些嫌弃地扁扁嘴“丑死了。” 二皇子“” 二皇子抽了抽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来“哪有做妹妹地这般嫌弃兄长的。” 裴皇后笑着接过话茬“也不能怪寿宁嫌弃你。瞧瞧你,这一年将骑射习武都搁下了。以后不可惫懒,好好上朝当差,别令你父皇失望。” 二皇子恭声应下“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裴皇后又问起了二皇子妃“江氏病得如何” 二皇子一脸愧色地应道“江氏感染风寒,卧榻数日,也没多少好转。儿臣也担心她进宫过了病气给母后,所以,便没让她硬撑着来。便是新年的宫宴,江氏也不能进宫了。儿臣代江氏,向母后告罪。” 裴皇后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心中愈发厌憎。口中淡淡道“既是如此,让她好生养着便是。” 顿了顿又道“待到上元节,你领着江氏一同进宫吧” 这也是变相地敲打警告二皇子,不可再凌虐江氏。 二皇子恭声应下。 裴皇后目光一掠,又笑道“这就是衡哥儿么快些抱过来,让本宫看看。” 衡哥儿生得健壮,奶娘一路抱着,早已累得胳膊酸软。此时正要将衡哥儿抱上前,衡哥儿却闹着要自己走路。 裴皇后笑道“衡哥儿想走,就让他自己走。殿内铺了软的毛毯,便是摔了也不疼。” 奶娘这才松口气,将衡哥儿放了下来。 衡哥儿被众人看着,半点不怯,摇摇摆摆地走到裴皇后面前。含糊不清地喊了一声“祖母”。 裴皇后笑着赞道“衡哥儿果然聪明,这么小便会叫祖母了。”立刻令宫女将准备好的见面礼拿出来。 衡哥儿被亲娘教导得极好,团着小手道谢。面团似的小人,学着大人抱拳,看着别提多可爱了。 裴皇后厌恶二皇子,对衡哥儿却很是喜爱。她伸手抱起衡哥儿,将衡哥儿放在腿上。顾淑妃魏贤妃立刻凑趣,笑着夸赞衡哥儿聪慧听话。 “都说母亲聪慧,生出的儿子就聪明。”裴皇后笑着说道“由衡哥儿就能看得出来,本宫有个好儿媳啊” 于是,众人又开始夸赞二皇子妃。 二皇子一句句听在耳中,只觉刺耳,心中冷笑不已。 江敏有什么好 外人以为她贤良温顺。殊不知,她心思大的很。根本就没将自己这个夫婿放在心上。自以为有娘家撑腰,就敢拂逆他的心意。 哼他就让她知道,什么是夫婿为天。惹怒了他,她休想有好日子过。 唯有寿宁公主,愣愣地看着白胖可爱的衡哥儿,心头一阵茫然。 二哥什么时候成的亲 怎么忽然就有孩子了 好在她近来病情颇有好转,不再动辄头痛发作了。身畔的康宁公主,扯了扯寿宁公主的衣袖,小声说起话来。 寿宁公主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忍不住又看了衡哥儿一眼。 等到宣和帝领着六皇子来的时候,椒房殿里众人齐至,一个个面带笑容,一派天家其乐融融的景象。 裴皇后起身,领着后宫众妃及皇子公主等,一同行礼问安。 宣和帝心情极佳,笑着说道“免礼平身。今日没有外人,随意些便可,不必拘谨。” 熟悉的声音入耳,郑婕妤身体微颤,鼻间满是酸楚。 帝王无情 二十年的情意,一夕之间就被打入尘泥。 这一年多来,她想得最多的是他,恨的怨的最多的也是他。可现在,她不能露半点怨怼,得感激涕零的谢过天恩。然后安静端坐,看着他坐在裴皇后身侧,和六皇子犹如一家三口。 殿内这么多嫔妃,都是天子的女人。皇子公主皇孙皇孙女都是天子的血脉。 可真正被宣和帝看在眼底放在心上的,唯有裴皇后和六皇子罢了。 宣和帝看着裴皇后的目光含着温情,看着六皇子的眼神有着父亲的慈爱。 不仅是郑婕妤。 谁都看得出来。 大皇子心中嫉火蹭蹭。二皇子心中冷笑连连。四皇子五皇子各自移开目光,心里呵呵。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倒是没想那么多。 反正他们年少,一直不太受重视。早就被忽略惯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 敲打 这一场宫宴,气氛和睦,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堪为表率。 宫宴散后,宣和帝召了几个皇子去保和殿。 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八皇子,站在一排,按着年龄序齿排开。被立为储君的六皇子站在众皇子身前,突显出了大楚太子独一无二的尊贵地位。 宣和帝先看向六皇子“小六,你如今做了太子,以后要善待手足兄弟。” 六皇子正色应下“儿臣谨记父皇教诲,绝不会兄弟相疑。” 宣和帝略一点头,然后看向大皇子“你是朕的长子,在众皇子里最为年长,入朝的时间也最久。朕一直对你信任有加,令你在兵部里当差。以后,你要尽心辅佐小六,守好大楚的江山。” 大皇子心中想掀桌骂人,面上却一派诚恳“请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力辅佐六弟。” 宣和帝嗯了一声,又看向二皇子“你是朕的嫡子,也是小六一母同胞的兄长。朕没立你为储君,选了小六做太子。你心里是不是不服” 二皇子“” 当然不服 凭什么 他比小六年长五岁。长幼有序,要立储君也该立他这个二皇子。凭什么轮到小六明明就是父皇偏心 可是,这些话,他一个字都不能说 二皇子将满心的怨怼不甘咽下去,恭敬地应道“小六聪慧敦厚,得父皇亲自教导,得文臣武将的爱戴支持。他是最合适的太子人选,儿臣并无半点不服。” 宣和帝的声音轻飘飘地传入二皇子的耳中“今日你说过的话,朕都记下了。如果他日你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做了不该做的事,朕绝不会轻饶” 二皇子低下头,掩去眼底的憎恨,恭声应是。 四皇子五皇子见了这阵仗,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父皇这是趁着宫宴齐聚的机会,敲打他们兄弟几个哪 偏心太偏心了 宣和帝重点要敲打的,是大皇子二皇子。到了四皇子五皇子,语气就和缓多了“你们两个,在朝中听政也近一年了。到明年,朕会派些差事给你们。好好磨练做事,日后封王就藩,做了一地藩王,也得体恤百姓。” 四皇子五皇子一起恭声应下,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父皇这是连京城都不打算让他们多待了。要早早撵他们滚蛋了。 再到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宣和帝话语更温和几分“小七小八,你们两个都还小,以后要用功读书。多向你们的六哥学一学。” 七皇子八皇子挺直身板,齐声应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儿臣一定不负父皇厚望。” 轮番敲打过后,宣和帝吩咐众皇子退下,只留了六皇子在身侧伴驾。 储君一立,六皇子的身份地位顿时不同。皇子们心里服不服气不重要,总之,面上都服气的很。 椒房殿里,一众宫妃告退离去,裴皇后只留下了几个儿媳说话。 大皇子妃贺氏毕恭毕敬,不管裴皇后说什么,一律柔声应下。 四皇子妃怀着身孕,整个人丰腴了许多,仔细看,脸孔还略显得浮肿。 裴皇后笑着叮嘱“你是双身子的人,如今月份渐大了,身子也笨重的很。以后在府中安生养胎,不必时时进宫请安了。” 女子最娇贵的,也就是此时了。 四皇子妃略有些羞涩地谢恩“多谢母后体恤儿媳。不敢瞒母后,儿媳近来时时觉得困倦,精力不济。今日宫宴,到了半途,就有些撑不住了。借着梳洗的名义,悄悄退下,歇了小半个时辰呢” 裴皇后笑道“怀着身孕,难免辛苦些。” 五皇子妃在一旁听着,心里酸溜溜的。 几个月前,听闻四皇子妃有孕,她心里不太痛快,生过些口舌是非。结果被裴皇后派人呵斥,不大不小的丢了人,后来就收敛多了。 哪怕心里酸得冒泡,也能挤出笑容来附和“四皇嫂是有福之人,这一胎十有是皇孙。便是辛苦些,也值得了。” 四皇子妃微微一笑,声音温雅“我们身为儿媳,理应为天家开枝散叶。我也盼着这一胎是儿子。若是女儿,也是我的掌心宝心头肉,我一样喜欢。” 只听说话,高下立见。 裴皇后瞥了不讨喜的五皇子妃一眼,淡淡道“魏氏说的有理。只要是自己的骨肉,做亲娘的没有不疼的道理。郑氏,你过门也快一年了吧不拘是儿子女儿,总要先怀一个,向本宫报个喜才好。” 五皇子妃讪讪地应是,低下头,不敢吭声了。 钟粹宫。 郑婕妤从宫宴回来后,就有些心神不宁,不时打发人去宫门处等候。 往日伺候郑婕妤的贴身宫女,早被换过一茬了。现在这几个宫女,皆是裴皇后挑出来的人。 “婕妤娘娘被关了一年多,今日总算能出钟粹宫了。” “娘娘惦记大皇子四皇子,一遍遍打发我们来等着。” “娘娘以前何等风光,现在落魄成这样,着实也有些不忍。” “嘘这等话可不能乱说,要是传到主子们耳中,你们两个要被掌嘴了。再说了,娘娘落魄不落魄,也是锦衣玉食,比我们这些奴婢强多了。我们在这儿忍不忍心的,说来也太可笑了。” 宫女们嘀咕几句,各自住了嘴。 等了许久,大皇子夫妇和四皇子夫妇终于来了。 郑婕妤对着两个儿媳没什么可说的,随意说了几句,便令她们退下歇着。只留了大皇子四皇子说话。 母子三人在寝室里不知说了什么,过了一个时辰,大皇子四皇子才走了出来。 仔细看,大皇子四皇子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郑婕妤没有出来送行,是因为她哭了大半个时辰,眼睛红肿不说,嗓子也哑了。心里的委屈不平懊恼不甘,被她深深压进了心底。 郑婕妤坐在镜前,看着镜中憔悴苍老的妇人,暗暗咬牙。 他们母子暂时落后几步,还没彻底落败暂且隐忍,暗中谋划,以等来日翻身的机会。 第五百四十七章 新年 噼噼啪啪 天还未亮,响亮的炮竹声就在窗外响起。 程锦容三更才睡,好梦正甜,冷不丁被炮竹声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这副迷糊的样子,引得夫婿低笑一声,俯头在她脸颊边亲吻一口“昨夜太过操劳,你再多睡会儿。今儿个是新年初二,府里人来人往,自有祖母和两位嫂子担待。你迟些露面,没人会说你的。” 程锦容“” 呸亏他有脸说还不都怪他 程锦容伸手,用力揉搓脸颊,让自己快速清醒。 平日她在宫中当差,府中诸事无暇露面过问,也就罢了。如今身在府中,迟迟不露面可就有些过分了。 偏偏贺祈手脚不安分,一直黏在她身边亲昵嬉笑。 程锦容推也推不开,哭笑不得地白了几眼,才勉强逼退厚颜的丈夫。 夫妻两个梳洗穿戴整齐后,推门而出。 凛冽的空气里透着丝丝梅花的香气。 程锦容深深嗅一口气,只觉沁人心脾,心情舒畅。 这是她在贺府过的第一个新年。 “阿容,”她的手落入熟悉的温暖有力的手掌里“我们先去给祖母请安。” 程锦容转头,冲贺祈一笑,晨曦中笑颜如花“好。” 贺祈心头一热,手中略一用力,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两人手指相扣,亲密相偎。 岁月静好,就是如此了吧 小夫妻携手前行,一路上不时有丫鬟小厮见礼“奴婢见过世子,见过世子夫人。” 程锦容在府中时间不多,熟悉的是贴身伺候的几个丫鬟。此时见到的多是陌生脸孔,或是眼熟也叫不出名字来。索性一律微笑点头。 待夫妻两人慢悠悠地走过去,丫鬟们才凑到一起嘀嘀咕咕。 “世子夫人生得真美。” “是啊,人美医术高,性子又好。见了我们,极少摆主子架子,总是对我们笑意盈盈。” “瞧瞧我们世子,以前性情蛮横霸道,现在可温和随意多了。” 太夫人身为一品诰命夫人,自然有份进宫觐见皇后。 昨日新年元日,太夫人四更天就起身梳妆,天未亮就到了宫门外等候。在宫中劳累一整天,晚上回府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草草吃了几口就睡下。一直睡到天亮方醒。 新年初二,才是一家齐聚的好日子。 太夫人的好心情,维持到了巳时正。 大皇子妃贺初领着一双儿女回来了。 大皇子亲自送妻儿回府,贺家上下只有笑脸恭迎的份。太夫人心里不痛快,也得和颜悦色地招呼说话。 大皇子在平国公府略坐片刻,便先离去。 大皇子妃领着一双孩子,在平国公府里待了半日。 贺淞对女儿颇为冷淡,大皇子妃想见亲娘,也被贺淞拦下了“你娘身子不适,这个新年一直在卧榻静养。你贵为皇子妃,别被过了病气。” 大皇子妃一听这话,顿时满腹委屈“我只是想见一见母亲,不会乱说话。父亲难道连女儿也信不过吗” 贺淞目中闪过讥削,淡淡道“我确实信不过你。” 大皇子妃“” “我信不过你,也信不过你母亲。”贺淞的声音透出凉意,目光骤然锐利“之前你犯下大错,我主动向皇上进言重罚你。你心里一定觉得十分委屈,怪我这个父亲冷血无情。我没什么可说的。” “阿初,你想回娘家,我不能拦着你。不过,你要记住。你如今是天家儿媳,是大皇子妃。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大皇子府的态度,要注意分寸。” “你也别打着利用娘家的主意。有我在,绝不允许你生什么歪心思。也绝不会为大皇子所用。” “我们贺家,只对皇上忠心,对储君效忠。” 大皇子妃被亲爹教训了一顿,心里羞愤不已。本想起身离去,转念一想,见不到亲娘,去见一见弟妹也好。 没想到,魏氏的态度更冷淡。 大皇子妃说什么,魏氏都只一个字,嗯哦好,要么就是两个字,是吗 大皇子妃心里懊恼,忍不住嗔道“弟妹,你以前就不喜说话,现在直接就像哑巴一般。这半日了,也没说几个字。” 魏氏神色淡淡地应道“相公在边关九死一生,拼着一条性命去争前程。我现在只想将孩子好好抚养长大,其余的什么都不想。皇子妃娘娘说的宫中内外的事,我委实听不懂。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皇子妃“” 大皇子妃在魏氏这儿碰了软钉子,心中气恼却也无可奈何。正午过后,便领着孩子走了。 贺家上下齐齐松了口气。 除了这一段小小的插曲之外,平国公府的新年过得热闹愉快。 初四,程锦容随贺祈一同去了平西侯府。 平西侯府近来喜信连连。先是朱家和郑家的亲事定下了,婚期定在了今年八月。有大半年的时间备嫁,时间十分宽裕。 还有,宫中传出消息。康宁公主府已建成,宣和帝很快就会令礼部择吉日。不出意外的话,朱启珏这个准驸马,很快就要变成真驸马了。 有这么两桩喜事,平西侯府上下喜气洋洋。 众人张口打趣朱启珏,朱启珏满面春风,半点不恼。 叶凌云和周二小姐也定了亲,婚期同样在今年。好友们都是满面喜色,江尧压根不愿提自己的新婚妻子和新婚生活。 朱启瑄拉着程锦容到一旁,说起了悄悄话“表嫂,你二堂兄现在如何了” 程锦容低声笑道“你不用担心他。之前我回府劝过他一回,后来他想开了,也松了口。大伯母四处为他张罗亲事,相中了杜家的三姑娘。再过些日子,就要过定了。” 这位杜家三姑娘,正是杜提点的侄女,惠民药堂杜管事的女儿。 朱启瑄听了此事,很是高兴“这可太好了。我终于能放下心里的自责了。” 然后,又兴致勃勃地问起杜三小姐为人。 程锦容笑道“我也未见过杜三小姐。昨日回程家,是大伯母主动提起了这桩喜事。” 第五百四十八章 姻缘 杜家是大楚杏林世家,传承数代,名医辈出。程家比起杜家来,一直略逊几分。直至数年前,程望名震边军,被誉为大楚神医。程家出了一个真正能撑起名医世家这四个字的人。一跃成了大楚顶尖杏林世家。 论门第,程家和杜家相当。论情分,程家最出色的后辈程锦容拜了杜提点为师。程家兄妹皆在惠民药堂里义诊,杜管事对他们都很熟悉。 程家刚透了口风,杜管事也未拿捏,当即就应下了。 这一门亲事,两家都很满意。 盼着儿女成亲的赵氏,在苦等了几年后,终于等来了第一桩儿女亲事。这段时日,忙得脚下生风,满面喜气洋洋。 程锦容昨日去程府,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赵氏就喜滋滋地说道“锦容,有一桩喜事我可得告诉你。” “景安的亲事已经定下了。就等着过礼下定了。他的未来岳父不是别人,正是惠民药堂的杜管事” 程锦容讶然又惊喜“这可太好了” 赵氏笑道“杜三小姐今年十七岁了,自少学医,专学妇人科。从十四岁起,就能出诊看病了。她极少抛头露面,去的都是各府内院后宅。” “论医术,可比你二堂兄强多了。便是相貌,也生得十分标致。” “杜三小姐也是个有心气的,打算明年五月参加太医院官署的考试。家中想为她定亲,她原本不肯,后来松口,要求挑一个允儿媳出诊行医的人家。我们程家,可不正合适么” “我请官媒去杜家提亲,杜家很快就应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杜管事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二女儿顺顺当当出嫁。到了幼女这儿,却颇为头痛。 杜三小姐自小聪颖过人,颇有学医的天分。在杜家一众子侄后辈里,也属顶尖。 杜家的姑娘在内宅行医治病,算不得如何抛头露面。杜三小姐想行医,杜管事也是乐意的。 杜三小姐及笄之后,登门提亲的人家着实不少。可杜家三小姐一律不应。一直拖到了十七岁,再不定亲,可就真的成老姑娘了。 杜管事心里着急,这一琢磨,就相中了程景安。 程景安在惠民药堂义诊也有两年多了,性情热诚,说话风趣讨喜可见萝卜青菜都有人爱。程景安那张跳脱又率直的嘴,难得投了杜管事的眼缘。 再者,程家人口少,家风清正,同为杏林世家,儿媳要外出行医就诊,也不会阻拦。 程家一提亲,杜管事就点了头。 这门亲事一定,两家齐齐松了一口气,暗暗庆幸自家儿女有运道。 程锦容听赵氏絮叨了半日,对这位未来的堂嫂不免也多了些好奇。午饭后,扯了二堂兄到一旁探问。 程景安最大的好处是,没有心机,有什么话都藏不住。 程锦容一问,程景安就露出个傻笑来“杜三小姐,闺名一个鹃字。她平日潜心钻研妇人科,颇有些名气,医术也是极好的。” 瞧这傻笑的样子,看来也是很中意了。 程锦容暗暗好笑,打趣道“我问的是杜三小姐的容貌性情。你只说她的医术好,看来,她的形貌和脾气都不太好了。” “这怎么会。”程景安立刻道“她生得容貌秀丽,性情沉稳,气度也和普通姑娘家不一样。那一日,她随杜管事到药堂来,我见她第一面,就被她震住了。” 原来已经见过了啊 程锦容没有急着追问,摆出侧耳聆听的架势来。果然,憋不住话的程景安,很快就将心里话都倒了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杜管事早就相中我这个女婿了。他私下和杜三小姐提起我,杜三小姐坚持要见我一面,再考虑亲事。” “杜管事就答应了。借着义诊的由头,让杜三小姐来了药堂三日。” “当时,我也不知道这就是我未来的媳妇,不然,我一定会矜持一些。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向来是个热心肠。杜三小姐乍来惠民药堂,我就想着,我好赖待了两年多,对药堂里的人事都熟悉,就热心地指点了几句。” “杜三小姐话语不多,笑着道了谢,义诊三日后,就不来了。” “我还怪不舍的。难得遇到这般稳重少言的姑娘,我说什么她都耐心听着,既不恼也不嫌我聒噪。” 说到这儿,程景安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又过几日,娘问我,中不中意杜三小姐。我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连连说中意。后来,娘就请官媒去杜家提亲,这门亲事就成了。” 这门亲事,实在顺遂。前后不过两个月,就定下了亲事。 程景安这般喜悦,可见是真的中意杜三小姐。 程锦容忍不住笑道“二堂兄,恭喜你。” 程景安咧嘴笑了起来,眼底的喜意遮也遮不住“容堂妹,你那一日劝我的话,我都听在心里了。” “你说的对。不是我的姻缘,我强求不来。是我的,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杜三小姐医术比我高明,也是个有远志的好姑娘。我心里早就想好了。等以后成了亲,我绝不会拦着她行医治病。她想考太医院官署做女太医,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她。” “我天资平平,这辈子在医术一道上怕是没什么大出息了。那我就照顾好一家老少,不令妻子为家中琐事烦心,可以专心行医。” 程锦容看着神采飞扬的程景安,由衷地感叹“二堂兄,杜三小姐能嫁给你,是她的福气。” 这世间,有多少男子能心无芥蒂的承认自己不及未婚妻 有几个男子甘心退让,愿意照顾好家中老少,让未来的妻子专心行医 杜三小姐是个心思清明的女子,她看到了程景安的好。如果杜三小姐不点头,杜管事也不会那么快应下程家的亲事。 程景安被夸得心花怒放,美滋滋地说道“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这么好,不管哪个姑娘嫁给我,都是有福之人。” 程锦容“” 第五百四十九章 上元(一) 这一个新年,因天子立储之事,宫中内外多了几分热闹和喜气。 上元节这一日,宫中的御花园里四处悬挂着花灯。椒房殿里的宫女们,也精心准备了花灯和灯谜,悬挂在树枝或树梢上。 宣和帝颇有兴致,宫宴散后,亲自驾临御花园,和裴皇后一同赏花灯。皇子们一旁随行伺候,或赏花灯或猜灯谜。 六皇子天资聪颖,读书勤奋刻苦,论文才远胜几位兄长。一猜灯谜,立刻就将大皇子等人比了下去。 宣和帝笑着赞道“小六果然聪慧无双。” 众皇子们心里呵呵呵,口中连连附和。 六皇子连连笑着自谦几句。按着宫中习俗,猜中了灯谜,便可取下花灯。他身后的几个内侍,很快双手就都满了。 年少的八皇子看着眼馋,小声说道“六皇兄,你送一盏花灯给我吧” 六皇子立刻笑着点头,转头挑了一盏,送给八皇子。又取一盏花灯,送给同样年少的七皇子。 七皇子八皇子十分高兴,齐声道“谢谢六皇兄。” 这两个马屁精 大皇子二皇子心中同时冷哼一声。 贺祈裴璋等数十个御前侍卫,一同伴驾随行。 程锦容笑盈盈地随在裴皇后身侧,和贺祈不过数步之遥。小夫妻两个不便说话,只偶尔对视一笑,情意绵绵。 裴璋默默看了程锦容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自小到大,每年的上元节,他都会亲自做一盏花灯送给他的容表妹。 如今,她已是贺家妇,夫妻恩爱,眼里除了贺祈,再看不到别人。 康宁公主和寿宁公主本来走在一处,眼角余光瞄到一个俊俏少年的身影,康宁公主秀气的小脸顿时红了一红。 那个俊俏少年显然是有意在靠近。在数步之外停下脚步,目中露出希冀。 康宁公主的脸更红了。 公主府已经建了,礼部也在择吉日,最迟今年年底就要大婚。她和未来驸马见见面说说话,应该不会被指指点点吧 “康宁,你怎么不走”寿宁公主诧异地看了康宁公主一眼。 康宁公主咬咬嘴唇,小声说道“皇姐先走吧我有些乏了,歇息片刻再走。” 寿宁公主略有些不满“这才走了没几步,你就乏了,也太不中用了。罢了,我陪你一同歇着好了。” 康宁公主“” 这个皇姐,从来不懂什么是体贴,更不会看人脸色说话行事。 康宁公主不便直言,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又偷偷瞥向朱启珏。 这一回,寿宁公主终于留意到了。她顺着康宁公主的目光看过去。 御花园里到处都是花灯,朱启珏正好站在一盏花灯下。白皙俊俏的脸孔被柔和的灯光映衬着,比平日更俊俏几分。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令寿宁公主脑海在瞬间空白。 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曾有过一个俊美的青年男子在花灯下冲她微笑可她根本记不清男子的脸孔是何模样。 寿宁公主愣愣地站在原地,目中一片茫然。 康宁公主察觉出不对劲,悄悄扯了扯寿宁公主的衣袖“皇姐,你是怎么了” 连着扯了几下,寿宁公主才稍稍回神,用梦游一般的语气说道“康宁,刚才我的脑中好像出现一个人影。这个人,我应该很熟悉很熟悉。可我现在,已经记不起他的脸孔了。” 康宁公主心中一阵恻然。 寿宁公主被元思兰的死讯刺激过度,得了“失忆”怪症。之前一发病就头痛,如今头痛之疾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失去的记忆却成了空白。 宣和帝下了口谕,传令后宫,严禁任何人在寿宁公主面前提起元思兰这个名字。和元思兰相关的一切事情,也闭口不能提。 “皇姐,”康宁公主此时也顾不得殷殷等候的未婚夫了,轻声哄道“想不起来就别想了。我陪皇姐去猜灯谜。” 寿宁公主茫然地嗯了一声,脚下动也未动。 康宁公主放心不下,想了想,低声吩咐身边的宫女。 过了片刻,宫女回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程锦容。 康宁公主歉然一笑,低声说道“程太医,皇姐刚才说脑中闪过一个人影,又记不起这个人的模样。她一直站在这儿,不走也不动,我心里担心的很。不得已才令人请你过来。” 康宁公主性情柔顺讨喜,程锦容对她印象颇佳,闻言笑道“些许小事,公主殿下不必挂齿。” 杜提点年迈,也没凑热闹的兴致,现在怕是已经睡下了。程锦容伴驾随行,为寿宁公主看诊也是理所应当。 程锦容眸光一扫,将寿宁公主满面惘然的模样尽收眼底“那边有一处凉亭,请殿下移步坐下,微臣替殿下诊脉。” 寿宁公主看了程锦容一眼,略一点头。 杜提点每日去长乐宫看诊,程锦容每隔几日也会去一回。药方也是师徒两人斟酌商榷后一同开的。 程锦容对寿宁公主的病症了然于心。 寿宁公主的头痛之症好了,失忆的症状却越来越明显。就如一幅图画,被割裂成了数块,缺失的部分太多太琐碎,留下的同样支离破碎。 每次一碰触到失去的记忆,寿宁公主就会怔忪发愣许久。 杜提点曾私下忧心忡忡“这样下去,或许有一天,寿宁公主会将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到最后,连自己的父母兄弟亲人都不认识。就像我父亲当年诊治过的病患那样,变成一个全无记忆之人。” 当年那个妇人,最终成了疯子。 寿宁公主有世间最高明的大夫为她精心看诊调养,珍贵的药材应有尽有。不至于沦落到全疯的地步。不过,这样下去,着实不甚美妙。 寿宁公主进了凉亭,坐了下来。程锦容坐在寿宁公主身侧,凝神诊脉。 康宁公主紧张又忧心的看着程锦容。 半晌,程锦容放下手,微笑着说道“公主殿下脉象平稳,没有大碍。” 康宁公主松口气,还没等她张口,寿宁公主冷不丁地问了一句“程锦容,我到底生了什么病” 第五百五十章 上元(二) 寿宁公主消瘦的脸颊,被名贵的补药滋养得丰润了,气色也比以前好多了。双眸没了往日的怨毒,却也失了这个年龄的女子应有的灵动。 此时,这双略显木然的双眸紧紧地盯着程锦容,又问了一遍“程锦容,我问你,我到底生了什么病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不要隐瞒。” 程锦容和寿宁公主对视,温声答道“公主殿下没有病,只是忘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杜提点也这么说。”寿宁公主执拗的脾气一点都没变“你们都在瞒着我。我遗忘的事,一定十分重要。不然,你们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寿宁公主患了失忆怪症之后,脑子倒是比以前清明了。 程锦容心里暗暗想着,声音愈发温和“公主殿下不要胡思乱想了。生了病,慢慢诊治调养,总有好的一天。” “如果那些事真的十分重要,殿下又怎么会忘记” “既然忘了,就说明并不要紧。” 听起来好有道理啊 康宁公主用钦佩的眼神看了过来。 程锦容微笑着继续说道“对殿下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静心调养。殿下身体好了,可以随时出寝宫。若是病症没有起色,又得像之前那样,闭宫养病。想出来透透气解解闷都不行。” 寿宁公主显然很厌恶闭宫养病不能见人的生活,很快就被程锦容说服了“程太医言之有理。” 程锦容和康宁公主对视一眼,然后笑道“殿下要看花灯,不妨继续再转一圈。若不想赏灯,就回宫歇着吧” 那还用选吗 寿宁公主立刻起身“我要去赏花灯。” 康宁公主的目光飘向不远处的少年身影。 程锦容心中暗暗好笑,神色自若地笑道“康宁公主想在此小歇片刻,微臣先陪公主殿下赏灯吧” 寿宁公主略一点头,起身出了凉亭。 程锦容不紧不慢地随在寿宁公主身侧,心里不无唏嘘。 世事难料。 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心平气和地陪寿宁公主一同逛御花园一同赏灯 走出一段路后,程锦容不动声色地转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朱启珏和康宁公主相对而立的一幕,不由得扬起了嘴角。 朱启珏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和康宁公主面对面说话的机会,紧张得手心直冒汗“公、公主殿下,请、请恕我唐突冒昧” 紧张之下,说话结结巴巴。 康宁公主原本也有些羞涩局促,此时被少年舌头打结的样子逗得笑了起来“你叫我康宁便是。” 朱启珏红着脸,改口叫了一声康宁。 康宁公主嗯了一声。 两人定下亲事也有一年多了。圣旨赐婚第二日,朱启珏就去了边关。半年才回京城。每日在御前当值,和康宁公主远远地见过几回,像这般近距离地相对而立,是第一回。说话也是第一次。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红着一张脸。 朱启珏暗骂自己没出息。鼓起勇气,将自己想好的话都说了出去“康宁,你的公主府已经建好,礼部也在择吉日了。短则个月,最迟不过一年,我们就会成亲了。” “论骑射武艺,我不出众。论家世门第,我在勋贵少年中也不是最顶尖的。皇上下旨赐婚,选我做你的驸马,我心里既高兴又惶恐。” “今日我来见你,就是要告诉你。等我们成了亲,我一定会对你好。” 少年人的满腔真情,化为最淳朴的一句话。 我一定会对你好。 康宁公主嘴角的笑意甜甜,眼眸中闪出了喜悦的光芒。那张清秀的脸孔,也因娇羞和喜悦变得格外动人。 “我也对你好。” 康宁公主小声应了一句。 几个字入耳,朱启珏顿觉全身轻飘飘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只会傻笑。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一双少年少女就这么傻乎乎地对视而笑。 过了片刻,朱启珏才低声道“康宁,我陪你去赏花灯。” 上元节,京城里会有灯市。这一晚,有情的男女相约一同去赏花灯是常事。便是规矩再紧的人家,也会默许定了亲的女儿出门。 康宁公主抿唇一笑,轻轻点头。 两人结伴赏花灯,走得慢,不时悄声低语。 顾淑妃和魏贤妃等人在一处,慢悠悠地前行。 她们在宫中多年,每年都赏宫中的花灯,早已没了新鲜乐趣。 宣和帝和裴皇后并肩而行,丝毫没有眷顾嫔妃们的意思。别说她们这几个年老色衰的,就连七皇子八皇子的生母和年轻娇艳的赵贵人罗贵人,宣和帝也没多看一眼。 魏贤妃遥遥地看了前方的帝后身影,忽地轻声叹了口气。 往日,宣和帝还肯踏足后宫,众宫妃都有侍寝的机会。 可这两年来,宣和帝的身侧只有裴皇后一人。后宫众嫔妃都被晾在一旁。时日久了,晾得一个个心灰意冷。 顾淑妃和魏贤妃有几分交情,见魏贤妃一脸落寞,轻声开解“五皇子已经成了亲,只等着封藩就藩。你还有什么可心忧的” 年纪一把了,还奢求什么圣恩 不犯错不被责罚,衣食优渥,安然度日,也就罢了。 魏贤妃忍不住刺了顾淑妃一句“你心态平和,甘于冷清,我不及你。” 说完,又有些后悔。 顾淑妃到底是一片好意安慰她。她说这等酸话,实在没什么意思。 魏贤妃想道歉,一时又改不了口。 顾淑妃确实淡定平和,并不介怀,一笑置之罢了。 顾淑妃目光一扫,不见康宁公主的身影,有些放心不下,召来宫女低声问道“去瞧瞧康宁人在何处” 宫女低声领命,过了一炷香时间,才来复命“娘娘,康宁公主和朱三公子一同赏花灯呢” 这个朱启珏,倒也机灵,趁着众人赏灯,悄悄亲近康宁。 顾淑妃哑然失笑,心里并不怪罪,反而有几分欣慰。 她进宫十数年,常年过着隐忍憋屈的日子。只盼着女儿成亲后,小夫妻甜蜜恩爱,日子过的和睦。 第五百五十一章 典礼 时间一晃,进了三月。 又是一年春日,草长莺飞,春光漫漫。 礼部周尚书迈步进了保和殿,精神奕奕地向天子禀报“启禀皇上,储君册封典礼已经准备妥当,三日后便可举行。” 这些时日,为了准备储君册封典礼,礼部众人忙得脚不沾地。尤其是周尚书,为了确保典礼不出疏漏,已私下演练过两回了。 周尚书身兼礼部尚书和太傅一职,对六皇子的教导尽心尽力。也是朝中最早表明态度支持六皇子的文臣之一。 宣和帝略一点头,笑着说道“辛苦周尚书了。” “老臣分内之责,不敢言辛苦。”周尚书笑着拱手,连着忙了多日,一张老脸竟没什么疲态。 说完正事,宣和帝随口笑着打趣“听闻周家和叶家结了亲事。有了这桩喜事在前,文武不结亲的惯例也就被打破了。” 靖国公府登门提亲,周尚书一开始不肯应。耐不住靖国公府提亲的诚意足,官媒三番五次登门,拖延了几个月,这门亲事才定下。 靖国公府是世袭的国公爵位,这爵位当然轮不到叶凌云的头上。不过,文臣武将不结亲,是朝中惯例,在宣和帝有意无意的默许下,这个惯例延续了多年。周尚书迟迟不点头,也是顾虑天子会心生猜忌。 这一两年来,宣和帝对文臣们的态度缓和了许多,选定的储君六皇子,也乐意亲近文臣。朝堂中武将牢牢弹压文臣一头的情形,不复再有。 在朝堂混迹多年的朝臣们,没一个是傻瓜。周尚书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应下了这门亲事。 宣和帝拿周家叶家结亲的事来打趣,周尚书坦然笑道“老臣不敢瞒皇上。之前老臣也一直犹豫不决,唯恐破了这个先例,会惹来众人非议。” “不过,靖国公府颇有结亲的诚意。叶家小子还曾大着胆子拦住老臣,指天立誓会一心待未来妻子。老臣这才松口点了头。” 周尚书一边说着,一边留意宣和帝的面色变化。 宣和帝心里在想什么,从面上当然窥不出来。不过,宣和帝心情显然颇为不错,并无不快。 周尚书这才彻底放了心。 立储典礼,绝非等闲小事。在宫中,除了天子登基大典,最隆重的就是立储典礼了。 礼部在几日前就送来了太子礼服。 六皇子兴致勃勃地私下试穿,叫了自己的侍卫统领进来“贺统领,你来看看,我穿这一身礼服如何” 明黄色的太子礼服,映衬着身量长成的六皇子身姿挺拔,俊秀的脸孔神采奕奕,一双黑眸也格外有神采。 贺祈略一打量,笑着赞道“殿下豫章风姿,气度出众。穿上太子礼服,更多了几分威严。” 没错,贺祈如今已经是东宫侍卫统领了。 上元节过后,贺祈便向宣和帝毛遂自荐,自动请缨做东宫侍卫统领。 宣和帝有些意外,随口笑道“贺祈,你可得想清楚了。做了东宫侍卫统领,品级比朕的御前侍卫统领要低了一级。” 贺祈正色应道“末将早已想过了。六殿下是大楚太子,身份贵重,不容有半分闪失。皇上身边有裴校尉等众多御前侍卫,少末将一个也无妨。末将愿为东宫侍卫统领。希望皇上信得过末将,将守护太子殿下安危的众人交付给末将” 只见人脑袋削尖了想升官,像贺祈这般宁肯降职也要去太子身边的,委实不多见。 宣和帝目中闪过笑意,叫了六皇子过来,当面问六皇子的心意“小六,贺祈想做你的东宫侍卫统领,你可信任他可愿将自己的安危托付给他” 六皇子一脸喜色“当然信任,当然愿意。父皇,儿臣其实私下里早就琢磨过数次,想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向父皇张口。没想到,贺校尉也有此意。儿臣心里十分高兴” 一个乐意,一个情愿,宣和帝也没什么不允的,很快点了头。 东宫侍卫,要从一千扩充为两千。 贺祈上任为东宫侍卫统领的第一件事,就是挑选人手。 按着宫中惯例,皇子亲卫多从御林军中选拔而来。多是武将子弟,或是身家清白身手出众的士兵。东宫侍卫要守护太子的安危,太子出入宫廷时要随行守卫。这也是太子可以正大光明握在手中的兵力。 所以,选人要慎之又慎。绝不能让别有居心的人混迹其中。 六皇子对贺祈十分信任,私下对贺祈说过“贺校尉,选东宫侍卫的事,都由你做主。我的安危,也都交托给你了。” 十三岁的六皇子,此时还没有上位者的杀伐果决,却有着令人折服的仁厚风范。 看着那双满是信任和程锦容颇为肖似的黑眸,贺祈心中涌起阵阵热流,沉声应道“末将定不负殿下信任。” 这两个多月里,贺祈从御林军中挑选了三千士兵。经过层层筛选,三人中只留一个,最终选出的一千侍卫,皆是军中精锐。 再加上原来的一千侍卫,一共两千人。 这两千侍卫分为十营,每日在演武场里习武练箭练习兵阵。其中表现上佳之人,才有资格被选入真正的随行亲卫。 六皇子住在宫中,出入时阵仗不宜太大,随行的亲卫只有二十个。可谓是百里挑一。最后选出的二十个亲卫,俱是能以一当十的高手。 贺祈用心良苦,六皇子心知肚明,对贺祈愈发亲近信任。 六皇子身边有十余个内侍。 这些内侍,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个行事仔细伶俐。其中两个内侍,贴身伺候六皇子衣食起居,也最得六皇子信任。 谁也没料到,这些内侍中,出了内鬼。 立储典礼前一晚,六皇子和宣和帝裴皇后一同用晚膳。 素来沉稳持重的赵公公,忽地面色有异地走了进来,先看了六皇子一眼。六皇子心里一个咯噔。 只听赵公公低声禀报“六殿下身边的内侍前来禀报,说殿下的礼服不知被谁人剪坏了。”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五百五十二章 小人(一) 什么 太子礼服,竟被人以利剪剪坏了 赵公公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惊。 礼服被损,绝非吉兆一旦传出去,定会惹来群臣非议。对六皇子这个储君的声名极为不利。 立储大典筹备了几个月,一桩桩一件件皆精心准备。谁也没料到在典礼的前一日晚上会出这等纰漏 宣和帝的面色瞬间阴沉。 裴皇后也是一脸震惊和愤怒“到底是何人,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六皇子将心头的惊愕和怒火按捺下去,站起身来“父皇母后,儿臣这就回寝宫,仔细调查此事。” “且慢”面色阴冷的宣和帝出人意料地阻止了六皇子“此事不能宣扬,更不可传出半点风声。” “明日就是立储典礼先平稳安然地过了立储典礼,再严查此事。” 此事摆明了是有小人从中作祟。阻止不了六皇子被立储君,就使出这段贱招膈应恶心人。 现在要是大动干戈,严查到底,根本瞒不住众人 六皇子骤闻此事,怒火蹭蹭,一时没想到这些。被宣和帝出言提醒,才冷静下来。 “父皇说的是。”六皇子迅速调整心情“是儿臣思虑不周了。” 宣和帝心里的愤怒,其实比六皇子犹有过之。 有胆量有能耐做出此事的,要么是后宫诸妃,要么就是几个皇子暗中指使。他百般敲打警醒,竟还是有人做出这等事 要是有朝一日,他驾崩西去,这些“暗箭”怕是就要变为“明枪”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 裴皇后咬牙怒道“皇上,这件事就交给臣妾吧臣妾一定严查此事,趁此机会,也好好肃一肃后宫。” 宣和帝的目中闪过寒意,沉声道“好,此事就交给皇后。” 然后又道“明日是小六的立储大典。准备好的太子礼服被损,无论如何也来不及做新的。将朕当年穿过的太子礼服找出来,按着小六的身量尺寸连夜改好。” 也只得如此了。 裴皇后和六皇子一头应下。 宣和帝一声令下,毓庆宫里所有的内侍都被秘密关押进了宫中天牢。以待明日过后严审。 赵公公的干儿子小喜公公,被派至毓庆宫里伺候。另外几个内侍,也都是宣和帝身边的人,极为忠心可靠。 内务府总管接到天子口谕后,立刻悄然领着几个绣娘进了毓庆宫。 太子礼服被损一事,不能张扬。册立储君的大典上,储君穿的是旧的改过的太子礼服,这事说来既不好听也不体面。要想保住自己的小命,就得守口如瓶,绝不能走漏风声。 好在宣和帝当年的太子礼服,只穿过一日,一直保存得极好。此时拿出来,看着还是崭新的样子。长了一些,腰身宽了一些。几个绣娘熬上一夜不睡,赶在天明前改好便是。 几个绣娘战战兢兢地忙碌。 六皇子遇到这等晦气事,心情怎么也好不起来。 贺祈陪在六皇子身侧,低声劝慰“殿下立储之路,极为平顺。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想一想宣和帝当年,几个庶出的皇子为了储位争斗激烈,宣和帝暗中不知用了多少手段,手上沾染的鲜血绝不在少数。 相较之下,六皇子确实可以算是一帆风顺了。 没经历过惨烈的手足相残,也未费多少力气去经营朝堂势力争夺朝臣们的支持。这一切都是因为,他是皇后所出的嫡子,又得圣心。 礼服被剪坏又能如何明日的立储大典,会照常进行。过了明日,他就是大楚太子。 六皇子深深呼出心头浊气,对着贺祈无奈一笑“你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明白。这等鬼祟伎俩,于大局没什么影响。” “我心里就是憋闷的厉害。” “若不是出了此事,我竟不知道,每日身边伺候的内侍里,早就被人安插了眼线。” 礼服存放之处,毓庆宫里所有的内侍都知道。保管库房钥匙的内侍,首当其冲,嫌疑最大。其余的内侍,也都有嫌疑 这么一想,六皇子甚至有不寒而栗之感。 这个暗中作祟的主谋之人是谁 谁是那个内鬼 连身边人都不可信了,他还能信谁 昔日熟悉的脸孔,仿佛都带上了模糊狰狞的面具,变得陌生又可怕。 刚上任的东宫内侍总管小喜公公悄步走了过来“启禀殿下,程太医来了毓庆宫,想求见殿下,不知殿下是否见程太医。” 话音未落,就见六皇子殿下已快步走了出去。 小喜公公“” 他早知程锦容和六皇子关系亲密。不过,当着贺祈的面,六皇子殿下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出去相迎,会不会刺了贺统领的眼 就算他六根清净,也深知男人的小心眼。比起女子来,有过之无不及啊 小喜公公迅速瞥了贺祈一眼。 就见贺祈一脸淡定,没有半点介怀之色,还主动张口吩咐众侍卫退下,便连自己也去了门外。 真是世间难得一见胸怀坦荡的男子汉大丈夫 被小喜公公在心里狠狠夸赞了一回的贺统领,亲自守在门外。 毓庆宫里发生的事,被下了封口令。知情的只有寥寥几人。 程锦容是从裴皇后口中得知了此事,心中忧心牵挂六皇子,便趁着夜色无人留意,来了毓庆宫探望六皇子。 “容表姐,”不知为何,一见程锦容,六皇子满心的委屈难过都涌了出来,鼻间隐隐泛酸“毓庆宫里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殿下不必难过。”程锦容目光坚定,声音柔和“此人只敢用些鬼祟伎俩,根本动摇不了殿下的根基。” “过了明日,皇后一定会彻查严查到底,将这个暗中弄鬼之人揪出来。” “殿下也别对人心失望沮丧。毓庆宫里出了内鬼,不是殿下之过。是有小人在暗中生事。” “殿下身边的内侍,大多忠心殿下。等事情查明了,殿下还他们清白,再令他们回毓庆宫便是。” 第五百五十三章 小人(二) 一席话,听得六皇子鼻间更酸了,眼眶隐隐泛红。 “殿下身边可信之人很多。” 程锦容似能窥破他心底所有的不安,每一句都说中了他的心坎里“皇上和娘娘都对殿下极好。还有我和贺祈。不管到了何时,我们都站在殿下的身后。” 十三岁的少年郎,在表姐面前哭鼻子是不是太丢人了。 六皇子用手背揉了揉发红的眼睛,用力点点头“容表姐说的,我都听懂了。” “我之前心里有些委屈,也有些难过。我自问一直对身边内侍十分宽厚,几乎从不苛责惩罚。每年的赏银也给的丰厚。我一直自以为,我对他们这么好,他们一定会我忠心耿耿,绝不会背叛我。” “今日发生的事,就像一记耳光,将我打醒了。” “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被立为储君,被众皇兄嫉恨。有父皇护着我,他们不敢明着对我如何,私底下做些小动作膈应我,不足为奇。” “以后,这样的事绝不会少。我不能因噎忘食,也不能因此捕风捉影,对身边所有人都生疑心。这样一来,才正中了小人下怀。” 程锦容眸中露出笑意,声音愈发温柔“殿下能想明白这些就好。” 也不枉她闻讯就跑来毓庆宫了。 六皇子定定心神,低声道“你晚上要当值,这般出来,要是父皇忽然宣召不见你身影,可就不妙了。还是快些回保和殿吧”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六皇子又补了一句“我让贺统领送你一程。” 程锦容笑着点点头。 夜风中含着花草的香气,迎面吹拂而来。 程锦容和贺祈并肩而行,不时低声悄语。 “今日这桩事,像谁的手笔”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左右就是那几个人。”贺祈目光一闪,声音压低了几分“我有预感,此事只是一个开端。以后,类似的事绝不会少。” 程锦容无声轻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做人上人,就得承受比常人更多的压力和重担。” 心地善良柔软,是六皇子最大的优点,也会是六皇子的弱点。 年少的六皇子,一直活在宣和帝这棵遮天蔽日的大树下。总有一天,他要真正长大,自己长成参天巨树,面对风雨,保护自己在意的人。 她心疼胞弟,却也知道,这是他必经的路程,也是躲不开甩不掉的磨砺。 贺祈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温暖的掌心,给她无言的抚慰。 程锦容停下脚步,转身,和贺祈相对而立,四目互视,双手交握。 贺祈定定地看着程锦容,忽地笑了一笑,凑到程锦容耳边低语“你再这么看着我,我可就要在宫里孟浪一回了。” 程锦容耳后微热,瞪了一眼过去。 贺祈无声地扬起嘴角,迅疾拉起程锦容的手,在她的掌心里一吻。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手,继续前行。 程锦容心里的甜意,久久挥之不去。 贺祈一路送程锦容进了保和殿里太医当值的屋子里,才回转。 杜提点已经睡下了,程锦容今晚独自当值。两个宫人在一旁伺候茶水点心,程锦容喜欢在这样宁静的夜晚看医书。 一杯热茶,一本医书,时间在安静中无声滑过。 过了子时,她便可去小塌上睡几个时辰了。程锦容放下医书,有些困倦,轻轻打了个呵欠。 就在此时,裴皇后身边的宫女忽地来了“程太医,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 这么晚了,裴皇后怎么还没入睡莫非又出了什么事 程锦容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旋即恢复如常,轻声低问“出什么事了” 宫女低声禀报“天牢里传来消息,毓庆宫被关押的十几个内侍,有一个卢公公服毒自尽了。” “这个卢公公,平日负责掌管六殿下的衣物。殿下的太子礼服也正是由他掌管。此次礼服被损,他的嫌疑最大。” “娘娘下令,让这些内侍分别关押。卢公公被独自关在一间天牢里,这几个时辰里,只有两个人靠近过卢公公的牢房。一个是送饭的,另一个是开锁的。” “卢公公双腿双脚都被捆住,全身也被绳索捆束,最多动一动手指。谁能想到,他早在牙里藏了毒药。半个时辰前,卢公公咬破了毒药,中毒死了。” 很显然,卢公公本就是一颗用过就死的棋子。 卢公公一死,线索也就断了。 程锦容心中一沉,略一点头“你去回禀皇后娘娘,就说我已经知道了。夜色已深,明日是六殿下的册封大典。还请娘娘早些歇下。” 这一夜,裴皇后满心郁气怒火,迟迟未曾入眠。 六皇子听闻卢公公的死讯后,心情波动,也没睡好。 毓庆宫里的内侍,资历最老的就是卢公公。当年他七岁的时候,卢公公就被挑进了毓庆宫。 卢公公为人不算伶俐,沉默少言,一派忠厚可靠。 三年后,卢公公就被提拔,专司掌管衣物。能近身伺候主子的内侍,都是深得主子信任之人。毓庆宫里,六皇子最信任的除了伺候饮食起居的丁公公之外,就要数到安稳可靠的卢公公了。 谁能想到,卢公公竟是别人安插在毓庆宫的一颗钉子。 这颗钉子,六年未动。一朝动手,将他的太子礼服剪得支离破碎。旋即在天牢里咬破毒药自尽身亡。 六皇子不知该为自己所信非人难过,还是该为卢公公的死悲凉。 不管六皇子心情如何,第二天的立储大典如常进行。 临时担当重任的小喜公公不愧是赵公公精心调教出来的人。虽然初到六皇子身边,伺候衣食却十分仔细精心。 “奴才以后就是殿下的人了。”小喜公公还不忘拍马屁表忠心“请殿下放心,奴才一定尽心尽力伺候殿下,对殿下忠心耿耿,绝不会有二心。” 小喜公公这是看出六皇子心情低落,有意扮丑逗主子高兴。 六皇子领了这份心意,冲小喜公公笑着点了点头“好你忠心不二,我这个做主子的,绝不会薄待你。” 第五百五十四章 是谁? 立储大典要举行一整天。 宣和帝龙体虚弱,每日正午都要歇两个时辰,才能继续看奏折打理政事。这也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了。 今日,宣和帝却满面红光,毫无虚弱疲惫的模样,撑足了一整天。一直到晚上的宫宴,也未露半点疲态。 众臣当然不知道,宣和帝一大早就服了两粒参丸。 参丸是杜提点和程锦容一同配制而成。只要人还剩一口气,服下一粒,也能续命一日。只是,这种参丸不宜多用。药效过了之后,人的精力体力也被透支得厉害。 六皇子穿着太子礼服,站在宣和帝身侧,目光清明,满面肃穆,风采卓然。 昨夜毓庆宫里发生的事,一个字都未传出宫廷。也因此,一众朝臣恭敬地跪拜大楚太子殿下,无人知道,太子殿下身上穿的礼服是旧日宣和帝曾穿过的。 宣和帝的目光不时掠过站在一旁的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就连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也被省视的看了几回。 没有半点异样 莫非,礼服被损之事和他们几个真无关系而是后宫里的嫔妃所为 抑或是,此人心机深沉,一边暗中传令给卢公公这颗棋子,一边装得若无其事 卢公公六年前就被派到了毓庆宫。一开始就是棋子,还是后来几年中被人收买,甘心做内应 种种念头,在宣和帝的脑海中闪过。 六皇子今日倒是无暇多想多思了。 立储大典礼仪繁琐,不能有错。他在心中不停回顾默念礼部周尚书兼太傅教导过的礼仪,确保自己不出半点差错。 椒房殿里也设了宫宴。 立储是宫中大喜事,所有宫妃都来了。寿宁公主康宁公主同坐一席,大皇子妃二皇子妃五皇子妃也都进了宫。 唯有四皇子妃魏氏临盆在即,未能进宫。 宣和帝在省视一众皇子时,裴皇后的目光也一一落在后宫众妃和几位皇子妃的脸上。 裴皇后最怀疑的人,是郑婕妤。 六年前,郑婕妤还是宠冠后宫的郑皇贵妃,代掌凤印,掌管宫务。在毓庆宫里安插一个眼线,不费什么力气。 而且,六皇子被立储,心中最怨恨不平的,非郑婕妤莫属。也只有后宫嫔妃,喜欢用这等上不得台面的鬼祟伎俩,摆明了就是恶心你膈应你给你添堵。 反正人都死了,没凭没据,查也查不清了。 郑婕妤似察觉到裴皇后的目光,也看了过来。不过,目中没了昔日的锋芒,反而多了一丝谦卑和讨好。 裴皇后看着郑婕妤,郑婕妤便笑着起身举杯,庆贺六皇子立储之喜。 裴皇后不动声色地笑道“郑婕妤这般喜悦开怀,本宫心里也甚为欣慰,就饮下此杯吧” 除了郑婕妤,第二个令人疑心之人,就是魏贤妃了。 魏贤妃封妃早,又生了五皇子,位分比顾淑妃高。裴皇后令顾淑妃代掌宫务,魏贤妃被撇除在外,心里一直愤愤不平。 会不会是她在从中做鬼 裴皇后目光淡淡扫过魏贤妃。 魏贤妃以为得了暗示,立刻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妾身也敬皇后娘娘一杯。” 裴皇后笑着举杯,心里继续思虑。 顾淑妃平日恭谨柔顺,膝下只有一个康宁公主,不管哪一个皇子被立为储君,于顾淑妃都没什么影响。此事顾淑妃应该能排除嫌疑。 康宁公主也没什么嫌疑。 寿宁公主还在病中,前程往事往得干干净净,而且她身边时刻都有人看守。应该不是她。 七皇子的生母安妃,八皇子的生母静妃,都不甚得宠。不过,也都是有皇子的妃子。表面看着老实安分,私底下有没有小心思就不好说了。 几个皇子妃,手还伸不进宫里来。不过,也不能排除是哪一个皇子暗中捣鬼。 至于无子的贵人美人们,没有切身的利益冲突。既没动机也没这个能耐。 一个宫女悄步走了过来,在裴皇后耳边低声禀报几句。 裴皇后面色微微一变。 郑婕妤魏贤妃顾淑妃等人一直在留意裴皇后神色变化,见状立刻纷纷出言询问“娘娘,出什么事了” “莫非是皇上龙体有什么不妥” 宣和帝龙体不佳,今天撑足了一整天。到了晚上宫宴,撑不住也是有的。 众嫔妃想到这个可能性,纷纷张口表示对皇上龙体的关心。 裴皇后很快恢复镇定,神色如常地笑道“你们关心皇上龙体是好事。不过,皇上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你们就放心吧” 既然皇上好端端的,皇后你的脸色刚才为什么倏忽一变 嫔妃们心中各自揣度,总算没人会不识趣地问出口。唯有寿宁公主,嘀咕了一句“母后刚才脸色忽然一沉,定是出什么事了。” 寿宁公主声音不小,听到的人不在少数。 康宁公主轻轻咳嗽一声,将话题扯了开去“皇姐,舞姬们跳的这支舞十分好看,我们来赏歌舞。” 宫宴散后,众人一一离去。 裴皇后一举一动皆受人瞩目,不便亲自去天牢。叫来瑜美人,低声交代一番。 瑜美人是裴皇后一手提携起来的心腹,曾私下处置过青黛和菘蓝。裴皇后对她颇为信任。 瑜美人领命退下,趁着天黑悄然去了天牢。 卢公公死了,还有十几个内侍。 为了查出卢公公背后之人,这些内侍皆被用刑拷问。就连年轻俊俏的丁公公也不例外。丁公公和卢公公同一年被派进了毓庆宫,彼此私交颇为不错。或许能从他的口中问出一些有用的消息来。 众内侍被用刑之后,一个个鬼哭狼嚎,有用没用的都交代了。确实说了一些有关卢公公的事。 据说卢公公是犯官之子,净身进宫前有妻有女。后来卢公公进了宫,妻女都进了教坊司。六年前,卢公公的妻子不堪受辱,自尽身亡。年幼的女儿不知被何人买走。 前几日,卢公公心神不宁,在丁公公面前忽地说了一句“若有下辈子,我宁肯做猪狗畜生,也不想做人了。” 第五百五十五章 一箭 卢公公当时忽然冒出这么一句,丁公公心中诧异,追问是何缘故。卢公公接下来却如河蚌一般,闭口不语。 没出五日,就发生了礼服被损之事。 卢公公嫌疑最大,被单独关押在天牢里。没等严刑审问,就服毒自尽了。 “他死得倒是轻巧痛快,连累得我们这些内侍也没了前程。” 丁公公被用了刑,说话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目中满是憎恨和绝望“奴才知道的,已经都说了。奴才也盼着皇后娘娘,早日查清真相。至少还奴才们一个清白。” 内侍们命贱如纸。毓庆宫里出了这等要命的事,他们不死也要跟着脱层皮。 原本六皇子被立为太子,他这个近身内侍也跟着水涨船高。说不定,日后也有像赵公公那样风光的一日。 没曾想,这个美梦这么快就破碎了。 出了这样的事,六皇子身边伺候的内侍定会被重新换一茬。他们能保住这条贱命就是幸事了。 瑜美人看着满身鲜血奄奄一息的丁公公,目中闪过一丝怜悯和庆幸。 在宫中,伺候主子的宫女和内侍都得小心谨慎提心吊胆。一旦出了事,挨板子被罚都是常事。像丁公公这样,精心伺候主子数年,一朝被牵连,就是这等下场。 她费劲心思,终于从奴婢变成了主子。没有天子的宠幸也无妨,只要能安安稳稳地在宫中活下去,衣食优渥便可。 丁公公交代的线索,确实很关键。 裴皇后立刻命人暗中去教坊司细查,有卢公公的妻女姓名,很快就从教坊司的记录里查到了当年买走卢公公幼女之人的姓名。 这个人姓张,是蜀中的一个行商。再查下去,原来这个张行商的姐姐是神策军里的一个低等武将的爱妾。 这个低等武将,曾是永安侯亲兵。 线索查到这儿,已经能确定,卢公公背后的人是永安侯。 裴皇后怒不可遏,私下叫了程锦容来,咬牙怒道“这个裴钦从来都没存好心竟在几年前就在小六身边安插了眼线。那时候,小六还是个七岁孩童若是他存了歹意” 一个几岁孩童,若被人算计,“意外夭折”也极有可能。 裴皇后越想越觉后怕,下意识地握紧了程锦容的手。 程锦容听到此事,倒是并不意外“六年前,我还住在永安侯府。永安侯有我在手中,又在六皇子身边安插眼线。” “这颗棋子,他从未用过。因为,一旦动用,就是一颗死棋。要在宫中安插眼线,不是易事。永安侯手中这样的棋子,也不会多。” “我心里倒是有些疑惑不解。以永安侯为人,这几个月来,他一直竭力向六皇子示好。要借着六皇子之势翻身。在这等时候,他怎么会动用暗棋,将自己的眼线曝露在娘娘眼前彻底激怒娘娘和六皇子,对他有什么好处” 是啊 仔细想来,此事颇有疑点。 裴皇后从盛怒中冷静下来,细细思索。 程锦容沉吟片刻,低声说了下去“永安侯这些年和二皇子十分亲近。说不定,早已暗中将宫里的暗棋透露给了二皇子知晓。” 裴皇后目中闪过冷芒“你的意思是,这件事是二皇子所为” 程锦容眸光一闪“永安侯频频向六皇子示好,二皇子心中恼怒,动用暗棋,既给六皇子和皇上娘娘添了堵,又令永安侯陷入困境。依我看来,这件事的主谋,十之八九是二皇子。” 裴皇后冷笑一声“这个元泰被禁足了一年,才出府三个月,就开始不安分了。” 程锦容深深看了裴皇后一眼“如果皇上问起此事,娘娘打算怎么说” “当然是如实照说”裴皇后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永安侯数年前就居心叵测,二皇子心存怨怼,这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皇上碍于颜面,不便正大光明地处置他们,心中也会多几分厌弃。” 程锦容淡淡道“如果皇上心中生疑,追问娘娘,为何永安侯这个舅舅只亲近二皇子却对六皇子不怀好意,为何永安侯在六年前就在只有七岁的六皇子身边安插眼线,娘娘打算如何回答” 裴皇后“” 这些话,就如一盆冷水,生生浇在裴皇后的心头。 “娘娘心中恼怒,我都知道。我也一样愤怒。”程锦容无声轻叹“可眼下,六皇子羽翼未丰,最大的依仗就是皇上。所以,绝不能惹来皇上的疑心。” “永安侯现在已不足为惧,却也不能将他逼入绝境。万一他来个鱼死网破,在皇上面前说出所有的真相。可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这件事不但不能说,还得全部遮掩下来。 裴皇后思虑了片刻,才叹了口气“你说的没错。我刚才太过冲动了。” 现在还不是彻底铲除永安侯的时候。 投鼠忌器的感觉,确实有些憋闷。不过,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裴皇后压低声音,和程锦容商量了许久。 这一日晚上,裴皇后将此事的“原委”告诉宣和帝。 卢公公的幼女被人买走,被逼成为棋子,安插在六皇子身侧。买走卢公公幼女的,是一个姓张的蜀中行商。 “这个姓张的行商,用的是化名。买走了人之后,就离开京城,不知下落行踪。时隔六年,想查也无从查起。” 裴皇后目中闪着怒火,眉头紧皱“六年前,小六还是个几岁的孩子。这个幕后主使之人,在一个孩童身边安插眼线,居心险恶。臣妾一想到这些,就觉心寒胆战。” 九真一假。前面的话都是真的,就连最后两句,也不是假话。 不过,这样的语气,配着裴皇后愤怒又不愿直言的神情,虽未明说,矛头却指向了郑婕妤。 在皇子身边安插眼线,还有谁比当年执掌宫务的郑皇贵妃更方便 理由动机都是现成的。这盆污水,泼在她的身上,再合适不过。 果然,宣和帝听完这番话,目中闪过愠怒,冷哼了一声“这个郑氏,真是心如毒蝎” 第五百五十六章 黑锅 裴皇后微红着眼眶,低声哽咽“说到底,都是臣妾太过懦弱无用。这些年,臣妾一直闭宫养病,对小六鲜有过问。” “有人在暗中要谋害小六,臣妾这个亲娘,竟懵懂不知。好在这些年小六平安无事,安然长大成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臣妾真是无颜再见皇上了。” 裴皇后目中含泪,以手帕捂着眼,转过头轻轻啜泣。 宣和帝难得自省自责了一回“说来也怪朕,当年是朕轻信了郑氏,令她代掌凤印掌管宫务,也纵得她的心越来越大,竟生出歹意。” “这如何能怪皇上。”裴皇后红着眼道“臣妾是中宫皇后,管理后宫是臣妾的分内之责。是臣妾失责,方令小人有机可乘。” 宣和帝眼中怒气汇聚,张口就要传口谕降罪郑婕妤。 裴皇后忙出言拦下“皇上请息怒,臣妾还有一言,不吐不快。” “当年之事,到底没有真凭实据。只凭查证的线索,郑氏绝不会甘心承认是她所为。一旦动起干戈,此事想遮也遮不住,定会传出宫中。” “小六立储典礼刚过,一切以稳妥为要。这件事,还是暂时压一压。等日后,寻个别的由头,发落郑氏也就是了。” 宫闱丑事,传出去确实不好听。 宣和帝最重脸面,裴皇后这番话,正合他的心意。闻言略一点头“皇后说的有理。只是,这么一来,就委屈小六了。” “父皇,儿臣不委屈。”六皇子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及时接了一句“母后已经和儿臣说过了,儿臣也以为,此事不宜声张。” “之前二皇兄被封府禁足,已闹得沸沸扬扬。要是再传出郑婕妤这一桩事,天家体面何存” 宣和帝听了这番话,怒色稍稍缓解“既然小六也这么说了,那就先压下此事。”顿了顿,又道“小六你放心,朕迟早要算这笔账。” 六皇子目中露出孺慕和被亲爹喜爱的愉悦“儿臣先谢过父皇。” 宣和帝眼里有了一丝笑意,招呼六皇子去批阅奏折。六皇子恭声应下,随着宣和帝一同去正殿。 裴皇后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一关,总算蒙混过去了。 两日后,裴皇后召了二皇子夫妇进宫。 二皇子妃愈发清瘦,胭脂水粉也遮掩不住眉眼间的暗淡,目中早已没了往日的神采。唯有看着衡哥儿的时候,眼眸才有真正的亮光。 程锦容陪在裴皇后身侧,和二皇子妃见了礼之后,见二皇子妃清瘦憔悴得厉害,心中顿生恻隐之心,轻声道“娘娘愈发清减了。” 二皇子妃嘴角露出无奈的苦笑,当着二皇子的面,一个字都不能多说。 裴皇后目光掠过二皇子,忽地说道“元泰,本宫有话单独和你说。你随本宫去寝室。” 做贼的人,总有几分心虚。 二皇子目中闪过一丝警惕,转念又想,卢公公是永安侯的人。怎么查也查不到他的身上。再者,宫中并未传出什么动静风声,想来,宣和帝和裴皇后为了宫中体面,是要将毓庆宫里出了内鬼的事压下去了。 二皇子恭声应下,起身随裴皇后离去。 二皇子妃对丈夫的去留安危,毫不关心。二皇子走了,她甚至有心头巨石被挪走的释然。 她看着程锦容,低声道“程太医,对不起。当日若不是你,我根本无法安然生下衡哥儿。可殿下恩将仇报,暗中令刺客对你动手。我”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到底平安无事,二皇子殿下也受了责罚,不必再提。”程锦容轻声打断二皇子妃的自责“再者,这件事和娘娘无关,娘娘何须道歉。” 二皇子妃目中愈发苦涩“夫妻一体。殿下做过的事,我这个二皇子妃也难辞其咎。我如今真是无颜见你了。” 程锦容心中暗叹一声。 江敏躲过了前世难产身亡的命运,可显然,有二皇子这样的夫婿,她在二皇子府中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二皇子在私下凌虐正妻一事,知道的人总有几个。她也正是其中一个。 看着被折腾得如枯败的残花一般的二皇子妃,程锦容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沉默片刻,扯开话题“不知娘娘身体恢复得如何,我为娘娘请一回平安脉吧” 二皇子妃身体微微一颤,反射性地推辞“多谢程太医美意。府中有太医,每隔三日就为我请一回脉,不必劳烦程太医了。” 事实是,她身上有许多见不得人的暗伤。根本不便让太医看诊。每次都是私下让贴身丫鬟红云敷药。 二皇子在人前收敛了不少,装也装出个改过自新的样子来。心中怨毒,却有增无减。凌虐会使人上瘾,心里阴暗扭曲的二皇子也只折腾端庄贤良的正妻。 二皇子妃不肯看诊,程锦容不能勉强,便将话题扯到了衡哥儿身上。 一提起儿子,二皇子妃脸上才有了真正的笑意。 衡哥儿迈着小腿四处走动,不时地转头喊一声“娘”。二皇子妃柔声应着,目光追逐着儿子的身影。 为了衡哥儿,再多的苦难她也要忍下。 此时,世间身份最尊贵的一对“母子”,在寝室里相对而立,冷冷相对。 没了外人,裴皇后连做戏的心情都没了,冷冷道“元泰,你可知错” 二皇子心中倏忽一沉,面上故作镇定“母后说什么,儿臣实在不懂。儿臣之前做了错事,被封府禁足。这三个月来,儿臣处处谨小慎微,行事说话不敢有半分差池。到底错再在何处,还请母后明言” 裴皇后冷笑一声“好,本宫就明言一回。” “元泰你心中嫉恨自己的六弟被立为太子,又恼怒亲舅舅倒戈。所以,私下动用了永安侯安插在毓庆宫里的内应,在立储大典前一日,令卢公公损坏太子礼服。” “本宫要是严查到底,就会查到永安侯的身上。” “这一箭双雕的妙计,亏你想的出来” 第五百五十七章 母子 二皇子心里直直往下沉,口中自不会承认“母后这么说,到底有何凭证是谁空口污蔑儿臣,儿臣冤枉” 裴皇后目光冷冷,声音中满是寒意“这里又无外人,只我们母子两个。在我面前,你也要扯谎不成堂堂七尺男儿,敢做不敢当吗” “本宫立刻宣永安侯前来对峙你如今已经彻底失了圣心,你该不会以为,永安侯还会像往日那般死心塌地地支持你追随你,甚至会为你背黑锅吧” 二皇子“” 二皇子被戳中痛处,脸孔抽动几下,隐隐有些狰狞扭曲。 裴皇后看在眼里,心里无比畅快。 她当然不会宣永安侯前来对质。她故意这么说,是要在二皇子心里种下这根利刺,离间二皇子和永安侯罢了。 “跪下”裴皇后冷然吐出两个字。 二皇子没有动弹。 裴皇后目光冷冽,如一双利箭,直直落在二皇子的脸上“本宫让你跪下” 二皇子额上有了冷汗,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跪了下来。 人一旦屈服,就如兵败山倒。 裴皇后冷然的声音传进二皇子耳中“你大可放心。这件事,本宫已替你遮掩了下来。你父皇和小六,都以为此事是郑婕妤所为,没疑心到你的身上。” 二皇子又是一惊,霍然抬头看向裴皇后“母后说的都是真的” 裴皇后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如果不是本宫从中周旋,你以为自己还能安然无恙吗” “元泰,你心中总怨恨本宫这个母亲。你的种种行径,也实在令本宫失望。可不管如何,本宫也不能对你袖手不管。” “今日本宫叫你前来,是要告诉你,这是本宫最后一次为你遮掩。” “若再有下一回,本宫绝不会再为你隐瞒,更不会为你求情。天作孽,犹可为。人作孽,不可活。这其中的道理,你好好想一想。以后要走的路,你也想清楚想明白了。” 以二皇子为人,这样的话根本听不进耳中。心里更多了一层怨恨。 在母后心中,唯有小六,哪里还有他这个长子 二皇子将满腔的怨怼咽下,露出一脸自惭悔恨的神情“母后的话,儿臣都记下了。” 裴皇后目光一扫,淡淡道“你记住就好。” “还有,寿宁已将前程往事忘得一干二净,如今无怨无忧,活得也算清静安宁。你就别去长乐宫了。便是她主动和你说话,你也不可胡言乱语。否则,触怒了你父皇,本宫也保不住你。” 忘了一切,对寿宁公主其实是一桩好事。 寿宁公主能安然无忧地活下去,宣和帝对长女多几分怜惜,裴皇后也既往不咎,六皇子心地善良柔软,以后也会多多照拂寿宁公主。 二皇子低声应下,眼底闪过浓浓的阴霾和不甘。 这一日晚上,心中怀着怨毒愤怒的二皇子,阴沉着脸推开了二皇子妃的房门。 二皇子妃旧伤未愈,身上又添了许多新伤。终于不支,昏迷了过去。 心头恶气稍稍纾解的二皇子,自觉被败坏了兴致,满脸不快地起身穿衣离去。守在门外的红云早已心如油煎。 二皇子一走,红云立刻推门进了屋子里。在看到面无人色不省人事的主子时,早有心理准备的红云忍不住失声痛哭。 身上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四处青肿淤痕,血迹斑斑。主子受这般虐待,还要竭力遮掩。连太医也不能宣召。 红云一边哭,一边以温热的毛巾为主子擦拭。再取来治疗外伤的药膏,为主子涂抹。 二皇子妃依然没醒,身体出于本能地轻轻抽搐。 到了半夜,二皇子妃才缓缓睁了眼。 红云已哭肿了一双眼,声音沙哑急切“娘娘,不能这样下去了。还是暗中送信回府吧等卫国公府来了人,二皇子总得收敛几分。” 二皇子妃闭了闭眼,有气无力地说道“不用了。” 红云急急道“娘娘,再这么下去,娘娘如何能禁得住” “不用了。”二皇子妃声音微弱而清晰“红云,你不可私下背着我做任何事。否则,我们主仆的情分就到此为止。” 红云三番五次劝说,从未劝动过主子,此次也没例外。忧急之下,又哭了起来“娘娘有令,奴婢不能不听。可娘娘身上这么多伤,总得请太医来瞧瞧。只凭着伤药,如何能行。娘娘,奴婢求你了,宣太医来看看吧” 她全身都是伤,有些伤还在难以启齿之处。怎么能让太医看见 “娘娘不便召府里的太医,不如请宫里的程太医吧”红云语气中满是祈求“程太医同为女子,看诊便利。再者,程太医医术高妙” “红云,别说了。” 二皇子妃苦笑着打断忠心耿耿的红云“当日,程太医为我剖腹取子,差点命丧在府外。二皇子做出这等令人不齿心寒的事情,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请程太医来看诊。” 红云哑然,很快又想了个主意“京城里也有女医,杜提点的侄女杜三小姐,颇有名气。奴婢悄悄请她进府。” 二皇子妃声音微弱的拒绝“不必了。红云,我很累,没力气说话了。” 说完,就疲倦地闭上双目。 红云忍着眼泪,为主子掖好被褥。 二皇子妃日益消沉低落。若不是有衡哥儿,怕是早已撑不住了。 过了几日,四皇子妃魏氏生下一子。 这个小皇孙出生的很是时候。六皇子顺利立储,宣和帝和裴皇后近来心情颇佳。四皇子府又有添丁之喜,帝后皆有厚赏。 小皇孙的洗三日,操办得十分热闹。 郑婕妤心中也十分欢喜。眼巴巴地数着日子,等小皇孙满月之后,便可抱进宫来请安。她也能看上一眼了。 如今郑婕妤在宫中处处谨慎仔细。可惜,在她悄然不察的时候,一顶黑锅早已落在她的头上。 在宣和帝的示意下,裴皇后以“对皇后大不敬”的理由重罚了郑婕妤。 郑婕妤再次被幽禁钟粹宫。 第五百五十八章 闹腾 “郑婕妤也够倒霉的。” 兆宁宫里,传出魏贤妃的低语声“那一日大家一同去请安,她就是提起了寿宁公主的病症。谁曾想,前一刻笑吟吟的皇后娘娘,下一刻就翻了脸,怒叱她一顿不说,还直接将她幽禁钟粹宫。” 说起来,郑婕妤也是够惨的了。 想想前些年郑氏得势时的风光,再对比现在的处境,真是天上地下。 顾淑妃瞥了魏贤妃一眼,淡淡说道“前些年,她仗着皇上撑腰,独揽后宫大权,从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底。现在有这等遭遇,也不稀奇。”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在宫中,重要的不是谁对谁错。得势之人,可以得理不饶人,甚至可以无理欺负人。失了圣心被天子厌弃的,夹着尾巴做人也没用。 魏贤妃何尝不知其中的道理,不过是心里憋着一股闷气,不吐不快罢了。 “魏氏进门几个月就有了身孕,一举生了皇孙。”魏贤妃怏怏不乐的说道“可我那个儿媳,比四皇子妃进门还早一些。到现在还没半点动静。想想我心里就气闷。” 顾淑妃照例默默聆听。 几个皇子的内宅都不消停。 大皇子府有两个得宠的侧妃,叶侧妃还生了儿子。大皇子妃和两位侧妃在内宅里斗得厉害。 二皇子府就更别提了。二皇子凌虐正妻的恶习,知道的都深深不齿二皇子为人。 四皇子府里倒是没多少美妾,不过,四皇子的书房里养了几个相貌清秀的内侍。四皇子妃一心养胎安胎,装聋作哑,不闻不问。 五皇子夫妇感情不睦,时有争吵。五皇子妃迟迟没有身孕,倒也不能全怪五皇子妃。五皇子一个月里去不了两回。有时甚至整月不进五皇子妃的屋子。 不过,魏贤妃这个亲娘自不会怪自己的儿子,张口就怪责儿媳妇不中用。又嘀咕着要挑两个貌美宜生养的宫女送进五皇子府去。 顾淑妃善意地提醒一句“还是先有嫡子才是。” 魏贤妃轻哼一声“郑氏肚皮不中用,要是她三年五年都生不出嫡子,难道还一直等着她不成。” 顾淑妃劝不动,便也不劝了。 半个月后,五皇子府便闹了笑话。 魏贤妃赏的两位宫女,五皇子欣然“笑纳”,连着半个月轮流伺寝。五皇子妃心中嫉恨恼怒,趁着五皇子不在府中,胡乱寻了个由头,将两个美貌宫女重重打了一顿。其中一个辩驳了几句,被五皇子妃以金钗划破了脸。 魏贤妃闻讯大怒,将五皇子叫来问个仔细。 没曾想,五皇子的脸上也有几道血痕。原来是五皇子夫妇大吵一架,五皇子妃动手抓伤了五皇子的脸。 这还得了 魏贤妃一怒之下,去求见宣和帝,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要休了五皇子妃。 魏贤妃年近四旬了,保养得如三十妇人。哭起来的时候倒是还有些风姿。 奈何心冷如铁的宣和帝没心情欣赏,冷着脸说道“胡闹天家从没有过休儿媳的先例。郑氏善嫉不贤,让皇后重重责罚就是了。” 得,连责罚儿媳都轮不到她。 魏贤妃心中悲苦,回寝宫后又哭了一顿,直接病倒了。 裴皇后知道此事后,将五皇子妃宣进宫来,怒叱一顿。 五皇子妃郑清涵泪水盈盈地哭诉求饶,也没能令裴皇后心软。直接被送去皇家庵堂里吃斋念佛一年,修身养性去了。 紧接着,二皇子府里也闹腾开来。 二皇子妃一味的隐忍,并未换来什么好结果。二皇子得寸进尺,下手愈发阴狠。二皇子妃只有一张脸还能见人,全身伤痕累累。 忠心的丫鬟红云,苦苦哀求二皇子饶过二皇子妃。二皇子狞笑一声,竟命人将红云绑进了书房里。 二皇子妃被一把铁锁锁进了屋子里。 隔了一夜,抬出书房的是一具气断命绝的尸首。 一直隐忍不发的二皇子妃终于爆发了。 二皇子妃抱着衡哥儿进了宫,跪在裴皇后面前,泪流满面地自请下堂“我受再多苦,也不敢有半分怨言。夫为妻天,这是儿媳的命。” “可红云忠心耿耿,一心护主,她有什么错” “二皇子竟将红云凌虐至死,我这个做主子的,却不能为她伸冤。日后到了地下,也没脸见她。” “我要和二皇子和离,请皇后娘娘应允。否则,我宁可一头撞死在这里。” 一想到枉死的红云,二皇子妃便心如刀割,泪水如泉涌。 都怪她。 是她这个主子没用,没能护住忠心的红云。 衡哥儿还小,不懂发生了什么事。见亲娘伤心欲绝,衡哥儿也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裴皇后心中也恨极了毒辣阴狠的二皇子。更恨的是自己还不能不管不问。于情于理,她这个中宫皇后兼亲娘都得处置好此事。 二皇子妃情绪太过激动,直接哭得昏厥过去。 裴皇后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来人,去请程太医过来。” 程锦容很快迈步进了椒房殿。 裴皇后忍着怒气,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原委道来“本宫这就去见皇上。将事情禀报给皇上,如何处置,请皇上决断。你先为江氏看诊。” 顿了顿又道“江氏身上也有不少伤,你仔细为她看诊疗伤。” 程锦容张口应下,见裴皇后心火沸腾,心里颇为心疼“娘娘别气坏了身体。” 裴皇后咬牙冷哼“这个混账本宫绝不能轻饶了他” 说完,沉着脸离去。 程锦容坐到床榻边,先为二皇子妃诊脉,不由得暗暗心惊。立刻以金针为二皇子妃施针,半个时辰后,二皇子妃才缓缓睁开眼。 看着神色木然悲恸得不愿说话的二皇子妃,程锦容心中一阵恻然,低声道“我为娘娘除去衣衫,看一看身上的伤。” 二皇子妃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 以前她顾忌着二皇子的脸面,从不愿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身上的伤。现在,她什么也不在乎了。 她要离开二皇子府,她再也不想做什么二皇子妃。 第五百五十九章 伤痕 二皇子妃身上的衣衫被褪去,露出伤痕累累的身躯。 抓伤咬痕留下的青淤处处皆是。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可亲眼看到时,心里还是狠狠一颤。昔日那个温柔含笑落落大方的江二小姐,如今被折腾得没了半点鲜活气,如枯败残破的鲜花。 二皇子妃神情麻木,目中露出无尽的自责悔恨。因哭得厉害,声音嘶哑,几乎微不可闻“红云心疼我这个主子,明知二皇子阴狠毒辣,还是鼓起勇气跪下拦着。没想到,她因此送了性命,死前饱受凌辱折磨。” “我被锁在屋子里,我拼命拍门,想去救她。可守在门外的,都是府里的宫人。我如何哭喊,也没人开门。” “今日一早,二皇子命人开了门。我冲出门,一眼看到的就是红云的尸体。她全身未着寸屡,身上没一处完整的皮肉。那张俏丽的脸孔,被划出可怖的血痕。她一双眼,至死都睁着。” “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二皇子妃的眼泪已经干涸,再也哭不出来了。她就这么反反复复地重复着这一句。 程锦容心中恻然,却未出言抚慰。 她理解二皇子妃的痛苦。 或许在众人看来,红云只是“区区”一个丫鬟。丫鬟是奴籍,身家性命都在主子手里。死了甚至无需告官。 二皇子明目张胆地虐死了忠心的红云,也是看准了卫国公府绝不可能为一个丫鬟出头。二皇子妃只能默默承受。 可对二皇子妃来说,自小伴她一起长大的红云,在她心中如半个姐妹。红云的死,对竭力隐忍近乎逆来顺受的二皇子妃来说,是致命的重击。 这样的痛苦,绝不是几句轻飘飘的话能抚慰的。 程锦容亲自以温水为二皇子妃擦拭身体,仔细查看每一处旧伤,为她一一敷药疗伤。 二皇子妃疲倦之极,却不肯闭目入睡,犹如自虐一般,一直睁着眼。 程锦容心中暗叹一声,终于低声说道“你睡一会儿吧和离绝非小事,大楚还从未有过皇子和皇子妃和离的先例。你想和离,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身体若是熬垮了,还谈什么和离” 二皇子妃终于动了一动,目光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略略俯头,和二皇子妃对视“其实这些话,我不该说。不过,我也支持你和离。” 跳出这个火坑吧 二皇子妃目中闪过水光“程妹妹,谢谢你。” 这是昔日闺阁时的称呼。 程锦容心中唏嘘难言,伸手握住二皇子妃的手“你闭上眼睛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你。” 两滴眼泪慢慢滑落眼角。 二皇子妃闭上眼睛,悲恸疲倦之极的脑海一旦松懈,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她在睡梦中并不安稳,眉头紧皱,不时呼喊着红云的名字。 程锦容默默地守在床榻边。 一个时辰后,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一同被宣召进宫。 二皇子也在同时被召进了保和殿。 宣和帝铁青着一张脸,怒道“你这个混账,给朕跪下” 二皇子心中不忿,跪是跪下了,口中没忘了为自己辩驳“父皇,江氏不贤,她身边的丫鬟也敢对儿臣不敬。儿臣一怒之下,拿了一个丫鬟出气。江氏竟为了这点小事就闹进了宫” 话未说完,一个玉石纸镇就扔了过来,重重砸在他的肩膀上。然后,玉石纸镇跌落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二皇子一声痛呼,疼的脸孔都有些扭曲了。面对着盛怒的宣和帝,二皇子不敢再口出妄言,改而低头求饶“儿臣知错了。请父皇息怒” 宣和帝冷笑一声“你是大楚皇子,一个卑贱的丫鬟死就死了,卫国公府总不会为一个丫鬟的性命就和你闹翻脸。江氏为了儿子,也只能忍气吞声。你心里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这本来就是事实。 一个丫鬟,死都死了。他堂堂皇子,难道还要为丫鬟偿命不成。 正好借着此事,狠狠警告江氏和她的身边人。二皇子府里所有人,都得对他唯命是从。 二皇子心里想着,口中继续认错“父皇请息怒,儿臣当时是一时气昏了头,根本没多想。原本只想惩戒那个丫鬟,没曾想下手重了些。儿臣这就去向江氏道歉赔礼,以后好好待她。” 宣和帝冷冷瞥了毫无愧色的二皇子一眼“江氏要和你和离她在椒房殿里跪着哭诉,直至昏厥不醒。” 什么 二皇子一脸惊愕恼怒,差点就从地上起来“这个江氏,竟敢有这等荒谬的念头” 大楚建朝百余年,还从未有过皇子和离的先例。江氏这样闹进宫来,简直是将他的脸面揭开扔到了地上。 宣和帝的脸上如罩寒霜“你母后已经宣卫国公夫人婆媳进宫了。你现在就去椒房殿,向江氏赔礼。再闹腾下去,别说你的脸面全无,就是朕的脸也被你丢光了。” 二皇子被骂了个狗血淋头,满脸晦气地应了。 椒房殿里。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坐在床榻边,看着面色枯败满身伤痕的二皇子妃,两人一同红了眼眶。 尤其是卫国公世子夫人,当时就痛哭出声“敏儿,我的敏儿,是娘不中用,没能护住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二皇子妃的手背上。 二皇子妃睡了一个时辰,精神稍稍好了一些。她看着满眼泪水的亲娘,轻声说道“母亲,我要和离。” 又抬头看了红着眼眶的祖母一眼“祖母,孙女不孝,实在熬不下去了。孙女要和离”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同时一惊。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顾不上再哭了,立刻以袖子擦了眼泪,低声劝道“敏儿,娘知道你受了委屈。红云是个忠心的奴婢,这般死了也太冤屈太惨了。娘定会为你讨一回公道。定要二皇子对你赔礼。” “和离两个字,岂能轻易出口。你万万不可再说了。” 第五百六十章 赔礼 别说在天家,就是勋贵或普通官宦之家,女儿闹腾着要和夫婿和离,也是一件极不体面不光彩的事。 “敏儿,你娘说的没错。”卫国公夫人心疼又怜惜地看着饱受折磨的二皇子妃“皇上圣旨赐婚,你风光嫁入天家为媳。你现在闹腾着和离,天家的脸面何存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颜面又要往何处放” “不是祖母不疼你。你受的委屈,祖母心里都清楚。如果换了别的人家,祖母一咬牙,便应了你。为你撑腰做主,令你和离归家。” “可你如今身份不同。你纵有再大的委屈再多的理由,一闹到和离的地步,有理也变没理了。” “我们卫国公府,一直忠心耿耿。江氏族人就有几千。你祖父身为卫国公,又是兵部尚书,靠的是对皇上的忠心。” “你在宫中闹腾和离,皇上心里会如何想我们江家” 卫国公夫人说着,也落了泪“敏儿,就当祖母求你了。你还有衡哥儿,为了衡哥儿,为了卫国公府,你闹腾一回,等二皇子示弱低头就算了吧”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红着眼哭道“娘也求你了。敏儿,你自小就是个孝顺又听话的孩子,最是顾全大局。这一回,是二皇子犯错在先,你如何闹腾,都不过分。可和离一事,万万不可能啊”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伴着泪水哭声。 天家和卫国公府的颜面,顾全大局,孝道大义 这些话语,化为一座座无法逾越的高山,一座一座落在她的眼前。 是她太过天真了。 没有人支持她和离。她想凭借一己之力,和所有人对抗,只是痴心妄想。 二皇子妃眼里的那点光芒,在哭声中渐渐黯灭。 “红云就白白死了吗”二皇子妃声音飘飘忽忽,目中浓烈的哀伤,几乎要化为实质,麻木又机械地重复着问道“红云就这么白白死了吗” 卫国公夫人用帕子擦了眼泪,低声道“红云忠心护主,我们江家不能薄待了她。我们将红云的尸首接回府中厚葬。她是家生子,家里还有爹娘和一个兄长。我们给一笔丰厚的安家银子,让他的兄长做外院里的管事。” 二皇子妃默然不语。 卫国公世子夫人深知女儿的性情脾气,知道她这是已经退让妥协了,暗暗松了一口气。 红云这个忠心的奴婢死了,她们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总不至于为了一个红云,就闹腾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和离一事,也绝无可能。 直至此时,在门外的裴皇后才推门而入。 卫国公夫人婆媳忙擦了眼泪,上前行礼。 裴皇后叹了一声“都平身吧本宫没教导好儿子,让江氏受了委屈。本宫也实在无颜见你们婆媳了。” 卫国公夫人忙道“娘娘这么说,妾身如何担得起。”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道“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有不怄气的。敏儿今日闹进了椒房殿,扰得娘娘和皇上也不得安宁。妾身教女无方,无颜见皇后娘娘才是。” 一旁的程锦容,无心听这些客套话。走到床榻边,低声轻语“现在感觉如何还好吧” 二皇子妃木然地笑了笑。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程锦容心里暗暗叹息。 其实,这样的结果,早在预料之中。 皇权之下,没什么公平正义可言。虐死一个丫鬟,二皇子被宣和帝怒骂一顿,再到二皇子妃面前低头陪个礼,这件事就可以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这就是血淋淋的残酷现实。 一个宫女进来禀报“启禀娘娘,二皇子殿下在外求见。” 裴皇后面色一沉,眼底的厌憎和愤怒绝非作伪“让他立刻进来。” 听到二皇子的名讳,二皇子妃终于有了反应。她的全身开始颤抖起来,瞳孔剧烈收缩,呼吸急促紊乱,目中射出强烈的恨意。 身体虚弱之人,最忌情绪过激,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最易伤身。 程锦容略略蹙眉,无暇再出言安抚。 二皇子已经迈步进来了。 二皇子面色也不好看。不过,他刚被宣和帝臭骂一通,不敢甘不甘心,都得低头。进了屋子后,二皇子先恭敬地行礼“儿臣见过母后。” 又拱手,对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行了晚辈礼。 卫国公夫人婆媳两个,颇有生吞了一只苍蝇的恶心。奈何这里是皇宫,她们再恼怒,也得隐忍一二。 裴皇后目中满是嫌恶厌弃,冷冷道“做了这等恶事,你还有什么脸面站在这儿去床榻边跪下。给江氏磕三个头,请罪赔礼” 二皇子显然没料到裴皇后会令他下跪。在他想来,躬身赔礼也就够了。他是大楚皇子,除了跪天跪地跪父母,岂能给妻子下跪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也是一惊,正踌躇着是否张口说情。裴皇后已厉声怒喝“元泰本宫说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二皇子此时绝不敢再担上“忤逆不孝”的恶名。再不情愿,也得走到床榻边跪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江氏,我一时冲动,犯下大错。请你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原谅我这一回。以后,我绝不会欺辱你,一定会好好待你。” “红云死了,我将她厚葬。以后,我再挑几个忠心又可靠的人给你。” 二皇子妃定定地看着装模作样的二皇子,目中恨意愈发浓烈。 二皇子平日为所欲为惯了,一抬头,就见二皇子妃满是憎恨的目光,心里十分不快。 区区一个丫鬟,死都死了。他跪也跪了,也赔过礼了,她还想怎么样 二皇子目光一飘,瞟到了站在床榻边的程锦容身上,心里更不痛快了。自己最丢人的一幕,竟被程锦容看在眼底。她心里不知怎生得意 谁也没料到二皇子妃的反应。 二皇子妃挣扎虚弱的身体,下了床榻,先俯身扬手,用尽全力,给了二皇子一耳光。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五百六十一章 反目(一) 这一巴掌,来得猝不及防。 二皇子左脸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几乎被打懵了。不过,多年习武,身体本能的反应迅捷。他立刻起身退让两步,躲过下一巴掌。 然后,二皇子反应过来了,目中怒火腾腾,凶狠得要吃人一般“江敏你竟敢动手打我”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都被惊到了。 裴皇后心中惊愕之余,倒是颇觉得解气。 她被逼无奈地为二皇子“善后”,其实心里早已厌透恨透了二皇子。 在二皇子要择人而噬的凶狠目光下,二皇子妃挺直腰杆冷冷说道“刚才这一巴掌,是为了红云。在你们心里,红云只是一个丫鬟。可对我来说,红云是伺候陪伴我多年的人。和我的亲人无异。” “红云死了,我这个做主子的不能为她报仇雪恨。以后我去了地下,也无颜见她。” “为了江家,为了天家颜面,我不能和离。可是,我也绝不会再回府和你做夫妻。” 说着,二皇子妃跪了下来,咚咚咚向裴皇后磕了三个响头“母后,儿媳愿去慈云庵吃斋念佛,为父皇母后祈福。请母后应允” 众人都被二皇子妃的举动震住了。 母女连心。卫国公世子夫人满眼热泪,箭步上前,要扶起二皇子妃“敏儿,你还这般年轻,你还有衡哥儿,怎么能抛下一切去慈云庵。” 慈云庵是皇家庵堂,去慈云庵的,多是犯了错的后宫嫔妃。或是像五皇子妃那样,被责罚惩戒。 像二皇子妃这样主动求去的,前所未有。 二皇子妃没有顺势起身,她抬眼和亲娘对视“母亲,请恕女儿不孝。女儿已下定决心了。”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如燃尽的火烛,没有一丝温热,麻木而悲凉。 从此以后,除了一个二皇子妃的虚名,她和二皇子一刀两断。 女儿这是被伤透了心,连亲娘也一并怨上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二皇子妃神情木然,又重复了一遍“女儿不孝,女儿已经下定决心,请母亲原谅。” 简短的几句话,如利箭击中卫国公世子夫人的胸口。她搂着女儿恸哭不已。 卫国公夫人心里突突直跳,一时不知该为孙女求情,还是要叱责她任性妄为。 倒是二皇子,被二皇子妃打了一耳光后,又听到这等斩断情分的绝情话,气得双目赤红“母后我要休妻她要吃斋念佛,也别顶着二皇子妃的名头我这就成全她” 话还没说完,裴皇后已沉下脸,迈步上前,扬起手,给了二皇子狠狠一记耳光。 啪 二皇子的右脸又多了鲜红的指印 “混账你给本宫闭嘴”裴皇后目中满是怒意“要不是你肆意妄为,惘顾人命,也不会闹到今日的地步。” 二皇子接连挨了两巴掌,心中怒焰汹涌,看着裴皇后的目光竟透出不善和阴冷。 一直默不出声的程锦容,心中一凛,快步上前,借着扶住裴皇后胳膊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护在裴皇后身前。 “滚”二皇子的怒火立刻全冲着程锦容来了“本皇子和母后说话,哪里轮得到你一个不相干的外人过问。你给本皇子滚” 程锦容还没出声反驳,裴皇后已冷冷说道“不孝逆子你现在就给本宫跪下” 不孝逆子这四个字,从裴皇后的口中说来,意义分量顿时不同。 二皇子瞳孔骤然收缩,霍然看向裴皇后“母后为了一个程锦容,你竟连亲生儿子也不顾了吗” 裴皇后目光冷厉,吐出口的话语冰冷如刀“你这样的亲生儿子,本宫真是宁可不要。” 二皇子用力握紧了拳头。 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裴皇后半点不惧,也丝毫没有软化态度的意思“元泰,本宫让你跪下,你今日不跪,就是忤逆不孝。本宫这就去保和殿见你父皇以后,本宫再不认你这个儿子” 二皇子“” 最后这一句话,彻底击中了二皇子的软肋。 六皇子被立为储君,裴皇后的心早已偏到了小六身上。若裴皇后亲口说出不认他之类的话,这顶忤逆不孝的帽子就彻底落在了他的头上。他以后在宫中内外,也无法立足了。 二皇子拳头几乎快被捏碎了,到底还是忍受屈辱,低头跪下请罪“母后息怒儿臣知错了” 程锦容稍稍松了一口气。 因事涉二皇子夫妇,屋子里连伺候的宫女也没一个。要是二皇子不管不顾地动了手,裴皇后和二皇子妃都会吃些“眼前亏”。 好在二皇子还没彻底失去理智,到底还是被弹压住了。 裴皇后有没有暗暗松口气,无人知晓。 她的脸上没有半分表情,吐出口的话语,如寒冬腊月冻过一般“元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和江氏成亲两年,夫妻已至决裂的地步。这其中的缘故,你比谁都清楚。” 二皇子咬牙继续认错“都是儿臣的错。” “确实都是你的错。”裴皇后冷冷说了下去“江氏在闺阁时,才名贤名远播。是本宫和你父皇,选中了这个儿媳。” “江氏嫁给你之后,贤良淑德,以夫为天,几乎从未拂逆过你的心意。事事顺从于你。为你生下子嗣,皇子府被封,她毫无怨言,陪着你一同苦熬度日。这样的贤妻,天下难寻。” “可你是怎么对江氏的” “你真以为你做下的那些为人不齿的事,无人知晓吗” “江氏为你遮掩,不肯声张,就连对着娘家人,也只字不提。你不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苛待于她。甚至虐死了她的贴身丫鬟。” “若不是碍着天家颜面,本宫也会令她和你和离。” “她既是有意去慈云庵,本宫现在就准了” 二皇子面色难看至极。 二皇子妃本已干涸的泪水,又滑落眼眶。 她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咚咚咚,额上一片红肿“谢母后成全” 第五百六十二章 反目(二) 裴皇后既已张口发话,此事便已成了定局。 卫国公夫人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跪下谢恩“皇后娘娘宽宏大度,百般维护二皇子妃。妾身感激不尽。” 罢了,拦也拦不住,也只得如此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不哭了,恭恭敬敬地磕头谢恩。 裴皇后神色一缓,长叹一声“都起身吧千错万错,都是本宫教子无方。闹到今天的地步,本宫难辞其咎。” “你们放心,有本宫在,无人敢欺辱江氏半分。” 顿了顿又道“衡哥儿尚且年幼,需有人照顾。从今日起,衡哥儿就抱进椒房殿里来,本宫断然不会委屈亏待了他。” 孙子养在祖母身边,祖母还是中宫皇后,怎么说也不会委屈了衡哥儿。 卫国公夫人和卫国公世子夫人再次磕头谢恩。 二皇子妃红着眼眶,深深磕头“谢谢母后。以后,衡哥儿就托付给母后了。” 裴皇后无声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只对二皇子说道“你起身,随本宫去保和殿觐见皇上。” 二皇子心有不甘,起身后,狠狠盯了二皇子妃一眼。 二皇子妃似若未见。 程锦容也得随行,临走前,将药箱里的几瓶上好的伤药给了二皇子妃“这是我和师父一同研制配制的伤药,娘娘坚持每日敷药,有三个月,身上的伤痕就会慢慢好了。” 从今以后,多多珍重。 二皇子妃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浅浅的笑容“好,谢谢你。” 两人对视一眼,程锦容心中暗暗唏嘘,很快转身离去。 裴皇后一行人走后,卫国公世子夫人和卫国公夫人四目相对,同时长叹了一声。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迟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握着二皇子妃的手,红着眼叹道“敏儿,你往日最是孝顺听话,现在怎么这般狠心。连衡哥儿也抛下不管了。” 提起衡哥儿,二皇子妃的目中掠过极深的痛楚。 儿子是亲娘身上掉下的肉。为了衡哥儿,她原本以为自己能忍受一切羞辱。可红云的死,让她痛不欲生,也让她彻底清醒了。 “衡哥儿还小,”二皇子妃低声道“一开始他会闹腾着要亲娘,时日久了,就会慢慢好了。母后心善仁厚,一定会好好照顾衡哥儿,我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卫国公世子夫人也无话可说了。 卫国公夫人看着沉默又坚定的二皇子妃,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叹道“敏儿,我知道,你心里对江家也存了怨气和恨意。” “我们不是不想给你撑腰,可二皇子纵然再不堪,也是龙子。皇上和皇后娘娘再恼再气,也会护着二皇子的颜面,更要顾天家体面。和离一事,是万万不行的。” “现在,你要去慈云庵吃斋念佛,为帝后祈福。到底还顶着二皇子妃的名头。没有彻底撕破脸皮彻底闹翻。所以,皇后娘娘才站在你这一边。” 是啊若不是看到这一点,她怎么肯继续担着二皇子妃的虚名。 二皇子妃缓缓坐在床榻边,木然的神色中,透出了一丝释然。 她宁肯青灯古佛过一辈子,也绝不和二皇子同在一个屋檐下。 二皇子进了保和殿后,长跪不起。 宣和帝听裴皇后说完事情的原委后,气得将二皇子踹倒在地,令他跪着自省。 宣和帝再虚弱,力气也远胜裴皇后。二皇子差点被踹断了腿,狼狈地爬了起来,又跪在冰冷坚硬的玉石地面上,膝盖疼得发麻。 二皇子低着头,眼底满是恨意。 本就不深厚的母子情意,禁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今日不止是夫妻反目,母子也彻底离了心。 裴皇后红着眼眶,跪下请罪“都是臣妾教子无方,纵得他肆意妄为阴狠下作。请皇上责罚臣妾,臣妾绝无怨言” 宣和帝心中恼怒,却也不舍裴皇后跪着不起,很快便扶起了裴皇后“你病了这么多年,身体孱弱,哪有心力管教他。他这等阴险小人的做派,都是永安侯之过” 舍不得迁怒裴皇后,自然就迁怒到了永安侯的头上。 二皇子自小就和永安侯格外亲近。二皇子长歪了,都是永安侯暗中教唆之故。 在军营里的永安侯,连连打了三个阿嚏。一边揉着鼻子一边暗想,是谁在背地里骂他 宣和帝对二皇子妃也不甚满意,张口说道“这个江氏,往日看着贤惠大度。这一回,为了一个丫鬟就闹腾成这样,连衡哥儿也不顾了,非要去慈云庵。皇后也是好性子,竟然真的允了。” 裴皇后心里冷笑一声。 看看,这就是男人和女子的区别。 在宣和帝看来,二皇子做过的那些恶劣的事,都算不得大事。死一个丫鬟,也无足轻重。江氏就该逆来顺受,大度地原谅“诚恳认错”的二皇子。 裴皇后打从心底里赞许二皇子妃的血性。 都被欺负到这份上了,岂能忍得下去 裴皇后也不辩驳“皇上教训的是,是臣妾太过心软,思虑不周。” 反正她应都应了。宣和帝深厌二皇子,想来不会为了二皇子的脸面去驳她的决定。 果然,宣和帝轻飘飘地叱责几句后,就道“罢了,江氏要去慈云庵,就由得她去。衡哥儿抱进宫里来养着,也能给皇后解解闷。” 裴皇后露出一脸感激“臣妾谢过皇上。以后,臣妾一定好好照顾教导衡哥儿。令他懂什么是忠孝悌义。” 宣和帝眼角余光瞥一眼二皇子“你心里可有不服” 二皇子低着头请罪“儿臣做了错事,连累的父皇母后也不得安宁。儿臣羞愧之极,对母后的处置心服口服。” 宣和帝冷哼一声“说的倒是好听,心里还不知如何作想。你就在这儿跪着,等天黑了再起身。” 裴皇后毫无求情的意思,还顺着宣和帝的语气说道“让他好生跪着自省己过” 二皇子咬牙应下,心里恨极了裴皇后。 这算什么亲娘 有还不如没有 第五百六十三章 孩子(一) 这一日下午,衡哥儿被接进了宫中。 衡哥儿是个乖巧讨喜的孩子,被教导得极好。他来过椒房殿几回,也认识裴皇后。被抱进椒房殿后,便团起小手行礼,喊祖母。 裴皇后厌恶二皇子,对年幼的衡哥儿却只有喜爱,笑着应了一声。拉过衡哥儿的手,柔声说道“衡哥儿,以后你就住在椒房殿里,每日在祖母身边。” 衡哥儿显然不愿意,却未哭闹。 他还小,会说的话语不多。只张口喊娘。 裴皇后耐心地说道“你娘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不能带着你一同前去。你留在宫里,乖乖等你娘回来。” 衡哥儿似懂未懂,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看着裴皇后。 裴皇后心头一酸,似乎看到了十几年前的女儿。 那时的程锦容,也和衡哥儿差不多大小。还不懂亲娘为什么忽然不见了,亲爹也不在身边,就这么留在了永安侯府 裴皇后忍着酸意,笑着哄了衡哥儿许久。 衡哥儿哭了一会儿,被奶娘抱下去喂奶了。 一个宫女悄步前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二皇子妃娘娘已坐了马车出宫,明天日落之前就能到慈云庵了。” 慈云庵在京城西郊的山上。足有一日半的路程。 二皇子妃临走前,连儿子也没看一眼。就这么毅然离去。 或许是怕自己看衡哥儿一眼,就会心软。 裴皇后略一点头。 短短几个时辰里,出了这么多事。六皇子知道的时候,二皇子妃已经离宫而去。 六皇子先来了椒房殿,看了一回衡哥儿。 衡哥儿哭累了,被奶娘哄睡着了。六皇子摸了摸衡哥儿红肿的眼,轻叹了一声“没有亲娘在身边的孩子最可怜。” 短短一句话,又刺痛了裴皇后的心扉。 是啊没有亲娘的孩子最可怜。 她的锦容,就是年幼的时候没了亲娘,寄人篱下,孤单又小心翼翼地长大。 “母后,你也别生气了。”六皇子误以为裴皇后是被二皇子气得说不出话来,忙张口安抚道“二嫂正在气头上,或许去了慈云庵一段时日,思念衡哥儿,就会回来了。二皇兄的性情脾气,也该好好磨一磨了。” 二皇子做过的事,六皇子也清楚的很,心里颇为鄙薄。 堂堂大楚皇子,七尺男儿,想建功立业是常理。可二皇子从不自身找原因,一味怨天尤人,折腾贤良的二皇嫂不算,连二皇嫂身边的丫鬟也不放过。 也怪不得二皇嫂会爆发。换了谁也忍不下去啊 裴皇后定定心神,顺着六皇子的话音叹道“本宫也盼着他经过此事,能改一改性子。” 当然,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狗改不了吃屎。 二皇子此时怕是满心怨怼,根本没有自省的意思。 六皇子出了椒房殿后,便迈步去保和殿。 贺祈是东宫侍卫统领,如今每日在六皇子身边随行,低声提醒两句“皇上今日心情不佳,殿下说话也要谨慎些。” 六皇子嗯了一声。 二皇子苦逼地跪在保和殿里。 六皇子迈步进保和殿,二皇子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心中更觉丢人现眼,咬牙暗恨不已。 宣和帝心情不佳,面色阴沉,见了六皇子,神色略略缓和了一些“小六,你来得正好。这里的奏折,你代朕批阅。朕要歇息一个时辰。” 六皇子身为储君,代天子批阅奏折也不算出格。 事实上,宣和帝近来精力不济,时常令六皇子批阅奏折。 十三岁的太子殿下,恭声领命。目光扫过跪在一旁的兄长,心里纵不情愿,还是张口求了情“父皇,二皇兄做了错事,也受了责罚。想来,二皇兄一定已经知错了。请父皇容二皇兄起身吧” 呸谁要你虚情假意求情 二皇子心中半点不领情,面上适时地露出一丝羞惭。 宣和帝余怒未消,冷哼一声“知错不改,知不知错,又有何用你也别为他求情了,让他继续跪着。跪到天黑为止” 二皇子“” 六皇子“” 二皇子脸孔涨红,很快又变黑。 六皇子也不敢再吭声求情。 宣和帝在内侍的伺候下离去。 六皇子不能坐龙椅,搬了一张椅子坐在御案边。批阅奏折不是易事,十分费心力。六皇子凝神看奏折,很快就忽略了一旁跪着的二皇子。 二皇子抬头,阴恻恻地看了六皇子一眼。 那一眼里,充满了怨毒。 六皇子没有抬头,也未看见。贺祈却看得清清楚楚。 贺祈冷冷地扫了一眼过去。 无形的杀气,隔着数米之遥,落在二皇子的身上。 二皇子身手远不及贺祈,不过,到底习武多年,对杀气的感知十分敏锐。此时心中骤然一跳,竟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个贺祈,杀了元思兰,又是六皇子的心腹。以后若有机会,一定要先除了他 二皇子移开目光,心里杀意顿生。 贺祈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心中冷哼一声。 二皇子一直跪到天黑,双膝麻木,无力起身,被抬着出了宫。宫中内侍宫人目睹这一幕的,绝不在少数。 与此同时,二皇子妃前往慈云庵“吃斋念佛”一事,也迅疾传了开来。 于是,五皇子夫妇闹翻一事还没消退,很快就被二皇子府的精彩八卦所取代。贵妇们见了面,少不得要议论几句。 “二皇子妃平日里温柔好性子,没想到这般有血性。说走就走,连衡哥儿也不顾了。” “衡哥儿被抱在皇后娘娘的椒房殿里养着,时时能见皇上。比跟着二皇子这个亲爹可要强多了。” “不过,没有亲娘在身边,孩子总有些可怜。我听说,衡哥儿进宫没两日,就病了,发起了高烧。” “嘘宫中之事,少说为好。” 贵妇们长舌一番,很快转移话题。 椒房殿里,因衡哥儿生病,裴皇后心中忧虑,已经连着两日没好吃好睡了。 宫中有擅治小儿病的太医。不过,裴皇后信不过他们,令程锦容为衡哥儿看诊。 第五百六十四章 孩子(二) 衡哥儿年龄还小,药量不宜大,开药方要慎之又慎。 程锦容一日来三回,到了第三日,衡哥儿才退了烧。 原本白胖健壮的衡哥儿,病了一场后,瘦了一些。衡哥儿想念亲娘,睡的迷迷糊糊时呓语,不时喊一声娘。 裴皇后坐在床榻边,轻轻为衡哥儿掖好被角。听着衡哥儿含糊不清的呓语,裴皇后忽地眼眶微红,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那一眼,令程锦容心中酸涩难当。 眼前的衡哥儿,勾起了裴皇后深藏在心底最痛苦的记忆,也令她唏嘘不已。 她对幼年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思念亲爹亲娘不可得的心情,却永远烙印在她的心底深处。偶尔翻滚起来,真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屋子里还有奶娘和宫人,母女两个不便说什么,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唏嘘感怀。 “衡哥儿的烧已经退了。”裴皇后定定心神,张口道“程太医居功至伟,本宫重重有赏” 程锦容微笑着谢恩。 裴皇后又道“衡哥儿养在椒房殿,孩子还小,少不得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以后你每隔一日,就为衡哥儿诊一回平安脉。” 反正程锦容出入椒房殿是常事,顺便为衡哥儿诊脉便是。 程锦容笑着应了下来。 衡哥儿身边有两个奶娘,还有十几个宫人照顾着。裴皇后每日都会召奶娘宫人前来问话,众人提起了一百个小心,照顾得十分精心。 衡哥儿病了几日后,就彻底好了。到底还小,每日念叨几次亲娘,总不见亲娘的面,也就慢慢不再念叨了。 如此过了一个月,衡哥儿就完全适应了住在宫中的生活。 衡哥儿最熟悉亲近的,不是裴皇后,而是几乎每日都来的程锦容。 孩子天生敏锐,喜欢亲近疼惜自己的人。 衡哥儿很快就学会了“程太医”这三个字。每次程锦容一露面,他就如小大人一般,端着小肉脸,喊一声“程太医”然后迅速坐好,乖乖伸出手腕来。 真是又萌又可爱 程锦容实在没忍住,轻轻捏了捏衡哥儿的小肉脸。 衡哥儿像小猫一般,往程锦容的手边拱了拱。 程锦容无声轻笑,耐心地引着衡哥儿坐好,和衡哥儿说话的样子极其温柔。 六皇子见过这样的情景后,私下里笑着打趣贺祈“贺统领,容表姐嫁给你也有半年多了吧是不是夫妻相聚的时候太少了,容表姐一直没有身孕,所以对衡哥儿格外喜爱” 贺祈“” 竟然被毛还没长齐的太子殿下取笑了 贺祈自然不会说出自己和程锦容私下的约定,随口笑道“阿容喜欢孩子。不过,她在宫中当差,怀了身孕多有不便。总得再过一两年。” 六皇子兴致勃勃地笑道“等你们有了孩子,我替孩子起名吧” 贺祈私下里和六皇子说话颇为随意,笑道“这怎么行。要起名,也得我这个亲爹来起。” 口中说笑着,心里却似有一根细弦被轻轻拨弄。 他和阿容的孩子啊 前世他孑然一人,无妻无子,直至乱箭身亡。程锦容也是一样,一直孤独一人。 有朝一日,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们两人的血脉就此交融,汇聚在孩子的血液里,是他们生命的延续。 只这么想一想,他就心情沸腾激越,几乎难以抑制。 程锦容很快就察觉到了贺祈的“激越”。 “你今晚是怎么了”程锦容满身都是汗,气喘吁吁,累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这都闹了我半夜了。” 往常都会顾及她第二日要早起进宫当值,舍不得这般纵情恣意。今晚像要榨干她所有的体力和精力一般,一直缠着她。 贺祈低声笑了一笑,又凑了过来。 腰腿酸软的程锦容,用手挡着他的胸膛,瞪了他一眼。 看来是真的累了。 贺祈总算消停了,将她搂进怀中,将头靠在她的头边“阿容,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程锦容抬眼,和贺祈对视“你怎么忽然提起孩子了” 他们之前就约定好,成亲两年后再考虑生孩子的事。 贺祈俯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我看你很喜欢衡哥儿。” 程锦容瞥了贺祈一眼,不为美男计所动。 贺祈咳嗽一声,如实交代承认“这些日子,我随六皇子一同去椒房殿,时常见到衡哥儿。我也挺喜欢他。” 亲爹让人憎厌,衡哥儿却是个乖巧又讨喜的孩子。宫中嫔妃们,半是闲着无事,半是为了逢迎讨好裴皇后,去椒房殿里走动的人多了起来。衡哥儿也成了众人的掌中宝。不过,衡哥儿最喜欢的是程太医,从未变过。 提起衡哥儿,程锦容的目光也柔和起来“衡哥儿被二皇子妃养得很好。小小年纪,既乖巧又懂事。几乎没人不喜欢他。” “我确实很喜欢衡哥儿。可惜,衡哥儿偏偏摊上这么一个亲爹。” 以后,衡哥儿怕是会被二皇子这个亲爹连累。 夫妻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心中同时惋惜地轻叹一声。 两人很有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又说回了孩子的事。 “阿容,以后我们生一个儿子,再生一个女儿。”贺祈声音低沉悦耳,在她耳边描绘以后的美景“儿子女儿都生得像你。” 程锦容也忍不住幻想起了一双儿女在身边围绕的美景。一直坚定的心意,慢慢动摇起来。 或许,也不用等两年。 六皇子已被立为储君,朝中还算安稳。宣和帝龙体虽虚弱,在她和杜提点的精心调养下,暂时没有大碍。或许,宣和帝的寿元会比预想的更长一些。有宣和帝在,大皇子二皇子都翻腾不出风浪来。 她就是在此时有了身孕,十月怀胎,生孩子也是明年的事了。 明年,她十九,贺祈二十。别人在这样的年龄,早就做爹娘了。 “阿容,”贺祈似看到了她内心的动摇,在她耳边吹着热气“我们从今晚起,顺其自然,看老天什么时候有意给我们送个孩子来吧” 第五百六十五章 侧妃 五皇子妃被责罚去了慈云庵。二皇子妃主动请缨,也去了慈云庵。二皇子府五皇子府都没了当家主母。 府中美人再多,没有侧妃的名分,就没资格当家理事。 皇子侧妃,类似于贵妾的身份,可以进宫请安,也可以养育自己的孩子。朝中勋贵或文官,舍不得让嫡女为侧妃,庶女就很乐意了。 宣和帝动了为皇子选侧妃的心意后,令裴皇后召了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进宫。诰命夫人们闻风而动,纷纷带着家中适龄的庶女进宫请安。 裴皇后从中选了几个容貌出众性情柔顺的闺秀,一一说给宣和帝听。 宣和帝听了之后,很快选定了三人。 永安侯府的庶女裴璎为二皇子侧妃。 钱太傅的庶出孙女钱四小姐,为五皇子侧妃。 几个皇子都有侧妃了,也不能薄待了四皇子。宣和帝也给四皇子选了一个侧妃,是工部王侍郎的庶女。 裴皇后对这三个人选,没什么意见。于是,中宫皇后的凤旨,很快到了永安侯府钱府和工部侍郎府。 侧妃进门,没那么多礼仪讲究,日子定在月底,坐着花轿从侧门抬进皇子府就行了。 于是,在五月末,几位皇子侧妃就进了门。 别人什么感受,暂且不提。大皇子妃贺氏心里倒是痛快多了。 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凭什么就她被侧妃膈应现在多好,哪个皇子府里都有侧妃了。 侧妃们过门后,裴皇后宣召几位皇子侧妃一同进宫觐见。三位皇子侧妃是同一天进的皇子府,也在同一日进宫请安。 三人在偏殿里等候宣召,各自微笑点头示意。 论身份,她们都是不得宠的庶女。被当成棋子送进了皇子府。侧妃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有名分的妾室罢了。谁也不必取笑谁。 二皇子性情暴戾,有凌虐的恶习。二皇子妃的贴身丫鬟被生生虐死。二皇子残暴之名,响彻京城。 刚进门几日的裴璎,衣服穿得整齐严实,连手腕都遮住了。 四皇子妃生了子嗣颇得四皇子看重,钱侧妃进门几日,对四皇子妃恭恭敬敬。今日进宫请安,也显得颇为拘谨。 五皇子心有所属对女色十分淡薄。王侧妃进府就受了冷遇,眉宇间少不得有一丝淡淡的幽怨之气。 等了片刻,便有宫女前来“请三位侧妃随奴婢去正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侧妃们忙应声而起,随着宫女进了椒房殿的正殿。 裴皇后端坐在凤椅上,双目含笑,膝盖上坐着一个面容俊俏又白胖的男童。这个男童,正是衡哥儿。 郑婕妤又倒霉地被禁足了,魏贤妃顾淑妃等人分坐两侧,一个个不动声色地打量三位皇子侧妃。 三位皇子侧妃,按顺序一个个上前行跪拜礼。 裴绣是第一个,她心里百般紧张,行礼时格外小心谨慎,唯恐失仪出丑“妾身裴氏,见过皇后娘娘。” 侧妃是没有资格敬茶的,裴璎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 裴皇后看着容貌清秀神色拘谨的裴璎,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 当年她也是裴家庶女。因容貌酷似嫡出的长姐,为长姐所不喜。才八岁就被远送到临安祖宅老家。 如果她一直在京城长大,或许,也会像裴璎这般吧 宣和帝选了裴璎为二皇子侧妃,是因为她这个裴皇后的缘故。看架势,二皇子妃江氏心灰意冷,几年之内是不会回府了。裴璎这个皇子侧妃,无需看正妃的脸色过日子,进府就执掌中馈当家理事,说起来也很不错了。 “裴氏,”裴皇后温声张口“你进了二皇子府的门,以后,要好好伺候二皇子,打理好府中琐事。” 听到二皇子的名讳,裴璎的身体因恐惧微微颤抖,垂下眼,柔顺地应是。 顾淑妃笑着赞了一句“裴侧妃的眉眼,倒是生得有些肖似皇后娘娘呢” 裴璎是永安侯之女,也是裴皇后正经的娘家侄女。裴皇后平日对永安侯府不冷不热,今天见了裴璎,倒是和颜悦色。 瑜美人笑着凑趣“侄女像姑姑,那是半点不错的。” 裴皇后微微一笑。 血缘这东西,真是让人又爱又恨。 她生平最恨的人,就是永安侯。可裴钦是她的亲大哥,她和裴钦的相貌有几分肖似。这个裴璎,相貌和她有一些相像,也不足为奇了。 之后,钱侧妃和王侧妃也各自上前行礼。 魏贤妃挑剔的目光落在王侧妃的脸上,心里忍不住哼了一声。 五皇子真是气运不佳。 五皇子妃郑氏尖酸刻薄,令人生厌,不及二皇子妃四皇子妃。连新进门的王侧妃,也比另两位侧妃差了一些。 脸蛋偏圆,身材也不纤瘦曼妙,论姿色,还不及宫里的宫女呢 当着裴皇后的面,魏贤妃不敢抱怨。到了私下里,少不得对着顾淑妃发一通牢骚。 “几个皇子侧妃,就属王氏生得最平庸。娶妻娶贤,这娶侧妃,怎么也该挑颜色好姿色上佳的吧真不知皇后娘娘是怎么挑中的王氏。” 顾淑妃有些无奈,低声提醒“五皇子膝下空虚,至今没有子嗣。皇上令皇后娘娘挑一个有宜男之相的侧妃。娘娘为此颇费了心思,特意召了宫中有经验的嬷嬷进椒房殿,暗中观察众闺秀的相貌体型。” “几位嬷嬷一起挑中了王侍郎的女儿。皇后娘娘这才下的凤旨。” “娘娘一片美意,你不领情也就罢了,若是露出不满意的口风,定会触怒娘娘和皇上。” 魏贤妃“” 魏贤妃想到心冷如铁的宣和帝,顿时悲从心头起,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我什么都不说就是了反正,我就是去哭诉,皇上也不理会。” 顾淑妃也懒得再劝慰魏贤妃了。 宣和帝独宠中宫,后宫一片寂寥。魏贤妃总是想不开,时不时地幽怨几句。她可没这个闲情逸致安慰魏贤妃,有这份闲心,还不如为康宁公主好好盘算一下嫁妆呢 第五百六十六章 喜事 宣和十一年的秋日,喜事一桩接着一桩。 先是郑清淮娶了朱启瑄过门。 紧接着,叶家和周家也办了喜事。叶凌云终于迎娶心上人过门,喜得眉开眼笑,整日乐滋滋的。 十一月,康宁公主大婚,朱启珏即将风光“入赘”天家,成为大楚朝的驸马爷。原本的差事没有丢,官职升了两级,成了朱校尉。 按着宫中惯例,御前侍卫成亲,有七日的婚假。郑清淮和叶凌云成亲,都是七天的假期。到了朱启珏这儿,身为御前侍卫统领的裴璋,张口就允了一个月的婚假。 郑清淮和叶凌云嫉妒得两眼发红,张口就问“我们都只有七日婚假,为什么朱启珏就是一个月的婚假” “没错,我们不服” 裴璋淡淡瞥了两人一眼“这是皇上特意交代的,我也只是奉皇命行事。你们两个对自己的婚假时日不满,不如直接去觐见皇上,让皇上将你们的婚假都补齐。” 郑清淮“” 叶凌云“” 裴校尉是能狠下心和亲爹反目和家族决裂的狠人,如今眼里只有皇上,性情也越来越冷硬。冷不丁地一张口,就刺得人脸孔生疼。 算了还是别和狠人较劲了。 郑清淮叶凌云灰溜溜地败退回来。 朱启珏不客气地取笑了一通“表哥去做了东宫亲兵统领之后,裴校尉就成了御前侍卫统领。他不喜油嘴滑舌,更不喜说笑。你们两个非要去碰个硬钉子。” 郑清淮悻悻地说道“谁让他只给我们七日婚假,到了你一批婚假就是一个月。” 叶凌云也故意摆出酸溜溜的嘴脸“你就别多嘴了。朱二公子很快就是驸马爷了,见了皇上也要叫一声父皇。你我以后多捧着驸马爷一些,指望着驸马爷提携哪” 呸 朱启珏笑着各踹两人一脚。 三人嬉闹了片刻,一转头,就见江尧脸上没什么表情的坐在那儿。 郑清淮翻了个白眼“贺三去了东宫,如今见面的机会大大减少,你又总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真是太扫兴了。” 可不是么 往日江尧也是个跳脱的性子,大家说笑嬉闹,恣意畅快。可自打成亲后,江尧就如六月的天气,性情易变。今儿个还笑容满面,到了第二天就能黑着一张脸。 尤其是提起成亲之类的话题,江尧更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根本不乐意插嘴。 “江六,”叶凌云用胳膊肘抵了抵江尧,悄声问道“你是不是又和家里那位闹别扭了” 有些事,能瞒得过一时,瞒不了一世。江尧和妻子裴绣从成亲之日就不睦,听闻成亲两个月才圆房。之后一时好一时歹,吵架怄气是常有的事。 江尧下意识地抬头瞥了一眼。 此时是午饭时辰,御前侍卫们可以趁着此时休息半个时辰。交好的多凑到一起说话解闷,唯有裴璋一个人,独坐在角落里,全身上下都散发着“都离我远一点”的冰冷气息。 离这么远,想来裴璋也听不到他说的话。 江尧这才不怎么情愿地张口说道“我和裴氏成亲一年了。裴氏一直没有身孕,母亲就敲打了几句。” “裴氏和母亲顶撞了几句,母亲差点被气病了。我心中恼怒,回去说了她几句。结果,她就和我闹腾。我也懒得哄她,直接去书房睡。” 二皇子妃去了慈云庵,二皇子安然无事,身边还多了一个裴侧妃。卫国公世子夫人心疼女儿,不免迁怒于儿媳裴绣。以进门一年没有身孕为理由,出言敲打裴绣。 裴绣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主儿,被婆婆说了一通,当场出言顶撞,当众还哭了一场。 卫国公世子夫人气得胸口疼,等江尧回府后,将儿子叫过来臭骂了一顿“人家有儿媳,就开始享清福。我这个做婆婆的倒好,没享到儿媳的福,倒是整日被气得头疼。” 江尧被亲娘骂了小半个时辰,心里憋着一股闷气,回了屋子就数落裴绣。 结果,裴绣又哭又闹,要不是他躲得快,长指甲就挠到他的脸上了。 罢了,都惹不起,他索性躲进书房,落个耳根清静算了。 新婚甜蜜恩爱的叶凌云郑清淮,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江尧。即将做驸马的朱启珏,也是一脸喜气。 愈发映衬得江尧面色黯淡,一脸晦气。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朱启珏眼睛一亮“表哥,你不在东宫,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 来人正是贺祈。 贺祈挑眉一笑“过两日就是你成亲的大喜日子。我估摸着你今日也该告了婚假了,特意来看一看你。” 朱启珏咧嘴笑个不停“裴校尉准了我一个月的婚假” 郑清淮叶凌云不约而同地补了一句“这是皇上龙口恩准的婚假” 瞧瞧两人那副酸溜溜的嘴脸。 贺祈挑眉坏笑,一张口就戳他们的心窝“去年我成亲,阿容也是一个月的婚假。” “亏你有脸说。”叶凌云笑着呸了一口“那是程太医圣眷浓厚,和你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论脸皮,贺祈从来不输任何人“我媳妇婚假长,我当时也不用当值,正好日日在府中耳鬓厮磨。” 众人忍无可忍,一同呸了过去。 贺祈自得地咧嘴一笑。 戏谑一番后,朱启珏才郑重说道“后日我要嫁去寿宁公主府了,你们几个不能做迎亲使,一同为我送嫁吧” 众人皆笑喷。 做驸马当然是大喜事。不过,公主金娇玉贵,便是成亲当日,也是驸马到公主府来拜堂。所以,朱启珏说自己“嫁”入公主府,也不算错。 换了别人,心里多多少少会有点别扭。朱启珏却是心无芥蒂,只有满心的高兴。 这么想就对了。 既然享受到了做驸马的好处,就得坦然接受随之而来的一切。 贺祈欣慰地拍了拍朱启珏的肩膀,什么也没多说。朱启珏心领神会,冲贺祈笑了一笑。 第五百六十七章 新生 康宁公主出嫁在即,顾淑妃心中百般不舍,私下不知哭了多少回。面上却是一派喜色,拉着康宁公主的手,低声叮嘱了一遍又一遍。 “康宁,驸马以后随你住在公主府里。你是大楚公主,金娇玉贵,驸马定会处处让着你。不过,关起房门来,你们就是夫妻。也别在夫婿面前拿架子,夫妻过日子,总得你敬着我,我也敬着你才是。” “夫妻恩爱,日子才能过得舒心顺遂。” 康宁公主微红着脸,轻轻点头“母妃放心,我不会欺负驸马的。” 顾淑妃舒展眉头,笑了起来“这么想就对了。” 公主再娇贵,也不能欺负驸马,更不宜对着夫家人处处摆出公主架子。 顾淑妃自己就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也一直以此为准则教导康宁公主。比起任性跋扈的寿宁公主,康宁公主性情柔顺温婉。 母女两个依依不舍地话别。 该说的话,这几个月里已经都说完了。现在不过是彼此不舍,将说过了多次的话翻来覆去地再说一遍。 门被敲响,一个宫女走了进来,裣衽一礼“启禀公主殿下,寿宁公主殿下来了。” 康宁公主立刻笑道“请皇姐进来吧” 片刻后,寿宁公主迈步而入。 帝后皆下了口谕,无人敢在寿宁公主面前提起旧事。 寿宁公主的头痛怪症基本痊愈,如今生活起居一如常人。原本清瘦憔悴的脸庞,渐渐丰润,气色也红润起来。 只是,失去的记忆永远成了空白。破碎凌乱的记忆,实在无法拼凑起来。寿宁公主也渐渐适应了自己遗忘了一长段记忆的事实。 姐妹两个一直感情淡漠,这一年来,倒是亲近了不少。 “康宁,还有两日,你就要成亲了。今天就该去自己的公主府住下了吧”添妆礼早就送过了,寿宁公主今日闲着无事,特意来和康宁公主话别。 康宁公主被打趣得红了脸“按着宫中规矩,我本该在半个月前就出宫。只是,我实在舍不得母妃。所以才一拖再拖,皇姐就别取笑我了。” 顾淑妃微微一笑,握着女儿的手没松开。 寿宁公主看着这一幕,心里不由得泛起丝丝酸意。 她也是有亲娘的人。可是,母女之间并不亲密。 裴皇后会定期来看她,也会令人仔细地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对她的大事小事都会过问。可她从未在裴皇后的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疼宠怜爱。 往日最亲近的二哥,现在极少进宫来见她。兄妹两个偶尔见了面,身边也有宫人,几乎没有独处说话的机会。 小六对她也不亲近。说起来就可气,小六对着表姐程锦容,比对她这个亲姐姐要亲近多了。 寿宁公主心中泛酸,口中下意识地说了句“康宁,你比我年少两岁,现在,你倒是先成亲了。” 康宁公主一怔,迅速看了顾淑妃一眼。 顾淑妃轻轻咳嗽一声“寿宁,你之前一直在养病。如今病症痊愈,身体大好。若有招驸马之意,自己不好张口,我便私下和皇后娘娘说一说。” 也真是可笑。做女儿的不敢和亲娘吐露心声,倒要别人张口。 寿宁公主心里犯了别扭,迅速说道“多谢淑妃娘娘。此事我私下问母后就是了。” 顾淑妃也不再多言。 元思兰这三个字,早已成了宫中的禁忌,无人敢提。 寿宁公主的感情无比炽烈,对元思兰的痴情,众人皆知。如今,寿宁公主已忘了一切。也该重新挑一个驸马了。等寿宁公主有夫有子,有了崭新的生活,昔日的一切才算全然放下了。 寿宁公主出了康宁公主的寝宫后,果然去了椒房殿。 略显冷清的椒房殿里,有了衡哥儿之后,就变得热闹了起来。 衡哥儿在宫中住了半年多,个头长高了不少,小胳膊小腿健壮有力,一张圆脸鼓鼓的,分外可爱。 裴皇后喜爱衡哥儿,宣和帝也时常来椒房殿看皇孙。连带着受冷遇的二皇子,处境也缓和了许多。 一个圆溜溜的皮球在地上滚动。衡哥儿咯咯笑着,迈着小胖腿追着皮球玩。两个奶娘跟在后面,唯恐衡哥儿不甚摔跤。 裴皇后轻笑不已,不时出言提醒“衡哥儿,小心。” 程锦容伴在裴皇后的身侧,也一同抿唇笑个不停。 寿宁公主踏入椒房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热闹和谐的一幕。 寿宁公主反射性地撇了撇嘴。 母后对这个程锦容,实在是宠爱太过了。几乎每日都召她进椒房殿陪伴凤驾。她这个亲生女儿说的话,还不及程锦容管用。 她对程锦容的嫉妒和莫名的敌意,从见第一面就有。不过,她不敢表露得太明显,免得惹母后不高兴。 “姑姑”衡哥儿口齿伶俐,会说的话越来越多,这一声姑姑喊得十分响亮。 血浓于水。寿宁公主从来不喜欢孩子,对衡哥儿倒是很喜爱,笑着应了一声。也不嫌滚来滚去的皮球脏,捡了起来,放进衡哥儿的手里。 衡哥儿淘气得将皮球扔得更远,然后咯咯笑了起来。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笑着瞪衡哥儿一眼,也没动怒发脾气。继续陪衡哥儿玩耍。 寿宁公主捡起皮球,衡哥儿扔出去。寿宁公主再捡,衡哥儿再扔。姑侄两个玩闹得很是开心。 一旁的宫女纷纷掩嘴而笑。 裴皇后和程锦容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有些唏嘘。 这一场病后,寿宁公主就如脱胎换骨新生一般,虽然还是时常闹性子脾气不好,不过,总算不是不能忍受的地步。 如果就这样下去,程锦容也愿放下过去的恩怨。 毕竟,元思兰已经死了。 寿宁公主已经为做过的恶事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玩闹一番过后,奶娘带着衡哥儿下去喂奶。寿宁公主坐到裴皇后身侧,张口就道“母后,康宁两日后就要成亲了。我比康宁还年长两岁,为何母后迟迟没替女儿挑选驸马” 裴皇后“” 第五百六十八章 有孕(一) 裴皇后微微抽了抽嘴角,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你之前一直养病,母后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寿宁公主有些不满地咕哝“不就是忘了一些事么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症。我现在好吃好喝好睡,身体也好的很。” 这一年里,为了替寿宁公主诊治头痛之疾,杜提点多了许多白发。现在头痛的病好了,寿宁公主这朵残败枯萎的鲜花,也在精心调养照顾下,重新绽放出了少女的明媚光泽。 裴皇后往日厌憎寿宁公主,如今厌恶之情大为缓和,甚至多了一丝怜惜。 “这件事,本宫会和皇上商议。”裴皇后思虑片刻,才张口说道。 寿宁公主倒是半点不忸怩害臊,笑着说道“驸马可得女儿亲自来挑才行。免得父皇胡乱指一个驸马,女儿看不顺眼,以后过日子心气不顺。” 寿宁公主说得理直气壮。 裴皇后哭笑不得,敷衍地点了点头“本宫会替你说一声,应不应允,就得看你父皇的心意了。” 寿宁公主来意达成,这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告退离去。 从头至尾,寿宁公主都未多看程锦容一眼。 看着碍眼,又奈何不得半分,矜持又骄傲的寿宁公主,索性就视而不见了。 程锦容也没有和寿宁公主说话的兴致,待寿宁公主走后,程锦容才轻声张口“娘娘真的要和皇上提起驸马的事吗” 有些话,不便说出口。 哪怕寿宁公主忘了元思兰,忘了曾经的痴情绝爱。可寿宁公主到底曾有过身孕落过胎。这些宫闱丑事,诰命夫人们口中只字不提,不代表人家不知道。 寿宁公主要挑驸马,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 裴皇后无奈地轻叹一声“寿宁刚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康宁都成亲了,她比康宁大了两岁,一直没挑驸马,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程锦容正要张口说什么,忽地有些反胃,隐隐作呕,蹙着眉头,忍了片刻,才将胃中翻腾不息的作呕冲动压了下去。 “你怎么了”裴皇后关切地看了过来“脸色似不太好看,莫非是近来太过劳累了” 程锦容心里闪过一个神秘的喜悦念头。 不过,时日太短,还不能确定。 程锦容随口笑道“大概是站得久了,有些头晕。” 她到底是太医身份,在裴皇后身侧多是站着。 裴皇后心疼不已,立刻道“你先回去歇着。今日就别过来了。” 程锦容笑着应下,起身告退,回了保和殿的太医当值处。这里有可供小憩的窄塌。程锦容合衣躺下,双手轻轻地放在平坦的小腹上。 这个月,她的月信迟了三日。 一般来说,月信迟半个月,才能确切地诊出喜脉。不过,她几乎已能确定,此时,她的腹中已孕育了一个小生命。 神秘又巨大的喜悦,充盈了她的胸膛,迅速蔓延至全身。 嘴角无法抑制地上扬,化为笑意,久久不散。 在之前,她曾无数次设想过,有了身孕之后,会是何等辛苦麻烦。她不是相夫教子的内宅贵妇,她是大楚第一个女太医,也是天子的专职太医,身肩重任。每五日才能回府一回,每个月只休沐一日。 朝中一两个臣子告长假,没有大碍。她这个天子太医,却没有休长假的可能。便是怀了身孕,也不能待在内宅里安胎养胎。依旧得进宫当差。 到时候一日日肚子大起来,在宫中继续当差,既疲累又惹眼,还容易惹来闲言碎语。 再者,宫中情势,并不如表面看来的平静无波。有宣和帝在,一众皇子被牢牢弹压,后宫嫔妃们也不敢兴风作浪。 所以,她竭力为宣和帝调理龙体,希望宣和帝多活三年五载,最好是熬到六皇子娶妻生子在朝中能独当一面。 种种情势,都在告诉她,不宜早早有孕。 可这一刻,想到一个小小的生命在腹中孕育,她和贺祈的血脉交融在一起,汇聚成了崭新的生命。巨大又无法抑制的喜悦,瞬间袭上心头。 所有的顾虑,都被抛到了脑后。 所有的麻烦困境,都不值一提了。 程锦容略略侧身向内,手依旧放在小腹上。嘴角满是幸福又甜蜜的笑意。 她很快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棵果树,这棵果树枝繁叶茂,结了许多果子。她情不自禁地走到树下,伸出双手。 不知哪儿吹来一阵风,吹得枝叶飒飒作响,树上刷刷地掉下两个果子,落在她的手心。 这两个果子,一个青,一个红,看着硕大圆润,香气诱人。 她忽然觉得饥肠辘辘,饿了起来,张嘴就咬了下去。 “疼” “娘,别咬我们” 她一惊,手里的两个果子,怎么变成了两个小婴儿两个光溜溜的孩子,挥舞着小胳膊,满脸委屈,哇哇大哭。 她一时也忘了,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说话。只心疼又焦急地说道“别哭,娘不咬你们了。” 两个小婴儿不哭了,倏忽又变成了两个果子,乖乖地躺在她的手心里。 程锦容睁开眼后,先看自己的双手。手中空空如也,哪有什么果子和小婴儿。一切都只是梦境而已。 不过,这个梦境实在太美好了。莫非,这是胎梦,预示着她怀的是双胎 程锦容看着空空的双手,嘴角弯了起来,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伺候的宫人悄步走了进来“程太医,现在已是傍晚了,御膳房已送了晚饭来。提点大人令奴婢前来请程太医一同去用膳。” 不知不觉,她竟睡了两个时辰。 程锦容定定心神,笑着应了,对镜整理好仪容后,才走了出去。 头发半白的杜提点,目力大不如前,不过,身为大夫的敏锐,让他很快察觉到了程锦容的异样。 程锦容往日从不挑食,今日晚膳,各种肉食都未动筷子。只吃了几筷子青菜而已。还不时转头,似在掩饰什么。 杜提点打量程锦容一眼,忽地问道“锦容,你是不是有喜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有孕(二) 对着行医数十年医术高超的师父,程锦容想瞒也瞒不过去。如实答道“月信迟了三日,现在还不敢确定。” 杜提点眼睛一亮,捋着胡须笑了起来“你自己就是大夫,身体异常之处,总该清楚。” 程锦容点点头,声音里透着不自觉的温柔“这两日,我总有些昏昏欲睡,精神不济,远不如往常。胃口也不佳,闻着肉食就觉作呕,一口都吃不下去。” 杜提点也为弟子高兴“定是有孕了。时日短,喜脉也浅,也不是全然诊不出来。坐到那一边去,为师替你诊一诊脉。” 杜提点兴致勃勃主动请缨,程锦容自不能拂逆师父的好意,笑着应了。 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程锦容伸出手腕。 杜提点伸出手指,搭在程锦容的手腕上。 程锦容不自觉地紧张起来,紧紧盯着杜提点的面色。所谓能医者不能自医,她医术再高明,也不能给自己诊脉。 杜提点也是促狭,故意做出个眉头紧锁的表情。 程锦容心里一个咯噔“师父,你为何要皱眉莫非是有什么不妥” 杜提点神色凝重,略一点头。 程锦容心里又是一凉,心跳骤然快了起来“有何处不妥” 杜提点正色道“以我行医诊脉数十年的经验来看,你脉像虽浅,确实是喜脉无疑了。” 程锦容“” 高高提起的一颗心,顿时落回原地。心情大起大落的滋味,可不太好受。程锦容忍不住嗔道“师父一把年纪了,还这般促狭” 杜提点哈哈笑了起来。 程锦容满心喜悦,被小小地捉弄一回,半点都不恼。她笑着叮嘱杜提点“师父,此事暂且别声张。等过些时日,喜脉明显了,我再悄悄告诉贺祈。” 杜提点好笑不已。感情程锦容还要连贺祈也瞒着不说。 “这样的喜事,你瞒着别人也就罢了,怎么能瞒着自己的夫婿。”杜提点身为过来人,不吝在夫妻相处之道上指点程锦容“听师父的,立刻让人送信去东宫。将这桩喜讯悄悄告诉贺祈。” 程锦容颇能听得进劝慰,笑着嗯了一声。 贺祈做了东宫亲卫统领后,每日随行守护太子安危,从不擅离半步。这一晚,贺祈倒是不当值。他可以出宫回府。 不过,程锦容没有回府,贺祈索性也多留宿宫中。每隔五日,夫妻两人才会一同回府相聚。 宫人起来送信的时候,贺祈也吃过晚饭了,正向六皇子告假“殿下,启珏和康宁公主成亲大喜,启珏央求我送嫁,我已经应了。后日,我得告假一整日。” 六皇子听到“送嫁”二字,不由得莞尔一笑“你和未来姐夫的感情倒是好的很。” 六皇子和康宁公主虽不同母,也是嫡亲的姐弟。康宁公主性子柔顺婉约,六皇子对这个姐姐颇是喜爱亲近。 等康宁公主和朱启珏成了亲,朱启珏就是正经的姐夫了。 贺祈笑道“启珏是我嫡亲的表弟。我们自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说,彼此信任,感情深厚,更胜过亲兄弟。” 勋贵彼此结亲联姻是常事,盘根错节的都是姻亲。像贺祈和朱启珏这般亲近要好的表兄弟,实在不多见。 六皇子目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羡慕“亲兄弟也不及你们这般亲近。” 六皇子这么说,显然是有感而发了。 别看几位皇兄张口闭口都是六弟,心里对他不知何等嫉恨。生在天家,手足之情里掺杂了权势和储君之争,到底还有几分兄弟情谊,委实不好说啊 贺祈心知肚明,一语双关地说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殿下被立为储君,不但是大楚之福,也是众位皇子殿下的福分。” 哪怕宣和帝驾崩六皇子登基,以六皇子的为人心性,也不会对兄弟们赶尽杀绝。 六皇子沉默片刻,才笑道“贺统领言之有理。” 就在此时,内侍前来通禀“程太医打发了宫人,给贺统领送口信。” 贺祈有些诧异。夫妻两个同在宫中当差,时有见面的机会。像这般郑而重之前来送信的,几乎从未有过。 出什么事了 贺祈立刻拱手告退。 六皇子毫不犹豫地准了,还不忘叮嘱一句“若有需要我援手之处,立刻令人来送信。” 宫中规矩重,不能随意乱跑。 贺祈快步前行,如大步流星。领路的宫人,早就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一炷香的路程,愣是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到了。 杜提点早已识趣地避了开去。 程锦容独自一人坐着,冲贺祈盈盈一笑。 明亮的烛火将屋子里照得亮如白昼,那张清艳无伦的脸庞,似闪出晶莹的光来。 贺祈心里的焦灼难耐,被这美丽柔和的笑颜驱散,不自觉地放慢脚步“阿容,你忽然令人给我送信,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程锦容抿唇一笑,什么也不说,等贺祈走到身前,才站了起来。 她拉过贺祈的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肚子上。 贺祈“” 贺祈一懵,脱口而出道“你肚子疼吗” 程锦容“” 再多的柔情蜜意,也禁不住这般煞风景。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真是傻瓜” 贺祈一头雾水,看看程锦容如鲜花般盛开的笑颜,又看看自己的双手。倏忽间,一个念头蹿过脑海。 贺祈全身一震,目中闪过狂喜,说话都开始结巴了“阿容,你是不是、是不是有喜了” 程锦容嫣然一笑,点了点头。 贺祈动了动嘴,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只会嘿嘿傻笑。 这副傻乎乎的模样,便是成亲那一日也没有过。 程锦容好笑不已“瞧瞧你的傻样子现在日子还短,脉象也浅。等过十几天,我再请师父为我诊脉。确定了是喜脉,再回府报喜” 话还未说完,就被贺祈揽入怀中。 贺祈的怀抱熟悉又温暖,和往日不同的是,贺祈胳膊没有用力,就像搂着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 第五百七十章 有孕(三) 程锦容心里溢满了喜悦和甜意,静静地依偎在贺祈的怀中。 过了许久,贺祈才低声在她耳边说道“阿容,我太高兴了。” 声音里竟有一丝哽咽。 程锦容抬起头,正好捕捉到贺祈目中一闪而过的水光。 高兴到了极点,会生出落泪的冲动。生性坚强冷硬的贺祈也不例外。 “前世我失去了所有亲人,只身活在世间,无妻也无子,直至乱箭身亡。”贺祈略显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一世,贺家所有人都安然活着,父亲领着边军镇守边关,大楚江山还算安稳。你我结为夫妻,你还怀了我们两人的孩子。” “阿容,我真的太高兴了。” 他的骨血,和她的交融在一起,汇聚在一个小小的孩子身上。他们之间的牵绊也越来越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可能分开。 贺祈的目光,深情而温柔。犹如一汪水,将人淹没。 程锦容和他额头相抵,轻声笑道“贺祈,我也很高兴。” 前世,她曾有过刻骨铭心的夫妻之情。可短短两载后,尘封了十数年的秘密曝露,她和裴璋的夫妻情分也走到了陌路。 之后的数年,她同样孤身一人,在动荡不安的乱世中求生。她也从未有过孩子。 此时,肚中孕育的小小生命,就如一个奇迹,令她激动喜悦不已。 贺祈俯下头,缠绵又温柔地吻住她的唇。 不知过了多久,初为人父的亢奋喜悦和不知所措才褪去。 贺祈伸出手,在程锦容平坦的小腹上摩挲个不停。目中满是爱怜和新奇,张口问道“孩子什么时候会动” 程锦容哑然失笑“现在时日还短,等孩子慢慢长大,四五个月时才会有胎动。” 现在最多豆芽菜大小,怎么可能有胎动,早着哪 贺祈念念不舍,继续摩挲“不急,我们慢慢等着孩子长大。”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不忘提醒一句“脉象还浅,此事先别告诉祖母。等过半个月,喜脉明显了,再报喜也不迟。” 贺祈点点头应了,忽地想起一个要紧的问题来“怀了身孕的女子,不宜劳累,应该一心安胎养胎。你却得进宫当差,也不知身子能不能吃得消。” 程锦容早有打算“以前都是我值夜,以后这值夜的事,就得交给师父了。师父老当益壮,再熬个一年也能撑得住,待我安然生下孩子,师父再告老致仕吧” 万幸有杜提点撑着 贺祈一脸庆幸“幸好当日杜提点没有离开,而是选择留在了宫中。” 宣和帝为人多疑,想得到宣和帝的信任成为天子太医,绝不是一年半载一蹴而就之事。程锦容是因医术高超治好了宣和帝的宿疾,才一步登天。在短短一年内做了天子太医。 换了别人,绝无可能。 程锦容难得自省了一回“师父一把年纪了,我还将师父推上前,在师父身后躲清闲,会不会有一点点过分” 贺祈果断地接过话茬“现在孩子最要紧,其余的就别顾虑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贺祈纵然不舍,也不能一直赖着不走,还得回六皇子身边。反复叮嘱程锦容要珍重要小心,其啰嗦的程度,直逼三姑六婆。 程锦容好笑不已“放心吧我自己就是大夫,如何安胎养胎,我比谁都懂。” 贺祈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一盏茶后,满面喜色目中神采奕奕就如吃了一瓶参丸的贺祈出现在六皇子面前。 六皇子心里惦记着程锦容的“急事”,张口问道“容表姐有什么急事” 贺祈咧嘴一笑“没什么。” 没什么怎么会笑成这样。 六皇子瞥了贺祈快咧到耳后的嘴角一眼,随口笑道“看你这般喜悦开怀,该不是容表姐有喜了吧” 贺祈初为人父,满腔的喜悦几乎要溢出胸膛,笑着应道“这是殿下猜出来的,可不是我说的。” 六皇子也没料到自己一说就中,一脸惊喜地笑道“原来是有了身孕。这可真是一桩大喜事” 贺祈笑得合不拢嘴,不忘叮嘱一声“时日尚短,喜脉还不明显。请殿下暂且保密。此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六皇子答应得十分爽快。 隔日一早,去给裴皇后请安的时候,憋不住话的六皇子就“悄悄”将这个喜讯告诉了裴皇后。 裴皇后原本心情不太美妙。 昨日傍晚,用完晚膳后,她向宣和帝说起了寿宁公主想挑驸马一事。原本以为宣和帝会阻拦,没想到,宣和帝一口就允了此事,还要亲自为寿宁公主挑驸马。 宣和帝的心情,裴皇后也能猜到一二。 不管是为了什么,元思兰死在宣和帝的授意和默许之下。宣和帝总要给女儿再挑一个合意的驸马才行。 裴皇后颇为含蓄地提醒了几句“皇上疼惜寿宁,臣妾心里明白。不过,臣妾说几句不太中听的话,便是刺耳一些,也请皇上听一听。” “寿宁未婚先有孕,之后落胎静养一事,瞒不过有心人。” “寿宁失了贞洁,又患了失忆之症。日后会不会再有什么后遗症,谁也说不好。以臣妾看来,寿宁的驸马人选,得仔细斟酌才是。” 说得直接一点就是,寿宁公主的驸马人选条件得降低一些。要么门第低一些,要么就是世家庶子出身。最好是脾气好又敦厚老实的,享着驸马的富贵,能安心照顾好寿宁就行。 也不知宣和帝有没有听进裴皇后的话,神色淡淡地说道“朕已有打算,皇后不必操心。” 裴皇后一时拿不准宣和帝的心思,索性也不问了。 六皇子带来的好消息,立刻将裴皇后心里的那一丝郁闷驱散。 “你说的是真的”裴皇后眼睛倏忽一亮,满面喜悦“锦容真的有喜了” 六皇子悄声笑道“当然是真的。这等事,我怎么敢骗母后。不过,贺统领叮嘱过,时日还短,不宜声张宣扬。母后今日见了容表姐,权当不知道。” 裴皇后笑吟吟地点头应是。 第五百七十一章 守口 六皇子早上要去上书房读书,很快就告退离去。 裴皇后心情极佳,连胃口也比平日好得多。早饭足足是平日的两倍之多。 心情大好之下,看衡哥儿比平日更讨喜更可爱了。 裴皇后命内务府的匠人做了许多适宜幼童的玩具,衡哥儿最喜欢的是大大小小颜色各异的球。昨日玩的是黄色的,今天抱着蓝色的不肯撒手。一边跑一边咯咯直笑。 裴皇后看着活泼淘气的衡哥儿,脑海中遥想着数月之后就会出世的外孙或外孙女,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 瑜美人伴在裴皇后身边,见裴皇后心情这么好,瑜美人笑道“娘娘今日满面喜色,莫非是宫中又有什么喜事了” 裴皇后随口笑道“康宁就要大婚了,本宫一想到此事,就心中欢喜。” 康宁公主的婚期在半年前就定下了。皇后娘娘要欢喜也不必等到这时候。肯定是有别的喜事,只是暂时不想说而已。 瑜美人从不自作聪明,顺着裴皇后的话音笑道“娘娘说的是。公主大婚是喜事,妾身也十分喜悦。” 宫女笑着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程太医来为娘娘请平安脉。” 裴皇后脸上笑容更盛“让程太医进来吧” 程锦容像往常一样,穿着绿色的医官官服,不疾不徐地迈步而入,拱手行礼。 还没等行完礼,裴皇后便亲自上前,扶住程锦容的胳膊,一边轻声嗔怪“这些虚礼,能免就免了。以后尽量少弯腰,走路也得慢些,别累着自己。” 又吩咐宫女们一声“日后程太医进椒房殿,你们都仔细着一些,别冲撞了程太医。” 程锦容“” 这个贺祈 还说什么守口如瓶,这才一个晚上,她有了身孕的事就传到裴皇后耳中了。 程锦容心里无奈地嘀咕一声,笑着谢了恩典。 瑜美人挑眉通眼,最是通透,一想就知是怎么回事。不过,裴皇后没有明言,瑜美人绝不会说穿,主动领着衡哥儿去御花园玩耍。 裴皇后又令宫女们都退下,然后笑盈盈地打量程锦容,目光不时在程锦容的肚子上打个转。 程锦容想装也装不下去了,低声笑道“我有了身孕的事,娘娘是不是知道了” 裴皇后眨眨眼,假装惊讶“本宫一个字没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程锦容哑然失笑。 裴皇后也笑了起来,目光中满是慈爱和温情“锦容,你今年已经十八,过了年十九。这个年龄有喜,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本宫也为你欢喜。” “怀孕生子,对女子来说是一件极辛苦的事,也是世间最幸福的事。孩子在亲娘的腹中孕育,慢慢长大。都说孩子是男子的种,女子是田地。其实,亲娘和孩子的亲密,做爹的永远也不及。因为,孩子在亲娘的身体里长大,母子连着心。” 裴皇后慢慢说着,既是在说给程锦容听,也是在倾诉着自己的心声。 锦容,你是我的骨血,我永远都爱你。 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程锦容听得鼻间微酸,轻声应道“娘娘说的是。我月信才迟了几日,是杜提点为我诊出了喜脉。我昨夜在睡梦中,也一直在笑。” 我不知道肚中的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也不知长的什么模样什么脾气性情,我就已深深地爱上我的孩子了。 裴皇后盈盈一笑,握住程锦容的手,细细叮嘱“你是天子太医,要在宫中当差,无法像普通女子那样一心安胎。不过,从今日起,你得多加小心。有什么事,都托付给杜提点就是。” 做太医,操心劳力,压力颇大。 若想偷懒躲清闲,其实也不是难事。宣和帝也不是天天生病,针灸诊脉开方之类的事,暂且都由杜提点顶在前面,程锦容躲一躲清闲也无妨。 程锦容笑着一一应下。 裴皇后又道“一般来说,三个月才算坐稳了胎。暂且别宣扬。” 程锦容无奈地笑道“我昨晚还叮嘱贺祈,谁也别说。他应的好好的,一转脸就秃噜嘴告诉殿下,今日早上,娘娘也知道了。” 裴皇后笑着嗔道“本宫又不是不相干的外人,有这等喜讯,应该第一个告诉本宫才对。” 对对对,亲娘说什么都对。 程锦容自不会和裴皇后较劲,裴皇后嗔责几句,她就乖乖领受“娘娘说的是。以后有什么事,我第一个来禀报娘娘。” 这还差不多。 裴皇后这才满意地笑了起来。 程锦容今日平安脉没请成,倒是被裴皇后絮叨了半日如何安胎养胎。回了当值处,午饭匆匆吃了几口,就觉困倦,很快睡下。 程锦容侧身向内,微微蜷着身子,在睡梦中,不自觉地以手护着自己的肚子。 或许这是身为亲娘的本能。在肚中多了一个小生命之后,一举一动都会下意识地先护着肚中的孩子。 她又做了同一个梦。 她站在大树下,伸出两只手,接住两个硕大圆润的果子。两个果子很快变成了小胖娃娃,冲她咧嘴而笑。 她也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忽然有手忽地伸了过来,将她手中的小胖娃娃接了过去。 程锦容一惊,霍然睁眼醒了过来。 床榻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她的肚子上也多了一个温热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贴着她。 除了贺祈,也不会有别人了。 “你怎么来了”程锦容还有些迷糊“你今日不用在太子殿下身边当差吗” 贺祈将头凑过来,亲了亲她的额头“明日是启珏和康宁公主大婚的大喜日子。我已告了假,待会儿就要出宫去了。临走之前放心不下,特意来看看你。” 程锦容笑道“我在宫里的时间比你还要多,你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贺祈温柔地摸着她的肚子,爱不释手,摸了又摸。 程锦容想到连续做了两日的胎梦,心里悄然一动。低声笑问“贺祈,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你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 第五百七十二章 如瓶 儿子女儿的问题,两人私下讨论过数回。 以前都是镜花水月的空谈。现在程锦容肚子里已有了孩子,身为亲爹的贺祈满心喜悦,毫不犹豫地答道“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都一样喜欢。” 儿子女儿都是他们的血脉。 程锦容轻声笑了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我都爱如至宝。” 两人又开始讨论起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大名得由祖母或是父亲赐名,我们先想好一想,给孩子取什么乳名吧”贺祈兴致勃勃地说道“等孩子出世,不管男女,就叫阿圆。” 前世的遗憾,今生都一一弥补。你我相遇成为夫妻,人生各自圆满。 阿圆。 程锦容默念几次,笑着点头“好,就叫阿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果以后再有第二个孩子,就叫阿满。” 贺祈对这两个乳名都很满意。 “昨日我特意叮嘱过你,结果,你一转眼就将我有孕一事告诉太子殿下了。今日一大早,皇后娘娘也知道了。”程锦容笑着嗔怪“下面可别再乱说了。娘娘特意叮嘱过我,有孕三个月再报喜。” 贺祈二话不说就应了“好,我都听媳妇的。” 耳鬓厮磨了片刻,贺祈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去。 傍晚,贺祈回了平国公府。 按着惯例,贺祈第一件事就是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打量贺祈一眼,笑着问道“你今日心情这么好,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贺祈咧嘴一笑“明日启珏成亲,我为他高兴。” 太夫人一手将贺祈养大,对他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瞥了他眉开眼笑喜悦遮也遮不住的脸孔一眼,太夫人心中隐约猜出了几分,心情骤然好了起来“是不是锦容有喜了” 贺祈“” 媳妇啊 我真没多嘴乱说啊 都是他们自己猜出来的啊 太夫人原本只是猜想,见贺祈这副反应,顿时眼睛一亮,霍然站了起来,声音陡然扬高“锦容真的有喜了” 贺祈索性点了点头“是,就是日子还短,喜脉尚浅。等过十几日,再请杜提点诊脉,就能确定了。” “此事不宜宣扬,祖母自己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让别人知道了。” 太夫人简直喜翻了心,连连点头应道“放心,我不说,谁问也不说。”又连连叮嘱“锦容日日在宫中当差,辛苦操劳。你得了闲空,时常去看看她。” 贺祈笑着点头应下。 太夫人心里实在太高兴了,又道“我去给你死鬼祖父烧一炷香” 贺大郎有两子一女,贺袀也有一子一女。不过,贺祈才是长房嫡子,也是朝廷封的平国公世子。他有了子嗣,贺家嫡脉才有了传承。 第二天一大早,贺祈就起身,穿戴整齐,去给祖母请安。 很少露面的二叔贺淞,今日竟也在内堂里,笑着说道“三郎,你明年弱冠之年当爹,可喜可贺。” 贺大郎贺四郎立刻笑着恭喜。 朱氏魏氏也纷纷出言贺喜。 贺祈“” 祖母啊,你不是答应了我要保密的吗怎么现在人人都知道了 贺祈看向太夫人,太夫人一点都没脸红,呵呵笑道“我昨晚叫了你二叔,和我一同去给你死鬼祖父烧香。所以,你二叔就知道了。” 然后,二叔一张口,贺家的主子也就都知道了。 喜事嘛,哪里能守得住秘密。 贺祈无奈一笑“罢了,反正都是家人,不是外人,知道喜讯也无妨。不过,此事不能早早传出府外。” 众人异口同声地说道“那是当然。” 这个插曲,丝毫无损贺祈的好心情。他骑着骏马去了平西侯府。一众好友也纷纷都来了。 此时拜堂成亲,时间在傍晚。原本男方的喜宴,也是设在晚上,顺便看看新娘闹闹洞房什么的。 到了朱启珏这儿,俗礼就行不通了。 平西侯府的喜宴,就在正午。喜宴散后,众人就送驸马爷去公主府和寿宁公主拜堂成亲。新房当然也设在公主府。 平西侯府喜气洋洋,半点没有儿子即将入赘岳家的哀伤。 朱启珏本就生得白皙俊俏,比女子更俏三分。今日换上新郎喜服,一个劲儿地傻笑,令人捧腹。 “瞧瞧新出炉的驸马爷,真是春风满面,春风得意。” “朱二公子,你再笑,嘴角都咧到耳后了。” “得,你就别取笑了。换了是你,你比朱驸马笑得更厉害。” 任凭众人出言戏谑打趣,朱启珏半点不恼,依旧笑个不停。 中午酒宴后,朱启珏跪别父母。平西侯夫人总算有了一些不舍,轻声叮嘱了一番。 颇有几分醉意的平西侯,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地说道“能尚康宁公主,是你的福气。以后好好做你的驸马,若有行步差池,或是惹怒康宁公主,老子亲自去公主府揍你。” 众人哄堂大笑。 贺祈也笑了起来。 平西侯是悍将,说话行事也颇有武将之风。不过,若真以为平西侯是大老粗,那就大错特错了。能得天子信任执掌兵权的人,自然不是等闲人。 朱启珏在众人的笑声中起身出府。 平西侯夫人心中难舍,和家中女眷一同去府门口相送。送亲队伍启程时,平西侯夫人红着眼眶,悄然擦拭眼泪。 平西侯不喜腻腻歪歪这一套,当然不肯送。一个人溜达着去了朱启珏的院子里。主人一走,院子里顿时显得空荡冷清了起来。 平西侯默默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身后的亲兵窥着平西侯的脸色,低声劝慰“二公子从今日起就是大楚驸马爷,也是皇家人了。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再者,二公子去了公主府,也不是就完全不回来了。侯爷想见二公子,让人传个口信,二公子肯定立刻就回府。” 平西侯立刻说道“他好好在公主府住下,回来做什么他那么大的人了,我有什么可惦记可想的。” 亲兵“” 真是口是心非死鸭子嘴硬 第五百七十三章 驸马 隔日,新婚的小夫妻进宫请安。 康宁公主面如胭脂,羞答答地行礼“女儿见过父皇,见过母后,见过母妃。” 面容俊俏的驸马朱启珏,也一同拱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见过母妃。”很利索地改了口。 宣和帝目中闪过笑意,略一点头“都平身。” 裴皇后笑着接了话茬“成了亲,就是一家人。以后不必这般多礼。”将准备好的见面礼赏给了新婚小夫妻。 康宁公主和驸马恭敬地谢了恩。 顾淑妃是康宁公主的生母,这一年多来代掌宫务尽心尽力,和裴皇后的关系颇佳。裴皇后投桃报李,今日对新婚小夫妻的态度格外亲切。 顾淑妃心中感激,柔声叮嘱“康宁,你和启珏成亲做了夫妻,以后要好生过日子。” 有闹得鸡飞狗跳的五皇子夫妇和差点和离决裂的二皇子夫妇在前,如今顾淑妃对女儿的期待就是,好好过日子,千万别闹腾。 康宁公主柔声应了。 朱启珏正色说道“请母妃放心,儿臣一定好好待公主殿下,事事顺着她的心意,绝不令她受半分闲气委屈。” 康宁公主面颊嫣红,黑眸中闪出喜悦的光芒。小夫妻两个对视而笑。 丈母娘看女婿,那是越看越顺眼。 顾淑妃看着俊俏的女婿,目中蕴满笑意。 宫中有位分的嫔妃都来了除了倒霉的再次被幽禁的郑婕妤。康宁公主和朱启珏一一见了礼,也收获了一堆见面礼。 接下来,就是平辈之间的见礼了。 大皇子面如春风,大皇子妃微微含笑。不管私下如何,在人前总要装一装恩爱夫妻。四皇子夫妇也是如此。 倒是二皇子和五皇子,正妃因不同的原因都去了慈云庵吃斋念佛。侧妃带进宫也不合适,今日索性独自一人进了宫。 裴皇后笑着说道“启珏,你二皇嫂五皇嫂为了替本宫和皇上祈佛,去了慈云庵吃斋念佛。等过段时日,她们回来了,本宫让她们两个补上见面礼。” 这纯粹是场面话。 五皇子妃没有大错,迟早会回来。二皇子妃是主动求下堂不得,选择去慈云庵。不出意外的话,是不会再回来了。 康宁公主自不会说穿,顺着裴皇后的话音笑道“母后说的是。” 朱启珏就更不会多嘴了。给天家做驸马,比普通人家的上门女婿要更谨慎。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 然后,就轮到寿宁公主了。 寿宁公主打量朱启珏一眼,对康宁公主说道“朱驸马生得俊俏,也勉强配得上皇妹了。” 寿宁公主还是昔日的脾气,说话时没什么顾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今日驸马第一次以女婿的身份亮相,身为妻姐,这话便显得随意又失分寸了。 康宁公主没有计较,转头对新婚夫婿笑道“皇姐眼光最高,能入皇姐的眼可不是易事。” 朱启珏立刻笑着拱手“多谢皇姐夸赞。” 小夫妻一搭一唱,颇有默契。将这略显尴尬的一幕遮盖了过去。 宣和帝心里暗暗点头,裴皇后也颇为满意。朱启珏这个新驸马,今日亮相颇为顺遂,也博得了帝后的好感。 正午的宫宴后,康宁公主终于得了空闲,能和亲娘说些私房话了。 顾淑妃悄声问了几句,康宁公主红着脸,轻轻点头“驸马对我很体贴。母妃不用为我操心,我不会仗着自己是公主,就欺负驸马。他对我好,我也对他好。” 顾淑妃这才真正放了心,欣慰地笑道“你这么想就对了。在人前,你要维持公主的体面和尊严。私下独处时,可万万别摆什么公主架子。夫妻过日子,就得你敬着我我敬着你才好。” “日子是自己过的,过得好不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你和驸马好好过日子,恩爱和睦,过两年,再生一双儿女,母妃也就没什么可惦记的了。” 小夫妻住在公主府里,康宁公主偶尔去夫家,见见公婆妯娌小姑便可。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会少许多矛盾。 母女两个闲话片刻,顾淑妃又提起了寿宁公主“寿宁比你年长两岁,偏偏你先成亲有了驸马。她心里定有些不痛快,今日说话尖酸了些,你权当没听见。” 康宁公主笑着嗯了一声。 自小到大,得宠又骄纵的皇姐处处压了她一头。她早就退让惯了。 再者,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寿宁公主落到这样的地步,康宁公主心里颇为同情怜悯,哪里还会和寿宁公主计较。 朱启珏有一个月的婚假,成亲第三日回平西侯府热闹一日。之后,就和康宁公主待在公主府里,新婚蜜里调油,你侬我侬,一刻都不愿分开。 转眼到了休沐日。 一个月中,程锦容只有一天休沐。每到休沐,夫妻两个便会结伴一同回府。 贺祈照例在宫门处等候。一见程锦容的身影,贺祈老远地迎上前,目光如炬,迅速扫过程锦容的小腹,柔声问道“你走了这么远,累不累” 程锦容素来冷静自制坚韧,怀了身孕之后,性子有了微妙的变化,声音里透出几分娇气“不累,就是腿有些酸。” 贺祈心疼不已,立刻小心翼翼地扶着程锦容上了马车。将厚厚的靠垫放整齐,让程锦容半躺半坐着舒服些,又俯身,为她揉腿。 结实有力的大手,刻意放轻了力道,轻轻揉捏,唯恐弄疼了她。 程锦容忍不住笑了起来“贺统领辛苦了。” 贺统领抬头,冲爱妻眨眨眼,咧嘴一笑“辛苦的是程太医才对。” 十月怀胎,才最辛苦。而且,这份辛苦无人替代。他再心疼,也不能取而代之。 贺祈揉捏了片刻,一直没听到程锦容说话,再次抬头,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程锦容竟已闭目睡着了。 贺祈将她搂入怀中,为她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然后亲了亲她的额头“阿圆的娘亲,好好睡会儿。”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五百七十四章 娇宠 怀孕初期,最易困乏。 程锦容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睁开眼时,入目的是熟悉的轻纱幔帐和精致雕花木塌,还有熟悉的满是关切的俊脸“你总算醒了。我还想着,要不要将你叫醒吃了晚饭再睡。” 被他这么一说,程锦容顿觉饥肠辘辘,一张口,声音有些沙哑“我睡了多久” 贺祈挑眉一笑“你在马车上睡着了,我抱着你进的府。算一算时间,也有一个多时辰了。” 程锦容头脑渐渐清醒了“你抱着我进的府那岂不是被大家都看进眼底了” 贺祈咳嗽一声,含糊不清地说道“你不用担心,谁也不敢乱嚼舌头。就是祖母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 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太夫人领着朱氏魏氏走了进来。 程锦容忙要起身下榻,太夫人连连笑道“一家人,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你累了,就好生歇着。三郎,快些让厨房传晚膳来。” 朱氏和魏氏也笑着附和“怀了身孕之后,总比平日容易疲累。” “是啊,你还要在宫中当值,实在辛苦。” 程锦容“” 程锦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不动声色地瞪了贺祈一眼。 不是说好了不要声张吗 怎么现在人人都知道了 贺祈心虚地摸摸鼻子,低声解释“我真没有亲口说过,就是控制不住喜悦,笑容多了些。结果祖母就猜出来了。” 太夫人忙出言,为贺祈说话“三郎确实没说。锦容,你怀孕日子浅,不想声张,祖母是过来人,知道这其中的道理。你放心,除了家里人知晓,外人一个都没说。” 太夫人这般说了,程锦容也不好再嗔责夫婿,笑着应道“我本想着,等过些时日,喜脉明显的时候,再将喜讯告诉祖母。也免得落个空欢喜。” 太夫人眉开眼笑“杜提点医术如神,怎么会诊错喜脉。” 就是程锦容自己,也是声名赫赫的天子太医,自己有没有喜,难道还会弄错不成。 太夫人撵走贺祈,自己坐到床榻边,握着程锦容的手嘘寒问暖“锦容,你现在感觉如何是不是容易疲累近来胃口好不好” “你每日在宫中当差,辛苦劳累,不能安心养胎。我这心里,每日都惦记的很。” 太夫人爱屋及乌,一直都很偏爱她这个孙媳。 自嫁入贺家后,她感受到的都是关爱。 程锦容心中满是暖意,轻声笑道“我自己就是大夫,知道轻重,会好好照顾自己。祖母不必忧心。” 太夫人岂能不忧心 不过,到了程锦容这儿,忧心也没法子。总不能让程锦容不进宫当差了吧她也没资格张这个口啊 吃了晚饭后,贺祈亲自伺候她沐浴更衣。 往日小夫妻一同沐浴,少不得要亲热一二。如今她有了身孕,诸事不宜。贺祈竟也忍得住。 一夜好眠。 晨起去内堂给太夫人请安。太夫人立刻嗔怪“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难得休沐,就该好好睡下,多休息才是。” 几句话就将程锦容打发回去了。 程锦容哭笑不得,只得依着太夫人的意思,回屋子里歇着。 贺祈像粘在她身上一般,她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稍微有大些的举动,贺祈就紧张起来“你别乱动。要拿什么东西,张口说一声,我去拿就是。” 程锦容失笑不已“我是有了身孕,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走几步拿一拿东西罢了。” 贺祈笑道“你每日在保和殿里当差,我就是想照顾你,也不能时时在你身边。难得休沐日,就容我这个做夫婿的好好表现一日。” 程锦容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就是被人放在掌心里娇宠的滋味吗 这样的感觉,倒是不坏。 夫妻两个黏糊了片刻,很快就接到了公主府的帖子。 正值新婚的朱启珏,邀一众好友登门做客。 贺祈略一犹豫,看了程锦容一眼“去公主府做客,你的身子怕是吃不消。要不然,还是别去了吧” “我哪有这么娇惯。”程锦容不以为意地笑道“怀了身孕的女子,确实不宜操劳费心。不过,也无需整日闷在屋子里。出去走动时,小心一些就是了。” “公主驸马特意送了帖子来,我们别拂了他们的一番美意,一同去吧” 贺祈思虑了片刻,才下定决心“好,我们一起去。你诸事小心,若是累了乏了,或是觉得不适,我们立刻就回府。” 程锦容笑着点头。 夫妻两个坐着马车去了康宁公主府。 接到帖子的,不止他们两个。还有江尧叶凌云郑清淮三人,且都是夫妻双双前来。在公主府门口,便遇到了郑清淮夫妇。 梳了妇人发髻的朱启瑄,依旧娇俏可人神采飞扬,眉眼间多了为人新妇的风韵。可见成亲后,日子过得颇为甜蜜顺心。 “表哥,表嫂,”朱启瑄欢喜地上前,挽起程锦容的手。 贺祈略一皱眉,瞥了表妹一眼“启瑄表妹,你动作轻柔些,别太过粗鲁用力。” 朱启瑄“” 她对表哥昔日那点爱慕之情,早就成了泡影。 在表哥眼中,表嫂如珠似宝。她这个嫡亲的表妹,就和路边的野草差不多。 “表嫂,表哥欺负我。”朱启瑄故作委屈地告状。 程锦容轻笑不已,转头对贺祈说道“我和启瑄多日未见,一起走说说话。你就别多嘴絮叨了。” 朱启瑄得意地冲贺祈做了个鬼脸,亲热地挽着程锦容的手向前走。 贺祈还待要说什么,郑清淮不太乐意的瞥了一眼过来“贺三,你差不多就行了啊你心疼自己媳妇,难道我就不心疼了” 贺祈“” 走在前面的朱启瑄,听到自家夫婿的话,转过头冲郑清淮嫣然一笑。 郑清淮喜滋滋地挺直胸膛,跟了上去。 真是毫无男儿气概 贺祈不屑地扯扯嘴角,张口喊了一声“阿容,你别走得太快。我这就来了。” 第五百七十五章 相聚 公主府里没有长辈,康宁公主和朱启珏当家做主,做什么事都方便。 邀众人来做客,也是康宁公主的意思。 “我们两个成亲数日,请你的好友们都登门来做客,彼此也能熟悉一些。”康宁公主笑着和朱启珏商议“请帖我亲自来写。” 朱启珏心中十分喜悦,一把搂住新婚娇妻“多谢公主。” 休沐日,几个好友经常聚在一起。如今各自成了亲,相聚反而不如以前便利。尤其是他,住进了公主府,虽然也是主子,底气却不足实。 康宁公主主动张口,操持小宴。朱启珏自要领妻子这份心意。 康宁公主红着脸,依偎在朱启珏的怀中“我们是夫妻,彼此体恤是应该的,谢来谢去的太见外了。” 朱启珏觉得自己真是好福气好运道。 大楚朝皇子颇多,公主只有两个。比起骄纵任性的寿宁公主,康宁公主温柔可人,心地善良。 成亲这些日子,夫妻两个从陌生到熟悉。现在或许还没到深情厚爱的地步。不过,他和她都一心将日子过好,彼此尊重彼此体谅,日子怎么会过不好 贺祈程锦容夫妻和郑清淮朱启瑄夫妻同时来了。过了片刻,叶凌云也带着新婚妻子周氏来了。 程锦容还是第一次见周氏,趁着寒暄之际打量了几眼。 和俏丽活泼的朱启瑄不同,周氏相貌清丽,气质娴雅,微微一笑间,尽显书香门第的闺秀气质。 叶凌云两年前对周氏一见钟情,费劲了心思,才娶周氏过门。新婚燕尔,恨不得将周氏捧在掌心里。 众人少不得出言,互相嘲弄打趣。 程锦容和朱启瑄都听惯了,没放在心上。倒是康宁公主和周氏,听得一惊一乍,唯恐几人弄假成真闹得动了手。 “他们几个闹腾惯了,不会动手的。”程锦容低声笑道“你们两个只管放心。” 朱启瑄很顺溜地补了一句“就是动手,他们几个加起来也不是表哥的对手。从小就都被揍惯啦” 康宁公主“” 周氏“” 程锦容忍住笑,扯了扯朱启瑄的衣袖。朱启瑄这才察觉自己说漏了嘴,索性也不掖着藏着了,将他们几个平日闹腾的趣事说了几桩。 这就是青梅竹马的好处了,知根知底,什么都瞒不过去。 康宁公主和周氏也觉有趣,听得兴致勃勃。 江尧夫妻两个来得最迟。 都快临近正午了,夫妻两个才到了公主府。 朱启珏心里有些不满,见了面,半开玩笑地说道“江六,你今日来得最迟。中午要罚你多喝三杯” 江尧扯扯嘴角。 没等他张口说话,身侧的妻子裴绣便撇了撇嘴“索性喝三壶,醉倒了也不必回去了。” 众人“” 众人都是一阵尴尬。 尤其是朱启珏。 随口开个玩笑而已,裴绣硬生生地顶了回来,根本不顾江尧的颜面。江尧眼里冒出火星,眼看着要有当场爆发的趋势。 朱启珏咳嗽一声,笑着打圆场“我刚才就是随口说笑,千万别当真。江六,你领着裴氏见一见公主她们吧” 一边说一边冲江尧使眼色。 今日公主府设宴,他们是来做客的,千万不能在公主府里闹腾。 忍住,一定要忍住 江尧心中默念,将心头的恼怒按捺下去,笑着应了一声。然后,主动伸手去拉裴绣的手“阿绣,我带你去见康宁公主。” 裴绣听到康宁公主的名讳,也不敢多嘴造次了,点点头应下。 不远处的程锦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裴绣心地不坏,她只是娇惯成性,自私自我,时常耍性子闹脾气。江尧也是被长辈千娇万宠着长大的。他们两个做了夫妻,针尖对麦芒,吵闹怄气简直是必然的事。 正如裴璋所说,裴绣天生欺软怕硬。见了身份矜贵的康宁公主,裴绣也不敢闹腾了,恭敬地行礼问安。 康宁公主笑着说道“快些免礼。今日我们几个相聚,都随意些,别太拘谨了。” 裴绣此时倒是颇有名门闺秀的风范,笑着应道“公主殿下盛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又微笑着和朱启瑄周氏见了礼。 江尧心头的闷气总算散了几分。 然后,裴绣站到了程锦容面前。 她们自小一起长大,是嫡亲的表姐妹。可惜,她们之间并无什么情分。自程锦容离开裴家后,两人几乎没再见过面。 没想到,她们会在此时此刻碰了面。 裴绣心情复杂,目光落在程锦容冷静近乎淡漠的脸孔上,半晌才张口道“容表姐,我们很久没见了。” 今日是康宁公主设宴,程锦容不会令康宁公主难堪,淡淡笑着应道“是啊,今日难得相聚,我心里也欢喜的很。” 裴绣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帕子,很快将帕子拧成了麻花。 这是裴绣心情局促难安时的小动作。 程锦容目光掠过裴绣的手,心里暗暗一动。 裴绣从来都不喜欢她这个表姐,心中嫉恨难平。她离开裴家,裴绣定然是最高兴的那一个。 今日见面,裴绣为何是这般反应 康宁公主笑着招呼众人“今日秋高气爽,天气极好,小宴设在园子里。还有杂耍小戏,我们一同过去吧” 众人欣然笑应。 康宁公主开府还不及一个月,也是第一次当家做主设宴请客,考虑得细致周全。菜肴也格外丰盛美味。宴上的螃蟹个头极大,一个足有四两重。 程锦容往日爱吃螃蟹。如今有了身孕,忌食寒性的食物,只得遗憾地看着别人吃螃蟹了。 吃饱喝足后,杂耍小戏开场,既热闹又有趣。裴绣忽地对程锦容说道“容表姐,我想更衣,你也一同去吧” 裴绣约她一同更衣,显然是有话想和她说。 程锦容看了裴绣一眼,点了点头。 一盏茶后,两人在屋子里四目相对。 裴绣似乎不知该如何张口,程锦容也没有主动张口的意思,屋子里一片安静。过了片刻,裴绣才鼓起勇气张了口“你现在过得好不好” 第五百七十六章 警告 这里没有别人,也没必要再装什么表姐妹情深了。 程锦容淡淡道“裴绣,这些场面话不用说了。你我之间关系如何,彼此都心知肚明。你特意邀我独处,定是有事想问我。就别拐弯抹角了。” “想问什么,你就问吧” 裴绣被噎得脸色忽红忽白,咬咬牙道“好,那我就问了。你你为什么忽然离开裴家” “你和大哥青梅竹马,彼此有情,为何忽然决裂” “我的父亲母亲对你有养育之恩,你为什么半点不念及这份养育恩情,对他们冷淡疏远,再不肯登裴家的门” 真正的答案,裴绣心里当然明白。 她真正想知道的是,程锦容到底知不知道那一桩要命的陈年旧事还有裴皇后,会不会因心中怨恨对裴家动手 程锦容看着裴绣,声音淡漠“无可奉告。” 裴绣“” 裴绣气得火冒三丈,眼里蹭蹭冒火星“程锦容你这是故意耍我吗” 程锦容略一挑眉,似笑非笑“我只让你尽管问,又没说你问了我一定要告诉你答案。” 裴绣又被噎得哑然无语。 程锦容从裴绣的反应中,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裴绣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裴皇后的身世秘密,今日是想刺探她知道了多少。 “裴绣,”程锦容神色一敛,徐徐说道“我奉劝你几句,听或不听都随你。” “你现在已嫁入江家,做了江家妇。以后,收起你那些坏脾气,好好和江六过日子。日后不管裴家出了什么事,只要江家肯护着你这个儿媳,你就能平安无事。” “你一味折腾闹腾,和婆家关系不睦,和自己的夫婿感情不佳。这是在作践自己的福分。” “你好好想一想,就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说完,程锦容转身离去。 裴绣反射性地追上前两步,抓住程锦容的衣袖,急急低语“程锦容,你别走,给我说清楚。这件事已经在我心里闷了很久了,我一定要弄明白。你告诉我,你的亲娘到底死没死,在宫中的皇后娘娘是不是” 程锦容转过头来,目光冷凝锐利,如一把利刃,寒意毕露。 裴绣心中一个咯噔,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裴绣,有些事,你还是忘了的好。”程锦容冷冷警告“若是透出口风,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想平安地活下去,就要学会装糊涂。不该你知道的事,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裴绣被她目中的寒意惊到了,反射性地松了手。 程锦容扯回衣袖,迈步离去。 这一回,裴绣没再拉住她,怔怔地站在那儿,脑海中不断回响着程锦容说过的话。越想越觉心惊,越想越是害怕。 那些事都是真的 所以,大哥裴璋才会痛失心上人,和父亲反目。 六皇子被立为储君,宫中的“裴皇后”势力渐盛。天子龙体虚弱,撑不了几年。有朝一日,太子登基,宫中彻底成了“裴皇后”的天下。到那时候,“裴皇后”岂肯放过裴家 如果有那么一天,她该怎么办 裴绣心中溢满了绝望悲凉,蹲下身子,以袖掩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所有的彷徨惊惧不安,都化为泪水,流出眼眶。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哭” 是夫婿江尧的声音。 裴绣抬起迷蒙的泪眼,满面的悲怆绝望。 江尧被吓了一跳。他们两人成亲一年,从成亲第一日起就闹别扭。之后时常怄气,争吵冷战都是常有的事。 他见惯了裴绣无理取闹的任性,此时这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是第一次看见。 江尧心中一软,俯身为她擦拭眼泪,声音温柔了几分“你哭什么是谁让你受委屈了” 裴绣就如即将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用力攥住江尧的衣袖,抽噎着问道“江尧,我问你,如果有一天,裴家遭难,我这个出嫁的女儿也会被牵连。到时候,你会不会护着我” 面容俏丽的裴绣,哭花了脸,哭肿了眼,鼻涕混合着眼泪一起往下流淌。和梨花带雨扯不上半点关系。 江尧看着这么一张大花脸,很难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情来,有些头痛地叹了一声“你先别哭了。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 裴绣没听到想要的答案,心中既酸楚又难过,又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你从来没将我放在心上。从成亲的第一天起,你就对我冷冷淡淡。你心里根本就没我这个妻子。” 江尧忍无可忍地张口回击“裴绣你摸摸自己的良心好好想一想,到底是谁先没将谁放在心上” “你嫁入江家一年有余,整日绷着脸,瞧不上我这个夫婿,也不乐意做个孝顺的儿媳。母亲稍微说你几句,你就哭哭啼啼地和我闹腾。” “是我不想对你好吗是你不想好好过日子,时常和我怄气。动辄将我撵去书房祖父祖母都快看不下去了。母亲也心疼我,私下里问过我数回。哪一次,我都替你遮掩,从不说你的不是。” “可你是怎么对我的我从宫中当差回来,你可曾问过我是否辛苦你为我准备过宵夜热茶吗你关心过我吗” 江尧显然也是动了真火,一张白净的脸孔被怒火染红,咬牙怒道“裴绣,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怎么对我,我便也怎么对你。你没将我当成丈夫,为什么对我要求这么高,要我处处将你放在心上” 裴绣“” 裴绣从未见过江尧这般恼怒的模样,又被这些锥心的诘问刺得哑口无言。 他说的这些,她确实都没做过。 她一直活在自怨自艾自怜自伤中,根本就没想过江尧的感受。 她忽然没了和江尧对视的勇气,以衣袖遮着自己的脸,继续哭泣。 这是在康宁公主府里,江尧满心怒气,也不能丢下裴绣不管。硬邦邦地说道“你别哭了,快去净面梳妆。” 第五百七十七章 改变 江尧声色俱厉,裴绣果然就怂了,默默去净面梳妆。 一炷香后,江尧和裴绣重新回了园子里。 裴绣脸上敷了厚厚一层脂粉,勉强遮掩住了哭过的痕迹。不过,红红的眼眶是遮也遮不住的。 众人只得当做没看见。就连嘴最欠的郑清淮,也没拿此事来揶揄嘲笑。 江尧也真是可怜,娶了这么一个能作的媳妇。 程锦容似是忘了发生过的事,和颜悦色地笑道“今日的杂戏演的十分有趣,表妹快些坐下看戏吧” 裴绣没什么心机,也没做戏的天分。想挤出笑容,怎么都挤不出来,表情僵硬尴尬地令人不忍直视。 朱启瑄见势不妙,主动笑着起身,亲热地拉着裴绣坐到自己身侧。 裴绣头脑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看了什么。朱启瑄不时和她说话,裴绣一律回以僵硬的微笑。目光偶尔扫到程锦容,立刻就移开。 程锦容心中哂然一笑。 这个裴绣,从小到大就是这么个欺软怕硬的脾气,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临近傍晚,众人一一辞别,离开公主府。 贺祈唯恐爱妻累着,不顾众人打趣,索性直接抱着程锦容上马车。郑清淮和叶凌云两对小夫妻,也是一派亲热恩爱。 唯有江尧和裴绣,各自上了马车后,一个坐在角落,另一个坐在另一个角落。彼此不看对方,也不说话,气氛冷硬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裴绣神色怔忪,不知何时,泪水又滑了出来。 她没敢哭出声,肩膀一耸一耸,无声地落泪。蜷缩在马车角落里,着实有些可怜。 江尧先还憋着一股气,慢慢就心软了。 他无奈地自我唾弃。这么容易心软,怪不得夫纲难振裴绣就是看准了他的脾气,这才作天作地,没一日消停。 他闷闷地叹口气,挪到裴绣的身边,将自己的帕子塞进裴绣手里“你带了几条帕子,都被你哭湿了,不能再用了吧这条拿去擦擦脸。” 不解风情,就不能替她擦眼泪吗 裴绣心里委屈,哭得更起劲了。 江尧头大如斗,不用多想,也知道裴绣又在怪他不够温柔细心了。其实吧,他不是不懂温柔小意的这一套,就是被裴绣一气,什么都懒得做了。 江尧深呼吸口气,伸手将裴绣揽进怀里,拿起帕子为裴绣擦拭眼泪。 期间裴绣身体扭动数次,将头别过去几次,他难得没动气,耐心地将她的脸扳过来,将她眼泪擦干净。也没嫌弃她哭过的样子不够美,低头吻了吻她的嘴角。 裴绣身体微颤,耳后和脸上忽然发烫。 他们成亲一年才圆房,圆房的时候也不太和谐,她疼得厉害,后来根本不愿和他同房。屈指算来,嗯,一个月最多同房一两次 江尧正值少年,体力精力旺盛,娶了媳妇也没能体会到软玉温香佳人在怀水乳交融的滋味。心里自然不痛快。久而久之,两人的隔阂也越来越深。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床榻以外这么亲昵地对她呢 江尧察觉到裴绣的态度软化,心里掠过一丝奇怪的悸动,又低头吻了过去。 裴绣脸颊悄然染上了红晕。 过了片刻,江尧抬起头,和满面红晕的裴绣对视。 裴绣生得俏丽可人,正是江尧喜欢的那一款模样。不然,江尧也不会一直忍着她的坏脾气。 成亲以来,裴绣要么冷着脸,要么就是和他怄气哭闹,像这般含羞带怯的模样,从未有过。 那羞怯的目光,立刻击中了江尧的少年心。 江尧心里涌起阵阵热潮,声音有些沙哑“阿绣,你别生气,也别闹腾了。以后,我对你好就是了。” 裴绣被他炽热的目光看着,心跳得飞快。声如蚊蚁地嗯了一声,片刻后,悄声说道“我以后也不乱发脾气了。” 江尧咧嘴笑了起来,将裴绣紧紧搂进怀里。 这一晚,小夫妻两个早早就用了晚膳,携手上了床榻。 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成亲后一直不和谐的小夫妻两个,这一夜才尝到了夫妻之乐的欢愉,直到半夜才睡。 睡了两个时辰,江尧就得起身进宫当值。 江尧一起身,裴绣也跟着醒了,迷迷糊糊地说道“你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 江尧利索地穿好衣服“我每天都得早起进宫当差。” 裴绣头脑清醒过来,顿时有些心虚和羞愧。 成亲后,江尧和她同宿的次数少之又少。他每日什么时候起,她根本就没留意关心过。为人妻做到这份上,确实有那么一点点过分了。 裴绣自省了一回,迅速穿衣梳洗,陪着夫婿一同用早膳。 江尧见她眼下有青影,有些心疼,笑着叮嘱“待会儿你给母亲祖母请安后,回来多睡会儿。” 卫国公世子夫人一开始打定主意,要好好“调教”儿媳。奈何这个儿媳太能作,卫国公世子夫人时常被儿媳气得头痛。没到半年,就免了儿媳“立规矩”。早晨请了安之后,就打发裴绣走人,落个眼前清净。 裴绣请安后,有大把空闲时间,睡半日也没人管。 裴绣以前视为这是自己作为儿媳的“胜利”。现在忽然羞惭起来。 做媳妇和待字闺中怎么能一样。平心而论,她的婆婆并不刻薄,是她这个做儿媳的太不知分寸了。 “你安心去当差吧”裴绣定定心神,冲江尧笑了一笑“我会好好伺候婆婆的。” 江尧“” 江尧一时还不适应裴绣的转变,以疑惑不信的目光看了过来。 裴绣有些羞恼,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不会和婆婆顶嘴,你就放心吧” 再说下去,又该恼羞成怒了。江尧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笑着点点头“你也别累着自己了。要是受了委屈,就等我回来给你撑腰。” 很快,就轮到卫国公世子夫人惊愕了。 往日总绷着脸或是一脸受尽委屈模样的儿媳裴绣,今日乖乖来请安,然后乖巧温顺地自请留下伺候婆婆不肯离去。 这还是她儿媳吗 灯笔 第五百七十八章 泛酸 转眼半个月即过。 程锦容端坐,伸出手腕。 杜提点凝神诊脉,过了片刻,收回手,笑着说道“脉象清晰,确实是喜脉。” 虽然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这一刻,程锦容的心中依然无限喜悦“多谢师父为我诊脉。” 杜提点捋须一笑,话语诙谐风趣“以后要谢为师的地方还多的是,不必着急。” 程锦容平日身体康健,精力体力皆佳。值夜的事多是她的。 自诊出喜脉后,她忽然变得慵懒困乏,精力不济,天还没黑就昏昏欲睡。杜提点二话不说担下了值夜的重任。 程锦容笑道“有师父在身边,我心里真是分外踏实。” 师徒两个说笑几句,杜提点又特意叮嘱“你有孕之事,早些向皇上禀报。待月份大了,便告假离宫养胎临盆。” 程锦容点点头应下。 官服宽大,能遮掩身形。不过,等孕期过了五六个月,肚子隆起,就遮不住了。挺着孕肚进宫当差,一来疲累,二来也不那么合宜。 幸好有杜提点在,她告假几个月也就没那么要紧了。 杜提点又笑着叹道“杜鹃那丫头,心气颇高,今年没能考上太医院,着实低落消沉了一阵子。” 杜提点口中的杜鹃,正是杜管事的女儿,也是程景安的未婚妻。 每年五月,太医院都会举行一次太医考试,每一年只录取三人。报名者多达上千。这个比例,比起举人们考进士还要难得多。 三年前,程锦容以首名的成绩考入太医院,之后一路风光显赫,成了大楚第一女太医,深得帝后青睐。对自幼学医的女医们来说,简直是励志的典范和榜样。 杜三小姐有志成为女太医,杜管事和杜提点也乐见其成。可惜,杜三小姐运道差了些,今年三场考试加起来的总分,正好排在了第四。 杜三小姐心中懊恼不甘,可想而知。她私下去见未婚夫婿程景安,想将婚期延迟一年“接下来一年,我要潜心读医书研究医例,以备明年的太医院考试。实在无心成亲。你若不想等,就退亲吧” 程景安想也不想地说道“别说一年,就是两年三年我也等你。” 然后,程景安主动和家中父母商议延迟婚期的事。而且,他将此事的原因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只说自己不想早早成亲,绝口不提未婚妻半个字。 程方和赵氏心中有数,也未说穿,很爽快地答应延迟婚期。 想娶一个好儿媳,多等一年也无妨。 杜三小姐心中如何感动,暂且不提。杜管事庆幸为女儿挑了一门好亲事。杜提点提起程家,也是满口夸赞。 程锦容笑着接了话茬“我堂妹程锦宜今年也报考了太医院,她的排名在一百之外。她们姑嫂两个若能一同考上太医院做女太医,真是一段佳话。” 程景安亲事已定,赵氏心里踏实多了。现在索性也不催着长子和女儿了。姻缘未到,求也求不来。姻缘若是到了,挡也挡不住。 师徒两个闲话几句,然后一同去给天子请平安脉。 天气渐冷,宣和帝时常咳嗽,一咳起来就停不住。 汤药一日三顿从无疏漏,每隔三日就要调整一次药方。不是什么大病,却迟迟难以痊愈。 师徒两人来请平安脉,今日杜提点先诊脉,然后才是程锦容。 宣和帝似有所察,目光在程锦容的脸上转了一圈“程太医,你是否有事要禀报朕” 程锦容恭声应是“微臣确实有一桩事禀报皇上。提点大人今日为微臣诊脉,诊出了喜脉。” 宣和帝“” 身为天子,习惯了臣子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臣子们的家宅之事,宣和帝当然也不必去过问。 所以,程锦容就成了第一个向天子禀报“有喜”的臣子。 宣和帝楞了一愣,才道“朕知道了。” 顿了片刻,又说道“女子有孕在身,不宜操劳辛苦,要安心养胎。你在宫中当差,朕不便开先例让你现在就离宫回府。等过几个月,你再告假吧” 宣和帝如此好说话,一来是因身边还有杜提点,二来则是因为程锦容圣眷浓厚。否则,换了其他太医,张口就要告假几个月试试 程锦容一脸感激地谢了天子恩典。 傍晚,宣和帝和裴皇后六皇子一同用晚膳。 晚膳后,宣和帝张口说起了程锦容有孕一事。裴皇后和六皇子没半点意外,不约而同地笑道“果然是喜脉。” 感情他们就知道了,就他这个天子被隔离在外。 宣和帝看着裴皇后满是喜悦的盈盈笑脸,心里有一丝奇异的微妙的气闷。不过,他并未露在脸上,故作不经意地说了一句“皇后和小六看来早就知道了。” 裴皇后笑道“皇上每日操劳政务国事,这点小事,臣妾便未叨扰皇上。” 六皇子也笑道“父皇身边有杜提点,程太医告几个月的长假也无妨了。” 这是大事小事的问题吗 是告不告假的问题吗 明明是他们和程锦容更亲近,他这个天子倒是被排除在外 宣和帝绝不会承认此刻的自己在悄然泛酸,连吃到口中的菜肴都有些淡淡的酸味。 宣和帝心里不畅快,连着几日都板着脸孔。 裴皇后不知就里,私下和程锦容嘀咕“皇上的脾气越发古怪了。这几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时不时地就撂脸色。” 程锦容倒是咂摸出些异样的意味来。 她看着裴皇后,心里暗暗叹息。 因为在意,才会这般小心眼。 宣和帝对裴皇后的情意,或许一直比她所见的还要深厚。裴皇后心里未必没有察觉,只是,裴皇后不肯深想。她也不必说破这一层。 程锦容顺着裴皇后的话音说道“皇上这一病又是小半个月,迟迟不见好,皇上心情不好,娘娘忍一忍吧” 裴皇后无奈轻叹“不忍又能如何。” 这个话题,母女两人都不愿深谈。很快,裴皇后扯开话题“皇上为寿宁挑了驸马,不日就要下圣旨了。” 第五百七十九章 驸马(一) 宣和帝为康宁公主挑选驸马时,动静着实不小。轮到寿宁公主,正好相反,几乎没有声张,迅疾定下了驸马的人选。 程锦容看着裴皇后一言难尽的神情,心里悄然一动“皇上选了谁做寿宁公主的驸马” 裴皇后低声叹了口气“是永安侯次子,裴珏。” 程锦容一同沉默。 又是永安侯府。 永安侯此人,能屈能伸能忍,厚颜卑劣无耻。去年被禁足大半年,借着亲家卫国公之势重回朝堂后,立刻上奏折请天子立六皇子为储君。 永安侯是嫡亲的舅舅,不知昔日隐情的六皇子,对着永安侯的百般示好,终究不能全然无动于衷。 永安侯沾着六皇子的光,很快重新站稳朝堂。而且,永安侯已经知道了宣和帝的忌讳和不满,和二皇子疏远了许多。 如此知情识趣的大舅兄,就是看在皇后和六皇子的颜面上,宣和帝也要抬举一二。 于是,这一年里,永安侯再次成了天子心腹。 为了六皇子的储位安稳,裴皇后不得不忍下心中恼怒。 宣和帝要为寿宁公主选驸马一事,知道的人寥寥无几。永安侯就是其中一个。以永安侯为人,立刻就动了心思。 尚公主的好处确实不少,所以,性情温柔的康宁公主要招驸马,勋贵府邸无不纷纷动心。轮到寿宁公主,情形可就完全不同了。 寿宁公主失了贞洁,又得了失忆怪症,就像一颗不知何时会爆开的炮竹。可别没捞到好处,再被牵累。 家中嫡子舍不得,庶子吧,又怕皇上看不中。 就在众人斟酌犹豫之际,永安侯私下觐见天子,主动请婚“寿宁公主也到了婚嫁之龄。微臣斗胆,想为家中次子裴珏请婚。” “裴珏今年十六岁,比寿宁公主小了两岁。论年龄,也算合宜。” “微臣厚颜自夸犬子几句。裴珏虽是庶出,却是精心教养长大,孝顺恭谨,性情温良。读了十年书,也学了十年武艺,文武兼备,相貌也生得俊朗。” “再者,微臣是寿宁公主的亲舅舅。从小看着寿宁公主长大,对她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日后,裴珏尚了公主做了驸马,永安侯府就是寿宁公主的夫家。皇上也尽可放心,不管到了何时,不管寿宁公主失忆症会不会好,永安侯府上下都会对公主毕恭毕敬,绝不会慢待半分。” “微臣也敢保证,裴珏一定会好好照顾公主。” 宣和帝被这一番“诚挚”的话打动了。 是啊,寿宁公主失了贞洁,尚未成亲就落过胎。现在又有失忆怪症。他当然可以为寿宁公主指婚,可也得顾虑着人家乐不乐意。 裴珏是寿宁公主的亲表弟,又是永安侯主动求的亲事,寿宁公主成了亲,也不会受半分委屈闲气。 唯一可虑的,就是裴珏是庶出,不是嫡子。 话说回来,家中有嫡子的,也不肯求娶寿宁公主啊 宣和帝动了心思,神情颇为缓和“此事朕要仔细斟酌考虑。” 永安侯心下大定,知道此事已成了大半。拱手说道“微臣今日和皇上说的话,绝不敢让第二人知晓。为了寿宁公主的闺誉,也请皇上仔细斟酌。” 宣和帝找了个借口,令六皇子去了一趟永安侯府,暗示六皇子好好观察裴珏为人。 六皇子去了永安侯府半日,回宫后,如实向宣和帝回禀“父皇,裴珏表哥的性情脾气都很好,为人谦和有礼。比起裴璋表哥,确实略逊了一些。不过,也是十分出众的少年郎了。” 六皇子也是全心为寿宁公主考虑,压低声音说了下去“皇姐之前遇人不淑,落到今日的境地。现在为皇姐挑驸马,为人品性最要紧。” “以儿臣看来,裴珏做皇姐的驸马很合适。” 身为庶子的裴珏,少了几分矜傲和张扬,遇事肯退让肯低头,这样的性子,和骄纵任性的寿宁公主做了夫妻,也会处处容让着她。 宣和帝见六皇子对裴珏满口夸赞,不由得笑了起来“小六,朕倒是很少见你这样夸赞过谁。” 六皇子笑道“儿臣也是一心为皇姐着想。父皇若是信不过儿臣的眼光,不如亲自召裴钰进宫一趟。” 宣和帝淡淡说道“不必了。过几日,朕就下旨,为寿宁赐婚。” “这件事,皇上一直没提。”裴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直至两日前,皇上才告诉本宫,说要为寿宁和裴珏赐婚。” “皇上当时还说,若是别家的庶子,他绝不会允。裴家是本宫的娘家,裴珏是本宫嫡亲的侄儿。赐婚裴家,既是抬举本宫,也是为了小六的颜面。” 宣和帝一番“美意”,裴皇后还能说什么 裴皇后只得领了宣和帝的美意,谢过天子恩典。 程锦容张口开解劝慰“皇上心意已经定了,说什么都迟了。娘娘也不必郁闷了。” “我在裴家长大,裴珏我也很熟悉。他没有勋贵弟子的傲气,性子温和,自小就在嫡母的眼色下过日子。寿宁公主的脾气,别人未必受得了,裴珏倒是无碍。” 裴皇后气闷地说道“我不是嫌弃裴珏。我就是厌憎永安侯,借着此事巴上了小六,和皇上又做了亲家。” 永安侯府不但没被铲除,反而一日比一日显赫。裴皇后心中膈应之极。 “我知道娘娘心中不痛快,我心里也膈应得很。”程锦容低声道“不过,裴钰尚了公主后,就是天家驸马,算不得永安侯府的人了。” “永安侯想结亲借势,不过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裴皇后终于舒展眉头,有了笑容。 就在此时,宫女匆匆来禀报“启禀娘娘,寿宁公主殿下来了” 没等裴皇后张口,寿宁公主就推门而入,一脸恼怒“母后我才不想嫁给那个裴珏母后可要为我做主” 这一幕,何其熟悉。 几年前,元思兰进京求公主和亲。寿宁公主也是这般恼怒地说坚决不嫁鞑靼太子。 第五百八十章 驸马(二) 裴皇后和程锦容一同转头看着寿宁公主。 满心恼怒的寿宁公主,一时也未多想,怒气冲冲地瞪了程锦容一眼“你怎么日日都在母后身边我要和母后说要紧事,你立刻退下” 颐指气使的跋扈语气,听得裴皇后面色一沉。 程锦容以目光拦下裴皇后即将出口的斥责,轻声说道“微臣暂且告退。公主殿下不宜受激,娘娘话语温和一些。” 可别一气之下说漏了嘴,刺激到寿宁公主。 裴皇后听出程锦容的暗示,心头怒火稍稍平息。 锦容说的没错,她得冷静下来,好好安抚寿宁。 程锦容很快退了出去。 裴皇后定定心神,放缓语气“寿宁,你过来,母后有话问你。” 寿宁公主绷着一张俏脸,气呼呼地走上前,没等裴皇后张口发问,就一股脑地将心里的不满倾斜而出“宫里已经传开了,说父皇为我挑了永安侯府的二公子做驸马。” “永安侯是我舅舅,亲上加亲倒是合适。可那个裴珏,是裴家庶子,生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我堂堂大楚长公主,岂能召一个侯府庶子做驸马” “以后我见了康宁,岂不是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人人都会在背后取笑我。母后,你可得替女儿做主去和父皇说,替女儿另挑一个驸马。” 寿宁公主越说越顺溜,显然来之前就想好了“驸马要出身名门,是家中嫡子,要生得英俊,要说话风趣讨喜,要事事都依着我顺着我。比康宁的驸马强了那么一点点,也就行了。” 裴皇后“” 裴皇后嘴角抽了一抽,忍住怒骂寿宁公主一顿的冲动,竭力放缓声音“寿宁,你父皇特意令小六去了永安侯府半日。小六对裴珏满口夸赞,说他品性才貌俱佳,堪为驸马。你难道还信不过小六的眼光” 寿宁公主撇撇嘴“裴珏再好,也是庶子。” 裴皇后淡淡说道“只要人好,出身差一些也无妨。你父皇既是相中了裴珏,便是本宫也改变不了皇上的决定。” 不然,你以为我乐意你嫁给裴珏吗 寿宁公主还要再说什么,裴皇后又道“寿宁,你的头痛之疾是好了,失忆的怪症却没好。这等怪病,就连杜提点也没法子医治。你父皇特意为你挑一个出身略低一些的驸马,也是为了你着想。” “你就别闹腾任性了。安心回长乐宫里带着,等着你父皇赐婚吧” 寿宁公主红了眼眶“又不是我自己想生病。再说了,我现在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不能挑一个样样出众的驸马了我不管,母后不替我做主,我就自己去见父皇。” 裴皇后好说歹说,也没劝住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转身就去了保和殿。 裴皇后憋了一肚子闷气。二皇子和寿宁公主各有各的闹腾不省心。她这个“亲娘”,又不能袖手不管,真是懊恼又憋闷。 保和殿。 宣和帝可没裴皇后这么好的脾气和耐性,听完寿宁公主的哭诉后,宣和帝淡淡说了一句“朕意已决,你什么都不用说了。安心等着成亲大婚便是。” 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想闹腾,又没那个胆子,只得向六皇子眨眼求救。 六皇子张口安慰寿宁公主“皇姐,裴珏表哥样样出众,唯一欠缺的,就是嫡出的身份。不过,等日后你们成亲,他就会住进你的公主府。以后,他就是大楚驸马了。谁还会记得他是嫡子庶子。” “妻以夫贵,这是寻常人家。皇姐是公主,夫以妻贵,夫以妻荣。裴珏表哥做了皇姐的驸马后,谁也不敢说他半个字。也没人敢因此取笑皇姐。” “皇姐就放心吧以后,我替皇姐和驸马撑腰” 宣和帝赞许地看了六皇子一眼“小六说的有理。寿宁,你回去好好想想这些话。” 寿宁公主万般无奈,满心委屈地应了一声。 回了长乐宫后,寿宁公主哭了一场,自怜自叹自伤不已。 不过,宣和帝半分没心软,过了几日,赐婚的圣旨就到了永安侯府。 永安侯府。 闻讯回府一同接圣旨的永安侯夫人,在震惊中接了赐婚的圣旨。 同样震惊的,还有裴珏本人。 这一桩婚事,从头至尾都是永安侯一手筹划,裴珏一无所知。接到赐婚的圣旨时,裴珏整个人都懵了。 “皇上为什么会选裴珏做驸马”赵公公一走,永安侯夫人脸上强撑着的喜意就没了,满目怒意地盯着永安侯。 永安侯根本没理会永安侯夫人。 自永安侯夫人离府随裴璋居住,夫妻两人就此反目。除非府中有极重要的事,例如赐婚这等大喜事,永安侯夫人不得不到场。否则,夫妻两人根本不会碰面。上一次见面,还是几个月之前的事。 裴珏也脱口而出道“是啊,父亲,我从未想过做驸马。” 永安侯却是一脸快意自得“阿珏,为父为你求来了这么一桩好亲事。你就等着做驸马吧” 裴珏素来孝顺听话,从不拂逆永安侯的心意。此时听到这句话,却情难自禁地低声说了一句“父亲,儿子不想做驸马。” 永安侯不以为意地笑道“傻小子,做驸马有什么不好。寿宁公主是嫡出的长公主,和二皇子是双生兄妹,是太子一母同胞的姐姐。你做了寿宁公主的驸马,就是皇上和皇后的女婿。一辈子的前程富贵都有了。” 可是,他从来没想过什么一辈子的前程富贵。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妾室所生的庶子。他样样不及兄长裴璋。不过,他从不介意这一点。他最崇拜的就是兄长,他也从未想过要和兄长争抢世子之位。 可父亲不肯容他过平静的日子,一步步将他推到今天的地步。 寿宁公主和元思兰曾有过的炽烈爱恋,满京城无人不知,裴珏也知晓。他不会鄙薄痛失所爱患了失忆怪症的寿宁公主,可他也不想做寿宁公主的驸马啊 第五百八十一章 兄弟 裴珏满心酸涩,无人知晓。 永安侯夫人狠狠盯着裴珏,眼里蹭蹭冒火星“好一个裴珏你时常向我这个嫡母献殷勤,我还以为,你总算有几分良心。原来,你一直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裴珏满心委屈,低声解释“母亲误会了。我对母亲一直尊敬有加,恭敬亲近都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模作样” 永安侯夫人连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冷笑着说道“行了,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皇上下了圣旨赐婚,你就要做大楚驸马了。我这个嫡母,你何须放在眼底。便是你大哥,以后见了你也得行礼。” “你父亲处心积虑,百般为你筹谋考虑。如今是如愿了一大半。” “待日后,你父亲再为你请封世子。皇上岂能不向着自己的女婿。你日后好好伺候寿宁公主,富贵前程就都有了。” 裴珏“” 裴珏到底还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禁不住这般冷嘲热讽,俊脸上满是窘迫难堪,眼眶都红了。 永安侯倏忽沉下脸,冷冷看向永安侯夫人“住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永安侯夫人现在是半点都不惧永安侯了,冷笑着回击“我是朝廷钦封的诰命,是正经的永安侯夫人。裴珏是庶出,也是我的儿子,我怎么就说不得他了就是日后他和寿宁公主成亲,我也得喝一杯公主奉的茶。” “怎么你还想休妻不成” “你不怕丢人,我也不怕丢脸。我倒要看看,你休了我之后,谁来操持裴珏的亲事” 永安侯“” 永安侯夫人离府一年,言辞锋利了许多。一张口就踩中了永安侯的要害。 寿宁公主府早已建好,皇上赐婚后,很快就会定下婚期。这等要紧时候,永安侯府不能缺了当家主母。 永安侯在心中迅速权衡利弊,将一肚子怒火按捺下去,语气陡然软化“我怎么可能有休妻的念头。你搬出府住了一年多,也该回府了。眼看就要到年底,府中人情来往走动,样样离不得你。你还是回来吧” 看着低声下气的丈夫,永安侯夫人心中憋了不知多少年的闷气抒出了大半,别提多畅快了。 其实,就是永安侯不说,她也想回府了。 当日,她一个冲动之下,搬去和裴璋同住。裴璋每日在宫中当差,隔两日才回去一次。天黑回家,第二日天不亮就走了。她一个人在宅子里住着,实在寂寞冷清。她过惯了永安侯夫人的日子,根本不习惯那样的生活。 裴珏隔三岔五地登门请安,侯府里大事小事都向她请示。她若是真不想过问,怎么会理睬裴珏 永安侯夫人还要拿一拿架子,故作傲然地哼了一声“侯爷张一张嘴,我就回来。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永安侯捏着鼻子继续认怂“往日我有诸多不是,今日向你陪礼。” 永安侯夫人心中快意,睥睨夫婿和庶子一眼“我还得回去和阿彰商议。阿彰点了头,也得有人去接我。” 永安侯看了裴珏一眼。 裴珏只得说道“儿子去接母亲回府。” 这一日晚上,裴璋不必在宫中当值,天黑就回了宅子里。 永安侯夫人正在等他。 一同等着他的,还有庶出的二弟寿宁公主的未来驸马裴珏。 “阿彰,”永安侯夫人有些心虚,不敢直视裴璋“我有话要和你说。” 裴璋目光一扫,淡淡道“母亲是要回永安侯府了吧” 永安侯夫人“” “母亲什么都不用说。当日我就说过,母亲想来小住一段时日,我这个做儿子的不会不允,想回去,我也不会拦着。” 不知从何时起,裴璋变得越来越冷漠淡薄,便是对着自己的亲娘,也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样子。 裴璋这般通情达理,永安侯夫人松口气之余,又有些心酸和无奈“阿彰,你到底要和你父亲怄气到什么时候难道真要彻底反目决裂不成” “你身上流着裴家的血,你是他嫡亲的长子。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你到底要执拗到什么时候” 你父亲是对不住程锦容母女。 可他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为了一个程锦容,你就真的不要亲爹亲娘了吗 碍着裴珏也在,有些话永安侯夫人不能说出口。可她眼底的哀恸是那样的真切,清清楚楚地传递出了满心的酸楚。 同样的话题,母子两人这一年里争执不下数次了。 裴璋已经懒得再费口舌,简短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回去。” 永安侯夫人红着眼,颤抖着说道“好,你不回去,我回去。我要替你守着裴家的一切。谁也别想夺走属于你的东西。”说着,狠狠瞪了裴珏一眼。 裴珏“” 裴珏满肚子冤屈。 父亲要抬举他,嫡母看他就如眼中钉肉中刺。他的心里太苦了。 裴璋走上前,拍了拍裴珏的肩膀“二弟,皇上圣旨赐婚,你拒绝不得,也别再胡思乱想了。人生在世,谁都有不得已的时候。你不想做驸马也不行,与其自怨自艾,不如振作起来,接受这个事实。” 只有兄长真正地了解他。 他是真的不想做驸马。 裴珏也红了眼睛“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做出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 裴璋无声地扯了扯嘴角,眼底如热火燃尽后的死寂和悲凉“二弟,我一直都信你。” 可是,裴家的祸端在十几年前就种下了。这一场弥天大祸,不知何时会揭开。天子一怒,倾巢之下,焉有完卵 好在裴绣嫁到了江家,罪不及出嫁女。 裴珏做了驸马,宣和帝看在寿宁公主的份上,或许也会留裴珏一命。 裴璋的目光太过复杂,年少的裴珏根本看不懂。他郑重地回了一句“大哥信任我,我绝不会负大哥的信任。” 裴璋笑了一笑“等你成亲那一日,我送你去公主府。” 就像当日送裴绣一样。 裴珏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点了点头。 灯笔 第五百八十二章 退亲(一) 宣和帝这一旨赐婚,令永安侯府成了众目所瞩。 很快,永安侯府又闹了一桩令人侧目的事。 靖国公府去永安侯府退了亲。 女方退亲,着实不多见。 裴璋今年十九岁,叶二小姐也有十八了,这等年龄应该早些成亲才对。永安侯夫人私底下盘算着要提一提婚期,等儿子成亲后,也能靠一靠岳家。 没曾想,晴天一个霹雳,靖国公府竟然来退亲了。 靖国公夫人亲自登门,将婚约和聘礼退还。 永安侯夫人难以置信,急急说道“阿彰和叶小姐定亲已有两年了。因叶小姐一直在养病,所以婚期迟迟未定。我本打算趁着年底登门,和叶家商定亲事。为何叶家忽然要退亲” 靖国公夫人叹道“是轻云这丫头没福气。她的病迟迟没有痊愈,这么拖延下去,岂不是耽搁了裴校尉的终身。” “我今日亲自登门,和裴家解除婚约。也向夫人赔礼。” 永安侯夫人在震惊之后,很快反应过来。 叶轻云在京城闺秀中声名赫赫,武艺高超,在叶家后辈中是佼佼者。这两年来“养病”,不过是借口,不想早早嫁入裴家罢了。 裴璋和永安侯父子反目之后,叶家就有了退亲悔婚的念头。现在,裴珏又被赐婚寿宁公主。庶强嫡弱,已成定局。 靖国公府在这时候退亲,无非是不愿自家孙女蹚裴家这趟浑水。 “叶家要退亲,想来是担心阿彰日后的世子之位没有着落。”永安侯夫人还想竭力挽回“我可以向夫人担保,谁也抢不走阿彰的世子之位。” 靖国公夫人不疾不徐地应道“永安侯夫人误会了。裴校尉年少俊彦,是轻云无福,配不上裴校尉。” 靖国公夫人退亲之意十分坚决。 永安侯夫人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夫人,这桩亲事万万退不得。阿彰一直苦等着叶小姐病愈,过了年阿彰就二十了。这样的年龄,还怎么说亲” 靖国公夫人瞥了永安侯夫人一眼,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裴校尉到底在苦等着谁,夫人不清楚吗” 永安侯夫人“” 靖国公夫人一语击中 永安侯夫人哑口无言 有些事,是秃子穿罢了。裴璋的眼里心里,除了程锦容之外,再无第二个人。 一个心有所属的裴璋,且和父亲反目,眼看着连世子之位也要被庶出的裴珏抢走了。靖国公府宁肯退亲,养着孙女一辈子,也不愿让孙女嫁给裴璋。 靖国公夫人走后,永安侯夫人狠狠哭了一场。 倒是永安侯,半点不怒,只冷笑一声“裴璋自以为出众。其实,离了裴家,他什么也不是。也罢,这门亲事退了也好。” 永安侯夫人赤红着眼怒骂“呸你怎么说得出这种烂心肠的话来。这么好的亲事被退了,你半点不惋惜。你根本就不配为人父” 永安侯冷冷道“他不想做我儿子,我也懒得认这个儿子。他娶不娶妻成不成亲,与我何干” 永安侯夫人又哭又撒泼,也无济于事。 眼睛红肿的永安侯夫人,下午就去了裴璋的宅子,一等就是半日。裴璋一回府,看到的就是满脸泪痕的亲娘。 没等永安侯夫人哭出声来,裴璋便道“叶家退亲了也好。就是叶家不退亲,我也不会娶叶轻云过门。” 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被裴璋噎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神色冷静的儿子,许久之后才张口问道“阿彰,你是不是还在惦记程锦容” 裴璋目中的痛苦一闪而过,声音依旧平静“以后,这样的话母亲别说了。容表妹嫁得良人,如今又有了身孕。我只会为她高兴。” “父亲当年铸成大错,现在永安侯府看似风光显赫,实则危机四伏。妹妹嫁去江家,四妹做了二皇子妃的侧妃,二弟将成为寿宁公主的驸马。他们离开裴家是好事。” “我不想牵连任何人。所以,我不会娶叶轻云。我也不会娶别的女子。” 永安侯夫人泪流满面,扯着裴璋的胳膊,哭得不能自已“阿彰,其实我早就后悔了。现在想来,以前做过的那些事真是太过残忍可怕了。” “每次一想到宫中的皇后娘娘,我就浑身发凉全身发抖。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谁这么对我,我豁出这条命,也要报仇的。”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我就是再悔不当初也没用” 裴璋沉默不语,目中的悲凉如无边的夜色。 靖国公府退亲一事,悄然传开。 裴璋如今是御前侍卫统领,掌管一千御前侍卫。御前侍卫们听到这等八卦消息,私下各自议论。看向裴璋的目光里,也透出一丝同情。 庶出的弟弟要做驸马了。 定亲了两年的未婚妻也没了。 裴校尉真是太可怜了。 叶凌云每日在宫中当差,和裴璋碰面,也有些尴尬。 平心而论,靖国公府在这等时候退亲,确实不那么仗义。可裴璋处境不妙,也是不争的事实。就以叶凌云私心而言,也不乐见亲姐姐嫁给裴璋。 裴璋心里只有程太医咳咳,这等事心里知道就行,千万不能在贺三面前说。不然,打翻醋坛子的贺三一定会迁怒于人。 叶凌云连着躲了裴璋几天。 裴璋倒是很坦然,中午用膳后休息之极,将叶凌云叫到一旁“叶家退亲,是人之常情。我没有半点不满。你见了我,也不必有什么愧意。” “你替我代几句话给你姐姐。” “我和她没有做夫妻的缘分,错不在我,更不在她。我只盼着她早日另有良缘,不要被耽搁了终身大事。” 叶凌云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好,我一定将你的话带给三姐。” 贺三,我们两个多年交情。可现在,我不得不说一句,差点做了我姐夫的裴校尉为人真是不错啊你到底是怎么从他手中抢走的程锦容 第五百八十三章 退亲(二) 阿嚏 贺祈无端端地打了个喷嚏。 是谁在背后说他的坏话还是有人惦记他了 贺祈揉了揉鼻子。 六皇子笑着张口打趣“是不是程太医在惦记贺统领了” 贺祈做了东宫侍卫统领后,每日随行守护六皇子安危。两人也愈发亲近熟稔,私下里言笑无忌。 贺祈闻言挑眉一笑“定是母子两个一同惦记我了。” 六皇子若有所指地笑道“你们夫妻情深,如今程太医又有了身孕。外面那些闲言碎语,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闲人胡乱嚼舌,你别放在心上。” 靖国公府退亲一事,使得众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御前侍卫统领裴璋的身上。少不得有人翻腾出裴校尉和程太医“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什么“裴校尉对程太医一往情深,叶小姐早就忍无可忍,所以才会坚持退亲”“程太医已经嫁为人妇连身孕都有了,裴校尉这一腔痴情终究是错付了”之类。 听得牙酸倒胃。 别说贺祈,就连六皇子也隐隐绰绰听到了一些风声。所以,此时特意张口安抚贺祈。 贺祈心里打翻了几坛子酸醋,面上倒是镇定如常,笑着应道“殿下放心。我不是那等小鸡肚肠没有肚量的人。我相信裴校尉的为人,更相信阿容。” 六皇子笑着略一点头,不再多言。 正午后,六皇子照例去保和殿听政。 御前侍卫统领裴璋站在天子身侧,贺祈这个东宫侍卫统领,自是要站在六皇子的身侧。这一对昔日情敌,相隔不过数尺。偶尔对视一眼,各自神色平静地移开目光。 御前当差,规矩严明,贺祈和裴璋除了眼神偶尔交汇之外,并无说话的机会。直至傍晚,帝后和六皇子一同用晚膳,侍卫们也在此时换班了。 贺祈终于有了空闲,走到裴璋身边,礼貌性地对裴璋被退亲一事表示关心。 裴璋也客气地对贺祈的好意关切表示谢意。 一旁等着看热闹的御前侍卫们有些失望了。 预想中的“冲冠一怒为红颜”“贺校尉心中泛酸含怒出手裴校尉不甘示弱出手还击”的精彩一幕根本就没有嘛 当然不会有。 贺祈和裴璋依然彼此不对盘,永远不可能看对方顺眼。不过,他们两人绝不会幼稚冲动到在人前动手的地步。 他们或许不太在意自己的脸面,不过,却都注意保护程锦容的颜面。 贺祈下了差事后,去太医当值处探望程锦容。 程锦容和杜提点正一同用晚膳,贺祈一来,杜提点立刻笑道“我已经吃饱了,正要出去转一圈消消食,就不多奉陪了。” 杜提点一走,一旁伺候的宫人也退了出去。 夫妻两人终于可以独处片刻。 贺祈凑了过来,将程锦容搂入怀中。大手很自然地落在程锦容平坦的小腹上“你今日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反胃不适孩子有没有闹腾你” 程锦容抿唇轻笑“我胃口还好,就是闻不得荤腥,只能吃些素菜。暂时也没有孕吐,孩子很乖,没有闹腾亲娘。” 女子怀孕后,反应各异。有的女子孕期反应重,整日躺在床榻上养胎的也不稀奇。也有的女子孕期反应浅,和平日相差无几。 程锦容很幸运,属于后者。否则,整日在宫中吐来吐去的,委实不体面。 贺祈怜惜又心疼地吻了吻程锦容的额头,在她耳边轻叹“辛苦你了。” 十月怀胎,对女子来说是极为辛苦的事。别的女子在有孕的时候,金娇玉贵,出来进去身边一堆丫鬟婆子伺候着。 程锦容却要在宫中当差当值,衣食住行没什么特殊待遇。便是偶尔想吃些什么,也得忍一忍。 裴皇后倒是私下说过,程锦容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去椒房殿。被程锦容婉言拒绝了。她在宫中已经十分惹眼,这等时候,还是低调一些才好。 程锦容依偎在贺祈的胸膛上,低声笑道“有你每日心疼我,我半点不觉辛苦。” 贺祈心潮起伏,将程锦容搂得更紧了些。 夫妻静静相拥,默默品味着这片刻相聚的幸福。无人提起裴璋被退亲的事。 裴璋是程锦容挥之不去也抹之不掉的过去。偏偏还时常在眼前晃荡,存在感半点不弱。贺祈看着大度,其实小心眼爱吃醋。 程锦容不提,贺祈却没忍住,故作不经意地说了几句“叶家坚持退亲,裴璋年近弱冠,却被退了亲事。众人在私下里说闲话,说什么的都有。你听到什么,别往心里去。” 程锦容抬头,和贺祈对视,不无揶揄地应道“你这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贺祈“” 在程锦容蕴含着了然笑意的目光下,贺祈咳嗽一声,颇有男儿气概地应道“当然不是。我们两人早已成亲,你又怀了我们的骨血。我怎么会疑心你旧情难忘。” 旧情难忘的人是裴璋。 最可恼的是,就连贺祈也没办法讨厌这个情敌。 身为“前任”,裴璋没有死缠烂打,只默默地远远地守护着程锦容。 程锦容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低声道“其实,当日永安侯府提亲的时候,叶三小姐就十分不情愿。这两年来,她一直装病,拖延婚期。这一回解除婚约退了亲事,叶三小姐心里也定然是乐意的。” 就是裴璋,也没半点不舍。 强扭的瓜不甜。 这门亲事,两人都不情愿。现在退亲,对两人来说都是解脱。 贺祈看着程锦容,梗在喉咙里的那句话,到底没问出口。 阿容,如果没有前世的旧怨情仇,你是不是还会嫁给裴璋 “你在想什么”程锦容的声音在贺祈耳边回响。 贺祈当然不能说实话,随口道“没想什么。” 程锦容看着口是心非拈酸吃醋的夫婿,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从我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我和裴璋就再无可能了。如今我心里只有你,还有肚中的孩子,你还吃什么飞醋” 贺祈“” 第五百八十四章 陈醋(一) 在程锦容了然的目光下,贺祈不怎么情愿地吐露心声“阿容,我知道你不是三心二意之人。你决意斩断前缘,和裴璋一刀两断,再无瓜葛。你嫁给我后,心里只有我。这些我都知道。” “只是,一看到裴璋,我心里就止不住地泛酸。” 这真的不能怪他。 谁愿意见到对自己妻子情深一片的情敌 贺祈顿了顿,又低声道“有时候,我甚至会想。如果没有那一段陈年旧怨,你就不会拒绝裴璋阿容,你先别瞪我。这只是假设,当然不是真的。不过,我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气短胸闷。” 程锦容没有动气,反而笑了起来“哦我替你诊脉,为你开一剂清心败火去燥去嫉妒的药方。” 贺祈“” 贺祈也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确实像一个闲着无事只会争风吃醋的内宅妇人。” 程锦容收敛笑容,伸手搂住贺祈的脖子,低低地说道“贺祈,你这般患得患失心神不安,可见是我对你不够好。以后,我一定事事将你放在心上,加倍对你好。让你知道,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世间最醉人的情话,莫过于此了。 贺祈如饮蜜糖,从耳尖甜到了脚趾。 他舒展手臂,将程锦容搂得更紧了。不过,在情热情动之际,他也记着程锦容肚中还有一个小生命。 在她的唇上辗转了片刻,他便抬起头,眼睛亮得放出光来“阿容,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面前提起裴璋,也是最后一次拈酸吃醋。” 我信你才怪。 程锦容轻笑着嗯了一声。 天黑了,叶凌云下了差事,离宫回了靖国公府。 叶凌云新婚燕尔,和新婚妻子周氏好得就如同一个人。往日一回府,立刻就回自己的院子。 今晚,叶凌云满腹心事,先去见姐姐叶轻云。 叶轻云穿着红色武服,在练武房里练剑,剑光逼人,剑影重重,身姿明艳又飒爽。 听到脚步声,叶轻云动作未停,张口喊了一声“四弟,过来陪我练剑。” 叶凌云立刻警觉地后退两步“不行我已经成亲了,你要是将我揍得鼻青脸肿的,我媳妇一定会心疼得抹眼泪。” 叶轻云“” 叶轻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放心,我手下有分寸。快些过来,陪我过过招。我整日闷在府里,闷也要闷死了。不过是让你陪我练一会儿剑,你就推三阻四百般不愿。” 叶凌云只得抽出长刀,陪着过招。 身为御前侍卫,除了当差之外,每日还要习武训练。每个月里还有抽查考核之类。叶凌云进步飞速。 不过,还不是叶轻云的对手就是了。不出五十招,就被揍趴下了。 “停停停”叶凌云趴在地上,一边举手告饶“我认输了” 叶轻云收剑还鞘,一脸的神清气爽“你刀法颇有进步。不过,还是要苦练才是。别只顾着和新婚妻子黏糊。” 叶凌云翻了个白眼,翻身而起“你自己不乐意成亲嫁人,也别看我新婚情热不顺眼。” 叶轻云被堵得气笑了“怎么我退了亲事,也碍着你的眼了” 叶凌云叹了口气“三姐,裴璋家世相貌武艺才学都属顶尖。你连他都不愿嫁,那你还想嫁给什么样的夫婿” “他样样都好,只有一点不好。”叶轻云面无表情地接了话茬“他心里只有程锦容。别说我不想嫁人,就是我以后想嫁人了,也不会嫁一个心有所属的男子。” 叶凌云“” 这倒也是。 叶凌云又叹了一声,将今日裴璋请托他传的话说了一遍“裴校尉希望你早日另得良缘,不要被耽搁了终身。” 叶轻云随口应道“他能顾好自己就行,别操心我了。” 叶凌云抽了抽嘴角“算了,反正我话带到了。我这就回院子,你也早些回去吧” 叶轻云有些不耐地瞪了他一眼“想走就走,我又没拦着你。” 这脾气真是越来越凶悍了 真不知以后能不能嫁得出去。哪家的少年郎肯娶这样的媳妇啊 叶凌云心中感慨,一不小心说出了口。然后,就见叶轻云双眸微眯,目中闪出凛然杀气。叶凌云吓得跑腿开溜。 叶轻云轻哼一声,看在弟媳周氏的颜面上放了叶凌云一马。不然,以她的脾气,非痛揍他一顿不可。 她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独自练箭。没人相伴也不在意,很快又举起手中长剑,剑光闪动起来。 叶凌云一溜烟地跑回院子,跑得气喘吁吁。 娴雅貌美斯文的新婚妻子周氏,亲自倒了一杯茶,放入叶凌云的手中“坐下歇着,喝杯茶水歇一歇。” 还是媳妇温柔又疼人。 叶凌云美滋滋地接了茶水,喝了一口,然后噗地一声喷出了口。一张俊脸被酸得几乎拧成了一团“阿灵,这茶怎么酸成这样” 这哪里是茶,简直就是一杯陈醋啊 他毫无防备,一喝就是一大口,酸得全身打颤。那滋味,就别提了。 周氏闺名一个灵字,也确实生得水灵。一双妙目幽幽地看着新婚夫婿,一言未发,眼眶越来越红。 叶凌云有些懵了,也顾不得嘴里的酸苦怪味,忙说道“我不是有意抱怨你。就是这茶水,确实有一些酸。我实在有些喝不惯。” 正常人都不可能喝得惯 周氏眼里闪出了水光。 叶凌云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搂住周氏“你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谁让你受委屈了快些告诉我,为夫替你出一口闷气” 周氏红着眼轻声道“我嫁你之前,就听闻过你怜香惜玉的名声。我本想着,要做一个贤妻,不能心生嫉妒。可是,我实在高估了自己。今日听几个丫鬟嚼舌,说起你往日最喜爱的丫鬟。我心中酸苦,不能自已。” “这杯茶的滋味,根本不及我心中的酸意。” “我不是个贤良的妻子,有愧家中长辈的教导,也愧对于你。” 叶凌云“” 原来是吃了陈醋啊 第五百八十五章 陈醋(二) 身为侯府公子,叶凌云自小就喜欢和美貌的丫鬟厮混。十三岁以后,就时常溜出府,和几个好友一同出去喝酒听小曲。 不过,在定下亲事后,他身边的两个通房丫鬟就被打发出府了。和周氏成亲后,叶凌云对周氏更是一心一意,从不多看别的女子一眼。 “阿灵,你别哭。”叶凌云略有些笨拙地为周氏擦拭眼泪,心疼不已“这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你别往心里去。” “自从我们两人定亲那一日起,我就将她们打发出府了。” “你放心,以后就是有再多的美人往我身边凑,我也绝不多看一眼。为你守身如玉。” 周氏目中含泪小声抽噎“我是不是犯了七出之条里的嫉妒不贤” 叶凌云立刻笑着哄道“你这是在意我,才会拈酸吃醋。我心里高兴的很。”然后,又叹了一声“如果我早知道,有朝一日我会对你一见钟情,娶你为妻。我绝不会招惹任何一个丫鬟了。” 周氏被哄得破涕为笑,将头依偎进叶凌云的怀里,柔声说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该翻旧账吃陈醋。” 叶凌云搂着温软的娇妻,蠢蠢欲动。 周氏按着他的手,捧起茶杯送到他嘴边,羞怯地说道“你若不生我的气,就将这杯水都喝了吧” 叶凌云“” 你说什么 你是不是在说笑 叶凌云头皮发麻,鼻息间的酸味直冲往胃里。他想张口拒绝,一看到周氏含情脉脉的黑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罢了为了搏妻子一笑,喝就喝了吧 叶凌云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心情,将一杯茶水全部灌进口中。然后整张脸被酸得变了形。 周氏温柔一笑,以帕子为他擦拭嘴角。 叫你爱沾花惹草 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胆子和美貌丫鬟们勾勾搭搭 卫国公府。 江尧和裴绣自那一日打开心结后,感情一日千里,比新婚时要甜蜜亲热多了。江尧一回府,先去见卫国公世子夫人“母亲,今日阿绣没惹你生气吧” 卫国公世子夫人笑着白了儿子一眼“张口闭口都是你媳妇,我这个亲娘哪敢让她受委屈闲气。” 江尧厚颜笑道“我和阿绣不吵架不怄气了,母亲也能省心一些嘛” 卫国公世子夫人笑着用手指点了点儿子的额头“你就是我前世的冤家债主。我这辈子做你的亲娘,是给你还债来了。” 以裴绣的脾气,也不可能变得如何乖巧。能维持个表面的恭敬温顺,已经是极大的进步。 卫国公世子夫人被儿媳气了一年多,现在儿媳开了窍进步明显,她也就不生闷气了。 母子两个闲话几句,卫国公世子夫人忽地叹了一声“你日子过的安稳,我也就放心了。如今,我最惦记的,是你的姐姐。” “她去慈云庵大半年,穿着淄衣,整日吃斋念佛,抄写佛经。这般年轻,就过这样的苦日子。我一想到她,心里就如刀割一般。” 卫国公世子夫人红了眼眶,声音哽咽“前些时日,我派人去送了些衣物和补品过去。顺便令人给她送了封信。” “她看了信后,连回信也没写。只令人给我代了一句话回来。说她现在心情平静,比在二皇子府时日子好的多。” “老天真是不长眼,敏儿性情温柔,自小聪慧过人,知书达理,贤良淑德。为何偏偏落得这样的境地。” 卫国公世子夫人鼻间泛酸,泪水落了下来。 提起江敏,江尧也觉心情沉重,笑也笑不出来了,低语道“嫁到天家为媳做皇子妃,听着光鲜,可二姐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是清苦些,总比天天受折腾得好。” “阿绣的庶姐裴璎,嫁到二皇子府里做了侧妃。听闻也被折腾得时常下不了床榻,遍体鳞伤。” 简直是个畜生 卫国公世子夫人咬牙切齿,低声骂了一句。 偏偏这个畜生,是天家皇子。屡次犯错依然安然无事。只要没作死地犯下谋逆大罪,谁也奈何不得他。 这个话题越说越糟心。 江尧安抚亲娘几句,才回了院子。 然后,一眼就见到了神色郁郁眼睛红肿的裴绣。 小夫妻两个感情渐入佳境,江尧见裴绣面色不佳,立刻走上前“阿绣,你的面色怎么这般难看是出了什么事” 裴绣拧着帕子红着眼,小声说道“大哥无端被退了亲事,我心里也不是滋味。今日我和婆婆说了一声,回了一趟永安侯府。母亲满心愁苦,抱着我哭了一通。” “我心里也为大哥不平。” “他一心喜欢的是程锦容。程锦容心狠无情,转眼就嫁了贺祈。大哥为了她,和父亲反目,和二皇子决裂。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住在宅子里,未婚妻也没了。” “等裴珏做了驸马,大哥的处境就更难了。以后,大哥想说一门好亲事,更是不易了。” 嫡弱庶强,永安侯府一潭浑水,门第相当的人家,还有谁愿将孙女或女儿嫁给裴璋 江尧听着这番话,颇有些刺耳,皱了皱眉头道“你这话说的不对。大舅兄被退亲,确实值得惋惜。不过,这事怎么能怪到程太医的头上。他们两个没有做夫妻,可见命中没有夫妻缘分。” “程太医和贺三彼此钟情结为夫妻,现在连孩子都怀上了。人家夫妻两个感情可好的很。你这样的话,万万不能乱说。” 裴绣瞪了江尧一眼“你和贺三是好友,处处向着他和程锦容说话。你别忘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兄长。他是你的大舅兄” 江尧也动了气“我是帮里不帮亲说的都是实话你别蛮不讲理胡搅蛮缠行不行” 裴绣也恼了,伸手将江尧推出了门外“是是是,我就是蛮不讲理我就爱胡搅蛮缠你看我不顺眼,你就去书房好了。” 去就去 江尧憋着一肚子闷气就去了书房。 第五百八十六章 坦然 靖国公府退亲一事,传得沸沸扬扬。 身为主角的裴璋倒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平静模样,人前人后一派坦然。 江尧被裴绣闹腾得头痛,只得窥了个闲空,私下去安慰大舅兄一番“大丈夫何患无妻靖国公府有眼不识金镶玉,闹到退亲的地步,日后总有后悔的时候。” 裴璋淡淡一笑“这些话都是阿绣逼着你来和我说的吧” 江尧“” 在大舅兄明若火烛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江尧咳嗽一声,含糊地应道“也不全是,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裴璋淡淡说道“阿绣自小骄纵任性惯了,不合她的心意,她少不得要哭闹。你不必理会,更不用担心我。” “我一切都好。” 这倒也是。 叶家退亲,裴璋没半点伤心难过,一切如常,可见是真的不在意。从这一点说来,叶家退亲也没错。 裴璋再好,只心有所属这一条,就足够叶家人恼怒了。 江尧心里嘀咕着,面上自未流露一星半点。 裴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江六,你也别太惯着阿绣的脾气了。回去之后,将我的话带给她。让她不必操心我,安心过日子。她过得幸福安稳,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会为她高兴。” 江尧只得应了。 回府后,江尧将裴璋的话告诉裴绣。裴绣不知想到了什么,面有悲戚,狠狠哭了一场。江尧心中生了疑惑。 他有着敏锐的直觉。心无城府的裴绣,每次提到娘家,情绪都很复杂,似隐藏了一个极大的痛苦的秘密。 可他张口追问,裴绣却一个字都不肯说,只将头依偎进他的胸膛,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衫,胸前湿漉漉的一片。 裴绣哭起来并不美,眼睛鼻子通红。他看在眼底,却心疼不已。他搂着裴绣,哄了一个晚上,裴绣哭声才渐渐停了。 小夫妻两个闹腾了两日,重归于好,就不一一细述了。 程锦容每日在保和殿里当差,时常出入,和裴璋也时有碰面的机会。 众目睽睽之下,裴校尉和程太医互相点头示意,便擦肩而过。 程锦容没有去安慰裴璋。 她心里很清楚,对骄傲的裴璋来说,所有的安慰和同情关切,只会令裴璋难堪。他想要的,唯有平静而已。 正如裴璋也很清楚,他不宜再靠近程锦容。免得惹来更多的闲言碎语。 她已成亲嫁人,有了身孕,又在御前当值,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盯着她。她不该再和他扯上半点关系。 两人很有默契地保持距离,各自坦荡。 贺祈也同样坦然,偶尔有不怀好意之人在他面前提起裴璋,贺祈两句话就堵了回去“他的事,和我半点不相干。你关心裴校尉就去安慰他,和我说有什么用。被退了亲没了未婚妻的人又不是我。” 如此一来,也没人敢在贺祈面前嚼舌了。 京城里从不乏新鲜事。再劲爆的消息,传了月余也就淡了下来。 很快,又是岁末年底。 去年程锦容和贺祈新婚第一年,两人同时回贺府过年。今年,程锦容主动请缨留在宫中当值,杜提点得了几日假期,回了杜府过年。 程锦容孕期已有三个月。小腹已微微隆起。好在官服宽大,能遮掩身形,从外表根本看不出来。 孕期一过三个月,她的胃口陡然好了起来,饭量也突增了许多,至少是以前的两倍。而且,白日也时时觉得肚中饥饿。 裴皇后知道后,私下令人每日送各式点心零食果腹肉脯来。 程锦容哭笑不得,私下对裴皇后说道“我在宫中当差,当值的屋子里摆着那么多点心零食,传出去实在不像话。” 裴皇后笑着说道“你怀着身孕,总不能饿着肚子,亏了肚中的孩子。放心,本宫没有声张,知道的人没几个。没人敢多嘴。” 郑婕妤再次被“禁足”,两位皇子妃都被打发去了慈云庵,如今就连心气高的魏贤妃也不敢多嘴。 程锦容还要再说什么,裴皇后故意板起脸孔“行了,本宫一番美意,你安心受着便是。” 程锦容只得笑着谢了皇后恩典。 今晚是大年三十,椒房殿里设了宫宴。帝后和后宫众妃皆在椒房殿里,几位皇子和皇子妃也都进了宫,就连皇子侧妃们也有份列席。 五皇子妃在慈云庵里待了一年,吃足了苦头,在几日前才被接回五皇子府。今日进宫,别提多安分多老实了。 裴皇后目光一扫,掠过五皇子妃消瘦了许多的脸颊,淡淡问道“郑氏,你在慈云庵里过得如何” 夏日没有冰盆,冬天没有炭盆,穿的是粗布麻服,吃的是粗茶淡饭,连口荤腥都没有。每日抄写佛经,日子枯燥乏味,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这一年,她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五皇子妃心里疯狂吐槽,面上却感恩戴德“儿媳在慈云庵里吃斋念佛一年,心中杂念全消。想起往日的行径,儿媳着实羞愧。以后,儿媳一定好好孝敬父皇母后,照顾好殿下的衣食起居,绝不敢再有行步差池。” 五皇子面无表情地瞥了五皇子妃一眼,心里呵呵一声。 我信你才有鬼 裴皇后又问起了二皇子妃“江氏在庵堂里如何” 同在慈云庵里吃斋念佛的二皇子妃江敏,实在是个怪胎。那等孤寂又清苦的日子,二皇子妃竟过得十分安然。这一回,明明可以和她一同回来,二皇子妃却不肯,继续留在了慈云庵里。 简直傻得透顶 也不想想,二皇子府也有了侧妃。自己不回来,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 五皇子妃心里再次疯狂吐槽,微笑着应道“二皇嫂一心念佛,十分虔诚,儿媳自愧不如。” 二皇子心里冷笑一声。 衡哥儿在椒房殿里养着,深得帝后喜爱。也令他的处境缓和了许多。 他身边不缺人伺候,又有了更柔顺更听话的侧妃裴璎,怎么折腾都不敢吭声。 江敏不想回来,就一直在慈云庵里待着吧 第五百八十七章 任性 新年元日,众诰命夫人按着惯例进宫觐见皇后。 天不亮就要起,寒冷冬日地在宫门外等着,再进椒房殿等候。觐见后赐宫宴,宫宴里的菜肴是早就备好的,在开宴时已经没了热乎气,吃进口中没什么滋味。众人也不便在宫中大吃大喝,各自动几筷子罢了。 宫宴后,宫中歌姬舞姬献歌献舞。众诰命夫人也唯有再此时,才能稍稍松口气,低声说笑几句。 这几个月来,永安侯府是非不断。永安侯夫人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也成了众诰命夫人关注的焦点。 永安侯夫人在进宫前,就被永安侯“提点”警告过。心中再郁闷不畅,也要装得若无其事,挤出笑容来。 以永安侯夫人的心意,恨不得立刻给裴璋另寻一门好亲事,狠狠回击心盲眼瞎的靖国公府。也能洗刷裴璋被退亲的羞辱。 奈何永安侯对裴璋不闻不问,裴璋也对亲事冷冷淡淡。她一个人情急也没用,只能耐着性子,等风声过去了,再为儿子寻摸亲事。 可恨可恼的是,要找一个比叶三小姐门第更高更优秀出众的,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能和靖国公府门第相提并论的,整个京城也找不出几家来。 平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嫁做了大皇子妃,卫国公府倒是还有适龄的闺秀,却是庶出。晋宁侯府和永安侯府素来不对盘,不必考虑。平西侯府的朱启瑄嫁到了郑家。镇远侯府的嫡女才十岁 永安侯夫人目光扫了一圈,越盘算越焦虑。 勋贵侯府没有合适的,要不然,也学叶家那样,和文臣结亲 宫宴散后,众诰命夫人一一告退离宫。 永安侯夫人被留了下来,等着裴皇后单独召见。这份别人羡慕不已的风光,却令永安侯夫人心惊胆战。 不知何时起,她惧怕进宫,也不敢单独见裴皇后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宫女将她领着进了偏殿里。 永安侯夫人一抬眼,见到了裴皇后身侧的寿宁公主,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缓缓落回原位。 永安侯夫人不想见裴皇后,裴皇后对永安侯夫人更是厌恶至极。 今日宣召永安侯夫人,是为了寿宁公主。 定了亲事后,寿宁公主心里颇觉委屈。她没能耐改变宣和帝的心意,便时不时地在裴皇后面前哭一场。 裴皇后不胜其扰,索性召了永安侯夫人来“寿宁和裴珏定下亲事,皇上也令礼部择了婚期吉日,就在五月初十。” “寿宁,你有什么话想问,直接问你舅母便可。” 寿宁公主一脸不情愿,张口问道“舅母,裴珏比我小了两岁。小六说裴珏性情谦和,是也不是” 永安侯夫人根本没心情夸赞裴珏。 不过,亲事已经定下,再无更改的可能。她不得不捏着鼻子说了裴珏一通好话“是,裴珏温和有礼,对父母孝顺恭谨,对兄长也十分尊敬,从小就读书习武,也算的上是文武双全。” 咦 怎么越夸越顺口了 永安侯夫人心气不顺,又补了一句“比起阿璋来,差的也不算太多。” 裴皇后瞥了永安侯夫人一眼。 永安侯夫人心里一凉,清了清嗓子,迅疾改口“我刚才是在说笑。其实,裴珏十分出众,堪为驸马。公主殿下就放心吧” 寿宁公主听了这番夸赞,心气稍平“他长相如何” 没等永安侯夫人张口,寿宁公主又道“不用和裴璋表哥相比,我就想知道,他和朱启珏相比如何” 永安侯夫人“” 感情寿宁公主是不忿自己的驸马不及康宁公主的驸马。 不说别的,只庶出这一条,就足以令寿宁公主心气郁结不顺了。 裴皇后淡淡道“你实话实说便可。” 永安侯夫人定定心神说道“朱驸马生得面容俊俏,犹胜女子三分。裴珏相貌英挺,和朱驸马不是同一类型。不过,丝毫不弱于朱驸马。” 寿宁公主心气又顺了几分,转头看向裴皇后“母后,大婚前,我想见裴珏一面。” 裴皇后眉头微皱“你身在宫中,岂可如此轻率孟浪。” 朱启珏和康宁公主婚前见面,是因为朱启珏在宫中当差的缘故,“凑巧”之下碰了面。裴珏无官无职,又是外男,怎么能擅自进宫 寿宁公主犹自不死心“他不能进宫,我出宫总可以吧永安侯府是我的舅家,又不是外处。我去永安侯府一趟总行了吧” 裴皇后面色微沉“胡闹你和裴珏被赐婚,婚期都定了。现在去未来夫家,成何体统万万不可” 裴皇后一沉下脸,凤威赫赫,永安侯夫人不敢抬头直视。 寿宁公主也不敢吭声了,心里却想。母后不让我去永安侯府,那我就换个法子好了。 宫中每日都有宫宴,寿宁公主第二日见了康宁公主,拉着她低语一番。 康宁公主有些为难,想张口婉拒。 “这点忙,你也不愿帮我吗”寿宁公主见康宁公主迟迟不应,顿时恼了,立刻撂了脸色。 康宁公主性子柔顺,自小被寿宁公主欺压惯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皇姐别生气,我帮你就是了。” 寿宁公主这才转嗔为喜“这还差不多。” 康宁公主心中苦笑不已。 傍晚回府,康宁公主苦着一张脸。 朱启珏见状心疼不已“怎么了是不是寿宁公主又欺负你了” 康宁公主长叹一声“皇姐想见裴二公子一面。母后不准她去永安侯府,她就找上了我。让我借着新年宴请的名义,邀她来我的公主府。然后,你私下去请裴二公子来做客。” “我不答应,她就撂脸色不高兴。我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朱启珏“” 康宁公主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软,太好拿捏了。 “这事要是被父皇母后知道了,定会叱责你。”朱启珏皱起眉头“这可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康宁公主苦着小脸“那怎么办皇姐盯着我,我总不能不理。” 朱启珏也叹了一声“算了,我来安排吧” 第五百八十八章 相见(一) 康宁公主一脸愧疚“对不起,我没和你商议,就应了皇姐。” 朱启珏伸手,将康宁公主揽入怀中,笑着安抚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定了亲事,婚期也定了,未婚夫妻见上一面也无妨。去年上元节,我还大着胆子和你赏了一晚的花灯,父皇母后也没怪罪。” 寿宁公主头痛的恶疾已经好了。可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受什么刺激,忽然发病什么的。 要是在康宁公主府里闹出了乱子,夫妻两个都要被叱责吃挂落。 康宁公主也不傻,自然知道其中的风险,轻声叹道“其实,我觉得皇姐也怪可怜的。” “当年,鞑靼太子进京,父皇令皇姐和亲鞑靼太子。皇姐对元思兰一片情深,没曾想,鞑靼大举起兵,进犯边关。父皇对元思兰动了杀心。” “元思兰死得倒是痛快,皇姐却被他的死讯刺激得神智失常。她头痛发作时的样子,我看了都觉害怕。” “皇姐忘了以前的一切,也是好事。不然,她根本活不下去。” “我自小到大,处处让着她,被她欺负是常事。可她现在这副样子,我对她只有怜悯同情,委实不忍心怪她。” “你呀,就是太善良了。”朱启珏笑着亲了康宁公主一口。 康宁公主小脸一片嫣红。 天寒地冻,小夫妻两个携手回了寝室。 从初三之日起,已经开府的一众皇子公主轮流设宴。 初三是在大皇子府,初四轮到二皇子,康宁公主年龄小,排在四皇子五皇子后面,便在初七这一日设了小宴。 只请裴珏一人太过惹眼,朱启珏索性将自己的一干好友都请了来。新年期间,御前侍卫们可以轮流休假。朱启珏设宴相请,众人无不欣然应下。 初七这一日,程锦容也随贺祈一同来了康宁公主府。 江尧叶凌云郑清淮也各自领着妻子来了。 皇子们各自和勋贵嫡女结亲,彼此间都能叙上些姻亲。再者,众人在宫中也时有相见的机会,也算熟稔。 二皇子心里冷笑连连,贺祈和江尧各自在心中将二皇子千刀万剐,不过,面上都是一团和气。 六皇子今日也来了,目光扫到略显拘谨的裴珏身上,便知是怎么回事了。他主动上前,和裴珏寒暄招呼“没想到裴珏表哥今日也来了。” 裴珏在心里给自己暗暗鼓气。 不管如何,他接了圣旨,就是未来驸马。以后太子殿下也得叫他一声姐夫。 裴珏定定心神,拱手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六皇子笑道“表哥不必拘泥,随意些便可。待会儿饮宴,表哥坐我身边便是。” 堂堂大楚太子,为什么要对你一个裴家庶子如此亲近热络还不是因为你要做驸马了裴珏,不要怂不要怕。待会儿见了寿宁公主,更不能腿软。 裴珏一边笑着应了,一边默默在心里给自己鼓劲。 女眷们这一边,也颇为热闹。 康宁公主陪着难缠的寿宁公主,大皇子妃和四皇子妃五皇子妃闲话,几位皇子侧妃自动自发地凑到了一处。 程锦容和朱启瑄最是相熟,坐在一处低声说笑。 朱启瑄看着程锦容的肚子,羡慕不已“表嫂有了身孕,还要在宫中当差,实在是辛苦。” 程锦容微微笑道“习惯了,倒也不觉辛苦。”然后,笑着打趣“你成亲才几个月,就急着有孕了么” 朱启瑄也没觉得不好意思,耸耸肩道“我半点都不急。是我婆婆急得很,每个月都要问我一回。听闻我月事来了,比我还失望。” 程锦容哑然失笑。 周氏和裴绣坐在一起闲话。裴绣心不在焉,不时瞥裴璎一眼。 往日未出阁时,裴绣时常欺负这个庶出的姐姐。如今她嫁为人妇,庶姐也做了二皇子侧妃。 论身份,裴璎倒是比她高了一筹。可她没有艳羡嫉恨,反而心生怜意。 二皇子妃贴身丫鬟,被二皇子生生凌虐至死。二皇子妃心灰意冷,自请去了慈云庵,根本不愿回来。 裴璎在二皇子府的日子,也可想而知了。 屋里燃着数个炭盆,众人都脱了厚重的披风,穿着轻薄的丝袄长裙。裴璎穿的衣服,领口高高的,袖子也长了些,脖子手腕都被盖得严严实实。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就这也遮掩不住晦暗的气色。 那张清秀的脸孔,也清瘦的厉害。 裴璎似是察觉到裴绣的视线,冲裴绣扯了扯嘴角。 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麻木和认命。 众人各有心思,宴席的菜肴虽然美味,却无人用心品味。 酒宴后,照例是看戏。 戏才开了头,康宁公主便借口更衣,和寿宁公主一起离去。 朱启瑄凑在程锦容的耳边,悄声笑道“寿宁公主去见未来驸马了。” 程锦容轻笑一声,压低声音“大家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装着不知道罢了。你也别多嘴,看戏就是。” 这一句看戏,绝对是一语双关。 朱启瑄眨眨眼,笑了起来。 裴绣也终于有机会和裴璎搭话了。 她主动坐到裴璎身侧,轻声喊道“四姐。你过得好不好” 裴璎身子微微一颤,眼里浮上一层热气。不过,她很快就将热气逼退,冲裴绣微笑道“殿下对我很好。” 裴绣握住裴璎的手。 裴璎手一颤,袖口往下滑落,露出了一小截手腕。手腕上有一片骇人的淤痕。 裴绣心里一紧。 裴璎匆匆抽回手,宽大的袖口将手腕遮了起来。她唯恐裴绣追问,忙笑道“五妹,今日这出戏好看的很。我们还是看戏吧” 裴绣如今也懂得克制隐忍了,心中虽然恻然又愤怒,口中却未再多言。只是悄然伸手,又握住了裴璎的手。似要借着这样的举动,安慰可怜的庶姐。 裴璎眼眶微热。 姐妹两个昔日感情淡漠,如今各自出嫁,倒是彼此怜惜起来。 此时,寿宁公主推开了一扇门。 门内,站着一个锦衣少年。 第五百八十九章 相见(二) 少年年约十六七岁,身着天青色锦袍,头束玉冠,面容英俊,双目奕奕。身姿挺拔,有着常年习武特有的英气。 这个少年,正是永安侯次子,也是寿宁公主未来的驸马裴珏。 初见未婚夫婿,寿宁公主没有半分羞臊忸怩,以审视的目光打量着裴珏。 寿宁公主的跋扈任性,裴珏早就有所耳闻。对这一幕也早有心理准备。他早已调整好心态,以臣子见上司的心态拱手行礼“裴珏见过公主殿下。” 长相过得去,声音也算悦耳,对她态度恭敬。 寿宁公主憋了几个月的闷气稍稍散去,声音里颇有几分倨傲“裴二公子免礼。” 裴珏是庶子,生母早逝,自小就会看嫡母脸色说话行事。寿宁公主的矜傲冷淡,他坦然受之“多谢公主殿下。” 站直了身体后,裴珏的目光略略低垂,落在寿宁公主身侧。礼数周全,可谓无可挑剔。 寿宁公主瞥了裴珏一眼,淡淡问道“裴珏,父皇圣旨赐婚,还有五个月就是你我婚期。我问你,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明明是她要见他,有话要说的人也该是她才对吧 裴珏没有和寿宁公主争辩,略一斟酌,谨慎地答道“皇上赐婚,我受宠若惊,也深感皇恩。能为公主殿下的驸马,是我三生之幸。” “待日后成亲,我一定处处以公主殿下马首是瞻,和殿下一条心。殿下喜欢的,我也喜欢。殿下厌恶的,我一样厌之。” 未来的驸马态度摆得十分端正。以臣子之礼待公主,以后什么都听公主的。 意欲挑刺的寿宁公主,也挑不出这番话里半点不是来。 父皇为她挑的驸马,确实不错。除了庶出之外,也没什么可挑剔的。她也该满意了这个念头一浮上脑海,她忽然觉得气短胸闷。一颗心似被用力拧住,一阵阵钝痛。 一个模糊不清的人影,在她的眼前晃动。 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一声叹息。 阿乔,你真的忘了我吗 是谁在叫她 她到底遗忘了什么 寿宁公主俏脸蓦然煞白,颤抖着以手抱住头,尖锐凄厉地嘶喊起来。 裴珏耳膜都快被震破了,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慌乱。此时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尊卑之别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寿宁公主“公主殿下,你这是怎么了” “不要碰我”寿宁公主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裴珏,然后踉跄着后退几步。再次用手抱住头,继续厉声嘶喊。 就像一头受过重创的小兽,歇斯底里又悲惨绝望。 看着这样的寿宁公主,裴珏心中没什么惧意,反倒生出一丝怜悯。 永安侯私下已将寿宁公主和元思兰的过去全都告诉了他,包括寿宁公主曾落过胎,还有因元思兰的死讯刺激过度患上失仪怪症等等。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大楚唯一的嫡出公主,怎么会招他一个庶子为驸马 说起来,寿宁公主也是个可怜的痴情人。 门骤然被推开,一脸惊惶失措的康宁公主冲了进来,扶住寿宁公主“皇姐,你这是怎么了” 裴珏咽下喉间叹息,快步上前,右手用力在寿宁公主的后颈处来了一记。嘶喊不绝的寿宁公主双目一黑,昏厥过去。 在门外候着的宫女,忙进来将昏迷的寿宁公主扶到了床榻上。 康宁公主心跳得七上八下,一张脸都白了“皇姐已经很久都没发过病了。刚才你和她说了什么为何她忽然就发病了” 裴珏还算镇定“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快些请人替公主殿下看诊吧” 对先叫太医来。 康宁公主勉强镇定下来,叫来宫女,低声吩咐几句。 一炷香后,程锦容随宫女前来。 康宁公主快步上前,黑眸中满是急切焦灼“程太医,皇姐刚才忽然发了病。裴二公子情急之下,打晕了她。你快些替她看看吧” 幸好程锦容今日来了。 寿宁公主患病一事,是宫中隐秘。一直都是由杜提点程锦容师徒为寿宁公主看诊。 程锦容轻声安抚惊慌失措的康宁公主“公主先别心急,我看看是怎么回事。” 程锦容声音不疾不徐,态度沉稳冷静。坐到床榻边的椅子上,先为寿宁公主诊脉。康宁公主紊乱的心跳慢慢恢复如常。 程锦容诊脉后,问裴珏“裴二公子和寿宁公主说了什么一一说来,不要隐瞒。” 裴珏低声将刚才的一幕道来“我就说了这几句话。寿宁公主似怔忪了片刻,忽然就抱头痛呼起来。” 程锦容略略皱眉。 看来,寿宁公主失去的记忆,被似曾相似的一幕激发,所以才会再次发病。在这之前,寿宁公主已经半年多未曾发过病了。 程锦容没有多言,取出金针,为寿宁公主施针。 细长的金针,一根根地落在寿宁公主的头脸脖颈处,看着颇有几分心惊。 裴珏没有告退,默默地站在床榻外六尺处,注视着面色惨然的寿宁公主。怜意再次袭上心头。 这世间,人人都有不如意之处。他早早没了亲娘,在嫡母手下讨生活。不情愿地被父亲抬举,和嫡出的兄长打擂台。 锦衣玉食金枝玉叶的寿宁公主,也有这般凄惨的时候。 他是圣旨赐婚的驸马,没有退婚的可能。命运将他和她绑在了一起,他以后就对这个可怜的女子好一些。 过了小半个时辰,寿宁公主才睁开眼。 那双黑眸空洞洞的,满是茫然。 程锦容轻声道“公主殿下现在感觉如何” 寿宁公主愣愣地看着程锦容,半晌才自语“你是程锦容。”然后看着康宁公主“你是康宁。” 程锦容和康宁公主对视一眼。 康宁公主率先张口“皇姐,是我。你现在怎么样头还痛不痛” 寿宁公主似未听见康宁公主的话,怔怔片刻,又看向床榻不远处的陌生少年“你是谁” 众人“” 第五百九十章 福气 寿宁公主皱着眉头,语气中露出一丝不快“本公主问你的话,你为何不答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本公主的寝宫里” 不对,这不是她的寝室。 寿宁公主的目光在陌生的寝室里扫了一圈,问康宁公主“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 皇姐这是怎么了 康宁公主懵了一脸,求救的目光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倒是十分镇定“这里是康宁公主府。今日是新年初七,康宁公主设宴,公主殿下今日受邀前来。” 她前世曾遇过类似的病患。随着时间的推移,每一次发作,病患的记忆就会更紊乱。严重的,还有变疯的可能。 只能慢慢诊治调理。 寿宁公主在宫女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以手扶着额头。可怎么也想不起今日之行的经过始末。 程锦容看了裴珏一眼。 裴珏心领神会,悄然退了出去。 康宁公主本想张口说什么,程锦容以目光示意她慎言。康宁公主到了嘴边的话就咽了回去。 程锦容轻声说道“公主殿下在这儿好好歇着,待过一两个时辰,再回宫。” 寿宁公主脑中一片空白,难得老实地点了点头。 康宁公主也没心思去看戏了,低声对程锦容道“程太医,我在这儿陪着皇姐。你代我向众人说一声,就说今日我失礼了。” 程锦容略一点头,低声对康宁公主说道“殿下不必多虑,大家看戏看得正热闹,不会介意的。” 程锦容推开门,走出了院子。 院门外,身着青色锦袍的英俊少年默默地站着。 裴珏和裴璋相貌有几分相似,身形也相差无几。乍一眼看去,就像是裴璋站在那儿。程锦容定定心神,走上前去“裴二公子,你怎么还在这儿” 程锦容昔日住在永安侯府时,和裴璋最亲近。和裴珏来往不多,不过,也算熟悉。 这一声冷淡的裴二公子,瞬间划出了彼此间的距离。 裴珏无暇感慨,低声问道“程太医,我有事想请教。寿宁公主的失忆怪症,是否能治好” 程锦容淡淡道“皇上有令,请恕我不能透露。” 裴珏也没气馁,换个方式问道“再过数月,我就是寿宁公主的驸马了。日后要照顾公主的衣食起居,也得注意说话行事才是吧” 程锦容看了裴珏一眼“你就别在我这儿套话了。身为太医,不可透露贵人的病症情形。有些事,日后你自然就清楚了。” 程锦容口风极紧,半个字都不肯说。裴珏讪讪一笑,只得歇了这份心思。拱手道别离去。 程锦容看着裴珏离去的身影,心里暗暗唏嘘。 寿宁公主倒是有些福气。 裴珏显然是对未婚妻生了怜意。这份怜惜,只要好好经营,就会慢慢转变为男女之间的好感。以裴珏为人性情,以后一定会细心体贴地照顾寿宁公主。 程锦容缓步前行,没走几步,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眼前。 “阿容,”贺祈快步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我令人寻你,才知你进了内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程锦容低声道“寿宁公主又发病了。” 贺祈面上毫无动容,随意嗯了一声。 在他心里,一万个寿宁公主,也不及程锦容要紧。 他低声叮嘱“你怀着身孕,要格外小心一些。今日是适逢其会,以后在宫中,寿宁公主发病了,就让杜提点去看诊。你就别露面了。” 寿宁公主平日里看着好好的,谁也不清楚她会何时发病。万一发病的时候伤到程锦容就糟了。 程锦容笑着应了“好,都听你的。” 程锦容走了这么久,忽然回来了。众人心里都觉奇怪。 朱启瑄好奇地问道“表嫂,你刚才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周氏等人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程锦容抿唇一笑“怀了身孕后,我时常有疲乏之感。坐得久了,也觉不适。刚才就去园子里转了转。” 很顺利地将众人敷衍了过去。 至于一直没现身的寿宁公主康宁公主,没人会不识趣地多嘴多问。 男子那一边,裴珏为人低调且安分。悄然回去后,并不多言。众人也当做不知情。唯有二皇子,目光转了一圈,起身去“方便”。 二皇子打着方便的借口,其实去了内院。 守门的宫女不敢怠慢,忙去禀报,康宁公主出来相迎“二皇兄,你怎么来了” 二皇子应付起心思单纯的康宁公主来,得心应手,张口就来“我担心寿宁,过来看看她。” 康宁公主果然被套出了话,以为二皇子从裴珏口中得知实情了,有些懊恼地说道“皇姐忽然发病,我也是慌了手脚,刚才令人请程太医来为皇姐看诊。” 二皇子心里一动,故作忧虑地追问“寿宁现在怎么样了”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是一胎双生的兄妹,素日里亲密无间。 康宁公主对二皇子也没多少防备之心,叹了一声“皇姐发病后醒来,竟连刚见过的裴珏也忘了。现在她正闭目小憩,待会儿我亲自送她回宫。” 二皇子也叹道“寿宁得了这等怪症,实在令人忧心。康宁,你今日是主人,总不能抛下所有人不管。你先去看戏吧,我在这儿陪着寿宁就行了。” 康宁公主略一踌躇,二皇子已迈步向前。 嫡亲的兄妹,也没什么可忌讳的。就让二皇兄陪皇姐一会儿好了。 康宁公主这么想着,没再阻拦。叮嘱宫女们在门外守着,自己便去了看戏之处。 程锦容见康宁公主这么快就来了,有些诧异。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多问。康宁公主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 放心,有二皇兄陪着皇姐呢 程锦容再能耐,也没能“解读”出这么复杂的目光。 二皇子推门而入,走到床榻边。 闭目假寐的寿宁公主,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看着眼前一脸酒色浮肿之气的男子片刻,才喊了一声“二哥,你怎么来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狠毒(一) 兄妹两人,已经很久没独处说过话了。 二皇子先被关在府中一年,后来,寿宁公主回宫养病。长乐宫里的宫女,都是帝后的人。二皇子偶尔进长乐宫探望妹妹,也不敢胡乱说话。 二皇子坐到床榻边的椅子上,温声说道“寿宁,你现在感觉如何头还疼不疼” 熟悉的声音,令寿宁公主颇为心安。 她扁了扁嘴,不无委屈地说道“头倒是不疼了。就是一片空白茫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刚才见了你,我都愣了片刻,才记起你是谁。” 寿宁公主一边说,一边红了眼眶“二哥,我总觉得我忘了许多重要的事。我还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可是,任凭我怎么想,也想不起这个人了。之前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我半点都记不起来了” “二哥,你一定知道对不对你告诉我好不好” 这种遗忘了一切的感觉,就如走在无边的荒野上。往后看,一片迷雾。往前走,又是一片混沌。 这样的感觉,太糟糕了。 可她身边伺候的宫女,都如哑巴一般。任她怎么问,也不说半个字。 为她看诊的杜提点,就是一只滑不溜丢的老狐狸。凭她的功力,也问不出什么来。对着父皇母后,她莫名觉得心虚惊惧,什么也不敢问。 寿宁公主坐直了身体,用热切的目光看着二皇子“二哥,你一定什么都知道。你快些告诉我” 二皇子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寿宁公主,一脸无奈地苦笑“寿宁,我不想骗你。可是,我真的不能说。” “父皇母后都下过严令,不准任何人在你面前透露半个字。” “我已经被父皇母后厌弃不喜,若是再拂逆他们的心意,他们一定会严惩不贷。寿宁,你只要知道,二哥是世上唯一真心待你的人就行了。” 寿宁公主越听越糊涂“二哥,你说的这些,我根本听不懂。父皇母后是为了我,才不准任何提及旧事。他们都很疼我。二哥为什么会说,你才是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难道父皇母后对我不好吗还有小六和康宁,还有几位皇兄皇嫂,他们” 二皇子短促又尖锐地冷笑一声“你太傻太天真了父皇母后不是疼你,而是怕你记起了旧事,会恨他们入骨。” 二皇子深深看了寿宁公主一眼“寿宁,你真的想知道吗哪怕事实会让你的生活天翻地覆” 二哥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可怕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可想知道真相的迫切,远远胜过了心中的惶惑惊惧。她咽了口口水,用力点头。 二皇子声音沉凝冷厉“好,那我就将一切都告诉你。” “你的脑海中,是不是偶尔会出现一个身影你看不清他的脸,记不清他的模样,连他的名字也忘了。” “他是元思兰,是鞑靼太子,也是你的未婚夫婿。” 元思兰。 寿宁公主的脸孔悄然泛白,似有尖锐之物在她脑海中疯狂冲撞。剧烈的疼痛,令她想放声尖叫痛呼。 “你不能喊叫呼痛,不然,会令门外的宫女警觉。”二皇子低声警告“要是引来了康宁她们,你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寿宁公主用力攥紧被褥,竭力忍下剧痛“我一定忍着。” 二皇子这才说了下去“当年,元思兰进京求亲,父皇为你和他赐婚。他成了你的未婚夫婿,也住进了宫中” 随着二皇子的讲述,寿宁公主脑海中尖锐的刺痛越来越激烈。她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才未尖叫出声。额上的冷汗,一滴一滴滑落下来。 脑海中一直模糊不清的身影,渐渐化为实质。 飞扬的眉,温柔含笑的眼,薄薄的嘴唇,组成了一张俊美至极的青年男子面容。他冲她低低地笑了一笑“阿乔。” 轰地一声巨响,似有千钧巨石砸落。她清晰地听到了困着她的樊笼破碎的声音。 阿乔。 思兰表哥。 她怎么会忘了她心爱的人。 她怎么会忘了,自己被父皇母后逼着和思兰表哥分离。 她怎么会忘了,她的孩子被一碗落胎药化为血水。 她怎么会忘了,她的思兰表哥已经枉死在边关,死在贺祈的刀下。 寿宁公主面白如纸,胸膛剧烈地起伏。她的眼里,却没有一滴泪水,只有无尽的冰冷的恨意。 原来,心痛到极处,是这样的滋味。 二皇子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寿宁,二哥也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可当时,我被父皇所迫,不得不那么做。思兰表哥枉死在边关,我心中同样愤怒不已。贺祈没在京城,我就对程锦容动了杀心。没曾想,裴璋这个吃里扒外的,竟然为了程锦容背叛了我” “你什么都别说了。”寿宁公主木然地打断二皇子“你也滚我不想见你” 二皇子伸手抓住寿宁公主的手,声音里满是懊悔“寿宁,我早就后悔了。我们是一胎双生的兄妹,我这个做兄长的,没能护住你,眼睁睁地看着你吃了这么多苦。” “我不想看着你浑浑噩噩地活下去。父皇母后根本不愿你记起一切,因为,他们对不起你,根本无颜面对你。” 寿宁公主抬起眼,和二皇子对视。 那一双眼眸,溢满了绝望和痛苦。就如濒临死亡的野兽。 二皇子心尖一颤。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寿宁公主对元思兰的痴情。 没有了记忆,寿宁公主还是金娇玉贵衣食优渥的公主。等日后,她有了温柔体贴的驸马,怀孕生孩子,失了记忆也能安然活着。 宣和帝和裴皇后不愿寿宁公主恢复记忆,因为只有忘记一切,寿宁公主才能活下去。 他将真相告诉她,才是残忍地将她推向绝路。 可是,他失了圣心,处境艰难。想翻身,想夺回属于他的储君之位,他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二皇子狠狠心,低声道“寿宁,你想不想为思兰表哥报仇” 第五百九十二章 狠毒(二) 她当然要报仇。 表哥死的那么惨,她要为表哥报仇。 只身一人活在世上太孤单了。等她报了仇,就可以去地下和表哥相聚了。 寿宁公主定定地看着二皇子,许久,才慢慢说道“二哥,你帮我。” 一切都如他所预料的那样。 二皇子压抑着心里的狂喜,面上露出凝重和迟疑,低声说道“寿宁,你可要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你动了手,不管成功与否,都没了活路。为了一个死去的元思兰,赔上你自己的性命,可不值得” 寿宁公主张口打断二皇子“我想好了。二哥,你帮我。” 二皇子故作哀伤难过,红着眼眶,声音低哑“寿宁,我们兄妹生在天家,看似矜贵,实则事事身不由己。父皇母后都偏心小六,根本没将我们兄妹放在眼底。”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亲妹妹,你也是我最在意的人。我实在不忍见你孤注一掷” 兄妹情深的戏码还没演完,寿宁公主冷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二哥,这世上,你最熟悉我的性情脾气。我也最了解你。” “这些假惺惺的话,不必再说了。” “你的用意,我一清二楚,只是懒得说穿而已。父皇立小六为储君,母后偏心小六,你心怀怨恨已久。所以,你想利用我为棋子,对父皇母后还有小六下毒手,来个同归于尽。” “他们都死了,你就是大楚唯一的嫡出皇子。连储君也不用做,直接可以登基坐龙椅了。是也不是” 二皇子“” 在寿宁公主冷厉讥削的目光下,二皇子面容僵硬,什么表情都挤不出来了。 “不过,都无所谓了。”寿宁公主目中露出无边的绝望悲怆,喃喃低语“表哥死了,我也不想在世上苟活。你利用我,我也不在乎。” “我要为表哥报仇。” “我要让父皇母后小六都为表哥陪葬。还有贺祈,是他亲手杀了表哥,我也要他死。” “二哥,你要怎么帮我。” 图穷匕见,此时此刻,再说什么兄妹情深,未免可笑。 二皇子索性收起了那副假模假样的嘴脸,从袖中取出一个扁长又精致的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放了一支华丽的珠钗。 珠钗上镶嵌着一颗夜明珠,钗身以赤金打制而成,钗身约有两寸。 “这支珠钗是中空的,”二皇子迅速在珠钗上抹了一抹,长长的珠钗竟被拧成两截,露出一些白色粉末“这粉末毒性剧烈却缓慢,当时不会发作,要隔一个时辰才会发作。” “父皇进食或服药前,都有太监试毒。母后小六也是一样。要想在他们的饮食中下毒,绝不是易事。” “只有令他们毫无戒备,此计才能成功。” “寿宁,你要不露马脚破绽,就一定要学会隐忍伪装。找准时机,才能一击即中。你也只有一次机会。能不能为元思兰报仇,就要看你自己了。” “至于贺祈程锦容的性命,就都交给我。等他日我坐了龙椅,要杀了他们两个易如反掌。” 二皇子说完后,将珠钗恢复原状。 寿宁公主伸手,接过珠钗,插在自己的发间。 那颗硕大莹润的夜明珠,在乌黑顺滑的青丝间熠熠闪光。寿宁公主苍白的脸孔上没有半点表情“你走吧” “以后,也别来见我了。” 二皇子去了何处 怎么一走就不见了踪影 贺祈心里默算时间,已经过了两炷香有余了。他冲朱启珏使了个眼色,朱启珏立刻凑了过来。 贺祈在朱启珏耳边低语几句。 朱启珏目光一闪,略一点头。低声叫来亲兵,吩咐了几句。 没等亲兵查出二皇子的行踪,二皇子便现身了。 朱启珏笑着迎了过去,亲热地挽住二皇子的手“二皇兄去了哪儿我不见二皇兄身影,正想去寻你。” 二皇子神色自若地笑道“寿宁在后院小憩,我去探望寿宁,和她闲话了几句。” 二皇子去长乐宫的频率不高,每隔十天八日去一回。不过,到底是嫡亲的兄妹,总比别人亲近一些。二皇子去探望寿宁公主,也没什么可疑的。 可不知为何,贺祈心里忽然闪过一丝警觉。 那是前世在战场上千锤百炼而来的敏锐直觉。 贺祈不动声色地打量二皇子。 二皇子还是那副轻浮好色的模样,坐下看戏时,相中了里面的青衣,张口索要。 朱启珏委婉地表明,这戏班子是从府外青睐的,扮演青衣的也是梨园行当里最有名的大家。强取豪夺显然不太合适,也有损天家名声。 二皇子这才悻悻地住了口。 不过,看二皇子不怀好意的模样,显然还有“后续”。 六皇子略略皱眉,低声提醒“二皇兄,你收敛些。传到父皇耳中,父皇定会不喜。” 换在往日,二皇子定会阴阳怪气地应上几句。今日二皇子心绪纷乱,镇定都是装出来的。六皇子的好心提点,二皇子竟未吭声。 台上的青衣,浑然不知逃过一劫。 消磨了大半日,众人兴尽而归。 寿宁公主没有再露面,由康宁公主和朱启珏亲自送回宫中。 程锦容和贺祈一同乘坐马车回平国公府。 马车上,贺祈搂着程锦容略显圆润的腰身,低声将心里的疑惑道来“阿容,我觉得二皇子今日有些不对劲。” 程锦容有些困倦,依偎在贺祈的胸膛里昏昏欲睡,闻言含糊地嗯了一声。 贺祈若有所思,低声说了下去“皇上和皇后娘娘早就下过严令,不准二皇子和寿宁公主私下见面说话。二皇子今日特意去探望寿宁公主,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也不知他和寿宁公主说了什么” 细微的鼻息声传入耳中。 贺祈低头一看,程锦容闭着双眸,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日未曾休息,她一定累坏了。 贺祈怜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小心翼翼地为她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睡姿。程锦容的头往他的怀里钻了钻,睡得更香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双胎(一) 寿宁公主回宫后,就去椒房殿见裴皇后。 寿宁公主的脸色比平日苍白了一些,不过,神色还算平静。 裴皇后眸光一扫,目光落在了寿宁公主的发间“寿宁,你头上似乎多了一支新的珠钗。” 早上离宫前,寿宁公主来椒房殿请安的时候,还没见这支珠钗。而且,珠钗上的夜明珠品相极佳,光华夺目,令人难以忽略。 寿宁公主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珠钗,笑着应道“今日去康宁府上,二哥送我的。母后,这支珠钗好不好看” 裴皇后随口笑道“你二哥倒是有心了。” 是啊,确实很“有心”。 寿宁公主心中冷笑连连,垂下眼,免得露出眼底的怨憎。 裴皇后又问道“你今日去康宁的公主府,可曾见到未来驸马” 寿宁公主和康宁公主私下里做的小动作,当然瞒不过裴皇后。裴皇后装着不知情,任由寿宁公主和裴珏见面。也是盼着寿宁公主能被裴珏所打动。 寿宁公主抬起头来,目中露出一丝讶然“原来母后什么都知道。不瞒母后,女儿见到裴珏了。” 裴皇后饶有兴致地笑问“你觉得裴珏如何” 寿宁公主也没觉得羞臊忸怩,甚至撇了撇嘴“还算凑合吧” 以寿宁公主骄傲跋扈的性子来说,肯说一句凑合,可见裴珏是相当不错了。 裴皇后笑道“你也别太过挑剔了。小六对他赞不绝口,锦容也说裴珏好。可见是极出众的少年郎,也堪配做你的驸马了。” 寿宁公主心中继续冷笑。 在裴皇后心中,她一个失了贞洁落过胎又失了宠的公主,也只配侯府庶子做驸马了吧 裴皇后叮嘱几句,就令寿宁公主回长乐宫休息。 天色将晚,寒风凛冽,冷得刺骨。 寿宁公主默默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面无表情地回了长乐宫。吴嬷嬷王嬷嬷一起迎上前来,另有数名宫女上前伺候。 这些都是宣和帝和裴皇后的人。 她的一举一动,一直都在帝后的耳目之下。 不管人前人后,她都要装得和平时一样。绝不能惹人疑心。 寿宁公主用力握了握拳,慢慢呼出一口气,张口吩咐“我有些饿了,先拿些点心来。” 很快,便有宫女捧了点心过来。 宫中御膳房特制的点心,外形精致小巧,入口甜软香酥。寿宁公主连着吃了三块,一脸满意地说道“传御厨来,本公主有赏。” 隔日一早,程锦容和贺祈一同进宫。 夫妻两个进了宫门后,一个去了东宫太子身边,一个去了保和殿当差。 上元节前,宣和帝不必上早朝。一年之中,难得有几天空闲。宣和帝便去了后宫,见一见嫔妃和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 宣和帝已很久不召嫔妃侍寝。后宫嫔妃们平日想见天子一面都很难,如今难得有机会献媚,一个个精心装扮,或抚琴或吹箫或献舞。 可惜,宣和帝对女色早已淡了心思,对嫔妃们火热中夹着幽怨的眼神视若未见,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命人看赏后,就没了下文。 裴皇后心中惦记程锦容,打发身边的宫女前去相请“请程太医前来,为本宫请平安脉。” 宫女恭声应下,过了一炷香时辰,程锦容便来了。 裴皇后如今身体调养得不错,气色红润目有神采。每日请平安脉是宫中的规矩,也是裴皇后召见程锦容的最佳理由借口了。 程锦容诊脉后,笑着说道“皇后娘娘脉相沉稳有力,凤体康健。” 裴皇后笑道“这都是程太医的功劳。来人,赏程太医。” 反正,有理没理,裴皇后都能找出理由赏赐。程锦容私下里劝阻过,裴皇后当时应得好好的,转过头来还是时有赏赐。 自程锦容有孕后,赏赐就从金银玉器变成了适宜孕妇进补的补品。 可以想见的是,再过几个月,就会改为赏赐孩子吃用之物了。 程锦容推辞不得,只得笑着谢恩“微臣谢过皇后娘娘厚赏。” 裴皇后笑着叮嘱程锦容“你如今怀着身孕,是双身子的人,也别太过劳累了。宫中有杜提点,还有一众太医,无需你过分操心操劳。” 这样的话,每隔几日就要听一回。 程锦容笑着点头应下。 近来宫中风平浪静,诸事平顺。宣和帝身体时好时歹,好在没什么大病。程锦容也不似往日那般时刻紧绷,精神松懈舒缓了许多。 “对了,你别忘了,每日请杜提点替你诊脉。”裴皇后又笑着叮嘱“能医者不能自医。别仗着自己是大夫,就不拿自己的身孕当回事。” 程锦容笑道“娘娘放心。每隔两日,提点大人就会为我诊脉。” 裴皇后犹有些不足“也别隔两日了。你现在身孕快近四个月了。让杜提点每日都为你诊脉。” 裴皇后亲自下了口谕,杜提点自要照做。反正诊脉也不费什么事,师徒两个白日多在一处,便利得很。 杜提点笑着打趣程锦容“皇后娘娘对你可谓体贴入微。” 别说二皇子寿宁公主,就是比起六皇子来,也不遑多让。 这份恩宠,委实是独一无二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有劳师父了。” 程锦容坐下后,伸出手腕。杜提点习惯性地捋一把胡须,伸出手指,搭在程锦容的手腕上。 过了片刻,杜提点眉头微微一动,意味深长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难得有些紧张,低声问道“师父为何这般看我是不是我的脉相不太稳妥” “这倒不是。”杜提点笑了一笑,缩回手,继续捋胡须。 程锦容原本有些紧张,现在倒是释然了。杜提点还有心情卖关子逗弄弟子,可见是好事才对。 程锦容起身,倒了一杯茶,亲自捧到了杜提点的手边。 杜提点对爱徒的殷勤颇为受用,喝了半杯清茶后,杜提点终于张了口“孩子的衣物得备双份,乳名也起两个吧” 程锦容“” 第五百九十四章 双胎(二) 程锦容的脑海有刹那的空白。 过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将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师父,你的意思是我怀的是双胎” 杜提点笑眯眯地看着爱徒惊喜失措的模样“正是双胎” 程锦容心里的喜悦几乎要溢了出来。 原来,她肚子里同时孕育了两个小生命。 说起来,当年的裴婉清就是一胎双生。裴家女子有生双胎的先例。可她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怀双胎。 会是两个淘气健壮的小子还是一双乖巧可爱的女儿抑或像二皇子寿宁公主那样,是龙凤双生 呸呸呸就算是龙凤双生,也绝不能像二皇子寿宁公主。 “锦容,女子怀胎本就不易,怀双胎更多几分危险。”杜提点收敛笑容,正色告诫“尤其是月份渐长后,更易疲惫。到了临盆的时候,说是一道鬼门关也不为过。你要多加小心。” 双胎难产的概率,远远高于普通孕妇临盆。 程锦容当然清楚。 当年的裴婉清,就是在临盆时难产,拼命生下一双儿女后,身体也熬不住了。很快就枯萎凋零。 “师父提醒的是。”程锦容依旧将手放在肚子上,面上喜悦未褪,目光清明而坚定“我会格外小心仔细,一切以肚中的孩子为先。” 这么想就对了。 杜提点欣然一笑,低声说道“差事再要紧,也不及孩子和自己的身体重要。宫中诸事,都交给我。你早些告假回府安胎养胎。” 程锦容笑着点头。 她原本打算怀孕六个月时再告假。现在看来,得再提前两个月了。 第二日,程锦容先去椒房殿请脉。请完脉后,便将自己怀了双胎的喜讯告诉裴皇后。 裴皇后既惊又喜,很快,又皱起眉头,眼底闪过隐忧。 很显然,她也想起了裴婉清。 如果不是因为裴婉清难产时伤了元气根本,也不会早早就离世而去。她也不会被设计做了裴婉清的替身,被逼着和丈夫女儿分离 “娘娘,”程锦容徐缓的声音在裴皇后耳边响起“我想早日告假回府养胎。” 裴皇后回过神来,立刻道“此事本宫代你去禀明皇上。” 什么都不及程锦容和肚中一双孩子重要 程锦容有些不舍,轻声说道“我这一离宫,少说也得半年,或许要更久。娘娘在宫中,万事要谨慎小心。” 裴皇后目光一柔,笑着拍了拍程锦容的手“你只管安心养胎,不用担心本宫。” 如今的后宫,已是她的天下。无人能和她抗衡。 程锦容根本放心不下。不过,正如裴皇后所言,眼下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好好养胎,将一双孩子平安生下来。其余诸事,只能暂且往后放了。 裴皇后出马,宣和帝没有为难,很快就应了此事。 程锦容前去谢恩,宣和帝难得和颜悦色地笑道“皇后亲自为你说情,朕岂有不应之理。你要谢,也该谢皇后。” 一边说着,一边握住裴皇后的手。 裴皇后笑吟吟地应道“皇上宅心仁厚,体恤臣子,是程太医的福气。否则,任臣妾口灿莲花也没用。” 帝后两人相视而笑,一派和睦融洽。 这样的情景看多了,程锦容从一开始的刺目到后来的黯然,再到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裴皇后要在宫中安稳立足,不得不戴着面具,和宣和帝虚与委蛇。时日久了,面具也戴得久了,假意里是否掺杂了真情,或许,连裴皇后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不愿想起远在边关的亲爹程望,也不去深想日后爹娘是否还有重聚的一日。 至少,这一世他们都还安然地好好地活着。 就在此时,赵公公笑着来禀报“启禀皇上娘娘,寿宁公主殿下求见。” 寿宁公主失去记忆后,父女之间的关系渐渐恢复如前。宣和帝随口笑道“让她进来吧” 程锦容张口告退。 片刻后,寿宁公主笑盈盈地迈步而入。 寿宁公主喜爱红色,今日穿了一袭红色宫装,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明人“女儿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宣和帝嗯了一声,令寿宁公主平身。 裴皇后略一打量,随口笑道“你二哥送的珠钗,看来颇合你心意。” 寿宁公主今日又戴了那支珠钗。硕大的夜明珠,散发出灼灼光华。映衬得寿宁公主愈发明艳美丽。 寿宁公主眸光一闪,抿唇笑道“二哥特意寻了一颗夜明珠,令人为我打制了这支珠钗。女儿确实喜欢的很。” 宣和帝听到二皇子的名字,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显然对二皇子颇为不满。 寿宁公主也不再提兄长,笑着说道“父皇,女儿的婚期已经定下。不出几个月,女儿就要出宫,住进公主府了。” “女儿心中不舍父皇母后。特意向御膳房里的厨子,学着做了一些点心,请父皇和母后尝一尝。” 刁蛮任性的寿宁公主,竟也有这般孝顺贴心的时候。 宣和帝诧异之余,心里有些喜悦。 做父亲的,怎么会不乐见女儿孝顺 裴皇后心中也有些奇怪。 不过,宣和帝没吭声,她这个“母后”,也只得捧场“寿宁一番心意,本宫和皇上都高兴的很。让人将点心端进来吧” 寿宁公主笑着应了,吩咐一声,很快,便有一个俏丽的宫女端着食盒进来了。食盒里整齐地摆放了八块点心。每一块点心的颜色和形状各不相同, 不论口味如何,只看卖相,着实过得去了。 按着宫中规矩,所有进帝后之口的食物,都有专门的内侍试吃。这等内侍,还得精通医术药理。免得食物里有互生互克之物,也防备食物里被人下了慢性毒药之类。 经过内侍仔细的查验后,点心才奉到帝后面前。本就不大的点心,已被切成了两半。 宣和帝和裴皇后各自尝了一口,虽然口味不及御厨所做,还是笑着夸赞了一番。 寿宁公主面上一直浮着微笑。 第五百九十五章 离宫 离宫前,程锦容和杜提点殷切道别“以后就要辛苦师父了。” 杜提点笑道“为师以前总觉自己老眼昏花精力不济,惦记着告老回乡。现在要发挥余热,每日当差,精力充沛的很。再干三年五载也没问题” 这显然是杜提点为了让她安心,故意夸大其词。 程锦容心里一暖。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程锦容只说了一句“谢谢师傅。” 杜提点捋须一笑,冲程锦容摆了摆手。 程锦容离宫时,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个药箱。 贺祈早已在宫门处等候多时,见了程锦容的身影,几乎几个闪身就到了程锦容面前。二话不说,先拿过药箱,另一只手小心搀扶着程锦容“你走慢些。” 仿佛程锦容是一个易碎的瓷器一般。 事实上,自知道程锦容怀的是双胎后,准爹贺祈就陷入了惊喜和焦虑交织的情绪中。 高兴的是自己要做两个孩子的爹了,焦虑的是,怀双胎颇为不易,难产的概率颇高。现在见了程锦容,贺祈恨不得将她抱进怀里。 程锦容抿唇轻笑,放慢了脚步。 待夫妻两个上了马车,贺祈迅疾将药箱放在一旁,将程锦容搂进怀中,一颗心才稍稍平稳下来。 程锦容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的心跳声,鼻间嗅着熟悉的气息,只觉无比心安。 “阿容,”贺祈在她耳边轻叹“我心中又是欢喜,又有些害怕。” 程锦容抬起头来,在他的下巴上落下轻吻“不用怕。我特意告假离宫,就是为了一心养胎。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我不会像裴婉清那样,不用怕。 贺祈嗯了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马车平缓向前。 过了片刻,贺祈稍稍松开程锦容,大手落在她的肚子上,温柔地摩挲着“我们起的两个乳名,看来都能用得着了。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大的就叫阿圆,小的叫阿满。” 程锦容的目光温柔得似能滴出水来“好。” “你在府中安心养胎,宫中诸事,你就别管了。”贺祈低声道“有我在,六皇子一定安然无事。”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很快又补了几句“宫中有什么消息动静,也别瞒着我。不然,我定会牵挂忧心。” 她最牵挂忧心的,莫过于裴皇后了。 贺祈听懂她的话中之意,略有些无奈地一笑“好,都依你。”心里却打定主意,除非是出了什么大事。等闲小事就别告诉她了。 贺祈和程锦容一同回了平国公府,先去见太夫人。 太夫人听闻程锦容怀了双胎,且从今日起就回府安胎,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笑道“好好好锦容真是有福之人。” 一胎双生,可是件吉利喜庆又令人高兴的事。 太夫人看着孙媳,目中都是满意和慈爱“锦容,你只管一心养胎。内宅琐事,有祖母和你两个嫂子,不用你烦心。” 程锦容笑道“也不必整日闷着。我每日来陪祖母说说话解解闷,也算一尽孝心了。” 太夫人乐呵呵地笑道“你生两个曾孙,就是最大的孝心了。” 一不小心,就将心里的大实话说出了口。 没等程锦容应声,贺祈立刻道“生两个曾孙女,难道祖母就不喜欢了” 太夫人笑着瞪了贺祈一眼“你今年二十了,连个子嗣还没有。祖母盼着你早日有子,将贺家的嫡支香火传下去,难道也有错不成谁说我不喜欢曾孙女了锦容这一胎是两个,总有一个是曾孙吧生了曾孙,不管生几个曾孙女,我都高兴。” 老人家就是这么直接 贺祈也挡不住,略有些歉然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微微一笑“祖母说的是。” 和老人家说话,没必要较劲。反正孩子在她肚子里,是儿子还是女儿谁说了都不算,得生出来才知道。 闲话一番后,太夫人主动催促着孙子孙媳早点回去休息。 贺祈携着程锦容的手,慢悠悠地回了院子歇下。 体力充沛精力旺盛的贺某人,在床榻上翻了几个身,迟迟无法入睡。 自程锦容有孕后,夫妻两人同睡一个床榻时,贺祈也绝不敢孟浪。唯恐伤了孩子。如今得知程锦容怀的是双胎,贺祈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程锦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胸膛,摩挲着向下。 贺祈全身一颤,口中溢出愉悦的低吟。 隔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贺祈就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榻,唯恐惊醒了熟睡的程锦容。 程锦容模糊中听到了窸窣的穿衣声,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如千钧。 怀了身孕后,程锦容格外嗜睡。随着肚子的隆起,就愈发能睡了。 一个轻吻落在她的额上,熟悉的低沉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用起来当差,安心睡吧” 可不是么她现在回府养胎,睡饱了再醒也无妨。程锦容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程锦容才醒。 睁眼一看,窗外已经亮堂堂的了。 这几年来,她从未睡得这般安心踏实。 “小姐,”紫苏的笑脸出现在眼前“奴婢伺候小姐梳洗更衣。” 程锦容笑着应了一声。 自她幼时,紫苏就在她身边照顾衣食起居。梳洗更衣之类的琐事,紫苏样样做得仔细妥帖。 早饭是温热的米粥,和几样面点小菜,简单又爽口。 程锦容吃了一口,便笑道“紫苏,还是你做的饭菜最合我胃口。我在宫中,时时想念你做的饭菜呢” 紫苏笑吟吟地说道“奴婢整日闲着无事。闲着小姐回府养胎,奴婢总算有用武之地了。”顿了顿又笑道“对了,奴婢给甘草送了信。甘草若是知道小姐回府养胎,定然很快来见小姐。” 甘草和陈皮成亲不到两个月就有了身孕。在半年前生了一个儿子。 程锦容很久没见甘草了,心里也惦记得很,笑着说道“打发人去程府,将甘草母子两个接进府来小住几日。” 第五百九十六章 养胎 正午后,甘草来了。 甘草成亲后,胖了一圈,气色极好,可见日子过得十分顺心。怀中抱着的小子生得健壮肥硕,眉眼像极了亲爹陈皮。 主仆重聚,几乎有说不完的话。 “奴婢听闻小姐怀了双胎,心里真是为小姐高兴呢”甘草喜滋滋地笑道“小姐回府养胎,奴婢也厚着脸不走了。以后就伴在小姐身边。” 程锦容笑道“我已让紫苏给你安排好了住处。等陈皮下了差事,就让他和你同住一处。总不能为了陪我这个主子,就让你们夫妻分别。” 甘草也不客气“那就多谢小姐了。” 紫苏笑着接了话茬“小姐怀着双胎,是桩大喜事。不过,也比普通孕妇辛苦得多。甘草伴在小姐身边,奴婢心里就踏实多了。” 甘草八岁起学医,得程望亲自教导,后来做了程锦容的贴身丫鬟兼助手。医术之佳,不弱于一方名医。 甘草被夸得眉开眼笑“奴婢也是这么想的。” 程锦容抿唇笑了起来。 主仆三人随意闲谈说笑,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在永安侯府内宅的日子。那时,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就是紫苏和甘草。 于她而言,紫苏甘草就和她的亲人一般。 甘草怀中的小子颇为淘气,不时扭动肥肥的小身子,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睛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瞧着有趣,伸手将小子抱了过来,捏了捏他胖胖的小脸“甘草,小子的乳名叫什么” 甘草笑道“贱名好养活,陈皮哥给他取了个乳名小山,大名就叫陈小山。” 程锦容笑道“这个名字好记又顺口。” 正说笑,程锦容忽觉身上一热,那股热流,很快就蔓延开来。一低头,陈小山正咧着小嘴冲她笑。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用手拍了拍小山肉肉的后背“坏小子”要尿也不吱一声。 甘草一见小山尿在了程锦容身上,立刻伸手将小山拎了过去“诶哟这个混账小子,怎么在小姐身上尿了。真该打” 说得半点不夸张,真的像拎着小鸡仔一样,就这么拎着两只胖胖的小胳膊。小山奋力地摆动肉肉的小屁股,口中咿咿呀呀。 紫苏看不下去了,瞪了甘草一眼,伸出双手将小山抱了过去“你就这么抱孩子么去去去,你伺候小姐更衣。我来替小山换衣服。” 甘草被紫苏数落惯了,也没放在心上,随口笑道“我就这么抱他,他不也好好长这么大了。” 紫苏压根没理她,轻柔仔细地为小山换上干净衣服。 程锦容也换了一袭崭新的宽松衣裙。如今她肚子渐渐隆起,腰身处宽松的衣裙穿着更舒适。 傍晚,陈皮也来了。 陈皮还是那副机灵殷勤的模样,见了程锦容先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奴才给小姐请安了。” 程锦容笑道“快些起身。从今日起,甘草就在平国公府里住下,白日陪着我说话解闷。等你卸了差事,你们一家三口便回小院子里。” 这就好。 他原本还担心夫妻两个要分开哪 陈皮一颗心顿时放回胸膛里,喜不自胜地笑着谢恩。 甘草将胖墩墩的小山塞进他爹怀里,一家三口便告退了。陈皮爱极了儿子,一路抱着也不嫌累,恨不得将儿子顶在头顶上。 甘草张口埋怨“这个小山,真是淘气。今儿个小姐一共抱了他两回,每一回都尿在小姐身上。害得小姐换了两遍衣服。从明日起,可不能再让他去见小姐了。” 陈皮不以为然地笑道“童子尿多喜气。你不是说小姐怀了双胎吗今日小山在小姐身上尿了两回,是预示着小姐怀了一双健壮的孩子。” “再说了,小姐整日养胎,闲着无事,有小山陪着解闷多好” 甘草好笑不已,伸手捏了捏陈皮哥的脸皮“你这做亲爹的这般厚脸皮,儿子以后可别像你才好。” 陈皮嘿嘿一笑,探头亲了甘草一口。 怀中小山也咯咯笑着,在亲爹靠近亲娘的时候,伸着小手,扒拉着亲娘的衣襟不肯松手。不停地砸吧着小嘴,意图十分明显。 甘草“” 甘草无奈之下,只得抱过了儿子。 还别说,正被陈皮说中了。 隔日,甘草本不想再带着小山。程锦容却道“小山像个肉团子似的,又机灵又可爱,我喜欢的很。将他抱过来吧” 结果,这一日,小山又在程锦容身上尿了三回。 贺祈在宫中当差,每隔两日才能回府一晚。用归心似箭来形容绝不为过。 一回府,贺祈立刻先回院子,将程锦容揽进怀里,上下打量几眼。见程锦容神态安详气色红润,才放下心来“回府养胎,果然比在宫中气色好得多。” “这是当然。”程锦容低声笑道“在宫中当差,不管有事无事,精神总是紧绷着。就是张口说话,也得在脑子里过三遍才能出口。劳心又耗神。” “在府中待着,我什么也不多想,什么也不用做,整日慢悠悠的,只管养胎。” 贺祈欣慰地一笑“你不嫌闷就好。” 程锦容笑道“这两日甘草来陪我,还有她儿子小山陪着,我半点都不闷。这个臭小子,我一抱他就在我身上尿一回。我今天换了三回衣裳。” 贺祈失笑不已,论调倒是和陈皮差不多“童子尿有喜气。你这是多沾一沾喜气。” 夫妻两个亲昵地闲话一番。程锦容放心不下裴皇后母子,张口问道“宫中没什么事吧皇后娘娘和六皇子如何” 贺祈笑答“六殿下每日除了读书,就是上朝听政伴驾。皇后娘娘有淑妃娘娘帮忙打理宫务,也不算忙碌。一切安然如常。” 唯一有点奇怪的,就是寿宁公主了。 “寿宁公主忽然对厨艺有了兴趣,召了御膳房里擅长制作点心的御厨前去长乐宫,每日学着做点心。” “连着两日,寿宁公主都送了自己做的点心进保和殿。” 第五百九十七章 点心(一) 点心 喜欢华服美裳珠宝首饰的寿宁公主,什么时候改了性子,开始喜欢下厨了 程锦容心里颇觉诧异,抬头看着贺祈“寿宁公主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贺祈说道“皇上身边有专门试吃食物的内侍。举凡入口之物,皆有专人严查,理应无碍。” “而且,寿宁公主失了记忆,对宣和帝裴皇后一如从前。做女儿的孝敬父母,也不算出格。或许,她是见康宁公主受宠,心里不是滋味,所以才想以这样的举动搏帝后欢心。” 是啊,这么想也没错。 程锦容也不知心里的一丝不安从何而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可能是我多心了。” 贺祈挑眉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程锦容的面颊“你不必多虑多思。安心养胎就是,宫中诸事,你就别操心了。”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在内宅安闲度日,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间,便进了四月,春暖花开,草长莺飞,春意融融。 程锦容孕期已有七个月了。因为怀着双胎,她的肚子也比普通怀孕妇人大了一些。胃口也极好,若是敞开吃,饭量至少也是原来的两倍之多。 不过,程锦容在饮食上颇为克制。每顿饭鸡鱼肉蛋荤腥素菜样样皆有,最多吃到七成饱,就不肯再吃。 太夫人看着心疼,在程锦容面前絮叨“你怀着身孕,又是双胎,怎么也不多吃些。可别亏着自己的身子了。” 其实,太夫人想说的是,可别亏着肚中的两个曾孙才是。 程锦容心知肚明,微笑着应道“祖母的一番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妇人怀孕后期,不宜进食过多。免得肚中的孩子长得过大,临盆时易难产。” 太夫人“” 孙媳自己就是太医,最懂养胎,自己也别多嘴了。 太夫人很快住了嘴,改而问起了程锦容的衣食起居。 这是长辈的一片关怀。每次来请安,都要被仔细盘问一番。程锦容也习惯了,笑着一一作答。 朱氏魏氏各自领着孩子来请安,众人相见,又是一番热闹。 朱氏打量程锦容光洁的脸庞,不由得笑道“我记得,我有孕的时候,面色发黄,脸上还生了许多斑点。弟妹怀着双胎,倒是气色极好呢” 魏氏也笑叹“是啊三弟妹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比我当日可强多了。” 程锦容笑道“大嫂有孕时,大伯远在边关,府中琐事内务也得要大嫂操心。二嫂那时候也是心思过重,不利安胎。我如今得以安心养胎,得感谢大嫂二嫂多方照拂。” 妯娌几个和气又亲热,太夫人看在眼里,颇觉欣慰。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快步来禀报“启禀太夫人,宫中来人了。” 宫中又来人了。 程锦容离宫回府两个月,裴皇后打发人前来,少说也有五六回了。 从衣料到补品,各色皆有,就连孩子吃用之物也赏了快一屋子了。众人从一开始的惊喜,到现在已经习以为常波澜不惊了。 太夫人笑着起身“你们随我一同相迎。” 程锦容也站了起来。 她肚子颇为不小,从正面看侧面看,都令人心惊。不过,她身体底子好,每天去园子里转两圈。一圈少说也有半个时辰,体力颇佳。起身走路时,依然步履稳健。 今日代裴皇后前来的,是瑜美人。 瑜美人是裴皇后一手提拔的心腹。被封了美人后,也从未有过向天子献媚争宠的心思。一心跟在裴皇后身后。 裴皇后对瑜美人也比别的嫔妃亲厚许多。瑜美人的吃穿用度,样样上佳。 出宫这等事,本该派亲信的宫女前来。可瑜美人主动请缨,裴皇后便也允了。身为后宫嫔妃,还能时常出宫,也只有瑜美人了。 众人向瑜美人见了礼。 瑜美人忙笑道“太夫人请起,程太医请起。” 瑜美人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扶起了太夫人和程锦容。朱氏魏氏就没这等待遇了,妯娌两人也不介怀。 瑜美人笑盈盈地道明来意“皇后娘娘心中惦记程太医,我今日代娘娘出宫,来看看程太医。” 程锦容出宫养胎,不便再进宫。裴皇后身为中宫皇后,一举一动众人瞩目,自不能亲自出宫前来探望。心里惦记之余,也只得经常打发瑜美人前来看看了。 瑜美人今日又带了一车的东西来,皆是孕妇吃用之物。太夫人暗想,别说这一胎,就是再怀两胎三胎也吃用不完。 程锦容笑着应道“微臣一切都好,吃得好睡得香,全身都是力气,在园子里一转就是半个时辰。面不红气不喘。请皇后娘娘放心就是。” 这话说得风趣,众人都笑了起来。 瑜美人细细打量程锦容,不由得笑着赞道“我也见过有孕之人,像程太医这般好气色的,实在少见。” “那是。”程锦容笑着自嘲“像我这般精通医术的,本来也不多见。” 众人又是一笑。 程锦容心里也惦记着裴皇后,当着众人的面,不便问得太过仔细,只能含糊笼统地问一句“皇后娘娘近来还好吧” 瑜美人笑着应道“宫中诸事顺遂,娘娘一切安好。” 六皇子就不用说了,难道的是二皇子近来也老实安分,寿宁公主大婚在即,也转了性子。每日晨昏定省,时常做些点心送进椒房殿。 “不止是皇后娘娘,就是贤妃娘娘淑妃娘娘那里,也常有公主殿下送去的点心。” 瑜美人笑吟吟地说道“我也有幸尝过公主殿下做的点心。殿下不喜女红,对厨艺倒是有些天分。这两个月来,厨艺大有进步。做出的点心,比起御厨来也只略逊几分。” 寿宁公主比之前听话省心得多,裴皇后总算能少操几份心了。 程锦容含笑聆听。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一丝隐约的不安。 寿宁公主这样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失去了记忆的人,性情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吗 第五百九十八章 点心(二) 寿宁公主的转变,众人都看在眼底。 六皇子私下对裴皇后笑道“皇姐现在这样,倒是比往日可爱多了。” 裴皇后也笑着叹了一声“是啊,往日寿宁骄纵任性。现在失了记忆,忘了元思兰和以前发生的一切,性情倒是温顺了。” “本宫也盼着她和驸马成亲后,互敬互爱,好好过日子。” 说起来,裴珏也是个有心人。自三个月前和寿宁公主见面后,裴珏时常去见六皇子,每次都会送些礼物。那些礼物,多是女子喜欢之物。可见是精心为寿宁公主准备的。 六皇子每次将礼物转送给寿宁公主,都要赞裴珏几句。 寿宁公主没见什么感动,不过,每次都收了礼物。以一对即将成亲的未婚夫妻来说,着实是一个好的开端。 母子说笑间,瑜美人回宫复命。 裴皇后立刻问道“你去平国公府,见到锦容了吗她现在气色如何每日胃口好不好” 六皇子也是一脸关切“怀着双胎,比普通孕妇要辛苦得多。容表姐现在还好吧” 瑜美人笑着应道“回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程太医怀着七个月的身孕,肚子比寻常孕妇大了一圈,看着就像是要临盆了。” “不过,程太医精于医术,每日专心安胎养胎,以臣妾看,程太医的气色比臣妾还要好得多,每日胃口也好得很。娘娘和殿下不必忧心。” 六皇子还年少,不懂女子有孕这些事,闻言欣然笑道“如此就好。” 裴皇后依然眉头轻蹙“听闻怀着双胎的女子,大多会提前临盆。有的七八个月就会生了。” “娘娘放心。”瑜美人笑着安抚裴皇后“平国公府里早已请了京城最有名的产婆。等程太医临盆之日,程院使父子都会去平国公府。还有那个叫甘草的丫鬟,也颇通医术,每日伴在程太医身边。便是提前临盆,也不会有碍。” 裴皇后笑着略一点头,无端地有些心绪不宁。 可恨她身在宫中,身不由己,不能亲自去平国公府看一看女儿。 转眼间,到了四月末。 寿宁公主大婚的喜日就在半个月后。按着宫中惯例,寿宁公主要先搬进公主府。 吴嬷嬷王嬷嬷领着一群宫女们收拾打点行装。忙了两日,才将所有行李收拾妥当。 寿宁公主倒是没什么可忙的,依旧每日学做点心。 “以公主殿下的脾气,我还以为最多几日就没了兴致。”吴嬷嬷低声对王嬷嬷笑道“没想到,这都三个多月了,殿下依旧兴致不减。” 王嬷嬷笑道“这也是一桩好事。人整日闲着,总会胡思乱想。公主殿下借着此事打发时间,权当是消遣解闷。又能孝敬皇上娘娘,倒是一举两得了。” 对比起昔日,现在的寿宁公主,可就讨喜多了。 吴嬷嬷王嬷嬷日后要随寿宁公主去公主府,兼有“教导提点”之责。两人自然都盼着寿宁公主听话省心一些。 一个宫女笑着过来了,先盈盈一礼“公主殿下宣召两位嬷嬷前去。” 吴嬷嬷王嬷嬷一同应下,随宫女去见寿宁公主。 此时已是傍晚,寿宁公主特意换了一袭华美的红色宫装,薄施脂粉,明人。她的头上戴了二皇子送的那支珠钗。 这三个多月来,寿宁公主时常佩戴这支珠钗,吴嬷嬷王嬷嬷司空见惯,也未多想。两人一同上前行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寿宁公主淡淡道“两位嬷嬷平身。”然后,随手指着桌子上的点心道“这是我今日刚做的点心。赏给两位嬷嬷。” 吴嬷嬷王嬷嬷一惊,忙张口推辞“多谢公主殿下恩典。不过,奴婢卑贱之身,岂敢品尝殿下亲手所做的点心。” “奴婢万万不敢” 寿宁公主有些不快“本公主赏你们的,有什么敢不敢的。你们尝一尝味道如何,我还要送一些去保和殿。” 寿宁公主一摆出公主架势,两位嬷嬷也只得笑着谢恩。从桌上的点心匣子里各取了一块点心,当着寿宁公主的面吃进了口中。 甜而不腻,绵软适口。 还别说,味道真是不错。 可见公主殿下这三个多月确实下了功夫。 两位嬷嬷忙不迭地张口夸赞“公主殿下厨艺进步飞速。” “这点心味道极好。” 寿宁公主看着吴嬷嬷王嬷嬷吃完了手中的点心,目中闪过一丝快意,慢条斯理地起身“两位嬷嬷既说好,可见是不错了。我去保和殿,两位嬷嬷先回去歇着吧” 待吴嬷嬷王嬷嬷退下后,寿宁公主亲手拎起食盒,起身走了出去。 几个宫女恭敬地随在寿宁公主身后。 寿宁公主不疾不徐,身姿优雅。珠钗上的夜明珠,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出炫目的光泽。 保和殿。 赵公公笑着来禀报“启禀皇上,晚膳已经备好,可随时传膳了。” 宣和帝随意嗯了一声“请皇后过来。” 不知从何时起,帝后和六皇子一同用膳已经成了习惯。 赵公公笑着领命退下,很快,裴皇后便来了。 岁月格外优待裴皇后。 这几年来,裴皇后不见丝毫苍老,身姿窈窕,额上眼角连皱纹也没有,看着愈发年轻美丽。盈盈含笑的温柔眉眼,也给了宣和帝颇多抚慰。 宣和帝的眉头舒展开来,声音不自觉地温和了许多“皇后来得正好,和朕一同去用膳。” 裴皇后含笑应了。 就在此时,又有内侍来禀报“寿宁公主殿下在殿外求见。” 寿宁公主明日就要出宫,今晚来辞别,宣和帝当然不会不见“让她进来。” 精心装扮过的寿宁公主,今日格外美丽明艳,行礼问安后,便将食盒打开,将今日新做的点心捧了出来“父皇,母后,女儿明日就要出宫去公主府了。女儿心中不舍,今日格外用心做了点心。恳请父皇母后品尝。” 寿宁公主一片孝心,宣和帝欣然笑纳“好,让人呈上来吧” 第五百九十九章 点心(三) 按着宫中规矩,此时应该由试吃的内侍上前,仔细查验一番。确定点心无毒无碍,才能入帝后之口。 寿宁公主看了内侍一眼,淡淡道“你退下本公主今日亲自试吃。” 内侍却未退下,恭敬地应道“公主殿下,如此行事,不合宫中规矩。” 寿宁公主又冲宣和帝娇嗔“父皇,点心趁热吃最美味。被翻来覆去的查验,点心都凉了,哪里还有什么滋味。女儿亲自试吃,皇上难道还信不过女儿么” 说着,寿宁公主拿起一块点心,两三口就入了肚。伸手又拿了一块送入口中,一脸的委屈之色。 宣和帝心一软,张口令试吃的内侍退下“你先退下。” 内侍只得退下。 寿宁公主这才转嗔为喜,将点心捧到了帝后眼前。 宣和帝不爱吃甜食,只拿起一块吃了。裴皇后也吃了一块,照例夸赞了寿宁公主一番。 寿宁公主亲眼看着点心入了帝后之口,扯了扯嘴角。又将剩余的两块点心捧到六皇子面前“小六,你也吃两块。” 六皇子不爱吃甜食,顺手接过点心匣子,放在一旁“多谢皇姐美意。不过,就快吃晚膳了。我不习惯在晚膳前吃点心。” 寿宁公主眼皮跳了一跳,再次规劝“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你就吃一块吧” 六皇子随口笑道“皇姐你今晚真是奇怪。为何一直劝我吃点心。我留着做宵夜不行吗” 寿宁公主“” 宣和帝裴皇后一同看了过来。 寿宁公主只得将劝慰的话都咽了下去,改而笑道“也好,那就给你做宵夜吧父皇母后,女儿也想和你们一同用晚膳。” 宣和帝略一点头。 裴皇后温声说道“寿宁,你随在本宫身边。” 寿宁公主露出一抹笑意“多谢父皇,多谢母后。” 帝后携一双儿女进了饭厅,各自入座。 平日三人一同用晚膳,和睦安宁。今晚多了一个寿宁公主,晚膳的气氛总有些奇怪。 六皇子看了专注低头吃饭的寿宁公主一眼,心里暗暗奇怪。 皇姐之前笑语盈盈,现在却绷着一张脸,面上笑意全无。也不管爱不爱吃,吃得格外快格外凶猛。就像饿死鬼要去投胎一般 寿宁公主察觉到六皇子的注视,却未抬头,继续低头猛吃。 裴皇后也忍不住轻声提醒“寿宁,你别吃得太猛了,要是呛着可就不好了。” 话刚说完,寿宁公主就被呛到了,猛地用力咳嗽了起来。一张美丽的脸孔因咳嗽得厉害,隐隐有些扭曲。 六皇子不假思索地起身上前,为寿宁公主拍后背。 或许是咳得太厉害了,寿宁公主双目泛红,甚至泛起了水光。 六皇子取出身上的帕子,要为寿宁公主擦拭眼泪。 寿宁公主用力拍开六皇子的手。 这一巴掌,毫不留情。啪地一声,在六皇子的手背上留下了红印。 六皇子猝不及防之下,一个吃痛,差点痛呼出声。不过,他到底还是忍住了。倒是宣和帝,颇为不快地看了寿宁公主一眼“寿宁,你这是怎么了小六一番好意,你不领情也就算了,为何这般粗鲁” 父皇的眼中,从来都只看得到小六。 寿宁公主目中闪过深沉的怨毒。 六皇子离得最近,将这一抹怨毒清清楚楚地看在眼底,不由得一惊。不知为何,他心里忽地浮起阵阵寒意。 寿宁公主很快恢复如常,低声赔礼“父皇教训的是。是女儿太过鲁莽了,这就给小六陪个不是。小六,你别生我的气。” 那一闪而过的怨毒,仿佛只是六皇子的幻觉。 六皇子心底泛起奇异的凉意,他定定地看了寿宁公主一眼“皇姐,你今晚似有些不对劲。” 寿宁公主没有回避六皇子的目光“我明日就要离宫,心中实在舍不得你和父皇母后。心绪纷乱,说话行事也失了些分寸。小六,你就原谅皇姐这一回。” 这一番软语央求的话,听得六皇子心软了,很快接受了寿宁公主的赔礼。 这一顿晚膳,半个多时辰才结束。 按着平日习惯,宣和帝晚膳后要继续批阅奏折。六皇子要伴驾,裴皇后也会留在保和殿内。 奇怪的是,寿宁公主也未告退,竟随宣和帝进了正殿。 宣和帝对即将离宫的寿宁公主也有几分怜惜,并未张口令她退下。 裴皇后轻声问起寿宁公主行李备得如何。寿宁公主答的心不在焉,时不时抬头看殿外一眼。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寿宁公主的异样,也惹来了贺祈的疑心。 贺祈身为东宫侍卫统领,每日随行守护太子殿下的安危。此时,六皇子身在保和殿,贺祈站在一旁,离六皇子只有几米远。 异变很快来了。 长乐宫里的宫女满面惊惶地来送信。 吴嬷嬷王嬷嬷忽然腹中剧痛,口吐黑血。 赵公公心中骇然,一刻不敢耽搁,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正殿,低声禀报“启禀皇上和娘娘,长乐宫的宫人来禀报,吴嬷嬷王嬷嬷腹中剧痛,口吐黑血,似中了剧毒。” 话音一落,宣和帝裴皇后都变了脸色。 裴皇后霍然起身,厉声道“立刻命人去请太医,若救治不及,也要查出两位嬷嬷是怎么中的毒。” 六皇子心跳莫名加快,迅疾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也倏忽沉下脸,目光紧紧地盯着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的反应着实诡异。 听闻吴嬷嬷王嬷嬷中毒,寿宁公主不但没有慌乱,反而幽幽松了一口气。这一口气里,竟带着释然。 她站起身来,走到六皇子身边,轻轻喊了一声“小六,我有话和你说。” 六皇子转头看向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冲六皇子笑了笑,忽地抬头,迅疾抽出珠钗。珠钗一端被磨得尖细,这支珠钗,被攥在寿宁公主的手中,直直地刺向六皇子。 六皇子瞳孔剧烈地收缩,眼睁睁地看着珠钗刺向自己的喉咙。 距离太近,猝不及防之下,六皇子根本躲不开。 第六百章 剧毒(一) “寿宁” 宣和帝爆起一声怒喝。 裴皇后一脸惊骇地扑上前来。 就在此时,一道光影闪来。直直打中寿宁公主的右手腕。寿宁公主右腕剧痛,没能刺中六皇子的喉咙。 珠钗划过六皇子的胸膛处,留下一道血痕。 六皇子惊魂未定,几乎没感觉到胸前的刺痛。 贺祈一闪而至,手中长刀出鞘,刀影一闪。寿宁公主指尖一凉,珠钗已被削成两截,叮地一声落了地。 寿宁公主目中闪过疯狂和怨毒,飞扑上前,双手就要掐上六皇子的脖颈。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 贺祈目光一冷,飞起一脚,重重踹中了寿宁公主的腿。 这一脚含怒踢出,没留半丝余力。 寿宁公主被踢飞了几米远,在惊天动地的惨呼声中重重落了地。噗地一声吐出一口血。 裴皇后顾不上寿宁公主,一把将险险逃过一劫的六皇子搂入怀中,声音急切颤抖“小六” 六皇子心跳激烈,一时说不出话来,反射性地握住裴皇后满是冷汗的手。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刹那。 守在殿外的一众御前侍卫听到殿内的异样动静,在短短片刻间冲进了保和殿。为首的正是裴璋和驸马朱启珏。 裴璋目光一扫,心中倏忽一沉。迅疾上前,护在满面怒气的宣和帝面前。朱启珏动作只比裴璋慢了一线,急急张口道“父皇没事吧” 宣和帝怒火中烧,目中怒焰滔天,伸手指着寿宁公主怒骂“寿宁你是不是疯了你怎么能对嫡亲的胞弟下毒手” 寿宁公主嘴角边满是鲜血,断腿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她恍若不觉,甚至神经质地笑了起来“父皇,你当年决意杀思兰表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你的亲女儿,思兰表哥是我心爱的未婚夫婿” “你明知道女儿对表哥一片情深,还是决定杀了他,以绝后患。在那一刻,你就连自己的女儿也一并弃之不要了。” “我是疯了。是你逼着我发了疯。” 宣和帝“” 宣和帝面色瞬间铁青。 裴皇后和六皇子也变了脸色。 贺祈面冷如水,冷冷地盯着寿宁公主。 原来,寿宁公主已经记起一切了。她到底是什么时候记起了往事是她自己想起了一切,还是有人将真相告诉了她 今晚的骤起伤人,分明是早有预谋 等等 长乐宫里中了剧毒的吴嬷嬷王嬷嬷 贺祈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面色霍然变了“来人,快去请杜提点来立刻为皇上和娘娘看诊” 宣和帝裴皇后面色同时变了,脑海中同时想到了之前吃进口中的点心。 赵公公脸孔煞白,再顾不得半分仪态,立刻拔腿跑去宣杜提点。 裴璋眉头紧皱,紧紧地盯着寿宁公主。 寿宁公主目中闪过疯狂的快意,哈哈长笑起来。“迟了已经迟了” “你们猜的没错,点心里有毒。为了这一刻,我忍了几个月。每日装模作样地学做点心,其实是为了令你们放下戒备。” “今晚来保和殿之前,我先赏了点心给吴嬷嬷王嬷嬷。她们两个已经毒发。很快,就会轮到我。父皇母后,你们两个都中了毒。很快就要和我一起去黄泉地下。” 寿宁公主狠狠地盯着六皇子,说着世间最恶毒的话“唯一可惜的,是元辰不肯吃点心。让你逃过了一命” 她嘴角溢出的鲜血,悄然变黑。腹中的剧痛传来,她用力咳嗽,咳出的是黑血。 寿宁公主为了释去帝后的疑心,吃了两块点心,中毒更深。此时毒发,口中不停地流出黑血,面上泛起了黑气,看着十分可怕。 宣和帝目中闪过戾气,铁青着脸走上前,拔出裴璋腰间的长刀“朕先杀了你这个忤逆不孝心思恶毒的混账” 刀光一闪,直直地刺进了寿宁公主的胸膛。 血花四溅 寿宁公主面上泛起痛苦,再也吐不出一个字。口中的黑血依旧涌个不停。 这血淋淋的一幕,罔顾人伦,实在令人心寒又可怕 六皇子胃中阵阵反胃作呕。可他一想到父皇母后都中了剧毒,更是心慌胆寒。他用力握紧裴皇后的手,自己的手不停发颤“母后” 裴皇后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自知死期将至,万念俱休,反而冷静下来。 万幸,小六安然无事。 万幸,程锦容没在宫中,无需亲眼目睹她离开人世。 她用力握着六皇子的手,低低地说道“小六,以后,你要保重自己。” 六皇子的热泪夺眶而出“母后,杜提点很快就来了。他一定能为父皇母后解毒” 就在此时,脚步声匆匆传入众人耳中。 杜提点背着药箱一路跑了过来。 六十岁的杜提点,此时腿脚利索,神色也极其凝重。他看也没看满身鲜血没了呼吸的寿宁公主,也顾不上去看裴皇后面色如何。 杜提点先冲到宣和帝身边,从药箱里取出解毒药丸“皇上先服下。” 宣和帝此时已觉得肚中剧痛,眼前也渐渐模糊。凭着本能吞下了解毒丸。可喉间一阵腥甜,药丸还未进喉咙,就混合着黑血吐了出来。 杜提点立刻又拿了一颗解毒药丸,塞进宣和帝口中。然后运针如飞,为宣和帝以金针放毒血。 帝后同时身中剧毒。杜提点只有一个人,要救也只能先救宣和帝。 至于其他太医,还在赶赴保和殿的途中。这等要紧时候,多一刻时间,就是多一线生机。 六皇子用袖子擦了眼泪,快速走到杜提点身边,将杜提点刚才用的瓷瓶拿起来,倒出一颗解毒药丸。 裴皇后此时也已毒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 贺祈离得最近,也顾不得别的了,立刻伸手扶住岳母。 六皇子红着眼将解毒药丸塞入裴皇后口中。 裴皇后勉力吞了下去。 她嘴角的黑血慢慢溢出,脸上也蒙上了一层黑气。 六皇子眼眶赤红,咬牙吩咐“快些宣召太医,将所有太医都召到保和殿来。” 第六百零一章 剧毒(二) 平国公府。 程锦容用过晚膳后,在紫苏和甘草的搀扶下,在院子里慢悠悠地走了一圈。 肚中孩子健康活跃,胎动也十分频繁密集。就这片刻功夫,肚皮颤动了数回。 这一对淘气包 程锦容伸手摸了摸鼓起的肚皮,目中满是温柔的笑意。肚中的孩子似感觉到了亲娘温柔的抚摸,很快乖乖消停了。 紫苏看着有趣,笑着说道“都说母子连心,这话半点不假。孩子还在娘亲肚子里,就知道心疼亲娘了。” 甘草生过孩子,颇有发言权,笑着接过话茬“这才七个月,以后孩子在肚中的胎动更频繁。最后这两三个月,也是最辛苦最难熬的时候。” 女子怀胎十月,辛苦之极。可这一段时光,也是最幸福的。 程锦容脸丰润了一圈,目中盈盈含笑,转了一圈后,便打算进屋沐浴歇下。 不知为何,程锦容心忽地猛烈一颤,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用力地攥紧了她的心脏。她忽然觉得窒息,几乎喘不过气来。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紫苏察觉到异样,急急问道。 程锦容抓住紫苏的手,半晌没说话。 紫苏看着程锦容骤然泛白的脸孔,忧心又焦急“小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肚中的孩子闹腾了” 甘草伸手,在程锦容的虎口上用力一按。 程锦容被疼痛惊醒过来,深深呼出一口气,对紫苏甘草低声说道“紫苏,甘草,我刚才忽然觉得心跳加速,难以抑制。我有着极不妙的预感,今晚一定是出事了” 出什么事 紫苏和甘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张口安抚“小姐多心多虑了。府中一切安好,能有什么事。” 不是府中。 一定是宫中出事了 母女连心。刚才她的心剧烈地一痛,定是裴皇后出事了。 程锦容心里莫名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脸上笑意全无,一张俏脸异样发白,快速低语“甘草,去将我的药箱拿来。如果我的预感没错,宫中很快就会传出消息,令我进宫了。” 甘草只得听令行事。 紫苏心疼面色泛白的主子,低声宽慰道“就算宫中出了什么事,也有杜提点和一众太医在,无需小姐冲锋陷阵。小姐是怀着双身子的人,如今月份也大了,禁不住颠簸折腾。先稳住心绪,心平气和,别伤了肚中的孩子。” 大概是亲娘情绪波动太过激烈的缘故,肚中的胎动也跟着激烈起来。 程锦容只得调整紊乱的呼吸,竭力令自己平静下来。 甘草很快拿着药箱过来了。 程锦容坐在椅子上,默然不语。 紫苏和甘草从未见过程锦容这般模样,心中各自心惊。 小半个时辰后,宫中果然传了消息进府。 前来宣口谕的,不是程锦容见惯的宫女,而是保和殿里的内侍。这个内侍姓陶,深得宣和帝信任,只在赵公公之下。 “皇后娘娘有急事,要召见程太医。请程太医立刻随咱家进宫。”陶公公神色沉凝,语速比平日快得多。 果然是裴皇后出事了。 不然,以裴皇后的脾气,绝不会这么晚急急召见她进宫。而且,前来宣口谕的,也不该是陶公公。 程锦容什么也没问,立刻起身“陶公公,我要带甘草一同进宫。” 当年,程锦容在密室里为天子剖腹治病,伺候的内侍里,就有陶公公。陶公公很清楚,貌不惊人的黑脸丫鬟甘草,是程锦容的得力助手。 宫中情势危急,帝后性命危在旦夕。或许,程太医妙手能救帝后的性命。 陶公公也顾不得外人不可随意进宫的规矩,立刻点头应下。 程锦容心里最坏的预感被验证了。 如果不是宫中出了大事,陶公公绝不会二话不说就答应带甘草进宫。 太夫人闻讯赶到了正门口。此时,程锦容挺着硕大的肚子被扶着上了马车。听到马车外熟悉的声音,程锦容探出头,和太夫人对视。 “祖母,宫中出了事,我要进宫。”程锦容低声道。 太夫人看着程锦容苍白却坚毅的脸庞,心中再焦急也无可奈何,点点头“好,祖母在府中等你回来。” 帝后急召,别说程锦容怀着七个月身孕,就是临盆在即了,也得立刻进宫。 “锦容,你多保重身体。”太夫人放心不下,又叮嘱一句。 程锦容点点头。 马车很快启程,快速的驰向宫中。 木制的车轮疾驰向前,宽敞华丽的马车很快消失在眼前。太夫人站在原地,眉头紧皱,满面忧色。 贺淞也得了消息,赶了过来“母亲,锦容进宫去了” 太夫人神色凝重地叹了一声“定是宫中出了大事。”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各自揣度,却未说出口。 宫闱秘事,不能随意探听。不过,过了今晚,宫中的动静也该传出宫外了。 马车比平日快了两倍。 不到一炷香时间,马车就在宫门处停下。 此时天色漆黑,数盏悬在宫墙廊檐下的宫灯散发出明暗不定的光芒。宫门已经开了,等在宫门处的,赫然是两张熟悉的脸孔。 是江尧和叶凌云。 程锦容一下马车,见了两人,心里又是一沉。 贺祈没来,可见事态紧急,无暇分身。 江尧上前,神色凝重,低声急语“贺三在殿下身边,不能抽身。我们两个来接你,立刻去保和殿。” 程锦容略一点头,此时无暇追问。她正要迈步前行,就见江尧一挥手,四个御前侍卫抬着软轿过来了“程太医上轿,这样速度快些。” 程锦容没有拒绝,立刻上了软轿。 御前侍卫们快步如飞,软轿略有些摇晃,程锦容以手扶着软轿,一颗心浮沉不定。 长长的一段路,不到盏茶功夫就到了。 保和殿内外灯火通明,御前侍卫们没了平日的悠闲自得,神色紧绷,目光警戒。程锦容下了软轿,快步进了保和殿。 一阵浓烈的血腥气,传入鼻息间。 程锦容目光一扫,瞳孔骤然收缩。 第六百零二章 危急 程锦容第一眼看到的,是寿宁公主的尸首。 那个骄横跋扈的少女,躺在地上气息全无,嘴角边全是黑血,面上泛黑,一看就是中了剧毒。 寿宁公主的胸膛上,还有一把长刀。鲜血在她身下蔓延,看着触目惊心,十分可怖。浓厚的血腥气因此而来。 很显然,寿宁公主没有等到毒发身亡,就先被一刀刺穿胸膛,一命归西。 然后是面泛死气呼吸微弱的宣和帝,还有同样中了剧毒瘫软在地的裴皇后。 杜提点蹲在宣和帝身边,面色前所未有的紧绷沉凝,手中不停以金针为宣和帝放毒血。 为裴皇后急救的,则是周太医李太医。另有数名太医,各自围拢在帝后身边。 一众内侍以赵公公为首,皆神色焦虑。在殿内的御前侍卫们,则以裴璋为首,所有人的手都按在刀把上。气氛紧绷而凝滞,让人喘不过气来。 还有眼睛赤红的六皇子,双手紧握成拳,用尽了全身的自制力,才未当场痛哭崩溃。 贺祈眉头紧皱,寸步不离地守在六皇子身边,目光森寒。 当程锦容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的那一刻,六皇子贺祈还有裴璋的目光,几乎同时看了过来。 太医们却无人敢分神。帝后皆陷入危急的境地,全力施救,或许还有延迟毒发抢回一条性命的可能。 明亮的烛火,将保和殿内照得亮如白昼。程锦容面色苍白,嘴角抿得极紧,所有的痛苦焦灼都被深深地掩在了深幽的黑眸下。 只有贺祈和裴璋了解程锦容的痛苦。 亲娘中了剧毒,危在旦夕。可她身为天子太医,应该先去救宣和帝。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谁的性命也不及天子的安危重要。 “容表姐,”六皇子目中含泪,声音哽咽低哑“你终于来了。” 去接程锦容进宫,是六皇子和贺祈共同的主意。 以程锦容的医术,或许能救回帝后的性命。哪怕程锦容怀胎七月,也得立刻进宫退一步说,万一帝后皆危。至少,得让程锦容见裴皇后最后一面 程锦容眨眨眼,将泪水逼退,迅速低语道“殿下安然无事就好。” 不幸之中的万幸,六皇子没有吃那块有毒的点心。只胸前有一道浅浅的血痕。 此时谁都无心闲话。 贺祈快步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低低说了一句“阿容,你要撑住。” 程锦容深呼吸一口气,冲贺祈略一点头,快步走到宣和帝的身侧。 几位太医有默契地让了开来。 杜提点知道程锦容来了,却无暇抬头,继续施针。 程锦容挺着孕肚,无法蹲下。赵公公默默拿了一个小凳子过来,沙哑着声音低语道“程太医,你一定要救皇上。” 当年,你能开腹为皇上看诊治病。现在,也一定能从阎王手中抢回皇上这条命。 程锦容没有出声,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她先为宣和帝诊脉。 宣和帝脉相虚弱轻浮,时有时无。再看宣和帝的脸,几乎被黑气笼罩,口中不时溢出一丝黑血。这分明是中毒已深的征兆。 杜提点不停地为宣和帝塞下解毒丸,以金针刺穴,护住宣和帝的心脉,又不停地为宣和帝放出毒血。不然,宣和帝早就毒发身亡了。 裴皇后就躺在几步之遥,同样呼吸微弱。 程锦容逼着自己屏息凝神,不转头去看裴皇后,取出金针,和杜提点一同为宣和帝施针。 程锦容的针灸之术丝毫不弱于杜提点。师徒两人极有默契,无需说话,也不用眼神交流,分工合作各自施为。 很快,宣和帝体内的毒血被放出了许多。可失血过多,本就是一件极危险的事。宣和帝的身体越来越凉,呼吸也愈发微弱。 再这样下去,也不必抢救了。宣和帝会死于失血过多。 杜提点停下手,看向程锦容“锦容,你可有什么办法” 程锦容看着杜提点,低声吐出两个字“换血。” 杜提点默然不语。 他也想到了同一个办法。 只是,换血这等办法,也同样十分危险。曾有过这样的病例,在换血途中就因血液不融死了。十个人中,能成功的也不过三四人。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可现在,已经是最后一刻了。不得不冒险。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宣和帝就这么毒发殒命。 短短瞬间,杜提点便有了决断“好,为皇上换血。” 一众太医中,也有人听闻过换血秘术,此时一个个心跳如擂面色有异。 换血也不是谁人都行的,为了降低风险,最好是血肉至亲。此时,宫中骤变,尚未传至宫外。大皇子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和康宁公主都在宫外,现在急召进宫,也来不及了。 在宫中的,唯有六皇子和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 七皇子八皇子还是孩童。从他们身上取血,太不人道。 这个重任,只能落在六皇子身上了。 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抬头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瞬间明白了什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只要能救父皇性命,让我做什么都行。” 杜提点呼出一口气,沉声对赵公公说道“这里人太多了,立刻准备一间安静的屋子。我们要为皇上换血。” 赵公公对宣和帝极为忠心,闻言立刻应下,转头吩咐几个内侍。很快,内侍们就抬了一副门板过来。 裴璋和朱启珏上前,一同用力,将宣和帝抬上了门板。 宣和帝早已神智不清,被这般搬动挪动,也没什么反应。 程锦容终于忍不住看了裴皇后一眼。 周太医李太医皆是医术精湛老道之辈,尤其是周太医,颇为擅长解毒。他用的急救法子,和杜提点如出一辙,同样是先以金针护住心脉,然后从指尖处放出毒血。解毒药丸也塞了数颗。 裴皇后显然没比宣和帝好到哪儿去,同样昏迷不醒,呼吸微弱,一动不动。 程锦容鼻间涌起强烈的酸意,转头之际,两滴泪珠滑落眼角。 娘,你要撑住。 我一定会救你。 第六百零三章 换血(一) 程锦容眼角的两滴泪珠,很快滑落脸颊,无声无息地滴落在衣襟上,不见了踪影。 咫尺之外的贺祈,心中骤然一痛。 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程锦容隐忍的痛楚。 他默默上前,用力握住程锦容的手。恨不得借着双手交握的动作,将体内所有的力量都传给她。 “阿容,你也要多保重。”贺祈目光掠过程锦容隆起的肚子,低哑着声音叮嘱。 程锦容轻轻嗯了一声。 换血之术,也属外科医术。程锦容前世在边关时,曾用过这样的方法,为几个失血过多濒临死亡的病患救治过。那几例病患里,最终成功活下来的只有两个。 杜提点年轻时就进了太医院,在宫中二十余年。进宫前曾研究过换血之术,进宫后从无用武之地。 所以,为宣和帝换血,必须以程锦容为主,杜提点为辅。还有甘草,也一同进了屋子里。 宣和帝被抬到了床榻上。 床榻边,摆放着一张窄榻。六皇子躺在窄榻上,左边的袖子已被全部剪开,露出光洁的胳膊。 人对未知的事情,总有些惊惧。六皇子此时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心跳加速,喉咙发紧。 程锦容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轻声安抚“我为殿下取血,有些伤身是难免的。不过,并无性命之忧,殿下不用怕。” 坚定又柔和的声音,迅速抚平了六皇子的惊惶。 六皇子点点头,闭上眼睛。 此时,数名御前侍卫都守在门外。离门最近的,正是裴璋和贺祈。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厚实的门,将所有的动静都缩在了屋子里。两人站在门外,竖长耳朵聆听,也没能听到什么声音。 贺祈盯着门板,仿佛目光能透过门,看见程锦容。 裴璋眉头紧皱,神色沉凝。 “寿宁公主哪来的毒药”裴璋似自言自语,声音压得很低“是谁将她遗忘的一切告诉她是谁给了她毒药是谁挑唆怂恿她给皇上和娘娘下毒” 贺祈看向裴璋,目中满是冷意“以你看,会是谁” 两人四目相对,脑海中同时浮出同一个人。 二皇子 一定是他 他是寿宁公主一胎双生的兄长,他说的话,寿宁公主会深信不疑。以二皇子的狠辣凉薄,这般利用算计寿宁公主,也不足为奇。 如果六皇子也吃了那块有毒的点心,现在也会一并毒发。帝后和太子同时出事,最大的得利者,莫过于同样嫡出的二皇子。 裴璋目中闪过憎恨鄙夷“阴毒无耻” 贺祈冷冷接了一句“不堪为人” 裴璋心中更多一层愤怒。 他自少时就做了二皇子伴读,两人又是嫡亲的表兄弟,彼此亲厚。可谁知,二皇子心性扭曲,被心中恶毒的恨意冲昏了头脑,竟做出这等忤逆犯上谋杀帝后的事情来。 现在,寿宁公主死了。 帝后性命危急,还不知能不能救回这条命。 这等时候,一定要护住六皇子,绝不能让居心叵测的二皇子进宫。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这几个成年的皇子,也不宜进宫。 裴璋心里飞速地盘算着,又看了贺祈一眼“程太医怀着身孕,不宜过度操劳伤心。” 贺祈再小心眼,也不便在此时拈酸吃醋,略一点头“我会照顾好阿容。”顿了顿,低声道“希望娘娘能撑得住。” 如果裴皇后有个三长两短,对程锦容一定是致命的重击。 裴璋目光微暗。 一切的痛苦根源,都来自当年的裴婉清和裴钦。 裴婉如何其无辜,做了十几年的傀儡替身。如今终于得以和女儿相聚,六皇子也做了太子。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天,就落得今日的田地。 门开了,六皇子走了出来,旋即又被关上。 众人齐齐看了过去。 六皇子俊秀的脸孔颇为苍白,步履虚浮无力。左手腕上被白沙缠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被取了多少血。 贺祈上前一步,扶住六皇子,关切地低声问道“殿下现在感觉如何” 六皇子定定心神,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 没等贺祈询问,六皇子又低声说道“程太医取了我的血,接下来就要为父皇换血。她要全神贯注为父皇诊治,不能分神,所以,我就出来了。” 贺祈嗯了一声,目中闪过复杂浓烈的情绪。 他纵然万分不愿,还是低声进言“皇后娘娘也同样危急。请殿下下令,让人将娘娘抬进隔壁的屋子里,准备换血。” 六皇子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张口就道“好。一会儿从我的右腕再取血,为母后换血。” 贺祈看着六皇子苍白的脸,心里无奈长叹。 六皇子虽然年少健康,也不能连着这样取血。 六皇子说完之后,显然也察觉出不妥,改而说道“我立刻令人去宫外送信,让二皇兄进宫。” 骨肉至亲,血液相融的可能性更大。 裴皇后有两子一女,寿宁公主已经死了,他已经不能再取血,能为母后换血的,唯有二皇兄了。 贺祈一言未发,默默地注视着六皇子。 裴璋也听到了六皇子说的话,同样以复杂的目光看着六皇子。 六皇子被看得一懵,愣愣地回视。然后,一个骇人的念头闪过脑海。 六皇子十分聪慧灵透,只是今晚接连剧变,他还没来得及细想其中的缘故。此时沉下心来,很快就想到了寿宁公主的死因是什么 “是二皇兄”六皇子心中愤怒至极,身体微微颤抖,呼吸急促不稳“一定是他” 他怎么能这般心狠无情 他怎么忍心将嫡亲的妹妹推入死地 他怎么敢生出弑父弑母和毒杀胞弟的心 “殿下先冷静”贺祈伸手扶住六皇子的肩膀,声音沉凝“做过的事,定会留下痕迹。想查出前因后果不难。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救皇上和娘娘的性命。其余诸事,先往后放一放。” 六皇子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你说的对。” “传本太子口谕,封锁所有消息,任何人不得进出保和殿。” “调派御林军,去各皇子府,保护诸位皇兄。” 第六百零四章 换血(二) 保和殿里的种种异样动静,很快传进了后宫。 顾淑妃不是贪权之人,这一年多来协理后宫,处处以裴皇后马首是瞻。也未刻意培养安插过眼线。不过,消息总比别人灵通些。 一个宫女悄步而入,在顾淑妃耳边低语数句。 顾淑妃眉头蹙了起来,低声问道“这消息可属实” 宫女低声应道“千真万确。” 顾淑妃心里倏忽沉了下来。 保和殿忽然封殿,一众御前侍卫将保和殿守得密不透风。保和殿里出了什么事,无人知晓。 不过,守着宫门的内侍,亲眼见到程锦容进了宫门。 程锦容怀胎七月,正是最需要静心养胎的时候。今晚紧急被宣召进宫,定是出了大事 顾淑妃越想越心惊,眉头也越皱越紧。 宫女等了片刻,没等来顾淑妃的吩咐,大着胆子问道“娘娘可要奴婢去打探一番” “不可”顾淑妃回过神来,立刻沉声阻止“传我口谕,从现在起,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宫女早已习惯了主子谨小慎微的行事做派,恭声应下。 顾淑妃能按捺得住,后宫中总有人耐不住性子。 在顾淑妃得到消息之后,魏贤妃也很快得知程锦容进宫之事。 魏贤妃很快来寻顾淑妃,忧心忡忡地说道“宫里一定出了大事。不然,以皇后娘娘的性子,绝不会这般紧急地宣召程锦容进宫。” “该不会是皇上旧疾又发作了吧” “不行,我得去保和殿看看。” 顾淑妃深深看了魏贤妃一眼“贤妃,你我相交十余年。今晚,我就劝你一句。为了明哲保身,有些事,你权做不知才好。” 明知保和殿出了大事,你急急地跑去做什么 你到底是关心天子龙体,还是存了别的不该有的心思 魏贤妃被顾淑妃看得有些心虚,色厉内荏地挺直了腰杆“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关心皇上龙体,难道也有错不成。” “你关心皇上没有错。不过,也得分时候。”顾淑妃难得直言了一回“不管皇上出了什么事,有皇后娘娘和太子在,就轮不到你我操心。” “你冒然前去,只会令皇后娘娘和太子心生戒备。为了五皇子日后安危考虑,我奉劝你还是消停一些的好。” 魏贤妃“” 四目相对间,魏贤妃眸光闪烁不定。 她是有私心。可谁人无私心 顾淑妃膝下无子,康宁公主招了驸马,小日子过得蜜里调油。顾淑妃心思已了,无欲无求。她可是有儿子的人,总得为儿子着想。 万一 万一皇上要驾崩归天了,总要有一道遗旨。一众皇子都还没封藩。她总得为五皇子筹谋打算。 魏贤妃终于张口道“我总得亲自去一趟,才能心安。” 顾淑妃颇有些无奈,暗暗叹了口气。 不出顾淑妃所料,魏贤妃还没靠近保和殿,就在数十米外被拦下了。 几个御前侍卫面无表情地拦下了魏贤妃“太子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保和殿。”一品书吧 果然是宣和帝出了事。 不然,也轮不到六皇子发号施令了 魏贤妃心中暗暗揣度,语气倏忽强硬了起来“大胆本宫要去见皇上你们谁敢拦我”一边说,一边向前走。 锵地一声,几个侍卫一同拔出腰间长刀,一个接一个,将向前的路拦住“贤妃娘娘请回” 其中一个,正是魏贤妃的娘家表侄,低声提醒了一句“娘娘还是回去吧”别在这儿自找难堪了。 魏贤妃“” 魏贤妃闹了个灰头土脸,悻悻而回。 很快,此事就传进了六皇子耳中。 面色苍白连站立都没力气的六皇子,不得不坐在椅子上。听完御前侍卫的禀报,饶是好脾气的六皇子,也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好一个魏贤妃 这是料到了父皇出了事,急着来“探望”,“顺带”为五皇子捞些好处吧 贺祈低声进言“殿下封锁了消息,保和殿里发生的一切,后宫无人知晓。贤妃定是心中有猜疑,这才前来试探。殿下不必理会。” 六皇子略一点头,苍白疲倦的俊秀脸孔上浮出和年龄不相称的冷静镇定“贺校尉放心,我能撑得住。” 父皇母后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尚未可知。 往日,父皇母后庇护着我,令我安然无忧。现在,该我顶天立地,撑起一切了。 贺祈深深地看了六皇子一眼。 这位一帆风顺尚且稚嫩的太子殿下,在经历了重击后,迅速成熟成长,令人欣慰。 就在此时,门又开了。 程锦容和甘草主仆一同出来了。 贺祈目光一扫,迅疾走上前,扶住程锦容的胳膊,急切地低声问道“阿容,你能不能撑得住” 裴璋也反射性地上前一步。很快反应过来,又默默退了回去,目光在程锦容的脸上打了个转。 程锦容俏脸比往日圆润了一些,挺着硕大的肚子,看的人的心也跟着颤颤巍巍。 她的脸上,略有几分疲倦之色。不过,她不能停下,也不愿休息。张口便道“皇后娘娘现在人在何处我立刻给娘娘换血” 六皇子不假思索地站了起来“就在隔壁的屋子里。容表姐,我随你一同进去。取我的血便可” 二皇子心性扭曲丑恶,血液也是腌臜的。根本不配为母后换血。 程锦容看了失血颇多面色苍白如纸的六皇子一眼,轻声道“殿下刚才被取血太多,不能再取了,否则也有性命之忧。” 六皇子情急不已“可是,母后” “殿下不用担心。”程锦容嘴角抿的极紧,黑眸中闪过坚毅和决绝“我会救娘娘。” 六皇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贺祈显然已经听懂了。 他看着程锦容,一颗心似被用力攥住,难受至极。 不过,他很了解她。所以,他再心疼再不舍,也没阻拦。只低哑着声音叮嘱“阿容,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程锦容目中水光一闪而过,冲贺祈点了点头,然后,推开了隔壁的门,走了进去。 第六百零五章 换血(三) 贺祈心痛难言,看着紧闭的门,默然无语。 裴璋也同样看着那一扇门,黑眸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怜惜。 六皇子当然不知道,便是二皇子来了,也不能取二皇子的血。从血缘关系来论,二皇子只是姨侄,程锦容才是裴皇后的亲生女儿。 换血之术,成功率本就只有三成。血肉至亲的血液,更易相融。在裴皇后生死攸关的这一刻,程锦容豁出自己的命也要救她。 程锦容要取自己的血,为裴皇后换血。 换在平日,也还罢了。偏偏程锦容此时有孕在身,心绪纷乱不稳,再这般取血换血,既伤身又伤神。肚中的孩子也不知会受多少影响,说不定还会早产 所以,贺祈才会这般痛苦难过。 而他,同样心痛如割。只是,他早就没资格表露这份情意了。 裴璋目光微暗,转过头,看向六皇子。 六皇子反应慢了半拍,此时到底会意过来了,面色霍然一变,立刻迈步上前,欲推开门。右手刚扬起,就被贺祈拦下了。 “殿下,稍安勿躁。”贺祈握住六皇子的手腕。 六皇子如何能不急“贺校尉,容表姐是不是打算取自己的血,为母后换血这可万万不行先不说她和母后隔了一层,就说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万一失血过多,伤了自己和孩子该如何是好。不行,万万不行” 字字句句,都如刀尖扎在贺祈的胸口。 贺祈鼻间满是酸意,语气出奇的镇定“她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殿下放心吧” “可是” “没有可是。”贺祈加重语气,目光和六皇子对视“若论担心,没人比我更担心。可此时此刻,唯有她能救皇后娘娘。” 两害相较取其轻。 先救裴皇后要紧 六皇子心尖一颤,半空中的手慢慢落下。他的眼眶慢慢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汇聚,却未掉落。 良久,他才低声说道“谢谢你们。” 这一声轻飘飘的谢谢,难以表达出他此刻心情的万一。 贺祈扯了扯嘴角,不再吭声,目光紧紧地盯着厚实的门。仿佛目光能穿透厚实的门板,看见他的阿容。 大皇子府。 众皇子在宫中安插眼线内应,不是什么稀奇事。保和殿一封殿,消息就传进了大皇子府。大皇子立刻召来几个幕僚议事。 幕僚们商榷过后,一致认定保和殿里出了大事 这不废话吗 没有要紧事,保和殿怎么会忽然封殿怎么会急召程锦容进宫 大皇子颇有几分不耐,扫了众幕僚一眼“本皇子想即刻进宫,去见父皇。诸位意下如何” 幕僚们心里各自斟酌,意见不一。 保守谨慎的,建议大皇子按兵不动,等过了今夜,天明时再进宫也不迟。 激进一些又爱投大皇子所好的,则道“宫中出了大事,殿下身为皇上的长子,岂能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太子殿下到底年少,真遇到事情了,只怕会惊慌失措手忙脚乱。殿下是太子的长兄,理应进宫帮助太子殿下。”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也正合大皇子心意。 大皇子眉头舒展,略一点头“言之有理,本皇子这就进宫。” 大皇子对皇位从未死过心。这一年多来的隐忍憋屈,皆因惧怕宣和帝而已。现在预感到宣和帝出事了,大皇子心中隐隐地亢奋激动起来。 若是父皇殒命归天,软弱的小六不足为惧 保守派的幕僚,试着张口阻拦“宫中情势,殿下一无所知。冒然进宫,只怕会引来皇上不快,也会引起太子殿下的忌惮不满。殿下还是三思而后行。” 大皇子面色略沉,扫了那个多嘴的幕僚一眼。 幕僚感受到了主子的不快,只得无奈地闭上嘴。 大皇子急着进宫,也来不及去换衣了,张口点了百名亲兵随行。没曾想,还没等他踏出大皇子府的门,数百御林军便持刀走了进来。 为首的年轻武将,身着铠甲,不便行礼,便拱了拱手“太子殿下有令,今日恐有变故。特令末将前来保护大皇子殿下” 大皇子“” 好一个元辰 大皇子气得暗暗咬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本皇子正要进宫,你们来得倒是巧” 年轻武将恭敬地应道“末将奉令行事,并无冒犯殿下之意。请殿下息怒。” 御林军只听从天子调遣。现在听太子号令行事,可见宣和帝是真的出事了。大皇子要是冲出去,这数百御林军绝不会放行,必有一场干戈也就等于和六皇子彻底撕破脸。 现在还不确定宣和帝到底是死是活,这么做显然有些太过冲动了。 可这样好的时机,错过了委实可惜。 大皇子在心里权衡,面色阴晴不定。 年轻武将又恭声说道“太子殿下共派了五千御林军,在众皇子府外守着,确保诸位殿下安然无事。” 大皇子“” 得了兵力悬殊太大,还是老实呆着吧 大皇子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府。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二皇子府四皇子府五皇子府。 皇子府相邻,五千御林军正好将几座皇子府团团围住。一只苍蝇飞不进来,里面的苍蝇也休想飞出去。 四皇子冷笑一声,没有多言。 五皇子不满地发了几句牢骚,也就消停了。 唯有二皇子,在见到前来包围府邸的御林军后,不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快意地扯起了嘴角。 看来,寿宁已经得手了 那些慢性剧毒,是出自已经死了几年的常院使之手。常院使是个小人,倒也有些真本事。这等慢性毒药,在一个时辰之内没有异样,过了一个时辰才会毒发。 常院使当年献药给永安侯,永安侯转脸私下就给了他。他特意私下试过两次,毒死了一个内侍一个宫女。 寿宁这几个月来,表现得分外乖巧孝顺,每日学做点心,敬献给帝后。二皇子心中有数,颇有耐心地等了几个月。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第六百零六章 换血(四) 二皇子目中闪过扭曲的快意和自得。 他心情大佳,去了侧妃裴璎的院子里。 裴璎听闻二皇子来了,目中闪过惊惧,全身难以自制地颤抖起来。她将颤抖的双手缩进袖口,低着头,恭敬又温顺地裣衽行礼相迎。 裴璎虽是庶出,论血缘也是二皇子嫡亲的表妹。可惜,二皇子早已心性扭曲,凌虐残暴的恶心一旦养成,也会令人上瘾。 裴璎被折腾得生不如死。 今晚的二皇子,和往日显然有些不同。进了她的屋子后,没有急着折腾她,反而令人传膳摆酒。 不管是为了什么,裴璎都暗暗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站着布菜斟酒伺候着。 二皇子连饮三杯酒,然后忽然仰头长笑了起来。 裴璎只得配合地问了一句“殿下今晚为何如此开怀” 二皇子笑得阴险而自得“等过几日,你就明白了。”然后,搂过裴璎的纤腰,将头埋进她的胸口,用力咬了起来。 裴璎疼得全身一个哆嗦,泪水刷地涌了出来。 老天怎么也不降一道雷劈死他 二皇子今晚太过亢奋了,竟含糊地说了几句“裴璎,你安心等着。这大楚的龙椅,迟早是我的。到时候,我封你做贵妃。” 什么叫龙椅迟早是他的 他到底做了什么 裴璎越想越是心惊,顾不得身体的疼痛,趁着二皇子心情大好,轻声问道“殿下何出此言莫非是宫中出了什么变故” 就算是有变故,登基为新帝的,也是太子,根本轮不到二皇子。 二皇子目中闪过快意,却什么都不肯说了,愈发凶狠地折腾起来。 寿宁,你也算死得其所。 以后,我一定令你风光下葬,永享天家供奉的香火。 保和殿内。 时间将近子时,巍峨的宫殿被笼罩在浓黑的夜色下。 御前侍卫依旧内外严守。 六皇子面色焦急地在门外等候。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六皇子的心也如油煎炙烤。身侧的贺祈,心情之焦虑,比六皇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眼下帝后都在生死关头。他再忧心牵挂程锦容和她肚中的孩子,也只能强自忍下。 此时,宣和帝所在的寝室门被推开,一脸倦色的杜提点走了出来。 众人心里齐齐一个咯噔。 六皇子心急如焚,一个箭步向前“杜提点,父皇现在如何了” 杜提点低声禀报道“启禀太子殿下,皇上换血后,没有异样的反应。只是,皇上中毒颇深,接下来还得清除余毒。” 也就是说,宣和帝这条命,至少暂时抢救回来了。 六皇子堵在胸膛的闷气,终于缓缓抒了一口出来“提点大人劳苦功高,接下来,还得辛苦你。” 杜提点拱手应道“今日为皇上换血,是程太医为主,微臣为辅。微臣不敢居功,一定竭尽全力为皇上清除余毒。” 于情于理,六皇子现在都该进去,守在宣和帝身边。 可六皇子的心里,同样牵挂着裴皇后,还有挺着孕肚为裴皇后看诊急救的程锦容。他站在原地,踌躇不决。 贺祈低声道“殿下先去守在龙榻边,我留在门外。等皇后娘娘这边有消息了,我立刻禀报殿下。” 也只得如此了。 六皇子狠狠心,迈步进了宣和帝的寝室。 他今日被取了许多血,兼且心急如焚心绪纷乱,走路时双腿轻飘飘的,就像踩在一团团的棉花上面。 直至走到龙榻边,看到龙目紧闭呼吸微弱的宣和帝,他才幡然冷静下来。 事情已然如此,他根本没时间惊惶失措,也没时间慌乱无主。他必须要冷静,要撑起一切。 六皇子坐到椅子上,默默地守在床榻边。 很快,内侍熬好了清毒的汤药端了过来。宣和帝还在昏迷中,只能将汤药灌进去。内侍们犹豫着不敢动手,六皇子沉声道“我来伺候父皇喝药。” 六皇子一手捏着宣和帝的下巴,迫使他张口。另一只手以汤药舀起一勺汤药,灌进宣和帝口中。 宣和帝在昏迷中,还有些吞咽的本能。一勺药喝进了一小半,另外一大半,顺着嘴角溢了出来,滴落在被褥上,留下点点褐色的药渍。 “小姐,”甘草忧心又焦虑的目光落在程锦容苍白的脸上“你取了这么多血,又亲自为皇后娘娘换血,以你现在的身子,哪里能吃得消。还是快歇会儿吧” 一次性地取血过多,极易造成心跳不稳全身乏力,严重地当场昏迷也是有的。可程锦容在取血之后,匆匆将左手手腕包扎好,立刻又为裴皇后换血。 换过血了,程锦容又坚持守在床榻边,这一守就是半个多时辰。 甘草心忧主子,反复劝说。 程锦容抬眼看了甘草一眼“甘草,你不必担心我,我能撑得住。” 甘草心疼不已,低声叹道“小姐能撑得住,肚中的孩子也撑不住啊” 程锦容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轻抚着高高隆起的肚子,目中闪过一丝歉然。阿圆阿满,娘对不起你们。可是,娘别无选择。 一双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亲娘的歉意,各自动了一动。肚皮在程锦容的掌心下动了两下。 程锦容鼻间微酸,打起精神对甘草说道“换血过后,没有异样的症状就是好消息了。师父开好了清毒的药方,你出去吩咐一声,令人熬一碗药来给皇后娘娘。” 在帝后同时中毒的情形下,看诊解毒皆要以天子为先。裴皇后被耽搁了一个多时辰才得以换血。 甘草应了一声,退出去之后,先将裴皇后换血成功的好消息告诉众人。 贺祈和裴璋同时松了口气。 贺祈低声问道“阿容现在如何” 他身为男子,不能擅闯皇后所在的寝室。不然,他真恨不得立刻冲进寝室里看一看程锦容。 甘草无奈地应道“小姐怀着身孕,不宜过度疲累。奴婢劝小姐休息片刻,可小姐坚持要守在娘娘身边。奴婢也劝不动,只得随小姐了。” 第六百零七章 疲累 母女连着心。 裴皇后还没脱离险境,程锦容如何能心安。 贺祈无奈苦笑,目中满是心疼,低声说道“她就是这等犟脾气。只要她还能撑得住,也只得随她了。” 甘草不再多言,去寻药童熬汤药。很快端着解毒汤药进了屋子。 程锦容一点一点地将药灌进裴皇后的口中。药喂了一半,洒了一半。裴皇后一直没醒,脸上的黑气倒是渐渐褪了一些。 程锦容静静地守在床榻边,握着裴皇后的手。 娘,你一定要撑过去。 这一夜,无比的漫长。不知多少人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五更的梆子声遥遥传了过来。 床榻上的裴皇后指尖动了动,然后,眼睫毛也跟着颤动起来。 程锦容一夜未曾合眼,此时反应也不及平日敏锐,怔怔地看了片刻,才清醒过来,用力攥紧裴皇后的手“娘娘”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裴皇后费力之极的睁开眼,程锦容苍白憔悴的脸孔顿时映入眼帘。 “锦容,”裴皇后张了张口,声音沙哑,如被巨石碾压过一般。 程锦容眼眶迅速泛红,眨眨眼,将眼眶中的泪水逼退“娘娘终于醒了。” 裴皇后脑海中一片混沌茫然,过了片刻,才慢慢回想起发生过的一切“寿宁呢” 程锦容简短地答道“死了” 就算没有宣和帝那一刀,吃了两块毒点心的寿宁公主,也活不过昨晚。寿宁公主在动手之前,就已经一心求死了。所以,才会在所有点心里都下了毒。“试吃”的时候毫不犹豫,连着吃了两块。 裴皇后目中并无憎恨,反而长长地叹了一声“真是冤孽。” 只说了短短两句话,裴皇后便觉呼吸困难,眼前阵阵发黑。 程锦容俯下头,轻声叮嘱“娘娘身中剧毒,现在余毒还在体内。需要慢慢清毒调养。娘娘体力不支,先睡吧” 裴皇后嗯了一声,在陷入昏睡前,拉住程锦容的手“你也别太劳累了” 话未说完,就陷入沉睡。 程锦容为裴皇后掖好被褥,提在嗓子眼的一颗心,终于缓缓吐了出来。 总算从阎王手中,抢回了裴皇后这条性命。至少,先熬过了第一关。 同样熬了一夜的甘草,红着眼扶住程锦容的胳膊“小姐,你现在总该放心了,去睡会儿吧。” 人的精神一旦松懈下来,浓厚的倦意立刻袭来。 程锦容嗯了一声,在甘草的搀扶下走出了屋子。 守在门外的御前侍卫们,皆一夜未眠。 贺祈面色沉凝地守在门外,在门开看到程锦容身影的那一刻,贺祈眼中骤然迸出光彩,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程锦容搂入怀中。 疲乏无力的程锦容,也顾不得众目睽睽众人围观了,将身体依偎进贺祈的怀中。 一夜的焦灼,在此刻终于稍稍散去。 “阿容,你先去休息。”贺祈心疼地低语“所有太医都在,皇上和娘娘身边都有人照顾,不会有事的。” 程锦容没有出声,也没动弹。 贺祈一低头,就见程锦容已闭上双目,竟是疲累过度,就这么睡着了。 贺祈有些好笑,更多的却是心疼。他伸手将程锦容打横抱了起来。 原本纤瘦的程锦容,怀了身孕后,变得丰腴了一些,也重了许多。更要命的是,肚子太大了,又不能压着碰着孩子。饶是贺祈一身力气,抱起程锦容的时候也有些吃力。 裴璋忽地张口道“贺校尉,你陪程太医去小憩片刻。这里有我守着便是。” 贺祈也没客气,略一点头“多谢裴校尉” 程锦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静静地躺在贺祈的臂弯里,就如同躺在世间最安全的避风港里。 今日原本有大朝会,文武百官如往常一般,早早进了金銮殿里等候上朝。 昨夜宫中骤生变故,所有消息被封锁。众官员不知宫中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几位皇子府被御林军封锁包围一事,却是瞒不了人的。 靖国公凑到卫国公身边,低语道“不知皇上今日上不上朝。” 如果皇上露面,说明宫中无大事,或是有事也被控制住了。要是皇上今天不露面,可见事情实在不妙。 卫国公目光一闪,低声应道“等一等就知道了。” 永安侯也凑了过来,一脸忧心地叹道“我昨夜听闻,五千御林军将几座皇子府团团包围,不容任何人进出,想打探个消息都打探不到。也不知这宫中到底出什么事了” 既是姻亲,又是相识多年的同僚。卫国公不能不理永安侯,老持沉重的应了句“我们且耐心等候便是。” 永安侯口中应是,目中却闪过一丝阴霾。 当年做过的事,既是裴皇后心头的一根刺,也令他如鲠在喉日夜难安。 他将裴绣嫁入卫国公府,将裴璎嫁给二皇子为侧妃,为庶子裴珏求来了尚驸马的福气。这一年多来,更是频频向六皇子示好。 这一切,都是为了加重裴家和天家的密切联系,也是在不动声色间提醒裴皇后。他们同在一条船上,要想船不翻,就得继续相安无事下去。 昨夜宫中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会不会和二皇子相关 裴家当年的秘密,有没有曝露 心如油煎之下,永安侯一夜未眠。今天早早进宫等候,不停揣测着昨夜出了什么事 众官员没有等太久,不到半个时辰,太子殿下就亲自来了。 “诸位爱卿,”十四岁的太子殿下俊脸有些憔悴,倒是异常沉稳,从脸上窥不出半分不妥“父皇宿疾突发,今日的大朝会,暂且取消。” “请六部尚书和靖国公,还有永安侯平西侯晋宁候镇远侯一并留下。” 换在以前,宣和帝多是召三公四侯留下商议要事。 太子殿下亲近文臣,一张口,就将尚书们也都留在了金銮殿内议事。 众官员一同应声告退。 卫国公是兵部尚书,也是勋贵武将之首,当仁不让率先出口“敢问殿下,皇上龙体现在如何臣等想去龙榻边觐见皇上。” 第六百零八章 后患(一) 宣和帝龙体虚弱,这两年间有程锦容和杜提点师徒两人精心调养,宣和帝依然小病不断。此次中的是毒性猛烈的慢性剧毒,换血过后,呼吸时快时慢,一直未曾清醒。 六皇子在龙榻边守了一夜,心中焦灼,却不能表露在脸上,一派冷静沉稳“卫国公一片忠心,父皇和孤都清楚。不过,父皇并无大碍,卧榻静养一段时日便可。” “从今日起,孤代父皇听政批阅奏折,朝中一切要务,也劳烦诸位爱卿,多多操心费力了。” 众臣立刻拱手应道“微臣分内之责,不敢当操心费力四个字。” 提议被拒绝,卫国公也未动气,心里暗暗揣摩。 昨夜宫中果然出了大变故 天子已经不能露面了 其余众臣,也在心中各自思忖不提。 好在宣和帝时常生病,两三日不上朝是常有的事。有太子殿下代为主持小朝会,有朝中肱骨重臣打理国朝政务。宣和帝养个十天半月的病,也无大碍。 工部尚书率先张口启奏“太子殿下,微臣有事启奏。” 六皇子略一点头“准奏” 小朝会进行了整整半日,和往常一般无二。 六皇子听政近两年,得宣和帝亲自教导。几位太傅更是尽心竭力教导。就如一块被精心雕琢过的美玉,今日冷静沉稳,聆听众臣议事,要么不张口,一旦张口,必能说中要点。表现得可圈可点。 期间,小喜公公悄然进殿两回,在六皇子耳边低声禀报。也不知是否和宣和帝有关,反正,六皇子神色如常,窥不出异样来。 待到正午,小朝会才散。 六皇子只留下了永安侯“永安侯请留下,孤有事单独和你说。” 永安侯心里倏忽一沉,恭声应下。 卫国公临走时,向永安侯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永安侯心里愈发不踏实。 “殿下有何事吩咐”永安侯故作镇定地问道。 六皇子深深看了永安侯一眼,忽地说道“你随我来。” 永安侯一头雾水,却不敢不应。随着六皇子去了保和殿。 原本以为六皇子会带他去觐见天子或裴皇后,没想到,六皇子一直向前走,一路走到了保和殿内最偏僻最幽静的一排屋子外。 东宫侍卫统领贺祈,一直随在六皇子身侧。另有二十个东宫侍卫。 撇开贺祈不说,这二十个东宫侍卫,也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六皇子一停下脚步,这些东宫侍卫便分散开来,手放在刀柄上,目露精悍的光芒。 永安侯心里不妙的预感越来越浓,忍不住低声问道“殿下为何忽然带我来这里” 六皇子淡淡道“你推门进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永安侯定定心神,用力推开门。 然后,永安侯僵立在门口。 屋子里,竟然放置了一具棺材。这棺材未曾合上,不知里面放着谁的尸首六皇子特意领着他前来,显然,这具棺材中的尸首,一定是和他关系十分密切之人。 该不会 “不是二皇兄”六皇子的声音在永安侯耳边响起,声音里透着异样的冰冷“是皇姐” 死的人,不是二皇子,而是寿宁公主 永安侯僵硬的身体略略缓和,目中闪过悲戚和震惊之色,他走到棺材边,一眼就看到了寿宁公主熟悉的脸孔。 那张美丽又骄傲跋扈的俏脸,已经呈死后的青黑色。身上的衣服应该是换过了,不见血迹,却能嗅到尸首独有的臭气。 六皇子和贺祈也一同走了进来。贺祈的目光一直落在永安侯身上。 真没想到,寿宁公主就这么死了 永安侯看了片刻,转头看向六皇子“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公主殿下为何忽然身亡” 还有半个月,就是寿宁公主和裴珏的婚期了。 寿宁公主一直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暴毙 六皇子一言未发,定定地看着永安侯。 那目光,看得永安侯心中发毛。不知过了多久,六皇子才沉声低语“有人暗中将有关元思兰的一切都告诉了皇姐,她早在几个月前就记起了一切。那个人,居心叵测,在送给皇姐的珠钗里藏了慢性毒药。” “皇姐在那个人的挑唆下,生出了毒杀父皇母后还有我这个胞弟的念头。昨日晚上,她在点心里下了毒。父皇母后不察,误食入口。” “我不喜吃甜的点心,当时没吃,侥幸逃过一劫。” “皇姐死了,在毒发之前,就被父皇一刀杀了。” “后来,父皇母后一起毒发。万幸,程太医及时赶进宫,为父皇母后进行了换血之术。父皇和母后暂时脱离了险境。不过,身体里还有余毒未清。” “这就是实情。” “永安侯不妨猜一猜,那个暗中给皇姐毒药之人,会是谁” 永安侯“” 永安侯的脸色已经无法用单纯的难看两个字来形容了。 这个二皇子也太沉不住气了 真以为毒杀了帝后和太子,这储君之位就能轮到他吗一旦寿宁公主动手,必定牵连到他。到最后,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白白便宜了大皇子。 六皇子冷冷地看着永安侯,缓缓说了下去“父子反目,手足相残,这等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天家颜面无存” “我今日将你带到这儿来,让你见皇姐最后一面。过两日,就会传出皇姐得了急症暴病身亡的噩耗,亲事也只有作罢了。” 这等时候,永安侯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亲事,只有点头的份“一切都依殿下所言。” 就听六皇子又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等父皇醒来。下毒之事,我定要严查到底。首恶我绝不放过,为虎作伥之人,也要付出代价” 这话摆明了是说给他听的。 永安侯后背渗出了冷汗,低头拱手要告退。 六皇子淡淡道“舅舅不是外人,这件事我还需要你全力相助。从今日起,你就留在宫中。待此事了了,再出宫不迟。” 永安侯“” 第六百零九章 后患(二) 这哪里是要他全力相助,分明是对他也生了疑心 永安侯心中一沉,忙拱手道“殿下但有差遣,我绝不推辞。不过,我到底是外男,留在宫中多有不便之处” “区区小事,孤觉得没什么不便。”素日随意平和的六皇子,今日像变了个人,句句如刀,字字冰冷“永安侯什么也不用说了。” 永安侯生生碰了个硬钉子,心中怒火蹭地燃了起来。他一抬头,和六皇子冷凝的目光相对,心里又是一跳。 眼前不是那个温和好脾气的六皇子了,而是大楚朝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是在和他商议,而是命令他留在宫中。 君在上,臣在下。 若有违抗,就是以下犯上。 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他不能不忍。 永安侯低下头“臣谨遵殿下之命。” 六皇子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飞快地看了贺祈一眼。贺祈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上朝前,贺祈私下进言“二皇子是幕后主谋,永安侯也脱不了干系。为了以防后患,殿下找个理由,将永安侯留在宫中,也免得后患重重。” 六皇子对永安侯这个亲舅舅从无半分好感,略一思忖,便采纳了这个建议。不过,他也有些忧虑,低声问道“我张口让他留在宫中,他定会找种种借口,不愿被困宫中。” 贺祈目中闪过冷意“这由不得他君臣有别,殿下直接下令,他若不应,就是以下犯上。永安侯狡诈阴险,喜欢用些鬼祟伎俩,却没有正面硬抗的血性。殿下只管张口下令,他不敢不应。” 贺祈说得果然没错。 六皇子看着低头诚服的永安侯,心里闪过一丝快意。旋即,他又默默警告自己。 太傅们说过,为君者,拥有至高无上的皇权。若无自制力,就会被权欲冲昏头脑。历朝历代,都有残暴无道的昏君。 他要做一个明君,就要时时刻刻警惕,时时不忘提醒自己。不可恣意放纵,要时刻保持清明和冷静,要有宽厚的胸怀。 当然,对待小人,也不必客气就是了。 六皇子张口叫来四个侍卫,令侍卫们“护送”永安侯去东宫安顿住下。 永安侯还想垂死挣扎“已经到了保和殿,微臣想去见皇上和娘娘一面。” “你耐心等着,”六皇子淡淡道“父皇母后醒了,自会召见你。” 永安侯只得告退。四位忠心耿耿身手极高的东宫侍卫,前两个后两个,正好锁住了永安侯的前后左右四方。 永安侯走后,六皇子呼出一口气。 此时,贺祈才张口赞道“殿下威武霸气” 六皇子笑了起来,想到至今还未清醒的宣和帝,这一抹笑意,很快就化为长叹“父皇先换血诊治,可母后已经醒了两回,父皇一直都没醒。” 小喜公公今日悄悄进椒房殿,就是向六皇子禀报裴皇后醒来的好消息。 当然,裴皇后也没清醒多久,喝了解毒的汤药后,很快就继续昏睡。不过,这也比一直没醒的宣和帝强多了 贺祈随六皇子一同去见帝后。 宣和帝和裴皇后的寝室紧挨着。六皇子守了宣和帝一夜,此时便先去了裴皇后的寝室。刚踏进寝室,就见到了程锦容的身影。 程锦容正为裴皇后施针。她专注凝神,听到脚步声,也未回头。 六皇子在三米外站定,默默地注视着程锦容。 程锦容五更天时在贺祈的怀里累得睡着了。贺祈心疼爱妻,将她抱进屋子里睡下。程锦容心系亲娘,睡了两个时辰就醒了,正为裴皇后施针。 贺祈同样凝望着程锦容。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程锦容的侧脸。 她略略抿着嘴唇,目光专注而坚定。眼下犹有疲累过度而起的青影。 施针结束后,裴皇后也睁了眼。 从凌晨起,这是裴皇后第三次睁眼了。神智明显比前两次清醒多了。 “娘娘” “母后” 程锦容和六皇子几乎同时惊喜地出声。程锦容坐在椅子上未动,六皇子快步走到床榻边。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目光同样焦急和关切。 一睁眼就能看到一双儿女,裴皇后心中无限安慰。虚弱无力的声音,也有了一丝鲜活气“本宫撑得住。” 程锦容眼眶一热,泪水差点夺眶而出。 六皇子眼眶也红了,哽咽着低语“母后,儿子不孝。昨夜,父皇一直昏迷不醒,我就一直守在父皇龙榻边。没能来守着母后” 从感情而言,六皇子和裴皇后更亲近。 不过,对大楚朝而言,天子安危显然比中宫皇后重要多了。六皇子既是儿子,更是太子。于忠于孝,都该守在宣和帝身边。 裴皇后声音微弱“母后没怪你,有锦容守着母后呢” 裴皇后下意识地伸出手。 程锦容根本没多想,完全出于本能,握住了裴皇后的手。 六皇子“” 一直深深藏在六皇子心头的疑团,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 母后一直偏爱程锦容,甚至胜过了对他这个儿子。 昨晚换血,程锦容以自己的血救了母后。 有程锦容守在身边,母后心情安宁。母后少了他无妨,却离不得程锦容 浓厚的迷雾,似影影绰绰地显出了深埋多年的可怕真相。 程锦容安抚过裴皇后,一转头,就见六皇子直直地看着自己。目光有些奇异,仿佛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程锦容心中微凛,轻声张口“殿下一夜没睡,今日又上朝半日,一定累了。用些午膳,先去歇了吧” 六皇子嗯了一声,收回目光。那一刹那的异样,仿佛从未有过。 “母后,昨夜,我令五千御林军围住进了几位皇兄的府邸。”六皇子低声说道“我将永安侯留在了宫中。一切都等父皇醒来,再行处置。” 裴皇后费力地点了点头,想到被利用最终惨死刀下的寿宁公主,想到阴毒狠辣无情无义的二皇子,裴皇后目中闪过浓烈的愤怒和憎恶。 第六百一十章 迁怒 又过半日,宣和帝终于醒了。 此时,天已经黑了。距离昨晚中毒,整整过了一天。 这一天里,太医内侍还有一众御前侍卫们,皆提心吊胆,现在听闻天子终于醒了,所有人也能稍稍松一口气了。 不过,宣和帝的情形并不美妙。 寝室里传来虚弱又愤怒的咆哮声“朕为什么看不见” “你们这些庸医来人,将他们通通拖出去杖毙” 太医们一同跪在地上,面如土色地求饶“皇上饶命啊” 年迈的杜提点熬了一天一夜,此时双目通红,神情僵硬,反应也有些迟钝。在众太医跪着求饶时,他甚至没反应过来。 六皇子迅疾张口为太医们求情“父皇暂且息怒昨晚父皇忽然毒发,是杜提点领着众太医为父皇施针急救。后来,又有程太医为父皇换血。若没有太医们的尽心尽力,父皇怕是熬不过昨晚。” “现在父皇眼睛看不见,一定是余毒未清的缘故。请父皇给他们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宣和帝的双目没有焦距,犹如一头穷途末路的巨龙,可怕中又透着狼狈。他什么都听不进去,继续怒道“裴校尉朕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六皇子急急冲裴璋使了个眼色。 裴璋只得先应一声“末将在” 宣和帝咬牙切齿地说道“将这些庸医都拖出去” 话还没说完,就晕厥了过去。 得 还得靠“庸医”治病续命哪 一众太医面色惨白,一个个额上冷汗涔涔,颇有侥幸逃过一劫的感觉。 六皇子转过头来,一脸歉然“父皇盛怒之下,怪罪于你们。孤知道,你们都已尽心尽力了。你们暂且都退下,杜提点,你留在此处。等父皇清醒了,孤一定为你们求情分说。” 太医们感恩戴德地谢了太子恩典,很快退了出去。 苦命的杜提点,磕了三个头之后,还得起身到龙榻边,继续为天子施针。 宣和帝怒极攻心,满面赤红。杜提点施针后,又开了宁神败火的药方。一碗汤药灌下去,宣和帝又昏睡了过去。 杜提点暗暗吐出一口气。 药方里有清心宁神的药材,宣和帝少说也要昏睡几个时辰。 趁着这几个时辰,再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说不定,他连明日的太阳都见不着了。 杜提点苦中作乐的想着,一边对六皇子说道“殿下,若不是用了换血之术,皇上根本撑不过昨晚。不过,皇上和娘娘所中的慢性毒药,毒性剧烈。要清除余毒,得慢慢来,不宜用猛药。” 宣和帝的身体,已经禁不起猛药了。 六皇子听出杜提点的话中之意,目光暗了一暗,压低声音问道“杜提点,父皇的眼睛为什么看不见了以后能不能治好” 杜提点斟酌言辞“微臣不敢断言,不过,微臣会尽力而为。” 这不是废话嘛 六皇子索性又派人叫了程锦容过来。 程锦容一直守在裴皇后身边。之前宣和帝醒来时的暴怒场景,程锦容并未得见。不过,只看杜提点晦暗的面色,程锦容也知情形不妙。 没等程锦容张口询问,六皇子便将事情始末道来“父皇醒来后,什么都看不清,便迁怒于众太医。” “现在,父皇喝了宁神败火的汤药,再次昏睡。不过,总有醒来的时候。到时候,怕是还会暴怒。” 宣和帝惯会迁怒于人。被儿子算计,女儿下毒弑父,宣和帝心中不知何等愤怒。这口怒气无处可泄,直接就落在了太医们的头上。 程锦容皱眉,淡淡道“皇上龙体亏损的厉害,余毒有半数还在体内。这般动辄暴怒,最是伤身,气血涌动,万一再次毒发,谁也救不了皇上。” 杜提点“” 爱徒还真是直言不讳,什么都敢说啊 六皇子苦笑一声“父皇的脾气一上来,谁也劝不动。容表姐,我叫你过来,也是想问你,有什么法子,能令父皇冷静下来。” 程锦容眸光一闪“办法当然有。” 六皇子精神一振“什么法子” 程锦容看着六皇子,慢慢说道“查明真相找出背后唆使寿宁公主并将毒药给公主之人” 凭什么让太医们来承受宣和帝的迁怒 将罪魁祸首带到宣和帝面前,要杀要剐,全凭宣和帝心意 六皇子和程锦容对视片刻,点了点头“说的对。冤有头债有主,谁做了恶事,就该由谁来承担恶果” “我这就下令,让人出宫,将二皇兄带进宫来。” 寿宁公主做的毒点心,还剩两块。这是最重要的铁证。 另外,寿宁公主的那支珠钗,也是重要的证据。那珠钗是二皇子送给寿宁公主的,知道的人不在少数。珠钗的钗身是空的,正是存放毒药之处。里面还有些残存的毒药粉末。 六皇子下令后,贺祈亲自带着百名东宫侍卫去了二皇子府。 被关了一天一夜的二皇子,精神状态倒是不错,目中隐隐有些亢奋。 见了贺祈,二皇子冷笑一声“你来做什么” 贺祈面无表情“末将奉太子殿下之命,请二皇子殿下进宫面圣。” 面圣 父皇还没死 母后该不是也没死吧 二皇子差点冲口而出,总算堪堪忍了下来。转念一想,说不定,这都是小六的阴谋诡计,想骗他进宫而已。 他张口问道“寿宁现在何处太子是否安然无恙” 贺祈似是看穿了二皇子恶毒的心思,扯起嘴角“殿下进宫后,就什么都知道了。” 二皇子什么都没弄明白,如何肯进宫,冷冷道“放肆竟敢这般和本皇子说话太子是本皇子的胞弟。焉有胞弟召见兄长的道理” 二皇子摆出皇子架势,大有“你一个东宫侍卫统领能奈我何”之势 贺祈目中闪过冷意“太子殿下有令,末将今日定要带二皇子殿下进宫。殿下不愿走也不行,今日末将就得罪了” 说完,迅疾出手,拧住了二皇子的胳膊。 第六百一十一章 罪魁(一) 二皇子没料到贺祈敢对自己动手,既惊且怒,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怒喝“以下犯上的混账快些松手” 二皇子身手本来就远不及贺祈,这两年纵情酒色,疏于习武,更是不济。根本挣脱不开。 二皇子的亲兵顿时围拢了过来“快些放开殿下” 东宫侍卫们毫不示弱,锵地一声抽出腰间长刀“谁敢过来这是违抗太子殿下的命令” 情势紧急,一触即发。 贺祈迅疾出手,点了二皇子的麻穴和哑穴。 二皇子全身一麻,差点连站着的力气都没了。想张嘴怒骂,光张嘴没动静,看起来颇有几分滑稽可笑。 “太子殿下有令,请殿下进宫。”贺祈如刀锋般的目光掠过二皇子府的亲兵侍卫“你们从中阻挠,是要谋逆造反不成” 这一顶逆反的大帽子压下来,二皇子府的亲兵侍卫们顿时变了脸色,按着腰间刀柄的手,也慢慢落下。 就在此时,二皇子侧妃裴璎快步走了出来。 这个性情软弱唯唯诺诺的女子,此时挺直腰杆,朗声说道“殿下是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儿子,也是太子的胞兄。进宫觐见,是天经地义之事。你们速速退下” 没有人知道,她缩在袖子的手瑟瑟发抖。 她一辈子的勇气,都用在这一刻了。 昨夜二皇子太过亢奋得意,折腾她半夜才睡。睡梦中说了梦话,断断续续的几句话,吓得她魂飞魄散。 二皇子胆敢生出弑父弑母之心,禽兽不如,罪该万死。 裴璎一张口,亲兵们终于生出退意。 二皇子目中怒火几乎要烧出眼眶。奈何他哑穴被点住了,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噬人一般的凶狠目光落在裴璎的脸上。 好一个裴璎 等本皇子回府,看本皇子怎么整治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裴璎身体不停颤抖,面色还算镇定。 贺祈手下用力,二皇子疼得额上直冒汗,被东宫百名亲兵“簇拥”着出了皇子府。然后上了马车,一路去了宫中。 待一行人离去后,裴璎强撑着回了屋子,两个宫女上前来,被她勒令退了出去“都退下,没我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待宫女们都退下后,裴璎怔怔地坐在梳妆镜前,看着镜中面色惨白的自己。良久,才惨然一笑。 她从梳妆匣子里拿出剪刀,闭紧双目,用力将剪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一朵血花在胸膛处绽放。 剧烈的刺痛中,她软软地倒了下去,死前的那一刻,她的面容满是释然和平静。 二皇子不知道自己的侧妃已经自尽轻生。便是知道了,他也不会有什么心软动容。一炷香后,二皇子就被“请”进了保和殿,带到了一处幽静的屋门外。 六皇子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外。 二皇子狼狈不堪,目中快喷出火来了,恶狠狠地盯着六皇子。 六皇子看了贺祈一眼“贺统领,辛苦你了。” 贺祈拱手“末将幸不辱命。” 六皇子略一点头,亲自推了门。一股异样的臭味顿时飘了出来。 二皇子心血翻涌,骤然闻到这股臭气,几乎要吐出来了。 这是什么味道太可怕了 六皇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二皇兄,皇姐就在里面,你进去看看她。” 二皇子“” 二皇子瞳孔骤然收缩,没等他有什么反应,已经被贺祈用力推了一把,身不由己地踉跄着扑进了屋子里。 咚地一声,他的头撞到了棺木上,头晕脑胀,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六皇子快步走了进来,伸手将二皇子拉了起来,然后扯到了棺木边“看看她” 离得近了,尸臭愈发浓烈。 二皇子胃中直翻腾,再看到寿宁公主冰冷青黑的脸孔,再也按捺不住,呕地一声尽数吐了出来。 六皇子松了手,看着二皇子大吐特吐,连胃中的酸水都吐出来了。 六皇子的目中盛满了怒意和憎恨“皇姐已经忘了一切,父皇为她选了一个好驸马。她本可以放下过去的一切,成亲生子好好活下去。” “是你你这个一胎双生的嫡亲兄长,利用她算计她,将她当成手中的刀,对着父皇母后对着我。” “皇姐是死在你的手里你无情无义,凉薄残忍。有你这样的兄长,是皇姐此生最大的不幸” 二皇子终于吐了个干干净净,粗重地喘息着,抬起头来,眼睛赤红,泛着凶狠。 可恨的是,他的哑穴还没解开。纵有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 六皇子目光冰冷的看着二皇子“父皇还没醒,你就在这儿陪着皇姐吧等父皇醒了,你自己去和父皇辩解吧” 说完,再也不愿多看二皇子一眼,拂袖离去。 二皇子恼恨不已,猛地扑上前被一只横里伸出来的胳膊拦住。那只胳膊用力撞了二皇子一记。二皇子腹部一阵剧痛,又踉跄着退后,咚地一声撞在了棺木上。 二皇子简直要疯了 他拼命张口怒骂,从口型来看,是在问候贺祈及其先祖和全家。 贺祈冷笑一声,走上前,抓住二皇子的下巴,然后用力,只听喀嚓一声。二皇子一声惨呼,传到了门外数十个东宫侍卫耳中。 这些东宫侍卫,皆是贺祈精心挑选出来的,一个个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我奉劝你一句,还是安分老实一些,祈祷着皇上能饶过你一命吧”贺祈声音冷凝如冰。 说完,贺祈松了手,也出了屋子。 很快,几个东宫侍卫走了进来,右手皆按着腰间的刀柄。令人毫不怀疑,只要二皇子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他们就会拔出腰间的长刀 二皇子下巴没接回来,疼得要命。腹间那一纪肘撞,更是撞得他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同样痛不可当。 他狼狈地倒在棺木边,蜷缩着身体。心里的惊骇恐惧,更胜身体的疼痛 父皇没死。 寿宁不是下毒了吗 永安侯私下告诉过他,那慢性剧毒是常院使精心所制,毒发就会身亡。为什么父皇还没死 灯笔 第六百一十二章 罪魁(二) 过了许久,二皇子才缓过一口气来。 被卸掉的下巴太疼了,二皇子狠狠心,伸出手,用力将下巴托了回去。喀嚓一声,又是一阵剧痛。 这般蜷缩着躺在地上,太过狼狈不堪。 二皇子扶着棺木,挣扎着站起身来。这一起身,又见到了死去的亲妹妹的脸。 二皇子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又转头吐了起来。胃里已经空空,连酸水都吐得干干净净,这般干呕,更是难受。 几个侍卫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目光紧紧地盯着二皇子。 二皇子干呕过后,冲着几个侍卫怒喊“你们几个立刻滚远一点别在这儿碍本皇子的眼” “本皇子现在就要出去,看谁敢拦” 侍卫们一声不吭,只在二皇子迈步往外走的时候,各自抽出长刀,将二皇子团团围住。刀锋雪亮,二皇子显然没有拿自己的身体试试刀锋是否锐利的勇气,又是一阵叫嚣怒骂。 色厉内荏 贺统领说的没错,这个二皇子,撇开皇子身份,根本不值一提 侍卫们各自对视一眼,继续沉默,却没有撤回长刀的意思。 二皇子嘶喊了半个时辰,嗓子都喊哑了,也没能出屋门半步。更没引来任何人。 二皇子终于颓丧地坐到了地上,身后是冰冷的棺木。 侍卫们稍稍散开,长刀依旧握在手中。 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入耳中。夜半更深,地上也多了几分寒意。二皇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往后退两步,后背抵住了棺木。 就在此时,一声细微的异响在背后响起。 二皇子全身打了个寒颤,脸都被吓绿了。 传闻一个人死后,灵魂七日才散。这才隔了一天一夜,莫非寿宁的魂魄还在此处 他连滚带爬地转身跪在地上,咚咚咚磕响头。一边在心中默念寿宁,是二哥对不起你可你已经死了,就安心合眼吧下辈子投个好胎,别再投胎到天家做公主了。 侍卫们看着这一幕,心里俱是一声冷哼。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刚才不知哪来的一只老鼠,从棺木旁蹿了过去。他们几个故意没出声提醒。果然,二皇子就被吓得魂不附体。可见何等心虚。 又是漫长的一夜。 杜提点一直苦熬,未曾休息,体力不支,面色十分惨淡难看。 程锦容加起来也只睡了两个时辰,她挺着肚子,精力远不及平日,其实也快撑到极限了。 宣和帝喝了宁神汤药,依旧在昏睡。六皇子催促杜提点和程锦容各自去歇息片刻。师徒两个太过疲倦,谢了太子恩典后,就去隔邻的屋子里和衣睡下。 太过疲累了,根本无力再思虑任何事。 几乎头刚沾着枕头,程锦容便睡着了。 睡梦中,似有一双熟悉的手,轻轻抚过她的面颊,怜惜又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肚子,耳边响起熟悉的低声呢喃“阿容,好好睡吧我在这儿守着你” 程锦容下意识地往熟悉的温暖怀抱里钻了钻,然后继续沉沉睡去。 贺祈心疼地搂着爱妻,闭上眼,也睡了片刻。 不过,他身负保护太子的重任,只睡了一个时辰就醒了。他没有动弹,静静地凝望着程锦容安宁的睡颜。 这一场意外,犹如飓风,将所有人都卷入。程锦容和他更是深陷其中。 等宣和帝再次醒来,不知会有何等剧烈的风雨 程锦容此时身怀六甲,如此忙碌如此疲倦,肩负着为帝后解毒救治的巨大压力。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可正因为他了解她的性情脾气,所以,他不能劝阻,也不会劝阻。 门被轻轻敲了三声。 贺祈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榻,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内侍,低声道“皇上醒了,太子殿下请程太医和提点大人一同前去。” 贺祈略一点头,重新关上门。一转头,就见程锦容已睁了眼“皇上醒了” 贺祈嗯了一声,快步上前,扶起程锦容,蹲下身子为她穿鞋。 程锦容的小腿有些浮肿,脚也大了一圈。 贺祈摸着她的腿和脚,又是一阵心疼和不舍。程锦容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低声道“贺祈,眼下救皇上和娘娘要紧。等过了这段时日,我一定好好休息,将失去的元气都补回来。” 贺祈鼻间有些泛酸,面上却半分不露,笑着应了一声好。 夫妻两人头抵着头,短暂的温情片刻,很快便回到现实。 程锦容打起精神,走了出去,正好和精神不济面色不佳的杜提点碰上了。 “师父,你没事吧”程锦容看着杜提点晦暗的面色,心里一个咯噔。 别以为大夫就不会生病。杜提点年过六旬,体力大不如前,这一日两夜忙碌操劳心力交瘁,还承担了天子醒来时的怒火,熬不住也是难免。 杜提点苦笑一声“老了,不中用了,头昏沉发烫。我刚才已服了一粒药丸,再撑几个时辰吧” 程锦容再忧心焦虑,也知此时不是告假的时候。只得低声叮嘱“待会儿由我先为皇上诊脉。” 师徒两人也只有这两句闲话的时间,很快便进了天子寝室。 此时已过了五更天,宣和帝再次醒来。有了前一次的缓冲,宣和帝此次总算没有因眼盲而大发雷霆,只是,一张脸冷如寒冰。 程锦容定定心神,走上前,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微臣为皇上请脉。” 熟悉的温润的女子声音入耳,宣和帝全身冷意稍散,伸出手腕。 程锦容凝神诊脉,又为宣和帝仔细查验了眼睛,然后轻声禀报“皇上体内毒火未清,使得眼睛暂时失明。等余毒都清了,或许就能慢慢看清了。” 或许 宣和帝瞬间就怒了,准确无误地循着声音找到了程锦容所在的方向“程太医有几成把握清除朕体内的余毒有几分把握治好朕的眼睛程太医素来敢说敢言,这回为什么也吞吞吐吐,不敢说明白” 越说越怒,就像一头喷火的巨龙,随时会将身边的人灼烧殆尽。 第六百一十三章 祸首(一) 宣和帝一动怒,气氛顿时紧绷起来。 六皇子正要张口,就听程锦容沉声应道“皇上要听实话,那微臣就不妨明言。” “皇上身中剧毒,提点大人及时喂皇上服下解毒药丸,施针护住心脉,又以金针放毒血,三管齐下,才勉强保住了皇上一口气。” “微臣被急召进宫,斗胆行换血之术,从太子殿下身上取了血,为皇上换血。这才保住皇上性命。” “皇上现在为眼睛看不见,暴躁愤怒,迁怒于提点大人和微臣,还有一众无辜的太医。未免令微臣等心冷。” “不过,皇上就是想处置微臣,也得稍稍忍一忍。因为除了微臣和提点大人,再无人能救皇上了” 众人“” 程太医,你可真是敢说啊 这和直接怼着皇上的鼻子骂皇上不知感恩,有什么区别 杜提点原本还有几分头痛,现在震惊之下,头也不痛了,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程太医年少气盛,说话语气太冲,请皇上息怒请皇上息怒” 六皇子也不假思索地张口为程锦容求情“父皇息怒。程太医不顾身怀六甲身体虚弱,全力为父皇和母后救治。父皇出言叱责,程太医心里难免有些委屈,一时气盛,说话冲了些,父皇” “行了,都别说了。”宣和帝出人意料地张口打断六皇子“朕何时怪程太医了” 六皇子“” 杜提点“” 原来皇上也是看人下菜的主。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程锦容也没一味强硬到底。堂堂天子,在口头上让了步,也没什么可生气的了。她神色自若地接过话茬“皇上宽厚大度,不和微臣斤斤计较,微臣感激不尽。” 宣和帝神色已经冷静了许多,语气也好多了“程太医,有几成把握治好朕” 程锦容和杜提点迅疾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答道“微臣只有六成把握。” 其实,连四成把握也没有。这么说,是在给宣和帝信心而已。 宣和帝原本就龙体虚弱,远不及常人,中了剧毒后,又是放血又是换血。虚弱的身体实在禁不住这般折腾,已是彻底伤了根元。 宣和帝看不见,六皇子却将师徒两人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倏忽一沉。 宣和帝对程锦容的信任,胜过任何人。 这是一个病患对救过自己性命的大夫,特有的信任和微妙的依赖。也因此,这些话由程锦容说来,效果也最佳。 宣和帝的神色又缓和了一些“辛苦程太医了。”顿了顿又道“杜提点平身吧” 众人缓缓呼出一口气。 这口气尚未呼完,就听六皇子张口道“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儿臣令人查验,皇姐确实在点心里下了毒。长乐宫里的吴嬷嬷王嬷嬷皆因吃了点心,毒发身亡。毒药就藏在皇姐佩戴的珠钗里。” “珠钗是特制的,钗身中空,里面可以藏一些米粒大小的药丸。” “那支珠钗,是二皇兄送给皇姐的。” “儿臣昨晚,已令贺统领将二皇兄带进宫,他现在就在放置皇姐尸首的屋子里。父皇若想见他,儿臣这就让他前来。”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程锦容抬眼,看着面色铁青满面狰狞的宣和帝。 宣和帝会如何处置胆敢弑父弑母的二皇子 过了片刻,宣和帝才张了口,似从牙缝里冷冷挤出了几个字“让他即刻来见朕” 宣和帝要见大逆不道的二皇子,天家父子之间的恩怨,自然不能由人旁观。除了六皇子之外,只留下了裴璋和贺祈。 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退下,去了裴皇后的寝室里。 相比起宣和帝,裴皇后的情形明显好多了。脸上的黑气已褪了许多,目光清明,只是声音依然虚弱无力“锦容,辛苦你了” 此时的裴皇后,还不知程锦容为了救她性命,从自己身上取血,又为她换了血。不过,程锦容的面色格外苍白,没什么血色,一眼便能看出来了。 程锦容对换血一事只字不提,轻声说道“能救娘娘,我半点不觉辛苦。” 裴皇后鼻间一酸,目中闪起了水光。 碍着杜提点也在,母女不便多言。匆匆对视一眼,知道彼此都还撑得住,便已足够心安了。 杜提点上前为裴皇后请脉,然后和程锦容商议着开药方不提。 为了避免裴皇后气血翻涌,程锦容没有提二皇子半个字。 此时的二皇子,正跪在宣和帝的龙榻前。 在寿宁公主的尸首边呆了一整夜,本就心智不坚定的二皇子,熬得双目赤红,已有了歇斯底里几近崩溃的迹象。 他不知宣和帝双眼已盲,被宣和帝冷冷地盯着,心中惧意如排山倒海般袭来。 “逆子你可知罪”宣和帝一声怒喝,如晴天霹雳,骤然响起。 二皇子反射性地全身一颤,口中立刻为自己辩白“父皇,儿臣冤枉啊那支珠钗,是儿臣送给皇妹的没错。可儿臣,也不知珠钗里竟藏了毒药” 这等谎话,也有脸说出口。 六皇子目中闪过鄙夷和厌恶。 宣和帝冷笑一声“这么说来,元思兰的事,也不是你告诉寿宁的了” 二皇子果然矢口不认“儿臣从未和皇妹说起过陈年旧事。一定是哪个多嘴的宫人,在皇妹面前说漏了嘴,使得她恢复记忆,心生怨怼,生出了弑杀父皇母后之心。” 宣和帝又是一声冷笑“小六和她无冤无仇,她为什么还要杀小六” 二皇子哑然无语。 “元泰” 宣和帝忽然改口,直呼二皇子的全名“朕自问这么多年,对你不薄。你是朕的嫡子,朕对你一直期许甚高。你想做储君,对朕这个父皇偏爱小六心中不满,朕都清楚。可朕万万没想到,你这般心肠歹毒,竟以寿宁为刀,想弑父弑母弑弟。” “有没有证据,都无妨。朕要处置你,也无需什么证据。” “来人,将点心端来,伺候二皇子吃下” 第六百一十四章 祸首(二) 宣和帝话音刚落,赵公公便面无表情地捧着点心来了。 这是寿宁公主亲手做的点心,当日一共做了八块。吴嬷嬷王嬷嬷各吃了一块,已经魂归西天。寿宁公主自己吃了两块,帝后各吃了一块,最后剩了两块。 其中一块,被切开仔细查验,确定了点心里被下了毒。最后所剩的,就是眼前这一块了。 隔了两日,点心不新鲜了,不过,外形依然精致小巧。可见寿宁公主这几个月来确实在厨艺上下了不少功夫。 二皇子看着这块有毒的点心,面色骇然又惊恐“父皇你不能这样对我虎毒不食子,我是你的亲儿子” 又冲着神色晦暗的六皇子叫嚷“元辰我是你的亲兄长你快些出声求求父皇。父皇一向最疼你。只要你张口,父皇定会饶我性命” 六皇子用前所未有的冰冷目光盯着二皇子,冷冷道“若不是你,皇姐已经高高兴兴地住进了公主府,等着成亲。若不是你,父皇母后不会身中剧毒” “虎毒不食子可生出弑杀父母这等歹毒心思的人,又岂配为人子” 句句字字,掷地有声。 二皇子眼中射出恨毒的火焰,脸孔一阵阵扭曲。 赵公公已端着点心到了面前。 二皇子岂肯就范,困兽也得拼力挣扎。 二皇子猛地起身,将赵公公撞开。赵公公被撞倒在地,手中托盘咣当一声落了地,装着点心的盘子被摔碎,点心也在地上滚了一圈。 不过,此时谁也顾不上赵公公。 六皇子身侧的贺祈和龙榻边的裴璋,几乎同时出手。 两人第一次合力出手,竟异常默契。一个飞起一脚,踢中二皇子的腿。另一个的拳头,重重落在了二皇子的胸膛。 二皇子毫无招架之力,被一拳击中胸口,吐出一口鲜血。紧接着又被踢飞了数米远,撞到了墙壁上,然后咚地一声滚落在地。 龙榻上的宣和帝,只听动静,心里也觉解恨痛快,冷哼一声“来人,将点心伺候二皇子吃下。” 赵公公应了一声,从地上捡起沾染了污迹的点心,走到二皇子身边。 这一回,二皇子却没有暴起伤人的能耐了,喘着粗气,目中满是惊惧不甘。他还想张口怒骂赵公公,赵公公已将点心扳开一块,塞入他的口中。 二皇子想将点心吐出来,赵公公已伸手握住二皇子的下巴,猛地用力。二皇子吃痛之下,被逼着张口,点心混合着口中的鲜血,一同咽了下去。 二皇子被吓得魂飞魄散,如野兽般嘶喊起来“父皇饶命父皇饶命” 宣和帝毫不动容,冷冷吩咐“继续喂让他好好尝一尝这点心是何滋味” 赵公公鼻间忽地嗅到一阵异样的骚味,略一低头,就见二皇子的身下已湿了一片。竟是被吓得失了禁 你也有今天 赵公公心里畅快不已,又掰了一块点心,塞进二皇子口中。硬逼着二皇子咽了下去。 二皇子终于奔溃了 他涕泪交加,哭喊了起来“父皇饶命啊儿臣知错了那些毒药,都是永安侯给我的。是他怂恿我,我一时糊涂,才做了错事。父皇,罪魁祸首是永安侯啊父皇若不信,立刻召永安侯前来对峙” “父皇,饶了我吧我真的知错了” 二皇子这一番话,令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尤其是裴璋,手中用力握紧了刀柄,眼底溢满了痛苦。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摊上这么一个野心勃勃大逆不道的父亲,是他此生的厄运。如果一切都如二皇子所言,一个弑君之罪,就足够灭裴家九族了 贺祈也皱起了眉头。 有点不对劲 如果正如二皇子所言,此事永安侯也掺和了一脚。永安侯怎么会毫无防备地上朝见了寿宁公主的尸首时,又怎么会那般震惊刹那间的反应,纯粹出于本能,是骗不了人的。 那毒药或许真的是永安侯给二皇子的,不过,在点心里下毒想毒死帝后一事,永安侯应该不知情才对 六皇子似也想到了其中的疑点,正欲张口,贺祈意味深长地扫了一眼过来。 六皇子心里一动,默默又闭了嘴。 二皇子的哭喊求饶声还在众人耳边回响“父皇,都是永安侯怂恿唆使我这么做的。求父皇饶我一命。” 宣和帝冷笑连连,面上满是杀气“来人,立刻宣永安侯进宫觐见。朕要亲自问一问” 六皇子定定心神,低声道“永安侯就在儿臣的东宫。父皇想见他,儿臣立刻命人将他叫来。” 怒火高涨满心杀意的宣和帝,冷冷吐出一个字“准” 东宫离保和殿不远,一来一回,不过一炷香时辰。 今日天气阴沉,太阳被遮在厚厚的云层后。当永安侯被东宫侍卫“请”进保和殿时,天际轰隆隆一阵雷鸣,很快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 在大难临头时,人都会有超乎平时的直觉。 永安侯此时就觉胸口发闷,似有千斤巨石压在心头,喘不过气来。 门被推开,永安侯迈步进了寝室。目光一扫,心里倏忽一沉。 面色阴冷满面杀气的宣和帝坐在龙榻上,龙榻边的裴璋目光幽暗而复杂。六皇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身侧的贺祈满面肃杀,目光如箭。 还有二皇子,狼狈不堪地躺在墙角,身下一片可疑的水迹。嘴角边皆是鲜血,脸孔因惊恐而扭曲。 在看到永安侯的刹那,二皇子的眼睛亮了一亮,表情有些奇怪。 寿宁公主死后的僵硬冰冷的脸孔,在永安侯眼前来回晃动。 一切事发二皇子怕是难逃此劫了 宣和帝召他前来,又是为了什么 这件事,他从头至尾也不知情他胆子再大,也没动过毒杀天子的心思啊 短短刹那间,永安侯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 “裴钦”宣和帝耳力敏锐,只凭脚步声,准确地锁定了永安侯所在的方向“朕问你,你是不是私下给了元泰慢性毒药” 第六百一十五章 惊天(一) 什么 永安侯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宣和帝劈头盖脸的问了这么一句。 他头脑瞬间一懵,脱口而出道“微臣在几年前曾进献过一味慢性毒药给二皇子殿下。不过,微臣也特意叮嘱过殿下。这味慢性毒药,绝不可轻易动用” 宣和帝冷笑一声,打断了永安侯“也就是说,毒药确实是你给元泰的。然后,被他给了寿宁。寿宁将此毒药放在点心里,进献给朕和皇后。差一点,就连小六也一并中了毒。” “这一切,都是因你的恶念而起。你在私下怂恿元泰,令他铸成大错” 永安侯“” 永安侯难以置信,缓缓转头,看向二皇子。 他知道自己不是好人。 他心冷如铁,阴狠无情。为了权势富贵,可以不顾什么兄妹情分,也可以不念妻儿。身边人都是他的棋子。 他做过对不起裴婉如的事,也对不住程望程锦容父女。便是对寿宁公主,也曾有过算计。 可他对二皇子,却是真真正正的掏心掏肺。这些年,为了二皇子,他私下不知做过多少昧良心的事。 他表面投向六皇子,不过是为了借六皇子之势重新站稳朝堂。他真正效忠的,还是二皇子 可二皇子,在愚蠢冲动犯下大错后,竟让他来背这个黑锅 这一刻,永安侯体会到了被全心信任爱护之人背叛的痛苦。 那是能将人撕裂粉碎的剧痛 永安侯直直地盯着二皇子,一言不发,眼睛赤红。 二皇子被死亡的阴影笼罩,已经失了所有的理智。见到永安侯,就如见到了救命稻草。他嘶哑着声音喊了起来“舅舅你告诉父皇,那毒药是你给我的。利用寿宁下毒这一计,也是你教我的。” “我原本不想那么做的,是你说了,只要父皇母后和小六都出了事。储位非我莫属我心思动摇了,走错了这一步。” “舅舅,你快说啊我不想死,我不想吃点心我还年轻,我是大楚皇子,我不想死” 二皇子似已被吓得疯癫了,来来回回不断地嚷着这几句。 永安侯用力咬紧牙关,心血急剧翻腾,喉间一阵阵腥甜。终于张口,吐了一口心头血。 报应 都是报应啊 裴璋出于本能地上前一步,在迈出第二步前,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自嘲又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该说的父子天性该死的血浓于水 他的身体里,流动着父亲给他的血脉。他再冷心冷肺,也无法完全斩断 二皇子癫狂的哭喊声,一直回响,不曾停歇。 永安侯用力闭上眼睛,短短片刻间,似做出了重要的决定。然后,再次睁开眼。目中的决绝和疯狂,令人心惊。 他私下给二皇子毒药,这毒药兜兜转转,进了帝后之口。任凭他说上天,他也难逃一死。反正他活不成了,总得保住二皇子的命。 妹妹,当年大哥为了你,做了错事。 今日,为了你的儿子,大哥便一错到底了。 贺祈一直紧紧盯着永安侯,见他这般模样,贺祈心头忽地掠过不妙的阴影。 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夹杂着雨滴,阴测测地吹打在窗棂上。滴滴答答 “是,”永安侯终于张口认罪“皇上明眼如炬,微臣做过的事,瞒不过皇上” 明眼如炬,这四个字生生戳痛了宣和帝。 他的眼睛被毒瞎了,连看都看不见。哪来的明眼如炬宣和帝脸孔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毒药是微臣给二皇子殿下的,告诉寿宁公主一切,以她为棋子,令她在点心里下毒。这些,都是微臣向二皇子殿下献的计策。” “微臣在二皇子殿下身上下了注,这些年一直不遗余力地支持他。眼看着他和储位失之交臂,微臣心有不甘。” “所以,微臣想出了这一计。万万没料到,最后功亏一篑。太子殿下安然无事,皇上和娘娘也被太医们救回了性命。微臣该死任凭皇上发落” “只求皇上,饶过二皇子。虎毒不食子,二皇子千错万错,也是皇上唯一的嫡子。” 最后一句,清晰地传进众人耳中。 宣和帝眼盲,耳力却敏锐,最后几个字,听得清清楚楚。既震惊又怒极“混账朕还有小六这个嫡子什么唯一的嫡子裴钦,你竟敢在此胡言乱语” 贺祈面色霍然变了。 裴璋的脸色也变了。 六皇子也是一脸震惊,脱口而出道“永安侯,你在说什么” 就连二皇子,也从死亡的阴影中勉强挣脱,愣愣地看着永安侯。 永安侯此时豁出了生死,也没什么可畏惧的了。张口便道“六皇子不是嫡子,因为他的生母,根本不是裴婉清。裴婉清十七年前就死了。现在的中宫皇后,是裴婉清的替身。也是我的庶出四妹,裴婉如” 六皇子脑中一阵轰鸣。 他整个人似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僵立在原地。另外一半飘了起来,高高地浮在半空,俯视着眼前这荒谬又可笑的一切。 怎么可能 永安侯一定是在说谎 他的亲娘,是中宫皇后裴婉清,怎么可能是那个死了十几年的裴家庶女裴婉如真是太荒唐了 飘在半空的他,木然地看着贺祈怒喊一声,上前点了永安侯的哑穴。 裴璋的动作,略慢了一步。然后,裴璋死死地盯着永安侯。父子两个怒目对视,永安侯竟扯动嘴角,笑得诡异而可怕。 裴璋忍无可忍,扬手给了永安侯一耳光。 永安侯口吐鲜血,还吐出了一颗牙。 墙角处的二皇子,终于反应过来。不顾自己的狼狈不堪,爬起身来,扑到了永安侯的身上。以自己的身体挡住永安侯,一边竭力嘶喊着什么。 哦,是二皇兄在喊,请父皇先别赐死永安侯。一切真相,都会查明。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就是真的。 呵呵,真是荒唐啊 他累了,不想听这些。 他闭上眼睛。 飘在半空的半个自己,坠落进身体里,合二为一,倒了下去。 第六百一十六章 惊天(二) 风不知何时大了起来。 将窗棂刮得簌簌作响。雨点也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落在地上。 程锦容的心霍然跳个不停。 这种异样的不妙的预感,在两日前进宫前的晚上,也曾有过。 裴皇后喝了汤药。汤药有宁神之效,喝了汤药后,裴皇后意识模糊,已经快睡着了。她攥着程锦容的手,低声呢喃“锦容,你怎么不说话了” 程锦容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挤出一个笑容“门外风雨交加,我听得入了神。娘娘先睡吧” 裴皇后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很快入睡。 程锦容略略俯身,用另一只手为裴皇后掖好被褥。待裴皇后熟睡后,才将手慢慢抽了回来。 甘草低声说道“趁着娘娘小憩,小姐也去睡一会儿吧连着这样操劳熬夜,就算小姐吃得消,肚中的孩子也受不了。” 程锦容目中露出一丝苦涩,轻声道“甘草,我刚才忽然心神不宁,总有种极不妙的预感。不知这预感,会印证在何处。” 话音刚落,门就被敲响。 敲门声颇有几分急促。 程锦容亲自起身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赵公公再熟悉不过的脸孔。不过,赵公公此时满面惊骇“程太医皇上和太子殿下同时昏厥请程太医立刻前去。” 宣和帝昏厥也就罢了,六皇子怎么会忽然昏倒 到底出了何事 程锦容心里倏忽一沉,二话不说,迈步便走。 甘草立刻背着药箱,追了上去。 几步路便到了宣和帝的寝室。杜提点和周太医李太医也被召了进来。齐齐聚在龙榻边,为宣和帝施针急救。 六皇子被抬到了一边的小榻上。面如白纸,呼吸微弱。 程锦容目光一扫,掠过倒在地上的二皇子和永安侯。二皇子的狼狈就不必说了,永安侯也没好到哪儿去。脸上清晰的掌印,地上还有血迹和一颗牙齿。 两人俱都面色狰狞,张嘴却喊不出半个字来,可见是被点了哑穴。 程锦容心中又是一沉,刹那间,闪过了最坏的那个念头。 “阿容,”一只熟悉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抬起头,看进贺祈的眼底。贺祈目光复杂而愤怒。 便是什么都不说,程锦容也明白了。 是永安侯 临死前,也想拉着裴皇后母子和她一同下黄泉。 程锦容心中涌起无边的怒火,头脑却异常清醒冷静。她听到自己镇定地说道“皇上身边有提点大人和周太医李太医,我先为太子殿下看诊急救。” 不管如何,先救小六 贺祈嗯了一声,松开她的手。 龙榻边的裴璋,目中同样涌动着痛苦,还有浓浓的愧色。 程锦容没有看裴璋。此时此刻,怪谁恨谁都没用。这一桩惊天之密,被严严实实地埋藏了十几年。今日彻底爆开,总比几年前强多了。 一切都还没成定局 还有挽回补救的机会 程锦容迈步走到床榻边坐下,先为六皇子诊脉。略一皱眉,简短地吩咐“拿针包来” 甘草早已熟稔地开了药箱,将针包打开,将最细长的金针递入程锦容手中。程锦容拿起金针,刺入六皇子的头部。 第二根,第三根 不到片刻,六皇子的头上明晃晃的全是金针。 六皇子是震惊过度气血翻涌,骤然昏迷。金针刺穴之下,六皇子很快悠然醒来。睁开眼的刹那,六皇子的目光有些茫然。 “殿下,”程锦容忍着鼻间酸楚,轻声呼唤“你现在感觉如何” 六皇子呆呆地看着上方熟悉的俏脸。 这张脸,清艳美丽,坚毅冷静。在对着他的时候,更是温柔耐心,时时都噙着可亲的笑意。 他见她第一面,就觉得亲近而喜欢。这几年,更是愈发喜爱和她相处。比起寿宁公主,她更像他的姐姐。 原来,她真的是他的亲姐姐。 轰 热血汩汩涌了上来,冲上脑海。昔日所有的疑惑不解,都有了答案。 怪不得母后对二皇兄和寿宁皇姐那般冷淡。 怪不得母后对永安侯那般厌恶。 怪不得母后以前对他那般疏远。 怪不得母后是这样的喜爱程锦容 一切都因为,母后不是裴婉清,母后是程锦容的亲娘裴婉如被逼着进宫做替身,被逼着和亲生骨肉分别十几年。他的出生,想来也不在母后的希冀中吧 他一直活在惊天的谎言里。 泪水溢出眼眶,从他的眼角掉落。 程锦容心中也是一痛。她忍着眼泪,伸手为六皇子擦拭眼泪。六皇子略一偏头,避过了程锦容的手。 程锦容的手顿在半空中,心如针刺。 她一直将这桩隐秘深深地藏在心底。如果不是永安侯说破此事,她永远也不会告诉六皇子。 有些真相,知道了全无好处。只会如利刃一般,令人遍体鳞伤。 现在的六皇子,正是情绪最激烈的时候。她权且退让几步,让他慢慢冷静吧 程锦容收回手,站起身来,维持着太医应有的体面和礼数“殿下已经醒了,就没什么大碍了。不过,情绪过激,容易伤身。请殿下保持心平气和。” 六皇子没有转过头来。 程锦容无声叹息,转身离去。 转身的刹那,泪光在她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最美好的情谊,被无情地打破。不管如何,再恢复不到原来的模样。 程锦容早已磨炼出了坚韧的意志。她的脆弱和痛苦,只维持了短短刹那,很快镇定如常。 她走到龙榻边。 周太医和李太医让开位置,她站在杜提点的身侧,目光落在宣和帝的脸上。 宣和帝同样是气血翻涌昏迷不醒。不过,他的情形比六皇子糟糕多了。体内余毒未清,这一翻涌,更是不妙。 杜提点施针之下,宣和帝还是没醒。药也灌不下去,面色灰败暗淡,令人心惊。 程锦容轻声道“师父,我再为皇上换血。” 也只能如此了。 杜提点无奈点头,低声问道“还是取太子殿下的血吗” 程锦容淡淡道“有二皇子殿下在,就取他的血吧”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六百一十七章 惊天(三) 此时寝室里一片安静。 师徒两人的声音虽低,也传进了众人耳中。 裴璋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心中忧急如焚。他心里闪过大逆不道的念头。 万一宣和帝救不回来除了当时在场的几个人,没人知道永安侯说过什么。如果宣和帝驾崩归天,二皇子和永安侯都得以死谢罪。这个秘密,永远都只是秘密。六皇子是太子,可以顺利登基。裴皇后也可以安然地做太后。 程锦容无需做太多手脚,只要在救治时稍微疏忽一点点 以程锦容的聪慧,一定想到了吧 程锦容略略抬头,和裴璋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连着熬了两夜一天,程锦容的疲惫,就不必细述了。那双秋水般的眼眸,此时也泛起了血丝。却依然坚定。 裴璋瞬间明了程锦容的心意。 她不会那么做。 身为大夫,一身医术是为了救治病患,不是用来害人的。 那样的事,她永远不会做。就连念头,也不会有。 万千思绪,化为无声的叹息,裴璋默默收回目光。 杜提点沉声说道“程太医要为皇上换血急救,本提点和甘草留下,另外赵公公和陶公公留下便可。其余人等,都要退下。也请太子殿下一并避让。” 六皇子终于回过神来,起身下榻,落地不稳,身体晃了一晃“我也留下。取我的血” 程锦容此时已全然冷静,对着六皇子说道“殿下之前取血颇多,身体尚未恢复。刚才又昏厥不醒,绝不宜再取血。二皇子殿下同样是皇上的儿子,取他的血也是一样。” 六皇子还待再说什么,贺祈已上前一步,握住六皇子的胳膊“皇上这般危急,殿下就别再多说浪费时间了。还是先出去吧” 握着他胳膊的手,坚实有力。 六皇子身不由己地随着贺祈走了出去。很快,裴璋等人也退了出去,顺便带走了永安侯。 屋子里只剩寥寥几人。 甘草迅速准备好取血用的器具。 程锦容走到二皇子身侧。一股刺鼻的骚味先冲进鼻息间。她眉头未动,蹲下身子,以手中利剪,剪开二皇子的衣袖。 二皇子被点了哑穴,贺祈临走之前,又点了他的麻穴。现在的二皇子,就如待宰的绵羊一般弱小无助可怜。 他动弹不得,也叫不出声来,眼睁睁地看着程锦容剪开自己的衣袖,然后拿出一把细长的利刃。 二皇子吓得魂飞魄散。 冰凉的刀刃,划破了他的皮肤,温热的血液涌了出来。程锦容面无表情地用力按压他的胳膊,令他的鲜血汩汩流出。 救命啊 这个程锦容,一定是要趁机杀了他。 永安侯被五花大绑,点了哑穴和麻穴。为了怕他醒来后胡言乱语,口中又被塞了一大块抹布。 裴璋沉声下令“将永安侯关押进宫中地牢,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他半步。” 几个御前侍卫,一同拱手领命。然后如抬死猪一般,将永安侯抬走了。 “这天真是奇怪,雨越下越大了。” “裴校尉也真是铁面无情。就这么对自己的亲爹,半点不见动容。” “何止没动容。刚才的眼神冷冰冰的,我看着心里都觉得一阵阵凉意。” “行了,别多嘴。不知他人苦,莫劝人大度。人家父子之间有什么隐情,我们可不知道。别在背地里嚼舌头了。” 这几个侍卫早已走远了,裴璋当然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事实上,就算听见了,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一步一步,到底还是走到了最坏的这一步。 裴璋看着漫天而落的雨丝,心里的尖锐痛楚,渐渐变得麻木而茫然。 接下来,会怎么样 裴皇后的真实身份已经曝露。以宣和帝的多疑,定会严查到底。裴家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 犯下了欺君大罪,裴家会不会满门被斩 裴皇后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太子元辰,要如何面对蜂拥而来的流言和质疑 程锦容又该何去何从 “裴校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裴璋勉强定定心神,转过头,朱启珏焦急的俊脸映入眼中“父皇现在到底如何了” 朱启珏虽是驸马,却不能擅入天子寝室。对一连串的变故也一无所知。不过,永安侯被捆绑着抬进宫中天牢,朱启珏可是清楚地看在了眼底。心里难免有些犯嘀咕。 还有,二皇子自进去之后,一直都没出来。 六皇子倒是出来了,却失魂落魄,一言不发。很快就进了裴皇后的寝室。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裴璋张口应道“二皇子殿下出言不逊,皇上气血翻涌,再次昏厥不醒。程太医和杜提点正在为皇上换血。” 朱启珏半信半疑“没别的事吧我怎么看太子殿下有些不对劲” 裴璋无心再多说了,淡淡道“殿下心中忧虑过度,举止失常些,也是难免。”然后,就住了口。 朱启珏只得闭上嘴。 他有心去探问贺祈。不过,贺祈神色沉凝,冷得像冰。一双深幽的黑眸里,盛满了凛冽的杀气。 十几年的表兄弟了,他还从没见过贺祈这般模样。朱启珏看一眼都觉心惊胆战,也没勇气去张口询问了。 裴皇后闭着双目,睡得很沉。 宫女们都退了出去。六皇子独自坐在床榻边,默默地注视着裴皇后。 裴皇后平日看着年轻,此次被折腾得不轻,面色晦暗,眼角的细纹也露了出来。看着有了三十余岁的模样。 他的相貌,肖似亲娘。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亲娘会被逼着进宫做替身 这么多年,亲娘一直闭宫养病,是为了躲避父皇,也是为了少露马脚吧 两个时辰后,裴皇后身子动了动,睁眼醒来。 “小六,”裴皇后乍然醒来,脑中有些迷糊,张口喊了一声“你来多久了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六皇子凝视着裴皇后,忽地轻声道“母后,你不是裴婉清,你是裴婉如,是不是” 第六百一十八章 惊天(四) 你不是裴婉清,你是裴婉如。 轻飘飘的话语钻进耳中。 混沌的脑海里犹如一道闪电劈过,然后是声声雷鸣。 裴皇后整个人都僵住了,嘴唇不停颤抖,想张口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挤不出口。她以裴婉清的身份活得太久了。久的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个傀儡替身。 她根本不是裴婉清,她是裴婉如。 六皇子看着面色惨白的亲娘,心中汹涌的酸楚和痛苦没有化作眼泪。 这等时候,哭有何用 “娘,”六皇子的眼睛泛着红,声音嘶哑“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裴皇后又动了动嘴,想说话,口中忽然失了声音。 六皇子情绪太过激动,浑然不察裴皇后的异样。 他以为裴皇后是不想说,眼睛愈发红了。他略略低下头,和裴皇后对视“你为什么不说莫非是难以启齿还是你不想告诉我真相,想永远将我瞒在鼓里” “如果不是永安侯说破了这个隐秘。你是不是打算永远瞒着我” “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裴皇后泪水汹涌而落,眼前迅速模糊一片。 她奋力地张嘴,可嗓子失灵了,她根本发不出声音来。 母子两个的情绪都太过激动,甚至连推门声也没能惊动两人。六皇子不自觉地俯下身子,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 裴皇后泪落如雨。 程锦容满面倦色地推门而入。 之前的两个时辰,她再次为宣和帝换血。辅以施针和汤药,宣和帝差点没了的那口气,又勉强续上了。此时正在昏睡中。 她放心不下裴皇后,也放心不下六皇子,明明该去休息了,还是硬撑着过来了,没想到,一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程锦容反手关门。 重重的关门声,终于惊动了六皇子和裴皇后。 裴皇后身体痉挛颤抖,哭得不能自已。 六皇子转过头来,眼睛赤红,犹如不慎落入陷阱被伤的小兽,伤心又绝望。看着程锦容的目光里,没了昔日的亲密无间和温暖,而是痛苦和怀疑。 程锦容心如针刺,痛不可当。 “程太医,”六皇子一字一顿“你当日搬离永安侯府,考进太医院,进宫为母后治病。一步一步,走得稳当顺遂。是不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母后才是你的亲娘。” 程锦容用力闭了闭眼睛,将泪水逼了回去。睁开眼时,眼神已经恢复镇定。 “是,”程锦容简短地应了一个字。 六皇子红着眼,继续追问“从见我的第一面,你就知道我是你的胞弟” 程锦容看着六皇子的眼睛,点了点头。 六皇子用力眨眼,目中水光被逼退“所以,你和母后也早就相认了。只是,你们都瞒着我,不愿让我知道实情。因为,你们想令我登上储君之位” 不是这样。 元辰,不是你想的这样。 裴皇后大急,顾不得擦眼泪,伸手攥住六皇子的衣袖。待六皇子转头后,裴皇后才惊觉,自己张口时依然没有声音。 “母后也无言以对了,是不是” 这个惊天之密,实在太过沉重太过难堪,如一座山压在少年单薄的肩头,似要将他彻底压垮击溃。 六皇子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本能地口出恶言,愤怒地想伤害所有人“母后全力支持我争储,也是为了权势在握。待日后,我登基坐了龙椅,母后就是宫中太后。再无人能和母后争锋,母后的真实身份也就永远被埋藏。” “殿下”程锦容皱着眉头拦下六皇子的话头“你这么想,太过偏激了。娘娘是真心为你着想” “还有你,” 六皇子迅捷转过头来,目光尖锐冷厉,刺得人目痛心更痛“程锦容你费尽心思进宫,到底为的是什么” “你对我的好,是真情还是假意” “你一直鼓励我做太子,也是为了给你自己保命吧你犯下欺君大罪,欺骗我父皇,欺骗了世人,这是要灭族的死罪母后要保住秘密,你要活命,要荣华富贵,所以,你们合力欺骗我。将我当成了棋子” “我真是太天真了我以为,你们都是真心待我。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程锦容的眼睛也红了。 不是因为哀伤,而是因为愤怒。 “元辰,你给我闭嘴”程锦容咬牙怒喝一声“你骤然知道娘娘的真实身份,心中震惊,我可以理解。可你不能因自己的伤心难过,就肆意出言指责,伤害真正在意你的人。” 六皇子扯了扯嘴角,扭曲的笑容里满是自嘲和讥讽“在意程锦容,你说错了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真正在意我。” 程锦容也怒了,目中闪出火焰“眼下一团乱象,皇上和娘娘都未脱离险境,宫中内外都要你撑着。你一味自怨自艾自苦自怜,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也罢,你想知道,我就什么都告诉你。” “当年,我娘和我爹是一对恩爱夫妻。他们原本在临安过着神仙眷属一样的日子,我是爹娘唯一的女儿,他们爱我如世间至宝。” “裴婉清临盆时难产,生下一双儿女后,就卧榻不起。她自知时日无多,唯恐一双儿女不能安然长大成人。而永安侯裴钦,也不愿错失权势富贵。” “二皇子和寿宁公主需要亲娘,裴家需要一个皇后。” “所以,他们算计到了我娘的身上。我娘自幼相貌生得像嫡姐,人在重病后,常年养病,相貌有些微的变化,也不惹人瞩目。只要用心遮掩,就不会被人察觉。” “他们兄妹,定下这一李代桃僵偷天换日的妙计。很快设下陷阱,骗我爹娘进京。支开我爹后,就将我娘软禁在裴家。以我为人质,逼我娘做裴婉清的替身。” “我们母女被迫分别,我自小就以为自己亲娘早逝。我爹也被他们算计去了边关。我们一家三口,被逼着骨肉分离。” “这一分离,就是十几年。” 请记住本书域名。bibook 第六百一十九章 胎气(一) 程锦容情绪奔涌,再也克制不住,语速也越来越快。 “元辰,你的意外出生,令娘亲愧疚自责痛苦,一度想轻生自尽。是因为惦记着我,她不得不忍辱求生。” “这些年,娘亲对你冷淡疏远,不是因为她不爱你,是因为她不敢爱你。” “她还记着自己的丈夫和女儿。所以,她不能全心全意地爱你。可她也尽力在保护你。如果不是她,你以为自己能平安长大吗” “我在因缘巧合下知道真相,知道我的亲娘没有死,被困在后宫里,整日苦熬。我想进宫,我要救她。我有错吗” “我娘被逼着做替身,被逼着有孕,被逼着生下你。她有错吗” “你告诉我,我们错在何处” “是不是错在太过善良,错在轻信他人,错在彼此在意” “我们怕秘密曝露,怕二皇子登基后,永安侯势力大盛,怕你没有活路。所以,我们支持你争夺储位,全心为你筹谋考虑。” “我们无需你感激。我们是亲姐弟,是血肉至亲。我们的身上,都留着亲娘的血。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你好是应该的。她是你亲娘,为你做再多也是应该的。我们都不奢求你回报。” “你骤然知道身世之密,震惊痛苦伤心彷徨,我都能理解。可你万万不该将自己的痛苦,都归咎到自己的亲娘和姐姐身上。” 程锦容几乎一口气未停歇。 一连串的话,犹如巨浪,一浪比一浪更汹涌。 六皇子被这连番的巨浪打得失魂落魄,思绪如麻。 程锦容胸口起伏不停,不知是因为过于劳累,还是因为情绪过激的缘故。肚中的孩子也跟着翻腾起来。 肚间传来的抽痛,令程锦容迅速回过神来。 她深呼吸几口气,以手捧着肚子,慢慢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躺在床榻上的裴皇后,惊觉程锦容面色苍白双手捧着肚子眉间隐有痛苦之色,裴皇后既惊又急,挣扎着要起身,一张嘴不停地张张合合,奈何就是没有声音。手腕也没力气,根本无力坐起身来。 裴皇后恨自己无用,泪水不停滑落。 六皇子也从浑噩中清醒,他一个箭步冲上前“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动了胎气” 程锦容疼得额头直冒冷汗,没力气点头,更没力气说话。 六皇子懊恼不已,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若不是因为他情绪失控无理取闹,程锦容也不会情绪紊乱过激动了胎气。若是程锦容因此早产,或是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六皇子急急去开门。 门外数米处,贺祈神色沉凝地站着那儿。在见到六皇子惊惶失措的脸孔的刹那,贺祈心中顿觉不妙。 果然,下一刻就听六皇子喊道“贺统领,快去请太医来,程太医动了胎气,肚痛难当” 贺祈面色瞬间就变了。 万幸太医们都在保和殿,除了周太医李太医之外,其余太医也都医术精湛。贺祈迅疾请了其中一位擅于调养安胎的赵太医。 程锦容动了胎气,暂时不宜挪动。事急从权,赵太医立刻迈步进了裴皇后的寝室,为程锦容诊脉。 六皇子站在程锦容身侧,满眼情急满心懊悔自责。 裴皇后无力动弹,用尽全力侧了侧身子,目光焦急地落在程锦容的脸上。 贺祈更是心如油煎。 这两日宫中风波不断,程锦容挺着孕肚进宫,劳心劳力救治帝后不说,偏偏永安侯又捅破了陈年旧事。 六皇子到底还年少,心情激荡,一时难以承受这个事实。不知他说了什么,令程锦容情绪波动激烈,动了胎气 男儿流血不流泪。 可此时,看着程锦容惨然失色隐忍痛苦的面容,贺祈鼻间猛然涌起浓烈的酸意,不知何时,脸上竟有了湿意。 一只手颤巍巍地碰了碰他的手。 贺祈反射性地将手握住。 这是程锦容的手,手指纤细柔软,掌心里满是冷汗。 “贺祈,”程锦容抬眼,看着双目泛红落了男儿泪的夫婿“别怕,我没事。” 贺祈此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沙哑着声音嗯了一声,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掌心里。 六皇子的眼也红了,低声说了一句“贺统领,对不起。” 我不是有意和她争锋相对。我只是太过震惊太过茫然也太过害怕了。我几乎忘了,她是疲倦过度的孕妇。 贺祈什么也没说,只伸手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 是老天太过捉弄人,怪不得任何人。这一团乱麻,现在无人能解。一切都只能等宣和帝醒来再说了。 六皇子一扭头,泪水直直掉落。 赵太医开了药方。 甘草不肯假手旁人,亲自熬了安胎药端来。便是贺祈要喂药,都被甘草撅了回去“奴婢喂小姐喝药。” 甘草红着眼,舀起一勺汤药送到程锦容口边。 程锦容张口,温热苦涩的汤药滑过喉咙。 甘草又舀了一勺,小心吹凉,再次送到她嘴边。 程锦容慢慢将一弯腰都喝下,肚中的抽痛稍停。肚中孩子似乎也被亲娘的坚强感染,慢慢平静下来。 甘草哽咽着问道“小姐还疼不疼” 她怀孕的时候,陈皮整日围着她,不让她做一点事,没受过半点委屈闲气。她只管吃吃喝喝睡睡,安心养胎直至顺利临盆。 可她的小姐,挺着七个月的孕肚进宫,忙了两天两夜,心力交瘁,还动了胎气。 程锦容冲甘草笑了一笑,轻声道“不疼了。” 甘草用手背擦了眼泪,低声又固执地说道“从现在起,奴婢就在小姐身边,小姐到哪儿,奴婢就到哪儿。” 程锦容轻轻嗯了一声。 贺祈的情绪也冷静了下来,蹲下身子,以手轻抚程锦容圆溜溜的肚子“阿圆,阿满,你们两个都要乖乖的,别闹腾你娘了。不然,等你们出来,爹先揍你们一顿。” 程锦容轻笑一声,不知为何,鼻间又是一酸。 六皇子没有勇气靠近,低声说道“有众太医在,程太医好好歇着吧” 第六百二十章 胎气(二) 现在这么多人,不宜多说。 程锦容轻声谢恩“谢太子殿下。” 六皇子迅速看了程锦容一眼,目光复杂,难以形容。 裴皇后身边有太医和宫人照顾,无需程锦容忧心便是程锦容再忧心,现在也得以身体为重,暂且将心思放下。 贺祈直接打横抱起了程锦容。 程锦容将头靠在贺祈的胸膛。 贺祈的胸膛平坦结实,熟悉的有力的心跳声传入耳中。程锦容无比心安,精神一旦松懈,铺天盖地的疲倦汹涌袭来。 她闭上眼,很快睡着了。 这一闭眼入睡,整整睡了一夜。 她在睡梦中,其实也不甚安稳,不停地做梦。 梦到了爹娘。 亲娘“死”的太早了,她的幼年记忆也早就模糊。可这一晚,她却梦到了幼年。没了亲娘,她时常哭泣,一双小眼哭的红通通的。 她的舅母永安侯夫人,抱着她到了一间屋子里。那间屋子空荡荡的,她就对着空白的墙哇哇大哭。 那时的她,不知道亲娘就在一墙之隔的密室里,听着年幼女儿的哭喊声,心如刀割泪落如雨。 亲爹程望,在边军里做着军医,每日忙碌不息。到了夜深人静之时,他睁着眼无法入睡,口中喃喃叫着如妹,还有她的乳名。 很快换了梦境。 她梦到了年幼的元辰。 小小的男童,扬着笑脸喊着母后。面色晦暗的母后,略一点头,寥寥几句话,就闭上眼睛,示意自己累了。 男童眼中流露出失望,有模有样的拱手告退。走出椒房殿回了自己的寝宫后,却一个人悄悄抹起了眼泪。 再然后,她又梦到了和元辰对峙时的情形。 她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只听元辰愤怒叫嚷“你们都不是真心待我。我没有你这样的亲娘,也没有你这样的姐姐” 即使是在睡梦中,程锦容也感受到了那份尖锐的痛楚。 “小姐,”甘草熟悉的声音将她从梦境中唤醒“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程锦容模糊地嗯了一声,慢慢睁开眼。 甘草用毛巾拧着温水,为她擦拭额头的冷汗,紧接着是胳膊和头脸等处。将滑腻腻的汗都擦净之后,程锦容清爽了许多,也清醒了。 “甘草,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程锦容轻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甘草老实地答道“已经是五更天了。小姐从昨日傍晚,一直睡到现在。” 原来,她睡足了一整夜。 想来,宣和帝和裴皇后都无大碍。不然,定会有人来叫醒她。 “小姐,你现在感觉如何肚子还疼吗”甘草一脸紧张地问道。 程锦容心头一热,微笑着应道“不疼,昨日傍晚我是太累了,差点伤着孩子。一夜睡过来,我现在精神好的很。” 顿了顿又笑道“就是饿的很。我现在能吃得下一头牛。” 甘草果然被逗乐了“那小姐先喝药,喝完药立刻吃早饭。” 程锦容很配合地喝了安胎药。早膳显然是早就备好的,两三味粥,配上五六式面点,还有两荤四素的小菜。 程锦容饥肠辘辘,连着吃了三碗才搁了筷子。 剩余的,皆被甘草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有力气了,程锦容才问起了帝后情形“皇上和娘娘如何了这一夜有没有人来叫我前去” 甘草答道“没有。姑爷走之前吩咐奴婢,好好守着小姐。奴婢估摸着,定是姑爷将所有人都拦下了,不让人惊扰了小姐。”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甘草又小声道“昨日小姐动了胎气,姑爷急得都掉眼泪了。姑爷对小姐真情厚意,奴婢也为小姐高兴。” 想到贺祈昨日落泪的模样,程锦容心尖又软又酸。她低声轻叹“他这两日一直没睡。” 不止贺祈,六皇子也一直硬撑着没睡。 裴璋朱启珏等御前侍卫,俱都守在保和殿内外,无人离开半步。 整整两日两夜。 此时天际已经发白,天快亮了。昨日凄风苦雨,今天倒是晴天模样。 程锦容站起身来。 甘草立刻紧张地扶住程锦容的胳膊“反正无人传召小姐前去。小姐还是好好歇着吧动了胎气,就得好好养着。赵太医也说了,万幸小姐身体底子好,又一直精心调养。不然,这一动胎气,非早产不可。” 程锦容轻声道“人在宫中,身不由己。我能安稳睡一夜,已足够了,总不能一直躲在屋子里。” “可是小姐” 程锦容安抚地看了甘草一眼“不用担心。我若是觉得不适,不会硬撑着。” 甘草无奈地住了嘴。 程锦容先去了天子寝室外。 众太医都在外候着,见了程锦容,赵太医第一个皱了眉头“程太医动了胎气,不宜妄动。” 程锦容笑着应道“先谢过赵太医昨日诊治开方之恩。赵太医放心,我就是放心不下,特意过来看看。” 话说回来了,宣和帝和裴皇后身中剧毒,全仗着程锦容和杜提点合力,抢回了帝后的性命。帝后都未真正脱离险境,确实离不得程锦容。 就在此时,熬了一夜的杜提点出来了,面色晦暗,却也透出了喜色“锦容,皇上醒了。” 醒了就好。 程锦容松口气。 就听杜提点又道“皇上要见你。” 程锦容心里一沉,面上却神色如常,含笑应道“好,我这进去觐见皇上。” 宣和帝单独召见程锦容,甘草再放心不下,也不能跟着,眼睁睁地看着程锦容进了寝室。 门缓缓关上。 二皇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想来和永安侯一样,都被关进了宫中天牢。 六皇子也不在,不知是去上朝,还是撑不住去睡了。 寝室里,只有躺在床榻上的宣和帝,还有忠心耿耿的赵公公。 程锦容走上前,没等行礼,宣和帝便道“免礼。” 再次从阎罗殿里走了一遭的宣和帝,声音虚弱无力,睁着眼也看不见身前一切。颇有几分落魄天子的意味。 不过,天子就是天子,一头巨龙,便是行将陨落,亦有毁灭一切的龙威。 “程锦容,朕问你,永安侯所言,是真是假” 第六百二十一章 对阵(一) 永安侯所言,是真是假 宣和帝一醒,立刻宣召她前来诘问。由此可见,这桩惊天之密,给宣和帝带来的震撼,丝毫不弱于六皇子。 程锦容站在龙榻外数尺之遥,和龙榻上的宣和帝四目相对。 任谁也看不出,眼前这个目光冷厉的男子,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这一刻,空气几乎停止流动,凝滞厚重得令人无法呼吸。 宣和帝声音愈发冷厉“程锦容你素来敢做敢言,在朕面前,从不说假话。朕现在问你,永安侯说的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程锦容终于张了口“是。” 宣和帝“” 赵公公一惊,迅疾俯身低头“皇上没事吧” 宣和帝闭上龙目,呼吸急促,胸膛也在急剧地起伏,脸孔的肌肉不停痉挛。这哪里是没事,分明是大大有事 赵公公情急之下,就想宣召太医。 宣和帝闭着眼,也猜到赵公公要做什么“不必召太医。” 赵公公只得应下。 宣和帝深呼一口气,又用力吐了出去,。再深呼吸一口气,再用力吐出口。反复数次,也没能将胸膛里的怒火按捺下去。 “好一个裴钦”宣和帝神色狰狞“朕不将他千刀万剐,难息心中之恨。” 天子之怒,唯有鲜血可以平息。 程锦容听到这句话,并不诧异。 宣和帝再次睁眼,冷冷道“程锦容,你为何进宫” 程锦容缓缓道“因为,我的亲娘在宫中。” 宣和帝“” 宣和帝的脸孔,瞬间扭曲。 堂堂天子,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后宫有许多年轻貌美各有风情的嫔妃。在无知无觉之下,他竟强占了别人的妻子 这对天子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赵公公连连冲程锦容使眼色。 程太医,你说话可得悠着点哪没见皇上已经怒火中烧了吗要是再被气晕过去,难道再换血急救不成 程锦容无视赵公公的眼神,慢慢说了下去“微臣这就将当年的旧事说给皇上听一听。” 这个故事其实不长,短短数句话,便说得清清楚楚。 程锦容昨日对着六皇子时,气血奔涌,情绪激动,语气激烈。 此时此刻,她却如局外人一般镇定,用冷静近乎淡漠的口吻,将这一桩陈年隐秘娓娓道来。 “事情的缘由,便是如此。” “微臣考进太医院,拜杜提点为师,一步一步,都是为了进宫见亲娘。我娘当年被迫进宫做替身,又意外怀了身孕,生下皇子。” “论痛苦,没人比我娘更痛苦。” “她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不慕虚荣,不贪富贵。她和我爹青梅竹马,是一对年少的恩爱夫妻。” “如果不是裴钦和裴婉清兄妹心肠恶毒,设计陷害。我们一家三口,也不会天各一方饱尝分别之苦。” “她患了心疾,不愿见任何人,以椒房殿为牢,困住了自己。我进宫后,她根本不敢和我相认。是我主动和亲娘相认,为她打开心结。后来,她的病一日日好了起来。” 一直沉默的宣和帝,忽地张口打断程锦容“你为朕看诊,治好了朕的宿疾,取信于朕。也是有意为之了” 程锦容没有否认“我想长久地留在宫中,取得皇上信任成为天子太医,是最好的一条路。也不会引人怀疑。” 宣和帝神色阴沉“你就不怕永安侯说出真相吗” 程锦容目中闪过浓浓的讥讽和嘲弄“皇上还不了解永安侯为人吗当年为了权势,他就这般算计自己的亲妹妹。如今我娘这个替身,稳坐中宫凤位,裴家跟着沾光,一跃成了四侯之首。” “他贪恋权势,比谁都怕死,不敢也绝不肯曝露这桩隐秘。” 宣和帝冷哼一声“照你这样说来,他昨日怎么又敢说了” “死到临头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憎恶“临死拉上我们母女做垫背,令皇上和太子殿下心生隔阂,或许还能为二皇子再赢得一线转机。” “一箭三雕,何乐不为” 该死的永安侯,千刀万剐,也不能解心头之恨。 宣和帝心里涌起骇人的杀意。 当然,就算没有此事,永安侯也死定了。 不管永安侯有没有挑唆指使,只凭他暗中进献毒药给二皇子这一条,已足够治永安侯死罪了。 寝室里再次陷入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宣和帝缓缓吐出一口气,冷不丁地问道“小六是否知情” 程锦容心里一凛。 这才是宣和帝今日宣召她前来的真正用意。 如果六皇子只是一个普通皇子,生母身世有暇,倒也罢了。偏偏六皇子是宣和帝最心爱的儿子,也是宣和帝亲自教导培养出来的储君 宣和帝中了剧毒,两次换血,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尚未可知。便是勉强熬过去了,怕是也没多少寿元了。 大楚的江山,或许很快就要易主。在知道六皇子的身世后,宣和帝还会让六皇子继续做太子吗会不会生出易储之心 不过,六皇子性命应该无忧。到底是亲生血脉,宣和帝再心狠,也不会要六皇子的命。 短短刹那间,程锦容的脑海中闪过种种念头,口中毫不迟疑地应道“太子殿下一直被瞒在鼓里,半点都不知情。” “昨日骤闻此事,太子殿下气血攻心,昏厥不醒。醒来之后,便去质问皇后娘娘。微臣及时赶到,和殿下争执了几句,也因此动了胎气。” “皇上可以宣召太子殿下前来,微臣和殿下当场对峙。” 程锦容的声音依然冷静镇定。 宣和帝目不能视,对声音便格外敏锐。 听着程锦容的应对,宣和帝扯起了嘴角,话语中露出讥讽“朕往日常赞你冷静过人。现在看来,是朕太小看你了。怀揣着惊天之密,在朕身边伺疾,丝毫不露声色。” “就是这满朝文武百官,有你这份定力和城府的,也没几个。” 程锦容恭声道“皇上过奖,微臣愧不敢当” 宣和帝“” 第六百二十二章 对阵(二) 两人对阵,一个人的情绪,很容易感染到另一个人。 如果程锦容惊惧惶恐跪地求饶,宣和帝的怒火会就此倾泻而出。 此时,程锦容镇定如常,说话的语气和应对间的态度和以前一般无二。宣和帝被欺瞒的旺盛怒火,不知不觉中就退了几分。 宣和帝显然并无令六皇子和程锦容对峙的意思,一时沉默下来。 程锦容心里其实远不如表面来的冷静。 从踏进寝室的那一刻起,她就一脚踏进了悬崖边。一个应答不慎,就会跌落深渊尸骨全无。更会连累裴皇后和六皇子。 直至此刻,她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总算先过了生死关。 以宣和帝的脾气,没有喊打喊杀,可见没有杀人之意。 宣和帝的声音再次响起“程锦容,当日你为朕治好了宿疾,朕要厚赏你,你求了两面免死令。” “朕当时还有些奇怪。现在想来,你是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早有防备” 程锦容看着宣和帝,轻声应道“微臣不能否认,进宫后为了自保,确实有过诸多算计。不过,微臣为皇上看诊治病时,并未多想。微臣是大夫,皇上是病患。身为大夫,在为病患治病时,定会全力以赴。” “便如昨日,皇上被二皇子和永安侯气得再次昏迷。微臣以换血之术为皇上急救。如果微臣存了恶心恶意,稍微一个疏忽,皇上便再也不能睁眼了” 赵公公倒抽一口凉气,忍无可忍地打断程锦容“程太医请慎言”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程锦容怎么敢说出口 程锦容被打断,既未动气也未心虚,先看了赵公公一眼“赵公公对皇上一片忠心,昨日存步未离。应该很清楚,我说的都是实情。” 赵公公哑然。 是啊换血的过程其实颇为凶险。程锦容手中利刃稍稍偏移,或是存了私心疏忽怠慢几分,宣和帝一旦出了意外。身为太子的六皇子便可顺利登基 对程锦容和裴皇后来说,这不失为破局的良策 可程锦容没有这么做。 赵公公能想到的,宣和帝自然也想到了。心里的怒气,不由得又去了三分。 不管如何,程锦容确实屡次救了他的命。 片刻后,宣和帝再次张口,声音里骇人的寒意已散了一些“此事,朕自会令人细细审问永安侯。” “程锦容” 宣和帝顿了顿。 程锦容立刻接了话茬“微臣定会守口如瓶,绝不向任何人透露今日皇上和微臣的对话。” 宣和帝讥讽地扯了扯嘴角“应得倒是痛快。怕是一转脸,就要将一切都告诉皇后了。” 皇后两个字一出口,宣和帝心中忽然一阵刺痛。 身为帝王,坐拥天下。后宫嫔妃美人,任由他临幸宠爱。被他真正放在心里的,唯有一个裴皇后。 谁曾想,这个皇后是个假的,整整骗了他十余年 怒火混合着伤心和难堪,一起涌上心头。 宣和帝忽地改了口“从今日起,你不得再见裴皇后,也不得再见小六。安分待着,没有朕宣召,不得出房门半步。” 这个结果,比程锦容预想的已经好很多了。 有一众太医精心照顾着,裴皇后的身体应无大碍。她被软禁,权当是养胎了。 程锦容恭声谢恩“微臣谨遵皇上之命。” 宣和帝听着这个声音,心中一阵恼怒。既愤怒自己的心软,又恼怒自己不得不善待程锦容。 毕竟,程锦容医术精湛高妙,如今的他实在离不得程锦容。 “退下吧”宣和帝的声音陡然冷硬。 程锦容恭声告退,不疾不徐地推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刹那,宣和帝闭上双目。 赵公公立刻上前,为宣和帝掖好被褥。 候在门外的太医们,见程锦容安然无恙全须全尾地出来了,纷纷松口气“程太医辛苦了。” “皇上龙体没有大碍了吧” 程锦容神色自若地应道“诸位暂且宽心,皇上暂时没什么大碍。” 宣和帝那一日张口要将所有太医杖毙,着实将太医们都吓到了。要是天子有个差池,他们这些太医也没了活路。 听闻程锦容这么说,众太医面上皆露出喜色。 程锦容又微笑道“皇上体恤我怀着身孕,不宜劳累,令我回屋歇下。我今日便不奉陪了。” 太医们立刻道“程太医快些回去歇着吧” 尤其是赵太医,还不忘叮嘱一声“安胎的汤药,少说也得喝五六日。” 程锦容笑着应下,在甘草的搀扶下,慢慢回了寝室。 甘草还有些奇怪“小姐真的哪也不用去了就留在这儿养胎” 程锦容嗯了一声。 甘草挠挠头“小姐,奴婢愚钝,想不明白为什么。可奴婢就是觉得,这件事有些不对劲。” 和天子斗智斗勇,十分消耗精力。 程锦容略略打个呵欠“不必多想。皇上一番好意,我领受就是。我这两日累得狠了,正好多睡一睡。” 甘草想不出什么,索性也不想了,伺候着主子歇下。 今日小朝会,朝中重臣们很快就发现太子殿下心神恍惚思绪不宁,一个早朝几乎没怎么说过话。 卫国公和靖国公互相使了个眼色。然后,卫国公张口询问天子病症。 六皇子勉强回过神来“父皇并无大碍,只要将养数日便可。诸位爱卿,不必忧心。” 卫国公又问“听闻永安侯昨日留在宫中,今日小朝会为何不见踪影” 永安侯三个字一入耳,六皇子心中闪过浓烈的杀意。 他长了十几年,还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想杀人的冲动。 “永安侯犯下大错,被父皇关进了宫中天牢。”六皇子神色沉凝,淡淡说道“等父皇病好了,自会发落处置。” 卫国公一惊,却未再多问。 散朝后,靖国公邀卫国公一同乘坐马车。 卫国公欣然应邀,上了马车,驶出一段路程后,靖国公才低声道“事态不妙。永安侯次子和寿宁公主婚期在即,为何永安侯忽然被关进了大牢”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六百二十三章 后续(一) 卫国公也皱起了眉头“此事确实蹊跷。就算永安侯犯下大错,按着朝中规矩,也该关进刑部大牢。由刑部问审才对。” 说句不好听的,永安侯再得圣宠,也是外臣。没有被关进宫中天牢的资格 靖国公接了话茬“二皇子昨日被召进宫,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半点动静。该不会是和永安侯一道关进宫中天牢了” 卫国公和靖国公神色凝重地对视一眼,脑海中同时闪过一个惊人的猜想,各自心惊不已。 皇上到底是旧疾突发,还是有人胆大包天生了弑杀帝王之心 如果真如他们所猜想的那样,那么这一切异样就都有了解释。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也不能说透。 “这段时日,要多加小心。” “说的没错,你我都各自留意宫中动静。” 两人低语数句,各自去官署办差不提。 散朝了,六皇子本该去陪伴宣和帝和裴皇后。可他此时心乱如麻,根本不知该如何面对父皇“母后”。 六皇子踌躇片刻,对贺祈说道“还有许多奏折未曾批阅。孤先去批阅奏折。” 贺祈窥出了六皇子矛盾又复杂的心情,没有阻拦,只低声提醒“殿下不如先派人去问问皇上和娘娘此时的情形。” 六皇子略一点头,叫来小喜公公,吩咐了几句。 小喜公公恭声领命,很快退下。 这两日,朝中的奏折确实堆积了不少。 六皇子原本心绪纷乱,拿起奏折后,逼着自己凝神看奏折,心情倒是慢慢平静了下来。很快,小喜公公前来复命。 “回禀太子殿下,皇上早上醒了一回,宣召程太医诊脉。之后,程太医得了皇上的首肯,可以不必随伺左右,回了寝室。” “皇后娘娘今日也醒了。汤药勉强喝下,饭食还是一口未进。” 六皇子一惊,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已经拧起眉头,张口问道“如此说来,程太医只在早晨时露过面,之后便未在人前露面” 小喜公公笑着应道“正是。奴才还特意问了赵太医,赵太医说了,程太医昨日动了胎气,本就该卧榻静养。皇上体恤程太医,这是为人臣子的福气。” 不对 这根本不是什么体恤臣子,分明是要软禁程锦容 贺祈心中一沉,面上神色未变,笑着拱了拱手“皇恩浩荡,末将感激不尽。” 六皇子显然和贺祈想到一起去了,一张俊秀的脸孔如被阴云笼罩。 六皇子挥挥手,令所有内侍都退下。偌大的正殿里,只剩下他和贺祈两人。他抬头看向贺祈,目中露出一丝歉意“对不起,你们夫妻也被拖进这潭浑水了。” 贺祈淡淡应道“殿下不必自责。从一开始,阿容就身在局中,身不由己。我和她夫妻一体,同进共退。” 贺祈越是这么说,六皇子越觉羞愧难当“昨日我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她是被我气得动了胎气。我” “我心疼阿容,”贺祈张口打断六皇子“我也同样心疼殿下。殿下尚且年少,这般沉痛的过去,不是殿下的过错。” 六皇子鼻子一酸,将头扭到一边。 贺祈没有出声,任由六皇子无声哭了片刻。 对六皇子来说,最痛苦的是,不但要接受这一段沉重的往事,还要去面对接下来的困境。 过了片刻,六皇子用手背擦了眼泪,低声对贺祈说道“我现在去见父皇母后。” 该面对的,总要去面对。 一味躲避,毫无益处。 贺祈点了点头,将手放在六皇子的肩膀上,沉声道“殿下放心,我会坚定不移地站在殿下身后。” 六皇子心头一热,用力点了点头。 六皇子先去见了宣和帝。 值得欣慰的是,宣和帝没有将他置之门外。 六皇子走到龙榻边,拱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宣和帝回了短短两个字“免礼。” 六皇子谢了恩,站直了身体。将复杂的心情按捺下去,轻声问询“听闻父皇醒了一回,今日感觉可好些了” 宣和帝嗯了一声“感觉尚可,就是全身没什么力气。” 六皇子又问“父皇今日可曾进食” 一旁的赵公公代为答道“皇上今日早上喝了几口稀粥。” 能吃的进东西便好。 六皇子张口安抚道“父皇安心静养便是。朝中有卫国公靖国公等人,还有诸多臣,政事由他们打理,儿臣每日代父皇批阅奏折。遇到大事,儿臣便来回禀父皇,由父皇定夺” 宣和帝略一点头“也好。” 顿了顿,宣和帝又道“寿宁的尸首不宜久放,今日便让人将她安葬吧对外便宣称,寿宁得了急病暴毙。裴家的亲事也作罢。” 六皇子低声应下。 至于如何处置永安侯和二皇子,宣和帝没有说,六皇子也没问。 父子两人说话,就像平日一样。 仿佛昨天什么也没发生过。 贺祈冷眼旁观,一颗心安稳了不少。 以宣和帝目前表现看来,宣和帝对一手教导培养出来的六皇子依然器重信任。至于天子心里有没有别的打算,此时还不好做定论。 六皇子也稍稍安了心。 嘘寒问暖过后,六皇子又去了裴皇后的床榻边。 裴皇后的情形,比六皇子预想的还要糟。 一张脸孔如纸般苍白,目光凄凉而悲伤。看见六皇子脸孔的刹那,裴皇后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泪水很快涌出眼眶。 六皇子心里一痛。 若不是他昨日太过冲动言语尖锐,裴皇后也不会这般伤心。 正如程锦容说的那样。当年进宫做替身,绝非亲娘所愿。她被逼着和至爱的丈夫女儿分别,怀了身孕后不得不生下了他。 从头至尾,她都是受害者,没有选择的权利。他怎么忍心怪她这个亲娘 碍着还有太医在,六皇子不便多说,他坐在床榻边,握住裴皇后的手,低声道“母后什么都别多想,先养好身体要紧。” 裴皇后张张嘴,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第六百二十四章 后续(二) 六皇子惊觉不对劲,转头问一众太医“母后这是怎么了昨日还能张口说话,怎么今日忽然不能说话了” 其中一个太医,战战兢兢地禀报“皇后娘娘昨日似受了什么刺激,致使嗓音忽然失声。这等症状,颇为少见。或许等过些时日就会自发好了。” 六皇子心中懊恼自责不已,很快红了眼眶“母后,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母后一定要尽快好起来。” 他掌心里的手动了动,然后,翻手握住了他的手。 六皇子看向床榻上面色苍白的亲娘。 裴皇后目中含着泪光,更多的是欣喜。 小六,是娘对不起你。你肯原谅娘就好。 母子两个默默无言的对视片刻。裴皇后忽地皱了皱眉,动了动嘴。锦容呢,为什么今日一直没见锦容 六皇子避重就轻“程太医昨日动了胎气,需要卧榻静养几日。所以,今日她没能来母后身边。” 裴皇后心中疑惑,却问不出口,只得暂且将这桩事放下。 六皇子张口吩咐一声,很快,便有宫女捧来一碗米粥。粥熬了许久,入口即化。最适宜病者进食。 六皇子亲自喂裴皇后,裴皇后不忍拂逆儿子的孝心,张口慢慢吃下。吃了半碗,裴皇后便吃不下了。 裴皇后歉然地看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笑了笑,拿起帕子为裴皇后轻轻擦拭嘴角“吃不下也别勉强。母后好生歇着,儿臣得了闲空,再来探望母后。” 裴皇后点点头。 永安侯府。 尚不知裴家已经大祸临头的永安侯夫人,正忙着准备半个月后的成亲喜宴。 裴珏虽是庶子,尚的却是公主。永安侯夫人再不情愿,也得用心操持喜宴。从宴客的名单,到当日的喜宴菜单,种种琐事,数不胜数。都要永安侯夫人一一过问,忙得她脚不沾地, 一想到两日不见人影的丈夫,永安侯夫人心里就不痛快,恨恨骂了一句“有能耐一直在军营里待着,到裴珏成亲那一日也别回来。” 永安侯住在军营也是常有的事,两日没回府,永安侯夫人也未生疑心。 裴璎在二皇子府内宅自尽,死讯被封锁,压根没传出来。 一起安宁如常,甚至令永安侯夫人生出“就这样下去也算不错”的念头。 可惜,这注定了只是一个奢望。 午后,小喜公公来了永安侯府。 小喜公公原本是宣和帝身边的人,后来到了六皇子身边,做了太子近侍。堪称宫中炽手可热的红人。 永安侯夫人以为小喜公公是奉令送赏赐来,立刻令人叫了裴珏过来。 成亲之日将近,裴珏的脸上也多了喜气。英俊的脸孔上浮着笑意,冲小喜公公拱手“不知小喜公公今日前来,是为了何事” 小喜公公未语先长叹一声。 裴珏心里咯噔一沉,心头忽地掠过阴影。 就听小喜公公说道“咱家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送的不是喜讯是噩耗。寿宁公主暴病已经殁了,请裴二公子节哀” 什么 寿宁公主怎么会忽然死了 裴珏全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小喜公公。 永安侯夫人脑海中也嗡地一声,脱口而出道“小喜公公,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还有十几日就是大婚的喜日子了。寿宁公主怎么会忽然暴病死了” 小喜公公叹道“也怪不得夫人和二公子如此震惊。咱家在宫中听闻此事时,比夫人和二公子还要惊讶。” “不过,这等大事,咱家绝不敢说谎。太子殿下命咱家亲自来裴家送信。” 永安侯夫人面色一白,身子晃了一晃。 裴珏心神巨震之下,犹自不忘伸手扶了永安侯夫人一把。永安侯夫人总算没当场出丑,在裴珏的搀扶下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不对 宫中一定出了大事 否则,好端端的寿宁公主怎么就死了 等等,永安侯两日没回府,该不会也出事了吧 永安侯夫人心血翻涌,太阳穴突突直跳,张口便问“小喜公公,我冒昧问一句。侯爷两日没回府了,他可是身在宫中” 小喜公公面不改色地应道“这个咱家就不知道了。” 不等永安侯夫人再追问,小喜公公便拱手一礼,转身离去。 永安侯夫人呆愣愣地坐了许久。 裴珏呆愣愣地站在一旁。 说不出是谁的心情更沮丧更复杂一些。 “裴珏,”永安侯夫人忽地张了口“去让人备车,我要去等阿璋回府,问个清楚明白。” 裴珏回过神来,低声应是。 永安侯夫人上了马车,裴珏也骑上了骏马。心乱如麻的永安侯夫人,无心过问裴珏。这对嫡母庶子,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去了裴璋的宅子,一等就是一个下午。 一直等到天黑,也不见裴璋身影。 永安侯夫人按捺不住,叫来管家询问“阿璋昨日晚上可曾回府” 管家叹道“不敢瞒夫人,大公子已经连着三日没回来了。” 永安侯夫人“” 裴璋在宫中当值,每隔一日就会回府一晚。此次连着三日都没回来。宫中一定出事了,一定是出了大事 永安侯夫人眼皮跳个不停,面色十分难看。 裴珏半日未曾说话,此时才沙哑着声音道“母亲,大哥今晚看来是不会回来了。我们明日再来等。” 裴璋人在宫中,永安侯夫人再心急也没用,只得咬牙点头。 来时惊惶匆忙,回时沮丧心凉。 永安侯夫人心情极差,回府后对裴珏说道“寿宁公主已经死了,这门亲事只得作罢。” 裴珏默默点头,脑海中闪过寿宁公主的面容。 他和寿宁公主只见过一面。 他还记得那个骄傲美丽的少女略略扬着头目光斜睨的模样。他也记得她发病时的痛苦脆弱无助。 他早已下定决心,等成亲后一定好好待她,以温柔抚平她的伤口。 却没想到,他和她没有做夫妻的缘分。临近婚期,她竟然就这么突然地死了 他有些黯然,也有些心痛。 第六百二十五章 后续(三) 寿宁公主暴病身亡的消息,隔日就传开了,众人震惊之余,心里竟隐隐有种这一天终于来了的唏嘘。 寿宁公主失宠已久,先在公主府里“养病”,后来又回宫中继续养病。听闻她受了元思兰死讯的刺激,神智早就不太正常了。 这一暴病身亡,众人只惋惜地叹了一声寿宁公主命薄,更多的是关注二皇子和永安侯的行踪去向,还有双双病倒几天都未露面的帝后身体如何。 “三郎身在宫中,已经几日没回来了。” 太夫人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叹道“还有锦容,被急召进宫,就再无音信了。今日宫中又传出寿宁公主的死讯。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宫中出事了。” 贺淞目光一闪,低声说道“如果我猜的没错,宫中是出了大事。此事,不仅涉及到了寿宁公主,而且,和二皇子永安侯都脱不了干系。” 太夫人心惊肉跳,霍然看向贺淞“你的意思是,二皇子兄妹合谋要害皇上弑君弑父,这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贺淞淡淡道“所以,寿宁公主暴病身亡了。二皇子和永安侯应该都被关在宫中天牢了。” 太夫人皱紧眉头“他们是死是活,我不关心。我只担心锦容。她怀着七个月的身孕,又是双胎。怀双胎的女子,大多会早产。她偏偏又在此时进了宫,操心劳力,最是伤身。” 贺淞张口安慰太夫人“母亲先别急。三郎人在宫中,定会好生照顾锦容。再者,锦容自己就是太医,精通如何安胎养胎,定会以肚中的孩子为重。” “父子争斗也好,手足相残也罢。这都是天家的事,和我们贺家没什么关系。三郎和锦容在宫中小心谨慎些,足以自保。” 太夫人惶惑不安的心情被稍稍抚平,略一点头。 母子两人再如何猜想,也猜不出其中的隐情。 更猜不到,程锦容早已被卷入这一场滔天巨浪中。 康宁公主惊闻噩耗后,哭了一场,立刻就进了宫。 康宁公主往日进宫,先去椒房殿给裴皇后请安,然后再去见自己的亲娘。今日进宫,却未能见到裴皇后的人影。 “母妃,宫中到底出什么事了”康宁公主红着一双眼睛,声音里满是惶惑和惊惧“皇姐怎么忽然就死了” 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怎么忽然就死了 顾淑妃苦笑一声,低声道“康宁,我虽在宫中,却也是一头雾水。我只知道,寿宁的尸首是从保和殿里抬出去的。连夜被抬出了宫,也不知葬在了何处。” 康宁公主又是一惊,脱口而出道“母妃的意思是,皇姐没葬进皇陵父皇怎么能如此狠心” 顾淑妃摇摇头“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不过,皇陵有两日路程。寿宁的尸首昨夜就下葬了,显然没送去皇陵。” 说着,顾淑妃长叹了一声“不管寿宁做错了多少事,落得这样的下场,实在凄凉。” 只有葬进皇陵,才能享后世香火供奉。 寿宁公主是嫡出的长公主,忽然殒命,连葬进皇陵的资格都没有。由此可见,寿宁公主的死因不同寻常。 康宁公主很快也想到了这一层,一张俏脸隐隐泛白。她用力咬了咬嘴唇,低低问道“母妃,皇姐是不是” 后面几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皇上和皇后娘娘一直都没露面。”顾淑妃低声接了话茬“二皇子和永安侯都被关进宫中天牢。大皇子府四皇子府五皇子府一直被御林军保护,不能离府半步。” “康宁,这其中的缘故,你仔细想一想,就明白了。” 康宁公主的面色更白了几分,声音也颤抖起来“二皇兄和皇姐,怎么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皇姐已经死了,二皇兄又会如何” 顾淑妃怜惜地握住康宁公主冰冷的手“康宁,这些事你别多想了。他们自己造的孽,也只得自食恶果。” 寿宁公主太作,终于将自己作死了,怪不得别人。 康宁公主忍不住哭了起来,紧紧抱住顾淑妃“母妃,我好害怕。” 顾淑妃轻轻抚摸着康宁公主的发丝,轻声道“别怕。我们母女两个都安分守己,这宫中风浪再大,也刮不到我们身上来。” “听母妃的话,你安安分分地待在你的公主府里。等风平浪静了,再进宫来。” 康宁公主哭了一场后,就出宫回了自己的公主府。 康宁公主忍得住,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却按捺不住了。 第一日被御林军团团包围,他们心里揣度纷纷,又不敢确定。连着过了几天,御林军丝毫没有离去之意,宫中倒是传出了寿宁公主的死讯。要是还看不出宫中出了大事,他们几个也白活这么多年了。 大皇子领着侍卫要出府,御林军拦着不让,对峙间有人出了手。虽然没闹出人命,却打伤了十几个大皇子府的侍卫,御林军倒是毫发无伤。 大皇子勃然大怒,声称要进宫向六皇子讨个说法。 四皇子府隔了没多远,大皇子府闹了这么大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四皇子。 四皇子立刻领着侍卫也往外冲。 御林军奉令“保护”众皇子,阵仗摆得再大,也不敢真的对皇子动手。四皇子不管不顾往外冲,谁还真敢拿刀剑招呼不成 无奈之下,就被四皇子冲了出去。 五皇子不甘示弱,同样施为,也领了几十个亲兵冲出了府。 四皇子五皇子不约而同地去了大皇子府外。 大皇子见来了援手,精神一振,一语双关地厉声说道“本皇子的人不能白白受伤。这就进宫向小六讨个公道。” 没错,就是要找六皇子当面诘问。他们都是他的兄长,他怎么能令御林军包围兄长们的府邸,甚至动手伤人 四皇子迅速冲大皇子使了个眼色“大哥,我也咽不下这口闷气,我随你一起去。” 五皇子沉着脸附和“我也去。” 第六百二十六章 后续(四)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气势汹汹地一同进了宫。 守着宫门的内侍,也没胆量拦下几位皇子殿下,一边令人送信去保和殿,一边面有苦色地开了宫门“殿下要进宫,奴才不敢不开宫门。只是,也请殿下体谅奴才一二。奴才今日擅自开宫门,定会被重重责罚。还请几位殿下在此稍候片刻,等候通传” “呸”脾气有些暴躁的五皇子,狠狠呸了一口,手里的马鞭在空中一扬,落在内侍的肩膀上“滚一边去” 内侍被抽得摔倒在地,敢怒不敢言。 五皇子被关了几天,心里憋了一肚子怒气,还要扬手再抽。被四皇子拦了下来“行了,先去保和殿要紧。和一个奴才较什么劲” 五皇子这才悻悻地住了手。 待几个皇子大步离去,一旁的小内侍,才敢跑上前,将摔倒在地的内侍扶起来。 那个内侍疼得龇牙咧嘴,冲着几个皇子离去的方向暗暗啐了一口。 呸 斗不过太子殿下,只敢拿奴才来撒气 保和殿。 “启禀太子殿下,”小喜公公悄步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奴才有要事禀报。” 六皇子连着熬了几天,加起来只睡了几个时辰,眼里都是血丝。此时正忙着批阅奏折,闻言抬起头来“什么事” 小喜公公低声道“大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不顾御林军阻拦,硬是进了宫。现在已经往保和殿来了。” 六皇子脸上没有一丝惊诧,淡淡道“他们能忍到此时才进宫,已是极限了。来就来吧” 寿宁公主的死讯一传出宫,大皇子他们顿时心思浮动,哪里还待得住。 小喜公公见六皇子神色冷淡,有些着急“殿下还是多召些东宫侍卫来吧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殿下以自身安危为重才是。” 六皇子神色未动“不必了。孤身边有贺统领,有二十个东宫侍卫足矣” 这里是保和殿,不是他的东宫。 往日他和宣和帝父子情深,宣和帝疑心虽重,对他这个太子却爱护有加。他带多少东宫侍卫进保和殿都无妨。 可如今,父子两人面上如常,心里却有了深深的隔阂。他召东宫侍卫前来,宣和帝心里会如何作想 小喜公公年少净身进宫,在宫中也有十年了,最是伶俐通透。六皇子一张口,小喜公公便反应过来,不敢再多嘴。 一直默不出声的贺祈,忽地张口说道“殿下放心,有末将在,无人能伤殿下分毫” 六皇子心头微热,看了贺祈一眼。 贺祈同样熬了几天,眼中同样有血丝。眉眼间满是冷肃坚毅。有他在身边,六皇子心安踏实。 “贺统领,这几日辛苦你了。”六皇子低声道“过了今日,你就回府休息一日。” 贺祈却道“殿下身边离不得人,末将就在殿下身边。” 六皇子鼻间微酸。 心里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难以出口。 程锦容是他的亲姐姐,贺祈是他的姐夫。 他没有张口问贺祈,却也能猜到,贺祈一定早就知道那一桩秘密。贺祈不仅是以臣子之心待他,更是爱屋及乌。因为他是程锦容的亲弟弟,贺祈的赤胆忠心里,还有姐夫对小舅子的关切怜惜。 此时,殿门外响起阵阵脚步声。 六皇子回过神,站起身来。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满心疑虑,倒也不敢太过失了分寸。亲兵们都被留在殿外,只他们兄弟三个迈步进了殿内。 “大皇兄,四皇兄,五皇兄,”不等他们张口发难,六皇子就主动张口道“我令御林军围住你们的皇子府,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们先别恼,我这就领着你们去见父皇。等见了父皇,你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六皇子的态度大大出乎三人意料。 大皇子此时摆出了身为长兄的架子“也好。我们这就一起去见父皇。如果没有个合理的解释,我们几个可不会饶过你。” 四皇子立刻张口附和“大哥说的对。宫中出了事,我们也是父皇的儿子,应该随伺父皇左右。” 五皇子一声冷哼“凭什么将我们都关在府里难道还怕我们谋害父皇不成” 六皇子深深看了五皇子一眼“确实有人谋害父皇的性命否则,给我再大的胆子,我也不敢下令围困皇兄们的府邸” 五皇子大皇子四皇子“” 三位皇子齐齐变了面色。 这几日里,他们被困府中,脑子却没闲着。私下里揣度,十有八九是父皇出了事。寿宁的死讯,二皇子被关进宫中天牢,也印证了他们的猜测。 不过,猜测归猜测。谁也没料到六皇子竟然直言不讳地说出了这个事实。 “个中内情,等父皇日后告诉你们吧”六皇子淡淡道“诸位皇兄,随我一起去见父皇。”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旋即心中一阵懊恼。 不知不觉中,他们三个竟被六皇子牵着鼻子走了。 贺祈的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六皇子终于有了储君风范。一人对着几位兄长,半点未落下风。 很快,大皇子等人就见到了宣和帝。 这一场剧变,彻底伤了宣和帝的龙体根本。短短几日,宣和帝虚弱苍老了许多。根本无力坐起身来,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落在儿子们所在之处。 几位皇子不敢和宣和帝对视,纷纷躬身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也无人发现宣和帝眼睛看不见的事实。 宣和帝听着儿子们的声音,想到了死去的寿宁公主,想到了大逆不道的二皇子,暗淡的面孔闪过杀意,淡淡道“都平身。” “你们几个进宫,是想知道宫里出了什么事吧” “朕现在就告诉你们。” “永安侯暗中敬献毒药给元泰。元泰这个逆子,生出弑父弑母的歹毒心思。暗中唆使寿宁在点心里下毒。” “小六没吃点心,侥幸逃过一劫。朕和皇后都中了剧毒,差点就毒发归天。” 第六百二十七章 后续(五)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听了这一番话,齐齐色变,一个个张口怒骂二皇子。 其中,尤以大皇子最愤慨骂得最凶。 “身为人子,竟生出弑杀父母之心,简直猪狗不如不堪为人。这等不忠不孝之人,根本不配为大楚皇子” “儿臣恳请父皇重罚元泰” 四皇子五皇子也慨然附和“大皇兄说的对父皇绝不能饶了元泰” 六皇子看着义愤填膺的皇兄们,心里哂然冷笑。 那一日过后,宣和帝从未提起过裴皇后。显然,宣和帝并不愿裴皇后的真实身份曝露。所以,在大皇子等人看来,寿宁公主和二皇子犯下忤逆谋杀的重罪,定会牵连裴皇后,也会连累他这个太子。 毕竟,他和二皇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裴皇后身为“亲娘”,也定会被严惩 如此一来,对大皇子等人来说,就再好不过了。他们在此慷慨激昂,痛骂二皇子,根本没存什么好心。 宣和帝冷冷道“朕自有主张。” 几个皇子立刻就住了嘴,改而关心起宣和帝的龙体来“父皇现在感觉如何” “儿臣见父皇受苦,心如油煎,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听着儿子们的话,宣和帝面色稍缓“程太医杜提点合力救了朕,朕体内的余毒要慢慢清除。目力也受损,看不清东西。” 几位皇子们感同身受,差点就要潸然泪下了。 六皇子抽了抽嘴角,默默移开视线。 宣和帝叹了一声“朕这一躺下,不知何时才能好。朝中政事不能搁下,小六身为太子,代朕上朝批阅奏折。你们几个,就来给朕伺疾吧”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心中一喜,忙不迭地应下,恨不得掏出一颗孝心来。 他们当然更想听政。不过,国有储君,轮不到他们几个皇子。在父皇龙塌前伺疾尽孝也是好事。 当年,小六不就是凭着父皇的偏袒宠爱才被立为储君 说不定,父皇在见过他们的孝心后,会生出易储的心思呢 六皇子将几位皇兄的喜形于色看在眼底,心里百味杂陈。 不过,身为太子,不能拂逆天子的心意。身为人子,也得听从父亲的吩咐。 六皇子咽下喉间叹息,拱手道“儿臣一定尽心打理朝政国事,不会懈怠。请父皇安心养病。” 又对大皇子等人说道“有劳几位皇兄了” 大皇子立刻应道“身为人子,孝顺父亲是理所应当。”然后,转头对宣和帝说道“从今日起,儿臣就睡在小塌上。喂药进食换衣洗漱,都由儿臣亲自伺候父皇。” 宣和帝颇有些动容,点头允了。 五皇子鼓起勇气问道“父皇,儿臣斗胆问一句。不知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二皇兄” 千万别心软别客气啊 六皇子看向宣和帝。 一提起二皇子,宣和帝重重哼了一声,面色阴沉得令人心寒“等日后,你们就知道了。” 几位皇子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战。 虎毒不食子。父皇已经杀了寿宁,难道还要杀二皇子 六皇子第一个拱手告退“今日奏折尚未批阅完,儿臣先告退。” 宣和帝淡淡嗯了一声。 六皇子离去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几个皇兄围拢在苍老虚弱的宣和帝身边,宣和帝的神情难得的平静温和。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宣和帝没有抬头。 六皇子回过头,自嘲又苦涩的扯了扯嘴角。 不管父皇想做什么。父子两人,再不可能恢复往日的亲密了。 一直默不出声的贺祈,忽地低声道“殿下要稳住。” 这等时候,做好太子的本分。让文武百官们看到,他是值得效忠的太子。让宣和帝看到,他是出色的储君。 六皇子深呼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 宫中天牢,修建在地下,共有三层。 数百御林军,轮班看守。天牢越往下,守卫越森严。尤其是第三层,用插翅难飞来形容也不为过。 这座宫中天牢,关押过犯下大错的内侍宫人,关押过后宫嫔妃。关押皇子倒是极少,像永安侯这等外臣,能被关进此处,也是独一无二了。 身处地下数米处,大牢既阴暗又潮湿,且通风不畅。 仅容一人的牢房,宽不过五尺,长不过八尺,高不足六尺。空间极其狭小,就像一个大一号的棺材。 在里面待上几个时辰,就会觉得气短胸闷。更可怕的是,是黑暗和安静。来回走动,也不过几步。 大声呼喊叫嚷,无人能听见。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格外令人惊恐。 待得久了,不必用刑,也会令人崩溃。 永安侯被捆着抬进了牢房。被关了一天一夜,就熬不住了。 永安侯身上的绳子倒是被解了,像困兽一般在牢房里不停走动。没有水,也没有食物。饥渴时时折磨着他。 永安侯拼尽全力拍打门板,用力嘶喊“来人快来人” “有什么要问的,只管来问。我一个字都不隐瞒要杀要刮,也都冲着我来,给我个痛快” “毒药是常院使亲手配制。当年是我用重金收买了常院使,有了常院使的配合,才得以瞒天过海。皇后常年养病,不能见人,都是常院使的功劳。我将毒药给了二皇子,私下唆使他铤而走险。” “一切都是我做的来杀了我吧” 他自知难逃一死,现在只求个痛快。 可惜,不论他如何叫嚷,外面依旧死气沉沉的一片安静,毫无回应。 从这座牢房走进一条狭长的走道,走个十几米,拐两个弯,就到了另一处牢房。同样是狭小黑暗的牢房,伸手不见五指。 另一个惊恐凄厉的声音在嘶喊“父皇,儿臣知错了” “都是永安侯唆使儿臣,儿臣一时冲动,做了错事。儿臣悔不当初啊求求父皇,饶儿臣一命” “来人,快来人我要出去,我要见父皇” 可惜,任凭他叫破了喉咙,也没人回应。 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黑暗和安静。 第六百二十八章 软禁(一)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 这三日里,宣和帝又昏迷了两次。也唯有此时,程锦容才能出寝室。为宣和帝看诊救治后,就以养胎为由回寝室。 看着程锦容高高隆起的肚子,众人暗暗替程锦容捏把冷汗,倒是无人怀疑程锦容被软禁。 裴皇后连着几日没见程锦容,心中百般忧虑情急。 奈何她嗓音失声,至今说不出话来。每次见了六皇子,只能以目光相询。 小六,锦容呢 她为何一直没露面 她现在怎么样了 看着裴皇后焦灼的面容,六皇子心中百味杂陈。 这等时候,裴皇后不是应该先担心宣和帝的龙体和他的储君之位是否安稳吗还有,她的真实身份已经曝露,现在最该担心的,是她自己吧 在裴皇后心中,什么都不及程锦容的安危重要。 六皇子挥挥手,令宫人全部退下。 寝室里只剩母子两人了,六皇子才低声说道“母后放心,父皇只令程太医禁足。程太医怀着身孕身子笨重,不宜过度操劳。对她来说,权当是养胎了。” 裴皇后如何能放心得下 她拉扯住六皇子的衣袖,目中蕴满了恳求。 六皇子瞬间领会裴皇后的心意,晦涩的心情里,又泛起了一丝酸意“母后的意思,儿臣都明白。儿臣一定竭尽全力,不令程太医受半点伤害。” 裴皇后松了口气,目中浮出浓浓的歉意。 这几日,她虽卧榻养病,也知道六皇子处境艰难。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每日守在龙榻边伺疾,一个比一个孝顺。往日最受宠的六皇子,每日忙着处理政事,倒是无暇伺疾了。 别人不知就里,裴皇后心里却很清楚。宣和帝是因她这个生母迁怒于六皇子,是在冷落疏远六皇子。 六皇子的储君之位,也没那么稳妥了。 六皇子打起精神安抚裴皇后“母后也不必为儿臣忧心。有众多肱骨之臣相助,朝堂政事儿臣能应付。若有大事,儿臣就禀报父皇,由父皇决断。” 至少在眼下,他的储君之位还算安稳。 裴皇后又松了口气。 她最忧心的,就是一双儿女。只要程锦容性命无忧,只要六皇子安然无事。日后宣和帝要怎么处置她这个“皇后”都无妨。 宫中情形稳住了,在宫中一连待了数日的贺祈,终于回了府。 他连着熬了数日,也撑到了极限。回府后,既未进食,也没沐浴更衣,倒头便睡。一睡就是一整夜。 太夫人再心急,也只得捺着性子等了一夜。待到隔日凌晨,太夫人亲自去了凌云阁。 “三郎,宫里到底出了何事”太夫人没心情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好端端地,寿宁公主怎么忽然死了二皇子和永安侯做了什么,为什么都被关进了宫中天牢” 贺祈睡足了一整夜,精神气力恢复了八成,沉声应道“此事关系重大,祖母别问了。问了我也不能说。” 太夫人“” 也不必说了。 贺祈短短的两句话里,已经透露出许多信息,足以令太夫人心惊。 太夫人沉默片刻,又问道“锦容呢她何时能回府” 贺祈心中一痛,神色间丝毫不露端倪“阿容身为天子太医,眼下不能离宫。不过,她身怀六甲,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不会一直留在宫里,祖母不必忧虑。” 这番话说得含含糊糊。太夫人心里不满,忍不住嘀咕“宫里这么多太医,怎么就离不得锦容了” “她怀的可是双胎,禁不得劳累,也不宜费心耗神。” 太夫人也就是发发牢骚,很快又叮嘱道“三郎,你每日在宫中当值,得了闲空,可得多去看看锦容。” 贺祈笑着应下。 待太夫人走后,贺祈脸上的笑意渐渐隐没。 帝心难测。 宣和帝现在还下不了床榻,也离不得程锦容。等龙体有了好转,也就到了“算总账”的时候。 哪怕他豁出自己的前程性命,也要护得程锦容平安。 “小姐,赵公公来了。” 甘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程锦容嗯了一声,站起身来。 赵公公迈步前来,对程锦容的态度倒是没变,恭敬中带着亲热“皇上宣召程太医前去请脉。” 程锦容三番五次将昏迷中的宣和帝救醒。说句不夸张的话,没有程锦容,宣和帝定然熬不过这一劫。 只冲这一桩,就足以令赵公公对程锦容感激不尽了。 程锦容微笑着应了一声。 赵公公照顾有孕在身的程锦容,刻意放慢步伐。 程锦容不疾不徐地进了天子寝室。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皆守在龙榻边,还有一大早就来请安的六皇子,几双眼睛俱都落在程锦容的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程锦容和六皇子没有说话的机会,对视一眼,便各自移开目光。 程锦容先为宣和帝诊脉,然后,又为宣和帝检查眼睛。 “皇上现在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吗”程锦容轻声问道。 宣和帝眉头紧皱,满面阴沉“只有靠近三尺之内,才能勉强看见一些。”就如现在,程锦容近在咫尺,可他的眼前,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子。 比瞎子也强不到哪儿去。 程锦容的声音如往常一般镇定冷静“请皇上不要心急。毒素集中到了眼部,所以目力受损。待毒素全部清除,皇上也就会恢复视力,什么都看得清了。” 宣和帝意味不明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在最愤怒的时候,宣和帝不是没想过要杀了程锦容泄愤。 不过,气头一过,稍微冷静下来,宣和帝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至少先等他的龙体痊愈了再说 程锦容诊脉结束后,便张口告退。 宣和帝并未下明旨,程锦容被软禁一事,知道之人寥寥无几。程锦容走出寝室后,含笑和众太医寒暄招呼,才施施然回了寝室。 一推门,就落入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阿容” 刚才还坚强冷静的程太医,在夫婿的怀抱里,忽然鼻间泛酸,将头依偎在他的胸膛,久久没有说话。 第六百二十九章 软禁(二) 按着宫中规矩,贺祈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这几日,程锦容被软禁,贺祈不得不强自按捺着焦急忧心。此时夫妻相拥,感受着程锦容无言的委屈和脆弱,贺祈心痛又怜惜不已。 “阿容,”贺祈一手轻拥她的身子,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肚子“孩子有没有闹腾” 程锦容的头埋在贺祈的胸膛处,声音也有些发闷“一对淘气包,每日拳打脚踢,没个消停的时候。” 说话间,肚皮猛烈的抽动了两下。 贺祈只觉掌心处被踹了两下,心中阴郁一扫而空,忍不住笑了起来“孩子在踢我。定是怪我这个亲爹,没能时时陪在他们身边。” 话题一扯到孩子身上,程锦容的心情也瞬间好了起来。 她抬起头,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一口“亲爹要当差,有亲娘时时陪着他们就行了。” 再美的容颜,在有孕七个多月时,也美不到哪儿去。脸孔胖了一圈,还会略略有些浮肿。 可在贺祈眼中,此刻的程锦容最美。 “阿容,”贺祈俯头,在她的唇上温柔辗转。然后小心翼翼地搂着她,低声道“不管到了何时,你都要先保重自己。” “我知道,在你心里,皇后娘娘最重要,为了皇后娘娘,你可以做任何事。太子殿下也同样重要。” “我很自私。在我心里,你最重要,无人能及。不管到了何时何地,我都要你平安无事。还有你肚中的一双孩子,同样是我心中的至宝。” 程锦容鼻间酸意阵阵,眼眶热了,声音也哽咽起来“贺祈” “阿容,你答应我。”贺祈盯着程锦容的眼,神色郑重“你要保重自己。不管遇到什么困境,都要先保全自己。” 贺祈很了解程锦容。 她的冷静聪慧理智,在裴皇后遇到危险时,就会全数抛在脑后。就像几日前,她为了救裴皇后,不惜取自己的血为裴皇后换血。 他没有阻拦,是因为他知道,根本阻止不了她。 程锦容郑重地应下“好,我答应你。” 这话听着一点都不可信。 贺祈心里暗暗叹息,却也没再逼着程锦容许诺。他只说了一句“我会拼尽全力守护你。” 要么两人一起活,要么一起死。 程锦容眼眶湿润,泪水不知何时滑落下来。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哭泣也是一种发泄解压的方式。 哭了一场后,程锦容心中闷气散了大半,笑着说道“皇上给我留了颜面,让我以养胎的名义待在寝室里。每日能出去一趟,回来后可以看医书,可以睡觉。有甘草陪着我,我半点都不孤单,你不必担心我。” 那是因为宣和帝需要程锦容看诊救命。 真正的危险杀机,在日后。 贺祈没有说穿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顺着程锦容的话音笑道“你趁着这段时日,好好养胎。” “你的肚子越来越大,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皇上总得放你离宫回府生孩子。” 程锦容不仅是天子太医,还是平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她肚中的孩子,是贺家的嫡脉骨血。宣和帝再独断专行,也不能不让程锦容出宫回府。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低声问道“天牢那边可有什么动静永安侯和二皇子现在如何了” 贺祈略略皱眉“宫中天牢守卫森严,什么消息也打探不出来。不过,依我看来,皇上绝不会容永安侯活着出天牢了。” 永安侯做过的事,足够他死十次。 至于二皇子是生是死,就得看宣和帝的心意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冷意“裴钦早就该死了。二皇子犯下弑杀天子的恶行,这回就是不死,也会被重重惩戒。” 宣和帝从来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亲生女儿还不是被他一刀杀了。 低语几句,贺祈再次叮嘱程锦容保重身体,便起身离去。 贺祈走后,程锦容有些疲倦,反正闲着无事,便又躺下了。不过,肚中孩子格外活跃,动动小手小脚,亲娘的肚皮不停地鼓起来。 真是甜蜜的烦恼啊 程锦容不时以手摸肚子,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天牢里,没日没夜的黑暗和宁静,终于将永安侯逼垮了。 当牢房的门被打开的一刻,永安侯用尽最后的力气扑了过去。他已经陷入癫狂状态,根本分不清眼前人是谁“快杀了我吧我有罪,我认罪给我个痛快” 就像一头野兽嘶喊个不停。 头发散乱不堪,口中和身上都是恶臭。往日英俊体面的侯爷,此时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 赵公公眯了眯眼,嫌恶地推开永安侯。 永安侯被饿了几天,每日只有一碗水。现在全身无力,赵公公稍一用力,永安侯就被推开,重重摔倒在地。后脑勺被磕破,溢出了鲜血。 永安侯似乎已经察觉不到疼痛了,挣扎着爬了过来,一把抓住赵公公的衣襟“要杀就杀了我一切都是我做的二皇子是受了我的挑唆指使” 赵公公目中满是鄙夷和冷笑。 永安侯活该千刀万剐,可二皇子也半点都不无辜。 身为兄长,唆使亲妹妹毒杀父母胞弟。将寿宁公主推入必死的境地。二皇子这等冷心冷肺无情无义,简直令人不齿。 “咱家奉皇上之命前来,永安侯一心求死,可见做尽了坏事,自知自己死路一条啊”赵公公皮笑肉不笑,声音里满是冷意“不过,想怎么死想何时死,都得皇上说了才算。来人,请侯爷去梳洗更衣,饱餐一顿,随咱家去见皇上。” 永安侯被“伺候”着泡了半个时辰的热水,将一身的臭气和污秽洗去,换了一身干净的新衣。勉强有了些人样。 饿了几天的永安侯,肠胃极其虚弱,将饭菜塞进口中后,很快又吐了出来。 赵公公不耐久等,索性命人给他灌了一碗参汤,然后令人将他口中塞的严严实实。捆绑住全身,再以宽大的黑布袋套上,趁着夜色抬进了保和殿。 第六百三十章 死前 几位皇子都被打发了出去。 宣和帝在内侍的搀扶下,勉强坐直了身体。 寝室里燃着数盏宫灯,亮如白昼。宣和帝的眼前依旧一片混沌,只见几个模糊的黑影。这令宣和帝的心情愈发恶劣。 “启禀皇上,奴才已经将永安侯带来了。”赵公公恭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宣和帝冷冷嗯了一声。 赵公公使了个眼色,一众内侍也都退下。 偌大的寝室里,只余宣和帝和赵公公,还有被五花大绑最多动一动眼珠的永安侯。 永安侯口中被塞了破布,口中发出呜呜地喊声。 宣和帝冷笑一声,心中压抑的怒火全数涌了上来,沉声下令“让他说话。朕倒要听听,他还要说什么。” 赵公公应了一声,走上前,将永安侯口中的破布拿了出来。 永安侯果然又嘶喊了起来“皇上杀了我吧一切都是我做的我认罪只求皇上饶过二皇子殿下” 永安侯喝了那碗参汤后,回过劲来了。一张脸孔涌过异样的潮红,整个人已经陷入癫狂的状态。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叫嚷着这几句话。 宣和帝神色愤怒冰冷“裴钦朕有话问你” 宣和帝的声音一入耳,永安侯不再嘶喊。他被铁链捆束了全身,此时趴在地上。用尽力气,也只略略抬起头。目光只能看到龙榻,根本看不见宣和帝。 捆缚在脖颈处的铁链太沉了。 永安侯也不挣扎了,将头脸重新贴在冰冷坚硬的玉石地面上。 宣和帝今晚要问的话,不能让任何人听见。当宣和帝张口时,赵公公后退几步,低下头,只当自己是个死人。 “裴钦,当年李代桃僵这一计,到底是谁的主意”宣和帝的声音里满是寒意“你如实道来,朕就留裴璋一命。” 至于永安侯,犯下欺君重罪,断无活路。 宣和帝没有灭裴家满门,肯留裴璋一条命,已是格外开恩了。 永安侯的反应出人意料“请皇上留裴珏一命。” 宣和帝也被噎住了。 赵公公忍不住瞥了趴在地上的永安侯一眼。 这个永安侯,对嫡子还真是够心狠的。宣和帝摆明了只允裴家留一个男丁,换了谁也该保住嫡子。永安侯倒好,张口就保庶子裴珏。 “只差十几天,裴珏就是驸马了。”永安侯的语气里竟然还有一些遗憾“他是我最喜爱的儿子。皇上留他一命吧” 宣和帝忍不住冷笑一声。 就听永安侯又道“嫡子又如何皇上最疼爱的儿子,也不是嫡子。” 宣和帝瞳孔骤然一缩。 这话说得何其恶毒 他最疼爱的六皇子,他一直以为的嫡出皇子,原来根本不是皇后嫡出。六皇子的亲娘,不过是裴家庶女,还是嫁了人生过女儿的。他这个堂堂天子,在无知无觉中强占臣妻 永安侯自知必死,倒是一派豁出去的畅快,继续说了下去 “裴婉如自幼就和婉清生得相似。她不喜欢这个庶出的妹妹。我略施小计,在裴婉如八岁时就将她送去了临安老宅。京城几乎没人见过裴婉如。” “裴婉如成亲那一年,我回临安老宅送嫁。见面时我也被吓了一跳。长大的裴婉如,和妹妹几乎生得一模一样,甚至比她更美三分。” “后来,妹妹临盆难产,自知来日无多,心中唯一牵挂的是一双儿女。没有亲娘护着,孩子在宫中很难平安长大。再者,她一死,皇上就会续娶。到时候,皇上就会另有嫡子。” “我用一封信,将裴婉如骗到了京城。她的丈夫程望,是有名的少年神医,被我打发去给人治病。” “裴婉如领着女儿程锦容进了裴家,知道自己中了算计时,已经迟了。我有程锦容在手,裴婉如爱女如命,只能忍辱听我的。” “十几年前,死的人不是裴婉如,是妹妹。不过,在外人眼中,是裴婉如落水身亡。妹妹的病症渐渐有了起色,很快就被送进了太子府。” 宣和帝面沉如水,冷冷地打断永安侯“所以,朕那一年打完仗回府后,看到的就是裴婉如了。” “正是。”永安侯回忆起当年旧事,竟流露出一丝快意自得“裴婉如比妹妹年轻了四岁,相貌到底也不是全然一样。如果仔细甄别,便会察觉出来。所以,我令常院使给裴婉如下了药,令她缠绵病榻。” “人在病中,面色变黄,也会憔悴清瘦。容貌略有些变化,就不明显了。” “再者,就在久病之下,性情脾气也会有所改变。整整三年间,裴婉如一点一点地取代了原来的裴婉清。皇上进后宫本就不多,她又一直养病不能伺候枕席。久而久之,皇上也就习惯了后来的裴婉清。” 宣和帝被这一番话勾起了深藏在心底的回忆。 是啊,一开始,他其实也有些异样的感觉。到底是年少结发夫妻,也有几分情意。他领兵打仗半年多,回来之后,就觉得病中的妻子有些奇怪。 妻子病了,没了昔日的精明能干聪慧骄傲。常常整日不说一句话。 时日久了,他渐渐习惯了,也慢慢觉得,变得温柔沉默的妻子挺合心意。在妻子病症好转后,他在椒房殿里留宿。 她的紧绷和竭力隐藏的惊惧,在他看来,是久病后的怯懦和害怕。后来,她又病了,紧接着又有了身孕。那一段日子,她饭食难进,瘦弱得可怜。他便允永安侯夫人时时进宫陪伴。 再后来,临盆生了六皇子之后,她便患了心疾,越来越沉默少言。每次他进椒房殿,她的眼底都有着惊惶。 他以为她是怕再次怀孕生子,心中存了怜惜,后宫又有众多曲意逢迎的美人,他便不再留宿椒房殿了。 现在回想起来,宣和帝心中涌过近乎耻辱的愤怒。 裴婉如 这些年,你一直在骗朕。 就算当年你进宫时是无辜的。可后来,你有那么多的机会可以向朕坦白。你为何一个字都不说 为了你女儿和你的丈夫,你就这样欺骗朕吗 第六百三十一章 行刑 宣和帝的胸膛里涌动着无以名状的怒火。 这样的情绪,对至高无上的天子来说,少之又少,几乎从未有过。 宣和帝绝不会承认,汹涌的怒火里夹杂着嫉妒的火苗。 “为什么不杀了程望”宣和帝冷冷问道“你留着程锦容做人质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留程望的性命”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永安侯不是良善之辈,此时却也没有说谎的心情,张口便答“裴婉如和程望夫妻情深。这些年,程望在边军里做军医,一直洁身自好,连个营妓也没碰过。我若是杀了程望,只怕她悲恸过度,会自尽轻生。” 宣和帝“” 很好 宣和帝冷笑一声“你思虑得倒是周全。” 永安侯的脸孔贴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声音里竟然也没多少悔恨“我算无遗策,唯一漏算的就是程锦容。” “我本打算让裴璋娶她为妻。只要将她永远地困在裴家内宅,裴婉如就是还剩一口气,也得强撑着活下去,什么都听我的。” “可没想到,程锦容不知何时知道了这个秘密。趁我一时疏忽,离开裴家。之后,竟考进了太医院,进宫做了太医。” 说到这儿,永安侯的语气中终于多了悔恨“早知今日,我在几年前就应该动手杀了她。” 顾虑重重,思虑太多,结果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宣和帝又是一声冷笑“几年前,郑氏是皇贵妃,大皇子比二皇子更受宠。二皇子唯一胜过大皇子的,就是嫡出的皇子身份。你要是对程锦容下杀手,皇后再无牵挂,来个鱼死网破。到时候,得益的只会是大皇子。” “你处心积虑,为的就是二皇子做储君,日后登基为帝。裴家身为外戚,富贵也能长久绵延。” “再者,元泰那个蠢货,自少时就和你这个舅舅格外亲近。他坐了龙椅,你这个幕后功臣,也就拥有了巨大的影响力,甚至可以染指皇权。” “你野心勃勃,当然不敢冒险,也没勇气闹个鱼死网破” 宣和帝说了一长串的话,胸膛剧烈地起伏,呼吸也急促粗重起来。 赵公公一惊,迅疾上前,扶住宣和帝“皇上息怒,请皇上保重龙体。” 宣和帝气血翻涌之下,哪里按捺得住,咬牙怒道“立刻赐死裴钦” 赵公公一边应是,一边将宣和帝扶着躺下。 宣和帝又吐出几个字“带去天牢,在二皇子面前行刑” 赵公公继续应是。 趴在地上不得动弹的永安侯,全身的力气也耗光了。他如死狗一般伏在地上,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天黑了下来。 不过,对天牢里的二皇子来说,天黑天亮都没什么意义。这间牢房永远一片黑暗,身在其中,很快就会迷失茫然,不知白天黑夜。 他比永安侯的待遇稍好一些。每天除了一碗清水,还有一个馒头。那馒头硬邦邦的,半点热乎气都没有。扔进猪圈,猪都不会吃。 愤怒的二皇子将馒头扔了。到了第二天,饿的头晕眼花的二皇子也不嫌馒头冷硬难吃了,连地上的馒头也捡起来吃了。 几天下来,二皇子已经被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安静快折磨疯了。每天最期盼的,竟是看守牢房的侍卫送清水和馒头来的那一刻。 虽然侍卫从不出声,可至少是活生生的人。也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活人。 哗啦的铁链声响起,然后是铁锁被打开的声音。 浑身污秽酸臭不堪的二皇子,用尽全力扑了过去。想趁着开门的那一刻冲出去。 开门的侍卫早有防备,迅疾出手,制住二皇子。 二皇子胳膊被用力拧住,双腿也被踹得剧痛。他喘着粗气大声叫嚷怒骂,却没力气挣扎。 几个侍卫都没吭声,将粗长的铁链捆缚住二皇子的全身。然后将捆的严严实实的二皇子抬了出去。 二皇子心中惊恐不已“混账你们要做什么快放开本皇子” 侍卫们依旧不出声,如抬死狗一般将二皇子抬着走过长长的通道,到了一处刑房里。 刑房里燃着几盏烛台,骤然而来的光亮,刺得久未见光的二皇子眼睛一阵疼痛,眼里不受控制地流出眼泪。 然后,赵公公熟悉又令人声音的声音响了起来“殿下,奴才奉皇上之命,请殿下前来观看永安侯行刑。” 行刑两个字,令二皇子全身一震,用力睁开眼。 然后,永安侯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 被生生饿了几天的永安侯,之前被灌了一碗参汤,勉强有了些气力说话。现在被抬进刑房行刑,眼看着就要死了,永安侯竟还算平静,甚至冲二皇子咧咧嘴。 二皇子死死盯着永安侯,咬牙怒问“你那日说的都是真的我的母后早就死了,现在的皇后是假的,根本不是我亲娘” 永安侯费力地点了点头“是。” 二皇子目中闪过憎恶和愤怒“呸怪不得她一心向着小六要不是她,我早就做了太子” 然后,又冲永安侯怒吼“都是你的错。你养虎为患,现在,连累的我也身陷天牢。” 愤怒的谩骂声,不绝于耳。 这么多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二皇子。要不是他,自己怎么会落到今天的地步 永安侯不想再看癫狂如疯子一般的二皇子,闭上眼睛。 看守天牢的侍卫们,皆是天子心腹。听到这等骇人听闻的天家密辛,几个侍卫依旧面无表情。 赵公公也只当没听见,吩咐一声“送永安侯上路。” 然后,对永安侯说道“皇上有旨,给侯爷留条全尸。请侯爷安心上路,来生投个好胎,做个好人。” 永安侯没有睁眼。 一个侍卫走上前,从赵公公手中拿过三尺白绫,迅速绕在永安侯的脖子上。双手用力勒紧白绫。 白绫很快陷入永安侯的脖子里。 永安侯脸孔迅速充血,身体本能地张嘴想呼吸。两眼不由自主地睁开,正好看着二皇子的方向。 第六百三十二章 死路(一) 二皇子眼睁睁地看着永安侯被勒得断了气。 死人的模样都好看不到哪儿去。永安侯被生生勒死,死状颇有些可怖。那双略略凸出的眼珠,依旧看着他。 二皇子打了个寒颤,无以名状的惊恐和惧怕在心头涌起。 寿宁死了,永安侯也死了。 接下来,是不是就轮到他了 不,绝对不会。 他犯再多错,也是父皇的儿子。六皇子的亲娘不过是个傀儡替身,根本算不得嫡子。他才是大楚朝唯一的嫡出皇子。父皇再气再怒,也绝不忍心杀了他。 二皇子不停在心中自我安慰,将头转到一旁,不敢再看死去的永安侯。 赵公公走了过来。 二皇子全身一抖,色厉内荏地怒骂“你胆敢杀本皇子不成” 做下弑杀天子的恶行,二皇子该不会以为自己还有活路吧 赵公公目中闪过嘲弄和鄙夷,语气还算恭敬“殿下误会了。皇上没有下旨,奴才岂敢对殿下不敬。” “不过,皇上有令,永安侯的尸首暂时不下葬,就放置在刑房里。从今晚起,殿下也留在此处。” 这一招太狠了让一个活人和尸首日夜相伴,不疯也要疯。 二皇子浑身打了个寒颤,目中闪过惊恐“你这个狗奴才,一定是你假传圣旨。父皇绝不会这么对我快些带我去见父皇我要去想父皇请罪,我是父皇唯一的嫡子,父皇一定会饶了我。” 赵公公对二皇子疯狂的叫嚷声视若未闻,吩咐几个侍卫好好看守,便起身走了。 二皇子拼尽全力,扭动身体,身上的铁链哗哗作响。就如濒死前的野兽疯狂嘶喊“我要见父皇你们这些狗奴才,怎么敢如此对我我要去见父皇” 赵公公步伐未停,嘴角边扯起冷笑。 很快将二皇子的怒吼声扔在背后。 永安侯府。 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入耳中。 永安侯夫人躺在床榻上,却迟迟难以入睡。 寿宁公主已经下葬,永安侯一直被留在宫中,裴璋也一直在宫中当差,连着几日没回过院子。 种种迹象,都在预示着最可怕的结果。 永安侯夫人在惶恐害怕中煎熬,度日如年,食难下咽,难以成眠。短短几日,她面色晦暗,燕窝深陷,看着苍老憔悴了十岁不止。 贴身丫鬟白薇悄步走了进来。 轻微的脚步声,惊动了永安侯夫人。她霍然坐直了身体,厉声喝问“谁” 白薇忙道“夫人,是奴婢。” 永安侯夫人高高提起的一颗心,缓缓落下。没等她询问,就听白薇欢喜地说道“启禀夫人,大公子回府了。” 永安侯夫人混沌的头脑一时没转过来“谁回来了” 白薇笑道“是大公子。” 是阿璋回府了 永安侯夫人终于反应过来了,一双眼睛瞬间有了光彩,立刻下了床榻“阿璋人呢我现在就要见他” 白薇笑着应是,退了出去。另外两个丫鬟迅速上前,伺候永安侯夫人穿鞋更衣。丫鬟们正为永安侯夫人梳发的时候,裴璋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母亲” 短短两个字,令永安侯夫人热泪盈眶。 她不顾自己披头散发的狼狈,起身走到裴璋身边,哭着扑进了儿子怀中“你这个狠心的混账,总算肯回来了。” 连裴绣出嫁那一日,裴璋都未踏进过永安侯府的大门。没想到,今日他竟肯回来了。 永安侯夫人连日来的焦灼,化为泪水纷纷滑落。 裴璋连着熬了几日几夜,每天最多睡一两个时辰。英俊的脸孔也憔悴了许多,眼睛里都是血丝。不过,他的身姿依旧挺拔。 看着伏在怀中哭泣不已的亲娘,裴璋满目复杂唏嘘,伸手轻拍永安侯夫人的后背。 永安侯夫人狠狠哭了一场,将堆积了几日的惶恐不安都哭了出来。不过,儿子回来了,她立刻有了主心骨,也没那么慌乱无措了。 永安侯夫人擦了眼泪,低声问裴璋“阿璋,你今晚怎么肯回来了你是皇上的御前侍卫,一定知道宫中出了什么事寿宁公主怎么会忽然死了你父亲又怎么会一直被留在宫中” 一连串的问题,裴璋一个都没回答。 他温声对永安侯夫人说道“夜已经深了。母亲这几日,心力交瘁,惶惶难安,现在好好睡一觉吧养足了精神,有什么事明日早上再说。” “可是” “没什么可是,母亲安心睡吧”裴璋轻声道。 永安侯夫人满心的疑惑惊惧,在看到裴璋平静的脸孔后,尽数散去。 如果出了大事,裴璋怎么可能这般冷静平静 既然没什么大事,那就都听儿子的,先睡饱养足了精神,明日再说不迟。 永安侯夫人心里一松,眉头舒展开来“好,我都听你的,先睡一觉再说。对了,你明日是不是要进宫当值” 裴璋微笑着说道“明日休沐,不必进宫当差。我会在府中一直陪着母亲。” 永安侯夫人心里又是一阵欢喜,摇着儿子的胳膊笑道“好好好,这可太好了。你父亲一直没回来,我心里七上八下,忐忑得很。现在你回来,我什么都不用忧心了。” 裴璋笑着嗯了一声,扶着永安侯夫人到了床榻边,亲自为永安侯夫人脱了鞋袜。为亲娘盖好被褥。 自裴璋长大成人后,母子两人再没这般亲昵相处过。 永安侯夫人心里被幸福填满,闭上眼睛,很快沉沉睡去。 裴璋坐在床榻边,看着永安侯夫人的睡颜。他脸上的笑意,慢慢地褪去。 永安侯被处死,裴璋虽未亲眼目睹,却在第一时间就得了消息。亲爹死了,做儿子的再冷心冷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裴璋早料到这样的结局。可在亲耳听到永安侯的死讯的那一刻,心里依旧阵阵钝痛。很快,宣和帝便令人传话,让他立刻离宫回裴家。 他接了圣旨,便回来了。 母亲,好好睡一觉。 明日早起,吃饱喝足,我们一同上路吧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六百三十三章 死路(二) 裴璋坐在床榻边,一夜未眠。 永安侯夫人睡得香甜,天明时才睁眼。 睁开眼后,永安侯夫人才惊觉床榻边的身影“阿璋,你你怎么在这儿你该不是一夜都没睡吧” 裴璋静坐了一夜,眼里的血丝愈发明显。 一夜过来,他的鬓角边竟然有了一些白发。 永安侯夫人心疼不已,起身抚着儿子的鬓角“你才弱冠之年,怎么就生了白发。每日忙着当差,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你的衣食起居。我已经替你相中了刑部尚书府的小姐,等过些日子,我就请官媒去登门提亲。” 往日,裴璋最不喜听这些话。今日却出奇地有耐心,笑着应道“好,我都听母亲的。” 儿子一日日长大,从十五岁过后,就再也没这般听过她的话了。 永安侯夫人别提多高兴了,握着裴璋的胳膊,继续絮叨。连儿媳进门后生了孙子该起什么乳名都想好了。 裴璋微笑又专注地聆听。 梳妆过后,永安侯夫人满心欢喜地和儿子一同吃早饭。 裴璋自己只吃了几口,不停为永安侯夫人夹菜,将亲娘的碗里堆得满满的“母亲,你多吃些,吃得饱饱的。” 永安侯夫人应了一声,满脸欢喜地吃着,忽地掉了眼泪。 大滴的泪珠就像断了线的珍珠,直直掉落进碗里。 裴璋叹了一声,伸手为永安侯夫人擦拭眼泪。 永安侯夫人手中无力,碗落到了地上,摔得粉碎。 永安侯夫人满面绝望,声音里满是凄凉“阿璋,你父亲人在何处是生是死我们母子,还有整个裴家,是不是都逃不过这一劫了” 裴璋目中闪过悲凉,低声说道“二皇子指使寿宁公主下毒,皇上和皇后都身中剧毒,差一点就双双毒发身亡。万幸容表妹及时进宫,救回了帝后的性命。不过,现在皇上目力受损,皇后娘娘说不出话来。” “二皇子在皇上面前,将父亲推出来顶黑锅。父亲竟将当年旧事一并说了出来,想拖着皇后和太子一同下黄泉,还有容表妹,也一同被拖入泥沼。” “皇上盛怒之下,已经处死了父亲。二皇子也难有活路。” “父亲昨夜就死了。我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又被皇上打发出宫回府。想来,抄家灭族的圣旨很快就会到裴家了。” 永安侯夫人身的力气都被这一番话抽空了。 她整个人都垮了,面上神情似哭似笑,喃喃自语“报应,一切都是报应” 当年种下的恶因,今日终于到了自尝恶果的时候了。 欺君犯上,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裴家满门都要毁之一旦了 “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裴璋的声音里满是苦涩“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就算逃过这几载,等皇上驾崩,太子登基,皇后成了太后。到那时候,裴家依然逃不过这一劫。” “我现在只庆幸,阿绣嫁到了江家。罪不及出嫁女,她能侥幸逃过此劫。以后就是在江家的日子难熬一些,至少还能活下去。” “只可惜四妹妹了。她若是能熬下去,在二皇子府也能苟且偷生。她在二皇子被押进宫那一日,就自尽了。” 永安侯夫人身簌簌发抖,泪如雨下。 她活了大半辈子,死了也就罢了。可她的阿璋,还这般年轻,是御前侍卫统领,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却也要受牵连,早早殒命 永安侯夫人再也忍不住,抱着裴璋痛哭失声。 裴璋眼眶也红了。 他轻拍着永安侯夫人的后背,声音低哑“母亲,不要怕。儿子和你一同走。黄泉路上,我们母子一道,也不寂寞了。” 就在此时,裴珏满面惊惶地快步而来“母亲,兄长。有数百御林军,将我们裴府团团围住了。还有,太子殿下也在门外,说是要亲自来传圣旨。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珏再年少识浅,也知道事情大大不妙了。 永安侯夫人的痛哭声在饭厅里回响。 裴璋目光复杂地看着裴珏“二弟,父亲犯了欺君重罪。今日,裴家大祸临头。现在,只盼着皇上能网开一面,饶过你一命了。” 裴珏差点就做了寿宁公主的驸马。冲着这点情面,或许,裴珏还有逃过一死的幸运。 短短几句话,如五雷轰顶。 裴珏整个人都懵了,快步冲了过来“大哥,你在说什么什么欺君重罪什么大祸临头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璋没有时间解释,也没心情再多说“我们去接旨吧” 面色惨白的永安侯夫人跪在第一个,然后是裴璋裴珏。 裴家旁支众多,嫡支一脉,人数倒是不多。除了出嫁的裴绣和已经死在二皇子府的裴璎,其余的裴家儿女都被召到了正堂。加上永安侯的妾室数人,正经的主子共有十几个。此时,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六皇子看着跪了一地的裴家人,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 他和舅家来往极少,并不亲近。这一年多来,因永安侯竭力示好,才有一些走动。 这一桩隐瞒了十几年的惊天之密被揭开,他对永安侯恨之入骨。不过,永安侯昨夜就死了。倒是裴家儿女,皆被无辜牵连其中。 尤其是裴璋,原本是御前侍卫统领,是天子心腹。现在,等待他的,却是颠沛流离的命运。 贺祈站在六皇子身侧,看着跪在地上等着接旨的裴璋。 他从来都不喜欢裴璋。 此时此刻,看着裴璋落到这等天地,他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也有些唏嘘。 “太子殿下请传旨吧”贺祈定定心神,低声提醒。 六皇子嗯了一声,展开手中的圣旨,沉声宣读旨意“永安侯裴钦,欺君犯上,罪不容赦,已被处死。” “从今日起,永安侯的爵位被削,裴家所有家资一律没收充公。裴氏九族,皆流放岭南。” “裴璋的御前侍卫统领一职,从现在起被夺。领着族人流放,永世不得回京。” 第六百三十四章 圣旨 对裴家众人来说,这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如晴天霹雳,瞬间将他们摧毁。顿时哭声一片。 裴璋在刹那的茫然后,眼底涌过的却是不敢置信的惊喜。 等着被赐死的永安侯夫人,也懵住了。 没有毒酒,没有白绫,也没有砍头。 宣和帝只杀了永安侯一人,放过了裴家族的性命 “阿璋,”永安侯夫人身哆嗦着,声音不停颤抖“阿璋,我没有听错吧皇上没有灭裴家满门,只让我们流放岭南。是不是这样我到底有没有听错”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裴家被根拔起,流放岭南永世不能回京,当然很惨。不过,再惨也好过家被砍头吧 裴璋的情绪同样激荡,似有千言万语涌动至嘴边,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良久,他才低低嗯了一声。 自以为必死的永安侯夫人,所有强撑着的勇气都没了,整个人如烂泥一般倒在了地上,哭了起来。 这是死里逃生的喜极而泣。 裴璋用力眨眨眼,将眼底的泪水逼了回去。恭敬地磕头领旨“皇恩浩荡,裴家接旨。” 凭着永安侯做过的恶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宣和帝没灭了裴家满门,只是抄家流放,用皇恩浩荡四个字来形容绝不为过。 六皇子将手中圣旨给了裴璋。 裴璋再次磕头谢恩。 六皇子无声叹息,亲手扶起了裴璋,低声说道“父皇下旨,今日裴家人就得离京。五百御林军,会一并随行护送。” “裴校尉,你领着裴家人在岭南安身过日子吧” 裴璋在最初的激动震惊过后,很快恢复了冷静自制,低声应道“是。殿下放心,裴家上下绝无怨怼之心,以后一定会安稳度日。” 这是裴璋在代表裴家许诺,裴皇后的真实身份从此将长埋地下,再无人会提起。 宣和帝隐忍未发,以欺君犯上的罪名杀了永安侯,却放过了裴家族人的性命。可见宣和帝根本不愿这一桩陈年隐秘传开。 聪明人不需要将话说透,彼此心知肚明便可。 六皇子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头吩咐一声,令人立刻封了永安侯府。 抄家流放,也就意味着永安侯府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能带走。裴家人只能穿着身上的衣服走出去。很快,百余个御林侍卫就奔向侯府内宅,将所有院门紧锁,贴上封条。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其中不乏宣和帝的耳目。六皇子不能心软,也毫无徇私的念头。 裴家有百余丫鬟小厮婆子,按着抄家流放的惯例,这些奴婢会成为官奴,重新发卖。也就是说,一个都带不走。 这些豪门奴仆,平日里仗着永安侯府的声势,一个个过着穿金戴银的好日子。一朝沦落,哭喊声震天。 永安侯夫人的大丫鬟白薇哭得最是凄惨,她跪在地上,不停冲永安侯夫人磕头“夫人带上奴婢一起走吧奴婢愿随夫人去岭南。” 永安侯夫人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被白薇这么一跪,泪水又流了出来。 主仆两个抱头痛哭。凄惨的恸哭声极有感染力,很快,裴家奴仆便齐齐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裴珏虽是庶子,却生于富贵长于安乐。生平最大的烦恼,莫过于“父亲总想让我这个庶子超越取代嫡出的大哥该怎么办”。他还没从未婚妻暴毙身亡的噩耗中回过神来,更汹涌的巨浪袭卷而来。 父亲死了 裴家被抄家了 他们将要踏上遥遥的流放之途,去往几千里之外的岭南 裴珏一直回不过神来,总觉得自己是在做噩梦。噩梦醒了,漫天的乌云也该散了才对。可他数次闭眼,每次睁开眼,还是眼前的景象,令人绝望。 “大哥,”裴珏声音里一片迷茫“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父亲忽然就被处死为什么我们裴家要被抄家要流放岭南裴家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裴璋深深看了裴珏一眼“什么都别问。我们能捡回一条性命,已是万幸了。” 裴珏“” 短短两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浇下来。裴珏从头到脚,从心到身体,都凉了个彻底。 他了解兄长裴璋。裴璋这么说,那就足以说明,父亲所犯的是十恶不赦的重罪。裴璋不肯明说,可见这桩秘密太过要紧。 背负沉痛的隐秘,绝不是什么幸福。不知情的人,可以麻木地活下去。知道一切的,却得终生背负着这份痛苦。 裴珏没有再问,只低声道“大哥,裴家族人过千。流放途中,定有许多琐事。我一定听大哥差遣。” 被流放的罪臣一族,以后日子艰难,可想而知。裴璋是永安侯嫡子,也是裴氏一族无可争议的族长。将来,要担负起保护族人领着族人艰难求生的重任。他要帮助大哥,一同领着族人求生。 裴璋抬眼,看着一脸坚毅的二弟,心中涌过一阵热流。 他伸手拍了拍裴珏的肩膀,短短的说了一个字“好” 感谢的话不必说,他们是亲兄弟。 裴珏眼眶发热,他抬起手,手背用力地擦了擦眼角。 六皇子没有久留,很快便回宫了。 贺祈自动请缨,代六皇子留了下来。 在裴家女眷和奴仆们的哭嚎声中,内宅很快被封。紧接着,就是查封裴家所有的店铺田庄等产业。 裴家所有的管事都被带走仔细盘问。裴璋扶起哭了半日的永安侯夫人,在永安侯夫人耳边低语数句。 永安侯夫人也认了命,用袖子擦了眼泪后,主动向负责抄查的内侍说出了裴家所有产业田庄地契存放之处。 永安侯的书房密室,也被打开了,里面竟存放了数十万两银票,还有数箱的金银玉器。 当然,这些现在都不属于裴家了。抄查之后,一半会被送入国库,另一半,则会归入内务府私库。 贺祈目光一扫,叫了几个东宫侍卫过来,低声吩咐数句。 这几个东宫侍卫略一点头,很快领命退下。 第六百三十五章 难题 圣旨到永安侯府的那一刻,消息就已传开。 就如一滴水掉进油锅里,整个京城都炸开了。 那可是永安侯府是皇后娘娘的娘家是太子殿下的外家未来十数年甚至几十年间最显赫的外戚啊 怎么一下子就落得这等下场 天子悄无声息地就处死了永安侯,又抄了永安侯的家,令裴家全族流放岭南。而且,丝毫没给裴家走动求情的余地,一日之内天黑之前,裴氏一族所有人就得离京。 数百御林军围住永安侯府,另有数百士兵去了裴氏近支旁支。一日之间,京城四处的上空似乎都响起了哭喊声。 卫国公靖国公平西侯镇远侯晋宁候,一同进宫求见天子。 永安侯犯下大错,宣和帝当然可以杀。不过,总该经过刑部问审定罪,才合惯例规矩。宣和帝一声不吭地就杀了永安侯,降罪裴氏一族。这等先例一开,以后文臣武将们都得时刻悬着一颗心。 他们身为公侯勋贵,身为大楚肱骨重臣,这等时候,理当挺身而出。 几位尚书们,也联袂进宫求见。 宣和帝一概不见,倒是下了旨意,令太子殿下去见这些重臣。 六皇子刚回宫,就被宣和帝一道口谕打发去应对众臣的质疑。 赵公公恭敬地说道“几位尚书和卫国公等众臣进宫求见,皇上龙体欠佳,请太子殿下去见众臣,稍加安抚。” 六皇子拱手应下。 赵公公传了口谕后,很快离去。 六皇子看着赵公公的身影,无声轻叹。 宣和帝这是故意将难题扔给他。 他这个太子,再没有以前那般顺遂。要在逆境困境里保持冷静的头脑,要揣摩父皇的心意,要弹压住心怀不满的重臣 六皇子在心里默念了数次“天将将大任于斯人也”,深呼一口气,去了保和殿的正殿。 正殿里,数位文臣武将已经等候多时。 众臣再不满,也不敢失了礼数分寸,一同拱手见过太子殿下后。卫国公第一个张了口“太子殿下,老臣有一事不明,请殿下示下。” “永安侯到底犯了什么错,为何皇上不声不响就将他处死还抄了裴氏一族的家,令裴家人流放去岭南” 靖国公皱着眉头,迅速接过话茬“按着朝中规矩,永安侯犯下大错,应该由刑部问审定罪,这才合乎规矩。皇上今日开了私下赐死臣子的先例,老臣以为大大不妥。” 便是一向和永安侯不对盘的平西侯,此时也是一脸肃穆“没错。请殿下明示,永安侯到底犯了什么过错” 吏部尚书等人也一一张口。虽然言语还算温和,不过,一双双咄咄的目光里饱含质疑和不满。 六皇子自做了太子后,有宣和帝的偏袒和支持,一路顺风顺水,这样面对众臣诘问质疑,还是第一回。 逆境让人迅速成长。接连遭受重击的六皇子,短短数日里成熟了许多。此时一人独自面对众臣,面上丝毫不见慌乱“诸位爱卿皆是朝廷肱骨重臣,今日为永安侯而来,孤自要给你们一个交代。” “永安侯私下进献毒药给二皇子,二皇子唆使寿宁公主在点心里下毒。父皇母后都中了毒。” 这番话从六皇子口中说出来的那一刻,令私下揣度了多日的众臣面色为之一变。 他们没有料到,太子殿下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此事。 六皇子没有给他们说话的机会,沉声说了下去“事涉皇姐和二皇兄,父皇心痛难当,母后亦伤心欲绝。” “为了天家颜面,一定要将此事遮掩下来。所以,父皇将这件事全部归咎到了永安侯身上,一怒之下,赐死了永安侯。” “如果将永安侯交由刑部问审,这桩事定会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到时,天家颜面荡然无存。史书上也要记下一笔。为了维持天家的体面尊严,这件事得迅速处置。所以,才有了你们看到的天子独断专行。” “今日,孤将实情全部相告。希望诸位爱卿能体谅父皇,也能体谅孤的苦衷。你们也尽可放心,此事只此一回,绝不会成为惯例。” “只要众臣忠君爱国,对大楚一片忠心。就永远不会有被私下处置的一日。” 短短的沉默过后,众臣纷纷出言。 “永安侯罪该万死,皇上这般处置了他,真是便宜他了。” “没有灭裴家满门,只令裴家抄家流放,实在是皇恩浩荡。” “太子殿下将这桩隐秘告诉臣等,可见对臣等的信任爱重。臣等铭感五内,也绝不敢辜负殿下的信任厚爱。出了殿门,这件事就烂在臣的心里。臣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臣也对天立誓,若泄露这桩隐秘,就让臣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众臣慷慨激昂,各自表忠心,全然没了片刻前的不满和质疑。 永安侯有弑君之心,挑唆得天家父子反目,千刀万剐都是活该。 至于他们,都是忠心爱君的忠臣,和永安侯绝不是一路人。 六皇子将众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忽然对宣和帝说过的话有了深刻之极的体会。 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有自己的私心。身为帝王,要有制衡之术,更要有一颗冷酷的心肠。 至高无上的皇权,不容任何臣子质疑。 半个时辰后,众臣告退离去。 六皇子去见宣和帝。 宣和帝昨日心血翻涌,又昏了一回。今日面色晦暗,一派虚弱,说话时有气无力“小六,事情可办妥了” 六皇子低声应道“父皇放心,儿臣已经将臣子们都打发走了。” 宣和帝没有问六皇子用了什么手段,只淡淡说了一句“如此就好。” 很快就闭上双目。 六皇子心里掠过一丝苦涩,轻声道“父皇安歇吧儿臣去批阅奏折处理政事。”行了一礼,恭敬地退下。 待六皇子走后,宣和帝才睁开眼,叫来一个内侍“说给朕听听,刚才太子和臣子们都说了些什么。” 第六百三十六章 流放(一) 六皇子走出寝室后,脚步放慢,转了个方向。 小喜公公忍不住低声道“殿下这是要去见程太医吗” 六皇子略一点头。 小喜公公看了面无表情的六皇子一眼,到了嘴边的劝慰又咽了回去。 主子要做什么,做奴才的只能听从。这就是内侍们的忠心。 劝诫阻拦,那是朝中文臣武将才会干的事。身为六根皆净的内侍,伺候好主子得主子信任才是最重要的,也切记多嘴多舌。 这几日来,小喜公公亲眼看着平易近人爱笑又温和的六皇子,变得一日比一日沉默冷肃。板起脸孔的时候,隐隐有了不容忍置疑的威仪。 六皇子停下脚步“你们在此等候,任何人不得靠近。” 以小喜公公为首的内侍们一同应下。十余个东宫侍卫立刻散开。 六皇子独自迈步上前,敲了敲门。门很快开了,然后,那个叫甘草的黑脸丫鬟也出来了。门重新被关上。 屋内,程锦容和六皇子相对而立,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往日的亲密无间,亲昵说笑,皆不见了踪影,只有无尽的沉默。 良久,六皇子才张口打破沉默“对不起。那一日我心情太过激动,说话也太过偏激,令你心血翻涌动了胎气。万幸没有伤着孩子,不然,我真是无颜见你了。” 程锦容心里有些苦涩。 心中有了隔阂,距离就远了。连说话,也客气疏远多了。 “那一日,也是我太过激动了。”程锦容轻声应道“不能怪殿下。换了任何人,骤然听到那等隐秘,也无法维持冷静。” 六皇子目中也露出涩意,动了动嘴唇,姐姐两个字,怎么也喊不出口。 程锦容似是窥出了六皇子的为难,低声说道“殿下还是叫我容表姐吧,或是叫我程太医。” 宣和帝的态度很明显,这桩秘密,永远都只能是秘密。这也就意味着,程锦容和六皇子这对姐弟永不能相认。 六皇子无声叹息“容表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得你平安无事。” 程锦容舒展眉头,冲六皇子笑了一笑“多谢殿下。” 说话的氛围,和缓了许多。 程锦容低声问道“皇后娘娘现在如何我已经几日没见过娘娘了,心中十分忧虑牵挂。” “母后受了刺激,忽然失了声音。”六皇子语气中流露出几分自责“都怪那一日我太冲动失了理智。” 程锦容心疼亲娘,也没忘了安慰六皇子“殿下不必自责,以汤药调理一段时日,娘娘就能重新张口说话了。” 顿了顿,又低声道“除了生死无大事。” 是啊,除了生死无大事。 六皇子一直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程锦容看着六皇子“听闻永安侯死了” 六皇子点点头“昨夜就死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凉意“这么死,真是太便宜他了。” 想到永安侯,六皇子的心情比程锦容复杂多了。对程锦容来说,永安侯是不共戴天的死敌。 于六皇子而言,永安侯是嫡亲的舅舅。不管亲近与否,裴家被连根拔起,对他这个太子而言,是沉重的一击。 六皇子叹了一声“今日我奉父皇之命,去裴家传旨。父皇没有灭裴家满门,只抄家流放三千里。今日天黑之前,裴氏一族就要离开京城,去往岭南了。” 程锦容的脑海中闪过裴璋的脸孔。 她沉默片刻,才道“皇上不愿曝露皇后的真实身份,饶裴家人不死。岭南天气湿热,毒虫蚊蚁又多。裴家人去了岭南,以后日子定然十分艰难。” 一夕之间,从云端跌入尘泥,成了被贬黜的平民。对骄傲的裴璋来说,一定十分痛苦。 不过,他心性坚韧,一定能熬过去。 六皇子显然和程锦容想到了一处,轻声说道“裴校尉以后就是裴氏的族长了。只要他能撑得住,裴家人还有活路。” 堂堂太子,摊上这么一个外家,也真够灰头土脸的。在朝中也失了一大助力。 程锦容低声安慰六皇子几句。 六皇子打起精神说道“放心,我也能撑得住。” 正说话间,门被敲响了。 六皇子皱了皱眉头,亲自去开门。站在门外的小喜公公,低声禀报“启禀太子殿下,皇上下了口谕,令人将皇后娘娘挪到椒房殿里养病。” 六皇子心里倏忽一沉,迅速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神色自若地说道“保和殿里人来人往,不宜静养。皇后娘娘回椒房殿养病确实更合宜。” 宣和帝被骗了这么多年,心头这口恶气,总要发作出来。 这才刚开始,要稳住。 还是那句话,除了生死无大事。 六皇子定定心神,略一点头“程太医言之有理。我这就去看望母后。” 程锦容被软禁,不能擅自前去探望裴皇后。她站在门口,目送六皇子的身影远去,心里暗暗叹息。 傍晚,城门口出现了数百御林军,被抄家流放的裴氏族人,面色悲戚,哭喊声不绝于耳。 所有奴仆都被内务府带走,留待日后重新发卖。 裴氏旁支的族人,依附着永安侯的势力,有不少儿郎在军营里任职。现在一个个都被夺了差事,贬为平民。昔日穿着绫罗绸缎养尊处优的女眷们,走得跌跌撞撞。也正是她们在放声哭泣,哀叹命运多舛。 谁能想到,身为后族的裴家一日之间就倒了 世家大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人犯罪,株连九族,这绝不是笑谈。 看守城门的官兵,不时探头张望。 按规矩,天黑就要关城门。裴家这么多人,哭哭啼啼慢慢腾腾走一步三回头,这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城门出了什么差错,他们可担待不起。 裴璋叫来裴珏,还有裴家旁支的几个年轻儿郎,低声嘱咐“你们几个替我传话,让族人听着。天快黑了,再这么哭泣磨蹭,耽搁了出城的时间,惹怒了皇上,丢了性命,谁也救不了他们。” 第六百三十七章 流放(二) 裴璋虽然年轻,却是裴家嫡支嫡子,也是众人默认的裴氏族长。他一声令下,裴珏等人很快将话传进那些哭哭啼啼的妇人耳中。 “快别哭了。耽搁了出城,是要被砍头的。” “大家伙儿都走得快些,别磨蹭也别哭喊了。” “好死不如赖活着。被抄家流放,也比掉脑袋强多了。” 队伍出城的速度总算快了一些。 贺祈叫来一个侍卫,低声吩咐几句。那个侍卫前去和城门官兵们寒暄说话,顺便塞了一张银票过去。 城门官收礼的手势十分纯熟,借着城门口的风灯一看,竟是一张百两的银票。 发了一笔横财,城门官心情十分愉快,对着一众城门兵士喊道“这一列这么多人,多是老弱妇孺,走得慢,大家也别催了。今晚城门多开一个时辰。” 一声令下,刺耳的催促怒骂声顿时停了。 裴璋不得不领这份情,他走到贺祈面前,拱手道谢“多谢贺统领” 天色将晚,傍晚的余晖洒落在裴璋憔悴又冷静的脸孔上。 情敌即将远离,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面前。贺祈坦然对自己承认,此刻他的心情颇为愉快。 出于对情敌的尊重,贺祈没有将这份愉悦流露出来,略一拱手还礼“举手之劳,不必客气。今日一别,山高水远,以后怕是没有相见之期了。裴公子一路珍重。” 裴璋深深看了贺祈一眼“裴家落得这样的结局,比我预料中的好的多了。请你代我转告容表妹” 说到这儿,忽然顿住了,黑眸中闪过竭力隐忍的痛楚。过了片刻才说了下去“就说我盼着她这一生平安顺遂,幸福圆满。” 贺祈难得大度了一回“好,你放心,我一定将这些话转告阿容。” 裴璋看着贺祈“你若辜负了容表妹,我便是隔着万水千山,也会去找你算账。” 贺祈瞥了裴璋一眼“这就不劳你操心了,绝不会有那么一天。” 事实证明,他们两个永远不可能互看顺眼。 裴璋扯了扯嘴角,转身就要离去。 就在此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天都快黑了,城门即将关闭。这个时候,何来的骏马疾驰 贺祈和裴璋同时转头看了过去。就见四匹神骏的白马拉着华丽宽敞的马车而来。马车上赫然有卫国公府的标记。 马车很快停下,率先下来的是江尧,然后,是红肿着一双眼的裴绣。 哭了半日的裴绣,在看到裴璋后,热泪夺眶而出,快步走上前,攥住裴璋的衣袖“大哥” 江尧颇有些紧张地一同上前,喊了一声大舅兄,然后低声劝慰哭泣不已的裴绣“阿绣,你怀着身孕,可别哭得太厉害动了胎气。” 裴绣在一个月前诊出喜脉,如今孕期还没满三个月。 裴绣小毛病虽多,心地也不坏。自裴绣怀了身孕,卫国公世子夫人看儿媳就顺眼多了。今日裴家遭了大难,卫国公世子夫人没有瞒着裴绣,将此事如实相告。 裴绣哭了大半日,在江尧回府后,就和江尧一同赶来城门处,送裴氏族人一程。 “妹妹,你听妹夫的话,别哭了。”裴璋声音低沉沙哑“裴家落到今天的地步,全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任何人。能保住这条命,已是皇上格外开恩了。” “以后,你和江尧好好过日子。别总闹脾气使性子。” 以后,再没人能给你撑腰了。 阿绣,你要靠自己好好活下去。 裴绣泪如泉涌“大哥,你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没了娘家,就如没了根的浮萍。 裴绣怀了身孕后,比平日更爱钻牛角尖,此时哭得不能自已。江尧看着十分心疼,不停低声轻哄“阿绣,你还有我。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孩子。怎么会是你一个人” 裴绣抽抽噎噎地哭“我就生这一个。” 江尧有些无奈地改口“好好好,都听你的。我们有一个孩子就够了。” 裴绣继续哭“万一再有身孕,难道我还能不生吗以后你天天睡书房。” 江尧“” 裴绣这股作劲,连裴璋都听不下去了。他略略沉下脸“阿绣,你别仗着江尧疼你胡乱使性子。” 裴绣最怕兄长,裴璋一动怒,她立刻闭了嘴,只小声啜泣个不停。 裴璋又道“母亲就在前面,我领着你去和母亲道别。将眼泪都擦干净,母亲哭了一天,你别惹她再落泪,免得哭坏了眼睛。” 裴绣红着眼应下,用袖子擦干净眼泪。 “母亲” “阿绣你怎么来了” 永安侯夫人和裴绣见了面,各自悲从中来,抱头痛哭起来。 两人的哭声极具感染力。裴氏的老弱女眷们,原本已经停了哭泣,很快随着一同哭了起来。城门处哭声震天。 裴璋抽了抽嘴角,转头对江尧说道“我们这一走,以后再不能回京城。从今日起,我就将妹妹托付给你了。” “妹妹性子骄纵些,不过,心地不坏。如果日后她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请你多多容忍担待。” 说完,冲江尧拱手抱拳行礼。 江尧万万没料到裴璋会来这么一出,手忙脚乱地扶起裴璋“大舅兄,快快请起。我和阿绣是夫妻,照顾她是理所应当。你放心,我会好好待她,不会让她受委屈。”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其实,她不欺负我,我已经谢天谢地了。” 裴璋“” 时机不合宜,不然,贺祈非笑裴璋一回不可。 天渐渐黑了,时间无多,裴家人不能再耽搁了。收了银子的城门官不好意思使劲催促,只派了一个士兵来“裴公子,已经延迟了一个时辰,不能再迟了。” 裴璋点点头,狠下心肠,让江尧带着裴绣回去。 裴绣哭得撕心裂肺,几乎昏过去。 江尧将裴绣搂进怀中,不停轻声安抚。 裴璋最后一个出了城门,走出城门的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目中闪过留念不舍和浓烈的痛楚。 很快,裴璋转过头,迈步远去。 第六百三十八章 相疑 一个半时辰后,贺祈和一众东宫侍卫策马回宫。 宫门早已关了,贺祈出示了腰牌,守着宫门的内侍才开了宫门。 此时,六皇子还在保和殿里批阅奏折。贺祈先去保和殿见六皇子,低声禀报“裴氏一族已经全部封了家宅,抄家清算之事,将由户部和内务府派人接手。” “裴家人已经全数出了城门。有裴璋裴珏,还有几个裴家旁支的男丁支应,这一路流放应该不会出什么大的差错。”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说道“有五百御林军随行护送,那些乱民贼匪,也不敢生事。末将还暗中派了一些亲兵尾随,保护裴家人。” 外家被连根拔起,对六皇子而言是一记重击。要是在流放途中再出什么差错,堂堂太子的颜面就荡然无存了。 六皇子面色有些暗淡,略一点头“辛苦贺统领了。” 贺祈按着惯例应道“为殿下分忧,是末将分内之责,不敢言辛苦。” 六皇子今日心情消沉晦暗,没有心思多说,冲贺祈笑了笑。便继续低头批阅奏折。 半个时辰后,奏折全部批阅完了,六皇子才回了毓庆宫。 保和殿里耳目处处,说话多有不便。回了毓庆宫后,六皇子就放松多了。他将白日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贺祈。 “我今日一回宫,父皇便令我去应对一众义愤填膺的文臣武将。” “永安侯被处死,裴家抄家流放,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其中真正的隐情,不能曝露。我便将下毒一事都归咎到了永安侯的身上。” “毒杀帝后,是诛灭九族的重罪。他们听完事情的原委后,一个个立刻改口,都说永安侯罪该万死,皇恩浩荡。” 说到这儿,六皇子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嘲讽“父皇以前常教导我帝王之术,我听在耳中,心里其实颇不以为然。我总以为,应该以诚待人,以诚信待臣子。臣子们自然也会忠心回报天子。” “现在想来,以前我真的太天真了。” “对臣子们不能太过容忍,否则,他们就会步步逼近。父皇几日没露面,我这个手段温软的太子,他们半点不惧,也没将我放在眼底。换了是父皇,他们岂敢联手进宫诘问质疑” 贺祈看着面带讥讽的六皇子,缓缓说道“殿下毕竟年少,又是第一次代理朝政。臣子们借着此事联手压一压殿下,也是难免。殿下应对得极好。” 六皇子目中嘲讽之意更浓“我和众臣们说的话,不到片刻,就有人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皇。” 贺祈目光冷了下来。 六皇子身边的内侍,在一年多前曾清洗过一回。现在有大半都是宣和帝派来的内侍,这些内侍,以小喜公公为首。 小喜公公对六皇子当然忠心。不过,他是赵公公的干儿子,对天子更忠心。 六皇子和众臣说话的时候,在一旁伺候的几个内侍里,定然有宣和帝的眼线。 贺祈压低声音道“他们几个,暂时不能动。免得皇上对殿下生出疑心。待日后,殿下可以借机发落其中两个,换上以前忠心得用对殿下忠心之人。” 譬如丁公公,之前受刑,养了半年伤势才好。回毓庆宫后,争不过小喜公公,被打发去守库房了。 像丁公公这样的内侍,还有几个。都是自小伴着六皇子一起长大的,又经过严刑审问,忠心无可置疑。 六皇子嗯了一声“我也有此打算。只是,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要徐徐图之,找准合适的时机才行。” 往日,宣和帝对六皇子十分疼爱,事事为六皇子考虑打算。六皇子被立为太子后,可谓顺风顺水,从未受过挫折冷遇。 如今,这对天家父子心中各自有了隔阂,彼此提防彼此相疑,也是难免。 六皇子静默片刻,忽地叹了一声,声音也低了许多“贺统领,父皇今日下口谕,令母后回了椒房殿静养。” 这一举动背后透露出的意味,令人心惊。 贺祈张口安抚六皇子“除了生死无大事,殿下放宽心。” 除了生死无大事。 六皇子默念几遍,眉头舒展开来“你和容表姐说的话一模一样。” 提起程锦容,贺祈的神色也柔和了许多,目中的肃杀一扫而空“阿容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吗” 六皇子点点头“今日我去见了她。她心性坚韧,一派平静坦然。我自愧不如。” 贺祈心里隐隐一痛。 程锦容现在被软禁在保和殿,他想去见她一面都颇为不易。好在他的阿容,不是娇弱无助只能依附男子的菟丝花,她意志坚韧,一定能撑得住。 裴家一日之内败落,震惊的不止是宫外,后宫里的嫔妃们也同样错愕不已。 魏贤妃在听闻裴皇后被送回椒房殿里静养后,在寝宫里畅快地笑了一回。第二日,就挤挤出忧虑焦灼的模样,前去椒房殿探望裴皇后。 顾淑妃等人也都来了。 赵贵人罗贵人等年轻嫔妃,也齐齐而至。 不管是探病,还是想探听些动静,总之,后宫今日注定了不会太平。 瑜美人是来的最早的一个,也是唯一踏进裴皇后寝室的。她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才出来,眼眶微红,显然哭了一场。 魏贤妃假惺惺地关切“瑜美人,皇后娘娘现在到底如何了” 瑜美人轻声应道“皇后娘娘病体虚弱,无力说话,需要静养。” 魏贤妃立刻一脸忧色“这可如何是好。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不亲眼见一见,实在放心不下。” 一边说,一边起身就往寝室里走。 瑜美人想也没想,拦下了魏贤妃“贤妃娘娘请留步。皇后娘娘需要静养,我们还是别进去叨扰娘娘了。” 裴皇后口不能言,瑜美人刚才在里面待了半个时辰,裴皇后什么也说不了。不过,瑜美人已猜出了裴皇后的心意。 魏贤妃瞥了瑜美人一眼“这里是椒房殿,瑜美人虽是椒房殿的人,也做不了皇后娘娘的主。给我让开” 第六百三十九章 人心 魏贤妃出身名门,育有五皇子,说话底气足实。 瑜美人是裴皇后一手提拔出来的心腹,对裴皇后颇为忠心,处处为裴皇后考虑。宁肯激怒魏贤妃,也不肯让步“没有皇后娘娘宣召,贤妃娘娘岂能擅入皇后娘娘寝室” 瑜美人越是阻拦,魏贤妃越是欣喜。 永安侯府倒了,寿宁公主死了,二皇子被关在天牢里生死不知。虽然不清楚这其中真正的缘故,不过,此时正是裴皇后最虚弱也最脆弱的时候。 她在宫中熬了这么多年,岂肯放过这等良机。 魏贤妃目光一冷,扫过瑜美人“你区区一个宫女出身的美人,也敢拦着本宫立刻让开,不然,本宫今日饶不了你。” 瑜美人时常因宫女出身被妃嫔们嘲讽,早已习惯了,动也不动地拦在魏贤妃身前“贤妃娘娘请留步” 魏贤妃柳眉一扬,就要发怒。 顾淑妃皱起眉头,快步上前,拉住魏贤妃的胳膊“贤妃,你在此喧哗,让皇后娘娘知道了,成何体统。” 皇后娘娘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还敢教训呵斥她这个贤妃不成。 魏贤妃扯了扯嘴角,硬是从顾淑妃的手中抽出胳膊来“我心系娘娘病体,想去探病,你们一个个拦着我做什么” 赵贵人罗贵人等年轻嫔妃,早已失了宠,既没勇气上前拦着魏贤妃,也想借机看看裴皇后的真实病情如何,一个个闭口不语。 七皇子生母李昭容和八皇子生母王婕妤,平日在后宫里存在感稀薄,从不敢挑事闹事。不过,这丝毫不妨碍她们两个想看热闹的心。两人一同抬眼看了过去。 好脾气的顾淑妃也有些怒了,再次抓住魏贤妃的胳膊“皇后娘娘令我代管宫务,我位分虽不及贤妃,今日也得管上一管。若像你这样,谁想进娘娘寝宫,都打着关心娘娘的借口去叨扰娘娘养病,这后宫里岂不是乱了规矩” 魏贤妃和顾淑妃相识数年,在后宫中也算一对朋友,颇有些交情。 她万万没料到温吞性子的顾淑妃,今日辞锋锐利,寸步不让 魏贤妃恼羞成怒,瞪着顾淑妃“放手” 顾淑妃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请贤妃先回宫。” 顾淑妃肯出头,瑜美人心里暗暗松了口气,立刻张口附和“请贤妃娘娘回宫。” 赵贵人略一犹豫,也轻声张口说道“贤妃娘娘关心皇后娘娘,本是一桩好事。若是这般闹腾,传出去未免不美。贤妃娘娘还是先回寝宫,等皇后娘娘宣召才是。” 李昭容王婕妤对视一眼,各自出言附和。 魏贤妃再能耐,也不能和众人较劲,冷哼一声,狠狠瞪了顾淑妃一眼,转身便走。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不,是暂时被压下。更大的风浪,或许很快就会来了。 顾淑妃看着魏贤妃气冲冲离去的身影,心里暗叹一声。转过头来,已是一脸温婉的笑意“我等一番心意,皇后娘娘定然已经知晓了。大家伙儿也别在这儿耗着了,各自回寝宫吧明日再来给娘娘请安。” 掌管了两年宫务的顾淑妃,性情温和,说话行事周全。 众嫔妃笑着应是,各自散去。 待众人都离去,顾淑妃松了口气,这才看向瑜美人“皇后娘娘到底如何了” 裴皇后的身体情形瞒不过明眼人,只要看一眼,便知裴皇后现在十分不妙。 瑜美人眼眶微红,低声说道“不太好。” 顾淑妃心中一个咯噔,未再追问,略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请娘娘放宽心,安心静养。” 就听瑜美人又低声说道“皇后娘娘现在不愿见任何人,还请淑妃娘娘担待。” “无妨。”顾淑妃的声音还算平静“皇后娘娘曾患心疾多年,常年闭宫养病。大家伙儿早就习惯了。” 瑜美人感激地看了顾淑妃一眼“宫中琐事,也都劳烦淑妃娘娘了。” 顾淑妃微笑着应道“为皇后娘娘分忧,是我分内之事,谈何劳烦二字。倒是照顾娘娘的重任,要托付给你了。” 在裴皇后最虚弱的时候,能进寝室伺候陪伴的,也只有最得裴皇后信任的瑜美人了。 瑜美人再次感激地裣衽一礼,转身去了裴皇后的寝室。 顾淑妃没有耽搁,立刻去了正殿,像往常一般见宫中各处管事宫女和内侍总管,处理后宫琐事。 裴皇后口不能言,耳力却很敏锐。 门外的喧哗声,隐约传进耳中。裴皇后没有动气,只在心里叹了一声。 宣和帝这一道圣旨,将裴家所有的势力连根拔除。此举对六皇子不是好事,便是她这个假皇后,在后宫的处境也会愈发艰难。 宣和帝 她骗了他这么多年,以天子的骄傲和目下无尘,一定十分震怒。 他没下令立刻处死她,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门被轻轻推开,又被轻轻关上。一个熟悉的脚步声在耳畔响起,很快来到了床榻边。 是瑜美人。 裴皇后抬眼,看向瑜美人。 瑜美人没有隐瞒,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贤妃娘娘要硬闯娘娘寝室,臣妾拦不住。幸好淑妃娘娘及时出手,拦下了贤妃娘娘。” 风浪波动之际,最易见人心。 魏贤妃的反应,在裴皇后意料之中。 这个魏贤妃,自诩出身名门,又生育了五皇子。往日被郑皇贵妃压了一头,心中早有不忿。后来,她提拔了顾淑妃掌管宫务,魏贤妃心里更是不满。 如今,难得有了好机会,魏贤妃岂肯放过 顾淑妃的表现,倒是令人欣慰。可见这后宫里,有心思太多总想兴风作浪的,也有眼明心亮心思端正之人。 裴皇后略一点头,示意自己都知道了。 瑜美人看着裴皇后苍白憔悴的面容,心里一酸,眼眶又红了。 裴皇后不能说话,便伸手轻拍瑜美人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瑜美人哭了片刻,很快擦了眼泪,为裴皇后更衣喂药,不肯假手旁人。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六百四十章 大恩(一) 时值五月,春日已迟暮,天气也愈发热了。到了正午,太阳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晒得人头晕眼花。 “大哥,不好,又有两个族中女眷晕倒了。”裴珏皱着眉头,匆匆走到裴璋身边。 出京城才第三日,身娇体弱的裴氏女眷已经晕倒了十几个,病了三个。 流放途中,最多有口吃喝。昏倒之人会被抬到简陋的木板车上。随行的两位医官,都是太医署官署派来的,负责照顾五百御林军 也就是说,裴家人昏倒或病重,医官可以不管不问。 不过,两位医官并未袖手旁观。只要是有人昏倒被抬到木板车上,两位医官立刻就会前去医治。路上不能开药方无法熬汤药,现成的药也带了不少。应付些小病小痛也足够了。 裴璋略一点头,和裴珏一同走过去,将晕倒的两位族婶抬到了木板车上。 其中一位医官,年约二十二三岁,面容俊朗,目光清明。 裴璋对这位医官低声道“有劳程医官了。” 这位程医官,正是程锦容的大堂兄程景宏。 程方惊闻永安侯府被抄家流放的噩耗后,毫不犹豫地将程景宏列入了一同随行的医官名单里。 此去岭南,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几个月甚至更久。程景宏匆忙离京,连家门都没回。倒是在太医院的药库里待足了一个下午,带了整整两马车的药材和各式成药。 有了这些药,流放途中不知能救多少裴家人的命。 这份恩情,在裴家遭难之际重如泰山。 大恩难以言谢,裴璋也只得将这份恩情先记在心里了。 程景宏沉默少言,简短地应了一句“有我在,不必担心。”说完,便为昏倒的两位女眷各自诊脉。 一个是因疲累乏力昏厥,还有一个发了烧。 陈皮也跟着自家主子一同来了,一边打下手,一边小声嘀咕“这才出京第三日,一个接着一个地病倒。接下来还有两个月的路程要走。也不知能有几个撑到底的。” 要不是有他们随行,裴家这么多人,在路途上不知要死多少。 程景宏听惯了陈皮的聒噪,也不理会,继续为病患施针。 陈皮又小声叹道“甘草随小姐进了宫,奴才又随公子去岭南。小山身边没了亲爹亲娘,不知夜里会不会哭” 然后,耳边就响起了低低的哭泣声。 程景宏抽了抽嘴角,抽空回头瞥了抹眼泪的陈皮一眼“你这般惦记小山,当日留在京城便是了。为何非要陪我跑这一趟” 陈皮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了眼泪鼻涕“公子一个人离京,奴才哪里放心的下,当然得跟着公子。公子看诊,奴才可以打下手。奴才还能照顾公子衣食起居。” “我已将小山托付给紫苏姐姐了。紫苏姐姐虽然絮叨多话,性子却温柔仔细,一定能照顾好小山。” 程景宏揶揄了一句“和你一比,紫苏的话也不算多了。” 陈皮“” 陈皮脸皮厚,被打趣了也不生气,笑着应道“公子不爱说话,整日不吭声像个闷葫芦。奴才只好多张嘴,给公子解解闷。” 程景宏笑了笑,继续转头为病患诊治。 过了一个时辰,又有一个女眷被抬上了木板车。 这回是一张十分熟悉的脸孔。 短短三日,永安侯夫人已经不成样子了。脸孔瘦了一圈,满面憔悴,看着苍老了十岁不止。一双眼睛,因不停地流泪哭泣,又红又肿,现在已经睁不开了。 裴璋和裴珏合力将昏厥的永安侯夫人抬上木板车。裴璋低声对裴珏道“二弟,我守在母亲身边。接下来半日,就辛苦你支应族人了。” 裴珏点点头。英俊的脸孔被晒黑了许多,眼神倒是愈发坚毅。 昔日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一朝间沦落。这样的磨难,令裴珏迅速成长起来。 裴璋看着裴珏的身影,心里有一丝欣慰。父亲死了,还有他和裴珏。他们兄弟会撑起裴家,令家族扎根岭南,延续下去。 程景宏为永安侯夫人看诊后,又拧起了眉头,低声说道“夫人身体虚弱,这三日昏厥了两回。目力也有受损之兆。这样下去,不是法子。一个人总得有求生的意志,才能撑得住。” 裴璋听得心惊不已“你的意思是” 剩余的话迟迟说不出口。 程景宏代裴璋说了出来“夫人意志消沉,一心求死。” 裴璋心里一阵猛烈的抽痛,耳边响起程景宏的声音“我可以为夫人看诊治病。不过,她心里的伤痕,不是短时间能好的。你一定要想法,激励起她的求生之念。” 到了天黑之际,众人终于赶到了官道上的驿馆里。 身为流放的罪民,裴家人没资格住驿馆的屋子,只能在驿馆外的空地上扎营露宿。走了一天,累得筋疲力尽,好歹能喝口热水吃些热食。填饱了肚子后,倒头就睡。 帐篷里,一开始还有妇人或孩童的哭泣声。很快,就归为平静。 此次随行的御林军统领姓李,同样是将门子弟出身。往日和裴璋相识,也有几分交情。此次裴家遭难流放,李统领主动请缨押解护送。 裴家十几个病患,能住在干净的屋子里,也多亏了李统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裴璋食难下咽,硬逼着自己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一碗热水。 然后,裴珏悄悄过来了,低声对裴璋说道“大哥,有一行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人数约有一百左右,一个个骑着骏马带着长刀,都是好手。” 裴璋看了裴珏一眼,低声道“我知道。” 从离京的那一晚起,这一行人就默默尾随裴家人身后了。 这一百个精悍的侍卫,都是骑着骏马一日能行三百里的人,这三日却慢悠悠地跟在裴家人身后。裴家人走,他们也走。裴家人停下休息,他们也就歇下。 奇怪的是,李统领也对这些人视若不见。 裴璋竟也没什么惊讶。 裴珏一楞,脱口而出“大哥,他们到底是谁” 第六百四十一章 大恩(二) 裴璋沉默了下来。 不算明亮的烛火,照在裴璋俊美的脸孔上。他的目光复杂,过了片刻,才低声道“是贺祈派来的人。” 圣旨一下,裴家的家业毁之一旦,裴家所有的亲兵侍卫也归了内务府。这一路流放岭南,有五百御林军护送,足以应付一众宵小匪徒了。 不过,随行护送的人当然是越多越好。 裴家有朋友,也有对手。裴家一倒,难保有人会生出恶心,借此机会重创裴家,借以此事打击六皇子。 现在刚离京,等过些时日,只怕路上就没那么太平了。 这一行人还带着十几辆马车。马车上不知装了什么东西,车身很沉。如果他所料没错的话,马车上所放的东西,也是贺祈为裴家人准备的。 现在不是清高骄傲的时候。裴家这么多族人,到了岭南总得要安身。要安身,就得有银子,还得有兵器有战马有粮食等等。 贺祈此时援手,是在还他曾救了程锦容一命的恩情。 裴珏当然知道裴璋和贺祈之间的恩怨,低声说道“贺祈夺了大哥心头所爱,对大哥有所亏欠。所以,才会伸出援手。” 裴璋的目光更复杂了,声音里隐隐透出裴珏无法理解的痛楚“不,二弟,你说错了。贺祈不欠我什么,容表妹也没亏欠我。” 是裴家亏欠了程锦容,亏欠了裴婉如。 裴珏看着裴璋眼底的痛苦,心里莫名地沉痛起来,半晌才低声道“大哥,父亲犯下欺君犯上的重罪,被处死。寿宁公主也在几日前暴毙了。我总觉得,这两件事间,有些关联。” 裴璋看着裴珏,却什么也没说。 兄弟两个默默对视。 裴珏等了片刻,才叹了一声“大哥不想说,我不问就是。” 裴璋无声叹息“二弟,有些事,你永远不知道才好。” 就让他来承担这个秘密和痛苦吧 裴珏还这般年轻,这些沉重的过往和他无关,就让他挺直了腰杆活下去吧 裴璋眼底的悲凉就如无边的夜色。裴珏心里也难受起来,眼睛悄然泛红“大哥有什么苦难,我们兄弟一起来撑着。总好过你一个人将痛苦都埋在心里。” 在危难之际,方显人心。 裴璋心头一热,拍了拍裴珏的肩膀“你的心意,我都明白。等我撑不下去的那一日,我自会将一切都告诉你。现在大哥还撑得住,这份痛苦就由我来担着吧” 兄弟两个都不是伤春悲秋之人。 裴珏点点头应下,不再追根问底。 裴家有一桩大秘密。父亲之死,和这个秘密一定有很大的关联。大哥现在不肯说,等日后,总会有告诉他的一日。 裴璋起身去了永安侯夫人的屋子里。 永安侯夫人从下午就开始发烧,吃了退烧的药丸后,喝了许多水,出了一身的汗,也退了烧。 她的精神状态却很差,木木地躺在床榻上,眼中没有焦距,一片茫然。 裴璋心里一痛,坐到床榻边,为永安侯夫人掖好被褥。 永安侯夫人眼睛动了动,落在裴璋的脸上。动了动嘴,一个字都没说出口。泪水又涌了出来。 裴璋叹道“母亲,我知道你心中痛苦。眼下裴家已经沦落到这地步,吃苦受罪的日子还在后头。母亲不想振作,整日哭泣。程医官为母亲诊脉,说母亲郁结于心,没有求生的念头。” “母亲一意求死,谁也阻拦不了。等母亲撒手西去,裴氏一族生存求活的重担,就都压在儿子一个人的身上了。母亲真的忍心弃儿子于不顾吗” 最后这一句,深深刺痛了永安侯夫人。 永安侯夫人失声痛哭“阿彰,你这么说,是用刀子剜我的心啊我哪里舍得你。可我这心里,太疼太难受了。” “你父亲死了。这几年,我怕他也恨他。可他这一死,将我心里的活气也带走了。” “一想到宫里的皇后和六皇子,还有锦容,我更是羞惭难当。阿彰,你父亲做了恶事,我为虎作伥,也做了许多恶事。我这样的人,应该以死来谢罪啊” 永安侯夫人哭得撕心裂肺。 裴璋忍下心里的酸涩,用手为永安侯夫人擦拭眼泪,低声说道“母亲,儿子求你,一定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我,你也要撑下去。” 永安侯夫人泪如雨下,抓住裴璋的手,就如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的那一根稻草。用力地点了点头。 永安侯夫人哭过一场后,情绪平静了不少,很快沉沉睡去。只是,她在睡梦中也不肯松手。 裴璋任由永安侯夫人攥着他的手,默默在床榻边守了一夜。 第二日天一亮,裴家人又启程了。 程景宏照顾一众病患时,看了裴璋一眼,眉头顿时拧了起来,语气比平日重得多“裴璋你还要不要命了” “离开京城后,你就没合过眼。瞧瞧你眼里的血丝,看看你这一脸的疲惫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人不成不用睡觉休息,就能这么一路撑到岭南” “裴家这么多族人,你是他们的主心骨。你要是倒下,这些人也别去什么岭南了。直接找个偏僻的地方做埋骨之地就是了。” 温和少言的人一旦动怒,格外有威慑力。 裴璋生平从不对谁低头,此时也有些理亏愧疚了“对不起,从今日起,我一定好好睡觉休息。” 程景宏板着脸孔道“陈皮,将养气丹给裴公子吃两粒。裴公子吃完后,再喝些水,在木板车上睡几个时辰。” 裴璋还要说什么,程景宏又瞪了一眼过来“我是大夫,你现在体力精气亏损得厉害,必须休息。大夫说的话,你听是不听” 听 怎么敢不听 裴璋不敢吭声了,吃下养气丹,喝了一碗热水。合衣躺下。 木板车颇为简陋,远不能和舒适的马车相比。好在官道还算平坦,不算颠簸。裴璋原本以为自己根本睡不着,没想到,闭上眼之后,无边的倦意席卷而来。 他很快睡着了。 。 第六百四十二章 大恩(三) 这一睡,就是半日。 待到正午时,裴璋睁眼醒来,只觉头脑清明,沉沉压在心头的重担似乎也轻了许多。 永安侯夫人目含热泪,坐在裴璋身边,哽咽着说道“阿彰,你现在感觉如何你别为我操心了,我以后不哭,也不求死了。我好好活着,你也得好好的,别折腾自己的身体。” 裴璋嗯了一声。 午饭还是馒头和热水。 赶路时吃的都是干粮,馒头硬了些,好在水是热的。裴璋的馒头里还夹了一块牛肉。 按着朝中惯例,被抄家流放的罪民,都是要带着脚镣手铐的。缺吃少穿,被折腾得死个大半也不稀奇。 裴家每个人都能填饱肚子,累了昏厥了还能坐平板车,这已经是李统领额外照顾和优待了。 裴璋填饱肚子后,亲自去找李统领道谢。 李统领年约二十五六岁,身材高大,肤色微黑,看着貌不出众,实则精明干练。他低声对裴璋说道“裴公子,是太子殿下特意挑了我随行护送裴家人。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你们吃苦头。” 原来李统领是六皇子的人。 六皇子被裴家坑得很惨。以宣和帝为人,必会因为六皇子的身世,对六皇子心生隔阂。六皇子没有记恨,还为裴家谋划考虑 父亲,你在地下有知,会不会觉得羞愧难当 会不会因为当年做过的恶事而悔恨 裴璋鼻间泛酸,低声应道“不管如何,还是要多谢李统领。” 李统领笑而不语,拍了拍裴璋的肩膀。意有所指地说道“这一路上,一直有人跟着我们。你得了闲空,就去探探他们的底。” 李统领这是在明示,裴璋可以和来人接触,便是私下弄点兵器傍身,他也权当不知道。 裴璋感激地道了谢。 转眼又是半日。 傍晚,裴家人又在驿馆外停下了。 生存是人的本能,情形再恶劣糟糕,也得活下去。妇人们也不再哭鼻子抹眼泪,开始帮忙搭帐篷。 随行的一百亲兵,也在驿馆外扎营露宿。和裴家人离了数百米远。 他们都是平国公府的精锐,动作利索快捷,裴家人还没安顿好,他们便都已吃过干粮喝了水。 不过,他们没有都睡,而是分了两班。一半人在休息,另一半人则四处分散开来,每隔十数米一个人。还有的藏在高处的树上,警惕着周围动静。 裴璋走过来的时候,亲兵中立刻有人去禀报统领。 一个又黑又壮的男子很快出现在裴璋眼前,拱手见礼“苏木见过裴公子。” 这个男子,正是贺祈的亲兵统领苏木。 苏木的身手,在平国公府的亲兵里足可排进前十,而且对贺祈极其忠心。这样的差事,贺祈理所当然地派了苏木前来。 “是贺祈派你们来的” “是。”苏木迅速答道“世子有令,我等护送裴家人到岭南。我们共有一百人,每人都是以一当十的高手。而且,我们擅长兵阵。沿途若遇到贼匪,便听从裴公子号令。” 和御林军的士兵不同。这一百能征善战的亲兵,完全听从裴璋的派遣号令。 大恩不言谢。 裴璋也无法用轻飘飘的言语来表示心中的谢意,沉默着冲苏木拱了拱手。 苏木忙侧身避让,低声说道“世子还有吩咐。说等裴公子亲自来找我了,我们才能听裴公子号令行事。否则,就什么都不能做。” 裴璋“” 确实是贺祈那个混账会说的话。 裴璋沉默片刻,忽地笑了起来“不管如何,都要多谢你们世子。” 苏木看着老实,其实心眼活络的很,立刻应道“裴公子是我们世子夫人的表哥,论血缘关系,我们世子也该称呼你一声表哥才是。既是亲戚,守望相助也是应该的。” 所以,你就安分地做你的表哥吧别再惦记我们世子夫人了。 裴璋淡淡瞥了一脸憨厚的苏木一眼,心里暗暗哼了一声。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侍卫。这个苏木,看着憨厚诚恳,实则一肚子心眼。 裴璋很快道明来意“裴家除了老弱妇孺外,还有一百多男丁。除去年龄大或受过伤的,能拿刀的有八十余个。我想先给他们拿些趁手的兵器,以防不测。” 苏木爽快地应了,领着裴璋去了一辆马车旁,一边低声道“当日世子吩咐得匆忙,我尽力筹备,一共带了十辆马车。” “其中两辆马车上,装的是现银。岭南那地方,有银票也没地方取银子。所以,准备的都是现银。一共有四万两银子。有了这些银子,足够支应裴家人两年的衣食了。” “有四辆马车,装的是布料和日常所需之物。” “还有四辆马车,放的全是各式精良的兵器。其中,以精刀最多,约有五百把。公子喊人来取长刀吧” “对了,我们每人都骑了三匹马。等到了岭南,我们留下一百匹。” 长路行军,一般多是每人两匹马轮换。苏木一行人,特意每人带三匹马。其中一匹,就是为裴家人预备的。 岭南多土人,环境恶劣。到了岭南后,裴家人想安身扎根绝不是易事。 有了这些银子和兵器战马,裴家人便能迅速立足。不管再何时何地何处,手中有刀胯下有马钱袋里有银子,都是很重要的事。 在短短一日之内,准备了这么多。贺祈可谓尽心尽力了。 裴璋沉默片刻,再次拱手道谢。 苏木代主子受了这一礼。 正如裴璋所料,这一路并不“太平”。 离京六七日后,官道上的人渐渐多了。也多了一些窥探的目光。 这些目光里,有的是好奇的百姓商人,还有一些隐秘的不怀好意的。 裴珏私下里忧心忡忡“大哥,似乎有匪徒盯上我们了。有几个假扮行商,一直和我们同路。” 裴璋在烛火下专心地擦拭长刀,寒亮的刀光映出裴璋俊美冷凝的面容“普通匪徒,怎么敢对着官兵动手。这些人的来路,绝非寻常。”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六百四十三章 匪徒(一) 裴珏心中一寒,抬头看向兄长“大哥,你的意思是,这些人不是普通匪徒,而是冲着我们裴家来的” 裴璋目中闪过冷意,淡淡道“裴家是太子外家。若裴家在流放途中被匪徒所杀,会令太子颜面扫地。会令人耻笑太子,连外家人也保不住。更会极大的削弱太子在朝野中的声望。” “现在的裴家,也只剩这个用途了。对太子不怀好意的人,如何肯放过这等良机” “贺祈特意派一百亲兵前来,又送了兵器战马来,就是在提醒我,这一路上定然不太平。” 裴珏听得直抽凉气,急急低语“照大哥所言,这些人心怀叵测,也是有备而来。我们该如何应付” 裴璋冷然道“你放心,匪徒的人数不会太多。不然,就不是暗杀,而是谋逆造反了。他们还没那么大的胆子。” “我们有五百御林军,有贺家的一百精兵,我们裴家还有八十多个能持刀杀敌的儿郎。” “不管来人是谁,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让他们有来无回” 短短几句话里,透出凛冽的杀意。 裴珏热血上涌,心潮澎湃,不假思索地点头附和“大哥说的是。谁想打我们裴家的主意,我们绝不会饶了他们” 裴璋低声吩咐“你去召集裴家儿郎,叮嘱他们有时刻警惕戒备。李统领和苏木那边,我亲自前去和他们商议应对之策。” 裴珏张口应下。 又过几日。 裴家人在驿馆外安营时,遭受一伙匪徒突袭。 几十个匪徒,穿得破破烂烂,蓬头垢面,一个个手持长刀如虎狼一般扑了过来。夜色昏沉,看不清这些匪徒的面容,只见刀锋闪着寒光。 裴家的老弱妇孺们被吓得惊叫哭喊。 不过,没等他们尽数哭出声来,裴家儿郎便抽出手中长刀,悍不畏死的迎了上去。 裴璋满目杀意,手中长刀如电,一个照面,长刀刺穿一个匪徒的胸膛。抽出长刀,带出一片令人心惊的血光。 裴珏习武多年,身手也不弱。只是,他没有见过血杀过人,下手不及裴璋狠辣果决。和一个凶悍的匪徒周旋了几招,身边冷不丁地一刀劈了过来,倒霉的匪徒几乎被拦腰劈成了两截。 浓烈的血腥味,直冲裴珏的鼻息。血肉横尸的场面,更是令人反胃作呕。 裴璋冷冷道“裴珏,杀敌” 裴珏没有时间多想,立刻扬起长刀,和另一个匪徒搏斗厮杀。很快,匪徒便死于他的刀下。 苏木领着贺府亲兵也投入了战斗。五百御林军在李统领的吩咐下,各自散开,警惕着黑暗的四周。 果然,在几十个匪徒被杀了大半之际,更多的匪徒冲了过来。后出现的匪徒,皆身着黑衣,头脸皆被黑布蒙住,只露出杀气腾腾的眼。粗略一看,至少有两百人。 李统领神色冷肃,高声喊道“杀光匪徒一个不留” 喊杀声,死前的惨呼声,还有裴家女眷孩童的哭喊声混合在一起,飘荡在半空。 驿馆里的驿丞和十几个驿丁被吓得魂不附体,哆嗦着躲到了二楼的空屋子里。 大楚朝素来不太平,时常有民乱,小伙的匪徒四处流窜。不过,这些匪徒直接冲着官兵动手,也着实少见。 “这些匪徒到底是什么来路”一个驿丁满目惊恐,声音不停颤抖“哪来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杀官兵” 另一个驿丁哆嗦着应道“这谁知道。这世道,真是快没活路了。” 驿丞到底有些见识,低声怒骂道“都给我闭嘴匪徒什么来路,和我们半点关系都没有。你们都别吭声,要是被匪徒引来了,几刀结果了你们的小命” 什么样的匪徒敢杀官兵 什么样的匪徒能有这等精良的兵器 什么样的匪徒被纷纷斩杀也不肯退 种种异常,越想越令人心惊。驿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暗暗祈祷着御林军快些杀退匪徒,万万别连累到他们身上。 坐在平板车上的永安侯夫人,也在惊恐颤抖中不停祈祷。 老天保佑,裴璋兄弟一定要平安无事 一个时辰后,匪徒终于被杀退,扔下百余具尸首,剩余的匪徒在夜色中逃走了。 裴珏杀得兴起,反射性地持刀就要追。 “二弟不可追敌防止有陷阱”满身鲜血的裴璋及时出言阻止。 裴珏和其余的裴家儿郎,皆以裴璋为首。裴璋一张口,众人便停了下来。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清点搜查匪徒的尸首。 这一战,匪徒死伤颇多。裴家人也有几个受了重伤,受了轻伤的约有十几个,还有两个战死。 贺家亲兵里亦有人受伤,御林军里死了三个。 两位医官这一夜是不得消停了,忙着为伤患救治。陈皮的医术也不错,负责医治照顾轻伤之人。 李统领目中满是怒气,咬牙道“我这就令人传信回京。这些匪徒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突袭官兵。” 裴璋之前示警,李统领虽然一口应下,其实并没特别放在心上。没想到,匪徒们竟真的来了。 一身血污的裴璋,沉声应道“有劳李统领,在信中言明匪徒身份可疑一事,请皇上和太子殿下严查。” 李统领看了裴璋一眼,郑重地点了点头。 裴璋又去了永安侯夫人身边“匪徒被斩杀了小半,其余的都被杀退逃走了。母亲不必忧心,安心睡下休息,明日我们还得早起赶路。” 遇到匪徒这等事,阻挡不了裴氏一族流放的脚步,隔日众人还是得继续启程。 永安侯夫人两眼已经肿成了桃子,声音嘶哑“阿璋,你有没有受伤” 裴璋满身血迹,目中杀意未褪“我身上都是匪徒的血,自己没有受伤。”其实腿上有一处轻伤,不过,还是别告诉她了。 永安侯夫人还是又哭了起来“阿璋,这到底是哪来的匪徒我们裴家什么都没了,为什么还有人要来杀我们” 。 第六百四十四章 匪徒(二) 永安侯夫人的哭声凄惨悲凉。 很快,一堆女眷跟着哭了起来。 抄家流放已经够惨了。路上遇到这样的匪徒,更令人绝望恐惧。 裴璋目光一扫,沉声说道“诸位婶娘和妹妹,都别哭了。我裴璋对天立誓,一定会带着你们安然到岭南。匪徒想伤你们,除非踏过我的尸首。” 裴珏毫不犹豫地附和“还有我” 一些裴家儿郎也齐声道“还有我们” 裴氏女眷们哭声渐渐停了。 永安侯夫人哭不下去了,用袖子擦了眼泪,压低了声音说道“好端端地,发这样的毒誓做什么。真到了危急的时候,我宁愿你们先逃出去。我们这些妇孺老人,死就死了。有你们在,裴家才能香火不灭,继续传承下去。” “阿璋,你答应我。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你都要先保全自己。娘现在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出事。” 永安侯夫人的眼睛已经被哭伤了,只能看得清几尺之类。此时,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泛满了哀伤和悲恸。 裴璋心里一软,点点头“好,我答应母亲。” 永安侯夫人又看向裴珏“阿珏,从现在起,你和阿璋寸步不离。万一有飞来冷箭之类,你也能挺身而出,护住你兄长。” 裴珏“” 裴璋“” 有这样的嫡母,兄弟两个还没反目,可见是真的手足情深了。 裴璋嘴角抽了抽,无奈地冲裴珏使了个眼色。 裴珏略一点头,默默转身去看伤患。 “母亲,这样的话以后不可再说,想也不能再想了。”裴璋低声叮嘱“裴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必须族人合力,兄弟齐心。母亲这么说,不但伤了二弟的心,也令我这个做兄长的无地自容。” 永安侯夫人话一出口,也觉不妥,被儿子这么一说,心里也有了愧意“我一时糊涂,说了错话。以后再也不说了。” 裴璋面无表情地提醒“也不能再想。” 永安侯夫人点点头,心里暗暗嘀咕。说不得,悄悄想一想怎么就不行了。在她心里,谁也不及亲生儿子裴璋要紧。 安顿到半夜,精疲力尽的众人才歇下。 裴璋找到裴珏,歉然地说道“二弟,母亲一时失言,你别放在心上。” 磨难会使人快速成长。裴珏俊朗的脸孔多了数日没有的凛然风霜。他今晚也受了些轻伤,此时上了药包扎妥当了。 裴珏笑道“母亲随口之言,我怎么会介怀。”顿了顿,半开玩笑半是自我解嘲“类似的话,我从小到大早就听惯了。” 永安侯夫人没有苛待过裴珏,却也没怎么善待过。反正,冷言冷语裴珏听得很习惯,冷眼裴珏也看惯了。 裴璋也拿亲娘没法子,无奈地笑道“她就是这副脾气,这辈子是改不了了。你看在我的颜面上,担待一二吧” 裴珏很快扯开话题,低声道“大哥,今夜死了这么多匪徒,总得将这些匪徒的尸首送到官衙去。” 裴璋淡淡道“这是李统领的事,你我就别插手过问了。” 裴珏嗯了一声。 李统领连夜派出了两个士兵回京送信。 他不知道的是,这两个士兵骑马跑出了二十里远的时候,就被十余个黑衣匪徒拦下杀了。那份密奏被烧了,两个士兵的时候也被埋进了官道旁的密林里。 过了三天,李统领才惊觉不妙,低声对裴璋说道“我们一日才走四十里地。遇到匪徒的那一夜,一共走出了两百多里地。送信的士兵骑着快马回京,一日一夜就能赶到京城。现在也该追上我们了才是。” “他们一直没有音信,莫非是半路出了差错” 裴璋目中闪过冷芒,缓缓说道“如果我猜得没错,送信的人已经被人半路截杀了。那份密奏,根本不会传到京城。” 李统领顿时为之色变“这些匪徒,简直是胆大包天” 裴璋神色未动,淡淡说了下去“那些匪徒特意挑了那一处驿馆外动手,想来最近出的官衙也被打点过了。裴家人半路遇匪徒之事,怕是被压在案头,根本传不到京城。” 传不到京城,也就传不到天子和太子耳中。 简而言之,天高皇帝远。离京城越远,“匪徒”的胆子就越大。 李统领目中闪过怒火。 裴璋又低声道“李统领,这些匪徒来路不明,不过,显然是要对我们裴家人不利。接下来的路程,定然还会再次出手。” “我们现在不知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也不知对方藏身何处,何时会动手。敌在暗我在明,对我们颇为不利。” “不过,他们也不是全无顾忌。至少,他们只敢以匪徒的面貌出现,只敢天黑时偷袭。不敢声张宣扬,不敢传到京城。” “这是他们的弱点。我们要想破解此局,就要利用这一弱点。” “我有一计,能令他们进退两难。李统领且听我道来” 李统领侧耳聆听,思忖片刻,便应了下来。 从隔日起,李统领每日派人去官道附近的街市城镇大量购买吃用之物。很快,便有商贩们闻信而来。 裴氏族人加御林军士兵,足有一千多人。不再吃干粮,改为开灶做饭。原本每日能行四十里,现在更慢了,每日就走二十多里地。 一千多人每日开灶,鸡鸭鱼肉蔬菜米粮,所需求的量着实不少。 李统领也不拘大商贩小商贩,只要有商贩送来,就一律买下,价格是普通市价的两倍。 商贩们消息最是灵通,有这等冤大头不对,有这等豪爽的大主顾,那是万万不能放过的。 有些机灵的商贩,索性带了货物,跟随着大主顾身后。一路走一路卖货赚银子。 很快,这一消息就如风般传开。 就连街头巷尾的百姓也拿此事当成趣谈。 听说过抄家流放凄凄惨惨的,像这样高调张扬沿途还要吃鸡鸭鱼肉的,可实在是稀奇啊裴家人就不怕传到天子耳中被降罪吗 。 第六百六十九章 满月 贺祈目中露出怜惜,摩挲着程锦容的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程锦容。 程锦容似知道贺祈在想什么,反手握住贺祈的手,轻声说道“贺祈,你不必为我难过。其实,我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想通了。” “我娘人在宫中,身不由己。皇上既往不咎,处死了永安侯,却留了裴家人一条生路。我也安然无事,六皇子依旧做着太子。这是因为,皇上喜爱小六,也对我娘有情。否则,堂堂天子,如何能咽下这样的闷气。” “现在这样,对我娘和小六来说,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我爹和我娘少年夫妻,恩爱一场。” “在我爹心中,我娘早就死了。就让我娘永远活在我爹心里吧什么都不知道,对他而言,也是一种幸福。” “至于我” 程锦容顿了一顿,冲贺祈微微一笑“以前我最大的愿望是亲娘相聚。现在,我有你,还有阿圆阿满,我再也不会孤单了。” 是啊,他和她做了夫妻,还有一双儿子。以后,他们才是世上最亲密的一家人。 贺祈胸膛里溢满了柔情,伸手将程锦容搂入怀中。夫妻两人亲密相拥。 贺祈斟酌着言词“阿容,以你看来,皇后娘娘对皇上是否有些情意” 程锦容沉默片刻,才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裴皇后和程望分别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里,裴皇后是宣和帝的妻子。这几年的虚与委蛇里,或多或少总有些真情吧 夫妻气息交缠,柔情无限。 过了许久,贺祈才抬起头来,对着怀中面颊嫣红的程锦容说道“阿容,你比我想象中的更坚强。” 程锦容轻笑一声“仇人都死了,我现在活得好好的,已经没有遗憾了。” 人活在世上,不想被困境打倒,不想被磨难击溃,不坚强怎么行 她心中最隐秘的那个愿望,和亲爹亲娘一家三口团聚,看来此生都不可能实现了。这个不能诉之于口的遗憾,就永远压在心底吧 知道裴皇后安然无恙,程锦容彻底放了心,一心坐月子调养身体。眼里心里唯有一双刚出世的儿子。 一转眼,就到了孩子们满月这一天。 阿圆阿满的满月酒宴,自然是热闹非凡。 先不论平国公府的门第,只说贺祈程锦容夫妻两个。一个是东宫侍卫统领太子最信任的心腹,另一个天子太医炽手可热的御前红人。平日里众人有心示好,苦于没机会。今日趁着这一对双生子满月酒宴,主动登门贺喜的着实不少。 平国公府原本备了五十席酒宴,压根就不够。只得临时又开了三十席。 贺淞领着贺大郎贺四郎兄弟几个,招呼男客。太夫人领着孙媳妇朱氏魏氏,招呼支应女客。 程锦容今日出了月子,在木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换上昔日罗裙,长发梳起发髻。揽镜自照,镜中的女子美丽动人,盈盈含笑的眉眼间透露出初为人母的风韵和温柔。 “小姐的身姿恢复得真好。”紫苏笑着夸赞不已。 程锦容对自己略有些不满意,扯了扯略显紧绷的胸前和腰间“这两处都胖了一些。” 她原本腰肢纤细,生了孩子后,腰身比往日略粗了一些。还有胸前,也像再发育了一回,将衣服撑得略显紧绷了 贺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厚颜无耻地笑道“还是胖一些才好。” 屋子里的丫鬟们皆转头偷笑。 程锦容被气乐了,伸手拧了贺祈的厚脸皮一把“今日外面宾客众多,你不去招呼,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贺祈略一挑眉,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今天有贵人前来府中贺喜,你心里有些准备。” 贵人 程锦容心中一跳,看向贺祈“你的意思是” 贺祈冲程锦容眨眨眼。 程锦容目中闪过惊喜,又有些嗔怪“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早些告诉我。” 贺祈低声笑道“我也是昨日才听殿下说起此事,才知道殿下要来。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嘛所以,昨晚就憋着没说。” 就在此时,一个丫鬟急匆匆地快步而来,满脸的振奋喜悦“启禀世子和世子夫人,太子殿下亲自前来贺喜。太夫人令奴婢前来请世子和夫人前去乡迎。” 程锦容和贺祈对视一笑,点头应下。 太子亲自莅临贺喜,对贺家来说,着实是颜面有光的喜事。 一众前来贺喜的宾客们,也都去了平国公的正堂。正堂里待不了这么多人,一个个就排在正堂外。 太夫人精神抖擞,满面春风。贺淞等人皆站在太夫人身后,等程锦容和贺祈夫妻两个也来了,太夫人扬声吩咐“开正门,迎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平日极少出宫,今日亲自来平国公府,贺家自要阖府相迎,以示恭敬。 程锦容紧随在太夫人身边,一同去了正门处相迎。 身着明黄色太子袍服的六皇子,下了马车。十四岁的少年,面容俊秀,身量已初长成,神态沉稳,目光清亮,嘴角边含着笑意。 “恭迎太子殿下”太夫人敛衽行礼,众人皆随之一起行礼,齐声喊着恭迎太子殿下。 “诸位都请起身。”六皇子声音温和“孤今日代父皇母后前来,庆贺一双孩子满月之喜,重赏程太医。” 一旁的小喜公公立刻捧着厚厚的礼单上前,将礼单奉至程锦容面前。 程锦容接了礼单,恭声谢恩“微臣谢过皇上和皇后娘娘,谢过太子殿下赏赐之恩。” 六皇子笑道“程太医快些免礼。”甚至主动上前,虚虚扶了程锦容一把。 众人看在眼里,羡慕得眼都快红了。 大楚朝的官员也好,勋贵也罢,再加上宗室皇亲。哪家孩子满月,能惊动帝后和太子也就是皇子们或公主有这等体面了。 程锦容谢恩后,站起身来,目光正好和六皇子对了个正着。 六皇子目中露出一抹浓浓的歉意。 程锦容鼻间微微一酸。 第六百七十章 姐弟 众人迎六皇子进了正堂。 六皇子喝了半杯茶水,和太夫人贺淞闲话几句,便道“孤今日有事要单独问一问程太医,不知是否方便” 太夫人当然不会多嘴多问,略一思忖说道“请太子殿下移步凌云阁。”转头吩咐贺祈“三郎,你为太子殿下领路。” 贺祈笑着应了一声,和程锦容六皇子一同离去。 六皇子和程锦容是嫡亲的表姐弟,在宫中一直十分亲密。今日有此举动,也不稀奇。众人在心里默默艳羡一回,便对着太夫人夸赞起程锦容来。 “程太医医术精湛,圣眷浓厚,真是羡煞旁人。” “有这样的好孙媳,太夫人也令我等羡慕不已啊” 太夫人毫不客气照单全收,乐呵呵地笑道“三郎当年有眼光,一眼就相中了锦容,费了好些心思,才娶了锦容过门。锦容果然旺夫旺子,今年还生了一双儿子。不仅是三郎的福气,也是我们贺家的福气。” 众人“” 您老人家低调一点,留着给我们夸行不行 六皇子还是第一次来贺家。 姐弟两人重逢,彼此心潮澎湃。 六皇子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无心打量周围的一切。进了凌云阁后,便对贺祈说道“贺统领,我和容表姐有话要说,你暂且回避。” 贺祈“” 他原本也没有旁听的意思。不过,被这么不客气地排除在外,心里难免有些酸意。 贺祈应了一声,看了程锦容一眼,才走了出去,顺便将门关上。 六皇子看向程锦容。 程锦容也看着六皇子。 四目相对的刹那,六皇子心中陡然生出愧意,忽然有些难以面对程锦容平静坦然的目光,略略低下头,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短短两个字,令程锦容眼眶一热,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六皇子这一声喊出了口,堵在心口的巨石也化为泪水,涌出了眼角“姐姐,对不起,当日我一时激动,说了许多不该说的混账话。惹得你动了胎气。我一直想去见你,却没勇气” 六皇子的声音哽咽不已“姐姐,我对不起你。母后为了我的储君之位,向父皇低头请罪。现在,父皇母后和好了。母后不能正大光明地认你这个女儿,我也不能在人前喊你一声姐姐。只能私下这样喊一声。” 程锦容将头转到一边,无声落泪片刻,激动的情绪终于平复。 她擦了眼泪,转头看向六皇子“你没有对不起我。母后也没有对不起我。造化弄人,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都能平安活着,已是幸事。不能苛求更多了。” “我们是亲姐弟,血浓于水。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身后支持你。” “小六,有一点你说的没错。为了你自己,为了娘娘,为了我,你一定要坐稳储君之位。” 能好好活着,没人想死。 她有心爱的夫婿,有一双刚出世不久的孩子,她现在非常惜命。 六皇子红着眼,重重点头。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问道“你来之前,皇上有没有交代过你什么” 六皇子略一摇头,低声道“父皇只说了要厚赏你和阿圆阿满,其余的什么也没说。” 程锦容沉默片刻,叹了一句“看来,皇上暂时不愿我进宫。” 否则,今日就会令六皇子召她进宫了。 六皇子也沉默了下来。 过了片刻,六皇子颇有些尴尬地低语“父皇一直在椒房殿里养病,每日和母后同寝同食。龙体未见怎么好转,不过,父皇的心情倒是一日好过一日。” 所以,宣和帝不想见到她,也不乐意裴皇后见她。 因为,她是程望和裴婉如的女儿。她一出现,就会勾起裴皇后关于往昔的回忆。也会勾起宣和帝不快的记忆。 程锦容眸光微闪,语气平静“我也料到会有这样一日。不进宫也罢,宫中有杜提点,还有众多医术出众的太医。少我一个也无妨。” “阿圆阿满还小,我也想多陪一陪孩子。待日后,孩子大一些了,皇上和娘娘需要我的时候,自会召我进宫。” 这么一说,六皇子更愧疚了。 怎么看怎么想,都是宣和帝犯了小心眼,故意阻拦程锦容和裴皇后母女见面。 只是,宣和帝没有下口谕,程锦容总不能自己冒然进宫。要是因此激怒宣和帝,未免得不尝失。 六皇子低声道“你先暂且忍一段时日。待此事慢慢平息,我日后一定向父皇进言。” “你别张这个口。”程锦容出人意料地出言劝阻“以后,你和康宁公主多多亲近,和我保持些距离才是。” “康宁公主才是你同父的亲姐姐。在皇上眼里,我可算不得是你姐姐。” 宣和帝从来不是宽容大度的人。这一回能忍下被欺瞒十余年的怒火,已是前所未有了。还是别挑战宣和帝的耐心和底线了。 这些话,听得六皇子满心愧疚。 他上前一步,握住程锦容的手“我们是亲姐弟,彼此牵挂彼此亲近,是理所当然。父皇若因此不快,那也没办法。” 程锦容眼眶又是一热。她半是欣慰半是自嘲地抹了抹眼角“生了孩子之后,我越来越敏感脆弱,动不动就想哭鼻子抹眼泪。” 六皇子被逗乐了,声音也轻快起来“谁敢欺负你,只管告诉我,我替你撑腰出气。” 姐弟两个,对视而笑。 血缘真是世上最奇妙的东西。她和他的体内,流淌着一半相同的血液。从见第一面起,他们就彼此喜爱彼此亲近。 “姐姐,”六皇子轻声喊。 程锦容轻笑着应了一声“弟弟”。 两人再次相视一笑。 六皇子精神振奋起来“这两个月来,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几乎没消停过。我心里也憋闷的很,今日总算畅快了。” “我现在忽然觉得,便是有再多的磨难我也不怕。” 因为我从来都不是孤单的一个人。我的身边,有深爱我的亲娘和姐姐。还有守在门外的亲姐夫。 程锦容展颜一笑。 第六百七十一章 美玉 姐弟两人掏心置腹地一席话,解开了彼此的心结。 然后,六皇子从袖中的暗袋里取出两块玉佩,塞入程锦容手中“今日带来的赏赐,是父皇和母后赏的。这一双玉佩,是我这个舅舅送给孩子的。阿圆阿满一人一块。” 这一双玉佩,皆莹润透亮,是世间罕见的羊脂美玉制成。一块玉佩上刻着“圆”字,另一块玉佩上刻着“满”字。 着两块玉佩都呈半圆形,凑在一处,便是一个完整的圆。也正合了圆满二字。 程锦容越看越是喜爱,笑着说道“我代阿圆阿满谢过殿下。” 六皇子咧嘴一笑,有些不舍地看了程锦容一眼“我也该回去了。” 程锦容轻笑低语“你回宫后,替我带几句话给娘娘。就说我在贺家一切都好,有空闲陪着阿圆阿满,我心里也十分欢喜。让娘娘不必为我忧心。”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只要娘娘安然无事,与我而言就是最欣慰的事。请娘娘保重自己。” 六皇子郑重地点了点头。 六皇子离去后,太夫人令人开喜宴。 美酒佳肴,流水般呈上桌席。前来贺喜的宾客们举杯庆贺,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程锦容在女眷席上露了个面,很快便回了屋子。 人太多太热闹了,阿圆阿满被众人抱过来抱过去,不知是被谁惊动了,一直嚎啕哭个不停。奶娘们怎么哄也哄不好,只得悄悄打发人送口信给主子。 离得老远,就能听到两个孩子的啼哭声。 程锦容恨不得立刻飞到孩子身边,一路快步进了屋子。 奶娘们正抱着两个孩子不时转来转去,加上紫苏和甘草还有另几个丫鬟。可这么多人,谁也哄不住孩子。 程锦容先抱过哭声响亮的阿圆,看着怀中挣得通红的小脸,程锦容心疼不得了。不停地轻拍阿圆的后背,口中柔声哄着“阿圆乖,娘在这儿。阿圆别怕,乖乖别哭。” 说来也奇怪,一直啼哭不止的阿圆,躺在亲娘的怀里,很快就停了哭泣。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程锦容轻轻将阿圆放下,又抱起哭哑了小嗓子的阿满,歉然哄着“阿满是不是想娘了。娘在这儿呢,娘哪儿也不去,一直陪着阿满好不好” 阿满约莫是哭累了,听着亲娘的低声呢喃,很快也闭上小眼睛睡着了。 两个孩子并排躺在床榻上,程锦容俯身低头,在两个孩子的额头上各亲了一口。 屋子里的奶娘丫鬟们齐齐松了口气。 紫苏使了个眼色,众人很快退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下紫苏和甘草。 大嗓门的甘草,唯恐惊醒了两个小少爷,竭力压低声音说道“两位小少爷原本都好好的,贺家同族的几位女眷,脸上涂了几层脂粉,香味呛鼻。硬是凑到小少爷们身边要抱,奴婢们不便阻拦。没曾想,小少爷们被呛得哇哇直哭。” 紫苏也有些自责“早知如此,奴婢就是拼着被叱责几句,也得拦着她们。” 程锦容笑着安抚她们两个“这事怪不得你们。阿圆阿满还小,对声音气味都很敏感。今天这么多人,他们应该是被吓到了,所以才会啼哭不止。也不能全怪脂粉香气。” “对了,我在席上只吃了几筷子,肚子饿得很。你们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吃的,给我端一些来。” 紫苏立刻到“奴婢这就去。” 过了片刻,紫苏拎了三层的大食盒来。 四冷四热,一大碗米饭,另有一碗热腾腾的羹汤。 程锦容确实饿了,连着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剩余的饭菜,便由紫苏和甘草分着吃了。 主仆三人凑在一起,还像昔日一样亲昵。 “府中今日这么多宾客,小姐是不是要去应酬寒暄几句”紫苏笑道“两位小少爷都睡了,奴婢和甘草在这儿守着便是。” 程锦容想也不想地说道“算了,我放心不下阿圆阿满。外面的宾客,就由祖母和两位嫂子应酬,我在这儿陪着孩子。” 程锦容自从嫁给贺祈之后,每日进宫当差。贺家族人亲眷,她看着面熟,真正熟悉的一个都没有。这等寒暄应酬的事,她也着实没什么兴趣。 紫苏也不勉强程锦容,点头附和“如此也好。孩子到底还是和亲娘最亲。小姐在这儿,两位小少爷也少些闹腾。” 程锦容抬头问紫苏“这几日,你有没有收到苏木的来信” 苏木领着贺家一百亲兵,护送裴家人去岭南。转眼间,离京也有两个月了。 陈皮随着程景宏,也一同随行。 紫苏心里也惦记着丈夫,低声答道“没有。我还是十日前收到的信。自那一次遇了贼匪后,之后路途还算平顺。算一算时日,路途走了一大半。再有一个月,也该到岭南了。” 甘草同样惦记着远行的陈皮,小声嘀咕“陈皮哥也没写信回来。” 程锦容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少年身影,无声轻叹。 裴璋自小锦衣玉食,从未吃过苦头。如今要背负起裴氏族人求生的重任,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紫苏和甘草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扯开话题。 到了下午,宾客一一散去。 贺祈惦记妻儿,送了宾客后,立刻回了屋子。 阿圆阿满睡了一觉,喝足了奶水,此时挥舞着一双白胖的小脚丫,手中各自攥着一块半圆形的玉佩。 程锦容坐在床榻边,目光温柔地凝望着一双孩子,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听到脚步声,程锦容转过头来。然后被迎面而来的酒气熏得蹙起眉头“你喝了多少酒” 贺祈豪气干云地挥挥手“还不是江六他们几个,恭喜我做了一双儿子的爹,闹腾着让我喝酒。我岂会怕他们,索性将他们都灌趴下了。” “你放心,我一点都没醉。不信,我走几步给你看看。” 贺祈歪歪扭扭地走了几步,一脸自得地冲程锦容眨眼“怎么样是不是直线” 程锦容“” 直你个大头鬼啊 第六百七十二章 朝阳 酒气浓烈熏人。 阿圆阿满的小鼻子灵的很,各自咿咿呀呀,已经扁起小嘴了。 程锦容见状,立刻扶着贺祈往外走“你喝多了,去隔壁屋子睡一会儿。” 贺祈不怎么乐意“我没喝醉,我精神好的很。我还要陪阿圆阿满”不过,再不乐意,也乖乖被程锦容“扶”走了。 到了隔壁屋子里,贺祈睡到床榻上,扯着程锦容的衣袖不让她走,试图说服她一同睡个午觉什么的 自程锦容怀孕五个月之后,贺祈便清心寡欲。加上做月子,屈指一算也有小半年未曾亲热过了。 一番拉扯亲昵,程锦容红了脸,半推半就地从了 直到天黑,才算消停。 一番激烈运动,令贺祈身心愉悦,也醒了酒。搂着程锦容,慵懒地低声笑道“我很久没这样抱过你了。” 程锦容满面红潮未退,面颊如桃花般娇艳“我现在连下榻的力气都没有。待会儿要是阿圆阿满哭闹怎么办” 贺祈咧嘴笑道“你好好歇着,我这个亲爹来抱。” 笑闹了几句,贺祈才问起了六皇子“太子殿下今日和你独处,都说了什么” 程锦容低声相告“今日一番倾诉,他心底的疙瘩已经解了。只是,皇上不愿皇后娘娘见我,短期之内,不会宣我进宫当差了。” 这个小心眼的宣和帝。 贺祈有些不满,轻哼了一声“就是不让你们见面,你们也是亲母女。皇上这心胸,实在算不得宽广。” 程锦容倒是平静坦然“以皇上昔日脾气,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出乎我意料。不能奢求更多了。” “我想进宫,为的也是我娘。只要她安然活着,我们见不见面都不要紧。” “再说了,我现在也离不开阿圆阿满。不进宫当差也好,我照拿俸禄,还能陪孩子,岂不羡煞旁人。” 贺祈仔细看程锦容一眼,见她是真的半点不介意,忍不住叹道“阿容,你虽是女子,宠辱不惊的胸襟气魄却更胜男子。” 程锦容对这等夸赞并不领情,笑着白了他一眼“女子怎么了难道天生低男子一等不成” “是是是,是我说错了。我的媳妇应该牢牢将我压在身下。”贺祈不正经地调笑。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紫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晚上家宴就快开席了,太夫人请世子和夫人一同前去。” 夫妻两个洗漱穿衣,紧赶慢赶,还是最迟到内堂。 朱氏瞥一眼面如桃花的程锦容,心中暗笑不已,笑着为程锦容解围“是不是阿圆阿满又闹腾你了” 程锦容只得厚着脸皮点了点头。 太夫人笑着说道“迟些也无妨。今晚是家宴,没有外人。” 所有亲朋族亲都走了,今晚的家宴,都是贺家人。男子一席,女眷一席。 家宴快散席时,门房管事便急急来送喜信“国公爷命人送了家书回来。” 程锦容临盆生子的当日,报喜的信就送去了边关。一来一回,正好一个月。 太夫人喜上眉梢,立刻令人将家书拿了过来。厚厚的信封一拆开,里面还有三个信封。一封是贺袀写给魏氏的,一封是平国公写给太夫人的。 还有一封,是程望的来信。 边关送信至京城不易。自从程锦容和贺祈成亲后,程望每次写家书,都会托贺家亲兵一同送到京城。反正程锦容总得回贺府,收信也便利得很。 太夫人笑着将信给了程锦容“锦容,这是你父亲写给你的信。” 程锦容笑着应了一声,接过信。 魏氏脸皮薄,不好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拆信。程锦容也将亲爹的信收起,留着回屋后细看。 倒是太夫人,半点都没迟疑,当众拆了信,迅速看了信,然后笑着说道“阿圆阿满的亲祖父,为他们起了大名。” “阿圆的大名叫贺朝,阿满的大名叫贺阳。” 一个朝,一个阳,连起来就是朝阳。 可见祖父对这一双孙子的殷切喜爱和期待。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这一双名字起得好。 程锦容也觉得名字起得好。 宴席散后,程锦容回了屋子,在烛火下拆了父亲程望的来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的刹那,不知为何,一股强烈的酸意涌上程锦容的心头。 她的眼眶骤然一热,握着信的手轻轻颤抖不已。 爹,我曾那样强烈地期盼着,我们一家三口能重聚。 现在看来,这注定只是一个奢望了。 一切都回不去了。 两滴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在手中的信纸上,很快濡湿了一小片。 程锦容吸吸鼻子,用手擦了眼泪,低头看起信来。 千里之外的边关,一轮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繁星满天。 一双孙儿的满月酒宴,身在边关的平国公是吃不着了。他令军中厨子做了几样好菜,备了两壶酒,请了亲家一同来喝酒。 程望平日从不饮酒,今日也欣然喝了几杯。 “亲家公,你生了一个好女儿。”平国公笑着举杯“我那个不成器的混账,娶了这么一个好媳妇,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也着实高兴。” “今儿个是阿圆阿满的满月之日,我们两个虽没能亲眼见到孩子,心里也一样欢喜。来,今晚我们多喝几杯。” 程望其实酒量浅薄的很,不过,今晚心情太好了,毫不犹豫地举杯一饮而尽。 几杯酒下肚,程望有了几分酒意,话也多了起来“说起来,我真是对不住锦容。这些年,我这个当爹的不能伴在她身边。只能靠着画像,知道她的模样。还有,每个月写一封信给她。” “她有今时今日,我为她高兴。也愧疚自责,我实在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平国公叹了一声“我何尝不是一样。好在他们夫妻两个都争气,无需我们操心。” 顿了顿,又笑道“你一直孤身一人,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又不肯碰那些营中女子,不如续娶一房。” 第六百七十三章 思念 按朝中惯例,戍边大将的家眷皆要留在京城。 身为统帅的历代平国公,皆是在有了嫡子后才来边关。夫妻长居分离,妻儿老小都不在身边。也因此,纳几个侍妾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 平国公平日住在中军营帐里,在边城里另有住处,几个美妾住在宅子里。边军里的武将们多是如此。 低等武将或是普通士兵就没这等待遇了,每个月发了军饷之后,倒是有大半都花在了营妓身上。 程望却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在边军里做了十几年的军医,洁身自好,从不沾惹营妓。姿色过人的梅娘,一颗芳心都系在程军医身上,一直自荐枕席。数年下来却未成功过。就连平国公也有所耳闻。 平国公对已故十几年的亡妻朱氏也是有些情意的。这些年他不肯续娶,也是为了保证贺祈的嫡子地位。可这并不影响平国公另外纳美。 “亲家公,”平国公几杯酒下肚,没了平日的威严,推心置腹地劝说程望“我知道你思念亡妻,为妻子守身十几年。寻遍大楚,像你这般情深意长的男子,再找不出第二个。” “不过,死去的人终究是地下亡魂。活着的人,总得好好活下去。” “你今年三十有七,正值盛年。这个时候续娶一房,再生个子嗣,日后程家香火也有了传承” “多谢国公爷美意。”程望也有了几分酒意,说话比平日直率得多“不过,我并无续娶的打算。” “我这一生,只有一个妻子。不会再有第二个。” “程家有景宏景安,还有诸多景字辈的儿郎,香火传承无需忧心。锦容承袭我的医术,青出于蓝胜于蓝,宫中的皇上和娘娘对她信任器重,太子殿下也和她亲如姐弟。她是大楚朝第一位女太医,也是程家最出色的后辈。” “我有锦容这个女儿,足以胜过有五六个儿子的人。” 平国公“” 最后一句,怎么听着有一点点不是滋味 平国公碰了个软钉子,略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罢了,是我多管闲事。刚才那些话,你权当我没说便是。” 人家不乐意续娶,愿意为亡妻守身如玉,他也就别多事了。 程望淡淡一笑,端起酒杯“今天是阿圆阿满的满月之喜,国公爷心中欢喜,我这个做外祖父的,心中亦喜不自胜。我敬国公爷一杯” 平国公将之前的那点尴尬抛在脑后,欣然举杯,一饮而尽。 程望喝了小半壶酒,很快醉倒了。 长随川柏吃力地扶着程望回了军医营帐,伺候主子脱鞋上榻。 程望清俊的脸孔一片潮红,散发着酒气,口中不时呢喃低语。川柏凝神一听,便听到程望在喃喃呼喊着已故亡妻的闺名。 “如妹,如妹。” “我好想你啊可我已经很久没梦见你了。你是不是等不及我,先投胎去了” 川柏鼻间一酸,将头转到一旁。过了片刻,才红着眼转回来为主子盖好薄被。 可怜的公子。 这么多年了,公子心里从未忘记过亡妻,过着和尚一样清苦的生活。 川柏擦了眼泪,在一旁的窄榻上合衣而眠。 程望也睡着了。 或许是因为今晚太过思念亡妻的缘故。已经很久未曾入梦的妻子,忽地笑盈盈的出现在他的梦中。 “望哥,”梦中的裴婉如,还是昔日年少时的美丽柔婉模样,红润的唇角微微扬起,一双清亮的黑眸里满是柔情“你想不想我” “如妹,”他激动不已,快步上前,想将她搂入怀中。 可他没能碰触到她的身影。 他上前一步,她便后退一步。他心急之下,奔跑着向前。她的身影就如被风筝被狂风吹走一般,骤然飘远了。 他高声喊着“如妹”,却怎么也追不上她的身影。直至他精疲力尽,停下脚步。她的身影也随之停下,和他始终保持着几米远的距离。 他失神地看着她。 她的目光有些哀伤。 她的容貌渐渐变了,从十几岁的模样变做了二十几岁,然后是三十余岁。她美丽依旧,风韵更胜年少时,身上的衣服也变了,变得华贵雍容。那一双清幽的黑眸,浮出丝丝愧疚和痛楚。 “望哥,你忘了我吧”她眼角边挂着两滴泪,声音颤抖而哽咽“我不再是你的如妹了。我今生对不起你,来世我们再做夫妻。” 然后,那个纤弱的女子身影,被风吹散了。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爱妻的影子一点点变成虚无。 似有一把刀,刺进他的胸膛,用力搅动翻滚。他的五脏六腑,都被刺穿,冷风不停地灌进他的胸膛。 心口真疼啊 “公子,”一个急促又熟悉的男子声音在耳边不停回响“公子是不是做噩梦了” 拧湿的帕子在他的脸上擦拭,拭去他额上的冷汗,也令他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霍然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川柏的脸孔。 川柏见主子醒了,长长舒出一口气“公子,你可总算醒了。公子一定是做噩梦了,一直在梦呓。刚才还忽然惊声喊了一句,奴才真是被吓的不轻。” 程望还未从噩梦中回过神来,俊脸一片苍白。 川柏忙去倒了热水来,程望喝了半杯热水,身体渐渐有了温度,神智也渐渐回笼。 “公子刚才梦见什么了”川柏关切地问道。 程望苦笑一声,低声道“我梦到如妹了。我梦到她和我道别,我一直不停地向前奔跑,可怎么也追不上她。我一惊之下,就醒了。” 果然和他猜的差不多。 川柏心疼主子,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干巴巴地安抚道“都这么多年了,少奶奶早就投胎转世到了好人家。公子也别再惦记少奶奶了。” 程望目中依稀闪过一丝水光。 他低低地说道“不管她走了多少年,我都要记着她。锦容也没忘了亲娘。这世间,纵然没人记住裴婉如。可我和我的女儿,永远都不会忘了她。” 第六百七十四章 梦境 梆梆梆梆 四更的梆子声在宁静的暗夜里响起。 裴皇后陡然被惊醒,睁开了眼。 她已经很久没梦见过程望了。 这一夜,她做了梦。在梦中,她见到了三十七岁的程望。 他的鬓角有了几丝白发,俊脸多了沧桑和落寞。可他的眼眸,还如少年时一样深情炙热。他不停地喊着她的名字,她也拼力想扑到他的怀中。 一阵风忽然吹了过来。她身不由己地被吹远了。她看着他拼力奔跑追逐,看着他悲怆又深情地呼唤着她的名字,看着他力竭地停在原地 她心痛如割,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 然后,她就醒了。 寝室里留了一盏烛台,柔和的光芒驱走了黑暗。 裴皇后急促起伏的胸膛,慢慢平复。她伸手,悄然擦拭脸上的濡湿。唯恐惊动了身畔的宣和帝。 自从那一晚开诚布公之后,她就留在了宣和帝身边。白日同食,晚上同寝,真正做到了朝夕相守相对。 中毒一事,彻底损毁了宣和帝本就虚弱的龙体。她如今已能慢慢起身,偶尔下榻走动了。宣和帝却一直卧榻不起。喝再多的汤药也不见起色。 宣和帝脾气愈发阴晴不定,伺疾的太医们内侍们吃足了苦头。皇子们重新过上了不时被怒斥臭骂的“幸福生活”。后宫嫔妃们也充分感受到了什么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她每日伴在宣和帝身侧,体会也格外深刻。 宣和帝喜怒不定,好的时候也算体贴。却又多疑多心。只要她过于沉默,或是怔忪发愣,他就疑心她在想念程望,看着她的目光里便阴沉不善起来。 她不得不逼着自己收敛所有心绪,以最大的温柔和耐心对着宣和帝。 可世上最难克制的,就是人心和感情。 白日她什么都不想,到了夜深人静独自清醒的片刻,她便会难以自制地想念程望。今夜还梦见了他,只是这个梦境太过悲怆凄凉了。 枕畔忽然动了一动。 宣和帝竟也醒了,睁眼看着身侧的裴皇后“你做噩梦了” 裴皇后眼角还有泪迹,想瞒也瞒不过去。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宣和帝伸手,为裴皇后擦拭泪痕,一边低声问道“梦见什么了为何这般伤心” 这个问题得谨慎回答。 裴皇后任自己露出哀伤之色,轻声说道“不敢瞒皇上,臣妾梦到了幼时离京的那一日。臣妾的生母早逝,府中庶女众多,臣妾不得父母宠爱。长姐不喜欢臣妾,大哥也对我十分冷淡。” “那一年臣妾只有八岁,几乎从未离开过裴家内宅。忽然要被远送到离京数百里的临安老宅,心中惶恐不安,偷偷哭了一夜。” 宣和帝从未听她提起过幼年生活。此时听她提及,冷峻的脸孔稍稍柔和,声音也堪称温和“都是过去的事了。” 裴皇后又轻声说道“臣妾一直深恨大哥。大哥一死,心里的怨恨也就都消失了。其实,没有大哥,臣妾也没有和皇上做夫妻的缘分。” 宣和帝听得受用,表情和缓了许多。 裴皇后看着宣和帝,柔声恳求“皇上,臣妾不敢为裴家人求情。” “永安侯胆大妄为谋逆犯上,死有余辜。永安侯夫人是从犯,吃苦头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裴璋裴珏都是无辜的,被牵连成了罪臣之子。又去了岭南那等荒凉之处。听闻岭南土人众多,想求生不是易事。臣妾希望他们平安地活下去。” 裴皇后话中有话,宣和帝听出了几分,深深看了她一眼“皇后放心。有朕在,谁也不敢再动裴家人。” 裴家半路遇到“匪徒”一事,宣和帝没有严查,轻轻放过。不过,宣和帝这一番话也表明了态度。 裴皇后心里一松“多谢皇上。” 宣和帝随意嗯了一声,冲裴皇后伸出胳膊。 裴皇后将头靠了过去,枕着他的胳膊,两人头靠在一处。 宣和帝是个占有欲极强的男子。哪怕身体虚弱什么也做不了,也要裴皇后这样靠在他的身边。更不允她的心里有别人。 静静地依偎片刻,宣和帝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想程锦容了” 裴皇后心里微沉,语气柔和一如往常“说不想是假话。不过,一双孩子还小,离不得她。宫里有这么多太医,少她一个暂且无碍。还请皇上多准她几个月假期,等孩子大一些了,再召她进宫吧” 这个回答,宣和帝还算满意,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裴皇后闭上双目,宣和帝说了这么多话,也觉疲累。两人很快沉沉睡去。 同样的夜晚,流放途中的裴家人却辗转难眠。 两个月了,官路两旁的树木越来越多,他们离京城也越来越远了。六月天气本就十分炎热,每日在日头下赶路,病倒和中暑的人也越来越多。 尤其是永安侯夫人,因夜夜哭泣彻底伤了眼,如今就是个半瞎。又病得厉害,每日躺在木板车上,靠着喝药续命。 粗略一算,生病的裴家女眷孩童有十几个。中暑不能走路的也有八九个。若是强行赶路,路上不知要死多少人。 程景宏陈皮主仆两个,和另一位医官每日忙得脚不沾地。 李统领刻意放慢行程,又令人去买了几辆木板车来。生了病的裴家女眷孩童,或是中了暑气的裴家人,便可以坐在木板车上。 饶是如此,一路上还是死了三个。一个是四岁的幼童,另两个是年纪老迈的裴家女眷。 流放途中,死了也只得埋骨在官道旁的密林里。这也算病死他乡,以后连个烧纸上坟的人都没有。 裴珏锦衣玉食地活了十几年,从未受过这么多罪吃过这么多苦头。白日还能勉强撑得住,到了晚上,明明疲倦至极,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在床榻上坐了许久,眼睛忽然红了,无声地哭了起来。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来人伸手拍了拍裴珏的肩膀“二弟” 第六百七十五章 心声 来人正是裴璋。 裴珏沙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大哥”。一边用手擦拭眼泪。可泪水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裴璋喟然轻叹“累了难受了,想哭就哭一场。这里只我们兄弟两个,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讲究。我也不会笑你。” 裴珏用双手捂着脸,低声哭了起来。 裴璋没有出声,默默地陪伴在一旁。 过了许久,裴珏的哭声才停了。他用衣袖擦去泪痕,眼睛红通通的,声音也格外低哑“对不起,大哥。我一时心中难过,忍不住就哭了。” 裴璋轻声安抚“哭过就好了。人都有软弱的时候。” 裴珏看着消瘦了许多的兄长,忍不住问了一句“大哥,这两个月来,你哭过吗” 裴璋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道“没有。” 他肩负重任,一刻不敢疏忽懈怠。哪里还有时间感伤哭泣 裴珏显然也想到了这些,颇有些自愧“说起来,最累的是大哥。这么多族人,途中大事小事都要大哥拿主意。我太没用了,不能独当一面。” “别这么说。” 裴璋略略舒展眉头“我比你年长几岁,早早进宫做伴读,又在宫中当差几年。见识自然比你强一些。这一路来,你事事听我吩咐指令,是我的左膀右臂。没有你相助,我一个人如何忙得过来。” 被裴璋这么一夸,裴珏有些不好意思了“我哪有大哥说的那么好。” 裴璋笑了起来“你比我夸的还要好。其实,我以前曾经想过,等你尚了寿宁公主做了大楚驸马爷。父亲为你请封世子也好。我太过固执,不愿变通。你性情比我温和多了,比我强。” 裴珏立刻应道“大哥可别臊我了。那都是父亲生你的气,故意抬举我。我心里清楚明白的很。裴家儿郎,谁也不及大哥出众。大哥做世子,我心服口服。” 说完,又自嘲地笑了一笑“算了,现在沦落到这一步,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了。” 是啊 人一死,恩怨也就全消了。他再恨永安侯,那也是他亲爹。永安侯的死讯传到耳中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痛苦。 裴璋转过头,平静片刻,才转回来。 裴璋的眼睛有些泛红。 裴珏心里忽然有些酸楚。 兄长比他也只大了四岁。往日顺风顺水显赫风光,又是天子心腹。一夕之间,沦落为罪臣之子,前程尽毁。要领着这么多族人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求生。 这副重担,都落在裴璋的肩上。 从云端跌入尘泥的滋味,绝不好受。裴璋不但不能表露出半分,还得坚强镇定。也只有在他面前,裴璋才偶尔露出一丝软弱。 兄弟两人,沉默良久。 许久之后,裴珏张口打破沉默“大哥,照这么走下去,我们还得多久才能到流放之地” 岭南之地地域广袤,山多林多,湿热多雨,土人也多。被誉为百越之地。他们被流放至南越九真。 “进了岭南境内,还得再翻山越岭。照我们眼下的速度,还得再走上一个多月。比一开始预计的时间多了一倍。” 裴璋的声音里也有些无奈“可也不能再快了。现在走官道,病的病中暑的中暑。接下来的路更难走。” 裴珏红着眼低语“已经死了三个。也不知到了九真的时候,还会有谁离我们而去。” 往日和裴家族人也没那么亲近。甚至有许多旁支族人,他根本不认识。直至裴家遭难,裴家族人一同被流放。裴珏才体会到了什么是连枝同气的族人。 裴璋目光微暗,低声说道“二弟,流放途中病死三成,都是常事。” “我们有太子殿下照拂,李统领处处予我们方便。有贺家亲兵随行护送,有程医官尽心尽力救治裴家人。目前只死了三个,皆是老弱孩童。这已经是极难得的事,我们应该心中感激才是。” 裴珏眼中又闪过水光“我不是不知感恩。可亲眼看着她们一个个死去,我领着族中青年一同挖坑,将她们一一埋在异处他乡。心里着实难过。” “尤其是那个四岁的幼童,他天生体弱,若是在内宅里精心养着,未必不能安然长大成人。却禁不起这一路颠簸折腾。” “一想到这些,我心中就难受至极。” “大哥,这两个月来,我心里一直在想。为什么裴家会忽然遭此大难父亲到底做了什么,为何会忽然被处死,还累及族人” 裴珏抬起头来,直视着裴璋。 这一路上,裴珏已是第五次问起这个问题。 裴璋的回答,也和往日一样“这其中牵扯太多。有些秘密,知道了全无好处,只是心中负担罢了。二弟,你别再问了” 裴珏没有固执地索取答案,只低声道“大哥不想说,那我等过些日子再问。总有一天,大哥会愿意将秘密告诉我。” “我没什么能耐本事。不过,我至少能和大哥一同分担这个沉重的秘密。” 裴璋眼眶微热,再次将头转到了一边。 这一次,轮到裴珏拍裴璋的肩膀了“大哥,你不必将所有事都憋闷在心里。有什么烦闷不痛快的事,和我说一说,或许很快就会好了。” 裴璋定定心神,嗯了一声。 兄弟两个对视一笑。 就在此时,门被用力敲响了,门外响起陈皮略显急促的声音“裴大公子裴二公子,夫人情形不妙。我们公子请你们立刻前去。” 裴璋心头一震,不假思索地应下,快步去开门。 裴珏也快步追了上去。 永安侯夫人自从出京城后,断断续续地病着,一直没好。这两日发起了低烧。程景宏要照顾众多病患,便吩咐陈皮守在永安侯夫人身边。 没想到,半夜时分,永安侯夫人忽然痉挛不已,口中说起了胡话。眼看着就要不好了。程景宏不敢大意,立刻让陈皮去请裴璋裴珏前来。 若是永安侯夫人熬不过去,也能在合眼前见一见儿子。 第六百七十六章 诀别(一) 驿馆的屋子十分简陋,巴掌大的地方,放了一张床榻和一桌两椅,便没什么空地了。 烛火跳跃下,床榻上的永安侯夫人满面泛红,全身不停痉挛抽搐,口中不停说着胡话“别过来,都别过来。我做了错事,我已经遭报应了。你怎么还不饶过我” 因为永安侯夫人全身抽搐个不停。程景宏想为永安侯夫人施针,却无从下手。 门被猛然推开。 程景宏一转头。果然是裴璋裴珏兄弟两个来了。 裴璋几步冲到床榻边,因情绪激动之故,声音嘶哑“母亲” 永安侯夫人依旧在抽搐,声音陡然尖锐“裴钦你做的恶事,你死有余辜你别来找我,快滚” 一边嚷着一边胡乱挥打,啪地就打中了裴璋的脸。 裴璋顾不得脸上的刺痛,迅疾出手点了永安侯夫人的昏穴。永安侯夫人果然安静了下来,不再乱嚷。身体本能的抽搐却未停下。 “程军医,”裴璋声音有些颤抖“求求你,救一救我母亲。” 程景宏没有多言,略一点头,坐到床榻边,开始为永安侯夫人施针急救。陈皮立刻上前,替主子打下手。 裴珏站在床榻前,看着面如槁木的永安侯夫人,心里涌起强烈的酸楚。 永安侯夫人不是和善的嫡母,却也算不得如何坏。除了言语刻薄从不将他放在眼里之外,没怎么苛待过他。生母早逝,他依然在裴家内宅安然长大。衣食用度不及大哥,也是锦衣玉食。 这两三年来,裴璋和永安侯父子反目。永安侯夫人夹在其中,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裴家骤逢大变,永安侯夫人从离开京城的那一天起,就像离了土的花,一日日枯萎凋零。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永安侯夫人撑不过去了,将要和那三个死去的裴家人一样,葬在异乡他处,成为孤魂野鬼。 不出裴珏所料。 永安侯夫人已熬得油尽灯枯,也全无求生之意,施针后也没见好转。倒是抽搐得越来厉害了。 程景宏黯然地叹了一声,低声对裴璋说道“你解了夫人的昏穴吧等夫人醒了,你和夫人说说话。” 这无疑于告诉裴璋,永安侯夫人已走到末路,活不过今夜了。 裴璋双目泛红,心里的悲痛几乎溢出眼眶。整个人似被冻住一般,动也未动。 裴珏心里沉重难受至极,既是为了嫡母,也是心疼长兄。他将手放在裴璋的肩膀上,哑声低语“大哥,你解了母亲的昏穴吧” 过了片刻,裴璋才嗯了一声,伸手解开永安侯夫人的昏穴。 说来也奇怪,永安侯夫人忽然不抽搐了,睁开眼的刹那,神智竟十分清醒。 这是回光返照,也是弥留前的最后一刻。 永安侯夫人似乎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没什么惊惧,反而是满脸的释然“我就快死了。” 离京两个月,裴璋咬牙撑了过来,再苦再累再难受也没掉过泪。此时,短短几个字入耳,裴璋鼻间满是酸楚,泪水夺眶而出。 永安侯夫人吃力地摸索着裴璋的手“阿璋,你别哭。我早就该有这一天了。苟延残喘多活了两个月,到底还是要去见你父亲了。” 裴璋哽咽难言。 裴珏也哭了起来。 程景宏心中长叹一声,起身走了出去。陈皮也随主子往外走。待主仆两个回了自己的屋子后,不约而同地一同叹息。 陈皮低声说道“公子,奴才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位永安侯夫人。可现在见她快死了,又觉得她也怪可怜的。” 身为医者,眼睁睁地看着病患不治离世,其中的滋味,绝不好受。 程景宏沉默片刻才道“永安侯夫人昔日养尊处优,显赫风光,一夕间被抄家流放,精神上已经垮了。这一路上断断续续病个不停,我早有预料,她熬不到岭南。” 果然,刚到岭南境内,永安侯夫人就不行了。 陈皮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说道“公子,我想甘草妹妹,想我的儿子小山了。” 程景宏打起精神来安慰思念妻儿的陈皮“等到了南越,他们安顿下来,我们就可以启程回京了。” 还有一个月的路程才能到九真。等裴家人安顿数日,再启程回京,又得两三个月。加加减减这么一算,少说也得四个月才能一家团聚。 陈皮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 屋子里,永安侯夫人的面色反常地红润起来,说话也有了力气。她先叫过裴珏“阿珏,你过来,我有话叮嘱你。” 裴珏哽咽着应下,在床榻边跪下。 永安侯夫人从来不待见这个庶子,对着他说话几乎从来没什么好声气。现在就快闭眼西去了,倒是温柔起来。 “阿珏,这些年,我这个嫡母待你不算好。可你对我一直恭敬有加。这两三年,你父亲处处抬举你,你也未得意忘形,依然对我十分恭敬。对你大哥,也一直敬重亲近。” “你和寿宁公主定了亲事,要做驸马。你一开始其实并不乐意。那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心思正的好孩子。是我一直看轻了你。” “只是,我生来尖酸刻薄,不愿在人前夸你半个字。我就快死了,你也别记恨我这个嫡母才是。” 裴珏已经哭得不能自已“母亲别说这些。我从来没记恨过母亲。” 永安侯夫人扯了扯嘴角,以生平从未有过的温柔声音说道“现在裴家遭难,你大哥要肩负起族长的重任。阿珏,你要帮你大哥。” “我现在才明白,兄弟是手足,血脉相连。嫡出也好,庶出也罢,你们都是亲兄弟。我死之后,你们就是彼此最亲的人了。从今以后,你们要相扶相持,一起撑下去。” 裴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不停地点头。 永安侯夫人勉力伸出手,轻拍裴珏的头“我和你大哥还有话说,你先回吧死人的样子不好看,你就别看了。” 裴珏重重磕了三个头,汹涌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 第六百七十七章 诀别(二) 裴珏起身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回光返照格外清醒的永安侯夫人,还有坐在床榻边的裴璋。 裴璋哭了一会儿,此时泪水已干,一双眼睛通红。 “阿璋,”永安侯夫人留念的目光停驻在儿子脸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娶妻生子。可惜,我永远看不到那一天了。” “你自小就是个倔脾气,你喜欢程锦容,非她不娶。我原本想着,将她娶进裴家,也能正大光明地将她一直困在裴家内宅。又能令你如愿,正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没曾想,后来出了这么多事。程锦容也是个狠心的,她和你一起长大,十几年的情谊,敌不过那一桩陈年旧事。她出了裴家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头。和你之间的情意,也一刀斩断。转身就嫁去了贺家。” “我知道你心里痛苦,却任由你父亲给你求了叶家的亲事。我本想着,要给你娶一个门第家世更高更好的,你就会忘了程锦容。” “我做错了。阿璋,我不该和你父亲一起逼你。” “你都二十岁了,至今连个媳妇都没有。以后到了岭南,听说那边都是土人,话语不通。你以后该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不娶媳妇。” 到了弥留之际,母亲最惦记的,还是他的终身大事。 裴璋满目痛苦满心悲凉,他用力地握住亲娘的手,声音低沉嘶哑“母亲,你好好活着。我什么都听你的。” “我忘了容表妹,娶一个母亲喜欢中意的姑娘回来。以后多生几个儿女。母亲好好活下去,等着含饴弄孙的那一天。” 永安侯夫人听得入神,眼中放出光来。仿佛已经亲眼看到了这一幕。 过了片刻,永安侯夫人才张口“好,等到了那一天,你记得给我多烧几炷香。我在黄泉地下也为你欢喜。” 裴璋喉间似被什么堵住一般,根本说不出话来。 永安侯夫人又说了下去“我死了,你也别难过。当年你父亲铸成大错,我也是帮凶。你父亲在密室里威胁裴婉如,我就抱着年幼的程锦容,用力掐她,让她痛哭叫喊,逼着裴婉如低头。” “后来,裴婉如进宫。我每个月进宫请安,时时以孩子当把柄来要挟她。裴婉如爱女如命,为了程锦容的安危,只得事事听从我们。还有程望,他去边军里做军医,一去十几年。父女也分别了十几年。” “现在想来,我们夫妻两个真是作孽。好好的一家人,被我们拆散了。” “这两个多月来,我每天晚上一闭眼,就梦见裴婉如绝望的样子。也会梦见年幼的程锦容小声哭着要亲娘的模样。” “还有,我每天都会梦见你父亲。我梦到他一身腐烂臭气,他拉着我的手,让我和他一起走。”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都是我们当年种下的恶因,现在我们都遭了恶报。你父亲不得好死,我今日死在他乡,也是活该。” 说到这儿,永安侯夫人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上红潮密布,眼里的光芒亮得渗人。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抓住裴璋的手,喊出了最后一句“阿璋,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你一定要娶妻生子,将裴家嫡支的香火传下去” 然后,永安侯夫人眼中的光芒熄灭,紧攥着的手也慢慢松开,落在了床榻边。 她的眼却未合上,依旧看着裴璋的方向。 裴璋目中染满了悲痛,却未再哭泣。 他在床榻边跪了下来,低声道“母亲,我答应你。我会娶妻生子,传承裴家嫡支一脉。你安心地闭眼吧” 永安侯夫人的眼终于合上了,就此西去。 永安侯夫人半夜时闭了眼,死讯很快传开。 裴氏族人很快得知这一噩耗,一个个低声哭了起来。其中有两个和永安侯夫人交好的女眷,哭着进了屋子里,为永安侯夫人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又为她整理仪容。 李统领也闻讯赶来。 裴璋目中满是悲恸,勉强还能撑得住“李统领,我想寻一具棺木,将母亲下葬。” 流放途中,不便寻棺木。前面死的三个裴氏族人,都是裹着一张草席便埋了。裴璋现在只想母亲能躺进棺木里下葬。 李统领二话不说应下“好。这里离最近的城镇约有二十几里路。我这就令人骑马前去,买一具棺木回来。” 裴璋拱手,深深躬身“多谢李统领。” “公子不必多礼。”李统领扶起裴璋,言词恳切,透出同情“生死有命。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还请公子节哀就是为了这么多裴氏族人,也请公子保重自己。” 裴璋略一点头,没有说话。 原来,失去母亲的滋味是这般痛苦。 程锦容尚未记事就没了亲娘。那十几年,她从不知道母爱是什么滋味。那样的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 如果有人这般害他的亲娘,他怎么可能原谅 程锦容没有做错。有这样的仇恨隔在他们之间,他们早已没有做夫妻的可能了。 “大哥,”裴珏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和你一起守在母亲身边。” 裴璋缓慢又木然地抬头,看了裴珏片刻,才点了点头。 裴珏红着眼睛,和裴璋一同跪在床榻边。 直至天明,出去的十几个御林军侍卫,才拖了棺木回来。万幸有木板车,厚实的棺木抬在木板车上,再以马拉回来。 裴璋和裴珏一同抬起永安侯夫人的尸首,放进棺木里。 永安侯夫人刚死不久,脸上还未泛青,就如睡着一般,面容平静。 合上棺木的刹那,裴璋的眼骤然红了。 裴珏没忍住,失声哭了起来。 数百个裴氏族人,一同跪下痛哭。 永安侯夫人是裴氏宗妇,这一死,裴氏族人就像没了主心骨。再想到流放途中的痛苦和对未来的茫然未知,更是悲从中来。一时间,哭声震天。 裴璋没有再哭。 该流的眼泪,都已经流尽了。现在,他要亲自将母亲下葬。然后继续启程。 第六百七十八章 病倒 程景宏默默的看着这一幕,心里暗暗叹息。 如此沉郁悲伤的情绪,极有感染力。很快,陈皮也红了眼圈,低声哭道“公子,不知怎么回事,奴才也难受得很。” 程景宏咽下喉咙间叹息,低声对陈皮说道“要等永安侯夫人下葬了,才会动身。我估摸着,今日是不会启程了,会在此处耽搁一日。” 裴家人一路奔波赶路,也都快撑不住了。借着永安侯夫人下葬一事,缓上一日,稍事休息也好。 李统领也想到了此处,下令御林军侍卫修整一日。 裴璋裴珏和另外几个裴家儿郎一同抬着棺木去了密林深处,花了半日时间,将棺木埋进土中,立了坟头。 裴氏族人都去坟前跪拜哭泣。 苏木领了一些亲兵,去买了几匹白布来。裴氏族人的女眷们,赶着做了几身丧服。裴璋裴珏都穿了丧服,至于其余的裴氏族人,便各自在胳膊上裹了一圈白布,以示哀礼。 这样的丧事,堪称简陋。不过,对戴罪流放的人来说,能如此下葬已经十分难得。 裴璋跪在坟前,巨大的痛苦和悲伤似都凝结成了实质,充实了他的胸膛。 母亲,你安心走吧 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裴璋在坟前跪了一个下午。直至天黑时,体力不支近乎昏迷,才被裴珏等人扶回驿馆休息。 裴珏哭了一天,眼睛红肿一片,声音粗哑“大哥,你跪了半天。现在也该好生休息一晚。明天早起还得继续赶路。” 裴璋嗯了一声。 裴珏又去端了些饭菜来。 裴璋根本吃不下,在裴珏的催促下,勉强吃了几口。 躺到床榻上,裴璋只觉全身疲倦,闭上眼,不知不觉地睡去。可在睡梦中,他也不安稳。他行走在一片黑暗中,茫然地向前迈步。每踏出一步,脚心都钻心地疼。 他低头看,才看见脚下都是荆棘。 不知什么绊倒了他,他狼狈地倒了下来。头被荆棘的利刺扎破,不知流了多少鲜血,疼痛至极。 耳边响起模糊的声音“大哥,大哥。你的头怎么这么烫” “程医官,大哥这是怎么了” “裴公子心思郁积,又有丧母之痛。一时撑不住,发了高烧。我这就开药方,令人熬汤药来。” “大哥不会有事吧” “二公子放心,裴公子身体底子极好,这点小病,没什么大碍。” 然后,裴珏这个傻瓜又哭了,在他耳边不停絮叨“大哥,你可得快点好起来。母亲走了,你这一病,我已经六神无主,慌了手脚。” 他当然要好起来。 他肩负重担,要领着裴氏族人去岭南安顿扎根求生。他怎么能倒下。 苦涩的汤药一点点喂进他的口中,他无力睁眼,努力将汤药吞咽下去。然后,再次昏睡过去。 这一睡,不知睡了多久。等他勉强睁眼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木板车上。 此时已近傍晚,天气没那么燥热了。一丝丝凉风吹来。 裴璋眼睛有些干涩,头脑却不再昏沉。 守在他身边的裴珏惊喜不已“大哥,你总算醒了你昨夜就发了高烧,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现在感觉怎么样” 程景宏也以目光表示关切。 裴璋想了想,才张口“我饿了。” 短短三个字,听得裴珏咧嘴笑了起来。程景宏眼中也有了笑意。知道饿是好事,等填饱了肚子,也就好了。 赶路途中,只有干粮和冷水。 程景宏为了熬药方便,在一个月前买了两只炭火小炉。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了。 一个小炉上烘烤馒头片,另一个小炉上熬些好克化的米粥。陈皮又将私藏的牛肉干贡献出来,夹在馒头片里,闻着香喷喷,吃在口中也格外有滋味。 裴璋一连吃了三个馒头外加一袋牛肉干,再喝两碗热粥。胃里饱饱的,体力和元气也慢慢回来了。 裴珏看他吃的香甜,不由得笑了起来“看大哥吃,我也饿了。” 陈皮咽了一口口水“其实,奴才也有些饿了。” 裴璋“” 程景宏哑然失笑“熬了一锅热粥,馒头也烤了许多。我们一同吃便是。” 烤馒头的香气,将李统领也引了过来。于是,几人围在小炉边,一同喝粥吃烤馒头夹牛肉干。 裴璋暂时不宜走动,他坐在木板车上,看着这热闹又和谐的一幕,不知何时,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母亲离世给他带来的痛苦,并未消失。不过,他已能振作起来。 生活中有磨难有痛苦,有生离有死别,却也有未来和希望。 裴珏填饱了肚子,就来了裴璋身边。 裴璋低声对裴珏说道“二弟。我睡了近一天,族人们心中定然惊慌不安。你现在去告诉大家,就说我的病已经好了。让大家不要担心。” 永安侯夫人的死,已经令族人悲痛彷徨。他这一病,更是雪上加霜。得先让族人们心思安定下来。 裴珏明白裴璋的意思,点点头应下。 裴珏先去找了几个裴家儿郎,然后令众人一家一家去传话。裴璋病愈的消息,果然令裴氏族人们高兴起来,一扫两日来的悲伤哀戚。 李统领又令早些扎营休息,众人生火做饭,忙碌中响起了久违的笑声。 裴珏扶着裴璋进了驿馆。 驿馆里的屋子大同小异,堪称简陋。不过,这两个多月来,裴璋和裴珏都已经习惯了。 裴珏将裴璋扶到床榻边,笑着说道“大哥身体好多了。不过,还是得好好歇几日。程医官说了,你前段时日太过疲累,精神又一直紧绷,伤了身体元气。多休息几天,将身体调养好。” 裴璋嗯了一声,在床榻上躺了下来。 裴珏又去找了一张草席铺在地上,然后睡在了席子上“天热得很,我睡在地上更凉快。今晚,我就和大哥同睡一屋。” 其实,裴珏是放心不下裴璋。他在这儿打地铺,夜里也能随时照应着裴璋。 裴璋心头一暖,没有推却这份心意“好。” 第六百七十九章 岭南(一) 裴璋在木板车上躺了三四天,便全然好了。 丧母之痛还在,他整个人也瘦了一圈,俊美的脸孔多了几分沧桑。目光比往日更坚定。 他穿着白布丧服,领着族人进了岭南境内。 一入岭南,本就燥热的天气又热了几分。且空气有些潮湿,触目所见,几乎都是山岭和树林。 在进了岭南境后,朝廷修的官道也窄了许多。有些地方,根本没有官道,只有山路,颇为难走。 裴璋和李统领商议过后,让不到十岁的幼童和年过五旬的老人都坐了木板车。木板车不够用,还有苏木带来的骏马。总之,尽力让众人都省些脚力。 山中蛇鼠虫蚁众多。不时窜过一条蛇或是几只野鸡野兔之类。苏木闲着也是闲着,领着一些亲兵去林子里打猎,猎些野味来,正好给众人加餐。 山中多雨,也有瘴气。幸好程景宏早有准备,带了许多避虫鼠防瘴气的药包,每人身上带上一包。每日还要熬一些降暑的药茶,人人都能喝上一两杯。 如此走了一个多月,裴氏族人又死了两个,病倒了七八个。 个中艰辛,就不一一细述了。 不过,比起历年被流放到岭南路上死个三四成族人的家族,裴家只殒命六个,足以令人惊叹了。 这一日,终于到了九真郡了。 李统领走到界石边,仔细看过之后,欣慰地说道“确实是九真郡。” 历经千辛万苦,走了近四个月,终于到了岭南九真郡。这里是南越中部,北邻交趾,南接日南郡。一眼看去,山势延绵,满眼皆是山林。 裴璋身上的丧服已经微微泛黄,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丝。却丝毫无损他的英俊。 他站在李统领身边,一同看着界石,然后抬起眼,环视一圈。所有的裴氏族人也随之停了下来。 “大哥,这里就是九真了。”裴珏喃喃低语“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裴璋低声道“一切听从李统领的安排。” 朝廷对流放也是有严格规定的。绝不是说到了九真,就可以随意安顿。身为罪臣,到了流放之地,要先去当地的都尉府报到。然后由都尉安排安顿之处,且要为朝廷服役。 当然了,规矩是规矩,真正操作起来,就灵活多了。 譬如裴家,虽然已经倒了,可有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在,再有李统领亲自出面去都尉府。九真郡的都尉只要不太蠢,自然不会刁难。 裴珏不懂其中的门道,裴璋便低声一一说给裴珏听。 裴珏听完后才了然,低声叹道“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一直在庇护着我们裴家。” 是啊 裴皇后和六皇子安然无事,裴家人就不会真正跌落尘泥。 裴璋打起精神,吩咐族人“前面有一处山谷,大家伙儿先去安置休息。接下来要做什么,等李统领安排。” 这三个多月来,裴璋已经是裴氏族人心中真正的族长。众人对他十分信服。裴璋一声令下,无人不从。 李统领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点头。 不亏是传承了百年的世家大族。哪怕落魄至此,人心也没散。以后众人一心,拧成一股绳,在岭南立足也不是难事。 “李统领,”这一路同行,裴璋和李统领也越发熟络。在人前,裴璋从不会缺礼数,拱手说道“接下来要去何处,还请李统领示下。” 李统领看了一眼满面倦容再无力前行的裴氏族人,温声说道“九真郡的都尉府离此处还有百里路。我领人前去便可。裴公子领着族人,在此安营休息一日,静候消息。” 裴璋感激地道谢“多谢李统领。” 李统领拍了拍裴璋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李统领率领百名御林军走了,剩下的四百名御林军和一百贺家亲兵,各自散开安营。正好将裴氏族人全部围在中间。 众人安营搭帐篷的动作也比以前快速多了。不出两个时辰,众人便各自进了帐篷里休息。数名女眷则忙着生火做饭。 裴珏领着几个裴家儿郎过来了,低声对裴璋说道“大哥,我领着他们几个四处转转,看看周围的环境,顺便打些野味来。” 所以,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 这些日子一直看苏木领着人去打猎,心痒手痒了吧 裴璋瞥了裴珏一眼,裴珏有些心虚地笑了一笑,拱拱手,露出讨好的神色。 裴璋无声一笑“行了,想去就去吧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裴珏眼睛一亮,忙应了一声,然后转身冲那七八个裴氏儿郎打了个呼哨。裴氏儿郎们顿时面露喜色。 每日奔波赶路,对老弱妇孺们来说十分艰难。他们这些年轻人,一个个身强力壮,每天走个二三十里路,委实不算什么。 现在一个个拿着弓箭背起箭囊,精气神都回来了。以裴珏为首,一众很快消失在山林里。 苏木凑了过来,低声提醒“听闻九真郡里土人众多。这些土人多聚众住在深山里,且各有势力范围。若一个不慎进了土人们的地盘,怕是会招惹是非。” 裴璋随口笑道“二弟虽然年轻,性子却稳重,不会惹事的。” 苏木也就不再多嘴了。 一转眼就是半日。天边夕阳洒下余晖,山林也似被镀上一层昏黄的光晕。眼前这一幕美景,在京城却不可见。 裴璋负手而立,眺望远处。正好一阵山风吹来,拂起他的衣襟。他心情开阔,也微微笑了起来。 以后,这不是异乡,而是裴家人的立足之处。 何谓故乡族人所在之处,便是故乡。 “大哥,”一个裴氏族弟走了过来,有些担忧地说道“二哥他们走了半天还没回来。要不要派人去找找他们” 裴璋略一挑眉,尚未说话,不远处的山林里忽地一阵异响。然后,是惊惶的叫喊声。 一个少年身影从密林中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胳膊上受了些伤,有些血迹。这个少年,正是和裴珏一同出去的裴家儿郎之一。 裴璋神色一凛,迅疾上前。 第六百八十章 岭南(二) “怎么只你一个人回来”裴璋沉声问道“二弟他们呢” 那个裴家儿郎约有十八九岁,相貌平平,额角有一颗黑痣。此时哭丧着脸,黑痣一抖一抖“大哥,大事不好了。裴珏他们被土人抓起来了。” 裴璋心里一个咯噔,神色愈发冷厉“不要慌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一道来。” 苏木见势不妙,快步走了过来,程景宏步伐稍慢,也很快过来了。 那个裴家儿郎一边抹着眼角,一边哽咽道“我们几个一同进的山林,先射了几只野鸡野兔之类。裴珏嫌猎物太小了,领着我们进了山林深处,想射一只野猪或鹿。没曾想,我们遇到了一群土人。那些土人口中叽里呱啦地不知说了什么,我们一句都没听懂。” “他们十几个人,我们少几个,却也不怕他们。一动手,他们都被我们打趴了。没想到,又冒了数十个土人出来。领头的是一个女土人,她的相貌和我们平日所见的少女不太相同,却十分美丽。” “我们少不得多看几眼,那个女土人很是恼怒,先说了几句我们听不懂的话。然后,竟然说起了大楚话。说实在的,我们都没料到,竟有土人会说大楚话” 裴璋心火蹭蹭,怒道“说重点” 裴家儿郎被吓得一个哆嗦,立刻说了下去“我们几个不是对手,被他们揍翻了。我们都被捆了起来。” “那个领头的女土人挑了我回来送信,让大哥带上赎金前去赎人。天黑前没到,就要杀了裴珏他们。” 裴璋俊脸沉凝,不知是气恼裴珏几人行事不慎,还是恼怒这个女土人太过嚣张 陈皮多嘴问了那个裴氏儿郎一句“这么多人都被捆了,为什么单单放你回来送信” 裴氏儿郎有些委屈,低声答道“那个女土人说我长得最丑,就让我回来送信了。” 众人“” 苏木拧起眉头,低声道“情形不明,裴公子不宜露面。还是由我领着人前去。看看这些土人到底要做什么。” 如果只是单纯的要赎金,倒也罢了。权当是破财消灾。最怕是有小人从中捣鬼,以土人的名义,来对付裴家人。 裴珏已经落入敌手,裴璋绝不可轻易犯险。 裴璋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沉声道“这些土人是什么来路,现在还不清楚。他们指名让我前去,便是龙潭虎穴,我也得去闯一闯。” 苏木眉头皱得更紧了“可是,万一他们对公子不利” 裴璋冷然道“二弟他们都在对方手中,我不能不去。这里还有众多裴氏族人,我将他们就拜托给你了。” 然后,扬声喊了擅武的裴家儿郎前来。很快,便有数十个裴家青壮聚集在裴璋身侧。裴璋又“借用”了两百御林军,加起来也有三百之数。 人人手握长刀,背着弓箭和箭囊。目中杀气腾腾。 别说对方只有数十个土人,就是遇上数百上千的敌人,也有一拼之力。 苏木拦不住,索性又点了二十个贺家亲兵一同前去。对他们的吩咐只有一个“不管何时,你们都要守在裴公子身侧,拼死也要护得裴公子安全。” 众亲兵齐声应下。 回来送信的裴氏儿郎,在前领路。 裴璋领着众人进了山林,目中寒光凛冽,比刀锋更锐利。 山林中藤蔓丛生,不能骑马,只能疾步快行。走了半个时辰后,天色渐黑。 领路的裴氏儿郎快要急哭了“天快黑了。万一那个女土人真的天一黑就下杀手怎么办” 裴璋冷冷道“若裴珏他们出事了,我就将那一伙土人杀得干干净净,让他们为裴珏几人陪葬” 话语中透出的冰冷杀意,令裴氏儿郎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再说话,走路的速度又快了许多。 又过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土人们的住处。 此时天色已黑,皓月当空,月华如水。 土人们住的是木寨。这种木寨,多是三层。最下面的一层养着些牲畜或牛马,上面两层才住人。 每一个木寨外都悬着简易的牛皮灯,一眼看去,满眼灯光,皆是木寨。可见这处土人村寨,规模着实不小。 村寨外有一大片空地,空地中间堆了一大堆木柴,高约一人,火焰冲得老高。 周围有许多木桩。六七个少年被结实的绳索捆束得严严实实,捆在了木桩上,口中也被塞了东西。 数名土人,拎着简易的木刀长弓守在一旁。岭南天气湿热,山中更是潮湿闷热。土人们赤着上半身,在腰间围了一块布一样的东西。偏偏头被长长的布巾裹了一圈又一圈。远远一看,颇为怪异。 当裴璋一行人的身影出现,这些土人陡然警觉,尖声叫嚷起来。 叽里呱啦,果然一句都听不懂。 大哥 裴珏一见裴璋的身影顿时激动起来,想叫嚷,嘴里还塞着臭烘烘的树皮。只有呜呜呜呜声。 其余几个少年郎也一同呜呜呜呜。 几个土人似乎在怒骂,还用手中木刀使劲拍他们的后背。 裴璋面沉如水,目光掠了过去“住手” 短短两个字,透出无限怒意和杀气 土人们就是听不懂大楚话,也觉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停下手。 其中一个土人,拿起脖间的竹哨,用力一吹,竹哨尖锐地想起。几乎是瞬间,村寨里响起了另一声竹哨。竹哨声一唱一和,原本安静的村寨也喧哗起来。很快,便有数十个土人冲了出来。 裴璋上前数步,贺家亲兵和裴家儿郎随之一同上前,两百御林军则略略散开。和对面源源不断冲出的土人正好呈对峙之势。 对面的土人高声叫嚷怒骂。 裴璋这一边正好相反,无人出声。不过,整齐的脚步声,锐利的目光,刀锋闪着的寒光,汇聚成了无形的威压和杀气。 相较之下,土人们手中的木刀和木弓就如孩童的玩具。 “停下”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再敢靠近,我立刻杀了他们” 第六百八十一章 白凤(一) 这是一个少女的声音。 声音清脆如黄莺,婉转悦耳。说出口的话语,却满是冷意。 裴璋冷冷地看了过去。 火堆燃出的火焰,高逾一人,将空地照得亮堂堂的。手中握着一把弯刀的土人少女,正巧站在被捆起的裴珏身边。 这个土人少女,面容并不白皙,呈淡淡的小麦色。一头长发编成了许多细长的辫子,垂落在胸前和身后。头上裹着一条淡蓝色的头巾。 她身上穿的衣服也颇为古怪,上身的短衫只及腰,露出两截胳膊和一小截细细的纤腰。下身所穿的也不是长裙,而是便于活动的裤子。 她的眼睛又亮又媚,挺鼻红唇,透着野性和桀骜的美丽。这种美丽,和京城那些娴雅贞静的闺秀们截然不同。就如山野里的母豹子,又美又野又危险。 怪不得裴家几个儿郎一同看傻了眼。 这个少女在土人中显然身份地位不同一般,她一出现,原本嗷嗷叫嚷的土人们立刻安静下来。 土人们手里拿的都是木刀和竹箭,这个土人少女手中的弯刀却是铁制的,虽不及裴璋手中的长刀锋利,也足以挥断裴珏的脖子了。 裴珏口不能言,一双眼中满是羞惭。没勇气和兄长对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裴璋满心愤怒,却投鼠忌器,扬起手,示意众人停下脚步。 那个土人少女的目光,落在裴璋的俊脸上。 身为裴家嫡子,裴璋自幼锦衣玉食,进出皇宫。后来又做了御前侍卫统领。一身气度,远胜寻常少年。更别说这深山里的土人部落了。 今日裴璋出来得急切,并未换衣,穿的是半新的天蓝色武服。修眉长目,俊脸如玉。鬓角边的几缕白发,令他多了几分沧桑。手持利刃,整个人锋芒毕露。 土人少女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出色的少年郎。一时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你是谁”裴璋沉声问道“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绑架我们裴家儿郎” 那土人少女挑衅地扬起头“我叫白凤,是这里的首领。我不知道什么裴家儿郎,他们几个闯入我们的山林里打猎。按着我们部落的规矩,你们必须要付足够的赎金,才能将他们带走。” 这个叫白凤的土人少女,不知从哪儿学的大楚官话,竟说得十分流利。只是,口音听着有些奇怪。 裴璋心头旺盛的怒火稍稍退去。 看样子,今日确实是意外。这个叫白凤的,并不是受人指使特意对付裴家人。既是如此,付些赎金也无妨。 裴家人初来岭南,对此地情形一无所知,暂时不宜树敌。 裴璋语气缓和了一些“白首领,多有得罪了。二弟他们不是有意要冒犯你们部落,一时不察,误闯了你们的地盘。” “按着你们部落的规矩,不知我该付多少赎金,才能将他们带走” 白凤之前本已想好了,现在一看对方这副“肥羊”的架势,索性翻了一倍,狠狠宰他们一笔“要付每个人一千斤稻米这儿共七个人,一共是七千斤稻米” 土人们一同扬起木刀喊了起来,约莫是土语中的“七千斤”。 看着白凤那一副猛宰肥羊的自得神情,裴璋沉默了。 一两银子可买十斤稻米,一千斤稻米,共计一两百银子。七个裴家儿郎,原来在这些土人眼里只值七百两 不对,白凤应该是临时改口,多加了一些。之前应该是连七百两都没有。 早知如此,哪里还用出动这么多人。直接带几个人搬两箱银子来就是了。 裴璋沉默不语,白凤以为他嫌赎金太多,立刻绷紧俏脸,厉声道“就是七千斤稻米,一点都不能少” 裴璋身后响起了低笑声。 原本一触即发的紧绷气氛,立刻变得轻松缓和。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这些人是不是脑子坏了还是被七千斤稻米这个数字给吓傻了笑什么 土人少女白凤也有些怒了“你们笑什么我只给你们一天时间,明天日落之前见不到七千斤稻米,你们就等着收尸吧” 说着,手下弯刀略一用力,在裴珏的脖间压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住手”裴璋目光一凛,冷然道“我给你一千两银子,可以买一万斤稻米。你派人随我去取银子,立刻放了他们。” 裴璋一张口多给了三百两,没曾想,白凤半点不领情,冷哼一声道“你没听懂我的话吗我们不要银子,我们只要稻米明天日落之前,我要看见七千斤稻米。否则,就是七具尸首” 众人“” 这情况,到底该怎么办 众人一同看向裴璋。 火光熊熊,裴璋的脸也被火光印照得发红。 裴璋简洁地应了一句“一言为定” 裴璋挥手示意众人一同回营。在临走前,裴璋冷冷的扔下一句“他们七个人有半点损伤,我绝不会饶过你们。” 然后,转身领着众人离去。 白凤看着裴璋的背影,口中轻哼一声。 裴珏别提多后悔了。早知道会闹这么一出,他真不该乱闯山林。 话说回来,这些山林看起来都一样,根本没什么区别。怎么那一处山坳就成了这些土人的地盘了 肯定是这些土人见他们人少,故意以此为借口敲诈勒索。 “他们真的肯给七千斤稻米”土人们以土语,叽里呱啦地问白凤。 他们生活在山里,以打猎和养些牲畜为生,不会种地。想吃稻米,得用猎物到九真郡的粮铺里去换。对他们来说,七千斤稻米真的是一个大数字。 他们村寨共有两百多户,每一户都能分到三十斤左右稻米。这在平日,他们辛苦打猎半个月,也换不来这么多稻米呢 白凤狡黠一笑“有这七个人在手里,他们不给也不行。” 说完,又有些遗憾“我看他答应得十分大方。早知如此,应该将赎金开得更高一些。这样的肥羊,平日难得一见啊” 。 第六百八十二章 白凤(二) 裴璋领着一群人回到营地时,天早已黑透了。 裴家人不是第一次露宿山野了。从一开始的牢骚满腹,到现在也慢慢习惯了。苏木领着亲兵们警戒着四周。听到脚步声时,苏木腰间长刀顿时出鞘。 很快,苏木将长刀锵地一声放入刀鞘里,目光在裴璋的身上扫了一圈“对方是什么来路二公子他们怎么没带回来” 裴璋心里的怒气早已散了大半,有些无奈地说道“别提了,遇到了一群棒槌。” 接着,三言两语将此行经过道来“这些土人,常年在山里讨生活,应该不会种地,所以才坚持要七千斤稻米。” 重点是,不要银子,只要稻米。 苏木听得好笑不已“也不用等明天了,现在我就让人骑马去县城,找一个粮铺子。连夜将稻米买回来,明天一大早,将稻米送进土人手里,将二公子他们救出来。” 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就别动手了。 裴家到底还是流放的罪民,行事低调些才好。刚到九真郡,就动手屠一个土人村寨,传到京城里,于太子殿下颜面也不好看。 裴璋略一点头,拱了拱手“有劳你了。” 苏木动作很快,点了二十个亲兵,连夜骑马去了县城。 夜半时分,县城的城门紧闭。苏木出示了平国公府的腰牌,又塞了银票过去,再言明自己进城只是为了买些粮食。守着城门的官兵才开了城门。 天亮之际,苏木一行人便回了营地。 一共四粮运粮的大马车,每一辆上放着二十五个粮袋。每一袋正好是一百斤,加起来是一万斤稻米。 “公子将这一万斤稻米都带上吧”苏木低声笑道“就当是赏这些土人的。” 裴璋吐出一口闷气,点了点头。 一百个御林军侍卫,每人牵着一匹马。每一匹马的马背上驮着一个粮袋。山林中不能跑马,只能慢慢走。 一个多时辰后,到了土人村寨。 此时正是天大亮的时候,昨夜空地上的木柴堆早已燃成了灰烬。原本看着神秘的木楼,在白日看来简陋至极。 裴璋目光一扫,掠过捆绑在木桩上的裴珏等人,心里十分愤怒。 这些土人,竟将他们七人一直捆在木桩旁,一整夜都未松绑。 “去告诉白凤,我们带了稻米来换人了。”裴璋忍着怒气,淡淡说了一声。守在村寨外的土人,倒是听得懂白凤两个字,用力吹响竹哨。 竹哨声响起,很快,众多土人从木寨里涌了出来。 领头的,正是土人少女白凤。 白日光线明朗,白凤的野性美丽也一览无遗。一同前来的御林军侍卫中,也有不少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个暗暗咽起了口水。 裴璋面无表情地说道“这里共有一百袋稻米,每一袋一百斤,共一万斤。你领人将稻米拿走,我要带走他们七人。” 那些土人的目光早已粘到了粮袋上,一个个喜形于色。 白凤眸光一闪,用土语吩咐一句。土人们立刻冲了过来,高兴地卸下粮袋,然后驮到了一处。当着裴璋等人的面,就松开粮袋,一袋袋仔细查验起来。 裴璋耐心等了一炷香时辰,才张口“放了他们。” 白凤倒是说话算话,走到裴珏身边身侧,一刀下去,斩断了绳索。其余六个身上的绳索,也被一一斩断。 裴珏自昨天被绑到现在,滴水未进,又饿又渴又疲惫,起身后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摔倒。引起一阵讥讽的哄笑声。 土人们是不会说大楚话,不过,轻蔑不屑嘲讽的态度表露得清清楚楚。 裴珏俊脸闪过羞愧和愤怒,却未吭声,和其他几个人互相扶着,慢慢走了回来。 “大哥,对不起,”裴珏不敢直视兄长,低着头快哭出来了“我给大哥惹麻烦了。” 裴璋一夜没怎么合眼,眼中有些血丝,他淡淡瞥了裴珏一眼“这算什么麻烦。只要你们几个安然无事就好。” 裴珏等人被扶着到了骏马上坐好。 裴璋松了口气,看向白凤“白首领,我和你打一场。你赢了,我再送一万斤稻米来。” 白凤眼睛一亮,握了握手中弯刀,二话不说就应了“好你赢了,你今晚可以到我的木寨来过夜。” 裴璋“” 一众御林军都被白凤震住了。 土人就是土人,就算相中裴公子,也该含蓄一点嘛说得这么直接,让他们都有点害臊了。 其实,这是他们不了解这个部落的习俗。土人部落多尚武,这个部落的青年男女,互邀比试,就和大楚人弹一首“凤求凰”的意思差不多。男子赢了,就可以去女子的木寨,做一夜夫妻。 白凤是前任族长的女儿,也是部落里最出色的美人,从十三岁起,向她挑战的男子数不胜数。可惜,他们没一个能打赢白凤。 白凤凭借着强大的武力征服了部落里所有青壮男子,在十六岁时顺利成了新一任的首领。 因为白凤的美貌之名远播,这两年来,有许多土人部落的青年男子前来“求战”。只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人能登上白凤的木寨。 裴璋抽了抽嘴角,抽出腰间长刀,挽了一个刀花,简短地说了一句“白首领请” 土人们不懂裴璋说的话,不过,裴璋摆出的求战姿势十分明显。一时间,土人们嗷嗷叫唤起来,很快就冒出许多女土人。 看来,不管什么种族,都有看热闹的天性。 白凤眼中绽放出光芒,扬起弯刀,身影一晃,闪至裴璋面前。 裴璋一翻手腕,横刀格挡。两刀交击,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声。 裴璋手中的长刀,是兵部的工匠们以上好的钢铁锻炼打制而成,只有军中武将才有。白凤手中的弯刀看着不起眼,竟也十分坚硬。 两刀相交,过了一招。白凤竟未落下风。 这一刀,他用了六成力。白凤显然也未尽全力。 裴璋收起轻敌之心,一连避让三招后,才迅疾出刀。 第六百八十三章 误会 刀光闪闪,阳光被刀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坐在骏马上的裴珏因高度的优势,看得格外清楚,也几乎被雪亮的刀锋光芒刺痛了眼。不过,他舍不得眨眼,依旧紧紧地盯着场中比试的两人。 兄长裴璋身手出众,在同龄的少年郎中,只曾败于贺祈手下。 这个土人的女首领白凤,一把弯刀诡异多变,和常见的刀法路数截然不同。昨天他就在这柄弯刀下吃了亏。 这一场比试,堪称高手过招,锵锵的交击声不绝于耳。 一旁同样被捆绑了一夜的裴家儿郎,看的眼花缭乱,悄然低声问道“二堂弟,这个女土人能在大堂兄手下过多少招” 裴珏压低声音回答“这个我也说不好。或许要过百招。” 裴璋吃亏在从未遇过这样诡异的刀法。而白凤,体力耐力丝毫不弱于男子。且有越战越勇之势,一双野性的美丽双眸盯着裴璋,就如一头美丽的雌豹盯上了自己的猎物一般。 土人们也看得津津有味,不时振臂高嚷几句,为自己的首领加油。 裴珏清了清嗓子,也高声叫嚷“大哥加油让这个女土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高手” 裴家儿郎一同高声附和,御林军侍卫们也凑热闹地嗷嗷喊了起来。 白凤的眼睛越来越亮,弯刀也越来越快。 裴璋的目中却无波澜,出刀甚至略略慢了下来。 就在裴家儿郎们心惊肉跳之际,裴璋终于窥破白凤刀法中的一个破绽,长刀如闪电般迅疾,重重地劈在白凤的弯刀上。 白凤只觉右腕一阵剧痛,手一松,弯刀落了地。 裴璋手中的长刀抵在她的胸前。 土人们见首领被击败,竟也不恼,反而一同呼喊起来。 裴璋不懂土语,不然,他一定会头痛。因为,土人们喊的竟是“这等好汉才配入白凤的木寨” 女土人们更是喜笑颜开,一个个近乎放肆地打量起裴璋来。对他挺拔修长的身姿和英俊的脸孔赞叹不已。 不知是不是太阳太过炽热,还是刚才剧烈运动的关系,白凤的脸颊一片潮红。她半点都不羞涩,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裴璋“我今晚在木寨里等你” 裴璋“” 姑娘你也太自作多情了。 裴璋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出手是为了教训你,为二弟出一口恶气,别无他意。”说完,长刀入鞘,回头扫了兴致勃勃看好戏的众人一眼“回去吧” 裴公子也太不解风情了。美人自动投怀送抱,收下就是了嘛 侍卫们心里惋惜不已。就连裴珏也有些可惜,等裴璋走过来时,低声问了一句“大哥你真的就这么走了” 裴璋瞪了裴珏一眼。 裴珏讪讪一笑,不敢多嘴了。 原本鼓噪着的土人们,这才觉得不对劲。纷纷叫嚷着问白凤,为何这个英俊的少年郎就这么走了莫非是害羞不好意思了 白凤用力咬了咬嘴唇,俯身捡起弯刀,快步追上前“等一等你叫什么名字” 裴璋脚步未停,声音淡漠而无情“萍水相逢,以后不会再见,我叫什么,你不必知道。” 换了是京城闺秀,听到这等无情的话语,早已双眸含泪,哭泣而去。 白凤的眼睛却更亮了,停下脚步,高声说道“我知道你姓裴,只要你在九真郡,我总会找到你。” 裴璋没有回头,很快离去。一行人牵着马,身影消失在山林里。 白凤站在原地,看着裴璋离去的方向。 几个和白凤交好的女土人围拢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道“那个英俊的小伙子,怎么就这么走了总该给你留一样定情信物。” “就是。白凤可是我们岭南九郡里最闻名的美人。不知有多少人想进白凤的木寨。这还是第一个打败白凤手中弯刀的少年郎。” “说起来,这个少年真是英俊。我活了二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这般俊俏少年。白凤,以后你厌了他,就让他做我的情郎吧” “呸你这副模样,人家怎么能看得上。以后给我做情郎才对。” 白凤笑着横了几个女土人一眼“我相中他了。以后,我要他做我的丈夫。你们就别想什么情郎的美事了。” 女土人们又是一阵嘻哈的笑声,簇拥着白凤,要为白凤梳妆打扮。让她在木寨里美美地等着自己的心上人。 白凤知道,那个少年今晚不会来。 不过,她还是笑眯眯地随众女土人去了。 顺利救回裴珏等人,又狠狠教训了女土人首领白凤一顿,裴璋连日来的沉郁也一扫而空。 回了营地时,已是正午。 裴珏等人饿了半天一夜,一个个饥肠辘辘。裴珏连着吃了三个馒头,才有力气张口“大哥,对不起。我给大哥惹祸了” “你是该说对不起”裴璋瞥了满面羞惭的裴珏一眼,淡淡道“我们裴家是将门,裴家儿郎皆自小习武。你连一个女土人也打不过,被人捆在木桩上一夜。真够丢人的。” 裴珏羞愧得都快抬不起头来了。 一同被捆的裴家儿郎,鼓起勇气低声为裴珏辩驳几句“二堂弟身手不弱。只是,那个女土人用的是弯刀,刀法怪异多变,我们从未见过。一交手,二堂弟才吃了闷亏。” 裴璋冷然道“照你这么说来,那个叫白凤的也从未见识过裴家刀法。为什么吃闷亏的人不是她” 裴珏等人“” “白凤身手极高,体力耐力不输男子。你们输在她手下,丝毫不冤。”裴璋声音冷冽,毫不留情“技不如人,不必找借口。” “以后都给我勤学苦练。再有下一回,你们也别等着我去救你们了。直接留在土人村寨里,不必回来了。” 裴珏等人被骂得一个个脸孔通红,纷纷应是。 过了片刻,裴珏才低声问道“大哥,那个叫白凤的,以后不会缠上你吧” 裴璋不以为意地说道“等李统领回来,我们就该领着族人去安顿了。以后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何来纠缠之说。” 第六百八十四章 手足 到了下午,李统领一行人回来了。 同来的,还有九真都尉府的一名副将。这个副将姓刘,生得彪悍粗壮,皮肤黝黑,一看就知是一个久经战场的武将。 裴璋身为裴氏一族的族长,代族人向刘副将拱手行礼“裴璋代族人,见过刘副将。” 刘副将已经从李统领口中知道了裴璋的来历,哪里肯受这一礼,忙拱手还礼“裴校尉多礼了。” 裴校尉三个字一入耳,裴璋心中泛起一片苦涩,低声说道“皇上已经下旨,夺了我的校尉一职。我是罪臣之子,如何敢当裴校尉之称。” 刘副将从善如流,立刻改口,喊了一声裴公子。 永安侯大名赫赫,永安侯嫡子裴璋同样声名远播。虽然裴家遭了大难,永安侯已经死了。可宫中还有裴皇后,更有太子殿下在,裴家或许还有东山再起之日。 吴都尉不便亲自露面,特意派了心腹刘副将前来,私下早已叮嘱过了。对裴家上下一定要客客气气,绝不可刁难为难。 刘副将这般客气礼遇,当然是冲着裴皇后和太子殿下。裴璋心知肚明,并未说穿,和刘副将寒暄了数句。 刘副将很快道明来意“朝中罪臣流放至岭南的,有过先例。吴都尉说了,既然有例可循,就按惯例,圈一块地给裴家人。” “裴家人可自行建造房屋,耕种打猎皆可。每年有四个月的服役,到时候,自会有人通知裴公子。” 所谓服役,多是被征召去修沟渠或是建城墙之类的重活。一年中有四个月要服役,不可谓不重了。 当然,同样是服役,其中的讲究就多了。若有人恶意刁难,服役过重,被折磨至死也是常事。如果有人肯抬一抬贵手,派些轻省的差事,日子就好过多了。 除了这个四个月之外,还有八个月,裴家人可以靠种田打猎之类的养活自己。行商是不可能了。 事实上,所谓圈一块地,和画地为牢差不多。从此以后,裴家人就得在圈出的那块土地里生活,绝不可擅自离开。 裴璋正色应下。 到底是初次见面,不便交心多说。 刘副将交代几句后,拿来九真郡的地图,指着其中一处对裴璋说道“这里就是裴家人以后的落足之处。从这里出发,走上小半日,天黑之前便能赶到。” “九真郡多山,适宜居住的平地不多。这里就是一片平地,可以建一个村子。附近有两座山头,居住着土人部族。土人部族都将山头看成自己的地盘。你们以后若是想打猎,倒是要小心一些,不要跑进了人家的地盘,惹出麻烦来。” 裴璋感激的拱手道谢“多谢刘副将提醒。” 裴珏再一次羞愧地低下头。 刘副将留下两个领路的亲兵,便先回了军营。 裴家人在一个时辰里收拾了帐篷,再次启程。这一回要去的,将是他们未来数十年要住的地方。 裴家人在路上奔波几个月,吃尽了苦头。现在所求的,就是有容身之处。现在一同奔赴未来的居处,众人心里竟都涌起了类似喜悦的心情。 这份喜悦,在走了半日见到那一大片一眼几乎看不到头的荒地后,顿时化为凄凉。 这还不如住在山坳里哪 那两个亲兵,低声说道“裴公子,这一大片荒地,约有一百倾地。可以先圈出一片,盖些简易的房子。” “其余的空地,可以慢慢开垦做良田。这里有一条河,灌溉饮水都方便。” “两座山头都在二十里之外,山林的野兽也跑不到这儿来。” 有地有河,附近还有山林。只要人勤快些,日子就能过下去。 裴璋对这里倒是十分满意,忙谢过两位领路的亲兵。又令裴珏拿了些银子送给他们。 天很快黑了下来,裴家人继续生火做饭,安营休息。在房子盖好之前,他们得一直住在帐篷里。 裴璋一个帐篷一个帐篷地走过去,安抚众人失落的心情。直至半夜,才独自回自己的帐篷睡下。 天刚亮,裴璋就起身了。 裴珏起得更早,裴璋穿好衣服时,他已经端着早饭进来了“大哥,这是我给你做的面条。” 不但有面条,还有两个鸡蛋。 裴璋一愣,看向裴珏。 裴珏咧嘴一笑“今天是大哥的生辰,大哥该不是忘了吧” 裴璋哑然。 他真的忘了。 这几个月来,他的世界天翻地覆。他竭力苦撑,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生辰。 “大哥今年二十岁。今天,是大哥二十岁生辰。本是行加冠礼的日子。可惜现在” 裴珏说着说着,鼻子忽然一酸“算了,不说这些也罢。我没什么可送给大哥的,就亲自做了一碗面给大哥,聊表心意。” 裴珏从未下过厨,为了做这碗面,四更天就起身。向一个裴氏女眷请教如何揉面擀面条,花了一个时辰,才做出了这么一碗面条。 裴璋鼻间也有些泛酸,面上却露出了久违的笑意“二弟,多谢你了。” 然后,双手接过碗,慢慢将碗里的面吃进口中。 面条不够筋道,煮的久了,盐放得有些多。 可这是裴璋一生中吃过最美味的面。 兄弟如手足。往日他和庶出的裴珏感情平平,算不得好,也算不得坏。这几个月来,兄弟两人却成了彼此的温暖和依靠。 父亲母亲都死了,如今,裴家一堆老弱妇孺,就靠他们兄弟一起撑着了。 “我没下过厨,做的不好吃,大哥多多担待。”裴珏笑起来的时候,还有少年郎的单纯。可见这一场磨难,并未磨去他的心性。 裴璋看着裴珏的笑脸,心情骤然好了起来,笑着说道“今日就算了。以后再做这样的面端来,我先揍你一顿再说。” 裴珏咧嘴笑了起来。 “走吧今天我们就要开始建我们的裴家村了。”裴璋掀开帐篷,走了出去。裴珏紧随其后。 明亮的晨曦,洒落在兄弟两人的身上。两人同样精神奕奕,满面笑意。 第六百八十五章 有喜(一) “小姐,”紫苏笑盈盈地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进了屋子“这是奴婢特意下厨做的面,放了两个荷包蛋,还有一个鸡腿。” 程锦容略略一怔,很快会意过来什么,默默点了点头。 紫苏的厨艺颇为不错,会做些家常菜肴。往年程锦容生辰的时候,紫苏都会亲自下厨做一碗面。 裴璋知道了之后,厚着脸皮吩咐紫苏,等他过生辰那一日,紫苏也得做一碗面给程锦容。这一份含蓄的小儿女情意,都在热腾腾的面里。 紫苏或许自己也没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很顺手地就做了面送来了。 程锦容坐在桌边,以筷子挑起筋道又鲜美的面送入口中。 面很香,鸡腿也很香。 今天是裴璋二十岁的生辰,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记得他的生辰,为他做一碗面。 程锦容分神想了片刻,很快便将这抹思绪抛在脑后。吃了面之后,她便领着一双孩子去给太夫人请安。 一双孩子过了满月之后,迅速胖了起来。现在两个孩子都两个多月大了,两张小脸蛋肉嘟嘟的,小胳膊小腿也胖胖的,一捏一个小肉窝,看着别提多讨人喜爱了。 太夫人一见宝贝曾孙,立刻笑得合不拢嘴,也不嫌重,硬是一手一个都抱进怀里“来,都到曾祖母的怀里来。” 程锦容不便扫太夫人的兴致,索性也靠了过去。以免太夫人一个抱不稳。 很快,朱氏领着两子一女,魏氏领着全哥儿都来了。 孩子一多,内堂里便格外热闹。 调皮淘气的全哥儿最喜爱往双生子身边凑,不时捏捏阿圆阿满的小脸蛋。他手下没个轻重,不到片刻,就将阿圆阿满弄得哇哇直哭。 程锦容“” 她再心疼孩子,这等时候也不好表露出来。还要在魏氏教训数落全哥儿的时候为全哥儿说话。 天知道,她其实最想做的是将淘气的全哥儿拎过来揍他一顿 太夫人半点不嫌喧闹,乐呵呵地看着这闹腾的一幕。 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夫人疼爱阿圆阿满,也怜惜没有生下来连亲爹都没见过的全哥儿。偏着谁都不好,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和乐融融鸡飞狗跳的请安过后,程锦容将孩子们带回了院子里。 时间已经进了九月,天气依旧有些燥热。程锦容令人收拾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出来,铺了一层柔软的地毯,再铺一层细细的凉席。席子上堆满了许多铃鼓之类的婴儿玩物。 阿圆阿满被放在席子上。 程锦容拿着一个铃鼓,轻轻摇动,一边笑着喊他们的乳名“阿圆,阿满,娘在这边。你们翻过身来,就能见到娘了。” 阿圆自出生时个头就大一些,这两个多月来迅速长高长壮,小胳膊小腿颇有力道。听着亲娘的柔声呼唤,阿圆不停挥舞小拳头,肥肥的小屁股费力扭动,终于翻了个身。 程锦容心中十分喜悦开怀,亲了亲阿圆的小脸蛋“我们阿圆这么小就会翻身,真厉害” 母子亲近是天性。阿圆还听不懂亲娘在说什么,不过,被亲一口,阿圆已经咯咯笑了起来。 阿满撅着小屁股,也在努力翻身。翻啊翻,翻啊翻,屁股翻了一半,就翻不动了。得亏孩子身子软,这么奇怪别扭的姿势也不嫌痛。 一旁的紫苏和甘草等人都快笑弯了腰。 程锦容也扑哧一声乐了起来,伸出手帮着阿满翻过身,也在阿满的小脸上亲了一口“阿满也很棒” 阿满咧着小嘴,咿咿呀呀。 程锦容心都快被萌化了。 养育孩子确实是世上最辛苦的事,也是世间最幸福的事。 她如今所有的精力和心思都在孩子身上。每天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一双孩子可爱的笑脸。不过问内宅琐事,只专心地陪着一双孩子慢慢成长。 宫中的一切离她越来越远。若不是心里还惦记着亲娘裴婉如,她甚至有了远离京城的念头。 一片欢声笑语中,一个丫鬟悄步走了进来,轻声禀报“启禀世子夫人,公主府打发人送了请帖来。” 寿宁公主已经下葬,如今大楚的公主唯有康宁公主了。 程锦容回过神来,笑着接过请帖。 请帖上只有寥寥几句,请程锦容今日去公主府一叙。 贺祈和朱启珏这对表兄弟感情深厚,更胜过亲兄弟。程锦容和康宁公主也时有来往。康宁公主特意令人送请帖来,定然是有事找她。 程锦容略一思忖,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一个时辰后,程锦容乘着马车到了康宁公主府。 自裴璋走后,驸马朱启珏被提拔做了新一任的御前侍卫统领,每日在宫中当差值守。每隔两晚才能回府一晚,白日基本见不到人影。 康宁公主一个人待在府里,白日漫漫,颇有些寂寞。 不过,康宁公主今日邀程锦容前来,绝不是为了消遣排解无聊,而是有事相求。 “表嫂,”康宁公主私下里随朱启珏一同喊表嫂,颇为亲昵“我这个月小日子迟了八九日了。估摸着是有喜了。我不想惊动太医,万一落了个空欢喜,岂不是让人笑话。我想请你为我诊个脉。” 程锦容早有预料,并不惊讶,笑盈盈地应了一声。 康宁公主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在桌子边坐下。 程锦容以手指搭脉,凝神诊脉片刻,低声笑道“恭喜公主,确实是喜脉。” 康宁公主眼睛一亮,喜不自胜“这可太好了” “我和驸马成亲都快两年了,一直没有喜信。裴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周氏和朱启瑄在两个月前一同有了喜。只我一个人迟迟没有身孕,我都快急坏了。” “现在总算我也有喜了,等今晚驸马回府,我便将这个喜讯告诉他。” 康宁公主惊喜之下,一改平日的温柔少言,在程锦容面前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又不太好意思地央求“表嫂,你现在要带阿圆阿满,不便时常出府。可我只信得过你。你能不能每隔五日为我诊一回脉” 第六百八十六章 有喜(二) 不提康宁公主的身份,只冲着朱启珏,程锦容也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笑着应了下来。 康宁公主十分欢喜,连连道谢“多谢表嫂,辛苦表嫂了。” 女子怀孕初期,不宜奔波,她要在府里养胎。程锦容便得每隔几日来一回公主府了。 没等程锦容问起宫里的事,康宁公主主动说了起来“我昨日刚进过宫,见过父皇母后。” “父皇一直不能下榻,龙体一直没有起色。倒是母后,精心调养这一段时日,身体好多了。已经能下榻走动,偶尔还能走出寝宫转几步。” 不过,宣和帝根本不允裴皇后离开他的视线。裴皇后极少出寝宫就是了。 这些事,贺祈早就告诉她了。 也因此,程锦容脸上没有露出半分异样,甚至笑着说道“皇上和娘娘鹣鲽情深,真是令人艳羡。” 康宁公主不疑有他,笑着接了话茬“说的是。我听母妃说,父皇和母后同寝同食同宿,父皇片刻都离不得母后呢” 程锦容笑容如常“只盼着皇上的龙体早日好起来。也免得娘娘整日忧心了。” 康宁公主嗯了一声,目光在程锦容的脸上转了一圈,悄声问道“表嫂,你一直在府中照顾孩子,难道就不进宫当差了吗” 这个疑问,在康宁公主心里已经憋了许久了。 事实上,关注到此事的,绝不止康宁公主一人。 天子病重不起,龙体虚弱至极。却未宣召医术精湛的程太医进宫,任由她在内宅里带孩子做亲娘的,带自己的孩子没什么不妥。不过,什么也不及皇上龙体重要吧 偏偏事情就是这么怪异。 程锦容依旧安然待在平国公府,宣和帝也没有宣她进宫之意。 程锦容抬眼,和康宁公主对视一眼“我进不进宫,得看皇上的心意。” 康宁公主不是蠢人,从这短短的一句话里,品味出了令人心惊的深意,目中露出惊诧之色。 她没有再追问,很快将话题扯了开去“表嫂出来这么久,阿圆阿满会不会闹腾” 程锦容随口笑道“有奶娘和丫鬟们照顾,两三个时辰之内,不会闹腾。时间长了,就不好说了。” 康宁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忙笑道“我这就让人送表嫂回府。” 程锦容也未客套,含笑应道“也好。等过五日,我再来探望公主。” 当日晚上,朱启珏回府后,就听到了康宁公主有喜的好消息。 朱启珏乐得眉飞色舞,忙小心翼翼地扶着康宁公主坐到了床榻边“你有了身孕,以后行立坐卧可得小心一些。” 康宁公主羞涩地一笑,依偎进朱启珏的怀中。夫妻两个,甜蜜温存了片刻。 “我有孕的事,你可别四处乱说。”康宁公主小声叮嘱“就是母妃那里,也先别提。等我孕期满了三个月,坐稳了这一胎,再向宫中报喜。” 朱启珏笑道“这等喜事,如何能瞒得住你别忘了,你平日每隔几日就要进宫请安一回。忽然不露面了,母妃岂能不急” 这倒也是。 再者,宣和帝和裴皇后都在病中。她每隔几日进宫,也是为了伺疾尽孝,冷不丁地没了踪影,于情于理都交代不过去。 康宁公主苦了脸“那怎么办” 朱启珏想了想说道;“先瞒几日是几日吧等母妃忍不住了,主动来问我,我再说不迟。” 康宁公主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顿了顿,又低声说道“我总觉得不太对劲。父皇病得厉害,为何不宣表嫂进宫看诊” 杜提点已经老迈,其余太医也不及程锦容医术高明。按理来说,宣和帝应该立刻召程锦容进宫才对。 朱启珏每日在御前当值,所见所感的,比康宁公主多的多。他心中也隐约起了疑心,却笑道“父皇这么做,自有父皇的道理。你我就别操这份心了。你什么都别多想,安心养胎才是。” 康宁公主嗯了一声,双手无意识地落在平坦的小腹上,甜甜一笑。 转眼就是十几日。 后宫琐事都落在顾淑妃的身上。 顾淑妃每日进出椒房殿,也时有见宣和帝裴皇后的机会宣和帝直接住进了椒房殿,而且大有长住下去的意思。 后宫嫔妃们每日来请安,宣和帝心情好的时候,也会见一见。心情不佳的时候,就一律撵走,一个都不见。 宣和帝对知情识趣的顾淑妃印象不错,见她的次数也最多。 这一日,顾淑妃照例来请安。 宣和帝的脸色一日不如一日,一派苟延残喘命不久矣的模样。身边人还得违心地夸赞宣和帝气色不错。宣和帝爱听这些顺耳的话。顾淑妃打起精神嘘寒问暖,奉承了几句。 宣和帝心情还不错,随口问了一句“朕有些日子没见康宁了。” 顾淑妃也正忧心呢,笑着叹道“这个康宁,以前隔几日就进宫一回。现在都半个月没进宫了。臣妾心中惦记,正想着找驸马问一问。” 驸马就在寝宫外,想召来便利的很。 宣和帝一声令下,朱启珏很快走了进来。 顾淑妃笑问“启珏,康宁这些日子是怎么了为何一直没进宫来请安” 朱启珏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刻,也未隐瞒,笑着应道“我正有一桩喜事要告诉父皇母后和母妃。” “公主有喜了,这几日在府中静心安胎,未能进宫。还请父皇母后和母妃见谅。” 顾淑妃顿时喜上眉梢,连声笑道“原来是有喜了。这个康宁,这样的喜事,怎么能瞒着不说。” 宣和帝的眉头略略舒展“让康宁在府里好好养胎,不用进宫了。” 一直未曾出声的裴皇后,也笑道“淑妃,本宫病体,不能出宫。你代本宫去一趟公主府,看看康宁,顺便送些吃用之物前去。” 宣和帝没有出声,算是默许了。 顾淑妃没料到自己还能出宫去见女儿,惊喜不已,忙起身谢恩,心里对裴皇后充满了感激。 裴皇后微微一笑。 她不能和女儿相聚,看着别人母女相聚,也觉欣慰。 第六百八十七章 舒心(一) 隔日,顾淑妃出宫去了康宁公主府。 朱启珏昨夜在宫中当值,未曾回府。也存着给康宁公主一个惊喜的心思,并未令人送信回来。 康宁公主果然惊喜不已,快步上前握住顾淑妃的手“母妃,你怎么忽然来了怎么也不事先让人送个信来。” 顾淑妃反手握住女儿的手,笑盈盈地说道“你有了身孕,这等喜事,也不早些向宫中报喜。昨日我问了驸马,才知道此事。皇后娘娘特意恩准我出宫来看你。” 说着,笑叹一声“我十六岁时进宫,这十几年来,从未出过宫。今日托了你的福,倒是得以出宫了。” 其实,从宫门处到康宁公主府,不过是一炷香的路程。就这不算长的一段路,也令顾淑妃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康宁公主见了亲娘,满心欢喜,悄声笑道“母后心地宽厚仁慈,待我们母女都是极好的。” 顾淑妃笑着点点头,低声叮嘱“康宁,你现在是有双身子的人了,凡事都以肚中的孩子为重。宫里的事,你别掺和,好好养胎便是。” 宫里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 宣和帝龙体衰败,不知能熬到哪一天闭眼。一旦宣和帝驾崩,体弱的裴皇后和年少的太子也就失了倚仗。到那时候,不知宫里会闹出多少风波来 顾淑妃素来谨慎小心。不过,这两年她代皇后掌管宫务,处处以裴皇后马首是瞻,算是裴皇后这一边的人。宫中若有风波,她也难免被卷入其中。 每当顾淑妃想到这些,都有战战兢兢之感。她最大的愿望便是康宁公主平安无事,别被卷入浑水里来。 康宁公主乖乖应下。 母女两个多日未见,今日一见,几乎有说不完的话。 顾淑妃仔细询问了康宁公主的身体情形,当她知晓程锦容每隔五日来为康宁公主诊一回平安脉时,顿时舒展眉头,笑了起来“这可太好了。程太医医术超卓,有她为你安胎,我也能放心了。” 康宁公主笑着说道“母妃说的是。一见程太医,我就觉得心里格外踏实。” 顿了顿,又悄声问道“母妃,父皇病得这么重,为何不宣召程太医进宫看诊” 放着医术高明的神医不用,怎么想都不太对劲。 顾淑妃眸光微闪,压低了声音“此事我也觉得有些蹊跷。想来,和皇后娘娘有些关系。这其中的事,我们不明白,也不必明白。康宁,记住我的话。不该知道的,别去打听。诸事小心,方能保得自己平安。” 康宁公主自小听惯了这样的警告,继续乖乖点头。 顾淑妃顿了片刻,又笑道“不过,你可以安心和程太医来往。有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在,太医们倒霉也波及不到程太医。” 康宁公主也笑了起来“母妃说的是。” 又过两日,程锦容再一次来了公主府。 朱启瑄和周氏也在康宁公主府。 这当然不是凑巧。程锦容反正要来公主府,再多两个孕妇也无妨,一并诊脉也花不了多少时间。 朱启瑄和周氏接了口信,心里颇是高兴。她们两个同一个月里有的身孕,现在正好都满三个月,坐着马车出门也无妨。 众人见面,自有一番热闹欢喜不提。 朱启瑄心直口快,笑着问道“表嫂,你只给我和周姐姐送了口信么裴绣怎么没来” 周氏就细心多了,立刻冲朱启瑄使眼色。 裴家遭难,裴绣在卫国公府里少不得受些冷遇,听些闲言碎语。哪像她们两个想出府便出府 再者,程锦容和裴绣虽是亲表姐妹,彼此间却十分淡漠,平日几乎从不走动。朱启瑄冷不丁问起裴绣,程锦容岂不尴尬 周氏想多了。 程锦容一点都不尴尬,淡淡笑道“我和裴绣感情平平,不见也罢。”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总是别人。 朱启瑄讪讪一笑,很快扯开话题“表嫂先替公主请脉吧周姐姐比我年长,我排最末。” 程锦容微微一笑,先为康宁公主诊脉。 康宁公主身体康健,脉象平和。周氏这一胎的胎相也好。轮到朱启瑄,程锦容诊脉后却略略蹙了蹙眉。 朱启瑄心里一个咯噔“表嫂,我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程锦容笑着安抚忐忑的朱启瑄“先别慌。你的脉象也无大碍。我给你开一张安胎的药方,你喝几日。你以后也别出府了,我去叶家为你诊脉。” 朱启瑄松口气,连连道谢。 世上大夫多的是,医术高明的也一大把。被誉为女神医的,却只有程锦容一个。这也就是程锦容没进宫当差,这才有了闲空。不然,谁有机会请天子太医为自己看诊 程锦容笑着打趣“认识你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客气有礼。” 朱启瑄眨眨眼,俏皮地一笑“有求于你,当然要客气些。” 就在众人说笑之际,一个宫女悄布来禀报“启禀公主殿下,二皇子妃娘娘听闻程太医在公主府,特意前来相见。” 二皇子妃竟然来了 二皇子妃回了京城后,每日在二皇子府里养育衡哥儿。几乎从未在人前露过面。谁也没料到她忽然会来。 康宁公主一愣,很快起身相迎。程锦容也随着一同起身。 很快,二皇子妃出现在众人眼前。 原本清瘦憔悴的二皇子妃,近来丰润了些许,神色柔和,唇畔含笑“我今日来的冒昧,叨扰妹妹了。” 康宁公主笑道“二嫂平日不喜出门,今日难得来做客,我欢喜还来不及。” 程锦容和朱启瑄周氏三人,也一一上前见礼。 二皇子妃柔声笑道“都免礼。” 众人寒暄一番后,二皇子妃轻声说道“我想去妹妹的园子里转转,程太医陪我一同前去如何” 原来,二皇子妃是特意来找程锦容的。 康宁公主冲程锦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但去无妨。 程锦容笑着应了,和二皇子妃一同起身,去了园子里。 第六百八十八章 舒心(二) 此时已入了秋,秋高气爽。 园子里有飘香的金桂,有绽放的菊花。园子里景致颇佳。微风吹拂,带着花草的清新香气,令人心旷神怡。 二皇子妃在凉亭里坐下,将身边宫人都打发退出数米之外。 程锦容和二皇子妃相对而坐,她细细打量二皇子妃一眼,低声笑道“二皇子妃娘娘的气色比以前强多了。” 以前的二皇子妃,如枯萎的残花,麻木茫然,没有鲜活气。 现在的二皇子妃,面色红润,目中含笑,神色安宁。可见近来日子过得十分舒心。 二皇子妃笑着叹了一声“以前我忍受屈辱,处处忍让,受了折磨苦痛,只能咽进肚子里。如今我在府里当家理事,不受半分闲气。日子比以前强了十倍百倍,气色好些也是正常。” 没等程锦容张口询问,二皇子妃便低声说起了二皇子的近况“他已经彻底疯了。认不出我是谁,我偶尔拿了衡哥儿的画像给他看,他也认不出衡哥儿。口中不停地胡乱呓语。” “他每日被铁链锁着,就在屋子里待着。门外有人看守,他不能出屋子半步。每顿两个馒头一碗清水。每隔十日才换一次衣物。” “看他这样活着,我心里真痛快。” 二皇子妃说着笑了起来,眼里满是畅快“这些话,我也只能说给你听了。” “当日红云被他凌虐而死,我恨不得杀了他。可现在看着,恶人有恶报。他这样活着,比死了还要惨。” 二皇子疯了的事,程锦容早就知晓。不过,这般详细的描述还是第一回听见。 她心里也觉快意。 二皇子前世为了一己之欲,和元思兰私下勾结,差点颠覆了大楚江山。边关百姓受尽苦难,不知多少人死于战乱。 就是这一世,二皇子也没做过一件像人的事。落到这等下场,真是活该 二皇子妃显然是憋的狠了,今日一股脑地在程锦容面前说了出来“他做了恶事,死有余辜。父皇没有下令将他处死,让他猪狗不如地活着。这也是对他的惩罚。” “只可惜了衡哥儿,有这么一个亲爹。现在他还小,我还能瞒着。待衡哥儿长大了,我总得将一切都告诉他。” “以后,衡哥儿定会被他连累。” 二皇子妃说到这儿,有些黯然。 程锦容轻声安慰道“衡哥儿还小,二皇子做过的恶事,谁也怪不到衡哥儿身上。太子殿下心地仁厚,以后定会好好待自己的亲侄儿。” 这倒也是。 六皇子的宽厚仁和,人尽皆知。以六皇子的心胸,想来不会容不下一个稚龄的孩子。将来衡哥儿长大了,若能离开京城,得一块小小的封地,有个容身之处,她便心满意足了。 二皇子妃舒展眉头,轻声说道“我也盼着如此。我会好好教导衡哥儿,让他谦逊温和懂礼。绝不让衡哥儿像亲爹半分。” 程锦容由衷地说道“衡哥儿运气不济,没有一个像样的父亲。好在他有一个好母亲。” 二皇子妃抿唇一笑“你也是个好母亲。为了陪伴一双孩子,连宫中的差事也不顾了。” 对不熟悉宫中情形的人来说,生出这样的误会不足为奇。也幸好有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才没惹得人人疑心。 程锦容也不解释,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 二皇子妃又低声道“我今日听闻你来了康宁府上,特意来见你一面。我如今处境尴尬,以后就不出府了。” “程锦容,你于我们母子有恩。这份恩情,我永远记在心里。他日,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张口,我绝不推辞。” 二皇子妃神色郑重的说出这番话,绝不是有意作态。 这样的心意,程锦容不能推辞,只能正色应下“好,你今日说过的话,我都记下了。” 二皇子妃冲程锦容笑了笑,伸手握了握程锦容的手,很快松开,站起身来“我们出来转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程锦容也微微一笑,一同起身。 二皇子妃特意来见程锦容,在康宁公主的府上只待了半个时辰,便回了二皇子府。 如今二皇子已经疯了,后院里的那些歌姬美妾,统统被二皇子妃打发了出去。府里的宫人内侍,也削减了一半。 府里人少了,是非琐事都少了。她每日守着衡哥儿,慢慢稳稳地过日子,倒是清静自在。 衡哥儿明年就该开蒙读书了。按着宫中惯例规矩,皇孙也该进上书房读书。不过,二皇子犯下大错,宣和帝还待不待见衡哥儿,实在不好说。 她思虑此事良久,索性先私下给衡哥儿开了蒙。从最简单的三字经百家姓教起。 衡哥儿在读书上很有些天分,短短两个月,便将三字经读得流畅无比。这几日正在读百家姓。 小小的男童,坐在书桌前,摇头晃脑地读着书。郎朗读书声,令冷清安静的二皇子府有了几分热闹鲜活。 二皇子妃在门口站了片刻,待衡哥儿读完书,才迈步而入。 衡哥儿十分依恋亲娘,立刻起身上前,拉住二皇子妃的手“母妃去哪儿了” 二皇子妃略略俯头,为衡哥儿擦拭额上的汗珠“我去了你康宁姑姑的府上。她有了身孕,我去看看她。” 衡哥儿目中闪过一丝希冀“母妃,我也想去。” 孩子总是活泼好动的。二皇子府再大,天天待在府里也觉得闷。一听出府两个字,眼睛顿时放出光来。 二皇子妃温声哄道“你康宁姑姑在养胎,不能太过吵闹。等过一段时日,我再带你去。” 衡哥儿十分好哄,立刻高高兴兴地应了。 二皇子妃爱怜地轻抚衡哥儿的头顶,心里暗暗叹了一声。 宣和帝没有下旨封了二皇子府,已是格外开恩。越是如此,她越是要谨言慎行。她自己不出府,衡哥儿也得安分地在府中待着。 等过一两年,这桩事淡了,她再领着衡哥儿进宫请安。 第六百八十九章 百日(一) 转眼就到了阿圆阿满的百日。 一双孩子都生得白白胖胖,眉眼渐渐长开,隐约有了亲爹亲娘的影子。 贺祈今日特意告假一日,在家中陪伴妻儿。 他左手抱着阿圆,右手抱着阿满,一脸轻松自如。程锦容看着,不由得笑了“阿圆阿满越长越重,我现在只能抱一个。” 昨天刚为孩子称量过,阿圆十六斤,阿满略轻一点,也快十五斤了。抱在怀里都沉甸甸的。 贺祈咧嘴一笑,颇为初为人父的自得“孩子生得健壮些才好。” 程锦容笑着瞥了他一眼。 贺祈立刻正色说了下去“孩子养得好,程太医当居首功。” 程锦容一腔心思都在孩子身上,照顾得十分仔细周全。孩子自出生到现在,连声咳嗽都没有过。 程锦容抿唇轻笑,将头靠在贺祈的肩头,正好和这一侧的阿满四目相对“我现在忽然觉得,这样过日子也很好。” 无需勾心斗角,不必殚精竭虑。 一睁眼,就是一双可爱的孩子。每日伴在孩子身边,看他们一点点地长大。 贺祈略一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宫中暂时没什么大事,你安心在府里待着。” 程锦容嗯了一声。 贺祈又低声笑道“前些时日,我带了阿圆阿满的画像进宫,请太子殿下私下给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看了画像后,十分喜悦。” 提起裴皇后,程锦容舒展眉头,轻声问道“娘娘的身体现在如何了” “有一众太医精心看诊开方调养,娘娘凤体颇有起色,如今已能下榻走动小半个时辰。”贺祈顿了顿,又低声道“皇上至今不能下榻。”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住了口。 宣和帝这一躺下,就没再起来过。只等着熬到油尽灯枯的那一刻了 被爹娘忽略了很久的阿圆阿满,各自咿咿呀呀。阿圆还挥舞着小拳头,在亲爹的脸上揍了一拳。 阿满倒是没挥拳头,就是睁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亲娘。 程锦容心里像被蜜浸透,尽是温软的甜意。伸手从贺祈怀中抱过阿满,摸摸阿满的小耳朵,又轻拍他的后背。 阿满舒适又惬意地依偎在亲娘的怀中,不时咯咯笑一声。 贺祈有学有样,也拍起了阿圆的后背。不过,他手劲大,只拍了两下,阿圆就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贺祈“” 程锦容心疼儿子,笑着瞪了一眼过来“你力气大,也不轻一点。” 贺祈一脸无辜“我已经放轻力道了。” “阿圆才多大,你的放轻力道也还是力气大了,他被拍得疼了,当然就会哭了。”程锦容听不得儿子哭,将乖巧的阿满放在床榻上,抱过阿圆轻拍哄了起来。 没到片刻,阿圆就停了哭泣,心满意足地霸占亲娘的怀抱。被晾在床榻上的阿满不甘被冷落,不停地蹬着小胖腿以示抗议。蹬着蹬着,胖胖的小身子就扭了起来,竭力想翻个身。 程锦容和贺祈看得直乐。 阿圆早就会翻身了,阿满却一直没学会。每次都只翻到一半,就扭着胖身子在床榻上动弹不得。 贺祈坐到床榻边,伸出手指轻推阿满。阿满在亲爹的帮助下,终于顺利翻了个身。 亲爹亲娘一同笑了起来。 阿满咧着小嘴,也冲亲爹亲娘笑。 养孩子的辛苦不必细述,个中乐趣,也只有过来人才懂了。 敲门声响了起来。很快,紫苏笑盈盈地推门而入“太夫人打发人送了口信过来,说族中的亲眷已经登门了,请世子和世子夫人带着两位小公子去内堂。” 夫妻两个点点头,各自抱着一个孩子,一同去了内堂。 相比起热闹的满月宴,阿圆阿满的百日宴就低调多了。亲眷族人将内堂挤得满满当当。 程锦容抱着阿圆,贺祈抱着阿满,一家四口刚一露面,就被众人围住了。 有特意和贺祈寒暄招呼的,也有特意来和程锦容套近乎的。 程锦容神医之名赫赫。以前在宫中做着天子太医,众人想示好都没机会。如今程锦容得了“长假”,整日待在内宅里,心思活络的亲眷族人们便都围拢过来了。 其中,便有趁机张口请程锦容为家中病患或老人看诊的。 这等场合,程锦容不便张口拒绝,却也不能都应下。否则,以后她就等着天天接请帖四处出诊吧 “阿圆阿满还小,身边离不得我这个亲娘。”程锦容含笑说道“等闲病症,可以去太医院官署请医官。若是疑难杂症之类,可以直接将病患带到平国公府来。” 一句“疑难杂症”,将几个张口的族人都堵了回去。 说的也是。 普通小病小痛的,也好意思来麻烦程太医吗 那几个张口的族人,在众人不赞成的目光下讪讪一笑,各自住了口。其余想张口的,也各自在心中权衡掂量去了。 太夫人看在眼里,心里暗暗点头。 身为天子太医平国公世子夫人,该有的霸气必须得有。 过了片刻,赵氏领着儿子儿媳和女儿来了。 程景安和杜三小姐在一个月之前成了亲。杜三小姐今年考进了太医院,成了大楚历史上第二个女太医。 有程锦容先例在前,杜三小姐进太医院做医官的事没惹来什么非议。 而且,杜三小姐靠山强硬,公爹是太医院院使,大伯是太医院提点。谁会眼睛不亮堂的去寻她的麻烦 杜三小姐和程景安成亲后,小两口颇为恩爱。每天程景安都亲自送新婚妻子去太医院,然后再去惠民药堂。 今日这对新婚夫妻,也是携手前来。程景安热情疏朗,颇为多话。妻子杜氏性情沉稳,夫妻两个的性格像是掉了个个儿,颇为有趣。 程锦容笑着招呼赵氏等人,和杜氏说些太医院里的闲事趣事。杜氏落落大方,谈吐沉稳。一旁众人戏谑的目光落在程景安的脸上。 程景安一点都不觉得妻子比自己强有什么不对,甚至骄傲地挺起了胸膛。 他的媳妇就是这么好 第六百九十章 百日(二) 午宴后,阿圆阿满被奶娘们抱着去午睡了。 程锦容终于得了空闲,和大伯母赵氏说起了悄悄话。 “大伯母,大堂兄这一走就是几个月,中间有没有送过信回来”程锦容低声问道。 赵氏略有些无奈地笑道“景宏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平日话就不多,随裴家人离了京城之后,一共就送了两封信回来。最近的一封,是三天前送到京城的。” “岭南到京城路途遥远,送信不便。信是大半个月前写的,裴家人已经到岭南九真郡了。九真郡的都尉对裴家颇为照顾,圈了一大片地给他们。虽是荒山,不过,附近有山有河,也算不错了” 程锦容默默聆听。 其实,赵氏说的这些她都知道。 苏木写信比大堂兄程景宏勤快多了,每半个月就送信回京。一写就是两封,一封送给主子贺祈,另一封给妻子紫苏。 写给贺祈的信里,以禀报裴家人近况为主。写给紫苏的,就琐碎随意多了,每次都是厚厚一封。 信上有夫妻间的私语,紫苏不便将信拿给程锦容看,在闲话时却时常提起。 譬如,裴珏等人误闯山林,被土人抓住。裴璋不得不以万斤稻米赎回了裴珏一行人。 再譬如,女土人的首领是一个很美的少女,叫白凤,身手极高,用一把弯刀。裴璋也在百招之后,才击败了白凤。 再再譬如,白凤相中了裴璋,当着众人的面邀裴璋去自己的木寨。裴璋没有理会,无情转身离去。 还有,裴璋领着族人去伐木盖裴家村,白凤不知从哪儿听到的消息,领着一群土人去帮忙。任凭裴璋冷着脸,白凤愣是不肯走。 裴璋是贵公子风范,冷脸不理人已经是极限了,做不出恶语伤一个姑娘的事情来。以稻米做酬金,不愿承白凤半点人情。 没想到,白凤和其带来的土人就更不肯走了。对以打猎养殖为生不擅种植的土人们来说,稻米比银子有吸引力多了。 所谓烈女怕缠郎。 倒过来,这么一个美丽大胆身手出众的土人姑娘,倾心于裴璋,没半点矜持,主动地送上门来。裴璋到底能坚持多久才会“投降” 这一段“趣事”,紫苏说得最多,也说得十分仔细。每次说的时候,还会特意打量程锦容的神色变化。 程锦容忍了两回,才对紫苏说道“我和裴璋早就是陌路人。他在岭南遇到心仪他的姑娘,我也为他欣慰高兴。你就别拿这等小事来试探我了。” 紫苏被说穿了心思,也不尴尬,笑眯眯地应道“小姐如今有夫有子,幸福安定。裴公子的事,确实和小姐半分都不相干了。” 程锦容无语地看了紫苏一眼,主仆两个便不再提起这个话题了。 赵氏说了一会儿,话题又扯到了程景宏的身上“景宏这一走,就是几个月。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启程回京。” 按理来说,裴家人到了岭南九真,负责护送的御林军便可启程回京,程景宏这个随行的医官也就能一并回来了。 不过,在太子殿下的示意和天子的默许下,李统领率领的一千御林军,要在岭南待上一段时日。以免有人胆大包天,再行暗杀之类的事。 御林军没回来,程景宏也不能只身回京,索性继续留在岭南,尽心尽力照顾裴家人。 “说起来,裴家一族也是倒霉。”赵氏叹了一声“被永安侯连累,积累了几代的家业都完了。儿郎们的前程也都没了。现在到了岭南,要一切从头开始。” “还有永安侯夫人,还没到岭南,就死在了半途。” “我以前一直讨厌她。可听到她的死讯,也觉得怪不是滋味。” 人一死,恩怨皆消散。 程锦容听到永安侯夫人的名讳,神色淡淡,既无欢喜也无怨憎,语气平静“我也没想到,她会死在流放途中。” 赵氏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然后叹了一声“锦容,你在裴家一定吃了许多苦头。” 程锦容绝不是刻薄寡恩之人。她对养育自己长大的永安侯夫妇恨之入骨,其中一定有原因。 程锦容淡淡一笑,扯开话题“大伯母,二堂兄和二堂嫂成亲也有一个月了吧” 提起新进门的儿媳,赵氏满眼喜悦满目骄傲“杜氏今年考进了太医院,每日要去太医院官署当差。我们程家一门,出了你,又有了杜氏,走到哪儿我都觉得面上有光。他们小两口感情也好的很,天天如胶似漆的。” 说着,又悄声笑道“景安平日像个棒槌,没想到,娶了媳妇之后,就懂疼媳妇了。每天送杜氏去太医院官署,晚上还去接她回来。” 程锦容哑然失笑“大伯母看着二堂兄疼媳妇,心里是不是不怎么痛快” “这怎么会。”赵氏笑着应道“夫妻两个感情好,日子过得好,我心里不知多高兴。” 这样通情达理的好婆婆,真是天下难寻。 程锦容笑着说道“能嫁到程家,是二堂嫂的福气。” 赵氏开怀一笑,旋即又叹了一声“我现在就替锦宜发愁。锦宜只比你小一岁,今年也十八了。这个年龄还没定下亲事,真成老姑娘了。” 女子和男子到底不同。程景宏二十多岁了不肯成亲,以后想成亲了,照样能娶到十几岁的姑娘。 程锦宜都十八了,再不嫁人,以后没了合龄的少年郎相配,难道要嫁给鳏夫做续弦不成 赵氏想到女儿就发愁,拉着程锦容的手低声叮嘱“你替我也寻摸着看看,若有合适的人家,就替锦宜做个媒。” “这丫头,憋着劲要考太医院。还要学她二嫂,考不上太医院就不嫁人。” “她这份心气是好的。可每年这么多大夫去考太医院,十年八年考不中的人一大把。别人等的起,她哪里等得起。总得先定下亲事吧” 程锦容看着满面愁容的大伯母,既好笑又有些心疼,一口就应了下来。 第六百九十一章 姻缘(一) 此时的程锦宜,正笑盈盈地逗弄着阿圆阿满,根本不知道亲娘为她的亲事操碎了心。 “叫小姨,”程锦宜捏了捏阿圆肉乎乎的小脸,又摸了摸阿满软绵绵的小手。 阿圆阿满虽然小,对气味却十分敏锐,闻不得脂粉香气。 程锦宜身上毫无脂粉气,腰间的香囊散发出淡淡的药草香气。和亲娘程锦容身上所佩的香囊味道十分相似。 于是,两个孩子对程锦宜也格外热情,不停地挥舞小手,兴奋地咯咯直笑。 一旁的程景安笑着打趣“没想到阿圆阿满这般喜欢你。我看,你不如留在贺家住几日。正好顺便向容堂妹请教指点。说不定,你明年考太医院的名次也能高一点。” 程景安随口戏言,程锦宜却听得心中一动。 今年她考太医院的名次比去年好一些,第一轮是六十七名,勉强进了第二轮。不出意外,还是落了选。 倒是杜氏,今年在太医院考试中大放光彩,一举考中做了女医官。 看着杜氏穿着医官的官服每日去太医院官署,程锦宜心里的羡慕就别提了。 她想找个指点她的人。可惜,程方整日忙得不见踪影,大哥远离京城,二嫂也得每日当差。二哥虽然有些闲空,医术还不及她呢 趁着这几日闲空,在贺家待几天,向堂姐多多讨教,倒是个好主意。 程锦宜心里暗暗盘算着,在赵氏和程锦容一同从屋子里出来后,立刻上前,讨好地挽住赵氏的胳膊“娘,我和阿圆阿满格外投缘,实在舍不得离开。我想在贺府小住几日,陪一陪阿圆阿满。” 赵氏一愣,下意识地看了程锦容一眼“这会不会太叨扰了” “这怎么会。”程锦容立刻笑着接过话茬“有宜堂妹陪我一同带孩子,我高兴还来不及。多住些时日才好。” 程望不在京城,程方赵氏一家人就是程锦容最亲的娘家人。别说小住几日,就是程锦宜长住在贺府也无妨。 赵氏想了想笑道“也罢,锦宜每日去惠民药堂,也怪辛苦的,就歇息几日。” 一边不动声色地冲程锦容眨眨眼。 这是在请她私下里多劝劝堂妹。 程锦容了然地一笑,一语双关地应道“宜堂妹在我这儿,大伯母尽管放心。” 赵氏松了口气,忙又叮嘱程锦宜“你在贺府里住着,要懂礼数守规矩,可别胡乱惹祸给你堂姐添麻烦。” 程锦宜连连点头应下。 赵氏等人走后,程锦宜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向程锦容大吐苦水“堂姐,我可得在你这儿躲几日。你不知道,我娘现在逮着我就要数落我。说什么我都十八岁了,再不成亲,以后就找不到好人家了。” “大哥都二十多岁了,也没见我娘这样催他。” “其实,我不是不乐意嫁人。只是一直没遇到合适的嘛那些官媒登门来提亲,我将我的条件一说,人家就都打了退堂鼓,所以亲事一直没有着落,这也不能怪我吧” “我的要求其实也不高。我不要求未来夫婿家财万贯,也不求对方高官厚禄,只希望别被困于内宅,成亲后依旧能自由出府就行了。” “可惜,我没有堂姐的福气,也没有二嫂这样的好运道。” 说着,程锦宜深深叹了一口气,秀气的小脸皱成了一团。 程锦容哑然失笑,张口安慰道“可见你姻缘还没到。大伯母也不是有意要催你点头,她是担心你错过好姻缘。” “大伯母对你已经很好了。换了别的人家,哪管你点不点头,直接就定下亲事了。” 像赵氏这般疼爱儿女的,委实是世间少有。 程锦宜心里也明白,轻叹一声道“我知道。我爹我娘都很疼我,他们盼着我有出息,也盼着我能嫁一个好夫婿。” 程锦容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程锦宜的手“别愁眉苦脸的了。你在我这儿多住些日子,我正好可以指点你一些医术。” 程锦宜俏脸一亮,些许颓丧一扫而空“谢谢堂姐。” 当日晚上的家宴,程锦容领着堂妹一同前去。 程锦宜和众人一一见礼。 程家家风清正,程锦宜清秀懂礼,又知上进。太夫人对程锦宜颇为喜欢,拉着程锦宜的手笑道“锦容整日在府里,你有空闲,就多陪一陪她。得了空,也常来和我说说话。” 程锦宜笑着应道“太夫人不嫌锦宜聒噪,锦宜以后就随堂姐一同去给太夫人请安。” 太夫人欣然一笑,又问程锦宜平日做什么消遣。 程锦宜乖乖答道“我平日多是去药堂义诊,偶尔得了空闲,会看看医书种种药草什么的。我不擅长女红厨艺,琴棋书画之类都平平。让太夫人见笑了。” 还是小姑娘可爱啊甜甜软软,又乖又美。 太夫人越看越是喜爱,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可见笑的。行医治病,救死扶伤,这比什么琴棋书画强多了。” 朱氏魏氏也笑着凑趣说笑,一派融洽和睦。 很快,贺祈兄弟几人一同来了。 贺祈笑着和妻妹打了个招呼。贺大郎贺四郎也上前寒暄见礼。 程锦宜笑着还礼,一抬头,正好和贺四郎打了个正脸。 贺四郎生得面容俊俏讨喜,一双含笑的眼,不笑时也带着几分暖意“程姑娘只管安心在贺府住下,缺什么吃用之物,打发人说一声便可。” 程锦宜心里微微一动。 不过,她这几年在惠民药堂里义诊,经常接触生人,丝毫不露怯意,落落大方地笑着道谢“多谢四公子。” 太夫人随口笑道“锦宜是锦容的亲堂妹,不是外人。你们两个称呼随意些便可,不必这般拘谨。” 一个叫程姑娘,一个叫四公子的,也太生疏见外了。 贺四郎立刻笑着改口,喊了一声程家妹妹。 程锦宜略一挑眉,笑道“我今年十八岁,应该比四公子略长一岁吧四公子该叫我程姐姐才是。” 贺四郎“” 。 第六百九十二章 姻缘(二) 贺四郎性子活泼说话风趣,平日对着几位嫂子敬重又亲近。今日对着年长一岁的程锦宜,不知怎么的,这一声姐姐愣是喊不出口。 贺四郎略有些窘迫的样子,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程锦宜也觉贺四郎有趣,抿唇偷偷笑了一回。 贺四郎飞快地看了程锦宜一眼,俊脸上莫名的红了一红。 好在家宴已经备好,众人各自分男女入席,这一幕插曲,很快被抛之一旁。 隔日凌晨,贺四郎五更天就起了身,先去练武场里练武一个时辰。然后飞速地沐浴更衣,去内堂给祖母请安。 不出所料,内堂里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朱氏魏氏各自带着孩子,程锦容也带了一双儿子前来,还有一身碧色衣裙的程锦宜,笑意盈盈地立在那儿。 她不及程锦容清艳美丽,也不及魏氏秀丽端庄。不过,她自有动人之处,清新又秀气。 贺四郎快速看了程锦宜一眼,按捺住忽然加速的心跳,上前向祖母行礼问安。 贺淞常年养病,很少露面。贺祈每日进宫当差,贺大郎在去年进了军营。贺四郎则留在府中,负责府中外事庶务。 贺四郎每日晨昏定省,从未疏漏过。太夫人对这个庶出的孙子也很喜爱,笑着说道“一转眼的功夫,四郎也长大成人了。” 朱氏笑着接了话茬“是啊,四郎也十七岁了。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龄了。” 贺四郎虽是庶子,也不愁娶不到好媳妇。 太夫人心里也在盘算着交好的人家是否有合适的姑娘,闻言笑着点头“说的是。我这个做祖母的,可得睁大眼睛,为四郎娶一个好媳妇回来。” 贺四郎被打趣得红了脸,又悄悄瞥了程锦宜一眼。 程锦宜正巧也在看他。两人冷不丁地对上目光,各自有些窘意,装作坦然地收回目光。 平日贺四郎请安之后就会告退,今天却没走,耐心地领着几个侄儿侄女出去玩。还主动笑道“阿圆阿满,四叔带你们出去晒一晒太阳。” 有奶娘丫鬟们跟着,程锦容也没什么不放心的,笑着点点头“好,劳烦四弟了。” 贺四郎的目光飘向程锦宜,目中含着隐秘的希冀。 程锦宜略一犹豫,才笑着说道“堂姐,阿圆阿满还小,身边总得有人照应。我也去吧” 程锦容笑着点点头。 程锦宜心里涌起一丝羞涩又隐秘的欢喜,起身走了出去。 有一堆奶娘丫鬟们相伴,有一堆叽叽喳喳淘气又好动的孩子,还有才三个多月大的阿圆阿满。 程锦宜和贺四郎之间隔了这么多人,和独处扯不上半点关系,也没了瓜田李下之嫌。甚至可以借着孩子为由头,正大光明地说些话。 阳光温暖,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阿圆阿满心满意足地咂摸起了自己的小拳头,口水滋滋。 贺四郎看了一眼,失笑不已“这两个小子,整日就爱吃拳头。” 程锦宜也凑了过去,将阿圆的小拳头从口中拿出来,耐心得用帕子为他擦拭小拳头。然后依法施为,将阿满的小手也擦干净。 贺四郎站在一旁看着,只觉得一双小侄儿的拳头格外可爱。 当然,擦拭小拳头的那一双纤细的手,更是好看。 淘气的全哥儿跑了过来,扯着贺四郎的衣袖,大声喊道“四叔,我要骑马” 全哥儿还小,所谓骑马,不是骑真的马。而是骑在大人的脖子上。 贺四郎平日在府里的时间最多,对侄儿们也最有耐心。闻言笑着应了,双手抱起全哥儿,轻松地放在自己的脖子上。 全哥儿陡然拔高了许多,兴奋地嗷嗷叫嚷,小手用力扯着贺四郎的头发。 贺四郎头皮一紧,诶哟一声“全哥儿,你轻一点,四叔的头发都快被薅秃了。” 全哥儿不知有没有听懂,继续用力扯头发。 贺四郎继续惨呼“以后四叔娶不到媳妇,可都赖你。” 奶娘丫鬟们,都掩着嘴笑了起来。 贺大郎很少在府中,贺祈的霸道凌厉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府中没有主子架子人缘最好最讨人喜欢的,就是四公子了。 程锦宜也被逗乐了,看着一边龇牙咧嘴一边耐心陪侄儿玩耍的俊俏少年郎,心情好得如万里艳阳。 过了许久,全哥儿才心满意足地下来了。 贺四郎头发被弄得乱糟糟,也不生气,用手指扒拉几下便是。一双少年男女,此时才靠得近了一些。 “阿圆阿满又白胖又健壮又可爱,养得真好。” “这都是三嫂的功劳。” “堂姐为了孩子,连宫里的差事都放下了。其实,想起来也有些可惜。” 贺四郎忍不住看了程锦宜一眼“你也想做太医吗” 程锦宜笑着嗯了一声,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不过,我天分不及堂姐,也不如我二嫂。堂姐十五岁时就考进太医院,二嫂考了两年也考中了。我也连着考了两年,名次都不高。照着这架势,只怕年内都考不中。” 贺四郎笑着鼓励程锦宜“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既有这份心,只要坚持下去,一定能考中。” 程锦宜笑了起来,露出细细白白的牙齿“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娘总担心我会因此耽搁了亲事,为我百般操心。其实,我自己半点都不急。” “如果我能像堂姐那样,考进太医院官署,然后进宫做太医。就是此生不嫁人,我也甘之如饴。” 贺四郎小声说了一句“成亲也不妨碍的。三嫂和三哥这样就很好。” 这话不能再往下说了。姑娘家在人前说自己的终身大事,终归太过大胆了。 程锦宜沉默片刻,微微一笑“你说的是。” 阳光温柔地洒落在程锦宜清秀的脸庞上。 却不及她眼中的光彩动人。 贺四郎的心砰砰直跳。 他想,她一定听到了。不然,她的面颊为何悄然泛起了一片嫣红 一对少年男女,隔着几个孩子对视片刻,很快各自移开目光。 第六百九十三章 考验(一) 从这一日起,程锦宜就在贺府住了下来。 有了程锦宜相伴,程锦容的日子也热闹了许多。每天除了带一双孩子之外,便是指点程锦宜医术。 程锦宜自幼得父亲程方细心教导,医术功底扎实。这几年在惠民药堂里义诊,也有了不少行医治病的经验。所欠缺的,是一个顶尖医者的眼光和自信。 程锦容毫不藏私,倾囊相授,细心指点。程锦宜大有进益,收获良多。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令人羞涩又喜悦的事。 每天早上她随程锦容去内堂请安,总会遇上贺四郎。除此之外,贺四郎还时常打着探望小侄儿的借口去凌云阁。 两人每次见面,都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并无私下说话的机会。萌动的一双少年心,在悄然间靠拢。 这一日午后,贺四郎又来了。 “三嫂,” 贺四郎也知道自己来的太殷勤会惹人疑心,因此每次来的时候都不空手,以显示自己是真的来看小侄儿“我找匠人做了些木制的铃鼓和孩子玩物。” 果然带了一大箱子的东西来。 程锦容瞥了面颊微红的堂妹程锦宜一眼,若有所指地笑道“多谢四弟,四弟有心了。” 贺四郎假装没听出程锦容的言外之意,厚着脸皮笑道“阿圆阿满都是我的亲侄儿,我这个做叔叔的,哪有不疼侄儿的道理。” 送完东西也不肯走,东拉西扯说了几句闲话,又主动抱着一双孩子到院子里晒太阳。 程锦容和程锦宜一同立在廊檐下。 程锦容转头对程锦宜笑道“锦宜,你在贺家住了也有小半个月了吧” 程锦宜轻轻嗯了一声,顿了片刻,才轻声说道“容堂姐,我也该回去了。这么些日子没去药堂,我心里也惦记得很。” 程锦容没有张口挽留,笑着点了点头“你想考太医院做女医官,就得付出比普通大夫更多的努力。歇了十几日,也足够了。” 只字没提贺四郎。 程锦宜的脸却红了一片,低声应了“我听堂姐的。” 程锦容心里轻叹一声。 贺家和程家门第有别。当年贺祈跪地相求,才令太夫人点头首肯。经过一番波折,才如愿以偿。 没想到,几年后的现在,贺四郎和程锦宜互相倾心,情愫暗生。 贺四郎磨蹭了小半个时辰,才告退离去。 贺四郎一走,程锦容领着程锦宜回了屋子,低声问道“锦宜,你觉得贺四郎如何” 程锦宜面颊红如火烧,期期艾艾,半晌说不出话来。 得了,什么也不用问了。 程锦容看着程锦宜忸怩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这门亲事能不能成,得看他有没有这份勇气去求祖母。抬头嫁女低头娶媳,贺家程家门第确实不相当,不过,有我和贺祈的亲事在前。这也算不得大事。” “姑娘家总得稍稍矜持些。你先回府,接下来,就要看他怎么做了。” 程锦宜咬了咬嘴唇,红着脸应了。 当日下午,程锦宜便辞别太夫人,回了程家。 程锦容能看出来的事,以太夫人一双饱经世故的利眼,如何能看不出来 程锦宜一走,太夫人便令人叫了程锦容前来“锦容,我问你,这些日子,四郎是不是常去凌云阁” 程锦容笑答“四弟喜欢阿圆阿满,时常去看孩子。”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 太夫人笑着白了孙媳一眼“得了,在我面前打什么马虎眼。锦宜那丫头,生得清秀温柔,性子也细致。四郎若是相中了她,我也乐意有这么一个孙媳。” 一般来说,姐妹两个没有嫁给兄弟两个做媳妇的道理。不过,程锦宜和程锦容是堂姐妹,隔了一层,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至于门第之类,太夫人也不特别看重。门第相当是好事,如果小儿女彼此中意,门第之别也算不得什么。 当年贺祈要娶程锦容,太夫人都没阻拦。贺四郎到底是庶出,将来不必继承家业不用顶门立户,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媳妇就挺好。 太夫人摆明态度,程锦容心中高兴,也笑了起来“祖母不妨等一等,看看四弟是什么反应。他若能鼓起勇气来求祖母,祖母再请官媒去提亲也不迟。” 太夫人笑着瞥了孙媳一眼“你这是想考验四郎” 程锦容笑了笑,算是默认。 想娶媳妇,当然得拿出诚意来。 太夫人想了想,笑着应了“也好。先等几日,看看四郎敢不敢来找我。” 太夫人没等几日,才第二天,贺四郎就憋不住来了。 “祖母,”贺四郎一来就跪下了,什么也不说,先磕了三个响头。 太夫人心中暗笑,面上却装糊涂“好端端的,你跪着做什么,有什么事起身再说。” 贺四郎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到现在眼还是红的,神色却很坚定“我有事求祖母。祖母答应了,我再起来。” 太夫人好气又好笑,瞪了贺四郎一眼“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不答应,你就一直跪着不成你这是求我吗我看是逼我点头还差不多。” 这么一顶不孝的帽子压下来,贺四郎如何承受的起,忙红着脸解释“祖母误会了,我绝不敢逼迫祖母。我是想求祖母为我请官媒去程家提亲。” 在心里憋了半个月的话,终于说出了口。 贺四郎也不低头了,挺直腰杆,朗声说道“程姑娘秀外慧中,我我喜欢她,想娶她为妻。” 男子汉敢作敢当,喜欢一个姑娘,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张口的。 贺四郎暗暗给自己鼓劲打气,唯恐太夫人不同意,又说了下去“我知道,程家门第不及我们贺家。不过,我只是庶出,文不成武也平平。比起大哥二哥三哥来,都差得远。程姑娘自幼学医,好学上进,一心要考太医院做女医官。这份心气,我远远不及。” “撇开家世,其实是我高攀程姑娘。” “恳请祖母,成全孙儿的心意。” 说着,重重磕了三个头。 第六百九十四章 考验(二) 贺四郎没有忐忑太久,很快,太夫人就笑了起来“行了,我答应了。你起身吧” 祖母这么快就点头了 贺四郎惊喜不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祖母,你真的答应了” 太夫人笑着白了贺四郎一眼“你中意程家姑娘,我也喜欢锦宜那个丫头。程家家风正派,教养出来的孩子都很好。我有什么可阻拦的。” 贺四郎大喜,连连磕头“孙儿多谢祖母成亲。” 将额头都磕红了一片,贺四郎也不嫌疼。 太夫人失笑不已,招手示意贺四郎上前,握着贺四郎的手笑道“程家的女儿是好。不过,你也得想明白了。锦宜心气高有志向,想做医官。以后不会安心地待在内宅里相夫教子。” 贺四郎乐滋滋地咧嘴一笑“我就喜欢她的上进和志气。以后她想行医救人,都随她。我会像三哥对三嫂那样,一心对她。” 这话听得肉麻至极。 太夫人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笑着撵人“行了,我这就找人去请官媒。你等着听好消息便是。别在这儿娇羞忸怩了,快些忙你的去。” 贺四郎心花怒放,捧起太夫人的手,用力亲了亲手背“谢谢祖母” 太夫人笑着拍了贺四郎一巴掌。 贺四郎高兴地像个孩童一般,跑出了内堂。 他心里实在太欢喜了,这份喜悦,一定要找个人分享才行。他没多想,立刻转身去了凌云阁。 刚进凌云阁,还没等他张口,程锦容便慢悠悠地笑道“锦宜已经回去了,你还来做什么” 贺四郎“” 贺四郎腾得红了一张脸“三嫂,你你看出来了啊” 废话,她又不是瞎子。这么明显,她能看不出来吗 程锦容笑着打量贺四郎一眼“你去求过祖母了祖母答应你了” 贺四郎嘴角几乎咧到耳边了,不停点头“是。祖母答应了,说去请官媒到程家提亲,让我等着听好消息。” 程锦容露出会心的笑意“你且耐心等一等吧提亲定亲,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总得等上一段时日,程家才会点头。” 女方总得矜持一下,没有男方一张口就点头的道理。 贺四郎喜滋滋地诶了一声。 贺四郎的喜悦都写在了脸上,再者,太夫人请官媒的事,也没刻意隐瞒。很快,贺祈也知道这桩喜事了。 “真没想到,四郎和锦宜竟互相看对了眼。” 贺祈也觉意外“四弟过了十六岁之后,祖母就盘算着为他娶媳妇的事了。只是,看来看去也没有合意的。四弟情窦未开,也没中意的姑娘。没曾想,他的姻缘着落在程家。” 程锦容笑道“我也没料到。现在想来,这也是他们两人有缘。” 以她对赵氏的了解,这门亲事赵氏一定会点头。赵氏一直为程锦宜的亲事发愁,现在有这么一门好亲事送上门,赵氏不知多高兴。 贺祈随口笑道“以后锦宜和你成了妯娌,也好相处。” 又问程锦容“对了,你大堂兄老大不小了,怎么一直都没娶妻成亲” 程锦容从未在贺祈面前说起过程景宏的事,堪称守口如瓶“我也不清楚。” 贺祈也未追根问底,转而说道“苏木他们现在也该启程回京了。” 算一算时间,裴家人到岭南已有月余,也该安顿下来了。那一千御林军,要留下一半守护裴家人安危。另一半则随李统领归京。 苏木等人也该回来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轻声道“贺祈,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如果不是为了她,贺祈不会煞费苦心地安排苏木一行人守护裴家人去岭南。苏木一行人带去的银两兵器战马,能令裴氏一族在岭南安稳立足。 贺祈是爱吃醋小心眼没错,更是顶天立地有担当的男子大丈夫。 贺祈伸手拥住程锦容,夫妻两个额头相抵四目相对“你我之间,还用说谢吗以后说一回,我就罚你一回。” 说完俯下头,狠狠地“罚”了程锦容一回。 程锦容面颊迅速被染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缠绵间各自情动。 贺祈呼吸急促起来。 就在此时,响亮的啼哭声忽地传进耳中。程锦容意念全消,立刻推开贺祈“儿子哭了。” 美好的花前月下温柔缠绵就这么没了。 贺祈有些懊恼地咕哝一声“这两个混账小子。” 程锦容笑着瞪了他一眼,夫妻两个迅速各自整理仪容,然后开门去哄儿子。一人抱一个正好。 两日后,平国公府请的官媒去了程家。 官媒登门是常事。程锦容做了天子太医后,风光显赫,程家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待字闺中的程锦宜从来不缺求亲的人家。 只是,一听闻程锦宜以后要日日出门行医,打退堂鼓的也不在少数。也有不介意儿媳抛头露面的,家中儿郎多不成器。 程方和赵氏最疼幼女,哪里舍得女儿嫁一个平庸少年。也因此,程锦宜的亲事颇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一日日耽搁了下来。 今日官媒一登门,言明是平国公府来为四公子提亲,赵氏心里的惊喜就别提了。 贺四公子她亲眼见过,生得俊俏,性子讨喜。便是庶出,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了。 这姻缘来了,挡也挡不住啊 赵氏压抑着心里的欢喜,矜持地说要商议考虑一段时日再给回音。 能忍着没当场就应下,赵氏可算是颇有自制力了。 官媒一走,赵氏立刻命人送信去太医院。当日傍晚,程方早早回来了,笑着问赵氏“出什么事了为何急着催我回来” 赵氏眉开眼笑,将贺家登门提亲的事说了。 程方捋须一笑“这倒是一门好亲事。不过,也得问问锦宜的心意再说。” “那还用说。”赵氏笑道“再好的亲事,要是锦宜不同意,我们也不能点头。成亲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总要她自己乐意才行。” 说话间,程锦宜回来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相悦 “锦宜,快些过来。”赵氏笑吟吟地招手示意。 程锦宜隐约有些预感,心跳骤然加快了许多,故作镇定地走上前笑问“母亲今日怎么这般高兴莫非有什么事么” “是有一桩喜事。”赵氏也不卖关子,笑着说起了贺家登门提亲的事“贺家今日请了官媒登门,为四公子提亲。” “你的终身大事,总得你自己乐意才行。你告诉我,你中不中意贺四公子” 程锦宜“” 程锦宜的脸腾地红了,脑海中迅速掠过贺四郎的俊脸。 他们两个彼此心悦,不过,从未独处过,也未挑明过心意。这两日,她心中百转千回,忐忑难安。根本没想到,贺家这么快就来提亲了 程锦宜憋了半天,才憋出几个字“一切但凭父亲母亲做主。” 赵氏看着脸颊红扑扑的女儿,迅速和程方对了个眼色。 程锦宜在贺家住了小半个月,看来是在贺家就互相看对眼了。 赵氏故意咳嗽一声“你既然让我做主,那我就回了这门亲事。贺家门第太高,你嫁过去怕是要受些委屈。” 程方也起了促狭之心,一脸郑重地点了点头“说的没错。门不当户不对,齐大非偶,不是良配。这门亲事还是回绝了吧” 程锦宜一听急了,顾不得羞臊,立刻抬头连声说道“父亲母亲,我不怕受委屈,我愿意嫁给贺四公子。” 赵氏忍着笑意说道“贺四郎是贺家庶子,你不介意吗” 程锦宜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不介意。” 程方略一挑眉“你想考太医院做女医官,要是贺家不肯让孙媳抛头露面怎么办” “这怎么会。”程锦宜嘴皮子麻溜的很“堂姐还是天子太医,以前天天在宫里当差。太夫人一提起堂姐,就满脸骄傲。可见贺家不是那等古板的人家。” 瞧瞧,往日对登门提前的人家挑三拣四,到了贺四郎这儿,就样样都好了。 可见女大不中留啊 程方和赵氏又对视一眼,各自唏嘘。不过,这唏嘘也是幸福喜悦的。 “这可是你自己应下的亲事。”赵氏笑道“等过些时日,我就给贺家回音。” 程锦宜红着脸嗯了一声。 过了半个时辰,程景安和杜氏小夫妻两个也回来了。听闻这桩喜事,程景安脱口而出道“怪不得你在贺家一住就是小半个月,感情是相中人家贺四郎了啊诶哟我说的都是实话,你掐我做什么。” 程锦宜红着脸啐他一口“胡说八道我在贺家小住的时候,从没和贺四公子独处说话,也没私相授受过。” 程景安揉着被掐疼的胳膊,翻了个白眼“是是是,是我多嘴。你们两个最多眉来眼去行了吧” 嘴欠的下场,就是被程锦宜追跑着又拧了一回。程景安惨呼连连,颇为闹腾。 杜氏在一旁抿嘴笑个不停。 程景安生性“耿直”,憋不住话,有什么就得说什么。不熟悉他脾气的,很容易被他噎到。不过,熟悉他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他。 反正,她很喜欢这样的程景安。 程锦宜满心喜悦,一夜翻来覆去,未曾好眠。 第二天一大早,程锦宜眼下泛起了青影。被程景安见了,毫不客气地取笑了一通。程锦宜红着脸又捶了兄长一顿。 往日兄妹两个一同去惠民药堂。如今程景安要送新婚妻子去太医院官署,便分坐两辆马车。 程景安对着杜氏十分殷勤体贴,扶着杜氏上了马车,口中连声道“小心些,别磕着碰着了。” 这一幕,程锦宜每天早上都要见一回,看一回肉麻一回。 当然了,她绝不会承认,自己心里还有一丝淡淡的羡慕和酸意。 以前二哥最疼的人是她,现在娶了媳妇,她这个亲妹妹就得往后排了等她以后出嫁,她的夫婿也会这般疼她吗 程锦宜胡思乱想了一路,下马车的时候俏脸红扑扑的。 然后,一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药堂门口。 在药堂外排队等候的,都是穷苦百姓。一身锦衣华服面容俊俏的贺四公子站在其中,别提多醒目多惹眼了。 程锦宜既惊喜又有些羞臊。 贺四郎已经喜滋滋地大步走上前来,在离她三尺之外站定,喊了一声“锦宜”。 程锦宜嘴角抑制不住地扬了起来,口中却道“我比你大一岁,你应该叫我程姐姐,怎么能直呼我的闺名。” 贺四郎眼里满是喜悦,没怎么犹豫就改了口“好,那我还叫你程姐姐。等我们以后定了亲,我再叫你锦宜。” 程锦宜“” 程锦宜想笑,却故意绷起俏脸“贺家来提亲,程家还未应下亲事。什么定亲之类的话,你可别乱说。” 贺四郎顿时紧张了,又上前一小步“你不愿嫁我吗” 没等程锦宜张口,贺四郎急急说了下去“我知道你喜欢医术,想做女医官。我绝不会阻拦。等以后你嫁进贺家,我每天送你来药堂。你想考太医院,我也支持。以后我会像三哥对三嫂那样对你。” “锦宜,不,程姐姐,你就答应嫁给我吧” 程锦宜面如红霞,目中闪出令人炫目的神采。 贺四郎眼巴巴地盯着她。 她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贺四郎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咧嘴傻笑了起来。 明明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可此时此刻,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两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一同傻笑。 就在此时,药堂的门开了。 等候看诊的病患们忙去排队领号牌。杜管事目光一扫,看到了一双傻笑的少年男女。略一思忖,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杜管事了然一笑,叫过一个伙计吩咐一句。伙计应了一声,在程锦宜平日的位置旁加了一把椅子。 果然,那位俊俏少年来了就没打算走。 程锦宜很快给领到号牌的病患看诊,那个少年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一双眼睛至始至终都没离开过程锦宜。 。 第六百九十六章 归来(一) 一晃就是五六日。 太夫人在程锦容面前感慨“程家还没应下亲事,四郎已经天天都去药堂陪着锦宜了。要是定下亲事,怕是要直接搬去程家住下才好。” 程锦容哑然失笑。 少年情热,情窦初开,正是最炽烈的时候。贺四郎以前天天在府里打理庶务,得了闲空,会带着侄儿侄女们玩耍,或是来陪伴太夫人。 现在倒好,整日都不见踪影,一溜就是大半日。好在平国公府里有众多管事,还有太夫人坐镇。 太夫人絮叨几句,又笑道“能娶一个喜爱可心的媳妇,总是一桩好事。比盲婚哑嫁强多了。” 程锦容含笑道“像祖母这般通情达理的长辈,世间少之又少。有这样的祖母,是四郎的福气,也是我们这些孙媳的福分。” 太夫人一把年纪了,依然最喜欢被人奉承,闻言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五郎六郎都还小,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操持四郎的亲事。” 定亲送聘礼收拾院子操办喜宴等等,都是费心操劳的事。一些琐事,可以交给朱氏魏氏,真正要紧的大事,还得太夫人坐镇拿主意。 贺家有结亲的诚意,程家也没怎么拿捏,过了半个月,就给了回音。 接下来,便是繁琐的定亲礼了。 太夫人越忙越精神抖擞,在两个月之内忙妥了一切,婚期就定在第二年的四月。 进了腊月,苏木一行人终于回了京城。 贺祈还在宫中当差,未曾回府。苏木先去见了主母“小的见过世子夫人。” 程锦容笑道“一路辛苦了,快些起身吧” 一旁的紫苏心中惦记丈夫,忙打量苏木一眼。此去岭南,一来一回半年之久。夫妻一别半年,心中各自思念彼此。 苏木也在频频看紫苏。 程锦容会心一笑“你们夫妻先回院子说说话。等今晚贺祈回来了,再召你来问话不迟。” 苏木平安回来了,可见裴家人没出什么大事。 苏木忙谢过主子,和紫苏一同回院子,一叙别情。 甘草心里也惦记着远行的丈夫,人在程锦容身边,目光不时往外看。程锦容笑着打趣“别急,以我对陈皮的了解,他应该很快就会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丫鬟来禀报,程景宏主仆一同来了。 程锦容心中一喜,领着甘草一同迎了出去。 “甘草妹妹,”陈皮大老远地就喊了起来,顾不得什么礼数,一路跑了过来,搂住甘草。他们夫妻两个分别的时间就更长了。前前后后快一年了。 大大咧咧的甘草,也红了眼眶,攥着陈皮的衣襟哭了起来。 程锦容看着也怪心疼的,忙道“你们夫妻久别重逢,别在这儿待着了,先回去说说话。” 陈皮立刻谢恩,握着甘草妹妹的手走了。 程景宏忍不住笑叹“这半年,陈皮每天都要在我耳边念叨几回妻儿。我的耳朵都快被磨出茧了。现在总算是夫妻相聚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很快收敛笑意,正色行了一礼“大堂兄,这一路辛苦,多谢你照拂裴家。” 程景宏不以为意地应道“我身为医官,做的都是分内之事。” “不止这一桩。”程锦容低声说道“三年前贺祈远去边关,也是你一路随行。如果不是为了我,伯父哪里舍得让你这般辛苦奔波。” “大堂兄,谢谢你。” 程锦容又行了一礼,神色郑重。 程景宏只得受了这一礼,然后扶起程锦容“只这么一句谢谢,就没有准备丰厚的谢礼吗” 不苟言笑的大堂兄开起玩笑来,真的有点冷。 程锦容扑哧一声笑了“你不说,我也不会忘。你不是一直想看师父编写的医书吗我这段时日有空闲,特意抄了一份。待会儿你就带回去。” 这份礼,果然送进了程景宏的心坎里。 程景宏大喜,兴奋地搓了搓手“好好好,这可太好了。” 兄妹两个说笑一番,才各自坐下一叙别情。 程景宏不喜说话,今日难得滔滔不绝,说了小半日“永安侯夫人在离京时就没了求生之意,一路上病症不断。在进了岭南境后,就撑不住了。” “她这一死,裴璋裴珏兄弟都很伤心。尤其是裴璋,还病了一场。万幸他意志坚韧,很快熬过了丧母之痛。” 程锦容沉默聆听。 她没有问,程景宏也很清楚她想听的是什么,又说起了裴家人建村安顿的事“裴家老弱妇孺颇多,真正当用的青壮只有百余人。好在御林军侍卫人高力壮,还有苏木他们也帮着伐木建房子。” “对了,还有一伙土人,共有一百多个人,每天都来帮忙。他们对山林十分熟悉,伐木建屋也很熟练,都是好帮手。” “我们在那儿待了一个月,村子已经建出了雏形,裴家人也算有了容身之处。条件是清苦些,好在有贺祈为裴家准备的银子战马和上好的兵器,裴家人自保没问题。” 程锦容没有问女土人白凤的事,略一点头说道“以裴璋为人,一定会训练裴家儿郎,还有五百御林军。小股的盗匪或土人,根本不敢对他们动手。” 还有九真郡的都尉府,在知道裴家的来历之后,定会暗中照拂裴家。 短期之内,无人敢对裴家动手。 程景宏对打打杀杀之类的事不感兴趣,只叹了一声“裴家人死了六个,还有十几个病患。” “我走之前,留了几个常见的防瘴气和治伤的药方。所有的药材也都留给他们了。可惜,裴家人没有学医懂医之人,九真那边也没什么好大夫。” “能不能熬过去,就得看他们自己了。” 程锦容说道“裴家是被抄家流放,有今日的境遇,已是多方照拂了。否则,不知要有多少人死在路途中。他们若不知感恩,心中还有怨怼,就是他们不知好歹了。” 程景宏看着程锦容冷淡的面容,终于问了一句“容堂妹,你就不想问问那个白凤的事” 。 第六百九十七章 归来(二) 程锦容抬眼和程景宏对视,神色淡淡“我为什么要关心一个不相干的女子” 程景宏“” 程锦容淡淡说了下去“裴璋动了心,会娶她为妻。山高水远,我和这个表嫂连碰面的机会都不会有。如果裴璋没动心,她就是死缠烂打也没用。于我而言,她就是一个陌生人。我对她的事,不感兴趣。”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大堂兄闲着无事,说来解闷也无妨。” 所以,心里其实还是关心裴璋的嘛 承认这一点就这么难吗 贺祈又没在,不会吃飞醋。 程景宏心里默默腹诽两句,然后说起了白凤的事“岭南多土人,土人们都生活在山林里,聚族而居。规模小的村寨,只有一两百人。规模大些的村寨,有数千人。这些土人也分不同部落,光是九真郡,就有七八个不同的部落。白凤所在的这个部落,不是最大的,却是最有名气的。” “这个部落奉行走婚的习俗。不用成亲,男女互相看对眼了,就住到一处。生下孩子,都归女子。女子可以随时撵走上门的男子,另换一个看的顺眼的情郎。” “这个部落里,女子的地位更高于男子。白凤生得十分貌美,身手极高,也是土人中最闻名的美人。在九真郡,她的名气比都尉还要大些。” “那一天,裴璋带着稻米去救裴珏等人回来。他心中不快,动手击败了白凤,为裴珏他们出了一口恶气。” “他这样的举动,在白凤的部落被认定是男子向心仪的姑娘示爱。他赢了白凤,就可以做白凤的情郎。” “裴璋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带着族人扎营安顿,然后去山林里伐木建木寨。没想到,没过几天,白凤就领着土人找了过来。” 接下来就是一出好戏了。 白凤领着土人帮忙建村寨,撵也撵不走,裴璋给了稻米做工钱,土人们就更不肯走了。美丽野性的白凤,和矜持优雅的京城闺秀全然不同,火热且大胆,每天都去找裴璋,主动表白心意。 裴璋冷漠相对,不为所动。 白凤屡受挫折,却没打退堂鼓,依旧每天跟着裴璋。 众侍卫闲着无事,私下开了赌局,赌裴璋一个月之内就被“攻克”的侍卫输得灰头土脸。 “我临走前的时候,还私下劝过裴璋。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程景宏笑着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程锦容一眼“裴璋什么也没说。” 裴璋的心里,至始至终只有一个程锦容。 程锦容不是铁石心肠,听到这些,心里有些酸涩。半晌,才轻声道“如果裴璋一直在京城,或许他不会成亲。” “可如今,裴氏一族被流放至岭南九真,以后裴家就要在岭南生根立足。裴璋是裴家嫡支唯一的嫡子,他总得娶妻生子,延续嫡出的血脉。” 裴璋就是这样一个人。 看似无情,实则最重情义。 程景宏略一点头,低声说道“我听裴珏说过,永安侯夫人临死前的心愿就是看着裴璋娶妻生子。裴璋为了亲娘走的安心,张口应下了。” “不过,到底不是同族,裴璋就是要娶妻,也未必想娶一个土人女首领。” 程锦容嗯了一声。 屋子里陷入安静沉寂。 过了许久,程锦容再次张口“大堂兄,你一直在说裴璋,那你自己呢二堂兄已经成亲了,锦宜堂妹也定下亲事,明年就要做我的妯娌了。” “你今年二十有三,明年就二十四了。难道你就打算一直默默等下去吗” 程景宏立刻左顾言他“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程锦容无奈地笑了一笑“罢了,你不想说,我不问就是。不过,你和裴璋说过的话,我也要原样说给你听一回。”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叶姐姐已经是京城出名的老姑娘了,你不妨鼓起勇气,请人去叶家提亲。叶家不应,你可以彻底死了这份心。若是应了,你就能娶心上人过门。” “尽力一试,总好过原地等待。” 这一番话,也不知程景宏听进了多少。 情之一字,身不由己。 程景宏沉默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 程景宏走后,程锦容一人独坐了片刻。不过,身为一双淘气小子的亲娘,她没有多少唏嘘感慨的时间。 很快,奶娘们就抱着阿圆阿满来了。 阿圆阿满已有五个月大了,又胖了一圈。抱在怀中沉甸甸的。 以程锦容的力气,一次只能抱一个。偏偏阿圆阿满都到了认亲娘的时候,一同抓着程锦容的衣襟不肯撒手,一同闹腾着亲娘先抱自己。 程锦容哭笑不得,勉强一手抱起一个,然后放到地毯上玩耍。 到了冬日,屋子里燃着炭盆,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两个孩子穿着单薄的小丝袄,肥肥的小脚丫上套上袜子就行了。 五个月大的孩子,可以自如的翻身,也可以做些简单的动作。最重要的,是可以练习坐着了。 程锦容将两个孩子稳住坐好。 阿圆兴奋地嗷嗷直叫,坐得十分稳当。 阿满学什么都比大哥慢一拍,程锦容一松手,阿满就慢悠悠地倒在了毯子上。好在毯子又厚又软,倒下也不疼。 程锦容耐心地扶着阿满,继续让他坐着。这一回,阿满坐得时间略长了一些。很快,又倒了下去。 阿圆咯咯笑得十分响亮,似乎是在嘲弄同胞弟弟不争气。 阿满听到大哥的笑声,也咧着嘴笑了起来。 屋子里笑声一片,安宁又美好。 晚上,贺祈回了府。 苏木私下向贺祈禀报了什么,程锦容没有问。贺祈也没在程锦容面前提白凤,皱着眉头低声说道“苏木用一个月的时间,暗中探过九真郡的所有土人部落。其中两个人数最多的土人部落里,都有些来路不明的大楚人。” “现在隐忍不发,只怕日后裴家会有麻烦。” 藏在京城的幕后黑手,不敢明着对裴家动手,只怕会私下里借着土人的名义对付裴家。 第六百九十八章 早产 程锦容也蹙起眉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这些人在暗中窥伺,裴家人想过安稳日子实在不易。” 贺祈张口安慰程锦容“你也别太忧心。” “裴璋早有防备之心,定会谨慎提防。有五百御林军,还有一百多裴家儿郎。真遇到危险了,还可以向都尉府求救。” 远隔千里,操心也没用。 程锦容嗯了一声。 夫妻两人转而说起了宫中帝后。 贺祈眸光一闪,低声说道“前几日,皇上莫名地起了高烧。差一点没熬过去。这几个月里,一众太医日夜操劳,被折腾得都快没命了。杜提点也苍老了许多。” 宣和帝到底还能熬多久 这个问题,一直在众人心头萦绕。 程锦容几个月未曾进宫,只听贺祈这么说,也知道宣和帝十分不妙。 想到宣和帝命不久矣,程锦容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宣和帝虽然霸道无情蛮不讲理了些,可他在一日,裴皇后和六皇子就能平安无事。一旦宣和帝驾崩归天,年少的六皇子和体弱的裴皇后就失了最大的倚仗 “阿容,你做好心理准备。”贺祈又低声道“我估摸着,很快就会宣你进宫了。” 程锦容点点头。 夫妻两人低语许久,才一同歇下。 这一夜,注定了不会消停太平。 夜半三更,卫国公府的管事急急敲了平国公府的门。已经睡下的程锦容被惊醒“启禀世子夫人,卫国公府的六少奶奶提前发动难产了。江六公子派人前来,求世子夫人立刻前去江府。” 裴绣早产了 程锦容一惊,睡意陡然消退,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好,我立刻就去。” 贺祈也被惊醒,知道是什么事后,立刻一同穿衣“我陪你一起去江家。” 江尧是贺祈的好友。遇到这等事,贺祈也担心江尧。 夫妻两人用最短的时间穿衣洗漱,期间程锦容不忘令人去叫一声甘草。可怜陈皮和甘草夫妻相聚第一个晚上,就被扰得没能好眠。 贺祈嫌马车太慢,骑上骏马,程锦容坐在他的怀中。马蹄声踏破宁静的夜色,一路疾驰向卫国公府而去。 甘草慢了一步,坐上马车的时候,主子早已不见了身影。 卫国公府离平国公府不远,过了两条街道便到了。 门房管事早已开了正门等候。 江尧的贴身长随一脸焦急地等候着,顾不及行礼,立刻领着程锦容贺祈去了江尧的院子。产房就设在厢房里,离得老远,就听到一阵凄厉的哭喊声。 贺祈听得心里渗得慌,忍不住皱眉“怎么叫得这般厉害” 程锦容神色还算镇定“裴绣自小就娇气,偶尔摔一回都要哭喊半天,哪里禁得住临盆阵痛。她能喊得这般中气十足,可见还能撑得住。” 要是真的撑不住,现在就该喊都喊不出来了。 短短两句话间,已经到了产房外。 卫国公世子夫人和几个儿媳都在。还有急的满头都是汗的江尧,听着里面传出一声声的惨呼,忍不住跟着哭了起来。 程锦容夫妻一到,卫国公世子夫人松了一口气,忙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程太医,总算盼到你来了” 程锦容轻声道“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我先进产房。” 江尧红着眼过来了“你一定要救阿绣。如果母子不能两全,就先保全阿绣的性命。” 卫国公世子夫人抽了抽嘴角,似想说什么,一想程锦容是裴绣的亲表姐,不该说的话立刻咽了回去“对,一定要保住裴氏性命。” 程锦容无心多说,略一点头,迈步进了产房。 贺祈见好友哭的眼睛通红,有些好笑,更多的是心疼。他拍了拍江尧的肩膀,低声安抚“你别担心。有阿容在,裴氏不会有事的。” 江尧一边点头,一边继续哭。 贺祈“” 得,江尧爱哭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贺祈低声问道“还没到临盆的日子,怎么忽然早产了” 江尧边哭边说道“裴家人离京几个月,阿绣整日心情郁郁不开怀,怀相一直不太好。岳母去世的事,我一直没敢告诉她。” “昨天御林军一行人回京,岳母离世的消息也瞒不住了。她大哭了一场,半夜就喊肚痛。” 丧母之痛,是世间最难承受的痛苦。 也难怪裴绣会早产了。 说起来,卫国公府也算厚道。裴家遭了难,裴绣半点没受牵累,好端端地做着江家的六少奶奶,衣食用度样样不缺。 裴绣肚子大了之后,产婆也早就请好了,在府中住着。今晚也都派上用场了。 程锦容进了产房一看,心里踏实了不少。 裴绣的情形还算不错,就是呼痛哭喊声太大了。 程锦容走上前,沉声道“你别哭了,留着力气生孩子。” 裴绣睁开模糊的泪眼,哽咽不已“我是不是快死了” “胡说什么”程锦容沉下俏脸,半点都没惯着裴绣的意思“哪个女子不生孩子你在这儿哭天喊地的,一会儿哭的没力气了,孩子要怎么生” “再疼也得忍着。” 裴绣十分委屈“我都疼成这样了,你不安慰我,还凶我骂我” 程锦容瞥了她一眼“你还有心情计较这些,可见还能撑得住。既是如此,就打起精神来生孩子。你别担心,如果胎位不正难产,我就替你剖腹取子。有我在,你和孩子都不会有事。” 裴绣抽抽噎噎地应了,哭声小了许多。 产婆们暗暗松一口气。 这位江六少奶奶,委实太娇气了。刚才一波阵痛,就哭喊了半个时辰。她们几个耳朵都快被震破了。 程太医一来,江六少奶奶就消停多了。产婆们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开始为裴绣催生。 很快,甘草也来了。 程锦容低声吩咐几句,甘草点点头,立刻去做准备。 裴绣咬牙熬过几波阵痛后,终于忍不住再次哭喊起来。 一个产婆为难地低语“胎位不正,怕是” 程锦容早有准备“你们都出去。” 第六百九十九章 儿女(一) 产婆们都被撵出了产房。 在产房守了半夜的江尧都快急疯了,快步上前,连声问道“你们几个怎么都出来了阿绣现在到底如何了” 其中一个产婆鼓起勇气答道“少奶奶胎位不正,孩子生不出来。程太医要为少奶奶剖腹取子。我们几个在里面待着碍事,被程太医撵出来了。” 江尧听到难产两个字,急得眼睛都红了。 卫国公世子夫人连忙安抚江尧“有程太医在怕什么。一定会母子平安无事。” 话是这么说,这等事真落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哪有不忧心焦急之理 众人轮番安慰开解,江尧勉强安静下来,一双眼依旧紧紧地盯着产房的门。 这一盯,就是两个时辰。 天际微微发亮时,产房里终于传出了细细的婴儿哭泣声。 等了一夜的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不过,此时还不能进去。又等了约有半个时辰,程锦容才满面倦色地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以襁褓裹住的小婴儿“母女皆平安。” 江尧顿时满面喜色,便想进产房。 “裴绣还在昏睡。”程锦容轻声阻止“甘草在她身边守着就足够了。等她醒了,你再进去看她也不迟。” 江尧颇为听话,连连点头应下。 听到生的是女儿,卫国公世子夫人心里有些失望。面上却未流露,笑着连声道谢,从程锦容的怀中接过哭泣的女婴,轻拍轻哄。 女婴个头不大,瘦瘦小小的,哭得细声细气。头上只有稀疏的几根头发,眉毛也淡得几乎看不见。一眼看着,实在算不得好看。 江尧也凑过来看,然后一脸欢喜地夸道“我闺女生得可真好看。贺三,快些过来看看我闺女。瞧瞧这眉眼多秀气。” 贺祈看了一眼,心想这也就是亲爹了。 全身通红皱巴巴像猴子一样,哪里秀气好看了 贺祈违心地夸了几句,江尧听得心里美滋滋的,伸手想抱女儿。卫国公世子夫人笑着瞪他一眼“瞧你这笨手笨脚的,别弄疼了孩子。让奶娘先抱去喂一喂。” 贺祈走到程锦容身边,心疼地低语“让甘草在这里守着,你先回府休息半日再来。” 熬了一夜,眼圈都熬红了。 贺祈话音刚落,耳尖的江尧立刻过来了“程太医辛苦了。我这就让人找一间干净的屋子,让程太医休息。也省的来回奔波。” 贺祈白了江尧一眼。 江尧双手抱拳,打躬作揖,满脸讨好“阿绣还没醒,有程太医在,我心里就踏实了。” 程锦容微微一笑“好,我留半日。等裴绣醒了,确定她安然无事再回府。” 贺祈还得进宫当差,很快便离去。 程锦容睡了一个多时辰,精力恢复了不少,很快去了产房。 此时,裴绣已经醒了,正红着眼掉眼泪。江尧在床榻边柔声细语地哄着,也未见效,裴绣的眼泪成串往下掉,越哭越凶。 肚子上有那么长一道伤口,现在药性刚过,确实很疼。 不过,裴绣哭的理由,显然不止这一个。 还是程锦容了解裴绣,她走上前闲闲说道“等孩子长大了,我就告诉她,说你娘嫌弃你是个女儿不是儿子,生了你之后就哭了半日。” 裴绣“” 裴绣的哭声戛然而止,有些心虚地辩解“我是因为伤口太疼了,才会哭。哪里是嫌弃女儿了你别胡说。” 程锦容瞥了口是心非的裴绣一眼“不是就好。” “这世间,总以男子为重,轻辱小瞧女子。我们身为女子,更应自重自爱。不管生了儿子还是女儿,都是亲娘的心头肉。要是连自己都不疼惜自己的女儿,这世上还有谁会爱她如珍宝” 江尧有些惊愕“阿绣,你一直哭,竟是因为生了女儿” 不等裴绣张口,江尧又道“臭小子有什么好。我就喜欢女儿。” 裴绣听得一阵窝心感动,忍不住小声说道“孩子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当然喜欢。我就是怕你们会嫌弃我生的不是儿子。” 江尧立刻笑着安抚裴绣“这怎么会。母亲得了孙女,心里不知多高兴。” 她醒了这么久,婆婆都没来看她,这哪里是“不知多高兴”,分明是心里不畅快吧 裴绣心里暗暗嘀咕,总算还有些眼色,没将这些话说出口。 程锦容在江府待了大半日才回府。 甘草则留在江府,照料裴绣的身体。至少也得待上半个月。 可怜陈皮,又得和妻子分别了。 孩子洗三礼时,程锦容再次登门。裴绣伤口还疼得厉害,在床榻躺着不能动弹。程锦容为她诊脉,又开了调养的药方“剖腹最伤元气,普通产妇做月子一个月便可,你至少要两个月。” 裴绣老老实实点头应下。 程锦容又叮嘱道“你还在月子里,别动不动就哭鼻子抹眼泪,免得伤了眼。” 裴绣再次点头。 裴绣这般听话,程锦容倒有些不习惯了,看了裴绣一眼。 裴绣似是猜到程锦容的心思,轻声说道“母亲离世的消息,江尧一直瞒着不让我知道,就是怕我动了胎气。” “那一日我骤闻噩耗,心中悲苦难言,果然动了胎气早产了。万幸你来的及时,不然,只怕我和孩子熬不过这一劫。” “人在生死里走一遭,心胸想不豁达都难。我现在是真的想开了。” “父亲母亲都走了,大哥二弟远在岭南,此生怕是再难相见。我得振作起来,养育我的孩子,照顾我的夫婿。” 程锦容点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好。以后,你的心思就放在自己的夫婿和女儿身上。再难的日子,只要熬过去,就会慢慢好起来。” 裴绣眼眶微红,轻轻嗯了一声。 沉默了片刻,裴绣才低声说道“听闻一个女土人缠上了大哥。大哥年少英才,偏生落到这等境地。以后要在岭南扎根安家,娶一个女土人,生一窝土人孩子到处乱跑。一想到这些,我就为大哥难受。” 。x 灯笔 第七百章 儿女(二) 提起裴璋,程锦容心情也有些复杂,淡淡说道“以后如何,现在还不好说,别早早下定论。你若是担心裴璋,给他写信便是。” 裴家人已经在九真郡安顿下来,建了裴家村。以后和京城通信也就方便多了。 裴绣嗯了一声。 很快,奶娘抱着女婴过来了。 亲生的骨肉,没有不疼的道理。生了女儿,裴绣一开始颇有些失落,这两日心情回转,又爱得不行。片刻都不能离了眼前。 小女婴没足月就出生,在娘胎里也有些不足,生来瘦弱。看着颇惹人怜惜。 裴绣没力气起身,就让奶娘将孩子抱在她身边。 孩子闻到亲娘的气息,很快安静下来。 程锦容伸出手指,轻轻抚摸孩子的小脸,低声笑问“孩子的乳名起了吗” 按着惯例,全名得由长辈来起。小夫妻两个能做主的,也只有乳名了。 裴绣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笑着说道“都说贱名好养活。我给她起了个乳名,叫小苗。希望她像小树苗一样,慢慢长成大树。” 小苗,倒是顺口又好听。 程锦容抱起小苗,笑着逗弄“小苗,睁眼瞧瞧,我是你的表姨。”又对裴绣说道“不瞒你说,我怀双胎的时候,一直盼着是龙凤胎。没曾想,生下来是一双儿子,当时真是遗憾极了。” 裴绣撇撇嘴,酸了一句“别人想儿子没有,你一生就是两个。” 很快,又张口道歉“对不起,我总管不住自己的嘴,一不小心就秃噜出来了。” 程锦容好气又好笑“罢了,要真和你计较,我今日就不会来了。我现在真是同情江尧,真不知他受了你多少闲气闷气。” 裴绣娇气又使性子的脾气是改不了了。 裴绣被揶揄了,难得没恼,颇有些自得骄傲的说道“江尧就喜欢我这样。” 程锦容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是是是,你嫁了个好夫婿。” 裴绣笑了一回,忍不住笑叹“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两个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闲话。” 程锦容点头表示同意“可见我心胸宽广。” 裴绣被气乐了“程锦容,要论口舌犀利刻薄,我可不及你。要说心胸宽广,也该是我才对。” 说来也奇怪,两人彼此嘲讽斗嘴,竟然很和谐。 程锦容整日带两个儿子,抱孩子的姿势十分熟稔。小苗舒适地躺在她的怀里,别提多乖了。 程锦容对亲自接生的孩子,总多些喜爱,看着小苗的目光十分柔和。 裴绣看在眼里,心里忽然一动“程锦容,阿圆阿满比小苗只大了几个月。等他们长大以后,我们不如” “打住”程锦容及时拦下了裴绣的话头“孩子才刚出生,你就想着结亲。这也太早了。” “哪里早了。”裴绣瞪了程锦容一眼“人家还有指腹为婚的呢我们两个是表姐妹,感情算了,我们两个就别提什么感情了。” “江尧和贺三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友,亲如兄弟。江家贺家也门当户对。怎么就不能结亲了” 程锦容闲闲应道“如果小苗像江尧,我们结亲无妨。如果小苗像你,那还是算了。你这样的儿媳妇,我可吃不消。” 裴绣“” 和程锦容斗嘴,她从没赢过 这一日晚上,贺祈一回府,程锦容便将这番笑谈告诉贺祈。 贺祈倒是有些意动“先为儿子定一门亲事也无妨。”又低声笑道“其实,启珏私下里也和我嘀咕过。如果康宁公主这一胎生了女儿,他也要和我们做亲家。” “还有叶三和郑四,再有几个月,他们的孩子也都快出世了。如果生了小子,我们儿子就有了玩伴。如果生的是女儿,我们就有儿媳了。” 阿圆阿满生得白胖健壮,又俊俏可爱,堪称人见人爱。 朱启珏他们几个,都很喜欢阿圆阿满,打定主意生了女儿就要抢一个来做女婿。 程锦容听得哭笑不得“阿圆阿满还小,你可别胡乱给儿子许亲事。等他们长大了,或许会有中意的姑娘,娶谁做媳妇,是他们自己的事。” 贺祈想了想笑道“你说的也有理。以后他们再提此事,我就告诉他们,想要我儿子做女婿,得我儿子自己乐意才行,他们各凭本事吧”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亏你有脸说。真当自己儿子是宝不成长大以后,别让你我发愁就算好了。” 夫妻两个有说有笑,陪着孩子嬉闹玩耍许久,等两个孩子精疲力尽睡下了。两人才悄悄携手回屋上榻。 一夜缠绵,不必细述。 日子流水般滑过,终于到了岁末。 往年冬日时常有大雪,今年一直未曾下雪,天冷得出奇。岁末这一日,寒风凛冽,像刀子一般嗖嗖刮在人的脸上。 这样的天气,孩子不宜出门。 程锦容独自去内堂给太夫人请安。 “三郎今日正午该回府了吧”太夫人忍不住念叨起贺祈来“日日在宫里当差,一年到头也没个休息的时候。这过年了,总该放几日假。” 程锦容口中应是,心里想起了贺祈几日前说过的话。 “皇上又病倒了。这一回格外严重,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估摸着就是年前年后这几日的事” 这个年,贺祈怕是不能回府了。 事涉天子龙体,宫中封锁消息,贺祈只在程锦容面前说过几回。太夫人也不知情。 正说着话,宫中忽地来了人,宣召程锦容立刻进宫。 前来宣旨的,是内侍里的第二号人物,仅次于赵公公的陶公公。 太夫人有些震惊,直觉事情不妙,握住程锦容的手,急切叮嘱“锦容,你此次进宫,一定要多加小心。” 一旦天子驾崩,伺疾的太医少不得会被问责。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十分镇定“祖母放心,我会谨慎行事。” 陶公公催得急,程锦容没来得及和一双儿子道别,便出府上了马车。向阔别了半年之久的皇宫而去。 。x 灯笔 第七百零一章 弥留(一) 半年未曾进宫,迈入朱红色宫门的那一刹那,程锦容有一丝唏嘘。 她抬头看了长长的宫墙一眼。 陶公公心急如焚,低声催促道“程太医还是快些去椒房殿吧” 看来,宣和帝是真的不行了。 程锦容点点头,收拾起所有的思绪,随陶公公快步去了椒房殿。 这半年来,宣和帝一直长住椒房殿。御前侍卫们当差的地方,也从保和殿移到了椒房殿来。一眼看去,江尧叶凌云郑情淮三人都在其中。 程锦容无暇他顾,一路进了椒房殿。 后宫有位份的嫔妃都在天子寝宫外,大皇子夫妇四皇子夫妇五皇子夫妇都领着孩子们进了宫,康宁公主挺着几个月的孕肚来了,就连一直未曾出府的二皇子妃,也带着衡哥儿进了宫。 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也一同守在寝宫外。 程锦容一露面,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满面憔悴眼睛通红的大皇子忽地上前两步,声音嘶哑而凌厉“程太医,你屡次三番救过父皇的命,这一回,你一定要治好父皇” 四皇子也红着眼,说的话更直接“要是父皇有个好歹,我饶不了你” 天家父子情分确实稀薄,可不管如何,宣和帝都是他们的亲爹。 眼看着亲爹一日日衰弱就要归天了,大皇子四皇子心中忧急焦灼。对着太医们自然没什么好声气,动辄怒斥威胁。 这半年来,太医们就时刻活在随时会掉脑袋的阴影下,时刻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程锦容脚步一顿,淡淡看了目光凶狠的大皇子四皇子一眼“微臣奉召进宫,尚未见皇上,更不知皇上情形如何。两位殿下出于一片孝心,忧心皇上龙体,这样的心情微臣能体会。不过,这样的话,微臣以为还是不说为好。” 这个程锦容,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反驳他们的话 大皇子四皇子神色不善,正要再说什么,程锦容已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扔下一句“微臣急着为皇上看诊,暂不奉陪。” 四皇子被气得血直涌脑海,却不能再说什么。人家程锦容都说了,要急着为皇上看诊。他再恼怒也不能拦着。 大皇子也气得不轻,目光阴沉地盯着程锦容的背影,心里冷冷哼了一声。 康宁公主和程锦容交好,此时硬着头皮凑了过来,轻声为程锦容说情“大皇兄四皇兄别恼。程太医就是这副耿直的脾气,平日里在父皇面前都是这般说话。” 连宣和帝都能忍,他们两个做儿子的有什么不能忍的 大皇子四皇子对视一眼,各自扯了扯嘴角。 程锦容根本无心去想大皇子四皇子的反应如何。 她伸手推开厚实的门。 一股浓烈的药味迎面扑来,其中夹杂着空气流通不畅的闷气。 宫中二十个太医都在寝室里,部围拢在龙榻边。一眼看去,是人头,根本看不清龙榻上的宣和帝。 裴皇后和六皇子也守在龙榻边。 听到开门声,母子两人一同转头。在看到程锦容的刹那,母子两人眼中同时闪过惊喜和希冀。 “程太医,”六皇子快步上前,俊秀的脸孔十分憔悴“你总算来了。” 裴皇后稍慢了一步,一把握住程锦容的手,低低地哽咽“锦容,你终于来了。” 程锦容鼻间骤然一酸。 母女两人整整分离了半年之久。 这半年里,她逼着自己放下对亲娘的牵挂,闭口不提宫中事,一心陪伴孩子。可她的心里,没有一刻不惦记裴皇后。 “娘娘清瘦了。”程锦容低声说道。 裴皇后目中闪过水光,低声道“锦容,皇上自昨夜昏迷,神智不清。你救一救皇上。” 不是以皇后的身份命令她这个太医,而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请求大夫救自己的丈夫。 大半年的朝夕相对,她终于渐渐对宣和帝敞开心扉,也终于视他为丈夫。 可惜,宣和帝龙体衰弱,一日不如一日,生命也在悄然流逝。生老病死,就如四季更替,谁也阻挡不了。 程锦容心中涩意更浓,语气如往常一般冷静“微臣一定竭尽力。” 程锦容的镇定,有着极强的感染力。裴皇后颤抖的手恢复了平稳,六皇子的神情也冷静了许多。 太医们很自觉地让开了位置。 杜提点冲程锦容略一点头。 半年未见,杜提点熬得满头白发,苍老了许多。 一把年纪的人了,日夜承受为天子延续寿元的重担。也亏得杜提点能撑到今时今日。 程锦容心疼地看了师父一眼,默默接替了杜提点的位置。 杜提点心里涌过一阵热流,一口气松了,忽然无比疲倦,差点站不稳摔倒在地上。一旁的李太医眼明手快地扶住杜提点,到一旁坐下了。 程锦容凝神看着龙榻上的宣和帝。 曾经高大威猛的男子,如今瘦弱不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昏迷不醒,呼吸微弱。 只看一眼,程锦容便知道宣和帝大限已至。 他的精气已经枯竭,生命走到了尽头。 就如秋天的树叶要掉落到地上,重归泥土一样。再高明的医术,也救不了一个寿元已尽的人。 太医们都清楚这一点,裴皇后和六皇子心里也很明白。只是,没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肯说出实话。都抱着最后一丝希冀。 “容表姐,”六皇子低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父皇还有救吗” 程锦容抬眼,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 六皇子一颗心直直沉入深渊,一片冰凉。面色悄然泛白,双手用力握紧,心如锥痛。 程锦容轻声说道“我为皇上施针,能让皇上清醒半日。殿下和娘娘有什么话,等皇上醒了,就和皇上说吧” 六皇子瞬间红了眼,点了点头。 裴皇后心头如被巨石堵住,晦涩难言。 太医们却齐齐暗松一口气。 最难出口的话,终于让程锦容说出来了。都到这份上了,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将死之人。还是等宣和帝清醒后好好交代后事吧 第七百零二章 弥留(二) 程锦容坐到龙榻边,拿起金针,稳稳地刺入宣和帝的头部。 不到片刻,宣和帝的头上就多了数根雪亮的金针。 这是杜提点的独门秘技,能激发出将死之人的所有精力,可以多拖延半日,和亲人话别,安排后事。 半日之内,要不时以金针刺激身体各处穴位,十分消耗体力精力,半点错不得。杜提点年迈人老,目力精力都不及从前。这门独门秘技,如今也只有程锦容会了。 一炷香之后,昏迷了一夜的宣和帝睁开眼。 六皇子激动地红了眼,跪在床榻边,哽咽着喊了一声父皇。 裴皇后泪眼婆娑,无声低泣。 宣和帝第一个看的,不是六皇子,也不是裴皇后,而是附身为他施针的程锦容。时隔半年未见,程锦容美丽依旧,又多了一丝初为人母的柔和。 宣和帝动了动嘴,却未发出声音。 程锦容看向宣和帝,四目相对间,她清晰地看到了宣和帝眼底的疑问。 程锦容,你能治好朕吗 程锦容轻声说道“微臣替皇上施针,再等上片刻,皇上就能张口说话了。”顿了顿,又补了一句“皇上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是放心不下的事,可以告诉娘娘和太子殿下。” 宣和帝听懂了。 眼里的亮光渐渐熄灭。 他就快闭眼归天了。 程锦容没有再出声,继续施针。 屋子里这么多人,却无人发出声音,只能听到宣和帝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过了片刻,宣和帝忽地猛烈地咳嗽,然后吐出了一口血。 说来也奇怪,吐出这口血之后,宣和帝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也能张口说话了“小六,传朕旨意,宣卫国公靖国公平西侯镇远侯晋宁侯进宫,另将吏部礼部刑部户部工部尚书都宣进宫。还有顾太傅和钱太傅。” 这是要交代后事了。 人在弥留这一刻,神智前所未有的清醒。在宣和帝心中,江山社稷永远放在第一位。眼下最重要的,是皇位的顺利传承。 六皇子红着眼应是,退了出去。 宣和帝说完这几句话,又喘息了几声。休息片刻,才有力气再次睁眼,看向裴皇后。 裴皇后用衣袖擦了眼泪,走到龙榻边。 程锦容要为宣和帝施针,不能擅离左右。母女两人,一个俯身低头,一个泪眼盈盈。明明彼此未曾对视,也未说话,那份无言的默契和亲密却彰显无遗。 宣和帝也不觉得刺目碍眼了,甚至有些后悔。他若是早些宣召程锦容进宫,或许,他能多活一些时日 罢了,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 宣和帝先张口吩咐“太医们都先退下。” 一声令下,所有太医如释重负,齐齐退了出去。 这等时候,谁也不想留在寝宫里。天子驾崩归天,问责太医也是惯例了,倒霉的被砍头的太医也不是没有。他们都在心惊胆寒,不知头上那把刀会不会落下现在由程锦容来顶缸最好不过。 程锦容避不开,也没打算躲,心稳手更稳,面上没有半分畏惧。 宣和帝看着程锦容,忽地说了一句“朕的女儿都不及你。” 死去的寿宁公主骄横愚蠢。 康宁公主谨慎小心是足够了,却又失了坚韧自信。 他的两个女儿,和程望的女儿相比,真是远远不及。 程锦容手下动作未停,头也不抬地应道“皇上这么比较,对我爹太不公平了。皇上有这么多儿子和女儿,我爹却只有我一个女儿。” 我娘还被你抢走了。 我爹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边关做军医,根本不知病逝多年的妻子好端端地活在宫中。 就这样,你还嫌自己的女儿不如我。这也太贪心了 宣和帝哑然无语,半晌才道“程锦容,你还是这么大的胆子。你就不怕朕在归天前将你赐死吗” 程锦容随口应道“怕,微臣怕的很。” 一点都不走心。 宣和帝“” 裴皇后满腔的悲怆,被这一幕冲淡了不少。她站在龙榻边,轻声道“皇上有什么话和臣妾说吗” 宣和帝的目光落在裴皇后的脸上。 这半年来,裴皇后的身体倒是调养得不错,除了清瘦苍白一些,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可见老天不公,根本没给他和她生同寝死同穴的机会。 “朕死后,要葬于皇陵。”宣和帝的目光紧紧盯着裴皇后,片刻未曾移开“朕在地下等着皇后。几年十几年或几十年后,皇后要和朕一同葬在皇陵里。永享子孙香火供奉。” 这是独属于天子的示爱。 你生前是朕的皇后,死后也只能在朕身边安眠。 裴皇后双手微颤,面上毫不迟疑“好。皇上先行一步,耐心等一等,臣妾很快就会去地下和皇上重聚。” 宣和帝目中闪过满意之色,又看了程锦容一看。 程锦容在心里哼了一声。 看什么看 有什么好看的 都是快死的人了,一闭眼神魂消。还想着在死后继续霸占我娘,这份霸道,世上找不出第二份了。 宣和帝目光柔和了一些,张口说道“朕走了之后,你就是太后了。你要稳住后宫。过了今日,小六就十五了,朕会下遗旨,让小六在三个月的热孝期内先成亲,孝期满了再圆房。” “户部梁尚书忠心赤诚,家风正派。梁尚书的嫡长孙女今年十四,和小六同龄,生得秀丽出众,教养也极好。朕早就挑中了她做小六的媳妇。” 说着,又叹了口气“早知今日,朕应该早些为小六定亲成亲。朕也能亲眼看着小六的媳妇过了门再合眼。” 裴皇后红了眼眶,一一应了下来。 宣和帝现在半点不觉疲累,倒是越说越有精神。交代完这些,又下口谕,令守在寝宫外所有的嫔妃皇子皇子妃公主驸马都进来。 很快,寝室里跪了一大片。 程锦容悄然退到一旁,视线落在宣和帝的脸上。 宣和帝轻轻咳嗽一声,脸上涌过异样的红潮,张口先叫了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上前。 第七百零三章 遗旨(一) 宣和帝回光返照,就快死了。 几个皇子跪在龙榻边,一个比一个哭得伤心,尤其是大皇子,一双眼睛赤红,满面泪痕,泣不成声。 这一年来,几位皇子衣不解带地在床榻边伺疾。宣和帝纵然是铁石心肠,也被儿子们的孝心捂热了不少。 “你们几个都别哭了。”宣和帝的声音出乎寻常的平静缓和“朕就要合眼了。临走前,朕有些话要交代你们。” “儿臣聆听父皇教诲”皇子们一同磕头。 宣和帝吃力地伸手,一一抚过皇子们的头,先喊了大皇子的名字“元肃,你是朕的长子。朕素来喜爱你器重你。等朕闭眼后,你要做一个好兄长,领着其余兄弟一同协助小六坐稳龙椅。” 大皇子哑声应是,低垂着的眼中闪过强烈的嫉恨和愤怒。 在父皇眼中,只有小六。 都到这时候了,还心心念念着让他们兄弟甘心低头辅佐小六登基 “元秉,元康,”宣和帝又喊了四皇子五皇子的名字“朕说的话,你们可都记下了” 四皇子五皇子心里同样憋屈不甘,面上不甘流露半分,各自应下“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全力辅佐六弟。” “六弟是大楚储君,君臣在前,兄弟在后。儿臣定会事事听从六弟的吩咐。” 宣和帝嗯了一声“等卫国公等人来了,朕会留下一道遗旨。你们的藩地和封号,朕早就想好了。你们在京城住几年,等小六弱冠之年,就各自领着妻儿去藩地就藩。” 皇子们再次哭着应下。 宣和帝似乎不知疲倦,挥手示意他们退到一旁。又叫了七皇子八皇子上前。 七皇子八皇子都未满十岁,跪在床榻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上面有这么多兄长,他们两个算不得受宠。 可亲爹就要死了,做儿子的哪有不伤心的道理 宣和帝看着两个年少的皇子,目中流露出唏嘘“朕不能亲眼看着你们长大了。以后,你们安心在宫里住着,凡事都听你们六哥的。” 以六皇子的性情为人,只要七皇子八皇子安分老实,一定能平安长大成人。 七皇子八皇子哭着应道“父皇,儿臣以后什么都听六哥的。” 宣和帝目中闪过欣慰之色,然后将康宁公主和驸马朱启珏叫了过来。 康宁公主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小腹已隆起。今日伤心悲痛,泪如雨下。朱启珏红着眼睛,扶着康宁公主一同跪下。 宣和帝看着康宁公主,缓缓说道“康宁,你一向很好。以后,你不必管宫中的事,安心和驸马过日子。” 康宁公主哭道“女儿谨遵父皇教诲。” 宣和帝又对朱启珏说道“你好好待康宁。” 朱启珏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父皇放心,我一定全心待公主,此生绝不辜负公主。” 宣和帝嗯了一声,目光在儿女们的脸上掠过。 人之将死,所有的爱恨怨憎都淡了。他此时忽地想起了二皇子,张口便问“元泰呢” 众人哑然。 二皇子早就疯了,整日被关在二皇子府里。别说出来见人了,就连二皇子府里的内侍宫人也见不到二皇子。今日自然也没人会带二皇子进宫。 宣和帝此时一张口,二皇子妃便领着衡哥儿上前磕头“殿下神智已失,不能在人前露面。儿媳和衡哥儿代殿下聆听父皇教诲。” 站在角落里的程锦容,忍不住在心中暗赞一声。 二皇子妃果然聪慧有决断。此时让衡哥儿代二皇子磕头,宣和帝见了皇孙,少不得要多些怜爱。 果然,宣和帝目光一柔,缓声道“衡哥儿还小,江氏你好好抚养衡哥儿长大成人。”顿了片刻,又道“元泰失了神智,不必封藩王了。朕会封衡哥儿郡王之位。” 二皇子妃心中大喜,忙磕头谢恩“儿媳谢过父皇恩典。” 以二皇子做过的事,被千刀万剐都是活该。衡哥儿也会受亲爹连累。 现在好了,宣和帝金口一开,衡哥儿就成了大楚郡王。只要安分守己,今日的日子也能过得。 大皇子妃四皇子妃五皇子妃齐齐看着二皇子妃,心里各自涌起嫉意。 这么多儿媳,也只有二皇子妃到龙榻边磕了头。 殊不知后宫嫔妃们,心里更是憋闷。 她们比不得裴皇后,也排在了皇子公主之后,就连皇孙也比她们重要得多。她们在后宫中这么多年,大概在宣和帝眼中,也就和多宝阁里摆的美人瓶差不多。 宣和帝目光扫了过来,先点了顾淑妃的名字。 顾淑妃在一众嫔妃们复杂的目光中走到龙榻边跪下“臣妾在,请皇上吩咐。” 宣和帝深深看了顾淑妃一眼“皇后体弱,你要协助皇后打理后宫。这是你的福分,康宁有你这样的母妃,也是她的福气。” 不争不抢,该是你的一样都不少。 顾淑妃哽咽着应是。 宣和帝又扫了一眼“珞瑜,你过来。” 谁也没料到,这么多嫔妃里,瑜美人竟是第二个被点名之人。魏贤妃气得暗暗咬牙切齿。她比不过顾淑妃也就罢了,捏着鼻子认了。凭什么一个宫女出身的贱婢排在她前面 瑜美人红着一双眼,跪在龙榻边。 她心里很明白,她的“恩宠”皆来自于裴皇后。 不出所料,宣和帝张口说的是“你对皇后忠心,这很好。以后,你好好照顾皇后。” 瑜美人哭着领旨。 裴皇后的眼中也闪出了水光。宣和帝是霸道蛮横没错,对她也是真的好。都到这时候了,还不忘为她着想考虑。 “郑氏,魏氏,王氏,李氏,你们上前来。” 郑婕妤是大皇子四皇子生母,魏贤妃是五皇子生母,另外两个,是七皇子八皇子生母。宣和帝对育有皇子的嫔妃另眼相看,也是难免。 郑婕妤等人一同上前跪下。 宣和帝的目光一一掠过,缓慢又清晰地说道“你们都为朕生了儿子,朕舍不得你们。等朕下葬之日,你们几个一同陪朕殉葬。” 第七百零四章 遗旨(二) 什么 殉葬 所有人都惊住了 前朝确实有嫔妃为天子殉葬的先例。不过,大楚建朝以后,就没有殉葬之事了。 先帝十几年前驾崩归西后,有儿子的太妃都随儿子就藩。只不过,藩王死的死病的病,太妃们出宫后也未见得活几年就是了。 可这也比殉葬来得强吧 好死不如赖活着,蝼蚁尚且偷生哪 再者,这么多嫔妃,宣和帝只点名令她们四个有皇子的嫔妃殉葬,这背后的深意,简直令人不寒而栗。 程锦容心里霍然一沉,抬眼看了过去。 从她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郑婕妤四人的神情。 魏贤妃面容惨白,全身颤抖个不停。郑婕妤目中露出怨毒,身体同样颤抖不已。七皇子生母八皇子生母直接被吓得瘫软在地。 几位皇子的面色也霍然变了。 大皇子热血上涌,冲上前两步,又硬生生停下,改为跪下“求父皇饶过母妃一命” 四皇子额上青筋毕露,和大皇子并肩跪在一处“父皇,母妃生养了我们兄弟两人。这些年打理后宫,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父皇怎么能这般狠心” 宣和帝目中露出寒光,冷冷地看着大皇子四皇子。 五皇子稍慢一步,此时也跪下了“父皇一走,儿臣就没父亲了。若是再没了母妃,儿臣就成了无父无母之人。父皇如何忍心” 七皇子八皇子不敢说话,跪在一旁哭个不停。 宣和帝面色阴沉,冷冷道“混账皇后是你们的嫡母。你一张口就说无母,简直是忤逆不孝朕现在还没死,你全然没将皇后放在眼里。要是朕闭了眼,你们几个岂不是要忤逆犯上” “来人,传朕旨意,将这几个混账一并拖出去” 裴皇后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急急阻止“皇上息怒。母子血缘天性,他们惦记生母也是人之常情,并不是有意冒犯嫡母。请皇上息怒。” 郑婕妤从愤怒怨憎中惊醒过来,立刻抢过话头“臣妾能去地下陪皇上,心甘情愿。” 魏贤妃也不颤不抖了,白着一张脸磕头“臣妾也愿殉葬。” 事情明摆着,宣和帝这是怕自己一死,裴皇后弹压不住她们几个出身高且有皇子的嫔妃。所以要将她们一并“带走”。 要想儿子好好活着,她们就得死。 七皇子生母八皇子生母也哆嗦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并磕头,自请殉葬。 寝室里满是哭声。 逃过殉葬这一劫的嫔妃们也没好到哪儿去,顾淑妃和瑜美人都面如白纸。 她们谁也没想到,宣和帝会在临死前下旨令嫔妃下葬。所有育有皇子的嫔妃都无法幸免。唯有顾淑妃得以幸免,因为她是裴皇后的人,也因她膝下只有一个公主。 程锦容心里一片冰凉。 这就是皇权的残忍可怕。 宣和帝对裴皇后有多深情,对后宫嫔妃们就有多无情。 她应该为裴皇后庆幸。却发现,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裴皇后也苍白着一张脸,头脑纷乱如麻。 以宣和帝霸道的占有欲,她早已默默做好了随他一同赴死的心理准备。却未曾想,宣和帝没有要她性命的意思,而是要郑婕妤等人的命。 就在此时,六皇子走了进来。 一开始,六皇子并未察觉出异样。父皇回光返照,即将驾崩归天,寝宫里哭声一片理所当然。 直至六皇子看到大皇子等人悲痛欲绝满是恨意的脸,直到他看见单独跪在龙榻边的四个嫔妃。还有一脸痛苦的母后和角落处神色冰冷的程锦容,他终于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六皇子压抑住心里的疑惑,拱手说道“父皇,卫国公等人都已奉召进宫了。” 宣和帝略一点头“宣他们进来。” 哭泣不已的众人踉跄着起身退了出去。裴皇后和六皇子自然都留下了。程锦容也一直站在龙榻边,密切留意着宣和帝的情形。 卫国公靖国公等重臣一一进了寝宫。 看到面如槁木随时会咽起的宣和帝,众臣同时红了眼眶,一起跪下哭了起来。 “朕还没死,先别急着哭丧。”宣和帝淡淡说道“朕宣你们进宫,是有事嘱咐你们。” “朕闭眼进了皇陵后,太子立刻登基为新帝。你们都是大楚肱骨之臣,太子年少,你们要尽心辅佐太子。” 众臣各自擦了眼泪,齐声应下。 宣和帝令人拟旨。 这将是宣和帝留在世间的最后一道圣旨,也是遗旨。便是新帝日后登基了,也不可违背遗旨。否则,就是忤逆不孝。 朝堂之事嘱托给众臣,吏部尚书为文官之首,卫国公是武将之首,两人一同跪下接旨。 后宫之事,交托给裴皇后。太子的终身大事,一众皇子公主皇孙皇孙女,自然也都托付给裴皇后。 宣和帝又下了一道赐婚的圣旨,户部的梁尚书诚惶诚恐又惊喜不已地接了旨意。 太子殿下聪慧温厚,年少多才,即将登基为新帝。他的嫡长孙女一进门就是中宫皇后。 大楚建朝百余年,每一任皇后都是勋贵望族之女。没想到,惯例到今日被打破了。即将成为大楚皇后的,是文臣家的女儿。 六皇子无暇为赐婚一事喜悦。他很快听到了令他惊骇不已的事。 宣和帝竟在遗旨里提起了殉葬一事,且指名要郑婕妤等人殉葬。 六皇子骇然,扑通一声跪了父皇“殉葬之事,请父皇三思。母子心心相系,血浓于水,大皇兄四皇兄五皇兄和两位皇弟若是没了亲娘,定会伤心悲恸不已。儿臣也不忍见他们生离死别。” “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晋宁侯镇远侯的面色也不好看。 这可是他们的亲姐姐妹妹,为皇帝生养了皇子,现在却落得个殉葬的下场,不得善终,也太令人心寒了。 六皇子不假思索地求情举动,倒是令人心里有了些暖意。 此时,裴皇后也跪了下来“臣妾也请皇上收回殉葬的旨意。” 第七百零五章 驾崩 裴皇后眼眶微红,神色坚定“皇上,殉葬是前朝旧习。自大楚建朝以来,并无嫔妃殉葬的先例。” “臣妾恳请皇上收回殉葬的旨意。” 宣和帝的心意,她都明白。她也从来不喜欢郑婕妤魏贤妃她们。可这到底是四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曾经饱尝生离死别之痛。如何忍心将这份痛苦加诸旁人 六皇子也低声道“父皇,儿臣求你了。” 宣和帝看着跪在龙榻边的裴皇后母子。 六皇子承袭了裴皇后的相貌,那份善良温厚也如出一辙。 他们母子,一直活在他这个天子的庇护之下。他在一日,无人敢相欺。等他闭了眼,又会如何 郑氏也好,魏氏也罢,都出身勋贵大族。几位年长的皇子也皆有羽翼,身后有得力的外家和妻族。一旦他们生出异心,宫中内外皆会大乱。 七皇子生母八皇子生母,同样出自武将之家。虽然七皇子八皇子年少,现在老实安分。可一旦宫中有了变故,人心就会变得贪婪。 所以,他要在闭眼前下这道圣旨,令郑氏等人殉葬。先斩断皇子们在宫中最有利的臂膀和依靠,以铁血的手段震慑皇子们的外家。也为六皇子登基肃清隐患。 至高无上的皇权,实在太过诱人了。因皇位而起的争斗,历来伴随着血雨腥风,也从不会停息。 龙椅上只能坐一个人,所有靠龙椅太近的人,都要提防戒备。身在天家,就要有这个残酷又清晰的认知。 总有一天,他们母子会懂他的苦心。 “皇后,太子,”宣和帝声音缓慢而清晰“朕已意决,你们什么都不用说了。朕是天子,到了地下,也得有嫔妃陪伴才不寂寞。朕是喜爱她们四个,才令她们殉葬。其实,朕本来想令宫中所有嫔妃都一同殉葬。” 话音刚落,众臣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裴皇后面色又白了几分,六皇子的嗓子眼里似被什么堵住一般。想张口说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宣和帝不容置疑地下旨,令人将郑婕妤四人殉葬一事写进了遗旨。 这也意味着,她们四人的死已成了定局,无可更改。便是裴皇后和六皇子,也不能违抗宣和帝的遗旨。 晋宁侯和镇远侯心中是何滋味,无人知晓。他们两人都垂着头,无人窥清他们脸上的神情如何。 负责拟写圣旨的中书令,将宣和帝的旨意一一写下。然后,低声读给宣和帝听了一遍。宣和帝凝神听完后,命人将圣旨封存,由卫国公靖国公和吏部尚书一同保管。 卫国公躬身接过圣旨时,老泪横流。 平心而论,宣和帝不是什么好皇帝。他穷兵黩武,好大喜功,连连打仗,使得民不聊生,百姓穷苦。 可也是宣和帝,牢牢守住了大楚的江山。 宣和帝一死,大楚的天也塌了。 宣和帝说了小半日的话,面色出奇的红润,目中也有光彩。 他叮嘱六皇子“小六,朕将大楚的江山交给你了。朕盼着你能坐稳江山,令大楚朝野安定,令百姓安居乐业。朕没做到的事,希望你能做到。” 六皇子满面泪痕,重重磕了三个头,声音哽咽“儿臣一定不让父皇失望。” 宣和帝目中闪过一丝欣慰,最后说了一句“你们都退下,皇后陪着朕就行了。” 人生的最后一程,就让他深爱的女人陪着他。 众臣一同磕头,无声退下。 六皇子也红着眼退了出去。 宣和帝转头吩咐程锦容“程太医,你也退下吧” 程锦容心情沉重晦涩,低声应了。她迈步走到门边,终于忍不住看了最后一眼。 裴皇后已坐到床榻边,宣和帝伸出手,握住了裴皇后的手。宣和帝没有说话,裴皇后也没再哭泣,两人就这么默默地对视。 这一幕,深深镌刻进了程锦容的脑海中。 程锦容转头之际,泪光在眼中闪过。她不知自己是为了什么悲恸。可那份苍凉和酸涩,迅速蔓延至全身。 寝宫外,众臣沉默着等候最后一刻的来临。 众皇子公主嫔妃皆哭声一片。 程锦容和太医们守在一处。歇了半个时辰的杜提点,也硬撑着过来了。 贺祈守在六皇子身侧,不便到程锦容的身侧来。他不时看程锦容一眼,心里满是忧虑焦灼。 程锦容的情形很不对劲。是因为宣和帝将死,还是因为裴皇后,抑或是因嫔妃们的殉葬 不知过了多久,程锦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冲贺祈略一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不必担心。 贺祈依旧放心不下。他以目光示意,让两个东宫侍卫接替了自己的位置。然后绕过众人,悄然来到程锦容身畔。 一片撕心裂肺的沉痛哭声中,贺祈的声音温柔而低沉“阿容,我在这儿。” 不管到了何时何地,都有我陪在你身边。 程锦容眼眶湿润了,轻轻嗯了一声。 贺祈伸出手,握住程锦容的手。他的温暖,也随着交握的双手传递到她的手上。令她冰凉的心多了一丝暖意。 寝宫里的气氛,其实并不悲痛。 宣和帝静静等待死亡来临。 裴皇后沉默着坐在床榻边,握着她的手的那只手,慢慢失了温度,越来越凉。 宣和帝眼底的光也在渐渐黯淡,就如蜡烛燃烧殆尽,只剩最后一点光亮。他终于低声张口“婉如”。 短短两个字,令裴皇后泪水如泉涌。 她曾经对宣和帝说过,这世上已经没有裴婉如了。她永远是裴婉清的替身,永远是他的皇后。 宣和帝已经无力抬手,也没办法为裴皇后擦拭眼泪了。他的目中终于露出浓浓的遗憾和不舍“婉如,朕要走了。” 裴皇后痛哭失声,温热的泪水不停滑落脸颊,滴落在宣和帝的手背上。 宣和帝的声音越来越低“来世,朕要先遇到你。婉如,你愿不愿嫁给朕” 裴皇后满眼泪水,哽咽不已“愿意,我愿意。” 宣和帝扯了扯嘴角,慢慢笑了起来。 然后,他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第七百零六章 跪灵(一) 丧钟声响起,很快传遍京城。 天子驾崩了 百姓们听到丧钟声,一个个面朝着皇宫的方向跪下,一边磕头一边痛哭。文武百官早有准备,各自换了丧服,进宫哭灵。 有诰命品级的官宦女眷们,也换了丧服,一同涌向宫中。 宫门外的马车排出了几里地。 不过,无人敢喧哗吵闹。 一列列身着盔甲的御林军侍卫站在宫门内外,一个个手持利刃目光森冷,紧紧盯着宫门内外。一旦有异动,他们便会抽出腰间长刀。 天子驾崩,是宫里人心最乱最不稳的时候,也是最容易出乱子的时候。太子殿下下令,调派一万御林军侍卫守着皇宫。 有资格进宫哭丧守灵的官员和女眷们,一个个被严查身份后才能进宫。身边一个长随或丫鬟都不能带进宫。 到了黄昏时分,宫门紧紧关上了。 天子灵堂,设在了保和殿。 这里是天子处理政务之处,后殿则是天子日常起居的地方。从几个月前,内务府就在太子的示意下悄悄准备了丧事所用之物。 也亏得早有准备,今日天子驾崩,在小半日之内就布置好了灵堂。 今天是岁末,原本宫中到处悬挂着红色的宫灯,现在也都取下了,宫人内侍都穿上了丧服,触目所及一片缟素。 宣和帝躺在沉重的金丝楠木所制的棺木里,面容平静,就像入睡一般。 跪在灵堂里的皇子们以六皇子为首,紧接着是宗室皇亲,勋贵武将和文臣们按着品级先后跪着。 灵堂里容不下这么多人,官职低一些的,就得跪在外面的廊檐下。寒冬腊月,寒风凛冽,跪上一会儿,就被吹得全身发凉。 不过,此时就是再冷再苦,也得咬牙硬撑着。 天子驾崩,要停灵四十九日。这四十九天也是国丧,所有百姓都得为天子服丧,不能办喜事,不能听歌唱曲,夫妻不能同房等等,规矩十分繁琐。 六皇子跪在棺木前,很快哭哑了嗓子。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紧挨着六皇子,哭得比六皇子更惨烈。七皇子八皇子稍稍靠后一些,也同样哭得伤心。 只不知,他们是因为亲爹死了伤心,还是因为亲娘将要殉葬而痛哭了。 内灵堂设在了椒房殿。 裴皇后穿着一身孝服,跪在灵堂里。嫔妃们按着品级先后跪下,再之后,就是诰命夫人们。 不管年纪多大身体是否虚弱,只要有诰命品级在身,都得进宫哭灵。 譬如靖国公夫人,平日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很少出门见人,今天也在儿媳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进了宫哭灵。 平国公太夫人也来了。比起体弱多病的靖国公夫人,平国公太夫人的身体硬朗多了。不过,灵堂里不能设炭盆,冷飕飕的。太夫人跪上一个时辰,便觉得全身疲乏了。 这四十九天里,所有人留在宫中哭灵,不能擅自离开。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哭灵也得进食。宫中御膳房准备了白面馒头和温水。不论官职大小诰命高低,每人一个馒头一碗温水。 裴皇后一口都没吃,就这么跪在那儿,纤弱的背影透着悲凉,不胜萧索。 跪在裴皇后身后的魏贤妃郑婕妤等人也没进食。 殉葬已经被写进了遗旨,她们四个,等四十九日后要殉葬。她们的生命,也只剩下四十九天了。 再多的怨憎再多的愤怒再多的不甘也没用。等死的滋味当然很难受,可她们还能如何 她们躲不了,也不能躲。为了儿子活下去,她们就得死。 郑婕妤神情麻木,目中没什么悲恸,只有恨意。 魏贤妃一双眼睛红肿不堪,不时用力咬一咬嘴唇,嘴唇几乎都快被咬烂了。 七皇子生母和八皇子的生母也没好到哪儿去,身体不停瑟瑟发抖。 顾淑妃眼睛也哭肿了,她起身去了裴皇后身侧,低声劝慰“皇上驾崩,娘娘心中悲痛伤心。可再难过,也得吃些东西。不然,这接下来的四十九天要如何熬过去” 瑜美人也擦了眼泪,低声劝裴皇后“娘娘凤体虚弱,要想撑过四十九日守灵,总得进食。” 裴皇后恍若未闻,浑浑噩噩地跪着,浑然不知时间流逝。 顾淑妃和瑜美人劝不动,只得无奈住口。 太医们也得跪灵。 他们官职不高,和文武百官都跪在保和殿外。程锦容是唯一的例外。她放心不下裴皇后,便在椒房殿里跪灵。 众诰命夫人便是偶尔有人留意到了,也不会多舌。 天子驾崩了,很快,太子就要登基为新帝了。 贺祈是太子心腹,程锦容和太子亲如姐弟。裴皇后对程锦容的青睐喜爱,更是人尽皆知。众人想示好还来不及,谁去多这个嘴。 程锦容食不知味地吃了馒头。 天彻底黑了之后,灵堂里的哭声渐渐小了。宫人们悄然引着诰命夫人们到空屋里睡上两个时辰。到了五更天来继续跪。 不然,真的一直跪下去,谁也吃不消。不出几日,膝盖就被跪废了。 到了三更天时,灵堂里就只剩一众嫔妃了。皇后还没休息,嫔妃们自然也得陪着一同跪着。 人少了,程锦容终于能看见裴皇后的身影了。 那个纤弱的背影,溢满了悲伤。 程锦容眼眶又有些温热。她默默垂下眼眸,掩去眼底的哀伤。 宣和帝终于死了,她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沉甸甸的,似压着千斤巨石,呼吸也不顺畅。 裴皇后终于动了一动。 跪在一旁的瑜美人,飞速地上前扶住裴皇后“娘娘跪了这么久,也该歇下了。” 裴皇后却没有要睡下的意思,她转过头,对着一众嫔妃说道“你们都去歇两个时辰,本宫在这里跪灵便可。” 嫔妃们早就疲累不堪,低低地应了。 郑婕妤依旧是一脸麻木,被宫女搀扶着走了。 倒是魏贤妃,目中露出强烈的怨憎,直勾勾地盯着裴皇后。 都是因为她。宣和帝才会令她们几个殉葬都是天子的女人,她是宝,她们几个就是草吗 第七百零七章 跪灵(二) 裴皇后心里一阵苦涩,转头避开魏贤妃的目光。 我不杀伯仁,伯仁都要因我而死。 她的心里被宣和帝离世的痛苦填满,又加上了这份自责和愧疚,几乎要将她压垮击溃。 魏贤妃等人也走了之后,灵堂里只剩下裴皇后和瑜美人,还有角落处的程锦容。 “珞瑜,你也去歇着吧”裴皇后低低地说道“有锦容陪着本宫就行了。” 瑜美人略一犹豫,看了程锦容一眼。程锦容默默起身上前,在裴皇后的身侧跪下,手扶着裴皇后的胳膊。 瑜美人这才放心离去。 很快,灵堂里又恢复了死寂一般的安静。 时间一点点地滑过,四更的梆子声响了起来。 “锦容,只有你没劝本宫去休息。”裴皇后的声音低哑晦涩。 因为,只有我清楚宣和帝对你的情意到底有多深厚。我知道你对宣和帝的感情有多复杂。程锦容眸光复杂,轻声道“有我在,娘娘安心跪灵。” 裴皇后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目中满是悲凉和痛苦。 程锦容鼻间微酸,扶着裴皇后胳膊的手,一直未曾松开。 五更天时,嫔妃们诰命夫人们在宫人的搀扶下再次来跪灵。 整整熬了一夜的裴皇后,依旧挺直腰背跪着。 程锦容悄然回了原来的角落里,默默地陪伴守护着裴皇后。 这一日,裴皇后勉强吃了几口馒头,喝了几口温水。她也清楚,不吃东西根本熬不了几天。可她的身体本能地排斥进食,只吃了几口,便胃中翻 滚难受,实在咽不下去了。 六皇子在傍晚时终于来了一回。 母子两人见了面,彼此都是一惊。 “母后一定要保重身体。”六皇子红着眼,声音低哑。 裴皇后嗯了一声,轻声叮嘱儿子“你也要撑住。你父皇走了,现在,这宫里宫外都得由你撑着了。” 六皇子点了点头。 之前这一年,宣和帝一直卧榻不起,朝中政事都交到了他手中。宫中诸事,他也可做决断。 可现在,宣和帝一合眼,他才清晰地体会到什么是重任在肩。 从今以后,再也没人能给他撑腰,为他遮风挡雨了。 所有事,都得由他一力承担。 六皇子和裴皇后低语几句,又去了角落处,低声对程锦容说道“容表姐,这段时日,就辛苦你照顾母后了。” 程锦容抬起眼,低声道“殿下放心,我会照顾好娘娘的身体。” 姐弟两个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到了第三日,靖国公夫人先病倒了。 就是病着,也不能出宫。不过,每日大半时间都可以休息。只要跪两个时辰便可。熬过宣和帝头七,病倒的诰命夫人越来越多。 其中有像靖国公夫人这样体弱撑不住,也有两个心思活络的,想借着装病少跪几个时辰。 可惜,有程太医在,那两个装昏厥的诰命夫人很快就现了行。 程锦容分别为她们诊脉后,半点没有遮掩的意思,淡淡说道“两位夫人的脉象平稳有力,并无力竭之兆。” 两个诰命夫人被当场揭穿,各自难堪地涨红了脸。 几日未曾张口的裴皇后,动了真怒,冷冷下了凤旨“来人,传本宫口谕,将她们两人立刻送回府。从今日起,不得再踏进宫门半步,也不必再来为皇上跪灵了。” 两个诰命夫人神色大变,痛哭流涕地跪地求情。 她们只是想偷懒多休息,这般被撵出宫去,还有什么脸面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 可惜,任凭她们两个磕破了头哭哑了嗓子,裴皇后也未心软。她们两个被撵出了宫,两人的丈夫也倒了霉。 六皇子知道此事后,勃然大怒,将那两个官员也撵出了宫。 两人的仕途至此也完了。 六皇子这样处置,无人敢吭声,更没人为那两个倒霉的官员求情。 天子才刚合眼,这些心思活络的,就敢动心思试探皇后和太子。不管是自己主动还是被人暗中唆使,落得这样的下场都是活该。 这一桩事过后,诰命夫人们老实安分都了。生了病的那几个,也在最短的时间里好了起来。 跪灵半个月后,裴皇后终于撑不住,在灵堂里昏厥了过去。 顾淑妃离得最近,迅疾扶住裴皇后,一边急急张口“娘娘昏倒了,程太医快些过来。” 在裴皇后昏倒的刹那,程锦容便已迅捷起身走了过来。瑜美人动作同样快速,扶住了裴皇后的另一侧胳膊。 灵堂里顿时有些混乱。 宣和帝死了半个月,众人跪灵也有半个月。再多的哀伤悲恸,也被消耗得差不多了。眼下裴皇后这一倒,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这半个月,皇后娘娘几乎没离开过灵堂。白天跪着,夜里还要守灵。别说娘娘这身体,就是再好的人也禁不住。” “能熬半个月,已经出乎意料了。” “娘娘病倒之后,这里应该听谁的” “这还用多想吗当然是淑妃娘娘了。听闻皇上驾崩前,将后宫诸事交托给了淑妃娘娘。” 说起来,后宫众妃本该以郑婕妤为首。郑婕妤做了多年的皇贵妃,又生了大皇子四皇子,曾经是后宫叱咤风云的人物。 可惜,郑婕妤这几年失宠,位分也降了下来。 再说魏贤妃,出身名门,膝下有五皇子。七皇子生母和八皇子生母位分也不低。 奈何宣和帝一道旨意,她们四个都得殉葬。等死的人,还有什么心气和淑妃娘娘争锋 接下来的话,就不能再多说了,各自眉眼示意,能领会多少,就要看各人了。 程锦容无暇留意众人的眉眼官司,她俯下身,为裴皇后诊脉,用力掐人中。裴皇后双目紧闭,一直未醒。 程锦容心急如焚,手下却半点不乱,低声吩咐道“将皇后娘娘抬进屋子里,我要为娘娘施针。” 裴皇后被抬走了,顾淑妃瑜美人心中忧急,一并跟着走了。 跪在灵堂里的郑婕妤,忽地抬起头,往裴皇后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第七百零八章 怨怼 裴皇后面色惨然地躺在床榻上,双眸紧闭。 程锦容神色凝重,以金针为裴皇后刺穴,又开了药方。瑜美人不肯假手旁人,亲自为裴皇后熬药。 裴皇后在昏迷中,还有吞咽的本能。汤药喂进了大半,有一小半溢出嘴角。 程锦容暗暗舒出一口气。只要能喝进汤药就好。 顾淑妃满面忧色,轻声低问“程太医,皇后娘娘情形如何” 程锦容打起精神答道“皇后娘娘是伤心疲累过度昏迷。睡两日,喝些汤药,便没什么大碍了。” 顾淑妃也松了口气,低声叹道“皇上驾崩,谁也不及娘娘伤心悲恸。这些时日,娘娘日夜守在灵堂里。能撑过半个月,这份毅力已经令我等自愧不如了。” 程锦容也轻叹了一声“微臣在此陪伴娘娘便可。淑妃娘娘还是回灵堂那边吧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全仗淑妃娘娘支应了。” 灵堂里有后宫嫔妃二十多个,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数十个,还有皇子妃年幼的皇孙女和怀了身孕的康宁公主。人多了难免事也多。 顾淑妃责无旁贷,站起身来“从现在起,让皇后娘娘好生歇着。我在灵堂里守着。”目光一扫,落在瑜美人的身上“瑜美人,你留下和程太医一同照顾皇后娘娘。” 瑜美人点头应下。 顾淑妃这才迈步去了灵堂。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灵堂里的众人吃了再简单不过的晚饭,一个个困意上涌。 过了头七后,守灵的规矩松泛了一些。顾淑妃轻声吩咐“大家跪灵一整天,现在也都乏了。各自退下,休息三个时辰再来。” 众人就等着这句话哪 不到片刻,就退得干干净净。 郑婕妤等人也起身离去。 魏贤妃走过顾淑妃的身边时,双腿发软,脚下踉跄了一下。顾淑妃立刻伸手扶住魏贤妃,目中露出关切“小心” 魏贤妃半点领情的意思都没有,猛地抽回手。看着魏贤妃的目光里满是憎怨和愤怒,冷冷地吐出两句“我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什么可小心的。就是摔死也无妨。” 顾淑妃“” 所有的安慰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殉葬一事,是宣和帝死前遗旨。就连裴皇后和太子也没能改变宣和帝的心意。更遑论他人这半个月里,魏贤妃四人如行尸走肉一般,她看在眼里不是滋味,心中难受,却也无从安慰起。 顾淑妃心中苦涩之极,伸在半空的手慢慢落下。 魏贤妃继续狠狠地盯着顾淑妃,咬牙低语“往日我常取笑你膝下无子,只生了一个公主。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你来嘲笑我了吧生了皇子又如何,就落得这般下场。你倒是得了皇上信任,以后执掌宫务,享尽风光。” 顾淑妃沉默不语,任凭魏贤妃发泄心中的愤恨不满。 魏贤妃憋了半个月的愤怒不甘,此时尽数倾斜而出“皇上的心里眼里,除了皇后太子再无他人。死前还不忘为皇后太子谋算,令我们几个有皇子的嫔妃殉葬” “贤妃”一直没出声的顾淑妃终于张了口“这里是灵堂皇上灵魂未散。你岂能在这里胡言乱语” 也亏得此时灵堂里没有旁人,只她们两个。魏贤妃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没有落入有心人之耳。 魏贤妃神经质地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呵呵我是胡言乱语我什么都不该说什么心思什么怨怼都不配有我就该感恩戴德满心感激地赴死等到了地下,我再继续伺候皇上” 魏贤妃越说越愤慨,越说越激动,目中满是水光。 后宫长日漫漫,不得宠爱的嫔妃们日子难熬。这些年,魏贤妃和顾淑妃来往最多,彼此有些情谊。 此时看魏贤妃这般模样,顾淑妃的眼眶也红了。 她伸出颤抖的手,想去握魏贤妃的手。魏贤妃用力将她的手推开,然后捂着脸痛哭起来。凄厉的哭声,穿透了浓浓的夜色,传出灵堂外老远。 顾淑妃也哭了起来“贤妃,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有怨有怒。可这是皇上的遗旨,谁也更改不了。我也没能耐救你啊” 顾淑妃再次伸手,握住魏贤妃冰凉的手。 魏贤妃这次没再推开她,扑在她的肩膀上痛哭不已。 魏贤妃哭了近半个时辰,直哭得嗓子哑了,眼也肿了。 她迈着疲惫又虚弱的步伐,慢慢回了屋子里休息。 椒房殿里的空屋极多。诰命夫人们两人一间,后宫嫔妃们一人一间。诰命夫人们进宫守灵,连丫鬟都不能带一个。倒是嫔妃们,可以带两个宫女伺候。 魏贤妃推了门,屋子里冷冰冰的。 两个宫女一个去点燃烛台,另一个去铺被。 疲倦至极的魏贤妃刚躺下,还没等她合眼,门就被推开了。 魏贤妃反应远不如平日敏锐,愣了片刻,才睁开眼。引入眼帘的,是一张苍老憔悴的脸孔。 是郑婕妤。 这几年,郑婕妤老得格外快。美艳妩媚不再,额头眼角多了许多皱纹。一眼看去,就如年近五旬的老妇。 裴皇后和郑婕妤是同龄人,看着却如三十许,婉约动人。 这就是深受天子宠爱的女人和被无情对待的女人之间的区别。 魏贤妃坐直身体,声音冷淡“你来做什么。” 郑婕妤的目光掠过魏贤妃红肿的眼,神色淡淡地吩咐两个宫女退下。待屋子里只剩两人了,郑婕妤走上前,在床榻边坐下。 两人相隔不到三尺,四目相对。 魏贤妃目中满是戒备。 郑婕妤目中闪过嘲弄,扯了扯嘴角“我们都是快死的人了。怎么,你还怕我算计你什么” 魏贤妃冷哼一声,反唇相讥“你不算计我,又怎么会来找我” 相识二十年了,她们对彼此都知之甚深。 郑婕妤也没再绕弯子,收起冷笑,低声说道“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不甘心就这么殉葬赴死,所以我要拼力一搏。你想不想死敢不敢拼一回” 。 第七百零九章 同谋(一) 谁想死 蝼蚁尚且偷生。更遑论人了。 魏贤妃心中骤然狂跳,眼中迸出异样的光芒,声音紧绷而低沉“你要做什么” 郑婕妤冷冷说道“你若不甘心,愿和我同谋,我告诉你无妨。如果你没有勇气拼死一搏,那就老老实实地等死,也别问我要做什么了。” 郑婕妤要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 魏贤妃心跳越来越快。 角落处的烛火跳跃,彼此的面容清楚地印在眼底。郑婕妤脸上的狠厉决绝一眼可见。 魏贤妃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血液迅速涌动的声音,本能地说了一句“我不想死。” 郑婕妤猛然伸手,握住魏贤妃的手,身子微微前倾,眼中闪过近乎疯狂的恨意“没错,你不想死,我也不想死。我们出身勋贵望族,为皇上生养了皇子。凭什么让我们殉葬我心里不服” “我们的儿子们,也绝不肯眼睁睁看着我们去死。” “皇上已经死了,宫里只剩裴皇后和太子。只要除掉他们母子两人,就没人敢对你我动杀心。” 魏贤妃的手心里满是冷汗,身体也不停颤抖起来“你你想谋逆造反” 郑婕妤冷笑连连“什么谋逆造反这天下是元家的,你我生的儿子也姓元。这龙椅元辰能坐,我们的儿子为什么坐不得” “做了藩王,是什么下场,你也该清楚。这十几年里,藩王死的死病的病,没一个落得好下场。” “我们要活下去,我们的儿子也得安然活下去” “先帝不是一直喜欢皇后和元辰母子吗那就让他们母子去地下陪着先帝,让他们一家三口到地下团聚。” 魏贤妃心跳如擂鼓,喉咙阵阵发紧,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的容易宫中内外有一万御林军守着,任谁也翻不起风浪来。” 就算宫外有些人手,也进不了宫廷。 郑婕妤目中满是杀气,声音冷如寒冰“不管宫外,我们就在宫里动手。我们仔细谋划,在他们母子最没防备的时候骤然动手。只要杀了他们母子两人便可。” “只要皇后元辰一死,宫里就成了我们的天下。” 没错,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 太子死了,总得另外立新帝。已经成年的皇子,只有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等等 魏贤妃总算稍稍冷静下来,紧紧盯着郑婕妤“照你这么说,我们合谋动手。若是失败了,你我难逃一死,我们的儿子也得背上谋逆的重罪这辈子就都完了万一成了,到时候让谁坐龙椅” 郑婕妤淡淡道“当然是大皇子了。” 魏贤妃“” 呸怎么有脸说出口 “我要是想骗你,我就说让五皇子坐龙椅。”郑婕妤冷冷说了下去“这种话,你敢不敢信” “我的两个儿子都比五皇子年长。按着朝中立太子的规矩,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就是按年龄来排,也得是大皇子。大皇子不行,还有四皇子,怎么都轮不到五皇子。” 魏贤妃怒目相视,咬牙道“你想让自己的儿子做皇帝,自己做太后。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郑婕妤盯着魏贤妃的眼“你可以活下去,你的儿子会得到最好的一块封地。你可以随你的儿子去封地做你的太妃,安生地过完下半辈子。” 魏贤妃血液再次涌动,声音嘶哑“我凭什么信你万一以后你反悔了,出手对付我们母子,该如何” 郑婕妤冷然道“你信就信,不信我也没办法。要么什么都不做等死,要么拼一回,为自己搏一条生路。信不信我,你自己选。” 魏贤妃再次被噎得哑口无言。 郑婕妤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给你一盏茶的时间考虑。” 然后,郑婕妤闭上嘴,不再说话。 魏贤妃有些眩晕,用力闭上眼,脑海中如一团乱麻,怎么也解不开。信不信郑婕妤她当然不信。 可眼下,想搏出一条生路,唯有两人合谋,三个皇子一起动手,才有成功的可能 时间一点点滑过。 郑婕妤的声音再次响起“你想好了吗” 魏贤妃睁开眼,眼中一片赤红,一字一字挤出牙缝“好我就信你这一回。要怎么做你说” 郑婕妤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扯起嘴角“你附耳过来。” 一炷香后,郑婕妤悄然离去。 魏贤妃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倒在床榻上。 脑海中依旧一片纷乱。 郑婕妤的计划并不复杂。 裴皇后现在熬得奄奄一息,少说也得在床榻上躺几天。六皇子日夜守灵,同样熬得疲惫不堪。 宫中内外把手得紧,裴皇后和六皇子身边也各有人手,每日饮食都有专人严查。有寿宁公主下毒在点心里的事例在前,想在饮食上动手脚难之又难。 不过,他们总有休息的时候。挑一个他们最疲累的时机,潜到他们母子身边。骤起下杀手。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一同动手,杀了六皇子。 她们两人假借着去探望裴皇后的时机,杀了裴皇后。 宫变历来是最直接也最见效的办法。 皇后和太子一死,宫中定会大乱。大皇子最为年长,理所当然地被拥立为新的太子。 对朝中众臣来说,谁坐在龙椅上,他们就对谁低头诚服。皇子们都是龙子,谁坐龙椅都是元家天下。 宣和帝尸骨未寒,谁也不会料到他们会对皇后太子下杀手,更不会料到他们会亲自动手。正因如此,才能出其不意一击就中。 魏贤妃闭上眼,一夜未眠。五更天起身去跪灵的时候,魏贤妃面色十分难看,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倒下去。 好在灵堂里人人脸色难看,她在其中也不算惹眼。 郑婕妤也很快来了,就跪在魏贤妃的身边。 魏贤妃喉咙又开始发紧。郑婕妤迅速瞥了一眼过来,目中露出讥讽。像是在嘲笑魏贤妃有心无胆。 魏贤妃暗暗咬牙,将心一横。 她不想死。 那就搏一回 第七百一十章 同谋(二) 跪了半日,正午时,魏贤妃体力不支,昏厥了一回。 顾淑妃令人将魏贤妃抬回屋子休息。 魏贤妃身边的宫女红着眼去给五皇子送信。 五皇子听闻亲娘昏厥,心中忧急,立刻前来。到了门外,见了五皇子妃郑氏,五皇子的脸顿时黑了“你怎么在这儿待着为何不进去陪着母妃” 五皇子妃和五皇子夫妻感情冷淡,听到五皇子这般指责自己,委屈不已“我早就来了,可母妃身边的人不让我进去。我堂堂皇子妃,还得看一个宫女的脸色。殿下也不问青红皂白,张口就指责我。” 五皇子根本不耐听这些“行了,你去跪灵,别在这儿添乱了。” 五皇子妃满腹委屈地被撵走了。 五皇子定定心神,推门而入。 守在床榻边的宫女是魏贤妃心腹,见了五皇子,立刻行礼退了出去。 五皇子快步走到床榻边,目光落在面色惨然的亲娘脸上,一阵悲苦涌上心头,眼眶悄然一红。 就在此时,魏贤妃睁了眼,目光清明,哪有半点昏迷的样子。 五皇子一惊,脱口而出“母妃在装病” 时间紧急,魏贤妃无心多说,压低声音说道“我只有这个法子,才能见你一面。你附耳过来,我有一桩要事和你说。” 五皇子心里一紧,隐约有了些不妙的预感。 不出所料,他附耳过去后,便听魏贤妃低声说起了“要事”。 五皇子越听越心惊,没等魏贤妃说完,便低声打断了她“母妃郑氏说的话,你怎么能信她根本没存好心分明是想拿我们母子当枪使。事情成了,得利的是大哥,郑氏能做太后。对我全无好处” “父皇已经在遗旨里给我选了藩地,等过两年,我就能去就藩。为何要在此时行此大逆不道又凶险的事” 他没细想,一番话就这么说出了口。等话出口,才想起一桩要紧事,顿时后悔不已。 果然,魏贤妃眼圈一红,哭了起来“你就打算眼睁睁看着亲娘送死不成” 对五皇子影响不大,对她的影响可就大了去了。 不杀了裴皇后母子,她就得为宣和帝殉葬 她不想死 五皇子对亲娘颇为孝顺,见魏贤妃哭得伤心,一颗心顿时软了下来“母妃,我如何忍心看着你殉葬。这是父皇的旨意,当时皇后和太子都跪下求情,可谁也没劝动父皇” “他们母子惺惺作态,如何能信。”魏贤妃目中满是恨意“殉葬一事,说不定就是裴婉清和元辰母子想出来的。” “他们两个天天在你父皇上身边。尤其是裴婉清,这大半年就没离过你父皇左右。想吹枕边风方便的很。” “定是她私下哭诉挑唆,让你父皇生出了令我们几个嫔妃殉葬的念头。顾淑妃瑜美人都好好的,连那些没生育过的嫔妃也都安然无事,偏偏就让我们几个殉葬。这一桩事,怎么可能和他们没关联。” 魏贤妃红着眼,边哭便低语“只凭我们母子两人,想对付皇后太子也没那个能耐。一成可能都没有。和郑氏母子三人合谋动手,至少多了三成把握。” “你要是心疼我这个亲娘,就应下这桩事。等事成了,我就和你一同去藩地。我们母子以后就能长久地一起生活了。” 成了还好,要是不成,该怎么办 看着魏贤妃满是希冀的含泪双眼,这句话生生梗在五皇子的喉咙处,怎么也吐不出口。 良久,五皇子才咬牙应了下来“好,为了母妃,我豁出这条命便是。” 做儿子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娘去死。 魏贤妃热泪盈眶,抱着五皇子哭了一场。 这一日下午,郑婕妤也昏倒了一回。 大皇子四皇子同样忧心亲娘,接了消息后,一同来看望亲娘。母子三人在屋子里一个时辰,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裴皇后睡了一天一夜,气血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程锦容一颗心全在裴皇后的身上,根本无暇顾及昏倒的魏贤妃和郑婕妤。 太医院里的太医前去为两位嫔妃看诊。她们两人苦熬多日,身体虚弱,昏厥过去也不稀奇,并未惹人疑心。 六皇子日夜守灵,也快撑到极限了。 “殿下一片孝心,在此日夜守灵。也不能全然不顾自己的身体。”卫国公亲自张口劝说“万一殿下熬垮了身体,就此病倒,皇上在天之灵也不安心。” “卫国公言之有理。”靖国公也加入劝说的阵营“请殿下顾惜自己的身体才是。” “宫中有诸位皇子,可以轮流守夜。”礼部尚书也张了口。 重臣们一一张口,六皇子只得领了这份好意“也罢,我今晚去休息两个时辰。” 再多的悲伤痛苦,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去。跪了半个月,六皇子不知哭了多少回,眼睛早已红肿不堪,全身疲惫,膝盖更是早已疼得麻木了。 六皇子一起身,一旁的贺祈立刻上前,扶住六皇子。 另有二十个东宫侍卫,迅速围拢上前。 五皇子抬头看了一眼,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贺祈的身手就不必说了,他和大皇子四皇子加起来,也不是贺祈的对手。这二十个东宫侍卫,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个个能以一当十。 不算东宫其余侍卫和宫中的御林军侍卫,只六皇子身边这些人,已经很难应付。想出其不意的杀了六皇子,唯有用计,调开这些侍卫。 裴皇后那一边,生死其实没那么重要。只要六皇子殒命,裴皇后不足为惧。 大皇子四皇子会用什么办法诱六皇子调开侍卫,和他们兄弟独处 六皇子要是不上当怎么办 到时候,到底该如何动手 五皇子思绪如飞,脑中转个不停,简直想得脑仁疼。六皇子身边的贺祈,忽地转头看了过来。 五皇子心里一凛,反射性地低头。 “怎么了”六皇子低声问贺祈。 贺祈收回目光“没什么。我扶殿下去休息。” 第七百一十一章 警惕 六皇子实在太累了。 贺祈的手结实有力,稳稳地扶着他的胳膊。他靠着贺祈的支撑之力慢慢向前,眼皮几乎克制不住地合到了一起。 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真是没谁了。 贺祈一转头,见到的便是六皇子昏昏欲睡的模样,既好笑又心疼。 这些日子,六皇子日夜守灵,困极了就在灵堂里闭目睡上片刻。每天合眼的时间绝不会超过两个时辰。 别说一个少年郎,就是成年男子也禁不住这般苦熬。 六皇子疲累不堪,贺祈也没好到哪儿去。他每日守在六皇子身边,看似松弛,实则警惕至极。一直盯着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等人的一举一动。 宣和帝下了那道殉葬的遗旨,是为了裴皇后母子考虑。不过,宣和帝根本没想过,这样的举动会逼得人铤而走险。 狗急了会跳墙,兔子急了会咬人。人被逼上死路,做殊死一搏也不稀奇。 所以,他从未放松过警惕。 昨天夜里,郑婕妤去了魏贤妃的屋子里,待了半个时辰才走。 今日正午,魏贤妃昏厥不醒,五皇子前去探望。回来之后,就心神不宁。 今日下午,郑婕妤不偏不巧地也昏倒了,大皇子四皇子一并去探望。他们两个倒没太大异样,不过,看六皇子的次数比平日多了一些。 刚才六皇子起身离开时,大皇子四皇子同时抬头。五皇子也频频看向六皇子。 他们想做什么 睡得迷迷糊糊的六皇子,被扶着躺到了床榻上,眼都未睁,继续沉沉睡去。 十几个东宫侍卫守在门外,另有五六个和贺祈一同守在寝室里。 贺祈看了熟睡的六皇子一眼,低声叫来一个东宫侍卫,迅速吩咐几句。那个东宫侍卫略一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很快,有百余个身手极高的东宫侍卫悄然而至,各自潜入殿顶或其余的隐秘之处。 另有数十个侍卫,趁着夜色隐藏踪迹,悄然去了椒房殿。 贺祈安排好一切,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右手放在腰间的刀柄上。一旦有异动,这柄雪亮锋利的宝刀就会出鞘。 “现在什么时辰了” 裴皇后睡了一天一夜,神智终于慢慢清醒,声音虚弱无力。 一直守在床榻边的程锦容轻声应道“现在是戌时正。” 双目通红的瑜美人,见裴皇后醒了,心中十分欢喜,忙道“娘娘昏迷一天一夜,一直未曾进食,现在一定很饿了。臣妾这就令御膳房送些热粥来。” 裴皇后吃力地点点头。 瑜美人颇为识趣,借着传膳一事,起身退了出去。 程锦容这才握住裴皇后的手,低声问道“娘娘现在感觉如何” 裴皇后目光茫然,声音微弱“累,饿。” 她所有的感觉都很迟钝,一片麻木混沌,只剩下身体最原始的本能。她很累,也很饿。 程锦容鼻间酸涩难当,双眸中闪过一丝水光,声音依旧平稳柔和“待会儿我伺候娘娘喝一碗热粥。娘娘觉得累,就继续睡。” 裴皇后嗯了一声。 过了片刻,裴皇后木然的头脑才清醒了一些,低声问道“锦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这十几日,程锦容一直在灵堂里守着她,几乎寸步未离。她疲累不堪,程锦容也同样疲累。 她倒下了,程锦容不能倒,还得撑着照顾她 她这个亲娘,未能照顾好女儿,没给过她什么,反而要女儿这般费心费力地照顾伺候。 想及此,裴皇后心里一阵愧疚自责。 程锦容似洞悉了然裴皇后的心思,用和缓温柔的声音轻声安抚裴皇后“能陪在娘娘身边,已经是我此生最大的幸事。只要娘娘安然无事,我半点不觉辛苦。” 前世,裴皇后在秘密曝露后轻生自尽。 她们母女,甚至未能相认,便已天人永隔。 这一世重生而回,她进宫和亲娘相认,陪伴照顾亲娘。再辛苦她也甘之如饴。 裴皇后鼻间满是酸意,牢牢地握住了程锦容的手,半晌才低声道“你在宫里陪着我,阿圆阿满见不到亲娘,不知会不会闹腾。” 生了孩子之后,才知道做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是何等牵挂。 程锦容不敢放任自己去思念一双孩子,微笑着说道“阿圆阿满身边有奶娘丫鬟照顾,还有紫苏,一定会照顾好他们的。” 提起紫苏,裴皇后目光柔和了一些,轻轻嗯了一声。 瑜美人亲自端了热粥来了。 程锦容接过碗,一勺一勺喂进裴皇后口中。温热的粥滑入口中,胃里有了食物,身体也有了热度和力气。 裴皇后示意瑜美人将自己扶着坐起,身后靠着厚厚的被褥。 眼看着裴皇后的精神振作起来,瑜美人心中十分快慰,和程锦容对视一笑。 就在此时,一个宫女走了进来禀报“启禀娘娘,魏贤妃娘娘和郑婕妤娘娘一同前来求见。” 她们两个怎么一同来了 裴皇后略略一怔,下意识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也皱了皱眉。 魏贤妃此人算不得宽和,心气颇高,偏偏在后宫被压得一直未曾抬头。说话行事总有些尖酸刻薄。 郑婕妤就更不用说了。如果不是她进宫治好了裴皇后的心疾,这后宫还是郑婕妤的天下。这几年,裴皇后有多显赫风光,郑婕妤就有多黯然失落。 郑婕妤对裴皇后的恨意,绝不会少。 宣和帝一道遗旨,她们两个就成了待死之人。她们心里如何怨怼不甘,可想而知。 今晚两人联袂前来,是想做什么 程锦容心里莫名有了危险的直觉。每次她有了这样的预感,都会发生不好的事。 “娘娘凤体虚弱,情绪不宜过激。”程锦容低声说道“不如先让两位娘娘回去,等娘娘身体好了,再见她们也不迟。” 裴皇后对程锦容言听计从,点了点头。 传信的宫女领命退下。 在寝宫外等候的魏贤妃和郑婕妤吃了闭门羹,心里同时一沉。 她们两个连裴皇后的面都见不了,还怎么动手 第七百一十二章 刺杀(一) 魏贤妃看了郑婕妤一眼。 这计划是郑婕妤想出来的。现在第一关就遇到了重挫。接下来该怎么办 郑婕妤的举动出人意料。 她在门外跪了下来,扬声哭了起来“皇后娘娘,臣妾有要事求见。臣妾是将死之人,心中牵挂的,唯有两个儿子。求皇后娘娘垂怜,容臣妾见娘娘。” 哭声凄凉,话语更是卑微乞怜。 魏贤妃顿时红了眼眶,也跟着跪了下来,一同跪求哭喊“娘娘宽厚仁慈,求娘娘见臣妾一面,容臣妾说出死前遗愿。” 魏贤妃一开始还是做戏,只哭喊了几声,心里的痛苦不甘就涌了上来。 都是皇上的女人。裴婉清是中宫皇后,被宣和帝捧在掌心。她们便是裴婉清脚下的尘泥。裴婉清很快就是太后,她们却连老死后宫的资格都没有。 凭什么 苍天为何这般不公 她不想死,她想活。 她们陷入绝境,为了一条生路,不得不殊死一搏。 她恨裴皇后,更恨宣和帝。宣和帝死了,所有的恨意,很自然地汇聚到了裴皇后一个人身上。 魏贤妃原本紧张又害怕,现在被一腔愤怒和恨意填满。心里的那份恐惧,也被悄然驱散。 悲凉凄厉的哭喊声,穿透了厚实的门板,传进裴皇后的耳中。 裴皇后心中本就有些愧意,听到两人的哭喊声,那份愧意瞬间升到了顶点。 “让她们进来吧”裴皇后低声叹息“本宫听一听她们说什么。” 程锦容心中不安的预感愈发浓厚。 裴皇后要见郑婕妤魏贤妃,谁也不便阻拦。程锦容心念电转,轻声进言“防人之心不可无。娘娘先令武使宫女们进来,再宣召两位娘娘吧” 身在后宫的嫔妃们,身边皆有武使宫女。这些武使宫女,皆自小习武,身手不弱。平日负责保护主子安危。 裴皇后身边的武使宫女,共有八个。此时都在寝室外守着。 裴皇后点点头。 八个武使宫女很快应召而至,分别守在裴皇后的凤榻边。再加上程锦容和瑜美人,裴皇后身边足有十个人守着。 然后,嗓子都快哭哑了的郑婕妤魏贤妃进了寝室。 郑婕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魏贤妃也是满面涕泪。两人没了身为宫妃的优雅自持,一个比一个哭得凄惨。 “娘娘终于肯见臣妾了。臣妾给娘娘磕头谢恩。”郑婕妤颤巍巍地在床榻外两米处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抬头时,额头已有了血迹。 魏贤妃受了这等悲壮气氛的渲染,也跟着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或许是磕头的力度太大了,头上的发髻散乱了一缕,发髻上的发钗也跟着颤了一颤。 程锦容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那支发钗上。 此时是宣和帝的丧期,所有守灵的嫔妃都身着素服,头上的金钗玉簪也都除下了。魏贤妃今日戴的是一支银钗。郑婕妤的发髻上同样簪了一支银钗。 发钗式样简单,没什么可说的。银钗的钗身被簪在发髻中,看不出长短。 “娘娘,臣妾心里有话,实在不吐不快。”郑婕妤哭着说道“臣妾生是皇上的人,死了去地下伺候陪伴皇上,也是天经地义。” “臣妾放不下的,是两个儿子。” “等臣妾死后,求娘娘将大皇子四皇子视如己出,好好教导他们两人。臣妾先谢过娘娘了。” 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用力磕头。额头很快被磕破,渗出一片血迹。 魏贤妃也是泪眼婆娑,哽咽不已“大皇子有子有女,四皇子也有了子嗣。可怜五皇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连个子嗣都没有。” “儿子是娘的心头肉,臣妾实在放心不下他。等过了孝期,求娘娘给他挑一个好生养的侧妃。等五皇子有了子嗣,臣妾在地下也能安心了。” 郑婕妤和魏贤妃的悲惨不是装出来的,也格外有感染力。 女子大多心软易感。瑜美人已红了眼眶,扭过头擦拭泪水。八个武使宫女也目露哀戚和怜悯。 裴皇后想到已离世的宣和帝,眼眶也红了。 唯有程锦容,依旧冷静。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郑婕妤和魏贤妃。 郑婕妤一边磕头一边靠近凤榻,魏贤妃在哭泣中挪动膝盖,也越来越近。眼看着就剩下一臂的距离。 不对劲 她们在有意靠近裴皇后 她们不是来哭诉哀求,而是心存不轨,要对裴皇后下杀手 程锦容瞳孔骤然睁大,厉声喊道“快将她们拦下” 话音还未落,郑婕妤和魏贤妃一同飞扑到床榻边,目中同时露出狠厉的凶光。两人同时拔出发髻上的发钗。 钗头是普通的银钗式样,钗身却是特制的,长约三寸。不知是用什么材料打制而成,十分坚硬,钗身细细的,锋利无比。 魏贤妃咬牙切齿,手里的发钗狠狠刺向裴皇后的胸口。 郑婕妤面容狰狞,拼尽全力,手中的发钗迅疾刺向裴皇后的喉咙。 那道寒光一旦刺入喉咙,大罗神仙也救不了裴皇后。 她当然骗了魏贤妃。 什么同谋,什么殊死一搏,不过是为了骗魏贤妃母子入局。她要杀了裴皇后和六皇子,还要让魏贤妃母子来背这个黑锅。 弑杀太子的皇子,绝不可能被立为太子。宫里还有年少的七皇子八皇子,臣子们不是非选拥立大皇子不可。 所以,杀裴皇后母子的主谋,必须也只能是魏贤妃五皇子这对母子。 等六皇子死了,大皇子四皇子兄弟联手,将五皇子一并杀了。然后,便可将此事都推到五皇子身上。 他们兄弟两个,奋力救六皇子性命,可惜“迟了一步”。 而魏贤妃,“哄骗”她一同合谋刺杀裴皇后。她一时被恨意冲昏头脑。在裴皇后死后,便自尽身亡。 魏贤妃百口莫辩,就成了主谋。 这个计划里,她从头至尾都没给自己留活路。 想争夺帝位,免不了要死人。只要她的儿子能坐上龙椅,她就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 第七百一十三章 刺杀(二) 睡得正熟的六皇子骤然醒了,猛地坐直了身体,额间冷汗涔涔。 原本闭目养神的贺祈,立刻睁开眼,起身到了床榻边“殿下怎么了” 六皇子熬的眼窝深陷,俊脸清瘦憔悴,声音嘶哑“我刚才忽然做了一个噩梦,母后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追。” “母后一脚踩空,忽然掉了下去。我大骇之下,扑上前要救母后。却和母后一同掉落进深渊里。” 这个梦境实在太真实太可怕了。 想到那种骤然跌落深渊的恐惧,六皇子呼吸急促,心有余悸。 贺祈目光一闪,沉声安慰道“殿下别慌别怕。这不过是个噩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殿下一定是太过忧心皇后娘娘了。” 六皇子苦笑着叹了一声“母后身体一直虚弱,这般日夜跪灵,连我都吃不消,更别说母后了。” “可恨我分身乏术,明知母后昏厥不醒,却不能陪伴在母后身边。” 贺祈继续安慰“殿下要为皇上跪灵,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有阿容照顾皇后娘娘,殿下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这倒也是。 对裴皇后来说,有程锦容在身边陪伴,是最大的安慰。 六皇子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看向百般安慰自己的贺祈,一句姐夫差点冲口而出。 好在他及时反应过来,话到嘴边生生改了“这些时日,贺统领也没能合眼,委实辛苦。我身边有这么多人守着,贺统领也去睡会儿吧” 这才第十六天。 还有三十多天要熬,不好好休息谁也熬不过去。 贺祈想到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他们,如何放心得下,故作轻松地说道“我还能撑得住。殿下先睡吧我在这儿守着。” 虽然这么想有些对不住姐夫。不过,有姐夫在,他心里真的踏实安稳。 六皇子在心里默默给姐夫记了一笔功劳,正要说什么,门外忽地响起了异样的声响。 贺祈十分警觉,不假思索地抽出腰间长刀,沉声喝问“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 一个东宫侍卫张口应下,迅速走了出去。很快便回来禀报“启禀太子殿下,大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一同来了。说是有一桩要事和殿下说。” 六皇子一愣,看向贺祈。 贺祈没有越俎代庖。 六皇子是太子,也将是大楚的新帝。六皇子再信任他,他也不能代六皇子做决定。 他是忠臣良将,绝不是染指皇权的权臣。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不是虚言。六皇子再年少性情再温厚,等日后坐上龙椅成了天子,性情脾气也会发生变化。他不能将一切都寄托在天子的良心上。 这其中的微妙尺度,很难把握。贺祈心中自有一杆秤,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清清楚楚。 六皇子略一犹豫说道“孤今日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侍卫应声而退。 过了片刻,侍卫再次进来禀报“几位殿下说,这件事十分要紧,一定要现在告诉殿下。” 六皇子沉默了。 他对几个兄长的感情很复杂。 从感情上来说,他希望兄弟和睦手足情深。可事实上,从他得了父皇青睐的那一天起,就成了皇兄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说别人,“一母同胞”的嫡出兄长就是最嫉恨他的那一个。不惜利用寿宁公主来算计他,甚至连父皇母后也不放过。 寿宁公主临死前的疯狂,深深镌刻进了他的脑海中。自那一日起,他心里那层脉脉温情的面纱就被残忍地刺破,露出皇权无情的惨烈真容。 他对几位兄长的提防戒备,也越来越浓。 “有时候想想,真是荒谬。”六皇子喃喃低语“明明我们是亲兄弟,应该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就像裴璋和裴珏一样,相扶相持,手足情深。” “可是,我已经没办法信任他们了。” “我会在心里想,他们靠近我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嫉恨欲狂。他们会否在背地里算计我对付我。” “我以前觉得父皇太过多疑,信不过任何人。现在轮到我了,还没坐上龙椅,我已经开始想东想西疑神疑鬼,是不是特别可笑” 原来,皇权真的会改变一个人,令人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最厌恶的模样。 贺祈怜惜地看着自厌自弃的六皇子一眼,低声说道“殿下要是不想见他们,不见就是。” 身为太子,身为大楚未来的天子,完全可以再任性一点。 六皇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很快打起精神来“还是见一见吧父皇下旨,令贤妃娘娘几人殉葬。几位皇兄要承受丧母的痛苦,心里不知何等憋闷难受。” “他们现在来见我,无非是想私下求我,想办法保全贤妃她们的性命。” 先帝遗旨,当然不能改。 不过,真的想救魏贤妃郑婕妤她们四个,也不是全无办法。可以用假死之计,令她们当众服下“毒酒”,再悄悄送出宫去。以后,她们没了宫妃的身份,重新换个姓名身份远离京城。 他这个天子不追究,哪个臣子会多事追究这些 这么做,有些对不住一心为他考虑打算的父皇。可是,他实在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四条性命这般陨落,也不忍兄弟们同时没了亲娘。 跪灵这些天,他一直在心里默默盘算此事。 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过。一来是没机会,二来是这桩事得做得极其隐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皇兄们心中忧虑焦急,这份心情他能体谅。今晚他们既是来了,他索性先透些口风,也能安一安他们的心。 六皇子这样想着,心情轻松了几分,低声对贺祈说道“待会儿我和皇兄们说的事,你听了一定很惊讶。” 六皇子哭灵多日,难得今日有了一丝笑意。 贺祈挑了挑眉,目光掠过六皇子的脸“殿下想说什么” 六皇子扯了扯嘴角“过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门被推开。 大皇子第一个走了进来,四皇子五皇子紧随其后。 第七百一十四章 刺杀(三) 六皇子日夜守灵,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也硬撑着和六皇子一同守灵,每天合眼的时辰不超过两个时辰。熬了半个月,一个赛一个面色难看。 尤其是大皇子,这些日子哭得太多了,一双眼睛通红。一张口,声音似被砂砾碾过一般粗哑“六弟,我们兄弟三人一同来找你,是有一桩要紧事和你说。” 然后,目光扫过一众东宫侍卫“我们兄弟说话,让他们都退下吧” 亲兄弟在一起说话,有这么多侍卫旁听确实不合适。 他要说的事,不宜让太多人知晓。 六皇子略一点头,吩咐众侍卫退下。 侍卫们都退了出去,唯有贺祈一动未动。 四皇子瞥了贺祈一眼,沉声道“贺统领,你也退下。” 贺祈神色未变,声音淡淡“我是太子殿下的侍卫统领,负责保护殿下安危,不能擅离殿下左右。” 六皇子很自然地接过话茬“几位兄长不必多虑。贺祈口风极紧,绝不会将我们所说的话告诉任何人。” 五皇子心里一沉。 贺祈身手极高,是他们刺杀六皇子最大的障碍。他们要一击就中,必须支开贺祈。否则,任由贺祈留下,便是杀了六皇子,也不可能在几个回合里杀了贺祈灭口 五皇子下意识地看向大皇子。 大皇子早料到贺祈不好打发,压低声音说道“六弟,我今日要和你说的,事关母后的一桩天大的隐秘,不能让任何外人知晓” 话还没说完,六皇子骤然变了脸色。 就连贺祈心里也陡然一沉。 大皇子到底知道了什么 莫非他查探到了裴皇后的身份之秘 大皇子敏锐地察觉到六皇子的神色变化,眼角余光瞄到贺祈也变了脸色,大皇子心里悄然一动。 刺杀六皇子裴皇后一事,是郑婕妤的主意,也正合他的心意。 二皇子疯了,父皇死了,再除了小六,这皇位和大楚江山都是他的。这样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大到他甘愿冒极高的风险,将所有的赌注都压上。 败了就是一个死。成了,他就是大楚天子。 这一计最重要的是出其不意骤起刺杀。要支开六皇子身边所有的侍卫。贺祈的难缠,早在大皇子预料之中。所以,他苦思冥想,才想出了“无中生有”这一计。借着捏造裴皇后的“隐秘”一事,支开贺祈。 可此时,六皇子和贺祈的反应实在出人意料难道,裴皇后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大皇子心跳加速,脑中思绪如电,面上露出沉痛又复杂的神情“贺统领,此事涉及母后,也牵连到了六弟。你暂且退下吧” 贺祈心底动摇,不过是一刹那的事。此时彻底冷静沉稳下来。 贺祈直视着大皇子,淡淡道“承蒙太子殿下信任,对我从无隐瞒。大皇子殿下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大皇子“” 大皇子的脸瞬间扭曲,目中闪过骇人的杀气。右手一抖,袖中的匕首滑入掌心。猛然刺向六皇子的胸膛。 四皇子五皇子也骤然发难,猛地扑向六皇子。他们的右手中各自多了一把匕首,匕首锋利无比,还闪着令人心惊的蓝幽幽的光芒。 显然,这匕首上有毒。 六皇子猝不及防之下,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应对。面对三把同时刺向自己的利刃,六皇子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我命休矣。 谁也想不到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三人会联手刺杀六皇子 谁也料不到他们会胆大包天亲自动手 不好 贺祈身体的本能反应极快,瞬间抽出手中长刀。刀光一闪,迅疾劈落,爆起一道血光。 四皇子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贺祈一刀砍断了他的右手。右手带着血光和匕首一同掉了下去。 贺祈无暇去看四皇子如何,出腿踹向五皇子,又狠又准地踢中了五皇子的右腿。这一腿用尽了贺祈的力气,五皇子右腿骤然剧痛,不用看也知道是被踹断了。飞扑的姿势也歪了一歪。 六皇子在震惊中做出本能反应,迅疾闪避,让过了五皇子手中的利刃。 可还有紧接而来的大皇子。 大皇子看也没看被贺祈斩断手腕惨叫声震天的四皇子,也未看被踹断了右腿的五皇子。他的眼紧盯着六皇子,随着六皇子的闪避变幻身形,手中的匕首狠狠刺中了六皇子的肩膀。 虽然刺中的不是不是要害,不能一击毙命,大皇子心中依旧狂喜不已。 这匕首上有剧毒,见血封喉。 小六死定了 六皇子左肩血流如注,火辣辣地一阵剧痛,面色惨然。 “快来人,救太子殿下”贺祈面色如冰,厉声暴喝。一边挥刀砍向大皇子。大皇子迅疾后退,以手中匕首挡了这一刀。 大皇子手中的匕首,绝不是等闲之物,锋利无匹。贺祈全力施为之下,竟然未能劈断这把匕首。只将大皇子震得胳膊发麻,半边身体也一同发麻,口中吐出一口鲜血。 四皇子疼得满地打滚,五皇子倒是狠人,拼着剧痛的右腿,转身再次扑向六皇子。 六皇子忍着左肩的剧痛闪躲,此时也顾不得狼狈不狼狈了。就地一滚,先滚进床榻下躲起来。 五皇子还待冲进床榻上杀人,贺祈已悍然扔出手中长刀。 长刀在半空中划过冷厉的光影,从后背直接没入五皇子的体内,然后从胸膛贯穿而出。带出一片血光。 五皇子一声惨呼,颓然倒在了地上,手中匕首也落了地。 躲在床榻下的六皇子,眼睁睁地看着五皇子的尸首倒在自己眼前。 五皇子死前的脸孔十分狰狞,一双眼睁得老大,一派死不瞑目。 六皇子不知是自己的伤势太重太疼,还是心中更痛。 他们是手足兄弟,父皇死了才半个月,尸身还没下葬。为了皇位,他们竟同谋合流,亲自动手刺杀他个弟弟。 皇权就这么诱人吗 皇位就这么重要吗 六皇子眼前一阵模糊,意识陷入昏迷。 。 第七百一十五章 刺杀(四) 这一幕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眨了几次眼的功夫。 守在寝宫外的东宫侍卫听闻第一声惊呼,就已知道不妙,踹开门飞扑而至。 二十个东宫侍卫一起动手,将大皇子和惨呼连连的四皇子围拢在中间。大皇子狼狈地坐在地上,四皇子右腕的鲜血流个不停。 两人同时被二十把长刀指着,动弹不得。 这次刺杀,到底是功亏一篑。要不是贺祈,他们定能联手杀了六皇子,再杀了五皇子。联手将黑锅推到五皇子的身上。 真是可惜 六皇子就是毒发身亡,他们也逃不了一个刺杀太子的重罪。 已经气绝身亡的五皇子,趴在地上,身下一滩骇人的血迹。 而六皇子,此时已经毒发昏迷。 贺祈飞身闪到床榻边,将昏迷的六皇子抱出来放在床榻上,迅疾取出怀中两个瓷瓶。 其中一个放的是保命的参丸,只要还剩一口气,就能续命保命。这是程锦容和杜提点一同配置出来的续命良药。贺祈一直随身带着。当年在边关时,就是靠着大半瓶的参丸保住了贺淞的一条命。 现在这个瓶子里还剩三颗参丸。贺祈毫不犹豫地将参丸都塞入六皇子口中。六皇子昏迷不醒,没法吞咽。贺祈便用力捏住六皇子的下巴,令参丸滑入喉咙里。 另一个瓷瓶里放的是解毒药丸。 这也是程锦容亲自配制的。当日寿宁公主在点心里下毒,宣和帝裴皇后不慎中毒。事后程锦容便配制了这么一瓶解毒药丸。能在毒发时护住心脉。 贺祈面色沉凝,将半瓶的解毒药丸用同样的法子塞入六皇子的口中,头也不回地下令“来人,立刻去请杜提点和众太医前来。” 万幸太医们就在保和殿内,一召便至。 杜提点领着太医们进来,见到这一幕惨状,心里同时一紧。 宣和帝尸骨未寒,保和殿里就祸起萧墙,手足相残。要是宣和帝在天之灵有知,怕是要被气得再活过来。 “杜提点,太子殿下中了剧毒。”贺祈面冷如水,目中闪着愤怒的寒光“我刚才塞了数颗参丸和解毒药丸。” 杜提点立刻将心中杂念挥开,迅疾上前,略一查探,神色也凝重起来。 杜提点一句话都没说,立刻为六皇子施针放血疗毒。一边张口说了药方,周太医挥笔如风,将解毒药方记下。驱毒的药包,也得立刻准备。 太医们忙成一团,贺祈暂时帮不上忙,稍稍退后两步。 他心里忧急如焚,面上强自冷静镇定。 他有了提防戒备,却也没想到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竟如此丧心病狂,亲自对六皇子下毒手 现在再懊悔自责,也迟了。只盼着六皇子有真龙天子的气运,能熬过这一劫。 在这样的情形下,四皇子的惨呼声和大皇子忽然发出的笑声显得格外刺耳。 贺祈转头,冷冷地看了过去。 四皇子承受不住断腕之痛,也因流血过多,惨呼声渐渐微弱,眼看着快要昏迷不省人事。大皇子丝毫不顾身边的胞弟死活,兀自扯着嘴角笑得畅快。 贺祈目中闪过杀气。 大皇子看着贺祈,继续笑“贺祈,要不是你从中作梗,五弟也不会枉死了。” 贺祈冷冷道“死到临头,你还有说话的心情,这份胆魄,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大皇子仰头长笑“成王败寇,输赢我都认。就像当日元泰铤而走险,利用寿宁给父皇母后小六下毒。要是他成功了,坐龙椅的人就是他。” “今日我要是成功了,这大楚江山就是我的。便是不成,杀了元辰,我心里也痛快解气的很” “父皇最器重最疼爱的儿子,一直都是我。父皇亲自教导我骑射武艺,早早将我带进了保和殿。父皇对嫡出的元泰,也不及对我好。” “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我会是太子。除了元泰,我没将任何人放在眼底。” “没想到啊,真没想到。横里杀出一个元辰来” “短短三年,父皇的心就都偏到了元辰的身上。早早立他做了太子,让我们几个对他低头诚服。就连临死了,叮嘱我们兄弟的,还是尽心辅佐元辰登基为帝。” “给我们兄弟选的封地,都在偏远荒凉之地。我的封地也没好哪儿去,穷山僻壤。这就是偏爱我多年的父皇偏心一个儿子的时候,事事为他着想考虑。没被他放在心上的,只配得到这么一块封地。” “我不甘心四弟五弟也同样不甘心。” “都是父皇的儿子,我们几个还是兄长,凭什么我们要对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低头除了嫡出的身份,他有什么能胜过我们的地方” “想不到吧我们几个兄长,要联手杀了他。他刚才震惊又痛苦的眼神,真是令我畅快至极。” “你们救不了他这匕首上是见血封喉的剧毒。毒发攻心,根本救不回来。这种剧毒,我一直秘密藏在母妃的寝宫里。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都说人有在天之灵。父皇还没下葬,应该也看到今日发生的事情了。他是不是恨得要活过来,生吃了我的心都有哈哈哈哈” 大皇子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哈哈大笑,几近癫狂。 东宫侍卫们心中恨极了大皇子,几乎控制不住地想挥刀杀了他。 奈何大皇子身份贵重,便是犯下谋逆重罪,也得等六皇子醒了才能处置。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皇子如此猖狂,简直恨得人咬牙切齿 贺祈面无表情,用看死人的目光看着大皇子“趁着能笑,殿下只管笑吧很快,殿下就没机会笑了。” 大皇子目中闪过莫名的亮光“贺祈,我告诉你,母妃和魏贤妃一同去了椒房殿。” 什么 贺祈瞳孔骤然收缩,心中突突一跳。 就在此时,一个宫女踉跄着跑了进来,尚未看清寝宫里的惨状,便哭道“皇后娘娘遇刺瑜美人和程太医都受了重伤请太医们立刻去椒房殿。” 。 第七百一十六章 重伤(一) 什么 众人面色一变。 没人看得清贺祈的动作。一眨眼,贺祈已冲到了那个宫女面前“你说什么谁受了重伤” 这个宫女,正是裴皇后身边的武使宫女之一。此时双目通红,痛哭不已“郑婕妤和魏贤妃一同去见皇后娘娘,哭诉求情间,骤起伤人。” “程太医和瑜美人离得最近。为了救皇后娘娘,程太医奋不顾身,飞扑过去护着娘娘。胸口被刺得很深。瑜美人也替娘娘挨了一下” 贺祈脑中轰地一声,眼睛顿时就红了。就如要噬人的猛兽一般。 他此刻终于体会到了程锦容当日的痛苦。 最在意的人危在旦夕,程锦容不能先扑到亲娘身边,而是要先为宣和帝看诊。现在他也是一样。 六皇子情形危急,他身为东宫侍卫统领,不能离开六皇子半步。明知程锦容此时身受重伤,他也不能抛下一切去她身边。 贺祈将心头翻涌的焦灼痛苦按捺下去,倏忽转头“周太医李太医,烦请你们前去为瑜美人和程太医疗伤。” 论医术,杜提点最为高明。眼下正是六皇子最危急的时候,杜提点无暇分身。接下来,便属周太医和李太医的医术最好了。 周太医和李太医匆匆应下,各自拎着药箱前去椒房殿。 贺祈目送周太医李太医的身影远去,鼻间满是酸涩苦楚。 偏偏大皇子在此时长叹了一声“母妃和魏贤妃也是功亏一篑,没能行刺成功,只重伤了瑜美人和程锦容,真是可惜” 嘭地一声闷响,大皇子被一拳重重打在脸上,鼻梁骨一阵剧痛,张口哇啦吐出一口鲜血,顺带吐出一颗牙齿。 贺祈的动作快得惊人,这一拳过后,又将惨呼不已的大皇子横空拎起。第二拳打中了大皇子的腹部。 大皇子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满面鲜血,惨呼连连。 东宫侍卫们只做没看见,各自默默闪让出一小片空地。 贺祈一腔怒火,全部倾注到了拳头上。一拳下去,大皇子疼得直抽抽,几拳下去,就将大皇子打得半死不活。 再这么下去,只怕要生生将大皇子打死了。 一个东宫侍卫忍不住出言提醒“贺统领” 大皇子再该死,也不能这般生生将他打死。 贺祈动作一顿,目中杀意未褪,冰冷得令人心寒。他将满身是伤满脸鲜血的大皇子拎至眼前,一字一顿地说道“阿容有个三长两短,我亲自动手杀了你” 大皇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贺祈将大皇子重重扔在地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也不知撞到了何处,大皇子又是一声凄厉惨叫。 不过,谁也没有同情大皇子。 这等心肠恶毒之人,对自己的嫡母和亲兄弟都下得了毒手,死有余辜。只是眼下六皇子还未脱离险境,这一笔账迟早要算个清楚。 贺祈深呼吸几口气,张口叫了东宫侍卫们前来“你们立刻去请卫国公靖国公和三侯过来。六部尚书也一并前来。” 出了行刺太子的大事,且死了一个五皇子伤了一个四皇子,裴皇后同时遇刺。如此惊天大事,必须让重臣们知道。 东宫侍卫们沉声领命,迅速退了出去。 周太医李太医面色沉凝,匆匆赶往椒房殿。 正月里寒风料峭,春夜里的风更是冷得刺骨。 “大楚建朝百余年,还从没有过皇子刺杀太子的先例。”周太医一边快走一边低声说道“宫妃联手行刺皇后,更是前所未有。” 李太医低声叹道“可不是么皇上尸骨还没下葬,宫中就乱成了一团。太子能熬过这一关还好,万一毒发救不回来,后面还有的乱。” 皇位交替,历来伴随着争斗。 不过,像今日这般惨烈的,可谓前所未有。 “程太医和瑜美人对皇后娘娘实在忠心。”周太医越走越快,口中说话也未耽搁“若没有她们两人为娘娘挡下了刺杀,以娘娘孱弱的凤体,怕是难逃一劫。” 李太医几乎快小跑了“别说了,我们先去救人。” 周太医也不吭声了,和李太医一同跑进了椒房殿。 刚踏进裴皇后的寝宫,浓烈的血腥气冲入两位太医的鼻息间。 周太医李太医目光一扫,几乎同时抽了一口凉气。 郑婕妤仰躺在地上,双目圆睁,细长的银钗插在喉咙处,脖颈边满是血迹,已经气绝身亡。 魏贤妃还没死,不过,也就剩一口气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榻边。 瑜美人手臂被刺透,衣袖已被鲜血浸透,面色惨白如纸。 而程锦容,伤势更是凶险,竟伤在胸口处。鲜血从伤口涌出来,白色的素服被鲜血染得通红。 不过,她依旧撑着没有昏迷,低声吩咐武使宫女从药箱里取出止血药粉洒在自己的伤处。 裴皇后惨白着一张脸,泪水簌簌“来人,快来人救救锦容。” 片刻前凶险的一幕,在裴皇后脑海中历历在目。 谁也没料到郑婕妤和魏贤妃会暴起伤人。那一瞬间,她看着两双被恨意扭曲的眼睛,根本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千钧一发之刻,是程锦容冲上前护着她,代她受了一击。 床榻边的瑜美人,反应也十分快,扑过来,以手臂挡住了魏贤妃手中的银钗。 她安然无事,程锦容和瑜美人却同时受了重伤。 武使宫女们冲上前,将状若疯狂的郑婕妤和魏贤妃拦下。魏贤妃被制服,郑婕妤趁着混乱用锋利的银钗刺破自己的喉咙,片刻间就死了。 她根本无暇去看自尽的郑婕妤,也顾不上怒骂魏贤妃。她的心思,都在受伤的程锦容身上。 “锦容,你一定要撑住。”裴皇后颤抖着握住程锦容的手,声音同样颤抖个不停,泪水不停滑落。 锦容,你千万不能有事。 程锦容一直撑着没有昏倒。她的面颊因失血而苍白,眉间因痛楚紧蹙,声音虚弱“娘娘别怕,我能撑得住。” 就在此时,周太医李太医跑了进来。 裴皇后立刻高呼“快些来救锦容。” 灯笔 第七百一十七章 重伤(二) 周太医李太医无暇行礼,各自冲上前。李太医为瑜美人疗伤,周太医则为程锦容急救治伤。 瑜美人伤势虽重,到底于性命无碍。李太医很快松了一口气。 程锦容的伤势比瑜美人重得多。周太医迅速以利剪剪开伤处的衣服,露出的伤口不大,鲜血却涌得急。止血药粉敷上去,很快被鲜血冲开。 万幸行刺的银钗上没有毒,流出的血迹是鲜红的。 周太医动作飞快,继续为程锦容止血疗伤。 “太子殿下怎么样了”程锦容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 魏贤妃和郑婕妤一同行刺裴皇后,大皇子他们几个,定然会对六皇子下手 周太医神色凝重,手下未停,一边低声对强自硬撑的程锦容说道“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三人联手行刺太子殿下,殿下受了伤,提点大人正为殿下疗伤。” 太子殿下中毒一事,却是只字未提。 脑海中一片混沌的裴皇后,听了周太医的话,霍然一惊“你说什么小六也受伤了” 伏在地上的魏贤妃,吃力地转过头,竖长耳朵。 周太医低声答道“是,太子殿下受了伤。大皇子和四皇子已经被制服,五皇子被贺统领当场击杀” 此话一入耳,魏贤妃脑中轰地一声,如雷炸开。 魏贤妃猛地挣扎起来,口中怒吼“胡说我的儿子活的好好的,怎么会死快些放开我,我现在就要去见他” 她的儿子怎么会死。 她的元康一定还好好活着,这个周太医是故意信口胡说。 几个武使宫女毫不怜惜地将她制服,她别说起身,就是想动一动手指都不可能。口中也被塞了一团布,呜呜呜呜个不停,什么也喊不出口了。 裴皇后从惊骇中回过神来,霍然起身。没等迈步,又忧急地看向程锦容。 手心手背都是肉。六皇子生死不知,程锦容也为她受了重伤。她怎么忍心抛下重伤的女儿。 程锦容眼前一阵阵模糊,看人影已经不清楚了,勉强挤出几个字“微臣无事,娘娘快些去看殿下。” 六皇子受伤更重,而且,他是大楚太子,身份贵重远胜过一个太医。裴皇后留在她身边,根本不合情理。 裴皇后眼眶红了,她咬咬牙,低声道“周太医,你一定要救锦容。” 周太医无暇抬头,张口应下“娘娘放心,微臣一定竭尽全力,治好程太医的伤。” 裴皇后这才转身,在宫女的搀扶下离去。 转身的刹那,裴皇后眼角满是泪痕。 程锦容已经撑到了极限,在裴皇后走后,终于闭目昏了过去。 卫国公靖国公年龄大了,在几日前就熬不住了,每日天黑之后,就去屋中歇下。几位尚书大人,最年轻的也有五十岁,年龄最大的工部尚书已近七旬。精力就更不济了。早早回屋睡下了。 当他们被前来送信的东宫侍卫们惊醒的时候,一开始还有些不快。 等听到东宫侍卫们禀报的事情之后,一众重臣们齐齐骇然。根本顾不及仪容,立刻冲出了屋子,冲向太子殿下的寝室。 最重礼仪的周尚书,在慌忙之下穿错了鞋,两只脚上的鞋子根本不一样。 不过,此时谁也顾不得这些。 众臣中以平西侯动作最迅捷,第一个抢进了寝宫。紧接着是镇远候和晋宁侯。卫国公靖国公和其余几位尚书,稍慢了一步,也很快进了寝室里。 当看到太子寝室里的惨状时,众臣都红了眼,快步围拢到六皇子身边。 六皇子身边被太医们环绕,杜提点一直俯头急救,无暇抬头更没时间回应卫国公的问话“太子殿下现在到底如何了” 杜提点无暇出声,一旁的太医斟酌着代为回答“匕首上有剧毒,太子殿下身上的伤势不重,却身中剧毒。” “万幸贺统领眼疾手快,在最快的时间里给太子殿下服下了参丸和解毒药丸。提点大人全力施为,或许能抢回殿下的性命。” 众臣心里一沉。 这一番话说的委婉,细细一想,却令人心惊。 身中剧毒,毒发攻心,还能救得回来吗 平西侯目中满是怒火,咬牙怒骂道“皇上尸骨未寒,他们几个就合谋行刺太子殿下。简直就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周尚书是六皇子太傅,也是最先支持六皇子为储君的文臣。此时见六皇子奄奄一息,也红了眼,咬牙切齿地说道“不忠不孝不悌不仁,根本不配为人” 户部梁尚书也痛骂不已。 宣和帝死前下旨,令梁府嫡长孙女赐婚太子殿下。要是太子殿下有个好歹,宫中朝堂动荡不说,他的孙女该怎么办 卫国公竭力忍着没骂出口,目中怒火汹汹。 唯有镇远候,看着死去的五皇子,心痛不已。 他是魏贤妃的兄长,是五皇子嫡亲的舅舅。五皇子这般惨死,他心里绝不好受。 更难受的人是晋宁侯。 想想几年前,郑婕妤还是宠冠后宫的郑皇贵妃。大皇子是宣和帝最喜爱的儿子。晋宁侯口中不提,其实心里已经认定了大皇子会做太子。晋宁侯府也将成为太子外家,显赫风光更胜从前。 没想到,短短几年间,裴皇后得了宣和帝的宠爱,六皇子绽放光芒,大皇子母子都被压得黯淡无光。 做不了太子也罢,两人都是皇子,日后就藩为一地藩王,也有一世富贵。 他怎么也没想到,大皇子竟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亲爹的尸首还在棺木里尚未下葬,就对胞弟下了杀手。 更惨的是,刺杀没成功,倒将自己都陪进去了。 晋宁侯的目光又飘到了五皇子的尸首上,心中又是一痛。 女婿就这么死了,他的女儿以后该怎么办 众人的心情都很沉重。 很快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裴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裴皇后满面惨然满眼泪水,众臣心中也觉恻然,一同拱手行礼“臣等见过皇后娘娘。” 裴皇后略一点头,快步走上前。 第七百一十八章 狠厉 太医们稍稍让开位置,裴皇后在床榻边坐下。 六皇子毒发,俊秀的脸孔蒙上了一层黑气,嘴唇也发黑。 杜提点在为六皇子施针驱毒。六皇子口中不时溢血。血液也是黑色的,滴落在脖颈边的被褥上,触目惊心。 到了此时,裴皇后反而哭不出来了。 她沉默着坐在床榻边,紧紧握住六皇子的手。似想将自己体内所有残存的温暖,都传到六皇子的身体里。 老天爷从来不肯善待她。 被逼着和丈夫女儿分别,被逼着进宫做替身。熬了十几年,才和女儿相认,也终于敞开心扉接纳儿子。 没过几天舒心日子,宣和帝就知道了她的身世隐秘。她不得不做出最痛苦的选择,逼着自己抛下过往的一切,和宣和帝做夫妻。 然后,宣和帝也死了。 她还没从悲痛中缓过劲来,就面临了人生中最惨厉的一幕。 她的女儿身受重伤,她的儿子身中剧毒。 该死的老天爷,到底要将她逼到何等境地 裴皇后手下用力,将六皇子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卫国公看着纤瘦憔悴得快脱了行迹的裴皇后,心里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他上前一步,低声说道“吉人自有天相。太子殿下一定能熬过这一劫。请皇后娘娘保重凤体。” 裴皇后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得超乎想象,话语里透出的杀意令人屏息“放心,本宫能撑得住。小六能救回这条命最好。若有个差错,本宫就将他们兄弟千刀万剐,为小六偿命” 也为锦容偿命。 如此冷厉的话,出自素来温柔贤良的裴皇后之口,有种强烈的反差,也更令人心惊。 永远不能小觑一个女人。尤其是孩子受伤悲痛不已的母亲。 卫国公等人心中一凛。 没等众人张口,裴皇后又冷冷下旨“来人,立刻将大皇子四皇子关进宫中天牢,将五皇子的尸首也抬进天牢,令人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他们兄弟半步。” “传本宫口谕,将大皇子妃四皇子妃五皇子妃及皇孙皇孙女一并关进天牢里。几位皇子身边的侍卫亲兵,一律严刑拷问。将行刺一事审问个清楚明白。” 六皇子没醒之前,这样处置也是应该的。 卫国公略一犹豫,低声道“娘娘心中悲痛,臣等感同身受。只是,眼下还是先帝丧期。总得有人为先帝跪灵” 裴皇后这一道凤旨,连皇子妃和皇孙皇孙女们都下了天牢。宣和帝的灵堂里可就空了一半。 裴皇后转头,看了卫国公一眼“皇上若是在天有灵,亲眼看到他们兄弟三个联手刺杀太子,看到魏贤妃郑婕妤行刺本宫,想来也会赞成本宫这般处置。” 什么 魏贤妃郑婕妤去行刺裴皇后了他们母子都疯了不成 卫国公一阵错愕,众臣也被震住了。 裴皇后的双眸赤红,缓缓说了下去“本宫自问没有薄待他们母子之处。皇上驾崩前下遗旨,令魏贤妃等人殉葬,本宫心中不忍,跪下为她们求情。当时你们也都亲眼所见。” “他们母子心存怨怼憎恨,合谋刺杀本宫和太子。程锦容和瑜美人以身体为本宫挡下了她们的刺杀,现在身受重伤。太子中了剧毒,能不能熬过一劫,尚未可知。” “卫国公,本宫问你,本宫要如何宽容大度,才能容得下几个皇子的妻儿在灵堂里哭灵” 卫国公哑口无言。 靖国公硬着头皮打圆场“娘娘息怒。卫国公并无触怒冒犯娘娘之意。一切就按娘娘的心意便是。” 连卫国公靖国公都不敢吭声了,其余臣子更不敢出言。 裴皇后目光掠过镇远候晋宁侯,声音依旧平静“镇远候,你是魏贤妃的兄长,五皇子的舅舅。晋宁侯,你是大皇子四皇子的舅舅,郑婕妤是你的长姐。” “他们母子五人,合谋刺杀本宫和太子。本宫相信,你们两人之前并不知情。只是,为了稳妥起见,本宫今日得令人将你们送进天牢里。等查明一切原委,再行处置。你们两人心里可有不服” 有什么不服 永安侯当日就是受了二皇子连累。 现在太子生死不知,他们两个说自己是清白的,谁能相信 这一回,真是被坑惨了 镇远候晋宁侯对视一眼,彼此心里都是一阵苦涩。一同跪下请罪“微臣但凭皇后娘娘处置。” 守在床榻边的贺祈,离裴皇后只有几尺之遥。这么近的距离,足以使他清楚地看到裴皇后面容的坚定和眼中的冰冷。 痛苦磨难,会击溃一个人,也会令一个软弱的女子变得坚韧强大。 此时的裴皇后,彻底变了一个人。她目中的冷厉,就连贺祈看着,也有些心惊。 裴皇后令人传召驸马朱启珏前来。 片刻后,一身素服的朱启珏来了。 浓烈的血腥味飘入鼻息。 眼前的一切,令朱启珏如置身噩梦。 五皇子死状凄惨,四皇子因断腕的剧痛昏迷,大皇子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六皇子躺在床榻上,生死不知。 眼前这一切,不用多想,也能猜出是怎么回事。 他一个字都不敢问,跪在裴皇后的面前听令“启珏,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合谋刺杀太子。现在,本宫将相关人等都关入天牢。你亲自领着御前侍卫看守天牢,没有本宫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天牢半步。” 朱启珏恭声领命。 “贺祈,你过来。”裴皇后再次张口。 一直沉默不语的贺祈走上前,跪下听令“请娘娘吩咐。” 裴皇后看着贺祈,脑海中闪过的是程锦容苍白的脸。 她鼻间再酸楚,也没落泪,声音依旧冷静“本宫将太子的安危交给你了。从现在起,你寸步不离地守在太子身边。任何人想擅自靠近太子,或是有半点异动,你可以先动手杀之。出了什么差错,一律由本宫给你担着。” 贺祈想到重伤的程锦容,心中同样酸涩难当。他面上未露,张口应下“末将领命。” 第七百一十九章 变故 “母妃,外面好多声音。” 衡哥儿有些害怕,挪动小身子,拱进了亲娘怀中“母妃,我有些怕。” 嘈杂的脚步声和急促的敲门声,还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厉喝声和哭泣声,混合成了令人不安的声响。 小小的衡哥儿实在害怕,全身都在发抖。 二皇子妃将年幼的儿子搂进怀中,轻声哄道“别怕,有母妃在这儿呢” 衡哥儿搂着亲娘,嗅着熟悉的气息,慌乱跳动的心总算慢慢平稳。 二皇子妃口中不停轻声安抚儿子,心里也在惊惶不定。 外面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是宣和帝死后的第十六天,也是国丧期。京城里的文武百官都在宫中守灵,有品级的诰命夫人们也都在宫中。宗室皇亲也俱在宫里。 守灵期间,哭声不稀奇。可传入耳中的,分明还有刺耳的哭喊怒骂声。 宫中一定出了变故 二皇子妃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越想越觉心惊。 就在此时,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响了起来“混账我是五皇子妃你们几个竟敢对我无礼” 二皇子妃一惊,抱着衡哥儿下了床榻,将耳朵贴在门板上细听。 守灵期间,几位皇子妃休息的屋子都在一处。五皇子妃的屋子就在二皇子妃隔壁。五皇子妃的尖叫哭喊声不费力地穿透门板,钻入二皇子妃的耳中。 很快,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响起“五皇嫂请息怒,我奉母后之命前来,请五皇嫂随我前去天牢。到底是什么事,五皇嫂到了天牢里便知道了。” 竟是朱启珏的声音。 二皇子妃心里又是一沉。 朱启珏的身手不及贺祈,也不及裴璋。不过,他是康宁公主的驸马。行事自然便利得多。这一声五皇嫂一叫出口,五皇子妃也不好再撒泼了。 “驸马,无端端的,母后为何让我去天牢”五皇子妃哭着问道“宫中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五皇子殿下呢他人在何处” 朱启珏声音沉稳,半点口风不漏“五皇嫂去了天牢之后,一切便知。” 任凭五皇子妃苦苦哀求,朱启珏只这么一句。 一众带刀的御前侍卫虎视眈眈地盯在一旁,五皇子妃再不情愿再不甘心,也只得哭哭啼啼地走了。 然后,门外又响起了大皇子妃四皇子妃的声音。一切和五皇子妃之前被带走的一幕差不多。 几个皇孙皇孙女竟也不例外,一同都被带走了。 孩童们半夜被惊醒,被吓得哭个不停。 衡哥儿被吓到了,小手抓住二皇子妃的衣襟,小声哭了起来“母妃,我怕。” 二皇子妃心绪混乱,呼吸不宁。她将衡哥儿搂紧,无意识地低喃“别怕,我们不会有事的。” 事情明摆着的,不用深想也能猜到宫中出了大变故。和几位成年的皇子脱不了干系。所以,几位皇子妃和皇孙皇孙女都被带去了天牢。 二皇子是个疯子,被关在二皇子府中。宣和帝驾崩,没人会让一个疯子进宫守灵。 如此一来,倒是一桩好事。不管宫中出了多少变故,都和她们母子无关了。 二皇子妃慢慢呼出一口气,目光恢复了冷静清明。她轻声对怀中的衡哥儿说道“衡哥儿,夜深了,母妃陪着你再睡一个时辰。等天亮了,我们去给你皇祖父守灵。” 衡哥儿哭累了,在亲娘的温柔抚慰中慢慢睡着了。 二皇子妃毫无睡意,睁着眼一直到天明。 天色微亮,二皇子妃便已起身,带着衡哥儿去了灵堂里。 灵堂里陆陆续续有了跪灵的诰命夫人,皇室宗亲也有不少。裴皇后一直没露面,郑婕妤魏贤妃皆不见踪影。顾淑妃和瑜美人也一直未现身。 大皇子妃四皇子妃五皇子妃也统统不见了人影。 种种异样,令众人人心惶惶,忐忑难安。各自和身边人低声悄语。 “几位皇子妃都去哪儿了” “是啊,就剩二皇子妃。其余几个都没在。” “皇后娘娘和几位嫔妃也没露面。我这心总跳个不停。” “嘘,小点声。听闻是昨夜宫中出了变故,到底是什么变故,我也不清楚。想来绝不会是小事。” 二皇子妃充耳不闻,低头跪着。 过了一个时辰,顾淑妃终于露了面。 今日的顾淑妃,面色格外苍白,步履也有些踉跄不稳。顾淑妃身侧,是红着眼睛的康宁公主。很显然,康宁公主刚哭过一场。 众人一同对顾淑妃行礼。 顾淑妃勉强定下心神,目光掠过众人疑惑的脸,最终落在二皇子妃的脸上“今日灵堂里少了很多人,我知道你们心里都有猜疑。” “昨夜宫里确实出了一桩大变故。”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联手行刺太子殿下,郑婕妤和魏贤妃行刺皇后娘娘” 短短几句话,如冷水掉进了滚热的油锅里,嘭地就炸开了。 二皇子妃早有预料,不过,在亲耳听到这一番话时,还是全身狠狠颤栗了一下。不过,她很快站直了身体。 二皇子都能对亲爹亲娘亲弟弟下手。现在宣和帝死了,几位皇子联手想除掉裴皇后母子,也算不得太稀奇了。 顾淑妃略略扬高声音,压下众人惊惶的窃窃低语声“万幸皇后娘娘安然无事,太子殿下受伤昏迷,也有太医在全力救诊。” “你们不必猜疑讨论这些,皇后娘娘有旨,你们如常跪灵守灵便可。若是有人趁机挑动是非滋事,决不轻饶” 最后四个字,说得缓慢而清晰。 众人心中一凛,一同低头领命,各自跪下守灵。 康宁公主挺着硕大的肚子,跪着多有不便,略跪片刻,便换了姿势,坐在蒲团上。 康宁公主今日心情同样混乱茫然。 她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击得回不过神来。 顾淑妃心疼女儿,轻声对康宁公主说道“你怀着身孕,不宜在灵堂里久留。先回屋子休息。” 康宁公主默默点头,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离去。 很快,便有宫女前来宣召二皇子妃“皇后娘娘宣召二皇子妃娘娘前去。” 第七百二十章 婆媳 宫女话音一落,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了二皇子妃的身上。 众目睽睽之下,二皇子妃表现得异常沉稳,除了面色略略泛白之外,没有半点异样。她恭声领命,站起身,随宫女往外走。 跪在诰命夫人中的卫国公世子夫人,忧心地看着女儿。 宫中变故连连,裴皇后在此时忽然宣召二皇子妃前去,该不是想起了二皇子做过的大逆不道的事,要一并降罪发落二皇子妃吧 二皇子妃似是察觉到了亲娘忧心的目光,转过头,和卫国公世子夫人对视一眼。 母亲,别担心我,我会谨慎小心的。 卫国公世子夫人鼻子一酸,眼眶陡然红了,很快,眼泪纷纷掉落。 现在想来真是悔不当初。早知有今日,当年她就该做些手脚,让女儿躲过宫中选皇子妃的宴会。 女儿嫁到二皇子府后,从未过一天舒心日子,烦心事一桩接着一桩。二皇子那个畜生,将女儿折腾得生不如死。现在,女儿还要继续被牵连 卫国公世子夫人悲从中来,狠狠哭了一场。 这副为“天子哭灵”的架势,深深震动了周围的诰命夫人们。于是乎,灵堂里很快响起了一片哭声。 此时,二皇子妃已经到了裴皇后面前。 短短一日两夜未见,裴皇后似全然变了一个人。纤弱的身体和憔悴的面容,遮不住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冷厉。 “儿媳江氏,见过母后。”二皇子妃掩下心中惊诧,恭敬地跪下行了全礼。 “免礼平身。”裴皇后没有说废话的心情,直截了当地说道“江氏,昨夜宫中发生的事,你也该知道了。还有些事,本宫要亲口告诉你。” “郑婕妤昨夜自尽身亡,五皇子被贺祈斩杀于刀下。大皇子四皇子也都身受重伤。” “瑜美人和锦容救了本宫,她们两人都身受重伤。太子伤势不重,却身中剧毒。到现在还没清醒。能不能救回这条命,就要看太子的命数了。” 二皇子妃心里连连倒抽凉气,面上还算沉稳。 裴皇后的眼泪已经流尽了。 从昨夜到现在,裴皇后的情绪超乎寻常的冷静“为了确保宫中稳妥,本宫令驸马将相干的所有人都关进天牢。镇远候晋宁侯也进了天牢。由驸马亲自领着人看守。” “太子身边有贺统领。本宫也得在太子身边坐镇。” “本宫放心不下锦容和瑜美人。所以,本宫想令你去椒房殿,守着她们两人。你意下如何” 二皇子妃当然不会拒绝,也不愿拒绝,想也不想地应了下来“儿媳领命。请母后放心,儿媳一定精心照顾程太医和瑜美人。” 先不说程锦容于她有恩,就是冲着裴皇后对程锦容的在意和重视,二皇子妃也会心甘情愿地应下此事。 裴皇后目光略略缓和,又道“你将衡哥儿也一并带去椒房殿里。”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了几句“元泰忤逆不孝,受了应有的重罚。不过,这和你们母子没什么关系。衡哥儿是小六的亲侄儿,是本宫嫡亲的孙子。有本宫在,定保衡哥儿安然无事。” 二皇子妃心弦颤栗了一下。 裴皇后的意思已经说的很明显了。 六皇子能被救醒最好。万一六皇子有个三长两短,大楚便要立新太子。而裴皇后,绝不会选七皇子八皇子,只会扶持嫡亲的皇孙衡哥儿。 二皇子妃对皇位没有野心,更不愿衡哥儿被卷入其中。不过,此时她没有说不的权利。 再一深想,裴皇后在此时令她去椒房殿“照顾”程锦容和瑜美人,其实也是不动声色地将她们母子掌控在手中 二皇子妃定定心神,柔声应道“衡哥儿在椒房殿里住了一年多,对那里最熟悉不过。儿媳这就带着他去椒房殿。” 裴皇后略一点头,深深看了二皇子妃一眼“江氏,你聪慧沉稳,本宫一直喜欢你这个儿媳。也从未亏待过你。” “宫中这等局势,本宫不得不做两手打算。你放心,不管如何,衡哥儿都会平安无事。” 这是在向她承诺,太子安然醒了,也不会薄待了衡哥儿。 二皇子妃敛容行了一礼“儿媳谢过母后。” 然后告退离去。 裴皇后默默地看着二皇子妃的身影远去。 二皇子妃确实聪慧,闻弦歌便知雅意。 六皇子身中剧毒,生死尚未可知。她不能沉溺于伤心悲恸,必须要振作起来,用雷厉风行的手段肃清隐患。 六皇子年少还没成亲,更谈不上子嗣。“嫡系”的皇孙只有衡哥儿。 万一六皇子醒不过来了,这皇位绝不能落到七皇子八皇子的身上,只能也必须是衡哥儿被立为新的储君。 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眼下六皇子还有一口气,只盼着杜提点妙手回春,能救回六皇子这条命。 裴皇后逼着自己不去想重伤的女儿程锦容,深呼吸一口气,起身去了六皇子的寝室。 小半个时辰后,二皇子妃领着衡哥儿进了椒房殿。 椒房殿外调派了御林军侍卫,殿内多了十几个武使宫女。程锦容和瑜美人就在隔邻的屋子里养伤。 衡哥儿很是乖巧听话,明明心里害怕,也不闹腾,就这么乖乖握着亲娘的手。 “衡哥儿,母妃要照顾受伤的程太医和瑜娘娘,”二皇子妃轻声对衡哥儿说道“你先随乳娘宫女去屋子里待着。母妃得了空闲,再去看你。” 衡哥儿乖乖点头“好。” 他在椒房殿里住过很久,对这里非常熟悉。进了椒房殿也格外自在。和亲娘道别后,就随宫人们去自己的屋子了。 二皇子妃稍稍安了心,迈步先去了瑜美人的屋子。 瑜美人胳膊上受了伤,看着流了不少血,其实伤势不算太重。一夜过来,现在已经能勉强坐起身来。 见了二皇子妃,瑜美人先是一怔,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窍,轻声道“我没什么大碍。程太医比我受伤更重,现在不知如何了。我和你一同去看程太医。” 。 第七百二十一章 醒来(一) 别管我,快逃 阿容,好好地活下去 凄厉的嘶喊声在耳畔不停回响。 一张美丽又凄楚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很快,变成了一张憔悴焦灼的男子脸孔。两张脸孔不停变幻,声音不时交汇。 这是爹和娘的脸孔声音。这是前世的他们,以生命守护着她,让她活下去。 她很久没做这个梦了。 这种感觉很玄妙。她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境。她如柳絮般轻轻飘在空中,不知何处来的一阵风,将她吹远,吹进了一间华丽的寝宫里。 她看到了面色苍白虚弱的亲娘,看到了哭泣嘶喊的郑婕妤魏贤妃,也看到了满目警惕的自己。 快,快拦下她们。她们两个不怀好意,要杀了娘亲。 在郑婕妤目露凶光的那一刻,她身体倏忽一沉,在空中飘荡的自己瞬间和床榻边的身影合二为一。 尖锐的钗身深深刺进了她的胸膛,疼不可当。 真的很疼 不过,她的心却平稳安宁。 她也真的很累了,在周太医和李太医来了之后,放任自己陷入昏睡中。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睁开眼的刹那,她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过了片刻,才想起发生了什么。 “程太医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个女子声音有些耳熟。 程锦容略有些费力地看了过去,意外地看到了一张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脸孔“二皇子妃娘娘” 二皇子妃忙轻声道“你胸口的伤着实不轻,得好好养着,也别说话了。” 瑜美人的声音也同时响起“醒了就好。周太医说了,你失血过多,伤势颇重,要慢慢将养。” 程锦容看向瑜美人。 瑜美人的右臂被包扎得严严实实,脸色也比平日苍白得多。其余倒是还好。 瑜美人也看着程锦容,目中露出喜悦和释然“来人,立刻送信给皇后娘娘,就说程太医已经醒了。请娘娘不必忧心牵挂。” 一旁的宫人忙领命退下。 瑜美人用完好的左手握住程锦容微凉的手,轻声说道“你不必张口,听我说。昨夜太子殿下受了伤,身中剧毒。提点大人和一众太医正全力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福大命大,定能熬过这一关。” 程锦容听得心都揪起来了。 瑜美人到底是伤患,说了这么一串话,气息已经乱了。 二皇子妃低声道“瑜娘娘也去歇下吧我在这里守着程太医。” 瑜美人也未逞强,略一点头,在宫女的搀扶下离去。 二皇子妃十分细心,并未急着说什么,先令周太医来为程锦容诊脉换药。周太医做了多年太医,医术精湛,经验老道。 诊脉换药后,周太医的眉头舒展开来,对程锦容说道“程太医伤得虽重,万幸没有伤及五脏六腑。只是流血过多,大伤了元气,要卧榻好好调养。” 程锦容轻声道“多谢周太医。” 周太医不再多言,很快退了出去。 宫女熬了药端来,二皇子妃没有假手旁人,亲自喂程锦容喝药。 程锦容想张口推辞,二皇子妃微笑着说道“当年你为我剖腹接生,救了我们母子两条命。这份恩情,到今日我才有报答的机会。你别再推辞了。” 程锦容只得张口喝了药。 二皇子妃声音和缓,一边喂药一边轻声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几位皇子和皇子妃都被关进天牢,一众皇孙和皇孙女也被带走了。听闻晋宁侯镇远候也被关了起来。” “郑婕妤死了,尸首还没下葬,被抬进了天牢。五皇子的尸首也被抬进去了。” “太子还没醒,皇后娘娘一直守着太子。娘娘心里牵挂着你,吩咐我来照顾你。衡哥儿也随我来了。等你伤好些了,我就让衡哥儿来看你。” 程锦容头脑有些混沌,一时还没想到裴皇后的用意,嗯了一声。 一碗药很快都喝了下去。 伤药有镇痛之效,汤药里也有宁神的成分。程锦容很快有了倦意。 二皇子妃轻声道“宫里有皇后娘娘撑着,你什么都别多想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养伤。你快些好起来,娘娘也少些忧心牵挂。” 程锦容嗯了一声,闭上眼睡去。 这一次,她又梦到了六皇子。 六皇子脚下有些虚浮,慢悠悠地在前走着。 他们所在一片混沌中,勉强有些光亮。不远的前方,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她快步追上前,不管她如何奔跑,总追不上前面那道身影。眼看着六皇子的身影就要被眼前一大片黑暗吞没,她急切地喊了起来。 “小六,快停下。不能再往前了。” “你快些回头。我和娘都在等着你。小六,你是大楚太子,大楚江山和百姓都离不得你。朝中百官也都盼着你早点醒来。” 六皇子终于慢慢转过头来。 那张熟悉的俊秀脸孔,晦暗而迷茫,一双眼睛里,盛满了痛苦。 “姐姐,我很累,也很痛。”六皇子声音飘忽,喃喃低语“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兄长们一个个都想杀了我。二皇兄是这样,大皇兄他们也是一样。” “我死了,他们是不是会很高兴” 她心中发紧,快速说道“小六,他们恨你,因为你是太子。他们想争想要的是皇位。不管谁做太子,都是他们的对手。” “你什么都没做错。” “小六,你忘了吗你说过想做一个好皇帝,要令大楚百姓安居乐业。你若是这么走了,大楚就会陷入内乱纷争。为了一个皇位,不知要闹出多少风波来。” “就是为了娘和我,你也要快点醒来。” 六皇子目中的迷茫渐渐退去。 他张了张嘴,不知说了什么。 这一回,她没有听见。黑暗向她袭来,眼前一切也慢慢退去。 一睁眼,再次醒来。 此时,天已经亮了。 守了她一夜的二皇子妃,目中露出喜悦,冲她笑了一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娘娘让人送信前来,说六弟已经醒了。” 。 第七百二十二章 醒来(二) 六皇子醒了 程锦容目中闪过喜悦,反射性地想起身下榻。略微一动,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疼得她连连倒抽凉气。 二皇子妃好气又好笑“亏你自己还是太医,这一激动,就忘了自己身上的伤么快别动,好好躺着。” 程锦容疼得额上都冒细汗了,嘴角却扬了起来。 不管如何,六皇子醒了就是好事。至少熬过了第一关。 可惜她现在不能动弹,也不能亲自去看六皇子一眼。 二皇子妃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含笑说道“你先别急,今后日子长的很。你安心将养,等身体好了,再去探望六弟。” 一边说着,一边细心地以手中帕子擦拭程锦容额上的汗珠。 程锦容轻声道谢,然后抬眼看着一脸喜色和释然的二皇子妃“太子殿下醒来,娘娘竟如此高兴。这份胸襟,委实令人佩服。” 昨日程锦容脑中混沌,没反应过裴皇后的用意。今日当然想明白了。 裴皇后令二皇子妃母子来椒房殿,不止是为了照顾她和瑜美人。更重要的,是将二皇子妃母子掌控在掌心里。一旦六皇子有个闪失,就扶衡哥儿上位。 二皇子妃目中笑意未减,声音悄然压低了几分“锦容,不瞒你说。昨日母后令我带着衡哥儿来椒房殿的时候,我真想带着衡哥儿出宫,来个一走了之。” “这一夜,我根本合不上眼。好在六弟今日就醒了,我心里这块巨石总算能放下了。” 皇位再好,和衡哥儿也没关系。 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是别觊觎才好。人的野心和贪恋,都是一点点种下的。一开始就要摆正心态,掐断所有不该有的念想,才能平稳度日。 程锦容轻声道“二皇子妃娘娘心思清明,有这样的母亲,是衡哥儿的福气。” 在皇位的巨大诱惑前,能保持清醒理智的,能有几人如果大皇子他们也能想得明白透彻,也不会到这一步了。 二皇子妃舒展眉头,微微一笑“我是他的亲娘,自然一切都为他考虑。” 过了片刻,宫女送了清淡的米粥来。 程锦容吃了半碗。 周太医再次来诊脉换药。重伤之人,气血皆虚。 折腾了一番后,程锦容再次沉沉睡去。 五更天的时候,六皇子终于醒来。 不眠不休守在床榻边的杜提点,第一个发现六皇子睁了眼。一直悬在喉咙处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一众太医激动得热泪盈眶。 太好了太子殿下终于熬过了生死关接下来,便是慢慢清理余毒调养身体,不管身体能恢复到哪一步,终究保住了性命。 他们的小命也能保住了。 裴皇后听闻喜讯,连仪容都未整理,披头散发地冲到了床榻边。她用力攥住六皇子的手,目中水光闪动,却未掉落“小六,小六,你终于醒了。” 六皇子勉力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微弱如游丝“让母后忧心了。” 裴皇后鼻间满是酸意,轻声说道“小六,你醒来就好。从现在起,你什么都别多想,安心睡下,好好养身体。” 六皇子嘴唇动了动“父皇” “灵堂里的事,内有顾淑妃,外有一众朝臣。”裴皇后立刻接过话茬“一切都无需你操心。” 六皇子目光暗了一暗,又挤出几个字“大皇兄” 裴皇后的眼眸中闪过寒光,低声道“所有相干的人,都被关进天牢了。等过了丧期,你父皇安葬了,再处置他们也不迟。” 六皇子没力气再说话了,很快再次闭上双目。 裴皇后定定心神,将熬了一天两夜未曾合眼的杜提点叫了过来“杜提点,太子熬过这一关,你当居首功。本宫要重重赏你” 杜提点已经是五品的太医院提点,官职已经到头了,官职不能再升。裴皇后很慷慨地赏了杜提点百两黄金。 杜提点立刻跪下,磕头谢恩“微臣身为太医,为太子殿下看诊是分内之事,不敢当皇后娘娘厚赏。” “本宫说你当得,你就当得起。”裴皇后淡淡道“你暂且去休息半日。太子的身体需要调养,这份重责,非你莫属。你安心休息,保重自己的身体,便是尽忠了。” 杜提点忙再次谢恩,心里暗暗唏嘘。 昔日那个温柔如水的裴皇后彻底成了过去。 没了宣和帝的庇护,六皇子差点被几位皇子联手所害。裴皇后自己也被刺杀。残酷的现实,令裴皇后变得越来越冷硬。 裴皇后在六皇子的床榻边守了半日。 她心里牵挂着程锦容。不过,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在六皇子身体痊愈能下榻理事之前,她要稳住宫中内外。 她不能再做藤蔓。她要成为参天巨木,护住她的一双儿女,守住宣和帝留给他们母子的江山。 裴皇后收敛起所有神情,从她的面上窥不出她在想什么。 “启禀皇后娘娘,”一个宫女悄然来禀报“二皇子妃娘娘命人送信来,瑜美人伤势没有大碍,程太医伤势重得多,不过也无性命之忧。刚才,程太医已经喝了药睡下了。” 裴皇后嗯了一声,眉头悄然舒展。 她低声下令,令人叫了贺祈前来,将程锦容醒来的事告诉贺祈。 贺祈已经多日未曾好好合眼休息过了,下巴处冒出了胡茬,一双眼泛着血丝,俊美的脸孔显得沧桑落魄。 听到程锦容安然醒来的消息,贺祈心头巨石也终于落了下来。他沙哑着声音道“多谢皇后娘娘将此事告诉末将。” 裴皇后看着女婿,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歉意“眼下你还不能去看锦容。等过一段时日,太子身体好了,你再去椒房殿。” 贺祈恨不得生出双翅,立刻飞到程锦容身边。 他很清楚,裴皇后也一样忧急牵挂程锦容。 只是,眼下他们都不能分身前去。心中再焦急,也得忍着。 “请娘娘放心,末将知道轻重缓急。”贺祈的声音有些低哑“末将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太子殿下。” 第七百二十三章 君臣(一) 太子醒来的消息,很快传入卫国公等人耳中。 跪灵的卫国公目中闪过喜色,立刻低声对靖国公说道“太子殿下果然福大命大,熬过这一劫了。” 如果不是身在灵堂,卫国公真想长笑畅快地笑几声。 国有储君,人心安定。 宣和帝驾崩归天,太子要是再出了事,大楚就真的乱了。最要紧最要命的问题就来了,要立谁为新太子 七皇子八皇子都是庶出的皇子,也不是聪慧机灵之辈,天资平平。从他们两个中选一个,也够人头痛的。而且,这事也不是他们一拍脑门就能决定的。光是裴皇后那一关就过不去。 裴皇后昨日就令二皇子妃母子去了椒房殿,这一举动蕴含的心意,眼明心亮的朝臣们心里都很清楚。 衡哥儿是嫡出的皇孙,论身份倒是挑剔不出什么。只是,衡哥儿也太小了。一个三岁的孩童,要长大成人要十几年的时间。这其中变故太多了。 这一天两夜,卫国公愁得大把大把掉头发。 现在好了。 太子一醒,这些难题顿时迎刃而解。 靖国公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低声道“我来将此事告诉众人,让所有人都安安心。” 卫国公略一点头。 灵堂里不能高声喧哗,靖国公先对身后的几个官员低声几句。一个传一个,不到一炷香时间,灵堂内外的所有官员都知道太子醒来的好消息了。 众人精神俱为之一振。 尤其是梁尚书,激动得差点当场落泪。 太好了,他的孙女婿安然无事。他的孙女还可以做皇后。 转眼,天又黑了。 众臣跪了一天,终于可以稍事休息。 卫国公靖国公和吏部尚书三人一同去探望太子殿下。 没曾想,到了寝室外就被拦下了。 东宫侍卫统领贺祈拱一拱手“请三位大人见谅。皇后娘娘下了凤旨,太子殿下今日刚醒,身体虚弱,不宜见任何人。请三位大人回去歇着,等太子殿下能见人了,自会宣召大人们前来。” 卫国公瞥了贺祈一眼,沉声说道“我们只看太子殿下一眼,确定殿下安然无事,便能安心了。” 贺祈没有半点要让步的意思“末将只听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号令。” 卫国公“” 卫国公碰了个硬钉子,心里有些恼怒。不过,他颇有城府。面上并未露出不快,反而张口称赞“贺统领对太子殿下一片忠心,令人敬佩。” 贺祈俊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末将最大的心愿,就是成为大楚的忠臣良将。” 一个毛头小子,也敢在他面前说忠臣良将 他是三朝老臣,是武将勋贵之首。论资历,就是贺祈的亲爹平国公在他面前也得低头喊一声江伯父。这个贺祈,眼里只有裴皇后和太子,压根没将他放在眼底。 卫国公心里重重哼了一声。 贺祈神色未变。 经历过大皇子等人联手刺杀一事,裴皇后现在杯弓蛇影,能信得过的人,只有朱启珏和他。朱启珏去守着天牢,他领着侍卫守护太子安危。 君臣之间,也有角力。天子强势手段凌厉,能压制住群臣。反之,天子被众臣架空,空剩一个名头,皇命出不了京城。这种事在历朝历代也不稀奇。 六皇子还没登基,现在还是太子,又正值最虚弱的时候,防备群臣也是应有之义。 靖国公也不甘心就此离去,张口说道“太子殿下身中剧毒,众臣心中忧虑牵挂。我等前来亲自看一眼,确定殿下安然无事。如此也能安抚群臣。请贺统领去禀报皇后娘娘一声,皇后娘娘仔细斟酌,就能体会我们的一片苦心了。” 贺祈油盐不进,动也不动“皇后娘娘守了太子殿下一整日,刚歇下不久。末将不敢轻易惊扰。” 靖国公“” 靖国公也碰了个硬钉子。 气氛略有几分尴尬。 吏部尚书只得张口打圆场“天色晚了,现在惊扰娘娘和太子确实不合适。不如我们先回去,等明日天亮了再来。” 总算有个识趣的。 贺祈赞许地看了吏部尚书一眼“大人言之有理。” 得了,贺祈领着一众东宫侍卫将门拦得紧紧的,他们总不能硬闯。只能悻悻离去。 贺祈看着三人离去的身影,暗暗呼出一口气。 这件得罪人的事,别人做不了也不敢做,也只有他能拦下卫国公等人了。 “这个混账小子,仗着自己是东宫侍卫统领深得皇后太子信任,半点没将你我放在眼底听听他说的那些混账话,我要是再年轻二十岁,今日非动手教训他一顿不可” 卫国公去了靖国公的屋子里,狠狠地臭骂了贺祈一顿。 靖国公也是一肚子窝囊气,和卫国公一同骂贺祈。 骂过之后,靖国公出了心头闷气,转念一想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贺祈,对皇后太子确实忠心。不惜连你我一并得罪了,也没让我们进寝宫。” “说实在的,这份悍勇和凌厉,你我年轻的时候都远远不及。” 卫国公骂了一顿出出气,也没小气到不承认贺祈优秀的地步“年少一辈的少年中,确实无人能及贺祈。” 顿了顿,又道“也只有裴璋能和贺祈比肩。可惜,裴璋被亲爹连累,成了罪臣之子,前程尽毁,被流放去了岭南。” 靖国公听到裴璋的名字,立刻翻了个白眼“别在我面前提这个名字。” 要不是裴璋,他的孙女也不会彻底做了老姑娘。 过了年,叶轻云整整二十岁。在京城贵女中,这个年龄还没嫁人的,可算是绝无仅有了。 卫国公瞥了靖国公一眼“你也别嘴硬了。依我看,裴璋是个厚道人。不然,他真将你孙女娶过门。现在,轻云那丫头也就得去岭南了。与其遭那个罪,还不如一直养在府里。” 靖国公叹了口气,不想再提孙女,转而低声道“依你看,几位皇子行刺太子的事,晋宁侯和镇远候到底知不知情” 。 第七百二十四章 君臣(二) 皇子妃们和皇孙皇孙女都被连累进了天牢,这也就罢了。晋宁侯和镇远候也是倒了血霉,一同被关进了天牢。 上一个被关进天牢的永安侯,下场是何等凄惨 “当日二皇子犯下大逆不道的重罪,永安侯难辞其咎。那毒药确实是永安侯所敬献的。至于有没有挑唆,嘴皮子动一动的事,没亲耳听见,谁也不敢确定。” 卫国公淡淡道“不过,皇上说有,那就是有。永安侯也死得不冤。”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联手行刺太子,郑婕妤魏贤妃行刺皇后,这是证据确凿之事。晋宁侯镇远候有没有在暗地里掺和,这就得看皇后肯不肯放过郑家魏家了。” 靖国公心中一凛,和卫国公对视一眼“你的意思是,皇后会借着此事大开杀戒可是,皇后娘娘往日心肠最软” 卫国公目光闪动,压低了声音“往日是往日,现在是现在。” “以前有皇上在,什么风雨都是皇上挡着。现在皇上驾崩归天了,龙体还在棺材里没下葬,皇子们嫔妃们就敢对皇后太子下手。皇后要是手段不强硬一点,没等太子痊愈,宫中内外的人心就彻底散了。” 从人心安定的角度而言,便是卫国公也希望裴皇后坚定凌厉起来,震慑住宫中宵小之辈。 不过,这绝不代表他乐见裴皇后对重臣下手。 靖国公脑中飞快地转了起来,急急低语“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见皇后。问一问晋宁侯和镇远候的事。” 卫国公点了点头。 宣和帝是独断专行的帝王,喜怒无常,天威赫赫。众臣们对宣和帝既惊又畏。对软弱的裴皇后和敦厚的太子就没那么敬畏了。 卫国公靖国公自己大概都没察觉,他们提起裴皇后时,一口一个皇后,连娘娘两个字都懒得加。实在没多少敬意。 隔日清晨,天刚亮,卫国公靖国公便叫上吏部尚书一同来了。 吏部尚书是文官之首,也是宣和帝临终前钦封的顾命大臣。不过,卫国公靖国公摆明了一条心,他一个人斗不过两个,索性默默站在一旁。 贺祈依旧拦下了他们三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卫国公自恃身份,不肯再和贺祈作口舌之争主要是争不过太丢脸了。 好在今日裴皇后见了他们三人。 裴皇后孱弱的身体里,不知从何时起充盈了力量。 裴皇后端坐在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脸孔依旧苍白,双眸却格外明亮“太子确实醒了。不过,太子体内还有余毒,要慢慢清除调养。现在不能下榻,也不能操心。” “本宫下旨,任何人不能惊扰太子。” “贺统领奉本宫命令行事,有开罪之处,你们三个不妨都记在本宫头上。要算账,都由本宫一力承担。” 语气之强硬,简直前所未有。 饶是卫国公靖国公,也顶不住这样的话,各自弯腰低头请罪“老臣绝无不满之意,请皇后娘娘息怒。” 裴皇后眸光一扫,声音淡淡“你们没有不满就好。本宫心里惴惴不安,一夜都没睡好。总担心你们几个心中不快,迁怒于太子。” 身为臣子,何来资格迁怒太子 卫国公三人只得再次谢罪“老臣不敢请娘娘息怒” 裴皇后目光落在三个重臣的脸上,长长地叹了一声“孤儿寡母的,想守住皇上留下的江山,不是易事。太子就是太过善良心软,对兄弟们没有防备之心,才被人暗算,差点丢了性命。” “本宫也差点命丧郑婕妤魏贤妃之手,连累得程太医瑜美人都受了重伤。由此也可见,心软这二字,万万要不得。” “本宫若有说的不到行事不周之处,你们就看在皇上的份上,对本宫这个寡妇多多担待吧” 一张口,连死去的宣和帝都搬出来了。 口口声声自称寡妇,无疑是在讥讽臣子们咄咄逼人,有轻视欺负皇后之意。 卫国公三人不得不跪下“皇后娘娘说这些话,真是折煞老臣了。” “老臣对大楚忠心耿耿,从无不臣之心。更不敢有冒犯娘娘和太子殿下的意思。请娘娘明鉴” “娘娘胸襟宽广,老臣们有不是之处,还请娘娘见谅。” 三个老臣,加起来也有两百岁了。一个个发须皆白,颤巍巍地跪在裴皇后面前请罪。 裴皇后没出声,任他们三个跪了一炷香时辰,才令人将他们三人扶起。 展露威势过后,就是安抚了。 裴皇后温声道“本宫要照顾太子,皇上的丧事和安葬之事,就得托付给你们了。你们都是朝堂肱骨之臣,大楚的栋梁。有你们三人撑着,本宫也安心踏实了。” 卫国公第一个拱手应下“老臣领命,请娘娘安心,老臣一定尽心尽力。” 靖国公和吏部尚书也一同拱手表忠心“老臣定当竭尽所能,为娘娘和太子殿下分忧。” 裴皇后目中露出些许倦色,声音也温和了许多“本宫要去陪伴太子,就不多说了。朝中有什么事,你们三个商议着办。意见不一商定不下的,就令人给本宫送个信。” “本宫不懂什么政务。不过,有什么事,本宫定会为你们撑腰。” 说完这些,裴皇后便走了。 留下面面相觑一败涂地的三位老臣。 吏部尚书咳嗽一声“我们这就去灵堂如何” 不去还想怎么样 还想去看望太子不成 卫国公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率先迈步走了。 靖国公满心懊恼地跟了上去。 昨晚他和卫国公还盘算的好好的,见了裴皇后,先问太子的身体情形,再问晋宁侯镇远候如何处置。态度要强硬一点,让裴皇后应下将晋宁侯镇远候挪去刑部天牢,由刑部主审定罪。 朝臣有罪,被关在宫中天牢,于理不合。这等歪风邪气必须制止,这样的例子有永安侯一个就够了。 可惜,被裴皇后一番软硬兼施,他们连屁都没放一个,就灰溜溜地败下阵来。 第七百二十五章 牵连(一) 宫中天牢建在地下,平日由御林军侍卫看守。 朱启珏奉了皇后凤旨,领着一众御前侍卫接管了天牢。 天牢共有三层,每一处牢房都隔了一段距离。皇子们和魏贤妃郑婕妤被关在第三层,晋宁侯镇远候被关在第二层。皇子妃和皇孙皇孙女们在第一层。 大皇子有两子两女,四皇子有一个嫡子一个庶子,五皇子膝下只有一个庶女。最小的不满周岁,最大的也只有六七岁。 孩子们懵懂无知,从灵堂里被领进天牢,一开始还觉得狭小阴暗的天牢颇为有趣。半日一过,就开始闹腾着要离开。这两日哭声就没断过,天牢里哭声此起彼伏。 大皇子妃哭肿了双眼,到了今日,已经哭不出来了。就这么愣愣地坐在地上,不言不动,像一尊雕像。 庶子庶女年幼,哭声惹人厌烦。她的儿子循哥儿已经七岁了,是孩童里最大的,也到了懂事的年龄。 循哥儿默默地坐在亲娘身边,握着亲娘冰冷的手。 大皇子妃恍惚中看了儿子一眼,然后,惨然地笑了起来“循哥儿,你的父亲犯下大错,死路一条。我们这回都要被他连累了。” 大皇子野心勃勃,对皇位有着固执又疯狂的执念。铤而走险,走了这一步死棋。 谋逆是死罪,二皇子妃母子当日能逃过一劫,有一半是因为二皇子是裴皇后嫡子。如今,裴皇后岂会不斩草除根 循哥儿眼睛发红,小声问道“母妃,我们会死吗” 大皇子妃以为自己的泪水已经干涸。听到这短短的几个字时,却失声痛哭起来。 她伸手搂住循哥儿,哭得撕心裂肺。 她死了也就罢了。这样心惊胆寒的日子,她早就活够了。可她的儿子还小啊还没长大成人。 她现在真恨大皇子。 要死他自己去死,为何要连累她们母子 “母妃,我害怕。”循哥儿也小声哭了起来,他用单薄的胳膊搂住亲娘。一旁昏睡的妹妹被惊醒,也爬了过来,钻进亲娘兄长的怀抱里“母妃,大哥,我也害怕。” 大皇子妃搂着一双儿女,泪流如雨“都别怕。我们母子三人,生在一处,死也在一起。到了黄泉地下,我们还在一起。” 一旁的梁侧妃叶侧妃也各自搂着孩子哭了起来。 凄厉的哭声从门缝里飘出去,传到数米外的另一间牢房里。 四皇子妃魏芳华神情木然,默默将怀中的儿子抱紧。她的儿子只有一岁多,刚学会叫父王母妃。 一旁的庶子更小,才满周岁,被亲娘搂在怀里。哭累了已经睡着了。 进了天牢,还有出去的那一日吗 她嫁给四皇子之后,夫妻相敬如宾,不温不火。四皇子喜好在书房里养几个漂亮的内侍,她只做不知。在怀了身孕生下儿子之后,她深深松了一口气。 有了子嗣,她不用再逼着自己和四皇子亲近。以后好好将儿子养大,丈夫靠不住,靠儿子就是了。 她不在乎什么富贵权势,只要能平安度日就行。 可惜,天不随人愿。就这么一点小小的愿望,也被无情打碎了。 当知道四皇子和大皇子五皇子合谋行刺太子的那一刻,她就绝望了。 进了天牢后,大皇子妃那一边哭声没停过。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一直抱着她的孩子。在孩子哭闹时,她轻轻拍着孩子的后背,心里默念。 孩子,你投错了胎。下辈子眼睛睁亮一些,投个好人家,平平安安活一辈子。 另一边的牢房里,传出的不是哭声,而是叫嚷怒骂声。 是五皇子妃郑清涵。 “来人,快放我出去” “五皇子做了什么,和我有什么相干。又不是我拿着匕首去行刺太子。凭什么要将我关在天牢里快些放我出去我要去见母后” 疯狂的叫喊声,自郑清涵进了天牢之后,几乎没有停过。两日过来,郑清涵已经喊哑了嗓子,依然不肯罢休,每天少说也要喊个十回八回。 郑清涵的疯狂嘶喊,没能引来任何人。却吓坏了同一个牢房里的女婴。 这个女婴是五皇子侧妃所生,还不满周岁。女婴被嫡母如厉鬼一样的叫喊声吓得直哭,嫩嫩的小嗓子已经哭不出声来了,小胳膊小腿一抽一抽,看着煞是可怜。 五皇子侧妃也哭红了眼睛,边哭便低声恳求“皇子妃娘娘,微姐儿还小,禁不住吓。求娘娘别再喊了” 话还没说完,郑清涵便如疯牛一般冲了过来,伸手重重打了侧妃两记耳光“我要做什么,你也配多嘴。” 五皇子侧妃这两记重重的耳光扇得眼冒金星,颓然倒在地上。不过,护住孩子是亲娘的本性。就是在这一刻,五皇子侧妃依然紧紧搂住了女儿。 她蜷缩着身体,将女儿护在怀里。默默忍受着身后的踢打。 郑清涵将一腔愤怒怨憎都发泄到了侧妃身上,拳打脚踢一顿还不解气,伸手从侧妃手中抢过女婴“都是这个丧门星,自打她出生,就没一桩好事。反正也活不成了,将她给我,我现在就摔死她。” 女婴哭不出声音来,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一直咬牙逆来顺受的侧妃,再也忍不下去了。 她像疯了一般跳起来,用尽全力夺回女儿,然后以头重重撞在郑清涵的肚子上。郑清涵压根没想到这个懦弱的女人敢反抗,猝不及防之下,被撞得踉跄摔倒,后脑勺重重磕到了床榻边上。 后脑勺一阵剧痛,缓缓流出湿热的液体。 郑清涵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五皇子妃侧妃眼中满是泪水,紧紧搂着女儿,不停喃喃低语“微姐儿别怕。谁敢伤你一星半点,我豁出这条命,也不饶了她。” 尊卑有别。平日在五皇子府里,她不知受了多少磨搓闲气。谁让她是侧妃是妾,什么委屈都只有受着的份。 可她也有忍不下去的时候。 女儿是她的心头肉,五皇子妃要摔死她的女儿,她绝不能再退缩忍让。 第七百二十六章 牵连(二) “朱统领,不好了。” 一个侍卫面色凝重地来禀报“属下刚才去天牢里送饭,五皇子妃后脑磕中了床榻,昏迷不省人事,流了许多血。要是不管不问,只怕会闹出人命来。” 朱启珏也皱了眉头。 到底如何处置皇子和皇子妃们,现在谁也不知道。裴皇后只令他严加看守天牢,其余的什么都没说。遇到这等事,他就得斟酌着自己处理了。 眼下太医们要么在保和殿,要么在椒房殿。为了区区一个五皇子妃,还是别惊动裴皇后了。 朱启珏略一思忖,便低声道“你去寻一个药童来,带些上药和纱布,为五皇子妃治伤。” 宫中除了太医,还有一些药童。这些药童也懂些医术。宫女或内侍们生病了,大多会私下请药童来看诊。 眼下不能惊动裴皇后,也不可能请太医进天牢,便只有请药童了。 侍卫立刻应下。 小半个时辰后,朱启珏亲自领着药童进了天牢。 厚重的铜锁被打开。 一阵血腥气混合着闷气臭气迎面扑来,令人作呕。 五皇子妃郑清涵还维持着之前摔倒的姿势,头下全是血迹。五皇子侧妃瑟缩地抱着女婴,全身颤抖个不停,面上努力地挤出无所畏惧的神情来。 看来,郑清涵受伤一事,和这个侧妃有关。 药童忙上前为五皇子妃治伤。 朱启珏迅速瞥了五皇子侧妃一眼。 五皇子侧妃眼睛通红,声音颤抖不已“我我不是成心害皇子妃娘娘。她对我拳打脚踢,拿我出气,我从没还过手。可她要抢我的孩子,要将我的孩子摔死。我一急之下,就推了她。” “她要是死了,我给她偿命。可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驸马,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 说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猛地用力磕头。 朱启珏一惊,立刻说道“你别磕头了,孩子还在你的怀里,别伤了孩子。” 这句话果然比什么都管用。 五皇子侧妃果然不磕头了,眼泪哗哗往下流。她怀中的女婴,依旧抽搐着小身子。 朱启珏心中也是一阵恻然。 罪魁祸首是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还有魏贤妃和郑婕妤。和这些皇子妃和孩子没什么关系。可惜,她们现在都受了牵连。 那个药童医术不错,很快为郑清涵清洗敷药包扎。然后起身说道“驸马,小的只会治外伤。五皇子妃脑中有没有受伤,小的不知道,也不会治。” 朱启珏嗯了一声,低声说道“你去看看微姐儿,是不是有些不妥。” 小小的女婴脸孔通红,手脚不时抽搐,一看就是发热之兆。 朱启珏所料不错,药童上前一碰触微姐儿的额头,就知不对劲。微姐儿这是发了高烧。微姐儿还不满一岁,这么小的孩子,发高烧是很危险的事。 药童有些为难地说道“这得熬汤药喂下,最好再以温水擦拭身体降温。可这里到底是天牢,熬药多有不便” 五皇子侧妃哭着跪下,一边磕头一边哀求“我求求你们,救救我的孩子。” 朱启珏心肠柔软,见不得这副情景,一咬牙说道“罢了,我就做一回主,给你们母女单独换一间牢房。每日会有人熬药送热水给你们。” 五皇子妃侧妃连连磕头道谢。 朱启珏心里也不是滋味,低声吩咐下去,让这对无辜受连累的母女进了一间宽敞干净些的牢房。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一个时辰后,朱启珏又去了第二层天牢。 晋宁侯和镇远候分别被关在天牢的两侧,中间隔了几十米的通道。别说交谈,就是哭喊都未必听得到。 朱启珏先去看晋宁侯。 晋宁侯被关进天牢,郑清淮也受了牵连。不能再留在宫中,被撵出宫回府。 临出宫前,郑清淮红着眼求好友“启珏,我不知道父亲有没有掺和行刺太子一事。我只求你,在天牢里照顾我父亲一二。” 朱启珏叹了一声应下“好,我答应你。” 朱启珏颇为守信,每天都去看两回“郑三嘱托我多照顾侯爷一二。惭愧的很,我不敢也不能为侯爷求情。” 短短两日,晋宁侯苍老了许多,闻言苦笑一声“多谢驸马了。” 没想到,昔日看着长大的纨绔少年郎,如今都有出息了。朱启珏还做了驸马,深得皇后太子信任。 朱启珏略一犹豫,低声问道“晋宁侯,大皇子几人联手刺杀太子,此事你是否知情” 晋宁侯抬眼看向朱启珏,不答反问“是或不是,有什么区别” 大皇子四皇子罪证确凿,郑家受牵连也成了定局。裴皇后和太子狠下心肠,就会斩草除根。郑家就会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如果裴皇后母子肯抬一抬手,只降罪他一个人,放过郑家满门,就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朱启珏心里有些沉重,不再多问。他低声说道“五皇子妃受了伤,我令药童为她治伤。能不能治好,暂且不好说。” 晋宁侯没有出声。 他自身难保,也顾不得五皇子妃如何了。 朱启珏默默退了出去,走到了通道尽头的另一处牢房。 镇远候被关在这处天牢里。 朱启珏开了锁,推门而入。镇远候神情还算镇定,对朱启珏说道“如果皇后娘娘问起,你就代我回禀,五皇子行刺一事,我从头至尾都不知情。” “如果要降罪,我这条命只管拿走。只希望娘娘和太子殿下能放过魏家老少。” 勋贵豪门,彼此联姻,盘根错节,关系复杂且微妙。 看着镇远候慷慨赴死的神情,朱启珏心里不是滋味。他略一点头“好,娘娘若问我,我就将侯爷的话告诉娘娘。” 朱启珏又去了第三层天牢。 这一层天牢里血气味更重。 郑婕妤的尸首被放在大皇子四皇子身边,五皇子的尸首就在魏贤妃身旁。 看守天牢的侍卫一脸凝重的过来了,低声禀报“贤妃娘娘情形不太对劲,请朱统领前去看看吧” 第七百二十七章 自尽(一) 五皇子死了两天,尸首已经凉透了。 万幸此时天气寒冷,尸首僵硬,暂时没什么异味。 鬓发散乱的魏贤妃,坐在儿子的尸首边,神情似哭似笑,口中不停低声呢喃。 “阿康,我对不起你,是我这个亲娘害了你。” “我不想死,我想活。我明知郑氏那个贱人不怀好意,还是抱着希望跳进了坑里。连累得你送了性命。如果我安分等着殉葬,你也不会出事。都是因为我,你才挺然走险。” “阿康,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去地下陪你。” 铜锁被打开,旋即门被推开。 光线暗淡,看不清魏贤妃脸上的神情,只听到她神经质一般的低语。 朱启珏对魏贤妃实在同情不起来。 他没有走上前,站在门边,目光落在魏贤妃的身上。 魏贤妃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显然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了。 朱启珏张口,喊了一声“贤妃娘娘。” 魏贤妃恍若未闻,继续低声和五皇子说话“下辈子,你别做我的儿子,也别投胎到天家做皇子。投胎去一个地主家,傻些笨些也不要紧,娶个媳妇生几个孩子,照样快活地过一辈子” 魏贤妃这是疯了。 朱启珏心里无声叹了口气。 这看守天牢,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差事。 朱启珏重新锁上门。还没等他离去,就听到咚地一声巨响。朱启珏心中一凛,迅速再次开门。 魏贤妃撞墙自尽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撞在墙上,整个身体以诡异扭曲的姿势倒在墙边,墙上一抹鲜血,格外刺目。 保和殿里,裴皇后正坐在床榻边。 六皇子面色苍白地昏睡着。 六皇子熬过了第一关。不过,身体里的余毒,还得慢慢清除,身子也得慢慢调养。 一个宫女走了过来,轻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驸马有事求见。” 裴皇后嗯了一声,起身出了寝室。 朱启珏面色不太好看,先拱手行了礼,然后才低声禀报“母后,魏贤妃娘娘撞墙自尽了。” 裴皇后的反应异常漠然“本宫知道了。” 朱启珏“” 朱启珏飞快地抬头看了一眼。 裴皇后的改变,令人心惊。 不过,眼下宫中这等情势,也容不得裴皇后再露出半分软弱。 裴皇后神色冷然地说了下去“传本宫口谕,准备两具棺木,将魏贤妃和郑婕妤的尸首放进棺木里。等皇上葬进皇陵的时候,将她们的棺木一并抬进皇陵。皇上令她们殉葬,她们提前死了也好,省了两杯毒酒。” “五皇子也葬进皇陵吧” 朱启珏低声应是。 裴皇后看向朱启珏“驸马是不是觉得本宫太过心狠凉薄” 朱启珏定定心神应道“宫中出了这么多事,母后雷厉风行,才能镇住宫中内心,安稳人心。” 是啊,心软善良宽和的人,在宫中根本活不下去。 宣和帝死了,再没人护着她了。她要变得坚强,变得心冷如铁,变得手段冷硬。 裴皇后沉默了片刻,问道“天牢里还有什么异样” 朱启珏将五皇子妃受伤一事道来,还有五皇子侧妃母女挪进另一间牢房的事。裴皇后显然不在意这些,随口道“这些小事,你斟酌权衡便可。晋宁侯和镇远候可有什么异常” 朱启珏顺势将晋宁侯和镇远候说过的话禀报了一遍。 裴皇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冷冷地扯起了嘴角“二皇子犯下谋逆重罪,永安侯被处死,裴家人被抄家流放。晋宁侯镇远候何能例外” “当日裴家人流放出京途中,被一伙刺客追杀。此事,和晋宁侯镇远候脱不了干系。你该不会以为,他们都是清白无辜的吧” 朱启珏哑然无语。 裴皇后也没再多说,淡淡道“你继续守着天牢。有谁找你说情,你一律推到本宫头上便是。” 朱启珏顿时有些心虚。 郑三找他求情的事,看来裴皇后已经知道了。不然,也说不出这些话来。 没等朱启珏再说什么,裴皇后便挥手示意,令他退下。 朱启珏走后,裴皇后起身进了寝宫。 正巧,此时六皇子也醒了。 六皇子元气大伤,声音十分微弱“母后,出什么事了” 裴皇后目光一柔,声音缓和“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你放心,一切都有母后撑着。你什么都别想,好好养身体。” 六皇子目中露出浓浓的愧疚自责。 裴皇后似是知道他的心思,轻声道“小六,你是你父皇立的太子。过些时日,等你父皇下葬了,你就要登基为天子。这大楚江山,是一副千斤重担,都要压在你的肩头。这是你的责任,你躲也躲不了。” “眼下,没什么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六皇子鼻间泛酸,点了点头。 半晌,六皇子才低声问道“容表姐的伤势如何了” 裴皇后心里一直牵挂着女儿,打起精神应道“我让你二皇嫂去照顾锦容了。今日她还让人送了信来,锦容伤势虽重,却没有性命之忧。” 除了生死无大事。 六皇子松了眉头。 魏贤妃母子的尸首被抬出天牢,装进了棺木里。 郑婕妤已经僵硬的尸首,也被抬走了。 四皇子被斩断右腕后,失血过多,在昏迷中被抬进天牢,很快发起了高烧。药童灌了几碗药下去,又为他右腕止血包扎。 四皇子这条命勉强捡回来了。不过,一直断断续续地发烧,口中胡乱呓语。 大皇子也没好到哪儿去。 贺祈出手十分狠辣,那一天几乎将生生将他打断了气。被抬进天牢后,他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 更可气的是,朱启珏那混账东西,见他外伤不明显,连汤药都省了。一派听天由命不问他死活的架势。 亲娘的尸首被抬走,大皇子吃力地转头看了一眼,然后闭上眼睛。 死都死了,哭哭啼啼的也没什么用处。 看这架势,他和四皇子也逃不了一死了,索性一家到地下团聚吧 第七百二十八章 自尽(二) 魏贤妃在天牢里自尽身亡。 宫中没有真正的秘密。裴皇后虽有封口的严令,可魏贤妃郑婕妤的尸首明晃晃地被抬出天牢,放进棺木。那棺木就放在灵堂旁的空屋子里,等着宣和帝安葬之日一同下葬。众宫妃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都知道这桩事了。 顾淑妃苍白着脸去了屋子里。 棺木里的魏贤妃一脸死青,尸首僵硬冰冷。 顾淑妃鼻间酸涩,泪水潸然而落。 她的脑海中,不停回荡着魏贤妃不甘又愤怒的哭喊声。 我什么都不该说什么心思什么怨怼都不配有我就该感恩戴德满心感激地赴死 魏贤妃到底不甘心,在绝望中拼死一搏,刺杀裴皇后。最后,白白赔上了五皇子一条性命。她自己也还是死了。 “你安息吧”顾淑妃哽咽着低语“来世别再进宫为妃了。” 来世,盼你嫁一个好夫婿,怜你惜你,视你为珍宝。 顾淑妃扶着魏贤妃的棺木哭了一场,又去见了郑婕妤最后一面。 郑婕妤也是自尽身亡。她没能杀了裴皇后,便用那支锋利的银钗刺进了自己的喉咙。此时,尸首早已僵硬,喉咙上的血洞看得人心弦颤栗。 顾淑妃没有再落泪,无声长叹后,令看守棺木的侍卫合上棺木。 然后,顾淑妃转身离去。 她的背影在烛火的照印下,萧索而悲凉。 顾淑妃心中悲痛,躺在床榻上辗转难眠。 四更天的时候,两个宫女神色慌张地来送信“启禀淑妃娘娘,大事不好了。王昭容娘娘和赵婕妤娘娘在一个屋子里上吊自尽了。” 顾淑妃脑中嗡地一声响。 她迅疾翻身下榻,脚落在地上的那一刻,骤然头晕目眩,差点摔倒。 身边的宫女急急扶住她的胳膊“淑妃娘娘” 顾淑妃听到自己的血液汩汩流动,她用力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才慢慢睁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来送信的宫女“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个宫女抽抽噎噎地禀报。 王昭容是七皇子生母,赵婕妤是八皇子生母。这两个宫妃是武将的女儿,进宫也有十二三年了。 宣和帝对美色并不看重,以前独宠郑氏,这几年所有心思都在裴皇后身上。也因此,王昭容和赵婕妤虽然生育了皇子,在后宫里却不惹眼,存在感稀薄。 说来可悲,她们两人生命中最引人注目的时候,竟是宣和帝令她们殉葬的那一刻。 郑婕妤和魏贤妃不甘心就此赴死,联手行刺皇后,几位皇子则合谋刺杀太子。王昭容和赵婕妤却没有这等胆量。 两人如行尸走肉一般,每日跪着守灵,等着殉葬那一天的到来。 魏贤妃在牢中自尽,和郑婕妤的尸首被放进棺木。王昭容和赵婕妤也没了活下去的勇气,她们两人凑到一起,哭了半夜,各自留下绝笔信,然后就用三尺白绫上吊自尽了。 “奴婢发现的时候,昭容娘娘已经气绝身亡了。”一个宫女哭泣不已。 另一个宫女也哭道“婕妤娘娘和昭容娘娘一同自尽。还留下了绝笔书。奴婢们来给淑妃娘娘送信,还有人去给皇后娘娘送信了。绝笔信也送给了皇后娘娘。” 宫中接二连三地死人,说来真不是什么好征兆。 顾淑妃心中似被千斤巨石压着,沉重得令人窒息。 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这就去见皇后娘娘。” 裴皇后比顾淑妃早一步被惊醒。 当顾淑妃前来求见的时候,裴皇后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神色还算平静“让她进来吧” 这几日,顾淑妃被一次又一次的噩耗震惊,此时面容惨淡,在烛火下异常苍白。她先行了一礼,轻声说道“皇后娘娘,王昭容赵婕妤的后事该如何处置” 人死都死了,没什么可多说的。 现在要紧的是怎么处置后事。还有,等天亮之后,该如何向众人交代这件事 裴皇后定定心神,缓缓说道“为她们两个准备棺木吧” “皇上的遗旨里,令她们四人殉葬。魏贤妃郑婕妤心存怨怼,刺杀本宫。落得横死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王昭容和赵婕妤,心念皇上对她们的恩宠,坦然赴死。这份忠贞,令人动容。” “将她们两人的棺木,单独放置在一间屋子里。传本宫口谕,让七皇子八皇子一同去为生母磕头,并守灵一日一夜,也算是全了他们这一世的母子情分。” 裴皇后这么说,也算给了王昭容赵婕妤死后的哀荣。更是在向众人昭示,会善待七皇子八皇子。 王昭容赵婕妤主动赴死,为的就是保全自己的儿子。如此,也算死得其所了。 顾淑妃恭声应下,抬头之际,目光掠过裴皇后身边的桌子。 桌子上放了两张薄薄的纸。 这就是王昭容和赵婕妤的绝笔信了。 裴皇后看着顾淑妃“这是王昭容赵婕妤的绝命书,你想看,不妨过来看看。” 顾淑妃收敛心神,恭声应道“这绝笔信既是写给皇后娘娘的,臣妾如何能攒越天快亮了,臣妾这就去安排王昭容赵婕妤的后事。” 顾淑妃谨小慎微多年,便是深受裴皇后器重信任,也不肯逾矩。 裴皇后淡淡道“你不想看也罢。她们两个主动求死,是被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的事惊到了。所以,才会主动赴死,令本宫释去疑心,以此保全七皇子八皇子。” “这一片慈母心肠,本宫定会成全她们。” 顾淑妃心里泛起阵阵凉意。 她熟悉的那个温和心软的裴皇后不见了。眼前的皇后娘娘,听闻两个宫妃的死讯,连眉头都未动,平静得近乎冷酷。 从今日起,她得愈发谨慎仔细。 顾淑妃再次恭声告退。 裴皇后略一点头。 顾淑妃眼里的敬畏惊惧,她清楚地看在眼底,心中却没什么波澜。 她现在已经能慢慢理解体会到宣和帝生前的“独断专行”“喜怒无常”“天威难测”了。身在其位,要震慑住所有人,心慈手软万万要不得。 第七百二十九章 丧母 天亮时,诰命夫人们敏锐地发现,灵堂里又少了两位嫔妃的身影。 “这是怎么回事” “听闻王昭容和赵婕妤两位娘娘,昨夜用三尺白绫轻生自尽了。” “既是要殉葬,早几日晚几日也没什么区别。她们主动赴死,倒是能保全七皇子和八皇子殿下了。” “说的也是。反正都要死,这么死还有些用处。” 诰命夫人们窃窃私语几句,在瞥到顾淑妃的身影时,很快闭上嘴。 裴皇后一直守着太子,灵堂里所有琐事都由顾淑妃拿主意。顾淑妃熬了这么多天,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苍白,十分憔悴。 顾淑妃先张口说道“王昭容赵婕妤昨夜主动求死,皇后娘娘感念她们两人的忠贞,特意下旨,令七皇子殿下八皇子殿下今日为两位娘娘守灵。” 诰命夫人们都是挑眉通眼的人物,听了这话,立刻齐声道“皇后娘娘仁慈。” 顾淑妃轻声道“此事大家都知道了,也别私下闲议了。免得传入皇后娘娘耳中,令娘娘不喜。” 诰命夫人们一同应下,各自闭上嘴。 顾淑妃走到前面跪下。 平国公太夫人看着顾淑妃的身影,眉头微微一皱。 这宫里实在不太平。接连死了这么多人,就连空气中都似漂浮着血腥气。 这一场风波,早已将贺家卷了进去。贺祈是东宫侍卫统领,一直守护太子安危。而孙媳程锦容,替皇后娘娘挡下了刺杀身受重伤,也不知现在到底如何了 太夫人思绪纷纷,却也无可奈何,忍不住叹了口气。 七皇子八皇子一直在保和殿的外灵堂里守灵。 几位兄长联手刺杀太子的事,令两个尚未长大的皇子心惊胆寒。这几日,他们两个被吓得夜里都没敢合眼。 昨夜王昭容赵婕妤轻生自尽一事,他们两个也懵懂不知。直到天亮了,噩耗才传到他们两人耳中。 十岁的七皇子一张白胖的小圆脸,早已瘦了一圈,听到亲娘自尽的噩耗时,七皇子眼前一黑,很快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比哭亲爹要惨烈多了。 八皇子有些木楞,哭都哭不出来,不停地喃喃问道“父皇还有一个月才下葬。母妃还能再活一个月,为什么昨夜就要死” 来送信的宫人,唯恐八皇子出言不慎触怒裴皇后,含着热泪道“婕妤娘娘留了一封信给殿下。殿下先看看信吧” 八皇子有些茫然地接过信,半晌才低头看信。只看了两行,眼泪就滚了出来。 王昭容也留了一封信给七皇子。 七皇子一边哭一边看信。 王昭容和赵婕妤一同寻死,死前两人凑在一起,各自写了两封绝笔信。一封是给裴皇后的,恳求裴皇后多多照拂自己的儿子。另一封给儿子的信,也没写太长,在信里反复叮嘱他们要孝顺皇后,事事都听太子的话。 七皇子八皇子一边看信一边抹眼泪。 待两人被领到亲娘的棺木前磕头时,兄弟两个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皇后娘娘有凤旨,两位殿下可以为昭容娘娘婕妤娘娘守灵一日。” 七皇子八皇子哭着领了旨。 这里就是停放棺木之处,算不得灵堂。兄弟两个各自跪在蒲团上,很快就哭哑了嗓子。守在一旁的宫人,也悄然红了眼眶。 郑婕妤和魏贤妃犯下刺杀皇后的重罪,死不足惜。王昭容和赵婕妤就有些可怜了。 哭了大半日,七皇子的眼泪都哭干了。他哑着嗓子低声说道“八弟,我们别哭了。趁着今日还能到这儿来,再见母妃最后一面吧” 八皇子用袖子摸了眼泪,用力点点头。 两人各自到了棺木前,令人抬开棺木盖。很快,王昭容赵婕妤的面容就出现在眼前。 上吊自尽的人,面容难免有些狰狞。七皇子八皇子当然不会嫌亲娘死后难看,又哭了一场。 守了一天一夜后,两位皇子去见裴皇后,给嫡母磕头谢恩。 裴皇后轻叹一声“罢了,你们两个都起身吧” “宫里接连出了这么多事,本宫知道,你们两个心里惴惴难安。不过,日子总得过下去。你们叫本宫母后,以后本宫就和你们的亲娘一样。” “有什么事,你们只管来找本宫,本宫一定为你们撑腰。” 顿了顿,裴皇后又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希望你们别辜负了王昭容和赵婕妤的苦心,在宫中安然长大成人。” 七皇子略大半岁,比八皇子反应快了一些,红着眼眶谢恩。 八皇子稍迟一步,也很快说道“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然后,七皇子和八皇子一起张口,求见太子。 “我们这几日一直忧心六皇兄,不知六皇兄现在如何了” “我们想见亲眼见六皇兄一面,求母后恩准。” 有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先例在前,裴皇后如何能应允她目光一扫,淡淡说道“你们六皇兄要安心静养,等小六身体大好了,你们再见他也不迟。” 八皇子还想说什么,七皇子迅速扯了扯八皇子的衣袖,抢先一步应道“儿臣都听母后的。” 对,他们要听母后的。 八皇子吸了吸鼻子,不吭声了。 王昭容赵婕妤的死讯,也传进了程锦容的耳中。 程锦容不能起身,这几日一直躺在床榻上。喝药吃饭洗漱更衣等等,皆要人伺候。二皇子妃没抢着做这些琐事,她每日陪在程锦容身边,不时将宫中发生的事告诉程锦容。 昨天听到的是魏贤妃的死讯。 今天听到的,是王昭容赵婕妤自尽一事。 “皇后娘娘恩厚仁慈,下旨令七弟八弟为生母守灵一日一夜。”二皇子妃轻声说道。 程锦容默然不语。 短短几天,宫里死了多少人 该死的,不该死的,可恶的,可怜的,都死了。 裴皇后的改变,不必二皇子妃细述,她也隐约察觉到了。 换在以前,裴皇后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来看她。而现在,裴皇后多了克制和计量,手段也越发凌厉。 。 第七百三十章 养病 卧榻养病的日子,寂寞又漫长。 时间像停止了流动,过得十分缓慢。 好在有二皇子妃不时说话解闷,程锦容也不时调整心情,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程锦容定定心神,轻声说道“可怜天下慈母心。王昭容和赵婕妤为了两位皇子主动赴死,也算死得其所。” 二皇子妃无声轻叹“换了我,落到这等境地,我也会这么做。”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二皇子妃张口打破沉默“也不知六弟现在如何了” 事关太子身体的消息,除了之前传出的“太子已经醒来”之外,就没了第二桩。裴皇后下了封口令,严禁任何人打探有关太子的消息。 程锦容心里也惦记着六皇子,口中轻声道“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殿下当日身中剧毒,虽抢了一条性命回来,要完全恢复如初,却不是易事。少说也得静养个一年半载。” 二皇子妃略略皱眉“等父皇龙体安葬后,就是新帝登基大典了。名不正则言不顺,这登基典礼万万不能少。若是到时候六弟身体不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总能想法办法来应对。”程锦容淡淡道“你我尽可以放宽心。” 对六皇子有威胁的大皇子四皇子,即将被谋逆重罪惩处。五皇子已经死了。剩下的七皇子八皇子都还年少,对六皇子而言根本不是威胁。 只要六皇子能保住性命,这皇位就是他的。 二皇子妃故作轻松地说道“这些事,就让朝中众臣去烦心吧不必你我操心了。” 程锦容扯了扯嘴角,表示赞同。 二皇子妃将话题扯到了孩子身上。 这样的话题,最安全不过。 程锦容想到阿圆阿满,心中十分牵挂,忍不住叹道“他们两个自出生后,就没离开过我身边。这些时日,不知会不会闹腾着要亲娘。” 二皇子妃轻声安抚“等你身体好一些了,就向母后恳请出宫,回府养伤,一边照顾两个孩子。” 程锦容点点头。 宫中经历了这么多变故,裴皇后所有的心思精力,都得放在六皇子的身上。她在宫中,已经帮不了什么忙,倒不如早些离去。 一晃又是五六日。 程锦容静心养伤,伤势有了好转。已能被扶着在床榻上小坐片刻。 瑜美人除了不能抬手臂之外,已经能行走自如。每天都要来个回,陪着程锦容说话解闷。 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就是这么一点一点相处累积而来。 瑜美人私下里不时嘀咕“都快十天了。皇后娘娘一直没回过椒房殿,贺统领也没来看过你。看来,太子殿下情形不太美妙。” 瑜美人是裴皇后的心腹。对着瑜美人说话,程锦容无需顾忌,比对二皇子妃说话直接多了“殿下死中求生,难之又难。娘娘只能一直守着殿下。” “贺祈是东宫侍卫统领,身手极高,又忠心可靠。除了他之外,娘娘根本信不过别人。” 什么时候六皇子脱离险境了,贺祈才能脱开身来看她。 瑜美人怜惜地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失笑“这么看我做什么。有瑜娘娘和二皇子妃娘娘每日陪着,我区区一个太医,何德何能,心中不知何等感激庆幸。” 瑜美人也被逗乐了。待舒展眉头时,忽然想起这还是丧期,她身为宫妃,不该面露笑容。 瑜美人很快收敛笑意。 程锦容低声问道“天牢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瑜美人也压低声音“倒是有两件。五皇子妃和侧妃起了口角,被侧妃推倒在床榻边,后脑勺被磕破,流了许多血。驸马请了药童进天牢,为五皇子妃治伤。” “听说五皇子妃性命无碍,却被撞坏了脑子,现在疯疯癫癫的。” 五皇子妃郑清涵在宫中内外都没什么好名声。也不知她做了什么,逼得老实温顺的五皇子侧妃动了手。 程锦容对郑清涵的死活毫不关心,随意嗯了一声。 瑜美人又说道“四皇子被贺统领斩断右腕,失血太多,进了天牢一直高烧不退。药童没那个能耐治好四皇子,听闻前两日,驸马去求见皇后娘娘。” “后来,皇后娘娘派了一个太医前去,为四皇子看诊。总算勉强救回了四皇子一命。” 瑜美人说着,颇有些愤愤不平,低声道“娘娘也太心软了。要我说,这等人还救他做什么。就该任他死在天牢里。如此才能解娘娘和太子殿下心头之气。” 程锦容眸光微闪,低低说道“娘娘这么做,才是对的。” “不管四皇子做了什么恶事,一日未论罪惩处,就不能任他这么死在天牢里。到底是皇上的儿子,也是太子殿下的兄长。” 简单来说,你可以不仁,我不能不义。就算是为了太子脸面和仁厚的名声,也得先留四皇子的性命。 不管到了何时,都得牢牢占住大义两个字。 瑜美人若有所悟,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反正他们都是娘娘手心里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让他们多活几日,也能给殿下挣些好名声。” 程锦容略一点头。 如此,又过十天。 此时出了正月,宣和帝停灵一月有余。 寒冬过去,初春已至。 瑜美人带着伤去灵堂跪灵,程锦容也能勉强下榻,走上几步,额上便满是细汗。衡哥儿在一旁拍手给她鼓劲“程太医,你慢慢走。走完一圈,我送一颗松子糖给你。” 童言童语,稚嫩可爱。 程锦容抿唇轻笑,在宫人的搀扶下,继续慢慢向前走。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角余光里。 程锦容心里猛地一跳,倏忽转头看去。 贺祈大步走过来,伸手将她搂进怀中,声音沙哑低沉“对不起,阿容,这么多天我一直没能陪着你。” 二皇子妃抱起衡哥儿,悄然离开。宫人们也识趣地退下。 程锦容眼眶有些发热,将头迈进贺祈的胸前。 第七百三十一章 夫妻 过了许久,程锦容才抬起头来。 她眼中有水光,他的眼眶也微微泛红。 她略有些吃力地伸手,轻抚他的下巴“瞧瞧你,怎么这般憔悴难看。胡子也冒出来了,这般落魄,一点都不俊了。” 贺祈满心的酸楚温柔,将头靠在她的额头上,低声说道“我待会儿就去沐浴更衣,收拾得干干净净再来陪你。” 程锦容轻笑一声“这么一说,好像我最喜欢的就是你的美色。” “难道不是吗”贺祈故作讶然地挑眉。 夫妻两人对视一笑。 贺祈抱起程锦容,放在床榻边,然后紧紧依偎着她坐下,目光在她的脸上转了一圈。 还好,面色还算红润,甚至略略丰润了一些,可见伤养得不错。 他的目光又落在程锦容胸前的受伤之处,低声问道“阿容,你胸口的伤势现在如何了” “万幸没伤到五脏六腑,当时血流了不少,养了二十多天,已经好多了。” 程锦容轻笑着说道“这二十多天,我天天躺在床榻上,喝药吃饭都有人喂,连手指都不用动一下。二皇子妃娘娘每天守着我身边,还有瑜娘娘时常来陪我说话,过得不知有多好。” 程锦容越是说得轻松惬意,贺祈心中越觉愧疚“对不起,这么多天,我一直没能分身来陪你” “你要守着太子,”程锦容轻声拦下贺祈的自责“在这样的情形下,没什么比太子的安危更重要。” 贺祈苦笑一声,声音愈发低沉晦涩“我前世经历过数次生死一线的险境。不过,都不能和当日相比。” “其实,我已经察觉出不对劲,做了防备。可我所料想的,是他们会派人来刺杀太子。我根本没想到,他们会丧心病狂地亲自动手。” “而且,他们三个一同向太子出手。时间仓促紧急,我尽了全力,拦下四皇子,斩杀了五皇子。大皇子却是怎么也拦不下了” 时隔二十多天,那一日的惨状依然历历在目。 贺祈目中闪过沉痛和自责,低声娓娓道来。 程锦容只知太子遇刺,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楚完整地听完事情原委,不由得心惊肉跳。 “五皇子被我杀了,郑婕妤自尽身亡。魏贤妃的身边就是五皇子的尸首,哪一个亲娘也禁不住这样的折磨,魏贤妃很快也撞墙自尽了。” 程锦容沉默片刻,轻声道“皇后娘娘恨她们入骨,又不想手沾鲜血,所以才会故意这么做。” 裴皇后就是逼魏贤妃自尽。 王昭容和赵婕妤都被吓破了胆,在魏贤妃死后很快一同上吊自尽,是要以自己的性命祈求裴皇后给七皇子八皇子一条生路。 裴皇后已经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皇后很快,就是裴太后了。 这世间,没人比贺祈更了解程锦容。 他轻叹一声,在她的耳边低语“皇后娘娘和太子同时遇刺,你身受重伤,太子也差一点死在当日。皇后娘娘大受刺激,说话行事全然变了一副模样。” “她不仅是你亲娘,也是太子生母,是大楚未来的太后。” “阿容,等皇上安葬后,你就自请离宫回府吧” 程锦容已经不宜留在裴皇后身边了。 程锦容咽下喉间酸楚,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贺祈又是一声叹息,搂住程锦容,给她无言的安慰。 程锦容并未低沉太久,很快打起精神来“你今日能来看我,看来太子殿下已经没有大碍了。” 说起六皇子,贺祈的眉头也悄然舒展开来“这二十余天,太子殿下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多是诊脉喝药泡药沐。” “我不通医术,也能看出殿下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今日一大早醒来,神智十分清醒,特意张口吩咐我来陪你一日。” 程锦容目中有了笑意。 “不过,我私下问了提点大人。”贺祈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提点大人说,太子中了剧毒,当时毒发攻心,差一点就命丧当场。现在虽抢回了这条命,太子身体却伤了元气根本,以后身体会比常人弱得多。要精心调养才行。” 程锦容微微轻叹“能活下来,已是幸事了。” 世间哪有十全十美的事。 然后,程锦容皱了皱鼻子“你这是有多少天未曾沐浴更衣了” 贺祈咳嗽一声“你真想知道吗” 程锦容“” 算了,不问也罢。程锦容笑着催促“你先去沐浴吧” 小半个时辰后,宫人悄然来禀报“程太医,贺统领大概是累极了,沐浴更衣后,一直没叫人。我们等了一炷香时辰,觉得不对劲,仗着胆子推了门。这才发现贺统领在屏风后的小榻上睡着了。” 这段时日,最累的人就是贺祈。 程锦容听得心疼之极,低声吩咐“先别惊动他了,让他好好睡一觉。” 贺祈这一睡,就是大半日。 睁开眼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斜。 贺祈有些懊恼,匆匆起身去了程锦容的屋子“真没想到,我这一睡就是大半天。我还说来陪着你,真是不该。” 程锦容心疼地摸了摸贺祈的俊脸“这些日子,你一定累坏了。我有手有脚,伤势也在好转,你不必忧心。” “对了,你一定饿了。我让人备了饭菜,这就令人送来。” 守灵期间,众人穿的是素服,吃的是素食。此时御膳房送来的大食盒里,放了六道素菜,另有热腾腾的羹汤和数样面点。 贺祈这大半个月既没睡好也没吃饱,此时睡了大半日,元气恢复了一半。再将眼前热腾腾的饭菜一扫而空,填饱了肚子,整个人都像重新活了过来。 程锦容沉郁了月余的心情,也悄然舒展飞扬。 程锦容受了伤,夫妻两个不能过分亲热。贺祈搂着程锦容入眠,美美地睡了一整夜。 天亮后,贺祈和程锦容道别,继续去太子身边当差。 程锦容面上笑意未退,宫人便满面喜悦地来禀报“皇后娘娘来探望程太医了。” 。 第七百三十二章 道别 裴皇后来了。 程锦容的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很快隐没眼底,慢慢起身,走到门边相迎。 裴皇后很快现身,熬了这么多天,裴皇后愈发憔悴,精神倒是不错。 见到裴皇后时,程锦容正要拱手行礼,没等弯腰,裴皇后便伸手扶住了程锦容的胳膊,口中嗔道“你受着伤,不在床榻上躺着,怎么跑到门口来了” 语气和往日一般无二,还是那般亲昵温柔。 程锦容抬头,看到的是熟悉的关切。 不管裴皇后如何改变,变成什么模样,在她面前,永远是那个全心爱她的亲娘。 程锦容心中似被什么塞满了,涨涨的,也有一丝酸酸的。 裴皇后看着女儿,心里既欢喜又酸楚。她握着程锦容的手进了屋子里坐下,宫人们早已退出门外,将门关紧。 “锦容,这些日子本宫一直没来看你,实在对不住你。”裴皇后目中露出愧疚之色,低声叹道“当日小六命悬一线,宫中情势不稳,人心更是躁动不安。本宫只能守在小六身边,无法分身来陪着你。” “本宫能信得过的人,也只有贺祈。所以,贺祈被本宫一直留下,有他守着小六,本宫才能安心。便是驸马,本宫其实也没敢全信他。” “驸马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 “本宫令他看守天牢,他为郑氏请药童,又为了四皇子一事来求本宫。” 裴皇后语气中隐约有些不满。 四皇子被断了右腕,流血过多,又一直高烧不退。就这么死在天牢里,一了百了。偏偏朱启珏多事地来禀报。 如此一来,她就不能当做不知情了,只得做做样子,令太医去救四皇子。 程锦容没有出声,静静地聆听。 裴皇后心里想什么,根本不能让身边人知晓。憋了多日,此时对着程锦容,一股脑地倒了出来“魏贤妃的死,早在本宫预料中。王昭容和赵婕妤的勇气,倒是出人意料。” 程锦容终于张了口“听闻两位娘娘自尽前,写了绝笔信。” 裴皇后略一点头“本宫没心狠手辣到那等地步。七皇子八皇子老实安分,本宫便会好好照看他们长大。” “当然,前提是他们两个得真的老实安分才行。他们若心存怨怼,或是生出异心,我绝不会心慈手软养虎为患。” 换在以前,裴皇后绝不会说出这么冷硬的话来。 现在,这些话很自然地说出了口。 程锦容对裴皇后的改变,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在亲耳听到亲眼所见的刹那,心里还是一紧“娘娘” 裴皇后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到了嘴边的话,很自然地变成了“早就该这样了。” 裴皇后目中闪过一丝苦涩,低声道“是啊,你和小六一同受伤,我才幡然醒悟。这宫中,容不下心软,容不下善良。我早就该看清楚看明白了。” “以前是皇上护着本宫,护着小六。现在,本宫在改变,经过此事,小六也会改变。” “不过,不管到了何时何地,本宫永远是你亲娘,是最疼最爱你的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程锦容眼眶发热,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娘娘的心意,我都明白。” 裴皇后也红了眼,不过,她已经能克制住自己,不再掉半点眼泪“锦容,你的伤要慢慢静养。宫中情势复杂,不利静养。等过些时日,你就出宫回府吧” 程锦容将眼中热意逼退,轻声应下“好。就是娘娘不说,我也早有这个念头了。” 她进宫是为了亲娘。 现在,到了她该远离的时候了。 裴皇后用力握住程锦容的手,久久没有出声。 不知多久后,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安静。 裴皇后回过神来,程锦容也收敛了所有的神情。 一个宫女推门而入,恭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卫国公晋国公和几位尚书大人求见太子殿下。没有娘娘的应允,贺统领没有放行,特意打发奴婢来问一问娘娘,是否让几位大人见太子殿下” 裴皇后眸光一闪,站起身来“皇上在世时,无人敢造次。现在,他们几个何曾将本宫太子放在眼底。” “太子身体刚有起色,他们几个就按捺不住了。也罢,本宫亲自去见他们。” 然后,转头看了程锦容一眼。 程锦容也站起身来“我一切安好,娘娘无需牵挂,快些去吧也免得几位大人等得心焦。” 裴皇后无声轻叹,略一点头,然后离去。 程锦容目送着裴皇后的身影远去,心里百味杂陈。 纷乱的情绪中,欣慰高兴到底占了上风。 主少国疑,臣子们心思浮动,裴皇后不强硬些,如何能震得住一众重臣 只要裴皇后能好好活着,就已经足够了。她不该也不能奢求更多了。 一个时辰后,裴皇后身边的宫女奉命送了些补品来,“顺便”将裴皇后大展凤威冷着脸撵走众臣一事说了出来。 “奴婢当时就在一旁看着。皇后娘娘沉着脸,诘问几位大人为何惊扰太子殿下静养还说大人们口口声声忠心,实则心思不纯不正,是欺娘娘软弱欺太子年少。几位大人被皇后娘娘一通指责,羞惭得抬不起头来,一个个跪下请罪。” “皇后娘娘怒叱一番,后来令他们起身,又让他们见了太子殿下一面。太子殿下精神比往日好多了,被扶着坐在床榻上。太子殿下一张口,就代娘娘赔不是。请大人们看在娘娘忧思过度的份上担待一二。” “几位大人感恩戴德地谢了恩,很快就告退走了。” 母子两个,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配合得极好。 程锦容微微扬起嘴角,目中闪过笑意。 千万不能小觑君臣之间的角力。如果不能牢牢弹压住臣子们,便是登基坐上龙椅,也会被臣子们架空。 更何况,六皇子还没登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臣子们想试探“称量”一番,也是难免。 裴皇后和太子齐心合力,总算维持了局势的平衡。 第七百三十三章 离宫 裴皇后特意派人给程锦容送信,是为了令程锦容安心。 这一边,众臣离去后,裴皇后低声对六皇子说道“这些臣子,口口声声忠心爱君,其实一个比一个狡诈奸滑。你别被他们蒙蔽住。” 六皇子面色依旧苍白,目光却坚定而冷静“母后放心,儿臣知道其中分寸。” 历经生死劫难,幡然醒悟的,不止是裴皇后。 六皇子在床榻上躺了这么多天,昏睡的时间比醒着的时间多得多。偶尔清醒的时候,六皇子也很少说话。 能说得出口的伤痛,其实算不得什么。真正的痛苦是说不出口的。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三人联手,斩断了六皇子的善良柔软。 裴皇后怜惜地看了六皇子一眼“还有数日,你父皇就要下葬了。你还不能下榻,扶棺安葬的事,就交给七皇子八皇子吧” 六皇子也没逞强,点点头应下。 过了片刻,六皇子低声问起了程锦容“母后,程太医的身体如何了” 裴皇后舒展眉头,轻声道“锦容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有人扶着,已能走动几步了。”顿了顿说道“本宫和她说了,等过些时日,就命人送她出宫静养。” 六皇子嗯了一声。 该死的人还没都死,宫里还有一场大清洗。不知要牵连多少人进去。 就别将程锦容拖进这潭浑水了,让她好好养伤。 过了半个时辰,六皇子宣召七皇子八皇子前来。 王昭容赵婕妤的死,对七皇子八皇子都是沉重的打击。两人都比之前瘦了许多,看着六皇子裴皇后的眼神里,也多了惊惧。 六皇子心里暗叹一声,放缓声音“七弟,八弟,今日我叫你们前来,是有一桩要紧事和你们两个商议。” 七皇子八皇子诚惶诚恐,拱手低头“有什么事,请六皇兄吩咐,我们都听六皇兄的。” 以前都是皇子,是兄弟。 以后,六皇子是天子,他们是臣子。 弟弟们如此恭敬低头,六皇子有些不习惯。不过,他没流露在脸上,低声说道“我现在这样,不能下榻,为父皇扶陵安葬的事,便得交给你们了。” 七皇子八皇子立刻扬声应下“这本来就是做儿子的本分。六皇兄就放心吧我们兄弟两个一定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六皇子目中露出欣慰“好。” 过了片刻,又轻声道“七弟八弟,父皇这一走,宫里出了很多事。我知道你们两个心里害怕,也为亲娘的死伤心难过。” “死者已矣,我们都得好好活下去。以后,我会和母后一同照顾你们。你们两个别整日胡思乱想,自己吓唬自己。” 七皇子抬起头,目中闪动着水光,哽咽着说道“多谢六皇兄。” 八皇子也红着眼睛说道“六皇兄,我们都听你的。” 亲娘的绝笔信,他们两个早已倒背如流。那一句“凡事都听太子的”,更已深深镌刻进他们的脑海中。 六皇子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默然片刻,才道“我有些乏了,就不留你们两个说话了。” 七皇子八皇子一同拱手告退。 七七四十九天的国丧,终于结束了。 七皇子八皇子领着朝中众臣一同扶灵送葬。一来一回加上安葬的时间,少说也得四五天。 一众诰命夫人,在宫中跪灵跪得膝盖都快断了。总算熬到国丧结束了,众人心中同时舒出一口气。 一直未曾露面的裴皇后,这一日也出现在众人面前。 众人一起磕头行全礼。 裴皇后温声道“都平身吧这么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众人连声道不敢,谢恩后各自起身,抬头的刹那,众人心里各自一惊。 裴皇后瘦了许多,白衣素服显得有些空荡。那份坚韧又冷静的风姿,和往日的纤弱动人大相径庭。一双眼眸,深幽难测。 裴皇后目光过处,众人纷纷低头,不敢和裴皇后对视。 裴皇后神色淡淡,张口叫了平国公太夫人上前。 太夫人心里突突一跳,一边琢磨着裴皇后的用意,一边缓步上前。 裴皇后要说的话,却出乎太夫人意料之外“前些日子的事,想来太夫人也都知道了。锦容代我受了伤,一直在椒房殿里养伤。她此次大伤元气,得慢慢调养。今日太夫人出宫,便带着锦容一同回府吧” 太夫人松了口气,忙张口应下。 裴皇后看着太夫人,轻声说道“贺祈要在太子身边当差,无暇分身。本宫就将锦容都托付给太夫人了。” 这一句托付,可见程锦容在裴皇后心中的分量。 太夫人心里暗暗腹诽。 我自己的孙媳妇,我能不待她好吗皇后娘娘这么说,简直是多此一举。 “娘娘放心,老身一直将锦容当成亲孙女一般。”太夫人恭声应道“在贺家,谁也不会令锦容受半分委屈。” 裴皇后淡淡道“太夫人今日说过的话,本宫都记下了。本宫也盼着贺家家宅和睦安宁。” 裴皇后明摆着在为程锦容撑腰。 太夫人继续恭声应道“托娘娘吉言。” 正午前,众夫人一一离宫。 程锦容伤势未愈,不宜走动。 裴皇后特意令人准备了软轿,将程锦容抬到了宫门处。 贺大郎贺四郎兄弟两个,亲自来接太夫人和程锦容回府。见到这等阵仗,贺大郎忍不住小声嘀咕“能在宫中乘坐软轿,三嫂这份体面,也是独一无二了。” “可不是么”贺四郎立刻接过话茬“就连祖母出宫,都没乘软轿哪” 太夫人“” 太夫人嗔怪地瞪了贺四郎一眼。 贺四郎缩缩脖子,不敢多嘴了。 程锦容见了夫家人,也觉亲切。不过,眼下不是寒暄的时候。程锦容和太夫人一同上了马车。 车夫扬起马鞭,长长的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呼哨,骏马长嘶一声,马蹄踢踏向前。 程锦容转头看了一眼。 朱红色的宫门,长的望不到边的宫墙,隐约露出的巍峨殿顶,都在慢慢远去。 。 第七百三十四章 相聚 程锦容默默地看了片刻,然后,放下车帘,将宫中一切都抛在身后。 太夫人的目光一直落在程锦容的脸上。程锦容没有张口说话,太夫人也未吭声。马车里一片安宁。 过了许久,太夫人才张口打破沉默“锦容,你的伤势如何了” 程锦容定定神,微笑着应道“已经好多了。没人搀扶,我也能走几步了。” “如此就好。” 太夫人松了口气,满面欣然“那一日听到你受伤的消息,我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你在养伤,没有皇后娘娘的首肯,谁也见不到你。这些日子,我日日都在担心你。” 程锦容有些歉然“孙媳不孝,让祖母忧心了。” 太夫人叹了一声“谁也没料到,宫中会出这么多变故。那等危急情形下,你挺身而出,救了皇后娘娘,立下了天大的功劳。不过,我私下里也叮嘱你几句。” “谁都不及自己重要。不管在何时何地,都要先保全自己。” “万幸你没受要命的伤,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三郎要怎么办阿圆阿满又该怎么办以后行事,也得先想想自己的夫婿和儿子。” 在太夫人看来,程锦容冒死救裴皇后的举动实在太傻了。 程锦容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是。 太夫人絮叨了几句,又扯开话题“宫中接连死人,一个比一个身份贵重。大皇子四皇子都被关在天牢里,不知要被如何处置。” “还有晋宁侯镇远候,两人都受了牵连,也不知能否逃脱一劫。” 勋贵们彼此联姻,同气连枝。孙媳魏氏就是出自镇远候府。太夫人对此事也格外关注。 程锦容没有出声。 以前的裴皇后和太子,或许会放过晋宁侯镇远候。 现在,绝无可能。 能不累及家人,已是万幸了。 马车平缓向前,终于在平国公府的门口停了下来。 国丧期间,平国公府内外皆一片缟素。就是今日也没取下。正门大开,贺家上下身着素服前来相迎。 极少露面的贺淞也穿着素服站在门口。 贺大郎贺四郎各自下马,一左一右搀扶着太夫人下了马车。 紫苏和甘草,各自红着眼上前,扶住程锦容的胳膊。 程锦容安抚地看了她们一眼,低声道“我没有大碍,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 紫苏目中满是水光,哽咽着低语“这些时日,奴婢日夜忧心。小姐总算是安然回来了。” “是啊,奴婢也天天念着小姐。”甘草也一样压低声音。不过,她天生大嗓门。便是压低了声音,也比别人响亮得多。 众人情绪都很激动,簇拥着太夫人和程锦容一同进了府。 太夫人在宫中跪灵多日,早已熬得疲累不堪,硬撑着回到府中。也没力气再说话,在贺淞的陪伴下回了院子歇下。 母子两人一番长谈,不必细述。 程锦容进府后,就坐了软轿,一路回了院子。踏进院门的刹那,熟悉的哭闹声传入耳中。 程锦容瞬间红了眼眶。 是阿圆阿满的声音。 这些日子,她不敢放任自己思念孩子。直至此刻,听到孩子的声音,她才知道思念的心情有多迫切。 紫苏和甘草立刻扶着主子进了屋子。 奶娘们忙抱着哭闹的阿圆阿满上前。程锦容下意识地伸手想抱孩子,紫苏立刻阻止“小姐身上的伤还没好,不能用力,还是别抱了。” “是啊,孩子们一闹腾就手舞足蹈,要是碰到了伤处,就麻烦了。”甘草接过话茬。 程锦容有些无奈,只得伸手,轻轻抚摸阿圆的小脸“阿圆别哭了,娘回来了。”再伸手握住阿满肉乎乎的小手“阿满乖,娘在这儿呢” 分别了一个多月没见,阿圆阿满都长大了一圈,现在已有七个月大了。也到了认人的时候。 母子天性,便是分别了这么久,阿圆阿满还是认出了亲娘。在亲娘温柔的抚慰下,阿圆阿满很快就不哭了。阿圆用两只小手,抱住程锦容的左手。阿满不甘示弱,抱住了程锦容的右手。 兄弟两个一边抱着亲娘的手,一边互相咿咿呀呀,对彼此都有些不满。 紫苏甘草顿时被逗乐了。 程锦容也抿唇笑了起来“好好好,想抱娘的手,就让你们抱着。” 有些空洞的心,被这份温暖的母子亲情填得满满的。 此时的程锦容,一心沉浸在母子重逢相聚的喜悦中。宫中的纷纷扰扰,都在瞬间飘远。 紫苏终于有空仔细打量主子了。见程锦容气色还算不错,紫苏稍稍放了心。 倒是精通医术的甘草,一眼就看出了程锦容的外强中干“小姐胸口受伤,大伤元气,得慢慢调养。小姐折腾了一路,还是去好好歇着吧” 程锦容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体如何,也未逞强,点了点头“好,我这就去歇下。” 回到熟悉的屋子里,在熟悉的床榻上睡着也格外安心。 程锦容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十分香甜,连梦都没有。醒来时,已是黄昏。 紫苏笑盈盈地捧来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面“小姐睡了大半日,一定饿了。奴婢亲自下厨,做了鸡汤面。” 就连这香气,也格外熟悉,令人心安。 程锦容在紫苏的伺候下,将一碗面吃完,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紫苏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小姐在宫里没吃好么怎么馋成这样了” 程锦容自小在紫苏的照顾下长大,在紫苏面前,她也格外自在,闻言低声笑道“国丧期间,宫中吃食根本没有油水。我受伤之后,一日三顿都是清粥。今日吃着鸡汤面,才觉得自己吃饱了。” 紫苏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说着这般可怜。小姐爱吃,奴婢以后天天都给你做鸡汤面便是。” 程锦容睡足了,也有了精神力气“让奶娘将阿圆阿满都抱过来吧” 紫苏笑着应了,很快,阿圆阿满就被抱了过来。 程锦容坐在床榻上,陪着一双儿子说话逗乐,目中满是温柔的笑意。 第七百三十五章 改变 母子其乐融融之际,魏氏来了。 魏氏连孩子也没带,只身一人前来。这些日子,魏氏不知哭过多少回,一双眼眸又红又肿。一张口,声音更是沙哑“弟妹,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程锦容心中暗暗叹息,略一点头。 紫苏领着乳娘和孩子们出去了,甘草守在程锦容身边。 魏氏满心惊惶,也顾不得甘草还在一旁,红着眼低声道“弟妹,我妹妹和我父亲一直被关在天牢里,音信全无。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是没半点消息。这些日子,我每天提着一颗心,惊惧惶恐,寝食难安。” “你一直在宫里,发生了什么事,你最清楚。我求求你,将当日之事告诉我。” 裴皇后封锁了宫中的消息,严令之下,难免有人胆子大,将宫中的消息传了出去。不过,在裴皇后严查杖毙了两个内侍之后,就没人敢再传消息了。 魏氏惶惶难安,整日担惊受怕,唯恐听到父亲死在天牢里的噩耗。这些时日,整个人瘦了一圈。 程锦容看着魏氏红肿的眼,轻声说道“二嫂,你想知道,我说给你听也无妨。” 然后,将宫中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 魏氏的脸孔渐渐泛白,一双手紧紧地扭在一起。 魏贤妃是她的亲姑母,五皇子是她的亲表弟。四皇子妃魏芳华是她嫡亲的妹妹姑母表弟都死了,亲妹妹在天牢里不知死活。亲爹也一同关在天牢里,生死不知 “太子殿下当日差点丧命。皇后娘娘也命悬一线。好在娘娘和殿下福大命大,逃过一劫。” 程锦容看着魏氏,轻声说了下去“五皇子和魏贤妃都已经死了。四皇子妃定然会受牵连,镇远候府也会被连累。” “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不过,眼下什么都不能做。免得激怒娘娘和殿下。” 魏氏强忍着的泪水簌簌落了下来。 皇权交替,难免要清算清洗,少不得要死人。事不关己的时候无所谓,一旦牵连到自己的亲人,谁能保持冷静 魏氏一边哭一边低声哀求“弟妹,你最得娘娘青睐,三弟更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亲信。若有机会,你们能不能为我父亲和四皇子妃求求情。不管如何,只要能保住性命活下去就好” 程锦容无声叹息“二嫂,对不起,这件事我做不了主,也不能答应你。” 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站在魏氏的角度,她自然盼着父亲和妹妹活下去。站在程锦容的立场,却愿皇后太子手段凌厉,斩草除根,永除后患。 魏氏哭了一场,踉跄着走了。 程锦容安静地坐了片刻,忽地张口问甘草“甘草,我是不是也变了” 甘草点点头“嗯,小姐变了很多。” 程锦容哑然,看向直言不讳的甘草“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安慰安慰我这个主子吗” 甘草一脸无辜“奴婢只会直来直去,说的都是真话。难道小姐想听假话” 程锦容“” 甘草又说了下去“其实,小姐有些改变也正常。几年前,小姐寄人篱下,住在永安侯府。凡事总得隐忍退让。” “现在小姐是大楚最闻名的太医,救过皇上,又救过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亲如姐弟。还是平国公世子夫人。不管哪一层身份,都是响当当的。小姐有些变化,也没什么稀奇。” “别说小姐,就是奴婢,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听到这儿,程锦容不由得失笑,沉郁晦涩的心情顿时缓和了许多“哦你有什么不一样说来给我听听。” 甘草认真想了想答道“奴婢以前不敢吃得太多,因为奴婢怕被人嫌弃能吃。现在奴婢嫁了人,生了儿子。陈皮哥从不嫌弃奴婢能吃,每个月都将月例给奴婢。奴婢现在底气足,每一顿都吃得饱饱的。” 程锦容轻笑不已。 心中的唏嘘感怀,也很快散去。 是啊,时间变换,沧海桑田,谁也不会一成不变。 裴皇后变了,六皇子变了,她也在悄然改变。 前世她的亲娘和胞弟早早便死了。这一世,他们都好好活着。一个将成登基为新帝,执掌江山。一个将成为尊荣无比的太后。 还有什么可奢求的 这一日晚上,贺祈也回了府。 “往日我两日便能回府一晚,现在得隔十日才能回府一晚。”贺祈有些歉然地低语“今晚是太子殿下特意令我回来陪陪你。” 程锦容早有心理准备,轻声说道“太子殿下伤势未愈,调养身体不是朝夕之事。皇后娘娘和殿下信不过别人,只信你一人。殿下的安危都寄在你的身上。” “我在府里养伤,每天有人伺候衣食起居,还有一双儿子陪着我。你就安心在宫里当差,不必牵挂我。” 贺祈叹了口气,将她搂入怀中,俯头索取一个吻。 程锦容身上有伤,消耗体力的事不能做。一吻后,贺祈呼吸急促紊乱,没再进一步。只将程锦容紧紧搂在怀中。 程锦容面颊潮红,心跳比平日快得多。 两人成亲以来,同在宫中当差,却聚少离多。像这般安静依偎亲密温存的时刻,少之又少。 过了片刻,两人的情绪才平稳下来。 程锦容将魏氏今日来求情的事说了出来。 贺祈略一挑眉,声音里透出几分冷酷“二嫂也太想当然了。正因我们夫妻两个都是皇后娘娘和太子信任器重的人,行事说话才更要注意分寸。” “如果我们冒然去为四皇子妃和镇远候求情,娘娘和殿下会怎么想会不会以为我们仗着宠爱信任就想左右宫中情势” “君是君,臣是臣。任何一个试图染指皇权,或是妄想左右皇权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阿容,你我以后,都得谨慎些。” 程锦容点了点头。 所以,她得远离皇宫。 因为,她正是那个对裴皇后影响最大对太子影响也最大的人。不想走到母女相忌姐弟相疑的那一天,她就得离开。 第七百三十六章 演戏 两日后,七皇子八皇子领着众臣回来了。 宣和帝的龙体已经安葬进皇陵。 六皇子卧榻静养,未能露面。 一身素服的裴皇后亲自相迎,对着七皇子八皇子温声说道“太子身体未愈,不能亲去皇陵,你们兄弟代太子扶棺送葬,这一行几日辛苦了。” 七皇子八皇子如何敢当,立刻在嫡母面前跪下磕头“儿臣幸不辱命。” 裴皇后亲自扶起七皇子八皇子,又对一众送葬的臣子们说道“你们一路辛苦。太子想见一见你们。你们这就随本宫前去。” 前往皇陵送葬的臣子,共有三十余个,皆是朝中四品以上的重臣。 此时,众臣同时露出感动之色,一共拱手应下。 宣和帝的丧事已了,接下来,就该是新帝登基改朝换元了。只是,太子尚且不能下榻,根本支撑不了一整日的登基大典。到底该怎么办 这几日,众臣无不在思虑这个问题。现在太子要见他们,想来也和这桩要紧事有关。 众臣一同进了太子寝宫。 六皇子被扶着坐在床榻上,脸孔俊秀苍白,几乎没什么血色。一双黑眸却冷静镇定。 众臣一同跪下行全礼“臣等见过太子殿下。” “众卿免礼平身。”六皇子中气不足,音量不算高。张口先是一番安抚施恩,夸赞众臣的忠心。 这些套话,众臣听听就算。面上的感动感恩,都是装模作样而已。 六皇子做了两年太子,和众臣们时常打交道,自然也很清楚,只凭几句轻飘飘的话语就想收拢臣心,那是痴人说梦。 要掌控群臣,想彻底执掌朝政,绝不是易事。没有三年五载,根本做不到。 六皇子很快话锋一转,轻声叹道“孤是父皇钦封的太子,如今父皇已经安葬,孤却因身体虚弱之故,不能举行登基大典。不知众臣有什么好主意” 卫国公靖国公这些日子受了裴皇后不少闲气,此时像锯嘴葫芦一般,各自沉默不语。 武将们以卫国公靖国公为首,他们不出声,其余人便也不吭声。 永安侯惨死,镇远候晋宁侯都被关进天牢。只余一个平西侯,有张口说话的分量。他的儿子朱启珏做了驸马,如今身负重任,深得皇后太子信任重用。 平西侯上前一步,第一个张口说话“末将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心思鲁直,想到什么就要说什么。若有什么说得不周全之处,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已经葬进皇陵,太子殿下就该登基为新帝。可以先登基,正了名分再说。至于登基大典和祭祀太庙一事,可以等殿下身体痊愈了再进行。” 六皇子目中闪过满意之色。 他心里也是这么打算的。不过,这等事,总不能自己张口说出来。 在数日前,他在朱启珏面前暗示了几句。朱启珏心思也算细密,琢磨了两天后,悄然令人送信给亲爹平西侯。 也因此,平西侯今日第一个张口提议先登基后举行典礼。 六皇子心里千肯万肯,面上却露出迟疑又惭愧的神情“历朝从未有过先登基再举行典礼的先例,孤开此先例,心里实在惭愧。” 卫国公靖国公心里同时呵呵一声。 演得这么明显,当众臣是傻瓜,看不出来吗 话说回来,除非他们有拥立其他皇子坐龙椅的打算,否则也只能这样了。 六皇子没看卫国公靖国公,而是看向礼部周尚书“周太傅是礼部尚书,天子登基的典礼都归太傅掌管。不知太傅以为此事是否可行” 周尚书是六皇子最忠实的支持者,闻言拱手沉声说道“老臣以为此事可行。事情不可能一成不变,规矩也可因势制定。殿下身体支撑不住登基典礼,老臣提议,将登基典礼延至明年。” 户部梁尚书不假思索地附和“臣附议。” 吏部尚书也很快表态“臣也附议。” 文臣们一个接着一个附议,武将们也不能再沉默了。 卫国公终于张口,一锤定音“老臣也赞成。” 六皇子心里舒了一口气,温声说道“既然众臣都附议,此事就这么定了。具体事宜,由礼部定个章程吧” 周尚书恭声领命。 先不说周尚书是太子太傅,就只凭他礼部尚书的身份,接下这桩差事也是理所应当。 卫国公靖国公心里是否不快,无人知晓。两只官场老狐狸,都是一脸欣然赞成。 商议完这一桩事后,卫国公张口问道“大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等人都在天牢里,不知太子殿下要如何处置” 靖国公紧接着接过话茬“镇远候晋宁侯也一直被关在宫中天牢。按朝中律法,朝臣犯下重罪,当由刑部问审定罪。不知殿下何时下令,将镇远候晋宁侯移交至刑部” 手足相残,大皇子四皇子死不足惜,怎么处置臣子们都不会多嘴。 不过,镇远候晋宁侯的事,却是众臣关注的重点。这和众臣们都息息相关。 要是开了先例,皇权凌驾朝廷律法之上,岂不是对臣子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了 这一回,就连平西侯也不会站在六皇子这边。他的目光紧紧落在六皇子的脸上,看六皇子如何应对。 六皇子显然早已思虑过此事,缓缓说道“卫国公晋国公,你们心里在担心什么,孤很清楚。你们是怕孤不顾律法,不问青红皂白,杀了镇远候晋宁侯。也怕开了先例,以后臣子们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卫国公靖国公一起拱手道“老臣不敢。” 已经这么想了,有什么不敢的 六皇子嘴角露出一丝讥讽,淡淡说了下去“孤不会乱杀无辜,众卿大可放心。事涉重大,孤要亲自问审,再给他们定罪。” 说着,又叹了一声“可惜孤病体虚弱,不能下榻,也进不得天牢。现在,便委屈他们一段时日,暂且在天牢里待着。等孤的身体好了,再亲自问审晋宁侯镇远候” 众臣“” 第七百三十七章 立威 六皇子这一手,实在厉害。 照眼下看来,六皇子少说也得调养一年半载。最要紧的天子登基典礼,都得延迟到明年举行。 六皇子一日没痊愈,一日不能进天牢。晋宁侯镇远候就得一直被关在宫中天牢里 真是厉害 平西侯心里暗叹,不再犹豫,张口说道“殿下所言颇有道理。” 有道理个屁 这是要借着此事削弱武将势力,抬举文臣。毛还没长齐,这制衡之术倒是用得麻溜。平西侯自己也是武将,难道这一点都看不出来 卫国公心中恼怒,面上却未流露“老臣斗胆冒昧,说上几句。镇远候晋宁侯皆是朝中重臣,一个掌管御林军马军,一个是神卫军统领。他们若一直被关在宫中天牢里,只怕御林军马军和神卫军都会出乱子。” 靖国公坚定地和卫国公站在同一阵线“卫国公所说的,颇有道理。这等事,应该及早审问清楚,不宜一直拖延下去。殿下要静心调养,这等操心劳烦的事,还是交给刑部才是。” 这个时候,就得刑部尚书站出来了。 刑部的沐尚书在众臣里稍显年轻一些,今年刚过五旬。个头不高,皮肤略黑,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就像没睡醒一般。 沐尚书上前一步,恭声说道“请殿下容老臣说上几句。老臣以为,晋宁侯镇远候都是战功赫赫的武将,老臣无德无能,没有问审两位侯爷的资格。唯有殿下,才有资格主审。” “所以,老臣盼着殿下身体早日恢复如初,早些了结此事。” 一众文臣纷纷出言附议。 六皇子做得这么明显了,他们又不是傻瓜,岂能看不出来趁着这个大好时机,压一压武将们嚣张的气焰,削弱武将势力。 以后大楚朝堂,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文臣被武将们压得不能动弹。 有两个武将忍不住跳了出来,张口指责文臣们居心叵测。 耍嘴皮子,文臣们皆能以一当十。当下,文臣们便引经据典地还击回去。一个个慷慨激昂地表忠心。 眼看着文臣武将吵成了一团,六皇子皱起眉头。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东宫侍卫统领贺祈,忽地冷喝一声“诸位大人都住口你们这样吵闹,将太子殿下置于何地” 贺祈这一声冷喝,如春雷炸响,震得众臣心头一颤。 这个贺祈,可是连五皇子都敢斩杀的狠人。四皇子的右腕,也是被贺祈一刀斩断 他是武将,不过,很显然他站的不是武将这一边,也不是文臣那一边。他只忠心于太子殿下 众臣顿时一静。 贺祈的目光,冷冷扫了过去“论官职,我只是六品校尉,比不得诸位大人。不过,论忠心,我自称第一也不为过。这里本来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只是,今日听诸位大人说话,我实在不吐不快。” “殿下再年少,也是君。我等身为臣子,要对君忠心,为君分忧。” “那等仗着自己年纪大资历老没将殿下放在眼里的老臣,根本不配为人臣子” “不管诸位要说什么,都不可喧哗吵闹,更不可冒犯殿下。否则,我的眼睛认人,我手中的刀可不认人” 右手微动,长刀在刀鞘里动了一动。 众臣“” 众臣面色都不好看,尤以卫国公靖国公的脸色最是难看。 今天这一出大戏,显然是六皇子和贺祈事先商议好的,以此立威 唯有平西侯,目中露出欣慰之色。他嫡亲的外甥,今日真是威风八面 就在此时,六皇子叹了一声“贺统领也别气恼。孤年少,还没登基,众卿们没将孤放在眼底,也是情有可原。” 众臣被挤兑得面呈酱紫色,纷纷跪下“臣一时义愤忘形,绝无不敬殿下之意。” “请殿下宽宏大度,多多见谅。” “老臣给殿下赔礼,请殿下包涵。” 六皇子和贺祈迅速地交换一个眼神,然后温声说道“诸位爱卿的忠心,孤心里都清楚。贺统领刚才说话有些尖锐之处,请诸位爱卿看在孤的颜面上,不要计较。” 谁还敢计较 众臣也不敢再吵了,各自颤巍巍地谢恩起身。 有了这么一出,晋宁侯镇远候的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 六皇子按捺住心里的快意释然“孤今日乏了,诸位爱卿先各自散去,各自回府歇息两日。” 众臣领命,一一告退。 很快,寝宫里只剩六皇子和贺祈两人。 “贺统领,今日多亏你了”六皇子身体疲乏,精神却很亢奋,一双眼几乎闪出光来“要是没有你,今日他们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 贺祈没有居功,笑着说道“末将是仗了殿下威风,才震住了他们” 六皇子倒是有自知之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他们以前是怕父皇,所以对我恭恭敬敬。如今父皇安葬了,他们一时半刻,还没将我这个毛还没长齐的小子放在眼底。” 很快,又打起精神笑道“这个不急,得慢慢来。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制定章程,早日登基。” 名正才能言顺。做了天子之后,和太子不可同日而语。 贺祈目中露出一丝笑意“殿下说的对。”顿了顿,又低声道“之前殿下和平西侯演的那一出,也很是精彩。” 六皇子咧咧嘴,和贺祈对视一笑。 说完正事,六皇子问起了程锦容“容表姐这几日如何” 贺祈目光柔和起来“她在府里养伤,不必操心忧虑,诸事不管不问,还有两个孩子伴着她。这几日过得十分自在。” 六皇子笑着叹了一声“是啊,肯定比在宫里强多了。” “当日容表姐离宫,我未能和她道别,也没来得及送她一程。她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贺祈笑道“这怎么会。殿下多虑了。阿容忧心殿下身体,殿下好好养伤,早日好起来,这就是最令她高兴的事了。” 六皇子笑着嗯了一声。 六皇子精力消耗过度,十分疲惫,很快沉沉睡去。 第七百三十八章 信任 礼部周尚书动作很快,短短几日就制定出了新帝登基的章程。 登基的吉日选在了三月二十六。算一算时日,就在一个月后。正式的登基典礼,则定在明年春日。也就是一年后。 宣和帝有遗旨,令太子在热孝期内先成亲。等出了孝期,再和皇后圆房。 周尚书觐见太子时提议,登基第二日,就迎皇后入宫。正式的成亲礼,留待一年后举行。 太子点头应允,将一应事宜都交给了礼部。 卫国公靖国公知道此事的时候,已经定下了。靖国公心里恼怒,低声对卫国公说道“瞧出来没有太子这是对你我不满,还没登基,就已经开始重用文臣了。” 论理来说,他们两个才是宣和帝制定的顾命重臣。太子却绕过他们两个,便定下了迎皇后入宫一事,这可不是什么美妙的征兆。 卫国公目光一闪,淡淡说道“这是先帝遗旨里定下的。太子现在不能下榻,先迎皇后进宫,明年行成亲礼,也是个办法。” “太子不是对我们不满,是对朝中武将势力太盛不满。” 靖国公哼了一声“反正情势对我们大大不利。” 卫国公瞥了靖国公一眼“这才刚开始,要沉住气。” 靖国公又哼一声,转而说道“先不说这个。晋宁侯镇远候被关在天牢里,御林军马军和神卫军总得有人掌管。” “我们商榷一番,定下人选,推荐给太子殿下。” 卫国公点了点头。 好在太子殿下并无一味打压他们的意思。卫国公晋国公一同选定了两个武将,暂时接替晋宁侯镇远候的位置,太子殿下很痛快地点了头。 这也是因为贺祈私下进言“武将和文臣不同,文臣靠科举进身,重同年同科同乡。武将更重派系。” “卫国公晋国公选出来的,定是他们的人。就依他们的心意,也一样能削弱晋宁侯镇远候的势力。” 六皇子对贺祈十分信任,言听计从,很快点了点头。 倒是贺祈,主动提醒六皇子“是人就会有私心。末将对殿下再忠心,殿下也要斟酌考虑。” 六皇子看了贺祈一眼“自父皇走后,你和我说话就谨慎小心多了。你是不是怕我以后忌惮猜疑你” 贺祈“” 这一句来得猝不及防。 贺祈被噎了一下,想辩白,已经迟了。 贺祈咳嗽一声,对上六皇子了然的黑眸“殿下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不必说了。你在想什么,我都清楚。”六皇子轻叹一声“容表姐早早离宫,也是怕离皇权太近了吧” “我现在已经能理解父皇,为何这般多疑。身为天子,善良心软都要不得。要冷静,要果决,要有手段,要弹压住众臣。” “我不知道我坐了龙椅之后,会有多少改变。不过,我对你和容表姐的信任,永不会变。” 六皇子深深地看着贺祈,低声说了下去“所以,你在我面前只管和从前一样。我永不会疑心你。” 贺祈鼻间忽然有些泛酸。 他现在忽然明白,何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这双澄澈又信任的眼神,他会铭记于心,永不会忘。 良久,贺祈才点了点头“好。” 这一晚,贺祈终于轮到休沐回府。 夫妻一别就是十天,见了面,自有说不尽的话。 贺祈仔细打量程锦容的脸庞,见她面色越来越红润,心中十分快慰“你回府养伤,果然比在宫里强多了。” 这还用说么 在宫里时时紧绷,精神不得松懈。回府后,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心情舒畅,对身体自然大大有利。 程锦容抿唇一笑“这两日,我时常下榻走动。就是还没什么力气,也不能抱孩子。紫苏看得紧,每次都将阿圆阿满抱得远远的。阿圆阿满一着急,就拱着小屁股往我身边来。看这样子,他们两个很快就会爬了。” 十天没见,贺祈也很想一双儿子。立刻令奶娘将两个孩子都抱过来,他一手抱着一个,不时转上一圈。再将孩子抛起来然后接住。 阿圆阿满咯咯笑个不停,小圆脸上满是兴奋。 紫苏看得紧张不已,小声嘀咕“这样也太危险了。万一世子一个不慎没接住怎么办还是劝劝世子,把孩子放下吧” 程锦容莞尔一笑“不用担心。他是孩子亲爹,比你还要在意孩子的安危。他心里有数,不会弄伤孩子的。” 紫苏这才住了嘴。 父子嬉闹了许久。 阿圆阿满玩累了,很快就有了困意。被奶娘抱下去睡觉。 贺祈也出了一身汗,迅速沐浴更衣回屋,一把搂住程锦容,低声笑道“阿圆阿满今日玩累了,保准一觉睡到天亮,不会来吵我们了。” 程锦容“” 感情是别有用意。 程锦容微红着脸,啐了他一口。 她身上有伤,不能用力。不过,动作轻微些,倒是可以亲近一二了。 贺祈憋了几个月,精力旺盛。不过,他忧心程锦容身体,纾解了一回,也就消停了。 夜半安宁,夫妻两人相拥着窃窃私语。 贺祈将白日发生的事告诉程锦容“殿下聪慧又敏锐,早就察觉出我的细微改变了。他和我说那番话的时候,我心里着实感动。” “不管日后他变成什么模样,我都是他最忠心的臣子。” 程锦容也动容了,她沉默了片刻,才道“贺祈,你想一直留在京城吗” 贺祈将她搂得紧了一些“这倒不会。父亲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也该告老致仕回京了。我是平国公世子,唯有我,才能接替父亲执掌边军。” “等再过五年吧” “那时候,殿下正是弱冠之年。登基也有五年了。有五年的时间,足够他掌控朝堂。到那时,我会向殿下禀明心意,我们一同带着孩子,离京去边关。” 程锦容舒展眉头,微微笑了起来“好,五年后,我们就离开京城。” 第七百三十九章 登基 三月二十六,新帝登基,国号为宣平。 这一年,也就成了宣平元年。 年仅十五岁的宣平帝,登基后第一道圣旨是大赦天下。诸如误伤偷盗之类的罪刑,一律提前放出了牢狱。 犯下十恶不赦重罪的,也被免除死罪。不过,也别想出牢房,得老死在牢狱里。 宣平帝的第二道圣旨是请封亲娘为太后。裴皇后从此就是裴太后,顾淑妃成了顾淑太妃。瑜美人的位分也升了两级,如今是瑜太妃了。 第三道圣旨是赏赐忠心耿耿的大楚重臣们。 三四品以下的官员们,将官职升一升。像卫国公靖国公平西侯和六部尚书们这等高官,官职已经到顶,升无可升,就赏金银玉器和虚衔。 被赏得最多的,是周尚书顾掌院和钱祭酒。 他们三人都是太傅,细心教导栽培过天子。宣平帝对他们亲近信任器重,也是人之常情。 这三道圣旨一下,百姓们欢喜雀跃,后宫一片祥宁,朝中更是一片歌功颂德的声音。 在这一片和谐中,也有个别不太和谐的声音。 譬如,武将中有人上奏折,奏请宣平帝赦免裴家。 这份奏折,表面看来是想拍新帝的龙屁。仔细一想,就知道其中的险恶用心了。 永安侯犯下忤逆重罪,裴家被抄家流放,是先帝旨意。身为人子,一登基就更改亲爹的旨意。这可是不孝啊 宣平帝看了这份奏折后,心血涌动,恼怒不已。当即便下旨怒斥这个武将。 前去传旨的丁公公,口齿伶俐,狠狠骂了一通,将对方骂得灰头土脸。骂完之后,立刻换了一副笑嘻嘻的脸赔礼“咱家也是奉旨行事,不是有意羞辱周将军。请周将军多多海涵。” 周将军被气得差点当场昏厥。 等丁公公走后,周将军就“病倒”了。 靖国公一脸惭愧地进宫觐见,代周将军请罪“周将军是个心思粗率的武人,他当年受过永安侯提携。永安侯一死,裴家又落得流放岭南的下场。周将军一直耿耿于怀。眼见着皇上登基,这个莽夫就以为是为裴家翻案的好时机了,就上了这么一道奏折。” “请皇上平息怒气,饶过周将军这一遭。” 面色苍白的年少天子,依旧卧榻静养。在靖国公侃侃而谈的时候,宣平帝苍白的脸孔上掠过一丝愤怒的红晕。 君臣间心照不宣的角力,已经正式开始。 这个周将军,不过是被人利用的马前卒。为裴家平反是假的,借着这道奏折来戳新帝和裴太后的心窝才是真的。 宣平帝淡淡道“靖国公放心,朕不是小鸡肚肠之人。朕既派人训斥了周将军,此事就到此为止。周将军告假两月,朕也准了。让他好好在府里养病,趁着这段时间,也让他好好自省己过。” “该说的话说了无妨,不该说的话不必说。” “忠心两个字,只放在嘴上没用。朕不瞎也不聋,是不是真的忠心于朕,朕能看得出来。” 一边说,一边饶有深意地看了靖国公一眼。 靖国公心里是否一凛,无人知晓。不过,面上却是滴水不漏,恭声应了。 等晋国公告退离去后,宣平帝面上露出一丝倦色。 再次晋升为御前侍卫统领的贺祈,皱了皱眉,低声道“皇上乏了,就好好休息。” 宣平帝不无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朕倒是想安心静养,奈何一个个的不消停。朕刚登基几日,就有人在暗地里使绊子,这是成心膈应朕啊” 贺祈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个周将军,显然是受人唆使,才上了这道奏折。 背后之人,不是卫国公,就是靖国公。 平国公是边军统帅,常年坐镇边关。虽手握兵权,到底远离朝堂。卫国公靖国公就不同了。他们都是三朝老臣,先帝在世时,深得先帝器重。 武将们最讲究派系,朝中有些分量的武将,有半数都受过卫国公靖国公提携。四侯们也各有麾下武将。永安侯一死,麾下武将就被明里暗里地拉拢到了别人手中。 现在晋宁侯和镇远候也快倒了,武将们更是心思浮动。 “父皇亲自下旨,降罪裴家。”宣平帝面有倦色,声音低缓“朕登基还没到半个月,绝不可能擅自更改父皇旨意。” “他们提起裴家,是想让朕和太后难堪。” “朕此次敲山震虎,他们总得消停一段时日了。” 贺祈扶着宣和帝躺下,为他掖好被褥。心里不由得暗暗长叹。 这般操劳烦心,还怎么“静养” 这一波还没平息,宗人府宗正也上了奏折,请天子赦免大皇子四皇子。 奏折言下之意就是,你已经登基坐了龙椅,身为天子,当宽宏大度。一直将兄长关在天牢里实在不妥。还有几位皇子妃和皇孙皇孙女们,也该好生安置。 从宗室的角度而言,当然希望天子“仁厚”。如此一来,以后宗室里有人犯错或闯祸,便也能从宽处置。 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元”字。身为宗室皇亲,谁不希望特权再多一点 这一回,裴太后亲自出面,召宗人府宗正进宫。 这位宗正,在宗室里辈份颇长,比死去的宣和帝长了一辈。今年六十多岁,酒色财样样都爱,个头不高,肚子倒是挺出了一圈。 见了裴太后,宗正神色间没多少恭敬,略显倨傲地拱手行了一礼“臣见过太后。” 要是按辈份,裴太后应该叫他一声四王叔。 不过,裴太后显然没有和他续辈分拉家常的意思,一张口就是“平郡王,哀家今日请你进宫,是有要事和你商议。” 平郡王做了二十年宗正,以前一直被宣和帝压得不得动弹。如今新帝年少,太后又是温软无用的妇人,他少不得要摆一摆宗正的架子了。 “太后有什么事,臣洗耳恭听。”平郡王口中还算恭敬,面上的神情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裴太后瞥了一眼过去,神色淡淡“平郡王已经年迈,为宗室操劳多年。也该卸去宗正一职,颐养天年了。” 平郡王“” 。 第七百四十章 清洗 平郡王万万没料到裴太后竟要卸了他的宗正一职,顿时又气又急又怒“我是先帝选的宗正,这些年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太后今日一张口,就要卸了我的差事。这是后宫干政犯了大忌我这就去找皇上说理” 裴太后冷冷一笑“皇上每日卧榻静养,你一张口就要去找皇上说理。以哀家看,你这是要故意闹腾,令皇上不得安生吧” “亏你还有脸提先帝先帝走了没几日,你就敢欺哀家这个太后,敢欺年轻的新帝。你何曾将哀家母子放在眼底” “先帝若地下有知,怕是今夜就会将你带去地下。” 平郡王“” 平郡王面色忽红忽白,依旧没有跪下请罪,梗着脖子说道“我是宗正,该管的事,我就得管。” “大皇子四皇子纵然犯下大错,可他们都是元氏子孙,是皇上的兄长。皇上念在血缘亲情,也该网开一面,留他们性命。” “还有皇子妃和皇孙皇孙女们,都是受了牵连。皇上宅心仁厚,应该好生安置自己的嫂子和侄儿侄女。我全无私心,全是为皇上着想。” “太后今日口口声声说我欺皇上年少,简直是荒谬可笑” 裴太后继续怒叱“哀家不想干政。你们一个个不消停,令皇上忧虑烦心,不得清静。朝中众臣,哀家不便见他们。你是元家人,哀家今日就好好给你一个教训。” “来人,传哀家旨意,平郡王对哀家言语不敬。今日夺了他宗人府宗正一职。” “这于理不合你虽是太后,却管不了外臣。”平郡王激动之下,唾沫都喷溅了出来“我是宗人府宗正,你没这个权利和资格卸了我的差事。” 裴太后目光一冷,声音里透出寒意“好,哀家没这个权利,皇上总是有的。来人,送信给皇上,请皇上今日下圣旨。” “将平郡王请出宫。” 这般嚣张,简直是太过分了 平郡王还待怒嚷,两个武使宫女已经利索地上前,一人握住平郡王的一边胳膊。 平郡王年轻时有些身手,这些年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不由己地被请出了宫殿。想破口怒骂,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了回去,面色难看地离去。 宣平帝听了事情的始末后,竟笑了起来“母后这般处置,正合朕的心意。” 然后,令人拟旨传旨。 当天,平郡王这个宗人府宗正,就被夺了官职。新的宗正,暂时尚未任命,先由原本的宗令领着差事。 此事一传开,所有的皇室宗亲都被震住了。 皇室宗亲里,有实差的本就不多。宗人府宗正已是宗亲里最高的官职了。现在一咕噜就被撸了下来。 天子虽然年少,手段倒是半点都不软。 还有裴太后的凌厉,更是令人心惊。再没人敢小觑裴太后。宗室里的郡王妃们再进宫请安,也谨小慎微多了。 裴太后稍稍露出要“提携”晚辈之意,众人精神一振,少不得奉承讨好一番。 平郡王一倒霉,正好空出了宗正一职。要是能讨得裴太后欢心,指不定这块肥肉就能落到自家碗里来哪 裴太后扔出了一个大胡萝卜,微笑着听众人奉承示好,椒房殿里气氛融洽,一片和睦。 一个宗室王妃笑着说道“皇后娘娘几日后就进宫了。到时候,太后娘娘有儿媳孝敬着,日子就更舒心了。” 另一个宗室女眷接了话茬“听闻梁大小姐容貌秀丽,知书达理,温柔贤良。可惜我等都没见过。” 当然,也有个别讨嫌不识趣的,张口就问“皇后娘娘一进宫,这椒房殿是不是就该腾出来了” 按着宫中规矩,只有中宫皇后才能住进椒房殿。裴太后已经荣升为太后,也该搬出椒房殿了。 裴太后目中闪过一丝唏嘘,温声说道“这是当然。哀家的新宫殿,已经收拾妥当。这两日,哀家就要移过去。不能行迎亲礼,已经委屈皇后了。哀家这个婆婆,总不能一直占着椒房殿吧” 自她进宫后,住的就是椒房殿。这里有她十几年的生活印记,有许多回忆。 不过,皇后入住椒房殿,是大楚宫廷的规矩。她不会仗着母子情深,就打破这个规矩,更不会让儿媳难堪。 两日后,裴太后搬进了仁和宫。 所有太妃,也纷纷挪了寝宫。将后宫留给了新帝将来的嫔妃们。 趁着此时,裴太后放了一批宫人内侍出宫。还有一些宫人内侍,无声无息地消失无踪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何处,也没人敢问。 到最后,真正留下的宫人,只有原来的四成。 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后宫里换一批人也是惯例了。不过,像这样的“清洗”,也着实不多见。 还有一件令人惊愕的事。听闻有宫人临死前,暴起伤人,有一个年轻的太妃,被宫人刺死。 另有两个太妃,得了暴病身亡。 剩余的太妃们,一个个战战兢兢,人人自危。 宫中消息,瞒不过有心人。 平国公太夫人知道此事后,倒抽了一口凉气,对着前来请安的程锦容低声说道“宫里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死了多少人。还有太妃,被宫人刺死。这宫里半点不消停,万幸你回府养伤,没有继续留在宫里。” 程锦容轻轻嗯了一声。 太夫人又叹道“太后娘娘也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以前太后娘娘性情温柔,最是宽和不过。没想到,真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程锦容默然不语。 太夫人说的这些,她当然都知道。 贺祈不能时时回府,便时常令人送消息回来。 她知道,后宫死了很多宫人,宣平帝身边的内侍也换了一遍。死的三个太妃,都曾是郑婕妤的心腹。后宫里无人再能和裴太后抗衡 她还知道。宣平帝还在养伤,很少露面。裴太后传信让宣平帝下旨,夺了宗人府宗正差事,令朝臣们十分不满,认为这是“牝鸡司晨”之举 第七百四十一章 皇后(一) “仔细想想,太后娘娘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太夫人的声音在程锦容耳畔响起。“皇上现在还不能下榻,太后娘娘要是再温软可欺,怕是会被臣子们联手相欺。” 是啊主少国疑,主弱臣强。这样的情形下,裴太后不得不坚强,也不能不心狠手辣。如此才能震慑住群臣。 程锦容定定神,低声道“祖母说的是。死了丈夫的寡妇,再不强硬些,就要被人欺到头上了。” 短短两句话,勾起了太夫人的回忆。 太夫人想起了早早战死的老平国公,不由得长叹一声“没了丈夫,守着儿子过日子,不厉害些怎么行。” “当年,我也是早早没了夫婿,领着两个儿子过活。这个中滋味,没人比我更清楚了。” “罢了,这些闲话,我们祖孙两个私下说说便是。在外人面前,可别说漏了嘴。否则,就有不敬太后和先帝之嫌。” 程锦容半开玩笑地说道“我每日在府里养伤,几乎不见外人。有机会见外人的是祖母。” 太夫人被孙媳打趣得笑了起来“是是是,说话要注意分寸的人是我才对。” 闲话几句后,朱氏魏氏也各自领着孩子来请安了。 相比起珠圆玉润气色颇佳的朱氏,身形消瘦面色蜡黄的魏氏,就如风中摇曳即将开败的残花。 太夫人忍住叹息,张口对魏氏说道“魏氏,你病了这么些日子。请医问诊喝药总不见好。以后,就免了你的晨昏定省。你好生在院子里调养。” 顿了顿,又叹道“你心里为娘家忧心,惦记亲爹和四皇子妃,积忧成疾。这些我都能体谅。可你也得为全哥儿保重自己,这样下去,全哥儿该怎么办” 魏氏瞬间红了眼眶,泪水迅速滑落。 程锦容心中恻然。不过,她绝不可能应下魏氏求情一事。贺祈也明确地拒绝过。所以,魏氏心中才愈发凄苦。 “好了,你别哭了。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得坚强些。”太夫人收敛笑意,声音沉凝“整天哭哭啼啼的,半点用处都没有。你就是哭瞎了眼睛,镇远候现在也回不了府。” “你实在惦记娘家,隔几日回去一趟,好生宽慰你母亲。” 魏氏擦了眼泪,低声应道“多谢祖母体恤孙媳。” 程锦容和魏氏原本甚为和睦。因着此事有了些隔阂,彼此疏远了不少。她也没假惺惺地出言安抚。 倒是朱氏,到了魏氏身边,低声宽慰了几句。 魏氏很快平静下来,领着全哥儿就告退了。 往日全哥儿最是淘气好动。这段日子,魏氏经常以泪洗面情绪十分低落消沉。全哥儿倒是安分了不少,握着亲娘的手回了院子。 母子两个独处时,全哥儿小声说道“娘,我陪你一起去见外祖母。” 魏氏眼圈又红了,伸手搂住全哥儿。 万幸她还有全哥儿。不然,她真不知要怎么撑下去。 又过几日,新皇后被迎进了椒房殿。 宣平帝身体有恙,不能亲迎。令七皇子代为迎亲。十五岁的梁皇后,身着素服进了宫。先去仁和宫觐见裴太后。 在见裴太后之前,梁皇后心里颇有几分忐忑紧张。 她是梁府嫡长孙女,自幼饱读诗书,颇有才名,容貌也生得端庄秀美。在一众京城贵女中,也是顶尖的。亲事根本不用愁。 可怎么也没料到,先帝临终前下了一道遗旨。一夕之间,她就成了大楚未来的皇后。 赐婚的圣旨到梁府时,梁家上下惊喜不已,她却有些懵。 大楚皇后皆出身勋贵府邸,她一个文臣家的孙女,怎么就入了先帝的眼 再后来,宫里接连传出令人震惊的噩耗。太子元辰被三个兄长联手刺杀。郑婕妤死了,五皇子死了,紧接着魏贤妃等人也死了 老天并未特别厚待她。 她的未来夫婿,身中剧毒,九死一生。 她一直漂浮不定的心思,也彻底沉了下来。进宫为皇后,并不是一条鲜花着锦的坦途。这条路上,充满了荆棘和危险。她要仔细平稳地,慢慢地走上这条路。 “儿媳梁氏,见过母后。” 梁皇后跪在蒲团上,恭敬地磕头行了全礼。 裴太后并未刁难刚进宫的儿媳,温声说道“免礼平身,坐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 梁皇后恭声应下,垂着眼起身,走到裴太后身侧,小心翼翼地坐下。从始至终,梁皇后都没敢抬眼仔细打量裴太后。 裴太后看在眼底,对儿媳的表现颇为满意。 梁家家风清正,教导出的女儿也很懂规矩。至少,不是那等骨头轻自得张狂之人。 先帝选了梁氏做儿媳,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裴家遭了难,后族势衰。若是再选一个勋贵武将的女儿进宫为后,只怕她这个做婆婆的弹压不住儿媳。 文臣家的女儿便成了最佳选择。 而且,宣和帝穷兵黩武,生性好战。朝堂里武将势力过盛,牢牢压了文臣一头。如今有了一个出身文官家族的皇后,也能表露出新帝有提携文臣的诚意。如此,能更好的平衡朝堂。 撇开这些,只看梁皇后本人,裴太后也很满意。 美貌倒在其次,更令人赞许的是梁皇后的恭敬和规矩。 “皇上病着,不能亲自迎你进宫,委屈你了。” 裴太后声音温和,没半点架子。梁皇后感激又感动,忙应道“母后这么说,真是折煞儿媳了。什么都不及皇上龙体要紧。” 也直到此刻,梁皇后才得以抬头看裴太后一眼。 这一眼,令梁皇后心里惊叹不已。 裴太后也是年过四旬的人了,看着却如三十岁左右,风姿卓越,楚楚动人。 当然,其实裴婉如比裴婉清小了四岁,真实年龄并未到四旬。不过,即使以真实年龄来看,也称得上保养得极好了。 裴太后对梁皇后说道“我们婆媳日后多的是说话的机会。你先去保和殿,见一见皇上吧” 梁皇后忍着羞怯和紧张,轻声应是。 第七百四十二章 皇后(二) 此时的宣平帝,正泡在热腾腾的木桶里。 这也是杜提点精心调配的药浴方子。木桶的热水里放了许多药材,散发着浓浓的药味。每天泡上小半个时辰,有清理余毒之效,也能强身健体。 自被兄长们刺杀之后,宣平帝心里有了浓厚的阴影,也分外没安全感。如今便是药浴时,身边也有御前侍卫守着。 小喜公公悄然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前来觐见。” 小喜公公是赵公公的干儿子,也是宣和帝的人。宣和帝死后,小喜公公再没了别的心思,一心伺候新帝。 宣平帝身边的内侍,以丁公公为首。小喜公公也没受委屈,所有传信之类的外务都是他的。 赵公公陶公公都是先帝身边的老人,先帝一走,这两位公公自请去皇陵守墓。一片忠心,令人动容。 宣平帝厚赏了两位公公,又派了数名内侍一同前去皇陵。这些内侍,多是先帝在时重用的老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更别说内侍了。 “让皇后稍候片刻。”宣平帝睁开眼。丁公公等几个内侍,立刻上前伺候更衣。 略显瘦弱面色发黄的宣平帝,在热气蒸腾下面色红润了不少。单薄的身体撑住了宽厚的龙袍,俊秀的脸孔也有了几分天子的威严。 随在一旁的贺祈,瞥了耳后泛红的天子一眼,心里暗暗好笑。 到底还是不解情事的少年郎,第一次见自己的新婚妻子,心里不知如何紧张期待 宣平帝察觉到贺祈的笑意,转头瞪了贺祈一眼。 一点都不吓人,反而十分可爱。 贺祈忍住笑,摆出平日的冷冽模样来。 宣平帝又有些不满意了,低声说道“贺统领,你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会吓到皇后。” 贺祈“” 毛还没长齐,就知道护着自己的小媳妇了。 贺祈只得将表情放得柔和了些。 宣平帝又有些不满意了“你生得高大英俊,神情柔和时就更俊美了。你这是成心要将朕比下去吗” 有贺祈在,哪个少女还会多看他一眼 贺祈“” 贺祈忍无可忍,面无表情地说道“待会儿末将就守在门外,不会碍皇上的眼。” 宣平帝欣然点头。 贺祈抽了抽嘴角,心里却涌起一丝欣慰。 宣和帝之死,本就是一记沉重的打击。大皇子三人联手刺杀,更在年少的元辰心里种下了阴影。这两个多月来,他一直在挣扎求生,平日里几乎从未笑过。今日,总算有了几分少年的鲜活气。 算了,姐夫就不和你斤斤计较了。 年少夫妻的第一次见面,比想象中的更美好。 梁皇后一身素服,愈发显得眉眼秀美,端庄可人。声音也十分悦耳动听“臣妾梁氏,见过皇上。” 宣平帝平日多在床榻上躺着,下榻也得有人搀扶。此时对着新婚妻子,却不愿显露出脆弱的这一面,硬撑着自己上前,扶起梁皇后“皇后请起。” 梁皇后反应极快,借着起身之势,不动声色地反手握住宣平帝的手“多谢皇上。” 这份细致入微的体贴,瞬间击中了少年的心。 宣平帝俊秀的脸孔微微泛红,轻声说道“皇后,你扶着朕坐下。” 梁皇后轻声应下,扶着宣平帝坐下。 宣平帝没松手,心思活络的丁公公立刻将椅子挪了过来,梁皇后坐在宣平帝身侧,两只手握在一起。 宣平帝做皇子的时候,身边也有不少美貌宫女。不过,一来他当时年少,没动过这样的心思。二来,他情窦未开,对美色也没什么感觉。 先帝遗旨赐婚,他知道自己将有一个皇后。也就仅此而已。 直到现在,他才有了清晰的感觉。 他已经娶妻,眼前这个美丽温柔的少女,将和他携手共度一生。 “你闺名叫什么”宣平帝轻声问道。 梁皇后俏脸微红,鼓起勇气看向自己的夫婿“臣妾闺名如月。” 宣平帝面容俊秀,一双温柔的黑眸中蕴着浅浅的笑意。只是清瘦一些,身上还有挥之不去的淡淡药味。 “那朕以后就叫你如月。”宣平帝轻声笑道“你去见过母后了吗” 梁皇后抿唇一笑“是,臣妾先去了仁和宫,见了母后,才来见皇上。不怕皇上笑话,没进宫之前,臣妾连着半个月都没睡好,总担心臣妾愚钝,不得母后欢心。也担心皇上不待见臣妾。” 梁皇后目中闪过喜悦和庆幸“今日见了母后,臣妾的心就完全放下了。还有皇上” 说着,悄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再说下去。 宣平帝心中微微一动,低声笑问“朕是你想象中的良人模样吗” 梁皇后羞臊得垂着头,不肯出声了。 哪个少女不怀春 梁皇后还没过十五生辰,自然也曾像普通少女一样,无数次幻想过未来的良人是何模样。宣平帝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得多。 宣平帝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梁皇后再次鼓起勇气,和宣平帝对视一眼,声音里满是羞涩“皇上正是臣妾希冀的良人。” 宣平帝心情愉悦之极,握着梁皇后的手说道“皇后也是朕想象中的模样。” 然后,又轻叹一声“说来,朕有些对不住你。没能亲自迎你进宫,现在也不能举行成亲礼。得让你等上一年。” 梁皇后柔声应道“皇上可千万别这么说。臣妾进宫前,就知道皇上龙体欠佳。什么都不及皇上龙体要紧。我们都还年轻,来日方长。皇上好好调养龙体,早日好起来,臣妾便心满意足了。” 宣平帝和梁皇后低声说了一会儿话,脸上露出些许倦色。 梁皇后立刻道“臣妾扶着皇上回寝宫吧”顿了顿,又小声说道“皇上别和臣妾见外。以后,臣妾就去寝宫见皇上。” 宣平帝笑着嗯了一声,在梁皇后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向寝宫。 一旁的小内侍,还想殷勤地凑上前扶着宣平帝的另一侧,被丁公公一眼瞪了回去。 第七百四十三章 劝说(一) “皇后娘娘是什么模样皇上对娘娘可还满意” 数日后,贺祈回府,迎面而来的,便是程锦容的盈盈笑脸和好奇询问。 贺祈快步上前,先搂住程锦容,低声絮叨“你还在养伤,身体虚弱,多在床榻上躺着。” 程锦容随口笑道“我躺了半日,这才刚起来走动。快些告诉我,皇后娘娘到底如何” 贺祈搂着程锦容坐下,一边低声笑道“皇后娘娘生得秀丽温柔,细心体贴。进宫第一日,先去觐见太后娘娘,然后去见皇上。当日就留在保和殿里和皇上一同用了晚膳。” “这些时日,皇后娘娘每天晨昏定省去给太后请安,然后陪伴在皇上身边。” “皇上之前整日沉郁,连点笑容都没有。这几天却是满面春风,心情好的很。每天会特意令人给他更衣净面,身上还要撒点香露,遮一遮浓浓的药味。” “还有,每天都令御膳房准备各式点心零食,留着给皇后娘娘吃着解闷。还令人准备了一堆书,因为皇后娘娘喜欢看书。” 宣平帝那副傻乎乎的样子,简直没眼看。 程锦容听得抿唇一笑“少年情窦初开,大多如此。当年你还不是一样” 贺祈咧嘴一笑“我可比皇上强多了。你可不知道,每次皇后娘娘来,皇上都要先支开我。还说什么我生得高大英俊,又威风赫赫,站在他身边会抢了他的风头” 话没说完,程锦容已乐不开支地笑弯了腰。 几个月来,这是程锦容最开怀的一刻。 贺祈看着笑颜如花的妻子,心里涌过阵阵热流“阿容,我终于又见到你笑了。” 一笑如百花盛开。 寒冬已经远去,春日已经到来了。 程锦容将头依偎在他的胸膛处,轻声笑道“贺祈,所有苦难都过去了。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是不是” “是。”贺祈的声音温柔而低沉“我们都会好好的活下去。” 再多的痛苦,都会慢慢成为过去。再深的伤口,都有愈合的一日。 死者已矣,活着的都要更好地活下去。 程锦容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夫妻两人静静地依偎相拥。 过了许久,贺祈才低声问道“阿容,你的伤要多久才能痊愈” 程锦容肯定地应道“现在已能行走无碍。不出两个月,就能痊愈如初。” “等你伤好了,想做些什么”贺祈注视着程锦容,问得小心翼翼。 程锦容早已想过了,随口笑道“我还是太医院官署里的医官,以后不进宫做太医,便去官署里当差。每日接出诊的帖子。” 程锦容说得很顺溜,没有一丝难过不舍。贺祈却听得心疼不已。 五年前,程锦容为了亲娘进宫。 五年后,程锦容为了裴太后和宣平帝毅然离开宫廷。 程锦容抬眼,和贺祈对视“贺祈,你不必为我感到难过。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宫廷。以前我是为了亲娘,不得不进宫。时时刻刻提着一颗心,精神紧绷,伴君如伴虎。那样的生活,我一点都不留念。” “现在这样挺好。太后娘娘彻底掌控后宫,皇上在和臣子们角力,慢慢掌控朝政。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 “虽然不能时时见面,可他们一直关心我在意我,我也时时惦记他们。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真的已经足够了。 贺祈默然片刻,才问道“你受伤的事,写信告诉岳父了吗” 程锦容无奈一笑“之前我一直瞒着没说。不过,前几日我爹写信给我,在信中责怪我瞒着受伤的事没告诉他。我估摸着,大概是公爹在他面前说漏了嘴。” 顿了顿,程锦容又轻声说道“我给我爹写了一封回信,劝我爹续娶。” 贺祈有些意外“你真的这么写了” 程锦容点点头“我爹做了十几年的鳏夫。如今我已二十岁,有夫有子。我爹还没四旬,正是盛年。这个年龄,续娶一个妻子,再生一两个孩子,日子也热闹些。到老了,身边也有人作伴。” 亲娘在宫中做着太后,无比尊荣,有儿子有媳妇。以后还会有一堆皇孙皇孙女。可怜亲爹程望,一直孤零零的。 破镜难以重圆。倒不如一别两宽,各自放下过去。 程望也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 贺祈深深看了程锦容一眼“你能想开,是最好不过。不过,我只担心,岳父不愿续娶。” 一个男人,能为“亡妻”守身十几年,这份深情和毅力,世间少有。由此也可见,程望是一个很固执的男人。 只凭一封信,真的能打动程望吗 程锦容抬起眼,目光平静“他会点头的。” 程锦容说得如此肯定,贺祈好奇心大起“你在信里到底写了什么你怎么敢肯定岳父一定会听你的劝说” 程锦容淡淡说道“我告诉我爹,他总有老的一天,总有闭眼走的时候。到那时,我连个血缘至亲都没有。便是在夫家受了闲气,也没有兄弟给我撑腰。万一以后年老色衰,被夫婿嫌弃或是被休了,也无家可回。” “他就是不为自己,也得为我这个女儿着想。趁着年盛,还能再娶,为我生一个亲弟弟。” 贺祈“” 这一计太狠了 程望生平最大的愧疚,就是没能陪伴女儿长大。现在程锦容在信中说了这样的“狠话”,程望岂能不动容 贺祈以复杂的目光看了程锦容一眼“如果岳父被你说动,决意另娶。这件事迟早会传进太后娘娘耳中” “娘娘知道也无妨。”程锦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她不会介怀,只会为我爹高兴。” 贺祈再次哑然。 过了片刻,贺祈才笑叹一声“阿容,有时候我觉得你心肠柔软,可你一旦硬下心肠,便是我也不及你。” 反正,劝亲爹另娶的事,他就干不出来。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是亲娘的女儿,也是我爹的女儿。我盼着她活得好,也盼着我爹过得幸福。” 第七百四十四章 劝说(二) 自从平国公口中得知宫中变故后,程望一颗心似被撕成了两半。 锦容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这个傻丫头这世上,谁的性命也不及她重要。宫妃们行刺裴皇后,她怎么能豁出性命去挡要是伤了心肺,或是留下什么病根,以后该怎么办 他这个亲爹,远在千里之外,除了夜半偷偷哭了几回,竟然束手无策。真是深恨自己不中用。 程望的消沉低落,众人都知道。因为一向好脾气的程军医,已经连着一个多月未曾笑过了。 军医们对着程望小心翼翼,就连前来军医营帐里治伤的士兵们也不敢随意说笑了。 平国公心里也惦记受伤的儿媳,不过,公公比亲爹总要淡定得多。这一日特意令人请程望一同来饮酒,顺便开解他几句。 “你也别太过情急。算一算时日,锦容受伤也是三个月之前的事了。想来伤势没有大碍,不然” 下面的话,生生被程望恼怒的目光逼了回去。 “不然怎么样”程望硬邦邦地挤出几个字“不然就传丧信来了对吧不是亲生的,到底比我这个亲爹要冷静多了。” 平国公“” 平国公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亲家先别恼。我刚才一时失言,你别放在心上嘛其实,我也很担心锦容。” “只是,边关和京城相隔遥远,一来一回送信就要一个多月。京城那边发生什么事,传到我们耳中时,都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可不就得想开一点。” 不说这些还好,一说这些,程望心里愈发愧疚自责,眼睛陡然就红了“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锦容还没记事,我就离开她,来了边军做军医。这些年,我尽心尽责,自问对得起任何人。” “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女儿。” “她出嫁,我这个亲爹不在。她受了重伤,我也不知情。我算什么亲爹” 泪水很快滑出眼角,滴落在杯中的水酒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如今正是伤心处。 程望这一落泪,平国公心里也百般不是滋味。 此时此刻,所有的劝慰都是隔靴搔痒,没什么意思。他沉默着饮了杯中酒,只低声说了一句“我也一样,我不是称职的亲爹。” 程望红着眼睛,将杯中水酒喝进口中。 这杯掺了泪水的酒,饮进口中满是涩意。那份苦涩,从舌尖迅速蔓延至全身。 这一晚,平国公没有劝酒,程望自己喝醉了。 醉酒的滋味,十分难受。 隔日醒来,天已大亮。程望头疼欲裂,抚着额头坐在床榻上。 川柏端来一杯解酒的药茶“公子昨晚喝了一壶酒,现在头一定痛的很。将这杯药茶喝了吧” 程望胃中不停翻腾,闻到药茶的味道,更是难受。一张口,就吐了出来。 川柏苦命地伺候着主子沐浴更衣,还要将床榻收拾干净。 程望沐浴后喝了药茶,再次倒头睡了大半日,到了黄昏时分才醒。这一回,总算没吐,头也没那么疼了。 喝了一大碗热粥后,程望精神好了不少,张口先问“今日有没有人来找我” 怎么没有 程望是边军里最有名气的军医,伤势过重的士兵等着他救命,生病的武将也多请他看诊。还有军医们有不懂不解之处要来请教 这一天之内,来找程望的人没有二十也有十八个。 川柏随口说道“倒是有几个。不过,都没什么要紧事,被奴才挡回去了。公子整日忙碌,偶尔休息一日,也算不得什么。” 程望每日忙碌,一年也歇不了两天。昨日难得醉酒,倒是好好清闲了一整日。 程望用手揉了揉额角,令自己清醒一些“昨晚平国公请我去饮酒,提起锦容,我心里不是滋味,不免多喝了几杯。” “公子还不清楚自己的酒量吗”川柏忍不住吐槽“超过三杯就不行了,昨晚一喝就是一整壶,不醉才怪了。” 然后,川柏也低声劝道“公子,奴才也劝过你多回了。小小姐已经嫁人生子。姑爷一定会好好照顾她。公子就少操一些心吧” 程望苦笑一声“你没成亲没孩子,哪里知道那种对女儿牵肠挂肚的滋味。” 川柏“” 没成亲没孩子那能怪他吗 主子一直孤身一人,天天住在军营里,连个良家女子的影子都看不到。他这个贴身长随,不陪着一起打光棍还能怎么样 川柏心里嘀咕着,口中却没多说。 他心疼主子,不忍心张口戳主子的心窝。 “算一算时日,锦容的回信也该来了。”程望喃喃低语“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正念叨着,平国公身边的侍卫来了“启禀程军医,京城送了家书来。其中有一封,是世子夫人写给程军医的。国公爷令小的将信送来。” 厚厚的一封信呈到了程望的眼前。 程望激动不已,一把接过信“代我多谢国公爷。” 程望迫不及待地拆了信,展开看了起来。 侍卫退了出去,川柏见主子情绪这般激动,有些放心不下,索性站在一旁守着。 也不知信里写了什么,程望还没看完信,眼睛就红了。 川柏低声问道“公子,小小姐的伤势到底重不重” “差一点就伤到心肺了。”程望声音嘶哑,眼睛通红“她在宫中养伤一个多月,后来回了贺府养伤。直到现在,还不能下榻。” 程锦容在信中,故意将自己的伤势说得重了些。 然后,以“大难不死”的口吻,恳请亲爹续娶。 “万一女儿有个好歹,爹以后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一想到这些,我心中十分后怕。” “爹也有老去的一日。到那时,女儿无依无靠,若夫婿变心,或夫家相欺,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便是和离,也无家可回。” “爹,女儿求你,续娶一房,生一个子嗣吧日后,便是爹闭眼离去,女儿在世间也有兄弟亲人。” 第七百四十五章 心意 这封戳心戳肺的信,看得程望当场落了泪。 程望一手攥着信,一手捂着眼,泪水不断涌落。 相伴多年,川柏和程望名为主仆,情同手足。上一次见到程望这般痛哭,还是接到任令要离开年幼女儿的那一年。 川柏心里紧张又着急“公子,小小姐到底在信里都写了什么为何公子哭得这般伤心” 该不是程锦容伤势过重,要落下严重的病根吧这对爱女如命的程望来说,真是剜心割肉之痛了。 在程望心里,程锦容的分量最重。其次,便是死去多年的亡妻。 程望哭了许久,才停了下来。他什么也不肯说,只哑着声音吩咐“川柏,你先退下,我要一个人安静地想一想。” 川柏知道主子的脾气,看似温和,实则最是固执别扭。决定的事,几乎没人能改变他的心意。 “好,奴才就守在营帐外。”川柏无奈应下“有什么事,公子喊一声,奴才立刻就到。” 程望略一点头。 川柏临出门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此时天已黄昏,营帐里光线暗淡。程望清俊的脸孔被一层复杂的情绪笼罩,饶是熟悉主子脾气的川柏,也窥不出程望此时在想什么。 川柏走后,程望将信展开又细细看了一遍。 然后,又哭了一回。 再看一遍,再哭一回。 天黑透了。 早就过了吃晚饭的时辰。按着军营里的规矩,过了饭点还没领饭的,就得饿着肚子。不过,程军医从来都是那个例外。 掌管厨房的厨子脸上长过一个瘤子,被程望妙手救治,救回了一条命。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川柏前去,一定有热腾腾的饭菜留着。 川柏拎着食盒,犹豫着敲了门。 过了片刻,程望来开了门。 川柏松口气,忙去点燃烛台,将食盒里的晚饭端了出来“天这么晚了,亏得厨房还留了些热粥和馒头,厨子还特意炒了两盘素菜,公子快些趁热吃吧” 程望激动的情绪已经缓和许多,一双眼睛通红,目光也镇定平静了下来。 在过去的两个时辰里,程望经历了激烈矛盾的挣扎,最终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看着川柏说“川柏,锦容劝我续娶妻子,我已经想通了。我决定续娶。” 川柏“” 什么 川柏手一抖,手里的食盒咣当落了地。万幸食盒里的饭菜都端出来了,空食盒掉地上也没什么 等等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哪还有心情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川柏迫不及待地看向主子“公子说的是真的不是骗奴才的吧” 这十几年来,川柏不知劝了多少回,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程望一直不为所动。想为程望做媒的武将,更是数不胜数,也一样铩羽而归。便是平国公亲口提过一会,也被程望噎了回去。 川柏已经绝望,做好了陪主子打一辈子光棍的心理准备。谁曾想,深情固执的程望,竟然因程锦容一封信改变了心意 程望做出决定后,不再迟疑黯然,点点头说道“是,我已经做出决定了。” “锦容自小就没了亲娘,在舅家长大。寄人篱下,小心翼翼。她后来坚持要回程家,要考太医院做太医,不愿嫁给裴璋,而是嫁给了后来相识的贺祈。她不肯在信中细说,我也能猜到,她在裴家受了许多委屈。” “如今她嫁了人,生了一双儿子。我这个做亲爹的,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安排好自己的生活,别再让她牵肠挂肚。” “我还没老,续娶妻子后,再生一两个孩子。等我老的时候,不能照顾锦容了,锦容还有嫡亲的弟弟妹妹,有血脉至亲在世间。” 川柏听了这一番话,心花怒放,一张嘴几乎咧到耳后“对嘛,公子这么想就对了。还是小小姐说话管用,奴才劝了这么多年,公子也听不进耳中。其实,公子早就该另娶了。” “奴才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的道理。” “少奶奶死了这么多年,公子念了她这么多年,也对得住死去的少奶奶了。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就得向前走向前看。不能一味惦记着过去” 往日一说到此类话,程望不乐意听,总会沉着脸打断他。 川柏一边试探,一边盯着程望的面色变化。 程望沉默片刻,才道“川柏,你不用再试探我了。我既已改变心意,就不会再反悔。” “我这辈子,唯一深爱的女子,就是如妹。哪怕我续娶了妻子,我也不会忘了她。”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只要你走出这一步,只要你肯续娶生子,你说的什么都对。 川柏一点都不走心的连连点头。 程望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后,就像卸下了背负多年的沉重包袱,竟也微妙地轻松了一些。 他坐到桌子边,招呼川柏一同过来吃完饭。 主仆两个平日相处没那么讲究,川柏也就来了。一边吃一边眉开眼笑地说道“军营里想给公子做媒的人,不知有多少。明日奴才就将风声放出去,公子就等着娶媳妇吧” 程望哭笑不得,白了川柏一眼“不可胡闹。续娶一事,得慎重一些。也不能操之过急。我待会儿就写信去京城,给大哥和嫂子。请大嫂替我留意,是否有合意的人选。” 顿了顿又道“我已经三十多岁,又是鳏夫。而且,成亲后得随我到边关来。这里日子清苦,就别寻高门大户家的女儿了,寻一个门第普通一些的。” “女子不必太年轻,和离或守寡的妇人都可,三旬左右正好。最要紧的,是性情温柔贤良。等大嫂有了合意的人选,再让锦容见上一见。锦容点头了,我便告假回京成亲。” 最后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他续娶的妻子,是锦容的继母。一定要和锦容相处和睦才行。 川柏连连点头,然后,一脸期盼地问道“能不能顺便也给奴才寻一个合适的” 程望“” 第七百四十六章 热门 看着一脸期盼的川柏,程望这个做主子的终于良心发现了一回,自责地叹了一声“川柏,跟着我这个主子,这些年你吃了许多苦头。年纪老大了,还没成亲。” “你放心,我在信里一定替你提上一笔。请大嫂为你挑一个好媳妇。等我回京时,你随我一同回去,娶了媳妇再回边关。” 川柏喜滋滋美滋滋地道谢“多谢公子。” 程望心情渐渐开阔,吃完了晚饭后,便去灯下写了两封厚厚的信。 一封是给兄嫂的,一封是给女儿锦容的。 当夜,这两封信就送了出去。 程望叮嘱过川柏不可胡言乱语。不过,川柏每日在军营里待着,对着一堆糙汉军爷,百无聊赖,唯一的乐趣就是四处闲话解闷了 再者,川柏心里也活络的很。十万边军里,有名有号的武将足有数十个,一个个都有来头有背景。武将们上马打仗,生死没个定数,也因此,守寡的姐妹比文官们多的多了。 主子要续娶,怎么也得娶一个出身好又美貌的主母吧 于是,川柏故作不经意地在一个受伤的武将耳边透了那么一两句口风。又在另一个武将的亲兵面前再说了那么一两句。 总之,没过几天,程军医要续娶的消息就传遍了军营。 动了心思的武将们果然不少,纷纷提笔给家中写信。 程望将续娶一事托付给了兄嫂,家在京城的,正好可以去程府“走动”一二嘛 程军医生得俊,医术好,人品更是好。一个能为亡妻守身十几年的男子,哪怕众人不能理解这份情操,心里也是佩服的。 以前程望没有续娶之意,众人望而兴叹。现在程望终于动了续娶的心思,万万不能错过。 就连平国公,也听到了风声。 平国公想了想,也提笔写了一封信给太夫人。 贺氏族人众多,当然也有守寡的女子。贺程两家本就是姻亲,太夫人领着人去程家走动,可比别家便利多了。 程望也渐渐察觉出不对劲了。 这些时日,请他看诊的武将忽然多了起来。 有的是咳嗽了几声,有的是偶尔觉得头痛,更离谱的,是声称最近总睡不着堂堂神医,被请去看这等莫须有的病症,简直是浪费他的宝贵世间。 等他去了之后,一个个又不急着诊脉开方,拉着他东扯西问,时不时地就扯到自己家里有寡居的姐姐或妹妹之类。 “程军医,我有一个堂妹。生得花容月貌,剑法超卓,不逊色于我。可惜前几年死了丈夫,寡居在娘家。今年三十有二。年龄是大了一点,不过,和程军医的年龄倒是相宜” 程望挤出笑容应道“赵将军说笑了。” “程军医,我有一个表妹。她命苦,二十岁就做了寡妇。今年才二十五岁,还从未生养过。不是我吹嘘,我这个表妹温柔贤良,貌美无双。谁要是娶了她,定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程望“呵呵呵” “程军医,我有一个侄女。她性子烈,因为丈夫纳妾,一气之下和离。她也没回娘家,住在自己的宅子里,买了几个铺子做起了布料生意。为人精明能干,生意做得有模有样。现在置了几百倾良田。登门提亲的人倒是不少,不过,她坚持要嫁一个品性好又专情的男子。所以,亲事一直拖延至今。现在看来,程军医才是我侄女的良配啊” 程军医尴尬又不失礼貌地微笑。 连着应付了几个之后,程望就明白过来。 他将川柏叫过来,面无表情地问道“你在外说什么了这些日子怎么总有武将请我去看诊见了我还总说些奇怪的话” 川柏一脸赔笑“就是随口说了一两句。奴才也没料到,竟有这么多人相中了公子,想让公子做他们的妹夫或女婿。公子行情这般好,是热门佳婿人选,奴才也为公子高兴啊” 程望“” 对着这么一块厚脸皮的滚刀肉,程望除了揉揉额角,也没话可说了。 没等程望板着脸孔训斥,川柏又义正言辞地举起右手立誓“公子放心,奴才以后再不多嘴了。要是奴才敢多嘴,公子就割了奴才的舌头。” 程望被逗乐了,笑着踹了川柏一腿“滚我要你舌头做什么,腌了当下酒菜吗还不如直接买个猪舌头回来。” 川柏笑嘻嘻地滚走了。 没走几步,川柏就被一个亲兵拦下了。这个亲兵笑着扯住川柏的衣袖,说是自掏腰包请厨子做了两个好菜,要请川柏吃饭。 很显然,这又是一个想从川柏口中问话套消息的,自己不便出面,就派了亲兵前来。 川柏也没推拒,笑嘻嘻地去了。 程望在伤病营里忙了小半日,才见川柏满嘴油光地回来了。 川柏倒是很仗义,自己吃得肚肥腰圆的,还不忘给主子也带了一份“公子,王将军的亲兵请奴才吃饭,奴才特意带了几样好菜给公子。” 程望有了不太妙的预感“王将军的亲兵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川柏一脸无辜地答道“这个奴才就不清楚了。人家要请吃饭,一片美意,奴才总不好不去。” 程望瞪了装模作样的川柏一眼“我让你别乱说话,你是不是又说什么了” 川柏十分冤枉“这一回,奴才可没说公子要续娶的事。” 反正军营里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也不用再说了。 “那个亲兵就是问奴才,公子平日喜欢吃什么,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闲暇时做什么消遣之类。还有,公子会中意什么样的女子。这等小事,奴才想着也没什么要紧的,就说了一些。就是公子当时和奴才说过的那些。” “对了,奴才还说了自己喜欢的女子。” “奴才要求也不高。年龄比我小一些,模样要生得好,要温柔体贴,要能生养,要是自己有些嫁妆就更好了” 程望忍无可忍,再次踹了一脚过去“滚” 第七百四十七章 静好(一) 半个多月后,程望的两封信送到了京城。 程锦容拆开信,仔细看完后,目中漾起一丝笑意。 紫苏有些好奇,笑着问道“姑爷在信里写了什么”主子“裴婉如”已经故去多年。紫苏依然习惯称呼程望一声姑爷。 程锦容看向紫苏,轻声说道“上一封信,我劝我爹续娶,他听了我的劝说,已经应了。” 紫苏“” 紫苏一脸错愕震惊,半晌才长长叹息一声“这些年,姑爷一直孤身一人,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也确实该续娶了。” 程望对亡妻有情有义,守身十几年。如果不是程锦容劝说,或许程望会一辈子孤独终老。想想也怪令人心疼的。 程锦容舒展眉头,微微一笑“是啊,我也盼着我爹续娶生子,有人心疼他照顾他的衣食起居。” 所有的过去,都会被时间冲淡褪色。等有了妻儿,程望就会彻底放下过去,过上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 紫苏很快想通了,笑着说道“姑爷人在边关,这续娶一事,得谁张罗才好” 程锦容伤势未愈,不宜操劳。再者,女儿为亲爹张罗续娶,传出去也不太合适。 “我爹已将此事托付给大伯和大伯母了。”程锦容含笑说道“现在,大伯母应该也看到信了。” “大伯和大伯母一定会很高兴。如果我料的没错,最多明日,大伯母就该登门来看我,顺便问我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继母合适了。” 这番话说得诙谐风趣,紫苏哑然失笑。 很快,甘草也来了。 听到程望答应续娶一事,甘草表现得比紫苏高兴多了,一脸喜色“这可太好了老爷是天底下最重情义心肠最好的人。奴婢也一直暗暗盼着老爷肯续娶成家呢” 甘草在八岁时卖身葬父,被程望买下,又被细心教导几年,才送到京城来。论在甘草心中的分量,便是程锦容也要略逊程望几分。 甘草满面欢喜,程锦容的心情愈发好了起来。在床榻上也躺不住了,索性下榻出了屋子,在院子里走动。 春暖花开,正是一年中的好春景。 凌云阁里原本种了些花草,自贺祈和程锦容成亲后,花草就被刨了,改种了药草。微风吹拂,阵阵药草清香飘入鼻息间。 程锦容唇畔满是笑意,在院子里刚走动一圈,阿圆阿满兄弟两个就来了。 两个小家伙都生得白胖健壮,长开的眉眼也越来越俊俏。今日天气暖和,兄弟两个穿着小小的春裳,被奶娘丫鬟们搀扶着站在地上。 阿圆力气大,迈步也早,现在才九个多月,爬起来十分利索。每天跃跃欲试着想迈腿走路。 阿满什么都爱和兄长攀比。阿圆站在地上,他也要站着,口齿不清地叭叭叭嚷着。 程锦容见了一双儿子,什么心事都没了。笑盈盈地冲儿子们招手“到娘亲身边来。” 阿圆急急迈着小腿,口中嗷嗷喊着,两个奶娘小心翼翼地扶着。此时孩子还小,得格外谨慎,免得摔倒。 阿满比兄长慢了一步,十分着急,伸出小手去拉阿圆的衣服。一把拉住之后,再不肯放手了。 阿圆多了一个小尾巴,很不开心,转头冲弟弟发脾气。可惜,不管阿圆怎么咿呀乱嚷,阿满就是不撒手。 一旁的丫鬟们早已笑弯了腰。 程锦容目中盛满了笑意。 就在此时,程锦宜贺四郎一同来了。 程锦宜和贺四郎在四月初成亲,还不满半个月。小两口正是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时候,程锦宜到哪儿,贺四郎便跟到哪儿。 小夫妻手拉着手走了进来,眼角眉梢俱是喜悦,不时对视一笑。 程锦容笑着打趣“你们两个不在屋子里待着,怎么跑我这儿来了” 新媳妇脸薄,程锦宜立刻红了脸。 贺四郎对她黏得紧,两人新婚的日子,有大半都在屋子里 贺四郎脸皮就厚多了,咧嘴笑道“刚待了半日,彼此终于看厌了。这才到三嫂这儿来散散心。” 这嘴贫的。 程锦容失笑,做嫂子的也不便过多打趣小叔子,很快扯开话题“锦宜,今年的太医院考试,你可曾报名了” 程锦宜点点头“报名了。不管能不能考中,总得试一试。” “说的没错,多考几次,长些见识也是极好的。”程锦容笑着鼓励“新婚燕尔,也别忘了多温习医书。” 程锦宜红着脸应了。 就在此时,阿圆阿满的哭声传进耳中。 原来,兄弟两个你争我扯的,终于上升为彼此推搡。阿圆还抓着阿满咬了一口,阿满一边哭一边挥舞小拳,正好揍到了阿圆的小脸蛋上。 于是,兄弟两个一起掉了金珠,哇哇大哭。 程锦容颇为心疼,正要迈步上前。 贺四郎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一手抱一个,将兄弟两个抱起转了几圈。很快,哭声就便成了咯咯咯的笑声。 “四弟最喜欢带孩子玩耍。”程锦容一颗心放了下来,笑着说道“阿圆阿满都喜欢他。” 程锦宜用温柔的目光追逐着夫婿的身影“是啊,全哥儿他们也都喜欢四郎。” 顿了顿,悄声说道“我们这才成亲没几日,他就整天念叨着我早点有喜。等生了孩子,我每日去义诊,他在府里打点庶务,顺便带孩子。” 程锦容莞尔一笑“四弟有这样的想法,着实难得。” 女子嫁人后,应该伺候公婆相夫教子。这是世人普遍的想法。好在贺府内宅安宁和睦,有程锦容先例在前,程锦宜也可随时出府义诊。 “是啊,四郎对我很好。”程锦宜的语气里满是甜意“嫁他为妻,是我此生最大的福气。” 姐妹两个低声闲话,很快,便有丫鬟来禀报“启禀世子夫人,启禀四少奶奶,门房派人来传信,程夫人来了。” 丫鬟口中的程夫人,正是程锦宜的亲娘程锦容的大伯母赵氏。 程锦宜又惊又喜,霍然起身“母亲怎么忽然来了” 第七百四十八章 静好(二) 夫家虽好,程锦宜也时时惦记着娘家和家人。听闻亲娘登门,程锦宜满面喜色“定是母亲想我了。我这就去正门处相迎。” 也不想想,要是专门来看她,消息怎么会送到凌云阁来 赵氏为了什么登门,程锦容心中了然。她没有扫程锦宜的兴致,顺着程锦宜的话音笑道“也好,我身边不便,就在 院子里等你们。” 贺四郎一听说岳母来了,立刻放下阿圆阿满“锦宜,我陪你一起去。” 程锦宜夫妻快步去了正门处相迎。 赵氏满面喜色,见了女儿和女婿,心里更开怀。 贺四郎嘴甜又乖巧,拱手行礼后,扶着岳母的胳膊“岳母,小婿扶着你进府。” “我好腿好脚的,自己走就行了。”赵氏乐呵呵地笑道,口中这么说,到底没推拒女婿的殷勤。被女儿女婿一同搀扶着进了府。 到了此时,程锦宜才隐约觉得不对劲“母亲,你今日登门,是来看我,还是特意来看容堂姐” 赵氏白了女儿一眼“在贺家,你得称呼一声三嫂。别仗着女婿疼你长辈和蔼,就这般没规矩。” 程锦宜吐了吐舌头,俏皮地一笑“是是是,以后我叫三嫂就是。” 赵氏转头看向女婿贺四郎,和颜悦色地说道“锦宜自小娇惯,我们程家人口少,大家大族的规矩她不太懂。有什么不到不是之处,你多教一教她。” 贺四郎立刻说道“岳母言重了。锦宜这样就很好。” 程锦宜甜甜一笑。 小夫妻两个眉目传情,赵氏看在眼里,也觉快慰。 一路到了凌云阁,程锦容在院门处相迎,正要敛衽行礼,赵氏已快步上前,笑着说道“你还在养伤,就别多礼了。我们进屋子里坐下说话。” 程锦容笑盈盈地应了。 程锦宜也要跟着往里走。 赵氏咳嗽一声,冲程锦宜使了个眼色“我和你三嫂有事商议。你们就不必相陪了。” 程锦宜“” 程锦宜眼睁睁地看着亲娘和堂姐走了,忍不住噘噘嘴“什么事这么神秘,还要瞒着我。” 贺四郎心思细密,略一思忖笑道“岳母一脸喜悦,三嫂也是满目笑意,可见是一件喜事。” “我们先回去,等着好消息便是。” 赵氏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笑道“我今日上午接到了你爹的来信。一看信,可把我高兴坏了。” “我和你大伯父,没少写信劝他。可他是个认死理的犟脾气,怎么劝也没用。” “现在他总算想通了。他这个年龄,也不算老。等续娶了妻子,再生一两个孩子,香火也就传下去了。” 话一出口,赵氏又觉得有些不妥,立刻又笑道“锦容,我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你的医术已经青出于蓝胜于蓝,你爹有你这般出众的女儿,面上不知多有光” “大伯母,”程锦容微笑着接过话茬“你想说的,我都清楚。其实,这件事就是我张口劝的我爹。” 赵氏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我也正奇怪呢你爹怎么忽然就开窍了原来是你写信劝了他。” 女儿劝亲爹续娶,着实少见。 程锦容微微笑道“我爹为我娘守身多年,这一片深情,对得起我娘了。趁着我爹还没老,也该续弦成家才是。” “我身为女儿,不便出面。这桩事,就得劳烦大伯母操心了。” 说完,起身冲赵氏行了一礼。 赵氏立刻起身嗔道“你身体还没好,可别行礼伤了身子。你大伯父和你爹是亲兄弟,他也是我眼看着长大的。俗话说,长嫂如母。他的亲事,我这个做嫂子的,操心也是理所应当。” “你快些坐下,我们再慢慢说话。” 赵氏的目光里,蕴满关切。 程锦容心头一暖,笑着坐下,对赵氏说道“我爹可在信中说了想续娶什么样的女子”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些,赵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了。别的男子都喜欢美貌年轻的姑娘,你爹倒好,张口就说年龄三旬左右便好。还说娶一个孀居或和离过的女子。门第也可以低一些。” “他今年未过四旬,正值盛年,又是名满天下的神医,有着六品官职。再者,我们程家出了名的家风清正。只要放出风声,定能为他择一门不错的亲事。” “他这是担心边关清苦,富贵出身的女子过不了清苦日子。”程锦容轻声道“大伯母就按着我爹的心意,寻一门合适的亲事便可。” 程望在写给兄嫂的信里,反复叮嘱续娶的女子一定要令程锦容合意。 赵氏今日登门,也是要问明程锦容的心意。 程锦容这么说了,赵氏也就点了点头“也罢,那就按着你们父女的心意好了。既不讲究门第,总得寻一个年轻又水灵的,过门之后也易生养些。” “等你大伯父今晚回府,我便和他仔细商议此事。一边寻合意的女子,一边筹备着成亲一事。我估摸着三四个月便能定下亲事。等到了秋日,天气凉爽,你爹正好告假回京成亲。” 程锦容笑着嗯了一声。 当日晚上,程方回了府。 看完程望的信后,程方喜形于色,不停来回踱步“这可真是太好了二弟固执了这么多年,现在总算是想通了。” 赵氏笑吟吟地说道“可不是么多亏了锦容,也只有她,能劝动二弟了。” 然后,将今日商议好的和程方说了一遍。 程方捋了一把短须,低声笑道“依我看,倒不如寻一个杏林之家的女子。如此,既门当户对,又志趣相投。” “等日后成了亲,随二弟去边关,还可以开一间医馆。如此,也就不会嫌弃边关清苦日子难熬了。” 赵氏眼睛一亮,深觉这是个好主意“老爷说的没错。诶哟,我之前竟然没想到。明天我就请官媒登门。” 现在的赵氏,根本没料到,没等她请官媒,隔日就有官媒主动登了门。 第七百四十九章 提亲 时下议亲,多是男方请官媒去女方提亲。有女方中意男方,也会表现得含蓄委婉一些。女方主动登门提亲的,实在少见。 连着几日都有官媒登门向程望提亲。身为程望嫡亲的嫂子,赵氏从一开始的激动振奋,到后来却觉得头痛了。 主动登门的,都是家中有儿郎在边军里做武将的。想来是和程望相熟,相中了程望的人品,催促着家中主动来结亲。免得错过了有情有义的程军医。 这可愁坏了赵氏。 一个个的来提亲,到底应了哪家才好 赵氏只得再去了一趟平国公府,想和程锦容商议此事。 没想到,刚踏进凌云阁,就见到了太夫人也在。 “凑巧”的是,太夫人身边还有一个二十六七岁模样的女子。这个女子生得颇有几分丽色,神情端庄,穿着素雅。 太夫人说道“程夫人来得正巧。这是我们贺家旁支的姑娘,在家中排行第五。她的丈夫在几年前死在了战场上,她便回了娘家,守了几年寡。平日里从不出来走动。我这几日闷的慌,就让五娘到府中来住几日,陪我说说话。” “论辈分,锦容也该叫她一声堂姑。” “五娘,你来见过程夫人。这是锦容的亲伯母,是锦宜的亲娘。” 赵氏“” 赵氏有些懵。怎么忽然就冒出一个贺五娘来了 赵氏和程锦容迅速对视一眼。程锦容无奈地笑了一笑,略一点头。 没错,这位贺五娘已经在平国公府里住了三天。太夫人也不说穿,就是天天都带着贺五娘来小坐片刻。也有让她趁机相看的意思。 原来小叔如此抢手。连太夫人都用“近水楼台先得月”这一招。 赵氏会意过来,心里暗暗好笑,不露声色地和贺五娘见了礼。 贺五娘能被太夫人挑中,确实有几分过人之处。她温柔娴静,并不多言,见了礼之后,就端坐在一旁。 赵氏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眼,便收回目光,笑着和太夫人闲话。 太夫人笑道“你特意登门,定是有事和锦容商议。我这个老婆子就不碍你们的眼了,我去园子里转转。”说着,站起身来。 贺五娘也随之一同起身,扶着太夫人的胳膊离去。 太夫人和贺五娘离去后,赵氏暗暗松了一口气,笑着叹了口气“锦容,我原本打算着,请官媒登门,先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你大伯父想为你爹挑一个杏林门第的姑娘,以后成亲了,和你爹志趣相投,说话也能说到一块儿去。” “没想到,你爹这等年纪续弦,竟有这么多人家主动登门提亲。还都是武将勋贵之家。这几天,我思来想去,吃不下也睡不着。” “娶不到媳妇让人发愁,这人选太多了,也让人头痛啊应了哪一家,都会得罪其余几家。” “我今日特意来和你商议,没曾想,太夫人又带了一个贺五娘来。你说,到底该怎么办” 程锦容也苦笑了起来“不瞒大伯母,我也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祖母倒也没明说,就是不时带着这位堂姑在我眼前晃悠先不说这个,这几日到底有几家来提亲了” 赵氏记性极好,扳着手指一一数了一遍“一共有五家。应该都是和你爹相熟的武将,写信将此事告诉家里,让家里主动来结亲” 嗯,加上贺五娘,那就是六家了。 官媒们嘴皮子麻溜,一张口全是夸赞的好话。到底相貌人品性情如何,总得见上一两面才行。 程锦容仔细聆听,默默思忖。 赵氏说了半天,嗓子眼都快冒烟了。端起手边的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总之,就是这样了。我暂时都没应,说要考虑一段时日再给回音。” “我估摸着,最多十天半月的,就会再有官媒来问信。你现在可得好好想一想,到时候该怎么应付才是。” 程锦容也有些头痛,低声道“这么多人家,难道要一个个相看这要是传出风声,只怕会被人笑话。” “不相看,亲事要怎么定”赵氏无奈道“总不能就听官媒一面之词吧见总是要见的。” 程锦容点头表示同意。 然后,两人继续商议。 “这六个倒也不必都见。”程锦容思忖片刻说道“先按着我爹在信中说的,门第太高的,婉言谢绝。太过年轻的,也委婉地推辞。” 这么一来,六家当中可以先划去三家。剩下三家,再寻机会一一相看。 赵氏点点头,然后笑着叹气“别人续弦,都想娶高门大户家的姑娘,或是年轻美貌的。你爹愣是和别人不一样。” 程锦容不以为意,笑着说道“我爹若是那等轻浮浅薄之人,早就续弦了,也不会等到今时今日。夫妻之间,能彼此敬重,性情相投,互相体谅,一心过日子。这些比丰厚的嫁妆和门第更重要。” 赵氏想了想,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贺五娘不错。我不知她性情如何,不过,看面相倒是个温柔少言的脾气。” 程锦容无奈一笑“一定是公公在信中和祖母提了此事,所以,祖母这么快就将她领到了我面前。我这个做女儿的,倒真的亲自为自己挑起继母来了。” 这话说得诙谐有趣,赵氏露出会心的笑意“这也没什么不好。” “你的眼光,你得信得过,我也信得过。” “贺五娘这边,你多多留心。另外两家,我私下寻机会见上一见。等我见过了,再来和商议。” 赵氏说着,又笑了起来“不管定下哪一门亲事,总之,你爹今年成亲是成定了。现在就能慢慢筹备起来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 是啊,亲爹这般“抢手”,总是好事。 阳光和煦,春景绚烂,心情正好。 赵氏走后,门房递了一个帖子和一封信前来“启禀世子夫人,这是洛阳卢氏的拜帖。是卢氏大管家亲自送来的,还有卢氏大小姐的一封信,也一并送了来。” 第七百五十章 卢氏 洛阳卢氏 这是什么人为什么忽然登门 程锦容一怔,下意识地接了拜帖。打开一看,几行漂亮清隽的字迹印入眼帘,是中规中矩的拜帖,落款是洛阳卢氏慧娘。 洛阳,卢慧娘。 程锦容心里默念,仔细想了想,再次确认自己和这位卢大小姐从无交集等等洛阳,卢氏 遥远的记忆中闪过了什么,程锦容的面色微微一变。 十八年前,亲娘裴婉如接到了兄长的来信,和夫婿程望一同进了京城。程望刚到京城,就被请去洛阳,替一位勋贵女眷看诊。 那个请程望前去看诊的武将,正是姓卢。 这个送拜帖来的洛阳卢氏,莫非就是当年的卢家人 程锦容抿紧嘴角,将那封不算厚的信拆开。信里的字迹和拜帖上的字迹一模一样,都是这位卢大小姐的手笔。 信不长,只有一页。信中,卢慧娘言语诚恳,言明自己的身份来历。 当年,卢夫人身患不治之症,命悬一线。卢将军经人指点,亲自到京城来请年少成名的程望前去为卢夫人看诊。程望这一去,治好了卢夫人的绝症。可等待他的,却是妻子“落水身亡”天人永隔的噩耗。 这位卢慧娘,正是卢将军和卢夫人唯一的女儿。 时隔十余年,卢慧娘为何忽然来了京城还递了拜帖来见她 压在心头的往事,被这一封拜帖和一封信勾了起来。 从理智来说,她不应该对卢家人生怨。当年是裴婉清兄妹联手设局,卢夫人也不过是适逢其会,被当成了一枚棋子。没有卢夫人,也会有别人。 从感情来说,她很难不迁怒。 程锦容心绪翻涌,久久难以平息。半晌才道“照着拜帖上的住处送信,请卢姑娘明日进平国公府一聚。” 隔日上午,卢氏慧娘进了平国公府。 卢将军是洛阳驻军统领,统领两万洛阳军。虽然比不得三公四侯,在大楚武将里也是有名号的人物。 更令人称道的,是卢将军和卢夫人鹣鲽情深,是一对恩爱夫妻。卢夫人治好了绝症,多活了十几年才离世。卢将军一直未曾续娶,有情有义。 程锦容在府中静养,平日几乎从不见外人。卢慧娘前来拜会,她并未出去相迎。 当卢慧娘露面后,程锦容微笑着起身“我一直在养伤,未曾出去相迎,失礼之处,请卢姑娘多多包涵。” 卢慧娘敛衽一礼“是我来得冒昧唐突才是,程太医肯见我,我心中十分欢喜。” 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客套了两句,便各自入座,彼此打量一眼,然后心中齐齐惊叹。 “早就听闻程太医的赫赫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年轻貌美,气度出众。”卢慧娘率先张口称赞。 程锦容含笑应道“卢姑娘过誉了。我和卢姑娘今日初见,也被卢姑娘容色所慑。” 这位卢慧娘,生得长眉杏眼,唇红齿白,美丽中透着英气。一双眼眸清澈明亮,镇定从容,气度和普通闺秀截然不同。令人望之便生出好感来。 唯一令人诧异的,是这个卢慧娘看着有二十余岁,和贺五娘的年岁应该相仿。却一副姑娘家的穿戴打扮。 相由心生,这话颇有些道理。卢慧娘说话十分爽直“我今年二十有六,一直没有嫁人。所以,至今还是姑娘家的穿戴。程太医看着是不是觉得有些奇怪” 程锦容压下心头的惊讶,笑着应道“人各有志,卢姑娘不愿嫁人,想来一定有自己的道理。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卢慧娘笑了一笑“程太医果然和等闲女子不同。这么说,我颜面上也好看许多。” 顿了顿,自嘲地说了下去“其实,我不是不愿嫁人。只是,十年前我爹主动提亲,被人婉拒。八年前我想嫁,还是被拒。我执拗地又等了两年。再次主动求嫁,还是被拒绝了。一来二去,我成了众人眼里的老姑娘,背地里常被人取笑。索性就一直没嫁人。” 卢慧娘定定地看了程锦容一眼“这其中有一段故事,不知程太医可想听一听” 程锦容“” 程锦容心里忽地涌起一丝奇异微妙的感觉。 原来,亲爹程望还有这么一朵桃花。这么多年,程望竟从未提过半个字。 “卢姑娘请说,我洗耳恭听。”程锦容轻声应道。 卢慧娘轻声道“看来,程太医已经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没错,我一直求嫁而不得的,正是程军医。” “十八年前,我娘重病不起。那一年,我只有八岁。我跪在娘亲的床榻边哭昏了几回。后来,我爹亲自去京城求了一位神医前来,为我娘治病。” “那位神医,姓程名望,是大楚最有名的少年神医。他治好了我娘的病,我和我爹都对他感激不已。” “没想到,就在我娘病愈的时候,程神医接到了京城送来的丧信。他的妻子在京城落水身亡了。程神医看了丧信后,吐了一口心头血,硬撑着没有当场昏厥。立刻启程回了京城。” “我爹心中十分愧疚,亲自来京城吊唁。当年,我还是个孩童。心里只庆幸我娘得救,并未想过程神医会何等的自责伤心愧疚。” “后来,程神医被朝廷任令为军医,去了边关。我爹屡次派人送财物去边军,程军医都拒不肯要。我爹没办法,只得将财物换成了十几辆药材,程军医这才收下。” “我一年年长大,及笄之后,登门提亲的一个接着一个。我爹和我娘私下商议,想将我嫁给程军医。” “程军医丧妻后,一直未曾续娶。我十六那一年,他二十七岁。他比我年长十一岁,又是鳏夫。我一开始不太乐意。我爹我娘轮番劝我,说程军医对我娘有救命之恩,我嫁给程军医,也算报了这份恩情。再者,如此长情的男子举世难寻,嫁人就该嫁这样的有情有义的夫婿。” “如此,我才应了。” “没想到,程军医不愿意娶我。” 第七百五十一章 桃花(一) 卢慧娘是洛阳城里一等一的贵女,亲娘出身名门大族,亲爹手握重兵。她年少貌美,才学过人。 及笄之年,登门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卢家门槛。 卢将军夫妇感念程望当年的救命之恩,对裴婉如意外身亡一事,也一直愧疚于心。 只凭这两点,卢将军或许还不会动结亲之心。 那一年,军中生了瘟疫,程望研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救了军中数以千计的士兵性命。被封为六品医官,也就此名闻天下,和宫中的杜提点一并被誉为大楚神医。 如此年少英才,为亡妻守身如玉,洁身自好,数年一直未曾续娶。卢将军这才动了心思,和卢夫人合计几回,劝服了女儿卢慧娘,然后便令人送信去边关,信心满满地等着程望登门来提亲。 却没料到,程望很快写了回信,言词委婉却又坚定地回绝了这门亲事。 卢将军意外之余,倒也没怎么恼怒,只对卢夫人叹道“如此佳婿,是我们慧娘没福气。” 卢夫人也觉得无奈“结亲总得你情我愿,程医官不愿意,也只得作罢。好在此事没传出去,对慧娘也没什么影响。我们为慧娘另择一门亲事便是。” 卢将军点了点头。 夫妻两个没料到,原本不算情愿的卢慧娘,在亲事被拒之后,竟对程望上了心。少年人意气用事,卢慧娘冲动之下,写信给程望,询问程望为何不肯应下亲事不愿娶自己。 程望给卢慧娘的回信里,只有两行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年少的卢慧娘,被深深的震撼了。她将这封信反复看了数回,然后对爹娘说道“爹,娘,我今生非程望不嫁。” 卢将军卢夫人拗不过爱女,依着女儿的心意,婉拒了前来提亲的媒人。 卢慧娘每个月都往边关送信。 可惜,程望除了第一封信之外,再没回过只字片语,拒绝的明明白白彻彻底底,没有半点含糊。 卢慧娘十八岁时,在亲兵的护送下去了边关,见到了程望。 那一年,程望二十九时,身量修长,面容清俊。忙碌和疲惫,在他的俊脸上留下了一丝沧桑,一双眼睛深幽平静。 十八岁的卢慧娘,如枝头鲜花,鲜艳娇妍,英气动人。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定定地落在程望的脸上,少女的心意炽热又直接“程望,我要嫁你为妻。” 面对不愿千里来边关的美丽少女,程望没有动容,也未动心“多谢卢姑娘抬爱。我在两年前,就已经在信中说得很明白了。卢姑娘出身名门,正值青春年少,有大好的姻缘在等着卢姑娘,就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我没有续娶的打算。卢姑娘请回吧” 这一次会面,除了川柏之外,无人知晓。卢慧娘黯然神伤,失意而归。回了洛阳后,病了一场。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卢家竭力隐瞒此事,到底还是传出了些许风声。卢大小姐心有所属的消息,渐渐传开。媒人登门的也越来越少了。 到了二十岁时,卢慧娘又去了一回边关。 这一次,程望根本不愿出军营见她,打发川柏来送口信“卢姑娘还是请回吧公子说了,他一把年岁了,没有再娶的打算。卢姑娘别蹉跎了大好青春。早些觅一门良缘,早日嫁人吧” 卢慧娘固执地说道“这些话,让程望亲自来对我说。不然,我哪儿也不去,每天都去军营外等着。他什么时候出来见我,我什么时候回洛阳。” 遇到这么执拗的姑娘,程望也觉头痛。不得不出军营来见她。 时隔两年,她依旧美丽动人,他的鬓发边已有了一丝白发。 “卢姑娘,”程望也有固执冷漠的一面,对着卢慧娘半点不心软“我不会娶你。你早些死了这份心。回洛阳后,找一个年龄相当的好夫婿嫁了吧” 卢慧娘抿着嘴角说道“程望,你一天不娶妻,我等你一天。你一年不娶,我等你一年。” 程望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痛楚,淡淡说道“该说的话,我已经说了。你要怎么做,都是你的事。总之,我不会娶你。” “你走吧以后,不必写信给我,也别来边关了。” 郎心似铁,卢慧娘再炽热,也没将这块冰冷如铁的心肠融化,落寞地回了洛阳城。 她已经二十了,成了洛阳城里的老姑娘。还是有人冲着卢家的家世门第登门求娶,不过,登门提亲的,不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郎,而是被种种原因耽搁了终身大事的大龄男子,或是丧妻的鳏夫之类。 卢将军和卢夫人为爱女的亲事愁白了头发。 卢慧娘没有将就着嫁人的意思,一直待字闺中。 “四年前,我娘重病离世。我为娘亲守孝三年,这一耽搁,亲事无人问津。” 卢慧娘说了小半日,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我爹无奈之下,已做好了我此生不嫁的打算。想着再过两年,从族中挑一个族弟过继。日后等我老了,也有兄弟可以依靠。” “我也以为,这就是我的命了。” “我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一个心里只有亡妻的男人。他宁肯怀着对亡妻的思念独身一人,也不愿娶我。我勉强不了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又不愿嫁别人,也只得这样过下去了。” “卢家也有儿郎在边军,前些时日,这位堂兄忽地令人给我送了封信。看到信之后,我哭了半日。” “我原本已经心灰意冷,打消了嫁人的念头,也不再写信去边关。看到信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又活过来了。他终于肯续娶了。” “然后,我就收拾行李,直接来了京城,厚着颜面登门来见你了。” 卢慧娘抬眼,和一脸复杂的程锦容四目相对“程太医,我知道,你爹心里最在意的就是你。” “我也就不忸怩委婉了。我想做你的继母,你意下如何” 程锦容“” 。 第七百五十二章 桃花(二) 程锦容被这个完全意料之外的“故事”震住了,思绪如麻,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卢慧娘倒是体贴,很快又说道“我今日来的冒昧,又说了这么多,程太医怕是一时反应不及。” “程太医先好好考虑几日,等过些时日,我再登门来拜会。” 说完,站起身来告辞。 程锦容定定心神,也站起身来“我送卢姑娘一程。” 论年龄,两人其实只相差六岁。 这位卢姑娘,一直未曾嫁人,还是姑娘家。倒是程锦容,如今一双爱子已经开始蹒跚学步。从心理年龄来说,程锦容比卢慧娘还要大一些。 一想到卢慧娘毛遂自荐要做她的继母,程锦容心情之复杂,就别提了。 不管如何,卢慧娘对程望的这份情意值得尊重。 程锦容亲自送卢慧娘到了正门处,然后说道“卢姑娘请勿见怪。这件事,我得好好考虑,而且,也得问过我爹的心意。” 卢慧娘微微一笑“这么多年我都等了,再等几个月也无妨。” 等卢慧娘离去后,程锦容悄然长叹一声。 亲爹这朵桃花,竟开得如此旺盛。 这么多年,程望在信中竟从未提起过只字片语。真亏得程望能忍得住。 一旁的紫苏和甘草凑上前,一左一右扶住程锦容。程锦容回过神来,轻声笑道“我伤势好了大半,走几步也无碍。” 紫苏不肯松手,笑着说道“还是奴婢扶着放心一些。”然后,悄声问道“小姐,这位卢姑娘到底是什么身份来路为何今日忽然登门” 程锦容和卢慧娘说话的时候,紫苏甘草都在门外,根本不知是怎么回事。 倒是甘草,隐约有些印象,小声嘀咕着“这个名字,奴婢听着有些耳熟。好像奴婢在哪儿听过。” 甘草在程望身边待过五年,或许是听川柏提过卢慧娘这个名字。 程锦容并未多说,低声叮嘱两人“今日之事,谁问你们也别多嘴。” 紫苏甘草对视一眼,一同点头应了下来。 程锦容心情复杂地回了院子,亲自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亲爹,然后令贺府亲兵立刻送去边关。 这信一来一回总得一个多月,写完信后,程锦容便耐着性子等待。 太夫人照例每日带贺五娘来凌云阁小坐片刻。 贺五娘贞静少言,性情温和。程锦容和她慢慢熟悉起来,偶尔闲话几句。 如果没有卢慧娘做对比,程锦容会觉得贺五娘不错。以贺五娘的性情脾气,一定是一个好妻子。程望需要的正是这么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在见过热烈耿直的卢慧娘之后,贺五娘就显得寡淡了。 程望对“亡妻”一往情深,答应续娶,是为了她这个女儿。她也盼着亲爹能彻底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崭新的生活。 卢慧娘的固执和深情,或许能彻底打动程望。 不咸不淡的生活,当然不及你侬我侬夫妻情深。 “你今日是怎么了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难得回府一趟的贺祈,自觉被妻子冷落了,颇有些哀怨“我们十日才见一回。你就半点都不想我吗” 程锦容回过神来,笑着推开贺祈凑过来的嘴唇“别闹,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贺祈见程锦容说得郑重,收起玩闹之心“什么事” 程锦容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是你岳父的终身大事。” 然后,将卢慧娘一事娓娓道来。 贺祈越听越惊诧,也越听越有趣,到最后,直接笑了起来“哟,原来我岳父还有这么一段桃花。” “人家姑娘为了他一直没嫁人,现在都成老姑娘了。现在岳父终于肯续娶了,那还犹豫什么,娶了人家就是。” 程锦容笑着白了他一眼“说得倒是轻巧。我总得问一问我爹的心意,再做决定。” 贺祈挑眉一笑“这还有什么可问的。岳父将续娶一事托付给大伯母,其实就是让你拿主意。” “与其娶一个素昧平生从未见过的女子,倒不如娶卢姑娘。” “卢姑娘是武将之女,又去过两回边关。边关情形如何,她心里很清楚。以后去边关生活,也能熬得住。再者,卢姑娘对岳父一往情深,等了这么多年,终身大事蹉跎成空。她一听闻岳父要续娶,立刻从洛阳赶来京城见你,可见心意坚定。” “人心都是肉长的。也只有这样的深情,才有可能打动岳父。” 不得不说,夫妻两人很有默契,很快就想到一起去了。 程锦容低声笑叹“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已经写信给我爹了。等我爹点头,我就请大伯母去卢家提亲。” 贺祈笑着点头“虽说卢姑娘千肯万肯,也不能亏待了人家姑娘。该有的三媒六聘,都不能少。” 程锦容舒展眉头,微微一笑“那是自然。我爹苦了这么多年,续娶这样的大喜事,一定得好生操办才行。” 顿了顿,又悄声道“这件事,我还没告诉祖母。祖母每日带着五堂姑来凌云阁,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怕我一张口,祖母会很失落。” 贺祈一听就懂了,伸手捏了捏程锦容的鼻子,笑着调侃“行了,这难题交给你相公便是。我去和祖母说。” 贺五娘其实不错,不过,人和人最怕相比。 论出身,贺五娘是贺氏旁支,又是寡妇。卢慧娘是卢将军唯一的爱女。 论容貌,贺五娘面容秀丽,卢慧娘美丽英气。 更重要的是,贺五娘和程望素不相识,所谓情意无从说起。贺五娘想再嫁一个合适的丈夫。而卢慧娘,却心系程望多年,一直未曾嫁人。 人皆有私心,程锦容希望亲爹幸福。贺祈这个女婿也乐见其成。 夫妻两人闲话片刻。 贺祈忽地咳嗽一声,瞥了程锦容一眼“阿容,这件事怕是瞒不了多久,很快就要传进宫里。” 不知裴太后听闻此事后,会是什么反应。 程锦容淡淡一笑“太后娘娘若张口问你,你如实告诉太后娘娘便是。” 第七百五十三章 桃花(三) 当日晚上,贺祈去了内堂,和太夫人单独待了许久。 祖孙两个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第二日,贺五娘就搬出了贺府。 太夫人再见到程锦容时,绝口不提贺五娘,也不问卢大小姐登门为何。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 程锦容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这件事,由贺祈出面婉拒,既不伤太夫人颜面,又不伤彼此和气。一场小风波消弭于无形,如此甚好。 然后,程锦容又令人送信给大伯母赵氏。请大伯母停下相看一事。 赵氏心中诧异,没忍两日就再次登门,悄声问程锦容“之前我们不是商议好了,等相看后再做决定吗你怎么忽然又改了主意是不是太夫人和你张了口,已经定下是贺五娘了” 程锦容眸光一闪,低声说道“这其中确实有些缘故。” 有关卢慧娘的身份来历和其中的故事,实在出人意料。 赵氏听完之后,长长呼出一口气“真没想到,这些年,还有这么一个姑娘一直苦苦等着你爹。” “是啊,我也没想到。”程锦容笑叹一声“她从洛阳到京城来找我,可见勇气和坚定。我也被她的诚意和坚韧打动了。我已经写了一封信给我爹。现在,就等回信了。” 赵氏笑道“这桩亲事若是成了,可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一段佳话了。” “我今日回去,就令人收拾院子,准备聘礼。你爹的信一来,我就去卢家提亲。” 程锦容含笑点头“辛苦大伯母了。” 赵氏朗声笑道“以后可别总说这等见外的客套话了。” 说笑间,程锦宜来了。 “母亲三番五次登门,一来就见堂姐,可见半点都不想我这个亲闺女。”程锦宜半真半假地拈酸吃醋。 赵氏被逗得莞尔一笑,伸手拧了拧程锦宜的面颊“我和你堂姐有要紧事商议,一时顾不上你。这么大的人了,还像孩童一样,真够我这个亲娘发愁的。” 程锦宜笑嘻嘻地凑到亲娘身边,腻歪了一会儿。 赵氏脸上满是嫌弃,实则心里十分受用,握着程锦宜的手,笑意几乎从眼中溢出来。 程锦容微笑着看着眼前这一幕,脑海中闪过裴太后的面容,心里有些怅然。 自从宫中回府养伤后,裴太后时常打发人来看她,补品赏赐也没断过。母女两个,却不能相聚。一个在深宫,一个在贺府内宅。 她这个风光赫赫的大楚女太医,也将渐渐淡出众人的视线,不再进宫,也就没了和亲娘相见的机会。 程锦容心里有些黯然,将这个念头挥开,令奶娘将孩子带了过来。有两个精力旺盛的淘气儿子在身边,程锦容也就无暇再胡思乱想了。 赵氏也很喜爱这一对双生子,对程锦宜低声笑道“锦宜,娘现在就盼着你早日有喜,要是能像你堂姐这样,一生就是一双儿子,那就再好不过了。” 程锦宜新婚不久,提起孩子这个话题,还有些羞臊,轻轻嗯了一声。 又过数日。 卢慧娘再次送了拜帖前来。 这一回,程锦容亲自在正门处相迎。 卢慧娘当然是聪明人,立刻从程锦容的举动中会意了什么,白皙英气的美丽脸庞涌过一片激动的红潮。 “多日不见,卢姑娘别来可好”程锦容微笑着寒暄。 卢慧娘双手微颤,声音也在微微发颤“我很好。程太医可安好” 程锦容含笑道“我也好的很。卢姑娘里面请,我们今日好好说会儿话。” 到底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有过人生阅历,经历过大喜大悲。卢慧娘深呼吸一口气,将澎湃激越的心情按捺下来,冲程锦容笑了一笑。 两人并肩同行,卢慧娘比程锦容高了一些,身姿窈窕,今日穿着杏色春裳,愈发显得明眸皓齿肤白貌美。 程锦容步伐稍微慢一些,卢慧娘也随之放慢步伐“听闻程太医是因保护太后娘娘受的伤,不知现在伤势如何了”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当时伤得颇重,养了几个月,如今已经好了大半。只是,不能过于用力,得慢慢调养。” 说话间,到了凌云阁。 两人分主客各自入座,丫鬟们上了茶点。 程锦容没有提起亲爹如何,卢慧娘也没问及程望,就像初相识的朋友一般闲话起来。 “我爹娘只有我一个女儿,一直十分疼我。”卢慧娘笑着说道“我爹教我习武,我娘教我读书习字。” “后来,等我及笄之后,我对医术有了兴趣。我爹寻了许多医书来,我看了许多医书,还特意拜了一位名医为师。只是,我天赋平平,学的不精,勉强能做个药童罢了。” 卢慧娘说的很含蓄,程锦容却一听就懂。 年少情窦初开的卢慧娘,以为自己会嫁给程望为妻,所以才会对医术感兴趣。 程锦容只做没听懂,含笑说道“闲来无事,看医书做消遣也很有趣。我自小就学医,就连院子里种的也都是药草。” 卢慧娘笑着接过话茬“刚才进院子时,我便嗅到了一阵药草香。若不嫌我冒昧,请程太医领着我去瞧瞧如何” 程锦容欣然应了,领着卢慧娘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卢慧娘说自己“天赋平平学的不精勉强能做个药童”,显然是自谦之词。后院里一大片药草,足有二十余种。其中还有三种稀有少见的,卢慧娘竟全部都认识。说起药理药性来,头头是道。 程锦容心里暗暗点头,对卢慧娘生出了几分好感。 阿圆阿满在院子里蹒跚学步。没见亲娘也就罢了,一见到亲娘的身影,立刻雀跃激动起来。蹬着小腿要冲到亲娘身边。 奶娘们细心地搀扶着小主子向前走,唯恐阿圆阿满摔倒。 程锦容蹲下身子,等着儿子们走到面前,将两个孩子搂进怀中,各自用力亲了胖乎乎的小脸蛋一口。 卢慧娘看着这一幕,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明亮的黑眸闪出了光彩,面颊悄然泛红。 第七百五十四章 回京 此时,程望也接到了女儿程锦容的信。 这封信比上一封信还要厚。 程望看完信之后,表情有些奇怪。 川柏好奇地问道“公子,小小姐在信里写什么了莫非是已经为公子相看挑中了一个合适的” 程望神情复杂,略一点头。 算一算时间,这速度也太快了吧 川柏忍不住嘀咕几句“公子续娶,不是等闲小事,总得仔细挑一挑,多斟酌考虑。怎么这么快就定下了这也太快了吧” 又兴致勃勃地问主子“是哪一家的姑娘年龄多大,相貌如何,性情脾气如何对了,要多少聘礼,能有多少嫁妆会不会带几个美貌丫鬟当陪嫁” 程望那点唏嘘,被川柏全部搅乱了,不由得笑着瞪了一眼过去“给我闭嘴” 川柏笑嘻嘻地应道“是是是,奴才这就闭嘴不过,公子总得先告诉奴才,小小姐到底相中了谁” 程望复杂的目光又来了“这个人,你也认识。” 川柏一愣,看向程望“奴才也认识” 程望嗯了一声“你很久之前就见过她了。” 川柏听得一头雾水,努力回想起来“公子来边关十几年,几乎每天都在军营里。奴才跟在公子身边,出军营的次数少之又少,何曾见过什么姑娘家” 等等,很久之前 川柏的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身影,眼睛倏忽一睁,嘴巴也张得老大“公子说的,该不会是那位卢姑娘吧” 程望默默看着川柏。 川柏惊得下巴都快掉了“真的是卢姑娘啊都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嫁人吗” 程望默然不语。 川柏目瞪口呆。 八年前,卢姑娘第一次来边关。川柏当时随着主子一同去见卢姑娘,以为主子一定会点头。身为男子,谁能拒绝一个主动求嫁的美丽少女 没想到,程望干脆利落地拒绝了。当时,川柏还为主子惋惜了很久。 隔了两年,二十岁的卢慧娘,再一次来了边关。川柏亲眼看着卢慧娘被主子无情拒绝,哭着离去。 再之后,卢慧娘再没了音信。川柏一直以为,卢慧娘对主子心灰意冷之后,一定另嫁别人了。 万万没想到,卢慧娘一直没嫁人。 更没想到,程锦容相中的继母,竟会是卢慧娘。 川柏震惊过后,头脑飞快地转了起来,好奇地问道“卢姑娘不是洛阳人吗小小姐人在京城,怎么会知道卢姑娘这个人” 程望目光有些复杂“锦容在信中告诉我,卢姑娘家中有堂兄在边军。卢参将写了信去洛阳,她闻讯后立刻从洛阳赶到京城,主动投帖登门,去见了锦容。” 川柏再次倒抽一口凉气,然后,心里涌起浓浓的敬佩。卢慧娘这是孤注一掷,放下了所有的矜持和骄傲,这样的执着和坚韧,打动了小小姐。 也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自家公子。 川柏还想说话,被程望撵了出去“你别聒噪了,先出去,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川柏退出营帐时,咧嘴一笑。 主仆相伴多年,没人比他更熟悉程望的性情脾气。程望不是铁石心肠,一定是因卢姑娘乱了心绪。 这可太好了 看来,主子很快就能娶妻成家了。 川柏一走,营帐里一片安静。 程望独坐了许久,再次展开信,慢慢地看了一遍。 卢慧娘 他当然记得她。 他心里只有亡故的妻子,不愿续娶。十年前,卢将军写信透露结亲之意,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没想到,卢慧娘又写了信来。 他以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回绝。之后,卢慧娘时常写信来,他从未拆开看过。厚厚的一摞信,都被放在箱子里,早已落满了灰尘。 卢慧娘不远千里,来了边关两回。他不是一点都不动容,可他还是硬起心肠拒绝了。 他的心里只有他的如妹,容不下第二个女子。 这些年,他偶尔也会想起那个倔强固执的卢慧娘。他那样无情冷漠的拒绝,她一定早已死心嫁了别人。 怎么也没想到,她一直没有出嫁,一直在固执无望的等待。 或许,这也是天意。 兜兜转转,她到底还是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程望心潮翻涌,久久难以平息。 他起身走到放置杂物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五六个箱子。一个个搬过去,剩下最后一个木箱。打开后,将上面的杂物除去,箱子的最下面,放着数十封信。 这些信,从未拆过。信封已经泛黄,堆积在一处,就如被时光尘封的岁月。 两个时辰后,程望去了中军营帐,求见平国公。 平国公正和几个武将在商议边关换防一事,听闻程望前来,目中闪过笑意“你们几个先退下。” 众武将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程医官要续娶一事,军中传得人尽皆知。今日程医官前来,一定是要告假回京成亲的吧 只不知,到底是谁家的姑娘这般幸运,得了程军医青睐。 程望进了营帐,拱手抱拳行礼,恭声道明来意。 果然是来告假的。 按军中规矩,士兵们每年都有十五日的假期。离得近的,在半个月之内能回家一趟。可惜,士兵们基本都是外乡人,半个月还不够到家的,这假期多被用来去边镇找女人厮混了。 有品级的武将,假期更长些。 程望是六品医官,每年有二十日的假期。不过,这十八年来,程望从未告过假。今日一张口,就告假半年。 平国公明知故问“程医官忽然告假半年,不知是为何缘故” 程望也没尴尬,张口答道“下官多年未曾归京,想回京见一见女儿和外孙。” 平国公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程望只得继续说下去“下官还要回京成亲。” 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就得三四个月。半年假期看着长,其实在京城的时间也不过两个月。 平国公挑眉笑了起来“你总算想通了。眼下边关还算安定,军中有百余个军医。你只管安心回京。” 第七百五十五章 反应(一) 程望从边关启程回京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 宫中的御花园里,百花盛开,蝴蝶翩翩,忙碌的蜜蜂在花丛中来回穿梭采蜜。黄莺欢快的啼叫声不时传入耳中,为美丽的春景增添一抹欢快。 一身素服的裴太后,在瑜太妃的陪伴下,在御花园里缓步而行。 “如今这宫里安静多了,也冷清了。”裴太后忽地轻叹一声。 郑婕妤四人“殉葬”,后宫又死了三个太妃。后宫里的主子陡然少了一小半。 之前宫中一场大清洗,宫中留下的内侍宫人只剩四成。这些侥幸留下的内侍宫人,被裴太后的铁血手段吓破了胆子,如今一个比一个安分老实。 同样一身素服的瑜太妃轻声说道“太后娘娘若是觉得宫中冷清,不如重新召些宫女内侍入宫。” 裴太后淡淡瞥了瑜太妃一眼“这些琐事,自有皇后过问,哀家就不操这个心了。” 梁皇后进宫时日还短,既未行成亲礼,也未和天子圆房,在宫中毫无根基。裴太后想拿捏刁难儿媳,简直是轻而易举。 瑜太妃刚才这番话,便有试探之意。 不过,裴太后没有独揽后宫大权的意思。前些日子,便将后宫部分琐事交给了梁皇后。平日也时常出言指点。 瑜太妃抿唇一笑,轻声道“有太后娘娘这样的婆婆,真是皇后的福气。” 裴太后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执掌后宫的,本就该是皇后。现在她还年轻,不能服众。哀家暂且带一带她,等过两三年,哀家就什么都不管了。” 说到梁皇后这个儿媳,裴太后颇为满意。 梁皇后对她这个婆婆十分恭敬,每日晨昏定省,从未断过。其余的时间,都陪伴在宣平帝身边,亲自伺疾。 宣平帝有梁皇后的细心陪伴照料,身体近来颇有起色。时常下榻走动,偶尔也会来御花园里转一转。 就在此时,前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 瑜太妃听到动静,抬眼张望,然后笑道“真是巧的很,皇上和皇后娘娘就在前面。” 裴太后也笑了起来“今日果然凑巧。既是遇上了,你随哀家一同去看看皇上。” 瑜太妃笑吟吟地应了。 没走几步,年轻的宣平帝就领着梁皇后过来了。 “儿臣见过母后。”宣平帝拱手行礼,梁皇后也随之一同敛衽行礼“儿媳给母后请安。” 裴太后笑道“都起身吧” 杜提点用尽全力,救回了宣平帝的性命。不过,宣平帝被伤了元气根本,也落了病根。不论如何精心调养,那张俊秀的脸孔总透着几分苍白。 裴太后看儿子一眼,心中便隐隐抽痛。面上却未显露,温声问道“皇上如今身体如何今日来御花园走动,能不能撑得住” 宣平帝走了一圈,额上已经冒了汗。他也没逞强,笑着应道“走动片刻,就坐下休息半个时辰。” 裴太后点点头,叮嘱道“你身子还没好,需得慢慢静心调养。你也别心急,你这般年轻,今后日子还长,什么事都别急。” 朝堂政事大大小小,每天递到宣平帝面前的奏折,再少也有十几份。宣平帝每天躺在床榻上,也得看奏折决定朝堂大事。 宣平帝笑着点头应下。 不过,母子两人心里都很清楚。完全不过问朝事一心调养身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身为天子,肩负着江山社稷。再苦再累,也得撑着。 母子两人说话,梁皇后安静地站在一旁,并不出言。只在宣平帝目露倦色时,悄然伸手扶住了宣平帝。 宣平帝飞速地看了梁皇后一眼。 梁皇后面颊微红,并未松手。 年少小夫妻这般眉来眼去,令裴太后好笑不已。她只做未见,笑道“哀家还要在园子里转转,皇上先回寝宫歇着吧对了,贺统领留下,陪哀家说说话。” 宣平帝应了一声,转头看了贺祈一眼“贺统领就留下吧” 贺祈早有心理准备,不动声色地拱手应下。 帝后走后,裴太后去了附近的花亭里坐下。 “贺祈,锦容近来身体如何”裴太后张口问贺祈。 其实,裴太后时常打发人去平国公府探望程锦容。不过,还是亲口问女婿心里踏实些。 贺祈笑着应道“阿容伤势大好,已经行走无碍。等阿圆阿满周岁之后,阿容便打算回太医院官署里当差。” 裴太后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半晌才道“如此也好。锦容喜欢行医,就去太医院官署吧” 宫中多了一个梁皇后,以后,还会有新人进宫。 后宫从来不是风平浪静的地方。 程锦容身份特殊,不宜再留在宫中。 裴太后定定心神,随口笑问“对了,哀家听闻锦容和一个姓卢的女子时常走动。你可知道,这个卢姑娘是什么来路” 程锦容外热内冷,对结交朋友之类的事从不热衷。不知哪儿冒出那么一个卢姑娘来,竟得了程锦容的青睐。每隔几日就见一回。 裴太后时常打发身边人去贺府,自然也知道了有这么一个卢姑娘。 贺祈深深看了裴太后一眼“这位卢姑娘,是洛阳人氏。一个多月前,从洛阳来了京城,主动递帖子登门来见阿容。” “阿容和她见了几面,相处还算融洽。” 所以,无端端的,阿容为什么要见这个卢姑娘 裴太后略一皱眉,看着贺祈“有什么话,你一并说出来便是,不必吞吞吐吐遮遮掩掩。” 这可是你叫我说的。 贺祈清了清嗓子“太后娘娘既是问了,末将不敢隐瞒,就如实说了。岳父一直孤身一人,阿容疼惜亲爹身边无人照顾衣食起居,写信劝说岳父续娶,岳父被她说服,已经应下了。” “岳父在边军里极有名望,想和他结亲的着实不少。这位卢姑娘,就是其中一个。阿容已经相中了卢姑娘,只等岳父来信,就去卢家提亲,准备成亲事宜了。” 裴太后“” 第七百五十六章 反应(二) 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微风和煦,今天是个好日子。 贺祈面色镇定地看着面色骤然苍白了几分的裴太后。 裴太后却不愿和贺祈对视,仓促地移开目光。转头的那一刹那,还有一丝水光从目中闪过。 花亭里一片安静,只有一只恼人的黄莺,不停地啾啾叫唤。 不知过了多久,裴太后的情绪才勉强平静,再次转过头来,对贺祈说道“锦容是个孝顺体贴的孩子。她这么想这么做,都是为了亲爹考虑。哀家也由衷地为他们父女高兴。” 贺祈恭声应道“多谢太后娘娘夸赞。阿容确实孝顺,她希望自己的亲人都能幸福。” 你是她的亲娘,她希望你过的好。 皇上是她亲弟弟,她盼着天子事事顺心。 程望是她的亲爹,她自然也盼着亲爹能幸福地活下去。 裴太后深呼吸一口气,轻声说道“你替哀家代些话给锦容。就说哀家听闻此事,心中也十分高兴。让锦容别亏待了卢家姑娘,将亲事操办得周全风光些。” 贺祈没再戳裴太后的心窝,恭声应了下来。 裴太后心绪纷乱,没有再多说,以身体乏了为由,打发贺祈退下。 贺祈走了之后,裴太后在花亭里坐了许久。直至日头升至半空,太阳越来越烈,才慢慢起身回了仁和宫。 裴太后要为先帝守孝,一日三餐皆是素食。御膳房里准备了丰盛美味的素斋。 裴太后今日胃口不佳,略略动了几口,就搁了筷子。 她将所有宫人都打发了出去,独自一人睡在床榻上。 自宣和帝下葬后,她再也没落过泪。此时心里空荡荡的,难受极了,她也没有哭。就这么茫然地睁着眼,看着层层叠叠的轻纱幔帐。 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是大楚太后,要在深宫里一日日老去。 程望也该放下过去,娶妻生子,平静幸福地活下去。 第二日,裴太后病倒了。 宣平帝听闻裴太后病了,颇为忧虑牵挂,令杜提点亲自前去看诊。等杜提点回来,宣平帝迫不及待地问道“母后到底如何病得重不重” 杜提点在这短短的一年里苍老了许多,满头白发,身体也慢慢弯了。 杜提点恭声答道“皇上不必过于忧虑挂心。微臣为太后娘娘诊脉,也开了药方。娘娘心思郁结,喝几日清心舒散的汤药便好了。” 心思郁结 宣平帝一愣。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心思郁结了 宣平帝心思转了几圈,先令杜提点退下,打发内侍也都退出去,然后才问贺祈“贺统领,母后昨日和你说什么了” 贺祈没有隐瞒,将昨日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阿容叮嘱过我,太后娘娘若是问起,我就如实告诉娘娘。所以,我就说了。太后娘娘骤然知道此事,一时心情郁结,也是难免。等过几日就会好了。” 宣平帝“” 宣平帝哑然无语,目光也很复杂。 想来,心情一定更复杂。 贺祈没有出声。 过了片刻,估摸着宣平帝的心情稍稍平静了,贺祈才又张口“现在只等岳父回信,就可以操持亲事了。” 宣平帝定定心神,缓缓说道“程医官在边军里十余年,立下过许多功劳,于国朝有功。如今边关安定,程医官告假回京成亲,也能和家人相聚,这等喜事,朕也乐观其成。” 贺祈拱手应是。 程望是程锦容的亲爹,是裴太后曾经深爱的夫婿。 可对宣平帝而言,程望的身份就很尴尬了。 好在宣平帝仁厚,换一个多疑善嫉心胸狭窄的帝王,怕是容不得程望活在世间。就是程锦容贺祈裴璋这几个知情的人,也会被一并“清除”。毕竟,真正能守住秘密的,唯有不能张口说话的死人。 这一团乱麻,换一个方式解开,也挺好。 当日,宣平帝亲自去仁和宫探望裴太后。 母子两人四目对视,彼此心绪复杂纷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 难道宣平帝要说“程望成亲了也好以后不会再惦记你了你也能彻底安心放下过去安享富贵做大楚太后” 难道裴太后要说“儿子你放心我这个亲娘哪儿也不去就在宫里做着太后过去那段隐秘也永远是个秘密没人会知道你亲娘是个替身” 过了许久,宣平帝才低声道“为了我,为了容表姐,还请母后保重身体。” 裴太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母子两人再次沉默相对。 不知过了多久,裴太后才张口打破沉默“小六,你别担心。我过几日就会好了。” 这一声小六,叫得宣平帝软了心肠,也将他心底的愧疚全部勾了起来“母后,对不起,是儿子太过自私。我希望母后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也曾偶尔想过,一切平定了,等过两年,可以令亲娘假死出宫,更换身份,和程望破镜重圆,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这么做,风险太大,一旦走漏风声秘密曝露,他这个天子身份被人质疑,根基不稳,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浪。 他不敢也不能冒这个风险。 从感情来说,他也希望亲娘留在身边。 裴太后伸手,轻轻抚摸宣平帝的面容,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宣和帝的脸。她对着儿子说话,又似对着离世的宣和帝低语“我答应了留下,就一定会留下。” “我已经辜负了他,不能再辜负你。” 宣平帝忽然有些心酸,眼眶湿润了。他伸手搂住亲娘,哽咽着低语“母后,你这辈子活得太苦了。” 裴太后目中有泪,嘴角却扬了起来“以前我也这么想。我总觉得,老天从不肯放过我,从不愿善待我,令我受尽折磨痛苦。” “可现在想来,我又是幸运的。我曾有过深爱的夫婿,有深爱的女儿,你的父皇对我用情至深,你也是个孝顺体贴的好儿子。如今,我是大楚太后,所有人都得对我低头诚服。” “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我不能奢求更多了。” 第七百五十七章 归京 贺祈回府后,少不得将宫中发生的事告诉程锦容“太后娘娘病了几日,到今日才好。皇上今日去探望娘娘,母子两人独自在寝室里,说了许久的话。到底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宣平帝对贺祈的信任,无需多言。 不过,贺祈并未仗着这份信任逾距。不该问的话,绝会不多问。 程锦容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沉默片刻说道“我爹写了回信来,他已经应了亲事,告假回京。此时应该已经行了小半路程。若是赶得及,或许能赶在阿圆阿满的周岁宴前回京。” 贺祈挑了挑眉,笑了起来“岳父性子虽然执拗,一旦转过弯想通了,倒是干脆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 想到即将和亲爹相聚,程锦容舒展眉头,黑眸中漾起笑意“我也没料到,他这么快就启程动身。” 顿了顿,又轻声笑道“我已打发人给卢姑娘送了信。卢姑娘激动又欢喜。她不肯回洛阳,依旧留在京城。想来是要等我爹归京,先见我爹一面。” 卢慧娘放下了所有的矜持,这份炽热的情意,令人动容。 贺祈笑问“是不是要等岳父归京后再去洛阳卢家提亲” “这倒不用等。”程锦容笑着接过话茬“大伯母一接到父亲的信,就动身去洛阳了。” 为了表示结亲的诚意,赵氏这个长嫂亲自去洛阳卢氏提亲。 程方程景宏每日忙碌,无暇分身。程景安少去义诊一段时日倒是无妨,便由程景安一路陪着赵氏去了洛阳。 贺祈由衷叹道“锦容,大伯父大伯母他们,对你和岳父可谓有情有义。” 便是亲兄弟,能做到这一步的,也少之又少。 程锦容心里涌动着暖意“是啊,有这样的亲人,是我和我爹的福气。” 她到底是出嫁的女儿,有一双儿子要照料,身体又未痊愈。为亲爹操办亲事多有不便,幸好有大伯父大伯母他们全力相助。 夫妻两人偶偶私语,门忽地被咚咚敲响了。 “娘” “娘” 阿圆口齿不清的喊着,一边用小拳头敲门。阿满也稳稳地站在门外,一并敲门喊娘。 程锦容听到儿子们的声音,嘴角顿时扬了起来。 贺祈一边嘀咕着“这两个臭小子又来了”,一边走到门边。开门的动作既轻巧又小心。满心父爱的亲爹蹲下身子,冲一双大胖儿子笑道“来,到爹这儿来。” 可惜,阿圆阿满一点没给他这个亲爹留颜面,无情地迈着小腿从他身边经过,直奔亲娘而去。 把贺祈气得直瞪眼。 程锦容扑哧一声乐了起来“我每日都在孩子身边。你这个亲爹十天才回来一次,还是晚上回早上就走。阿圆阿满还记得你是亲爹就算不错了。” 阿圆阿满都快十一个月了。阿圆能走十几步,阿满却走几步就不敢向前走了。眼看着阿圆迈着小胖腿到了亲娘身边,阿满站在那儿不敢动弹,委屈地扁着小嘴就要哭。 贺祈嘴硬心软,见不得这副可怜样,伸手抱过阿满。他用力一抛,再伸手接住。阿满立刻忘了没能抢过阿圆的委屈,咧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阿圆立刻不依了,转过小身子,喊了一声爹。 贺祈还是第一次听儿子喊爹,那种激动和喜悦的心情,无法用言语来描述。他抱着阿满走过来,又俯下身抱起阿圆,在阿圆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口“乖儿子,再喊一声爹。” 阿圆却是再不肯喊了,在贺祈的怀中扭动小身子,向上挥舞着小胳膊。 贺祈便先放下阿满,将阿圆抛起接住。 阿圆咯咯笑了,阿满扁扁嘴,哭了。 大哥太坏了。什么都要和他抢。 程锦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走上前,搂住委屈的阿满“阿满乖,别哭了。娘在这儿陪你。” 孩子们渐渐长大,性情脾气也慢慢显露。 阿圆个头大力气壮,完全承袭了亲爹贺祈的霸道脾气,争强好胜样样要抢先。阿满性子温和一些,常常抢不过自家大哥,然后扁着小嘴哭几声。 当然了,眼泪是没有的。就是干嚎几声,搏一搏亲娘的疼惜而已。 在亲娘眼里,孩子们这一点点小心思也是极可爱的。 陪着孩子玩了许久,程锦容额上冒了汗。贺祈半点不觉疲累,在地上扮起了骏马,让两个儿子一起坐在自己的背上,“骏马”跑来跑去,哪里还有半点平日的冷肃威风 谁能想到,威风赫赫冷凝肃杀的贺统领也有这样的一面 程锦容看着父子三人嬉闹,心里阵阵暖意。 日子一天天滑过,转眼又是一个月。 程锦容在心中默默算着时日,等着亲爹回京。 卢家在京城也有宅子,和平国公府相距不算远,坐着马车小半个时辰就能到。卢慧娘得了准信之后,也没不好意思登门走动,和往常一样,隔几日就来一回。 赵氏都去洛阳提亲了,程卢两家结亲的消息,也悄然传开。 程锦宜私下里对程锦容笑道“怪不得我娘之前常来找堂姐商议要事,原来是为二叔续弦一事。” “这位卢姑娘,出身名门,生得十分美貌,性情也爽直。我看和二叔相配得很。” 其实,程锦宜自出生后就没见过二叔程望。平日都是从亲爹亲娘口中听说二叔为人如何。不过,在程锦宜心里,自家二叔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卢姑娘也勉强配得上自家二叔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我现在就盼着早日见到我爹。还有几日,就是阿圆阿满的周岁宴。我爹能赶得及最好。” 在程锦容的殷切希冀下,在卢慧娘的翘首期盼中,程望日夜兼程千里奔波,终于在前一日赶回了京城。 车夫和随行的侍卫们先回了程府安置。 程望一刻都等不及,连程府的门都没进,就去了平国公府。 侍卫抢先一步去贺家送信。 马车在贺府门外停下,程望下了马车,一眼便看到了站立在门外的程锦容。 父女两人四目对视,瞬间同时红了眼眶。 。 第七百五十八章 父女(一) 十八年前,他离开京城,女儿还是懵懂幼童,哭喊着“爹你别走”。 他肝肠寸断,却不敢回头。 十八年后,父女两人终于得以相聚。他的女儿已长大成人,嫁人生子。而他,鬓间已有了白发,即将老去。 朝思暮想的女儿就在眼前,程望却没了勇气上前。 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这么多年没能陪伴在女儿身边。他所有的,是一箱子的书信,还有女儿自小到大的画像。 画像再相似,也远不及真人鲜活。 他红着眼眶站在原地,声音沙哑着喊了一声“锦容。” 程锦容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快步上前,搂住亲爹“爹你终于回来了” 程望眼中泪水滚落,伸手搂住了分别十余年的女儿“对不起,锦容,爹现在才回来。对不起” 父女两人相拥哭泣,一旁的川柏也红了眼。 紫苏不停地抹着眼泪,眼圈通红。 川柏不认识别人,倒是认出了紫苏和甘草。川柏怀着和故人久别重逢的喜悦激动走上前“紫苏,甘草,你们还记得我吗” 甘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不出话来,只会点头。 紫苏哭着说道“川柏,就是再过十年,我也记得你。” 他们两个,一个是程望的贴身小厮,一个是裴婉如的陪嫁丫鬟。若不是裴婉如“意外”身亡,他们两人多半会顺理成章地成为一对。 可惜,川柏随主子去边军,紫苏留在京城照顾程锦容。两人这一分别,当年那点青涩的心思早就成了泡影。 川柏心情激动之下,下意识地又上前一步,想握住紫苏的手。 没曾想,他刚一伸手,横里就生出一只宽大的手掌,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拦下了“你们多年未见,一定有许多话要说。还是先进凌云阁再说话吧” 川柏“” 讨厌的黑大个子 川柏没能握住紫苏妹妹的手,心里有些懊恼不快,抬眼看了过去“你是谁” 黑大个子张口应道“我是紫苏的夫婿苏木。” 几年前贺祈去过边关,当时苏木并未同行。川柏只知紫苏妹妹嫁了人,却从未见过苏木。今天总算是见到了 川柏讪讪地收回手“我和紫苏多年不见,骤然见面,有些激动。没有唐突冒犯的意思。苏统领请见谅。” 当年那个活泼可爱的紫苏妹妹,已经嫁给这个黑大个了。他刚才的举动,确实不那么妥当。 苏木笑着说道“故人久别重逢,激动心切,算不得什么。” 话是这么说,苏木还是牢牢地守在紫苏身边,绝不给川柏半点可乘之机。 紫苏好气又好笑,也哭不下去了。她迅速用袖子擦了眼泪,走到程锦容程望父女身边,轻声道“姑爷,先进府吧” 程望激动的心情稍稍平复,略一点头,松开怀抱。 程锦容哭了片刻,此时也平静下来,对程望说道“爹,你一路奔波,一定又饿又累。我这就令人准备饭菜,等你吃饱了,我们慢慢说话。” 程望点头应道“好,爹都听你的。” 短短几个字,又令程锦容鼻间一酸。 对程望来说,十八年的时间都是空白,父女两个互相思念,却从未相见相伴。 对她来说,是久别重逢。前世她去边关后,和亲爹相伴半年。她对程望很熟悉,程望对她这个女儿有些陌生拘谨。 程锦容没急着说话,和程望一同迈步进了贺府。 程望还没从父女重逢的激动喜悦中回过神来。 进了凌云阁后,程锦容让他坐,他便坐。让他喝茶,他连饮了三杯。饭菜送来,程锦容为他夹菜,他一声不吭,埋头吃了个饱。 这熟悉的一幕,令程锦容悄悄扬起了嘴角。 当年也是这样。她更名改姓,去边关和亲爹相聚。程望也是这般,欢喜得手足无措,不知做什么说什么是好。索性什么都听她的。 吃饱喝足之后,众人都退下。 父女两个,也终于能静下心来好好说话了。 程锦容仔细打量程望几眼,轻声叹道“爹,你鬓发都白了。” 程望反射性地应道“爹这一把年纪了,有白发也不稀奇” 程锦容不乐意听“一把年纪”这四个字,嗔怪地看了一眼过来。程望立刻改口“我天天忙碌,顾不得保养。从今儿个起,我就喝些养发的汤药。最多半年,就能见效。” 程锦容抿唇一笑,又扫了程望的衣服一眼。 程望立刻又道“我这一路风尘仆仆,吃穿都顾不上。明日我好好收拾一番,穿一身新衣再来。” 程锦容听得好笑不已“爹,我们父女两个虽然没能见面,每个月都通信。在我面前,你不必拘谨,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程望下意识地答了一句“我没拘谨,就是一肚子话,不知该怎么说。” 父女两个面面相觑,然后一同笑了起来。 那一丝隔阂和生疏,也在对视一笑间消融不见。 程望温柔地凝望着女儿,许久之后才叹一声“锦容,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得多。” 程锦容失笑“爹这是看自己的女儿哪儿都好。其实,我有很多缺点。我性情固执,认定的事从不更改,想走的路,哪怕是头破血流也要走下去” “和我这个亲爹一样。”程望很顺溜地接了话茬“可见是我的亲女儿没错。” 父女两人,再次相视而笑。 “爹,你真的告了半年假”程锦容笑着问道。 程望笑着嗯了一声“一来一回,路上就要耽搁三四个月。我能在京城待两个月。”顿了顿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程锦容点点头“我养了大半年的伤,现在基本痊愈了。明日是阿圆阿满的周岁宴,等过了明日,就得操持爹成亲的事。等这一切都忙完了,我再去太医院官署当差也不迟。” 一提成亲,程望有些困窘。 他低声道“锦容,我一直没打算续弦。你写信劝我,我才改变心意。你现在告诉爹,你真的不介怀吗” 灯笔 第七百五十九章 父女(二) 程锦容嗔怪地看了亲爹一眼“以后可别再说这等话了。被卢姑娘听见了,不知会有多难过。” 听到卢慧娘的名字,程望目中闪过一丝愧色,轻叹一声“当年我去洛阳替卢夫人看诊,为卢夫人治好了病症。你娘在这一段时日里不慎亡故。” “卢家人一直心存愧疚。卢将军想将女儿嫁为我续弦,我比卢姑娘大了十一岁,且是丧妻的鳏夫。我一无续娶之意,二来也不愿耽搁了卢姑娘的终身。所以,一再拒绝。我以为,卢姑娘定然另嫁他人了。” “未曾想,卢姑娘竟如此固执倔强,一直未嫁。” “可见,这也是卢姑娘和你有夫妻缘分。”程锦容笑着接过话茬“这么多年,爹你守口如瓶,从未提起过有这么一个人。卢姑娘当日登门说出这段往事,我顿时被震住了。” 程望苦笑一声“我这个亲爹,不能陪伴在你身边也就罢了,哪里忍心将这等事告诉你。” 程锦容默然片刻,轻声说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大伯母去洛阳提亲,卢家已经应了。婚期定在八月二十,还有一个多月。卢姑娘没有回洛阳,一直在京城等着。过两日,爹去见一见卢姑娘吧” 程望点了点头,又问道“锦容,你在信中一直没细说裴家的事。如今裴钦夫妻都死了,裴家人都被流放去了岭南。趁着现在有空,你和我说一说吧” 程锦容嗯了一声。 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程锦容略过了最要紧的隐秘,其余的半点都未隐瞒,将这几年间发生的事情慢慢道来。 有很多事,程望在信中都已经知道了。不过,亲耳聆听,感觉又自不同。 尤其是在听到程锦容三番五次遇险时,程望面色泛白,右手紧紧握着椅子把手,手背青筋毕露。 程锦容被元思兰和寿宁公主联手设计陷害,差点毁了闺誉 在二皇子府外,被人刺杀,险些丧命 在宫中为裴皇后挡下刺杀,自己身受重伤 “锦容,都是爹不好。”程望红着眼睛,声音嘶哑“爹没能在你身边守着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程锦容鼻间满是酸楚,低声道“这怎么能怪你。你是朝廷任命的医官,在边军里救死扶伤。爹,女儿一直以你为傲,从没怪过你。” 程望眼睛更红了,将头转到了一旁。 程锦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轻声说了下去“一切都过去了。如今,我嫁了如意夫婿,生了一双孩子。我只盼着爹身边也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相伴到老。” 程望以袖子擦了泪痕,转过头来“锦容,爹听你的。” 程锦容展颜一笑“好,那我们说些高兴的事。现在边关如何” 提起边关,程望心里的伤感很快退去“以前边关连连打仗,军中总有许多伤兵。受伤重的,很多来不及医治,就在痛苦哀嚎中死去。” “军中闹过那一场瘟疫,更是可怕。我身为军医,责无旁贷。那时,我也顾不得保全自己,直接住进了被隔离的瘟疫区。熬了一个月,终于配制出了解瘟疫的药方。” “因为这一功劳,我升了官,成了六品医官,掌管边军所有军医。” “做军医是辛苦,不过,能救治伤兵,为边军出一份力,我心里也很踏实安心。这么多年,就是苦了你” “怎么几句没说,就又拐到这个话题上来了”程锦容故意绷起脸“爹再说这些,我可真的不高兴了。” 程望哑然失笑“好好好,都是爹的错,爹不说就是了。” “两年前,鞑靼太子被贺祈一刀杀了,鞑靼可汗率残兵逃回草原,边军大胜。这两年,边关安定多了,偶尔打些小仗。伤兵少了,军医们也消停多了。” “所以,我才敢张口告假半年。换在以前,根本没脸张这个口。” 程望滔滔不绝,说起了边关风光,说起了边军的英勇,说起了军医们的辛苦和喜悦。 程锦容安静地聆听,温柔地凝望着亲爹的脸孔。 程望今年三十有七,人已中年。鬓角有了白发,俊脸上也有了沧桑。 不过,绝不像他口中说的什么人快老了。男人到了这个年龄,正是盛年,也是最有魅力的时候。 程望被女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咳嗽一声道“锦容,你这般看我做什么是不是觉得爹又老又丑” 程锦容抿唇一笑“谁说我爹又老又丑,我都不依。我爹正值盛年,风华正茂,是世间最好的男子。” 程望被女儿夸得美滋滋的,咧嘴笑了起来。 门外忽地响起了孩子的咿呀叫嚷声。 程锦容目中闪过笑意。 程望眼睛一亮,站起身来“是不是阿圆和阿满来了快让他们进来,我要见一见外孙。”没等程锦容起身,已抢先一步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正是阿圆阿满。 明日就满周岁的一对双生子,生得白胖俊俏。此时天气正热,各自穿着大红肚兜,晾着白嫩的小屁股和小胖腿。头发被剃得光光的,只在中间留了一些,用细细的红绸扎成了小冲天辫。 就像从年画走下来的胖娃娃,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程望满心欢喜,爱得不行,将两个孩子抱起放在腿上“阿圆,阿满,我是你们的外祖父。” 阿圆阿满只会叫娘和爹,不会叫外祖父。 孩童最是敏锐。兄弟两个感受到了眼前人的疼爱和喜悦,也不怕生,坐在外祖父的腿上玩闹起来。 阿圆胆子大,伸手去扯外祖父的头发。 阿满有学有样,也伸手去扯,一边咯咯笑着。 程望头皮被扯得生疼,却半点不恼,呵呵笑了起来。 程锦容笑着瞪儿子们一眼,将他们的手拿下来“不准扯外祖父的头发。” 程望不乐意了,硬是将外孙们的手又拿回来,放在自己的头上“阿圆阿满想扯就扯,外祖父高兴的很。” 程锦容“” 第七百六十章 相聚 父女两人久别重逢,根本舍不得分开。 到了傍晚,贺祈也回了府。翁婿相见,也有一番热闹。 贺祈在边军里待了半年多,和岳父十分熟稔。不过,当日他还没和程锦容成亲,一声岳父叫得有些心虚。现在就不同了,格外理直气壮。 “小婿见过岳父。”贺祈抱拳躬身行礼,声音格外响亮。 贺祈那一点小心思,瞒不过程锦容。程锦容笑着瞥了一眼过去,贺祈眨眨眼,咧嘴一笑。 女儿和女婿恩爱和睦,程望心里也高兴。又有些淡淡的失落。 他没来得及陪伴女儿长大。现在,女儿嫁了人,有深爱的夫婿,更有一双可爱的儿子。在女儿心里,贺祈父子三人才是最重要的。他这个亲爹,最多也就排个第四 程锦容似猜到程望在想什么,冲亲爹笑了一笑“爹在女儿心里,永远排第一。” 程望心中快慰至极,笑了起来。 贺祈心里酸溜溜的,还不敢表露出来。 岳父排第一,两个儿子排二三,他这个夫婿只能排第四呗等等,还有宫中的裴太后和宣平帝,或许日后还有新出生的孩子也要排在他前面 真是太可怜了。 程锦容和亲爹重逢相聚,心中满是喜悦,无暇留意贺祈那点酸不溜丢的小心思。她笑着说道“我这就令人备晚膳,今日晚膳,我陪爹小酌两杯。” 程望欣然点头,旋即又道“你身上的伤势刚好,不宜饮酒。我和三郎喝两杯,你就别喝了。” 贺祈笑道“明日是阿圆阿满的周岁宴,我向皇上告假一日。今晚多喝几杯也无妨。” 程望酒量浅薄,几杯水酒下肚,就有了醉意。 他定定地看着女儿,忽地说道“锦容,过几日,我去你娘的坟前烧纸。我要告诉你娘,我对不住她,没能为她守一辈子。我又要娶妻成亲了。” 程锦容心里一痛,轻轻点头。 贺祈看着满眼伤感落寞的岳父,心里也沉甸甸的不是滋味。 程望很快醉倒,被扶去客房歇下。 贺祈也有了几分酒意,搂着程锦容的纤腰,在她耳边低声叹道“阿容,你做的没错。岳父孤身一人过日子,太寂寞太苦了。” 程锦容将头依偎进贺祈的怀中,轻声道“希望卢姑娘过门后,能和我爹琴瑟和鸣,抚平他心里的伤痛。” 失去爱妻的痛苦,折磨程望十几年。 只盼着卢慧娘能打开程望的心扉。 今夜月色皎洁,月亮格外圆。 程望在平国公府的客房里沉沉睡去。 相隔了十几条街的卢府里,卢慧娘激动得难以入眠。 仁和宫里,裴太后对月独坐,同样一夜未眠。 隔日一大早,程望就醒了。 川柏一边伺候主子梳洗更衣,一边低声唠叨“公子酒量不佳,昨晚还喝这么多酒。到现在身上还有酒气。今儿个可是两位小少爷周岁的好日子。公子这满身酒气的,怎么出去见人” 程望早已习惯川柏的絮叨多话了,揉了揉额角说道“去煮一碗醒酒汤来。”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了。 程锦容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身后的甘草端着醒酒汤。 程望笑着看了甘草一眼“这些年没见,甘草也长成大姑娘了。” 他当年买下甘草,也是因思念女儿之故。那几年,他将甘草当成半个女儿,细心教导甘草医术。 甘草见到程望,心里也十分欢喜“昨日老爷和小姐说话,奴婢插不进嘴。今日总算有机会和老爷说话了。” “奴婢三年前就嫁给了陈皮哥,也生了儿子,叫小山。” 程望笑道“好,你和紫苏都嫁了如意夫婿,都是好事。” 川柏有些哀怨地插嘴“就剩奴才还打着光棍哪” 众人都笑了起来。 程望笑着瞪了川柏一眼“紫苏已经嫁人了,你见了紫苏,别过分亲昵。” 川柏厚着脸皮叹道“奴才一直随主子在边关,错过了好机会。不然,哪里轮到那个黑大个。” 程锦容笑着打趣“我爹写信给大伯母,特意说了你的事。大伯母很是上心。你就放心吧,等我爹成亲后,就该轮到你了。” 川柏的嘴都快咧到耳边了“奴才多谢小姐。” 说笑间,程望喝下一碗醒酒汤,定定神说道“昨日我们父女重逢,一时欢喜,顾不得礼数。锦容,你现在领着我去给太夫人请安。” 程锦容笑着应了。 一行人去了内堂。 常年养病的贺淞,今日也在。他和程望相识十余年,颇为熟稔。 程望正欲拱手行礼,贺淞笑道“我早已解甲归田,不是什么贺将军了。这里不是边军,你也不是程军医,是三郎的岳父。你这般行礼,我可吃不消啊” 一番诙谐打趣,令众人哄堂大笑。 太夫人也笑道“亲家就别这般客气了,快些坐下说话吧” 程望推辞不过,很快入座,心里也觉欣慰。 女儿在夫家地位如何,只看今日他受到的尊重礼遇就知道了。程家门第是低一些,好在女儿自己争气有出息,在夫家腰杆笔直,没受半点委屈。 太夫人打量程望几眼,笑着赞道“早就听闻程军医大名,今日一见,更胜闻名。” 程望相貌清俊,目光明朗,令人望之便生出好感。 程望笑道“太夫人谬赞,我愧不敢当。锦容能给太夫人做孙媳,是她的福气。我这个做爹的也为她欢喜庆幸。” 太夫人听得眉开眼笑“有锦容这样的孙媳,是贺家有福才是。” “今日是阿圆阿满的周岁宴,很快就有宾客来了。你是阿圆阿满的外祖父,今日你才是贺家的贵客。” 程望笑着应道“太夫人这么说,我倒是不能自谦了。索性就厚着脸皮,做一回贵客。待会儿坐席,我也得坐在首席上位。” 一席话,逗得众人都笑了。 程锦容笑盈盈地看着亲爹,心里被喜悦盈满。 她在贺家,确实没受过半点委屈。不过,亲爹来撑腰,感觉又自不同。 第七百六十一章 周岁 先帝驾崩西去,还未满一年,京城文武百官家中的红白喜事,都未大操大办。阿圆阿满的周岁宴,也只请了亲眷登门,只设了十桌酒席。 程望身为阿圆阿满的外祖父,是今日当仁不让的贵客。 程方和赵氏领着儿子媳妇也都来了。 程方笑着拍了拍程望的肩膀“我们兄弟两个,可有十几年没见面了。我听闻你回京了,昨日晚上特意回府,想和你共饮几杯一叙别情。你倒好,直接就来了贺府。” 程望笑道“我多年没见过女儿了,一踏入京城,就身不由己地来了。见了锦容,又舍不得走,索性就住下了。” 程方也就口中打趣,并未放在心上,很快扯开话题“你告了多久的假” 程望笑答“半年。” “一来一回,路上就要耗掉大半时间。”程方低声道“成亲的事不宜拖延。日子已经定下了,一应琐事由你大嫂操持,你等着迎娶妻子过门就是。” 程望感动又感激“多谢大哥大嫂。” 程方笑道“自家兄弟,说这等见外的话做什么。你肯续娶成亲,我高兴得连着几夜都没睡好。” 程望被打趣得老脸微红。 程景宏程景安兄弟齐齐笑了起来。 赵氏见缝插针,趁机絮叨长子几句“你二叔都成亲了。瞧瞧程家上下,现在可就剩你一个还打着光棍了。” 程景宏默默将头转到一旁。 赵氏心里叹了一声,在贺家不便多说,很快住了口。 贺祈在程锦容耳边低声笑道“娘家来了这么多人,感觉如何” 程锦容悠然一笑“感觉腰杆挺得特别直。你敢欺负我一星半点,我爹我大伯父和两位堂兄都饶不了你。” 夫妻两人相视而笑。 亲眷一一登门,很快,宫中也来了人。 裴太后派了身边的宫女,宣平帝打发丁公公前来,各有厚赏。 程锦容含笑接了赏赐。 程望早就知道女儿得太后天子看重。不过,这样的场景第一次亲眼目睹,心里高兴之余,又有一丝讶异。 待宫中来人走后,程望走到程锦容身边,低声笑道“太后娘娘和皇上对你们夫妻真是恩宠有加。阿圆阿满的周岁宴,也有厚赏。” 程锦容口中笑着应是,心中百味杂陈。 裴太后的身世之秘,永远都只能是秘密。绝不能让程望知晓。 今日登门的,还有康宁公主和驸马朱启珏。 康宁公主在两个多月前生下一个女儿,乳名叫巧姐儿。朱启萱和周氏则各生了一个儿子。康宁公主一开始有些失落,不过,看到自家夫婿抱着女儿乐得合不拢嘴的模样后,那一点点失落也就消失无踪了。 康宁公主私下里和驸马嘀咕了几回“你和贺统领是嫡亲的表兄弟,阿圆阿满都白胖讨喜。不如,以后我们两家结亲。阿圆阿满兄弟两个挑一个做我们的女婿。” 朱启珏笑道“孩子这么小,想这些为时过早。” “不瞒你说,当年我爹也想让启瑄嫁给表哥,来个亲上加亲。可惜,表哥一直将启瑄当亲妹妹看待,从无男女之情。后来,表哥遇到了意中人,和程锦容两情相悦,做了夫妻。幸好之前没定下亲事,不然,启瑄该怎么办” “所以啊,结亲的事,要看缘分,也得看孩子们的心意。等孩子都长大了,再论亲事也不迟。” 康宁公主很快被说服了,不再絮叨结亲的事。不过,见了白胖俊俏的阿圆阿满兄弟两个,总多一分喜爱和亲近。抱起一个,亲了两口,再抱另一个,捏一捏胖乎乎的小脸蛋。 很快,江尧和裴绣夫妻也来了,还将女儿小苗也一并带了过来。 小苗生得十分秀气,一双眼睛又黑又亮,穿着精致的粉色小裙子,短短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小揪揪。被亲娘抱在怀里,笑起来又乖又可爱。 程锦容一见之下,不由得笑着夸了一句“小苗真是乖巧讨喜。” 裴绣还没来得及骄傲,就听程锦容又来了一句“看来是像爹多一些。” 裴绣“” 裴绣被气乐了,瞪了程锦容一眼“你就是见不得我高兴是吧我生的女儿,哪里不像我了” 裴绣越是心眼小爱生气,程锦容越是爱招惹她,闲闲笑道“你应该庆幸,小苗像爹讨人喜欢。若是像你这个亲娘可就不妙了。” 裴绣继续瞪程锦容。 就在这时,就听小苗小声地哭了起来。 裴绣一惊,忙低头看过去。只见阿圆阿满兄弟两个一人抓着小苗的一只小手,大概是力气有些大了,小苗的手被弄疼了。 小苗白嫩的小手上,有了两道浅浅的红印。 裴绣最是护短,立刻绷了脸“你们快些松手。” 然后,十分不满地瞥了程锦容一眼“我看,阿圆阿满也像亲爹多一些,仗着力气大就爱欺负妹妹。” 程锦容“” 得儿子惹祸了,做亲娘的也别想挺直腰杆。 程锦容只得代儿子们道歉赔礼,又令奶娘们将这一对淘气包抱走。 裴绣这才消了气,低声哄了片刻,小苗还不满周岁,比亲娘好哄多了,不到片刻就转涕为笑。 过了片刻,叶凌云周氏夫妻两个也一同来了。 周氏三个月之前生了儿子,身形已经恢复窈窕,面色也颇为红润。可见在夫家日子过得颇为舒心。 众人相见,颇为热闹。 唯一遗憾的,是少了郑清淮和朱启瑄。 晋宁侯和镇远候一直被关在天牢里,不见天日。神卫军和御林军马军换了统领,郑家魏家在军中的势力也被削减了许多。 郑清淮是晋宁侯嫡子,也受了牵连,御前侍卫的差事被夺了,被软禁在府里。已经半年多未曾出过府了。 不止是他,郑家魏家的直系子弟,一律都被夺了差事被软禁。旁系子弟也没好到哪儿去,降职的降职,开革的开革。 宫中经历了一轮大清洗,军中也被仔细梳理了一回。温和敦厚的宣平帝,在此事上并未手软。 第七百六十二章 君臣 酒宴过后,朱启珏将贺祈拉到一旁低语“表哥,晋宁侯在天牢里病了。” 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天牢里,一关就是半年多,便是没有刑法拷问,也会将人憋出病来。 贺祈嗯了一声,然后看了朱启珏一眼“你将此事禀报给皇上了吗” 朱启珏为难地叹了一声“我也在犹豫。” 朱启珏不是傻瓜。 他心里清楚,裴太后和宣平帝并不乐见他禀报这些事。他若是够忠心也够心狠,就该视而不见,甚至可以悄悄用些手段,令天牢里的人“病逝”或“暴毙”。 可他做不到这般心狠无情。 “表哥,我是不是很没用。”朱启珏有些沮丧,堆积在心底半年多的阴郁烦躁一股脑地说出了口“我不想辜负太后和皇上的信任,又狠不下心。再这么下去,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贺祈无声轻叹,拍了拍朱启珏的肩膀“启珏,我知道你很为难。到底该怎么做,每个人心里都有不同的标准和答案。” “我只奉劝你一句。不管你做了什么样的选择,只要问心无愧就好。” 问心无愧。 朱启珏在心中默念这几个字,许久之后,舒展眉头“表哥说的是。是我钻了牛角尖,将事情想得太过阴暗复杂了。” “不管太后和皇上心里怎么想,我只要做好分内事就行。” 他就是一个听令行事的臣子。天牢里众人的生死,由太后皇上决定。这么多条人命,这么重的负担,他承受不起,也不该由他来承担。 贺祈没有再多说,再次拍了他的肩膀一下。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都是新帝最信任的人。不过,君就是君,臣就是臣。身为臣子,一定要认清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必也不能思虑过多。 朱启珏又低声道“郑三被软禁在府里,不能出府。前些日子,我打发人送了一封信给他。希望他能坚强一些。” 贺祈眸光一闪,沉声道“裴家遭逢变故,裴璋兄弟能领着族人去岭南求生。如果郑家也落到这部田地,郑三也一定能撑得住。” 但愿如此了。 朱启珏忍不住叹了一声“郑三平日里嬉笑怒骂,没个正行。我没怎么担心他,忧心牵挂的是启瑄堂妹。” 勋贵名门之间彼此联姻是常事,按着大楚律例,罪不及出嫁女。便如裴绣,裴家遭难,她是江家儿媳,不必随同裴家流放。 朱启瑄嫁进了郑家做媳妇。郑家遭殃,朱启瑄就得跟着吃苦遭罪了。 贺祈叹了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情形未明,等日后皇上下旨处置郑家,我们再暗中照拂一二吧” 也只能如此了。 朱启珏点点头,然后歉然笑道“今儿个是阿圆阿满的周岁宴,我尽说这些丧气没意思的话,真是对不住表哥了。” 贺祈挑眉笑道“你我之间,还说这等客套话做什么。我们两个也别躲在这儿了,出去和众人说说话。” 朱启珏打起精神,笑着应下。 到底当差几年了,他也有了城府,面上看不出一丝不妥。 正午过后,朱启珏回宫复命。 宣平帝特意宣召朱启珏觐见,问及天牢里的情形。 朱启珏定定心神,张口答道“回皇上,几位皇子妃娘娘不哭闹了因为哭哑了嗓子也没人理会,大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都在病中虽然有太医去看诊却一直没治好两位皇子的病症,几位皇孙皇孙女都被照料得不错,衣食无忧。” 宣平帝嗯了一声。 他没狠心到对侄儿侄女们痛下杀手的地步,只令人关着他们,衣食也远胜大人们。就连最年幼的五皇子女儿,高烧一场后也好端端地活着。谁也不能指责新帝心狠无情。 也正因如此,朝中百官默认了宣平帝一直软禁大皇子等人的举动。 禀报完了这些,朱启珏又说道“镇远候身体硬朗,晋宁侯两日前病了。我请了药童为晋宁侯看诊,不过,暂时没见起色。” 朱启珏到底还是听从本心,将晋宁侯病了的事禀报天子。 宣平帝略一思忖说道“药童们医术平平,去请一位太医吧” 朱启珏一颗心落了地,恭声应下。 宣平帝没有再问晋宁侯的事,转而问起了今日贺府的情形。 朱启珏也没起疑。论圣眷,贺祈比他这个驸马更胜一筹。宣平帝和程锦容又情同姐弟,这么些日子没见,宣平帝心里惦记也是人之常情。 朱启珏笑着说道“今天贺府热闹的很。阿圆阿满这两个小子,胆子大力气大,半点不怯生。一堆人围着他们,兄弟两个也没带怕的” 宣平帝听得会心一笑,心里有些淡淡的遗憾。 一双外甥都满周岁了,他这个嫡亲的舅舅还没见过一面。 宣平帝故作不经意地问道“今日程家去了不少人吧” 朱启珏笑着答道“程院使一家人都去了,还有程太医的亲爹程军医,一路奔波赶到京城,也正好赶上阿圆阿满的周岁宴。” 绕来绕去,终于绕到了程望身上。 宣平帝的心情颇为复杂,面上半分不露,笑着说道“程军医在边军里立下许多功劳,被誉为大楚神医。难得他告了长假回京。” “你代朕去一趟程府,宣召程军医进宫,朕要见一见他。” 奇怪 为何宣平帝没令内侍前去宣召,让他这个驸马亲自前去 倒不是说朱启珏不乐意。不过,以官职品级来说,这等小事,何需堂堂大楚驸马出面。退一步说,论亲疏,应该让贺祈去程府才对吧 朱启珏心里嘀咕,口中爽快地应了。 朱启珏退下后,宣平帝沉默了片刻,张口叫了丁公公过来,低声嘱咐几句。 再匪夷所思的命令,内侍们都得听令。丁公公眼都没眨,张口应下。 一炷香后,丁公公迈步进了仁和宫,恭敬地对裴太后说道“启禀太后娘娘,皇上请太后娘娘前去,说是有一桩要事和太后娘娘商议。” 第七百六十三章 宣召(一) 酒宴散后,亲眷一一告退离去。 程望再舍不得女儿,也得回程府了。 他握住程锦容的手,低声叮嘱了许久。从“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到“照顾好阿圆阿满”,再到“行医救人也要量力而为”,零零总总说了一大通。 贺祈在一旁听着。 半个字都没提到他 岳父果然是个实诚又耿直的人。 程锦容也舍不得亲爹,轻声说道“等过两日,我带着阿圆阿满回府小住几日。” 程望顿时喜笑颜开“好好好,到时候打发人送信回来,我来接你们母子三个。” 贺祈继续听着。 嗯,还是没他什么事。 父女两个依依惜别许久,程望在临走前,才对贺祈说了两句“三郎,我知道你每日进宫当差辛苦。不过,再忙碌辛苦也别忘了照顾妻儿。” 贺祈笑着应下“岳父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锦容和两个孩子。” 他这个女婿在岳父心里的地位,可见一斑。 程望和程家人一同离去,贺祈才半开玩笑地说道“我现在算是知道了。在岳父眼里,只有你和阿圆阿满,我这个女婿,根本不值一提。” 程锦容笑着白了贺祈一眼“贺家人人疼你爱你,我也只有我爹全心疼我。连这也吃醋,你也不嫌害臊。” 贺祈听得不乐意了“你这么说可不对。岳父以后娶妻成家,还会有骨血子嗣。这世间,唯一全心爱你的人只有我。” 程锦容抿唇一笑,主动握住贺祈的手“你说的是。唯有你和我一直相伴到老。” 亲娘有宣平帝这个儿子,亲爹也将娶妻成家。 朝夕相守伴着她一同走下去的人,是她的夫婿贺祈。 程锦容很少有这般主动的时候,贺祈心中涌过一阵激流,将她搂进怀中。还没来得及俯头亲吻,门外已经响起了儿子们喊娘的声音。 怎么忘了还有这一对总是碍事的臭小子 贺祈无奈长叹一声。 程锦容忍俊不禁,仰头亲了他的下巴一口“走吧我们先陪着阿圆阿满,等他们玩闹够了,就会去午睡了。” 贺祈听得心神荡漾,咧嘴一笑。 夫妻两个陪着孩子玩了一个多时辰。阿圆阿满玩累了,果然很快睡着了。奶娘们将两个小主子抱了下去。 贺祈迫不及待地关门栓了门闩,抱着爱妻就要上榻。 那副猴急的样子,令程锦容轻笑不已。笑颜如花,贺祈愈发心猿意马,凑过去在她的唇上深深一吻。 就在此时,门被敲响了。 贺祈动作一顿,霍然抬头,沉声问道“谁” 夫妻两人独处的时候,若没有要事,谁也不敢来惊扰。 门外响起苏木的声音“启禀世子,程家打发人来送信。程军医刚到程府,便被宣召进宫觐见了。” 什么 程锦容一惊,立刻从贺祈的怀中挣脱,快步上前开门“苏木,你说清楚,是谁宣召我爹进宫” 苏木有些诧异,看了程锦容一眼“回世子夫人,是皇上宣召程军医进宫。皇上对程军医十分看重,特意令朱驸马亲自去宣口谕,且用宫中马车接了程军医前去。” 有资格宣召程望进宫的,当然只有宣平帝。总不能是裴太后。 关心则乱。 程锦容一时情急,问了个愚蠢的问题,心里有些后悔。她定定心神,很快冷静下来“我知道了。” 贺祈走上前,握住她的手。 程锦容冲贺祈笑了一笑,示意自己没事。 贺祈心里暗暗叹息。程锦容自以为自己很冷静,实则手心里全是冷汗。 贺祈抬头示意,苏木很快退了下去。贺祈重新关上门,低声安抚程锦容“你别担心。皇上只是想见见岳父,他不会对岳父如何。” 了解程锦容的人,唯有贺祈。 程锦容的手微微轻颤,嘴角边的笑意无比苦涩“贺祈,你说的我都明白。我相信元辰的为人。” 可是,我不敢相信一个皇帝。 她劝亲爹续弦,一来是希望亲爹身边有人相伴,不再孤单冷清。还有一个不能出口的原因,是为了保护亲爹。 只有程望娶妻生子,裴太后才会彻底放下所有过去,安心地做着大楚太后。元辰性情温厚,可再温厚的人,坐上龙椅成为天子,也会有诸多改变。万一宣平帝嫌程望碍眼,对程望下手该怎么办 所以,她抢先一步消除后患。 “阿容,你别怕。”贺祈舒展手臂,将程锦容搂进怀中,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现在就进宫。等岳父觐见后,我送岳父回程府。” 夫妻之间,道谢就太见外了。 程锦容眼眶微红,点了点头。 其实,如果宣平帝真要赐死程望,贺祈现在赶进宫也来不及救人了。只是,程锦容心中忧急不安,贺祈此时进宫,大半都是为了安她的心。 贺祈很快换衣,骑马进宫。 按宫中规矩,进宫出宫都得有腰牌。贺祈却是例外。他这张脸比腰牌还管用,他刚下马,内侍就殷勤地开了宫门。 贺祈迈步走向保和殿。 保和殿内外都有御前侍卫重重把守。贺祈这个御前侍卫统领,极有威望。御前侍卫们见了他,立刻肃容行礼。 贺祈略一点头示意,迈步进了殿内。他目光一扫,小喜公公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贺统领今日不是告假一日吗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 贺祈不动声色地笑道“听闻岳父被召进宫觐见。岳父初次面圣,我这个做女婿的放心不下,进宫来看看。” 小喜公公不疑有他,笑着说道“程军医一个时辰前就进宫了。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得了皇上召见。现在正圣前奏对,贺统领别心急,稍候一二。” 贺祈继续套话“皇后娘娘没陪着皇上吗” 小喜公公低声笑道“这个奴才就不清楚了。不过,在程军医来之前,太后娘娘倒是来了保和殿探望皇上。现在皇上召见外臣,想来太后娘娘不便露面了。” 原来如此。 贺祈暗暗舒出一口气,眉头微微舒展。 第七百六十四章 宣召(二) 一无所知的程望,是最惊讶的那一个。 还没踏进程府的门,驸马朱启珏便来传天子口谕,宣召他进宫觐见。程望连错愕的时间都没有,就坐马车进了宫。 他在保和殿的偏殿里坐了大半个时辰,等候天子召见,心里不停地犯嘀咕。 他医术超卓,是赫赫闻名的大楚神医,在边军立下许多功劳。不过,说到底,就是一个六品医官。放到京城,是个不起眼的低等官员。 刚登基半年多的宣平帝,怎么会忽然宣召他觐见 难道是天子身体有恙,想让他看诊 程望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其中的缘故,索性也不想了。在丁公公的引领下,程望进了内殿。 穿着龙袍坐在龙椅上的少年,就是宣平帝了。 奇怪的是,殿内还设了一张山水屏风。那屏风又宽又厚,少说也能挡得住三四个人。 初次面圣,应该行叩拜大礼。 程望低着头,正要跪下,耳边忽地响起一个温润悦耳的少年声音“程太医是朕的表姐,论亲疏,朕也该称呼程军医一声姨夫才是。快些起身,不必行礼。来人,给程军医赐座。” 出乎意料的礼遇,令程望受宠若惊了。他忙躬身抱拳行礼“承蒙皇上厚爱,微臣愧不敢当。” 宣平帝轻笑一声“程军医不必疑虑。朕对程军医早就有所耳闻。只是你远在边关,无缘一见。听闻你回京,朕便想着见一见你。” “你先坐下,朕再和你闲话。” 程望千想万想也没想到,宣平帝会如此平易近人。 他谢了恩典后,站起身来。起身之际,迅速抬眼看了宣平帝一眼。 这一眼看去,程望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微妙的错愕。 身着龙袍的十五岁少年,相貌俊秀,唇边含笑,目光温和。令人惊诧的是,眼前的少年,竟和他的亡妻有几分肖似 宣平帝也在打量程望。 眼前的男子,已经三十有七,鬓角有了白发,面容有些沧桑。不过,依然身量修长清俊挺拔,一双黑眸镇定温和。 相由心生。 只看面容,就知道这是和宣和帝完全不同的男子。 宣和帝性情霸道,气势凌厉,多疑善忌,一举一动都有着不容人质疑的天威,令人不敢直视。 眼前的程望,却是温和如玉的谦谦君子,令人望之生出亲近之心。 “程军医看朕,是不是觉得有些眼熟” 宣平帝微笑道“当年容表姐第一眼见朕时,也十分惊讶。后来朕问起此事,容表姐才告诉朕,说朕和她故去多年的亲娘生得有些相似。” 程望定定心神,谨慎地应道“确实有几分相似。微臣的亡妻和太后娘娘是同胞姐妹,容貌生得相似。想来,皇上的相貌像极了太后娘娘,便也有几分肖似微臣亡妻了。” “是啊,血缘是世间最奇妙的牵绊。”宣平帝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语气依然温和轻松“朕和容表姐一见如故,彼此亲厚,情同姐弟。” “所以,程军医将朕视为晚辈便可,不必拘谨。” 君臣有别。宣平帝可以这么说,程望却不能真的肆意妄为,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 不过,宣平帝如此和善,程望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下来,一抹笑意跃然于眉间“皇上一番美意,微臣却之不恭,有放肆之处,还请皇上见谅。” 宣平帝笑道“朕要是不见谅,别说容表姐,就是贺统领也不能饶了朕。有这等好女儿好女婿,京城里不知多少人羡慕程军医。” 宣平帝口口声声不离程锦容,程望心里的亲近之意又多了一层“皇上盛赞,微臣心里更惭愧了。这些年,微臣一直远在边关,没能陪伴在锦容身边。” “好在她自己争气有出息,成了闻名大楚的女太医,嫁了一个好丈夫,又生了一双白胖健壮的儿子。她样样顺心,微臣也就处处都顺心了。” 宣平帝也笑了起来“贺统领也时常在朕面前夸耀阿圆阿满。朕这个做舅舅的,还没见过外甥,心里也觉遗憾。” 宣平帝语气随意又亲昵。 程望心里像被热水熨过一般妥帖。 以前离得远,他虽知道程锦容和六皇子情同姐弟,感受却不深刻。今日才有了直接深切的体会。 宣平帝又问了些琐事,诸如边军军医的待遇如何有什么困难等等。程望一颗心彻底踏实了,一一作答。 君臣首次见面,就如闲话家常一般,气氛十分融洽和睦。 闲话了小半个时辰,一个内侍悄然走了进来,在丁公公耳边低语几句。 丁公公略一点头,走到宣平帝身边,低声禀报“启禀皇上,贺统领进宫了。” 宣平帝半点不觉惊讶,嗯了一声“朕知道了。让他在外面候着吧再等片刻,朕就令他送程军医出宫。” 丁公公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程望耳尖地听到了贺统领三个字,不由得笑了起来“微臣斗胆问一句,是不是贺祈进宫了” “正是。”宣平帝眸光微闪,嘴角边露出一丝自嘲“朕召你进宫,见面说说话。容表姐这是放心不下,立刻就催夫婿进宫来了。” 程望反射性地为自己女儿说话“微臣忽然被皇上宣召进宫,就是微臣自己也觉惊讶。锦容定是担心微臣进退失据,圣前失仪。所以,才会催着贺祈进宫来。” 是啊,容表姐担心自己的亲爹安危有什么错 宣平帝沉默片刻,才笑道“父女情深,令人羡慕。” 程望笑着应道“太后娘娘和皇上母子情深,也一样令人艳羡。” 宣平帝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山水屏风。 屏风后,坐着裴太后。 一身素服的裴太后,静静地端坐着。她看不见程望的人,却能听到他的声音。 当程望那一句“太后娘娘和皇上母子情深”传入耳中时,裴太后全身微颤不已,眼眶陡然泛红。 水光在眼眶里滚动了一回,又被咽了回去。 裴太后闭上眼,过了许久,才慢慢睁开。 第七百六十五章 赏赐 宣平帝连着说了小半日的话,面上露出一丝倦色。 程望拱手道“皇上龙体疲乏,不宜操劳,微臣这就告退。请皇上多多休息,保重龙体。” 宣平帝打起精神笑道“朕今日见了程军医,心里十分开怀。程军医为大楚边军立下汗马功劳。此次告假回京,是为了成亲。朕赏程军医一座宅子,官职也升一品。” 医官最高的官职是五品,杜提点便是五品官职。程望是六品的医官,如今升一品官职,便和杜提点平起平坐。身为医官,这是莫大的荣耀。 更不用说,皇上还特意赏了宅院。这是何等的体面 程望有些受宠若惊,起身谢恩“皇上隆恩,微臣愧不敢受。” 宣平帝温声笑道“这是朕亲口赏的,程军医坦然受之便可。” 程望推辞不过,再次谢恩,然后告退。 宣平帝略一点头,吩咐丁公公宣召贺祈觐见。很快,贺祈迈步而入。 贺祈目光一扫,掠过那座山水屏风,很快收了回来,拱手向天子行礼。 宣平帝和贺祈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张口道“朕召程军医进宫说说话,贺统领既是来了,就由你送你程军医出宫回府吧” 贺祈恭声领命,和岳父一同告退离去。 翁婿两人一路闭口不言,直至走出宫门上了马车,程望才长舒一口气。 贺祈陪着岳父坐着马车,低声笑问“岳父今日第一次面圣,感觉如何” 程望不假思索地笑道“皇上比我想象中的更好。宽和平易近人,对臣子爱护有加。我不过是一个军医,得皇上如此青睐,实在是受宠若惊。” 然后,将皇上赏了宅子又升了他官职的喜事道来。 贺祈心情复杂,脸上满是笑意“小婿得恭喜岳父才是。” 程望舒展眉头,笑着说道“说实话,皇上忽然对我这么好,我这飘飘悠悠的,都有些不踏实了。” 贺祈神色自若地说道“锦容当日救了太后娘娘一命,皇上今日厚赏岳父,想来也有借机回报锦容救命之恩的缘故。岳父不必心虚,坦坦荡荡地受着便是。” 程望失笑“这么说来,我倒是沾了锦容的光。” 贺祈心里暗暗松口气。 程望没生疑心就好。 现在想来,程锦容劝亲爹续弦,不仅是怜惜亲爹孤苦伶仃,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从宣平帝的反应来看,这个后患已经彻底解除了。 程望离去后,裴太后在椅子上坐了片刻,才起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宣平帝也站起身来。 母子两人默默看了彼此一眼。 宣平帝率先张口“程军医比我想象中更好。” 裴太后目中闪过复杂的情绪,声音颇为平静从容“皇上说的是。哀家听着程军医说话,也觉程军医是个忠心的好臣子。不过,皇上又是赏赐宅子,又升他的官,只怕恩宠太过了。” 宣平帝应道“容表姐当日救了母后一命,朕没赏容表姐,今日正好赏给程军医了。” 这么也说得过去。 裴太后不再多言,送宣平帝回了寝室后,便回了仁和宫。 不管她心中如何波澜,至少面上未流露出来。 倒是宣平帝,躺在床榻上时,所有笑容退去,神色黯然,无声长叹。 前来陪伴宣平帝的梁皇后,有些讶然,轻声问道“皇上是不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为何意兴阑珊郁郁不乐” 宣平帝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没什么。朕就是忽然觉得,坐了龙椅之后,说话行事依旧顾虑重重,根本不能率性而为。” 梁皇后没有多问,只柔声安抚道“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皇上且宽心一些,别自己钻进了牛角尖,想左了。” 宣平帝再次叹了一声,伸手握住梁皇后的手,低声道“如月,你是朕的妻子。朕要和你朝夕相伴,永不分离。” 今日的宣平帝,实在有些奇怪。怎么冷不丁地又冒了这么一句 他是天子,她是他的皇后。怎么可能离开他 梁皇后心里嘀咕着,口中柔顺地应了一声好。 宣平帝伸手搂住梁皇后的纤腰,低声道“朕要睡一会儿,你陪朕一起睡。” 梁皇后面颊微红,柔声应了。 她静静地依偎在宣平帝的怀中。 天子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子。她要珍惜这一段被独宠的时光。 一无所知的人最幸福。 程望回府后,将升官发财的喜讯告诉兄嫂。 程方赵氏也为他高兴。尤其是程方,满面红光朗声笑道“二弟,我们程家终于也出了一个五品医官。这可太好了为兄也为你高兴” 程望这一升官,比兄长程方高了半品。 赵氏也是满面笑容“皇上赏赐的宅院,少说也得是三四进的大宅子。京城寸土寸金,上好的地段捧着银子也买不到。再者,这也是皇上恩赐厚赏,比普通宅子体面多了。” “我本来已经给你收拾院子了。现在皇上既是赏了宅子,亲事就放在新宅子里操办。如此也让亲事风光些。” 程望拱手作揖“有劳大嫂操心了。” 赵氏笑道“一家人,谢来谢去的也不嫌麻烦。行了,你先去歇着吧收拾宅子这等琐事,就交给我,无需你操心。” 程望笑着应了。忙了一整天,也确实累了,程望很快回了院子歇下。 这一边,贺祈回到贺府时,天已经黑了。 程锦容忐忑不安一个下午,待听完此事始末后,一颗心才落回原地“爹没事就好。” 贺祈搂着程锦容,在她耳边低语“阿容,你这是太过紧张了。皇上是想见一见岳父而已,并无他意。” 程锦容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道“皇上赏了宅子,爹的亲事,肯定要在新宅子里操办。只大伯母一个人,又得收拾宅子,又要操办亲事,只怕忙不过来。我想带着阿圆阿满回程府住一段时日,正好陪一陪我爹。” 贺祈点点头“好。我去和祖母说一声。明日,让四弟夫妻两个送你们母子三人回程府。” 第七百六十六章 归家(一) 程锦容想回娘家小住,太夫人很爽快地点了头。 不过,一听说阿圆阿满也要都带走,太夫人就舍不得了“锦容一个人,哪里照顾得了两个孩子。要不然,她回娘家,将两个孩子留下。” 贺祈失笑“阿圆阿满还小,根本离不开亲娘。再说了,孩子们身边有奶娘丫鬟,还有紫苏甘草帮着照顾孩子,哪里就锦容一个人了” 太夫人笑着瞪了贺祈一眼“我一把年纪了,惦记着两个曾孙,每天都得见上两面心里才欢喜。所以舍不得他们去程家。你就非要祖母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贺祈厚着脸皮笑道“我在阿容面前拍过胸脯打过包票了,祖母要是不应,我今晚可没脸去见媳妇了。” 太夫人好气又好笑,伸手拧了贺祈的厚脸皮一把“罢了祖母答应了就是。打量着祖母疼你,什么都好意思说得出口。” “瞧瞧你,年少的时候又犟又拧巴。娶了媳妇之后,简直变了个样子。什么都听媳妇的。” 程锦容也是个机灵鬼,有什么不便出口的事,都让贺祈来说。太夫人岂会不答应 贺祈咧嘴一笑。 太夫人到底心疼孙子,没有为难,叮嘱道“你今日喝了不少酒,又来回奔波跑了一下午,早些回去歇着,明天还得早起进宫当差。” 贺祈笑着应了,起身离去。 太夫人“” 也不陪祖母说说话。 混账小子,心里除了媳妇,哪里还有她这个祖母。 太夫人瞪了孙子的背影一眼,很快便消了气。罢了,只要孙子孙媳妇过得好,她这个做祖母的,也就不掺和了。 贺祈迈步进了屋子,俊脸上满是自得。 程锦容会心一笑“祖母应了” 贺祈挑眉笑道“我一张口,祖母哪有不应的道理。”大言不惭地自吹自擂“自小到大,祖母最疼我。我便是要天上的明月,祖母也会令人搬梯子爬上天摘回来不可。” 程锦容忍俊不禁,伸手拧了拧贺祈的脸“是是是,你是祖母的宝贝孙子。祖母不疼你疼谁” 所以嘛,有什么不便张口的事,让贺祈出面准没错。 隔日上午,程锦容领着一双孩子回了程府。 贺四郎和程锦宜小夫妻一并回了程家。 赵氏喜出望外,拉着女儿和侄女的手,笑着说道“既是回来,就多住些日子。” 程锦容含笑应道“那是当然。我已经和祖母说过了,我爹难得回京,我要多陪陪我爹。所以,我回府住两个月。等我爹成亲离京了,我再回去。” 抱着一双外孙的程望,听得满心欢喜,口中却道“你已经成亲出嫁,得以夫家为重。哪能这般任性。住几日就回去吧” 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得太明显了。 小辈们都笑了起来。 赵氏笑着打趣“二弟说得好听。要是锦容住几日就回去,只怕你心里惦记女儿,每日都要去一趟贺府才行。” 程望也笑了起来。 程锦宜悄声对亲娘说道“容堂姐可以回府住两个月,我可不成。我才刚成亲不久,回来小住两日就得回去。” 赵氏笑着瞥了女儿一眼“小住两日就不错了。” 贺府内宅和睦,太夫人对孙媳们也很宽容。遇到那等刻薄的人家,新媳妇进门第一年根本不能随意回娘家。 阿圆阿满对外祖父的头发很感兴趣,四只小手拉拉扯扯,很快就将程望的头发弄散了。程锦容好气又好笑,用力拍了拍阿圆阿满的小肥屁股“都别闹外祖父了。你们两个快些下来。” 程望却道“阿圆阿满这是喜欢外祖父,要和我亲近。行了,你们先说话,我带阿圆阿满去院子里撒撒欢。” 程望也学过一些拳脚功夫,颇有些力气,轻松地抱起两个大胖外孙出去了。 程锦容抿唇一笑。 她坐在内堂里,和大伯母赵氏堂妹兼弟媳程锦宜闲话,耳边不时传来阿圆阿满的叫嚷声,还有亲爹程望爽朗的笑声。 这是她在梦境中幻想过数次的美好画面。 这一日下午,丁公公来了程府。 丁公公奉天子之命,送来宅子的地契。 见了程锦容,丁公公十分惊喜,连忙上前行礼“奴才见过程太医。没想到程太医今日也在程府。太后娘娘和皇上可时常念叨起程太医哪” 丁公公是宣平帝的心腹内侍,程锦容和丁公公十分相熟,含笑应道“丁公公快请起。我在贺府养伤几个月,如今身体已经痊愈。今日特意带着孩子回府,和我爹相聚。没想到,今日能见到丁公公。” 平日在宫中横行人人敬让三分的丁公公,对着程锦容别提多殷勤了,一张白皙俊俏的脸孔笑成了一朵花“可不是么奴才也有些日子没见程太医了,心里也惦记得很。” “奴才待会儿回宫复命,一定将程太医伤势痊愈的好消息告诉皇上。想来,皇上很快就会下旨,宣召程太医进宫了。” 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圣眷浓厚的程锦容伤势一好就会进宫。丁公公这是有意献殷勤示好。 程锦容也不解释,笑着应道“承丁公公吉言。” 热闹寒暄一番后,丁公公才告辞离去,回宫复命。 程望拿着地契一看,不由得笑了起来“这宅子离程府颇近,只隔了两条街。步行走过去,也用不了多少功夫。” 很显然,这是天子授意,精心挑选出来的宅院。 程锦容心头一暖,脑海中闪过宣平帝的俊脸“爹,我们现在就过去看看如何” 程望笑着点头“也好。” 赵氏也得一同前去,看看宅子大致情形,如何收拾。贺四郎程锦宜都爱凑热闹,索性也跟着一并前去。 路途近,也不必备马车了,步行前去便可。 程望令人准备软轿,对程锦容说道“别人走路无妨,你伤势初愈,不宜太过操劳用力。还是坐着软轿去吧” 被亲爹疼爱的感觉真好。 程锦容扬起嘴角,轻轻点头。 第七百六十七章 归家(二) 小半个时辰后,众人到了宅子外。 这是一处四进的大宅院,比程府还要大一些,地段也更好。这样的宅子,捧着八九万两银子也买不到。 守着宅子的管家领着二十余个丫鬟小厮一同向新主子程望行礼“奴才见过老爷。” 程望不太习惯这么多奴仆,咳嗽一声道“都起身吧” 大管家姓秦,殷勤地领着众人在宅子里转了一圈,一边说道“这处宅院空了七八年。奴才一直在这儿守着,每日打扫归置,还算干净整洁。” 秦管事所言不假,这处宅院收拾得十分干净,园中花木茂盛。程望和卢慧娘的婚期还有一个多月,趁着这一个多月,稍微收拾,便能入住。 赵氏看了一圈,颇为满意,笑着说道“宅子维持得这么好,秦管事当居首功。” 程锦容含笑接过话茬“有功当赏。这个月秦管事领三个月的月钱,其余人领双倍。” 做下人的,最盼着遇到慷慨的主子。 秦管事喜形于色,拱手谢过主子恩典。 这处宅子已经空了几年,一直归内务府掌管。没有主子,就没有赏赐,只能靠着月钱过活。现在可好了,有了主子,他们的日子也能宽裕活泛些。 程望对这处宅院也十分满意,低声笑道“锦容,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成亲后就去边关了,你在贺家住得闷了,就回来小住几日散散心。” 程锦容抿唇一笑“好。” 程望又对赵氏说道“大嫂,这里空院子多的很,你闲着无事时,不妨常来住几日。” 赵氏失笑不已“锦容回来也就罢了。我每日打理家事,哪有闲着的时候。宅子我们看过了,还得再收拾规整,将新房也布置好。可不能耽搁了婚期。” 程望这两日听惯了婚期和成亲之类的字眼,也没什么害臊忸怩的,拱手笑道“有劳大嫂多费心。” 自这一日起,程锦容就领着孩子在程府住了下来。 有了阿圆阿满这两个淘气包,程家热闹了许多。 程望有女儿和外孙每日伴在身边,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整个人也显得年轻多了。 赵氏越忙越是精神焕发红光满面,私底下还催促了程景安一回“瞧瞧阿圆阿满多壮实多可爱。你和杜氏成亲也有一年多了,怎么一直没有动静” 颇有些责怪儿子“不中用”的意思 程景安嘿嘿一笑,压低声音道“我正有好消息告诉母亲。阿鹃这个月的小日子迟了半个月,约莫是有喜了。” 赵氏喜出望外,一把抓住程景安的手“你说的是真的杜氏真的有喜了” 程景安咧嘴一笑“十有八九。阿鹃说日子还浅,暂时别声张。等过些时日,喜脉明显了,再向母亲报喜” “臭小子”赵氏一高兴,用力拍了程景安一巴掌“这等喜事怎么能瞒着你娘” 程景安被拍得龇牙咧嘴,直抽凉气。 赵氏哪里还顾得上他,连声追问“杜氏人呢” “她去太医院官署当差了。”程景安麻溜地低头,躲过赵氏拍下的第二巴掌“母亲先别急。阿鹃自己就是大夫,会照顾好自己的。若是身体吃不消,不必母亲催促,她也会告假回府休息。” 赵氏笑着瞪了程景安一眼,转头就向程锦容诉苦“我这个儿媳,样样都好,就是太有主见了。景安耳根软,什么都听媳妇的。” “女子怀了身孕,应该在府中静养安胎。她还日日去太医院官署当差,我想一想都觉得心里不踏实。” 程锦容微微一笑“大伯母别心急。当日我怀了身孕,也一样在宫中当差。只要没出重力,小心一些,也就是了。” 得,诉苦找错人了。 程锦容可是挺着孕肚直至临盆才出宫的。论辛苦,谁也不及她。 赵氏笑着叹了口气“道理是这样没错,可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景宏迟迟不肯成亲,看这架势,以后怕是也不愿娶妻。” “我现在就盼着景安媳妇多生几个孩子。待日后,景宏要是一直不娶妻,就将景安的孩子过继一个。” 做亲娘的,为儿子真是操碎了心。 程锦容笑着安抚赵氏“姻缘一事,要看缘分。你看我爹,三十七岁了才续弦。大堂兄才二十余岁,还年轻得很。” 赵氏又叹一声“左右我说不动他。你和景宏素来亲厚,得了空你也替我劝一劝他。” 程锦容只得笑着应下。 三日后,程望和程锦容父女两人一同去了“裴婉如”的坟墓前。 “裴婉如”死后,被安葬在裴家的祖坟里。 裴家被抄家流放,守坟的奴仆无人过问,也怠慢了许多。“裴婉如”坟前长满了野草,差点连墓碑都被掩盖住。 程望一看便红了眼,一声不吭,动手拔草。 程锦容心中暗叹,什么也没说,令人找了器具来,分给程望一把铁锹。父女两个默默地忙了小半日,将“裴婉如”坟墓边的野草都清除干净。 人死如灯灭。 裴婉清机关算尽,害了自己的亲妹妹。也害了自己的一双儿女。 寿宁公主死了,二皇子疯了,裴婉清的坟前长满野草。也算是报应了。 程望当然不知道,被埋在坟里的人,根本不是他的“亡妻”。 于他而言,裴婉如是一个死了十八年的人。这座坟里,埋葬了他最爱的妻子,也一并埋葬了他年少时的炽热爱恋。 跪在坟前,程望满面泪痕,颤抖着低声道“如妹,我对不起你。” “你走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默默想念你。我本想着,这辈子只你一人,绝不另娶。可是” 身畔跪着的程锦容轻声接了话茬“可是,女儿不忍见亲爹孤苦一生。所以,执意劝爹续娶。爹也终于应下了。” “娘,你若在天有灵,也一定会为爹高兴吧” “你一定不忍见曾经深爱的夫婿孤独到老。你一定会盼着他放下过去,重新开始自己的新生活。” 第七百六十八章 缘分(一) 相比起程望的伤心痛哭,程锦容冷静得近乎冷酷。 程望下意识地看向女儿“锦容,你不想你娘吗” 娘好好地活着,在宫里做着太后。这坟里埋的根本不是裴婉如,而是阴狠恶毒的裴婉清。 程锦容心里默默想着,口中说道“死者已矣,活着的人总得好好的活下去。” “我娘死的时候,我才两岁。这么多年,我时时会想,如果我娘还活着该有多好。可再思再想,死了的人也活不过来。一直沉浸在伤痛中,除了折磨自己之外,全无好处。所以,我已经很少想她了。” “爹也一样,心里的痛苦,总有熬过去的一天。就让娘在地下安息,心无牵挂地重新投胎做人吧” 话语中的深意,也只有程锦容自己清楚了。 程望愣愣地看着面容平静的女儿,许久才叹了一声“锦容,你说的没错。” “是我太过执拗了。或许,这些年我一直念着她,也令她在地下神魂不安,无法投胎。我和她这一世缘浅,只盼来世,我和她能长伴到老。” 程锦容没有出声。 她慢慢拿过黄纸,一张张放入火堆中。 火焰迅速吞噬,黄纸很快燃烧殆尽。 程望用袖子擦了眼泪,拿起一摞黄纸,一张接着一张放入火堆里。 天色渐暗,坟前跪着的两道身影,被夕阳的余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一个脚步声悄然在父女两人身后响起。 程望沉浸在伤痛里,没听见脚步声。 程锦容回头,见到来人的面容时,不由得一怔。这个女子,年约二十五六岁,美丽中带着英气,一双明亮的眼默默地凝视着程望的背影。 来的人竟是卢慧娘。 “对不起,我来的有些冒昧了。”卢慧娘的声音轻轻响起。 程锦容轻声道“卢姑娘怎么到这儿来了” 卢慧娘低声应道“自程军医到了京城,我日日盼着他来见我。连着几日没等到他,有些按捺不住。今日我厚颜主动去了程府,听赵夫人说你们父女来了此处。我便也来了。” 思绪混沌的程望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卢慧娘。 时隔六年,两人再一次相见。 卢慧娘没有羞怯,她凝望着程望,柔声低语“我知道,你现在未必想见我。其实,我已经在外面等了半日。现在天快黑了,你们父女一直没出来,我放心不下,这才鼓起勇气前来。” “我想给裴姐姐磕几个头,可以么” 按大楚习俗,续弦进门,要在成亲第二日进祠堂,给已故去的正室磕头上香。 卢慧娘还没过门,就主动来“裴婉如”的坟前磕头。如此举动,可谓是极有诚心了。 程望心中动容,面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卢姑娘,你不必如此。” 卢慧娘却道“你不嫌我冒昧失礼就好。”说着,走上前,在程望的身后侧跪下,磕了三个头。 磕完头后,卢慧娘拿起黄纸,放入火堆里。 程锦容“” 其实,大可不必。 被埋在这座坟里的,根本不是裴婉如。 不过,这个误会是注定无法解开了。程锦容默默地看着卢慧娘磕头行礼,默默地看着程望的眼里闪过动容和温柔。 也罢,如此也好。 卢慧娘对程望一片痴心,为了他甘愿前来死去的正室坟前磕头烧纸。这一片心意,程望焉能不动容 “天已经黑了,爹,我们也该回去了。”程锦容张口打破沉默。 程望点点头。 跪了半日,程望的膝盖已经麻了。在起身之际有些踉跄。程锦容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程望。卢慧娘的动作却比程锦容更快一步“是不是腿麻了” 程望不惯有女子这般靠近自己,反射性地往旁边闪躲“我还能撑得住,卢姑娘不必担心。” 这一声卢姑娘,显得有些生疏。 卢慧娘也不介怀,轻声说道“我们两人已定下亲事,婚期就在八月二十。还有一个月,我们就成亲做夫妻了。我扶着你,也不算逾矩。” 程锦容心里暗暗为未来的继母叫好。 对着程望,得热情主动。反正已经定下婚期就快成亲了,程望坚固的心房也该被打破了。 程望有些困窘,咳嗽一声道“你说的是,刚才是我反应过度了。” 卢慧娘抿唇微笑,再次伸手。 程望这次没有闪躲,任由卢慧娘的手落在他的胳膊上。程锦容扶着他另一边胳膊,三人一同迈步走了出去。 走出很远了,程望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座孤零零的坟墓,被无边的黑暗吞没,模模糊糊看不分明了。 程锦容没有回头,稳稳地扶着亲爹,走出了裴家陵园。 程望和程锦容要回程府。 天色已晚,卢慧娘显然不便跟着一同去程府了。不过,这等时候让卢慧娘独自回去,又有些不近人情。 程望略一犹豫,张口道“卢姑娘慧娘,今晚多谢你前来为如妹上坟磕头。” 原本神色平静的卢慧娘,在听到这一声慧娘之后,忽然红了眼眶。 她无数次做梦,梦见程望温柔地看着她,喊着她慧娘。醒来后,却是一场空。她表面坚强,实则心中黯然凄苦。这份晦涩的心情,便是对着亲爹亲娘,她也从不肯说出口。 她苦等十年,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程望见卢慧娘泪盈于睫,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看了程锦容一眼。程锦容目中闪过笑意“天这么晚了,卢姑娘一人回去,多有不便。爹送卢姑娘回府吧” 程望习惯性地点了头,旋即反应过来“那你一个人怎么办” 程锦容失笑“有紫苏甘草陪我,还有这么多侍卫随行,爹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一年程锦容在二皇子府外遇刺,差点殒命身亡。自此,不管去哪里,身边定然有十几个贺府侍卫随行。 程望没再吭声。 待程锦容离去,程望对卢慧娘说道“我送你回去。” 卢慧娘眨眨眼,眼里的水光隐没,嘴角扬起一抹动人的璀璨笑意“好。” 第七百六十九章 缘分(二) 程望和卢慧娘在马车上对坐。 卢家比不得勋贵侯府,也颇有家资。卢慧娘是卢将军独女,自幼锦衣玉食。这辆马车宽敞又华美。 马车顶上悬着精致的八角灯,灯光柔和,卢慧娘的脸庞在灯光下比白日更美了几分。 程望已经很久很久没和年轻女子独处了,颇有些拘谨。 眼前的年轻美人很快就要成为自己的妻子,一想到这些,那份生疏隔阂便淡了许多。 程望清了清嗓子,还没等他张口说话,卢慧娘已笑盈盈地张了口“你现在一定饿了吧这里有糕点,你先垫垫饥。” 说着,从手边抽出一个抽屉,取出两碟点心,拿起一块,递到程望手边。 程望只得接过点心,吃了一口。 这大半日,他滴水未进,早已饥肠辘辘。这点心甜而不腻,软绵适口。程望原本还有些不好意思,点心一入口,立刻将矜持抛到了一旁。几口便吃完了。 卢慧娘轻笑一声,又递了一块过去。 程望很自然地接过。 两人手指相触,卢慧娘指尖一颤,脸颊很快红了起来。 程望还饿着肚子,一时没留意到这些,将这一块点心也吃了下去。 陷入爱河的女子,看心上人怎么样都好。卢慧娘看着程望吃得香甜,心里也觉得甜丝丝的。 程望连着吃了四块点心,总算止住了饥饿。他一抬头,见卢慧娘含笑凝望着自己,心里那点生疏也悄然散去。 程望拿起一块点心,送到卢慧娘面前“别只顾看我吃,你也吃一块点心。” 这一点体贴殷勤,也令卢慧娘喜悦至极,她捧着点心,就如捧着世间珍宝一般。小心地吃一口,只觉甜进了心坎里。 深爱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卑微又容易满足。一点点回应便足矣。 程望心里有些愧疚“对不起,慧娘。我这几日没主动去见你,倒让你主动来见我。”顿了顿,又低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 卢慧娘看着程望,轻声道“程望,你没有对不起我。是我不肯嫁别人,是我一直放不下你。” “我已经做好了一辈子不嫁的打算。没想到,老天如此厚待我。你竟肯娶我为妻了。” “程望,我一点都不苦。现在我心里高兴极了,开怀极了。” 卢慧娘的黑眸如两颗宝石,散发出璀璨夺目的光彩。那双黑眸中,只有程望“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忘了裴氏姐姐。我不会和一个故去十几年的人争锋较劲。我只愿长伴在你身边,就已经足够了。” 这份炽热的情意,犹如燃烧的火焰。 孤寂多年的程望,心中涌过陌生的久违的热流。他伸出手,握住卢慧娘的手“慧娘,你是个好姑娘。我比你年长,又是个鳏夫,是我配不上你。” “我确实忘不了如妹。不过,以后我们成亲了,我一定好好待你,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卢慧娘沉浸在喜悦和甜蜜中,反手握住程望的手。 程锦容独自回了程府。 赵氏没问程望去了何处,令人端了热腾腾的饭菜来。程锦容跪了半日,肚子也饿了。连着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 赵氏这才笑问“你爹送卢姑娘回府了” 程锦容嗯了一声。 赵氏笑叹“这位卢姑娘,对你爹确实一往情深。换了别的女子,如何肯做到这一步。你爹苦了这么多年,现在也算苦尽甘来了。” 程锦容眉头舒展,微微一笑“是啊,等她过了门,我爹身边有人相伴,去了边关也有了家。我也不必时时为我爹忧心了。” 赵氏笑着瞥了程锦容一眼“你这般心宽,也是少见。你就不担心你爹续娶再生了儿女,以后就不惦记你了” 程锦容淡淡一笑“我爹不是那样的人。” “退一步说,就算真有那一天,我也没什么可不满的。这些年,我爹的日子太清苦太寂寞了。我现在有夫婿有儿子,小日子过得和睦又热闹。已经无需人操心忧虑了。我爹过得幸福,我比谁都高兴。” 这倒也是。 赵氏想了想,笑了起来“有你这样的好女儿,是你爹的福气。” 两个时辰后,程望才回府。 阿圆阿满已经被哄着睡下了。程锦容一直在等着亲爹回来。她的目光掠过程望有了神采的脸孔,会心一笑“爹总算回来了。” 程望老脸有些红“我送慧娘回府,又陪着她一同吃了晚饭。” 在女儿面前说这些,程望颇有些不好意思。 程锦容也不追问了,笑着说道“天已经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早些歇了吧” 程望却道“我半点都不觉得累。我们父女两个说说话。” 程锦容“” 程锦容哭笑不得,只能奉陪。 父女两人一直闲话至深夜,程望才去睡下。程锦容有些疲倦,更多的是满足和愉悦。 程望终于彻底放下沉痛的过去,开始了崭新的人生。 日子一晃,过得飞快。 赵氏忙着收拾新宅子和新房,程锦容每日陪伴着亲爹,一同照顾阿圆阿满,尽享天伦之乐。 妻儿都在程府,贺祈到了休沐日,也直接来程家。 太夫人心里惦记一双曾孙,又不便催促孙媳领着孩子回府。便时常打发人送些孩子的吃食和衣物玩具过来。 程望面上过意不去了,私下里对程锦容说道“锦容,太夫人这是心里惦记孩子了。要不然,你还是领着阿圆阿满回去吧” 程锦容笑道“不急。等爹离开京城了,我再带着孩子回去。” 程望心里千肯万肯,口中总得意思意思地说几句,诸如出嫁后要以夫家为重之类。 程锦容瞥了口是心非的亲爹一眼,轻声嗔道“我们父女十几年没见。等过些时日,爹又得离开京城。不知哪一日才能重逢。爹就这么盼着我走吗” 程望立刻住了嘴。 程锦容抿唇笑了起来。 就在此时,川柏满脸喜气地走了过来,殷勤地陪笑着说道“公子,奴才有一事相求。” 第七百七十章 结局 能让川柏这般献殷勤的,只有一桩事。 程望心中有数,故作不知“什么事” 程锦容起身,领着一双孩子出去玩耍。 川柏继续殷切地说道“奴才相中了连翘。求公子替奴才做主。” 住进程府后,他就和赵氏身边的大丫鬟连翘看对了眼。 连翘是程家的家生子,今年二十有二,皮肤白皙,一双丹凤眼颇为妩媚。程家的丫鬟都要随主子一同学医,连翘也懂些医术,尤其擅长种药草。 程望笑着白了川柏一眼“你倒是有脸说。” 程府有十几个丫鬟,连翘是其中最美貌的一个。川柏倒是贼的很,一眼就相中了连翘。 川柏厚颜笑道“奴才可不是单相思。连翘也中意奴才,所以奴才特意来求主子成全。” 程望笑着调侃“程家这么多小厮长随,你比连翘大了十岁不止,这些年也没攒什么银子。连翘怎么就相中你了” 川柏认真想了想答道“可能是因为奴才生得格外俊俏吧” 程望“” 程望哭笑不得,踹了川柏一脚“去去去一边去” 川柏被主子踹一脚,也不动弹,继续央求“公子可是答应过奴才的。奴才也老大不小的了,再不娶媳妇,连儿子都生不出来了。” 程望也拿厚脸皮的川柏没法子,揉了揉额头“行了,我这就去和大嫂说。不过,有话说在先。如果连翘愿意,也就罢了。如果连翘不情愿,不能勉强。” 川柏喜出望外,笑着作揖“多谢公子公子就放心吧连翘妹妹一定愿意嫁给奴才。” 程望口中对川柏嫌弃的不行,实则对他的亲事颇为上心。 他没急着去找赵氏,先和程锦容商议了一回“川柏跟着我在边军十几年,终身大事也被耽搁了。此次我回京成亲,也得为他娶个媳妇。” “他相中了你大伯母身边的连翘。你觉得如何” 程锦容略一挑眉,笑着说道“川柏的眼光倒是不错。” 连翘年轻又水灵,懂医术会种药草,在程家丫鬟里最为出挑。 程望无奈一笑“可不是么他一眼就相中了连翘,来求我这个主子去提亲。我有些犹豫,就想着先和你商议。” “川柏嘴是油滑了一些,做起事来却沉稳仔细。论医术,丝毫不弱于那些军医。若不是我身边离不得人,他早已能独当一面了。” “唯一可虑的,是他年岁大了一些。而且,他还得随我去边关,那里生活清苦,比不得京城。只怕连翘不乐意。” 程锦容略一思忖说道“爹不好意思张口,我先让紫苏去探一探连翘的口风。若是连翘乐意,再向大伯母张口也不迟。” 也免得贸贸然张口被拒绝,彼此都尴尬。 程望欣然点头。 紫苏得了主子吩咐,私下去寻了连翘两回。得了连翘的回音后,紫苏才来复命。 程望这才去见赵氏,提了这桩亲事。 赵氏心中早就有数了,笑着说道“这个川柏,一张口就要将我最得力的丫鬟娶了去。日后他若是对连翘不好,我可不依。” 程望立刻笑道“大嫂只管放心。要是有那一日,无需大嫂出面,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八月十八,川柏和连翘成了亲。 八月二十,程望迎娶卢慧娘进了门。 亲事在天子赏赐的宅子里操办,卢家也颇有颜面。 卢将军领着一众卢家儿郎来送嫁,对着程望说道“程望,从今日起,我的女儿就是程家妇。她待你一片心意,希望你珍之爱之。” 大概天底下所有嫁女儿的父亲,都是一样的不舍吧 高大壮实威猛不凡的卢将军,在此时也红了眼。 程望重情重义,为亡妻守身十八年。这份忠贞和深情,谁都会赞许不已。卢将军往日也常称赞。不过,等女儿真的嫁给程望了,身为亲爹,惦记的却是女儿的幸福。 程望心中动容,对着岳父深深作揖“岳父请放心,我程望对天立誓,绝不辜负慧娘。” 卢将军无声轻叹,转头时抬手擦了擦眼角。 新婚第二日,程望陪着妻子卢慧娘回门。待到了下午,夫妻两个才离开卢家。 程锦容不愿扰了亲爹新婚之喜,依旧领着一双儿子住在程府。 程望心里惦记女儿,和卢慧娘商议“我们现在去程府,和锦容还有孩子们一同吃了晚饭再回去,如何” 新婚的卢慧娘,穿着一袭红裙,俏脸含春,目中满是柔情蜜意“好。” 程望和卢慧娘乘着马车到了程府。 赵氏十分欢喜,立刻令人备晚膳,又打发人去送信,让程方父子和儿媳杜氏早些回来。 程锦容很自然地改了口,喊了一声母亲。 卢慧娘爽利大方,先应了一声,然后笑道“我这个继母,比锦容只大了六岁。锦容叫我母亲,我也怪不习惯的。” 程锦容其实也有点不习惯。 好在她们都有心好好相处。一个刻意谦让,一个心中宽和,没有处不好的道理。 程望舍不得女儿,张口道“锦容,你带着阿圆阿满去宅子里住些日子。” 程锦容笑道“阿圆阿满都是淘气包,去了肯定闹腾。父亲正是新婚,我们就不去了。” 程望劝不动,只得无奈作罢。 卢慧娘十分感动程锦容的体贴,轻声说道“锦容,我嫁给你爹,我们就是一家人。我知道你是体恤我和你爹新婚,不愿打扰。可是,我们很快就要启程离京。一家人相聚,也不过这几日。你就随我们回去吧” 继母张口,程锦容很快改了主意,笑着应下“好,我听母亲的。” 十日后,程望和卢慧娘启程离京。 程望一家子都来送行。 贺祈也特意告假一日,给岳父岳母送行。 程望荣光换发,看着年轻了数岁。今日穿着天蓝色的长袍,头发以玉冠束起,清俊又儒雅。 身畔的新妇卢慧娘,面若春水,美丽动人。 贺祈打从心底为岳父高兴,上前拱手作别“此去路途遥远,请岳父多多珍重。也请岳母多保重身体。” 程望笑着应了,卢慧娘脉脉含情地看了夫婿一眼。 阿圆阿满和外祖父朝夕相伴一个多月,相处出了深厚的感情。幼童不知什么是离别,不停喊着外祖父。 程望心中不舍,将两个大胖外孙抱了又抱。 最后,程望才来到女儿程锦容面前。 “锦容,”程望眼里的不舍几乎要溢了出来“爹这就走了。以后多给爹写信。还有,和三郎好生过日子。” 程锦容也是满心不舍“爹,你多保重身体。早日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 程望“” 程望有些羞窘,倒是卢慧娘,落落大方地笑着应道“我也盼着早日有喜。” 众人一同笑了起来。 笑声中,程望和新婚妻子上了马车。马车走出老远了,程望还一直探出头来,向程锦容挥手作别。 程锦容笑着笑着,眼角忽然湿润起来。 一只熟悉的手,牢牢握住了她的手“阿容,岳父身边有岳母相伴。你也该放心了。” 是啊 所有沉痛的过去,都已远去。 大仇得报,小六坐了龙椅,亲娘做了太后。亲爹续弦,不再孤独。 她也终于可以放下一切,迎接自己的人生。 程锦容转头,冲夫婿贺祈灿然一笑“我们回家。” 贺祈挑眉笑了起来。两只手牢牢地握在一起。 很快,两个淘气包就过来了。一个钻进亲娘怀里,一个要骑着亲爹的脖子上。夫妻两个也无暇再你侬我侬了。 两人相视一笑,一同带着儿子回家。 前世,你我各自孤苦。 这一生,你我相伴到老。 番外之当差 程望离京后,程锦容领着一双孩子回了贺府。 太夫人月余没见曾孙,想得不得了。 眼见着阿圆阿满稳稳地走过来,还有模有样地喊了一声曾祖母,太夫人心怀大慰,搂着一双曾孙亲了又亲“阿圆乖,阿满乖,这些日子没见,可把曾祖母想坏了。” 朱氏笑着凑趣“可不是么曾祖母一日里总要念叨个十回八回。” 太夫人失笑“哪有十回八回,顶多也就回罢了。” 众人皆会心一笑。 程锦容笑盈盈地说道“我爹离京远去边关。从明日起,我也得去太医院官署当差。以后阿圆阿满就得日日在祖母身边,到时候祖母可别嫌弃他们兄弟两个闹腾才是。” 心里微有不满的太夫人,被这几句哄得笑了起来“当差要紧,你只管忙你的去。阿圆阿满有我哪” 程锦容露出感激又惭愧的神色“多谢祖母。孙媳着实羞愧。嫁入贺府三年,我一直忙于当差,这大半年又在养伤。一直未曾好好孝敬祖母,现在倒要让祖母操心,照顾一双孩子。” 太夫人心里最后一点不快也消失无踪,笑着说道“你在宫里当差,是一等一的要紧事。我身边有一堆丫鬟婆子伺候,还有朱氏魏氏每日陪着我说话解闷。你就别操心这些了。” 程锦容笑道“祖母这般疼惜我,定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才做了祖母的孙媳。” 一番好听话,哄得太夫人眉开眼笑。 贺祈心里暗暗好笑。 程锦容平日轻易不哄人,一旦甜言蜜语起来,谁也挡不住。 太夫人笑过一回,忽然察觉出些许不对劲来“等一等。锦容,你原本在宫里当差,怎么明日不进宫,倒要去太医院官署了” 此言一出,内堂里所有人都看向程锦容。 这半年多来,程锦容一直在府中养伤,深居简出,圣眷依旧浓厚。 裴太后时常打发人送东西来贺府,阿圆阿满周岁时,宣平帝也有厚赏。程望升了官职,得天子召见,被赏了一座四进大宅院。也有大半是沾了程锦容的光。 如今程锦容伤势痊愈,怎么不进宫当差,倒要去太医院 在众人的目光下,程锦容神色如常,微微笑道“当日我离宫前,求过太后娘娘。宫中不缺医术精湛的太医,少我一个也无妨。我在太医院官署里当差,每晚都能回府,陪伴阿圆阿满。太后娘娘虽然不舍,却也应了。” 原来是为了一双孩子。 众人顿时释然。 太夫人笑道“说的也是。在宫中当差,一个月只能回府两日。阿圆阿满还小,离不开你这个亲娘。去太医院官署当差就便利多了,每天早出晚归。遇到什么事了,打发人给你送个信,立刻就能回府。” 既能当差,又能照顾孩子。可比一进宫就不见人影好多了。 程锦容微笑不语。 隔日一大早,程锦容坐着马车去了太医院官署。 程锦容早就和大伯父程方通过气了。程方亲自出来相迎,笑着打趣调侃“程太医重回太医院官署当差,本院使也觉面上有光。” 程锦容抿唇一笑“院使大人盛情相迎,下官受之有愧。” 两人相视一笑。 一众医官皆闻风而至,一个个上前寒暄套近乎。 论官职,程锦容不是最高的。不过,程锦容是炽手可热的御前红人,也是平国公世子夫人。平日里众人想示好也没机会。 莫医官笑着说道“难得见程太医来官署。不知程太医何时进宫当差” 众医官也好奇地竖长耳朵。 程锦容将昨日对太夫人说过的话又搬了出来“所以,以后我每日都来这里当差。除非太后娘娘或皇上宣召,我才会进宫。以后,就请诸位多多照拂了。” 众医官心中暗暗惋惜。身为医官,能进宫做太医为天子伺疾,是何等风光。如今,程锦容为了一双孩子,辞去了太医的职位,重回太医院。真是可惜了。 不过,当着程锦容的面,谁也不会讨嫌的说这些。 如今,太医院里还有一位女医官,正是程锦容的二堂嫂杜氏。 程方吩咐程锦容和杜氏同在一间屋子里当差。程锦容欣然应下,和杜氏对视而笑。 看热闹的医官们很快散去,程锦容随杜氏进了屋子里。她目光一扫,掠过杜氏的小腹“二堂嫂,你身孕快两个月了吧” 杜氏笑着点头“算一算日子,正好两个月。婆婆总担心我每日当差太过劳累,更怕我动了胎气。其实,我身体好的很,每日晨起时孕吐一次,一整日都好好的。等月份大了,我再告假养胎也不迟。” 又笑着打趣“现在有你来了,我以后肯定会清闲许多。” 每日送到太医院官署请出诊的帖子,多是点名请哪一位医官。程锦容声名显赫,她肯出诊,不知会有多少帖子来请。 程锦容俏皮地眨眨眼“这可未必。” 杜氏又是一笑“等过几日就见分晓。” 不错所料,不到两日,程锦容在太医院官署当差的消息就传了开来。递到太医院请出诊的帖子上,纷纷写着程锦容的名讳。 要是照着帖子出诊,程锦容一个人分成五个也忙不过来。 按着惯例,程锦容可以自己挑选出诊的帖子。剩余的帖子,则由太医院官署重新分派医官前去。 程锦容倒是不挑剔男女老少,只挑病症重的。等闲小病或调养之类的帖子,就一律不接了。 每日早起出门,傍晚回府。白日忙碌,晚上陪伴孩子。生活忙碌充实,又格外踏实安心。 一切安好。 过了数日,宫里派人前来接程锦容进宫,为裴太后请平安脉。 程锦容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坐上马车,向宫中缓缓而去。 时隔半年多,再次进宫,程锦容心中颇有些唏嘘感慨。 宫女领着她进了仁和宫。 一身素色宫装的裴太后端坐在凤椅上,微笑着看着程锦容。 程锦容微微一笑,上前行礼“微臣见过太后娘娘。”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番外之太后 母女两人分别半年多,此时久别重逢,心中各自喜悦。 裴太后笑着说道“快些平身,到哀家身边来。让哀家仔细瞧瞧。” 程锦容含笑应下,起身上前,在裴太后身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裴太后果然细细打量了一圈,然后满意地笑道“你气色红润,满目神采,可见身体是真的痊愈了。” 程锦容笑着应道“得多谢太后娘娘,时常令人送补品去贺府。每日进补,我岂有不好的道理。” 裴太后拉过程锦容的手,满面笑意“哀家听闻你去太医院官署当差,便知你身体大好了。不过,不亲眼看上一看,总是放心不下。” “今日一见,哀家便能安心了。” “以后,你每隔十日进宫一回,给哀家请平安脉。顺便也陪哀家说说话解解闷。” 一个月进宫三回,说多不多,说少也着实不少了。 程锦容不愿离皇权太近,不愿惹天子忌惮,和亲娘时常相见是千肯万肯,立刻笑着应了下来“能为太后娘娘请脉,我求之不得。” 裴太后仔细问了程锦容养伤的事,又问起了阿圆和阿满。 程锦容早有准备,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巧的画轴“这是前几日,我为阿圆阿满画的肖像。今日正好带进宫来,送给太后娘娘,闲来看着解闷。” 裴太后迫不及待地展开画轴,一眼看去,就见两个面容俊俏的大胖男童在嬉闹玩耍。程锦容画技不算太出众,不过,满腔的爱意都倾斜在笔下。画像也格外的生动鲜活。 裴太后越看越是喜爱“阿圆阿满都生得好,也养得健壮可爱。你下次进宫,将他们兄弟也一并带来,让哀家也见上一见。” 身为太后,只要不干涉朝政,自身没有失德或惊天丑事,行事说话已经可以随心所欲。不必有太多的顾虑了。 如此恩宠,着实有些过了。 程锦容本想婉言拒绝,不过,在看到裴太后喜悦的笑容后,拒绝的话便说不出口了“好,我下一次带着他们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裴太后目中笑意更盛。 闲话片刻,程锦容为裴太后请了脉,开了一张调养身体的药方。 裴太后早已令人备好了午膳“哀家平日多是一个人用午膳,颇有几分冷清寂寥。今日难得你进宫,陪哀家用了午膳再离宫。” 仁和宫恢弘气派,十分宽敞,也十分安静冷清。 程望续娶卢慧娘为妻,斩断了裴太后心中最后的牵绊。如今的裴太后,已经很少回忆过去。 裴太后依旧美丽,眼角眉梢却有了寂寞堆积的浅浅细纹。 程锦容心中一软,应了下来。 到了正午,午膳刚摆好,便有宫人来禀报。宣平帝和梁皇后来了。 裴太后有些意外,更多的却是欢喜,低声笑道“锦容,皇上心里一直惦记着你。他定是知道你进宫,特意来看你。” 程锦容心中涌起一丝暖意“我心里也一直记挂着皇上。” 宣平帝很快迈步走了进来,梁皇后稍稍落后一步。 程锦容先上前行礼“微臣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容表姐快些请起。”坐了龙椅的宣平帝,声音和以前一样轻快温和。 梁皇后也微笑道“容表姐平身,不必多礼。” 梁皇后心细如发。宣平帝不称呼程太医,张口就喊容表姐。可见外间传闻宣平帝待程锦容如亲姐姐都是真的。她这个皇后,自然也随天子的心意,对程锦容也格外亲切温和。 程锦容笑着谢恩,站起身来,目光迅疾地掠过年轻的帝后。 宣平帝的俊脸有几分病态的苍白,一双黑眸却亮如星辰,满是笑意。 梁皇后容貌极美,神色端庄。 宣平帝笑着对程锦容说道“这是朕的皇后,闺名如月。她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梁皇后被赞得脸颊微红“皇上这般夸赞臣妾,臣妾真是羞愧。臣妾哪里算得上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样样稀松才对。” 宣平帝握住梁皇后的手“你就是爱自谦。朕说你好,你便是最好的。” 程锦容“” 贺祈回府经常说起宣平帝和梁皇后如何情意相投,今天她算是领教了。 少年郎情窦初开,感情热烈真挚,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梁皇后的喜爱。 裴太后是过来人,看在眼里,也觉好笑。她笑着瞥了儿子一眼“皇后的好,哀家也都看见了。你不必时时出言提醒哀家。” 梁皇后差点就掩面羞走了。 宣平帝不点不害臊,咧嘴一笑,拉着梁皇后入座。又亲热地招呼程锦容坐下“今日不拘礼数,容表姐一同坐下用膳。” 梁皇后也顾不得羞臊了,笑着说道“容表姐请入席吧” 在仁和宫里有如此体面的,也只有程锦容了。 便是康宁公主进宫给裴太后请安,也没有这等待遇。 程锦容心里觉得有些不妥,却也不便推辞,笑着谢恩入座。 午膳过后,宣平帝仔细问过程锦容的身体,确定程锦容安然无事了,才笑道“这半年,朕一直惦记着你的身体。现在见你彻底安好,朕也能安心了。如今宫中人少了许多,也冷清了不少。以后你多进宫陪一陪母后。” 有梁皇后在,有些话就不那么方便说出口了。 程锦容只得笑着应下。 待帝后离去,程锦容才低声对裴太后说道“太后娘娘,皇上对我这般亲近。皇后娘娘亲眼所见,只怕心中会生疑。” 裴太后也有些无奈,轻声道“梁氏温柔貌美,颇有才学,皇上对她十分喜爱。来仁和宫请安,也多带着梁氏一同前来。” “今日皇上既是想见你,也是想让你见梁氏。” 宣平帝的心思不难体会。 他这是希望亲姐姐见一见弟媳。如果程锦容和梁皇后一见如故,彼此亲近,那就再好不过了。 婆媳情同母女,姑嫂相亲相爱,这是天底下所有男子的愿望。 可事实上,能做到彼此尊重彼此体谅,已经不易。宣平帝太过想当然了。 番外之安好 母女两人唏嘘几句,无奈一笑。 “为了避嫌,我还是少进宫才是。”程锦容轻声道“否则,每进宫一回,皇上就来这么一出。皇后娘娘定会窥出些端倪。” 裴太后也只得叹一声“也罢。哀家原本想令你十日进宫一回,现在想来,还是欠妥。一个月进宫一回陪哀家说说话便可。” 如今的后宫,以裴太后为尊,凤印也由裴太后掌管。不过,等明年帝后正式拜堂成亲,行了皇后册封礼。裴太后便会逐步将掌管后宫的权利交给年轻的梁皇后。 这座后宫的女主人,即将是梁皇后。为了后宫和谐安稳,程锦容确实不宜时常进宫。 裴太后和程锦容对这一点都是心知肚明。 程锦容轻声应下。 裴太后目中闪过愧意,握着程锦容的手低声道“锦容,委屈你了。” 宣和帝在世时,程锦容每日在御前当差,风光无二。如今,为了避嫌,却不能时时进宫。只能去太医院当差。 程锦容反手握住裴太后的手,轻声笑道“只要娘娘和皇上过的好,我半点都不委屈。还有,我和贺祈早已商议过了,再过五年,皇上到了弱冠之年。我们夫妻便一同离京,远去边关。” 裴太后沉默下来。 一双儿女都已长大了。各自成亲,有了自己的家。 就如雏鸟,总有离巢远飞的那一日。再不舍,也得慢慢放手。 程锦容在仁和宫里待了大半日,临近傍晚,才告退离宫。至始至终,裴太后没有提起程望半个字。程锦容也绝口不提。 过去的永远过去了。 从此以后,各自安好。 一个月后,程锦容再次被召入宫。 这一回,她领着阿圆阿满进了宫。 此时已是金秋十月。仁和宫里落了一地金黄的叶子,阳光一照,闪出粼粼金光。裴太后喜欢这样的景致,负责打扫的宫人们也乐得清闲。 已经十五个月大的阿圆阿满,各自穿着红色的小锦袍。一撮头发被用红绳束成了冲天辫,肉乎乎的脸蛋白胖又俊俏。 兄弟两个在亲娘的引领下,跪下给裴太后磕了三个头。 阿圆口齿清晰,清楚地喊着“太后娘娘”。阿满走路迟一些,说话也比兄长慢了一拍,只挤出了娘娘两个字。太后两个字怎么都不会说。一着急,扁着嘴就想哭。 裴太后心中十分欢喜,忙笑道“这么一点大的孩子,哪里就会行礼了。快些起来,到哀家这儿来。” 然后,又令宫女们捧着一堆好吃的过来。口味各异的点心,做得精致小巧。还有各类肉脯瓜果。 阿圆和阿满胃口好得很,年龄小不懂什么是敬畏害怕。裴太后亲自拿了点心,喂两个孩子吃下。 看着孩子们吃得香甜,裴太后也笑得合不拢嘴“这一双孩子,养得真好。” 又白又胖又健壮,能走路会说话,胃口还好。真是怎么看都好。 程锦容笑道“这可少不了紫苏的功劳。我如今每日去官署当差,晚上才能回府。白日都是紫苏领着奶娘们照顾孩子。” 至于太夫人,对孩子太过娇惯疼宠了。要是事事都听太夫人的,少不得要养出两个小霸王来。 听到紫苏的名字,裴太后的目光愈发柔和,随口笑问“紫苏嫁给苏木也有几年了,一直都没有喜讯吗” 程锦容也有些遗憾“没有。我为紫苏诊过脉,也为苏木看过诊。他们夫妻两个没什么问题,就是一直没有喜讯。” 或许,有的人命中注定就没有孩子。 好在苏木很是豁达,紫苏也没什么遗憾,将一腔心思都放在了阿圆和阿满的身上。 阿圆阿满吃饱喝足了,就待不住了。迈着小胖腿到处跑。不到片刻,阿满就摔了一跤。裴太后看着心疼,正要过去抱起阿满,就见阿满已经奋力地爬了起来,继续追着阿圆跑。 裴太后失笑“小子就是皮实。当年你” 话到嘴边,就知不对。 程锦容不动声色地笑着接了话茬“小姑娘和小子确实不一样。裴绣的女儿小苗,又乖又听话。康宁公主的女儿,也安静乖巧。” 裴太后没见过小苗,对巧姐儿倒是熟悉,笑着点了点头“女儿有女儿的好,小子有小子的好。总之,自己生的骨肉最好。” 这一句口误,很快被岔了过去。 宣平帝听闻程锦容母子三人进宫,也兴致勃勃地领着梁皇后一同前来。贺祈身为御前侍卫统领,自然一同随行。 孩童的欢笑声,远远地传进耳中。 走得近了,便能听到裴太后的笑声。 宣平帝眼中闪出笑意,转头对贺祈说道“我很久没听过母后的笑声了。看来,母后很喜欢阿圆阿满。” 贺祈面上浮起身为亲爹的骄傲自得“待会儿皇上见了阿圆阿满,也一定很喜欢他们兄弟。” 宣平帝哑然失笑“好,朕这就去见见这一双小子,是多么讨喜。” 梁皇后将宣平帝的笑意尽收眼底,心里暗暗想着。皇上对程太医确实格外亲厚。一听闻程太医进宫,想也不想地就来了仁和宫。对这一双没见过面的孩子,也是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就是对着嫡亲的侄儿衡哥儿,也没这般喜爱 这个念头,在梁皇后的心里一闪而过。 众人迈步进了仁和宫。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两个胖小子在空地上四处跑动,奶娘丫鬟们紧紧跟在一旁。裴太后被孩子们逗得笑个不停,程锦容也是满面笑意。 “不必行礼,”宣平帝抢在程锦容行礼前张口“朕整日听贺统领夸儿子如何可爱讨喜,今日特意来瞧瞧。” 程锦容笑盈盈地招呼阿圆阿满过来,让两个孩子给天子行礼。 阿圆阿满虽然淘气,在进宫前却被仔细教导了如何行礼。此时兄弟两个一同跪下磕头,就像两个肉团子一般。 血缘天性,宣平帝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一对外甥。亲手扶着小外甥起来,甚至耐心地陪着孩子玩耍了一会儿。 番外之怄气 宣平帝难得这般好心情好兴致。 梁皇后笑盈盈地立在一旁看着,偶尔和裴太后低声笑语“臣妾很少见皇上这般开怀。以后母后多宣召容表姐和阿圆阿满进宫,宫里也显得热闹。” 裴太后笑着看了梁皇后一眼“没想到皇后也这么喜欢孩子。等出了孝期,皇后和皇上圆房,早日生一个皇孙或皇孙女,让哀家也享一享含饴弄孙之乐。” 梁皇后脸皮薄,顿时红了一张俏脸。 这一日晚上,梁皇后陪着宣平帝一同用晚膳,笑着建议道“臣妾看着,母后很喜欢孩子。今日阿圆阿满进宫,母后十分欢喜。” “不过,阿圆阿满到底是外臣之子,不便时时进宫。倒不如让二皇嫂时常带着衡哥儿进宫来,陪伴母后。” 梁皇后这么说,纯粹是一片孝心。 在梁皇后看来,裴太后寡居深宫,思念先帝,也颇为冷清寂寞。养一个皇孙在身边,也能排遣寂寞。 最合适的,莫过于衡哥儿了。二皇子纵有千错万错,到底是裴太后的亲儿子。衡哥儿才是裴太后的亲皇孙。 不知为何,宣平帝笑容淡了下来。 既未点头,也没说不行。 进宫后,宣平帝一直待她极好。还是第一次露出这般冷淡的表情。 梁皇后心里一个咯噔,知道自己说错了,美丽的脸庞露出些许惊惶和不安“臣妾是不是说错了请皇上息怒。” 宣平帝看着一脸惶惑的梁皇后,心头软了一软,低声道“如月,朕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只是,二皇兄当年犯下大错。母后对他满心憎恶。衡哥儿是个好孩子,不过,一看到衡哥儿,母后少不得要想起二皇兄。” “所以,你在母后面前慎言。” 梁皇后低声应下“是,臣妾知道了。对不起,臣妾不该胡乱出主意。” 梁皇后很快起身告退,宣平帝没有像往日那般挽留,略一点头。 待梁皇后退下之后,宣平帝所有的表情都隐没,沉默着许久都未说话。 是他太过一厢情愿了。以为梁皇后也会毫无芥蒂地接受程锦容,将她当做亲姐姐一般喜爱亲近。 对梁皇后来说,程锦容是一个十分得宠的臣子。阿圆阿满都是“外臣”之子。或许,梁皇后心里还在奇怪,他和裴太后对程锦容恩宠太过了 今晚这一盆冷水浇下来,他忽然冷静清醒了许多。 此刻,他也终于理解程锦容为何不愿进宫当差了。 后宫里有了梁皇后,和以前不同了。程锦容偶尔进宫也就罢了,如果日日在裴太后身边,梁皇后焉能不起疑 隔日一大早,梁皇后去仁和宫请安。 裴太后一眼便看出了不对劲。 梁皇后年少美貌,无需胭脂装点,也是一副好颜色。今日难得地涂抹了脂粉,恭敬的神情中隐隐透出一丝黯然。 裴太后温声问道“皇后今日气色似不及往日,莫非是身子有恙” 梁皇后尚且年少,也没多少城府,笑容有些勉强“儿媳身子好的很,有劳母后挂心。” 裴太后心里微动,声音愈发温和“你是不是和皇上闹口角了皇上年少气盛,难免有不够体贴的时候。皇后要多体谅才是。” 梁皇后不知是感动还是羞愧,微微红了眼眶,声音里有些哽咽“是儿媳说话不慎,惹得皇上心中不快。怪不得皇上,都怪儿媳。” 裴太后没费多少力气,很快套问出了事情的缘由。 梁皇后没有抬头,未曾看到裴太后目中的微凉“儿媳也是心疼母后寂寥,见母后喜欢孩子,便向皇上进言,让衡哥儿进宫陪着母后,也能让仁和宫里热闹些。未曾想,皇上听了这些话,就沉了脸。” 说着,梁皇后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裴太后“儿媳冒失之处,还请母后见谅。” 一刹那,裴太后眼底冷意褪去,露出和蔼的笑意“原来如此。你一片孝心,哀家怎么会怪你。” “衡哥儿确实是个好孩子。他今年开蒙读书,哀家不便令他每日进宫。以后每隔五日,就让江氏带着衡哥儿进宫来给哀家请安。” 梁皇后既惊又喜,忙笑道“母后不嫌儿媳乱出主意就好。” 裴太后含笑说道“怎么是乱出主意。以哀家看来,这主意好的很。”顿了顿又道“皇上那边,哀家得了空也会说他。夫妻在一处说话,轻些重些都没大碍。对着你撂脸子,就是他的不是。” 梁皇后感动不已,忙起身谢恩“母后这般心疼儿媳,儿媳愧不敢当。” 裴太后又好言宽慰梁皇后一番,年少的梁皇后被感动得泪眼汪汪。 私底下,裴太后却叫来宣平帝,低声叹道“小六,梁氏什么都不知道。你何必为这点小事生她的气。” 宣平帝抿紧嘴角,低声道“母后,儿臣不是和她怄气,儿臣是气自己太过想当然了。容表姐没有进宫当差,而是去了太医院官署,显然是早想到了这一点。儿臣却一厢情愿,以为梁氏会很喜欢容表姐,也会喜欢阿圆阿满” “倒也不是不喜欢。”裴太后又是一声轻叹“不过,她是皇后,身份贵重。锦容是臣子,她对锦容也算礼遇了。” “其实,皇后说的没错。衡哥儿是个好孩子,以后,哀家时常召他进宫。” “还有康宁的女儿,以后也常召进宫来。如此一来,阿圆阿满进宫一事,也就没那么惹眼了。” 衡哥儿是亲侄儿,巧姐儿是亲侄女。裴太后召他们两个进宫,宣平帝自然不会反对。 只是,他心里总有些愧疚“母后,对不起。儿臣原本以为,等儿臣坐了龙椅,便能顺心而为。现在看来,是儿臣将一切想的太轻易简单了。” 就连程锦容进宫一事,都不如往日便利。 裴太后淡淡一笑“以后,锦容进宫,你稍微收敛一二。免得梁氏心中继续生疑。” 宣平帝无奈地叹了一声,点点头应了。 番外之父子 过了几日,裴太后宣召二皇子妃母子进宫。 衡哥儿今年五岁了,稚嫩的小脸神色郑重,跪下磕头请安“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祝皇祖母身体康健。” 裴太后笑着说道“快些起身,到皇祖母这儿来。” 又笑着夸赞二皇子妃“衡哥儿被教导得这般规矩懂礼,都是你的功劳。” 二皇子妃含笑应道“这都是儿媳分内之事。母后这般盛赞,儿媳受之有愧。” 宣平帝登基后,下旨封了大皇子府四皇子府五皇子府,倒是没封二皇子府。不过,疯疯癫癫的二皇子被关在书房里,二皇子妃几乎从不出府走动,衡哥儿也极少在人前露面。这大半年来,母子两个几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这样的生活,形同软禁。二皇子妃却不以为苦。 比起一直关在天牢里的大皇子妃四皇子妃五皇子妃和一众皇孙皇孙女,她和衡哥儿已经十分幸运了。 至少,母子两人不必受牢狱之灾,安然地在二皇子府里住着,衣食优渥。 今日裴太后突然宣召母子两人进宫,二皇子妃心里颇有些忐忑。直至此刻,一颗心才稍稍安了下来。 裴太后先问起了衡哥儿的衣食起居和读书情形,二皇子妃笑着一一作答“衡哥儿平日胃口很好,也不挑食,这半年多长高了不少。每日早睡早起。” “儿媳读过一些书,便教衡哥儿识字。如今,衡哥儿已经读完三字经和百家姓,正在学千字文。” 这几本书,多用来给孩童启蒙识字。二皇子妃说自己读过一些书,是自谦之词。事实上,二皇子妃饱读诗书,颇有才学。给衡哥儿启蒙绰绰有余。 衡哥儿很机灵,在二皇子妃的目光示意下挺直了小身板,朗声背诵了起来。稚嫩的童音在仁和宫里回响。 裴太后目中露出满意和赞许之色,温声说道“有你这样的亲娘,是衡哥儿的福气。” 二皇子已经疯了,什么都指望不上。好在二皇子妃沉稳细心,一颗心都放在了衡哥儿的身上。 平心而论,几个儿媳,包括新进宫半年的梁皇后在内,二皇子妃在其中是最出挑的。 二皇子妃忙笑着自谦几句。 裴太后笑道“哀家每日在宫中颇为冷清,以后,每隔五日,你就领着衡哥儿进宫请安。陪着哀家说说话。” 如此恩典,二皇子妃自是欢喜,忙笑着应下“是,儿媳谨遵母后之命。” 裴太后眉头舒展,又道“衡哥儿现在还小,你先为他启蒙。等到了明年,哀家让皇上给衡哥儿挑个好太傅。” 这可实在太好了 二皇子妃喜不自胜,起身谢恩“儿媳谢过母后。” 裴太后微微一笑“哀家是衡哥儿的祖母,自然也盼着衡哥儿好。” 母子两个在仁和宫里用过午膳,才告退离宫,乘着马车回了二皇子府。 衡哥儿见亲娘满脸笑意,悄声问道“母妃很高兴吗” 二皇子妃伸手摸了摸衡哥儿的头,柔声道“我是为你高兴。你父王犯了大错,你皇祖母和你六叔却未计较,依然对你很好。到明年,你还可以进上书房读书。” “衡哥儿,你一定要记着,以后要听你皇祖母的话,也要听你六叔的话。” 衡哥儿颇为早熟懂事,乖乖点头应了“母妃放心,我一定听话。” 二皇子妃目中露出欣慰之色。 她不求富贵权势,只盼着她和衡哥儿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裴太后肯给她们母子体面,承诺让衡哥儿进宫读书,更是意外之喜。 进府后,衡哥儿忽地小声说道“母妃,我想去看看父王。” 二皇子妃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衡哥儿握着亲娘的手,去了二皇子的书房。 衡哥儿一日日长大,二皇子妃没有一直隐瞒,一点点地将二皇子做过的错事告诉了儿子。每个月,还领着衡哥儿去看二皇子一两回。 血浓于水,二皇子再不堪,也是衡哥儿的父亲。 衡哥儿每次去见过亲爹,心情总要低沉许久。不过,过了一段时日,总忍不住要再去一回。 守着书房的侍卫,恭敬地请安。 这些侍卫,都是先帝派来的人。二皇子妃对他们十分客气“衡哥儿想进书房,见一见殿下。” 那个侍卫恭声应是,去开了锁。 按着老规矩,衡哥儿每次只能待一炷香时间。 这间房子原本臭烘烘的,二皇子也满身污垢,头发凌乱。因为衡哥儿要来见亲爹,二皇子妃塞了许多银子给侍卫。屋子每隔几日收拾一回,二皇子的衣物也时常换洗。总算勉强能见人了。 “父王,”衡哥儿张口喊了一声。 二皇子早已疯癫,记不清任何人。衡哥儿的声音,他也似没听见。 衡哥儿又喊了一声“父王。” 二皇子还是没应。 脖子上的铁链依旧牢牢锁着,一动便哗哗作响。他呆呆地坐着,忽然扯动铁链,听到哗哗的声音,便咧嘴大笑起来。 二皇子面容扭曲,笑声近乎疯狂。 衡哥儿有些害怕,往后缩了缩“母妃,我怕。” 二皇子妃柔声轻哄“别怕。你父王脑子糊涂了,现在谁也不认识。你别靠得太近,离得远一些,看几眼就是了。” 衡哥儿点点头,躲在亲娘的身后,悄悄探出头来看二皇子。 二皇子扯着铁链,嘿嘿傻笑,嘴边流了一堆口水。 过了一会儿,二皇子又胡乱嚷了起来。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声音高亢尖锐,听得衡哥儿心中愈发惧怕。 可是,他又舍不得走,就这么看了一炷香时间。才随着亲娘离去。 二皇子妃看着衡哥儿颓丧的小脸,于心不忍,轻声对衡哥儿说道“你这般害怕,以后还是别来了。” 衡哥儿立刻说道“我有些怕,不过,我还是想来。” 二皇子妃听了这话,浓烈的酸涩忽地涌上心头。 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可惜,衡哥儿的父亲是一个狼心狗肺无情无义死不足惜的混账,现在更是疯疯癫癫神智全无。 番外之姑嫂 又过两日,裴太后宣召康宁公主母女进宫。 巧姐儿没满一周岁,生得眉目如画,十分水灵。裴太后一见之下,也颇是喜爱。 顾淑太妃也来了仁和宫,还有瑜太妃,众人围着孩子说说笑笑,确实热闹了不少。当日正午,裴太后留众人在仁和宫里用膳。 宣平帝和梁皇后也一同前来。 宣平帝和梁皇后怄气几日,如今和好如初。梁皇后心里那点委屈也就放下了,满面笑意地站在裴太后身侧,为裴太后布菜。 裴太后笑道“哀家身边有宫人伺候,皇后就不必这般辛苦了。一同入席用膳吧” 梁皇后柔声道“儿媳伺候婆婆,是天经地义之事。母后就容儿媳尽一尽孝心吧” 宣平帝爱听这等顺耳的话,看着梁皇后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裴太后心中暗暗好笑。 少年男女,一时怄气一时和好。梁皇后倒是不笨,知道讨好她来哄儿子高兴。 “也罢,你一片孝心,哀家就受用一回。”裴太后半开玩笑半是打趣“怪不得人家都说,生个好儿子,不如娶个好儿媳。皇后对哀家这般孝顺,哀家日后有福了。” 梁皇后面颊微红“母后这般夸儿媳,儿媳脸都快烧起来了。” 众人善意地笑了一回。 顾淑太妃私下对康宁公主说道“今日你瞧见了吧这位梁皇后,倒是半点不笨,哄得太后娘娘高兴,皇上也会看重她几分。” “以后啊,这后宫迟早是皇后的天下。你见了皇后,既得亲热,也得敬着几分。可别仗着自己是皇上的亲姐姐,就不将皇后放在眼底。” “夫妻才是最亲近的人。兄弟姐妹再亲,各自成了家,也就成了两家人。这道理,放到哪儿都是对的。宫中也不例外。” “皇后以后才是后宫的主子。你这个公主,进宫等于是回娘家。你想想,哪有嫁出门的姑娘回娘家对弟媳指手画脚的道理” 康宁公主乖乖受教“母妃说的是。我以后会留心的。” 顾淑太妃舒展眉头,笑着说道“我现在也没别的心思了。只盼着你和驸马恩爱和睦,将巧姐儿好好养大。等过几年,你好好调理身体,再怀一胎,为驸马生个子嗣。” 康宁公主有些羞涩,轻轻点了点头。 母女两人闲话片刻,康宁公主忽地悄声问道“母妃,大皇兄他们一直被关在天牢里。皇上既不处置,也不放人,到底是何用意” 顾淑太妃瞥了女儿一眼“驸马日日守着天牢。这些事,驸马比谁都清楚。你怎么倒来问我” 康宁公主“” 康宁公主哑然片刻,有些泄气“驸马什么都听我的。可唯独这些事,从不肯和我说。” “不和你说就对了。”顾淑太妃正色道“可见驸马心思清明,心中有数。康宁,你好好过你的日子,宫中的事,你少掺和。” 康宁公主性子柔顺,被亲娘数落几句也不恼,只小声嘀咕“我知道这事不能随便出口。所以,在母后和六弟面前,我什么也没问。这儿只我们母女两个,我才张口问一问母妃。” 母女两个私下说话,确实也没那么多讲究。 顾淑太妃想了想,悄声说道“五皇子已经死了,郑婕妤魏贤妃也都死了。宫中接连死了这么多人。以我看来,太后和皇上还没狠心到斩草除根的地步。” “大皇子四皇子如何,现在不好说。皇子妃们和孩子们性命总是无碍的。” 如果裴太后宣平帝有心下手,年幼的孩童们夭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现在连最小的皇孙女也活的好好的,可见性命无忧。 康宁公主轻叹一声“我只盼着以后宫里别再死人了。” 宫中大清洗,死了几个太妃,死去的宫人内侍不知其数。那几个月里,康宁公主一进宫,总嗅到血腥气。 顾淑太妃也叹了口气,脑海中闪过魏贤妃的脸孔。 争了大半辈子,什么也没争到。到头来,落了一个凄惨身死的结局,五皇子也被连累得一命呜呼。 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满心苍凉意兴索然。 梁皇后一进宫,她便主动将手中掌管的宫务都交还给裴太后。 连裴太后也没揽权的打算。她这个太妃,更不会讨这个嫌碍皇后的眼了。 事实证明,她这一举动是正确的。她交还宫务后,裴太后对她愈发亲切和善。每隔一两日就召她去说话陪伴。 有了裴太后的青睐,她这个太妃在后宫中安然无恙地活着。康宁公主也颇有体面。 裴太后不时召衡哥儿巧姐儿进宫。在这样的情形下,程锦容领着一双儿子进宫,确实没那么惹眼了。 梁皇后依旧没弄明白,那一回宣平帝是为了什么生她的气。不过,吃一堑长一智。程锦容再进宫,不等宣平帝吭声,她便主动来了仁和宫。 程锦容对宫里的这段插曲,心知肚明,面上装着毫不知情,笑着行礼请安“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梁皇后含笑扶起程锦容“容表姐不必多礼。” 程锦容立刻笑道“娘娘这般称呼,微臣愧不敢受。娘娘还是叫微臣一声程太医吧” 梁皇后略一迟疑,下意识地看了裴太后一眼。 裴太后笑容如常,微笑着说道“宫中有宫中的规矩。太过亲昵随意了,确实不妥。皇后称呼程太医便可。” 梁皇后这才放了心,笑容也真切了不少“如此,儿媳就听母后的。” 程锦容又叫了阿圆阿满过来,给梁皇后见礼。 阿圆阿满虽然淘气,礼数却是学过的。团着小手行礼,有模有样,煞是可爱。这么一对俊俏的白胖小子,实在招人喜爱。 梁皇后一手拉着一个,耐心地和孩子们说话。还亲自喂阿圆阿满吃了一回点心。点心渣掉到裙摆上,也是笑盈盈的。 便是装出来给裴太后看,也很难得了。 程锦容抬眼,和裴太后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番外之师徒(一) 程锦容心里惦记杜提点,张口对裴太后说“太后娘娘,微臣难得进宫,想见一见提点大人。” 裴太后不假思索地应道“哀家这就命人宣杜提点前来。” 程锦容笑着谢恩。 一炷香后,杜提点迈步进了仁和宫。 半年多未见,杜提点已是满头白发满额皱纹,苍老了许多。 程锦容心中暗暗唏嘘。为宣平帝调养身体的重任都落在杜提点身上。杜提点一把年岁了,迟迟不能告老离宫。 杜提点也看了过来,略一打量程锦容,心中颇觉欣慰。程锦容伤势早已痊愈,身体已经恢复如初,气色比以前还要好一些。可见程锦容离开宫廷后,过得更好。 杜提点上前向裴太后和梁皇后行礼。裴太后笑道“锦容有些日子没见你,心里惦记的很。你们师徒两人今日便在仁和宫里好好说说话。” 在仁和宫里有如此体面的,也只有程锦容了。 杜提点欣然应下,和程锦容一同告退,去了偏殿里说话。 “你胸口的伤彻底好了吗”杜提点率先张口问道。 程锦容点点头“两个月前就痊愈了。师父不必为我忧心牵挂。” 杜提点深深看了爱徒一眼“你以后就在太医院官署里当差,不再进宫做太医了吗” 程锦容没有用惯用的借口来敷衍杜提点,她看着杜提点,轻声说道“是,以后我每个月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一回。不过,我不会再进宫做太医了。” 程锦容没有解释。 杜提点也没有再追问,只叹了一声“如此也好。宫中人多口杂,说话行事都要三思而后行。如今又有了皇后娘娘,以后还会有年轻的嫔妃进宫。你早些抽身也好。” 程锦容轻声问道“师父打算何时告老离宫” 杜提点苦笑一声“现在这情形,为师如何张得了口” 年轻的宣平帝被剧毒伤了根本,静心调养了大半年,也只比整日卧榻的人强一些。以后宣平帝的寿元和子嗣,或许都会受些影响。 这等话,杜提点不敢直言告诉裴太后,对着程锦容却未隐瞒,低声说道“宫里一众太医里,以周太医医术最佳,李太医资历最老。不过,周太医擅长妇人科,李太医擅长小儿科。为皇上调养龙体的重任,现在只有为师能担得起。” “不瞒你说,当日皇上体内的剧毒已经发作,我勉强抢回了皇上一条命。不过,皇上也落了病根,伤了根本。再如何调养,也不及常人康健。寿元和子嗣都会受影响。” 程锦容早有预料,亲耳听到这些话,心里依旧一沉。 杜提点又叹一声“身为臣子,我总得尽心尽力。拼着这一把老骨头,也得再撑几年。” 程锦容有些歉然“是我这个徒弟不中用,不能为师父分忧。” 如果程锦容在宫中,以她的圣眷和医术,杜提点便可以卸下重担,告老回乡了。 杜提点笑了一笑,温言道“你不能进宫,一定有你的苦衷。这怎么能怪你。你有一双儿子要照顾,在太医院里当差,每晚都能回府,如此也好。” 提起阿圆阿满,程锦容目光一柔“我也是这么想的。” 师徒两人闲话许久,才各自离去。 谁也没料到,这会是两人最后一次长谈。 半个月后。 程锦容一大早进了太医院官署,照例又是一摞出诊的帖子。 杜氏少不得笑着打趣几句“自你来了太医院官署,所有医官的帖子都少了一半。” 人的名,树的影。 程锦容声名太过显赫,闻风而至的帖子也越来越多。 程锦容无奈地笑道“我只一个人,出诊的帖子再多,我每日也最多接三到四张帖子罢了。” 一边说着,一边飞速地看帖子。她从中挑出几张帖子,其余的帖子一律退回。改由分配给其余的医官。 就在此刻,程方神色凝重地迈步走了进来。 程方平日里言笑晏晏,鲜少有这般肃穆沉凝的时候。 程锦容和杜氏心里一个咯噔,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道“出了什么事” 程方看向程锦容,快速低语道“锦容,宫中打发人来送信。杜提点昨晚重重摔了一跤,当时就昏迷不省人事。今日早上才睁了眼,却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什么 程锦容面色倏忽一变“是卒中” 程方神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没错,正是卒中。” 杜氏面色也变了,声音骤然颤抖“大伯父怎么会忽然卒中了” 卒中,在中医上又叫中风。多见于年迈的老人。患了此病的老人,全身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床榻上。病症轻一些的,神智还算清醒。病情重的,神智不清,连话都说不出来。 这等病重,一旦患上,几乎没有救治的办法。汤药针灸也只能缓解病症,延长寿元,让病人多活几年而已。 程锦容鼻间满是涩意,一张口,声音已经哽咽“我要进宫见见师父。” 杜氏想也不想地说道“我也要去见大伯父。” 程方看了儿媳一眼“杜氏,你心中忧虑自己的大伯父,这份心情我能体谅。不过,宫中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皇上打发人送信来太医院官署,宣召锦容进宫。你的名字不在其中,不能一同前去。” 别说杜氏了,就连他这个堂堂太医院院使也不能进宫。 说起来,这也是件奇事。 太医院官职最高的是提点,其次就是院使。往日常山为院使时,日日在宫中当差伺疾。到了程方这儿,官职是升了,却从未被召进宫看诊。 眼下杜提点倒下了,按理来说,也该轮到他这个太医院院使进宫了偏偏还是绕开了他。 程方心中疑惑暂且不提。 杜氏是个性格刚强的女子,水光在眼眶里打转,却未落下。她看向程锦容,哽咽着央求“锦容,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想办法,救一救我大伯父。” 程锦容眼眶微红,用力点了点头“我一定竭尽全力。” 番外之师徒(二) 能医者不能自医。 杜提点这一摔,摔出了卒中。整个人瘫软在床榻上,连手指也不能动一动。 当看到眼眶泛红的程锦容时,杜提点神情陡然激动起来,奋力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只挤出啊啊两声。 周太医李太医都来为杜提点诊过脉了。程锦容见杜提点之前,先问过了周太医李太医。亲眼看到杜提点这副动弹不得的模样,程锦容鼻间还是一酸。 她坐到床榻边,低声道“师父别心急,我先为你诊脉。” 杜提点神色黯淡,目中满是苦涩。 卒中这等病症,根本治不好。 他这一把年岁了,便是此时合眼,也算高寿了。只是,他心里还有诸多牵挂 “师父,你别胡思乱想。”程锦容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人食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道理。师父行医几十年,比谁都清楚这个理。现在轮到师父病了,也得有个病人的样子。我会尽心替师父看诊。” “有什么事,都由我这个弟子担着。师父只管安心养病便可。” 杜提点眼里闪出了一点水光。 程锦容此时此刻倒是冷静下来。 事情已然如此,怨天尤人毫无用处。现在得先安抚住师父,尽力为师父诊治。 程锦容先为杜提点诊了脉,心里直直往下沉,面上却露出笑意“师父脉象还算平和,没有性命大碍。我先为师父施针,再配以汤药。想来不出一个月,就能见效。” 杜提点明知程锦容是在宽慰自己,听到这等话,心里的焦虑还是缓和了许多。 程锦容打开药箱,取出金针,为杜提点施针。十数根明晃晃的金针不停地刺入穴位。 她的针灸之术学自杜提点,用青出于蓝来形容绝不为过。 周太医和李太医都自叹不如。两位老太医凑在一处,低声叹道“世事难料,真没想到,提点大人忽然就病倒了。” “按着宫中惯例,提点大人这一病,就得离宫养病。免得将病气传给主子。” “可是,皇上每日都要请平安脉,还要施针,药方也是隔一段时间就得换。谁能替代提点大人,担下这等重任” 两位太医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床榻边那个纤细的女子身影上。 周太医和李太医对视一眼。 这个人,非程锦容莫属。 杜提点忽然卒中,最情急的人非梁皇后莫属。 梁皇后一刻按捺不住,立刻去见裴太后,蹙着眉头说道“母后,杜提点卒中,现在不能动弹,更别说诊脉施针开方了。” “按着宫中规矩,他今日就得离宫回府养病。可他这一走,皇上身边该怎么办” 太医多的是,可想找一个能替代杜提点的,却极为不易。不说别的,只杜提点的针灸之术,就没第二个会不对,还有一个 梁皇后心念电闪,脑海中闪过一张脸庞,眉头动了一动。 她没有多想,直截了当地说道“程太医是杜提点的爱徒,听闻杜提点的针灸之术都传给了她。为了皇上的龙体安危,儿媳恳请母后立刻下旨,令程太医进宫为皇上看诊伺疾” 裴太后神色复杂,没有立刻出声。 梁皇后对宣平帝情真意切,也是真的心急如焚。没有立刻听到裴太后的回应,她颇有些情急“母后为何不立刻应允程太医本就是宫中太医,召她进宫为皇上看诊伺疾是理所应当之事。莫非母后还有什么顾虑” 裴太后瞥了梁皇后一眼。 梁皇后心里一颤,忙躬身赔礼“儿媳心忧皇上龙体,一时心急,言语冒犯了母后。还请母后不要见怪。” 裴太后淡淡道“杜提点这一病,实属意外。你心中焦虑,哀家也一样着急。” “不过,宣程太医进宫之事,哀家得和皇上商议过再做决定。皇后耐着性子等上一两日。” 梁皇后满面羞愧,唯唯诺诺地应是。 裴太后看着年轻惊惶的梁皇后,心中五味杂陈百般滋味。 程锦容不愿进宫。她为了女儿的平静生活,不得不慢慢放手。 可惜,天不从人愿。杜提点这一病,只能由程锦容顶上。 这一日,宣平帝下旨,令杜提点出宫回杜府养病。 程锦容随杜提点一同去杜府,没有合眼地照顾了一天一夜。 杜提点的病症没有加重,也没见好转。喂药勉强能喂下半碗,到了进食的时候,就更麻烦了。只能以勺子一点点地喂些稀粥。 杜管事将惠民药堂里的事暂且交给了女婿程景安,自己则领着女儿杜氏亲自照料杜提点。 程锦容也没能在杜府待多久。很快,宫中来人了,亲自接她进宫。 这个前来接程锦容进宫的人,正是御前侍卫统领贺祈。 夫妻两个早有默契,对视一眼,无需多说,便明白各自心中所想。 “是皇上让你来的”程锦容问道。 贺祈点点头“皇后娘娘昨日上午去见太后娘娘,求娘娘召你入宫。娘娘当时没应,和皇上见面商议后,才下定决心。” 程锦容无声轻叹,目中闪过一丝苦笑。 真是世事难料。 兜兜转转,她还得进宫。 贺祈走上前,握住程锦容的手,低声道“不用担心。往日我们夫妻两个一同在御前当差,如今宫中只多了一个皇后娘娘,不必太过多虑。” 有裴太后和宣平帝压着,梁皇后便是有些疑心,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程锦容打起精神说道“之前我是为了避嫌,所以不想进宫。眼下这等情形,得以皇上龙体为重。我这就随你进宫。” 贺祈将程锦容拥入怀中。 夫妻两人静静依偎片刻,才各自松开彼此。 一个时辰后,程锦容背着药箱进了保和殿。 这个药箱,是她的弟弟送给她的生辰礼物。这几年来,从未离过她身边。从今日起,她要背着这个药箱,每日为亲弟弟请脉看诊。 宣平帝见了亲姐姐,眼睛亮了起来,脸上满是笑意。 程锦容微微一笑,上前行礼“请皇上容微臣请脉。” 番外之姐弟 见了程锦容,宣平帝愉悦欢喜,黑眸中满是灿然笑意。 请安后,程锦容上前为宣平帝诊脉,然后为宣平帝施针。最后,再斟酌着将杜提点之前开的调养身体的药方略加改动。 程锦容其实并无逾矩之处。可不知怎么地,梁皇后心里总有几分微妙的感觉。 宣平帝和程锦容太亲近了。 那种亲昵亲厚,在不经意的举手投足和对视一笑间悄然显露。 宣平帝今年十五岁,程锦容比宣平帝年长五岁。这个年龄差不算大。不过,梁皇后并未往男女之情上思虑。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宣平帝对程锦容的感情和男女之情截然不同。 这份感情,分明比男女之情更厚重。 宣平帝忽地看了过来“如月,朕有些话要问程太医,你先退下吧” 梁皇后定定心神,柔声告退。 退出寝宫时,梁皇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宣平帝和程锦容的侧脸两人相貌不同,神韵气质却极为肖似。 亲姐弟也不过如此了吧 梁皇后心里嘀咕着,退出了殿外。 丁公公也退了出去,将门关紧,然后忠心地守在门外。 寝室里,宣平帝低声对程锦容说道“姐姐,我知道你不愿进宫。可眼下这等情形,我谁都信不过,只能再次劳烦你了。” 大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的联手刺杀,摧毁了宣平帝心中对人的信任。他真正能全心信任的人,只有裴太后和程锦容。 程锦容看着那双满是信任依赖的黑眸,心尖一软,伸手握住他的手“我们之间,不必用劳烦这两个字。便是你不下旨,我也得进宫伴在你身边。” 宣平帝鼻间微酸“姐姐,对不起。如果不是我和母后,你原本可以活得平静从容。可如今,你被卷入宫中,根本不得脱身。” 程锦容凝视着宣平帝,柔声低语“我们是血肉至亲。这世间,除了我爹,我最在意的便是你和娘亲。为了你们,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一句血肉至亲,令宣平帝喉间哽咽,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宣平帝才深深呼出一口气,郑重地许下承诺“等我身体痊愈了,便放你出宫。” 气氛有些凝重,程锦容有意轻快地笑了起来“进宫为天子太医,是别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到我这儿,倒成了苦差事。这话要是让太医和医官们听见了,怕是揍我的心都有。” 姐弟两人对视一笑,气氛缓和了许多。 宣平帝松了手,令程锦容坐在身边,低声问道“杜提点现在如何了” 提起杜提点,程锦容轻叹一声“师父已经年迈,平日里殚精竭虑,操劳辛苦。这一回摔出了卒中,病症颇重。每隔两日要施针一回,配以汤药和精心照顾,或许能有些好转。” 最好的,也不过是能被扶着起身走动。想恢复如初,是绝无可能了。 宣平帝也叹了一声“杜提点神医妙手,偏偏时运不济,患上了这等病症。以后再不能行医看诊了。” 是啊,对一个神医来说,这才是最痛苦的事。 程锦容打起精神说道“师父的针灸绝艺,只传给了我这个弟子。杜家也有儿郎会针灸,却都不及我。我想着,以后每隔两日,我就出宫去一趟杜府,为师父施针看诊。” 宣平帝想也不想,一口应了下来“好。” 程锦容又道“按着宫中规矩,太医不能随意出宫。不过,我心中惦记阿圆阿满。所以,我想每隔两日就回府一晚。正好从杜家出来,就回贺府。” 这都不合宫中规矩。 不过,规矩是人定的。只要天子首肯,谁也不敢跳出来指责程锦容不守规矩。 宣平帝再次点头应下。 程锦容眉头舒展,半是玩笑半认真地打趣“皇上现在应得好好的。只怕皇后娘娘知道了,心中不太情愿。” 对梁皇后来说,什么都不及宣平帝的龙体重要。她这个天子太医时不时地就要出宫,梁皇后心里定然不乐意。 宣平帝显然也很清楚梁皇后的性子,有些无奈地笑道“如月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了些。” “杜提点一病,她就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立刻去了仁和宫。恳求母后召你进宫来。大概是她语气太急了,还惹得母后不高兴了。” “你放心。我私下会和她说,让她不要多嘴多舌。” 程锦容却道“你什么都别说。不然,皇后心里会更不高兴。” 宣平帝一愣“这是什么道理” 程锦容淡淡一笑“女子善嫉是天性。对皇后来说,我是一个外臣。皇上对我太好了,皇后心里焉能高兴” 宣平帝“” 程锦容看着哑然无语的宣平帝,缓缓说道“我们是亲姐弟的事,贺祈一直都知道。就是这样,我们过于亲近了,贺祈也会拈酸吃醋。换了不知情的皇后,她吃醋不快是必然的事。” “我之前不愿进宫,也是因为如此。我不愿因为我,惹得你们夫妻不睦,惹得太后皇后婆媳失和。” “你已经成亲娶妻,以后,你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应该是皇后。如果皇后察觉到你一直有秘密瞒着她,岂能不生是非” 别说是宫中。就是在普通人家,嫁出门的女儿,也不宜插手多管娘家的事。 宣平帝哑然片刻,无奈笑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我不该这么早成亲。” 他是很喜欢梁皇后。可他对程锦容的亲近和信任,绝非眼下的梁皇后能比。女子对这等事又最是敏锐 看来,以后是别想消停了。 程锦容微笑着安抚头痛不已的宣平帝“也没那么严重。我提醒你这些,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以后,你就将我当成普通臣子。圣眷浓一些可以,却得注意些分寸。别惹得皇后生疑,更不能令皇后不快。” 宣平帝闷闷地应了。 这一刻,哪里还像威风凛凛的天子。分明是一个为姑嫂婆媳关系头痛的少年郎。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番外之圣眷 小半个时辰后,程锦容告退出了寝宫。 一直在外等候的梁皇后,立刻起身上前,低声问程锦容“程太医,皇上龙体如何” 程锦容斟酌着应道“皇上当日身中剧毒,差一点就毒发殒命。这大半年来,提点大人一直精心为皇上诊治调养,皇上龙体大有起色。” 大有起色的意思就是,比以前好了很多。不过,离彻底痊愈还差得远。 梁皇后心思灵敏,听懂了程锦容的话中之意,微微松了一口气,轻声道“以后有劳程太医多多费心了。” 程锦容微笑着应道“这是微臣分内之责,费心二字,微臣愧不敢当。请娘娘放心,微臣一定竭尽全力。” 程锦容的镇定自信,有着强大的感染力。 一直惴惴难安的梁皇后,心情很快平静下来。 她看着清艳无双的程锦容,不由得笑道“不瞒程太医。本宫早就听闻你的名声,心里却总有些不踏实。毕竟,程太医这般年轻。不过,母后和皇上都十分信任你,本宫也该全心信任你才是。” 程锦容含笑应道“微臣的能耐,娘娘很快就知道了。” 梁皇后忍俊不禁,扬起了嘴角。 程锦容医术到底如何,她暂时还不清楚。不过,这份镇定从容幽默诙谐,她已经领教了。 “你进宫当差,就不能时时照顾阿圆阿满了。”梁皇后此时才想起此事,略有些歉意。 程锦容笑道“微臣已经向皇上禀明,以后每隔两日出宫回府一晚,顺便去杜府为提点大人看诊。” 梁皇后笑着说道“如此也好。” 闲话几句后,程锦容便告退。 守在殿外的贺祈迎上前,目光掠过程锦容的脸孔。 没什么不妥吧 程锦容略一摇头,以微笑示意一切安然。 贺祈稍稍放了心,这才张口道“保和殿里一直留着你的住处。不过,伺候你衣食起居的宫人换了新脸孔,都是忠心可靠之人,你不必忧心。” 程锦容嗯了一声。 夫妻两人同在御前当差,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匆匆两句,便各自分别。 保和殿里的住处空了大半年。两个宫人每日收拾打扫,依旧干净整洁。 程锦容回到阔别已久的屋子里,心中有些唏嘘感慨。 她进宫颇为匆忙,只带了药箱。衣物之类,她吩咐一声下去,自有人收拾妥当送进宫来。另外还有些医书之类。 在宫中当差,也不算忙碌。无人宣召的时候,便清闲得很。只是,人得一直留在宫中待命。 一个时辰后,裴太后令人宣召程锦容去仁和宫。 程锦容收拾心情,前去仁和宫。 裴太后令宫人们都退下,然后对程锦容笑叹“兜兜转转,你还得进宫来当差。左右已经这样了,以后你每日为皇上看诊后,就来仁和宫陪伴哀家吧” 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程锦容笑道“能陪伴太后娘娘,是微臣的荣幸,多少人羡慕眼热还来不及。微臣也心甘情愿,没有半点勉强。” 裴太后也笑了起来“是是是,这份荣幸哀家只赏给你。” 母女两个对视而笑。 有程锦容伴在身边,裴太后的好心情显而易见。飒飒秋日,秋风微凉,裴太后也愿意去御花园里走动。 顾淑太妃和瑜太妃被召来一同陪伴。 以前宣和帝在世时,后宫还有些波澜。如今,宣和帝死了,年少的宣平帝登基。侥幸活下来的太妃们,就如枯井一般。每天最大的乐趣,也就是彼此相伴说说话解解闷了。 顾淑太妃和瑜太妃,和程锦容也十分熟稔。众人围在裴太后身边,在御花园里转悠了一个时辰。 回了仁和宫后,又打起了叶子牌做消遣。 到了傍晚,裴太后又留两位太妃和程锦容在仁和宫里用晚膳。 天气渐渐变凉,转眼就进了腊月。程锦容再次进宫当差,也有两个月了。 宫中各处早已燃起了炭盆。 梁皇后身在宫中,没有刻意打听,有关程锦容的消息也不时传入耳中。 裴太后对程锦容的青睐偏爱,宫人们早就见惯不惯了。倒是梁皇后,心里暗暗惊讶不已。 宣平帝对程锦容的亲近信任,梁皇后也都看在眼底。她心里也有些微妙的不是滋味。 自她进宫后,年轻俊秀温和的天子对她颇为钟情,对她温柔款款。每日都离不得她的陪伴。她也满心都是他,暗暗窃喜这份两情相悦。 直至现在,她才惊觉,原来,在天子心中,还有一个女子的分量比她更重。 便是不涉及男女之私,她心里也有些酸意。 不过,她将这一份酸意掩饰得很好至少,她以为自己半点未露。 殊不知,程锦容私下里已经和贺祈感叹了几回“瞧瞧,我之前预料的半点不差。我日日在宫里,每日伴着太后娘娘,又得皇上信任。皇后娘娘口中不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最近见了我,笑容都少了许多。” 贺祈在御前当差,每日都能见到梁皇后,自然也察觉出了些许端倪。不由得轻哼一声“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开始,我还觉得皇后和皇上十分相配。现在看来,皇后太过小鸡肚肠了。” 程锦容笑着叹道“这也怪不得她。” “她今年也不过才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少女,心思多些也是难免。再者,她不知内情,自然觉得太后和皇上对我恩宠太过了。” “她就是心里嘀咕不是滋味,对着我的时候,并未流露出来。这就已经很难得了。” 姑嫂之间,能相处到这份上就算不错了。难道还能如亲姐妹一样不成。 贺祈见程锦容没放在心上,也不再多说。转而问起了杜提点的情形“提点大人的身体可有起色” 程锦容点了点头“施针喝药两个月,略见起色。如今手指和手腕都能动了,头也能转动。也能张口说几个字,就是含糊听不清。” “照此下去,慢慢诊治调养个一年半载,或许能好起来。” 。 番外之新年 宣平二年,在漫天鹅毛大雪中到来。 这是新帝登基的第一个新年。宣和帝驾崩离去的阴影,已逐渐散去。宫中紧绷冷凝的肃杀气氛,也在新年的到来中缓和了许多。 裴太后下口谕,赏了所有宫人双份的月前。宫人们一个个喜笑颜开,感恩戴德。 这一个新年,程锦容和贺祈都未能回府,一同在宫中度过。夫妻两个都在御前当差,日日都能相见,偶尔还能到一起私语几句。 上元节后的大朝会,宣平帝穿着龙袍在金銮殿里亮了相。 这是宣平帝登基以来,第一次正式上朝。文武百官们心潮澎湃,一同跪拜天子“微臣见过皇上,恭祝皇上龙体康健,大楚江山万年。” 众臣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此时的金銮殿里,唯有宣平帝一人站着。 年轻的宣平帝目光掠过跪拜的臣子们,心中涌起一丝奇异的激动和热流。 原来,这就是手握皇权俯视众臣的感觉。 “众卿平身”宣平帝清亮悦耳的声音在金銮殿里响起。众臣跪谢皇恩后,才各自起身。 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会,照例是歌功颂德。有资格张口的臣子们,一个个称颂新帝的仁政宽和。 其实,今年的大雪前所未见,大楚各地受灾,冻死了不少的饥民百姓。有七八个郡县都上了奏折,奏请朝廷赈济。 这些奏折,在新年初三那一日就送到了宣平帝的手中。宣平帝心中忧急,紧急召梁尚书等人进宫商榷赈灾一事。 梁尚书这一个新年也没过好,从初三开始就住进了户部官署。领着户部上下清算国库,调拨米粮,筹措赈灾之事。 只是,这些事在新年大朝会中就不必拿出来讨论了。 大朝会散后,宣平帝赏赐百官宫宴。 宫宴行至半途,面色泛白的宣平帝率先离去,令卫国公和吏部尚书一同主持宫宴。 众臣以眉眼示意,胆子大一些的,凑到一起悄声低语起来。 “这才半日,就支撑不住了。看来,皇上的龙体尚未调养好啊” “当日皇上体内剧毒发作,差点就一命呜呼。万幸贺统领及时给皇上服下了解毒药丸,杜提点全力施救,这才将皇上从阎罗殿里拉了回来。不过,皇上也落了病根。哪里是一年半载就能调养好的。” “说的也是。好在皇上年轻,今后日子长的很,慢慢调养也无妨。” “杜提点殚精竭虑操劳过度,摔出了卒中。现在是程太医在宫中伺疾。程太医医术精妙,是当世第一人。有她在,定能保皇上安然无恙。” 此时的程锦容,正凝神为宣平帝施针。 宣平帝俊脸苍白,闭着双目,额上冒着汗。 裴太后和梁皇后都在一旁,各自满面忧色。尤其是梁皇后,年轻没经过事,见宣平帝这般虚弱的样子,眼睛都红了。 不过,程锦容施针时最忌讳有人惊扰。平日施针,梁皇后都得避让。今日是梁皇后坚持,程锦容才勉强应下。 梁皇后再慌再怕也得忍着,贝齿将嘴唇咬出了深深的印记。唯恐发出一点声音,惊扰了专心施针的程锦容。 小半个时辰后,程锦容施针结束,将金针一一取下。拿起帕子,为宣平帝擦拭汗珠。帕子刚落在宣平帝的额上,梁皇后便忍不住说道“程太医,这点小事就交给本宫吧” 程锦容“” 梁皇后什么都好,就是心思有些重,对宣平帝也格外在意。 程锦容应了声是,起身让开位置。梁皇后很快坐下,拿起帕子,慢慢为宣平帝擦拭汗珠。美目中的心疼怜惜,几乎快溢了出来。 宣平帝睁开眼,和眼睛通红的梁皇后对视。他虚弱无力地笑了一笑,低声说道“如月,别担心,朕就是有些乏了。歇一会儿就好了。” 梁皇后眼中的泪水滑了出来。 宣平帝吃力地抬起手,梁皇后舍不得宣平帝太过用力,忙用手背自己擦了眼泪。以另一只手握住了宣平帝的手。 程锦容和裴太后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退出了寝宫外说话。 “皇后细心周全,有她照顾皇上,哀家也能放心了。”裴太后这话说得很含蓄。其实想表达的是“儿子眼里只有儿媳哪里还有我这个亲娘”。 程锦容莞尔一笑,低声安抚失落的裴太后“少年郎娶了媳妇之后,对媳妇越来越亲近,也是常事。” “当年我和贺祈成亲之后,也是这样。太夫人也很是失落了一段时日。等日后,皇上和皇后圆房,皇后娘娘生下活泼可爱的皇孙皇孙女,太后娘娘享着含饴弄孙之乐,到时候就没闲空想这些了。” 裴太后被逗得笑了起来“哀家也盼着这一日呢” 对裴太后来说,衡哥儿和她并无血缘关系。再喜欢衡哥儿,也隔着一层,远不及阿圆阿满。 等日后梁皇后生了孩子,才是嫡亲的孙子孙女。 裴太后一想到这些,对梁皇后就多了几分宽容,笑着说道“皇后对皇上是真的好。他们小夫妻感情好,哀家看着也欢喜。” 梁皇后看着宣平帝的眼神,是一个女子倾心爱着自己夫婿的炽烈专注。宣平帝对梁皇后也同样倾心。 程锦容含笑附和“太后娘娘说的是。” 裴太后低声问起了宣平帝的身体情形“皇上的身体到底如何往日杜提点有所保留,不肯如实告诉哀家。锦容,你别瞒着哀家,哀家要听实话。” 程锦容心里暗叹一声,在裴太后的注视下说了实话“提点大人和我都尽了全力。皇上身体恢复到现在这样,已是万幸。皇上不宜太过操劳费心,应该安心静养。否则,寿元和子嗣都会受影响。” 裴太后面色微微泛白,用力握紧的右手青筋毕露。 历经变故沧桑的裴太后,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动辄落泪的柔弱妇人。 裴太后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这件事,哀家知道便可。皇上和皇后问起,你一个字都能说。” 程锦容点头应下。 番外之仁君(一) 宣平帝休息半日,稍稍恢复,隔日召重臣开了小朝会。 梁皇后心疼宣平帝,想劝说宣平帝休息几日。对她素来温柔体贴的宣平帝,却未听她的话,依旧坚持召臣子们进宫议事。 梁皇后在偏殿里等着,程锦容身为太医,得随伺一旁,以备天子随时宣召。 梁皇后和程锦容相处了三个月,也十分熟稔了。她低声问程锦容“程太医,皇上龙体到底如何” 程锦容略过了那句“寿元子嗣都会受影响”,其余的如实照说。 就这些,梁皇后听着也有些受不住,眼睛很快又红了“本宫劝皇上多休息,少操心些朝政之事。皇上总是不肯听。这样下去,皇上如何能吃得消。” 又对程锦容说道“程太医,皇上对你最是信任器重。你说的话,皇上总是肯听的。你向皇上进言” 程锦容看着年轻稚嫩的梁皇后,轻声打断了她“皇后娘娘爱惜皇上龙体的心情,微臣能体会。可是,皇上是大楚天子。江山社稷,万千百姓,这轻飘飘的八个字,是压在天子身上的重担。也是皇上不能回避的重任。” “今年大楚遭了雪灾的郡县,共有八个。最严重的一个郡县,冻死饿死了几百个百姓。眼下赈济安抚百姓是第一要务。否则,就会生出民乱。” “皇上不是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如何,而是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太后娘娘其实也一样忧虑牵挂皇上龙体。不过,太后娘娘知道朝事更重要。所以,从不劝阻。微臣以为,这等时候,皇后娘娘所想的,不是阻拦皇上上朝议事。而是更加精心地照料皇上的身体。” 梁皇后“” 梁皇后哑然。 她怔怔地看着神色坚定的程锦容,过了许久,才低声道“程太医言之有理。是本宫想岔了。” 真是惭愧,她这个大楚皇后,竟不及程锦容这个太医心思清明看得长远。 程锦容微微一笑“皇后娘娘在意皇上,一切都以皇上为先,这没什么不对。微臣刚才这番话,是从一个臣子的角度来说。其实,微臣心中也一样盼着皇上多休息多保重龙体。” 梁皇后扯了扯嘴角,不再说话。 程锦容这一席话,给了她当头一击。 她这个皇后,实在不太合格。要学的还有很多。 宣平帝满心惦记的都是赈济灾民一事,无暇留意梁皇后的这点唏嘘和心思。 梁尚书稀疏的头发,已经快掉光了。额上眼角的皱纹,也越来越深。他禀报过户部筹措粮米事宜后,忍不住叹了一声“先帝在世时,连连打仗,国库连年空虚。寅吃卯粮是常事。” “这一年来,皇上施行任政,减免了田税,取缔了抽丁入伍的做法。百姓们能缓过一口气。不过,这不是一两日之功。要想真正见效,少则年,多则十年八年。” “如今国库里的银子实在支应不过来了。老臣和户部众人将账本算了又算,也只够四个郡县的赈济。”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空虚,梁尚书这个户部尚书急红了眼掉光了头发也是无可奈何。 吏部尚书和卫国公一同拧起了眉头。 赈灾的旨意已经出了京城,吏部选派官员,兵部派遣士兵随行护送粮食,户部也得抽出官员来,专门负责赈济一事。 宣平帝对此早有心理准备,闻言立刻道“朕立刻下旨,将内务府所有能调拨的银子都拿出来。” 梁尚书闻言大喜,立刻拱手谢恩“皇上仁心仁德,爱惜百姓,老臣代受灾的百姓们谢过皇上隆恩。” 内务府的库银,是皇上私库。宫中一应用度,都归内务府。国库虽然空虚,内务府倒是不缺银子。之前战时紧急库银不足时,宣和帝也曾从内务府中调拨银子。 梁尚书心里暗暗打上了内务府的主意,不便直言,有意夸大诉苦,果然奏效。 宣平帝一张口,就将内务府能动的库银全部拿了出来。少说也得有个一两百万两银子,至少将眼前的难关先熬过去。 议事结束后,宣平帝满面倦色地回了寝宫。 梁皇后扶着宣平帝坐下,程锦容立刻上前诊脉施针,又令药童熬了滋补的汤药来。宣平帝喝下汤药,歇了一个时辰。然后便召内务府总管太监前来。 这位总管太监吴公公,是伺候三朝天子的老人了,今年五十有余。 宣平帝张口询问内务府还有多少存银,吴公公便知是怎么回事,苦着脸说道“启禀皇上,内务府确实有存银。可今年皇上要行登基典礼,还有皇后娘娘的册封典礼,另有几座宫殿需要修缮,太妃娘娘们每个月的月例用度,零零总总,哪儿都要银子。” “皇上此时将银子都拿出来给了户部,今年宫中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奴才说句不客气的话。户部尚书成天哭穷,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国库空虚,也不能总让皇上用私房银子贴补。增加田赋税赋才是正经” 话没说完,宣平帝已沉了脸,冷冷扫了一眼过来“吴公公这是要教朕怎么处理国事” 吴公公被这一眼扫得头皮发麻,扑通一声跪下“奴才不敢” 宣平帝冷冷道“吴公公是伺候过皇祖父和父皇的老人,也是看着朕长大的。在吴公公眼里,朕是个毛还没长齐的毛头小子。所以,吴公公觉得朕行事不妥,要提醒指点一二,是也不是” 这一顶不敬天子的大帽子压下来,吴公公哪里吃得消,一张老脸刷地白了,连连磕头告饶“奴才不敢请皇上息怒” 怎么不敢 朝中众臣觉得他年少可欺,内侍们也是看人下菜的主。换在宣和帝在世时,下了口谕,谁敢说个不字吴公公这个老刁奴 宣平帝心中冷笑一声,目光愈发冷冽“朕再问你一遍,内务府里还有多少存银” 吴公公声音颤巍巍“回皇上的话,还有三百万两” 番外之仁君(二) 当日,宣平帝便下旨,将内务府的三百万两存银全部掉拨进户部国库。 梁尚书大喜,立刻进宫谢恩“皇上以内务府私库救国朝之急,救灾民性命,如此仁德,微臣铭感五内感激不尽。” 面色略显苍白的宣平帝却道“这是朕的江山,百姓是朕的子民。朕做这些,都是应该的。” “宫中用度可以削减,朕的登基典礼简单些也无妨。先令百姓们有衣避寒有食裹腹。” 梁尚书眼眶忽地一热。 话是这么说,理是这么一个理。真正能为百姓做到这一步的天子,还能有谁 宣平帝虽然年少,却已有仁君明君的风范。 “梁尚书,”宣平帝再次张口“朕将赈灾一事交托给你。希望你不辜负朕的期望,将此次赈济灾民一事办得妥妥当当,绝不可有官员私吞银子的情形。否则,朕就唯你是问” 负责调拨银子的是户部,前往受灾郡县赈济的官员里,户部派出的官员也是最要紧的。 往年朝廷拨赈济银子,真正能用在灾民身上的,不过十之五六。不乏心黑胆大的,冲着赈灾的银子下手。 梁尚书郑重地拱手道“请皇上放心,微臣一定竭尽所能,决不能皇上失望。” 宣平帝深深看了梁尚书一眼“好你的话,朕都记下了。” 梁尚书告退后,宣平帝又召卫国公靖国公和吏部尚书进宫,商榷着增派官员去受灾的郡县监督赈灾一事。 接连忙了几日,宣平帝累得病倒了。 程锦容神色凝重地为宣平帝施针。宣平帝很快昏睡了过去。 梁皇后坐在龙榻边,泪眼婆娑。 裴太后同样心疼,却比梁皇后坚强多了。 裴太后下了口谕,令卫国公靖国公吏部尚书三位重臣一同协理朝事。然后召了宫中所有内侍总管和女官前来,宣布宫中用度削减一事。 “宫外许多百姓受了灾,等着米粮衣物救命。宫中的日子也得过得紧巴一些。” “宫中人手少了五六成,各处用度得削减一半。哀家的衣食用度,也减一半。后宫所有太妃,也是一样。皇上和皇后的用度,减三成便可。” 众人俯首听令。 论资历,谁也不及内务府总管吴公公。这位吴公公,是伺候过三朝天子的老人。掌管着内务府二十几年,深得先帝信任。 可就是这样,吴公公也因不敬天子的罪名挨了一顿板子,打得半死不活鲜血淋漓地抬出了保和殿。内务府总管的差事当然也保不住了,换成了宣平帝的心腹小喜公公。 这几日,众人战战兢兢,唯恐宣平帝一把火烧到自己头上。他们可没吴公公的体面,一顿板子就能要他们的命。 现在就是削减用度,好赖有吃有喝有穿的。别多舌惹主子不痛快了。 做了内务府总管的小喜公公,心里倒也情愿。 论亲疏,他不及自小伺候天子的丁公公。继续留在保和殿里当差,他就得居于丁公公之下。去掌管内务府,相当于替天子掌管私库,既得皇上信任,又是个肥差 吴公公做了二十几年的内务府大总管,每年手里过的银子一大把。在京城里置办了几处大宅子,买了丫鬟小厮伺候自己,比那些苦哈哈的低等官员还要滋润得多。 当然了,他和贪婪胆大的吴公公绝不是一路人。平日里稍微沾些银子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事事听从主子的。 真不知吴公公哪儿来的胆子,敢生出糊弄主子的心思。这是倚老卖老,想轻慢年少的宣平帝。现在倒好,落了个被打残双腿的下场。下半辈子就在床榻上躺着吧 小喜公公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点库银。 账目上的三百两存银先送去户部。然后,再清点账目,清除吴公公党羽,短短几日,就揪出了七八个贪墨了大笔银子的内侍。 天子要处置臣子,得三堂会审。处置犯错的内侍就简单多了,一道口谕下去,一顿板子伺候。熬得过板子的留一条命,熬不过去的被当场就断了气。 倒是又抄出了几十万两银子来。 小喜公公满面怒色地进宫告状“这些个刁奴杀才,一个个胆大包天。什么银子都敢伸手。连太妃娘娘们的用度也敢沾手。” “奴才这一查处,已经查抄了六十万两银子。足够支应宫中几个月的用度了。” 静养了几日的宣平帝,面色红润了许多,闻言哼了一声“朕就这么放过吴公公,真是便宜他了。” 小喜公公立刻道“皇上饶吴公公一命,那是看在吴公公是三朝老人的份上。他这些年掌管内务府,不知贪了主子多少银子。这等不忠不义之人,皇上能饶得,奴才可不能轻饶了他。” “奴才这就派人去吴公公府上看看账本,让他将贪墨的银子都吐出来。” 内务府的存银都给了户部,今年的皇庄税赋还没入库。怎么着也得“找”些银子,将这几个月先撑过去。 主子要宽容大度,讲究体面。他是奴才,得揣摩主子心思,为主子分忧才是。 宣平帝目中闪过一丝满意“这桩事就交给你了。记着,别闹得太难看,留吴公公一命。” 小喜公公心中有数了,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心里暗暗想着,要将吴公公这头肥猪的“油水”都刮出来才行。 再过几个月,可就是皇上的登基典礼和皇后娘娘的册封大典了。、 有宣平帝撑腰,小喜公公底气十分足实。每隔几日去一回吴公公的宅子。双腿被打断的吴公公,为了活命,不得不将积攒了多年的家底掏出来。 小喜公公十分狡猾,不管吴公公拿出来多少,都先收着再说,然后过几日再去。 不到一个月,小喜公公就从吴公公手中榨出了五十多万两银子。 粗略一算,也够支应半年左右了。 小喜公公这才松了口气。 没等这口气送完,宣平帝又下了圣旨,令小喜公公新“筹措”的银子送去户部。 小喜公公“” 番外之仁君(三) 有吴公公前车之鉴,小喜公公心中牢牢谨记一条行事准则。 只要是主子的吩咐,做奴才的就得一点不打折扣的领命。 所以,小喜公公再不舍再肉疼,也立刻应道“奴才遵命。” 宣平帝对小喜公公的表现颇为满意,缓缓说道“朕知道,内务府也缺银子。你一接手内务府,就是一个烂摊子。不过,朕身边可信可用之人实在不多。小喜,希望你不辜负朕的期盼和信任,肃清内务府,为朕管好银袋子。” 士为知己者死,绝不是一句虚言。 宣平帝这一番掏心置腹的话,听得小喜公公泪眼汪汪感动不已。 小喜公公跪下,郑重立誓“奴才定不负皇上信任,一定管好内务府,听主子命令行事。如果他日,奴才违反誓言,就让奴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宣平帝淡淡一笑“不必发这等毒誓,起来吧朕相信你的为人。朕知道,丁公公一回来,你心里一直有些憋屈。觉得朕偏心丁公公。其实,朕在心里待你们是一样的。” 小喜公公红着眼睛谢恩。 隔日,小喜公公就将还没捂热的一百万两银子送去了户部。 说起来,这也怪不得梁尚书。 内务府掌管的是宫中用度。户部国库却得负责所有官署衙门的用度。别的紧一紧也就罢了,总不能连官员俸禄都不发吧 万幸今年赈济得力,受灾的郡县百姓领了米粮衣物,很快安定下来。没再闹出什么民乱来。否则,又得出动大军前去镇压民乱,粮草辎重军饷什么的,又得让户部众人头秃了。 经此一事,宣平帝的仁君名声也传了开来。 京城百姓们提起仁厚爱民的年少天子来,纷纷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有这样的好皇上,大楚的百姓都有福了。” 宣平帝登基一年了。 这一年里,宣平帝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便是君臣之间的较劲纷争,也被控制在一个小范围里,中低等官员都未被波及。 宣平帝唯一坚持的,是减免田赋和取消抽丁入伍。 这两条,和普通百姓密切相关。田赋少了,百姓们辛苦耕作就能养活一家人。取消抽丁入伍,意味着百姓们不必忧心丈夫儿子上战场送命。 插播一个完美复刻追书神器旧版本可换源的a换源神器 。 只这两条,足以令人心安稳下来。 大楚依然要养兵。没有强大的武力,不足以震慑关外野心勃勃的游牧民族。也不足以维持大楚江山安稳。 小股的民乱和匪徒,当然还有。大楚原有的士兵足以应付了。 武将势力大幅缩减,文臣势力慢慢见涨。不过,宣平帝并未一味抬举文臣,对武将也多有安抚之策。 朝堂势力,在这一年的重新洗牌后,再次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这一年五月,朝中举行了天子登基典礼。 时隔一年有余,迟来的天子登基大典大概是大楚建朝以来最寒酸的一回。因为朝廷很穷,内务府也一样很穷 听闻登基大典花费的银子,有大半都是裴太后的私房体己。 便是对天子有些不满的卫国公靖国公,私下里也得感慨一声“天子仁厚,是万民之福,也是朝中百官的福气。” “是啊,先帝穷兵黩武,大楚民不聊生,四处民乱,绝不是什么好征兆。新帝登基才一年有余,朝堂就有了新气象,百姓们也能休养生息了。” 百姓们的要求其实一点都不高。有衣穿有饭吃,能活得下去,就不会生乱。他们不关心坐在龙椅上的人是谁。谁让他们过安稳日子,谁就是好皇帝。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也不能过于情急改革之类,过犹不及,政令温和一些,田赋少收三成,取消抽丁入伍的规定。百姓们能喘过气来,一年一年,日子慢慢就好起来了。 宣平帝年纪虽轻,对这一点却看得很明白,做得比众臣期待的更好。 卫国公和靖国公从一开始的心中耿耿不快,到现在不得不慢慢适应文官武将并重的事实。 当然,要想他们掏心掏肺,还远的很。 混迹了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绝不是一句“仁君”之名就能彻底收服的。 这一点,宣平帝也看得很明白。 好在,他半点也不急。 “父皇在世的时候,曾教导过我。臣子们和龙椅上的皇帝,立场从来都不一样。君强则臣弱,臣强则君弱。” 在程锦容的精心调养下,宣平帝气色红润了许多,说话也有了中气“治大国如烹小鲜,万万不能心急。对待臣子们,既要爱惜,也要提防打压。文官武将不必一条心,彼此有些隔阂,互相较劲争锋,才是常理。” “朕身为天子,要做的是平衡朝堂,令臣子们俯首听令,政令通行。一年两年,三年五年。朕还年轻,日后有的是时间。” 程锦容一边为宣平帝施针,一边听年轻的天子喋喋絮叨,倒也有趣。 宣平帝也冲程锦容一笑“这些话,朕平日时常思虑,不能随意说出口,实在憋闷的慌。也只有对着你才能说一说了。” 脱下厚重的龙袍,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郎。 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踏马赏花吟诗作对性情最是浮躁冲动的时候。他却得肩负起天子重任,在人前收敛起所有的犹豫彷徨迷茫,要展露出天子的沉稳和果决。 “真是难为你了。”程锦容轻叹一声“这般年轻,就得担当重任。” 宣平帝黑眸中闪起笑意“这是我自己选的路,再辛苦也得走下去。好在我身边还有母后有你,还有皇后。有许多忠心的臣子和内侍宫人,还有忠于我的御前侍卫们。一想到身边还有这么多人,我心里就踏实了。” 宣平帝如此坚强乐观,程锦容心中满是温暖和喜悦“你真的长大了。” 宣平帝咧嘴一笑,黑眸中闪着愉悦的光芒。 他终于从丧父的悲痛和兄长们联手刺杀自己的阴影中慢慢走了出来。渐渐恢复了昔日的坚强乐观。 以后,他要开启属于自己的时代。 番外之婆媳 一个月后,宫中举行了皇后册封典礼。 大楚建朝以来,册封过数位皇后,梁皇后是最年少的一个。 裴太后默默看着一身正红色凤服的梁皇后,脑海中闪过的,是十几年前的自己。 当年她满心绝望地做了亲姐裴婉清的替身,册封皇后那一日,她穿着正红色宫装,戴着沉重华丽的凤冠,一众诰命夫人齐整地跪在她面前行礼。可她的心里没有半点喜意。 看着身侧霸道冷厉的宣平帝,她更是一阵阵窒息。 往日痛彻心扉的回忆,此时想起来,在痛苦中夹杂了一丝淡淡的温暖和甜意。 往后余生,她也只有靠着这些回忆慢慢活下去了。 裴太后暗自唏嘘感怀,面上一直维持着端庄得体的微笑。 她是大楚太后,是当今天子的母亲,是世间身份最尊贵的女人。便是梁皇后,在她这个婆婆面前,也得恭恭敬敬。在众人面前,她得有一朝太后的风范和体面。 册封礼行完后,梁皇后在裴太后面前跪下,行了叩拜大礼“儿媳梁氏,见过母后。” 裴太后挥去所有纷乱的思绪,含笑道“免礼,平身。” 然后,便令宫人将代表着皇后地位和权柄的凤印拿了出来。那一方凤印,不过小儿拳头大小,放置在檀木锦盒里。 “今日行过册封礼后,你就是大楚皇后了。”裴太后温声道“这凤印,哀家今日就交给你。后宫事务也一并都交托给你。哀家以后也可以享享清福了。” 梁皇后一脸诚惶诚恐“母后,儿媳尚且年少,对宫中事务还不熟悉,难当重任。恳请母后收回凤印,继续掌管宫务。” 裴太后微微一笑“你不必惶恐。后宫其实和内宅差不多,就是人多了些,事情多一些,看着你的人也多一些。谁也不是生来就会掌管后宫打理宫务。” “你先接了凤印,慢慢学着,自然就什么都会了。” “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只管来问哀家。哀家又不会藏着掖着,难道还能不教自己的儿媳” 最后一句,说得颇为风趣。 众太妃一同善意地笑了起来。 梁皇后既感激又感动。 她进宫一年,对裴太后一直敬畏有加。裴太后看似温和好脾气,实则外热内冷,想和她贴心贴肺绝不是易事。 她原本以为,裴太后不会轻易将凤印交给她。没曾想,裴太后毫无揽权的意思,十分爽快干脆地将凤印给了她,态度如此和蔼可亲。 人心都是肉长的。梁皇后微红着眼眶,再次磕头谢恩“儿媳谢过母后。日后,儿媳一定好好孝敬母后。” 宫宴后,梁皇后扶着裴太后回宫。 太后皇后相处和睦,也令太妃和宫人们松了口气。 宫中难得过些太平日子。要是太后和皇后暗暗较劲争锋,后宫可就没消停的时候了。现在这样,最好不过。 当晚,宣平帝笑着问梁皇后“如月,朕之前说的没错吧母后最是温厚,绝不会刁难为难你。册封礼一过,母后就将凤印给了你。以后,宫中事务也都交给你掌管。你别辜负了母后的信任爱重。” 梁皇后郑重应道“母后待臣妾这么好,臣妾以后一定将母后当成亲娘一般孝敬。” 宣平帝一乐,伸手搂住梁皇后的纤腰“这么说来,原来你之前对母后的敬重和亲近都是装出来的啊” 梁皇后红了红脸,轻声低语“不瞒皇上,臣妾进宫时日不长,对母后的性情脾气都不熟悉,时时战战兢兢。臣妾敬重母后,却一直不敢过分亲近。臣妾总觉得,母后不是那么喜欢臣妾。” “现在,臣妾才知道,母后待臣妾的好。臣妾又不是铁石心肠,焉能不动容。” 你体谅我,我亦理解你。 你对我好,我会对你更好。 这才是婆媳相处之道。 隔日,裴太后召了程锦容相伴,挥手令宫人都退下,又令程锦容坐在自己身侧。 程锦容笑着上前,在裴太后的身边坐下,听着裴太后絮叨。 裴太后往日不是多话之人。如今寡居深宫,朝政有宣平帝,后宫交给儿媳梁皇后打理,人一清闲,话就多了起来。 “皇后年轻识浅,一时难当重任。哀家还得再操心两年。不过,这凤印是她的,哀家就该早日给她。免得皇后心里生了嫌隙。” 程锦容由衷地笑道“太后娘娘真是世间难寻的好婆婆。” 别说是在宫中,就是普通人家,婆婆磋磨儿媳也不是稀罕事。更没有儿媳过门就掌家的道理。 裴太后正值盛年,宣平帝又极为孝顺听话。裴太后要是继续留着凤印,执掌宫务,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不过,裴太后并未这么做。她早早便将凤印给了梁皇后,心甘情愿地退后。如此胸襟气魄,如此温和慈爱,梁皇后委实有福气。 裴太后听到这些话,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在你面前,哀家也不说那些虚假的好听话。宫里人人都听哀家的。有没有凤印,对哀家没什么影响。皇后是哀家的儿媳,还敢忤逆哀家不成。哀家也就是做个顺水人情,哄一哄皇后。” 程锦容哑然失笑“原来,太后娘娘是打着面子里子都要的主意。” 这当然是句玩笑话。 裴太后对权欲没什么执念。所以,该放手时就放手。如此也免了婆媳心生芥蒂。 裴太后被逗得一笑“被你这么一说,哀家确实有做戏之嫌啊” 母女两个相视而笑。 裴太后伸手握住程锦容的手,低声说道“锦容,如今哀家心里也没别的念想了。一来盼着你和贺祈夫妻恩爱和睦,二来,哀家也盼着皇上皇后夫妻恩爱,早日生下子嗣。” 如此,到了地下,她也有脸见宣平帝了。 程锦容心中微酸,反手握住裴太后的手“我有夫婿有儿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太后娘娘不必为我忧心。皇上和皇后娘娘年少夫妻,又彼此钟情,以后一定能过得好。娘娘就放心吧” 番外之处置(一) 天子登基典礼已过,宣平帝的身体也足以支撑每日上朝。便是臣子们不提,宣平帝也该履行承诺,处置被关了一年多的大皇子等人了。 宣平帝心中早已思虑了许久,一旦下定决心,也不犹豫迟疑。 这一日小朝会,和众臣商议完政事后,宣平帝忽地说道“朕要去天牢,见一见晋宁侯镇远候。卫国公靖国公苏尚书沐尚书,你们四人留下,待会儿和朕一同去天牢吧” 卫国公靖国公苏尚书是先帝驾崩前指定的顾命大臣,也是文臣武将之首。再加上刑部的沐尚书,由他们四人陪同随行,也可见宣平帝的胸襟坦荡。 卫国公靖国公对视一眼,一同拱手应下。 苏尚书和沐尚书也拱手应了。 散朝后,四位老臣和宣平帝一同去了天牢。贺祈身为御前侍卫统领,领着一众御前侍卫随行守护。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到了天牢外。 守卫天牢的驸马朱启珏,领着众侍卫相迎,拱手行礼,朗声道“末将恭迎皇上。” 守卫天牢是一桩苦差事,不能擅离半步,又最易被记恨。朱启珏一声不吭地守了一年多天牢。宣平帝对这个姐夫颇为满意,亲手扶起朱启珏“驸马请起。” 朱启珏谢了天子恩典,起身之际,迅速和贺祈对视一眼。 贺祈略一点头。 朱启珏顿时心中了然。 看来,今日是要问审晋宁侯和镇远候了。 天牢里光线暗淡,闷气混合着不知名的臭气,气味难闻。 比起刑部牢狱来,宫中天牢又算好了。至少,这里还算干净,每日也能吃得饱。被关了一年多的晋宁侯镇远候,各自瘦了一大圈,面上有些菜色,精神萎靡。 他们两个都被铁链锁住了手脚,以免面圣时骤起伤人。 两人心中存了多少怨怼,谁也不知道。不过,从面上倒是看不出来。 两人一同跪下,行了全礼“罪臣见过皇上。” 宣平帝目光一扫,淡淡道“晋宁侯镇远候起身回话便可,不必跪着了。” 语气中没什么温度。 坐了龙椅,他才知道,高处不胜寒。身在其位,不能心慈手软。当断不断,日后会有无穷后患。所以,他必须借着这个机会严惩晋宁侯镇远候。 晋宁侯和镇远候早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两人既未破口大骂,也未跪哭求饶。谢了天子恩典后,一同站了起来。 这一动弹,手腕和脚腕上的铁链哗哗作响。 贺祈右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冷冷地注视着晋宁侯镇远候。 晋宁侯镇远候在心中同时苦笑。 他们两人半饱不饿地被关了一年多,各自病过两场。身手再好,也禁不住这般软刀子。别说两人被粗重的铁链锁着,就是没有铁链锁住手脚,他们两人也没那个能耐在贺祈等人的眼皮子底下骤起刺杀天子。 再者,他们想保全自己的族人性命,要让家中儿郎子孙逃过这一劫。哪里敢做什么鱼死网破之举。 在众人的瞩目下,晋宁侯镇远候在椅子上慢慢坐下。 宣平帝坐在三米之外,卫国公靖国公苏尚书沐尚书也各自在宣平帝的两侧坐下。倒也有了一些三堂会审的意思。 今日问审的人是天子。四位重臣前来听审,暂时不必张口。竖耳聆听便可。 “晋宁侯,”宣平帝先点了晋宁侯的名讳“朕问你,当日裴家人离京,路途中遇到了一伙匪徒。那些匪徒,是郑家的暗卫所扮,是也不是” 这一年多来,宣平帝没有闲着,早已暗中令人严查郑家魏家。这一查,就是一堆要命的黑料。 晋宁侯面色有些泛白,却没否认“是。” 卫国公靖国公齐齐色变,一个低声骂道“混账” 一个低声骂着“糊涂” 宣和帝当年已经查出此事是晋宁侯所为。顾忌着大皇子四皇子,才将此事轻轻放过。 宣平帝神色未动,继续问道“当日,大皇兄四皇兄联手行刺朕。此事晋宁侯也知情吧那三把锋利无双的匕首,还是晋宁侯私下敬献给大皇兄的,朕说的对不对” 晋宁侯脸色又白了一些,低声答道“是,罪臣该死。” 都到这地步了,辩驳实在没什么意义。 宣平帝既然如此笃定,自然是有人证物证。举凡做过的事,都有痕迹。下令严查之下,什么都查得清清楚楚。 宣平帝淡淡说了下去“大皇兄四皇兄是你嫡亲的侄儿。这些年,你一直暗中为大皇兄谋划出力,希望大皇兄被立为太子。父皇驾崩西去,大皇兄在父皇停灵丧期里生了杀我之心。你虽未动手,却也知道此事。” 听到这儿,晋宁侯已经面色颓唐如土。 宣平帝冷然道“晋宁侯,你本是大楚良将,为朝堂立下过汗马功劳。可你私心太重,犯下许多忤逆犯上的大错。朕关了你一年多,从今日起,削了你的爵位,赐你一杯毒酒。郑家满门流放边关。” “这样的处置,你可心服” 晋宁侯满心悲凉晦涩,或许,还有无穷的悔恨。 他的嘴唇动了动,许久才吐出几个字“罪臣心服口服,甘愿赴死。多谢皇上饶过郑家满门的性命。” 宣平帝没有斩草除根灭了郑家满门,已是格外开恩。 再者,郑清淮和贺祈交好。郑家人流放去边关,去贺家的地盘上求生。日后贺祈承袭爵位做了边关主将,也能照拂郑家人一二。 宣平帝又看向镇远候“镇远候,刺杀一事,你确实不知情。此事主谋是大皇兄四皇兄,五皇兄和魏贤妃是被人算计,成了替死鬼。” “五皇兄魏贤妃早已死了,陪上了自己的性命。你是受了他们牵连。你没有做过大逆不道的事,朕便留你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今日起,朕削了你的爵位。令你去守皇陵。无诏不得离开皇陵。魏氏一族,也要迁出京城。以后,没朕的准许,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如此处置,你可心服”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番外之处置(二) 以为自己必死的镇远候,没想到宣平帝竟放了他一条生路。 镇远候心情澎湃激越,喉咙处似被什么堵住,半晌才哽咽出声“微臣谢过皇上不杀之恩。” 卫国公靖国公也有些震惊,迅速对视一眼。 他们一直以为,宣平帝会借着这个机会杀了晋宁侯镇远候。没想到,宣平帝竟放过了镇远候 年少的宣平帝,在处置罪臣一事上,显示出了天子的威严和宽厚。 晋宁侯犯下重罪,赐一杯毒酒。镇远候被五皇子牵连,本人并无十恶不赦的过错,便能保全性命,只削了爵位,罚去守皇陵。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宣平帝想杀镇远候,想罗列罪名搜寻罪证,都不是难事。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追书a, 换源神器 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难的是,宣平帝不以一己私欲喜好处置罪臣。 卫国公心里有些震撼,下意识地起身拱手,神色郑重地说道“皇上秉公决断,老臣也听得心服口服。” 靖国公同样被震住了,也跟着站起身来,话语比平日多了几分由衷的尊敬“皇上仁厚,有天子的胸襟气魄,既是百姓之福,更是群臣之福。” 吏部尚书和刑部尚书也一同起身拱手“老臣也以为,皇上如此处置十分合适。” “正是,请皇上立刻下旨。” 宣平帝目光掠过神色各异的重臣们,在看到卫国公靖国公的恭敬神色时,宣平帝心情颇为舒畅“既然众臣都无异议,朕立刻下旨。” 这一年多来,君臣之间的角力一直没有停过。 卫国公靖国公都是三朝老臣,资历老有城府,手握兵权。打从心底里对年少的宣平帝有些轻视。 文臣们虽然支持宣平帝,不过,也少不得要借着政务“称量”天子的胸襟手段。 宣平帝一边调养身体,一边和老而弥坚的群臣们斗心斗力,极其耗费心力。也正因如此,他的身体时好时坏,起色缓慢。 今日,总算见到这几个老狐狸俯首低头了,宣平帝心里自是快意。 宣平帝目光一扫,落在即将赴死的晋宁侯身上“晋宁侯,朕给你半个时辰。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可以写下来,留给妻儿亲眷。” 晋宁侯倒也有些从容赴死的武将气魄,并未歇斯底里的狂呼叫嚷,也未跪哭求饶“多谢皇上。” 侥幸逃过一死的镇远候,默默看了晋宁侯一眼,心里长叹不已。 这些年,大皇子和二皇子一直争斗不休。晋宁侯在大皇子身上倾注了许多心力,也暗中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现在到了清算总账的时候了。 他比晋宁侯谨慎得多,野心也小得多。 五皇子既不占嫡也不占长,在一众皇子里也不算如何受宠。所以,他很早之前就认清了形势。 现在看来,这样的谨慎倒是一桩好事,也救了自己一命。 半个时辰后。 晋宁侯提笔写了三封信。一封留给妻子晋宁侯夫人,一封留给嫡长子,最后一封,是给三儿子郑清淮的。 最后收笔之时,晋宁侯的右手微微发颤,一滴浓墨滴落在信纸末端,浸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黑色。 蝼蚁尚且偷生,人将死之际,原来是这等苦涩晦暗。 宣平帝等人早已离去,端来毒酒的是天子的心腹丁公公。另有驸马朱启珏和御前侍卫统领贺祈。 晋宁侯放下笔,站起身,对着贺祈低声道“郑家人流放边关苦寒之地。希望你看在和清淮至交好友一场的份上,照拂一二。” 贺祈心情复杂,脸上半分不露,点了点头“好。” 贺祈没有慷慨陈词,也未立下誓言。就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好字。晋宁侯心头的巨石却放了下来。 贺祈是出了名的霸道凌厉,也最是信守承诺。他今日既是应了,日后就一定会照拂郑家。 丁公公端着木盘上前,恭声道“请晋宁侯饮下这杯酒,皇上还等着奴才复命。” 晋宁侯扯了扯嘴角,目光最后扫了一圈周围。然后端起毒酒,一饮而尽。顷刻间,剧毒就已发作。晋宁侯的脸很快蒙上了一层黑气,目中露出痛苦,黑血自嘴角边溢出。 然后,溘然倒地。 牢房里一片安静。 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就这么没了。 贺祈还算镇定,朱启珏的面色却很难看,胃中翻腾不息。一转头,吐了一口。 贺祈没有出言取笑,走到朱启珏身边,拍了拍他的肩头“如果他们当日得了手,死的人就是我们。这样一想,你心情是不是好一点” 皇权争斗,就是这般冷厉残酷。 朱启珏吐过之后,俊脸有些苍白,神色也慢慢冷静下来“表哥放心,我没事。” 丁公公上前蹲下,以手试了试晋宁侯的鼻息。确定晋宁侯真的咽气了,才松了口气。起身先去天子处复命。 处置晋宁侯的尸首和去郑家宣旨的事,就都落在了贺祈和朱启珏的身上。 一个时辰后,贺祈和朱启珏一同到了晋宁侯府。 一同带到晋宁侯府的,还有一具棺木。 被封了一年多的晋宁侯府,顿时哭声震天。晋宁侯夫人直接在棺木前哭晕了过去。晋宁侯儿子儿媳们,齐齐跪在棺木前,一个个目中含泪面色惨白。 郑清淮和朱启瑄夫妻两人也在其中。 前来宣旨的贺祈,目光掠过清瘦憔悴的好友郑清淮,还有面色苍白的表妹朱启瑄,心里暗暗一声叹息。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晋宁侯这一死,即将被流放边关的郑家也彻底败落了。郑清淮是晋宁侯嫡子,也要被牵连其中。 贺祈沉声宣读圣旨。 按着抄家流放的惯例,郑家所有家资一律被没收充公,不得带走。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宣平帝的旨意中,允许郑家人第二日再启程,每个人可以带一个箱子。 这已是天恩浩荡了。 晋宁侯府众人一同跪谢天恩,接了圣旨。 贺祈宣读完圣旨后,没有立刻离去。他将郑清淮夫妻两人叫到了一旁,低声叮嘱“趁着今晚,多收拾些金银细软。手中有金银,吃用之物可以慢慢添置。” 番外之惜福 郑清淮朱启瑄各自红着眼点头。 “郑三,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贺祈心中唏嘘不已,面上依旧镇定,声音也格外冷静“郑家有今日,是因晋宁侯犯下大错。皇上对郑家没有赶尽杀绝,还允许郑家人隔日启程,随身可以带一个箱子。” “皇上对郑家仁至义尽。皇恩浩荡,郑家人得知道感恩。” 郑清淮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应道“你说的话,我都明白。你放心,我会劝母亲和兄长胞弟们。” 贺祈略一点头,又低声道“我已经令人送信去边关。有我父亲在,郑家人没有性命之忧。不过,按着流放的规矩,男丁要服苦役,女眷们每年也有差事,得为军中士兵做衣服鞋袜之类。” “再辛苦,也得咬牙撑着。” “裴家人在岭南已经安家生根,有臣子上奏折,奏请皇上赦免裴家。皇上丝毫没松口。”今日郑家遭难,也无人敢为郑家求情。你也得学一学裴家兄弟。往日养尊处优,一朝落难了,就得拿出男儿气度和坚强来,领着族人求生。” 郑清淮眼睛通红,重重点头“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贺祈又看向表妹朱启瑄。 朱启瑄自幼锦衣玉食,娇惯成性。这一年多来,朱启瑄清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不过,她脸上并无怨怼之色。 “启瑄表妹,”贺祈咽下喉间叹息“你一路多保重。孩子还小,流放路途遥远又辛苦,你一定要照顾好孩子。” 朱启瑄目中闪出水光“多谢表哥提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活下去。” 郑清淮听到这等话,鼻子一酸,不争气地泪水滑了出来“启瑄,早知有今日,当日我真不该登门求娶你过门。” 他没能让心爱的姑娘过上好日子,连累得她要奔波受苦了。 朱启瑄眼中的水光也化为泪珠滚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给你都三年了,连儿子都生了。你还说这等废话做什么以后,你要是敢对我有半点不好,我便一刀剁了你。” 郑清淮嘴贱的毛病又发作了,想也不想地应了回来“真剁了我,你岂不是要守寡” 朱启瑄“” 朱启瑄哭笑不得,伸手用力拧了郑清淮的耳朵一下。 郑清淮疼得龇牙咧嘴。 贺祈看在眼里,既觉好笑,又有些心酸。 “我得回宫复命。明日你们启程,我也不能来相送。”贺祈看着他们夫妻两人“今日一别,山高水远。不知何日才能再重逢。希望你们珍重安好。” 郑清淮朱启瑄又哭了一回。 贺祈走后,郑清淮朱启瑄夫妻两人去了晋宁侯夫人的寝室。 晋宁侯夫人哭晕了过去,请了大夫来施针,天黑之际才悠然醒转。一睁眼,看到满面凄凉的儿孙们,晋宁侯夫人顿时悲从中来,哀哀戚戚地哭个不停。 晋宁侯世子跪在床榻边,红着眼哽咽道“母亲,我们明日就要启程离京。趁着今夜,收拾些惯用之物吧日后也能做个念想。” 晋宁侯夫人哭了一场,此时勉强振作起来“什么惯用不惯用的,都抄家流放了,还有什么可讲究的。易碎的玉器一样都别带,带些值钱又结实的金银之物。到了边关缺银子了,也能随时换成银子花用。” 有心情考虑日后生活了,可见还有一口心气,能撑得下去。 晋宁侯世子这才放了心。 晋宁侯夫人又叫了郑清淮上前。 往日不成器的纨绔子,这几年间颇为奋进,做了御前侍卫。可惜晋宁侯一下天牢,郑清淮就丢了差事前程,被关在府里一年多。 “清淮,”晋宁侯夫人声音低哑“今日贺祈来宣旨,可对你说了什么” 郑清淮低声将贺祈说过的话道来。 晋宁侯夫人松了一口气,目中露出欣然快慰“好。有贺家照拂,我们日后在边关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顿了顿又道“郑家是被流放的罪臣,你大哥是郑家嫡长子,也是正经请封过的世子。你父亲死了,你大哥就是郑氏一族的族长。不过,郑家人想挣扎求生,殊为不易。你得全力帮一帮你大哥。” 郑清淮点点头。 “平国公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贺祈就会承袭爵位,去边关执掌边军。到那时,你也别脸皮薄不好意思,厚着脸去谋个差事。以贺祈为人,想来不会不应。等你日后有了前程,再提携你兄长胞弟。” “我们郑家日后如何,就得看你了。” 这些话,如千斤重担落在郑清淮的肩头。 郑清淮心里沉甸甸的,还有些茫然无措。一路沉默着回了院子。 朱启瑄收拾了大半夜,将陪嫁的那口大樟木箱子塞得满满的,心里才踏实了一些。她忙着收拾东西,郑清淮帮不上忙,却也没睡,就这么默默地陪在一旁。 朱启瑄见活泼嘴欠的夫婿这副模样,颇为心疼。 她走上前,搂住郑清淮的脖子,将头依偎进他的胸膛里,无言地安抚着他。 郑清淮用力搂紧了怀中的妻子,哑然低语“启瑄,母亲今晚对我说了很多话。我听了之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和贺三是自小的交情。我们郑家落了难,贺三暗中照拂,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母亲还打着过几年让我谋差事挣前程的心思。还说郑家日后如何,就要靠我了。我思来想去,总是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他不愿用好友间的情谊来换取前程。 更不愿用这等手段为郑家人谋取好日子。 朱启瑄抬起头,和郑清淮对视“你的心思,我都明白。说实话,我也不愿你张这个口。” “表哥愿意帮我们,那是表哥对我们的情分。可表哥不欠你我什么,更不欠郑家什么。我们要知道感恩,更要知足惜福。” “如果我们仗着这点情分,屡屡让表哥为难。那我们成什么人了” 郑清淮心思霍然敞亮“你说的对。母亲说的话,我听听就罢了。反正,我绝不会照着做。” 番外之庶人(一) 隔日,郑氏一族数百人在数百御林军的“护送”下离开京城。哀哀戚戚的哭声不绝于耳。 晋宁侯夫人哭了一整夜,身体虚弱无力,没走几步就昏倒了。很快被抬上了木板车。郑清淮和朱启瑄的儿子还小,也被抱上了木板车。 其余人等就没这样的待遇了。只能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前行。 一想到要这样一直走到遥远的边镇,绝望立刻从心底蔓延开来。 纵然有再多的心理准备,真到了这一刻,郑清淮也觉眼前一片晦暗无光。 倒是朱启瑄,平日里娇蛮任性,此时却表现出了将门贵女的坚韧。她一边照顾着婆婆和儿子,一边安抚哭哭啼啼的妯娌们。 “都别哭了。我们能安然活着,已经是有福了。皇上格外开恩,还准我们带了些金银细软。以后到了边镇,也不至于缺衣少食。” “哭鼻子抹眼泪,毫无益处。倒不如留些力气,慢慢前行。” “婆婆身体弱,需要人照顾。孩子们都还小。只要我们自己坚强起来,才能做他们的主心骨。” 晋宁侯夫人听到这一席话,不由得睁开眼,看了儿媳一眼。 郑家子嗣兴旺,嫡出的儿子就有四个,再加上庶子,共有六个。一个个都已娶妻生了孩子。 郑清淮排行第三,在兄弟中排行不上不下,嘴又欠,说话从不讨喜。平日里她并不如何看重这个儿子。对朱启瑄这个儿媳也十分寻常。 不过,郑家如今遭难流放。日后要仰仗贺家的地方多的是。朱启瑄和贺祈是嫡亲的表兄妹,只这一层关系,她就得对朱启瑄另眼相看。 更何况,朱启瑄的亲爹还好好地做着平西侯,堂兄朱启珏更是当朝驸马。 晋宁侯夫人轻声张口道“朱氏,我想喝水,你到车上来伺候我喝一些。” 朱启瑄在妯娌们羡慕的目光中上了木板车,伺候着体弱的婆婆喝了半碗温水。没人催促,朱启瑄大可继续留在木板车上。正好歇上一歇。 谁也没想到,朱启瑄很快又从木板车上下来了。 真是傻瓜 几个妯娌心里暗自嘀咕。 朱启瑄视若未见,随着木板车慢慢往前走。 吃苦的日子还在后边。从今日起,她得尽快适应才行。 相比起晋宁侯府的惨淡,镇远候府就幸运多了。 一来,被关了一年多的镇远候安然无事地回来了。 二来,镇远候是被削爵降职去守皇陵,魏家人无需抄家,也不必流放。 虽说要搬迁出京城,家业还能带走一大半。今后荣华富贵是没了,衣食富足倒是不愁。说不定,日后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宣平帝的圣旨很快到了魏家。责令魏氏一族在五日里离京。 五天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接了圣旨的魏家人顿时忙碌起来。宅子铺子田庄之类,一时半会不好处置,所有能带走的东西都得带走。 魏氏匆匆回了娘家,见了镇远候,顿时泪水长流。 镇远候经过这一场磨难,整个人愈发冷静沉稳。 他对性情温软的长女说道“别哭了。比起郑家,我们魏家已是十分幸运。皇上宅心仁厚,没有枉杀无辜。对我的处置也是秉公决断,没什么可伤心的。” “以后我去皇陵做守将,手下还有几百个士兵。魏氏一族就在皇陵附近的村落里安家。大富大贵没有,吃穿倒是不愁。” “皇陵也不算太远,一来一回四天路程。你以后想念亲爹亲娘了,就来见我们。” 这路程,确实不算远。 魏氏慢慢擦了眼泪,轻轻点头“父亲说的是。不管如何,父亲能保住一条性命,便是最大的幸事了。” 也就是新帝仁厚,换了先帝,魏氏郑氏两族都没活路。 镇远候又低声叮嘱“你嫁到贺府,就是贺家妇。魏家遭难,牵连不到你头上。不过,日后娘家不能给你撑腰了。你在贺府安分守己地过日子。” 魏氏红着眼点头应了,过了片刻问道“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四皇子妃。” 四皇子妃魏芳华,是镇远候的女儿,是魏氏嫡亲的妹妹。姐妹两个感情亲厚。魏氏一直忧心牵挂着亲妹妹的安危。 镇远候苦笑一声“我自顾尚且不暇,也实在顾不得她了。只盼着皇上不要生什么斩草除根的心思,能留她们母子的性命。” 魏氏目中含泪,低声哽咽“是啊,只要人活着就好。” 宣平帝可以放过魏家,绝不会放过联手刺杀自己的大皇子四皇子。几位皇子妃和皇孙皇孙女的性命,也都在天子和太后的一念之间。 五日后,魏氏一族全部离开京城。 传承了百余年的镇远候府晋宁侯府,都被摘下匾额。朱门上被厚重的铁锁锁着,门缝上贴上封条。 紧接着,天子下了圣旨。 大皇子四皇子犯下刺杀恶行,罪不容赦。念在手足一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从即日起,将大皇子四皇子从宗室里除名,贬为庶人。终身圈禁在宗人府里。 一众皇子妃皇孙皇孙女,也一同被圈禁。 这一道圣旨一下,众臣心里最后一块石头也落了下来。 大皇子四皇子是死是活,其实已经没什么人关心了。不过,年少的宣平帝最终没有杀自己的亲兄弟,而是将他们终身圈禁。可见新帝是一个仁厚明君。 相比起宣和帝的嗜杀,宣平帝堪称宽厚至极。 魏氏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又哭了一场。这一回是因亲妹妹躲过死劫而喜悦。 不管如何,能活着就好。 宣平帝在下旨之前,和裴太后商量过数次。反复思量,才下了决定。 裴太后没有阻拦,只提醒宣平帝“既是圈禁,绝不可心软,更不可让他们有重见天日的机会。” 宣平帝正色应道“母后放心。儿臣会令宗人府严加看守,决不允他们见外人。” 裴太后深深看了宣平帝一眼,不再多言。 宣平帝叫来朱启珏,低声吩咐数句。朱启珏点头应下,和捧着圣旨的丁公公一同去了天牢。 番外之庶人(二) 咔嚓,这是开铁锁的声音。 然后,是沉重铁门被推开的声响。 躺在床榻上的四皇子连眼都没睁。 当日,他被贺祈一刀斩了右腕,之后流血过多。差一点就没了命。后来一直被关在天牢里,时常发烧生病,又无人精心照顾。能活到今时今日,可算是命大了。 有时候,他也奇怪,自己怎么还不死 他就这么一天拖着一天地活着,等着死期到来。 大皇子也没比四皇子好哪儿去。 这种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很容易将人逼疯。每天除了一天三顿的馒头清水之外,就是漫长的安静。 他甚至巴不得有人来审问自己,或是有人送一杯毒酒来个痛快。 兄弟两个一开始还曾怒骂叫嚷,或是互相愤怒指责。到后来,彼此连骂都懒得骂了。常常整日不张口,互不理睬。 铁门开了,一阵脚步声响起。 大皇子睁开眼,从窄榻上坐了起来。 他满头乱发,脸上的胡子也长得老长。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上散发出馊味和臭气。 大皇子目中满是讥削“朱启珏,你今天怎么又来了是想看我死了没有吗遗憾的很,我还好好活着,既没饿死,也没轻生自尽。你回去向元辰复命,就说我在这等等着他来取我的性命” 四皇子也慢慢挪动身体,下了床榻。 他和大皇子都被粗重的铁链锁住了双手双腿。活动范围不超过三米。稍一动弹,铁链便哗哗作响。 四皇子的右腕空荡荡的,脸瘦得可怕,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朱启珏“你去问小六,是死是活给我个痛快” 朱启珏咽下喉间叹息,张口道“我奉皇上之命,前来宣旨。你们两人跪下听旨吧” 大皇子像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仰头长笑起来“要杀就杀,要剐就剐。想让我下跪求饶,绝不可能” 嘶哑疯狂的笑声,听着十分渗人。 朱启珏负责看守天牢,隔几日就要来看一回。他很清楚大皇子四皇子的情形。四皇子没了生志,一心求死。大皇子看着视死如归,其实也没有寻死的勇气。不然,也不会熬到今时今日。 朱启珏定定心神,展开手中圣旨,宣读了起来。 大皇子看似满不在乎,其实整个人都在发抖。 四皇子则如一座枯井,满脸麻木。 当听到终身圈禁四个字时,大皇子四皇子都是一愣。很快,四皇子冷笑了起来“小六还是这般心慈手软。竟没杀我们兄弟,要留我们性命。他就不怕我们日后东山再起,抢了他的皇位吗” 朱启珏瞥了被斩断右腕看着如孤魂野鬼一般的四皇子,心里暗暗吐槽。 就这副鬼样子,还像东山再起,真是痴人说梦。等进了宗人府之后,连外边的苍蝇都别想见一只。 再看大皇子,在一阵颤抖之后,双腿竟瘫软在了地上,然后哭了起来。 千古艰难唯一死。口中说得再大义凛然,也骗不过自己。他根本不想死,哪怕像蝼蚁一般,他也想继续活下去。 大皇子四皇子情绪各自激动,朱启珏耐心等了片刻,又张口道“皇上令我今日就送你们去宗人府。请两位舅兄随我走吧” 虽然被贬为庶人了,血缘关系却斩不断。朱启珏不喊殿下,改喊舅兄,倒也合适。 四皇子继续冷笑,还待说什么,朱启珏已上前,一把扯住他的左手腕向外走。四皇子身不由己地出了天牢。 而大皇子,还瘫软在地上嚎啕痛哭。 四皇子鄙夷地看了兄长一眼,呸了一口“说什么成王败寇生死有命。原来是个贪生怕死的东西” 大皇子依旧沉浸在逃过死劫的激动中,根本没听见四皇子不屑的嘲讽。 朱启珏使了个眼色,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将大皇子“扶”起来往外走。 四皇子收回厌恶的目光,对身畔的朱启珏说道“元辰人在何处我要见他一面” 朱启珏终于忍不住了,冷冷说道“皇上乃九五之尊,身份贵重,无人能及。岂是你一个庶人想见就能见的” 四皇子“” 四皇子眼中喷射出火星。 朱启珏半点不惧,继续说道“不论尊卑,就说你们兄弟做过的事。对自己的亲弟弟都下得了杀手,像你这等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人,皇上为何要见你们难道再给你一次行刺的机会不成” 怼完四皇子后,朱启珏沉着脸往外走。 两个侍卫上前,“扶”着四皇子向外行。四皇子踉跄着前行,差点摔倒,十分狼狈。在走出天牢的一刹那,四皇子用力地闭上眼。 他已经一年多没见过天日,阳光明亮得刺目,又是如此温暖。 比起阴冷晦暗的地下牢房,被阳光照射得亮堂堂的地面宛如另一个世界。他以为枯萎干涸的心田,竟泛起了一丝近乎喜悦的涟漪。 罢了,小六既然留了活路,他就活下去吧 就在此刻,一阵孩童的哭声传进耳中。 四皇子转过头,看了过去。 就连哭了许久的大皇子也哭不下去了,飞快地转头看向孩子们。 眼眶通红憔悴至极的大皇子妃贺氏领着一双儿女,两个侧妃也各领着一个孩子。孩子们都在哭,大皇子妃和侧妃们也在落泪。 虽然同被关在天牢,却一直不得相见。 大皇子骤见妻儿,心中如波涛翻涌,下意识地想迈步上前,却被两个侍卫牢牢“扶”着,动弹不得。 儿女们都快认不出亲爹了。唯有长子循哥儿还认识自己的父亲,动了动嘴唇,喊了一声父王。很快想起了什么,又改口喊了一声父亲。 大皇子神情似哭又似笑,全身颤抖不已。 清瘦了许多的四皇子妃怀中抱着儿子,目中似悲似喜,眼角干干净净的,没一滴泪水。 她的眼泪,早就流光了。 这一年多里,她唯一期盼的事,就是能带着儿子走出天牢。哪怕是死,她也不愿死在阴暗的天牢里。 好在新帝仁厚,给他们都留了生路。 。 番外之夫妻 四皇子妃的目光掠过瘦弱不堪右腕空荡荡的丈夫,很快转头,移开目光。 被连累到这等地步,她如何能不恨 自以为心如铁石的四皇子,胸口似被千斤巨石压住,忽然间窒息。 这一年多来,他一心求死。也认定了宣平帝绝不会放过自己。所以,除了等死之外,他几乎没想过妻儿。 这一刻,见到妻子漠然近乎憎恶的脸庞,他才知道自己有多痛苦难受。 四皇子咬咬牙,迈步上前。 “扶”着四皇子的侍卫不肯松手。四皇子瞪了两人一眼“放开本王放开我” 朱启珏冲两个侍卫略一点头,侍卫这才松了手。 四皇子慢慢走到了四皇子妃母子面前。 他的儿子衍哥儿也有三岁了。宣平帝没有苛待侄儿侄女,吃食比大人好得多。三岁的衍哥儿还算康健,因常年不见阳光之故,皮肤十分白。 衍哥儿一双黑溜溜的眼睛落在四皇子的脸上,像是被吓到了一般,立刻躲进亲娘怀里,小声说道“母妃,我怕” 四皇子妃耐心地轻拍安抚男童“别怕,他是你的父亲。还有,以后别叫我母妃了。叫母亲就行了。” 衍哥儿改口叫了一声母亲,却不肯抬头看亲爹一眼。 这个须发满脸瘦削阴沉的男子看起来太可怕了。而且,他还少了一只右手。袖子空荡荡的,被风一吹晃晃荡荡,看着好可怕。 四皇子妃再次轻声哄道“衍哥儿乖,叫父亲。” 衍哥儿不怎么情愿地抬头,迅速看了四皇子一眼“父亲”。 没等四皇子反应过来,立刻再次将头缩了回去。 四皇子妃眉头微皱,没再逼着儿子,她抬眼看向一年多未见的丈夫,淡淡道“衍哥儿胆子小,等去了宗人府。你梳洗换了新衣,将乱发胡须都整理好,衍哥儿就不会这般怕你了。” 四皇子无言以对,只能点点头。 过了片刻,四皇子才低声道“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们母子。” 四皇子妃的目中迅速闪过一丝水光,声音依旧平静“你没有对不起我。我既是嫁了给你,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没可怨憎的。你对不起的,是衍哥儿。” 如果四皇子没有丧心病狂地刺杀自己的胞弟,便能安安稳稳地做一地藩王。衍哥儿是藩王嫡子,日后可以继承藩位和封地。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衍哥儿能平安长大,便已是万幸。而且,就算长大成人? 也依然是被圈禁的命运。 就如一只幼鸟,早早被剪除了羽翼? 再也没有翱翔天空的机会了。 短短几句话? 深深刺痛了四皇子。 从未流过泪的四皇子,鼻间满是酸意? 眼角发热。 四皇子妃没有再看四皇子,低头和怀中的衍哥儿悄声低语“衍哥儿,你不是一直想看看树木和小鸟吗现在我们从天牢里出来了,你快些抬头看看。” 衍哥儿悄悄转动头? 看了一圈? 咧着小嘴笑了起来。很快,又扁着小嘴道“母亲,我不想去天牢。” 四皇子妃忍着鼻间酸楚? 微笑着说道“以后我们不用待在天牢里了。母亲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 衍哥儿对自己将来的命运懵懂无知? 高兴地笑着点了点头。 一旁的四皇子侧妃,怯生生地抱着庶子。有心上前和四皇子说话? 却又没勇气。踌躇片刻? 便垂下了头。 大皇子此时也走到了大皇子妃面前。 大皇子妃贺氏苍老憔悴了许多,她今年二十余岁? 一眼看着却如三旬妇人。 长子循哥儿今年已经八岁了,常年不见天日带来的苍白? 令循哥儿比同龄的男童看着秀气了许多。 循哥儿抿着嘴角,上前一步,给父亲行礼“儿子见过父亲。” 其余三个弟弟妹妹,也被领着上前行礼。 大皇子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循哥儿的头“一转眼,循哥儿都长这么大了。” 大皇子妃满心怨憎,此时见了连累自己母子的“罪魁祸首”,却是什么话都骂不出口了。她转过头,哭了片刻,然后红着眼说道“罢了,以后总算能一家子相聚在一起了。” 大皇子曾厌弃冷落正妻,这几年里,夫妻两个相敬如冰。 此时,听着妻子哽咽的声音,大皇子的眼睛骤然红了。 他今日连着哭了许久,情绪激荡,根本无法平稳下来。情绪稍有波动,眼泪就像自有主张一般,不停掉落。 大皇子妃用手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 夫妻两人这一哭,孩子们也跟着哭了起来。 最为年长懂事的循哥儿,哭了一会儿,就低声劝慰“父亲,母亲,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有什么话,等去了宗人府,再慢慢说吧” 反正,以后一家人都在一起,想分开也是不可能了。 大皇子心中悲痛激荡之余,又有一丝欣慰。 他主动伸手,握住大皇子妃的手,另一只手握住了循哥儿的手。 两位曾经受宠的侧妃,各自抱着孩子,黯然落魄地站在一旁。 一个刺耳又沙哑的哭声响了起来“死鬼元康,你自己不得好死,连累得我要守寡。以后还得被圈禁在宗人府里。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这个哭闹不休的女子,当然非五皇子妃郑清涵莫属。 郑清涵瘦得不成样子,此时放声痛哭面孔扭曲,全然没有了昔日的美丽矜持。倒像一个乡野村妇。 五皇子侧妃抱着怀中的微姐儿,不着痕迹地后退数布,神情中满是戒备。 郑清涵一疯癫怒骂起来,少不得要迁怒他人。她挨打挨骂都无所谓,可她绝不容自己的孩子被伤害一星半点。 推荐下, 换源神器 真心不错,值得装个,毕竟可以缓存看书,离线朗读 果然,郑清涵哭骂了一会儿,无人应和也没人劝阻,这么哭骂着似乎没什么劲头。她一转头,便向五皇子侧妃母女扑了过来“你躲什么你们母女都是丧门星我今日就打死你们两个” “一个女婴,当什么宝贝。反正元康都死了,彻底绝嗣无后了。让微姐儿去地下陪她亲爹去” 番外之圈禁 微姐儿被状若疯狂的嫡母吓得放声大哭。 五皇子侧妃将女儿搂紧,迅疾转身,躬起腰背,任凭五皇子妃打骂。 郑清涵当日在牢房里重重摔过一回,头上落下了一道伤疤。至此之后,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过,不管糊涂还是清醒,对微姐儿母女都没有过好脸色。 郑清涵只打了两下,就被面色不愉的朱启珏拦下了。 朱启珏忍着怒火,将疯狂叫嚷的郑清涵拉开。郑清涵挣扎中伸手挠了朱启珏的俊脸一把,留下了三道血痕。 这可把朱启珏气坏了。 媳妇最喜欢他这张俊脸。郑清涵一挠就留下了血痕,要是让康宁公主见了,不知会心痛恼怒成什么样子 再者,脸上顶着女子指痕,他还怎么在宫中当差走动岂不是要让人笑掉大牙 “来人,郑氏神志不清,将她捆绑起来,别令她伤了人。”朱启珏咬牙吩咐。 很快,便有两个侍卫上前,毫不客气地用绳子捆住了郑清涵的手脚。 朱启珏心中不痛快,沉着脸说道“时候不早了,我送你们去宗人府。” 现在也轮不到大皇子四皇子乐不乐意了。 朱启珏一声令下,众侍卫持刀上前,催促众人前行。 在孩童的啼哭声中,大皇子一行人步履蹒跚地离开天牢,去往宗人府。 宗人府坐落在皇宫不远的地方。 原来的宗人府宗正被夺职后,宣平帝从宗室郡王里挑选了年轻有为的礼郡王做了宗正。这位礼郡王也是皇室近支,还没到三旬。比宣平帝长了一辈。 礼郡王能在宗室郡王里露头,皆因他对裴太后宣平帝最是恭敬。做了宗正之后,一直以臣子之礼见天子,从不以长辈自居。 宣平帝对礼郡王也颇为满意,在下圣旨之前,宣召礼郡王觐见,将自己的决定告诉礼郡王。 礼郡王毫不犹豫地领命,担下看守大皇子等人的重任“请皇上放心,臣一定尽心当差,绝不辜负皇上厚望。” 这几日,礼郡王特意在宗人府里挑了三个靠在一起的院子,令人收拾干净。每个院子都不大,约有五六间屋子。 换在平日,这样的小院子,便是大太监大管事们也瞧不上。不过,比起宫中天牢强了十倍百倍。 很快,朱启珏领着人来了宗人府。 礼郡王对朱启珏十分客气,两人寒暄数句后,朱启珏将大皇子一行人交给了礼郡王“有劳礼郡王安排他们安顿住下。我还得回宫复命,先告辞了。” 礼郡王笑着送朱启珏出宗人府。 朱启珏有意无意说了一句“五嫂脑子不太清醒了,动辄怒骂伤人,可别让她伤了微姐儿才是。” 礼郡王何等灵透,立刻应道“我令人给她单独安排一个住处,离微姐儿母女远一些。” 朱启珏心里十分满意。 这可不是他记仇。 五皇子没有儿子,就微姐儿这么一个女儿,可不能任由郑清涵折腾。 朱启珏走后,礼郡王亲自开了院门,让大皇子一家人住进了第一处院子。四皇子夫妻则住到了第二处院子里。 五皇子侧妃王氏紧紧搂着女儿微姐儿,满心惶惑不安。 郑清涵疯癫起来,就会冲着微姐儿和她动手。之前被关在天牢的时候,幸亏朱启珏心善,将她们分隔在两处牢房里。她们母女这才得以喘口气。 以后该怎么办 每日都住在一起,郑清涵岂会放过她们 郑清涵似是猜到了王氏的心思,扯着嘴角阴冷地笑了几声,目中满是不怀好意。 等着吧 她绝不会让王氏母女好过。 没曾想,第三处院门打开后,礼郡王令王氏和微姐儿住进去,却令郑清涵继续前行。王氏欣喜不已,连连谢过礼郡王,很快抱着微姐儿进了院子。 郑清涵既惊又怒,还有一丝心虚害怕“你这是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将我们分开五皇子死了,我得照顾微姐儿。我哪儿也不去” 在朱启珏面前温和客气的礼郡王,说翻脸就翻脸,神色一冷“进了宗人府,一切都得听我的。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来人,将郑氏带去柴房。” 此时,大皇子四皇子等人已经离开天牢了到了宗人府吧 宣平帝心里默默思忖。 卧榻养病一年有余。几百个日夜里,每每想起大皇子四皇子的脸孔,那股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恨意就会在心头翻涌。 他从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份愤恨。 直至今日,他下旨处置了大皇子四皇子,心里的怒意恨意才慢慢消退。 “皇上为何不想见一见大皇子四皇子”耳畔响起贺祈的声音。 君臣之间,十分熟稔亲近。私下里也没那么多规矩讲究。贺祈心里有疑惑,便张口问了。 宣平帝不答反问“当年,贺袀暗中指使人刺杀你。你心里是何感想” 那种被兄弟手足背叛的痛苦,不足为人道。 贺祈目光微暗,沉默片刻才张口说道“当日,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后来,他瞎了一只眼,毁了容,被二叔带去边军里,九死一生。他悔不当初,我看在二叔的颜面上,便原谅他了。” 宣平帝目中露出一丝苦涩,低声道“你能原谅贺袀,我却不能原谅大哥和四哥。” “因为,我不仅是他们的胞弟,还是大楚天子。他们犯的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我饶过他们一死,只令他们圈禁老死,已经是宽厚至极了。” “我对他们仁至义尽。手足情义,从今日起也彻底了断。” “我不想去见他们。因为我怕见了他们,会控制不住自己,会下令立刻处死他们。” 宣平帝说着,苦笑了起来“我不想变成像我父皇那样嗜杀的人。我要做一个明君仁君,所以,我要克制住杀人的冲动。” 我怕自己对手足开了杀戒之后,会越来越漠视人命。 我怕自己在皇权中迷失自己,会越来越专横无情。 所以,我留下了他们的性命。也借此来提醒告诫自己,不忘初心。 番外之洗三 杜氏怀胎十月,终于瓜熟蒂落,生下一个健壮的男婴。 程方赵氏得了大胖孙子,喜上眉梢,立刻打发人给亲眷好友送喜信。程锦容身在宫中,消息依然灵通,当日下午便得知这一喜讯。 程锦容心中十分欢喜,将此事告诉裴太后“大伯母一直盼着抱孙子,现在可算是如愿以偿了。” 提起程方赵氏夫妇,裴太后心里有些唏嘘。 当年她嫁给程望后,程方赵氏夫妻待她一直十分宽厚。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他们也做祖父祖母了。 裴太后定定神笑道“这可是一桩喜事。过两日是孩子的洗三礼,你这个做姑姑的可得亲自前去。” 程锦容笑道“我也有此打算。少不得要向太后娘娘和皇上告假一日了。” 裴太后欣然应下。 程锦容在为宣平帝看诊时,又将此事提了一嘴。 宣平帝笑道“你只管去就是了。朕又不是面揉纸做的,现在身体好多了。不必你时时看顾。” 这大半年来,在程锦容的精心诊治调理下,宣平帝的身体颇见起色。现在每天都能上朝。不过,不宜太过疲累。因此,不太要紧的政事,都交给了众臣。 程锦容笑着谢了天子恩典。 一旁的梁皇后,也由衷笑道“皇上身体一日好过一日,这都是程太医的功劳。皇上应该重赏程太医才是。” 宣平帝看了程锦容一眼,若有所指地笑道“朕已有打算。” 杜提点患了卒中,已有大半年。不过,宣平帝并未撤去杜提点的官职。也没有提携谁做提点的意思。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提点之位,是为程锦容留着的。 程锦容太过年轻,做太医也没几年。宣平帝这是想拖个三年两载,等程锦容资历勉强够了,便将提点一职给程锦容。 程方一开始还有些念想,这大半年下来,也看明白想明白了。他心里没什么遗憾,暗暗为侄女高兴。 日后,程氏一门三个五品医官,长子程景宏次媳杜氏也都在太医院官署里当差。如此荣耀体面,足以傲立大楚杏林世家。 程家长孙的洗三礼,操办得十分热闹。登门贺喜的女眷如云。杜氏的娘家人也都登了门。 赵氏忙得脚不沾地,却是满面红光,半点都不觉疲累。 丫鬟桂枝笑吟吟地来禀报“启禀夫人,姑奶奶回来了。” 嫁出门的女儿回门,都被称作姑奶奶。不过,程锦宜一大早就回来了。桂枝口中的姑奶奶,说的定是程锦容了。 赵氏心中一喜,亲自相迎。 穿着一袭碧色衣裙的程锦容,含笑而至“恭喜大伯母,喜得金孙。” 赵氏整个人喜气洋洋,拉着程锦容的手笑道“说出来也不怕你笑。我这两日高兴得晚上都睡不着了。” “盼了这么多年,总算盼到孙子了。我现在看景安和他媳妇,怎么看怎么顺眼。” 程锦容莞尔一笑,挽起赵氏的手“二堂嫂以前就和我说过,生了孩子做完月子之后,她就要去太医院官署当差。到时候,大伯母可就要辛苦了。” 赵氏神采奕奕地笑道“我巴不得她再生两三个孩子,我天天照顾孙子孙女也乐意。” 程锦容又是一笑,挽着赵氏的手去看孩子。 杜氏身体康健,怀孕时半点不娇贵自己,一直挺着肚子去当差。到了孕期八个月才告假。生完孩子才第三天,精神体力已经恢复了大半。 程锦容迈步进屋子的时候,杜氏正坐在床榻上,程景安体贴温柔地喂杜氏喝粥。 夫妻两个你侬我侬,情意绵绵。 换了别的婆婆,看到儿子儿媳这般亲近热络,心里说不得要泛酸。 不过,赵氏对此半点不介怀,反而高兴得很,私下里也和程锦容说过几回“我巴不得他们夫妻两个恩爱和睦。家和万事兴,夫妻两个一条心过日子,才能过得好。” 由这样通情达理温和慈爱的婆婆,杜氏的日子别提多滋润好过了。 听到脚步声,杜氏抬头看了过来,面颊略有些臊意,低声对程景安说道“婆婆和锦容来了。” 程景安头也没回,大咧咧地笑道“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可害臊的。来,张嘴,把最后两口喝了。” 杜氏“” 杜氏嗔怪地看了程景安一眼,勺子递到嘴边,只得喝进口中。然后,对赵氏程锦容歉然一笑“相公就是这等性情脾气,你们别见怪。” 程锦容笑着揶揄打趣“二堂兄的脾气,我们都清楚的很。” 程景安脸皮厚,被取笑了也不放在心上。喜滋滋地说道“容堂妹,你还没见过宝哥儿吧我这就让奶娘将宝哥儿抱来。” 很快,奶娘就抱了出生三日的宝哥儿来了。 程锦容一见之下,便心生喜爱。 宝哥儿生得白胖肥硕,两只眼睛乌溜溜的。小小的招风耳,分外可爱。 程锦容从奶娘手中抱过宝哥儿,笑着逗弄了片刻。 初为人父的程景安,看自己的儿子怎么看都好。硬是凑了过来“容堂妹,看我的宝哥儿,是不是生得特别俊” 程锦容忍着笑点头。 程景安一脸骄傲“宝哥儿生得像我,当然俊俏得很。” 杜氏都快听不下去了,连连冲程景安使眼色。程景安收敛了片刻,又开始夸宝哥儿是如何的活泼可爱聪慧伶俐等等。 真不知道才三天的孩子,怎么能看出这么多的优点来。 宝哥儿不一会儿就扯着嗓子哭喊起来。程景安立刻夸赞“瞧瞧我儿子,连哭声都这么响亮。” 众人“” 赵氏忍无可忍,笑着瞪了聒噪的次子一眼“行了,奶娘要给宝哥儿喂奶。你给我出去。” 等程景安被撵走之后,屋子里顿时清静多了。 赵氏无奈地揉了揉额头“这个景安,都是做父亲的人了,还是这等毛躁的性子。” 程锦容正要说话,就听杜氏柔声笑道“儿媳倒是觉得,相公胸无城府,性情率直,不失男子气度。” 得当着儿媳的面,还是别数落儿子了。 大棒槌也有人爱有人疼哪 。 番外之喜讯 过了片刻,程锦宜和贺四郎夫妻也一同回来了。 程锦宜也有了身孕,如今刚过三个月,穿着宽松的衣裙,遮掩住了微微隆起的小腹。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赵氏见了女儿女婿,心里十分欢喜,口中却嗔怪“锦宜有了身孕,要安心养胎。我之前还特意打发人送了口信过去。怎么还是回来了。” 贺四郎这个女婿乖巧嘴甜,立刻笑道“宝哥儿洗三礼的好日子,我们做姑父姑母的,怎么能缺席锦宜的孕期已满三个月,这一胎胎相稳妥得很。岳母就放心吧” 赵氏颇为喜爱嘴甜又俊俏的女婿,乐呵呵地笑了起来“罢了,回都回来了,还能撵你们回去不成。这一日,你好生看顾锦宜。” 贺四郎忙笑着应了。 程锦容每隔五日回府一晚,和程锦宜也时有见面的机会。两人一同坐在杜氏床榻边的椅子上,和杜氏闲话说笑。 宝哥儿被奶娘喂饱之后,又被抱了出来。 程锦宜看着白胖讨喜的小侄儿,喜欢得不得了,转头对贺四郎说道“不知道我肚中的孩子,有没有宝哥儿这样俊俏可爱。” 贺四郎想也不想,立刻接了话茬“这还用说,不管孩子像你还是像我都好看。” 听听这口气,和程景安也差不了多少。 程锦安正巧在此时走了进来,毫不客气地接过话茬“孩子像舅舅。日后外甥外甥女生得像我,一定俊的很。” 众人一同笑了起来。 很快,亲眷女客便陆续登门。 赵氏一人支应不来,程锦宜有孕不能操劳,程锦容就被抓了壮丁,陪着大伯母忙活了大半日。 待女眷们散去,赵氏累得说不出话来。程锦容也觉得嗓子快冒烟了,伸手端了茶碗,将一碗茶水一饮而尽。 程景安在此时悄悄走了过来,冲程锦容连连使眼色。 程锦容心中一动,随二堂兄去了廊檐下说话。 程景安先探头看了看四周,确定周围几米都没人,才低声道“郑家遭了难,一族人都被流放去边关。朱三小姐也随着郑家人去了。你可知道她现在如何了” 程景安口中的朱三小姐,是朱启瑄。 程锦容瞥了程景安一眼“启瑄自有夫婿照顾,你也有妻有子,就别惦记她了。” 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程景安,难得露出怅然唏嘘之色“容堂妹,在你面前,我也没什么可瞒的。鹃妹妹是我妻子,我敬她爱她,处处待她好。她对我也是极好的。我们夫妻感情和睦,宝哥儿又这般俊俏讨喜。我现在没什么可遗憾的。” “如果郑家没有遭难,朱三小姐过着平安富贵的日子,我不会记挂她。” “可现在,她随郑家人吃苦受罪。我这心里反倒时时想起她了。” 少年人的初恋刻骨铭心,想完全忘怀是不可能的。 程锦容神色柔和了几分,轻声说道“二堂兄,你的心思我知道。不过,她的事你还是别过可了。” “各自婚嫁,各自安好吧” “二堂嫂是贤良大度的人。不过,女子再贤良,也有小心眼泛酸的时候。你找我可启瑄的事,要是被二堂嫂知道了” 话还没说完,程景安就打了个激灵,立刻道“你说的对,我不可了。对了,这件事你谁也不说。更不能让鹃妹妹知道。” 又逼着程锦容发个誓。 程锦容哭笑不得,捶了程景安一拳“滚滚滚” 程景安麻溜地接过话茬“好,我这就滚。不过,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程锦容被他缠得头痛,只得应了。程景安松口气,这才回了屋子。抱起肉乎乎的宝哥儿,用力地亲了亲。 容堂妹说得没错。 各自婚假,各自安好。 他有娇妻爱儿,此生足矣。 直到傍晚,程锦容才回宫。 程锦容刚踏进保和殿,就见贺祈笑着走了过来。 有什么事,令贺祈这般喜形于色 程锦容心里有些诧异,走上前,低声笑可“有什么好事么” 贺祈眨眨眼,冲程锦容咧嘴一笑“确实有一桩喜讯。你先进殿为皇上请脉吧等你忙完了,我再细细告诉你。” 最讨厌被人卖关子调胃口了。 程锦容笑着飞了一个白眼过去。脚步未停,先进殿给帝后请安,然后为宣平帝请脉施针。 忙完后,天已经黑了。 程锦容回了屋子,两个宫人燃起了宫灯,又从御膳房领了食盒来。 程锦容身为太医,衣食当然不会差。梁皇后接管宫务后,特意叮嘱过御膳房内侍总管,程锦容一日三餐比以前还要丰盛一些。 四层高的食盒里,有六道菜肴,三荤三素,热腾腾地散发着香气,另有羹汤米饭面点。两个人吃都吃不完。 门扣扣敲了两声。 程锦容嘴角微扬,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果然是贺祈。 夫妻两人同在御前当差,白日时有相见的机会。晚膳时,贺祈也三不五时地溜过来。 说起来,这事不太合宫中规矩。不过,连宣平帝都默许了,谁也不会多嘴饶舌。梁皇后知道此事后,还特意吩咐御膳房多备些饭菜。 贺祈刚坐下,程锦容便张口追可“快些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喜讯” 贺祈没再卖关子,低声笑道“岳父令人送了喜信进京,岳母有喜了。” 果然是一桩大喜事。 程锦容眼睛一亮,目中满是喜悦“信在何处” 贺祈从怀中取出信。这封信被他放在怀中小半日,信封被捂得温热。程锦容迅疾将信接过拆开,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程望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锦容,见信安好。” “慧娘前几日呕吐不适,我为她诊脉,脉象虽浅,却是喜脉无疑。我人已中年,又将为人父,心中十分喜悦开怀。想来,你知道这件喜事,也一定欢喜。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慧娘的孕期也该两个多月了” 程望的喜悦,似透过浓黑的墨迹飞舞出来。 程锦容扬起嘴角,笑了起来,继续往下看信。 番外之姻缘(一) “慧娘贤惠又体贴,随我到了边关后,住在两进的小院子里,衣食远不如前,却从不嫌清苦。” “如今她有了身孕,我想着,应该买一处大一些的宅子,最好离中军的军营近一些。说来惭愧,我当差多年,却没什么积蓄。没想到,岳父早已悄然令人买了一处三进的宅子。慧娘一直不肯让我知晓,怕我心中芥蒂” 卢将军就这么一个爱女。卢慧娘随程望远嫁至边关,卢将军心中惦记女儿,悄悄买了一处好宅子,给女儿做嫁妆。 卢慧娘唯恐程望心中有“吃软饭”的不快,从未提过此事。这几个月里,就住在程望置买的小宅子里。 直到程望为了换大宅子发愁,卢慧娘才小心翼翼地此事说了出来“你若是不愿住,另外买一处宅子也无妨。总之,我都听你的。” 程望看着卢慧娘谨慎小心的样子,心里既感动又自责。他伸手搂住新婚妻子,温声低语“慧娘,你嫁给我这个穷酸鳏夫,实在是委屈你了。” “既是岳父为你买的宅子,我们一并搬进去就是。以后,有什么事,你只管和我说。我们是夫妻,也是这世间最亲近的人。大可以坦诚相对,无需隐瞒。更不必担心我为此事不高兴。” “是我这个做夫婿的惭愧才是。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对你更好一些。不然,如何对得住你的一片心意。” 性情坚韧刚强的卢慧娘,听到这一番温柔细语,顿时红了眼眶。 她将头依偎在夫婿的胸膛上,轻声说道“你对我这么好,我现在已经很幸福很知足了。” 这一段小插曲,程望没好意思写得太详细,只在信里寥寥几句。 程锦容看完信,身心舒畅,将信递给贺祈“你也来看看。” 贺祈接过信 迅速看了起来。看完后笑道“岳父和岳母琴瑟和鸣 颇为恩爱。现在岳母也有了身孕,你也该彻底放心了。” 是啊 有温柔的妻子相伴 很快还会有活泼可爱的孩子出世 亲爹程望再也不孤单了。 程锦容微微笑了起来。 宝哥儿满月这一天,贺祈和程锦容领着阿圆阿满一同前去贺喜。 阿圆阿满快两周岁了 淘气好动,精力旺盛。根本不肯让亲爹亲娘抱着 挣脱开怀抱后 兄弟两个乐颠颠地四处跑动。 程锦容忙嗔道“阿圆,阿满,你们别乱跑。” 两个淘气包平日最听亲娘的话,可今日程家宾朋满座 人多热闹。兄弟两个就如飞出笼的一双小鸟 跑动玩闹笑声咯咯,别提多开心了。哪里还听得见亲娘的呼唤。 贺祈面色微沉“阿圆,阿满,别跑了,立刻回来。” 阿圆和阿满对视一眼 装着没听见,小胖手拉着小胖手 很快跑远了。 贺祈“” 在外威风凛凛无人不敬畏的御前侍卫统领兼平国公世子,今日在一双儿子面前吃了瘪。众人看着有趣 纷纷出言打趣。 贺祈无奈地揉了揉鼻子。 程锦容也觉好笑,悄声说道“阿圆阿满仗着曾祖母疼宠 在贺府就像一对小霸王。再这么下去 可不得了 得好生管教才行。” 贺祈十日休沐一回,她这个亲娘五日回府一晚。陪伴孩子的时间着实是太少了。有太夫人惯着,有紫苏甘草她们细心照料兼宠着,阿圆阿满都淘气得能上天。 贺祈低声道“你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可我们两个都忙着当差,哪里有空管教。祖母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老人家最疼孩子。你想管教孩子,可别让她看见才行。”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无奈苦笑。 过了片刻,贺祈又安慰程锦容“你也别太焦虑心急。我也是自小在祖母身边长大的,还不是一样安然长大,又英俊又出众” 臭不要脸 程锦容笑着啐了他一口。 贺祈说着也笑了起来“他们现在还小,等再过几年,我们离京去边关。将他们兄弟也带上。我们亲自管教他们兄弟有我在,保准他们两个老实安分听话” 一边说,一边将手指捏得咔咔作响。 程锦容“” 远处玩耍嬉闹的阿圆阿满,忽然同时打了个寒颤。 “大哥,我冷。”阿满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 阿圆说话就麻溜多了“我也冷,走,我们去晒太阳。” 这一对俊俏可爱的淘气包,着实抢了宝哥儿不少风头。一来宝哥儿还小,阿圆阿满都是会说话的小人了。二来,冲着贺祈程锦容夫妻两人的身份圣眷,前来示好套近乎的也大有人在。 也因此,程景安对此颇有些不满,在妻子杜氏面前嘀咕了一通“今日是我们宝哥儿的满月,他们这一个个的都围着阿圆阿满转。” 杜氏好气又好笑,瞪了程景安一眼“这等话可不能乱说。姑爷和锦容都在御前当差,平日想见一面都难。今日夫妻两个一同告假前来贺喜,可见对我们的宝哥儿是多么看重。你说这等话,也不嫌亏心。” 程景安摸了摸鼻子,不吭声了。 满月宴散后,程锦容和杜氏作别,又和大伯母赵氏话别。 赵氏今日春风满面,满眼喜色。握着程锦容的手乐呵呵地笑个不停。程锦容笑着打趣“宝哥儿都满月了,大伯母还没从欢喜中缓过劲来。” 赵氏咧嘴笑道“我现在每天吃饭饭香,睡得更是香甜,再忙都不觉得累。这都是宝哥儿的功劳。” 众人笑成了一片。 赵氏亲自送程锦容出府,在程锦容耳边低语了几句。 程锦容既惊又喜“大伯母说的是真的” 怪不得大伯母这般开怀,原来是这样的大喜事。 赵氏满心舒畅,笑得两眼眯成了一条缝“这等事,我怎么能乱说。千真万确,叶家已经给了回音。” “我原先也没敢想,是景宏自己张口说要去提亲。我这才仗着胆子请了官媒。想着最多就是被轻慢羞辱几句。万万没想到,叶家竟然应了。” 番外之姻缘(二) 叶轻云和程锦容同龄,今年二十有一。 这个年龄待字闺中,确实是老姑娘了。 靖国公至今想起裴璋,都要骂上几句,心里才觉痛快。他深恨自己当日有眼无珠,应下裴家的亲事。结果,害得孙女的终身蹉跎至今。 当然了,做老姑娘也比跟着裴璋去岭南好得多。岭南那地方,山多湿热,虫蚁太多,又穷得很。两相比较,还是将孙女养在府里算了。 至于叶轻云自己,根本没有嫁不出去的阴郁,每天悠闲自得,日日习武练剑,偶尔还骑马出府转转 所以说,叶轻云嫁不出去,也不能全怪裴璋退亲。 这么一个和普通闺秀截然不同的名门贵女,又骄傲又蛮横,不会女红也就罢了,还整日舞刀弄枪。这要是娶回去了,谁能吃得消这样的儿媳 叶家上下提起她的亲事,一个个唏嘘感怀,或是愁眉苦脸。 叶轻云自己坦然得很,照例穿着她最喜欢的红衣红裙,骑着骏马带着宝刀出府。偶尔还会做些打抱不平的事。 这一日也巧,独自出府的叶轻云,遇到了一个偷东西的蟊贼。那个小贼偷了一个妇人的银袋子,那妇人追不上蟊贼,坐在街边嚎啕痛哭。 叶轻云眼睛一眯,轻身一跃下了骏马,快步追上了蟊贼,将那个十几岁的小贼痛揍了一顿。 那个小贼被揍得眼泪鼻涕一把,哭爹喊娘地求饶“饶命啊姑娘我也是饿得没办法,这才仗着胆子偷了一回。以后我再也不敢了求姑娘饶命” 叶轻云毫不手软,将小贼揍得鼻青脸肿满脸鲜血。然后将银袋子还给了感激涕零的妇人。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将小贼送去衙门。 围在一旁看热闹的人群里,忽地走出一个青年男子“叶姑娘,这个小贼交给我,我送去衙门吧” 这个声音好耳熟啊 叶轻云眉头一挑,看了过去。 青年男子年约二十四五岁,身着低等医官的绿色官服,长身玉立,面容俊朗。一双沉稳的黑眸,定定地看着她。 “程医官,原来是你。”叶轻云一眼认出了程景宏,笑着打了个招呼。一边用力踩了下去,想偷偷爬走的小贼被踩住了左手,用力惨呼一声。 围观百姓o 这位叶姑娘,确实仗义,也好生彪悍 程景宏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温声道“这个蟊贼偷银子,确实可恶。不过,还是得送去衙门处置。叶姑娘再这么打下去,反而不妥。不如将他交给我吧我替他稍微疗伤包扎,再送去衙门。” 偷几两碎银,最多坐个一年半载的大牢。倒是叶轻云这一顿暴揍,足够小贼受的了。 叶轻云的脾气嘛,在喜欢她的人眼中看来是真性情率直。在普通人看来,就是个暴脾气,等闲人吃不消。 当然,在程景宏的眼中,是千好万好无一处不好。 叶轻云也不忸怩,爽快地应了。 机灵的陈皮早已租了一辆简易马车来,将哀嚎不已的小贼拖到了马车上。这等外伤,也无需程景宏出手了,陈皮一个人便足以应付。 叶轻云闲着无事,骑着骏马随着程景宏一同去了衙门。 这一段同行的时光,对默默倾慕了叶轻云多年的程景宏来说,便如天降的幸福时光。他坐在马车里,目光静静地落在红衣少女神采飞扬的俏脸上。 真愿时光就此停驻。 陈皮最清楚主子的心思。 这些年,程景宏一直不肯成亲,只因他心中已经有了一轮明月。别的女子,再入不了他的眼他的心。 以前公子是高攀不起叶家嫡女。可现在,程家一门三个圣眷浓厚的医官,门第比以前显赫了许多。叶姑娘又是个无人问津的老姑娘。说不定,就是一门好姻缘。 陈皮心思活络,有心为主子制造机会,到了衙门外,独自将小贼拖了进去。 程景宏和叶轻云在衙门外等候,也有了独处说几句话的机会。 “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叶轻云随口笑道。 程景宏目光柔和“是,以前叶公子一受伤就会请我去看诊。这两年,叶公子几乎没再请我出诊了。” 主要是因为叶凌云娶了媳妇周氏后,就不太肯和亲姐姐比试了。理由是他被揍得鼻青脸肿,媳妇会心疼。 叶轻云被肉麻得快吐出来了,也就很少揍他不对,是很少和他比试过招了。 如此一来,程景宏也没了出入靖国公府的机会。 上一次见叶轻云,还是几个月前的事。 叶凌云的儿子受了些风寒,周氏便写了出诊的帖子送去太医院,请了程景宏登门。 程景宏医术精湛,各科都通,小儿病症也会治。而且,他存了私心,每次叶家有请出诊的帖子,都是他接的帖子。为的不过是多见叶轻云一面。 对叶轻云来说,和程景宏闲话也是件愉快的事。 因为一直待字闺中,众人看她的目光里总有些奇奇怪怪,或怜悯或轻蔑,都令人厌烦。唯有程景宏,每次见他都是这副平静温和的模样,目光也从无异样。 这让叶轻云心中愉悦,也乐意和他说话“程医官,你生得俊朗,性子又好,为何一直不娶媳妇” 这是对着朋友才会有的随意口吻。 程景宏心头热流涌动,面上依旧镇定“我潜心钻研医术一心当差,无心也不想成亲。家中父母都很开明,见我不肯,便也不再催我了。” 叶轻云很有共鸣,低声道“我也觉得一个人过得自由自在,根本不想嫁人。可惜,在大家伙眼里,女子到了二十一岁还不嫁人,就是没人要的老姑娘。一个个都用同情的目光看我。实在令我气闷。” “我的母亲更是因此时常抹泪。我心里闷得很,这才时常骑马出府。” “在大家眼底,我就是离经叛道的女子。” 说到最后一句,到底露出了几分落寞颓丧。 谁也不乐意天天被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 程景宏凝视着叶轻云,低声道“我觉得你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