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在挂机》 分卷阅读1 第一章:邱月入宫 春日细雨轻柔得带了点羞怯,落在秀女们锦缎织就的衣衫上,如同充满怜爱的抚慰。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们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还未长开的身段拘谨着,雏鸟样跟着教习嬷嬷穿过一道道宫门。每有少女脚步蹒跚乱了仪态,不小心将绣鞋或衣袖探出队伍,就会有随队的嬷嬷将之请出秀女的队伍,遣送回家。 宫门九重,身上的衣饰厚重繁复,即使是从小按宫中规矩教养的官家小姐有不少都暗中松了肩背上的劲,试图混在队伍中避过嬷嬷的利眼。 这时候便可看出秀女们背后各家的人脉作风。 没打点的,第一批被请走;没打点好的,也就晚一会儿的事;打点好但实在不堪造就的,得看最后留下的人数多少,结局往往在嬷嬷一念之间。 当然,也有实打实按着规矩走的秀女,但能坚持到最后的太少,多半得累晕在半途。 忽而,几个穿蓝绿圆领窄袖衫子的太监出现在队伍旁。 他们都带着黑色的纱帽,脸皮白净,神情肃穆,乍一看竟似长了一个模样。 为首的一个,怀抱白马尾尘尾,眼长而窄,腰间挂白玉牌,上书“尚宝”二字,是尚宝监的太监。 领队的嬷嬷长眉一压,比门板还硬实的背脊软和下来,好生和气地迎上去:“不知公公有什么事?” 韩伟皮笑肉不笑地道:“底下人办错了事,竟把葛公公未过门的夫人的名字也写在了今年的秀女单子上。公公派小的来找找,找到了带回府里,免得把笑话闹到皇上面前去。” 嬷嬷面露难色,暗中瞥一眼韩伟的鞋面儿上的图样,才应声道:“敢问葛夫人名讳,婢子好寻册找人。” “姓邱名月,京城富户邱列之女。” 秀女三年一选,宫中嬷嬷分工明确,将这“盛事”安排得井井有条,没一会儿就找到排在第三队末尾的美丽女子。 这邱月能劳动葛公公硬生生将其从秀女名单上拔了去,姿容自然不俗——檀口娥眉,是当今圣上最爱的长相,穿一身桃红薄衫,腰间绑紫红绣花腰带,更显得身段婀娜,在一群还青涩的小姑娘中尤为出挑。 这等女子到了皇上眼前,绝没有被刷下去的可能。 可宫门九重,她们才过了第三道门,离皇上远着呢。 嬷嬷二话没说就拿炭笔把邱月的名字从单子上划去,作仪态不良算。 邱月脸色惨白,身子微微发抖。她连宫门都过了几重了,眼看就要飞上枝头变凤凰,骤然被打回原形,哪里能甘心? 她不动,自有小黄门来拉。 邱月最后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第四道宫门,长叹一声,终究软了腰肢,没有挣扎。 已是山穷水尽,逃能逃到哪里去? 尚宝监在二十四衙门中屈居中流,但架不住主管的葛公公跟脚硬实。那是从小伺候皇上的老人儿,十监中最四平八稳,隐然有些孤臣的意思,常人很难和他扯上关系。 这不说明他势力不大,正相反,因他举棋不定,引得各方势力都上赶着讨好拉拢。 葛公公住福寿宫,韩伟带着邱月抄近路也要走小半个时辰,就这小半个时辰,又出了波折。 迎面来了好大的仪仗,韩伟遥遥瞅见,立刻带着邱月止步避让。 十余人,男的个个穿孔雀蓝圆领窄袖衫,女的容貌昳丽,春衫透薄,行走间发上腰间的配饰叮咚作响。众人围着一床榻大小的梨木步辇,上坐一伟岸男子,龙袍上的绣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是皇上! 邱月眼睛骤然一亮,娇弱的躯体里骤然生出一股力量,居然一把推开隐隐将自己包围的黄门,向步辇冲去,口中呼道:“民女有冤,求皇上做主!” 皇上自幼长于冷宫,成年后还不及出宫建府就被派往战场,也是在那里,他咸鱼翻身,不仅数次逃过必死之局,之后更兵逼京城,迫得自己兄长传位自杀,一跃化龙。 所以现在,他喝最香醇的美酒,睡最美丽的女人,唯独,住不惯这金碧辉煌的皇宫。闲暇时就爱让太监们抬着自己,在宫里瞎转悠。 他不止一次对周围人抱怨,头顶的土石太大太重,碍着他的眼。 头一眼瞅见明艳照人的邱月,皇上先压了压眉毛,挥挥手让抬辇的太监把自己抬过去。 韩伟临危不乱,见事已至此,也不阻止邱月嚷嚷,一边暗中招呼小黄门向葛公公报信,一边快步迎上皇上仪仗,坦然请安:“皇上吉祥。” “是小韩子啊。”皇上一手支颔,盘腿坐在绣满云纹的苍蓝锦被上,神态慵懒,“昏晓可好?” 他五官粗犷而威严,尤其两道又黑又浓的剑眉和下巴上黝黑发亮的一把美髯,哪怕静静坐着,都如虎踞龙盘,天生一股子傲视众生的霸气。 “皇上,民女……” 邱月跪在地上急急开口,却被皇上身边一个圆脸太监打断:“大胆贱民,皇上面前哪有你说话的分!” 邱月被他吓得怔住,再看眼前仪仗威严,气度斐然,皇帝倦倚如天上神人,不由喉舌僵硬,吐不出话来。一鼓作气,再而衰,她胸中激荡已久的那口气散了,想起自己的胆大妄为,跪在地上簌簌发抖。 韩伟不慌不忙,带着笑道:“回皇上的话,师傅一切都好,就是这些日子偶感风寒,吃什么都没味儿。” 葛公公全名葛昏晓,打小身子骨就差。当年皇上被太上皇派往边境,十监中的老人儿除了留在宫中照顾太后的现御用监王吉王公公,只有他因病错失了与皇上同甘共苦的机会。很有一部分人暗地里念叨,葛昏晓如今这中不溜秋的地位,都是病害的。 皇上摇头笑道:“那小子肯定是看着现在春天了,百花齐放,也不试试冷暖就把袄子脱了。” 韩伟一个激灵! 却听皇上接着道:“昨个皇后送来的酸枣糕不错,胖子你去皇后宫里要些,给昏晓送去。” 方才训斥邱月的圆脸太监笑着应了。 他也是十监之一,陈胖子,身为大内总管,专门贴身伺候皇上。 只听方才几句话,陈胖子就知道,葛昏晓比自己之前想的还要重要。 且不说皇上看见邱月的面相体态,立刻就猜到是葛昏晓起了色心,可见主仆了解颇深。最要紧的是,皇上接下来的敲打只有轻飘飘一句,赏赐却是直接通过他从皇后手里讨。 今天他从承乾宫到坤宁宫,再到葛昏晓住的福寿殿,一圈跑下来,宫里恐怕没人不知道 分卷阅读2 葛公公盛宠正浓了。 “你,”皇上一指跪在地上的邱月,“有事吗?” 邱月哪里知道宫里的弯弯绕绕,听见皇上终于问起自己,深吸一口气,稍稍镇定,哑声道:“民女邱月,本是今年入宫的秀女,正过宫门,这位公公就突然出来要带民女去见葛公公,说,说……葛公公有意纳了民女。求皇上给民女做主!” 她待选时专门塞钱问过嬷嬷,皇上最讨厌女子哭哭啼啼纠缠不清,故而答话时但求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 “她利欲熏心,诬陷公公!”韩伟闻言“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指着邱月愤慨道,“皇上有所不知,这邱月急着攀龙附凤,不顾父母之命,自己让丫鬟在选秀名单上画了押。邱月之母却舍不得女儿出嫁,求到公公面前。公公不忍她们母女分离,心软答应了,这才派小的赶在邱月进宫之前把她带出去。公公完全是一片好心,竟被贱人这般诬陷,皇上明察啊!” 邱月怒道:“我爹爹早被你们打入大牢,母亲怎会去求你?” “邱列窝藏朝廷钦犯,罪有应得。他膝下只得邱月一女,邱母有意令邱月招婿延续邱家香火,自然不愿意让她进宫待选。” 有理有据,即使皇上招来邱母对峙,他都不惧——邱母早已屈服,愿用女儿换丈夫一命。 邱月慌了,她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把谎话说得那么天衣无缝!她红眼道:“明明是你派人威胁母亲,若不将我嫁给葛公公,就让我父亲死在牢里!” 韩伟眼睛一亮,道:“皇上,此女先前还说奴才‘突然’把她从秀女队伍里带走,现在又说奴才早有逼迫之举,前后矛盾,可见全是信口雌黄,不足为信。” 邱月俏脸通红,她之前只想坐实葛昏晓从皇上手里抢人的罪名,竟被韩伟捉了把柄! 陈胖子趁机尖声道:“大胆刁民,竟敢欺君!” 紧要关头,邱月双目含泪,仰起脸望着歪坐辇上的九五之尊,凄然拜道:“皇上明鉴!” 楚楚可怜的少女,面容娇艳得像早春的娇花,趴伏在地更显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段。她年纪比旁的秀女大了些,却更具风情,秀气的眉眼间藏着几分狠意,几分经过磨砺才炼得出来的刚毅。 一看就是个经过事儿的姑娘。 皇上打量着她,似乎在权衡,权衡她的美貌是否值得让自己降罪于从小陪伴自己的葛昏晓。 第二章:葛昏晓的系统 皇上打量着她,似乎在权衡,权衡她的美貌是否值得让自己降罪于从小陪伴自己的葛昏晓。 他了解葛昏晓,没人会不了解一个与自己朝夕相对十余年的人。 在冷宫里,葛昏晓是唯一一个恪守奴才本分的奴才,而他,则是冷宫里唯一一个主子。 皇上记得每个可能让葛昏晓生病的季节,因为儿时葛昏晓一生病,就意味着他必须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澡、自己梳头,甚至自己用小炉子慢慢热早就冷掉的饭菜。 当他接到前线监军的旨意,葛昏晓也是第一个退缩的人——那不是容易生病的季节,葛昏晓却能让自己病得连床都下不来,其心可诛! 但那时候的皇上没想到这点,他天真的以为葛哥哥是真的病了。 那天晚上他给御膳房的小太监说了一个下午的好话,才讨得半锅贵人剩下的燕窝,想带回去给葛昏晓补身子。捧着锅子转身时,他清晰地听见御膳房的小太监跟同伴炫耀,他这个皇子如何在一个公公面前低声下气、吹捧逢迎。 当时他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把锅子藏在怀里匆匆往葛昏晓的住所跑。 他想告诉葛昏晓,他对他多么多么好,以后他们主仆一心,定要坐上皇位,给那些看不起他们的人点颜色瞧瞧! 但葛昏晓不在房里。 皇上的第一反应就是主管太监嫌葛昏晓身上有病气,把人赶出去自生自灭。 太监的命不值钱,值钱的是他们的主子。而那时候的他,没有价值。 他火急火燎的满皇宫找人,怀里的燕窝忘了放下,真切的感觉到那东西一点点变凉,把心都冻得快碎掉了。 他不敢想象,没有葛昏晓,他会变成什么样。 好在,事实证明,没有葛昏晓,他依旧当了皇帝。 甚至多亏了那天葛昏晓在御花园的假山里和宫女私会,皇上才醒悟,他除了身份,一无所有。 那天的小宫女和邱月一样,柳叶眉,瓜子脸,胸大腰细,浑身上下一股子骚气。 太过讨厌,所以“喜欢”,一个个都关进宫里,锦衣玉食,明争暗斗,和他当年一样,一无所有! “邱月封美人,葛昏晓……”皇上皱起眉毛,声音拖得很长,一字一字都像在喉咙里绕了几圈才吐出来,“朕不打他板子,打一板子他能病半个月;朕也不扣他俸禄,他不在乎这些;朕罚他代胖子的班,一个月,累昏了醒过来继续干,把一个月干满为止。” 韩伟大急:“皇上三思,公公这些年身体愈发虚弱,太医说……” “闭嘴!”皇上一拍座椅,新仇旧怨齐上心头,眼睛都气红了,怒吼道,“连本分都尽不到的奴才,朕要他作甚?!” 装病玩女人,他还准备这么骗他一辈子吗?! “皇上息怒!”宫人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皇上看着地上一个个黑脑袋,大声喘着气,差点直接下令把葛昏晓拖出去斩了。 那个该死的病鬼! 背叛了他,背叛了至高无上的皇帝,居然还活得好好的,现在都敢抢他的女人了,当真该死! “滚!” …… 韩伟回到福寿宫,看见头顶上的描金匾额,忽然想起自己刚被分到这儿的时候,前辈太监充满自豪地告诉他,这福寿宫,是皇上亲口赐给葛公公住的,连司礼监的公公都没这荣耀。 那年皇上刚登基,得知宫里还有个“福寿宫”,而且住里头的人当真多福多寿后,立刻就让陈胖子把原先住里头的嫔妃赶出来,转赐给了葛公公——只因为皇上觉得咱公公缺福寿。 韩伟长叹一声,笼着袖子跨过门槛。 上一刻还惦记着送酸枣糕呢,这会儿就要命了,伴君如伴虎,半点不虚。 他对殷勤凑上来的小黄门摆摆手,赶走他们,垂头丧气去见葛公公。 还没走出福寿宫的长廊,韩伟忽然闻到一阵饭菜香气,回头一看,眼睛一亮:“小的见过苏姑姑。” 那小宫女穿着规规矩矩的宫女衣裙,梳着老老实实的统一发式,瓜子脸尚 分卷阅读3 算清秀,混在宫里上千宫女堆里绝对找不出人来,唯独,发髻上插了一支白玉簪。 低调,但别致,是葛公公亲自从一堆金银玉器里挑出来的。 苏莺歌紧闭着嘴巴,指指自己臂弯里的食盒,下巴朝葛公公书房的方向歪了歪。 韩伟有点儿为难,思忖着道:“姑姑,公公晚上要去承乾殿伺候皇上。” 苏莺歌一愣,很快点点头,把食盒捧给韩伟。 “是莺歌来了?进来吧。” 那声音从书房里传来,沙哑异常,像两块砂纸磨蹭在一块儿发出让人牙酸的声响。 准是公公闻见饭菜香了。 苏莺歌放下手,和韩伟走进书房。 书房里不算亮堂,也不昏暗,葛昏晓就倚靠在石柱上,捧着一卷书册仰头发呆,隽永的面孔就藏在这半明半暗中,看不真切。 他只穿了件白色中衣,病骨支离裹在白色绢布中,如山石嶙峋,白衣黑发更添了不食人间烟火的浩渺之意,比起皇上戏称的病鬼,更像水墨画里的精怪。 “师傅,”韩伟“噗通”一声跪下,低声道,“小的把事儿办砸了。” 葛昏晓放下书走到两人面前,高高瘦瘦的一个人,竹竿也似,青白的脸,黝黑的眼,唯独鼻根上两抹浅红,是拧鼻沫子拧破了皮。 他早得到消息,毫不惊讶。 “起来吧,此事与你无关,是我太草率了。”他叹息道,“邱列得罪了司礼监,我本以为此时拿下邱月多少算和司礼监扯上了点关系,没想到那小妮子本事不错,竟真混进了秀女队伍。” 韩伟站起来,机灵道:“师傅,依小的看,皇上未必有多喜欢她,只是和您怄气罢了。今年入宫的秀女个个出挑,邱月未必能风光多久。” “她风光多久和我有关系吗?”葛昏晓掩住嘴咳嗽几声,苏莺歌连忙放下食盒送上手帕。葛昏晓接过了继续道,“我是皇上的一块心病,不发作的时候自然相安无事,还有几分血肉相连的亲近,发作起来……这些年你也看见了,福寿宫的俸禄都罚到五年后了。如今再多一个能给皇上吹枕头风的敌人,难办啊!” “师傅谦虚,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皇宫里几千号人,皇上最惦记的还是您。”韩伟奉承道。 隔三差五的罚,也隔三差五的赏。皇上是罚了福寿宫的俸禄,但没多久见葛昏晓衣衫微旧、配饰减少,又赐了好几百两雪花银子。 念念不忘,反复无常,正说明是骨肉相连,割舍不下。 葛公公再叹一声,在苏莺歌的搀扶下坐到凳子上,望着亮堂堂的窗户纸,发起呆来。 这窗户纸也是皇上亲赐的,宫里只得十七匹,比寻常窗户纸薄好几倍,薄纱绣满了月白暗纹,透过光时好像那些鱼儿鸟儿都在发光一样。 韩伟习惯了公公时不时神游物外,苏莺歌本是哑女,两人颔首低眉站在一旁,半点声息都没有。 他们不知道,葛昏晓眼前看着的,早不是窗户纸,而是几个数字。 张妄好感度:六十五。 张妄是皇上的名讳。 还在冷宫的时候,张妄对他的好感度一度达到了八十五以上,当时张妄对他这个奴仆那是百依百顺;后来他装病留京,好感度暴跌到四十几;好在大概是在外头四面楚歌,让张妄不时想起他的好来,等张妄登基,好感度总还维持在七十以上,可保安康。 但自从张妄登上帝位,身边机灵体贴的能人越来越多,葛昏晓又懒得往他跟前凑,好感度便降得快升得慢了。 葛昏晓的这个系统用处不大,主要有四个功能:显示好感度、挂机和……让所有人相信他是个太监。 他试过,哪怕与人欢好,那人也会坚定地相信他是个没种的,还能自己找出各种理由坚定这个信念。 所以葛昏晓在冷宫里的时候其实也没对张妄多好,就是设定了小太监每日需要完成的任务,系统自动挂机而已。他也没想到,挂机的自己在所有人都偷懒耍滑的情况下,居然意外的出挑,直接被皇帝记挂了这么久。 第三章:皇上很闲 皇上住的地方叫奉天宫,奉天承运,威、福兼备。 这座宫殿高大、巍峨,为承接天赐,一根根青铜描金立柱都极大,屋顶厚得像把大地顶在了头顶上,黑色的瓦片一丝阳光都透不过去。 夕阳西下,奉天宫的主人站在福寿宫匾额下一样,站在奉天宫前头,抬头望那三个龙飞凤舞的字。 橙红的光从宫殿的黑瓦片上照过来,刺着他的脸,为背影镀上金光,光耀了龙袍上的九尾金龙。 “无聊。”他拧起眉毛,对着奉天殿啐一口,转身从小黄门手里抢过大氅,刚准备披上,一看,又是黑,又是龙! 一甩手扔在地上,仍气不过,狠狠踩在那瞪人的龙目上,两脚一用力,栩栩如生的金龙断成两截。 张妄不笨,不痴,马上皇帝也要权衡局势、筹谋算计的,他能以绝对劣势自诸多兄弟中脱颖而出,算得上天纵奇才。 但一坐上皇位,他就开始迷茫。 他成了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边境异族扫荡殆尽,好像所有野望都在一夕之间达到了,没有了奋斗目标。 大臣们的奏折发给司礼监,吃喝玩乐疯过一段时间也腻了,膝下几个小皇子年岁还小,看不到诸子夺位的好戏。 刚过而立的张妄坐在冷硬的龙椅上,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好个高高在上的废物摆设! 他仔细想了下,依然不后悔夺位,他只后悔把夺位这件伟大而有趣的事情做得太干脆利落。 他宁可继续提心吊胆、辛苦钻营,让“夺位”占据自己生命大一大部分,而不像现在,正值壮年,只余下混吃等死。 比起小人,混吃等死更可耻,因为没有希望。 臣子说他应该勤政,把国家建立得更好名垂青史。 可他觉得累死累活就为个生后名,比混吃等死更蠢。 他当上皇帝只为“享乐”,从没人教过他“勤政”。 然后……他想到了葛昏晓。 张妄一生打倒了无数敌人,有的俯首认输,有的长眠地底,唯有葛昏晓,爱恨交织,难以拿捏。 他要他臣服。 不是跪拜,不是服侍,不是敬畏,连张妄自己都不知道他想要葛昏晓如何臣服,反正他是皇上了,他要他臣服! “皇上,思敏宫里木兰花开得正好。”陈胖子不知何时让小太监重拿了件大红的对襟氅衣,纹样是紫色蝙 分卷阅读4 蝠纹,见皇上眼神落在上头没有怒意,才小心给他披上。 “蝠”通“福”,宫里正有个极缺福的。 张妄皱眉道:“葛昏晓呢?” 陈胖子道:“葛公公多年没有贴身伺候皇上了,心中惶恐,正抓着小鹿子问皇上的喜好呢。” 张妄眉宇微微舒展,道:“哼,那病鬼笨手笨脚的,朕还真指望他伺候吗?” 他就别扭,瞅见那病鬼生气,不瞅见依旧生气;知道病鬼生病他就怀疑是装的,知道病鬼没病又想那人马上就得病。 陈胖子奉承道:“皇上大度,不计较葛公公粗苯。” “可不是朕大度。想当年,他……”张妄忽然一挑眉毛,昂起下巴大声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过来!” 陈胖子顺着皇上的视线望去,只瞧见一抹孔雀蓝的人影,传说皇上在战场上神箭无敌,这目力真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葛昏晓本准备耗到晚上再去张妄跟前挂机,没想到不过从奉天殿前头走一遭都能碰上,忙奔过来行礼:“葛昏晓拜见皇上。” 他弯了弯腰,高瘦的躯干像根弯曲的墨竹。 “胖子,咱接下来是怎个程序?”张妄立马想给葛昏晓找点事做。 陈胖子想了想,实在想不到皇上接下来除了到处溜达还能做啥。他瞥见韩伟手里的食盒,眼睛一亮:“该准备晚膳了。” 葛昏晓嘴角微抽,他真不该未雨绸缪的自带晚膳。 果然,张妄也不管葛昏晓会不会,直接指派他去做饭,还下令,谁敢帮手,一律乱棍打死。 圣旨下达完毕,他就兴冲冲地坐在了奉天宫的偏殿里,专心致志等一顿绝对不可能好吃的御膳。 葛昏晓自己不会做饭,挂机倒是能挂出来,但厨艺也并不出彩。 他的系统唯一出彩的能力就是帮他装太监——曾有个女人生了他的孩子,还道是自己不知何时着了采花贼的道,差点把孩子掐死。 简直听者落泪,闻者伤心。 所以葛昏晓从来就没想过离开皇宫。有系统在,出了宫他依旧是太监,反而要还为生计烦神。而且皇宫里总是不缺干净美丽的女子,她们也不求什么,只当找个假男人互相排解寂寞。 皇上吃了几口葛昏晓做的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吃完让胖子全部倒掉、挖坑埋掉,“免得毒死了哪条无辜狗”。 这是皇上亲口把自己和狗比了。 感受到陈胖子若有若无的打量,葛昏晓觉得自己比那条绝对不会被毒死的狗还无辜。他只想在宫里安安静静的享受富贵荣华、温香暖玉,真没想往皇帝陛下身边凑。 哪怕皇上的好感度升到一百,至多让他权倾天下,累死累活,还不如留在皇宫里混吃等死。 君不见自古权臣多惨死,不如吃喝玩乐当太监。 …… 奉天宫的宫烛短且粗,焦黄色细细雕了龙凤纹样,被青铜鸟兽灯台捧着,默然彰显着本朝盛世。 张妄半长头发披散着躺在榻上,怀里抱一个大棉絮枕头,闭眼听陈胖子给他念话本。 待听到一句“血染征袍透红甲,当阳谁敢与争锋! 古来冲阵扶幼主,只有常山赵子龙”,他浓眉一动,道,“你下去,换病鬼念。” 葛昏晓正坐在长案前看书,身姿挺秀,神态端正,唯独……看的是一本香艳野史。 同样消磨,皇上和太监毕竟不同。 他起身自陈胖子手里接过话本,站在皇上榻前诵读,语调四平八稳,远不如陈胖子抑扬顿挫,精彩纷呈。 张妄翻了个身背对葛昏晓,片刻后又翻个身,睁开眼道:“宫里就没粗嗓子还会念书的吗?” 葛昏晓看着又开始往下降的好感度,神色不动,行礼道:“请皇上恕罪。” 皇上的脸,六月的天,一点儿风吹草动就抖呼是小黄门才会做的事。 谁料,他等了片刻,既没听见张妄答应,又没有陈胖子打圆场,才知不好——原来这回是真怒! 莫名其妙,怎么就真生气了? 眼看好感度降得越来越快,他慌忙道:“奴才这就让人去找会念书的侍卫。” 果然粗笨! 张妄猛地从榻上坐起来,瞪眼道:“你他娘除了玩女人还会干什么?!” 葛昏晓心道,吃喝玩乐乃人生大事,宫里混出头的宦官没少在外头娶妻娶妾。不过是他身子齐全,在女色方面难免比别的太监出挑些,怎就被皇上抓住不放? 他没急智,也不会装样,背后冷汗都出来了,吐不出一个字儿。 “皇上,该翻牌子了。” 又是陈胖子帮他解围。 张妄沉着脸坐在榻上,没反对,好像被安抚下来了。等托牌子的小太监走进些,他突然抢过托盘用力摔在地上,发出好大的响声,骤然爆发:“翻你妈翻!” 大抵是少年时瞅见葛昏晓在假山缝里和宫女偷情,心里头留下了毛病,张妄根本对女人没兴趣,偏偏他还必须隔三差五“翻牌子”,否则御医就排着队求他诊脉,好像他没种一样。 翻到后来他一看见牌子就怒不可遏,愈发恼恨那群成天想着爬床的女人。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奉天宫自陈胖子以下,无不跪趴在地,簌簌发抖。 往宫室外望去,君威如疫病,衣服精美的宫人们一个接一个跪下,平日见都见不到皇上一面,此时更不知缘由,先跪了,唯恐皇上随口里一句“都杀”。 除了被圣上亲口允了面圣不跪的葛公公。 满殿寂静,只有皇上的喘气声,惊心动魄。 葛昏晓环顾左右,宫女太监都跪下了。他跪,是抗旨,不跪,太显眼,实在两难。 张妄看着葛昏晓低垂的脑袋,抬手就想砸他! 没见过这么笨的! 但他没敢——病鬼身子差,别砸坏了。 放下枕头后张妄才想起,枕头砸病鬼,最合适不过。但已过了气头,再砸就假了,只得作罢。 “你奶奶的专门来克我的!”皇上咬牙切齿地道。 连出气包都当不了,一个太监比他这主子还金贵! 葛昏晓脸色永远是没有血色的白,无事时看是病气,有事时就能看成是被吓坏了,一个“弱”字挡灾无数。 好感度不降了,他宠辱不惊地念道:“奴才该死,求陛下恕罪。” 张妄都给他气笑了:“平时不是都自称‘我’吗,背词儿都不知道改,够猖狂啊。” 葛昏晓到现在 分卷阅读5 都没想明白皇上怒从何来,当下不敢多言,垂头道:“皇上恕罪。” 皇上望他半响,打不得骂不得,憋得自己心肝疼。 “罢,能木成你这样,也是难得。”最现成的实证,“听下头说,就你这儿送东西最难。” 偌大皇宫,找出个真心愿意和他共患难而不求富贵的不容易。 十监中不是没有冷宫里的旧人,可冷宫时他们对他不一定多好,矮子里充高,皇上不介意分他们些权利,说情谊也懒得否认。 真正对他好的是葛昏晓,他当皇帝后不往他跟前凑的也是葛昏晓,富贵后依旧尽忠职守的仍是葛昏晓。 听上去很好,可……葛昏晓作为太监,竟不会讨好皇上,罪大恶极! 葛昏晓道:“我知道自己笨,做好分内的事就是万幸,不敢揽活。” 人情来往太复杂,不能挂机,不知官场根底胡乱收钱那是找死。 张妄又叹,烂泥糊不上墙。 他看着大殿之外没有被烛火笼罩的地方,夜色愈发深了。 “登基时朕就下定决心,当个恶贯满盈的昏君。”昏君松了腰劲,懒懒靠在枕头上,“这江山朕随你们祸害。葛昏晓,你不祸害,是不给朕面子。” 身后的一对青铜人形灯台将他的身影照得愈发高大厚实,似虎踞龙盘。 江山如画,他弃之如履,大概也是一种霸气。 葛昏晓轻皱一下眉头,道:“陛下恕罪。” 在他看,张妄这是闲出疯病来了。 皇上对这不知趣的太监怒目而视,眼光转向已吓得胖脸抽搐的陈胖子,果然听见一叠声的吹捧敬佩之词。 张妄咧嘴一笑,明知都是虚词,偏听着舒坦。 他也只要自己活得舒坦,管别人真心假意。 昏君嘛,喜欢会来事儿的佞臣。 他对葛昏晓道:“瞧,这才叫好太监。” 葛昏晓无言以对。 陈胖子也僵着脸停下来,心里暗暗难过。皇上这是拿他当个逗趣的物件呢。 张妄闹腾了一个下午,只得葛昏晓一句“皇上恕罪”,自觉无趣。 把一个人培养成另一样模样,需得恩威并施,挫折磨去棱角,成就填补刻痕。 而葛昏晓比林妹妹还弱的身子,哪里经得住折腾? 皇上不甘心,天下第一人,被个太监难住了。 他思忖片刻,眼睛一亮:“你想睡那邱月吗?” 第四章:公公前女友 葛昏晓等张妄移开视线,才深吸一口凉气,慢慢吐出来。 他几乎想不起上一刻自自己口中吐出的那个字是“想”还是“不”。 想吗? 不想。 世上美人很多,邱月不过其中之一,为她和疯皇帝搅在一起,不值当。 但葛昏晓被吓得迷糊了,有什么东西硬生生把这个“想”往外推,理智阻止,不知阻没阻住。 张妄躺在榻上微微一笑,那么威严的虎目笑起来时居然像月牙一样弯:“你果然待她不同。” 葛昏晓的心骤然一跳,难道他真答了“想”? 垂眼偷瞄周围人脸色,没人瞠目结舌,也没人低头装死,十分平静。 “朕知道你玩女人,没关系,朕让你玩,随便玩,太监也要有个爱好,朕理解。但你脑子抽了娶那种贱人?”皇上语气轻柔,没发火的模样,“舒服日子过太久了,容易忘了自己的身份,朕也不怪你,毕竟是朕叫过‘哥’的人。” 大太监嘴角僵硬,目光死死盯在地砖上,盯着随张妄温言软语缓慢下降的好感度。 “你就是太看重女人。女人,水性杨花,玩玩也就罢了,万万不能放在心上,更不能托付大事,否则有你后悔的。” 葛昏晓心中莫名,却听张妄接着道:“胖子,传邱月侍寝。” 为了让他警醒,他竟亲自演示? 皇宫里,皇上的旨意永远是第一位。葛昏晓愣神的功夫,就有太监背着裹在锦被里的女人奔进卧房,将女人放在龙床上,行礼离开。 “把被子掀了。” 胖子机灵,干净利落地走到床前掀被子,露出底下花容惨淡的一张脸。 张妄一言不发,目光冷冷扫过女子美丽的胴体,很快落回大太监身上,尤其紧盯他低垂的头颅,且看是否偷窥,偷窥了是否迷恋失态。 橙红的烛火照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哪怕葛昏晓只敢瞧女子的一只玉足,那也是纤纤如玉,骨肉匀称,小小的、粉白的甲盖点缀在每根指头上,晶莹可爱。 邱月意识到不对,粉白的面孔涨得通红,眼睛里已泌出泪水,嘴里发出含混的呜咽声。她此刻浑身上下,无遮无拦,应未经人事的好女儿,叫三个“男人”看个通透。 特别是,当她看见葛昏晓,那双美丽的杏目骤然瞪大了,眼角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下来。 这段时间葛昏晓对她百般逼迫,却从未出过宫,两人彼此间更不该见过面,可这张脸,这高瘦如竹的身形,她化成灰都忘不掉! 他们竟在她最狼狈的时候,重逢了。 葛昏晓垂在腿侧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用劲抵在一起,把骨头都按得发疼,暗恨烛火太亮,邱月进来时自己的头不够低,将他的面目照得太过分明。 此时他比邱月更加动弹不得,皇上的视线不加掩饰,明晃晃刺在他身上,只差下一道圣旨,不许他“沉迷女色”了。 张妄仍坐在榻上,抬手顺着邱月的手臂慢慢划下去,握惯了兵器的手生满老茧,像几把小刀寸寸划在雪白的皮肤上,留下一道微红的痕迹。 他很熟悉人的身体,动作稳定而无情:“抬头。” 如一道雷,惊得邱月与葛昏晓同时抬起头颅,恰好四目相对…… 不等心底的情愫蠢动,张妄抓住邱月的脑袋就往下按,不许她看他,低声骂她“贱”,自己迎上葛昏晓的目光。 葛昏晓只得看着邱月身旁的张妄——他站起来,宽肩窄腰的八尺大汉,威严而凶狠,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那双幽深的眼在烛火映照下简直惊心动魄。 他要干什么? 他为什么这么看着他? 葛昏晓反复思量,自己都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太监,既没有惊才绝艳,也不曾做出什么足以惊动皇上的大事。 难道,系统失灵了?! 否则他为什抓着他的孩子的母亲,用这样的目光看他? ——没错,邱月就是那个生下了葛昏晓的儿子而不自知的女子! 分卷阅读6 那年他出宫采买,换了普通衣衫,遇到这明艳照人的小姑娘确实有几分心动,便自称大夫,每月出宫时帮她母亲看诊。他怀了贼心,小姑娘不解世事,两人自然而然便好上了。 系统是强大的,连邱月都相信他是个太监,发现怀孕后还自承失贞,暗中问他要堕胎药。一个只能留在宫里的太监,一个不知被哪个男人玷污了的女孩,一刀两断是唯一结局。 葛昏晓等自己的孩儿落地便与她断了联系。 他也是最近得知她家招惹了司礼监,才想暗中把邱月娶过来。 一来,她是“孩儿他娘”,血浓于水;二来,皇上太过喜怒无常,万一他将来失势,以邱月的聪明坚强,大概也能把他们的孩子好好养大。 “你们认识?”皇上皱眉道,“是了,不认识,成天窝在房里发霉的病鬼怎会为了你得罪司礼监?” 邱月的呜咽堵在嗓子眼,脑袋几乎被头顶那只手压到胸口去,不敢答。 张妄一双眼只盯着葛昏晓。 葛昏晓尽量放慢语速,每个字都细细斟酌,哑声道:“回皇上的话,我收养了她的儿子,传我老葛家香火。我常年住在宫中,这女子厉害,我希望,她能帮那孩子在宫外撑起家来。” 半真半假。 邱月未婚先孕不可能不留下痕迹,皇上真想查是瞒不过的。如果张妄查到当年两人之间的风流韵事,葛昏晓是太监,邱月既然产子,肯定是邱月三心二意,更可以证明邱月对葛昏晓而言并不重要。 但,以产子之身入宫,邱月必死无疑。 涉及到他最重要的秘密,葛昏晓也顾不得了。 陈胖子悄无声息地吹灭了两根蜡烛,房间里立时暗下来,暗流涌动。 张妄的手隔着袖子扼住邱月纤细的脖颈:“他说的是真的?” 第一次见,他就记住了这个女人眼中对权利的渴望和绝望,随口封了个分位,之后才省起,这是头一个能让葛昏晓娶的女人。 他对她的语调柔和,却低沉得吓人:“别怕,朕只是好奇,你怎么让浪子回头。” 江南进贡的云锦紧贴少女柔嫩的肌肤,冰凉的触感,像择人而噬的巨蟒,脖子上上那只有力的手掌就是蛇的毒牙。 邱月的身躯微微发抖,泪眼朦胧地望着葛昏晓,许久才颤声道:“妾……不知。”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不,不知道。”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 葛昏晓屏气凝神,看着邱月对自己高达七十的好感度,低声解释道:“她确实不知道,知道了,就是麻烦。” 呵,还敢帮这女人说话! “闭嘴!”张妄恼,却也信了他们的说辞。 收养的孩子最忌留下至亲的线索,否则长大了自己改姓,等于白养。 大太监长居宫中,和邱月扯不上关系。 但胸中无名暗火难平。他松开邱月,伸出手,善解人意的陈胖子忙将一样东西放在他手中。 一根蛇鞭,以断而有力着称的鞭子,握在一只擅拉硬弓的大手里。 葛昏晓终于显露出自己混迹宫中多年的本领,他一直都很稳。 “别伤了皇上的名声” 他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张帕子,走上前堵住邱月的嘴,免得她受不住胡乱攀咬。 他静静后退,暗中选择了系统挂机,举手投足,都严格遵守太监的仪态标准,机械的完美。 手持短鞭的张妄却没有从自己的行为中获得快乐,他只是很单纯的从别人的鲜血中发泄情绪。 他需要侍从服侍,要大臣办公,偶尔杀杀不要紧,杀多了,会影响他享乐。没有比嫔妃更名正言顺的承受者,她们进宫就是为了让他发泄,如此也算尽忠职守,鞠躬尽瘁。 最重要的是,张妄不喜欢女人,他宁愿用自己的手,也不要女人。 他不喜欢那身柔软细滑的皮肉,不喜欢起起伏伏的身型,更不喜欢阴柔娇气的性子。 这个女人不错,虽然哭得昏天黑地,却没有失态,骨子里有韧性。 邱月纤细的背脊铺满红痕,细密的血珠从重叠的鞭伤下渗出来,血淋淋一片,小鹿样的长腿早已失去力量,萎顿着,整个人被红缎吊在镂空床柱子上,眼睛却倔强地睁着,寻找希望。 如果哭有用,她遇到的第一个男人就不会是个太监,就不会生下个不知道姓什么的孽种,更不会失去父亲、匆忙进宫。 张妄一直站在邱月的身后,所以他不知道,邱月那双明媚的眸子像溺水之人看浮木一样望着神色木然的葛昏晓,里面有怨,有恨,更多是渴望。 他连那个孩子都能包容,他甘冒大险也要娶她,事已至此,他是否还愿意帮她? …… 张妄终于抽够了,脸不红气不喘,把鞭子递给陈胖子:“把人弄走,放这儿碍眼。” 陈胖子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干净利落地把人放下来,用来时那张褥子裹了,亲自抱出去交给小黄门。 张妄对他摆摆手,示意不用他伺候了。 葛昏晓在挂机,能挂机的事情他从来不会自己干,能偷懒就偷懒。至少同样发呆,挂机时绝对不会觉得累。 “帮朕宽衣。”张妄张开双臂道。 葛昏晓踩着地上的血迹走到张妄面前。巴掌宽的绞金红腰带,束得很紧,一点一点地慢慢解开,厚重的黑底绣金龙中衣被他轻轻褪去。 老病鬼低垂的眉眼规整得无趣,偶尔一抬眼,也只落在衣饰上,让人失望的同时,心底隐隐发痒。 张妄记得,刚才他与他隔着那个女人对视,他的眼如他的人一般稳重,如上好的端砚,既端且“砚”,不失底蕴。 他起了个顽皮的念头,凑到他耳边,悄声道:“今天朕都没硬。” 葛昏晓差点被他吓得从挂机状态掉下来。 “邱美人姿容平平,又不知趣,今年宫中新人甚多,皇上可细细挑拣。” 张妄抓住他探进自己衣襟,解那细系带的手,强按在跨下。 葛昏晓不敢动,也能觉出触感绵软,是真不行。 那宫里的皇子们哪来的? 大太监正想着,忽然手上一紧,已被皇上甩开——一声压抑的怒吼:“出去!” 真真喜怒无常,莫名其妙。 葛昏晓二话没说,多一眼都没瞧,顺着张妄的力道踉跄着推门奔出,将暴怒的皇帝抛在身后。 反正他只求安安生生在尚宝监混日子而已,不该管的事情他不管,不该想 分卷阅读7 的事情,他也绝不多想。 “这是怎么了?”守在门外陈胖子马上凑上来。 “不知道。突然发火。” “皇上对你说什么没有?”陈胖子看了几眼那雕花木门,没听见皇上叫,不敢进去。 “皇上发火之前说……”葛昏晓眼神示意,等陈胖子把耳朵凑到嘴边,“邱月不错。” 对张妄而言,“不错”已经是个格外与众不同的评价,至于皇上莫名其妙的发脾气,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都习惯了。 陈胖子点点头,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以为得了宝贵消息:“多谢公公,以后有事尽管吩咐奴婢。” “这哪里当得起,陈公公能偶尔提点一二,我就感激不尽了。” “好说,好说。” 两个大太监互相笑得阳光灿烂,心里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第五章:此心安处 许久,张妄才叫陈胖子进去。 陈胖子进屋,脸上带着个红彤彤的巴掌印出来,眯缝眼落在葛昏晓身上,怪里怪气,意味深长:“皇上让你先回去,明儿再来听招呼。” 葛昏晓点头应了。 回到福寿宫,他立刻令人把苏莺歌叫来,关了门就把小哑女按在床上胡乱剥了衣裳,风流快活。 哑女在床上不会说话凑趣儿,容貌也不出众,葛昏晓从宫女里挑中她,便是因为她被前主子迫害,毒哑了嗓子,又不会写字,不能泄露秘密。 两人在榻上缠绵许久,才各自分开。 宫中宵禁之后,除了皇上,别处不能点灯,更没有大晚上让人准备沐浴的道理,只能让人打了井水,胡乱用湿巾擦擦。 苏莺歌打开窗户,就着幽幽月色挽鬓梳妆。她穿的抹胸宫装,皎洁的月光落在胸口的红痕上,看得葛昏晓心头又热,走过去搂住佳人,俯身亲吻,呢喃道:“真想让你在院子里脱光了衣裳跳舞给我看。” 苏莺歌心知以他谨慎不会做这等胡闹事,却已被他弄得骨头都软了,咿咿呀呀地推开他,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连头发都不梳,脚步虚浮地跑出寝室,往自己并几个宫女住的偏殿去。 葛昏晓瞧着,很得意。 但第二天,他就高兴不起来了——苏莺歌失踪! 韩伟帮他系衣带的时候手直打哆嗦,他暗怒道:“你这样,莺歌就能回来?” 韩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师傅,求您救救苏姑姑吧!” 他们都知道,带走苏莺歌的人肯定是冲着葛昏晓来的,且不说葛昏晓会不会为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暖床人费工夫,即使苏莺歌全须全尾的回来了,福寿宫也再容不下她了——怕是被拿了把柄来当细作的。 葛昏晓心头烦闷,一脚踹开他,怒道:“你这样真难怪她瞧不上你!现在我赶着去伺候皇上,你留在自己房间里,面壁,仔细想一想这件事情的始末,等我回来再做决定。” 韩伟脸色惨白:“万一……万一他们觉得姑姑没用处,给灭口了呢?” “真要灭口,昨儿晚上就灭了,今天最多给你留一具尸体,急也没用。”葛昏晓皱眉叮嘱道,“你别慌,还不清楚是哪里的人。其他几位公公倒罢了,就怕是哪位娘娘,咱们这种人和主子们讲不通道理。” 如今皇子们半大不小,各宫娘娘们的娘家已经蠢蠢欲动,前段日子臣子们刚为皇子们是一齐选伴读,还是年长的先选、年幼的过几年再选,而把朝堂吵成了菜市场。 韩伟深吸几口气,勉强冷静下来,磕了个头,信誓旦旦道:“师傅您放心,小的拎得清。” 有些事,心照不宣。 苏莺歌宁愿跟着没把她当回事的葛昏晓也不要情真意切的韩伟,不仅仅因为葛昏晓地位高比韩伟高,更因为这宫里真情不值钱。韩伟再真心实意,到这关头,不也选择自保? 葛昏晓和苏莺歌彼此都很清楚,他们之间没什么情义,在宫里能找到个人搭伙过日子,日子便不会那么难熬。 葛昏晓拢了拢袍子,在苍白瘦削的脸颊上抹了点茶水,赶到奉天宫时茶水半干未干,是冷汗淋漓的模样。 张妄穿着月白深衣坐在草地上,身下垫着那件暗红绣蝙蝠纹的外袍。儒雅的色泽让他看上去宁静许多,至少不那么像一碰就炸的爆竹了。 他高举起一只手,对着太阳细细看,阳光穿过指缝落在他脸上,光影交错,亮堂堂那半张脸年轻俊朗,暗沉沉那半张脸沧桑深沉,如妖如魔。 “皇上,葛公公来了。”陈胖子小声道。 张妄迅速放下手,转身道:“你走路怎么没声儿?” 葛昏晓行礼道:“皇上想得入神,又是草地,跺都跺不出声来。” 皇上把手掩进袖里,若无其事道:“朕以前掌纹都是红的,洗也洗不掉,今天看,倒浅了不少。” 战场厮杀最激烈的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战争结束,洗手的时候陡然回过味来,想起那些活生生的人,吓出一身冷汗。 “很多事情总会过去的。” “过不去,只是人变了。今天朝会上大臣们又在吵伴读的事儿,恨不能把那些娃娃的祖宗八辈都查出来。朕就想啊,他们举了那么多先贤的例子,怎么不记得朕小时候连个奶娘都没有呢?” “皇上福泽深厚,自然不同。” 张妄看着葛昏晓,大太阳底下,这人的脸依旧白得发青,太缺福泽。 他对他招手:“你过来。” 葛昏晓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两步。 “过来。”张妄有点不耐烦。 葛昏晓这才走到他面前,因张妄坐着,他需得仰望这个太监。 “昨天晚上,有人跑到朕面前说,你是个假太监,还带来一个脏兮兮的哑巴。”他故意顿了顿,盯着葛昏晓的脸,“朕帮你打发了。” “多谢皇上。”葛昏晓早有预料,并不惊慌。 “朕信你,但事关重大,你也得给朕一个答案。” 不等葛昏晓反应,一只手,大概就是张妄刚才看的那只,不由分说地按在了葛昏晓蹂躏,还揉了两下。 成何体统! 葛昏晓从苏莺歌失踪,就料到今日必然要“验身”,却没想到张妄竟会自己动手,光天化日,幕天席地,简直……简直……成何体统! 大太监青白的脸微微发红,从牙根里挤出话来:“皇上,自重。” 张妄同样不大好意思,佯装看天,嘴里吊儿郎当地道:“朕随便摸一下这事儿算过去了,你还敢不满意?要不要朕来个三堂会审?” 分卷阅读8 他继位前就看见这人在假山里和小宫女乱搞,自然知道真假。只是他昨夜竟被大太监摸得起了兴,想借机报复,没想到……一个太监他居然觉得手感不错?明明什么都没摸到。 葛昏晓从来猜不出他的心思,木着脸不知所措。 奉天宫建造时以威严为主,也不忘奋发之生机,庭院方正,铺满草地,之后又被某代皇帝种上一株桃树,早春季节落英缤纷,冲淡了这座黑金宫殿的压抑肃穆。 “你该庆幸,哑女被抓时,朕正好想起咱们当年的事,否则无论你是真是假,淫乱宫阙这条足够你死了。” 张妄干脆自己把发冠摘了,仰面躺在袍子上。 他说了另一件事:“太后最近身子不太好,老梦见先皇和朕的那些兄弟们。朕听她描述他们的容貌体态,才发觉自己竟连这些人的模样都忘了,只记得那年他们在也太湖旁聚会,个个鲜衣怒马,前呼后拥,朕身边就你一个,穿着半旧的衣裳缩在角落里,生怕给他们瞧见。” 葛昏晓沉默不语。昨晚他看见张妄的好感度上升了。 他随手挂机,却被这个如今至尊至贵的人刻在了心底,真情真意,沉得他无力承受。 “朕要你一句实话,当年装病,可曾后悔?” 张妄的表情说不出是温情还是酷烈。 这是他们之间的心结。 葛昏晓想着,是抵死不认,痛哭涕淋,表示自己的忠心?还是回答后悔,赌咒发誓,绝不再犯? “不曾。”葛昏晓咽了口唾沫,“当年我在冷宫,只想平平静静的老死宫中,富贵荣华虽好,我却舍不得拿命去赌。我那时……没把您当皇子。” 不当皇子,便不求回报,格外感人。 张妄既然能问出口,就是对他装病一事有了把握,不认账或抵赖绝对不行;悔过又显得太过俗套,假得很。 葛昏晓自认不同于其他太监的地方,只有两个,一是旧情,二是真心。无论其中掺杂了多少水分,至少皇上深信不疑。 皇上沉默片刻,脸上神色几番变化,最终长叹一声,对葛昏晓道:“过来,坐到朕身边来。今天朕心情好,下次等朕心情不好了,再折腾你出气。” 大太监长舒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在张妄腿边坐了。 没料,他还没坐稳,张妄就爬起来,挪个位置,重躺下后,脑袋就到了葛昏晓的大腿上。 “皇上?” “闭嘴!”张妄依旧凶神恶煞的模样,眼睛都泛红,昨晚几乎没睡。 葛昏晓不敢惹他,见他真的只是午睡,也挂机发呆。 阳光太好,草地太软,正当葛昏晓也迷迷瞪瞪的时候,忽然听见张妄低声道:“不把我当皇子,那当什么?” “弟弟。” 第六章:宫宴 天边的云朵由白色转为橙黄,再由橙黄变作霞红,早春难得的暖风吹拂在身上,眼前是如梦如幻的霞光,葛昏晓心里却有点发冷。 昨儿晚上还活色生香的小哑女,已经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被藏在废弃的茅厕里。 青灰的脸,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天,嘴巴像干死的鱼一样张着,双手死死握住大腿,而不像一般被掐死者那样虚抬着,这是到死都没敢碰那行凶者一下。 葛昏晓语气还算平静:“多谢陈公公了。” “您客气。”带他来收尸的陈胖子的徒弟小鹿子看着苏莺歌的尸体道,“这丫头能遇上您也是福分,差点就直接扔炉子里给烧了。” “皇上亲自动的手?” “可不是,皇上昨晚大半夜才睡,刚躺下就被人喊起来,发了好大的火呢。”小鹿子道。 葛昏晓只觉讽刺,冷笑道:“喊他起来的不是王吉王公公吗,没被扇个大耳刮子?” “这……”小鹿子有些犹豫,捏了捏袖子,低声道,“王公公不受宠,见都没见到皇上,就在屋外回的话。” 大太监目光微凝:“这哑巴倒有福分进皇上的寝室?” “进去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才被抬出来。” “可问了什么话?” 小鹿子为难道:“公公,您知道规矩的,有些话,不能往外传。” “那就算了。”葛昏晓看着小哑巴死不瞑目的尸首,叹道,“让人送出宫葬了,钱从福寿宫账上支。” “哪敢劳您破费,小的保管给您办好。”小鹿子笑着应了。 都是奴才,死的人死了,活着的还得活。 葛昏晓是等张妄睡熟了,才冒险来看一眼——怕苏莺歌没死成。 苏莺歌体内那些东西毕竟是真真存在的,小哑巴没人教,只道是正常事,捉住她的人却未必不会告诉她太监和男人的区别。 葛昏晓不愿平白多个隐患。 皇上杀了也好,连韩伟的嘴都堵住了,区区宫女,冒险送到宫外厚葬,小韩子都得感激他这师傅。 葛昏晓木着一张永远苍白病态的脸,飘飘忽忽地从御花园的小路上走过,被阳光镀上一层金光的花卉都褪去了华美的色彩,微微翘起的花枝仍迎着夕阳,却生出“只是近黄昏”的颓然来。 刚收到消息从福寿宫赶过来的韩伟小步走上前,哑声道:“苏姑姑没了就没了,师傅您注意身子。” 早上葛昏晓离开后,他就冷静下来了。没有苏莺歌,他依旧是宫里排得上名号的太监韩伟,没了葛昏晓这个师傅,他什么都不是。 大太监眼角撇到樟树后站着个小黄门,听墙角的。他故意冷冷道:“苏莺歌已经死了。” 韩伟脚下一个踉跄:“这么快?” “快是好事,对她对我们都好。” 韩伟脸上肌肉一阵抽搐,笑得像哭,忙低下头不敢让人看见,涩声道:“师傅说的是。” “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早晚都一样。”大太监像站不住了,主动扶住他的手,幽幽叹道,“我是没多少日子好活了,趁着皇上还记挂着,得给你找个好差事。你跟我久,别的大太监那儿恐怕不成。我就琢磨着,把你放出宫去,正好司礼监前段时间找我商量建立东厂的事儿,如果他们能说服皇上,你也算有个好去处。” 韩伟感觉到手臂上的重量,心中酸楚不已,颤声道:“师傅……” “说了多少遍了,男子汉大丈夫,别作女儿情态。”葛昏晓掩唇咳嗽两声,苦笑道,“我知道你怨我不上进,别否认,我确实不上进。可我不想、也不想让我的徒弟,和别的奴才一样狗搂着腰背过日子!咳咳咳……” 韩伟已经眼角 分卷阅读9 发红,怔怔地望着他。 “我在宫外置办了不少产业,养了不少孩子,但那些小娃娃都是障眼法,送给别人的弱点。真要说在我身边长大的孩子,不姓葛,姓韩。” 葛昏晓语气向来淡,说出的话却极动情,外冷内热,愈发感人。 当年韩伟又黑又丑,刚被父母卖进宫里,乡下小子呆呆愣愣还没醒过神,就被管事太监分到了同样没前途的葛昏晓身边伺候。他没见过世面,葛昏晓又不是严苛的人,还以为在宫里当差和在大家族里当奴才是一样的,头一个月就足足被罚了七八回,连同来的小黄门都欺负他。 韩伟觉着是自己跟的太监没本事,才害他被人欺负,暗地里动过改弦易辙的歪心思。后来他发现欺负他的小黄门身上全是伤,几天瘦了好几斤,暗地里找人打听,才知道葛昏晓这种从不打他骂他、三餐管够的太监有多少见。 韩伟再回忆起大太监教他识文断字,一下没忍住,连忙用袖子遮住脸,哑着嗓子道:“您别说了,小韩子……小韩子无以为报……” 宫里对太监宫女的仪容都有规章,他不敢让人瞅见他哭。 葛昏晓自己不往上爬,也不给手下人往上爬的机会,韩伟没少为此怨恨他。但今天听师傅的话,竟是把自己当正经儿子养,才不愿意自己成日卑躬屈膝对人,宁可拘在身边不出头。单这份看重,他就承受不起。 “师傅……”韩伟拿袖子捂住脸,闷声喘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红着眼道,“您快回奉天宫吧,皇上醒来没见您怕要发火。” “好。最近福寿宫怕是让人盯上了,你自己小心。” 葛昏晓重重握了握他的手臂,病骨嶙峋的身子,格外高大刚强。 …… 奉天宫,灯火通明,自大殿台阶之下,直到王位之前,每十步一青铜百兽青铜烛台,烛台下立一靛青锦服的侍者,衣帽佩环无不价值连城,更见盛世奢华。 葛昏晓自大柱后潜入殿中,见张妄内着朱红中衣,身披黑绸龙袍半倚于王座之上,双眸微眯,手中不断摇晃着一只白瓷酒瓶,百无聊赖地看着殿下的歌舞。 他面容刚毅,轮廓鲜明,这般半醉半醒的姿态褪去了满身桀骜狂暴,衬着黑金色的宫殿,当真是龙章凤姿,王者气象。 葛昏晓进来没一会儿,就有小太监前来行礼,焦急道:“公公您可来了,皇上醒来没见您差点儿把陈公公打了。” “陈胖子给我找的什么借口?” 小太监本想帮陈胖子卖个好,见葛昏晓一副清高傲气的模样,不禁有些讪讪:“他说您偶感风寒,皇上没发作。” 十有八九是猜到葛昏晓溜去干什么了,不用人想法子蒙。 “怎么又开宴会?”上午没吩咐过,晚上就要备好,不知这满殿热闹让多少人手忙脚乱呢。 “皇上醒来觉着无趣,陈公公就说,今儿是王婕妤的生日,正好热闹热闹。” 葛昏晓顺着小太监的指点望去,果然看见一个蓝衫美人坐在的位置与其他嫔妃不同。 美人明眸皓齿,肤色莹白如雪,此时眼角眉梢都是喜意,像只开屏的小孔雀一样骄傲地睥睨殿中诸艳。 “倒是好模样。”葛昏晓问道,“什么背景?” “三皇子的母家,康妃的表妹。” 三皇子今年九岁,康妃之子,据说聪颖好学,是颇受众人看好的太子人选。 葛昏晓沉吟道:“王家……这是个什么背景?” 小太监挺惊讶地瞧他,十监之一竟连这等要紧事都不知道:“公公,王家满门寡妇,没人当官。” 两人正说着,忽听一声脆响,压过满殿丝竹之声! ——因为砸在地上的是张妄手里的白瓷酒瓶! 歌舞停下了,舞者跪在地上簌簌发抖,嫔妃侍者们也闭了嘴,等皇上吩咐。 寂静中,几点琵琶声格外刺耳。 那乐师沉浸在乐曲中,晚了片刻才发觉不对,惶恐已极,马上摔了琵琶趴在地上,一叠声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皇上那双充满暴戾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带着点漫不经心:“弹得不错。” 乐师的声音戛然而止,眼中有点喜意,莫非…… 张妄看出来了,嗤笑道:“把他的手砍了呈上来。” 殿内侍卫干脆利落地将乐师按在地上,嘴巴用布塞了,抽出腰刀就将他的手砍下。早有小太监拿来托盘候着,两很快只血淋淋的断手被放在明黄缎子上,由陈胖子托着呈给张妄。 整个过程,好似演练过无数遍一般干净利落。 猩红的血随着乐师的挣扎从他断臂处洒下来,落在黝黑的地砖上,像一幅惨烈的泼墨画,对王座上那位暴君的无力的控诉。 张妄随意瞥一眼那双还没僵硬的手,点点头,陈胖子忙不迭把盘子递给小黄门。 “等等,放桌上吧。”看着下酒。 陈胖子一个哆嗦,几乎用抢的夺过小黄门手里的托盘,颤抖着将其放在布满佳肴的桌案上。 他刚准备后退,仿佛忽然想起,低声道:“皇上,葛公公回来了。” 大殿上只有那倒霉乐师被按在地上呜咽的声音,陈胖子的话,葛昏晓隔了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他微挑眉梢,果然下一刻就听见张妄拍桌子的声音:“老病鬼,给朕滚出来!” “皇上。”葛昏晓从柱子后绕出来,小步走到王座旁,躬身行礼。 张妄坐起来,打量他片刻,见他仍是一副八风不动的淡定模样,神色稍霁:“过来,帮朕斟酒。” 葛昏晓也被桌上的断手吓得够呛,挂上机才没露怯。棕红色的犀角杯盛了清透的酒水,被捧在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里,没有丝毫摇晃颤抖,和那双手的主人一样,平稳而可靠。 张妄暗中咽了口唾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葛昏晓被他不断起伏的好感度晃得眼晕,闹不清此人又发了什么疯。好在挂机时身体能自己行动,他干脆就专心盯着犀角杯上的鸟兽花纹研究。 皇上如此连饮五杯,葛昏晓就给他倒了五杯,待到第六杯,周围才有了点别的声音。 “皇上,多饮伤身。” 葛昏晓举杯的动作一顿,拿眼角去瞥,是今日生辰的王婕妤。 初初进宫,不知规矩。 不料,分神间他手背上覆了另一只手,厚茧扎人。 张妄像是无意,握住酒杯的同时,四根手指按在了葛昏晓的手背上,就着他的手,将第六杯饮尽:“朕大好年纪,谈什么伤身 分卷阅读10 不伤身,扫兴!” 葛昏晓几乎能感觉到他喝酒时呼出的热气! 一发觉张妄手掌微松,大太监就连忙抽回手,再看张妄,仍是那副大大咧咧、暴躁颓废的模样,好像完全没注意到刚才的失误。 这不对。正常人无意握住了别人的手,至少应该惊讶地看他一眼,张妄却做得太过自然,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反而落了痕迹。 葛昏晓低着头,缓而深的吸了一大口气,才稳稳地提起酒壶,继续给张妄倒酒。 “都愣着干什么,把这人拖出去,继续跳!” 乐师被带下去,地上还留着好大一滩血迹,舞女们就站在血上跳舞。 精美的绣鞋染着血,在地上踩出一朵朵暗红的花。乐师们紧张得乱了调子,立刻被管事换掉,到最后连没出师的学徒都上了,初生牛犊,好悬没让皇上再砍一双手。准备好争奇斗艳的嫔妃们也不敢说话了,一个个缩着肩膀坐在位子上,蔫了。 好在,有一双断手调剂后,皇上心情似好了不少,就坐在那儿一杯一杯喝酒,没再发作。 也许宴会只是幌子,他要的是血,因他随口一句话而洒下的无辜的血。 张妄享受自己千辛万苦夺得的帝位,承受他人畏惧的目光,最喜欢轻易夺去他人最重要的事物,以此证明他的强大。 第七章:昏君揩油 皇上不该一直留到宴散。 本来是君王体恤臣子,离开让他们自由享乐的行为,渐渐成为约定俗成的规矩,连宫中私宴都不例外。 宴席过半,陈胖子仍不敢出言提醒,只一个劲向葛昏晓使眼色。 葛昏晓挂着机,十余杯酒倒下来,手臂竟毫无颤动,清俊脱俗的脸庞一派木然,倒让周围的奴才们暗中佩服。也因此,直到他一幅一幅看完了张妄那件大氅上的异兽图,欲寻新的乐趣,才发觉陈胖子的暗示。 “皇上,该回宫了。” 张妄整个人瘫在座位上,迷迷瞪瞪地望了葛昏晓一眼,点点头,伸出手臂:“扶朕回宫。” 葛昏晓还记着他方才喝酒之事,退开一步,将位置让给陈胖子。 陈胖子忙架起张妄,一行人簇拥着皇上,在众人恭送声中离开了奉天正殿。 葛昏晓甚至看见有小舞女在众人转身后偷偷哭了出来。 ——前头那醉醺醺的汉子手中握着的,是无数人的生杀大权。 正心焦,忽闻身后传来压抑的吵闹声。 陈胖子正扶张妄上步辇,眼珠一转,竟把人交给葛昏晓,道:“像是嫔妃,我去看看。” 葛昏晓毕竟没他机灵,已往后退了一步,仍没逃过,肩膀一重身上就多了个活阎王。陈胖子早跑到后头去了。 他虽非真正病弱之人,却也不甚健壮,好不容易把人高马大的张妄抱上步辇,手臂上一股大力袭来,天旋地转,下一刻已被那昏君抱住,压在了织锦软垫上。 张妄醉得眼都睁不开,力气仍大得很,葛昏晓伸手去抬他的手臂,没抬动,反而得了一句:“再动砍了你!” 大太监不敢动了,低声道:“皇上,是我,葛昏晓。” 皇上在他身上蹭蹭,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病鬼……” “对,您放开……” 葛昏晓还没说完,就听张妄呢喃道:“……哥。” 他说的是,病鬼哥。 葛昏晓愣了愣,心口一暖——他还记得他是他哥! 冷宫时没人会连名带姓叫他,都是小葛,小葛的叫,张妄干脆叫他“哥”或者“病鬼哥”。还没他肩膀高的小霸王总奸笑着问他:“哥,今天又用‘时日无多’糊弄了几个?” 他明知道他的惯用伎俩,还总相信他“体弱”。每回他装病时,就这小霸王最急,有回竟胆大包天地去御医所偷药,为了脱身,还打碎了炉子上熬着的贵妃的药。多亏御医所的朱御医心善,花银子帮他打点遮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本是亲如兄弟的人,出了冷宫,一飞冲天,现今是主子了。 葛昏晓深吸一口春夜凉气,头脑清醒几分,继续挪张妄的胳膊。 “葛公公,要不就这样走吧,把皇上吵醒了肯定得发火。”陈胖子把后头的事处理好了,走过来低声劝葛昏晓道。 “责任我担。”葛昏晓道。 陈胖子皱起胖脸,话里带着点儿隐晦的献媚:“公公,皇上不会罚您,咱们这些奴才却逃不过。您就看在同为奴才的份上,可怜可怜我这胖子吧。” 葛昏晓立刻明白了陈胖子的意思——他担不起。 他放下手:“那就走吧。” 张妄今天格外邪乎,好像每放肆一回,就要乖一会儿。葛昏晓在好几个太监的帮助下把他拖到榻上,整个过程中这人一直抱着葛昏晓的肩膀,门槛磕到他膝盖都没醒。 葛昏晓扒他不下,灵机一动,把外袍脱了,迅速离开床榻。醉汉发觉怀里空了,虚抓几下,没够到人,只能抱住被子蜷在榻上不动了,瞧着竟有几分委屈。 陈胖子对葛昏晓那是千恩万谢,活像葛昏晓救了他全家似的,亲自把大太监送出奉天宫,最后才道:“公公您明早早些来,皇上宿醉后头疼,有您在,我心里也有些底。” 老病鬼直觉不对:“都是奴才,我哪有本事当公公的底啊!” “您还没发觉?”陈胖子神神秘秘地道,“昨儿晚上皇上根本没睡,连夜召太医问您的病情,特别问了会不会受惊过度、心情郁卒等而引发心病。您说,您能不能当我的底?” 葛昏晓长眉一跳:“这……” 他怎么觉着皇上这是准备干啥容易让他“受惊过度”的事呢? “反正,”陈胖子躬身行了个大礼,“我这是拜托公公了。” 直回了福寿宫,葛昏晓都没闹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却不知,等自己走后,陈胖子回到内殿,张妄已经目光清明的站在窗前看月亮了。 “猜到了?” 陈胖子一个哆嗦,“噗通”跪在地上:“奴才……奴才……猜到了。” 张妄转过身,和颜悦色道:“你猜到没关系,别告诉他就行。起来吧。” 他既然要把病鬼留在身边,就不能像之前那么肆无忌惮,万一把人吓出个三长两短,难受的还是自己。陈胖子早晚能看出来。 陈胖子见皇上确实没灭口的意思,从地上爬起来,缩头缩脑的模样瞧着老实极了。 张妄今天占了不少便宜,挺高兴,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忽然道:“多 分卷阅读11 派几个人盯着韩伟。葛昏晓对他说自己‘时日无多’,肯定是发觉他有二心了。你把他收过来。” “是,皇上。” 原来葛昏晓在御花园瞅见的那个躲在树丛里的小太监,正是陈胖子,或者说,是皇上的人。老病鬼这么多年来来去去不是“时日无多”就是“病入膏肓”,张妄收到消息一点紧张感都没有,宴会照开,人手照砍。 “病鬼这是想告诉韩伟背后那些人,自己没多少活头,别对付他了?蠢蛋!”张妄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墙倒众人推都不懂,老子正想折给他筑万里长城呢,他自己躲犄角旮旯冒充土墙去了。” “皇上,葛公公要是跟奴才似的,贪那些个俗物,也不值得您这么上心不是?”陈胖子小心翼翼地道。 葛昏晓天生一张无欲无求的脸,穿上道袍,仿佛要羽化登仙。要不是皇上总说葛昏晓贪色,陈胖子真以为他是个圣人呢。 “你这肉球抱起来满手肥油,跟他比?”张妄看胖子一眼,摇头笑道,“他不贪朕的赏,朕又舍不得罚他,两难!他就好个女色,朕总不能送他女人吧?” “皇上,您若想与葛公公亲近,奴才倒有个主意。”陈胖子贼头贼脑地道。 第八章:低调点 朝阳初升,比不得夕日绚烂,落在人身上还带着夜晚的寒意。 葛昏晓好久没起得这般早了,被陈胖子的徒弟喊起来,一大早去伺候那特别难伺候的活阎王,他冷着一张脸,心情委实算不上好。 可他没办法,陈胖子比他神通广大。宫外都说,宁得罪小人,别得罪司礼监,而陈胖子,就是宫里的司礼监掌印太监。 边走着,葛昏晓又开始反省,舒坦日子过得太久,竟连早起都这般艰难。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唯独不敢去想昨天隐约窜出来的那个念头。 那太荒谬。 张妄的好感度一直不上不下,恐怕确实是他想多了。 奉天宫主要有三座殿宇,除了正殿奉天殿,另有侧殿承乾和定坤。张妄便住在承乾殿。 陈胖子精神抖擞的带着几个小黄门在殿外守着,见葛昏晓来,先在嘴巴上指指,示意皇上还未起,不可出声。接着他从小黄门手里取过两个巴掌大的小银盆递给葛昏晓,盆上搭着张巾子,巾子上绣了双龙戏珠。 张妄打仗时留下的毛病,觉特别浅,还有起床气。 葛昏晓接过银盆,没见过这么精细的物件,手指在盆边上精致的缠丝上摸两下,才开始挂机。 屋内用了浓香,门窗紧闭,空气浑得像掺了尘。大太监闻出熏香里藏着的又脏又美的味道。 “皇上,该起了。” 将银盆放在架子上,他撩开纱帐,里面果然是两个人。一个蜜色皮肤,英武俊美,一个肤白胜雪,娇媚多姿。 张妄半睁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中神色,佯装宿醉未醒。 他一动,身旁的王婕妤立刻“醒来”,乌发散而不乱,眼周浓浓一圈黑,显见一晚上没睡。 葛昏晓没想太多,拿了巾子浸湿,俯下身子越过王婕妤帮睡在内侧的张妄擦脸。 这人起床气大,特别难伺候,得先用温水擦洗脸、颈、手臂和双脚,擦完也就醒了。 张妄就眯着眼定定地瞧葛昏晓。 白白的方脸,瘦得骨头都凸出来,便棱角分明;眉毛形状很整齐,平而直,像这个人;高挺的鼻子绝非徒有其表,一罐熬了三天的汤药都能闻出里头每一种药材来,据说久病成医;还有两片薄而浅的唇,唇薄则薄情、色浅则体虚,加上嘴里的“拙舌”,和在一块儿…… 他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揪住太监服的衣领,把那人的脑袋拉到离自己极近的地方,哑声道:“知道朱御医为什么死吗?” 要不是挂机后身体恪守太监的本分,葛昏晓差点亲到他的嘴巴上! 没来得及后怕,先被那问题惊住——朱御医不是告老还乡了吗? 张妄小时候打了贵妃的药,多亏朱御医帮他掏钱圆过去,这人对张妄是有恩的,雪中送炭。 葛昏晓被他从挂机状态吓出来,忙又挂上,免得自己脸上露出端倪,眼睛黑黝黝的、木愣愣地望着皇上。 张妄板着一张凶巴巴的脸,也心慌,他明明是皇帝,心慌什么?可他就是慌,比打仗还慌。 心慌也不能退,为了逼这软硬不吃的病鬼就范,他得吓唬他,别以为仗着点恩惠,就能让九五之尊手下留情:“朕有疾,他医不好,就死了。” 哈,御医十有八九都是这么死的!朱御医连个“陪葬”都没捞着。 葛昏晓挂着机,脸上木然,脑子里一团糟。 张妄的好感度没变,喜怒难辨;倒是王婕妤,对他的好感度都快变负了。 张妄暗戳戳地松开他的衣领,摸到他的颈侧,后颈,正欲往衣领里探,猛地被病鬼抓住甩开,看见一双含着怒意的眼。 不木了,不呆了,像一只被触碰领地的兽,戒备地望着敌人。 张妄心知自己失态,镇定地补上昨晚想好的词儿:“你帮朕医。” 葛昏晓吓得差点又把机给挂上。 张妄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有点像宴饮时的姿态,慢慢向下…… 大太监颤抖的小指都不敢动了,一动,就能感到一团温软。那不该他碰的地方隔着薄薄的丝绸,被他握在掌中。 王婕妤紧张得胸膛起伏,那团肉也在葛昏晓掌中不住的动。 “做给朕看。” 葛昏晓愣了愣,直到张妄说第二遍,才确定这疯子竟这般疯:“皇上……我……” 尚没结巴出个推托之词,一只玉臂缠上来,红艳艳的嘴唇吻上他的下巴。 王婕妤脸上的脂粉尽了,只唇上一点红,含泪瞧着他,像梦中的神女,不染纤尘,冰肌玉骨。 她已经知道皇上和陈胖子疯狂的主意。王家没有成年男子可以依靠,偏出了个三皇子的母妃,太子之位的争夺中,他们所能仰仗的,只有嫁出去的绝色女儿。 这是交易,用她自己,给三皇子换一个机会。 张妄再次揪住葛昏晓的衣领,把人强拖到床榻上:“朕讨厌你这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陈胖子说得对,他对他太好了,这病鬼知道他舍不得他死,孜然一身,有恃无恐,不怕威胁。 但张妄不准备完全按着陈胖子的计划,香炉里有迷香,他们会肢体纠缠,会情迷意乱,唯独,不再过界。 他有个更长久的、稳妥的 分卷阅读12 主意——他要把他弄脏,从庸碌无为的尚宝监大太监到淫乱后宫的奸佞,让他无路可退。 张妄只逼葛昏晓降低底线,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到时候葛昏晓就会发现,那些道德伦理早就被破坏殆尽,只能陪他一起沉沦,一起千夫所指…… …… 陈胖子领着几个小黄门抬了浴桶进来,脸上笑出花来,准备看一出木已成舟。 葛昏晓里衣半挂在身上,从床榻上下来,虚着眼上下打量他,道:“多谢公公提携啊。” 陈胖子一看他走路的姿态就知道没到最后,可瞧皇上——他打赤膊坐在床上,汗水顺着肌肉线条往下淌,看葛昏晓的眼神很邪气,当葛昏晓转身,眼神又很正派。 怎么回事? “都出去!”张妄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挥手把人赶出去。 葛昏晓看着雕花木门关上,又只剩下三个“共犯”,放松下来,只觉大梦一场,身心都已疲惫。 接下来该做什么?啊,伺候张妄洗澡。 葛昏晓不想说话,埋头整理送进来的洗具,好些不认得,挂机万能。 张妄此时心情极好,乖乖迈进浴桶,想着病鬼在床上也曾暗暗摸自己的背肌,沐浴正好给病鬼个机会,也占占他的便宜。 可惜,皇帝陛下委实想得太多,葛昏晓挂机的动作规矩得连最严苛的嬷嬷都挑不出错来。最诡异这人居然眼睛直直盯着浴桶上的雕花,还能毫不过界的帮他擦身,鬼附身似的。 洗完,擦身,该着装了。 “皇上接下来去哪里?” 葛昏晓从床前走过,听见被窝里细细的哭声,佯作耳聋,去找衣箱给张妄取衣裳。 张妄穿着暗红的中衣站在屏风旁,半湿的碎发散在脸侧,水珠从发梢落到蜜色的锁骨上,慢慢滑上暴露在外的胸膛,潜入衣襟……但,没人看。 暴君暗恼此人不解风情,压着眉毛道:“你这病鬼笨手笨脚,怎么洗完才想起找衣服?” 病鬼正琢磨陈胖子说过的衣箱的位置,不留神脚背一疼,面朝下就摔地上去了。他眼疾手快,下意识就要抓桌子,却忽而起了个念头,任由自己重重跌倒在地。 摔个狠的,再装病,能摆脱疯皇帝好几个月。 可他没成功,张妄也不知怎么就从屏风那儿跑到了他身后,还拽住他了的一只胳膊,皱眉皱得整张脸都狰狞,恶狠狠地道:“老子就知道你要出事儿!不是病就是伤,你他丫的啥时候能换个招儿?” 他冲过来时头发上的水珠甩进葛昏晓的眼睛里,眼睛酸疼,只得眯着眼认错:“皇上恕罪。” 其实张妄不确定这人是真摔还是假摔,闻言更是大怒,巴掌拍得紫檀方桌“砰砰”响:“你好大的胆子!” 葛昏晓低着头,装死。 招不在多,有用就行。 耳边听见暴君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心里也盘算,这时候装病太假,要不,让张妄病一场? 他自认是个有医德的太监,人在做天在看,下药害人总不是好事,还容易留下马脚,能不干就不干。但刚才发生的事儿,处理不好真能要了他这老病鬼的命。 张妄不知道葛昏晓老实的外表下在琢磨什么坏主意,他现在脑子里有三个小人,一个叫嚣着直接把病鬼办了,一个嚷嚷着自己不该表现得多在乎病鬼似的,还有一个,只想找个人揍他娘的满脸桃花开。 总之,没一个靠谱的。 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情绪,沉声道:“你的五禽戏都学到狗身上去了?” 葛昏晓道:“皇上恕罪。得您庇佑,我日子好过了,那些东西也就放下了。”其实每天都在屋里偷着练。 “难怪成日病歪歪的。”张妄作嫌弃状,暗地里很高兴,话风一转,“那事儿你别怕,天塌下来朕顶着,谁要敢说三道四,先摸摸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谢皇上恩典。” 葛昏晓就是有这种本事,一句话堵住人家十句。 这个人就像一碗苦涩中药,尚不知疗效,先闻其苦。 张妄琢磨着,现在不适合来硬的,容易把人吓跑了。他走到床前对王婕妤打个静声的手势,连被子带美人亲自扛在肩上,走出门交给守着的王胖子:“滚远点儿!” 然后,他回到桌前,凳子一拉,往上一坐,上半身再往桌子上一趴,背部拉成一斜线,整个混迹市井的小痞子:“你这算不算……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刚才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吗?” “皇上恕罪。” “呵,如果你能把衣裳穿好了再说,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张妄踮着凳子道,“我在军营里听人说,铁兄弟就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我念书的时候你算我半个师傅,我发达了你也就发达了,刚才又一起睡过女人,齐了三个,你能别这么装吗?” 他打小就不爱念书,宫里的太傅也懒得对这没出息的皇子付精神,为人处世都跟军营里学出来,不会装样,出口成脏。 “这是当太监的本分。” “端茶倒水那是小黄门的本分,太监的本分是逗朕开心!你,”张妄拿手指戳着他脑门,“天天惹朕生气,朕真生气了你就生病,你倒说说,你哪一天尽过本分!” 葛昏晓早料到这人没几句就得发火,头愈发低,脸上仍一片木然。 反正好感度没降。 皇上吼够了,趴在桌子上,脑袋埋进柔软的绸袖里,一只眼偷偷从袖子缝隙里露出来,可怜兮兮地道:“葛昏晓,朕不想当孤家寡人。朕总硬不起来,本来想找你帮朕看的,可朕不想让你看不起,就找了朱御医。但他背叛朕,乱说话,朕只能杀了他。” “皇上龙体无碍。”葛昏晓道。 “可笑!朕龙体无碍,心里有病,看别人做才兴奋。” 大太监从未见过他这般软弱的模样,哪怕冷宫艰苦,哪怕登基后好几年的颓废,他也是中气十足的,张牙舞爪像条被困在笼子里时刻准备食人的恶龙。 那种事上不行,是个男人就受不了,难怪心情郁卒。 “会好的。” “好不了怎么办?”张妄转过头,看着葛昏晓。 “好不了……”葛昏晓咽了口唾沫,“您是皇上,好不了,也无妨。” 张妄看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特想笑,连忙把头埋回去,拿袖子挡住。他是皇上,所以他喜欢个太监,只要别一下把人吓死了,也无妨。 …… 但从那以后,张妄便时常 分卷阅读13 召幸王婕妤,间或邀他同乐。随着亲近的次数增多,王婕妤对葛昏晓的好感度居然慢慢上升了,很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两人在后宫众人眼中很有几分结盟的样子。 前几天葛昏晓见皇上心情尚好,试着婉拒,张妄大发雷霆,当场甩了王婕妤一个巴掌,此后数日,皆巡幸新人。除此之外,他竟没再找老病鬼的麻烦。 只是张妄越来越多的提起旧事:那些为他而死的忠义士卒,那些在富贵中失去德行的臣子,那些他曾经求而不得现在一文不值的东西……以及,冷宫。 很多葛昏晓忘掉的东西被张妄一一从记忆里挖出来。连大臣的名字都记不住的胡闹皇帝,却能清楚的说出那年葛昏晓一共有多少根发簪,每天来送返时习惯哪一只脚迈门槛(因为挂机所以总是同一只脚),他们在冷宫里种了多少粒米粒,结果颗粒无收。 为帝王者,高绝,孤绝。 朝会上,葛昏晓带陈胖子的班站在大殿之上,最接近皇上的位置,看见的是大而空的太平盛世,与他完全无关的太平盛世;浩荡百多臣子奴仆,也都是与皇帝和皇帝近侍有关,真正在乎张妄、葛昏晓这两个人的人,一个都没有。 葛昏晓本来对所谓“孤独”很不以为然,他身为一个健全的大男人在皇宫里当了大半辈子太监,偶尔难受就喝喝小酒,听听小曲,真没觉得算什么大事。 自古悲春伤秋的诗人都不得重用,越抱怨越不得重用,因为他们总纠结于这些,而不会算计利用自己拥有的东西。张妄将自己消磨在了无病呻吟中,葛昏晓甚至有些看不起他。 但当大太监真正站在这个位置,才发现,称孤道寡这个词,远比想象中可怕。 小时候张妄也是有玩伴的,那些年幼进宫的小黄门小宫女都乐意和他玩。他似乎天生有洞察人心、掌控大局的本领,跟他玩耍的孩子们很少被别的小团伙欺辱。那时候张妄最爱跟老农似的蹲在地上一边扒饭一边对葛昏晓说起自己如何“运筹帷幄、指挥千军”。 葛昏晓不止一次为他惋惜,如果张妄从小被当成正经皇子教养,该是何等惊才绝艳。 幸好,张妄依旧当了皇帝。可惜,他终究成了皇帝。 土皇帝和皇帝最大的区别大概是,皇帝从小就知道自己要当皇帝治理国家,而土皇帝……看到好的东西就抢过来,抢过来后不知珍惜,肆意挥霍,还烦恼没有看得上眼的干货再干一票。 这大概也是另一种“不得志”,爱当水浒英雄的天才熊孩子,一不小心他娘的造反成功了。 然后,他身边的人都长大了,只有他,依旧顽劣,和这个庄严的朝堂格格不入。 最近张妄又兴致勃勃的开始筹划建造九层宫阙,那眼神语气都像拿泥巴堆土丘的小毛孩子。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赵生找到葛昏晓跟前,送一尊半人高的玉佛,意思很明白——皇上心情不好,哪怕拿人命去玩,也别动国库。 上位者手里总有很多很多人,可他们不一定有很多很多钱。 天底下的人太多了,粮食永远不够吃,而钱能换粮,所以,钱比命重要。 赵生也是张妄的幼年玩伴之一,出了宫,长成参天大树,开始忧国忧民。 但葛昏晓最近又开始装病,一句一咳嗽的告诉他,皇上心情很好,昨儿刚把属国质子埋御花园里活活饿死了——心情好坏都不影响熊孩子玩土。 “我朝军威鼎盛,真打起来灭个小国不过弹指一挥间,死个质子没事儿。唯独……粮草不够。”赵生理解错了,以为葛昏晓也忧国。他张望一下,周围都是亲信,才道,“朝上有人说让军队去种地、建房,或者干脆裁军减少军费,但将军们不同意,皇上顾念袍泽之情,当场把那提议的小官儿官帽摘了,并下令永不复议。” 言下之意,对此议颇为赞同。 文官想裁军,武将不让裁,哪朝哪代都这样。 “皇上不在乎国库,谁让他高兴,他就赞同谁。”葛昏晓看赵生神色,补充一句,“我是不成,你问陈公公,我刚触了皇上的霉头,等皇上气消了,你这儿黄花菜都凉了。” 赵生将信将疑,笑眯眯地道:“咱们同列十监,司礼监得了势,您在宫里办事也方便许多不是?” 老病鬼又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赵生都想帮他叫御医了,才抹抹嘴巴道:“皇上每日练武,嫌宫里的太监不顶用。都说将门虎子,不如让哪位小将军来宫里给皇子们当个教习?闲来,也能陪皇上过几招,说不准就一飞冲天了。” 皇上那脾气,别说一飞冲天,能保住命算不错了。等皇上把武将都得罪了,为了他自己的安危,也不得不裁军。 司礼监掌印眼中精光一闪,装傻道:“可是……皇子们……” 张妄自己都不记得哪天随口说了句不立嫡长,传到聪明人耳朵里,立刻变成了皇上有意立太子,而且对皇后和嫡子、长子都不满意。 各位年幼的皇子们成了各方势力争抢的香饽饽。伴读风波刚定,又冒出个教习,葛昏晓纯粹看热闹不嫌事大。 “来人如果真有本事,搁宫里他施展不开,如果没本事,被皇上失手杀了只能怪自己本领不济。至于如何和大臣们周旋……”葛昏晓摇头叹道,“唉,要是我懂这个,至于落到尚宝监吗?” “那是公公淡泊名利。”赵生笑着奉承。 他心里对这老病鬼真真刮目相看。宫内宫外都知道这人多病嘴笨,可他脑子绝对不笨,很值得结交。 皇上刚登基封赏功臣,葛昏晓二话没说,跟自我发配似的自请去了尚宝监,等皇上封赏完,秋后算账的时候就没再对他下手,反而赞了句“有自知之明”。如今皇上愈发恋旧,老病鬼又冒出来,十分乖觉。 他不知道,乖觉的葛昏晓正琢磨着功成身退呢。 一来,皇上太疯,他这老病鬼受不住,还是想回福寿宫闭关发霉。 二来,前些日子他刚被人告了假太监,如今又常在龙床上滚,系统再厉害也只是让人将他“当做”太监而已,假的变不成真。万一哪天露馅了,他总不能跟皇帝说,“我也不举”吧? 葛昏晓这么想着,很有趣,笑容愈发真挚。 第九章:太监的来历 那时候大太监没想到,他给别人挖了个坑,绊了自己的脚。 司礼监掌印太监赵生不愧是太监里的顶梁柱,皇上还在御花园玩土呢,他就把“将门虎子”给送进宫了。 新进宫来的教习一共十三个,都站在院子 分卷阅读14 里,最小的不过弱冠,最年长的刚刚不惑,等皇子们长大后还能一展抱负。他们短打下筋肉结实,五官端正,都是京城里长大没下过战场的将门公子。估计送他们进宫的人考虑到了卖相和风险的问题,没敢让最重视的子弟来搏前程。 选皇子教习的场面很大。 大殿的屋檐下摆四张梨木圈椅,旁边各有一张小几,现在其中三个已经坐了人,并宫女太监十余人侍候,唯独大皇子张收未至。 院子里另站了个穿孔雀蓝圆领太监服的独臂男子。他肤色黝黑,左边衣袖被剪了去,也不带侍从,就独个儿站在大太阳底下,一双眼上下打量着三个年轻人,像只择人而噬的猛虎。正是御马监掌印太监,魏国。 此人本是军中将领,不服军令斩杀上司,自行领兵作战,倒立下了赫赫战功。他自持功高,居然领着自己的队伍明晃晃的回营领赏。擅杀上官,依律当斩,张妄没杀他,只阉了他,并且亲笔写下“遗书”,若有一日魏国觉得他的命令不对而行刺于他,恕其无罪。 且不论这“遗书”是否有效,堂堂皇子愿以命作赌,当场把魏国感动得涕泪横流。此后魏国随张妄东征西讨十余年,凡其所令,无不遵从。且每战皆身先士卒,其脾性耿直暴烈,天生神力,乃军中一员悍将。 张妄兵逼京城前,为攻其不备,逢不得不战之时,皆不计伤亡但求速胜,魏国每每列于阵前,一把九环大刀所向披靡,悍勇无双。 直到兵临京城,大局已定,魏国才含泪扯下左手衣袖,言明自己左臂早断,这些日子隐瞒此事以求领兵,是欺瞒主上,违背了昔年誓言,愿一死以谢。 张妄自然不会杀他,只是将其收入宫中,委以御马监掌印之职。御马监掌管各地马匹,偏远之地且不说,京城马匹动向皆逃不过魏国的眼,可以说,他就相当于大半个禁卫营统领,皇上将性命托付之人。 在场的众皇子对其的重视程度,尤胜背后站着军中老将的几位教习。 这还不算完,华庭宫有两层,如今第二层拐角的阴影里,坐了尊最大的佛——皇上。 今儿张妄本来在皇宫里到处遛弯,听说同袍的儿子们来了,特意转道华庭宫,在阁楼上看众皇子和魏国挑人。他存心看众人的表现,便散了仪仗,静悄悄的从小门进来。 他歪坐在圈椅上,怀里抱着只被折断了一边翅膀的鸽子,一根一根的拔着毛。鸽子疼得不停扑腾,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着,逃脱不得。鸽子细细的爪子上还绑着个小竹筒,完好无损,皇上连看都懒得看。 葛昏晓坐在个小凳上挂机帮他剥核桃,照例走着神,默默数地上的鸽子毛。 待他数到地七十九根羽毛,一只手伸到眼前:“给我几个剥。” 大太监默默分了张妄一小半核桃。他觉得自己的系统很强大,生生把他从一个剥核桃必伤手的生活废,变成了生活技能满点的优秀……太监。 他们刚分完核桃,下头的人也不等迟到的大皇子了,以二皇子为首,都表示此次挑选以魏国为主。 二皇子毕竟年岁大些,抓住机会给魏国示了个好,又确立了自己在皇子中的地位。剩下两个皇子年纪太小,身边的嬷嬷太监虽明白自家主子吃了暗亏,此刻也不便言明。 魏国点点头,对众位皇子一躬身,转头问众人:“都会骑马?” 众人都答会。 “会马上射箭吗?” 有一大半人答会。 魏国又问:“杀过人吗?” 只有寥寥几人回答。 “杀的都是何人?” 几个之前答杀过的,一一站出来表述自己的杀人过程,听得众皇子目瞪口呆。 最后,魏国问:“领过兵吗?” 一半人答领过。 功臣之后,当官自然容易,即使不为军功,老将们也乐于让子侄们去军中历练一番。 当今皇上重武轻文,谁在朝会上说些之乎者也、引据皇上根本不知道的经典,他能直接把人拖出去打板子。但如果臣子说的是军中事物、古人兵法,皇上还是乐于听下去的。上行下效,京中习武之风甚浓。 魏国眉头紧锁,目光在几个杀过人的家伙脸上一一刮过,点了其中一个面如冠玉的弱冠少年:“你说起杀了个偷盗的仆人时,语气颇为自豪,为何?” 这少年花了大半时间描述仆人偷盗的方法和物品,对自己杀人只一带而过,但他脸上自信满满,与其他杀家仆的人的惭愧截然不同。 “今日在座诸位皇子都有挑选教习的机会,由此可见皇上一视同仁,诸位想要学的,只怕不仅是骑马打仗的本事。”他顿了顿,“小人说仆人偷盗的故事,是想表明自己心细而能从微末处发现端倪,胆大而敢亲手杀人。” 魏国微愣,便听一个稚嫩的声音道:“可是我们挑的是武教习,骑马打仗之外的本事,向文教习学不也一样?” “回三殿下,”年轻人含笑道,“我并没有说自己不会骑马打仗,只是,我在会骑马打仗的人中,比较胆大心细。” 华庭宫中的张妄闻言笑了笑,把手里空手剥好的核桃仁全倒进葛昏晓手心,自己又抓了把核桃,压在奄奄一息的鸽子身上继续剥。 葛昏晓看了眼自己身边的核桃壳和张妄随手扔脚下的那一堆,略觉羞愧,皇上好像根本不用他帮他剥核桃。他力气小,挂机都比不上张妄一半的速度。 张妄见老病鬼看他,低声解释道:“他们的爹早把边境扫平了,除非他们造反,否则一辈子都用不上武教习。” “皇上圣明。” 皇上充耳不闻:“他们为讨朕的喜欢,武教习聪明且会站队才最要紧。反正教习不止一个,多选几个,总有人帮他们说话。” 葛昏晓换了个词:“皇上所言甚是。” 张妄叹了口气,继续埋头剥核桃,偶尔腻了还拔几根鸽子毛。 他本是个坐不住的人,可看着葛昏晓握着钳子一枚一枚的夹开核桃,眼神专注又空洞,好像初夏的燥意都随着那些核桃壳被挑走了似的。 葛昏晓其实是个如水的男人,随波逐流,不冷不热,永远被动,柔和而固执,没有逆流而上的冲劲,却能水滴石穿。 正是因此,他在张妄的成长中造成的影响降到了最小,也最深刻。 底下侃侃而谈的年轻人把野心写在脸上,如果被他教导的皇子不够坚定,很容易被其引导,如果皇子足够坚定,长大成人后必然会有一番君臣之争。 臣为君辅,君心 分卷阅读15 当如海,臣子猜而不得,自生敬畏。距离太近,君臣间心有灵犀绝非好事。 魏国不懂这个,他只觉得这个年轻人不错,反正这群备选里根本没有知军事的,有个聪明人凑合一下也行。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柳如风。” 二楼的葛昏晓剥核桃的手一抖,生生把自己从挂机状态抖了出来。 柳如风,他的师兄,邱月的未婚夫! 当年葛昏晓冒险出宫,一开始为的就是见见这位师叔的徒弟,认识邱月只能说是意外。 传闻此柳如风持才傲物,本是将门之后,自幼随师傅(葛昏晓的师叔)游历天下,励志做下一番大事业,因此将自己和邱月的婚约一拖再拖。之后张妄横空出世,后无仗可打,且世人纷纷习武以求功名利禄,柳如风不愿与之同流,弃武从文,被当代大儒收为关门弟子。邱家得罪司礼监时,柳如风仍是一介布衣,故而邱月视他如无物,自行入宫待选。 没想到,这人终究以武教习的身份入了局。 “认识?” 葛昏晓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他与我师出同门。” 张妄按在鸽子身上的手一重,生生压断鸽子的骨骼,断骨刺破内脏而死。 葛昏晓说自己是久病成医,和家乡游医学的粗劣武艺,张妄便这么信着,反正宫阙深深,无论葛昏晓在入宫前有什么经历,都该如过眼云烟,不复再提。 也不允许再提! 张妄沉声道:“朕记得你是十岁进的宫。” 葛昏晓站起身,走到张妄面前低头答话,一字一句干脆利落得有些无情:“家师不收庸人,我四岁时便通晓世情,家师以为奇,可年岁渐长,毫无长进,被家师舍弃。” 有系统在,他能通过查看好感度知道周围人对他的真心假意,但也仅此而已。 他被当成天才教养了五年,五年中学会五禽戏和诸多神奇的医术,也因此累垮了身体,重病缠身。幸亏系统搭救才活了下来,此后即使他的身体非常健康,脉象和体征都保留了重病的模样。 师傅信了他的“命不久矣”,走了;而后葛昏晓彻悟系统的强大,选择入宫。 张妄皱眉道:“和那些人还有联系吗?” “没有。”葛昏晓毫不犹豫道。 暴君点点头,抓起自己剥的核桃,放在葛昏晓的桌上,道:“你师傅没眼光。咱们继续看戏吃核桃,让那‘不庸’的柳如风在底下讨好朕儿子去!谁收了他朕不立谁!” 金棕色的核桃仁,每瓣都完整无缺,用手掰出来丝毫没破坏果仁。 他在安慰他? 葛昏晓愣了愣,鬼使神差的,居然真的接过核桃,握在手心。 葛昏晓一直很清醒。那五年是自己骗来的,师傅早晚会走。所以他才会在五年中废寝忘食的钻研医术,是早就做好了被师傅戳穿的准备。比起被师傅抛弃,当年发现自己不论如何都只能当个太监,对葛昏晓的打击更大。 可面对张妄这种疯到极致的人,葛昏晓的冷静,反而让他看不清张妄的想法。 ——他本以为皇上会起疑心,却不料,张妄起的是愧疚之心。 “吃啊,嫌弃朕?” 葛昏晓抬起头直愣愣地望了张妄一眼,用看疯子的眼神。然后低下头,捻起核桃仁送进嘴里。 张妄被他那么直白的眼神看得大怒:“信不信朕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老病鬼颔首低眉,仍是那一句:“皇上恕罪。” 他不会挖他的眼,所以答什么都是一样的。 第十章:下毒事发 华庭宫选教习的末尾,张妄现身,金口玉言,同得柳如风与魏国效忠者,为太子。 一言,置柳如风于绝境。 至尊之位,诸子相争,若求不得,必杀之。 …… 华庭宫选教习那日,是葛昏晓被罚随身侍奉的倒数第二天。 张妄果然不想放他走,是陈胖子进言,葛公公病体沉珂,又恰好是葛昏晓常生病的季节,张妄才勉强同意。 有趣的是,葛昏晓回到福寿宫后,只是风寒愈重,反而张妄酒后受寒,大病一场。 一病,就是月余,不待其病愈,二皇子张松已得柳如风效忠,求魏国而不得,令人送来请柬,邀葛昏晓晓鸣湖一游。 大太监沉吟片刻,应下了。 张妄在华庭宫的许诺是彻头彻尾的毒饵,二皇子年幼,惠妃却定然看得明白——魏国是皇上最忠心的狗,偷了皇上的狗还想当太子,真以为张妄是圣贤明君吗? 所谓得柳如风与魏国者得太子之位,倒不如说,得此二人者,三人同殉。 晓鸣湖畔,芳草如茵,垂柳随风,湖中大小画舫游荡,无不精致,更有歌声隐隐,平添风流。 一辆慢而稳的马车从官道缓缓而来。 车已半旧,由两匹高大温驯的老马拉,四面都是镂空雕花的木壁,缝隙间隐隐可见些尚未褪去的红漆,雕花木壁内还衬了藏青的纱,层层叠叠,朴实稳妥而不失底蕴。 驾车的是个白皙俊秀的小少年,打马的动作并不熟练,但一举一动都透着规矩,浓浓的宫中的味道。 早已等候在此的苏厥迎上来:“可是葛先生?” 驾车少年隐晦的打量他几眼,从怀中取出请柬:“正是。” 苏厥负责二皇子在宫外的事物已有多年,与宫中内侍打过不少交道,端看这不冷不热的做派,就知道传说中超然物外的福寿宫确实不好亲近。现在二皇子很有可能是下任太子,那少年居然连个笑模样都没有。 “请先生下车乘船。”苏厥也收敛几分笑容,做了个“请”的姿势道。 驾车的韩伟听见车里混在咳嗽声里的应允声,放下手里的马鞭,转身撩开帘子:“师傅,您小心。” 苏厥先看见的是一只搭在韩伟衣袖上的手,墨绿色绣暗纹的绸料更衬得那只手大而苍白,死气沉沉的白,一根根青筋都分明,白皮包着骨头,仍比韩伟的手足足大了两圈。 葛昏晓身形高大,瘦而不弱,青白的皮肤和脸上凸出的颧骨都比不过鸦黑的眉眼,萧疏轩举,湛然若神。他穿黑色常服,仍半旧,头发用青玉簪挽了,除了外罩的雨过天青大氅,丝毫看不出大太监的派头。下车时连垫脚的人都没有,是韩伟先跳下车搀扶。他们只来了两人。 葛昏晓迎着光眯起眼,笑道:“可是奉文公的血脉,苏厥苏大人?” 苏厥在朝中官位低微,不提也罢,没想 分卷阅读16 到葛昏晓不仅一口说出他的名讳,更着重点明其最自傲的身世,心中暗喜,脸上的笑也真挚几分:“先生竟知道区区名讳。” 大太监只是笑笑,并不回答。 系统显示好感度时自然会显示名字,而苏厥的祖上,却是张妄小时候极喜欢奉文公的话本。 苏厥见葛昏晓全无排场,也挥退了备下的侍从,孤身领着主仆二人到二皇子的画舫。他提前来迎本是探口风的作用,但无论是葛昏晓还是韩伟都是谨慎人,身份又比他高,谈笑时哪怕有一丝牵扯到正事的风向,大太监都会选择闭嘴不答,本就寡淡的面容更是高深莫测。多亏苏厥能说会道,才一次次把话圆回来。 寻常太监自幼因家贫被卖入宫中,得势后便格外看重钱财,尤其在宫里过得不顺意的,需要大量的金银在宫外给自己撑身份。 葛昏晓却是不必,他在宫里享受的已是最好的供奉,衣食住行即使比不得张妄,也胜过其余大大小小的主子。今儿出门,他有心堵二皇子的口,好不容易找出朴素衣裳,做个清高模样。 到了画舫上,但见处处锦绣,美人如云,一盏盏琉璃宫灯从船顶垂下,即使悬而不亮,那绚烂的色彩已将船舱照得堂皇绚丽。 苏厥领他来到一个房间,也是宴厅,但冷清,没有闲杂人等,与前头形成鲜明对比,静得让人心惊。 年仅九岁的二皇子端坐在木案后,着全套皇子服,白皙稚嫩的小脸上神色肃穆,身后站两个持刀侍卫,很有威严。 “葛昏晓拜见二皇子殿下。”葛昏晓躬身行了半礼。 张松一拍桌子,喝道:“葛昏晓,你可知罪?!” 葛昏晓什么人,张妄把桌子拍烂了都八风不动的角色,更遑论一个几乎不可能继位的皇子? 他仍维持着行礼的姿势,淡淡道:“葛某不知。” 二皇子当场发难,恰恰说明这件事不足以威胁他,或者说,张松手里没有他犯罪的证据。 只不知,他要说的是淫乱后宫、妖言惑主还是…… 葛昏晓深吸一口气,看见旁边的柳如风,他隐约猜到张松要说什么。 “毒害皇上,当诛九族!” “二皇子慎言,葛某害谁都不能害皇上啊!”葛昏晓抽动脸颊,他脸上没肉,实在做不出陈胖子那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反而面容扭曲,虚伪无比,“我一无所长,所仰仗的不过是皇上念旧情,皇上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葛某……葛某只怕唯有陪葬一途。”他依然没跪。 “本殿下倒要问你,为何给父皇下炎凉之毒?” “二皇子误会了,什么炎凉,葛某听都没听过。” “我言父皇中毒,你问都不问一句,面上毫无惊色,还说不是你下的毒?”张松冷笑道。 葛昏晓看他黄毛小儿,已满身皇家子弟的“气度”,摇头笑道:“二皇子既已认定了我,何不去皇上面前告发?” 最难调理是炎凉。 炎凉之毒无色无味,毒性清浅,性状与伤寒极为相似却不会引发炎症。葛昏晓获得毒方后几番实验,已与师傅所授有所不同,若柳如风按照师门旧法揭发于他,只能自讨苦吃。 张松面色难看。他何尝不想找到证据胁迫这天子近臣?但他母妃惠妃派人悄悄去查皇上的饮食,与柳如风所言并不一致,反而引得陈胖子警惕。 “葛师弟可是师从风林子师伯?” 一直静立在侧的柳如风含笑打破僵局。 他身姿挺秀,风骨凛然,满身清贵。若说葛昏晓是李贺笔下奇隽峭拔的鬼气森森,柳如风便是李白诗中豪迈壮丽的一派豁达。 葛昏晓上下打量他,笑容带了些古怪的意味:“风林子先生曾教我数年,葛某愚钝,先生早将我逐出师门,当不起柳少侠这声师弟。” 柳如风毫不意外,摇头笑叹道:“那是在下没有福气。葛公公能有今日这番际遇,可见人生无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正是。”葛昏晓道,“尊师门讲究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却没那么多当官的肚肠,但求安享晚年罢了。” “您的安享晚年,却是吾等必生所求。”柳如风话锋一转,“酒席早已备好,还请公公入席。” 二皇子张松也转了脸色,与葛昏晓携手来到画舫二楼的宴厅。 这二人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只稍微试探过下毒之事,绝口不提魏国和太子位,反而让葛昏晓惴惴不安。 或许,二皇子请他,根本不需要他应承什么,只需他出现在这里,就足以让其余两人皇子惊惧。 “不知,这宴席是惠妃还是柳大人的主意?”葛昏晓斜瞅柳如风,明摆着没把二皇子放在眼中。 柳如风对二皇子一拱手:“是殿下的主意。” 葛昏晓笑眯眯地看着脸色古怪的二皇子:“殿下天纵英才,在下佩服。” 他嘴里这么说,但长眼睛的都能看出他根本没信柳如风的话。 两个少年得志的人,一个年方九岁已对皇位虎视眈眈,一个宝剑锋从磨砺出欲觅宏图…… 葛昏晓忽然想起,他初遇张妄时,那只小皮猴也是九岁,从未想过当皇帝,每天撸着袖子坐在殿前的台阶上,眼巴巴的等饭。说过的最有志气的话似乎是……让皇帝老子跪在地上求着他张妄当太子,然后他老人家不屑一顾,翩然而去。 特别讨打。 “葛公公笑什么?”二皇子脸色黑沉,显然以为大太监是在笑他。 “葛某笑,殿下不肖皇上。” 不等二皇子发怒,葛昏晓接着道:“诸位皇子中,最肖似皇上的,是前大皇子张勃。” 前些日子,大皇子张勃刚因君前失仪而被皇上贬为庶民。 他迎着二皇子审视的目光,举起酒杯:“敬殿下。” 张松满杯饮下,扬声道:“有酒无乐岂不扫兴,舞姬何在?” 小小年纪,一举一动都学足了大人。 这间宴厅之中早已备有乐师,丝竹之声响起,两队只穿着粉色薄纱的舞姬鱼贯而入。 那纱衣竟是半透明的,遮不住少女婀娜的身姿,随着玉臂舒展,纤腰扭摆,雪白的皮肤和颜色微深的密处清晰可见。 云鬓娥眉,冰肌玉骨,最俗艳,也最销魂。 葛昏晓眯起眼,怎么人人都把他当成了个大色鬼? 靡靡之音,催人入梦,他抬起手,胡乱指了个女子,抱进怀中。 二皇子见他接受,也笑起来,方才暗怒荡然无存,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 分卷阅读17 纱衣松散,随手一扯就落下了美人香肩,袒露胸口两团丰腴。 葛昏晓随手逗弄着,拔下美人发上细钗,一下一下用冰冷的金属拨弄柔嫩的红豆,惹得美人扭动娇躯,雪团跳动,愈发活色生香。 “公公是个会享受的。” “殿下过奖。” “我今年九岁,即使后宫还有妃子产下皇子,我也比他们多了九年。”二皇子年幼,不能做与臣同乐那一套,只慢慢喝自己的酒,“公公若想继续享受下去,是不是该为自己打算打算?” “皇上正当壮年,葛某的身子骨殿下也知道,想未来五年已是远虑,多想十年,那是杞人忧天,就不掺和俗务了。”葛昏晓手中钗子点上一枚红果,轻轻的戳,将那饱满的红色按进去,松开看它弹起,望都没望二皇子一眼。 二皇子深深看着他:“公公会后悔的。” “或许吧。”老病鬼低笑道,“我不认为殿下能当皇帝,但若你帮我做一件事,让你当太子也无妨。” 张松忍不住幡然色变。他放下酒杯道:“什么事?” “杀了柳如风。” 葛昏晓还是那么随意的搂着舞姬,看都没看大惊失色的柳如风一眼,手中的钗子不知何时已潜入舞姬裙底,羞得美人粉面含春,泪眼迷离。 太子位和一个刚刚招揽来的谋士,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柳如风认真的看了葛昏晓半响,哑声道:“我和你有仇?” “刚刚不就有了?” 若华庭宫一言只是随口杀人,那么现在,他真的需要他死。 他敢下毒,敢让人查,却不意味着他愿意让人查。张妄只知道他擅长医术,葛昏晓不希望张妄哪天突然明白医毒不分家的道理。 柳如风看向上首的二皇子,一颗心渐渐沉下去——毕竟年幼,他已喜形于色。 就这么简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刘备三顾茅庐只因诸葛亮可助其夺天下,张松以国士待柳如风,为的便是太子之位。今日若能以其性命换太子位,虽途径不同,结果未变。 “太子乃一国储君,公公竟能一言决之?” “我不能,皇上能。皇上对诸位皇子的母家都有旧怨,立谁当太子对皇上而言都不痛快。殿下最大的优势不是您早慧,而是您的母妃没那么惹皇上厌恶。”葛昏晓顿了顿,“只要有人能说动皇上真动了立太子的心思,能与您争的,只有尚在襁褓之中的五皇子,唔,现在该叫四皇子了。” 他几次三番提起被贬为庶人的大皇子,岂不是在提醒张松这个前车之鉴? 惠妃这些年再低调,也改不了她是当年太后给张妄灌了药才受宠的宫女之一。 那时边关仍有异族为祸,先帝欲择一皇子与异族公主和亲。而所有皇子中,只有最没存在感的张妄尚未娶亲,身份也合适。唯一的缺点是没有长子,先帝和太后都觉得让异族生下嫡长子未免太抬举了些,便在张妄大婚前送了几个宫女进他的皇子府。 惠妃就是其中之一。她当年聪明貌美却不愿为妃,发现张妄低调俊美,远离皇位之争,便忙不迭毛遂自荐被太后赐进皇子府,却没料到,张妄根本不喜欢女人。 连葛昏晓都不知道张妄为什么会小小年纪就进了冷宫。冷宫一般只安置放受罚的嫔妃,但张妄身为皇子在那里度过了大半个童年,而且从小对女人深恶痛绝。如今张妄把小时候的“童言”一一履行,其中就包括——把所有讨厌的女人全部娶回来关进宫里。 眼见二皇子意动,葛昏晓柔声劝道:“治国之才再好,殿下也要先保住自己不是?” 柳如风被侍卫带走时,神色平静,坦然自若。 葛昏晓低头从舞姬手中饮酒,淡淡道:“请殿下将此人首级送到福寿宫来。” 张松脸上带着笑意:“自然。” 这场湖上的宴,从头到尾只有葛昏晓一个客人,二皇子一个主人,剩余的,都是筹码。 “看见了吗?” 直到临近宫门落锁,葛昏晓才尽兴而归。他将二皇子赠送的舞姬抱进马车,在韩伟关上车门时,从里面抵住了,弓腰咳嗽,微垂的脸在夜幕中看不清表情。 夏夜的风急而热,不能解酒,且偷片刻清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逐利者以人为棋,逐鹿者以利为卒,二皇子金枝玉叶逢迎于我,只因我可借皇上之利许他。但他今日为小利无过而杀贤者,鼠目寸光,纵有些小慧,亦不可与之为谋。” 韩伟怔怔点头,握紧了手中的车门:“师傅教诲,小韩子铭记于心。” 葛昏晓捂着嘴重咳,帕中带血,语重心长道:“莫要选错主子。” 他以为韩伟是二皇子的人。 第十一章:暴怒 “哈,老二居然请病鬼游湖?湖上吹来一阵风他就得倒了。” 趴在地上的小太监正为自己禀告不及时而惶恐。他也没有想到,葛昏晓平时闷声不响,一出手就是惊天动地。而皇上更因此深夜起身,燃起灯火,只披着件外衣坐在榻上亲自召见他。 张妄盘腿坐在床上,背靠着墙,待听到炎凉之毒,他面色狰狞,怒而不发,一张黝黑的脸在灯光下活似庙里怒目金刚。 韩伟咽了口唾沫,详细说起葛昏晓当时和二皇子的应对,如何引二皇子对柳如风不满,如何提出人命换太子位的交易,如何分析局势,又如何评价二皇子,事无巨细一一阐述清楚。 张妄沉默片刻,脸上的怒意反而消减,冷静道:“惠妃知道你是朕的人。” 下毒之事二皇子一系全无证据,以此威胁葛昏晓只能打草惊蛇。老二再缺少磨练也不至于这么笨,这段话,根本就是说给韩伟听的。 韩伟大惊,想不出话,只不住对皇上磕头。 他得知葛昏晓重病后就投靠了惠妃,不惜出卖苏莺歌换取信任。但没过多久,陈胖子就亲自找到他,恩威并施,他几乎没有犹豫就再次改换门庭。 张妄双手攥紧桌沿,眼中难得认真,咬牙道:“朕是真想弄死那老病鬼!” 如果葛昏晓此时没睡,就能发现张妄的好感度骤降到了四十。 葛昏晓今天能给他下“炎凉”,来日是不是就能直接把他毒死? 但……葛昏晓毕竟与众不同,一点让人生病的药能让张妄警醒、大怒,却还不至于让他下定决心除掉病鬼。 反正这人胸无大志,所想所求不过一个安、享、晚、年 ——葛昏晓只比他大几岁,仗着自己长了张 分卷阅读18 老白脸,扯犊子的安享晚年! 张妄知道,是自己前段日子操之过急吓着他了,病鬼才下药让自己“冷静”几天。冷宫时就这样,来来去去这几招,用惯了,堂堂九五之尊惊闻自己被下药,心里竟然只怒而不恨! 他控制了他! 像养狗一样,慢慢接近,让狗习惯人类的碰触,不再反抗。 胆大包天! 一个太监,竟控制了皇帝! 张妄一挥手,阴沉道:“胖子,去传旨,赐柳如风御前行走。立二皇子张松为太子,晋惠妃为贵妃。” 葛昏晓要柳如风死,他非要让柳如风活;葛昏晓许诺太子,他就直接把这太子之位给了二皇子! 视天下为玩物,一念登天,一念入地狱。 韩伟一愣,皇上这不是明摆着告诉葛昏晓自己来泄密了吗? “皇上,是不是等几天?”陈胖子也为难,皇上刚说收魏国与柳如风者为太子,一个月不到就立了太子,对威信有碍。 “让魏国兼太傅,就说魏国对朕说了二皇子的好话!” “是。” 片刻后,张妄又道:“告诉魏国,不用太费心,早晚得废。” 正统之名一旦确定,群臣拥戴,来日要废太子便不得不牵连大批朝臣。 陈胖子得了张妄的准信,自会提醒那些该提醒的人。 “还有那个该死的老病鬼……”张妄手指慢慢在床沿上敲击着,缓缓道,“你说,我把他带回来那个舞姬烹了,他会不会吓得生病?” 刚才还怒气冲天恨不得剥皮抽筋,没几句话又关心上了。 陈胖子神色不变,答道:“公公最近身子好了不少。” 皇上拿眼斜睨他,不悦道:“你知道朕什么心思,他碍不着你的路,别找死。” 陈胖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才不敢!” “不敢就好。还是把那舞姬烹了吧,剁馅做成肉饼,给二皇子和惠妃那里各送一份,葛昏晓那儿送份猪肉饼。他杂七杂八的东西会的不少,只要别做得太精致,他一眼就能认出真假,吓不着。” 他吩咐得清楚明白,对大太监的偏宠简直过了度。 “至于你,”他望向韩伟,“回福寿宫去吧。” “奴才,遵旨。”韩伟哭丧着脸,颤颤巍巍地道。 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走错了路。葛昏晓的跟脚,远比他猜想的更深。 …… 韩伟背后的人不难猜。 拿住苏莺歌就敢往皇上面前捅,还拿尚膳司的头头当枪使,可见不是十监中人。太监们知道宫外不把他们当人,团抱得厉害,不干这种败名声的事。剩下和葛昏晓扯上关系而且有能力收了韩伟的,就只剩下惠妃了。 葛昏晓一进福寿宫就把那舞姬甩开了,睡觉时还在琢磨是敲晕了扔井里头,还是等张妄来时让她犯个错什么的,要对惠妃表示下自己被威胁的“愤怒”。 唉,可怜挺漂亮的小姑娘。 第二天一早,他刚起身就听手底下小太监来报,舞姬已经被皇上下了锅。 “韩伟呢?” “师傅。”韩伟恰好进门,捧着个好大的青瓷盘,盘里装满了新鲜龙眼,满脸喜气,“陈公公派人送来的龙眼,宫里只皇上、皇后和咱们福寿宫才有哩。” “不是肉圆吗?”葛昏晓话方出口,自己就笑了,“刚下锅,哪有这么快?” 韩伟浑身不自在,放下龙眼道:“公公说的可是那舞姬?皇上未必就知道昨日之事,只是宫中平白多个不干不净的女人,陈公公定会通禀的。” 大太监神色更冷,推开他走出殿外,厉声丢下一句:“我若失势,你以为你你还活得了?!” 他好几年没走这么快了,宫中禁疾行,但他不同,尚宝监掌印太监,所过之处无人敢阻。 他赶到奉天宫,张妄难得披散着头发坐在大案前,正翻看司礼监整理的陈条。 “你怎么来了?” 大太监不知道事情究竟是自己想多了还是当真那般糟糕,径直道:“皇上恕罪。” 张妄真想问问他,要恕的是何罪,是不是还以为是在冷宫时,他任他拿捏? 但他装腔作势,假作喜怒不形于色的好皇帝,温言道:“一大早的,也不多披件衣服。你病了汤药钱还不是朕出?” “我心中愧疚,匆匆就来了,没想太多,皇上恕罪。” “朕不想再听见“皇上恕罪”这四个字!”张妄闻言没忍住,脸色陡然一变,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右手猛然往下一摔,衣袖发出响亮的抽空声,“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朕的底线在哪里,你也清楚。朕到底该怎么惩罚你,才不会让你一命呜呼,又能把你越来越大的胆子吓回去!” 这是真怒,好感度前所未有的接近零,还在继续降! 张妄冲动之下真的会杀人!哪怕后来再后悔,他想杀的时候也一定会杀! 葛昏晓背后冷汗直冒,大脑一片空白,差点又来一句“皇上恕罪”。 “我的胆子没有变大。”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药不伤身。” 老病鬼此刻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他对自己的医术颇为自傲,从小到大没少偷偷给张妄吃药,有补身的,也有作弄人的。张妄登基后,他为人谨慎,自不会再干那么招祸的事,顶多找几个讨人厌的小黄门小宫女试药。但前段日子张妄看他那眼神委实太过邪乎,他也不知怎的就脑子一热,就把药下在酒里了。 张妄绕过桌案走到病鬼面前,冷笑道:“你发现没有,每次朕开始信任你的时候,你都会做一些让朕大失所望的事。” 当年他出宫领兵前,葛昏晓“病”了,怀里冰冷的燕窝寒透了他的心。 如今他刚刚明白自己的心意,他又给他来这么一出。 这个惯能装傻的老病鬼是真不知道他的心意,还是……故意戏耍于他? 葛昏晓眼前一花,已被张妄提着衣领拎到面前,真的是面前,脸对着脸,相距不过五寸。 “我不会害你。”老病鬼咽了口唾沫,能感觉气息在彼此之间纠缠,焦急道,“华庭宫中你道仍当我是兄弟,我给自己弟弟下药,就像你偷我香囊、绊我摔跤一样,不是吗?” 当然不一样。但老病鬼情急之下想不出别的说辞。 张妄听了,怒气稍退,居然真的被这种借口安抚了。他觉得老病鬼没急智,每到要紧关头就慌张失措,眼下可不是把这人的实话逼出来了? “那你妄图操纵 分卷阅读19 册立太子之事又怎么解释?”他虎起脸沉声道。 葛昏晓总觉得两人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些,眼对着眼,看不清张妄的神情,胡乱道:“太子废立还不是皇上一念间的事。柳如风明知我与邱月相好,竟强奸于她,佯装身在外地对孩子不管不顾,我……我就是想他死。” 哎哟,这话忒假,一听就是信口雌黄。 大太监只能庆幸自己之前没动过娶亲的念头,唯一那一次还恰好动在了邱月身上,勉强和这乱七八糟的故事靠上点边儿。如果皇上要问细节,他就只能装晕了。 他没发现,张妄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他竟不知道老病鬼什么时候和邱月好上的。难道他对邱月动了真心? 第十二章:和好 “皇上,司礼监掌印,赵生求见。”陈胖子小心翼翼地道。 张妄一甩袖子:“让他滚!” “皇上……” 葛昏晓趁机退开一大步:“我自知……自知罪该万死……但……” 眼前一黑,脚下一软,要倒。 张妄一把抓住老病鬼的衣袖才没让他摔地上去,回头对胖子吼:“都是你把他吓晕了!宣御医!!!” 陈胖子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葛公公“吓晕”,胖脸抽搐,跪在地上一叠声告罪。 ——没见过装晕都这么假的,皇上竟然还信了! 张妄都不记得葛昏晓在他面前晕过病过多少次,葛昏晓也没数过,反正葛昏晓不管真晕假晕,都这样。 葛昏晓从小狡诈,会编苦身世,会从小处收买人心,仗着挂机,别人不干的苦活累活他都干,唯独不耐脏活。 挂机时不惧寒暑,不累不饿不渴,身体麻木了,就容易病。他若挂着机的时候晕倒了,看起来就和假晕一样,所以他要装晕也只能装得这么假。 好感度系统对小黄门而言则是个鸡肋。好感不能说明任何事,银子、资历、脑子才是宫里生活的保障。 葛昏晓不怕熬资历,他很有耐心,能连续挂机一整个月;银子都攒起来,从御医所的小太监手里买药,然后找各种各样的人试药;闲暇时,他喜欢打开系统看周围人的好感度变化,猜测变化的原因。 对于张妄这个好感度总变的皇子,就这么关注上了。 每回他提着食盒走进冷寂的宫殿时,张妄总偷偷去“拿”他腰间的香囊,被发现后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舒展自己年轻矫健的身体,嘲笑他的病弱无力。 葛昏晓则爱在他面前装晕、装病,装麻木。猢狲蹦跶得再厉害,一见他病,还不得乖乖在他床头守着?好歹是皇子,老病鬼偶尔想想,虚荣心挺满足的。 张妄以为他算清了葛昏晓生病的日子、昏迷的情状,却不知,从一开始这就是老病鬼日常玩的游戏。本没当算计用,只是玩,拴住猢狲的绳,到现在变了味。 大太监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居然是柳如风。 周围都是侍奉的人,张妄不在,柳如风似模似样的给他诊脉。他刚想说话,眼角撇到柱子后藏了半只鞋子,闭上了嘴巴。柳如风武艺卓绝,自然早知道有人窥探,两人对视一眼,什么都没说。 葛昏晓从他手里把手腕拿回来,自己搭了搭,还是几十年如一日的“命不久矣脉”。 很快,张妄回来了。 “参见皇上。”殿中跪了一片。 张妄大步行来,顺手把要起身的老病鬼按回床上,对跪着的众人道:“都起来,别跪着占地方。” 他直接坐在葛昏晓的病床上,手随意搭在大太监的胸口,明明没有看葛昏晓略带尴尬的面孔,却能让人轻易感觉到他的全副精神都留在了床上的人身上,对柳如风,他更不曾掩饰自己的厌恶。 葛昏晓看着乱跳的好感度不知道该说什么,试探道:“皇上,柳少侠文武双全,乃是当世大才。” “满朝文武,哪一个不是当世大才?你这老病鬼给朕老老实实养病,别想东想西的!”张妄虽然打定主意要让柳如风活着,终究看人不顺眼,对他道:“哪天有空咱们比比。朕练的也是五禽戏,这病鬼瞎教,如果你师门有什么规矩,咱们也了结一下。对了,你那师门叫啥来着?” 聪明如柳如风自然察觉到皇上对他师门毫无好感,沉声道:“回皇上,臣下的师门没有名字,也没有规矩,只是师傅见到好苗子就教,野路子而已。” 他直接认怂,张妄大感无趣,挥手道:“那你下去吧,劝劝惠妃。” 柳如风告退走出宫殿,转身就看见一位跪在殿外的宫装女子。 她极美,像冬日梅花上那一抹染了香的雪,夏夜脆弱而明亮的萤虫。 素面白衣跪在三十六级台阶下,烈日摧残下摇摇欲坠。 不是刚刚晋的贵妃吗?她看上去,像一朵萎顿在地的白花。 “求皇上收回成命!” 惠妃是纤弱的,常年吃斋念佛让她格外苍白瘦弱,在殿外跪了一个时辰,双眼已看不清从殿内出来的人影,凄然地重复着这句话。 柳如风快步走下阶梯,用袖子帮惠妃遮住阳光:“娘娘,皇上圣旨已下,没法子了!” 连常年云游的他都知道,当今皇上金口玉言,一言既出,绝无回转。 惠妃茫然地看着他,发现是他,一把攥住他的衣摆:“你不是葛昏晓的师兄吗?!你去求葛昏晓,你去求葛昏晓!松儿当了太子只有死,他才九岁,那么聪明,不能就这么死啊!” 柳如风连忙退开一步,硬生生抢回自己的衣摆:“娘娘,二皇子成为太子,至少……有机会。” “你不明白,他有多恨我们这些人。”惠妃凄然看着自己空空荡荡的双手,似乎清醒不少,像诉苦又像自言自语道,“他生平最恨受人欺辱,那和亲公主,还有和我一起进府的女子,都被他折磨死了,他怎么可能把皇位给我的儿子?” 和亲公主太高傲,与惠妃一批被送给张妄的宫女也没几个看得起这个冷宫皇子的,平日里对张妄多有怠慢,她们有眼无珠死有余辜。但惠妃不同啊,她只想嫁出宫去,踏踏实实过日子,却被那些人连累了,被皇上记恨至今。 她何尝不知道皇上是铁石的心肠?实在是逼不得已,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对张妄早断了心思,全心教导张松,后半辈子都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总想着,等张妄百年之后……说不定就成了呢? 但如今,这太子位是万万要不得,皇帝正当盛年,乾坤未定,众矢之的,坐上去的人去必死无疑 分卷阅读20 。 柳如风已经对接受二皇子的招徕追悔莫及,惠妃楚楚可怜又让他心酸,犹豫着道:“皇上对几位皇子都不甚喜爱,二皇子还是有机会的。皇上极念旧,您再找找别人?” “葛昏晓,魏国,赵生,陈……不,陈胖子他不行,姜嬷嬷……姜嬷嬷!”惠妃猛地窜起来,却脚下一软摔倒在地,贴身侍女连忙来搀扶,她急道,“快扶我去找姜嬷嬷!” “娘娘,葛公公现在就在奉天宫里,刚晕了一回;魏公公在宫外闭门谢客;赵公公住在宫外;姜嬷嬷早就疯了。”贴身侍女锦华低声提醒道。 这三位都是皇上最信任的人,各宫都有专门的眼线跟着。 “去找姜嬷嬷,”惠妃脸上泪痕未干,双目微红,抬头空洞地望着奉天宫的黑墙红瓦,那么冷又炽烈的组合,痛煞芳心,“为了我的松儿,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泪光下,她眼眸如水亦如冰:“还有……那人不是交代出几处宅子吗?” 她顾忌柳如风在侧,话没有说透,但锦华马上点了点头。 奉天宫承乾殿中,张妄等柳如风出去了,弯腰自己把靴子一脱,翻身就滚到了葛昏晓的床上。 “你这回病的时机太差,忒假。” 老病鬼早知道这事,心虚道:“皇上……” “不恕罪。”他抱住他的腰,脸上看不出喜怒,“不过你说咱们是兄弟那段,很顺耳,朕给你个将功抵过的机会。” 葛昏晓缩了缩肩膀:“皇上请讲。” 张妄突然犹豫了,实在是想要老病鬼做的事太多,无法取舍:“要不,你夸夸朕?” 大太监整个人都不好了。 “哪有太监不夸主子的?” 葛昏晓眼里的张妄,委实特别熊,除了腹肌令人艳羡,没别的优点。他道:“皇上,我那药真不是害人的。” “朕知道。”张妄拿脸蹭蹭他的肩膀,贪婪的呼吸着老病鬼身上的药味,下头都要起来了,“朕的嫔妃不美吗?如果你腻了王婕妤,再找别的也成,除了皇后。” 讨厌的女人都娶回宫,最讨厌的一个当皇后。 “皇上我只想……” “安度晚年?好好和朕玩,朕保你一个安安生生的晚年。该死的,你他妈就比朕大几岁,狗屁晚年!” 葛昏晓原本没想说安享晚年,是张妄自己说的。 “皇上,妄,妄弟,”老病鬼也是豁出去了,忍着牙酸,“兄弟之妻不可欺。” 谁知,“妄弟”斜眼看他,假笑道:“正是兄弟才爽快不是?你还没夸朕呢,快点儿,别忘了叫朕妄弟。” 葛昏晓深恨系统挂机中没有“奉承”这一条,僵着脸道:“妄弟你英明神武、文成武德、泽被苍生、千秋万载一统天下。” 张妄要的哪是这个,他想了想,扬声让陈胖子带着侍者都出去,把衣裳一脱:“现在,夸朕。” 光天化日,承乾宫的门窗都开着,阳光洒进来,给床上小麦色的男人镀上光。 葛昏晓没明白:“皇上这是何意?” 他的视线里是一条手臂,搭在亵裤包裹的右腿膝盖上,上臂小臂的肌肉线条饱满而流畅,小臂上还留着暗红色的刀疤,极浅…… “哈哈哈,你脸红了!”张妄拍着大腿笑,爽朗无比,“要不要摸摸看?” 老病鬼装死。 系统好感度居然因此上升了? 暴君把脸凑到葛昏晓面前,兴致勃勃:“快点,夸我!” 太近了,弯成月牙的眼闪闪发亮,雪白的牙齿中有两颗微微凸出,居然有点可爱。明明板着脸的时候霸气逼人,威仪天成,这样看根本只是个没长大的大男孩。 与脸上表情截然相反的是撑在床上的那只手臂,微微使力就能看见刀削斧刻般轮廓鲜明的肌肉块,从手背到半个小臂都隐隐有凸起的青筋,像完全熟透的果实一样散发着淫靡的气息,恐怕没有女人能拒绝这种味道。 葛昏晓知道自己脸一定更红了——他终于意识到,暴君在调戏自己。 因为那方面不行,所以特别喜欢被夸男性魅力吗? “身材魁梧,孔武有力,猿臂蜂腰……”他几乎把所有形容男人的词都用在了张妄身上,视线就定在那条手臂上,一寸都不敢移动——两个男人,在床上,还有一个打赤膊,由不得他不多想。 “毫无诚意。”大太监眼前一黑,那只熟悉的手已经覆在了他的眼睛上,另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放在一个热乎乎的身体上,“都怪你太扫兴,朕罚你说出自己摸的是什么地方。” 葛昏晓心中警铃大起,用劲要抽出手,急道:“皇上,这有违伦常!” “你该不会以为我拿你当娈宠吧?哈哈哈,病鬼哥你真想多了。你又不是什么美男子,我若喜欢男子,我对着镜中影像都比对着你好吧?”葛昏晓看不见,张妄脸上的表情有多可怕,充满侵略的欲望,声音却十分轻柔,“放心,天底下这么多人,只有你是我哥,我绝不辱你。” 老病鬼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若皇上想玩,找别人吧。” 他觉得皇上是在找刺激。 “不就是互摸吗?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玩不起?”暴君死死抓住他要逃的手直接放到自己口口,仍捂着他的眼,“朕命令你,帮朕弄!” “你刚才才说过……” “老子反悔了!” 葛昏晓被他噎得嘴唇直抖,马上就感觉到那混蛋握着自己的手在下面动起来。 “主动点吧,早点完事你也早点解脱不是?大白天说不定就有哪个不知趣的家伙从窗外走过……唔,想想真他妈爽!” 第二天葛公公又病了,眼看着无可救药那种。 第十三章:夺位 一天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事,舞姬受烹刑;葛昏晓昏迷;柳如风成为御前侍卫;二皇子被立为太子,惠妃升贵妃…… 几天后,葛昏晓收到消息,不得不从病榻上爬起来,赶到姜嬷嬷居住的偏殿,看见后宫中除了皇后品级最高的新任贵妃跪在地上帮姜嬷嬷洗脚也不奇怪了。 老人早就疯了,一双被裹脚布折磨得丑陋畸形的小脚总不听话,故意在水里踢踏,洗脚水溅在贵妃娘娘清丽脱俗的头脸上,像被泥水污染的白莲。 她回过头,看见葛昏晓,眼泪一下子落下来:“果然是你。” 姜嬷嬷这老疯子能帮她说话吗?不会。 她所做的这一切本就是做给可能会来的人看的。无论来的是葛昏晓还是赵生,都比 分卷阅读21 张妄心软,更好说服。 大太监走到全心全意玩个木偶娃娃的姜嬷嬷面前,掏出帕子捂住她的口鼻,没几息老人就倒在椅子上昏睡过去。 然后,他对着贵妃恭恭敬敬的行礼:“葛昏晓参见贵妃娘娘。” 贵妃发鬓被抓得散乱,换了身干活的轻便短打,撸起袖子露出玉臂上满是青青紫紫的伤痕,她不自在的把帕子扔在盆里,站起身放下袖子,抹抹脸上的水道:“让你见笑了。” 大太监还没想好怎么做,索性打开系统挂机,一言不发的帮她整理仪容,甚至亲自从井里打水帮她用干净面巾细细抹脸,重新上妆。 贵妃看着他一系列动作,面上不动声色,葛昏晓却能看见她对自己的好感度上升了三点:“要是让皇上知道,本宫又要倒霉了。” 大太监充耳不闻。 姜嬷嬷虽然疯了,毕竟曾经是皇上的乳母,房间里的东西很齐备,他居然在衣箱里找到几件锦缎衣裳,但颜色太老,他干脆撕了绑成绢花给贵妃当做发饰。 “当年你也是这么伺候皇上的吗?”贵妃抚上鬓边那朵棕红色的花,“可惜你恐怕要失望了,本宫是不知何时就要死的人,你这一注押错了人。” 葛昏晓将一切弄停当了,站在贵妃身后,看着镜中憔悴仍不掩丽色的女人,道:“如果能保证输赢,就不叫押注了。” 贵妃本来只是自嘲,没想到他真有此意,手上一紧差点把那花压塌了,转头急道:“本宫只有松儿一个儿子,公公可愿相助?” “二皇子不行。”大太监摇头道,“他太不知天高地厚。现在几个皇子确实都不出彩,皇上却不一定要立个出彩的。二皇子自己想不明白这点,你给他底子越厚越招祸。” 贵妃皱起眉头,到底没有反驳:“公公的意思是?” “三皇子身后的王家没有男人,五皇子是厨娘所生,或者你可以等后宫再生一个。有您庇护,二皇子即使不当皇帝,也能过得很好。” 贵妃踌躇片刻:“一来三皇子已经认人,二来本宫的境况不比三皇子的母妃好多少,只怕王家看不上。” 前段时间后宫里都传葛昏晓和王婕妤结盟了,他特意提出已经九岁的三皇子必有缘由。 大太监深深低着头:“三皇子最愚。您是先帝派到皇上身边的人,若能联络先帝旧部,后宫之中何人能与您相比?” 贵妃大惊,怒道:“皇上最忌宫中有人与先帝扯上关系,公公这是要谋害本宫吗!” 更深一层,葛昏晓隐隐有暗示其垂帘听政之意,连说都不敢说。 葛昏晓长叹道:“皇上生平最恨被人看不起,先帝视他为污点,他便视先帝为仇敌。娘娘嫁给陛下时,不也怀了反正他不能当皇帝的心思?在皇上看来,这也是看不起。但时至今日,你若借先帝的势,那是你自己有本事,他不至于这点气度都没有。” 或者说,从杀了先帝的那一刻起,张妄就再也没把权位放在心上过。 贵妃抿了抿粉白的唇瓣,望着镜中大太监的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公公真的决心下场了?” “娘娘误会了,我没有下场。今天我和娘娘说这么多只是出个主意。我的本钱很多,随手押一注是押,赢了钱自然好,输了也没有损失。” 一切都要贵妃自己选择。如果她割舍不下母子亲情,自可以淹死在二皇子这条船上。 “公公不会在别人身上也押了注吧?你废这番口舌,当真毫无所求?” “自然只押了娘娘一人。”葛昏晓想了想,笑道,“如果娘娘非要还葛某什么,就帮皇上分分忧,别让那些老将太猖狂。” 皇帝手里可以没有政权,却决不能没有兵权。在葛昏晓看来,张妄对那些老将恩宠过胜,导致新人不能上位,老将恃宠而骄,是本朝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明明边境已平,匪患不多,记录在册士兵依然年年增长,若是大规模空饷,那些将领视皇威为何物?若不是空饷,这么多军队,难道想要造反? 贵妃闻言,定定看了葛昏晓永远淡然的面孔片刻,忽而一笑:“原来你也不是圣人。” “我从未说过我是圣人。” “皇上根本没准备立继承人对吗?” 葛昏晓一愣,他没有挂机,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端倪来。 “原来如此。”贵妃闻言只低低叹了声,“原来……我们争的都只是镜花水月。” 她的心早在听到张松被立为太子时就碎过一次,已经平淡了。 “公公的话,本宫会好好考虑。” 老病鬼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完,可看着贵妃脸上重新挂上的温柔但疏离的笑意,他明白了,这个女人只需要有人帮她点明关键,剩下的,她比他聪明百倍。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种叫天命的东西,哪怕张妄再任性妄为,最后留在他身边的人也都是大才。 陈胖子把后宫管得跟自家菜园子似的,每条虫怎么爬都逃不过他的眼;司礼监赵生虽总不解上意,在政务上却能鞠躬尽瘁,与右相配合默契总理全国大小事务;而贵妃……她身为后宫女子能和军中搭上线,就连张妄当做笑话和葛昏晓提起时,都隐隐带着佩服。 最后的葛昏晓,虽然成天念叨着要混吃等死,却总能在适当的时候把张妄的心思传达给适当的人。 …… 姜嬷嬷住得偏,老病鬼晚上还和皇上有约,不能晚了。他抹抹脑门子上的汗,下午酷热,背后衣裳都湿了,眼看还有一半路程,便在墙根下头的阴凉处歇了会儿。 宫里太监的服饰都有规格,从鞋子上也能看出所属宫殿,路过的太监宫女少不得停下来往葛昏晓跟前行个礼。 “葛公公吉祥。” 葛昏晓抬起眼,见是个娇娇怯怯的小宫女,身上衣料不像宫里的,估计是今年新进宫的嫔妃从家里带来的陪嫁丫鬟。 “奴婢刚从御膳房领了些酸梅汤来,请问公公是否需要?” “小主要的东西,葛某一个太监消受不起。你是哪个宫里的?这份心意葛某记了。” 他是真想喝,但宫里新进宫的嫔妃位分不高,每人每月的冰都有限额,他宫里又不是没有,犯不着夺人家这么可怜一点。 小宫女连忙行礼道:“奴婢沉香,是莹梨苑邱美人的陪嫁婢女。” “邱月?”大太监眼中一动,故意怒声道,“你家主子可不喜欢我,你这马屁,拍马脚上了。” 沉香大惊,急道:“公公误会,公公误会!我家小主刚进宫,若有什么不周 分卷阅读22 到的地方,小主回想起来也必是追悔莫及的,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要跟她计较。” 当初邱月未婚先孕,随身侍奉的丫鬟都被邱列发卖了,这沉香是后来才到邱月身边侍奉,对自家小姐和葛昏晓的关系一无所知。 葛昏晓瞧她不似作伪,怒色稍减,冷冷道:“你去告诉你家主子,她这条命是捡来的,还请珍惜着,别自己个儿糟蹋了。若她……”他顿了顿,见周围没什么人,压低声音道,“想出宫,就别再来找我,只等着就行了。” 说完,他也不歇脚了,径直走回福寿宫。 葛昏晓想送邱月出宫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张妄盯他盯得紧,韩伟又叛了,一直没有机会。现在只希望邱月安生点,最好让皇上忘了她,过段日子张妄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葛昏晓再偷偷把人送出去。 大太监还没进福寿宫的门,就见几个奉天宫的侍从在外头候着,葛昏晓皱眉问道:“皇上来了?” 陈胖子特意留了个徒弟在门口等他,此时凑上来低声道:“皇上今儿心情很好。二皇子当太子之事已经板上钉钉,就等印绶监把太子金印送贵妃宫里了。” “那他来我这儿做什么?” “皇上心情好,就想起您了。” 葛昏晓心里总觉得别扭,推门而入,正看见张妄把脚翘在书案上,怀里抱着他的药杵摆弄。 老病鬼心头一紧,扬声道:“皇上请小心,那里头装的是痒痒药。” 张妄连忙把药杵扔老远:“你没事弄这东西干嘛!捣一半也不收拾好,存心害人呢吧?” 他恨不得离药杵十丈远又不愿露怯的样子,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葛昏晓若无其事地走过去把装着春药的药杵塞进柜子里,笑道:“我就知道有个人到我这儿来,肯定得玩药杵,预先备下的,省的玩完药杵搜药罐,搜完药罐捏药丸,把我一屋子东西再糟蹋了。” “你说甚胡话!”皇上的心情果然更好了,没再管那药杵,佯怒道,“你成天神神秘秘的,问你你就安享晚年,是不是还想给朕下药?!” “皇上恕罪。” 第十四章:猜测 一个月后,苏媚被查出有孕,升婕妤。 张妄对这个孩子的重视和期待溢于言表,甚至当着其他妃嫔的面吩咐陈胖子专门派人保护苏媚。 第六个孩子,生母卑贱,以不名誉的方式邀宠而来到这个世界。 “公公,贵妃娘娘请您过去。” 葛昏晓放下苏媚的脉案,长叹一声,让韩伟取来两指宽的细长绢布,扎成绢花藏在袖里,去往贵妃的安慈宫。 “葛公公气色不错。”昔日的二皇子,现在的太子也在,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喜意,一举一动表现得十分礼贤下士。 贵妃朴素依旧,却愈发美丽,在以娇艳美人为主流的后宫中独树一帜,清纯秀美,无一眼惊艳之感,但也不会令人腻烦。 葛昏晓已经打定主意,便没有看两人对自己的好感度。 “公公请坐下用茶。” 贵妃亲手烹的茶,大红袍,取自珍惜的母树,汤色橙黄明亮,很喜庆。 葛昏晓坐下,从袖中取出绢花放在案上:“小小心意,还请娘娘笑纳。” 贵妃目光一动,接过花亲手别在鬓边,道:“这绢花如此精巧,公公费了不少功夫吧?” 大太监以绢花示意盟约不变,她却暗示葛昏晓只送绢花毫无作为。 “绢花再美,毕竟粗鄙,哪比得上娘娘国色天香?听闻苏婕妤得子后嚣张无比,还请娘娘暂时隐忍,等皇子诞生,皇上自然不会再留恋一个腿肿腰粗的妇人。” “皇子越来越多,松儿……”贵妃颦眉道。 太子在一旁见母亲为自己担忧,开口道:“母妃放心,儿臣努力为父皇分忧,父皇自然会喜欢儿臣。” 言下之意,张妄现在不喜欢他。 “太子已经是太子。”葛昏晓见状笑道,“皇上到底想要一个能承欢膝下的小儿子。太子虽然聪慧,却与娘娘太像了些,端庄稳重,自然不得皇上喜爱。皇上小时候比起诗书政务,更爱上房揭瓦,这种性子可当不了太子。” 太子张松皱眉道:“我几次求见,父皇都说不见,公公可有言教我?” 葛昏晓佯装不悦,皱眉道:“你已是太子,何苦再钻营小道?” “可是朝中官员也不甚理睬我这太子。”张松脸上怒色隐现,显然当太子的日子与其之前所想相差甚远。 “难道殿下还想找皇上告状不成?”大太监低头抿了口茶,烟气遮住他脸上厉色,道,“殿下若想当大人,就得拿出本领折服他人,勿要成天进宫请教你母妃。储君储君,欲承江山之重,先让自己长到足以顶天立地再说。” 这话好重,从一个太监口中吐出好生叫人羞愤,张松被他说得双颊通红,身体发抖。 贵妃伸手按在儿子肩上,深以为然地点头道:“公公所言甚是。本宫毕竟是深宫妇人,见识浅薄,太过溺爱松儿了。” 这道理她岂会不知?可身为一个母亲,她怎么忍心看儿子处处碰壁?尤其皇上暴戾,大皇子被贬为平民的前车之鉴近在眼前,她又怎么放心让儿子自己成长?葛昏晓建议她放弃张松,转而支持三皇子,她从未考虑过。 张松长成现在这个样子,群臣交口称赞,其实贵妃也知道,张松缺了身为帝王最重要的格局。 她还记得,自己当年与张妄一起住在最落魄的王府中,即使先帝不喜、官员为难,张妄也从未低下自己高傲的头颅,和她在宫中所学隐忍暗谋全然不同。 那日她路过庭院,正好听见张妄对幕僚说,既然文官都会审时度势,不如另辟蹊径,京城之外的武将消息闭塞,又重忠义,可以之谋算。当时她就忍不住想,如果是自己,绝对舍不得离开京城,恐怕仍会从先帝身上下功夫,或暗算皇子,或炫耀自身才能,张妄的才智本就远胜其他兄弟,如此岂不比亲赴沙场安全简单许多? 所以多年后的张松眼中仍然只有这一座皇宫,直到葛昏晓主动结盟,贵妃才明白张妄的格局从何而来。 柳如风曾道,他的师门历代非天才不授,虽然多出文武双全之才,实则最精的乃是自千年前流传至今,经历代弟子静心编撰修改的帝王术全册。葛昏晓一个太监都有这般眼界,委实不俗。 葛昏晓已经是皇上的人了,好在太子宫中还有个柳如风。 想到这里,贵妃轻声道:“苏婕妤 分卷阅读23 有孕,皇上已有数日不曾召人侍寝,本宫这里有个人选,还请公公参谋一下。” 葛昏晓挑眉,不明白她的意思。 “那人姓邱名月,求到本宫门前,说与公公有旧。”贵妃晃动茶杯,杯底茶沫浮起,长长的睫毛遮住眼中神色,“本宫并无他意,只是公公将一个大活人放在后宫,总要做些谋算。” 葛昏晓听到邱月的名字就急了,暗骂邱月糊涂,却不敢表现出来,板着脸道:“既然她投了娘娘门下,自由娘娘做主。” 贵妃眼睛撇过他僵硬的脸孔,亲手为他添茶,道:“那本宫明晚便安排人把她的牌子呈给皇上。” 葛昏晓与邱月少年时的过往不曾遮掩,宫中贵人想查总能查到。 “随娘娘吩咐。” 贵妃浅浅一笑:“三皇子有意随军征讨车骑国,公公以为如何?” 那个质子被皇上埋地里活活饿死的小属国。 “难道娘娘觉得这仗打得起来?” “车骑国不想打,朝廷却需要这一场仗。公公前些日子嘱咐本宫想法子安顿本朝兵马,本宫思来想去,唯有以战练兵一条可行。从龙之功太大,那些老将轻易动不得,不如培养新人。” 一代新人换旧人,忠于张妄的老将被新人顶上,张妄身为帝王轻易不能御驾亲征,他在军中的权威必然受到打击,与葛昏晓本意截然相反。 “区区弹丸小国,能养什么兵?况且,皇上下令建造九重宫阙,国库紧张,没有军费可用。” 贵妃放下茶杯:“皇上已经允了。本宫不懂军事,但听柳如风所言,如果按皇上的计划,以战养战,出兵非但不耗国库,反而能抵上九重宫阙的花销。” “一旦开战,如何能事事依照计划?以战养战必然导致战线过长,那时候只要一场败仗,就有可能兵败如山倒。现在的大军早就不是他执掌兵权的时候的大军,还要启用经验不足的新人,新老将领之间的矛盾也没有人压制,这样出兵风险太大!” 老病鬼越说越觉得这所谓计划根本就是纸上谈兵,张妄脑袋被马踢了也不该这么蠢。到最后他疏朗的眉目间竟有几分阴狠,盯着贵妃的眼睛道:“皇上执政以来本就税负沉重,民怨不小,还敢兴不义之战,生怕皇位太稳吗?娘娘,若匪患四起,对你我,对太子都没好处。” “公公慎言!”张松警告道。 “殿下,这是他的皇位,他的百姓,未来也是你的。” 皇子们当然不在乎,或者说,张妄越昏庸无道,他们的机会越大,张松这个太子是唯一会在乎的,偏偏贵妃不在乎。葛昏晓不认为底下人会造反,平民起义至少需要君主庸碌两代,但若皇子造反,只需一个恰当的理由说服武将和天下百姓。 以车骑国之战培养新人,听上去很好,但张妄困于皇宫,残暴之名人尽皆知,新生将领未必还会忠于张妄,他们有很大可能会选择效忠皇子。而张松身为名正言顺的太子,毫无疑问会是他们第一选择。 葛昏晓目光冰冷地望着贵妃。 “本宫相信皇上的决断。”贵妃恍若未觉,端庄地微笑道,“皇上行军布阵,从未败过。即使民间稍有异议,待车骑国的物资被押送回国,大赦天下,什么问题都不会有。公公在担心什么?” 担心兵权一旦放下去,就收不回来了! 葛昏晓知道自己的猜测很荒谬,很杞人忧天,还有点关心则乱,贵妃的话才是正确的,皇子中没有如张妄一般的大才,再严格控制武将的兵权,一般情况下确实不会出问题。 他只是突然发现,即使成为皇帝,还是有东西能威胁到张妄。 而威胁,来自张妄的亲生儿子! 第十五章:取舍 那天晚上,葛昏晓头回在张妄没召的情况下来到承乾宫:“皇上,对于几个皇子,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张妄只穿着里衣,披头散发,眼睛却非常亮,拍着自己身边的床榻道:“哎哟,稀客,稀客。来这边坐。” 葛昏晓装没听见,被暴君强拉着坐到了床榻上。然后挪个方向,自个儿在旁边一趟,大被一盖,立马招呼胖子熄灯,要睡觉的架势。 “皇上……”黑咕隆咚的,身边躺了个只穿里衣的庞然大物,老病鬼动都不敢动。 “你问啥来着?哦,皇子啊,估计都得撸掉或者弄死,朕和你重新生。” “……”用词是不是有点奇怪。 “你放心,”一只胳膊搭上了葛昏晓的腰,“几个小屁孩,翻不了天。要真有能翻天的,我正好撂挑子不干了。” 大太监小心翼翼地往外挪了挪身子,被暴君箍住,立刻不敢动了。 他不能透露自己消息灵通到连还在朝堂上讨论的事情都知道,委婉道:“诸位皇子的母家势力颇大,皇上可有准备?兵权一旦放下去,恐怕会变成隐患。” “这是小屁孩们要考虑的事。如果将来那人搞不定,这江山姓了别人也怪不得谁。” “万一那时候皇子还没长成,你还是皇帝呢?” “那就带你逃出宫浪迹天涯啊。”暴君笑得被子都在颤,“真的,反正泼天的富贵也享受过了,再尝尝被天下人追杀的滋味,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 果然是张猢狲的性格,葛昏晓细品几咂,越想越觉得真是那么一回事。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有人逼宫。张妄武功不弱,如果早做好了逃出宫的准备,真没人关得住他。到时候天高海阔,找个穷乡僻壤猫他个十来年,谁找得到人? 葛昏晓从没将权势放在眼里,自以为通达,到底不如张妄,执拗的时候执拗得吓人,真放下了,比圣人还圣人。 这皇位,终究非张妄所求。 老病鬼又问道:“那你那些老下属怎么办?赵生、陈胖子、魏国……这些人新皇是容不下的。”他大半辈子都活在宫里,也只知道这么几个。 “你咋这么老妈子脾性呢,他们给我忠诚,我给他们富贵,银货两讫,别以为谁离了谁不行,没了我他们照样有本事的很。光说你提的三个人,赵生,这人是有点木,但他执掌朝政多年,新帝要接我的班,就必须善待他给天下人看;陈胖子,这货贼溜,谁死了他都不会死,跳过;魏国是真让我有点头疼,大不了我给他安排……” 说完这三个,张妄又开始跟他说朝中其他大臣,从最胖的到最瘦的,从口音到脚臭,从生了十多个女儿的到求神拜佛也生不出来的。和着成天上朝光琢磨这个了。 老病鬼听得津津有味,到 分卷阅读24 半夜才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谈正事的! “皇上……” “朕困了!”暴君马上开始称孤道寡,隔着被子拍着葛昏晓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老病鬼你少咸吃萝卜淡操心,朕心里有数呢。你呀,就天天琢磨琢磨自己的身子,别一到时候就病,这几天又头晕了吧,温病。” 葛昏晓堂堂大夫,当然知道自己害的是温病,没想到暴君猜得这么准。 “温病就得多睡觉,少劳神,朕这龙床舒服吧,记着这感觉,认个床。” 葛昏晓蹭蹭柔软的被褥,不愧是皇上用的。他本就是随遇而安的性子,见张妄这么笃定,也懒得瞎操心了,就老实道:“皇上,今晚您特别唠叨。” “朕这不是兴奋吗,你丫的假清高,登基后就不跟朕亲近了,说好的兄弟,说不理就不理,难得来爬回朕的床……” 葛昏晓只觉得张妄这皇帝如果哪天被人造反成功了,那可真是……天下之福。 …… 早上葛昏晓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太监服走出承乾殿时,已经能对陈胖子古怪的目光视若无睹了。 到这地步已经不能再自欺欺人,只是大太监并未感觉到自己对张妄有话本中那种炽烈的情感,对自己和张妄的将来十分茫然。他抱着张妄的时候挺舒服,看着他的时候挺养眼,和他说话的时候,总觉得……这人有病。然后脑子里就一直循环着这人有病,根本没有那心思。 好像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很奇怪的关系。 如果张妄不再是皇帝,两人会变成什么样呢?葛昏晓长叹一声,懒得想那么远,晃晃悠悠地沿着御花园的石子小路往福寿宫走。 夏季不知不觉要终了,有的乔木已经开始落叶,被某暴君拔得所剩无几的花卉也显出几分蔫搭搭的颓然。 他心中愈发烦闷,信步而行,前方传来女子喧闹声。 君主暴戾,宫中向来压抑静默,竟有人吃了豹子胆,在御花园寻事? 葛昏晓巴不得有点事分散思绪,便悄声走过去,挥手示意看见自己的小黄门闭嘴,见今年刚种下的苹果树下站着的正是大腹便便的苏媚和王婕妤。 苏媚久贫骤富,挺着个肚子,妩媚微胖的小脸上满是骄横之色,一边说话还一边炫耀样摸着自己的肚子。 “王婕妤脸色好差,可是身体不适?春花,咱们走远点,别沾了晦气,伤了腹中龙子。” “苏婕妤没有嬷嬷教导,才一个月不到的肚子,看不出男女的。”王婕妤的小丫鬟低眉顺目,说出的话让人挑不出刺却字字戳心。 “好大的胆子!我与你家主子说话,你插什么嘴!”苏媚杏目圆瞪,厉声训斥道。 “婕妤恕罪。”小丫鬟依然不卑不亢。 “哼。”苏媚只轻哼一声,扶着肚子坐到一旁的假山上。 王婕妤出身书香且自幼受礼教熏陶,那日虽为三皇子的前途,半推半就便应了,待恩宠稍歇,回想自己的行为,悔不当初,真恨不能一根白绫吊死了以谢家门清白。 姐姐康妃得知她身体不适,连牌子都不让往皇上跟前送,连忙前来劝解。可王婕妤听她言语中的意思,竟是不在乎自己这妹妹如何,但求她笼了皇上的恩宠,使三皇子多得助力。她心中愈发难受,病由心生,本就不甚爽利的身子果然倒了去,竟足足病了两三个月,将自个儿折磨得面黄肌瘦,花容不再。 苏媚得宠的例子宫中早已传遍,她自以为得计,王婕妤却只觉得她可怜,小丫鬟与之争辩时未发一言,见她放过,默默便走了。 葛昏晓在暗处瞧着她容颜憔悴,想起那日晚宴上骄傲娇艳的小孔雀,不由有些愧疚。那日他和张妄都没准备好,皇上兴之所至,付出代价的却是这没历世事的小姑娘。 宫中女子对贞洁其实看得比外头人轻许多,毕竟没几个男人,平日便没那么注重。况且即使再贞静自守,难道宫女还能嫁人,或者嫔妃还会因此被皇帝褒奖吗? 葛昏晓看着王婕妤对自己偏高的好感度,以为她放下了,没想到自个儿憋在心里呢。 待王婕妤走出苏媚的视线,大太监才绕过假山,走到苏媚面前:“见过苏婕妤。” 苏媚看见他,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很不自在地躬身行礼,语调依旧柔媚:“葛公公好。” 葛昏晓不爱出门,两人这还是第一次在承乾宫之外的地方见面,光天化日,好像那些淫靡而荒唐的东西被放在太阳底下晒。 葛昏晓眯着眼瞧她,美人稍露丰腴,鬓边步摇垂下细穗,很好的修饰了圆润的脸型,面上清汤挂面只用了唇脂衬托气色。 每时每刻都美丽动人,连愚蠢都合男人的心意。 皇子都还小,挑皇子不如挑他们的母妃。葛昏晓可以选择的宠妃中,贵妃聪慧端庄,邱月机敏好强,王婕妤活泼雍容,而苏媚空有美貌,是最容易摆布的一个。 其中王婕妤多愁善感,注定早早退场,邱月或可与贵妃一争,但出生决定见识,葛昏晓不想赌邱月在宫中的成长,贵妃毕竟侍奉过两代皇帝,心性已定,教出来的皇子差不到哪去。 ——最要紧的是,她是宫中少有的和张妄没仇的女人,如果张妄将来假死,贵妃未必会斩尽杀绝。 苏媚肚子里这个孩子出现得太晚,母妃软弱,注定和皇位无缘。 “以后你每七日来我这里诊一次脉,没事不要出门,更别轻易得罪人,宫里盯着你的人很多。” 苏媚微愣。 老病鬼这才想起宫里知道自己医术好的人不多,解释道:“我久病成医,虽不敢说杏林圣手,至少比较熟悉宫里的手段。” 他苍白的脸在阳光下俊逸出尘,微微勾起的嘴角不似张妄张狂霸道,温暖得近乎温柔。 苏婕妤双颊微红,垂头乖巧道:“劳烦公公了。之前媚儿孟浪,得公公提醒,定然小心谨慎,绝不再招惹是非。” 宫中没有蠢人,尤其是在大靠山面前。她精于对付男人,短短两句,不仅表明悔过的诚意,更暗暗有以葛昏晓为主的意思。 “回去吧,”葛昏晓摇摇头,“皇上很期待这个孩子。他的性格你该知道,皇宫里不缺美人,要是出了差错,你未必会有第二次机会。” 苏媚花容失色,什么心思都没了,松松笼住肚子,躬身再施一礼后才在丫鬟的搀扶下慢慢走回自己的宫殿。 大太监长叹一声。 “你啊,就是心太软。” 葛昏晓只觉肩膀上一重,耳边传来张妄沙哑的声音。他站在他身 分卷阅读25 后,将下巴枕在他肩上,语调慵懒,像只趴在太阳底下打盹的老虎。 “皇上怎么来了?” “朕遛弯。”他很不喜欢没事儿待在宫殿里,总爱巡视领地似的带人到处瞎转悠,这点和老病鬼截然相反,“不必太费心,这个没了,还有下一个。” 葛昏晓岔开话题道:“赵公公这些日子天天求见,说国库实在不够用,请您暂缓九重宫阙的建造。” “没事,等车骑国打下来,让人把财宝都抢进宫,国库就够用了。”张妄好像特别喜欢他的脖子,又用脸蹭蹭,“别管那些,你这爱操心的性子,一关注又得劳神,朕心里都有数着呢。准备准备,今晚和朕出宫,只咱俩,别少带了银钱。” 第十六章:吃掉 大太监看到头顶上明晃晃的“迎春楼”三字,委实想仰天长叹,或扼住张妄脖子,问问他在他心中,葛昏晓就是这等除了好色之外再无爱好之人吗? 艳艳灯火中,迎春楼宾客盈门,短短片刻间大太监就看见好几个穿官靴、称大人的客人。葛昏晓拉住就要进去的皇上,低声道:“你不怕被认出来?” 张妄笑眼弯弯,显然对传说中的青楼非常感兴趣:“那怎么办?”满朝文武,敢正眼瞧他的就那么几个,即使真不巧遇到了,该头痛的也不是他。 葛昏晓正想带他去别处,忽听身旁传来个有点耳熟的声音:“咦,这不是葛公公吗?” 老病鬼反应慢,暴君可不慢,他张大嘴巴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古怪的“呵”声,是想笑给忍了——刚说他可能被认出来,先被认出来的却是尚宝监掌印公公。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太监上青楼。 怕葛昏晓直接逃跑,他迅速握住身边人的手,凑到他耳边笑道:“这人见过朕,帮忙装个样。” 来人年过半百,红光满面,正是御史台的李大仁。大太监上前一步挡住张妄,寒暄道:“李老大人好久不见,精神健旺啊。” 李大仁也很纠结,刚才他一时惊讶脱口而出,立时就后悔了。在这么个地方见着这么尊大佛,真真进退两难。 再装没瞧见也完了,说不定要被小心眼的太监记挂上,况且葛昏晓与别个太监不同,在宫外见着的机会千载难得,混熟了好处无限。听闻这位在宫里专与皇上祸害嫔妃,莫非是来取经的? 忽然,他目光转到大太监握着的高大英俊的青年身上,好像明白了。 “公公可有相熟的妙人儿?这迎春楼虽比不上百芳宛名气大,里头的人物却最是温柔解意,酒菜陈设也上档次。” 大太监木然道:“我不曾来过,皇上感兴趣,我就来看看,省得问起来不会答。” 李大仁听到皇上二字就笑脸发僵,谁知道皇上又整什么荒唐事儿。赵生赵公公可是放了话了,谁敢再给皇上瞎找乐子,轻则贬职,重则官位不保。但他又舍不下难得的机遇:“原来公公是奉旨前来。可要下官作个引路人?下九流里门道多,公公若不常来……” “下头人早打点好了,李大仁多虑。”带上这么个老头他还怎么与老病鬼亲近,张妄连忙开口,转头抱住葛昏晓的臂膀,“哥,咱们快点进去,和这老头磨叽什么。” 李大仁葛昏晓身边的“玩物”都敢对自己如此无礼,心中暗恼,但大太监神色坦然,毫无打圆场的意思,知道人家压根看不上自己,拱手道:“既然如此,下官告退。” 老头掉头往花街外走,没有好处,他也不愿与这么个“奉旨”的太监待在一处。 “你又帮我得罪人。”老病鬼叹道。 张妄挑眉道:“是你先诋毁我!” “能不进去吗?” “为何不进去?” “为何要进去?” “因为,朕是皇帝。”张妄侧头含住老病鬼的耳朵,暧昧地吮吸,“奉旨逛楼子,银子朕出,粉头都给你挑好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老病鬼近来对他愈发亲近,耳鬓厮磨,肌肤相贴,却不能饱足,心里像有一把火,越烧越旺,叫嚣着要把人与自己一道烧成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葛昏晓不是没发现暴君眼中欲望,安排得这般好,估计没粉头什么事,找由头占便宜才是真意。 ——磨磨唧唧,多此一举。张妄实话和他说,有情有貌,他就定会拒绝吗? 夜晚的迎春楼总热闹,白天坐在正堂子里当圣贤,晚上换身衣裳在姑娘怀里戏风流。 张妄生得威严俊朗,杵在那儿就让人移不开眼,葛昏晓不及他一眼惊艳,却超凡绝俗,面有病容而不显衰败,山野精怪也似。最要紧是两人衣着配饰多出贡品,大富大贵,刚进门就有眼利的姑娘围上来,本来只需一人招呼一人,倒涌上来五个,一对二还富余。周围才发觉的姑娘暗暗恼恨自己下手慢,让姐妹占了好萝卜。 “订了温香房,再来一两个唱曲的,近身服侍就算了,上桌最好的席面,不必替爷省钱。”张妄笑起来还有两个小酒窝,说弱冠也信得,故意道,“哥,我陪你喝酒,明儿还请帮那位美言几句。” 对谁美言?对暴君美言那叫张妄的皮猴儿吗? 葛昏晓只能木着脸在姑娘们簇拥下来到温香房。进了屋,矮榻上已摆好酒,老病鬼浅尝一口,细细品——张妄安排的人办事太不得利,席面都没订,好几两银子的烈酒随便摆在桌上,简直司马昭之心。 他也不说透。这酒里下的“生情”最妙便是近乎无色无味。 张妄笑眯眯地瞧他,待他喝了三杯,才凑过来道:“药还成吗?” 葛昏晓没挂机时的表情可瞒不过他,无奈道:“药不错,酒好过头了。” 张妄笑笑,靠在他肩膀上道:“外头的酒不能随便喝,特别是这种地方,你那身板哪受得住?” 老病鬼嫌他重,推不开便顺势躺到软垫上,两人便成了同榻而眠的暧昧情状。 云海白鹤的红木屏风前,三位清秀纤细的姑娘身着轻纱夏裙,轻弄丝弦,低吟浅唱,素雅中又有隐隐昏沉之感。 葛昏晓总是静的,他似乎天生就应该像现在这样,醉卧烟花地,浅笑间如笼烟云,人也如云雾般,飘忽不可轻触。张妄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不敢动弹,呆望着他的面容出神。 过一会儿有小厮进来,凑到张妄耳边说了几句话,葛昏晓听见是李大仁长舌,问是否要杀了灭口。张妄摇摇头,让他退下,坐起身道:“我去换件衣服,你若……现在走还来得及。” 葛昏晓眼神微动,道:“我在这里多 分卷阅读26 喝几杯。” 张妄瞪大眼睛,半响才慢慢勾起嘴角,嘴巴咧得红唇遮不住白牙,笑得特傻:“擦,你怎么这么好说话?想好了,敢半路逃跑,我……”把你那些养子全杀了。但他好歹还有几分情商,“我真生气啊!” 大太监面上冷冷淡淡,又给自己斟了杯酒,道:“要不愿,我早病入膏肓,告老还乡了。” 那次他明知柳如风进京谋求仕途,仍然下柳如风认得的“炎凉”给张妄,是最后的试探。如果张妄当真将他问罪,病药转毒药只在他一念之间。到时用解药威胁,张妄也不得不放他走。 但他也没想到韩伟是张妄的人,他急往奉天宫解释,只因还没做好出宫的准备,寻机拖延。没想到当天早上还凶神恶煞的暴君,到上午他昏迷醒来,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仍叫他哥。 没人很傻很天真,偏偏“深情”诱得人“生情”。 张妄脑袋蹭着葛昏晓的肩膀几乎不想走,葛昏晓却好奇他原本的打算,将他赶出房门,自己卧在榻上看这人骤然飙升的好感度,不知不觉笑出来。 …… 葛昏晓想了想,直接拿起桌上的酒壶,往自己嘴里灌了几口,又从衣带里取出软筋散藏在枕头底下。他毕竟没有与男人欢好过,心里也慌乱得很。 待老病鬼已得半醉,奏乐的姑娘接到指令,悄悄放下乐器,从侧门鱼贯而出。 朦胧醉眼,看见那位身穿水红勾描纹短曲裙,梳朝云近香髻,戴翡翠鎏金头面的“美人”走进来时,葛昏晓吓得差点从软塌上蹦起来:“这……你真疯了!” 美人身材高大,一点也不羞怯柔弱,快步走到榻前,捧起他的脸就亲上来。 舌头该死的粗暴和热情,葛昏晓被他吻回神,不得不捏住他的脖子,把这只蠢皮猴儿从自己身上拽下来:“你这个疯子。” 看在他一片心意的份上,葛昏晓没直说丑。 “谁规定男人不能穿女装?就算规定了,朕也给他改了!”他说得满不在乎,下一刻又补充,“回去朕就下诏,从此无论男女都需配步摇、穿裙装。” 他叛逆惯了,对女装确实没那么排斥,但到底难堪,用霸道遮掩,再埋头撕扯老病鬼的衣衫,办正事,不闲扯。 “阿妄,妄弟,暴君,猴头儿,小皇子……”随着低沉的声音,大太监的手滑上了暴君的腰,舌头暧昧的在他颈侧舔舐,“或者,姑娘?” “混蛋!”张妄俊脸通红,扯起老病鬼的脑袋,干脆跳上床压在他身上,阴森森地道,“敢说出去一句,老子把你脑壳撬开挖脑浆玩儿。” “皇上恕罪。”葛昏晓调笑着,上半身的衣服已被张妄半撕半扯露出白且见骨的胸膛,张妄见了,转瞬将恼怒都忘光,低头就用嘴唇去碰,将那些支楞的肋骨一寸一寸含住吸吮。 老病鬼顺势摸上横在自己腰侧的大腿,一只手游鱼也似钻进裙摆,刺溜就滑到了腿根,对内侧细滑敏感的皮肤爱不释手。 他一直知道,张妄的腿很漂亮,小麦色,长而且健美,骑在马上转身时,腰与腿的扭动想想都令人起兴,不知他夹着自己的腰是否也能那般自如。 第十七章:刺杀 第二日待两人倦倦起身,已是午时,支起窗见外面下了小雨,阴森森的天,黑云密布,估计一时停不了。 张妄端着小厮送上的大碗米糊一饮而尽,又嚼几颗杏花软糖,仍不够,拉过葛昏晓在嘴巴里舔了半天,才觉半饱。 “都怪你,非让我喝这捞仔不顶饿的东西。” 老病鬼被他吻得俊脸泛红,差点背过气去,皱眉道:“皇上可要早些回去?一国之君夜宿在外毕竟不是个事。” 张妄又探头吻他的脖子厮磨,叹道:“真不想回去。宫外的天都比里头高远。” “作茧自缚。” “再过几年等小毛头们长大了,你帮我诈死。” “不是还想逃出宫当通缉犯吗?” “想啊,就怕你吃不得这苦。” “我与人看诊,至少收这个数,到时候我可以养你。” 两人正热乎,叽叽歪歪说了一中午废话,待重想起回宫,天色已发暗,本就阴沉的天浓得跟墨汁似的。 皇上一整天没露面,陈胖子有天大的本事也撑不住,百般不舍,将彼此全身摸遍,张妄才从葛昏晓手里夺过大伞迈出迎春楼的大门。 焦黄的伞面,几笔油墨枯枝蜿蜒其上,雨水沿着树枝往下流淌,不是落在张妄肩上,就是湿了葛昏晓的衣袖。哈,两个高大男人,非打一把伞,片刻不愿离,活该淋湿透。 葛昏晓也不知怎的,大抵中了咒,三十的人,迷瞪似那初入情场的毛头小子,瞧见张妄衣襟松散,露出一截防身的匕首柄,拉住他帮他整理。 张妄贼笑着凑上来,伸出两只爪子,也要帮老病鬼“理衣襟”。 两人嬉闹着,不曾注意有个湿淋淋的返货汉子推着小车从身旁疾驰而过,他奔到张妄身后,就在其弯腰与老病鬼玩闹的一瞬,一把利刃直刺后心! 没有别的技巧,就一个字:快! 张妄不备,只觉背后剧痛,扶住葛昏晓的肩膀,大喊一声:“来人!” 皇上出行自有护卫暗中随侍在侧,从街边冲出几个汉子,那刺客见状,马上拔出另一把匕首,干净利落的插进自己的心窝。 老病鬼扶住张妄,越过肩头只看见全刃而入的匕首,小心用手指比,离左肺只差毫厘! 比完层层情绪才翻涌上来,让他有种呼吸不畅的感觉,眼前发黑,脚下发软,说不清内心如何,只慌,慌得来不及想其他! 危急关头,他一咬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不敢贸然动那把匕首,在护卫围绕中慢慢退入迎春楼,随便找张椅子让张妄坐下:“这些人都可信吗?” 这次出行隐秘,刺客能得知此事,必是张妄心腹,不得不防。 “孙琦、宋思、季沃、杜老九、王瘸子到朕周围来,其余人后退。”张妄皱眉忍痛道,“如何?” 葛昏晓从伤口处小心蹭一点血迹,拿鼻子闻、用舌头尝,低声道:“只是放血的药,伤口位置离心脏太近,有点危险。” 他说有点危险,就是十分危险了。 “马胜德带人回宫取药,只问陈胖子要,别惊动旁人。” “无妨。”葛昏晓往张妄嘴里喂几颗药丸,又用银针封住他的穴道止血,“我房里床底下有个杉木盒子,带过来,顺便……”他看看张妄,“至少通知个人。” 张妄脸色比 分卷阅读27 葛昏晓还白,沉吟片刻,冷笑道:“如果老子真死在这遭,管他洪水滔天,不用通知谁了,你想办法走脱就好。” 他这愤世嫉俗不知积德的脾性,活到现在真是命硬。 葛昏晓弯腰弯得累,干脆半跪在地,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我主意不大,你说,现在拔刀还是等药?” 张妄在战场上不知受过多少伤,知道其中差别,摸摸葛昏晓冰凉的脸,咬牙道:“趁着还有气力,现在拔!” 张妄话音刚落,葛昏晓就把早备好的巾子塞进他嘴里,脸埋进他的颈窝,一手按着他背后血管,一手握住匕首猛地拔出! …… 葛昏晓坐在福寿宫的窗户前,周围已经没有服侍的人,自己抚弄着琴弦自娱自乐。福寿宫门口站一队禁卫,正被皇后的人训得抬不起头。 下一刻,那位皇宫的女主人果然闯进来,气势汹汹又舍不得自己的雍容气度,尽力将脚步控制得快而优雅,却被满身珠翠的清脆碰撞声揭穿真相。 她粗平眉,国字脸,炯然有神的大眼睛微显老态,戴全套翡翠头面,穿雪白凤穿牡丹直裾裙,通身气派逼人。 葛昏晓目光微动,躬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大胆奴才,见到皇后敢不行跪拜大礼!” 大太监不疾不徐地道:“先帝遗旨,葛昏晓见圣不拜。” 他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冷淡的,冷漠的,还有点漫不经心,可正因此,更加气人。 先帝尸骨未寒,小宫女有点怂,但皇后发话:“来人,本宫倒看看他今天跪不跪!” 马上有身强力壮的小黄门上来扭住葛昏晓的胳膊往下压,用脚踢他的腿。 葛昏晓一个踉跄,寒声道:“先帝已去,不知皇后又是个什么身份?” “自然是太后。”皇后高高昂起脖子道。 好不容易盼到张妄死,憋屈日子熬出头,她作为正室,即使膝下无子,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后,更可以名正言顺地让那些小贱人统统殉葬。 “住手!” 两人一问一答间,又一队人冲进来,为首的正是陈胖子和赵生。 赵生还穿着官服,他正与陈胖子议事,听到皇后来福寿宫就立刻赶来,不料还是晚了一步。 “给皇后娘娘请安。” 葛昏晓带皇上出宫,使皇上遇刺身亡,此生翻身无望。而赵生与陈胖子不同,一个手握朝堂半边天,一个执掌后宫大半杂务,饶是皇后都不敢得罪,忙叫人起了,明知故问:“两位卿家何事啊?” 两人对望一眼,陈胖子道:“奴才与葛公公约好喝酒,这不来应约了吗?” “本宫记得你们是在查皇上遇刺之事吧?”皇后一拍桌子道,“这时候来与这叛逆喝酒,陈胖子你安的什么心!” 陈胖子一咕噜跪在地上,真半点骨气也无,抖抖索索道:“娘娘恕罪,娘娘恕罪。” 他这副模样委实愉悦了皇后,压下眉毛道:“既然是重犯,就该扔到牢房里。小德子。” 小太监就要押着葛昏晓去牢房,赵生道:“皇后娘娘,为了尽快结案,奴才可是担过保,让其舒舒服服到最后一日的。” 葛昏晓带着满身血迹在护卫簇拥下回宫,本只是个惑君媚主并医治不当的罪名,过几日突然冒出其与车骑国刺客勾结的证据。老病鬼怕受皮肉之苦,本就死罪,多认几个总不会让他死两次,索性全部画押认罪,只印信、同党之类捏造不出,由陈胖子等人设法填上。 皇后瞪他片刻,眼睛都酸涩,赵生寸步不让。 今日也不知什么日子,屋里正对峙,外面又来一方人马,是儿子即将继承大宝的贵妃。她装扮素雅而不失贵气,身后跟着同样一身重孝的邱月。 “臣妾参见皇后娘娘。赵公公、陈公公、葛公公这都站着做什么,赐坐。” 她意气风发,说话只比平日快半分,长袖善舞的本事因有了底气,反而更上一层楼。 三个大太监谢了,马上有宫人搬来凳子,理都不理皇后的人。 皇后两道眉毛差点飞起来。 贵妃有未来皇帝傍身,和风细雨地坐下来与皇后说笑,句句不离儿子,可不把皇后气得七窍生烟,没几句就打道回府。 皇后前脚刚走,陈、赵两位也马上告退,一个知道贵妃有话与葛昏晓讲,一个忧心国事,片刻不留。 “娘娘是打定主意扶太子了?”葛昏晓风淡云轻,全看不出山穷水尽的模样。 贵妃对着他莫名有几分紧张,敛了笑道:“皇上没死吧?” 她第一次去查看尸首时,被人拦住,第二次才顺利,停尸之人画了丧妆,细看确实是张妄的模样。贵妃不信张妄就这么死了,她竭尽全力也只查出某座偏殿中曾住了个张妄的替身,此时已人去殿空。 葛昏晓道:“你只需要知道,他不会回来了便是。” “他这是什么意思?” “退位啊。”葛昏晓笑起来,眼角细细的皱纹舒展开,冲淡了满身阴沉,“虽然比预料中早了几年,但机会难得。” “远征车骑国的大军整装待发,国库连年亏空,皇子尚小,他这时候撒手不管了!”贵妃话语中很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他不借机离开,皇位必然与太子无缘,贵妃何来今日风光?”老病鬼话里有话。 贵妃闻言心头不是滋味:“松儿眼界虽窄了些,公公怎知将来不会变大?” 葛昏晓移开视线,不与贵妃对视,意有所指道:“皇上的死讯已有十余日,该查出卖国通敌之人了。” “一派胡言!”贵妃猛然从椅子上蹦起来,又青白着脸坐下,若无其事,“无论如何,诸位皇子中,唯有松儿可以理政,三皇子虽与他同龄,仍是孩子模样,撑不起这大好河山。” 言下之意,哪怕张松确实与张妄遇刺一案有所关联,当下也只有这一个选择。 葛昏晓摇头道:“只是给娘娘提个醒。” “皇上是什么意思?” 仿佛命运,贵妃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喊声: ——“娘娘,太子遇刺!” 和张妄遇刺一样突然,一样从云端跌落深渊! 贵妃花容失色,再没了方才的胸有成竹。她扑上去一把抓住葛昏晓的手腕,声嘶力竭:“他不能这么做!” 葛昏晓被她抓得好疼,垂下眼低声道:“事情已经发生,还请娘娘速去看望太子。” 贵妃深深望他一眼,眸中杀机隐现,终究放弃,带 分卷阅读28 人赶往太子身边了:“如果松儿出事,本宫让你们都给他陪葬!” 如果传来的是张松的死讯,她自然有心拼个鱼死网破,但只是“遇刺”,还有回转余地。 贵妃离去,却有一人留在原地。 “邱美人不去吗?” 邱月已蒙圣宠,穿得却比贵妃身边的寻常姑姑还不如,乍看仿佛宫女丫鬟,低垂着小脸,神情乖巧温驯。 “你实话说,你真是太监?”她抬起头,脸上神情一变,目光死死勾进葛昏晓肉里,眼中似乎光辉无限,又似乎万籁俱寂,像凶狠的母兽或回魂的厉鬼,“我要听实话!” “怎么了?”葛昏晓不轻易答她,“皇上不会再回来,若你想出宫……” 她拒绝过一次,他再问第二次。 邱月当做没听到,一只手按在肚子上,咄咄逼人:“那日他明明没有……除了你,再不会有别人!一次还可能有他因,这已经是第二次,你说,你到底是什么妖怪?” 葛昏晓大惊,二话不说捞起她的手腕一撘,真是有孕! 他这辈子和这女人到底什么缘分,竟次次得中! 邱月双目通红,但不是柔弱,是愤、是喜、是悲、是怨,千般情思混在一块儿,等他一个答案。 如果他敢推诿,如果他敢推诿……她总不能杀了他,让肚里孩儿没了父亲。 “是我的孩子。”葛昏晓慌了神,绷紧面皮,一连串话吐出来,“你要宫中富贵还是要平安喜乐?如果你要富贵,胖子那里不少东西我都帮你要来,遗诏封后也可办到;如果你只求平安喜乐,我连夜送你出宫,咱们大儿子已经安顿在外,暗地里的产业都在孩子的襁褓里缝着……” 他其实知道她的答案,这是他第三次问了,但前两次是为她,这次是为自己的孩子。 “你呢?”邱月打断他。 “我,”葛昏晓苦笑道,“那人把皇位都舍了,我……我不能辜负。” “那好。”出乎预料,邱月马上道,“你让他写遗诏,我不要后位,我要我儿子当皇帝!” 她早就等在这里。 哪怕葛昏晓带她出宫又如何?葛昏晓与世无争的性子注定了他只能当个大夫,而她却受够了任人摆布的日子。 之前她不想出宫,就是因为她想嫁给天底下最有权势的男人,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眼看就要熬出头了,怎么可能在最后一刻放弃? “万一是女儿呢?” “不会是女儿!”邱月孤注一掷,“我是嫁过皇帝的女人,除了当太后,日子就没想头了。太子坐不上皇位,贵妃总要扶持个皇子,给我诏书,她当然要保我肚子里这个。” 她早猜到葛昏晓的决定。她不信葛昏晓会爱个男人,但那位势大,老病鬼怎能逃脱他的魔爪?自然还是她母子俩相依为命。况且出宫后万事艰难,她自有富贵荣华,也不想出去。 “万一她等孩子出生就杀了你呢?” 邱月倔强道:“我自有打算。” 葛昏晓急得直跺脚,那可是他的孩子! 他在屋里转了四五圈,下定决心,从药柜子里取出个黑色小瓷瓶,将里面的药丸倒出大半,只留三颗,又取个白瓶:“这是毒药,这是解药。毒药研磨成粉分次服用最多可在人体内留一个月,一颗服完,毒性入骨,没有解药必死无疑。若整颗服用,三日内若得名医救治,或可拖延。别信柳如风的天花乱坠,比医术,他还差得远。” 他这辈子都在提醒自己别用药、别用药,到头来,竟将最毒的东西给了这个女人! 看着葛昏晓失魂落魄的模样,邱月紧紧攥住两个瓷瓶,居然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掉下来,柔声道:“给孩子取个名吧。” 葛昏晓愣住了,结巴道:“太突然了,起名不能草率,你让我想想。” 邱月笑得更加夸张,眼泪滚滚流出来:“你怎么,还这么傻!” 她真的想过嫁他。 “你聪明,贵妃聪明,太子也聪明,我宁可傻,脑子不够用,心就不会那么大。”他叹息着用帕子帮她抹泪,“别哭了,对孩子不好。出去别人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呢。” 邱月抢过帕子捂住脸,呜咽片刻,再拿开已是木然一张脸:“有胭脂吗?” 眼泪把脸上粉都冲掉了,眼睛和鼻子也红,得重上妆。 葛昏晓取出个脂粉匣子,女儿家各类修容之物一应俱全。 邱月低骂一声“色鬼”,细细化了妆,头也不回地离开福寿宫,往太子那儿去了,丝毫看不出片刻前的肝肠寸断。 大太监愣愣望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 第十八章:海贼 这是一片遍地黄金的土地,每年都有好几艘商船从大海深处满载而归,黄金、宝石和丑怪的奴隶成为靠海城镇的特产,那些在内陆价值连城的珍宝在大海深处仿佛随处可见,海外居民高鼻深目,肤色或煞白或漆黑,一块最劣等的茶砖都能从他们手里换到大块金银或者成群的奴隶。 火辣辣的阳光洒在沙滩上捡拾海货的人们身上,黝黑的皮肤仿佛抹了油一样闪闪发亮。这群人中,却有个极其怪异的家伙。他身材高大,皮肤白得像海里来的白种人,穿着昂贵的丝做成的衣服,坐在沙滩上唯一一把遮阳的大黑伞下面,面前支一张桌子,桌子上居然是写着文字的纸。 沙滩上最体面的人就是那些来收购新鲜货的商贩了,但来来往往的商贩不信任本地人,传说中他们会带着最吝啬的账房,死命搜刮这群海上过活的老实人的血汗钱。能读会写的秀才找不到活儿干,大部分都上了船,或者在镇子里帮人写信,根本不会来这酷热的沙滩。 有几个眼神好的孩子一直站在礁石上往海上张望着,遥遥瞧见海面上出现一点黑,立时抖擞,再过一柱香时候,能看见那面黑色旗帜,兴奋地欢呼起来:“海贼张的船回来了!” 埋首书写的秀才闻言抬起头,露出张和海外人截然不同的清俊脸孔,他两颊深陷,眼圈青黑,看上去就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 他从桌子下拿起药箱,把桌面上那些乱糟糟的纸张和兽皮都放进去,一瘸一拐地从桌子后面走出来,周围人这才知道,这竟是个瘸腿大夫。 “你!”刚才第一个看见海贼张的船孩子瞧见他的脸,瞪大了眼睛,“你不是海贼张的船医吗?” 葛昏晓的眉头几不可见的压了压,背着沉重的药箱往海边走。 不等他的百纳底布鞋沾到沙滩潮湿的沙子,一个古铜色的强壮男人从大海里 分卷阅读29 钻出来。他的头发湿漉漉披散在肩头,上半身没有穿衣服,海水沿着他性感的肌肉线条流淌,粗糙的麻布裤子紧贴在身上,裤管挽起露出一双赤足。 “老病鬼,老子回来啦!”他欢快地踩着水扑向干净整洁的船医,满身海水毫不客气地蹭了船医一身,兴奋地道,“这回遇到了博西国使者的船,他们带了好多红色的酒,还有假水晶,咳咳咳……我没病!苦死了,不喝!” 葛昏晓不理他的挣扎,确保准备好的药汁全部倒进张妄的喉咙里,才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混着沙子的海水:“这次没受伤?” 张妄嬉笑着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连个小擦伤都没有。 他赤裸的上半身健壮如同海外人推崇的神明,海上烈日晒出的古铜色脸庞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曾经威严不可直视的双眼闪烁着孩子般简单而明媚的笑意。 当年他们来这里看海,灰白的沙地和时不时涌上沙滩的海水,以及那遥不可及的海平线,都是皇宫里从未见过的奇景。 连续七天在蹲在集市里听老海贼讲海上故事的张妄最终决定奔向大海,而对神秘植物很感兴趣的葛昏晓也顺势成为了海贼船的新船医。 大海给两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当头浇了盆冰水。和陆地上人与人的争斗不同,在大海上,人需要和天斗,和海斗,和命斗。再强壮的战士都可能因一场暴风雨而病死,再渊博的学者面对海流变化都束手无策。 葛昏晓还好,虽然苦于物资不足和对海外草药的了解有限,但适应了摇晃的船板后,他凭着针灸和正骨也受到了海贼们的一致推崇。张妄却吃足了苦头,他会杀人,却未必会在海上杀人,会看地图,却不会看海图。这反而激起了张妄的斗志,他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刚离开皇宫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有眼前的一片海阔天空。 比当年更加自由,没人知道他是谁,没有地方非要他回去,没有责任需要背负,以后他的肩膀上,只放他亲手压上去的人和事! 张妄花了三年在海上闯出名声,在第四年从老船长手里接过海贼船——那时候已经是个船队了,招收的加上收编的,足足五艘船——成为海上大名鼎鼎的海贼张。 如今陆地上越来越乱,到处都在打仗,很多人背井离乡来到海边讨生活,海贼们的来路更加复杂。这次葛昏晓受伤,就是因为几个染病的人不愿意自己跳海,非要留在船上连累大家,甚至挟持船医试图和张妄谈条件。 当然海里也不平静,海外几个小国联合组建了海军,已经有几股小规模的海贼被他们灭了。他们还会伪装成本国海贼来近海打劫,极大的破坏了本国海贼和商队之间的协议。 张妄作为近海规模最大的海贼船长,混不下去的小股海贼纷纷来投,在他正面和外国的联合水军干了一架并且把水军打残后,海贼张的名头响彻海外诸国。现在他手握十余艘大船,二十多艘中型船,是海上名副其实的霸主。不少人都在推测他什么时候称王。这次他上岸来,就是和那些商队、小海贼们“协商”的。他觉得商人们组成的“商团”不错,完全可以发展到海贼的领域里,到时候他该给自己起个什么名号才配得上所有近海海贼首领的身份? 称王?忒俗。倒是那个商团团长,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他们是海贼……海贼团长? 正想着,巨大的药箱被葛昏晓砸在他脑袋上。 海上的大太阳都没能让老病鬼那身白得跟鬼一样的皮肤稍微黑一点,最多从“下半年就要病死”变成“明年可能病死”。 海贼张把自己的海贼船都丢在港口,打着赤膊,带着满身海水的腥味,兴高采烈地背着药箱跟在葛昏晓身后走进城镇。 每个海贼们回来的日子都是城镇居民们的节日,海贼的家人们欣喜于顶梁柱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商贩们则趁机大赚一笔。船上好多人连抢到的是丝还是缎都分不清,更别说茶砖的优劣,金银的纯度了。葛昏晓和张妄一路上都能听见商贩们在商量符合抬高价格,以次充好忽悠上岸的海贼们。 和每个从海上归来的日子一样。 即使弄了个海贼团,也不会有什么变化。 张妄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他越想越不开心,兴致缺缺,百无聊赖。 “老病鬼,我腻了。”他突然道。 葛昏晓很习惯他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平静地和他商量:“跟着你的海贼们怎么办?” 他早料到张妄没长性,前几年海贼最红火的时候就去铁匠铺子给他打了个小金印,专门做了个挂环儿,就等他不想干的时候挂房梁了。 “你儿子不是喜欢吗,送给他好了。” 葛昏晓和邱月的儿子,取名葛浩仁,老病鬼希望儿子能继承自己的医术,当个真正悬壶济世的神医。可惜,被张妄养成了个大号熊孩子。没张妄年轻时聪明,却一样的熊。 葛昏晓还低头琢磨着海贼的继承问题,就听张妄接着道:“对了,这回出海他遇到个女人,再过几个月你就能当爷爷了。” 老病鬼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一把抓住张妄的胳膊:“你说什么?” “他让我给他保密,”张妄笑出满口大白牙,“但我觉着他都决定和那女人过日子了,不告诉你多不好。” 葛昏晓的人生目标就是混吃等死,特别没追求,若说有什么能让他奋斗一下,就只有他那熊儿子了。 他拉着张妄直扑港口,沙滩上还一瘸一拐的腿跑起来贼利落,正瞅见葛浩仁小心翼翼地扶着个浑身黝黑的女人下船。 那女人是真黑,黑得都看不清脸,只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比之下极其诡异。反正在葛昏晓眼里,简直黑釉花瓶成精,还是化形没化好的! “我就说你这身皮太白,天天看着容易做噩梦,你看浩仁这不就被你白出这么个喜好来了吗?”张妄在葛昏晓身边念叨,“你放心,等孩子生下来,你俩的肤色混合一下,估计和我差不多,绝不会被人当怪物。” 葛浩仁看见葛昏晓,连忙挡在媳妇前头,道:“爹。” 那黑媳妇大概听不懂这边儿的话,见丈夫浑身肌肉都绷紧了,握住绑在大腿上的匕首,戒备地看着葛昏晓。 葛昏晓气得雪白的脸都红了,手指颤抖地指着女黑人:“她谁?” 葛浩仁梗着脖子大声道:“我媳妇儿!” “你再说一遍!” “我媳妇儿!”一遍还不够,葛浩仁抓住黑人的手不停道,“我媳妇儿,我媳妇儿,我媳妇儿,我媳妇儿……” 分卷阅读30 在接连不断的“我媳妇儿”声中,葛昏晓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十九章:多年后(上) 齐家坐落在城南无数大大小小的落魄门第中,用雪白的粉刷墙,朱红的大门上春联已呈现老旧的暗色,黛色的瓦片依旧齐整,那是一种规整的老,让小六儿想起仰面躺在龙床上的晁勤帝——灰白色头发被宫人细细往后笼在枕头上,绣满金龙的被沿平直盖在肩膀上,一丝褶子都找不到。因为被子下的人早过了睡觉乱动弹的年岁,翻身都艰难,又有人时刻照料,一有不规整的地方立刻整理齐当,反而没有活气。 “小六儿,你觉得,这里面住的会是什么人?” 年迈的老妇牵着不足十岁的孙儿,睿智的眼睛望向那扇大门时,带着一丝丝小姑娘样的期待与憧憬。 扎着两根小辫子的可爱童子板着脸道:“皇祖母说过,这里面有能够拯救国家的人。” “一个懦夫一个逃犯,有什么资格谈国家?”老妇握紧了童子的手,语气严厉,“更何况,这个国家还没到要他拯救的时候!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你,未来的皇帝。” 童子吓了一跳,点头道:“是儿臣说错了,车骑国地小人少,不足为虑。” 老妇摇摇头,上前敲门:“这就是我带你来的原因啊!” 来开门的是个圆脸年轻人,看见老妇和童子,脸色大变,膝盖下意识弯,却不得跪,半天说不出话来。 “还请两位稍后,待我问过我家主子。” “他们……都还活着吗?” 老妇冒险带孩子出来,竟连来探望的人是否健在都不晓得。 看门人并不敢请两人进屋等候,但态度很恭敬亲近:“葛大夫身子骨很硬朗,早上刚从城西走回来,喘都不带喘。老爷身上旧伤不少,阴天下雨就疼,前几年开始用阿芙蓉。” “阿芙蓉?!”老妇瞪大眼睛,“他怎会堕落至此?” 阿芙蓉产自海外,价比黄金,寻常人听没听过,看门人也不明白,只道:“葛大夫说可以。” 看门人去通禀,老妇拉着童子的手,神情恍惚,一时愁眉苦脸,一时皱眉愤愤,一时释然带笑,嘴里喃喃道:“荒唐,老了还这么荒唐,还有葛昏晓那老病鬼竟越活越瓷实不成?” 没一会儿,大门重打开,一个剑眉虎目,满脸匪气的老人亲自迎出来,或者,堵在门前。 他手中拿一把青铜剑,剑上还残着红,穿敞旧的焦黄衣裳,望着老幼的目光就像看两块肉,死肉。 “你们要找的人已经死了。” 那语气,小六儿直觉的知道,他真的不介意光天化日就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 老妇老树样扎根在门前,昂首挺胸:“那我要看他的尸体。” “烧成灰了。” “看骨灰。” “埋了!”老头儿话音未落,一步迈出,手中毫无光泽的长剑带起沉重的风声,呼啸砍向老妇纤细的脖颈。 一道血痕。 一道锈迹斑斑的青铜剑留下血痕。 力沉、风响、铜重、剑快,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小六儿吓呆了,好一会儿才被掌心的凉意惊醒。 一老一少两只手一样凉,出汗,但老妇的表情依然那么倨傲,梗着流血的脖子,不再清脆悦耳的声音充满威严:“我不怕你!你除了杀人和玩乐,还会什么?” 老头似听到了世间极其好笑之事,笑道:“你怕就怕,不怕就不怕,与我何干?太后大驾光临,小庙容不下大佛,我怕你还不成?快滚!” 如果真不怕,何须穿着平民服饰处处拿太后腔调?莫非他这退位之君还敬畏自己的前妻? “这是你的孙子,本朝未来的皇帝。”老妇松开手,将小六儿推到自己身前,“和松儿当年一样的年纪。” 张妄皱眉看看满脸懵懂的小六儿,特别是他腰间用红丝悬挂的白色小瓷瓶,目光晦涩难明:“小个子快死了?” 小个子,邱月以命相博的小皇子,当今皇上,全名张柏穗,小名小个子。他爹是骨架子很大的小葛子,他是从娘胎里出来就跟小病猫似的小个子。 那年为葛昏晓冒险进宫看孩子的事,张妄和老病鬼大吵一架。老病鬼青白着脸,双目发红,吼到喉咙沙哑,仍站得稳当,中气十足,吵完后两人在院子里欢好。直到精疲力尽,老病鬼才哑着嗓子告诉他,即使华佗在世,这个孩子都活不过四十岁。 “邱月一封一封用自己的血把脉案抄下来都得不到回音。都说宫里女人狠,你们这些男人更狠。” 张妄神色几番变化,猛然转身道:“进来吧。” 进了院子,前后三进,大而冷清,院子里种棵大枣树,下面一张摇椅,旁边还摆一小桌,放着小碟酱肉干并一只酒葫芦。 张妄坐在摇椅上,整个人仰躺,帮自家老伴儿解释道:“他重亲情,邱月用血抄脉案,他更不敢看,是知道自己救不得,看了徒惹伤心。当年要不是葛昏晓问我要了遗诏,那孩子根本生不下来,权倾天下几十年,邱月还要奢求什么?” 那年张松遇刺身亡,贵妃悲痛难已,在儿子身边守了整整三日。等她重新振作,张妄剩下的两个皇子,三皇子已经被王婕妤鼓动离京,连王爵都不曾要,近乎逃命;四皇子母族太强不便掌握;最离奇是五皇子竟然死了!短短三天,只剩下苏媚和邱月肚子里的两个。 这时候邱月拿出“遗诏”,与贵妃长谈半日,最终定下了江山归属。 张柏穗是当真体弱多病,和葛昏晓在宫里时一样,一年至少两百多天卧病在床。两位太后,贵妃垂帘听政,邱月执掌后宫事宜,直至今日。 老妇人拉着童子,自己在石凳上坐了:“谁能眼睁睁看着亲身骨肉死呢?总得拼一把。你捅松儿那刀,离肺三寸,刀口恰好两指宽,两指深,我好些年一闭眼就听见他在我怀里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总觉得手湿漉漉的,全是血。” 张妄冷冷道:“和行刺我的车骑国刺客同样的刀、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力度,我在宫外遇刺,孤立无援都没死成,他在宫里什么都不缺,倒死了。可见是个废物。” 张松敢勾结车骑国刺客杀他,就该做好被报复的准备。 “我把御医都杀了。”老妇,曾经的惠妃、贵妃,现在的太后淡淡道。 “让柳如风试了吗?他吹牛吹得不错。” “他说自己不擅长刀伤,后来带兵征讨车骑国,很风光了一阵。但朝中有人说邱月入宫前 分卷阅读31 与他有私,还生了孩子,被急召回宫,没上殿就被毒死了。”太后叹息道,“阵前换帅,内部又不安稳,竟致前线惨败,两万大军损失殆尽。” 国库空虚,全赖前线势如破竹支撑军心,以战养战。一旦战败,首先需要面对的问题就是断粮、营啸和逃兵。 张妄歪头笑道:“老子文不成武很就,朝中那么多武将,吃干饭吗?” “党争。你不止留下武将,还有无数只会溜须拍马的蠢材。你死了,那些人有的张狂起来,有的激流隐退,有的继续胡说八道,还有的被新贵斗垮……当时谁能想到车骑国弹丸之地,竟成大患?” 两人都沉默起来。 本朝偌大土地,竟被车骑国军队肆虐近半,如果不是车骑国人少无法占城,后果不堪设想。 张妄闭上眼:“我想过回来,被病鬼拉到海里,当了好几年海盗。他说人心难测,战败时人们传扬我的威名,只是因为张妄这个人已经死了,不会和他们抢利益,如果我真的死而复生,他们又该怀念会怀柔的新帝和太后了。” “他事不关己,眼神清楚虽清楚,到底无情。能保张家大好河山,小小虚名又算得什么?”太后皱眉道。 “你不会对付我?” “……”太后久久不能回答。 她今日恨张妄不曾回来领兵,只因大患已成,多年前总想着只要国内上下一心,车骑小国弹指可灭。那时张妄执掌兵权,才是她的“心腹大患”。 “熬了那么多年,一朝翻身,这滋味我最懂,那时候可不是最舍不下吗?”张妄笑得潇洒,一身轻松。 太后柳眉下压,细细的眉梢锋锐如柳叶小刀:“但你败了这国就一走了之,而我会留在宫里,做你懒得做的明君。我会亲眼看着车骑国灭国,我们的国家兴盛,百姓会传颂我的名,直到千百年后。” 她言语里的轻蔑让张妄生怒,这个女人凭什么那自己跟他比? 他坐起身,张开手臂:“我舍了这中原山河,自去外海重开基业,没有什么列祖列宗,更没什么圣人之言、天理伦常,无数岛国的王对我跪拜,每到一处都有人奉上当地最珍贵的宝物、最美的女子。他们不叫我天子,叫我海王,岂不比在皇宫里空耗青春好多了!” 第二十章:多年后(下) “打个赌吧。” 话已至此,太后反而收敛锋芒,脸上的表情可以隐去,但通身威严犹在,端庄肃穆。如果说张妄是长鹰击空、龙游大海,她就是钉在本朝江山下的定海神针。 “你肯定猜我是来请你回去的,但你猜错了。半年之内,我让车骑国滚回他们的乌龟壳里去,而你,让葛昏晓去找他和柳如风的师门。我年纪大了,邱月眼皮子太浅,小六儿稚龄登基,得给他留个撑得住场面的人。” “好大的口气。”张妄冷笑道,“如果你做不到呢?” 太后沉吟片刻,道:“玉玺给你玩。” 张妄不在乎权势,但他喜欢热闹,天大的热闹。或许是因为一辈子都在“玩”,他年逾古稀,眉眼间的张狂肆意一如当年,太后仍能明了他的喜好。 “这……”前任暴君先是眼睛一亮,然后慢慢皱起眉头,摇头叹道,“玉玺麻烦太大,老病鬼刚说要游山玩水,我再来这一出,他真敢停我的药。” “你要什么?”太后怕他改主意,问道。 张妄手指在摇椅扶手上敲击片刻,委实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想要的:“那就把我的名字从张家族谱上删了吧。我那爹忒坏,跟他名字后头老子不乐意。” “灭绝人性如你,还在乎小小族谱?” “这不生活太圆满,没别的要求吗?”他咧嘴笑道,“老子本来想的是当上太子就挂印而去,他偏不给我太子当,我就偏要当,其实他把那印给我,然后让我拿根绳子一挂,他开心我也开心。” 葛病鬼多聪明,他专门给他雕了一块印章,虽然海贼头头手底下的小头目根本不识字,印章也不知道啥用。张妄收拾东西走的时候,真拿了根金灿灿的缎带把装印章的袋子挂在房梁上,把接任的葛浩仁弄得很莫名其妙。 葛浩仁是葛昏晓的第一个儿子,和邱月未婚生子养在别庄的那个。他长得很像葛昏晓,一张老老实实的文士脸,却偏爱跟着张妄到处惹是生非。张妄玩腻了便由他接管海贼船队,还和个黑皮女人生孩子,把亲爹气得时隔多年又“晕”了过去。 张妄早明白老病鬼身子骨有多好,把“晕过去”的人扔车里,嘴上说是去城里看病,等葛昏晓发现,离大海百八十里远了都。 哪里都有不同的风景,既然还能跑能跳,何必留在原地。当皇帝时,哪怕他一天只想他三遍,也必须把那些过往都揉碎了一厘一厘整理,而现在他们躺在枣树底下一唠叨都能唠叨一整天。 那些年谁意气风发,谁救死扶伤,又是谁恼羞成怒无理取闹,谁装病成癖弄巧成拙。喜怒哀乐,富贵贫贱,都经历过,最后走不动了,再回到这座京城,过一段平凡日子。 “他是谁的儿子?” 小六儿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莽莽撞撞地打量着张妄,真不像宫里的孩子。 “苏媚的孙子,她儿子前几年打仗死了,女儿嫁给将领,没一年那将领也战死沙场,怪可怜的。小六儿打小没依仗,等我找到他才发现,倒是极机灵的。”太后望着小六儿的目光充满慈爱。这是她唯一的孙子了,未来的皇帝,最后的寄托。 张妄目光微动,果然还能从孩子狭长上翘的眼尾找到他奶奶当年艳冠六宫的风华:“你带他来做什么?” “我要他见证,见证你的失败和我的成功。”她一双老眼好像在发光。 “哈,疯女人。” 他这样说,眼里却头一次显出真正的认同来,现在他有点相信太后真的能让车骑退兵了。 太后这种注重荣誉和责任的女人,不会允许自己在未来皇帝面前失败。 这样想着,张妄不由闭上眼,思忖片刻:“车骑国战线太长,你故意引他们冒进?车骑国附近有三十一小国,若能联合他们……不对,我朝和外邦交流不多,他们相安无事多年,不是那么好打动的。”他自己摇摇头,“该是从内政着手,可惜不知道车骑国王有几个儿子……据说车骑人对国内运去的物资来者不拒,莫非,你下了毒?” “瘟疫。” 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青衫药箱,皮肤白得像细细搓揉得皱起的上等宣纸,耷拉下来的眼睛没有锋芒,低调中又透 分卷阅读32 出丝丝古怪的意味。 大概是因为,这个老头走路的姿态,太像一个壮年人了吧。 哪怕张妄,也免不了脚步蹒跚,太后更得小六儿搀扶着才能站稳。 唯有他,胸膛不曾挺起,头颅不曾昂起,脚步也不沉重或轻快,只提着药箱缓缓而来,眼神虚瞅着三人,自然而然显露出自己的年轻来。 “逃难来的百姓说,将士们每战后无论敌我收集尸体,将之一齐运到城中,并逼百姓迁移。” “不错,瘟疫和刺客,我都安排了,更有诸小国陈兵车骑之侧。他们不愿和车骑打仗,但作为威胁足够了。”太后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丝笑意,很得意,“葛昏晓,到头来,活得最精神的竟是你。看来找你师门的事,我都不必再派人同去了。” “葛昏晓拜见太后娘娘。”老病鬼微微躬身。 张妄对他招招手:“少装样,快过来瞧瞧咱孙子。” 葛昏晓有点拘谨,拿眼望坐在他身旁的太后:“太后对我师门感兴趣?” “你那三颗火药一颗定了江山归属,一颗杀了一代名将柳如风,剩下最后一颗,我和邱月刮下一点并一颗解药悬赏天下,竟无人能解,如今也算杏林扬名,被称为天下最毒。柳如风……”太后一顿,眉眼间至今抹不去那一丝惭愧与苦痛,“文能拜相武可封侯……可惜年轻气盛。朝中没有像他一样能撑天的臣子,小六儿年幼,我死后,刚刚杜绝的党争恐怕又要复发。我就想着找找你们的师门,说不定还能寻出第二个柳如风来。” 葛昏晓听到柳如风的死因,眉头一跳,到后来,却慢慢笑起来。他突然对不知何时又躺倒在摇椅上,全没个坐相的张妄道:“谢天谢地,你不是好皇帝,否则我恐怕也得死。” 主弱臣强,即使葛昏晓真找到第三个同门,那人的下场也可想而知。 天下贤才都盼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却不见史上多少贤才被皇家整治得跟咸菜一样。 “我和她打赌,赌输了才轮到你去找人。你都觉得我会输?”张妄想的与他不同,神色冷厉,极怒的模样。 他赢了一辈子,从来只有他不要的,没有他抢不到的。到老来,怎能让太后这个“前妻”坏了自己一世英名? 葛昏晓淡淡道:“你若为这一时之气相助车骑,最后老死异国,休怪我再找个老太安安生生过日子。” 乖张老头子被噎住,瞪大眼睛望着葛昏晓:“你敢!” 老病鬼眉目间冷淡一如当年,挑起半边眉毛:“皇上恕罪?” 张老头一愣,猛然拍着大腿大笑起来,似想起了无比好笑之事。 一转头看见小六儿好奇惊叹的眼神,他便指着葛昏晓笑道:“你将来也是要当皇帝的人,需知道一件事,有罪必罚,哪怕当时罚不得,来日,十几年,几十年,哪怕百年之后,这罪我都记着呢。” 言下之意,昔日老病鬼气他那么多回的大罪,用下半辈子赎了。 葛昏晓撇撇嘴,又板起脸问太后道:“既然你们已经帮我把名声传扬出去,我师门里的人可出现了?” 柳如风死于此毒,师门不可能坐视不理。 张妄躺在摇椅里,懒洋洋地翘着脚道:“前几日有人来杀你,说你谋害同门,我就想着我家老病鬼多善良一个人,这么编排你的人肯定罪该万死,顺手给杀了。你那师门不会只有一个传人吧?” 葛昏晓摇头道:“一脉单传。” 张妄一拍巴掌,大笑道:“那完了!” 他像存心捣乱,非不让葛昏晓和太后好好说话。都道老小孩老小孩,小六儿瞧他这样,不由就想到听乳母说起的,大哭来和兄弟抢夺父母关爱的小孩子。 大概小六儿眼里的亲近太明显,张妄长臂一捞就把小娃儿抱在怀里,对着呆住的太后和葛昏晓,笑得满脸褶子都发颤,好得意的模样。 沉默半响后,葛昏晓才长叹道:“天下奇人异士众多,太后不必太执着于此。” “你不懂。他,”她一指张妄,恨恨地瞪着,“狂妄自大,把聪明人都赶走,留下一群光会陪他玩的蠢货,使得他退位后党争不断,空耗国力。为了挽救这个烂摊子,我启用新人,新人又被老人带坏,继续党争,好在柳如风异军突起,帮我孤儿寡母压下乱局……小六儿,离他远点!这不是为君的道理!” 小六儿先是一惊,下意识就从张妄这个好好玩的老头身上起来,待听到最后一句,居然心中发苦。 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在宫中他倾慕的人物总有可取之处,或大智慧或小聪明或胸襟或气度,但今天这个笑得时而豪迈时而小气的老人,在奶奶看来是他绝对不能模仿的人。 小六儿直觉的知道,如果是张妄,他不会杀那位传说中力挽狂澜的柳如风,因为他能笑得那么真挚,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和小六儿见到的所有人都不同。 葛昏晓对张妄说过,幸好你不是明君。 而这个国家需要小六儿当一个明君。 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要为国家活。 一只大手覆盖在六儿的头上:“小孩子就该有小孩子的样子,连交个朋友都得长辈允许,你死后还指望他干什么?” 他不当他的祖父,偏要当他的朋友,辈分乱得一塌糊涂。 接着,张妄又道:“老病鬼,要是我赌输了,你还去找那不知道还在不在的师门吗?” “你欠下的债,等你死了,我得还。”葛昏晓苦笑道。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冷心冷肺,但只要他承诺,这辈子都不会改。 张妄听见这话很高兴:“那你去就找吧,我没杀那人,砍了两条胳膊关起来而已,你喂个药让他带你去找,说不定还能找到他师傅。路上正好散尽家财,居无定所,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跟你过日子!” “你命不久矣?”太后听出不对。 “最多一年。”葛昏晓道,“他不要临死受病痛药石之苦,宁可用三年卧病换一年活蹦乱跳。我本想着再陪他一年就能安安生生回屋里窝着,如今却不行了。” 太后闻言,怅然若失。 “事已说定,等他下葬,我就去找师门。太后娘娘请回吧,小门小户,容不下大佛。”葛昏晓看看天色,果断逐客,一手提起还赖着的小六儿,另一只手从药箱里取出个灰突突的烟斗,“你该用药了。” …… 张妄这个名字带着太多传说,凡他领兵,战无不胜,凡他在位,无人敢欺。哪怕税负劳役令民怨深重,哪怕无由起兵史书 分卷阅读33 留名,哪怕暴戾好杀不被人喜,他依旧享尽了这世间的富贵荣华。 最后,他浑身没骨头样躺在摇椅上,嬉笑怒骂,意趣盎然。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