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逢》 分卷阅读1 ================= 书名:无逢 作者:一只大魔王嘿 文案: 十年间她总是重复地做同一个梦,梦里是绿意盎然的盛夏,容貌被日光晃得模糊不清的少年对她伸出手。她像一早就知道他是谁,也似乎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于是自然地迎上去,说了一句“你回来啦。”他也自然地点了点头,嗓音温和而清澈,“是,我回来了,我来带你走。” 内容标签: 搜索关键字:主角:子亦,成扬,成恪 ┃ 配角:应尘,陆昀辰,周清言 ┃ 其它:宿命因缘,前尘往事,悲情虐恋 ================== ☆、第一章 初识(1) 1 醒来竟是深夜,月光被六角阁子的四面鲛绡屏风挡住了大半,却连同重重的冷意从水阁临湖的一面空档径直闯进,那冷意还从膝盖处勾起些针刺似的疼。子亦从桌案上撑起身子,借着月色瞧瞧散落在地的那本《八州散记》和桌上溢满烛泪的灯盏,神智略微清醒了些。 时值盛夏,暑气闷得人时刻困倦不堪,连同院子里的夏虫鸣声也一应恹恹的显得没有精神。原本造出这个湖中央的水阁里是图个清凉,她躲在里面却时常这样不自觉地边看书边睡过去,若不是夜间湖边泛寒,她旧疾又犯,只怕在这睡到明日一早又要被成恪叨念。 起身略收拾了下桌案她便打算回厢房接着睡,然而木桥过了一半,她忽然瞧见桥尽头旁边的那棵柳杉树下模模糊糊显出个人影,正抬手抚着那树。那人站在夜色阴影里叫她看不清脸,只是一个念头立刻占据了她的神智,她再顾不上细想,生怕他下一秒就要消失不见于是不管不顾地跑起来,等她在那人身后站定时,他正听见声响才转过身来,漆甲银盔中露出一张陌生却似曾相识的脸。 “...你是谁?”她气息不稳地问。 半夜私闯王府可是重罪,但眼前这人并不像心存歹念,不然也不会在一棵树下耽搁。子亦呼吸急促,并没有叫人的打算,只紧盯着那人神色。他方才看见她分明一怔,但不过片刻便镇定下来冲她笑了一笑,退后一步拱手行礼。 “在下陆成扬,初次见面,还请指教。”他平静地说,迎着她打量的目光端端站定,“你一定就是子亦了,家父常常和我在信中提起你。” 这下换她怔神,近看她才发觉他令她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是他眉宇间与成恪的相似,但成恪的眼总是清澈纯粹的,他的眼中却暗藏思绪太多,眼神深邃不可探测。她一时不能反映,只愣怔重复一遍,“陆成扬?” 王府长子,九岁时被送入军营历练,十四岁第一次上战场打响了名号,而后封将升阶,战功赫赫。三月前奇袭重创北疆部族,登位不久的北疆少主疲于内忧外患,终于递了降帖归顺大邺,十数年北境战乱顿息,成扬因而被朝廷召回。然而因她是在他离京后入府,府里又一向无人提起,她对他的了解也只得这些。 “军队已经抵达城关,但我们到时天色已晚,我便让他们驻扎在城外三里,好好休整,打算明日一早再入城面圣,而我,思家心切,想着悄悄回来先看一眼,”他看出她心存怀疑便开口解释,但也许是她多心,“思家心切”四个字被他太过随意地就说出口,似乎并没载着什么感情,“只是没想到惊扰了你,实在该向你赔罪。” 听他又说了这些,她心中的警戒又消了一半,只是她忽然想到,她这院子虽未设岗,但王府别处却均有巡卫,于是皱眉又问,“可,你是如何进来?” “如此夜深人静时分,我自然不想惊动了一干人等又是禀报又是通传的,”他脸上笑意未减,左手指一指隐没在夜色里的湖际,“恰好我知道那里有个废弃坝口,刚好容得一舟通行,便去江边借了艘渔船。只是我离家时这后山还未划归王府,我也不知道这里竟建起了院子归你住着,不然一定另寻别路了。” 他的说法很是可信,但她还不愿意就这样死心,嗓音带了些颤抖又问道,“那么...为什么你不径去你父亲房里,在这停下来研究一棵树做什么?” “从你这院子经过,远远看见那个水阁觉得新奇就停下来看看,这才注意到桥边那棵树上竟有个那么深的刻痕,”他说着瞥一眼树干上那个凹陷下去的缺月轮廓,略顿了顿,“不由得有些好奇。” “...不过是个记号罢了。”她简单解释了一句便不愿再提,他便识相地也没有追问,两人就此陷入沉默,只有夏虫嘈杂,吵得人心绪烦乱。 “我想我该走了,”少顷,成扬先开口说道,“只是今夜我回府这事,原本只是我一时冲动,能否烦请你不要和我父亲提起?明日相见,只当初识了。” 此举有失身份又多欠考量,他自然不想叫陆昀辰知道,但她本来也没有和陆昀辰说的打算——一是她和他本就不算亲近,二是她也担心若他知道此事,兴许会做些什么封了那个坝口——她点点头,答应下来,看他最后对她行了个礼转身走远,漆色军装渐渐在夜色里隐匿不见。直到成扬的身影彻底被吞没,她仍站在原地,心里的失望在此时才一层一层翻涌上来。 方才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在奔跑过桥时那样短暂的片刻,她还真心以为是等的人终于回来。 ☆、第一章 初识(2) 2 第二日果然听闻成扬在清晨时分率一支亲兵入城,郢都北门被围观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迎接的队伍排在官道两侧,一路排到了宫门前去。成恪特意起早,本想拉着她一起去凑个热闹,但她已见过成扬就失了好奇,又一向不像他一样爱往人堆里挤,于是并没跟着一起,只是没想到一个人在府里无所事事地才待到过午成恪竟就回来。 “你怎么回来这么早,商会的事都忙完了?” “我去安排了些大致事宜就回来了,今天且停一天吧,毕竟这么重要的日子。”成恪说着叹出一口气,“成扬他入宫面圣,再拜祭宗祠完毕回来时,怎么也要申时了。早晨父亲入宫时便吩咐我操办晚宴,说是京城的大小官员还有商会里有头脸的应该都会来——你左右闲着也是闲着,便帮着我一起吧。” 陆昀辰摆宴,又是这样大的事,郢都城里哪里有人敢不给面子的,就连江湖势力不便亲临,也要备上厚礼以示心意,于是从前几日起就一直有绘着各门各派纹饰的红木箱子一批一批地抬进府里。官居正一品丞相之位的宁王,本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长子三品候将军又凯旋归朝,谁还不削尖了脑袋想迈进陆府的朱门做客。子亦正帮着核定起戏文和菜品单子,想到这冷笑一声,“你信不信,今天这晚宴上 分卷阅读2 ,只怕全京城待字闺中的郡主小姐都要聚齐了。” “信,有何不信,成扬正是适婚的年纪,可是一块人人惦记的肥肉呐。这样一来府里倒是热闹,兴许场面混乱起来,我也不必站到他眼前去。”成恪闷声说。 “...你还在纠结此事吗?自府里收到消息后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何况你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对不起他,怎么好端端的重逢偏要搞得紧张兮兮的。” “你和我情况有异,你倒试着想想换做是你,怎么和你亲哥哥重新认识。” 她听他这样说,忽然就想起消息刚传回不久的那个晚上,成恪拉着她喝酒直喝到自己人事不省时,借着醉意委屈又无助地说过一句,“有时候我会忍不住想,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哥哥。” 她虽理解他的心情,但又觉得即便十年未通音讯已全然陌生,但将来一起相处时间还长,总有机会慢慢熟悉,然而这对他来说又并算不上安慰。她没再接他的话,又拿起合计的礼品单子走开了,脑中却回想起昨夜意料之外的相遇来。她那时第一句话对他说的什么? “...你是谁?” “在下陆成扬,初次见面,还请指教。” 这显然于成恪并无帮助,但人与人之间的相识本来也无法刻意设计,就像自知道成扬要回城以来,她其实也在心里设想过几个同成扬初次相见的情景,只是又怎么能设想到两人最后是这样认识。 日光渐暗时,府前喧闹声起。子亦猜到是主角终于回来,听门童通报完毕后便跟着成恪同夫人和两位侧室以及一众下人一起在府院前庭中候着。等车轿在正门前停稳,陆昀辰终于领着成扬进来,一一向他介绍过其他人——轮到成恪时,他紧张得甚至发不出声音,只躬身重重行了个礼——而后走到她面前时,两人均不动声色,对视之间却添了些心照不宣的意味。 听陆昀辰介绍她为“故人之子”,她倒并没觉得什么,却隐隐注意到成扬与陆昀辰交换了个眼神,情绪似有短暂起伏,那或许是尴尬,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她看不懂,连同他这个人也是一样——面上时刻一派谦恭温和的笑,却并不令人觉得虚伪敷衍,但也并不显得真心。 此刻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这边,她看着他,眼神相对时不知为何也生了些紧张。他这时已经卸下了昨夜的银盔,容貌也看得更清晰了些,在漠北十年染上的锋气被夕阳晃得稍显柔和,他脸上还隐隐能看得出残存了些秀气。无人知道他们已见过面,那么像她这样身份的人与王府长子第一次见面时,又该说些什么?她尚处在短暂的出神之中,而后就听见他的声音平静地撕开这片刻却漫长的寂静。 “在下陆成扬,初次见面,还请指教。”他说。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八点继续~ ☆、第一章 初识(3) 3 酒过三巡,满席的宾客心思便都活泛起来。戏台子上的一出《春秋笔》正演到檀道济将军率兵杀敌,然而台下众人都各自盘算着如何能顺其自然地领着自家的女儿向成扬那方再凑近些,对台上施展功夫比划拳脚的戏班子就少了大半关心。 子亦趁无人注意,一早便悄悄离席,在正对着戏台的书阁二层设了个小桌,摆上蜜饯糕点一类漫不经心地看戏。从上面向下看去,那些个小姐们的衣衫交错在一起,花花绿绿的攒成一片直看得人眼晕。原来纱裙竟有这么多些颜色吗。她瞧着人群渐渐围着陆昀辰和成扬那一桌聚集起来,戏曲声都有些听不清了,但眼前这景象倒比戏曲更有意思。 身后楼梯处忽然传来脚步声,她转头一看,是成恪探出半个身子冲她一笑。她侧身给他让出个位置来,他也就毫不客气地坐下。 “你不是跟你父亲和成扬坐在一起的吗,怎么也偷溜出来了?” “一大堆人全都挤在一起,又吵又无趣,哪里有我插嘴的位置,左右也无人顾及得上我,在楼下恰好瞧见你躲在这就跟过来了。”成恪拈起一块糕来塞进嘴里,口齿不清地给她八卦,“今日我听父亲说,皇上考虑成扬才刚返京,需要一段时间好好适应,所以并没拨地建府,只让他先住在府里,既然不能建府,我想成扬的婚事多半也会先放一放,也就是说就算他今日真在这么一大堆人里头和哪家小姐看对了眼,想迎娶进门也肯定不是一时之间的事了。” “他的事不着急,那么你呢?我方才可是分明看见有那么几个人绕开成扬去找你搭话了,就算他们是退而求其次,这本也是你该考虑的事了。” “我?”成恪急着开口,呛得咳了半天,等喘过气来脸都微微泛红,“咳、咳,成扬的事还没落定,怎么就轮到我考虑了,你有这心思管我,怎么不先想想你自己?你不也——”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子亦神色倒是未变,只是把头偏了开来。 在成扬还丝毫没有回城迹象的前几年,倒是真的有不少人把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想她虽然是陆府养女,但陆昀辰对她从无亏待——两人之间虽称不上视若己出,用相安无事倒更贴切,但比起那三个亲生血脉来似乎反倒更得陆昀辰重视些。子亦其实觉得嫁给谁都并没什么所谓,只是如果有选择她自然更宁愿不嫁,只是没想到陆昀辰竟能合了她的心意,一一回绝掉了所有登门求亲的人。时日一长,渐渐无人再提起,婚嫁一事也就此搁置,她从没问过他原因,他自然也不会同她解释,但她想,泰半还是离不开她尴尬的身世。 “你还是没同成扬说上话吗?”戏台上正演到檀道济将军与那史官王彦丞各自与骨肉之子相认归宗,她漫不经心地看着,随口转换话题。 “还没,方才坐在那里时他只简略关心下我近况,我答得客套,后来一直是父亲和他聊正事多些。听说皇上安排他进了护军营且当个佐领,父亲于是给他讲些职责内务一类。” 她点头附和一下,其实并没仔细去听。天色渐暗,戏班子唱完最后一出在台上躬身退场,府里的下人们点起了院子里排列整齐的勾莲纹青玉灯,而后每个人拎一盏提灯站到一旁等着引路。更远处,视线四际渐次亮起点点灯火,子亦又吞下一块糕擦擦手站起身来。 成恪还在一边说着什么父亲命他明日陪成扬逛一逛城里之类的琐事,还兴致勃勃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她干脆说道明日打算上山回绝掉了,又随口接了一句,“你正好趁这机会好好同他增进一下感情,玩得开心。”也不知他听没听出她话里的敷衍。 楼下众人正各自纷纷道别离场,她刚要绕开人群回别苑去,正遇上成扬沿同一条路迎面走过来,他刚与她视线相对,还没来得及 分卷阅读3 说些什么就听到陆昀辰边叫他名字边走到两人旁边。陆昀辰看见她时不知为何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把视线移开,冲着成扬说,“你跟我来。” 然后——她也不知是否是自己错觉——成扬压低声音,眼里有些像要迎接宿命般的决绝,简短说道,“我明白。” ☆、第一章 初识(4) 4 又圆又大的月亮像个黄澄澄的炊饼似的挂在天上,子亦从一批打算明日带给师父的桂云香里拆开一坛,走到木桥边解开一只鹅黄船帮、嫩白船身的小舟,然后划到湖中心任小舟漂着,自己在舟中对着月亮平躺下来。那桂云香由开第一茬的嫩桂花芽酿成,是她亲手所制。平日里供她打发时间的物事不多,酿酒算一个,喝酒也算一个。 ? 一坛酒没了大半,她忽然听见有人远远叫她,原以为又是成恪来找她闲侃,等她坐起身偏过头去看,才略有些吃惊地发现岸上负手而立的人竟是成扬。子亦想着他这会来找她或许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便把船划回岸边,甫一停稳就疑惑着要开口,成扬却温和一笑先她一步道,“你倒会寻地方,方才就瞧见你在楼上看戏,这会又在船里看月亮。不知能否借个位置给我?” 左右无事,她一挑眉,想想也不介意跟他聊聊,就也递给他一坛酒,支起个小几相对而坐。湖心月色正好,他忽然起了兴致和她说想去看看城中夜景,便揽过桨去一边划船一边随意同她闲聊,讲些北漠的风情与军营的生活,也听她说起这几年城里的风闻趣事。等两人乘着小船从那处废弃坝口驶入江道时,街上已无行人,远处隐隐有更夫的锣声传来,又有阵阵夏虫声在近处掠过耳际,点点星光繁盛,点点萤火泛起,正是八月里寻常的一个盛夏夜。 两人聊起陆府时,难免谈及她身世,成扬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说,“我走时你还未进府吧,但父亲在信中总同我提起你,我听闻你家中似乎...” “我父亲是滦阳城主宋励。战事吃紧那几年,北疆部族连拔了几城攻至滦阳,城池既陷,全家上下自然难全,我这条命,听说是数十家臣拼出命才保下的,后来援军首领知我父亲是陆昀辰故交,因此把我交由他抚养,”她看他神色犹豫,索性自己说了出来,“他也一直很照顾我。” 他了然地点点头,没再继续探问下去,转而问起成恪。成恪一直无心朝堂,陆昀辰劝过几次无果后也就索性把商会交给了他,他倒真的有些经商的本事,接手后两三年过去,还算打理得不错。成扬听她说完便颇带宽慰地赞赏一句,子亦暗暗想着他对这个弟弟还算上心,一边又问道,“我听说你明日要和成恪一起在城里转转?” “不错,你也来吗?” “我明日要去见我师父,哦,就是应尘,他就归隐在这附近的那座小孤山上。”看成扬听见应尘的名字后点了点头,她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你就和成恪去吧,他...他一直很崇拜你。” “...我没什么可崇拜的。”他停顿了一下才低声说出这一句,而后没再继续说什么,只仰头灌下一口酒,只是这样安静下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和成扬竟已相识,甚至比起他和他那个亲弟弟来更为熟稔。她想,也许是她一直下意识地觉得,成扬其实和她一样,于这陆府都算外人。 想到兄弟间如今的生分,她自然好奇起当初的诱因。成扬离开的这些年,只有陆昀辰同他有书信联系,但那些信也是不许其他人——其实也只有成恪一个人惦记,但见陆昀辰态度强硬,渐渐也不再提起——翻阅的,再加上在既没有家书又没有捷报传回的寻常日子里,谁也想不起来多提成扬一句,时日一长,他的存在也就神秘了起来。子亦想到这便忍不住问道,“说起来...为什么当初你还那么小就离家进了军营呢?” “你也知道北疆军事那时正是紧张时期,我本就有心从武,父亲想着早些送我去历练也能早日报国,”他回答得迅速,像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答案等着她如此发问,说着又饮下一口酒,偏头对上她视线,“父亲安排我编入他一位故交,霍景浔将军军下,在军营的时候还多得他照顾。” 十年离家,被他这样一说好像也并不显得多么辛苦,只是成扬生母早逝,陆府上下除开陆昀辰竟然再没别的人惦念,说起来也有点心酸。 不知不觉两人手中的第二坛酒也见了底,天光也已经隐隐透亮,她暗自吃惊两人竟能聊这么久,又想起成扬从清晨到现在一直没得空休息,虽然他没说什么,但隐隐已显疲态,她于是提醒起时辰,成扬就掉转船头重又经过坝口回去,上岸后即和她简单告别。 她站在原地看他身形渐远,卸下军装,身着月白色长衫的背影看起来同寻常王侯世家的少爷公子也没什么两样。子亦想成扬这人还算有趣,她虽与他初识知他甚浅,但还可盼来日方长。 ☆、第二章 冷山(1) 1 昨夜实在睡得有些晚了,第二日子亦醒时都已将近午时,成扬倒是起得很早,一大早便和陆昀辰一起上朝去了,她又记起成恪说过晚些时候还要跟他一起熟悉一下城里,不免感叹他有如此精力,果然是军营出身。 眼下这时候众人都已经离开,剩她自己随意用了些花糕,便把那一批桂云香装了车,点了几个人帮她运到城郊的小孤山去。等这几个家仆把车运到半山上以后,她便将他们打发回府去了,而后迈进山门胡乱踩了几处,就一个人在旁边找了块一半覆盖在青苔下的矮石坐了下来。不多时,一个一身玄衣、剑眉星目的少年从茂密山林深处显出身影来,走到近前看到是她,也不说话,只用眼神询问,她就一指歪在地上的小推车,他点点头便去充劳力,两人便一前一后地上山了。 小孤山上有一眼冷泉,四季清冷不冻,带着整座山周年都泛着凉意,皇帝征战天下时候的军师应尘在开朝后避让朝堂,就隐居在这小孤山上,不问世事。陆昀辰并未上过战场,所以同他的交情原本并不算深,但陆府后山紧邻着小孤山山脉,陆昀辰探望他的次数一多,两人的关系便也渐渐熟悉,后来子亦刚入王府没多久时,应尘和陆昀辰说他测算星象算出他和她有授教之缘,偏要收她为徒,陆昀辰也没拒绝,她就这样凭空多出个师父。 只是应尘这师父实在是个便宜师父,哪里有正经教过她什么,成日里只带着她喝酒品茶下棋弹琴,就算做自己是教她酿酒制茶棋道乐道了。两人之间徒有个师徒的名义,其实倒更像友交,不过是一起寻个乐趣打发时间罢了,左右她对应尘那套推演策国之术毫无兴趣,倘若他真的正经起来,两人反而未必能有如今开心。 她还 分卷阅读4 有一个师兄——延生——自从当年被应尘从战场上救下来之后,就一直跟在应尘身边。应尘曾告诉她,延生大概是因为在幼年时遭受如此变故才有些自闭,一直不愿多与外人说话,就算子亦认识他到现在已经有□□年的时间,他肯与她说话的时候仍然寥寥,而山路上的闲聊显然并不在他的打算之中,不过她倒也已经习惯,自顾自安静地欣赏沿路风景。 两人一路无话穿过鸟啼虫鸣的山林,行至一处竹林辟开的小院。应尘一袭单薄白衫,手中搭着个褚红色的大氅,正站在门前等着,见她上前,伸手一劈头罩在她身上,开口道,“我猜就是你来,只是还在奇怪怎么前日还能自己上山,今日却忘了阵法还等着人接,原来是给我带好东西来了。” 山中凉气深重,他知她身有寒疾,所以每次她来总会先备好衣物火炉一类,她倒不在意这“一劈头罩过来”的方式,自己把大氅理顺了就熟门熟路地向里走,一边说道,“你可要好好谢谢我了,这可是今年头一遍的花茬。” 延生自去收酒,应尘就跟在她身后一起走到院中的云亭里去,等两人在亭中小桌两边坐定,他就从旁边的棋篓里摸出枚黑玉棋子,啪地摆在小桌上的白松棋盘上,一边开口笑问道,“成扬昨日终于回来了吧,情况怎么样?” 两人聊天一贯都是在这棋桌上,听他开门见山地直接发问,她就也跟着拈起颗白玉对应着摆下,想了一想道,“和他父亲、成恪还有府里那些人多少有些生分吧,同我倒还算能聊得来。”于是细细讲起昨晚的夜游来。 “你和他才初次相识,就敢跟着他孤男寡女深夜里共处一舟?我怎么不知道你何时缺了颗警戒心,倒也不怕他对你图谋不轨。” “那可是陆府世子,又不是市井泼皮。”她失笑。 应尘撇撇嘴,“那也是个在断绝女色的军营里待了那许久的陆府世子。” 玩笑心过,她嘴角笑意渐渐收敛,又落一子开口道,“其实我第一次见他不是在昨日晚宴上...”说出这半句来又犹豫着停了一下,眼角余光瞄到应尘手腕动作忽地一顿,抬头看了她一眼,才避开他视线接着说道,“他原本前天晚上就到城关了,但他想等到昨日一早进城才没有声张地原想先回府看看,只是恰巧在别苑里撞见了我。但我那时还不知道他身份,还以为是那人终于回来。” 应尘重又低下头去,手中黑玉落定,带着围攻之势逼近白玉大龙,低声道,“那自然不是。” 远处天际隐隐响起几道暗雷,山中风雨欲来。 ☆、第二章 冷山(2) 2 子亦的性子很有些恬淡,稍有些兴趣所在也不算痴迷,一贯对什么都不太放在心上,就连对于自己的身世,也是懂事之后听陆昀辰讲过一遍就算,没什么感伤情绪,没想着多探问些什么,也没想着是不是要回去看看。多想无益,已经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她想得开,何况对于小时候经历的那场巨变,她根本已无印象。 但她唯一记得有那么一个人,在后山还未划归陆府时的满天地的绿意里,在刻下记号的柳杉树下,说他会回来,要她等他。那人面貌不清,年龄、身份和与她相识的缘由也一应成谜,却作为她与过去的唯一联系成为她唯一的执念。一等就是这么多年。 她自然是问过陆昀辰的,他却只是回答说自己并不清楚,干干脆脆地断了她的线索,而第一次和应尘说起时,他则以为她不过是小时候被梦魇住,一直不太像她一样相信那人是真的存在,听他讲道理举事实地试图说服她听得多了,她后来渐渐也就不再和他提起。此时听他如此说,也不意外,只专心去与黑棋缠斗,剩下的话也咽下不提。 应尘却了然看她一眼,说道,“你是否觉得,成扬有可能就是那人,只是或许碍于什么苦衷不能承认。” 她被戳中心中所想浑身一震,平复心绪低下头不去与他对视,半晌才低声道,“师父,如果到如今我也觉得,那人或许真的不存在呢。” 她很少叫他“师父”,更多时候是直呼姓名甚至还有过几次直接喊“喂”,应尘从来也不很在乎,因两人关系本不严肃,称谓也就一直随意,但“师父”这两个字叫出来,就是她在示弱——她清楚知道自己进府是在成扬离开之后,更何况成扬实在缺少和她幼时相识的逻辑,但那日成扬在树下的一个黑影又实在是这么多年里离“那人回来”这一情景最接近的一次了。只是下一次再出现这样“接近”的机会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她有些累了,不想再等了,可如果连她终于也不承认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就是逼她自己与过去一刀两断,她又怎能心甘。 应尘收敛下神色,认真与她视线相对,“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坚持像是全无意义?可我问你,你等了这么多年,又真的看清过你在等的、想要的、执著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吗?”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正经地和她聊过“那人”,没想到第一次严肃发问就是个如此尖锐的问题,只是她原以为自己想得清楚,却愣在当场久久语塞。 其实就算终于有那样一天,她等到他回来,之后又能怎样?这个问题她想过许多遍,最后总是觉得自己等着他其实就是在等一个答案,且这答案的存在比起内容来反而更重要些。至于她的坚持,那或许是偏执的好奇心,又或许是不自觉中对幼年经历的在意,她在等的、想要的、执著的东西,从来无法简单定义。 她盯着棋盘陷入沉思,应尘也不再多说,抬手干脆落下一子定下一个大势已成的棋局,留下句“待会留在这用晚饭吧,我去告诉延生备好你的碗筷。”便轻飘飘起身离开了。 她瞧瞧在黑玉围攻下苟延残喘的大龙,出神地坐了许久,想来想去就想到昨夜成扬离开的身影。他不知她纠结的一切,也与这一切毫无关联,他只是她名义上的兄长,也是她新近认识觉得有趣且打算深交的人。她最后一声轻叹——算了,顺其自然。 恍神间山间雨声渐起,应尘带着把颜色朴素的竹骨伞又折返站到她身旁,“方才山中阵法传来异动,延生去看过了,说是成扬成恪来接你的,晚饭且改日再说,你快下山去吧。” 她神思未定,点点头接过伞起身,刚恍惚着走出两步突然毫无预兆地被圈进一个泛着月下香气的清冷怀抱里。应尘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抚顺她脊背,少顷便就放开,对着她温和地笑起来。认真算下来他也已经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了,眼神却清澈一如少年,“现在可以走啦,下次来别忘了还是要给我带好东西啊。” ☆、第二章 冷山(3) 3 刚穿过山林,果然看见成扬 分卷阅读5 成恪各撑着一把伞在山门处等她,只是还多出了一个从没见过的陌生面孔也跟着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她就一边走过去一边忍不住疑惑地瞟向他们两个人,成恪注意到她视线,便适时地站出来介绍道,“子亦,这位是赫连公主...是方才在街中和我们碰巧遇到的。” “集市!”公主很活泼的样子,兴冲冲地打断他接过话说,“在集市遇到的!我不小心和阿明走散啦,是他们帮了我还带着我玩好多好玩的东西,成恪说晚上还要带我去放河灯,你是不是也要跟我们一起?” 她听着皱起眉又去看那两人,这次换成扬出声,知她心中所想,“放心,已派人送过消息报过平安了。” 北疆十二部族原本附属于亡国翊清,翊清亡后,各族之主达成协议,并为一体,十多年来不安分地持续滋扰北境,只有赫连氏族一早脱离出来归顺朝廷参与平叛,又因为地属交界险要之处,在近几年的战事中起了很大作用。如今战事平息,赫连王于是应皇帝召见入都受赏,比起成扬也不过只早到了几天。王爷这几日一直在宫里与皇帝商议军事,想来是小公主耐不住寂寞,才悄悄私自溜了出来。 见子亦只对着成扬点了点头并没出声回应,公主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到底要不要一起去嘛?你叫子亦对不对,我叫赫连明瑶,你叫我阿瑶就好。” 哪里找得到拒绝的理由呢,子亦不很情愿地点了点头,就看明瑶欢呼了一声,迅速收起自己的伞转而蹭到她伞下来,手也亲密地挽上她的胳膊,她怔了又怔,还是忍了下来什么也没说。既然是要去看河灯,几人就由成恪领着一起向间月江边走去。 眼下时辰尚早,天色还未见黑,成恪便把几人带去了昀唏先吃晚饭。昀唏是陆府名下一处茶楼,一层即是寻常商户,除了大堂里摆设的散桌外也开设雅间供人谈会,而整个二层则是平日里商会聚谈的地方,郢都城里各大小商户的房产地契税单账簿堆成厚厚几沓都摆在二层的书房,如今这整座茶楼也跟着商会一起被陆昀辰划给了成恪。子亦注意到了他领着几个人进去时的那副表情,尤其是因为成扬在而很有些沾沾自喜。 吃完晚饭后,明瑶不愿枯等,要成恪先带着她出去了,不知又要去哪里瞎转,这两个人本来都是闲不住的性子,这下正好凑成个伴。子亦就要了壶茶,在二楼寻了个地方坐下等着,成扬也跟着她一起,坐定后状似不经意地问她一句,“怎么这时候就穿起了秋衣?” 她一愣,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那件下山时披在自己身上、眼下已经脱下来搭在手上的那件大氅,她没想到他竟会关心这个,但还是回答他道,“这是我师父给我准备的,他知我身有寒疾,下起雨来山中湿气又极重,便叫我披着回来。” “你这寒疾我也曾听父亲提起过几句,可严重吗?有没有多找些大夫看过?” “宫里的大夫也是找过的,方子也换了好几个,总不过都说需要静养调理,无法根治,一直靠药压着,但其实也只湿冷天受罪些,寻常多注意着也不算严重。” “那...你这病的来由可有大夫说过?” “都只说是寒气侵体,再具体些也诊不清楚什么,毕竟连我自己也不记得最初犯病是怎么个情景了,我只是记得小时候也是疼过的,也许是生下来就带着的吧。” 成扬听了就若有所思地不再接话,两人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会,等早前煮过的一壶康砖彻底凉了下来,另两个人还是没有回来,子亦便随口提了一句,接着又笑着多问道,“这次赫连王带着公主一起进都,想来也有招驸马的意思吧?” 成扬点点头,略想了一想回她道,“也许有吧,但如今的时势不必倚靠联姻,成恪若不愿意,求父亲去和皇上说就是,总也不至于被强迫了去,想来也不需担心。” 她看着他神色稍显认真的样子,忽然玩笑心起,说道,“你怎知我说的就是成恪呢?如果最后挑中了你去当这个驸马又当如何?” 这话刚一问出来她就后悔,成扬倒不甚在意的样子,还能一本正经地回答她,“公主那样的活泼性子明显更瞧得上成恪些,王爷也自然愿意顺她的意,至于皇上若真的觉得我比成恪合适非要插手,也不至于在我刚刚回来才没多久的时候又送我回去吧。你这个假设,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成真的可能都不高吧。” 她没心思细听,已开始暗自懊悔怎么竟和他开起玩笑,也不敢与他一双笑眼对视,兀自低下头去。一丝潮红沿耳际一路蔓延上去,她有所自觉,头埋下去更深。 楼梯处终于有脚步声响起,不必去看也知道是那两人终于回来。明瑶噔噔噔几步跑在前面,还差几级阶梯就抢着先探出个头来,挥舞着手里好几个大小各异的袋子,笑着对他们两个大叫道,“放河灯去咯!” ☆、第二章 冷山(4) 4 眼下正值半元节前后,间月江道从酉时起便被封锁起来禁止往来行船,方便百姓们放河灯祈愿。少了商船画舫的江道也不寂寞,两岸早有陆续聚集起来的人群占好位置准备放灯。明瑶被沿街经过的热闹小摊们吸引,几人就陪她逗留耽搁了一会,等他们走到江边时,沿江道堤岸的一侧已排满了人,他们只好寻了个稍远些的僻静地方并排坐在一起,静静看远处点点烛火铺满江面,美得就像燃烧的星河。 夜深江边泛凉,子亦便重又把大氅披上,成扬听见动静循声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倒是成恪也注意到她动作,便从公主旁边起身凑到她身边来坐下,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腿又疼了吗?今日的药是不是又忘了吃了?” “我没事,那药...是我今日赶着上山,没来得及。” “你...”成恪一脸的无可奈何,皱起眉摇头看她,“唉,这几日寻凝不在,没人看顾着你,你又不知道自己照顾自己,还总嫌我多话不许我提醒,可你这样怎么叫人放心得下。” 她诚然是嫌他多话,不愿再听,随意就把话题岔开,转而和他说起成扬与她聊起过他,言语里很有些赞扬他的意思。“真的?!”成恪心思轻易就能被分散,再想不起来吃药这回事,开心地一下忘了控制音量,激动喊出了声,另两个人诧异地看过来,他就撇下一句“我去买河灯了!”便急匆匆地跑开。 北疆在这时候也有个放河灯的节日,叫做中元节,只是在那里,人们放河灯都是用来奠念亡者的,明瑶不肯随意放着玩,只站在一旁看个热闹,成恪多出一盏灯来,便自己一个人把字密密地写满了两盏灯的内壁,边写还边神秘兮兮地用手捂着,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想要偷看的错觉。子亦简单写下“均安”两个秀丽的楷字,便将 分卷阅读6 灯封好,搁笔去看成扬,他也刚好在此时写完抬头,恰与她视线相对。 她原本看向他是无意识,并没意料到他会回看,于是就有一瞬间的出神,忘了回避这对视,也没来得及去想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不知道是这河灯还是别的什么似乎让他有些感慨,她隐约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一点悲伤,但短短片刻过,他就先偏开了头,恰好成恪终于写完他的,几人便一起起身向水边走去了。 她其实有些好奇成扬都写了些什么,于是在他放河灯入水之前悄悄在他的灯盏底部做了个记号,然后跟着也把自己的灯放进水里,四个人就站在岸边一直等到这几盏灯慢慢漂远汇进那一片浩大的灯海里再分辨不清——成恪的两盏灯都因为笔墨太多而有些吃重,颤颤巍巍的险些沉没——才都转身离开。 三人原本是一起送公主回去,沿着长街走了一段就变成成恪明瑶两人在前面聊得热络,子亦成扬两人在后面慢慢地跟的状态。等三个人与公主道别,终于返回陆府时,夜色已经很深了,却在府门前的路口处遇见竟也在此时才回来的陆昀辰。看见他子亦才想起自己方才在江边似乎也看见了他的身影,但他只是看了三人一眼,什么都没说只一点头便走开了,三人也很快分别道过寝安各自分开。 回到别苑后,子亦并没急着回厢房去睡,而是径直走到桥边的柳杉树下,解开系在树干上的那只小船划到湖中心去了。此刻湖面堆起无数星星点点的烛火,赫然是另一片小些的间月江面,那些河灯则正顺着小船一路划开的波浪,一个个乖巧地凑到船身旁边来。 别苑里的湖原本便是间月江分流出来的,每年这时候总会有不少河灯顺江一路漂到这里,她原本只是一时好奇,想着如果这些灯里没有成扬的也就算了,没想到不出一炷香的时间竟真的看见了那盏因为标记遇水洇开而染黑了底部的成扬的灯。她伸手捞起,拆解开灯身去看内壁,正盛的烛光下,两个细瘦清劲的字映衬在如水的月色里静静与她相对:相安。 她看见那两个字,嘴角就勾起些自己也解释不了的笑来,一边默默在心底又念几遍。月色,星光,小船,烛火,湖心上这一幕美得就像梦境,她干脆在船中平躺下来,由着那笑意更大了些。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她最后又想一遍成扬,静静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一篇陆昀辰的番外,周四,也就是29号再继续更正文~ ☆、第三章 朔月(1) 1 转眼成扬回来已有月余,同府中众人相处得已不如初到时生分,与成恪和她自然更为熟稔。如今他每日清早都会和陆昀辰一起出门进宫,成恪则紧随其后地赶往昀唏,等晚上回到府中以后,两人有时会来别苑找她聊天,知她一贯喜欢在厢房屋脊上静坐,他们有些自觉来得也并不算太勤。子亦依旧常常上山,偶尔也有一个人安静待在府里看书的时候,日子过得清闲但不无聊,陆府的生活就这样在新的轨迹上缓缓运行,翻不起巨大波澜。 自从那日一起放过河灯之后,明瑶便经常跑来陆府做客,但成扬朝中事宜繁忙,成恪也总花费大量的时间待在昀唏算账,只有子亦避无可避,不得不稍有无奈地听她天南海北地大聊闲话。但公主虽然有些聒噪,性子却单纯率真,时间一长她也就习惯,只当自己请了个说书先生,到后来还能算准时机,等明瑶说到口干舌燥的时候能恰好递过去一杯温茶。 有一日原本是个寻常的好天气,明瑶正坐在水阁里跟她学习作画,难得的有些安静,她就瞥她一眼,见她正细细地在画过一半湖景的宣纸一角里描出了个少年的侧脸轮廓。她隐约觉察气氛有些异常,但只不作声等着明瑶沉不住气自己说出来,果然没过一会她就把笔扔开,看着她说道,“子亦,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上成恪了。你说他会愿意跟我一起回去吗?” 女儿家的心事一向藏不住,她并不意外,知道成恪一向便与公主更聊得来些,玩闹也能玩到一处去,尤其前几日有一次明瑶和他们八卦起北疆十一部族少主的家事时,他竟能一来一往地与她对演起来。但她又想成恪这人对谁其实也都是这个样子,只是因为明瑶也是个同样活泼的性子两人才聊得格外热烈些,也许公主终究要失望的,但她不愿意由自己直白说出,也不愿过多参与进这桩事里,只模糊应付几句。 明瑶自然不满足她不清不楚的回答,换了句子重又问道,“那么,他可有订下婚约吗?” “没有。” “那他有没有什么心上人呢?” “...据我所知,没有。” “这就好办啦,”明瑶一下喜笑颜开,“我要把他带回去!” 子亦看着她的笑脸,想说的话忍了又忍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那之后明瑶再来找她就总少不了向她问起关于成恪的方方面面,她一一耐心回答之后,也梳理清楚原来是有一日只有成恪自己送明瑶回去的时候,两人单独相处间的细节叫她动心。情爱一事她一向不是很懂,只好奇想着原来聊得来就是所有故事的起因吗?但也只是自己想想就算。 算起来赫连王进都也有好一阵子了,也许很快就要离开,明瑶纸老虎一只怎么也不敢亲自去找成恪,但终于忍不住和父亲说起,赫连王便去向皇帝请了愿,这消息由陆昀辰带回府里后,成恪就慌了手脚,当晚便慌慌张张地跑来找她,一张脸愁得皱了起来。 “怎么办,我如今是真的没了主意了。” “还能怎么办,既然你对她没那个心思,就先去和公主把话说清楚让她死心,倘若她仍然不肯放手,就去求你父亲去和皇上说情。不过,我看她也不像是那种会纠缠不放的人。”子亦想起明瑶灿烂的笑,到底于心不忍,接着说道,“其实如果你真的跟她走了,相处日子一长,说不定也会产生感情,未必就会过得不好。” “或许吧,但我到底还是对情爱抱有希望,”成恪一声苦笑,眼睛却异常的亮,“如果毫无机会地被迫着接受安定,换做是你,你又能就这样心甘吗?” 关于她自己的归宿,她从不好奇报有期待,既然陆昀辰不和她提起她也就不主动去问,甚至连上山去陪应尘一起打发时日漫长这样的想法也有过的,倘若到最后避无可避,也许也就坦然接受安定的结局。但成恪的意思她听得明白,知道不该认真反驳,只安静听他又接着说道,“我明天就空出时间找她,你帮我约她到昀唏去吧。” 她自然答应下来,成恪也不再多留,他走以后,子亦便一个人继续坐在屋脊上,从高处望着他的身影一点一点被夜 分卷阅读7 色吞没。但她并没有一个人呆坐很久,别苑的拱门处很快便又出现一个人影,此刻正不急不缓地向厢房走来,虽然离得稍远看不清脸,子亦还是立刻就认了出来,于是立即起身下楼,笑着迎了过去。 “寻凝。” ☆、第三章 朔月(2) 2 子亦一向不太喜欢身边围一堆人伺候着,既是嫌人多杂乱也是不屑那么娇贵,于是九岁时自己搬进别苑后,身边只留了两个陆昀辰派给她的人。过两年,江湖生变,盛名在外的鼎云阁一夜间惨遭神秘势力灭门,阁中上下八百五十三人中幸存者只不到一成,寻凝便是其中一个。子亦那时从应尘处离开时,恰好在小孤山山脚救下满身血污、人事不省的她,就此只留下她在身边。 虽然是作为婢女留在王府,但子亦并不吩咐她做活,只由着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忙她自己的事,又怕陆昀辰不喜她与江湖势力牵扯复杂,还总是替她掩瞒。此次安排她去临安,是因为听闻琴师楼筠制成新琴朔月,会在城内举行拍卖,但那时成扬要回来的消息传回府里已有一段时间,她不好远行缺席错过迎接,才要寻凝替她。 但此刻看寻凝随身并没有带着琴匣,子亦猜出事情有变心里稍有失望,但原本也是因为应尘很感兴趣地和她提起过才叫她上心,所以很快就释然,听她开口解释道,“拍卖会被取消了,据说是个有背景的人强行高价买了下来,转介人不肯透露那人身份,我又猜你不愿以身份施压,便没再逼问下去。” “既然敢这样行事,想必他的背景也不止是寻常的高官达贵,就这样算了吧。”子亦点点头,跟着她向院子里走去。她极少有机会托寻凝做什么事,此时觉察她免不了稍有自责于是转而和她说起府中的近况,自然就说到成扬。寻凝才刚回来还没来得及见过他,听子亦提起果然好奇起来,问道,“你看人一向很准,倒先和我说说,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题令她语塞,一时间无法定义。成扬是个怎样的人?无论对谁都是那副温和无害的笑,处事圆滑又不露痕迹,甚至看起来还很真挚——这一点与他父亲极像,但陆昀辰在面对他和成恪时至少会真实相对,他与成恪相处时却仍显客套,至于他对自己,又更不一样些,她讲不清其中分别,只是隐隐有所感觉。他似乎很善于洞察人心,尤其是对她。 子亦想了许久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尚处在犹豫中,身后忽然响起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怎么不回答?我倒很想听听你是怎么看我。”她一惊,与寻凝一起回过头去,只见成扬手中托着个细长的红木盒子站在她们身后,简略看了一眼寻凝就摆出一贯的笑来看她。 寻凝暗暗打量下他,与子亦交换个眼神,便对他行了个礼自觉地先退下了,剩下他们两人站在庭院中央。子亦知他也不是真要追究她回答,便疑惑看他等他说明来意,成扬就把手中盒子向她一递,说道,“听说明日是你生辰,但我明日将要外出,大概半月后才能回来,所以只好提前给你。生辰快乐。” 她稍感吃惊,没想到他会为她生辰做准备,当下一边道谢一边接过。等打开盒子,更为吃惊地看见一把正静静躺在红色缎面里的柞木琴,在月色下周身泛起柔和光晕,朔月。 “你怎么...”她实在太过不敢置信,连问句也说不完整。 “返都路上恰好经过临安,关于这把琴的消息正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的,我觉得这像是你会感兴趣的东西,为了见面礼只好倚仗权势一次。”他自嘲地说起“倚仗权势”这四个字,云淡风轻的样子,“但我也自觉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叫他不许声张。” 故事解释得通顺,但她还是忍不住细想这巧合,接着听他聊起成恪的事就有些心不在焉。联姻一事,成扬知道得不多,原本他也不是喜好八卦的人,不过觉得这算是件大事就同她讲讲,听子亦说成恪打算明日和明瑶约谈,也就不再多过问,因为明日一早就要出发,也并未久留。他走以后,没退下多远的寻凝重又折返回来站到她身旁,她也一眼认出了子亦手里托着的朔月,看着她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怎么?” “我看这位陆公子对你倒是费心得很啊。” 她瞥她一眼没有理会,只安静看向成扬离开的方向,忽然想起明瑶。如果聊得来就是全部的缘由,那么她可不可以呢。 ☆、第三章 朔月(3) 3 第二日陆昀辰休了早朝,一大清早陪她在祠堂里行了笄礼。早前他曾来问过她的意思,知道她不愿意费心力应付人群,便并没设宴,只按规矩行过礼也就算了。 她应该有几年时间没有像这样和陆昀辰单独相处过了,又是这样难免要和婚约扯上关系的场合,所以一直有些忐忑不安,但两人交谈少之又少,他也只是简单关心几句她身体,一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和她聊起那个她本以为他会提的话题。 礼成后陆昀辰便离府出去了,子亦则紧跟着离开,把朔月送去了山上,应尘见了眼睛一亮就毫不客气地收下,又照例端出一碗长寿面逼她吃下。听她说这琴是成扬所送,只是稍稍有些吃惊,更多的是有些欲言又止,最后则变成意味深长的凝视,听她问一句“怎么了”也不回答。 她还记着要去约明瑶于是并未久留,等她下山、走到宫廷别馆、叫出明瑶和她一起走完一条长街快要走到昀唏门前时,将将要到正午。八月末的天气,日光被层层湿气滤过晕散开来,湿热得使人发闷,子亦刚要迈过门槛,等着坐下喝杯凉茶缓一缓,忽然察觉身后的人不知怎么停了下来。 她回过头,看见明瑶正不安地揪着自己的衣角低着头,小声地说,“你说成恪要找我,是不是无论如何都打算要拒绝我了。原本我直接去和父亲说,既是不敢,也是不想给他拒绝的机会,但这种事到底是没办法强迫的吧,还没开始谈判,我就已经输了。” 子亦自觉这时候多说多错,只过去拍拍她的肩背,明瑶也知道无路可退,一步一步上楼去了。等第三盏茶过,楼梯处传来动静,她从楼下的雅间里探出身来,看见明瑶一闪从眼前跑过,眼眶涨得通红却紧咬着下唇,成恪紧跟着出现在她身后,与子亦目光相对时一声苦笑。下一秒,变故突生。明瑶跑得太急,不小心被门槛绊住,整个人一下跌出门外坐在地上,这突来的疼痛一下压垮了她,她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哇的一下哭了出来。 街上行人往来经过,不停留地瞥过好奇的几眼,被明瑶统统无视,她哭得专心且认真,两人跟过去站在她身后,无法出言安慰。 子亦终究有些不忍,低声指责成恪道,“怎么谈 分卷阅读8 成这样?我不是交代你说话不要太重吗。” “我已经尽可能说得委婉了,但公主...有些孩子心性,总是需要发泄出来的。”他颇有无奈地看看明瑶又看看她,“还要麻烦你送她回去。” 她答应下来,一边暗想自己又多得了些心得体会。情爱只讲契机,不讲因果,偏偏搅得无数痴男怨女在红尘风月里来去。她虽懂得不多,但总觉得明瑶对成恪的执念未必是情之所切,不如说是求不得的不甘,但送她回去的时候两人一路无话,她只深深记住了明瑶那双涨红的眼。 晚宴时成扬果然不在,听陆昀辰说是成扬任职的护军营统领周卫近几年一直不安分,最近暗地里与中荣的藩王还有临近卸任的户部尚书联络密切起来,皇上于是派成扬去警示一番。朝堂之事她与成恪都不很关心,他又一直在旁边悄悄嘀咕着要她期待他的礼物,让她分心,等用过晚膳,两人就一起走回到别苑去了。 成恪这人,送东西一向随意,比如在昀唏门前摆摊的糖葫芦、脂粉铺里包得花花绿绿的“郢都爆款”礼盒还有偷占了她的笔墨画的鬼画符,甚至还有一年直接在她的院子里拔起几根荒草当场编出一个看着像三条腿的螳螂的东西——他非说那是凤凰——说自己送的是手艺。眼下看他一脸骄傲的样子,她隐隐有些担忧。 虽然她一直不愿意坦然承认,但比起应尘每年一成不变的面,和成恪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总是陆昀辰送的东西更合她心意——黑白琉璃玉棋子并着几十篇棋谱被她送到山上去了,一套徽笔圭墨宣纸歙砚、鲛绡屏风还有颗萤石夜明珠都摆在水阁里——只是不知为何陆昀辰今年却没有准备,但她既已从成扬那得了朔月,也不在意。 “成对的,里面还有一个,留着你以后自己交给谁。”成恪从怀里摸出一个绒布袋子,掏出一个绕着红线的虎眼石手链递给她,“这是我去城郊洗尘庙求的,听说保姻缘一准灵。” 她接过来看了看,先舒一口气,接着无奈笑道,“你什么时候开始相信这些了?” 成恪就撇了撇嘴,“情爱左右不能强求,又不可预测,能有所寄托总是好的。” 子亦摸着手链若有所思,眼前模模糊糊现出那个不在此地的人的身影来,摇摇头不敢再细想。 虽然不知从何说起,总是该去找应尘谈谈了。她想。 ☆、第三章 朔月(4) 4 皇帝一向对结党不堪容忍,尤其对余下的战时旧部心存忌惮,多半是因为十年前北境的禺阳藩王许寄远奉召入京,却起意谋反的前车之鉴。那时随他入京的家眷们以及他带过来的一队亲兵被拘一日后由陆昀辰监兵处斩在别馆,鲜血染遍了半条长街,成为郢都城里几年内的风闻谈资。 许寄远原是战时中军参议,得皇上信任才在开朝后封藩握一方兵权,可之后竟渐渐与相邻的朝胥藩王霍景浔暗地结党,终于不可收拾。他被处斩之后,霍景浔为表悔过之心大力支持朝廷削藩收权一系列政策,便有了此次周卫几人不甘卸任失权,私下不安分起来。但单凭这几人也兴不起太大风浪,皇帝一面自己做好打算,一面将那个户部尚书立即革职,又派成扬亲去以作警告。 这件事办完不过半个月,等成扬从中荣回来,恰好赶上明瑶离开。 赫连王在郢都停留已有一个多月,听明瑶说她改换想法,便知道驸马一事眼见无望,于是也不打算多待。临行前一天,明瑶来找子亦,要她帮忙把成扬成恪都约出来,说是想和他们几个好好告别。这半个月里,她还是会经常来陆府找她,只是不管聊什么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等到傍晚成恪真的回来,又心虚地看也不看就一溜烟跑走,但整个人看着能说能笑的,多少释怀了些。 成恪也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不止答应下来,还花了心思特意去间月江畔包了艘画舫,顺带着从子亦这里哄出几坛酒,盘算着把气氛搞起来,但无奈几人里一向是他和明瑶活跃些,虽然当晚听他聊起什么不至于没人接话,但明瑶明显收敛不少,场面还是渐渐尴尬。到最后,他灰心丧气地一举杯,对明瑶说道,“祝你一路顺风,回去之后能找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说完闷下一口酒,退回去坐下不说话了。 子亦听他说这话忍不住皱起眉瞪他一眼,怕刺激到明瑶,明瑶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还了他一杯酒,她喝得太急,但还是憋着一口气说完“借你吉言”之后才轻咳起来。包船的两个时辰堪堪才过去一半,四个人就这么在江心里漂着,谁也不愿先开口去让船家掉头,等带来的酒和船家自备的酒都喝完之后,成恪受不住地留下子亦和明瑶坐在船尾,不作声地拉着成扬坐到船头去了。 明瑶今晚酒喝了不少,脸色很难看的样子,便恹恹地从船身探出去半个头趴着,但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子亦不太会安慰人,只安静地坐在一旁帮她顺气,忽然听她小声说道,“我回去以后,真的会遇到一个对我很好很好的人的,他会陪我聊天逗我开心,我还要跟他一起看星星看月亮。” “嗯,你会的。而且会比成恪更早。” “...可是我不想他找到他的心上人,我想他能跟我一起回去。”她说着说着又带哭腔,觉察之后迅速做了几次深呼吸和自己赌气,还是不自觉地向船头看去。 子亦也跟着把头偏过去,看见成扬正微微向后仰着,探出半个身子,神情懒散地耐心听成恪不停地说话。成恪则不知从哪弄来了几条鱼,央船家支起火来串上木棍烤着,讲到激动处就挥舞起来,成扬嘴角含笑地还能听得专心,不时点一点头,白衫衣领里就隐隐透出枚拴着红绳的佩玉,这时候似乎觉察到她目光,坐得端正了些就要转过身来,她就匆忙低下头避开。 此刻江面少了烛火点缀,多了往来画舫游船檐前挂着的各式各样的雕花灯笼,别是一番热闹光景。夜色已经很深了,船家吆喝一声,终于摇橹回岸,几人上岸后等成恪结完了钱就一起送明瑶回去。 她只许他们送到街口,最后冲子亦挥挥手就转身走远,几人在后面静静目送,成恪忽然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来。三个人心里各有各的感慨,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等明瑶的身影融进夜色里再辨不清了,站在她身旁的成扬自然地给她披上一件外套,先开口道,“回去吧。” 子亦下意识侧头去看他,他自顾自转身,并没有眼神回应。 ☆、第四章 长别(1) 1 深秋寒意深重。 山中湿冷更比山下,往年霜降一过子亦便不能再上山了,而今年寒潮侵袭似乎更为汹涌,就连一向在清冷山中衣衫单薄的应尘也染上了风寒。前几日她上山去 分卷阅读9 看他的时候,看着他脸色苍白、咳得厉害的样子,心里着实吓了一跳,但又想着毕竟有延生在身边照顾,便也没太放在心上。 那之后,她早早做好了过冬的准备,成日蜷在衾被里抱着汤婆烤着火炉,打定主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算一算也有许久未曾上山了。 这一日清早起来她有些心神不宁,眼皮也跳个不停,寻凝要去给她做个白条贴上被她拒绝,可一直到用完早膳也不见休止。她在不安中下意识想去山中看看,刚刚走到府门前院却看见几个守卫正追着什么人向里面跑来,她看清了那人眉眼,讶异自己竟然认识,可怎么会是——“延生?” 她遣散了守卫,领着他回到别苑去,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但胡思乱想了一通也没个结果,终于小心地开口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延生面无表情,紧盯着她一字一句道,“师父,死了。” 天地一片寂静,她却听见万里晴空中劈下一道惊雷。 第一秒,她瞬时性的失聪,下意识地否定了周遭的全部声响;第二秒,身体先于神智反应,眼泪在瞬间涨红眼眶,她觉得自己忽然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像中了无解的蛊;第三秒,她终于挣扎着哽咽说出一句,“你...说什么?”延生却毫不留情,非要逼她退无可退,原样重复一遍,“师父,死了。” “是他...风寒加重了吗?可我原以为...没有那么严重的...” “不是、风寒,师父他是、身患异疾、天生体质如此,他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看了、就都明白了。”延生和她一样通红着一双眼,断断续续地说完后,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她,“师父、昨晚离开的、很平静,我在、泉眼那、简单立了个牌位,都收拾完、就来找你了。” 她接过信来,但不敢细看那熟悉的细瘦字体,紧紧攥在手里尽可能地恢复平静问他,“那么,你日后又有什么打算呢,我能帮到你什么吗。” “师父安排我、去朝胥、找霍景浔将军,我、今日就想走了。” “那好,一路顺风。” 延生走得干脆,留她一人在原地,方才勉强接受现实的理智迟来地崩塌,兀然蹲下去剧烈地浑身颤抖起来,她觉得自己像忽然置身深海里,被压迫得无法呼吸。寻凝一早听到动静,等延生一离开便跑到她身边来焦急地问她怎么了,她答不上来,沉默蹲着一动不动,寻凝也不敢催,刚犹豫着轻声哄道,“你等一等,我这就去昀唏找成恪回来好不好?”她却突然起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这一跑,就一直跑到了小孤山上去,穿过阵法时她已经喘个不停,但也不肯休息,等终于跑进熟悉的竹林小院里才急急停下。这地方一点未变,延生只做了整理但并没带走什么,她经过院里摆着棋桌的云亭跑进房里,胸中一阵钝痛。也说不出是想找什么,她把这地方里里外外地转了个遍,最后才绕到后山的泉眼去,一眼就看见延生立起的红木牌位。 泉眼是山中凉意之源,所以这地方她一次也没敢来过,眼下才刚走到石阶前,膝盖处就被这一眼冷泉勾出疼来,她咬牙强忍着不肯离开,渐渐麻木起来也不再觉得疼了。她就这么坐了一日一夜,不作声也没有流泪只是发呆,到第二日夜色深时终于承受不住发起高烧来,意识也开始模糊不清,“如果自己就这么死在这里”的念头一闪而过,也没力气接着想下去。 辨不清时间经过了多久,她在神志模糊中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身影踩碎一地月影闯进来,不由分说托起她快速离开。他怀里有浓重的血腥气,但她还是觉得安心,终于忍不住流出一行眼泪来,安静地洇湿他整个衣袖,她含混不清地低声念出一句“师父”,那人一怔,用力圈她更紧。 再之后光亮渐盛,似乎有两个人匆匆忙忙地迎上前来,一个女声说着要去请大夫就快速地又走开了,剩下的一个男声则吵闹地嚷起来,“她这到底是怎么了——诶,你又怎么了?”那人却没有理会,只专心地把她妥帖安置在床上,盖好被子又敷了巾帕,之后就沉默着坐下。 另一个男声也渐渐安静下来,她闭着眼,终于沉沉睡去。 ☆、第四章 长别(2) 2 她又看见应尘,仍是那一身单薄白衫,正端着个冒着白烟的青瓷茶杯盘起腿坐在亭子里看她,等她走上前就伸手向她一递,她没接,皱着眉问,“为什么不让我过来看你呢?” 眼前应是盛夏,天地间的绿意就要溢出来,嘈杂的虫鸣声衬得他声音极轻,应尘脸上一派无奈又温和的笑,“我也不记得了。” 明晃晃的日光被山中轻纱似的薄雾层层滤过,柔柔的在她身侧晕开,叫她分不清眼前是究竟梦境还是记忆,应尘的身影渐渐遮在雾中看不清了,她焦急地环顾四周,蓦然睁开眼。 醒来是冷秋深夜,子亦觉得头沉得发昏,嗓子也发干得厉害,刚试着动了一下想下床去倒一杯水,寻凝恰在此时端着药推门进来,见她起身,连忙把药先放到一边,几步走过来又扶她躺下,自己转身去把水杯端过来给她,一边说道,“你总算醒了,大夫说若是你明日还醒不过来就要出大事了。” “我睡了有多久了?”她喝下一口水,哑声问道。 “整三天了,”寻凝叹了口气,扶她把药喝了,“那日你匆忙跑走之后,我以为是应...有人找你,所以虽知道你当晚没有回来也没急着派人去找,等到第二天你还没回来,我才意识到不对告诉了他们,成恪就带着府里的人翻遍了郢都城,成扬则自己去了小孤山。后来他虽然带着你一起回来了,但你当时的样子憔悴极了,整个人惨白着脸了无生气,还发着高烧,大家都担心坏了,幸好你总算是熬过来了。” “你说...是成扬去山里救我?可山门中设有阵法,他是怎么进去的?” “硬闯,”寻凝神色有些不忍,“不然哪里还有别的办法。他也因此被阵中戾气所伤,有七八处紧要经脉受损,需要静心调理好一阵子了,倘若应尘那阵法再霸道些,整个人怕是就要废了。” 一听到那个名字,子亦下意识胸中一阵抽痛,寻凝也立刻发觉是自己一时忘记,慌乱地不知作何反应,哑然半晌后说要去告诉成扬成恪一声她醒了就匆忙退下,留她自己安静地坐在床上。昏睡之前的事现在才一一清晰地浮现眼前,她苦笑着想,就算众人都能闭口不谈,她自己又能躲多久。 不久后门便又被推开,成恪先大踏步迈进来,探手过来就摸她额头,“诶呦我的姑奶奶啊,你可算是醒了,这几日简直要吓死我,大夫说你就差那么一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你知不知道。”他收回手,用拇 分卷阅读10 指和食指比出一个“那么一点”的一条缝,接着问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撑得住,大夫不是也说只要醒了就无大碍吗。” “小命是保住了,但还需要多调养呢,你从今天起就老老实实在床上待着吧,不胖起来十斤不许出门。”成恪忽然一哽嗓子,收了玩笑的语气叹口气道,“你说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呢,就算出了天大的事情也可以找人分担啊,倘若你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师...有的人知道了也会很难过的。” 成扬自跟着他进来后便安静听着,这时候终于拉了他一把示意他不要再说,子亦其实此刻稍有些恍惚,并没觉得什么,想起寻凝说成扬受伤不轻于是细细看了看他,但包扎好的地方应该都被宽大长衫遮住了,除了他脸色看起来还有些苍白以外也看不出来什么。她很想问他些什么,比如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不顾一切硬闯阵法,但这些问题答案又明摆着,她也说不清自己还有什么可好奇。 她才醒来,身子还有些发虚,这时候倦得谁都不想再理会,只是成扬进来后一直没有说话,她看着他却觉得他像是确实有话想说的样子,便耐心地又等了一等,一边断断续续地咳起来,成扬就端着杯水坐了过来。 她顺过气把杯子递回给他,他没立刻去接,深深看她一眼忽然探身过来抱住了她。 她当场怔住,手上力气一松杯子就“啪”地碎在地上。她隐约记起些那夜被救回来的情景,听见成扬贴在她左肩低声说,“你不必一个人承担。”一时间做不出反应也听不见成恪在旁边狠狠倒吸了一大口气的声音。 他倒也并不想等她回应,很快松手起身,拉着张大了嘴说不出话的成恪干脆离开。子亦久久望着阖上的门扉,心中有思绪千万,不能理顺清楚。 ☆、第四章 长别(3) 3 “子亦,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了,我知道这言辞有些俗套,但到了最后,我还是宁愿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和你说点什么。 就这样写下我不在了,其实我自己心情也有点复杂,原以为一早知道会有这一天就能坦然看开,但我果然还是一个俗人。我想你现在一定难过,也许还会有些怪我,怪我没给你时间接受,怪我没能陪你更久,但也没别的办法,既然结局无可避免,我也不想一早告诉你,换来你每日都要来探望我,受更长久的折磨。谁不是早晚要与亲近之人长别,希望你能尽快恢复。 我天生体质奇异,喜冷畏热,亲生父母认为养我不活,阴差阳错把我留在小孤山山脚,承蒙念一师父收留搭救,靠冷泉调理平安长大,又听他传授些经纬之论、兵国之道,学有小成就仗着少年气盛出山报国。临走时师父要我一年之内必须回来,但无奈有因耽搁,就此落下病根、伤了根本,等战事结束再回来调养时已经来不及,身子就一日一日地亏损,算起来多活了这二十几年,也已知足,尤其山中日子散漫,这几年有你还不算无聊,我说你我有缘,你我果真有缘。 隐居这几十年,对红尘的牵挂不过寥寥,一是延生,一是你。延生我已安排好他的去处,但你,我却不能再安排什么。当了几年你的人生导师,也是时候让你自己面对剩下的漫长岁月,何况你本来也不是拿不定主意的人,近几次你同我问得隐晦的事情还是要自己决定,我只在这说一句话你不必仔细去想——成扬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对红尘的牵挂还有另一桩,是有件事要你帮忙。我年轻时认识了一个人,他不是我的命定,只是我的劫难。我想若他听说了我的死讯,也许会赶来小孤山看看,你派人注意着些,如果他来,你就把这信封里的另一封信给他,如果一月过去仍没有迹象,不必再等,也不必为我不值,我俩之间的事还算复杂,他若不来,我不怪他。 这一封信我断断续续写了很久,还想着如果这时候是夏天还不知要编个什么理由把你骗开。虽然算是病重之人,精神倒还很好,只是时常无聊,若和延生这个闷葫芦下起棋来就难免和你对比,反而更加无聊。而到了晚上就会好些,我可以把躺椅搬出来看星星看月亮,山中正是美的时候,后山的海棠和木芙蓉全都开了,望过去一片艳红。其实比起桂云香,我更喜欢你的芙蓉露,可惜今年没来得及。山中景色不可辜负,你不要因为我不在就不敢再来。 以后没机会再和你一起喝酒了,你别太惦记。 应尘” 静心修养的半个月里,子亦没有外出的精力,只待在府里栽花喂鱼,把第一批芙蓉露的酒胚封存起来,还几乎每日都要读一遍应尘留给她的信,看得多了自然连同信笺背面附着的一首小诗也熟背了下来。看他写“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小窗风雨碎人肠,更在孤舟枕上。”总是比看信还难过些。 欲寄书如天远,难销夜似年长。 半个月过去,她身子恢复了大半,心里也已经释然很多,只是睡眠总不安稳,常常在深夜从梦中醒来后,发现眼泪洇湿被褥,寝衣贴了周身的汗。清醒过来之后的这段日子,成扬白日里并不常来看她,也没对那日之事做过解释,只是每晚都会在厢房外守夜,听见房内有动静就进来陪她一阵,等她重又睡熟过去之后再静静离开。两人之间并无交谈,她觉得安心,渐渐习惯。 成恪那时第二日就不怀好意地跑来问她详情了,她自己心绪烦乱并且也不愿意费心力和他讨论,就仗着左右这时候所有人都顺着她心情,不耐烦地打发他走,私心里并不希望这事非要摆明了讲得清楚,自欺欺人地得过且过。 只是每晚深夜她醒来,看成扬已成惯例地递给她一杯安神茶的时候,或是白日里默契地相安无事,偶尔听见成恪关心地问他最近怎么显得很是疲惫的时候,总忍不住暗暗猜测他心中所想。只是她原本就看不透他,如今却连自己也看不懂了。 还有时日漫长要过,她常常想起那日成扬和她说的那句“你不必一个人承担”,理不清的情绪就像个深埋地下的□□桶,只等着哪天被火引触发,大声宣告世间。 会有那么一天吗。 ☆、第四章 长别(4) 4 应尘三七的时候,子亦想要回山上奠拜,寻凝不放心地说要跟她一起,她虽未明说,但子亦又怎么不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因此虽然觉得有点无奈但还是答应下来。可第二天一早用早膳时,成扬听她说今日打算上山竟然主动提出想跟她一起——成恪听见后呛了一大口水,边涨红着脸咳嗽边眼光不停打量他俩——她稍犹豫了下也同意了。 既然有成扬陪着,寻凝便没也跟着去,于是变成两人单独相处。子 分卷阅读11 亦想着,既然成扬主动提出要跟她一起,也许是有什么话要和她说,结果两人一路上断断续续地闲聊,直到走到山门时,他才说明是想要她教他破阵。这要求出乎她意料,但也没说什么就边走边细细指给他看。 应尘设这阵法是为了不受闲杂人等打扰,只有个困人的效用,除非如成扬一般硬闯否则并不会致人受伤,因此破阵方法很算简单,成扬学得也快,跟她走了一遍就记住了大概,她看他神色认真,忍不住道,“其实你不必这样,我...以后不会了。”他听了,就轻笑了一下没说什么,她才忽然想到,这还是这几日来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寻凝的担忧同他是相同的,但偏偏此时她才真正仔细去想自己造成的影响。 等两人迈进竹院,他倒果真放心留她自己独处,说着要再下去探探那阵便离开了。她从应尘房间里翻出个厚厚的毛垫带到泉眼处,摆在牌位前跪下,想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把随身带来的一坛小桃红摆在地上,低声念道,“芙蓉露现在还没酿好,你且等着,我会再来。” 无人回应她。深秋时节,山中静得连鸟啼虫鸣也听不见。从前每次她来找他时都聊过些什么?原本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此刻却全想不起来了,再加上坐得久了愈发发不出声,她索性就这么安静地坐了半日。直到近处忽然传来一阵琴声,听着是《神奇秘谱》里的《山居吟》,是应尘尤其喜欢的一首。 她循声走回院子里,一眼望见端坐在云亭里的成扬,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此时看见她走过来就停下手上动作,看着她说道,“快午时了,不如先回去吃个饭,下午我再送你过来?” 她一挑眉,先瞄了桌上的曲谱和朔月一眼,应声道,“好。” 回府又看见成恪,他明显对他两个好奇的样子,但多少想着子亦是刚从山上回来,担心她情绪不稳,才辛苦忍着一声未出,只心浮气躁地紧盯着她和成扬,被她只当没看见地忽视。难得安静用过午膳,她也不打算在府里多待,便要立刻返回山上去,成扬跟她一起走出陆府,果然只把她送到山脚就离开,她则一个人里里外外将院子整理了一遍,又看了会闲书,转眼天色就黄昏。 上午时还没觉得什么,此刻才真切感觉到山中寒意逼人,她大病初愈,怕寒疾又犯,下山时不由走快了些。刚走出山门,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正迎上来给她披上件大氅,她周身一暖,原本想问他怎么会来接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心绪汹涌起来。 火引。 “你今夜还会来别苑吗?” “...会。”成扬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顿了一下才回答。 “为什么。”她又问。 他神色明显有片刻的惊慌,沉默时间更长。这一段时间她其实自觉想出了结果,那些所有因他而起的情绪算什么,她就算再迟钝又怎会丝毫不知。应尘说得对,再怎样试探去问他的意见也还是要自己做决定,恰好在此时遇见一阵风,一朵云,一片叶,她不想再拖。 逼问他她自己也紧张,看他表情变了又变,最后终于有些认命和决绝地开口,“我知道应尘对于你来说意义深重,...我钟情于你,就不忍心看你一个人熬受折磨,想尽可能陪你分担。” 她得到想要的答案,凑近一步被他抱住,脖颈就靠在他肩上,她似乎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又或者只是风声。正是山中仅剩的好时候,原本橙红的山林又被夕阳刷上一层金粉,风一过就像涌起热烈的火浪。她又想起应尘,不知道他如果知道此刻这场景是不是会替她开心。 这么好的一个人,是她的了。 ☆、第五章 错付(1) 1 应尘并无子嗣,一应丧礼只能从简,一切事宜都全由子亦一个人安排妥当。她如今身子已大好了,也不会再被梦魇住、在深夜里发一身汗醒来,整个人经一批批的补药贴出几两新膘,面色还红润起来,寒疾也许久未犯过了。成扬仍旧每晚都会过来守夜,等她入睡后才离开,她虽知他伤势初愈,秋夜里又寒意逼人,可总舍不得这已经习惯了的安心,私下里和寻凝商量要不要把旁边的空房收拾出来,干脆让他悄悄住过来算了。 两人的事,她并不觉得有必要告诉陆昀辰,反正两人如今相处起来同从前并无巨大不同,陆昀辰又一向不会过多关注她,想来也无从知晓,于是陆府上下真正知情的就只有寻凝和成恪两个。寻凝早有猜测,所以听她说起时并没太吃惊,倒是成恪,明明也猜得出大概偏要故意作出一副震惊非常的样子,但总算不再没有眼力见的在成扬来找她的时候,非要跟他们两个一起挤坐在厢房的屋脊上。 她曾给延生寄信过去关心他近况,不久后收到回信,单薄的一页信笺只占去了半张,简短回复她说一切都好。两人原本并没多熟悉,自然也再没什么可讲,那之后就断了联系,倒是成扬偶尔还能从霍景浔的来信中听他提起延生,便会同她讲一讲。听说延生仍是那样不爱与人说话的性子,好在霍景浔很是照顾他,只留他在府里帮着打理内务算是有事可做,其余时候便由他随意安排,她渐渐失了关心,听成扬讲过就算。 明瑶听说应尘的事后也写了信过来,但满满三页纸上只有那么几段是来安慰她,大部分却在讲她回去之后的琐碎经历,还装作不经意地问起成恪,那细小的几行字颇有心机地被潦草划乱又不至于分辨不清地挤在信纸的一角。成恪则还是和之前一样,每日早起晚归,待在昀唏里处理他算不完的账,可虽然自他知道子亦成扬两人的事之后就很少单独来找她聊天了,但关于陆昀辰几次为他张罗婚事都被拒绝、结果因为顶嘴而被罚关了半日禁闭的事,直到她从成扬那听说之后也不见他跑来和自己诉苦,还是让她隐隐觉察出他似乎是有意躲避自己,但又想着他一定耐不住性子,不久就会忍不住自己坦白缘由,也不主动去问。 日子无可避免地清闲下来,她每日只在府里侍弄花草、翻翻闲书,还记着应尘安排给她的事,派了人轮班整日在小孤山守着,有时候自己也会过去。但这一月里从山脚路过的人都只寥寥,要等的人一直都没有出现,她不甘心地又多等了半月,却仍旧一无所获。虽然想起应尘说两人纠葛复杂,但毕竟是他直到最后也记挂不舍的人,却连他当面的怀缅也得不到,还是不由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生出几分怨气。等这半月也很快过去,她撤了值班的人,把应尘留给那人的信妥帖地压在妆奁最下面,不再等了。 生活一日一日重归平静,她如今偶尔再有上山打算已无人过问,成扬有时候会跟她一起,帮着她整理清扫,或是陪她煮茶下棋,但 分卷阅读12 更多时候还是在山门处安静接送,由着她在山中独处。她如今在应尘墓前仍是寡言,每次完成任务似的讲完自己近况就坐回云亭找事情打发时间,什么都不想做的时候就对着山中景色干坐着发呆,已不太会轻易触景生情。这几日她趁入冬前搬了好几批酒胚埋到了山上,还对明年开春抱有盼望。 她从这留下巨大伤口的创伤中恢复过来,最明白成扬在其中的作用,于是有时候想到应尘留给自己的那封信里,那句他要她不必仔细去想的话,心里就有些不以为然,只是从来也没有和成扬提起过。 和他相处越久她越觉得自己委实太依赖他了些,原本她就觉得那日在山中时得他一句“钟情”是她逼迫来的,于是常常患得患失,觉得他每次面对自己的时候,眼里总有犹豫和克制,但相处时间一长,他一举一动中的深情又是她真切感受得到的,想来想去,想着是自己太敏感,于是只暗暗记着,不再常常去想。这样的念头,她同样也没有和他提起过。 郢都城内前几日下过一场不成型的碎雪,才下过就消融干净,没留下一点痕迹,但秋天就这样过去。 ☆、第五章 错付(2) 2 仲月初四是成扬及冠的生辰,眼见着又是一场铺排场的盛宴。陆府上次为成扬设宴时,郢都周边的城镇也有人接到请帖赶来庆贺,而庆贺生辰的场合相比起来并不那么正式,此次前来的人也就不免少了些。但上次毕竟是一场接风宴,宾客们带着各家千金一起虽然的确是个想结亲的意思,可谁也不好意思在明面上摊开,此次却不同——及冠就是个信号,鼓励着大家撇开脸面千方百计地把女儿往陆府里推,场面也许免不了要混乱起来。 子亦早有预想,但并没兴趣在意。如今时节入冬,她没办法再勉强自己上山,便安静待在府里,专心给成扬准备礼物——是她自己挑的玉石,趁成扬不在府里的时候断断续续、一点一点地打磨成型。她更擅长烧制东西,开玉磨光这类的事还是第一次做,于是做出来的扳指多少有些歪歪扭扭的,还让她担心成扬会不会戴不上。 至于成恪的贺礼,直到晚宴当天她才见到——因为知道成扬对书法颇有兴趣,于是竟能费心思地去搜罗来几幅名家的墨宝——她一方面吃惊于成恪也能送出如此正经的礼物,一方面又忍不住想这次他竟没想着来找自己商量。子亦原本还等着成恪忍耐不住主动来找她解释,便一直把他的异状抛在一边,原来不经意间竟已过了这许多天了,上一次两人单独聊天还是在什么时候?她甚至记不清了。 晚宴时她和成恪坐在一处,看眼下人全挤在成扬那里,其他矮桌都像是专用来看戏的摆设根本无人关心,便打算和他好好聊聊。不知道成恪是不是也已经料到她决心要一个解释,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紧张。 “你...这几日很忙吗?” “忙啊,年关将至,盘账可不是件小工程。”他装出一副坦然的样子,但一对上她的眼神就立刻低下头去倒酒,“还有朝里的事也要我顶着,那户部尚书被撤职得突然,一时也找不到顶替的人选,父亲便把我推出去帮皇上的忙。” 她皱起眉,不愿听他装傻,索性也不再试探,直接说道,“你知道我想问你什么。” 成恪手一抖,壶里的酒洒了一点在杯子外,他略有慌乱地收拾着,始终不敢和她对视,“什么?我、我不知道。” 子亦失了耐心,最后盯了他片刻,见他仍然一言不发便起身走了。在她站起来的那一刻,成恪倒是抬起头来欲言又止,她注意到了,但脚步未停。 绕开庭院打算离开的时候,她远远地看见了被人群围住的成扬,他也看见了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脱身竟然很快追了上来。 “你找我?”她没想到他会追来,有些诧异地问了一句,就听成扬迟疑地说道,“我刚刚听说了一件事...父亲方才安排成恪和内阁首辅家的二小姐订婚了。” “什么?” “父亲和大学士两个人就在我身边商量的,绝没有错,连迎亲的日子都定了下来,只是我不知道成恪是否知情,我担心...” 原本她因为成恪躲她还不肯解释而有些赌气,但有这事情发生,她还是不忍心任他自生自灭,成扬知道她会通知成恪便回归人群里去了,她也折身返回,打算立刻告诉他好尽快商量对策。这还是她第一次返回一个已经半途离开的宴会,正站在桌后和商会的人聊公事的成恪看见她回来也是一惊,便先打发那人走开,听她还没站稳就呼吸急促地开口说道,“我刚听成扬说,你父亲安排内阁学士家的二小姐和你结亲了。” 成恪诧异看她一眼,但似乎却并不是因为她带来的消息,随后苦笑一声,“原来是内阁学士家的二小姐。” 这话说得奇怪,子亦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 “你方才不是和我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吗,我还以为被你发现了,原来你要问我的竟不是这件事吗。”他仍苦笑着,下定决心似的对上她视线,“是,我早就知道,就是我去求父亲帮我安排亲事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为什么?” “这难道还需要原因?你,我,还有成扬,本来都是该成家的年纪了。你们两个情况特殊,但我并没什么理由要一拖再拖吧。” 子亦皱着眉看他,只觉得眼前这人一瞬间变得陌生起来。此时此处不适合深谈,她也需要先仔细想一想,于是不容拒绝地留下一句“结束后来别苑找我”便离开了,成恪定定站在原地,知道她这一次不会再折身回来。 ☆、第五章 错付(3) 3 子亦进府后,成恪的玩伴就从成扬换成了她,虽然她那时候不太理睬他,有时候两人孩子气地闹起矛盾又总是他要受罚,他还是乐此不疲地每日跟在她身后。明明府中是三个孩子一起长大,他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比他和他那个亲姐姐还要亲近些,成恪甚至还因为成芷针对子亦搞的小动作而和她翻过脸,从此一直不受嫡夫人待见。 只是转眼十年过,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在子亦拜师后被送到山上时,以为她要被陆昀辰送走而在府门前大哭大闹着不肯松手的孩子了。 人和人之间是不可能一直亲密无间、无话不谈的,哪怕是真正的家人手足也是一样,子亦从来没有那么天真地相信过,但没想过也不理解她和成恪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这变化发生得毫无预兆,分明一个月前成恪还不由分说地向她展示过手臂上一个被飞虫蛰出的形状奇怪的包。她坐在厢房的屋脊上想了许久,终于在拱门处看见他脚步有些不稳的身影。 他看上去喝 分卷阅读13 了不少酒,顺着梯子爬上来时险些没扶稳摔下去,最后终于重重坐在她身边,一时没人说话。 “...你仍不打算解释吗?”少顷,她先开口问道。 “那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躲我,为什么把婚事推给陆昀辰安排?” “我没有躲你,只是觉得再像从前那样总是和你单独相处不太合适,”他显然知道她要问什么,做了准备背书一样答道,“至于婚事,原本就该以父母意见为主,我相信父亲的选择,他会知道谁最适合我。” “你明明知道成扬他不可能在意的,这不是理由。”她轻声说,看成恪恍若未闻,又接着说道,“那你还记不记得,那时赫连王爷为了公主请愿,你知道后过来问我该怎么办的时候说过什么?” 成恪的表情总算有了些变化,那短暂的一瞬间是怅然、是失落,但他很快就调整过来,再开口声音已无起伏,“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再问下去也没出路,只是她记着那晚成恪说着“如果毫无机会地被迫着接受安定,换作是你,你又能就这样心甘吗?”时发亮的眼,还是忍不住再劝一遍,“如果你真的决定了,我不拦你,也拦不住你,但我真的希望你能再仔细想想,趁现在还来得及,不要等到日后为时已晚再后悔。” 沉默。她不知道她说这些话成恪究竟听进去多少,但看他毫无反应,便打算今夜到此为止,刚要开口送客,他忽然一动,抬起头看她,“你和我说这些,是因为你不想我娶那个什么小姐吗?” 她一点头,诧异道,“我当然不希望你草率做决定,那样对你们两人都是伤害。” 成恪听她说完却又不说话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子亦等了一等,试探着去拍他的肩,想劝他先回去,下一秒,变故突生——她眼前骤然昏暗,唇上有柔软触感,浓郁的苡仁气息侵袭唇齿间,她一惊,还未真正意识到发生什么便下意识地抬起手用力向前挥去,身子向后一退。 “啪”的一声脆响,天地都安静。 在这熟悉的屋脊上,成恪曾陪她聊过千百个深夜,直到此刻她才觉得安静原来如此让人难堪。她神智迟了许久才跟上动作,看着眼前成恪正捂着脸低头,脑中一片空白。 方才那声响不可能是自己打他的声音,而更像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她几乎确信只要自己一侧头就能看见一堆散乱的花瓶碎片,但她动弹不得,想大喊也发不出声,坐在她对面的成恪也是一动不动的样子,好像时间静止在了这一刻。 静止了也好,她想,暗暗在脑中胡乱念着各路神仙的名字,祈求成恪不要动,她也不动,哪怕就这样一直坐到死呢。 “对不起。”神没有理会她的祈求,成恪仍低着头,压低的声音却划破寂静。她紧紧闭上眼。 惨白的月光毫不留情地照在两人身上,手印、泪痕和秘密全都清晰可见。一阵冷风经过,谁的叹息被卷走,再也分不清了。 ☆、第五章 错付(4) 4 “我说没有躲你是骗你的,其实是我发现我喜欢上你,就担心离你太近会被你看穿。我知道你喜欢成扬,所以有些话,原本是打算永远不提的,但你既然非要一个解释,我也豁出去了。如何,现在是不是后悔一再逼问我了。” “其实,我大概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你了吧,只是自以为和你兄妹相处,一直分辨不清,直到那时候你和我说你和他在一起了,我才真正明白我对你究竟是什么感情,后来每次看你和成扬在一起时的样子,我都会忍不住想,你身旁的那个人如果是我又会怎样。我知道我如今再说这些已没意义,但这些话我想说很久了,过了今晚或许也不再有机会。” “至于那门婚事...我知道是我多欠考虑,当时和父亲提出要他帮我安排,也只是想着成了亲就可以搬出去自立府邸了,但现在...明日我就去和父亲商量退亲的事,无论有什么惩罚都是我应得的,我受着就是。” “很晚了,我不再打扰你休息,晚安。” 自从那晚成恪自顾自说完这一堆话离开之后,子亦没再见过他,只从成扬那听说陆昀辰因为退亲的事震怒,十三条家法一一罚过又关了他半月的禁闭。她心绪烦乱,和成扬讲起事情经过,看他反应竟很平和,似乎若有所思地想起别的不相干的事情。她眼下实在没有多余心力分析他心里所想,索性闭门不出,把成扬也关在门外,试着一个人理清思绪。 她很久没像这样想起应尘,因再没有谁能给她建议。选择哪个方向似乎都是死路,但无论做什么决定,结局都要自己背负,她只觉得无助,迷茫,孤立无援。她在这沉重的压迫下熬了几天,听寻凝说那位内阁首辅家的二小姐不堪受辱,在家中把床帘拴起来试图上吊,万幸下人发现得及时,救回一条命来,但嗓子受损,也许此生都不能再正常说话了。 这消息传回府中,陆昀辰立刻将关着禁闭的成恪从房里拎出来,跟他一起前去人家府上赔罪。黄昏时分,子亦在府门前等到他跟在陆昀辰身后没精打采地回来,迎上去说想和他聊聊。陆昀辰明显怒气未消的样子,但并没对她撒气,未出一言地默许,一甩袖子大步走了,成恪看看她,无奈地笑了笑。 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两人还是站回到别苑熟悉的荒草里。子亦原本自觉想说的话都已理顺清楚,但等她在院子里站定,控制不住地就想起无可挽回的那晚,她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先问起那姑娘的情况。 “很糟。父亲允诺会调宫里的太医来给她调理身体和嗓子,但要想完全恢复已经几乎不可能了。她不肯见我,更别提原谅,她父亲虽然看着很客气的样子,但我想也只是因为不愿过分表达不满得罪父亲的缘故...是我的错,我不该拿婚姻当儿戏。”他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原本她是为了先垫一垫话才这样问的,听他讲完反而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但成恪又接着说了一句,“你怎么样?我是不是也给你造成困扰了呢?” 他眼神认真,甚至隐隐透着绝望,她心里不忍,立刻回道,“没有,真的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震惊。其实...这几天我也想过了,我觉得你也许只是,因为太习惯和我相处,而成扬和我的事则影响了这个习惯,才让你觉得你似乎失去了什么,又误以为那就是情爱。” 这话她说得并无把握,无非是拼出个借口给他能让他别决绝地打算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她知道他根本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但她才从失去应尘的创伤中将将恢复过来,不能在这时候再失去成恪了。 他应该明白了她的意思,苦涩地又笑了笑,答应下来,“也许你说 分卷阅读14 得对。” 成扬恰在这时走进来,看呆站在院子里的两人均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安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出声,但成恪就像忽然惊醒了似的,留下一句他该继续回去关禁闭了就避开成扬视线转身离开。子亦看着他背影渐远,说不出这是否算是个好的回应,也说不出自己想要的回应究竟该是什么样,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就连喘气都困难,一下蹲了下去。 成扬走到她身边来,什么都没说,只轻轻抚着她的脊背,她感觉自己就快被河流淹没,紧紧攥住成扬袖角不肯松手。他轻叹一声,把她拉起来揽进自己怀里,她整个人松散下来,也松开手,终于哭出声。 风过一声叹息,这是经过那夜转折的同一阵风吗? ☆、第六章 远客(1) 1 转眼除夕,皇上特意批准成芷今年不必跟着绥远侯一道参加宫宴,准她回陆府和她父亲兄弟团聚,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一向不苟言笑的陆昀辰难得心情大好的样子。 这对她来说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成扬生母过世得早,那之后成芷的母亲便被立成了嫡夫人,再加上她毕竟是个女孩,陆昀辰对她再怎么严格要求也不可能像对待成恪一样,于是她被母亲骄纵着长大,养出一身娇气,对父亲事事偏袒子亦尤其看不惯,背地里做过许多诸如弄脏她的课业、骗她进柴房然后抵住门、躲在树上瞄准她打弹弓之类的事情。 虽然每次成芷主动挑衅后陆昀辰都不会轻罚她,她却执着地偏要和子亦作对,直到有一次在争吵中试图把子亦推下楼梯,却在混乱中反被成恪推下去摔伤,在床上将养了整一个月后才算放弃。嫡夫人原本对子亦便是个装着看不见的态度,那之后同成恪翻了脸,也不再理会他,成芷则尽可能远远躲开他俩,过了几年和陆昀辰大吵一架但没能反抗成功地嫁了出去。 恨她倒谈不上,但和她见面怎么也算不上一件愉快的事。她出嫁后的这三年里,每次她回来省亲子亦都是刻意上山避开的,今年却因为是皇上下令要看他们“一家团圆”而再没办法,子亦想到这就暗暗有些后悔在从前成恪同她说起和成芷相处的细节时没听得再仔细些,如今也不知她对自己的看法是否有变化。 想到成恪她暗暗苦笑一下,在深冬时节里叹出一团白雾来。 晚上成芷由丫鬟扶着迈进府院的时候,子亦刻意站到了人群的最后面,但距离还是不够远,她还是能清晰地听见她向陆昀辰请过礼,又和成恪问过好之后同成扬寒暄的声音,而后目光直接扫过来,声音不大、但分明知道她能听见地说,“子亦,还有你,我们也好久没见过了。” 她只好迎着她目光走过去,一边细细打量起她。两人年龄相近,但此刻站在一起已有明显分别——她看着成芷凸起的小腹,忽然觉得害怕。眼前这个人,恬淡,平和,头发被干净地盘起来露出脖颈,已经丝毫没有当年那个任性热烈的少女的影子。子亦还记得成芷刚刚得知自己被订下婚约的那晚,在书房里梗着脖子拼尽力气地对陆昀辰叫喊“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我的人生?!”但泪痕早晚会干,争吵也注定要无声无息,她已经有了她的结局。 是什么磨平了她?是时间吗?还是生活呢。 一家人还算顺利地吃完了饭,子亦不想旁观成芷和成扬客套地叙旧,也不觉得这是她此刻该待的地方,便回到早有寻凝准备好火炉和汤婆的厢房去了,只是才在房内和寻凝闲聊了一会,忽然听见有人敲了几下门后推门进来,她看清来人后愣了一下——成芷竟会来找她。 “你身体还是那样?冬天很不好过吧。”她看看子亦怀中抱的汤婆,第一句话竟是说的这个。 “...无妨,也习惯了。” “你不必这么警戒的,我已经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成芷看着她戒备的样子笑了笑,“其实我一早就想和你聊聊了,但我每次回来你都不在...我想和你认真道歉,子亦,小时候是我太任性,有些事情我那时候不明白,可现在...我希望你能原谅我。” 看她神色认真,子亦倒有些不知所措,两人原本并没什么深仇大恨,她觉得有些受不起,“我之前躲你不是因为怪你,只是...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谈不上原不原谅的。” 成芷点了点头,脸上表情变化看得子亦很不舒服。她似乎并不是如她所说是来请求她的原谅的,倒像是知道了什么内情而来向她表达同情和怜悯——难道是因为应尘吗?子亦强压下心中不快,假意关心地问起她这几年的情况,她就又笑起来,轻飘飘地说,“我来找你,并没有别的意图,如果你觉得勉强,也不必想着一定要和我聊些什么。”说完后便干脆地告辞离开。 她走之后,子亦也失了困意,多裹了件棉袍就走进院子里闲转,没过多久又看见成扬的身影出现在别苑门口。从她不要他过来守夜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之后他便没再在这么晚过来找她,子亦暂且停止在意成芷的异常举动,看他神情有些严肃,不免好奇地问他怎么了,听他问道,“刚才成芷来找你了?她...都和你说了什么?” “说她后悔过去那么欺负我,来向我道歉,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她颇感诧异地答完,又想起成扬也许不了解她俩的恩怨,多问道,“你干嘛这么紧张啊?你父亲给你写家书的时候,连孩子间闹的矛盾也告诉你了?” 成扬就舒出一口气,重新露出她熟悉的笑来,“可能是直觉吧,我是不能自控地紧张你。” ☆、第六章 远客(2) 2 正月十五晚上,成扬带着子亦去逛灯市,成恪虽然很勉强的样子,但最后还是答应跟他们一起。距离那个不能提起的夜晚已经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但他如今隔着成扬和她站在一处都像是尽了最大努力,她想起他们送明瑶离开的那个晚上,总算对成恪那时的心情深有体会。 少了成恪聒噪,三人在喧闹的人流中尤其显得安静,在花样繁杂的灯谜摊子前停下观看时也没人参与,任周围的人讨论得热火朝天。她却喜欢这样安静地闲逛,难得任性地领着两人在灯海里转来转去直到很晚才肯回去,等回府后两人送她到别苑石砌的拱门处各自离开,她仍旧没有睡意,走到木桥边去蹲在那棵柳杉树下盯着冻起一层冰壳的湖面发呆。 湖际坝口处忽然传来几乎不可察觉的动静,她警觉地立刻站起身转头去看,来人轻功掠过湖面,正停在她面前。陌生的一张脸。她屏住呼吸。 “...你是谁?” “霍尘,”面容清俊,眼神淡漠疏离的少年毫无情绪地看着她说,“你一定就是子亦吧,我回 分卷阅读15 来找你了。” 有雪。先是星星点点地摩挲草叶,而后茫茫铺满天地。她悄悄掐了一下自己指尖,确认这不是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他,对这一天也已毫无期待,但他竟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凭空出现。原来是他。原来他真的存在。原来他回来的这天是这样的。可是,又真的是他吗?她半点真实感也没有,甚至下意识地抗拒,总觉得记忆里的人应该是个温和明朗的少年。她想起自己初见成扬时还曾错认过,但此刻这个人站在她眼前,她却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可...这到底...”她挣扎着挤出话问。 “我父亲霍景浔十年前带我进都时来陆府拜访,我在这儿认识了你,还一起发现了那个坝口。当时停留时间太短,我便和你约定一定会再回来找你,如今你已行过笄礼,父亲答应我可以亲自下聘,于是我回来了,我来带你走。” 这就是她执着十年等来的答案。她拿到了一直想要的钥匙,却根本找不到对应的锁,她忽然觉得事实荒唐,说不清楚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我不能,我不能和你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地竟然还很平静,“小时候约定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呢?况且我如今已经有两情相悦的人。” 听见她说“两情相悦”,霍尘明显惊讶,但似乎并不在意,“怎么不能当真,你忘了我却一直记得。不管如何,我既然来了,总要去向王爷说明来意的。” 他说他一直记得她的时候明显漫不经心,甚至都不费心掩饰,子亦简直忍不住想要逼问拆穿他。天知道他真正来意是什么,又为什么口口声声地说要娶她。 霍尘似看出子亦不肯相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认真看了一眼旁边的树,不容她拒绝地摆出事实,“当时我们约定在这树下再见,我曾在这里刻下记号,这些年如果你没有再想起过我,那么又是谁加深了这个刻痕呢?而既然你也没有忘记,为什么要拒绝得这么干脆呢,难道你确信你那个所谓的两情相悦就是你最好的选择了吗?” 成扬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她浑身一颤,想起应尘,信里那句突兀提起的话是否是师父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对她做出的提醒?她不安地隐隐察觉到什么她不知情的东西,但她半点线索也没有,根本无从推断。 见她久久没有回应,霍尘干脆地转身要走,“我才进城便赶着想先来看你一眼,既然你一时想不清楚,我先离开便是。我留给你一天时间,后天再来正式拜访王爷,求他把你许给我,而且我自觉成功的机会还很大,所以我劝你,明天除了仔细考虑一下婚事之外,也别忘了去和你的那个意中人谈谈,当断则断。” 子亦听出他话中的自负怒不可遏,她从没想过他会如此令她生厌,更想不通他为何要这么做。她不是不相信只凭多年前的一面之缘就可以决定婚姻大事,但眼前这个人分明对她毫无感情。她在他身后喊出一句“你甚至不在乎我有意中人也要娶我,究竟是为什么?” 他身影渐渐在大雪中消失不见,并没停下回答。 ☆、第六章 远客(3) 3 一夜难眠。子亦好不容易捱到第二日才打算去找成扬,赶到厅房时却发现他已经一早离开。她仅有一天时间,自觉忍受不了在府中枯等到他回来,简单犹豫下就决定先去昀唏找成恪。 见到她成恪已经很是吃惊,等她讲完事情经过更是慌乱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他从前也曾听她简单提起过“那人”,心里的想法其实是同应尘一样,一直不太相信确有其人,但眼下子亦等着听他的看法,他“可是”了半天也接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 “...霍将军在封藩之前确实曾在郢都停留过一段时间,同父亲的关系虽然只是短暂共事,倒也称得上是故交,所以倘若真是霍将军之子,那依他所说,当年随霍将军受召入都,顺道来家里拜访倒也解释得通顺,只是我听出你仍心存疑虑?”他试着理清思路,慢慢地说。 “我只是有种感觉,说不清楚,但我敢肯定,他要娶我一定别有意图。” “你要不要试着直接去和我父亲谈谈?他一向极照顾你,倘若知道了你和成扬的事,也许根本不会考虑那个霍尘。” “这正是我担心的事情,”子亦想起霍尘势在必得的眼神,皱起眉,双手紧扣在一起,“我担心霍尘的意图,你父亲他一早就知道。” 成恪不能理解,也给不出更好的建议,只能反复说些空话徒劳地试着安慰,可其实她也觉得根本也没有所谓“更好的建议”——去和陆昀辰谈似乎是她唯一的选择。其实如果霍尘早几个月回来她也许没什么所谓就答应下来,但她遇见成扬,理解了成恪曾说的那句“不甘心”。 傍晚时分成扬终于回来,看见她少见地在府门前等他只是稍有诧异,一边开口问她“怎么了?”一边自然跟着她向别苑走去。原本子亦认定自己已经被逼进绝路里,看见他在,不知怎么就还是稍感安心地像看见希望,于是细细和他从头讲起。 “有件事我并没和你说起过,我十年前认识过一个人,分别时我们约定在湖边的那棵柳杉树下再见,但我不记得他是谁,那时撞见你从坝口进来还曾错认过。这么多年间他一直毫无音讯,我都快要放弃,但昨夜他却忽然出现,说他是回来找我,而且这个人你也认识,是霍景浔将军的儿子。” “霍尘?他一向无意朝堂,同江湖势力来往得更多些,我在军营时和他没什么交集,对他这人并不太了解。” “我虽然是第一次见他,但已经能认定他不算什么好人,”她深深吸一口气,讲到重点,“他说他此次回来是要娶我,明日就要来府上和王爷提亲了。我确信他别有用心,但不知道该怎样去说服王爷相信,我甚至怀疑,王爷一早就知道他所求,已经和他商议过了。” 讲到霍尘想要娶她的时候,她下意识注意着成扬神色。原本她倒也不是想看他忧心抢白、反应激烈,但见他颇为镇定地坦然接受,还是忍不住有些在意,她向后退开一步,趁他开口前又添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根本就不该去和王爷谈?” “我只是在想,也许你是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兀才对霍尘报有偏见,而事情真相不一定如你所想。”他说,“你等了他十年,他也记了你十年,你嫁给他,故事正圆满。” 这不是吃醋的语气,成扬并不是那样小家子气的人,事实上,他说话时什么语气都没有,像只是在简单陈述事实。子亦站在积过新雪的庭院中央,沉默了许久的时间,拼了力气才确认自己没有理解错那句话。 “你...希望我嫁给他?” “.. 分卷阅读16 .就算是吧。” 她觉得不甘心地非要听他再承认一遍的自己简直傻透了,压抑不住怒气地逼问道,“那你把我当成什么?我和你,又算什么?” 她紧盯着成扬,看不穿他此刻情绪,少顷,他避而不答,只低声道,“对不起。” 还有什么话可说。她偏开头,成扬便静静地离开了。子亦终究没能忍住最后看他背影一眼,想起不到半盏茶前在府院门口终于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还以为只要有他在,一切总有希望变好。 ☆、第六章 远客(4) 4 成扬对她,能做到的都做到了,她不怪他,甚至觉得自己早该想到会有如今的结果。在她逼问下勉强和她在一起,时日久了渐渐后悔,恰好霍尘在这时候出现,于是顺势脱身。她这样猜测成扬,越想越觉得合理。 两人走到这一步,算不算好聚好散?好散...应该是称不上的,甚至对于成扬来说也许连好聚也是不算的吧。她不愿再想,眼下还有更紧迫的事。 霍尘第二日一早便如约而至,径直去书房拜访这几日都休假在家的陆昀辰,而后便熟门熟路地来别苑找她,说陆昀辰要找她谈谈。“看你脸色不佳,想必你和你那个心上人已经谈过了?”他一副了然的样子在话尾又添一句。子亦心中反感,没有理他。 陆昀辰既然想找她,便是还没有给霍尘准确的回复,她这样想着,怀抱一丝侥幸迈进书房的门槛。陆昀辰正端坐在桌案后面,见她进来,推给她一盏茶,“坐。”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她没去碰,也没坐下,索性开门见山。 “霍景浔将军的儿子霍尘,说和你有一个十年之约,如今他等到你及笄,来找我提亲。你怎么想?” “我不愿意。”不止是因为成扬,更是不安于霍尘意图难测。 “你十五了,也该是结亲的年纪了,成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已经怀上她第一个孩子。从前我不和你谈论婚事,是我知道你根本看不上那些攀附巴结的各路公子,但你和霍尘一早相识,这门婚事正再合适不过。” “...她是你亲生,反抗无果只能任你安排,但我的事你不必非要插手。如果你能让我自己打算,我宁愿自己搬到山上去住,学我师父隐居度日,若是你担心招人议论,编个病症说我死了就是。” 许是子亦的态度刺激到他,陆昀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他的茶杯晃了一晃歪倒在桌上,茶渣和茶水污了整个水曲柳桌面。他从来没对子亦动过怒,此时这样,像是忍耐几年的怒气一朝喷发,子亦没想过他反应竟会如此激烈。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成扬的事?我不插手,是因为我了解成扬,他不会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我猜的没错,他一定找你谈过了,那么你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就因为放不下成扬?那我告诉你,在你看来成芷是反抗无果,被我逼着出嫁,其实她那时候喜欢江湖一个漂泊剑客,人家一走了之她还不相信自己受骗地傻等,如果我不逼她,你以为她今日又是个什么样子?你觉得你这样不甘心地等下去,到最后又能得个什么结果?” “霍尘论家世论能力,哪点配不上你?更不要说我分明记得,你曾经来找我打听过是否清楚十年前你在府里认识过什么人,虽然那时我因为时间久远记不清楚没给你个答案,但现在人就站在你眼前,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虽非你生父,但十年来对你有求必应,哪有一处亏待过你,如今替你做主婚事难道过分?你若非说我无权,那么算我求你还不行吗。你仔细去想这十年我可曾要求你做过一件事,难道要你嫁给他就这么为难?” 他忽然失了力气似的抬手扶额,最后一句话声音低不可闻,“都十年了,该结束了...为你我已经毁了两个孩子,到此为止吧...” 她久久没有回话,对陆昀辰的每一个问题都无法回答。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挥挥手叫她先走,没打算强逼,要她回去仔细想想,子亦便一语不发地退了出去,看见霍尘正站在外面等她。她此时尤其不想见到他,他却偏不知好歹地凑上来,淡漠的一张脸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哪怕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也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早告诉过你的。” 子亦心烦意乱地剜他一眼,紧闭着嘴走得更快了些,刚绕出回廊忽然急急停下。“怎么——”霍尘跟在她身后险些撞上去,不解地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成扬站在不远处,静静与她对视。 她还以为自己看清他眼里的不舍和忧伤,但很快逼自己清醒过来,偏开头就要继续走,霍尘却一把拉住她,她挣脱了一下却没甩开,回头怒道,“你要怎样?”霍尘的眼神却复杂起来,看她一眼又看回成扬,“你说的那个心上人,是他?” 她默认下来,霍尘的手就松了力气,她迅速甩开他跑走,不再关心他留在那里是想着要去和成扬聊什么。 ☆、第七章 变乱(1) 1 继与成扬分手、又被陆昀辰逼婚后,许久未犯过的寒疾也来找她。这入冬后的第一次病症发作就来势汹汹,子亦疼得甚至无法下床走路。但陆昀辰原本便并没急着敲定婚期和嫁妆细节,就算她此时没有犯病也打算给她留出缓和的时间,只是把霍尘留在了府中居住。 成恪又开始像从前一样每日都会来看她,听她大致说过和陆昀辰的谈话后还颇不服气地亲自去和他父亲理论,最后当然是无功而返,所幸这一次没再受罚。只是自从成恪看顾她服药后,子亦才意识到寻凝这一段日子倒是很忙,时常不在府中,终于得了机会去问她时,发现她竟然和霍尘还有些要一起办的事情。 “你早认识他?” “只是听说过,我也是和他聊过之后才发现他也在追查当年鼎云阁灭门惨案,他说他可以帮我。” “可是他这个人...你真的觉得你够了解他吗?” “我们只是一起做事,倒也不必互相了解吧。”寻凝回答完一句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她意思,试探着又说,“可虽然我了解他不多,我却觉得,他并不完全是你想的那样。” 她就不再作声,闷闷地缩回衾被里去了。 过几日她病状稍缓,在院子里走动的时候又看见霍尘。几日不见,他终于不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难得地有些认真,分明是想明白了什么,有话想和她谈的样子,开口先叹出一口气来。 “这几日想让你静心修养才没来打扰,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你就这样看我,认定我不会是真心关心你?”他扶她回厢房坐下,才说,“我知道其实你也已经看出来,我不是为 分卷阅读17 着什么儿女情深才要娶你,但其中内情我不能多做解释,你只当作,我是受人之托。” “有人逼你娶我?” “不算,这个忙我必须也愿意帮,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我娶你不过是个形式,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如果你不愿见到我,就在府中另辟一块像你这样的园子,我吩咐下去谁都不来打扰就是;如果你觉得闷,那就找人陪你聊天,找我也行,新去交朋友也行,你还认识延生是不是,他也一定愿意陪你。你就只当换了个地方待着。” “可我还是不能理解缘由,你打算让我就这样糊涂着过一辈子?”他终于肯好好说话,她对他也少了点厌恶,但仍然满腹疑惑,霍尘听她这样问就苦笑一下,摇了摇头,“难得糊涂,有些事我想你宁愿不知道。” 当真要走?这唯一的选择现在已经变得易于接受,她却还是想起成扬。自她上次离开书房时遇见他之后,两人再没见面,听成恪和她说最近周卫几人不晓得暗地里得了谁的支持,隐隐又不安分,她想他一定很忙。 她若有所思地问霍尘一句,“你尚未娶亲,那么也没有什么意中人吗?” “对我来说,娶谁都没什么所谓,”他并未细想地直接答道,“更何况我一早就知道我要娶你,对旁的人也懒得费心思关心。” 她就轻笑一声,低下头像对自己说,“我曾经也像你这样想。” 霍尘忽然面露不忍,伸出手想抚她的肩,到底在空中顿一顿又收回去,“你是不是...仍放不下他?其实托我那人也不是不近人情,倘若你今天是和别人私定终身,我兴许都有把握说服他。只有成扬不行。” 她原本又想问一句为什么,话未出口已经想明白他的回答,平静看向他,“又是一件我宁愿不知道的事对不对?”看他不语默认便偏过头,透过窗棂去看白茫茫的庭院,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见一个身穿白衫的身影一晃而过。想来一定是自己看错。 师父已经不在了,成扬又不愿见她,这郢都城里再没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吧。 她好像已经能预想到自己不久之后的生活,栽花种草、看书喂鱼,仍能似从前一样闲散度日,和延生日日年年相处下来,也许他终于也肯同自己多说几个字,而和霍尘,用不上半年、一年,或许也能成为交心的朋友。只是不能时时再去小孤山上看望师父,但她心里一直记挂着也是一样。 连日里又下过好几场雪,这漫长的冬日似是没有尽头。子亦站起身来送他出去,打开门时被难得放晴的日光晃得闭了闭眼,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响起,一落地就消融在雪里——“我答应你。” ☆、第七章 变乱(2) 2 婚期与宾客名单这类的细节都未敲定,因为要等她和霍尘回到朝胥之后听霍景浔安排,于是这几日陆昀辰便只管为她置办嫁妆。知道她决定答应下来,大家都接受得很是坦然——陆昀辰和霍尘自不必说,成扬则依旧毫无反应,就连寻凝也觉得既然成扬薄情,不如和霍尘离开能过得更自在些。只有成恪,不死心地一遍遍去找陆昀辰,来找她时又常常没有说服力地重复着“会有办法的,你相信我,一定会有办法的”。他是真心为她难过,最后还要她看不过去地反过来安慰。 虽然一切并未刻意避人,但也没有高调张扬,因此除了陆府的人之外,似乎并没别的人知道子亦已订下婚约,大概是因为大家此时的注意力全在朝堂之上,在暗处蠢蠢欲动的势力搅得城里人心惶惶,各处都有人悄悄谈论着怕是要变天了。 事态一日比一日严重。周边几座畿城都不安定,霍尘和子亦自然迟迟不能动身,等成扬也跟着陆昀辰整日待在宫里时,霍尘终于提出,要不要他送信回去叫父亲调兵支援,但城关早被封锁,书信根本送不出去,等周卫几人的兵力全被调到城里后,陆府在第一时间就被层层人群看守起来。 “单凭周卫那几个人,还没这个胆子造反,也不可能调得出这么多兵,看来他们背后一定有人怂恿,保不齐是宫里的哪个皇子。”府中众人就这样被软禁起来,所有人全要一起待在前庭的空地上受专人看管,子亦听见陆昀辰低声和成扬分析,但心里想的全是自己已经许久没能好好看看他了,又看陆昀辰毫不慌乱、极有把握的样子,竟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担心,“知道忌惮陆府势力,倒不算笨。” 待在府中对外面事态发展一概不知,一连过了几日府前才忽然有了动静,听着像是兵戈相撞之声。“是不是有人来救我们了?”负责看管府中众人的小队也有人待不住地想出去探问情况,趁他们内部发生争执,成恪悄悄地凑过来和她说。 下一秒,喧闹声骤起,陆府朱门忽然被强力撞开,节节败退的一方径直向他们跑过来,分明是要以他们做质的意思,随后追过来的军队果然立时收敛,一张张弓开到最大却被死死控着。子亦忍不住去看近在咫尺对准她的剑矛,忽然手上一暖,是成扬用力握了握,头却一偏未偏没有看她,“别怕。” 这又是什么意思?她怔在当场,简直想不顾场合地大声质问他了,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对峙结束,无数人同时动作,她只觉得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什么也来不及看清。似乎是两批小队从后面绕了过来,迅速制住威胁他们的第一批人,但还是有人迅速挣脱试图反抗,甚至还抢来了援军手中的满弓,于是无数违背意愿的箭漫无目的地飞过——那一支箭越来越近,是不是来找她的? 她定在原地不能反应,上一秒还分神看见援军首领因为混乱场面而明显慌乱的、泛着稚气的脸——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七皇子——下一秒忽然整个人被撞倒在地,有人挡在了她身前。她下意识抱一抱他,却有温热液体湿润了她整个手心,于是瞬间清醒,怔怔地唤了一遍他的名字,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到,随后才终于喊出声来,“成扬——” 无人听见,场面仍旧混乱不清。陆昀辰、成恪、霍尘、寻凝不知什么时候早与她分散开,打斗不休的人群也全没空理会她,天地间弥漫开一片猩红,只剩他们两个在一处。 箭柄没入成扬胸膛一寸,伤口处不断洇出血来,红得触目惊心,她试着想做些什么,又不敢乱动,连去握他的手都怕牵动伤口。她像是又回到得知应尘死讯那刻,无助地觉得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我欠你的...可还清了吗...”成扬虚弱地开口,勉强对她一笑,子亦用力摇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你不欠我什么啊,我不怪你的。” “别哭...”他又说,却无法令她信服,“我不会死的...” 身侧喧嚣声渐弱,是混乱终 分卷阅读18 于平息,子亦丝毫不关心结果,也听不见远处有人一声又一声地喊她,只紧紧抱住沉沉昏睡过去的成扬,整个人伏在他身上。等陆昀辰终于带着人赶来要抬走成扬送去就医的时候,成恪费了好大力气才扳开她的手逼她看着自己,原本想加重语气好让她恢复些神智,但看着她满手血污、双眼无神的样子却不忍心再多说一句,她倒忽然自己回过神来,才发觉她已经满脸是泪。 在方才短暂的片刻里,她忘记了霍尘的存在,能什么都不去想地与成扬相拥,仿佛一切都未发生,他们其实从没有分开过。 ☆、第七章 变乱(3) 3 四皇子联合周卫这一帮乌合之众造反似乎只是冲动之举,虽然在第一时间封锁了城门,又禁闭了陆府,但正北的太和宫门却被太子率一队精兵踏出一条血路来,随即又同其他两位皇子兵分三路赶往近畿城镇调兵,三日内便折返汇合与宫里驻守抵挡的禁卫军里应外合,就此平息一场动乱。 关于四皇子造反的动机,和周卫那几人下场如何,子亦根本毫不关心,她唯一在意的便是成扬的伤,如今动乱既平,陆府准备要大肆修缮,她于是向陆昀辰建议让成扬去她那里修养。别苑清净又未遭波及,于养伤有益,况且眼下也明显不是催她离开的时候,陆昀辰考虑了下便同意了,由着她专心照顾成扬,霍尘也继续在府里住着,几次来探望成扬伤势时都是想和她谈谈的意思,但看她不愿与任何人说话,就欲言又止地沉默着离开。 成扬一直昏睡不醒,他失血太多,不是一两日的调理就能恢复过来的,子亦就耐心等着,日日为他换药,一遍又一遍面对那个也刻在了她心口上的伤疤。她有时候出神,记起自己那时高烧不退、奄奄一息,成扬日日守着她的时候,忍不住会去猜他那时心里所想,不知道是不是同自己此时一样。 她也总会想起变乱那一天,回想起来似乎一直都没有多么惊慌。她还清晰记得成扬和她说的那一句“别怕”,但关于他是怎么撞开自己,挡在她身前替她受了那一箭的记忆却模糊一片。再之后,回想到箭杆深深插入他胸口的这一幕她就不愿再想,在深夜里挣扎着从噩梦中清醒过来后,总要去他的房间里看看才能慢慢平静下来。 第四日晚上,成扬在子亦给他换药的时候安静醒来。她那时正要替他拢好衣衫,看见他眼睛睁开一时之间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先慢慢伸手揽住她,让她的头紧贴他心口,有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透过滚烫皮肤,带着令她心安的力量敲击她耳廓。“你别动,小心伤口。”她不敢挣开,强忍住一声哽咽小声地说。 他就松开手,由子亦扶着撑起身子半坐起来,像从没见过她似的细细看她。 “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挺过来了吗。” “可你差一点就死了,”她坐在床边,发狠地悄悄掐着自己想逼退眼泪,却被成扬发现,耐心地拉开她的手,“既然你不喜欢我,又何必要替我去死?” “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对你如何,难道你不明白?” “我原本也以为我明白,但那时候你把我推给霍尘,我就不再知道我究竟明白什么了。你知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难过。” “...我只是以为,那才是最适合你的归宿。” “而你又凭什么替我决定什么才最适合我?”子亦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带着哭腔嚷起来,“你不是问我欠我的还没还清吗?我现在改主意了,你欠我的,这辈子都别想还清了。”然后低下头,声音也一起低了下去,“你不要再抛下我一个人了。” 成扬整个人一顿,眼神变了又变,加重了语气一字一句道,“再不会了。”而后凑过来吻住了她。 他从来没有这样吻过她。从前她以为她察觉他的那些犹豫克制都是自己错觉,此刻她却分明感觉得到他整个人的不同。他的吻不管不顾地霸道侵袭,让她无暇分心去想她此刻正在做什么事情,只能迎合着离他越来越近。她手指触到他□□的胸膛,感觉到他的手带着滚烫的热度停在她后腰,她等着和这热度融为一体,他却忽然停了动作,半晌后平静下来。 “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又想——”她顾不上羞涩,生怕他又要反悔,成扬看透她心思,温和一笑圈住了她,“这会就忘了关心我还是个病人?” 她脸一红,没有接话,听成扬又在她耳边说,“总要给霍尘一个交代吧。等我再好些,我会尽快去找父亲谈谈霍尘和你我的事,你放心,我一定能说服他。” 子亦点点头,从他怀里轻轻挣开给他整理好衣衫后扶他躺下,视线经过他领口时,她忽然隐隐记起从前他脖子上带过一枚拴着红绳的佩玉,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不见的。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她也不知自己怎么想起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来,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避开他的视线匆匆跑走了。 屋外冬风呼啸,她却丝毫不觉得寒冷。她想她日后注定会时常回想起今夜,她绕过铺满月光的回廊,满心满眼都是真心的欣喜。 ☆、第七章 变乱(4) 4 半月过去,该发配的、该流放的和该□□的都已处置完毕,虽然这一场变乱镇压得迅速,太子监兵肃清余党也办得极有效率,皇上却终究难堪血脉叛变,心力交瘁地病倒了。 成扬的伤势倒是恢复了许多,那日等陆昀辰去宫中探病服侍回来,便径直去书房找他谈话去了。两人之间具体说了什么她不知道,成恪试图偷听也被发现,这样焦急不安地在房中等了大概半个时辰,却等到成恪跑回来告诉她说原来两人发现他之后转移到祠堂去了,而且此时陆昀辰已经离开,只剩成扬一个人在那里跪着。 子亦再顾不上许多,立刻便往祠堂跑。陆昀辰果然不在。跪在祠堂中央的成扬看见她来,先笑了一笑,开口说道,“刚才看见成恪在门口张望,就知道你会来。” “是陆昀辰罚你跪着?要跪多久?”她皱眉问道,“你不是和我说你一定能说服他的吗?” “我是说服他了,但他又不可能和和气气地立刻答应,总还是需要一段接受的时间。但你放心,我不会跪很久的。” “那就是说你要一直跪到他答应?!陆昀辰也是狠心,他难道不知道你身上还有伤——” “我不要紧的,”成扬温柔地打断她,“要紧的是,过了今晚、一天、三天,一切就能结束了。” 她并未完全被他说服,但看他决心已定的样子,又不知道她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好回去安静地等消息,可第二日过去,事情仍旧毫无进展,等到了第三日也是一样。这两天她都没再去看过成扬,一是就算去了也毫无 分卷阅读19 意义,二是担心如果被陆昀辰发现惹他生气,等待的时间又要一拖再拖,于是想了解他的现状仅靠成恪日日溜去祠堂瞄他的一眼。等到第四日傍晚,推开她房门的既不是成扬也不是成恪,霍尘靠门站着,表情复杂地看她。 “陆昀辰很快就要妥协,我是不是该同你说一句恭喜。” “真的?你怎么知道?” “我感觉得到,”他看子亦听他这样说稍显失望,又添一句,“你以为原本陆昀辰同意我娶你是因为什么?不过是知道我受人之托,愿意卖我人情罢了,如今连我都被成扬说服,答应不再坚持,他哪还有别的办法,总不能让成扬再这么一日一日地跪下去。” “可你之前不是和我说...谁都可以,只有成扬不行吗?如果你就这样回去,要怎么和那人交差呢?那人如果知道,又会怎样对待我们?” “...我答应了成扬会帮你们先拖一段时间,暂时不会告诉他实情,等到时机成熟,成扬会亲自和那人谈的,这你倒先不必担心。” 又是这样。为什么一切都是成扬扛着,她就只能听他安慰,什么忙都帮不上呢? 她忽地想起一事,犹豫着又问,“关于那人,成扬也是知道的对吧?” “他知道,正因为知道,那时候他才觉得让你跟我走也不是什么坏事。”霍尘说完略一停顿,叹气又道,“他对你是真的情意深切,我来之前并没有想过这点,那人也没有,不过这样一来事情也许会有变化,如果你也是真心想和他在一起,不管要面对什么都总会有办法。” 霍尘说她宁愿不知道的事,成扬也了解内情,那么既然他也不想她了解,她就不再多想。她相信他。子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他目光坚定,“我记住了。” 霍尘才刚刚告辞离开,成恪接着就闯进门来,和他几乎是擦肩而过也顾不上好奇,上气不接下气地对她说道,“我刚才、去看成扬的时候和他说了会话、结果父亲又突然出现、幸亏我躲得及时、没被他看见、我就一路跑回来了。” “他又要和成扬聊什么?”子亦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实在想不出结果来就抬起头半无奈半埋怨地拍了他一下,“既然他没看见你,你又急着跑什么,留在那能偷听几句也好。” 成恪委屈地鼓起腮帮子就要反驳,房门却恰在此时又被推开。成扬站在门前积水般的月影里,样子疲惫,但对她宽慰一笑道,“我回来了。” ☆、第八章 融春(1) 1 第二日,霍尘去向陆昀辰辞行,成扬却出乎她意料地提出要跟她一起送他回去,得陆昀辰应允后向她解释说,是想出去避一段时间等陆昀辰彻底冷静下来。她全当远行去游山玩水便答应下来,再过一日,几人便收拾妥当上路了。 刚刚迈出城关,霍尘就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出发前还以为是件轻松差事,结果在这郢都城里竟耽搁了近一个月,”顿了顿,“差事还没办成。” 她和成扬互相看了看谁也没有出声,不过霍尘更多是说给自己听,原本也没指望他们接话。 因难堪赶路时日漫长,三人自然花费大量的时间聊天,但霍尘同成扬聊朝堂格局或追忆往昔的时候并不很多,更多时候却是和她天南海北地什么都聊。他说父亲对他母亲和府里另一个侧室都不上心,对他却寄予重望,哪怕七岁母亲去世时也不许他从练武场早退;他说延生刚来时并没打算在霍府里久住下去,若不是父亲态度强硬地逼迫他学习与人相处,他早就回来,再学他师父一样把自己关在山上;他说漱风馆的曲艺最精绝,洗尘楼的柏叶霑最醇厚,等他回了朝胥请他们一一去逛。 对他了解越多她越觉得他这人其实很不错,稳重、内敛、聪慧、正直,和成扬一样擅于掌控全局,她当初最反感他的淡漠脾性,如今了解了他成长环境也觉得情有可原,更何况后来事态发展变化,他帮了她那么大的忙。更难得的,是两人品味观念一致,如果当时没有变乱意外发生,她真的和他走了,也许也能算是一个好结局,就像成扬那时候说的,十年之约兑成一纸婚书,“故事正圆满”。 也许因为霍尘是江湖中人所以活得潇洒,子亦总觉得成扬和他相比起来,像背负了太多。他更隐忍,也更复杂难测,他能猜透人心里所想,但谁也看不懂他。可是无论再让她选择几次,她仍旧会一步步走向成扬,哪怕越陷越深。她心里清楚明白她逃不开的,就像有命运安排。 有一次聊起将来规划,霍尘的打算全在江湖之上,她便问他难道霍景浔能听任他不理政事吗,他却说,“我父亲早知我无心朝堂,但从未劝过我什么,毕竟他原本也很不喜欢受职责官位束缚,又怎么会逼迫于我。” “那么难道他也不在乎城主之位和兵权吗?你若不承袭爵位,霍家就算没落了。” “被皇上放权拴着又有什么好,别人不说,你只去看陆昀辰——他已经算是一人之下,但日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还不是因为在各种场子里应酬来去都要虚伪相对,自己早把自己恶心坏了。”他毫无顾忌地议论完陆昀辰才想起成扬在场似的,换了说法又道,“再说,我混迹江湖总算有点名声,霍家除去吃军饷的兵也还是有自己的势力在的,何至于就会没落,后代子孙要是有入朝的想法,自己考取功名不也是一样。” 她还没想好怎么接他的话,成扬先在旁边苦笑了一声道,“你这可是一杆子打翻一船人了,我这回来还不到一年,你就把我日后的情景设想好了?” 霍尘一耸肩,“我只说陆昀辰,又没说你。有句话叫“山高皇帝远”你懂不懂,你若真的调到禺阳去了,没人监管,日子可好过得多。” “你要调走?”子亦听他这样和成扬说,忍不住插嘴道,“什么时候的事?” “还没和皇上商定呢,仅仅是先有个想法。我在北方住惯了,对郢都也喜欢不起来,所以还是想调回来做个闲散侯爷。”成扬看着她紧张的样子,笑一笑说,“本来打算回去之后和你商量过再做决定的,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先问一问你——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当然,你若是不愿意我自然也不走了。” 她放心下来,认真想了想他的提议,觉得自己轻易就能做决定,没有什么可顾虑——其实那时答应霍尘要跟他走的时候,她已仔细想过一遍关于离开郢都的事,如今既然能和成扬一起,她对那座城又没什么特别的情结,自然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她唯一担心的,只是她不在成扬的计划里。 她点点头,说了句“好啊”,成扬的眼睛就亮起来,笑吟吟地看她。她忽然很想去看看禺阳这个地方,还想看看滦阳。这两个地方,一 分卷阅读20 个是她心怀期待的未来,一个是她不自觉挂念着的过去。 成扬听到她这样说却不知为何稍有犹豫,但很快又恢复常态,温声应道,“好,随你去什么地方我都陪着你。” ☆、第八章 融春(2) 2 因为顾虑“那人”也在朝胥城中,入关之后成扬和子亦并未多做停留就打算继续向北,三人就在城关分别,霍尘语气颇有遗憾地说,“可惜没来得及带你们四处转转。” “来日方长,等我们在禺阳安顿下来,和你离得就近了,到时候想做什么都更方便些。”等成扬说完,子亦跟着点了点头,霍尘就轻轻笑起来,“好,等你们回来,一定来找我喝酒。” 就这样分开,没过几日便抵达禺阳。 在客栈里休整一日后,成扬便带着她去城中细细地逛。想着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哪条街繁华热闹些,哪处有山有河她都观察得仔细,这样转了三日,将整座城大概转了一小圈,到第四日时子亦犯起懒来,嚷着腿脚酸痛,不肯走了,成扬觉得好笑,耐心地哄她“去个不一样的地方”。 她看他早计划好的样子,还是去了,没想到却被带到了一处破旧的宅院门前。“这是什么地方?”子亦看着檐前结着的蛛网和攀满石墙的青藤,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样的地方,成扬也不解释,牵她的手径直向里走去。 这府院一看便知已经荒废许久,大小房间里的家具陈设一应落满了灰,花园里枯黄的荒草也乱糟糟地纠成一片,前段时日下过的雪在庭院里厚厚地积了一层无人清扫,踩一脚下去有“噗”的一声轻响。这院子叫子亦莫名的觉得熟悉,想着哪处应该有棵树或是有个石桌就真的在哪看见棵树看见个石桌,她心里欣喜,在院子里四处转来转去早不觉累。 “这里...是许寄远的府邸,他死后,这里也没作改建,就这么荒了下来。”成扬终于向她介绍,看着似乎有些紧张。 “就是那个拥兵自重,被处斩在郢都里的那个许寄远?”她停下来,用帕子擦出来一块地方坐了下来,“那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呢?” “也不是非要来这里,”他忽然认真看着她道,“我只是想找一个不会有人打扰的安静地方。”然后站到她面前来,蹲下身子与她对视,慢慢地开口说道,“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也不算是个多好的人,但为你,我愿意尽可能做到一切。我不会让你受伤,不会让你吃苦,我会用我的余生照顾你,让你过得平安、顺遂。子亦,我在这想认真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远在小孤山中的那个黄昏,她对这一日便有期待,再后来他为她挡了一箭,她就知道这一日迟早会来。子亦也想把自己的心意全告诉他,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地,一遍一遍地点头。成扬就释然地呼出一口气,俯身过来在她额头上深深印下一吻,而后拥她入怀。 “这也会哭?” “这也会紧张?”她顺过气来,不服气地回嘴。 “因为我不确定我...你是不是准备好了。” 她哼了一声,没继续说什么,两个人静静地抱了许久,谁也不愿意先动一下。他们上午出来得晚,才在这待了一会已是午时,日光明亮地罩住两个人,冬日里的阳光也是暖洋洋的。 “饿不饿?我带你去吃饭吧。”成扬轻声说。 她点头应了,眼光还依依不舍地再扫视一遍院子,“我们以后要住到禺阳,能不能就把这里翻新一遍住进来?要是这地皮归朝廷管着,那我们自己的院子也照着这里建好不好?” “你喜欢这个样子的?”他不知为何停顿了一下,她看不见他此时表情,“建成什么样子我都没意见,只要你喜欢就好。” 他们在禺阳又待了三日,这三日里她开始设想起未来生活的细节,想到什么就去和成扬讲,虽然他每次都只会笑着同意,她也不觉得无趣,看着他眼里的温柔和宠溺就满心欣喜。 三日过去,他们离开禺阳,继续向北。子亦算着日子,想他们在滦阳再待几日就要返程,又听成扬说等他们回去他就会准备婚事和调离的事,也许只要一个月就都能办妥,那么最快再有两个月他们就能再回来。 两个月,就和明天一样近。 ☆、第八章 融春(3) 3 抵达滦阳的第二日,成扬带她去拜访滦阳现任城主的府邸,这处住所是旧时宋励府邸翻新而来,也许也正是因为这点,她站在庭院里才处处觉得陌生,相比起来还不如禺阳的那处荒宅能令人觉得亲近。 十年后她才终于回到这里,整座城早已被大规模修缮过,已经完全看不出战时破损。其实之前每次想到要回来看看心中总是犹豫,但真的站在这里,也并无异样感觉。从前她也许和伙伴一起在那条街上跑过,也许跟哥哥们一起逛过庙会,也许为了小摊上的糖人向娘亲撒过娇,但是即使像这样想想,也没有更多的感伤。 现任城主吴荣也是在宋励去世三年后才调来滦阳,对他了解并不算不多,但还是和她讲了一些广泛流传开的事迹。 “当时北疆部族攻至滦阳城下的时候,你两个哥哥带兵出去交战却再也没有回来。城中兵力毕竟不敌,宋励不愿继续强行应战以致伤害大量无辜百姓,同意交城投降,但你三哥被俘去做质后不久被杀,你父亲便知道他们是个赶尽杀绝的意思,于是把城中外军全部斩杀,封锁城池拖延时间,但他们最终还是硬攻进来屠了宋府,可惜援军随后赶到,只差了一步。” 陆昀辰从没有和她说得这样详细过,她只知道她有三个哥哥,父亲有一个正妻两个侧室,除了她之外全死在十年前的战乱中。十年前数十家臣拼出性命保下她来,一定是觉得留下她就有希望,而具体是什么样的希望呢?她说不清,但觉得自己似乎辜负了。 他们可会知道她已把当初在血泊里活下来的经过全部忘了?又可会知道,她十年间也不常想起过她的这些家人,甚至也想不起焚香祭奠?如果他们知道,会不会后悔当初救下她来呢。 子亦站在那胡思乱想,觉得自己此刻应该为往事感伤,应该触景生情流下眼泪,应该跪在陵园中满怀感慨,但她却一样也做不到,这样的过去像是别人强行安给她的,她无法感同身受。在禺阳的那个院子里时,她想起许寄远那些亲属的下场还曾觉得难过不忍,此时站在自己的过去里,她心里却是一片漠然。 但陵园还是要去的,从吴荣府邸离开后,成扬跟她一起走到宋励墓前,点燃了几柱香插在碑前的香炉里,然后并肩跪在冰冷的石阶上。这陵园是皇上特意下旨修建,宋家上下和战死的将领及其家眷一共百余号人 分卷阅读21 俱安息在此,此时园中只有他们两人,尤其显得冷清。 “小心着凉。”成扬多扯过来一块垫子递给她,她就心不在焉地动一下身,喃喃说道,“你说,我是不是很不孝。” “...你那时候还那么小,根本不记事,后来不常常想起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我祭奠师父那么多次时,却一次也想不起来我还有这些家人。我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其实他们也都不在了。” “你从小在陆府长大,对你家人的感情自然不会深,但你从小就和应尘一起相处,自然也早把他当成家人,”成扬伸手过来搭在她肩上,安慰道,“应尘没有子嗣,你不是便主动替他守孝了吗?后来你那样常去他墓前清扫祭奠,这不正说明,你对待亲人足够尽心吗?” “所以你是说,我忘记他们是因为我印象太浅,不觉得他们是真正的家人?”子亦觉得心里好受了一点,但是想到应尘,又是一痛,“我确实把师父当亲人,可是,我还是失去他了。我血缘上的亲人,和我心里认定的亲人,我都失去了,不论怎样想,结果还不都是一样。” “你还有我。”成扬看她把头深深低下去,便扳过她身子要她看着自己,“从今以后,你都有我。” 她知道他说这话认真,勉强对他笑了一笑,说道,“滦阳这地方,我来得后悔,明天我们就回去吧?” 看成扬点头说“好”,她便转过身去继续安静跪着,心里想着北方冬日果然漫长,往常这时候,郢都都已经开始渐渐回暖了。 等到他们回去的时候,就应该是春天了吧? ☆、第八章 融春(4) 4 早春三月,返程途中春花渐盛,于是经过的那些城镇看起来都比去时可爱了不少。成扬难得如此清闲,有这样长的一段时间专心陪她游山玩水,左右他们也不急着回去,觉得哪个地方的景致勾人就停下来待上几天,这样走走停停,行至临安。 立春已经过去了几日,但城中春祭一直未歇,子亦忍不住想凑个热闹,拉上成扬凑到人群里,跟着敲鼓奏乐的车马一起缓缓前行。在震天的鼓乐声里,她似乎听见有人叫她,但周围环境又太过嘈杂以至于她分辨不出是哪里有人叫她,还以为是自己听错。正四周张望着,身后的人群忽然变得杂乱起来,她回头仔细去看,一个女孩子在人群里费力冒出个头来,冲着她粲然一笑,“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子亦,果然是你!” 是明瑶。 子亦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先怔了一怔,看她挣扎着想凑到她身边来就伸出手扶了她一把,才问道,“公主,你怎么会在这?” 成扬向她安静行了个礼,知道两人一定想找个地方坐下细聊便护着她们离开人群,刚走出不远,一个丫鬟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他们,在明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之前在她身前站定,“公主您不是答应好了这次出门不会再乱跑的吗?哎呀,刚才我差点就没追上您。” 子亦还记得这个丫鬟,在郢都时也一直是她跟着明瑶,想想若不是那日明瑶和她走散,又哪有后来的相识,她忍不住无奈地对明瑶笑起来,“你啊,还真是一点都没变。” 他们在街边的茶楼里占了个包间,竟听明瑶说她已结下亲事,那人是临安知府家的长公子,两人三个月前在这里相识,下个月就要办喜宴。“父王说成亲之前我不能再见他,所以我这次是偷溜出来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去找他却先遇见了你们,这可真是太巧啦。”明瑶喜形于色,不安分地在椅子上动来动去,又对子亦说,“你急着走吗?我原本也是打算给你写信的,要是你能来参加我的婚宴可就太好啦。” “这恐怕是不能了,我们这一趟出来已经过了许久,郢都那边一定攒了不少事情等着,”她有些为难地说,“但是,我是真心替你高兴。” 明瑶就失望地叹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说起来,你们两个来这做什么?” 要把整件事向她解释一遍太复杂,也没必要,她就只简单说道,“之前一个朝胥的朋友去郢都办事,我和成扬一起送他回来,顺便沿路游玩。” “不对...”明瑶皱起眉,看看成扬又看看她,“啪”地一拍手,“你们、你们两个!你们是不是...?” 也许恋爱中的女子都会更敏感些?看她和成扬俱笑着应了,明瑶就若有所思地以手托腮,“回想起来之前就不觉得惊讶了,我早该知道你们两个迟早会在一起。” 几个人又聊了一会,她到底还是忍不住问起成恪。听子亦说成恪订亲又退亲,惹得人家姑娘要轻生,明瑶想装出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来却没成功,“早知道我就不偷偷咒他孤独终老了——你说他情路这么坎坷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吧?!可我一共就偷偷说过三次还是四次,还都只是口头说说,没有做法设阵的!” 她和成扬都笑起来,而后成扬问她有没有什么话要带给成恪,明瑶想了又想,微笑着摇摇头。这很好,她已找到了她的良人,子亦想她这样算是真正放下。 离开临安,两人再没停留,一路南下,于三月末时顺江道汇入间月江。最后半日闲,他们摇船悄悄从坝口进府,谁也没惊动,就这样在湖面上漂着。 子亦懒懒地靠在成扬怀里,目光望向坝口发呆,随口问了句,“要不要把那个坝口封上?如今留着它好像再没什么意义,何况这处也确实算个隐患。” 他却难得和她意见产生分歧,“知道这个地方的人恐怕只有你我还有霍尘,再说这十几年都已经安然度过,更何况以后我们还可以溜进溜出的,不觉得也算个情趣吗?” 她就说,“我们以后又不住在这里,连同这整个院子估计都要荒掉了。” 他笑一笑,“不住在这里也还是会回来的吧?留着就当作是个纪念。” 这样没所谓的事,她和他也能聊得开心,子亦向他胸口处凑得更近了些,“我讲不过你,都随你好了。” 春光正盛,离开时湖面的冰壳早化成一池春水。子亦想起两人在这里初识那晚,又想起明瑶后知后觉说的那句话,回想起来,那时是不是就该知道他们早晚会有今天?她扯了一下成扬的衣袖,“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动心?” 他抬起手抚过她鬓发,嗓音就像春水一般温柔,“就从我第一眼,在这院子看见你。” ☆、第九章 暗兆(1) 1 从这次漫长的旅途回来后,子亦在房中足足休整了两日才算恢复些精神,成扬却在回府第二日便忙碌起来,开始着手处理各种事宜。他已和陆昀辰商议过婚事,陆昀辰虽然默认下来,但不肯敲定婚期也不急着向外派发喜帖,像是并 分卷阅读22 不情愿所以能拖则拖,但他什么都不肯多说,心中究竟是何想法也无从猜测。子亦虽然有些不安,也只好尽可能静心等着,仍如从前一般度日。 第三日下午,她正在院子里挖坑埋酒,成恪恰在这时过来找她。这两日她都没怎么踏出过院门,此时同他才算有机会仔细聊聊,等成恪跟着她在水阁里坐定,她先不紧不慢地从不相关的事情扯起,“你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 “事情不算多,早回来一个时辰也不打紧,再说我估摸着你今日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才想着来找你聊聊,”成恪说着动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冲她一笑,“你一走就是两个月,我都没处喝茶去了。” “贫嘴,开着个茶楼当摆设的吗?我在的时候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毛病。” 成恪讪笑一声,正经问道,“这次出去怎么样?” “把霍尘送到之后又向北走了一段,去滦阳看了看,返程时沿路还多转了几个地方。” “滦阳?那不就是你...那,那里怎样?” “也没怎样,我们并没停留太久,去陵园奠拜过就离开了,”她又想起那段不算愉快的经历不愿多谈,岔开话题道,“哦对,我们在临安遇见明瑶了。” “这可巧,她怎么样?” “她很好,她——她订亲了,和临安知府的长公子。” “果然很好,我很替她开心,”成恪把茶杯举起来又搁下,忽然认真看着她,“其实我一直也想和你这样说一句,子亦,我是真心地替你开心。” 她一怔,而后对他一笑,柔声道,“我知道。” 那个弥漫着浓郁苡仁气息、月光惨白的夜晚已经过去许久了,不觉间后来又发生这么多事,她早已没再想起。没想起却不代表忘记,她知道成恪也是如此,但又觉得成恪与明瑶未必有多少不同,不过都是困于执念罢了。她想,等她不久之后离开,再过上两三个月,他也就能想通,或是有机会遇见什么人,或是顺着他父亲的心意结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 “我听父亲说,皇上已经批准成扬调任了,等他处理完手头上的公事就要开始准备交接了。所以你们办完喜宴就要走吗?” “是这样的计划,虽然婚期还没定,但最迟也拖不过一个月吧。” “唉,真舍不得你走,”成恪叹口气,看看湖面又看看岸上,“你知不知道有时候我来找你,看见你一个人坐在屋脊上,总喜欢在下面看你一会再叫你。每次回来,知道你多半就待在这院子里,心里就觉得踏实。你若走了,这院子也不会再有人住,一定就这么荒了。” 她对这院子也有感情,毕竟这水阁是她自己描的图纸,那木桥是她自己挑的木料,还有那棵树,她记了十年。子亦听他这样说,不觉也有点感伤,便没有接他的话,听他接着又说,“刚知道你和成扬在一起的时候,你记得我有好一段时间没来找你,其实我不是有来过,只是没出声地偷偷站在下面看着你们两个,设想着你旁边那个人如果是我,一遍又一遍。”成恪说到这苦涩一笑,“我自认我对你不比他差,但他更懂你,我有自知之明,你选他是对的。” “成恪...” “两个人能不能聊得来是没办法的事情吧,我之前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对他就什么都肯说,对我却只是聊聊日常琐事,可是我后来又想,我认识你十年,但许多事情还是你如果不说我也不知道,那么也许是我自己的问题吧。” “...” “等你们离开,我就让父亲帮我订亲,如果内阁学士家的那个姑娘终于愿意原谅我,我就娶她。这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这样也算对她负责。如今我对情爱已经不抱希望啦,你这次也不必再劝我,我甘心的,不会再反悔。” “...” “你别这副表情看我,是不是怕我又躲着你啊?你放心,我现在想得已经很明白了,不会再那样了,如果这段时间你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子亦静静看了他一会,看成恪一脸坦然,完全没有回避她视线的意思,想说的话在心里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忍了回去。她最后只能点点头,轻声说了个“好。” ☆、第九章 暗兆(2) 2 又过几日,侯爷府有人赶来传信,是说成芷生产,是个女孩。成扬恰好今日无事待在府里,简单准备了些礼物就跟子亦成恪一起赶去探望。陆昀辰和侯爷这时候正在宫里还没回来,他们就一边和成芷聊天一边等着。 她面色苍白,看着很虚弱的样子,但精神倒还不错。三碗汤药喝下去,客套话也算说完了,她忽然对成扬说,“我听说,你和子亦要成亲了?”说着看了子亦一眼。 成扬点点头,不知怎么语气带些警告意味,“是。” “你那么紧张干嘛,我有分寸,”成芷由着婢女上前弄了下她的软枕,躺得更舒服些,玩味地说,“只是我倒没想到你们两个能在一起,直到你们跟霍尘走了我才知道——上次我回府的时候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呢,没准还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父亲已经同意我们的事,不必你再费心。” “你这是怎么说话,我毕竟是你亲妹妹,况且,父亲还没答允你敲定婚期不是吗?现在子亦要嫁进陆府的事已经渐渐传开,但坊间知道得不算清楚,竟还有人以为是成恪,要我说,再这么拖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一次成扬没有应声,紧皱着眉看她。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恰好这时奶妈把孩子抱了进来,成恪连忙上前逗她玩起来,吸引了成芷的注意。 自上次在别苑分别后,这还是子亦和她第一次见面,上一次成芷说一直想和她认真道歉,但她当时丝毫没有感觉出她的诚意,这一次虽然没再暗示着和她说什么,但似乎话里有话地和成扬猜起字谜。她心中有隐隐不安,试探着看成芷一眼,成芷觉察她视线,满脸虚伪善意,抬起头从容与她对视。 子亦回避她视线,转而去看成扬一直皱着眉忧心忡忡的样子,靠近他悄悄从后面抱了他一下,他就握了握她的手,笑了一下,轻声说,“没事。” 她心里一暖,像受了安慰,看成芷又专心去看成恪逗孩子,抱成扬就抱得更久了些,“你觉不觉得,那个孩子有一点点像你?” “血脉相连,像一点也不意外。” “等我们有了孩子,一定更像的...”她越说声音越小,把烫得通红的脸贴在成扬背上,闭紧了眼。 “...你想过那么远的以后?”成扬一顿,不知道刚刚那一个瞬间里想了什么,随即如常笑道,“我们可以要三个,好不好。” “四个,前三个都是男孩,最小的才是女孩子,我 分卷阅读23 有预感。” 他怔得更久些,直到她疑惑地动了动问他怎么了才听见他辨不清情绪地说了一句,“如果真的如你所说,有这么多人关爱照顾着她,那个女孩子一定能活得平安无忧。” 陆昀辰和侯爷迟迟没有回来,去宫里送信的小厮也一并没了消息,成芷撑不住要先睡一睡,嘱咐婢女等侯爷回来立刻叫她,三个人就离开她房中,成扬似乎有事要办,由下人领着走到侯爷的书房去了,剩成恪和她在旁边的小花园里坐下等着。 没过一炷香,成扬就重新回来,她还没来得及问他刚才去做了什么,忽然远远地跑过来一个人,边跑边大声嚷着,“王爷和侯爷回来了!” 回来后子亦还没正经见过陆昀辰,想着要在这么个陌生的地方见他还有些紧张,她站起来,和成扬说她就在府里四处逛逛等他们出来,看成扬了然地点点头便转身走了。 侯爷府虽然不如王府地方大,但逛起来别有乐趣,她觉得这里的结构摆设和禺阳那处旧址倒多有相似,不知不觉绕遍了整座府邸,子亦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打算回去,却发觉自己在一片桂树林中迷了路。 她也不急,尽可能走到树林边缘等着有人经过带自己出去,没过多久就有脚步声接近,一个身着墨绿色长袍的人一步步靠近她身前,子亦抬头去看,来人对上她视线不知为何怔了一下,而后脱口说道,“你的眼睛,像极了你哥哥。” 春雨连绵了几日,难得一个艳阳天。 ☆、第九章 暗兆(3) 3 对于周清言这人,子亦只在三年前成芷出嫁时远远见过一次,那时她只等着两人行完礼、成芷被扶进婚房,她就可以走了,对这位饱受议论的“姐夫”并没顾上关心,只听说过他是因为在十年前许寄远作乱时平反有功,受皇帝特封为侯,连升三级入职朝堂,从此平步青云。 看他不顺眼的人不少,多半是因为他是第一个通过姻亲搭上陆府这艘大船的人,这身份实在太轻易就能惹人眼红,不过子亦倒觉得他这个人真的很有才能,上任后政绩也不算少,只是总逃不脱对姻亲的牵扯,不过她看着他,觉得他也不像是会计较这些的人。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能做出推测。 “你...认识我哥哥?”子亦没想到和他初次见面的第一句话竟这样莫名其妙,无论怎么理解都觉得奇怪,于是忍不住疑惑发问,看周清言脸上神色变了又变,分明后悔失言。 “...我从前在令尊府中做过一段时间幕僚,后来得你父亲举荐才有机会入京,那时候你还很小,不记得我也很正常。”他勉强解释了几句便匆忙转移开话题,“王爷他们就要离开了,看你久久没有回去便猜测你可能是不熟悉这里的环境迷了路,才让我来找你,我带你出去吧?” 她顺从地跟在他身后,但也不肯就这样停止追问,刻意放缓了脚步又道,“你说的,是我哪一个哥哥?” “...二哥,在府中时我和他关系最好。”周清言看她还要再问的眼神,像被逼进角落了一样无奈地站定了脚步,叹道,“子亦,别再问了,好吗?” 子亦看着他饱受煎熬的样子很是疑惑,又觉得他叫自己名字似乎叫得很熟悉,但看他这样摆明了不肯多说,也只好忍着不再问了,两人短暂沉默半晌,他忽然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玉哨,上面整齐地开着三个圆孔。“这个给你。”他说着不由分说地递给她。 这玉哨的做工并不精细,大约是出自手工,但看着像是被养过了许多年,浑身散发着温润的荧光。两人素不相识,子亦不愿这么不明不白收他的礼物,况且他看着也是费了很大力气下决心的样子,于是说,“你我初次见面,这玉哨看着又像你心爱之物,我不能收。” 她递回给他,他却没接。 “这玉哨是你...不,其实我是受人...”他换了几个说法均不满意,最后闭了闭眼,涩声说,“我听说你和成扬要成亲了,这个就当作是送你们的贺礼。” 这个由头差强人意,子亦见他实在坚持也不再劝,用手握着玉哨感受了一下温度,不知怎么觉得很是熟悉,好像那本来就该是她的东西。她等着周清言转身继续带着她走出去,他却忽然没了要走的意思,神色隐忍地又说一句,“我听说皇上已经批准成扬调任,那么你也一定是跟他一起走了?” “是,我会和他一起去禺阳。” “禺阳?他想带你一起去禺阳?”他重复一遍,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起来,“那很好,其实哪都很好,只要别留在这就好。” 一面不堪承受的样子不许她追问,一面又自顾自说些意义不清的话,子亦觉得自己的耐心正在一点点消耗,看他终于转过身去继续走,背对着她最后说了一句,“我失礼了,对不起。” 等两人走回成芷的房间,成恪先迎了过来,取笑她一句竟然还会迷路,陆昀辰则坐在成芷床边,只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成扬站在他身后,目光掠过周清言安慰地看着她。成芷早醒过来,安静地听她父亲简短嘱咐几句,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周清言。子亦看见她的眼神才突然想通,上次她看见成芷的变化还以为她是认命地接受,如今看来,她分明是因为对周有情而心甘情愿地收敛。 那么周清言对她呢?子亦看不懂,不再多加猜测。 离开的时候周清言送他们上了马车,她将帘子掀开一点向外看去,看他朝她挥挥手,眼中神情复杂难辨。子亦暗暗握了握从他那得来的那枚玉哨,觉得自己似乎想通了什么,又说不出究竟是什么,只隐隐的梗在喉间,搅得心绪翻涌。 成扬觉察她异常,探身过来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 “是不是...刚才周清言带你回来时和你说了什么?” “不是,他什么都没和我说,”子亦凭直觉知道这是她不能和成扬提起的事情,第一次觉得自己这样轻易被他看穿原来是件危险的事情,“你能别再问了吗,我想静一静。” 他又仔细看了看她就端坐回去,声音依然是温柔的,“好。” ☆、第九章 暗兆(4) 4 “在下陆成扬,初次见面,还请指教。你一定就是子亦了,家父常常和我在信中提起你。” “你是否觉得,成扬有可能就是那人,只是或许碍于什么苦衷不能承认。” “你不必一个人承担。” “成扬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钟情于你,就不忍心看你一个人熬受折磨,想尽可能陪你分担。” “我想和你认真道歉,子亦,小时候是我太任性,有些事情我那时 分卷阅读24 候不明白。” “刚才成芷来找你了?她...都和你说什么了?” “你一定就是子亦吧,我回来找你了。” “你等了他十年,他也记了你十年,你嫁给他,故事正圆满。” “你的心上人,是他?” “难得糊涂,有些事情我想你宁愿不知道。” “其实托我那人也不是不近人情,倘若你今天是和别人私定终身,我兴许都有把握说服他。只有成扬不行。” “别怕。” “我欠你的...可还清了吗...” “我只是以为,那才是最适合你的归宿。” “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也不算是个好人,但为你,我愿意尽可能做到一切。我不会让你受伤,不会让你吃苦,我会用我的余生照顾你,让你过得平安、顺遂。子亦,我在这想认真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你的眼睛,像极了你哥哥。” “子亦,别再问了,好吗?” “那很好,其实哪都很好,只要别留在这就好。” 回到府中后她早早就睡下,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应尘、成芷、霍尘、陆昀辰和周清言的声音在脑中不断响起,后来还看见成扬,他手中握着一把刀,正一刀一刀从左臂上剐下肉来,森然见骨,等血肉堆满了一个瓷碗,他端着它一步一步向她靠近,眼里全是绝望,“还给你,都还给你。我欠你的,可还清了吗?” 她从这噩梦中惊醒,在床上呆坐半晌又喝下半壶花茶才算平复下心绪。他们想让她明白什么?又或者,他们拼命隐瞒着不想让她明白什么?子亦想得头疼也理不清思绪,又想到成扬鲜血淋漓的左臂,心中难受,披上件外衣推门走进院子里想透透气。 夜已经很深了,院子里沉寂一片,子亦挨着岸边坐了一会觉得好受了些,看着湖心皱起波纹的月影发呆。身后忽然有细微响动,她没回头,但这感觉太熟悉,绝不可能认错。她胸口闷塞,还没准备好面对他,只背对着他问了句,“你来做什么。” “我不放心你,回来的时候看你脸色很不好。”成扬说。他站的地方离她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似乎并没有走到她旁边来的打算,她想这样也好,就算没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更加难看。见她没应声,他又接着说道,“我刚刚又去和父亲谈了一次,和他商定好了婚期,就在下个月末。” 这算是个好消息吗?她已想不清楚自己此刻是否该是开心的。子亦仍没有回头,轻声问道,“成扬,你有没有事情瞒着我?” 身后没有回应,她也不想观察他神情再仔细分析,那样太累,她不愿想那么多,“霍尘和我说,他受人之托要娶我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但他也说,有些事我会宁愿不知道,我觉得你应该也是这样想,所以我什么都没有问过,因为我相信你。可是有没有什么事情,是我应该知道的?” 他依然没有出声,只是过了许久缓步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她,紧紧地,半晌一声叹息。她觉得自己算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跟着轻叹一声,转过身去埋进他怀里,无意碰到他左臂时心里一凉,“你方才说,婚期定在下个月末?等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一切就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子亦,你爱我吗?”成扬终于开口,却没有回答她而是突兀地提问,声线颤抖。 “我想是的。”她说。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会是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已经替我想好原因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太害怕会有那样一天。”他把脸埋进她颈窝,呼吸滚烫,“你说的对,等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静静任他抱着,余光里看见远处小孤山的模糊轮廓。这一切,师父是否也一早知情呢?他和成扬都不希望她了解的事,是否她就不该了解呢?之前虽然对禺阳的生活心存期待,其实对郢都多少也有不舍,但此刻,她只想离开。 而离开又能改变什么?子亦只觉得自己很累了,什么都不愿再想。 ☆、第十章 故人(1) 1 半个月又过去,子亦静下心来,已经能说服自己她所有的慌乱不安都只是因为紧张。 婚期将至,陆昀辰仍旧没有任何动作,但待在府里的时间长了起来,常常心不在焉的样子,像是在等什么人。户部尚书的继任人选迟迟没有敲定,皇上发话下来,索性让陆昀辰把成恪推进了朝堂。成恪并不情愿,但若因为入职而一哭二闹又怕再惹陆昀辰生气,也只好就这样干了下去。 成扬已经处理完所有要交接的事情,能日日待在府中陪她,到了晚上,两人又几乎每夜都要划船出去,有时聊天,有时沉默着发呆。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心里会好受一点,但每次又熬过一个破晓,不得不回到府院的时候,她总会有片刻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一般的难过。成扬知道她每夜都睡不安稳,曾劝她不要再这样熬夜,但安神的汤药喝了几服都没效用,整个人渐渐消瘦下去。 回来后她也去山上看过,但去的次数并不算多,因为那里也不再能给她安慰,她尽量不去想应尘隐瞒她的事,每次去只静心在竹林里坐着。她不再许成扬跟着,甚至连接送也不许,她顾不上他会怎样想,毕竟一个人在山中独处的时候对她来说已算难得的清静,就这样得过且过,转眼春天就要过去。 已是春末,山中虽然清凉,但她也还算能受得住。山林绿意盎然,又有山涧淙淙声响环绕,前几日才下过几场大雨,山路有些泥泞难行,子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倒难得心情很好。总算迈进竹院,刚想着打些水来清洗一下,却看见正对面的云亭里负手站着一人,他原本背对着自己,听见身后身响转过身来。 “您是...”她戒备地开口问道。 “霍景浔,”他面目沉肃,上下打量她一眼,“你就是子亦吧。” 霍尘的父亲?“呃,见过霍将军,您怎么会...?” “我同你师父是旧相识,此次来郢都有事要办,顺便就来这看看。” “可是...师父曾在山中设下阵法...您...”就算他的身手比成扬高明许多,也不至于硬闯出来还能毫发无伤,子亦不解地试探问道,心中忽然有了猜测。 “他的阵法,怎么能困得住我。”霍景浔一笑,嘴角满是苦涩。 她看他的表情,就知道她猜对了。应尘,霍尘。原来是他。 “师父去世,你为什么没来送他?”既猜出他的身份,子亦便撇了敬称,不客气地逼问,她想起师父曾和她说不必为他不值,可是那句话无论看过几遍,她仍旧不能就此释怀,“你知不知道,他 分卷阅读25 一直在等你。” “等我?”他一怔,神情犹豫起来,“他...和你说起过我?” “那倒不是,他只是告诉我他在等一个人,我也是刚刚才想到是你。师父曾交给过我一封信,说如果一个月内你来了,就让我把它交给你,但你现在才出现,太晚了。” “...现在那封信,又在何处?” 子亦皱起眉,“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你拖了这么久才肯过来?你方才说你来郢都是有事要办,那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来了?” “你不明白...”霍景浔无力地低下头,退后一步,“你不明白...” 两人僵持着站了一会,子亦眼神紧盯着他不肯放松,他想了又想,终于又开口说道,“我只听延生说他是病逝...你可知道是什么病吗?” “你不知道?”她有些惊讶,但看他神色痛苦又不像是装出来的,“师父说他天生体质如此。” 看他用手扶着棋桌紧紧蹙眉,不知道在想什么,子亦心绪平静下来才忽然觉得,也许他真的有他的不得已。从前她总想着最大不过生死,人都已经不在了,无论什么恩怨都该了结,于是总想不通师父的“不怪”,可如今再想一想,就算他那时回来了,又怎么样?逝者已逝,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 如果师父知道他终于来了,不知道会是怎样反应。 “你从那里过去,能看见延生在那给师父立的牌位,你就在那等我,我回去取信过来。”她说,最后感慨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第十章 故人(2) 2 回到府中后,她径直回房翻出信来就要离开,成扬一路跟着她走到别苑,见她始终不肯看他一眼,终于在她迈出房门的时候叫住了她,“子亦。” 她回过头,他却苦涩一笑没再说下去,“罢了,你走吧。” 眼下她有更要紧的事要办,并没有心思去想他这又是在想什么,这一段时间以来总算能有件事让她暂时分心,子亦摒除杂念,脚步未停地一路返回小孤山。 霍景浔果然一直在泉眼处等着,看她回来,伸手接过信,担心的神情更大过好奇。这封信她并没拆开看过,但看霍景浔脸上表情变了又变,猜测那一定是个他从没想到过的秘密。等他读完,手指颤抖地几乎捏不住那薄薄的几页信纸,子亦便伸手从他手里接过来,重新装进信封里,轻声说,“喝酒吗?” 从前她在这里埋过十几坛芙蓉露,是想着要在山上度过的时间还长,然而看霍景浔双眼通红、瘫坐在碑前的样子,她隐隐担心他一口气就要把她的存货都喝完了,于是主动坐到他旁边和他聊起天来。 “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我觉得你也是很看重师父的,那为什么听说他去世也不立刻来这看看?” “我以为他不愿见我,当时我们分开的时候,他说就算他死了,也不要我过问半句。” “可师父...不像是这样绝情的人,再说他明明在等你啊。” 他没说话,又灌下一大口酒,方才在山中与她初见时的威严庄肃全都不见了,此刻这副样子,就像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子亦狠狠心,又打开一坛酒,想着这东西若真能消愁,就和他一起醉死在这又有何妨。 “我这次回来,其实是有事要找陆昀辰商议,你回去时去和他说一声,就说我晚些时候会去府上找他,眼下,我需要时间先缓一缓。”他看了看她,忽然面露不忍,“那时候,你本应该和霍尘走的,你知道吗?” 子亦本来有些微醺,听他这样说神智瞬间清醒,“你...就是你一定要霍尘过来娶我?” “他告诉你了?不错,是我,但他既然和你说过这些,想必你也该知道你嫁过来只是个名义。” “可他并没有告诉我原因,到现在你也不肯告诉我吗?” “...只要你离开郢都,离开陆成扬,也许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不想她和成扬在一起,她不意外,之前霍尘已经把这个意思透露的很直白了,但离开郢都...子亦不解地皱起眉,但也知道他不可能坦然回答所以什么都没问。有一天,那又是什么时候呢?子亦觉得自己已经能猜到他想去找陆昀辰商议的是什么事了,但她又能插手什么呢。她不再多留,干脆地迈步离开,走出一段到底忍耐不住,又停住脚步背对着他问道,“我师父他知道吗?...这一切?” “知道。”霍景浔犹豫了下才说,“我猜想应尘一定也劝过你吧,既然他对你一向很好,那么你是不是可以试着相信他是真心的为了你好呢?” “成扬不是你最好的选择。” “我只是以为,那才是最适合你的归宿。” 子亦忽然心绪烦乱起来。为什么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是这样?就因为知晓她不了解的真相所以自以为是地觉得有权替她做决定。而又是为什么,她能做的就只有顺从呢?她忽然想起成芷扯着嗓子喊过的那一句“你有什么权利决定我的人生?!”但如今也因为情爱彻底变了样子。而她也会变成她那样吗? 或许在不自觉中,她已经变成了另一个成芷不是吗?曾经因为相信成扬,所以不好奇也不追问的那个自己,多傻啊。事已至此,无论霍景浔究竟要和陆昀辰谈什么、商议的结果又是如何,她都已经不在意了,她只知道,她受够了欺瞒和哄骗。 回府时在别苑里看见成扬,他像是一直在等她回来,一看见她便开口道,“你在山上,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人?” “是,霍景浔将军说他晚些时候会过来找陆昀辰。我想你一定知道他们要谈什么事了?”她说,语气嘲讽。 残阳如血,成扬定定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满眼绝望。这场景似曾相识,她心中冰凉一片不忍再看,只清了清嗓子,试着平静下来。“你走吧。”她说,自己也不知道这三个字里还有她多少真心。 故事正接近尾声,可惜她许久之后才意识到。 ☆、第十章 故人(3) 3 成扬走后,子亦又坐回房脊上沉思,正想着不知道霍景浔究竟什么时候才会过来,忽然听见成恪在下面叫她。“父亲叫你去书房见他,说是有事情要和你谈,”成恪仰着头,试探着又问,“你和成扬...是不是吵架了?” 她沉默着没有回答,径直下来经过他走开了。 陆昀辰原来是要和她聊婚宴的细节,因为她陆府养女的身份,许多流程没办法按着常规办,但她也并不在乎,心不在焉地敲定了几项,忽然记起自己还没告诉陆昀辰霍景浔要来的事,于是把定好的单子先收到一旁,在他自顾自安排座位的时候试探说道,“我今 分卷阅读26 天遇见霍景浔将军了,他说晚些时候会来拜访你。” 陆昀辰动作一顿,“我知道了。成扬已经和我说过。”说完后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下去,子亦想起上一次两人并不算愉快的独处经历,便匆匆应付着把剩下的事项处理完告退离开,可一直走到别苑她才记起自己忘了把那些单子拿回来,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折返去取。 走近时,书房的门半开着,屋内隐隐有谈话声传出,她也不知怎么忽然心思一动,悄悄躲在了窗沿下边,辨出霍景浔的声音。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时候他带着子亦一起去朝胥,说要亲自和你说的,我就信了,结果等他们回来时才知道他是骗我,但我又觉得这件事确实是应该由他亲自跟你说,我、我就同意再给他一些时间,这才一拖再拖。” “所以这就是你们已经开始筹备婚宴的理由?陆昀辰,你别忘了,你一早答应过我什么。” “我并不是想要反悔,只是觉得他实在很不容易。我知道他是真心对子亦好的,你我又何必非要让上一辈的事情影响到他们呢?” “陆昀辰!你也真好意思说出这种话来!陆成扬那小子还算无辜,但你有什么资格劝我成全他们?你难道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当年把子亦交给你抚养并非我情愿,如今你还妄想让她心甘情愿叫你一声爹?许家几十条人命都在天上看着你呢,你也不想想你受不受得起!” 她浑身一震,心中隐隐已经有了可怕猜测。此刻她离真相就这么近,她却忽然不愿再听下去了——到此刻她才觉得,也许师父和成扬都是对的,不知情才是对她最好,但她的脚却生出根来扎进地面,一动也动不了。 “你以为这些年来我有一天好过吗?你以为我受的煎熬算少吗?日日看见她,就是日日都在提醒我曾发生过的事,可当年的事就全是我的过错吗?我不过是替皇上办事,你还想让我怎么样呢?成扬从小离家,一走就是十年,成芷呢,被我嫁给一个比她大了近十岁的人,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可你怎么也不该任由陆成扬阻拦霍尘娶她啊!” “我再说一遍,成扬是真心的,子亦也是,已经过去的恩怨就让它过去不好吗?” “已经过去?”陆昀辰冷笑一声,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没有你当初杀了她全家,你觉得他们还会有半分认识的可能?” 毫无预兆的一场雨倾泻而下,一道又一道电闪携着震耳欲聋的雷声照亮这昏暗天地。 子亦不管不顾地就要闯进去,手腕却被人死死扣住,她看过去,竟是成扬。她此刻已经失去了理智,用尽了浑身力气试图挣开,徒劳地尝试了几次索性张嘴就要大喊,却被成扬迅速用衣袖捂住,但还怕弄疼了她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力气。 屋内陆昀辰还在无力地继续说着,“那,你想怎么办?强行把子亦带走吗?” “没错。无论怎样。我想陆成扬一定也自觉理亏,不然不会拖到没有办法才和我坦白。” “可如果子亦就是不肯答应呢?” “那我就把一切都告诉她。”霍景浔沉声说。 她挣扎得累了,安静下来,任由成扬一把将她横抱起来快步离开。她习惯性地埋进他胸口,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一口咬上他肩头,成扬只是闷哼一声,抱着她走得更快了些,等走到别苑,两人均被大雨淋湿,但她自己知道,她已经满脸是泪。 “我要一个解释。”她说。 ☆、第十章 故人(4) 4 两人走进厢房之后,成扬先简短催她把湿衣服换下来,便去灌了个汤婆,煮起热茶来。子亦受了雨,膝上有些刺痛,但她只强忍着,静静看他端着茶杯走过来,终于有开口的打算。 “你想知道什么。”他问。 “一切。” “如果我和你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能活得更快乐些,你还一定要知道吗?” “事已至此,你觉得我还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和你离开吗?” 成扬叹口气,先从衣袋里摸出个东西来递给她,子亦立刻就认出那应该就是从前他一直带着的那枚玉佩,她先仔细看了一眼,觉得那花纹似曾相识,便又看了一眼,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什么。 “这枚玉佩,是你给我的,我知道你已经不记得了,但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你什么意思?” “子亦,你原本姓许,你父亲是禺阳许寄远,不是宋励。十年前皇上忌惮北方势力,假召你父亲带家眷进京,令我父亲带兵困杀,我那时因机缘巧合救下你,暂时把你藏在后山,走的时候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你便把这个玉佩交给我,说把这个当作信物。” “是你...”她瞪大了眼睛喃喃。 成扬就闭上眼,“是我。” 十年间她梦见过他多少次?梦境里总是盛夏,绿意渲染整片天地,她在树下坐着,站在光晕里面容不清的少年向她伸出手,说“我回来了,我来带你走。”那时听霍尘说明身份,其实她一直没办法说服自己相信,总觉得哪里出了差错,而在成扬刚回来时,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可能,但因为那时候觉得两人实在缺少相识的契因,又知道自己是在他离开后才进府... “可是,你那时不是应该已经离开了吗?” “不过一个日期而已,你究竟是何时入府,难道会有别人留心记录?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才离开,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成扬苦涩一笑,“试想,如果我不走,和你一起在府中长大,而你既知道是我救了你,又怎么可能不疑心呢?” “所以,你一开始就打算彻底让我忘了这件事?” “我那时也还小,怎么想得了这么多,是我父亲和皇上一起编的故事,只说你父亲是有意谋反,于是派兵镇压也是顺理成章,可我救下你却是个意外,但他们左右也担心霍将军一气之下真的反了,于是以你做质,允诺只要霍将军同意削权,等你及笄后便放你回去。” 终于,真相大白,从前她疑心过的如今都有了解释。所以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顾虑重重,后来终于有机会把她推给霍尘,是想着能解脱了吧?可叹他后来因为愧疚还她一命,还被她当作是他深情的证据。 “可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呢?”她细声说,看成扬伸出手来,还没触到她又叹一声收了回去,“我就知道你会连这个也怀疑,可是子亦,我对你,从来真心。” “呵,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就算赎罪了?是不是觉得你好像是在拯救我?”她冷眼看他,“少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当救世主了,从前是我傻,但我如今已经知情,你也不必再费心做戏了吧。” 分卷阅读27 “我没有...” “你算是救过我三次,但既然你父亲杀我全家,你又这样欺骗我感情,我们也就算扯平了。”子亦发觉自己竟然还很平静,不容他分辨地接着问道,“这一切还有谁知道?我师父?” “父亲,皇上,霍将军,霍尘,你师父,”他顿了顿,“还有周清言和成芷。周清言参与了当年的事,成芷则是因为要嫁给他才知道的。” 又一件原来如此的事,她总算理解了成芷后来看她时眼里的同情是从何而来,“还有你。也就是说,我身边的所有人,在一起瞒着我。” “我们都是...” “为我好?”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你觉得我现在好吗?” 成扬就沉默下去,半晌后重新开口,“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与你无关。” “无论你做什么决定,能不能都让我帮你?” 她才刚刚知晓真相,根本想不出一个具体计划,只心烦意乱地随口说道,“如果我说我要杀了陆昀辰呢?” “你不会的。”成扬立刻便回道。 他以为他就这样了解她?子亦听出他语气笃定忽然怒不可遏,用了力气推他出门,“你听好,我们就算一刀两断,不要再来找我。” “你知道,你仍可以选择和我一起走的。”成扬倒退出门,轻声说出一句。 雨声未歇,不远处的湖面被扰乱,拼不全完整月影。她摇摇头,“我从来就没有过选择。”而后重重关门,许久后才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终于深深蹲身下去抽泣起来。 她曾有几次觉得自己孤独一人的时候,像是师父去世,还有那时和成扬分开,但这一次,她是真正的孤独一人。在心痛欲死的短暂的一瞬间,她后悔起不该追究真相,但眼前不是只要清醒过来就可以当作没发生过的梦境,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对的,她从来就没有过选择。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个番外,腐向,不喜欢的盆友们可以跳过,三天后也就是17号再继续更正文~ ☆、第十一章 积雨(1) 1 成扬第一次遇见子亦时,他九岁,她四岁,是那一年的半元节。那天晚上,陆昀辰带着他和成芷成恪一起去江边放灯,正遇上刚刚受召进都的许寄远一家。大人们正在一边寒暄客套,被许夫人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姑娘忽然哭闹起来,原来是因为习俗不同,母亲不许她放河灯。 他站在一边看着她的三个哥哥手忙脚乱地换着花样试图安抚她,想着她受着这么多的宠爱,一定能无忧无虑地长大,于是心底忽然柔软了一片,把自己的河灯递给了她,柔声道,“你不要再哭了,你看,我把这个给你,但你要答应哥哥,一定要留好了,不要放掉好不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过来安静地摆弄了一会,但注意力又很快被街边的小玩意吸引,从她母亲怀中挣脱出来,由几个哥哥领着走了。她离开后,成恪也不安分地扯他的袖子嚷嚷着要去放灯,他退回去,跟成恪一起留下仍在谈话的大人们走开了。这便是两人第一次见面,很难说在他心中留下了什么深刻的印象,但后来回想起来,那时连陆昀辰也不知道皇帝的安排,在江边偶遇的那个晚上应该就是她最后的喜乐。 没过几日,陆昀辰回府后的脸色便难看起来,他自然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却知道大人的事轮不到自己过问,只如常做好自己的事,但成恪因为在课业上偷懒,正撞上陆昀辰心情不佳的时候,便被罚关了禁闭,于是那一日黄昏时他便一个人上街闲逛,没走出多远便发现城中出了事。 整栋宫廷别馆都被禁军围了起来,禁军首领认出他来,摆摆手示意他离开,他心中不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知道自己不该久留,撤出巷口时却忽然注意到一个隐蔽的墙洞,里面似乎有声响传来,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就从缝隙中辨出一张满脸血污的小脸。自上次在江边分别后他并未再见过她,也以为他并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没想到她还能认出自己,带着哭腔叫他,“哥哥...” 他猜是有变故发生,看离墙洞不远处就有几具统一着装的尸体,想也许是家臣死卫拼了命才保下她来,当下也来不及犹豫,抱起她便立刻离开了。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也没想过,只知道怀里的小人身躯温热,能依赖的只有他。 他把她安顿在了自己常去的陆府后山的一处荒地处,又悄悄回府去找了些吃食和衣物过来,小姑娘经受这样大的事故,很快就疲累地睡了过去,他便又回到别馆去,试着理清究竟发生了什么。禁军已经撤走,整座别馆里只有一个活人,正沉默着跪在一个少年的尸体旁,这个人他见过,是侯爷带来的人,那晚在江边时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 “这里...发生了什么?”他走过去,试探着问话。 那人看他一眼,“我记得你,你是王府的长子。” “我也记得你,那日我们在江边见过,只是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侯爷意图不轨,有意谋反,被王爷带兵监斩于此。”他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我该走了,你如果还有疑问,回去问王爷吧。” 这人说完便立刻离开了,步履匆忙慌乱,像在逃避什么,他不解地一直看他远去,想起被他留在后山的那个小姑娘,忽然觉得很难过。他没再停留,就这样返回府里。回去时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皱着一张小脸委屈地抽泣,看见他回来,立刻扑过来紧紧抱住他,闷声说,“我还以为你走了。” 王府后山这处荒地一直无人照料,野草不受拘束地疯长,树木也枝叶繁茂地在盛夏里遮蔽了天日,这样的地方最适合隐藏秘密。他知道自己是应该去找父亲谈谈的,于是拍拍她的背,安抚着说,“我现在还有事情要办,不能一直在这里陪你,但我答应你我一定会回来的,好不好?”说着随手捡起块石头在身旁的树干上刻下一个记号,“你就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知道吗?” 小姑娘点点头,从脖子上解下来一枚玉佩递给他,“我把这个给你,你一定要回来找我。” 他伸手接过,那玉握在手心里是温热的,像是有生命一样。他重重点了点头,“一定。” 他那时正站在命运的岔路口上,可惜他当时并不知道。 ☆、第十一章 积雨(2) 2 迈进书房的时候,他看陆昀辰的脸色似乎很疲惫,但看见他来,还是揉了揉额角撑出一副无事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父亲...许侯爷的事,您知道了吗?” 分卷阅读28 “你方才出门了?”陆昀辰目光陡然一凛,“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情。” “可是我听说,是您带兵...?” “成扬,我一向以为你是个知道分寸的孩子。” “父亲!”他一咬牙,“我从那里救回来一个人。” “你说什么?”陆昀辰神情总算有了变化,惊得站起身来。 “是侯爷的小女儿,前几日你也见过的,我...”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停下来想了想才接着说道,“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能不能,放过她?” 陆昀辰许久没有说话,而后指节轻叩桌面,长叹一声,“成扬,你可知道你卷进了什么。”看他低着头默不作声,又道,“事关重大,我需要去和皇上商议一下,那个孩子现在在何处?” “在后山。” “我知道了,这几日我会派人照顾她,在商定出结果前暂且先让她待在那里吧。至于你,你不许再见她,干脆去陪成恪待着,等事情有了定论我再放你出来。” 他想不通为什么陆昀辰不许他再见她,但看懂了父亲脸上不容辩驳的表情。成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以为他只是也被关了禁闭,竟然还能没心没肺笑得开心,“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哥你竟然也会被父亲罚!快和我说说,你究竟做了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被关禁闭,两日的时光便显得格外漫长。他既疑惑不解,又焦虑不安,心中一直想着在树下等他的那个小姑娘,这两日里下起暴雨,他又担心她会不会还傻傻地待在树下受寒着凉,就算一再安慰自己父亲答允会派人照顾她,还是不能安心。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两日里发生的事情——皇上同意放过她一条性命,以此作为条件要挟许寄远在北方的故交霍景浔将军放权,然后把她交给陆昀辰抚养,等一切风平浪静后再让霍景浔把她接回去——但那晚陆昀辰终于同意放他出去的时候,他什么都顾不上问,只想立刻去看看她,却被父亲拦住。 “成扬,我和皇上商议过了,你不能再留在家里了。” “...父亲?” “我打算把你送到北疆军营去,明日一早上路,我已经让人替你收拾好东西了,你今晚就待在我房里,哪里都不许去。” “父亲!”他不敢置信地问道,“为什么要我走?” “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陆昀辰看着他,眼里分明不舍,“这是唯一的办法。” 陆昀辰是对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难想,但当时他只是怔着,明明还有千万问题要问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回去看她的想法此时也变得无关紧要,他面临巨变,手足无措。从小他一直是父亲的骄傲,全郢都的子弟都不如他,他也明白自己的优秀,一直以为自己会像所有人期望的那样,顺利及冠袭爵,在朝堂上有所建树。但无奈天命安排,他遇到他命中的劫。 临走那一晚他彻夜未眠,天刚破晓时便顺从地跟在父亲身后出发了,陆昀辰一直送他到城关,简单嘱咐了几句后转身要离开时他才算有了点真实感。“父亲,”他叫,声音很轻,来不及分辨就混进清晨的雾气中,“我走了。”陆昀辰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就这样背对着他站着。 这个时辰,成芷和成恪一定还在府中安稳睡着吧?等他们起来后发现自己走了又会是什么反应呢?还有那个小姑娘,不知道她这几日过得怎样,看他一直没有回来,会不会已经把他忘了呢?他又想了想先生和几个朋友,算是细数完牵挂的人,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随行的李将军这时为难地凑过来说道,“王爷,我们已经耽搁了好一会了,您看...” 陆昀辰就咳了一声,点点头,“知道了,你们走吧。”始终没有转过身来再和他说一句话。 他就这样离开,迈出城关时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熹微晨光下,嵌在城墙上的“郢都”两个烫金大字浅浅发光。他那时候想,前路迷茫,也许不得不负约,再没有相见时候。 ☆、第十一章 积雨(3) 3 到达军营后,他被编入霍景浔军下,虽然霍将军知道他还算无辜,不至于刻意为难,但也谈不上照顾,他又是独自离家,年龄尚幼,不出半个月就觉得饱受委屈。这时他已经足够了解情况,也知道自己为什么离开,竟暗暗后悔起来,想着自己当日就不该救下她。 如果他不救她,只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此刻一定依旧过着从前的日子。他在军营并没什么交心的朋友能听他倾诉、帮他分析,这样的想法便愈来愈强烈,每次看到陆昀辰寄来书信提到她都匆匆掠过,不肯细看,但父亲也许觉得因为自己救下她所以会想知道她近况,竟然每次都写得很详细,他就更加心烦意乱。 就这样在练武场上待了五年,他变得沉默寡言,有时血气翻涌上来就不讲道理地和别人打架,但大家都知道他是陆府世子,和他动手总有诸多顾忌,反而更让他心中憋闷。十四岁时,北疆战事迟迟难得安宁,霍景浔点他上了前线,随军行至被洗劫一空的村落附近的荒郊。那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上战场,只有鲜血和刀剑是真实的,他只觉得心中堵塞的东西舒缓了一些,回过神才发现身处之地早已血流成河。 进村落安抚村民情绪时,他注意到了一个正大声哭喊着的小女孩,她身边是她家人的尸体,死状触目惊心。他想到她,几乎是下意识的,于是就站在原地定定看着,不敢接近不敢出声安慰,好像那是自己的过错。直到那一个瞬间他才真正意识到当年的事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迟来的负罪感瞬间淹没了他。 回去后他把胃里的东西吐了个干净大病了一场,再清醒过来发现竟然是霍景浔在照顾他。他脸色和缓了些,看上去是终于对他生出些好感,虽然一字未说,只喂他喝完药就离开了,但他知道这已经不易。 霍景浔离开之后他把陆昀辰寄来的那些信全翻了出来,一封一封仔细看过。 “...你走后我便把她从后山接到府中了,看她高烧不退就找了大夫,却发现原来她患上寒疾。原因我也知道,就是你临走那几天,她一步也不肯离开一棵树,说自己在等人,我没办法,只能叫人给她搭了个棚子,但她还是受了几天雨才落下病症,只能等以后慢慢调理。” “...成芷不太能接受她,但我又必须保证她不能受任何委屈,看在成芷眼里,难免会觉得我存心偏袒,不过也许再过一段日子,两人熟悉起来,情况就会好些吧。成恪倒接受得很快,日日跟在她身后,但我又不希望他和她关系太过亲密,毕竟她身份特殊,和她走得太近对成恪没有半点好处。其实我最想看到的,是他们都能像我一样都 分卷阅读29 和她两不相犯,等时间一到,送她离开,事情才算真正过去。” “...应尘非要收她为徒,其实心里究竟是什么打算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不过是找个借口监视我有没有亏待她罢了。不过她也算多了个去处,省的日日待在府里我看着难受。” ... 那个下午,他把五年来所有的书信全部看过一遍,在脑里一笔一画清晰地勾出她的轮廓来。后来她总说他太轻易就看把她看透,其实是因为她每一个动作他都仔细想过无数遍,自然知道她遇到什么事会有怎样的反应。那之后她在他心里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心中起了变化,但却不能看清。 在他们短暂相处的那个傍晚,她告诉过他,她的生辰正是在她失去她家人那天的三天后。眼下又是一年盛夏,他给陆昀辰写信过去,求他在后山辟出个院子来让她搬出来住。他能做的不多,后来每年精心为她准备礼物时也不觉得自己是在赎罪,只是单纯的想为她做些什么。 他开始频繁地想起她,写过无数封给她的信,但每次写好后半分犹豫都没有就全扔进了火盆。军中时日漫长,他难得养成个喜欢练字的爱好,每日的生活除了出军和写这些寄不出的信,再没有其他事情让他费心。随着霍景浔对他态度缓和,他和霍尘也熟悉起来,当年的事霍尘自然也都知道,但终于有人能聊起心事,他却早习惯把一切都放在心里。 不知怎么,他极少想过自己什么时候能回去,一想到要回去面对她,心中甚至有些害怕。但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他想她一定早就忘了他。 ☆、第十一章 积雨(4) 4 成芷及笄那年,陆昀辰写信告诉了他她出嫁的消息。 “我一直没和你说过,当年因为不想许寄远带来的那队精兵拼死反抗,闹得不可收拾,我答应下了一个条件。许家的那个幕僚极聪明,他看出了我的顾虑于是主动来找我,说他可以把兵符偷出来把兵调开,条件是他要连升三级并封侯调到京城来,还要我等到成芷及笄就把她嫁给他。周清言这个人,心机深不可测,更何况他比成芷大了近十岁,可我当时别无选择,只能认下这个代价。” 周清言。这名字看着熟悉。他立刻就想起八年前那个黄昏,跪在一个少年的尸体旁的那个身影。此时知晓当年的背叛,他也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以他的立场,其实很难去指责他什么,况且他和许家原本不过势力依存,大难临头另寻出路也无可厚非,再说他一直记得他最后匆匆逃开的神色,觉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苦衷。 这几年他时刻记着当年的事,和陆昀辰的关系也越来越陌生,他不确定陆昀辰是否觉察出来又是否猜测得出原因,只仍旧完成任务似的读信回信,装作一切如常。 他也仍旧会通过陆昀辰信中的只字片语去窥视她的生活,想象中应该是安稳顺遂的,但他知道她本该过得更好。她如今的生活,和被父母和三个哥哥宠大的生活一定截然不同,最悲哀的则是她毫无觉察,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她的性子似乎发生大变,不再有他初见时的任性和活泼,他知道自己也不再和从前一样,但也无能为力。 有一天晚上,他梦见她,梦见自己回到郢都,仍是从王府那处废弃坝口进去回到后山,恰好看见她站在那棵树下。梦里应该是个盛夏,一切都和他离开时没有半分差别,只有她面容模糊,但个子变高了些。看见他走过来,她似乎并不吃惊,知晓他身份似的笑着说道,“你回来啦。” 他重重点头,“是,我回来了,我来带你走。” 走去哪?他清醒时从没这样想过,但这梦在他看来就像个指示。梦醒后他才发现枕巾都被眼泪浸湿,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 又过两年,漫长的战事终于接近尾声,派人递传捷报后,一直等到皇上召他回京的圣旨传到军营里他才真切有所感觉。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肯接受事实,当年离开是这样,如今回去也是这样。当天晚上他又一次彻夜难眠,一直担心自己回去会不会打扰到她的生活,但又想着自己可以受过封赏后再回来,于是只抱着回去看一看她的想法上路。 临走前霍景浔找他促膝长谈了一次,大意是当年的事情不能怪罪于他,希望他这次回去和陆昀辰还有她相处时不要旧事重提,又或是太过责怪自己。当年的事他们全都希望就这样瞒着她,他却不觉得这样是真的为了她好,所以真的动过心思想要告诉她真相,没想到竟然被霍景浔一眼看穿,只好不情愿地先答应下来。 回去的路上经过临安,恰好听说朔月的事,他知道她一定喜欢,于是动用私权收了下来,抵达郢都时又是一个盛夏。不知为何,记忆中的郢都似乎永远都是夏天,夏日漫长得像是没有尽头。眼看着离城关越近路越熟悉,他远远望着那两个烫金的大字,转眼十年过。 夜已经很深了,军队便驻扎在城外三里,等着第二日一早再入城面圣。他想着这么晚了也许她已经睡下,但还是忍不住想先回去看上一眼,于是一个人悄悄赶向王府,租了船从坝口进去。虽然辟了个院子,后山的景致还是处处熟悉,他眼光掠过陆昀辰在信中提过的那个水阁,一眼就看见木桥边的那棵树,情不自禁地就走过去。 十年过去,树干上的刻痕却还那么深,他猜她后来也许一遍遍加深过,想她竟然还没完全忘了自己,忽然听见身后一阵风声,于是转过身去,看见一个人急急跑过来站到他眼前,颤声问道,“你是谁?” 他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瞬间冻结,却还要硬逼着自己做出反应。他用尽所有力气笑一笑,退后一步拱手行礼,说道,“在下陆成扬,初次见面,还请指教。”像已在心里排演过千遍万遍。原来十年后两人再见,是这个样子,他曾设想过无数个她的模样,此刻看她,只觉得每一个都是对的。他又说,“你一定就是子亦了,家父常常和我在信中提起你。” 终于叫出她的名字,他心中又是重重一声钝响。她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从前他想不通,此刻他却心甘情愿地放弃答案,什么都觉得不再重要。他其实有冲动,想和她说一句“我回来了。”但看她对他说的话深信不疑,便告诉自己她毕竟还记得自己也就足够了。返回驻地的路上,他忽然改变主意,想要留下。 两人以后又会怎样,他那时并没有想过。 ☆、第十二章 惊雷(1) 1 第二日进城后入宫面圣,皇上自然问起他今后打算,他如实地说想要留下,听见站在一旁的父亲不赞同地“啧”了一声。他佯装不知,又进一步说想先住进王府适应一段时间,皇上神情复杂难辨的听他说完, 分卷阅读30 沉声道,“你想好了?” 他单膝跪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恭顺但坚定地说,“是。” 回府后在那场为他办的接风宴上,他做出一副得体的样子去应付所有人,但心里早已疲惫不堪,把他团团围起来的那些人的心思他不是不知道,但身侧脂粉香气越浓,他越想起她独独清淡。这样的场合,她一定一早就找机会离场,他这样想着无心扫了一眼,果然看见在戏台正对面的书阁二层,她正边吃糕边和成恪聊天。 怕被她发现,他仅看了一眼便把目光移开,恰巧这时周清言走过来有话想和他说的样子,他也总算得了机会能从人群中脱身。周清言似乎有意躲避人群,如果不是他走过来,他其实根本没注意到他也在这,见他来找自己便有些吃惊,“成芷怎么没和你一起来?”他这样问,闭口不提两人上一次的见面。 “她有孕了,但脉象不稳,大夫嘱咐她不宜多走动,怕动了胎气。”他说,神情有些冷漠,但又似乎一向如此,“我听说你打算留在郢都,便想着来劝劝你。” “劝我?皇上都已经答允下来,我想应该没什么不妥。” “但我想皇上的态度一定也不是大力支持的对吧,”看他神情戒备提防起来,周清言不在意地一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还不明白你做这样的选择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而你明白?” “...这十年来,我一直不敢再见她,就算娶了成芷,也从不曾陪她一起回来拜访,因为我不确定自己重新面对她时能控制自己不会失态。当年的事我没有一天忘记过,每一日都要承受煎熬,而如今你想要和她朝夕相处,将要遭受的折磨恐怕不会比我少。你父亲是如何一日一日熬过这十年,我想你多少也有所了解,所以我真心劝你,再仔细想一想。” 周清言说的话他不是没有想过,当下一时语塞,皱眉反问道,“可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他话里有话地答道,“我后来知道,那时是你救下她,便觉得,也许你和我,立场相同。” 这句话的意思他并不是很明白,但看他神色认真,也断了念头追问,而后宴席散场,陆昀辰过来把他叫走,仔细和他讲了他在故事中该扮演的角色,再三叮嘱不能让她起疑。他一一应下,只字未提和周清言的谈话,离开书房时已是深夜。 这个晚上他去找她,两人一起赏月喝酒,聊得很开心。他想这算是个不错的开始,虽然不能承认身份,但总算能真实地感受到她,不再只能全凭想象。回府后的日子就这样平静了好一段时间,他每日进宫上朝,她则常常上山或是在别的地方闲散度日,而后在夜里,两人可以坐在一起聊天,这样的生活于他曾是奢望,所以他总是会觉得不真实。 但他也慢慢意识到,她对他的感情似乎不寻常起来,他警告自己不该再任由事态继续危险发展,却无法自控地离她越来越近。应尘病逝,她把自己关在山上一日一夜,他硬闯上山,便看见她奄奄一息的样子。那时候,他瞬间便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抱她离开,整颗心便要被撕裂般的难受。在这世上她早没别的依靠,从来就只有他。 而等她清醒后,他心中才有迟来的后怕,他怕这一次他没来得及,终究还是失去了她,于是失态抱她,顾不上去想这次又该怎样圆谎编解释。但其实也根本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可解释。那日他接她下山,看她站在他面前,心中分明想好了答案等他承认地步步紧逼,他慌乱过后忽然坦然起来。 这一生,就这么短,他已和她分开十年,剩下的每一秒都经不起浪费。十年前初次见她时怎么能想得到两人的今天?从十四岁起他就再没有一天后悔过救下她,也一早认清自己的宿命,这一生他注定为她而活,这感情远比情爱复杂得多,也深刻得多。 他紧紧抱住她,至少还能有这一刻。 ☆、第十二章 惊雷(2) 2 在一起之后两人相处起来其实并无太大区别,知道她也没有让陆昀辰知情的意思他不意外,但还是松了口气。 倒是成恪的心思出乎他意料,若有所思地想如果自己不回来,也许她跟着他也能过得不错。但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否决,因为他太清楚地知道陆昀辰绝不会同意。可陆昀辰到底会如何安排她的婚事呢?没等他思索几天,答案便登门拜访。 那一日起早出门,看见霍尘就倚着墙在门口等着,他还以为是自己幻觉,等他讲明来意,他立刻明白原来这就是霍景浔想出的“由头”,名正言顺。他曾和霍尘详细讲过那个坝口和相识过程,此刻听他说冒用身份,忍不住苦涩一笑,“你倒懂得该怎样说服人。” “我和她说明日再去和王爷仔细商议,给她留了一日时间考虑还有和意中人告别——父亲和我倒没想过她有了意中人的状况,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打算先把她带走再说。你在府里住的日子也不短了,可听她提起过那人是谁吗?” 他沉默着没有回答,霍尘就以为这代表否认,接着又说道,“父亲听说你打算留在郢都并不很赞成,因为他觉得你和你父亲不一样,不想你再在这里虚伪着活得辛苦,不过我倒觉得,等子亦离开,旧事就算尘埃落定,所有人都能渐渐释然,活得反倒能轻松些。” 当初想告诉她所有真相的天真想法,他早已放弃,如今他也觉得让她什么都不知道是在保护她,或者更自私一点说,其实他是害怕她知道一切后,又会怎样看他。他害怕这样的万一,所以一直以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自己在不注意间露了破绽。负罪感时时在阴影里监视着他,让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再三斟酌字句。 他如今才理解当时周清言话里的意思,于是忍不住赞同霍尘的想法。他不是和他父亲霍景浔一样都希望她永不知道真相吗?那么与其每日像这样提心吊胆地担心,还不如让她去过真正安稳的生活,毕竟如果他不回来,这本就该是她的归宿。他就这样说服自己,明明看她失望受伤的眼神自己心里也心如刀割,但还是维持漠然的脸色。 他听见自己说,“你等了他十年,他也记了你十年,你嫁给他,故事正圆满。”天知道他有多向往这样的圆满。 第二日,她和陆昀辰不欢而散之后,霍尘板着一张脸来找他,开口就是一句,“她的意中人就是你?!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 “...我没想拦你,所以觉得没有说的必要。” “成扬,我问你,你对她可是真心?” “...是。” “你!你明知道——你怎么能——” “我说了,我没想拦你,所以你不必反应这么激烈。都结束了。” 分卷阅读31 霍尘恼火地看他半晌,重重叹了一口气。 “我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告诉父亲的,你放心。”霍尘说完也不理会他感激地看他一眼,一甩衣袖转身走了。 再然后,听说她改变想法答应下来,他细数两人相处时间还不到半年,心中有千万不舍,但又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只是无法承受再见她一面。却没想到变故突生,看见那支箭向她飞去的时候,他根本什么都来不及想便挡在她前面,竟然没觉得多痛,反而分心懊悔刚刚竟忍不住去安慰她。 如果自己死在这,一条命能不能还清所有亏欠她的?如果侥幸活下来,又该怎么向她合理解释舍命救她的行为呢?临到生死关头他才觉得什么都不再重要,什么身世家仇,什么真相苦衷,都比不上十年前初见时她天真无忧的笑。他一直记到现在。 在黑暗中昏睡的时候,他想起他曾做过的那个梦,他对她说,“我回来了,我来带你走。”他一直把这当成一种指示,但也许“我回来了”这句话永远不再有机会对她说出口,但后半句却仍有实现的可能。霍景浔不是想着让她离开郢都就能淡化真相吗?那他为什么不亲自试一试呢? 于是清醒后他丢了所有顾忌,和霍尘说自己会亲自向霍景浔说明,让他不要再插手,然后向陆昀辰和盘托出,求他答允。陆昀辰意料之中地震怒,罚他跪在祠堂思过,到第四日时才折返,整个人看上去苍老了不少,沙哑着嗓子问他,“成扬,你真的想好了吗?” “是。” “离家这么久,你的性子变了不少,但骨子里这点倔气却分毫不少。我知道我再说什么也是徒劳,罢了,你起来吧。”他闭了闭眼,“只是霍景浔...” “我已经和霍尘说过了,过几日我会带着子亦和他一起回去,亲自去和霍将军说明。” “好...”陆昀辰点点头,而后神情疲惫地看着他,好像他还是小时候那个陆府的骄傲,“对于你和成芷,我一直心存愧疚,尤其是你,总觉得我自己的罪孽都报应给了你们两个。成扬,如果当年我有选择,我一定...” 一定怎样,他却没有说完,他也不再等,径直转身离开。门外月色柔和如水,他匆匆赶去找她,心底却冰凉一片——当年他们所有人,谁又曾有过选择。 ☆、第十二章 惊雷(3) 3 离开郢都远行的这段日子是他和她难得的好时光,他终于短暂地卸下所有重负,能允许自己有如此放纵的时刻,但离朝胥越近他越不安,第一次对将要面对的事情毫无把握。后来听她说愿意和他一起走,又说想去禺阳看看,他便下定决心去请求霍尘帮他再拖一拖。原本他带她来就是想亲自向霍景浔解释,但他却忽然否定起自己从前的干脆,变得犹豫不决起来——他们像这样开心的日子实在太少了。 和霍尘告别后,两人继续向北,在禺阳许府旧址,他向她求婚。这个地方是他特意费了些周折保存下来的,看她还觉得熟悉他心里也有感慨,然后,“如果你们已经魂归故里的话,”他暗暗想着,“许家魂灵在上,我,陆成扬,今天恳请你们允许子亦嫁给我。也许你们还不能原谅我父亲,但我会带她走,远离这一切,这一生都不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她答应了。其实同她相处的时候,他的每一个请求都是带着忐忑提出的,比如要她离开郢都,比如要她嫁给他,但她都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下来,更让他再三觉得自己何德何能。他们两个人,似乎一直是由他控制着发展,从前他做错过一次,于是更怕自己哪一天就会辜负。 回去之后,陆昀辰听说他并没和霍景浔谈过,便怎么也不肯同意他悄悄地带她走,说就算自己没办法也没立场阻拦,但一定先要霍景浔知情,他仍然犹豫,就这样僵持着直到那日他们一起去探望成芷,她看着看着忽然转过身来和他说“以后”。 那时他才第一次幻想两人那么久的以后,从前他不敢想,一直以为两人有的只是今天、明天,这个月、下个月,但也已经足够知足,直到那一刻,他不想再拖,反正迟早都要面对,他想尽可能早一天地给她所有她想要的东西。他还吃惊于她印象中的三个哥哥,一个妹妹,以及禺阳的旧宅,想着果然记忆只能模糊,不会消失,但这点不安很快被他深深地埋了起来——他此刻有更急迫的事要做。 因为怕自己好不容易下的决心会随时间消逝,于是他甚至等不及从侯爷府离开就匆匆给霍景浔写了一封信,他知道他收到信后即刻就会赶来,于是剩下的每一天他都过得格外珍惜,但从侯爷府回来后,她却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他问过她几次她都一直不肯说。她从没有隐瞒过他什么,他几乎立刻凭直觉猜出或许是周清言说了什么。他知道成芷对她不算友好,所以一直小心提防她会不会有意透露,却反而疏忽了周清言,他想起周清言曾亲口和他说过他担心自己如果见到她会控制不住失态,这担心果然不无道理。 她日日睡不安宁,他都知道,但还要做出不知情的样子旁观,生怕她起疑更多。如今最好的结果,是霍景浔理解他的苦衷,允许他带她离开,然后任时光消解她所有的疑心和困惑,这是他想拥有圆满结局的唯一途径,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最担心的事趋于发生,而他就只能静静等着,有时候看她困在想不通的细节里,倔强地推开他不要他过问,他就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失去她,但他又想不出该做什么才能改变现状,就只一日一日呆呆待在她周围,绝望地倒数计时。他心中还有最后一丝期待,也许终有一日风平浪静,他会带她远远离开。 那一日她自己上山,没过多久竟又折返,匆匆从房里翻出什么东西来又急着要走。他想着也许她是在山上遇见了什么人,但他也只能凭空猜测——她已经很久没有告诉过他什么了,眼下这一件事似乎也根本不打算和他提起。就在那一刻他被心中汹涌的预感吞没,下意识叫住了她,然后看她回头,眼神却如此陌生,他就摇摇头,声音充满苦涩,“罢了,你走吧。” 她离开得毫不犹豫,因为她从不知道他所有的迟疑和纠结。她不知道她等了十年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残忍的事实,她不知道他曾对她满心怨悔,她不知道所有人一早编好了一个故事等她一步步按计划经过,她不知道十年来她一直梗在所有人心里。总是毫不知情的人活得最自在,而像他这样知晓一切,也不是不能忍受着煎熬活下去,最难过的应该是此刻的她,站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大概猜得出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但已经没有退路可逃避。 他看她背影消失,已无法再说服自己心存幻想。他 分卷阅读32 知道,他帮不了。 ☆、第十二章 惊雷(4) 4 从侯爷府回来后,他见她状态有异却什么都不肯和自己说,便去找过周清言,那时他神情似早有预料,“你来了。” “你是不是和她说了什么?回去以后,她看着有些不对劲。” “...我提起了她哥哥,告诉她说我从前是她父亲府中的幕僚,把她哥哥的遗物还给了她。就这样。”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 “当时看见她,我就没办法...”他垂下头去,嗓音干涩,“我一早就告诉过你,我承受不了。” 他看着他那副无力的样子,只觉得什么都再问不出口,不愿去想周清言关于她过去的家人的那些破碎的细节,能被她拼成什么样子。但似乎已经无处可躲了,他最担心的事,也许终究还是要发生。他又想起自己刚回来时周清言和他说过的那番话,那时周清言还不知道他和她会有今天的发展,他也不知道他和许家的牵扯,但他就那样笃定地说他们立场相同,而他直到此刻才觉得他们果然立场相同。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选择留下呢?他又一次忍不住设想。如果他们只是简单相识,她如今是不是能过得更好?这个问题他已经反复问过自己很多遍,尤其是霍尘来郢都那段时间,但从一开始决定送她离开,到后来决定待在她身边,他始终得不出一个答案,又或者,是他太害怕得出一个答案。而今,他第一次开始后悔当初的选择。 既然会后悔,那就代表自己是选错了吧。 最后那一夜,他把她从书房外强行带走,心底如嵌了铅块般沉重。他们之间那个沉重的秘密终于□□着摊开,他心中一丝释然也无,只觉得脚下这条路太短,因为他知道等他走到尽头就不得不开口解释。其实有什么可解释的呢?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无辜。 她说,“是你...” 他就闭上眼,“是我。” 十年。她等的人,此刻才回来,但不会带她走也没能满足她从前的所有期待,带来的只有血淋淋的真相。 有多少次他在心底默默幻想过与她相认的情景?一边知道这样的一天只会演变成灾难,一边却无可自拔地沉迷,一遍又一遍。此刻不是他想过的与她相认的情景,但却是唯一可能的、他一直试图逃避的相认。她心中所想他却无从猜测,直到听她开口,怀疑起自己对她的情意。 她这样想,很难说他感到意外,但她接下来说的话却字字戳心,“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就算赎罪了?是不是觉得你好像是在拯救我?少自欺欺人地把自己当救世主了,从前是我傻,但我如今已经知情,你也不必再费心做戏了吧。” 她恨他,她说这段话时的眼神看得他心底冰凉。这些年在军营的历练并不是一无所获,至少让他看开了许多事,比如和父亲、成芷成恪的疏离,他虽然有些遗憾但并不难过,甚至觉得已经没什么能伤害到自己,只有她。 但他没想过会真的是她。 噩梦成真的此时此刻,他分神想起霍景浔抵达的前一天,他和她躺在间月江上的小舟里,她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就没有说话安静地半抱着她,看满天星辰和河岸灯火。从前他觉得她只有他,其实他又何尝不是一样,也只有她,而在那一刻,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的真切。 他愿意付出一切只要能重得那一晚的安宁,但他又真正拥有过什么呢? 他带着最后的不舍乞求她跟他离开,她却说她从来就没有过选择,然后毫不留恋地将他关在门外,他也再不能做什么,转身要走,身前大雨喧嚣天地,一如十年前他离开后那样。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还是忍不住去想他们本来有机会拥有的未来,事到如今,“离开后一切都会变好”的想法再没办法证实,却梦幻般的可信。 他深深看一眼湖前的那棵树,忍不住眼眶泛红——这就是两人最后的结局,可惜那一句“我回来了,我来带你走”,最后也没有机会说出口。 ☆、第十三章 结契(1) 1 被寻凝试探着唤醒,子亦从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境中抽身离开。那并不算是一个噩梦,只是真实得可怕,刚醒过来时她甚至分辨不清现实,还以为睁开眼不过又是寻常的一天,但她一醒来,寻凝便告诉她说霍景浔正在外面等她,她听到那个名字,整颗心就倏地坠落下去。 她此刻谁都不想见,霍景浔来找她她也大概猜得到缘由,于是尤其不愿见他,可是她却根本无处可躲。她起身一言不发地简单洗漱,然后打开门让他进来,寻凝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觉察得到内情复杂,自觉地退出去将门关上。 “我听成扬说,你已经都知道了。”霍景浔开门见山地说,脸上并无丝毫惊慌焦急,这样的镇定反倒让她也平定了些。 “是,昨晚你和陆昀辰谈话,我听到了。” “我很抱歉,我并不想让你在这样的情况下知情。” “不必,那只是个巧合,况且,至少我总算有机会知情。” “...你是在怨怪你师父吗?” 她看他一眼,沉默着低下头,“也许。” 她以为霍景浔又会说出那句她已经不堪忍受的“他也是为了你好”,但他却没有,只是叹了口气,问起她接下来的打算,她却顾不上回答,反而忍不住追问道,“你就不打算替他解释什么吗?那时在山上,你不是还曾劝过我,要我相信他吗?” 他顿一顿,分明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个,但随即沉声说道,“不让你知道真相——至少在你离开之前瞒着你——是我们一致达成的共识,毕竟你作为一个用来胁迫我的筹码,非要留在陆昀辰府里不可,所以你师父没有选择告诉你一切,不仅是因为他觉得那样对你更好,也因为他不能。他是真的关心你,子亦,他留给我的信中也提到了你,所以我那时看过之后,就想让你能真的了解这一点。但现在,你知道得太过突然,一定心绪杂乱,难免不愿多费心思去想你师父的立场,所以我自然也不会再逼你了解或承认什么。” “...他怎么想,现在也已经不重要了。”她说,鼻腔忽然一酸。 认识霍景浔才不过两天时间,但知道了他的身份,她对他难免生出些信任,子亦其实真的很想找个人仔细聊聊她知道真相后的心情,但看着霍景浔,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出她还在顾虑什么,始终没有办法开口,他未必不能体会她此刻心情,温和又道,“我昨晚和陆昀辰商议出的结果,是他答应不再插手,而如今既然你已知道一切,我不信陆成扬还想着能说服我什么,这样就不再有人会阻止我带你离开。我们走后,陆昀辰自会放出消 分卷阅读33 息去,说你病重卧床,推迟婚期,然后或许再过一两个月就说你病入膏肓,不幸夭亡,而你则会有一个新身份,在朝胥拥有新的生活。” 听到“婚期”两个字时她浑身一震,像刚刚记起似的。成扬。他们离那个虚假但精致的结局曾那么近。 “所以...你给我的建议,就是当成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离开?” “你已经知道了一切,难道还打算留下吗?”霍景浔了然看她一眼,“我知道像‘离开才是对你最好的选择’这样的话,你也已经不愿再听了,但我还是不得不劝你一句,无论你怎样打算,留下都一定不是个好主意。” “你不会的。”成扬的脸忽然在眼前一闪而过。 “我只知道,我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她忽然血气上涌,心绪烦乱地拔高了声音,情绪随之瞬间崩溃,捂住脸蜷起身子,“如果我就这样顺从地离开,他们所有人就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过他们的生活,而这又是凭什么?” 霍景浔重重叹口气,半蹲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说道,“你刚刚得知真相,还不能冷静下来仔细去想,其实当年的事追究起来,甚至不是陆昀辰的过错,但每个人都在自责愧疚中煎熬这十年,又何尝不算是受过惩罚了呢?”见她一动未动,充耳不闻的样子,停顿一下接着又说,“你既还没想通,我也不再多说什么,等你真的有了什么想法,可以随时来找我。我还会在陆府住上一段日子,你不必急着做决定。” 他说完便离开了,一直在附近候着的寻凝等他走后便紧跟着推门进来,看她埋头不语的样子担心地问了一句怎么了,迟迟得不到回答便要起身,子亦还有残存理智猜测出她打算去找成扬,便伸手握住她手腕,声音微不可闻,“别去。” 寻凝一怔,而后反握住她的手,安静地陪她坐着,她疲惫地闭着眼,又想起清醒前的那个梦。 ☆、第十三章 结契(2) 2 接下来的三天里,子亦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打定主意谁也不见,试图理出个思绪,但却只是变得越来越烦躁,一个接一个地把她所有的茶杯都摔碎了。虽然从未确认过,她总是觉得成扬夜夜都站在院子里,于是根本睡不安稳,轻易就能被风声惊醒,整个人明显迅速消瘦下去。寻凝不知道内情,看她始终不肯说一个字也不再追问,只默默地清扫碎片,然后重新带回一套新的瓷杯静静摆在桌子上。 第三日晚上,成恪过来找她,不顾寻凝的阻拦就要硬闯,等他已经走到门前时,子亦听见他焦急的声音从门外清晰传来,“你别拦着我了,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找她——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一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指的一定不会是这件事——毕竟陆昀辰尽了全部心力去避免他与这桩旧事有丝毫牵扯——便打算不去理会,下一秒脑内却炸开一道惊雷。她在片刻间做了决定,来不及再多想些细节便匆忙几步奔至门口打开门,尽可能平静下来对着仍在与寻凝纠缠的成恪说,“你进来吧。” 门外的两人均是一愣,而后成恪得意地看一眼寻凝便走了进来,关上门后,表情却渐渐认真起来,“我知道这几日有事发生,但你一直把自己关着,我也无法知道内情,直到刚才我终于忍不住去找成扬问他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他竟然告诉我婚约可能要取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他反悔了,又或者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她深吸一口气,紧盯着他的眼睛,“成恪,我想你帮我一个忙。” “可你还没回...呃,当然可以,你要我帮你什么?” “同我成亲。” 房间内的空气一时凝固,似乎又回到了上一次两人之间时间静止的那个夜晚。成恪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终于能发出声音来,“可、可是,成扬他——” “你不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吗,你刚才说的没错,成扬他确实做了我无法原谅的事,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但现在关于我要嫁进陆府的流言已经传开,如果直接取消婚约一定对我名声有损,免不了要遭人议论,而既然知道具体的人不多,我想,或许你替他娶我算是个不错的办法。所以,你肯不肯帮我?” “...子亦,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简直——” “这不是一时冲动,我已经想的很明白了。” “可成扬他、他知道吗?” “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他无关。” “我还是不明白...”成恪皱起眉,不自觉用手扶住桌角,“你们之间究竟出了什么事?” 子亦感觉得到自己的决心和耐心正在一起慢慢消耗,干脆逼近他一步,“关于你的一切疑问,我日后自然会向你解释,现在我只问你,你到底肯不肯娶我?” 他静静与她对视,而后苦涩笑了一声,“你明知道我不会拒绝你的。” 她舒出一口气退后,“多谢。” “不客气?”成恪仍看着她,轻声道,“我从没想过我和你竟会有这样定下婚约的一天。” 目的既已达成,她不急着催他离开,也不想再多说什么,看成恪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沉默半晌后又开口说道,“这几天成扬状态非常不好,整个人看着憔悴不堪。你说你想得清楚,说你和他再无关系,但我看他那副样子倒觉得或许另有隐情,现在我又答应你要娶...帮你,就免不了有些担心——我希望你能再仔细想一想,子亦,是不是真的无可挽回了?”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后果,”子亦看着他,语气因为不耐而有些冰冷,“我不清楚的,是你还有什么可犹豫,你不是说你一直喜欢我吗?” “我只是担心,我骤然拥有的,也能瞬间就失去。”成恪终于移开视线,偏过头去低声说,“明日等父亲回来后我就去求他,你放心。” 方才那句话刚一说出口她自己都觉得过分,听他这样说心里难免不忍,但她又立刻逼迫自己狠下心,“他不会轻易就答应的。” “上次成扬为你跪了三天,就算这次换我要多跪几天,又有什么做不到的呢。”他说这句话时背对着她,看不见表情,直到他迈步离开,从外面把门关上的时候,才终于转过身来简短看她一眼,她却莫名心虚,低下头去躲避他眼神。 关门一声轻响过后,房间内重归寂静,就像他从没有来过一样。 ☆、第十三章 结契(3) 3 第二日一早子亦便去找了霍景浔,告诉他自己打算嫁给成恪,他听完后眯着眼沉默了半晌,轻声说了句,“你就这么不甘心。” “...陆昀辰是一定不肯答应的,所以我还想请您帮帮我。”她假装没有听见 分卷阅读34 ,扬起头又说。 “我可以帮你,但我必须多问一句,日后你打算如何脱身呢?” “我...并没想过要离开。等我嫁给成恪之后,我会告诉陆昀辰我知道了一切,然后继续留在这里,他们的余生就会因为日日要面对我而不得安宁。”这一番谎话她说得有些心虚,但对于自己的真实打算,她不敢确定他是否能了解,又是否会同意支持,于是小心地斟酌字眼,不让他知道她真正想法,但又足够让他放下心来放弃带自己一起离开。 “你这样想?...已经决定了吗?” “我昨晚已经哄骗成恪答应下来,但我担心陆昀辰不会轻易就肯答应,所以才来找您帮忙。” “我知道了,我会帮你和他谈谈的。”霍景浔点点头,见她急着想就此告辞离开,又紧添一句,“只是还有一件事——依你的打算,也许他们是不会好过,但你也会一辈子被困在陆府,像这样以自己为代价,你真的觉得值得吗?” 她一怔,一时间无法回答,停了所有动作就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但霍景浔似乎也并不是执着地非要她给一个答案,看她这样,叹口气便让她走了。她陷入沉思,下意识地逃离,回过神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停在小孤山山脚。上一次来这里不过才是几天前的事,想起来却那么遥远,远到一切都已经改变。子亦径直穿过山林,在泉眼旁的牌位前站定。 就算听霍景浔说了那么多,对应尘,她心情仍然复杂。她不知道如果师父知道她心中真正所想会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想和他提起她真正打算。她新挖出来一坛酒,向地上洒了一半,而后自己抿了一口,将剩下的也全洒了出去,又沉默着退了出去。 既然来了,她也不急着回去,山中的宁静对她来说实在难得,她终于能撇开一切安稳睡上一觉,赶回府时天色都昏暗。刚一踏进房门,寻凝便迎上来告诉她说方才陆昀辰和成恪在书房吵了起来,陆昀辰震怒,当即把成恪关了起来。她自然明白其中缘由,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只是刚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竟看见成恪笑嘻嘻地推门走进来。 “陆昀辰不是罚了你关禁闭吗?”她诧异问道。 “霍将军去找父亲谈话了,他一时半会也不会注意到我已经偷溜出来,”他看着竟然很是得意的样子,笑容也是无忧无虑的,“我猜他们谈的内容一定和我们有关,就是不知道霍将军他的态度究竟如何。” 那样短暂的片刻里,时光似乎发生倒退,这不过又是一个他来找她闲谈的晚上。子亦看着他的笑容有些恍惚,刚要说些什么,门却又一次被推开,她看过去,全身瞬间僵硬——成扬。 看见成恪也在,成扬稍有些吃惊,但很快调整表情,又恢复成一贯的沉稳,先开口对成恪说道,“我想和子亦单独聊聊,可以吗?”眼神却看着她。成恪说的没错,他果然憔悴了不少,眼里猩红的血丝也许代表着他也度过了几个难熬的夜,她心中翻江倒海,迅速回避与他对视,不知该作何反应,成恪则把她的犹豫理解成了拒绝,坚定沉声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 “成恪,你不明白。” “我确实不清楚你们之间的事,但如今她就要成为我的妻子,无论你想和她说什么,我想都不该瞒着我。” 这句话一定伤到他,子亦忍不住抬起头,看成扬霎时沉默,脸色更苍白了些,却始终看着她。她深深吸一口气,看向成恪,不忍道,“你先出去吧。”成恪一怔,然后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愣了许久也没说出半个字来,她知道,自己这句话,也伤到了他。 三个人各怀心事地沉默着站了一会,直到成恪终于打破这寂静,只轻声说了一个字,“好。” ☆、第十三章 结契(4 ) 4 做决定的时候,子亦就知道成扬一定会来找自己,但要和他谈什么,怎么谈,她始终没能想出一个正确答案。如果说对应尘的感情复杂难辨,对成扬的感情反倒是清晰的,只是她对他的恨是真的,但对他的思念也是真的,于是她反倒宁愿自己看不清这一点。 “...为什么这么做?难道就只因为你觉得成恪是陆昀辰的软肋?”成恪刚一离开,成扬便直接问道。 “我想怎么做,和你没有关系。” “可这总和成恪有关系吧?你就完全不在乎这将对他造成的伤害吗?他毕竟是无辜的。” “你来找我,就是替他不值是吗?”她眼神冰冷,整颗心却紧紧绞在一起,“成扬,你觉得我这样,就算过分了是吗?” “...我知道你遭受重创,心里难过不甘需要发泄,可你这样做,又真的会开心吗?” “我说了这和你没有关系!”她骤然崩溃大喊出声,成扬就几步上前紧紧抱住她,她便一瞬间失了所有气力,根本不能也不想挣开,“凭什么...” 在内心的最深处,她知道霍景浔说的是对的,当年的事不是任何人的过错,唯一可怪罪的人只有皇上,可就算认清这一点,她又能做什么。但成恪却不同。她何尝不知道他无辜,但又凭什么只有他可以清清白白地抽身事外,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无辜?凭什么所有人在往事中煎熬的时候,成恪就能毫不知情?凭什么成扬的离家和成芷的姻缘都让陆昀辰心怀愧疚,成恪就能毫不知情?凭什么她遭真相折磨至此,成恪就能毫不知情? 她总算找回些理智,怕成扬猜出她真正企图没再继续说下去,但身体还是动弹不得,仍靠在他带着熟悉温度的怀里,不觉有些恍惚,“知道真相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的开端,是婚宴第二天,我带着你上山去见师父,他心情很好地和你喝酒,嘱咐你要好好照顾我。然后,你没有带我离开郢都,也没有另建府邸,我们就一直住在府里,还是会一起偷偷溜出去夜游,也会坐在屋脊上彻夜聊天,一切都没有变,再然后,几十年也就这样过去。” 成扬一动未动,静静听她接着又说,“我曾幻想过这样的一生,可惜不再有机会。”说完从他怀里抽身,他没有阻拦。 “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他问,却更像是个陈述句。她摇摇头。他又说,“既然你已经和霍景浔谈过,我想他一定同意帮你说服陆昀辰了,那么也许最迟后天他就会妥协。事已至此,我不能再劝你些什么,甚至我根本也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打算,只希望你千万照顾好自己。你父母,你师父,都一定希望看到你能过得平安。” 她浑身一震,轻声道,“他们究竟会怎么想,也没有人会知道了。” 立夏已过,别苑里已有虫鸣喧嚣的前兆,两人静静听着,沉默对视。她想起两人第一次聊天的 分卷阅读35 那个夜晚,轻舟,明月,她被气氛撩动,对未来交集隐隐有所期待,到后来意识到自己受他吸引,还以为是命运安排。但最一开始命运的交集却那样难以忽视,正如那日她偷听到的谈话,霍景浔对陆昀辰说,“如果没有你当初杀了她全家,你觉得他们还会有半分认识的可能?”残酷,却真实。 “也许我当初不该选择冒险留下的。”成扬说,嗓音有些沙哑。 “也许你确实不该。”她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 “等陆昀辰松口同意就走。反正你是宁愿我不去参加婚宴的不是吗。” “...也好。” 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话。子亦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忽然涌起一股冲动,想扑进他怀里,想和他说自己后悔了,想趁今夜就远远离开,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他们两个。成扬再一次看穿了她,几乎是恳求着说,“我仍然可以带你离开,什么人也不必去管,只要你点头。还来得及,子亦,还来得及。” 跟他走,那会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结局。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也同样清楚地知道她不能——这一道旧事留下的疤痕横亘在两人之间,早形成无法逾越的横沟。她知道成扬就未必看不清这一点,像这样一再反复问她,也不过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她只能无声拒绝,生怕一发出声音就会暴露。这一生,也再不会有比此刻更艰难的时刻。 ☆、第十四章 红烛(1) 1 成恪在祠堂里仅跪了一夜,第二日陆昀辰便把他放了出来。子亦知道霍景浔不会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一切的事,于是也并不关心他究竟是如何向陆昀辰解释自己这个毫无预兆的决定的,只是有些意外于陆昀辰压根没有找她亲自对峙的念头,哪怕两人在府院里几次擦肩而过,他从没有叫住过她,想来就算他再重视成恪,还是敌不过心里的亏欠感。子亦看他一夜间似乎苍老了许多,心里有些得偿所愿的快意。 她又去找过霍景浔一次,但既不是好奇他们谈话的内容,也不是关心他离开日期,只是觉得自己该去找他,直到在他对面坐下之后才觉得无话可说,有些尴尬地听他先开口道,“虽然知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但一想到你要嫁进陆府我还是有些不舒服,毕竟是我没有照顾好你,觉得很对不起你父亲。我就不留下参加婚宴了,等成扬处理完剩下的事就和他一起离开。” “您不要这样说,您已经...帮了我许多了。” “我倒觉得我这样帮你,或许反而会害了你。”他叹口气,“如果你还向我隐瞒了其他打算,至少答应我,做决定前一定再仔细想一想。十几个人拼出命来才保住了你,不要白白辜负了。” 她被揭穿心中所想,心虚地低下头去,“好,我答应你。” 之前为她和成扬婚宴筹备的一应事宜都无须改动,甚至连日期也没有变,只等喜帖赶制出来就算万事俱全。她尽量不许自己去回想当时认真筹备过一遍的心情,也不再上山,每日一遍又一遍地设想计划中的细节,自己和自己排演。成扬没有再来找过她,就连他确定下离开日期的消息还是成恪告诉她的,她想这样也好,毕竟她无法确定如果再见他自己还会不会忍不住动摇。 这几日成恪每天回来后都会来找她,子亦知道他感觉得到事态的异常,但他什么都没问过,只故作轻松地和她说些无关紧要的事,又或者只是安静地陪她坐着,她也只当一切如常,深深埋藏起之前曾有过的那些不忍,一日一日冷静倒数。 和成恪聊天的时候,两人默契地谁都没有提起过成扬,直到成扬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成恪来找她时忍不住问了她一句,“成扬和霍将军明天一早就要离开,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送送他们?” “我今日已去找过霍将军道别,就算明日不去送他他也不会怪我的,至于成扬,就算了吧。” “...可是他这次离开,很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 “你为什么这么希望我去送他?你难道不应该希望他和我再无交集吗?” “子亦,虽然我确实不知道你和他分开的原因,但有些事情或许我看得比你更清楚,”他苦笑一下,“我知道你还放不下他。” “我没有...” “别急着否认,”他极难得打断了她,接着说道,“你不必对我隐瞒什么的,我根本没资格对你生气或者指责你,毕竟我只是,帮你的忙不是吗?” “...那你这又是何必。”她不愿再谈,只淡淡地说。 “可能我就是,执迷不悟吧。”他也不再问,静静离开了。 成恪走后,子亦坐在微微支开的窗前,怔神许久。上一次和成扬见面时明明对分别有所预感,但真的到了最后一天还是难免遗憾,她反复告诉自己,不去和他告别是正确的,心中却慌乱难平——她知道,等成扬离开,一切就彻底无可挽回,她只能沿着自己选的路走下去,再不能回头了。 路过的夜风闯进窗内,她回过神来,忽然看见屋内的灯光模模糊糊地在门厅前勾出个人影,抬起手打算敲门但又犹豫地停在半空。短暂的一瞬间她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但下一秒立刻起身奔到门前,真切地感觉到与再熟悉不过的气息只有一墙之隔。也许之前几次觉得他在也都不是错觉。她什么都再顾不上,只知道自己心跳得厉害,她手扶在门上,屏住呼吸等他敲门。 又一阵风过,门外忽然没有了声响,子亦推开门追了出去,整座庭院却空空荡荡,什么人都没有。她确信方才他真的来过,于是颤抖着声音试探着喊了一声,“成扬?”却无人回应她,只有温柔月色与她相对。子亦紧紧闭上眼,眼泪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错过这样无声。 ☆、第十四章 红烛(2) 2 第二日,子亦一大清早便醒来,轻手轻脚地连寻凝也没惊动,拎着本厚书躲进了水阁。她尽量不去想成扬此刻是否已经出城的事情,一时又极难静下心来,只草率地翻了几页便把书倒扣在桌子上对着湖面发呆,好不容易终于放空心思,身后忽然传来响动,她还以为是成恪送走成扬后又回来,便头也不回地说了句,“你能不能,让我自己静一静?” “子亦,我想和你谈谈。”陆昀辰略一停顿,停在她身后。 这似乎是陆昀辰第一次走进别苑。子亦猛地回过头去,看见他先是吃了一惊,而后微不可查地挑出一个嘲讽的笑——他果然还是舍不得成恪。“你想和我谈什么?”她说,原想作出一副一切如常的样子,但语气很有些不客气,不过陆昀辰也并没心思注意。 “我知道你同意嫁给成恪,是因为你和成扬起 分卷阅读36 了矛盾,要取消婚约又对你名声有损,无奈之下才想出这么一个办法,但如果我说,你不必非要嫁给成恪呢?”他说,神色有些急切。 她一挑眉,“你想出了什么办法?” “婚宴之后,我会安排你搬去小孤山,同时放出消息谎称你身子不好,不能见客。这样一来,既不会有人再去打扰你,王府离山脚又近,你如果有任何需要,喊人帮你去办也很方便。我记得霍尘来府中提亲的时候,你曾经和我说过你原本就有这样的打算,对吗?” 她笑了,不再掩饰嘲讽意味,直呼其名道,“陆昀辰,我年纪尚轻,想得不算周全也算情理之中,而你难道不清楚你在要求我做什么?你在要求我变成一个没有身份、甚至不能在人前现身的影子,一个人在山上孤独终老。况且,从前我和你提出时,曾被你震怒地拒绝,如今却又后悔,你难道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原本听她追问,陆昀辰还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了她一半,此刻脸色寸寸灰败下去,几乎要站立不稳,“我只是以为,你喜欢像你师父那样的生活。” “不许提我师父。”子亦目光一凛,语气冰冷起来,“不过,我倒有些好奇,为什么你当时答应成恪时还算干脆,却在现在这个时候又跑来找我。” “...我曾亏欠过霍景浔,既然他决定支持你的想法,我便不能反驳他,只好...” “先答应下来再等他离开之后反悔?”她替他说完,目光满是鄙夷,“而他又为什么支持我的想法呢?” “...这牵扯到我们之间的一桩旧事,不是你该了解的。” “呵,当然,有什么是我该了解的呢。” 陆昀辰此刻才终于觉出她的异常,不安地试探道,“霍景浔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看着他紧张心虚的样子,子亦忽然想干脆和他摊牌,仔细欣赏他神色变化,看他痛哭流涕着悔过认错,但她也知道,她要的不止这些,毕竟眼泪和言语,一样比一样更不值钱——还不是时候。她摇了摇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陆昀辰还要再问,想了想又改了主意,叹了口气道,“成恪肯答应你,我便多少能明白他对你是存了什么心思,如今这既然是你的无奈之选,我又不能要求你别辜负他心意,只希望你能善待他,算我求你。” 她就笑一下,故意要他起疑又无从确认,“你放心,陆府十几年的养育之情,我时时刻刻都记着呢。” 看着陆昀辰面如死灰,迟迟说不出话来又不肯离开的样子,子亦略欣赏了下就佯装无事地又自顾自翻起那本厚书,任他在那一直站着也再不理会。忽然有人喊着她的名字快步接近,瞧见陆昀辰也站在这里便戛然收声,“...父亲。”成恪脚步迅速慢了下来,站定后低头行了个礼,语气疑惑。 “你找我?”她问。一旁的陆昀辰仍未作声,眼神却紧盯着成恪。 “呃对,周...我、我有事想和你商量,你能不能和我去一趟昀唏?如果你和父亲还、还没谈完,”成恪说着紧张地看了看陆昀辰,“我可以在那等你。” 子亦把书一合,站起身来,“我们早就谈完了,这就走吧。”说罢便干脆地从陆昀辰眼前迈步离开,等成恪反应过来时已经迟她几步,连忙小跑着跟上来悄声问道,“父亲来找你谈了些什么?他这可是头一回来你这院子!” 她自顾自地走得飞快,撇下一句“一些你宁愿不知道的事”,在心底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第十四章 红烛(3) 3 听成扬说周清言也参与过当年之事后,她仔细回想了一遍那日在侯爷府和他的谈话,大概能猜出他也许一早认识自己,与许家其他人关系也算亲近,于是就不愿再去推测他参与的缘由和程度,也不愿找他当面质问,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主动来找她。 成恪把她带到包厢门前就走开了,她走进去在周清言对面坐下,接了那杯他递过来的茶,开口问道,“你有事找我?” “是,虽然我猜到那日我失态一定让你起疑,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他也不绕弯子,“今早成扬离开前告诉我你已经知情,我立刻就想着要找你谈谈,才让成恪避开陆昀辰把你带来。子亦,我想问你,关于我你知道多少?” “...不多,只知道你曾是我父亲府里的幕僚,和我们一家人关系很好,所以才会跟着父亲一起来郢都。” “你说的没错,但来这之后...”他说着看她一眼,神色有些紧张也有些痛苦,“你也知道皇上将王爷召入京中只是一个陷阱,当年我偶然间意识到事情不对时已经来不及离开了,但我知道,虽然侯爷带去的一队精兵不足以让我们全身而退,一战之力还是有的,倘若真的拼死反抗,陆昀辰那也吃不消,于是我告诉他我可以偷出兵符分散兵力,条件是连升入朝以及和成芷的一纸婚约。” “你说什么?”她心里一沉。 “我知道你会怎么想我,但我既然决定亲自告诉你,也没打算辩解什么。”他苦笑一声,“和成芷成婚以后,我日日都在担心倘若遇见你该怎样自处,幸好你和她之间有些矛盾让你总不愿见她,于是我也一直不必和你碰面,结果你也知道了,唯一的那一次碰面就让你起了疑心。” “...可你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为了权势,为了出人头地,这答案有点俗气是不是?”周清言说着抬起头正视她,“我十四岁考上秀才但没有中举,所幸文章写得不错,你父亲肯提拔,把我收进府里当个幕僚,让我安心读书等三年后重新考过,可是三年太长,我当时只觉得心灰意冷,没气力再熬下去,恰巧陆昀辰是一个机会,我不愿意白白错过。” 就算他没有选择背叛也不能改变故事的结局,那么大难临头为自己谋出路也许也无可厚非。子亦试图这样劝慰自己替他开脱,忽然想到或许这么多年,他也是一直这样说服自己,沉吟片刻又问,“成扬并没有和我说起过你的事,如果你不告诉我,也许我一直也不会知道,所以,为什么一定要说?” 周清言怔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去,“成扬临走时才告诉我你知情的事,我想他这是让我照顾好你的意思,那么如果我要成为那个帮你分担重负的人,我宁愿直白告诉你我这样做是在赎罪,好过你以为我是同情你遭遇,或是出于我同你父亲兄长的情谊。” “我记起你那时确实说过和我二哥关系亲近,你还给了我一个哨子。” “是,那原本是他为你生辰准备的,我当自己是替你收着,只是一直没能找到机会给你。” 子亦没再说话,心底已经原谅了他。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易,而 分卷阅读37 她看见了他的,就知道这十几年光阴折磨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不能再指责他什么。她忽然想起霍景浔的话,“...其实当年的事追究起来,甚至不是陆昀辰的过错,但每个人都在自责愧疚中煎熬这十年,又何尝不算是受过惩罚了呢?”又立刻顿觉这想法危险,不允许自己再想。 “那么,现在你是不是可以和我谈谈婚约的事了呢?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周清言又说。 “告诉陆昀辰我知道了一切,让府里的日子再无安宁。”她又搬出敷衍霍景浔的那一套说辞来,他听完,认真思索过后却皱起眉,“...我知道我也许不该多加评论,可通过我自己的观察和成芷同我说的一些事,我觉得陆昀辰或许本就没奢望着能安宁下来。” “但那时如果我‘依计划’和霍尘走了,他一定如释重负,要不了多久就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不是吗?” 她近乎在逼问,周清言张了张嘴,却犹豫着没说出什么,子亦猜他要说她决绝,但心里并不是很在乎。时间能治愈一切,哪怕往事留下再大的疤,也会有能毫无痛苦坦然面对的一天,而她不希望有这样一天,所以非要把伤口重新撕裂,用真切痛楚去提醒所有还记得但想忘记的人们。她非要。 婚期将至。 ☆、第十四章 红烛(4) 4 剩下的日子波澜不惊地过,无人打扰,就连成恪也没再来找过她,一直到婚宴前夜,她坐在厢房的屋脊上远远看见他在院门前静静站了半晌,最后还是转身离开了。这几日她一直心神不宁,总是不自觉想起成扬,原本试图转移思绪反复去排演计划细节,又反而越来越吞噬决心,于是她虽然不知道他的纠结犹豫是从何而来,但觉得不必面对他就算件好事,随即进屋早早睡下,一夜无梦。 第二日清早,陆昀辰身边的总管带她到祠堂去奠拜她的“父亲”、“母亲”和其他“家人”,陆昀辰自己却并未现身。子亦想起上次也是在这里行的笄礼,不由在心里冷笑一声——自家祠堂里摆着毫无关系的另一家人的牌位,不知道每次陆昀辰瞧见它们会不会都暗叹一句荒唐。 奠拜原本不属于常规流程,但子亦没有娘家,很多礼节便都做了改动,早先有喜娘一件件和她讲过,但她根本没费心去记,只等到时候寻凝能在旁边轻声提醒,听见什么做什么就是。回到别苑之后,除了不许下人们用囍字和红幔装饰院子之外,她再没提过别的要求,心不在焉地任由丫鬟们围在一起给她上妆盘头更衣,只是有些刻意回避铜镜中自己的脸,直到盖起盖头后才若有所思地轻笑了一下。无人注意。 酉时将近,喜宴开席。看不见周遭环境,走过千百次的府院也显得陌生,但视觉受阻听觉便敏锐起来,席间的窃窃私语她一一听得清晰,只是脑中空白一片,不能反应。等府门前的挂鞭响毕,该行的礼一道道行完,喜娘领着将她同成恪一起送进洞房便退下后,她随即抬手掀开大红喜帕扔到一旁,深深换了口气,一直扼制胸间的窒息感总算舒缓了些。 成恪看着她动作怔了一怔,而后低头去看手中秤杆,笑了笑,像在自言自语地轻声道,“即便有所预料,还是难免失落啊。” 子亦看着成恪将秤杆收到一边,定了定神道,“明知不过一场假戏,又何必非要我做全呢。”顿了顿,“后悔了?” 他摇摇头,仍没看她,“既然答应要帮你,我自然早就想清楚后果。” 就是此刻。子亦凑过身去逼他与自己对视,呼吸可闻的距离,溢满浓郁的花雕气息。她轻声发问,“我想要你帮忙的,还差一步没有做完呢。你想不想知道,成扬和我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语调妖媚,像只狐妖,眉梢眼角俱是蛊惑。她边问边趁势凑近他有如火烧的耳后,右手抚上从昨夜起就贴在右臂衬袖里的冷刃,仅差一个瞬息就要刺出,又堪堪停在喜袍袖口——成恪声音低低响起,一字一顿,“我知道。” “...你说什么?”她暗暗将匕首收了回去,退回半个身子看他。 “你和成扬的事,我知道,”成恪躲避她目光闭了闭眼,“成扬离开那日,父亲和你谈过之后便疑心你已知道实情,担心我受伤害,于是把一切都告诉了我,要我编理由向你反悔。” 陆昀辰能猜出她知晓实情她已有预料,为了保护成恪而对他和盘托出她也只是有些意外,但成恪知道一切后的反应才当真出乎她意料,她想起昨夜他的徘徊不决,皱起眉来,“既然你已经知道,为什么不来向我质问,昨夜你原本是有这样的打算的不是吗?” “不,昨夜我只是...我从来没想过要质问你什么,我们都亏欠你太多,总该付出些代价,我明白的。” “哪怕是一条命?” “你不会的,”成恪说,眼神绝望又冷静,“如果你真的想杀我,这些天已有过无数个机会,又何必非要等到此刻才动手。再说,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如果他不说这句话,子亦想她也许总要犹豫下才能下决心——她确实一直都在犹豫,尤其此刻,结局逼近的真实感瞬间汹涌袭来——但他语气中一如成扬的笃定深深刺中了她,她眼神瞬间决绝起来,凑近一步用刀刃抵住他胸膛,靠在他耳畔语气冰冷,“你以为你就这么了解我?”手下一分分加了力气,以交颈相拥的姿态久久停留。成恪闷哼了一声,而后直到有温润液体洇透衣衫舔舐她指尖,血的腥气混着酒香散开,都再没有发出任何响动过。 红烛火光摇曳不停,照不尽这漫漫长夜。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一篇周清言的番外~ ☆、第十五章 寂夜(1) 1 到底还是不忍心。 手中的薄刃终究没办法再推进去半寸,子亦狠狠咬了咬牙,将匕首□□一甩手扔到地上,成恪随着不堪痛苦地又闷哼一声。此时此刻,她顾不及愧疚,也没力气去想自己下一步该做什么,只满心暗恨自己的软弱退缩,也暗恨自己怎么就能如此轻易被人看穿。 一室寂静,桌上红烛却突兀爆出一声轻响,她下意识瞥一眼,忽然被床头边的一个琉璃香盒吸引了注意,蓦地想起件往事来。 早些年前,两人还很小的时候,成恪曾认真地为她庆祝过两个生辰,送的东西都是央他父亲寻来的精巧玩意,而轮到她要为他的生辰回礼时,就不免有所负担,索性佯装忘记远远避开。后来有段时间她对制香产生兴趣,成恪便搜罗来好几种珍稀香料在她生辰时送她,等第一批制成后,她挑了个银漆描边的琉璃盒子装了些回送他,顺便也隐晦解释了下心中想法,从那 分卷阅读38 之后,成恪送她的东西就变得不正经起来,而她也顺其自然地没再为他过过生辰。一晃这么多年过,她送他的东西只有这一样,到此刻仍原封未动,半点尘灰也没沾上。 “...为什么不喊人过来。”她问,嗓音微微有些颤抖。 “如果我喊了人...那你怎么办...”成恪此刻整个人虚弱地半靠在床柱上,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消退下去,但神智还很清醒,“我们亏欠你太多...就算还你一条命也是应该...” “可是错的是皇上、是你父亲,你根本就不欠我什么啊!哪里轮得到你甘愿来还?!”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也没能让她找回些理智,子亦情绪激动,捂住脸蹲下身去。 原本那时决心对成恪动手,便是因为他的无辜,而倘若霍景浔、成扬或是周清言知道了她的真实打算,少不了都会说一句“这事情和他毫无关系,不该由他承担惩罚”,而她既不想听别人劝说动摇决心,也不想说服谁来获得多余帮助,所以一概隐瞒,用同一套简单说辞搪塞所有人,可是到如今,就连她自己竟然也说出这样的话来,复仇眼见无望。子亦紧闭着眼,陷入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你觉得我不欠你什么...是因为我既没参与当年的事...也毫不知情从没骗过你...可这样的无辜...就是真的无辜吗...又或者...你觉得我父亲和成扬的亏欠...就是真的亏欠吗...”过了半晌,成恪的声音才轻飘飘的传来,她心底一动,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勉强冲她笑了一笑,“你明知道这桩旧事辨不出对错是非的...每个人心里想法都不同...而我就情愿去相信...我确实亏欠你许多...” “真傻。”她眼眶一酸,强忍住哽咽短短吐出两个字来,成恪听完笑意更深,却满是苦涩,“你说的没错。” 这之后两人俱沉默下去,直到屋外雨声渐起,点点敲击窗壁,子亦回过神来,喃喃道“下雨了。”却听见身旁成恪气息微弱地说了句,“哥,你回来了。”她一惊,下意识立刻偏头看向房门,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又转过头来看成恪,见他脸色惨白、一丝血色也无,就知道他已经半昏半醒、神智不清,如果再不叫人过来,他会死的。 成恪虚弱地半闭着眼,却仍撑着一口气对着虚空说话,“你是回来带她走的吗...走了也好...这个地方...不该她久留...我虽然一直不能理解...当时你为什么那样轻易就决定放弃一切离开...但现在,能帮她的只有你了...哥...好好对她...”他话中分明带着交代后事的意味,令人不安,子亦数着他胸口缓缓起伏的频率,眼睛一眨就掉下泪来——她认识他十年。 成扬回来后,成恪似乎从没当着他的面认真叫过一次“哥”,也许是因为这称呼对他俩来说太过亲密,彼此都不能适应,但她却记得在成扬回来之前,每次成恪和她提起他时,眼里都是真心的崇拜和骄傲。虽然他们始终没能像一对寻常的兄弟一般自然相处,但近一年过去,两人关系比起最初确实进展了不少,而这一切都粉碎在他从禁闭中偷溜出来找她的那个晚上,只因为他自以为是为了她。 对成恪,或许反而是她亏欠。 此刻,他大红喜袍已被血迹浸透,自胸口处洇开的一大片暗红色令人触目惊心,她不再犹豫,立刻站起身来就要出去叫人,刚要开门时又听见他的声音穿透闷雷清晰传来,“子亦...你恨我吗?”她整个人如遭雷劈震在原地,下一秒咬紧了下唇夺门而出。 寻凝正在门厅前靠着回廊的栏杆闭眼歇息,听见她匆促的脚步声立刻清醒,迅速站起身迎了过来,惊讶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吗?” “成恪受伤了,很严重,我需要你立刻去叫人去请大夫,”她用尽浑身力气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无奈思绪杂乱,给不出简单解释,“我知道最近我瞒了你太多事情,但一开始是我不愿意说,现在则是来不及说,不过过了今晚,一切都不再是秘密了...我该走了。” “什——可是——”寻凝紧紧皱眉,知道不该继续追问,但还是费了许多力气才咽下满腹的疑问,“至少告诉我,我该去哪找你。” 如此短暂的片刻中她根本来不及做决定,她只知道,她必须离开。子亦深深换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可信些,“你就留在府里等我,我会回来找你。” 寻凝半信半疑地看她,被她心虚地避开对视,没再犹豫地匆匆离开了。 雨势渐盛,水汽氤氲朦胧了遥遥月光。长夜无期。 ☆、第十五章 寂夜(2) 2 摇船从坝口离开上岸后,子亦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盛夏的雨夜透出凉意,她并没撑伞,就这样一步一步行走在雨里,没过多久身上的大红喜袍便全部湿透,膝上也传来隐痛。她寒疾已经久未犯过,显得此次更加来势汹汹,但她狠心紧紧咬住下唇,仍辨不清方向地一直走着,等她终于从梦中惊醒一般停下来时,发现自己正停在小孤山山脚前。 遇到事情便跑来这里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本能,就算明知应尘已经不在,她还是下意识地把这里当成避难所,以为只要待在这里就能远离一切纷扰。上山后,她在应尘房里一个已经积了一层灰的柜子里翻出一套自己从前留在这的衣服,换下了身上湿透的嫁衣,然后便在房中坐着试图专心去想下一步究竟该何去何从,可却总是分心想起应尘无奈的笑和温和的眼——如果师父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会说些什么呢? 对于应尘,她心情一直复杂,怨怪是全无道理的,可怀念也不能纯粹,但此刻却不是个适合仔细计较的好时机。毫无征兆地,她忽然啜泣起来,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如果师父还活着,就好了。 如果应尘还在,也许会妥协于成扬和她的真心,从而去劝霍景浔别再追究,那么她就可以和成扬远走高飞,去过无知但幸福的生活。而就算她终究还是偷听到了那一段谈话,她或许同样会生他的气,但势必不能持续许久,毕竟只要他在,她就不是独自面对这一切——只要他在,无论什么都总能有解决的办法。 她又从房中撑了把伞走到后山去,一眼就看见单薄的一座牌位静静立在雨中,像是一直在等她似的。 “师父,我要走了。”她轻声道。对于自己的去处,其实她并没有一个确定的想法,她只是知道,自己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了。 故事已经发展到现在,结局走向却仍然成谜。 下山后,子亦漫无目的地沿着长街走了很久,从通往陆府的巷口经过时,她隐隐听见了从府院里传来的喧闹声,想来 分卷阅读39 是寻凝已经请来了大夫,陆昀辰也一定猜出了缘由经过。不知道成恪怎么样了。她想。而后继续向前走去,没再过多停顿。 雨势渐渐地轻了,等到雨彻底停下时她也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子亦仔细辨出眼前建筑,忍不住在心里暗叹一声难道是受命运指引——宫廷别馆,一切故事便是从这里开始。 负责看守的卫兵认出她来,犹豫着问她是否有什么事情要办,她没有出声回答,任他理解成是她默认,便静静迈过大门,环顾庭院四周。 她在这里待过的时间极短,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禺阳许府旧址时,她曾感受过那样强烈的熟悉感,而这个地方,就算她为了明瑶来过那么多次也从来未曾觉察到异常。如果当时她知道这个地方所有的特殊,如果当时她知道她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她想她对这个院子一定会看得更仔细些。 十年,这座院子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再记得那天,无从追忆,也无从怀念。她摸出周清言给她的那枚哨子来,本想试图回忆起一点点那个精心为她准备礼物的二哥,却只想起了那时候周清言把这枚哨子递给她时的表情。 为什么那样轻易就能释怀周清言的背叛,但却无法原谅奉命行事的陆昀辰和为救她付出代价的成扬呢?她忽然想,而后又仔细想了想。 她原以为自己是因为看清了周清言的立场、苦衷和他对自己的惩罚所以才轻易就能理解,但那时候在周府和他重逢,他的失态不止说明了他的“记得”,还意味着他的不善隐瞒,她想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因为陆府的那几个人,连同应尘,一直以来都隐瞒得太好了,以致她看不见他们的痛苦,只以为他们一直辛苦盼着她的离开,好能去过他们原本想要的生活。 她以为收留她照顾她是陆昀辰的“不得不”,答应帮她的忙假装娶她是成恪的“不得不”,同她相处是成扬和应尘的“不得不”,所以一直不肯罢休,所以觉得被背叛、被遗弃、孤立无援,所以恨自己曾那样贪恋过那个充满虚假的生活,但此刻她想开了——并不是“原谅”,也不是不再“恨”,毕竟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不该由她决定“原谅”或是“恨”,她只是想开了。 这道理并不是她直到现在才懂,只是直到方才拔出成恪胸口那把刀,才叫她明白是该一切恩怨事了。她不再怪任何人,除了成扬,但她并不是怪他骗她或是怪他毁了她原本被安排好的安稳生活,而是怪他在她最需要他留下的时候,在她不能凭自己面对和想清楚这一切的时候,他却放弃了一切尝试,头也不回地留下她逃避远走了。 可,这又是谁的过错呢。 事已至此,就算她终于对所有事情都有了清晰的想法,结局却依然模糊不清。其实一切仍然没有改变,她不可能再回到陆府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相安无事,也不愿意北上去找霍景浔,从此抛下所有前尘往事,余生不再提。离开了别馆,她站在街口看向长街深处,记起视线尽头处的那个黛青的双层小楼,忽然隐隐有了一个想法。 这念头一生出来就在心中扎了根,是错是对也许难辨,但她清楚她想去承担这个或许有些决绝的收场,只是一旦做了决定,眼前却冒出一个成扬的幻影来,熟悉的眉眼,满脸不赞同的表情。“而你难道有什么更好的想法吗?”她不屑地发问,听见假想中的成扬缓缓答道,“你知道我从来只有一个想法。” “离开,尤其是和你一起离开,对我来说可算不上是一个更好的想法。”子亦轻声说完这句话,径直穿过了眼前的这个幻影,“成扬”便随着在雾中消散。她没有回头去看。 夜深雾重。 ☆、第十五章 寂夜(3) 3 昀唏里的灯全灭着,子亦叩了叩门,片刻后守夜的门人便睡眼惺忪地端着一个烛台从里面打开了门,看见是她,立刻清醒了三分。 “二、二小姐?哦不,是少夫人,都这么晚了,您怎么来这了?” “...府中出了大事,我只是急着赶过来取个东西就要回去,”这两个称呼都让她不悦,但此时她也顾不上在意,只专心想着怎么才能自然地支开他,“成恪重伤濒死,府里上下已经乱成一团了,你也不要继续在这值夜了,赶快回去帮忙吧。” 她这样说,也不算说谎,不过是将前因后果一概略去,反正变故当前,想来他也顾不上仔细去想自己回去又能担当什么位置。子亦看着那门人变了脸色也不再多问地匆匆忙忙离开,等他的身影刚在夜色中消失便在他身后关上了门,接着熟练地插紧了门闩,就像在心里预想过千百次一样。 此时此刻,她的心情是平静的,平静得甚至出乎自己的意料。她一步一步迈上二楼,在成恪一贯用来处理公事的红木桌下的暗槽里摸出一把钥匙来,而后掀开墙上一幅成恪自己画的挂画打开了一扇暗门,端着方才从那个门人手中接过的烛台走了进去。 门后面是一个稍显窄小的暗室,全部的空间都被一排排的架子排满,架子上是郢都城里各大小商户的房产地契税单账簿,当然也包括了陆府名下的一切资产。子亦将烛台向架子那侧凑近了些,原本微弱的火苗立刻就舔上最近的一个本子烧得热烈起来,她又接着一一点燃了每个架子,而后背靠着门板坐了下来。 走到这一步,并不是走尽绝路的别无选择,只是就算她想通了所有道理,一切其实并没有发生任何的改变——陆昀辰仍然还是当年那个带兵行刑的王爷。如果选择活下去,无论在哪,势必都要带着这一沉重的过去,她所有的未来里不再有安稳无忧的可能了,而如果想要彻底的忘记,就只有这一条路。 在陆昀辰终于能腾出空来想起要处理她的事情之前,她还剩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足够这个地方彻底被火海席卷,烧尽一切秘密和谎言。还因为没来得及和谁仔细告别而遗憾吗?她想。 明瑶应该仍会过着置身事外的、她一直羡慕却从没机会拥有的、安定的生活;成芷已经拥有了一切她想要的东西,只是关于爱情,也许她并不是不在意,但一份有契约的陪伴对她来说或许更好;周清言则会继续背负着他加给自己的沉重枷锁如常度日,也能知足于经年没有变化的生活;成恪将会顺利地封官、娶妻、生子,这是他曾经一度偏离的轨道,如今总算能拥有他本该拥有的一切;陆昀辰终于能得到他想要的安宁日子,但一定不会像他想象中那样如释重负;寻凝不会再继续留在陆府,她会好好地去过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生活;霍景浔和霍尘在遥远的北方,他们过得会比郢都城里的这些人都要更自由。 至于成扬日后会怎样,她不愿仔细 分卷阅读40 去设想,反正无论痛苦与否、幸福与否、有多少后悔遗憾或是多少欣慰庆幸,日子都是一样过。虽然知道日后他一定无可避免地会常常想起她,她却更宁愿他不要——两人之间从没有认真告别,但该说的、能说的、想说的,都说完了,这本身就已经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她仍有遗憾,不是因为没能告别,而是一直也没能弄清楚情爱的究竟。 明瑶对成恪,只是好感的普通堆叠,成恪对她,则是熟悉的误解,成扬对她,也不过是对亏欠的弥补,至于她对成扬,或许是对陪伴的依恋吧。她自以为自己分析得透彻,以为有缘由可解释的便不算情爱,可心情的起伏是真的,得到回应的喜悦是真的,受过的伤和熬过的痛也是真的,她心里想着自己也算一一体验过了,只是仍然不能完全理解。 恍惚间,她想起许久以前的那个冬夜,替她挡下一箭而重伤昏迷的成扬刚刚苏醒,她以为自己确定了他的真心后离开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真心的欣喜。啊,是半年前吗,感觉起来却像是更久远的事。 别苑里的回眸,夜游时小舟上的熟悉,在雨中撑伞等她时淋湿的衣角,满江灯火旁的对视,盒子里的朔月,向船帮外仰着身神情懒散,弥漫血腥气息却令人心安的怀抱,犹豫惊慌的默认,无声的守候,适时的安慰,替她做决定的割舍,掩藏情绪的放手,毫不犹豫地挡在她身前承受危险,九死一生后撇开所有的顾忌,没能实现的坦白,郑重的求婚,准备将所有旧事一次了结,在真相大白前独自经历有所预感的漫长等待。 初识的错认,短暂交谈后的感觉异样,不自觉暗生的情愫,字迹清劲的河灯,羁绊巧合的触动,被吸引的视线,绝望无助时紧紧拽住的依靠,得到想要答案的满足,依恋的温暖,由他陪着从巨大伤痛中缓慢恢复,分开时的不敢置信,决定离开时的难过,等待他清醒时的后怕,确定了真心时的欣喜,两个人的旅行,答应要嫁给他还以为瞥到一角故事结局,幻想当时以为只要等待就能到达的未来,却感受到命运的暗兆。 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满室的浓烟呛住了她的鼻腔和咽喉,她感觉得到自己的神志正在一点一滴的消耗,但心里也并不感到害怕。她想到自己的父母家人,虽然不止一个人和她说过,她这条命是费了多大的代价才保下来的,她该好好替他们活着,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好好活着”意味着她要承受什么。如果这真的是她的家人们对她最重视的期待,她想她也只能辜负了。 她的幸存不是命运的眷顾,而是命运的拖延。 如果师父知道她此刻,又会说什么呢。 视线渐渐涣散,身际被热烈的暖黄包围的时候,她眼前又浮现成扬的脸,清晰一如在陆府初见的旧日。她就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在温暖中静静闭上眼,声音静得连自己也听不到,“你回来啦。” 一直没机会说出口的一句话。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啦~ ☆、终章(1) 1 他又看见她,熟悉的眉眼,脸上一派冷漠没什么表情,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鲜红的喜被上,大红的盖头被她随意的丢在一旁。这夜该是他们成亲,但一切声响皆不可闻,天地之间安静得诡异。他忍不住向前迈出一步,胸口却霎时有钝痛传来,低下头,没入胸腔的匕首只露出一个柄。 再睁眼,眼前还是熟悉的床帏,桌脚的瑞金兽炉缓缓吐着烟,他身旁躺着他明媒正娶的夫人。 是梦。 他扶额起身,神智清醒了些就放轻动作下床,但还是扰醒了身侧的人,她睁开眼疑惑地看向他,月光将她颈口的暗紫瘢痕照了个清晰。他安抚着说道自己只是做了个梦,想出去走一走清醒一下,让她接着去睡,她就温顺地点了点头,哑着声音嘱咐他加一件衣服,他便随手取了件长衫披上,熟门熟路地出门拐向后山,那儿虽已被荒废许久,他却还总喜欢到那转转。尤其今夜,他又梦见她。 这些年来其实他梦见她的次数并不算多,有时是他们成亲那夜,有时是两人在别苑里随意找个地方坐着喝酒聊天,还有时是他们并未一起经历过却是他一直向往盼望的事,诸如在懒散的傍晚,她坐在水阁里安静地弹琴给他和孩子们听,或是两个人把手牵在一起,由他领着闲逛灯市,只是在每一个场景里,她都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他心里猜是她一直也没有原谅他。 他如今已经很少想起当年的事,甚至有时想仔细梳理下来龙去脉都发现自己已经记得不太清楚,就像记忆被上了重重的锁封印,以防不慎打开就会放出什么不得了的猛兽。这样得过且过的日子他过了很多年,早已经习惯,只是心里再怎么厌恶唾弃自己,面上还是装得出一副得体的样子来——就像人人看到他都要说上那一句,你同你父亲越来越像。 他从不否认。他怎么否认。 深夜湖边凉意深重,他打了个冷颤忽然想起她的寒疾,这念头刚浮上来,立刻用力拉扯着心脏扯得生疼,提醒他不能再想。他叹口气,丢了仪态规矩,随意伸长了四肢摆成个大字在荒草上躺了下来,这园子从前就带着点野气,无人居住之后便迅速被杂草与枝蔓侵占,但他也不介意,整顿整顿这地方的想法半点也无。且当他执迷不悟吧,他总忍不住想或许哪天她还会回来,怕自己去改动她的院子一定惹她不快。 “我怎么又梦见你了。” 他说,声音轻得像他从未开口,一眨眼就消散在风中。 郢都那场大火后,已过去整二十年。昀唏经过几次修缮已经完全看不出遭过大火的痕迹。他成了家,同那位内阁学士家的二小姐大婚半年后又娶了一位妾侍,之后又有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陆府失掉了大半家底,费了他好些心血和时间才算恢复点气数,陆昀辰因此大病了一场,那之后身子一直泛虚,于是他又入朝分担了些事务。皇帝准许她衣冠归葬许家,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认了让她的牌位摆在陆府宗祠,只是不许以正礼奠拜。北边的那位霍将军收到消息后写了封长信托她的那个“师兄”送了过来,被陆昀辰看过之后销毁了,他既不知道也不关心信中写了些什么内容,只记得那人——他记得是叫延生——在她墓前待了好久。 他后来再也没有成扬的消息。 直到今日。 “成扬回来了,子亦。” 叫出她的名字,他心里又是一痛。这两个字就是所有封印的钥匙,他竭尽全力不去触碰的记忆全部在瞬间涌现包围他。这么多年过去,知道真相的人们默契地不再提起,不知道真相的人们也 分卷阅读41 早早抛弃了当年震惊都城的这一桩谈资,云淡风轻地把她忘记,他想或许只有他和成扬还能有这样的时候——在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绪里,唤她子亦,子亦。 今夜月色尤其撩人,叫他想起许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相似的夜晚,是他终于知晓所有的真相后,情不自禁地想去见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该说,什么也不必说,只是那样强烈地想看她一眼。 他闭上眼,一行眼泪静静沿着他侧脸一路滑下去。 ☆、终章(2) 2 早晨起来用膳的时候,看见在桌旁坐着的成扬,他心里还是忍不住震了一下。昨日成扬出现得实在太过突然,趁黄昏时分,毫无预兆就推开了书房的门,还没等他从如遭雷劈的震惊里缓过神来,他面无表情地定定看着他直接便开口问道,“陆昀辰已经死了?” 他震惊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蓦地发觉竟然没人拦他进府或是进来通传,迟了许久才机械地回应,“是,他一直在等你回来。” 从入冬起,陆昀辰的身子状况就一日不如一日,自从亲眼看着他送了信到军营以后,便每日都要问一遍是否有成扬的回信,而每每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他的眼神就渐渐灰暗下去。他想他应该是还抱有希望想在临终前能和成扬和解,但他又觉得成扬说不定根本就不打算回来,还很是替他担心了一番舆论。结果现在,成扬就站在这里,他想他一直没有回信或许只是想让陆昀辰能有绝望的假想。 陆昀辰没有熬过今年春天,等到他临终前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听见他嘴唇翕动,一直在念成扬的名字。 看见成扬听他这样说也只是眼神冰冷地轻笑了一声,不在意的说了一句“是吗”,他终究于心不忍,在成扬转身离开前叫住他多问了一句,“你就这么恨他吗?” 他脚步停了一停,背对着他说道,“那时候,如果他在意识到她失踪了之后能足够在意地派人去找,或许还能来得及救她。我并不是因为前尘旧事怪他,我怪他,是因为他明明有赎罪和挽回的机会,可他却自己放弃了。” 成扬说完后径直离开了,这就是他们二十年之后终于重逢,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此时他已经镇定下来,跟成扬请了个早安,就问,“今日什么时辰去陵园?” “用过早膳就动身,你同我一起?” “当然。” 他答完,两人共同陷入沉默,坐上马车前往陵园时也一路无话,等到两人并肩跪在一起的时候,他倒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次成扬回来,他还为怎么和这个久未见面的哥哥熟稔起来而焦虑忧心过,时至今日,这相似的沉默已算是默契。 “你如今似乎过得很好,我想她也会替你开心的。”成扬忽然静静开口。 听见他这样说,他忍不住就想要反驳。不,他过得并不好,如今府里的这位妾侍原本是陆昀辰在病床上指给他的,但就算他明知道陆府那时候元气大伤,陆昀辰又重病初犯,结一门家底丰厚的姻亲才是适时之举,他还是坚持一定要先迎娶夫人——那时候子亦“还在”,但他还是用了夫人的仪制——因为那是他的亏欠,也因为他知道她也一定希望他这样做。后来,成亲那晚,熟悉的场景如旧梦萦绕,因为不忍心再看一遍满天地触目惊心的红,他就生生在门槛外站了一夜。但话到嘴边,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成扬至今未娶。从前他无聊时琢磨过父亲给他们两个取的名字,那时候觉得自己无拘无束,合该是一个“扬”,成扬则更像是为了满足父亲的期望和骄傲活着,做好了一个“恪”,如今再看,却是成扬活成了自由的那一个,而他则困宥于无形的囚笼间放弃了挣扎——其实一切早有宿命暗示。 “你这些年过得怎样?”他不答反问道。 “还算可以,军营里事情不算多,只是我一直在尽力不让自己闲下来,怕一旦清闲些了就忍不住瞎想,呵,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怕想起往事,这么多年来我甚至都没有梦见过她,”成扬说着,觉察到他脸上神色变化,“怎么,你有过?” “...是,只不过她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话,我猜是她并不情愿入梦,兴许还在恨我。” “你错了,”成扬放低了声音,偏过头不再看他,“她从没有恨过任何人。” 他知道成扬一向了解她,在他刚回王府,和她的亲密初露端倪的时候,他还曾不解地嫉恨过这点,此刻听他说出这句话,既有些宽慰,但反而更有些宁愿她是真的恨他。可随即就想起她那时动手把刀戳入他胸膛,若不是随后就叫了人来,他又怎么会在她走后没过多久伤口就被包扎好。 那伤口现在变成了一块暗红色的疮疤烙在胸前,他总是会习惯性地用力撕扯着把那一块重又变得鲜血淋漓,像是从前在看着子亦一遍又一遍加深树上的刻痕问她原因时,她说是为了不会忘记。 而成扬呢,他看着他熬过岁月沧桑的痕迹分明,暗暗在心中想,他不肯愈合的疮疤在心里。 ☆、终章(3) 3 成扬在陵园里守灵半月,他每天都会去陪他待上一会。虽然经历了相同的事情,但这些年里他同周清言来往并不频繁,记忆里原本也是成扬同他走得更近些,如今成扬回来,周清言便偶尔也会和他一起来陵园陪他,只是几个人聊起的话题总逃不脱她,让他原本有些模糊的记忆又一点点变得清晰,但他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同时也暗自心惊成扬每一句话竟都记得那样清楚。 对于结局他也许接受得心安理得了些,但当年的事追究起来毕竟不是任何人的过错,他们这些人也都过惯了各自新的生活,只剩成扬一直不肯放过自己。有一次他们聊天,他便试探着带着些劝说意味提起,成扬却只简单说了一句,“我习惯了。” 那么难道他也一定要像他一样,逼自己把往事刻在眼底吗?他不与过去纠缠,并不是选择忘记,难道与过去和解就是可耻的吗?明明成扬没再说别的什么,语气也不是指责和数落,他却没来由的羞愧兼有些气愤,一连几天没有再去,直到那日寻凝忽然出现在陆府门前。 从前她在陆府的时候,似乎一直与江湖势力有些联系,等子亦丧期过去,她也不声不响地从王府消失,陆昀辰只说她自有去处,并没派人去寻。一晃二十年过,她瞧着丰腴了些,小腹微凸,看着是喜征。 “我听说陆昀辰死了...或许,成扬也回来了吗?”看见他,她犹豫了下才开口问道。 他们一直算不上熟悉,眼前这场景也称不上故人重逢。他觉得假装关心地开口聊天没甚必要,显然她也没想和他聊起她这些年的经历,两人一路无话,只是他 分卷阅读42 忍不住好奇,想着明明她和成扬也算不上亲近,不知道她想找他是为了何事。 他带着她去找成扬,没想到成扬见到她也是疑惑的,“你找我?” 寻凝却像忽然忘记了准备好的台词,沉默着打量了他几眼,再开口时一声轻笑,“我本想问你,当初为何不回来送她,但此时看着你,好像自然就明白了。”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他去瞥成扬,觉得此刻他心里所想和自己一定一样——果然是她身边的人,语调神色都有些相似,尤其是方才那一声轻笑。他想,如果当初她做出不同的选择,如今也就该是这样吧,淡然,平和,生育过一儿半女,能和成扬过上寻常但满足的日子。 寻凝的疑问在成扬回来之后他也问过,得到的回答只有轻飘飘的四个字,“没有必要”,但又已经能解释太多,寻凝既然说她已经明白,成扬也只说,“我还以为,她学会应尘那一套,能留一封信给我。”顿一顿,“可又怎么会,她和我之间...” 话没说完被寻凝了然地接过,“该和你说的,能和你说的,想和你说的,她都已经说完了。你离开那时候,我问过她为什么不去送你,她说那就该是你们的结局,就算没告别过也不遗憾。” 三人闲坐了半日,兴许是看在成扬的面子上,寻凝也肯谈论起自己。江湖风波不停,但她也能嫁作人妇,有个无关纷扰的去处,至于这些年她受过的苦则被她一概略过,反正“如今这样就很好。” 日光昏暗下来时寻凝告辞离开,两人送她一段,等她离开后在间月江畔停留。时下正是清明前后,江上有河灯点点,他原以为成扬正对着河灯出神,不想他忽然开口,说道,“前几日晚上我去看了看茶楼,可能是我幻觉,我站在那里还是闻得见炭焦的味道。” 他听了就浑身一震,因他也是一样,尤其在她刚离开的第一年,他想她最多,整座城都有她的印迹,避无可避。只是成扬说着怕想起往事,他则自认放下执念记忆模糊,结果谁都记得清晰。 他心绪多转,最后还是沉默,下意识也去望河际星火。当年知道真相的人如今大多都还算过得不错:明瑶自不必说,同他还能偶有联络;成芷和周清言的日子也一直平淡安稳;寻凝看上去也有了不错的归宿;霍景浔退位在家颐养天年,霍尘则依旧远避朝堂,还成了家室;延生在王府历练了这么多年,早已习惯和不同的人交谈,顶了霍景浔的位子,万幸的是并没像他一样,在脸上多贴了一层假面。每个人都没再经历过另一个巨大波折。 他忽然想,不知道她是否会因此有些欣慰。 ☆、终章(4) 4 转眼成扬回来已满一月,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他狠了狠心,从荒院里的那棵树下挖出十坛酒,和他一起坐在落满了灰的熟悉房脊上。当年子亦最后在树下留下来的酒统共不超过二十,这么多年里他也不过才喝了三坛,但他也知道,这酒原本就是她留给成扬的。 他虽会时不时来这院子转转,但房脊真是再也没有上过,这个她度过无数个夜晚的地方,他陪了一段,成扬也陪了一段,合在一起也还是没有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多。当初她不想让人打扰的时候,他总是忍不住会悄悄地在下面抬头偷看,看她好像是坐在月亮里,被光晕包裹看不清表情,默默好奇着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只是从来也没有真的问出口过。 酒喝过一半,成扬少见的有些欲言又止,犹豫过后和他说道,“其实我...有个孩子,是个男孩,前年已行过及冠礼了,你若什么时候有机会去北方看我,我介绍你们认识。至于他母亲是谁,这并不重要,你也不必费心好奇。” 这消息来得突然,但他也只短暂惊讶了一下,不知怎么就联想到,如果子亦还活着,也许现在他们的孩子也是个这么大的男孩,“那么他、他知道吗?这一切?” “嗯,知道,我全部都告诉他了。虽然他和旧事没有关联,我还是想让他了解真相,既然他是我的孩子,就不该以为子亦是病逝。” 要向百姓解释那场大火一定是不能说真话的,皇帝和陆昀辰商量出来的说法是,大火是因为值班的门人不小心,是他没看顾好烛台或是别的火因,结果自己也葬身火海,成恪迎娶进门的夫人则身子一贯虚弱,常年卧病在床,在一年后生了场大病去了。 那一年陆府正处衰败,他每日要忙的事不少,还要抽出时间来对那些上门探访的客人撒谎说夫人不便见客,后来说着说着,好像自己也开始相信了,语气里还能带些真心的愧疚和对病情的忧心。等到一年后终于宣布死讯,他甚至哭得比一年前更甚,还因此被人夸赞鹣鲽情深。 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哭,只有他自己知道。 所有的酒都喝完后两人都有些醉了,成扬拽他沿湖走到院子尽头去看一个隐秘的豁口,之后又晃回桥边,但这架木桥已经年久失修,两人便没进水阁,只转身站在树下,看见当年子亦一遍遍加深过的那道刻痕已经极浅。 “她当时就这样一点点刻,”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生怕你什么时候回来,会找不到。” “可我让她等了太久,又或许我一开始就不该选择留下。”成扬的眼睛因为醉意亮晶晶的,“如果我不留下,虽然她那时在等我,但其实我也只是她童年记忆里的一个模糊片段,如果没结果,她自然也就放弃了,过上寻常的日子,真正像所有人预想的那样,永远掩盖真相,这也是我一直盼望的结局。可那时候,我想着毕竟多年过去,我也确实有私心想陪她身边,只是没想到原以为做了万全的准备结果还是崩溃于一旦,莫非要怪罪命运。” “...你爱她吗?” “她曾经跟我说过,我对她其实只有愧疚和强加给自己救世主般的责任感,到了今天,我也没想好怎么反驳,自然也不能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那么同样的问题我来问你,你又想怎么回答?她和你说,你因自认对她的所有权被我侵犯才发生感情误解,你又能承认吗?”他停下笑了一声,“这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呢,反正还有余生漫长要过,答案还有谁在乎吗?” 园子里春意盎然得很,这一方天地每一寸都被绿意侵占,他无声躺倒在地上,酒意一层层退去,成扬也躺下在他旁边,断断续续地终于说起不相关的事情,像是对成芷一句带过的关心、两地的气候和菜品差异、二十年彼此错过对方生活里的细节等等等等。 这是从前他一直盼望的事情:和成扬能像普通兄弟聊些枯燥无味的日常。只是那样刻骨铭心的共同经历,换来的也不过只有这个短暂的、终于能称得上“亲密”的一个晚上。这也许就是他 分卷阅读43 们最后一次相聚,去北方看他和那个未见过面的少年,注定要变成空谈。从前重逢时他纠结于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他说第一句话,那么如今分别的时候最后一句话又该说些什么呢? 天色隐隐泛亮,他眼底却还依稀有轮皎洁月亮,像个烧饼,不知道每次子亦望着它出神,都是在想些什么。也许是因为成扬回来的缘故,最近他放任自己想她有些多了,不过明天过后,他就要回归自己原本的生活。其实他一直怀念那一年。 朦胧睡意中,他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故事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刚刚开篇,哥哥破天荒地被父亲罚禁闭和自己关在一起,又在第二日清晨时分悄然离开,只是这一次,他预知了近在眼前的分别,于是早早清醒,有机会和他说一句再见。这样也算认真告别过。 成恪一个人躺在日光覆盖的荒草丛里,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撒花!!! ☆、番外之寻年(上) 邺王病逝三月后,公子昭远继位,于初春时分整顿军队,携一众将士率军再征翊清。眼下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听闻小孤山上隐居着一位通晓八卦命理、精于兵阵之法的念一先生,于是命景浔奉旨来请。 只是在山门处的阵法里困了许久后也没见到先生,只见到了先生的弟子,说是他师父自觉年老体衰、力不从心,不如换他随军相助。衣衫单薄、眉眼清秀的少年从辨不清方向的密林深处现出身来,脸上笑意轻佻,说他叫应尘。 即使先生放心让他顶替,可眼前这个少年不过才十四出头,实在无法叫人信服,何况景浔一向不相信命格运数一类,对运兵之道又颇为自信,其实对他并没存什么敬意,因此虽然两人算是最早认识,行军三月以来,关系却并未见亲近。 但除他之外,应尘已和全军上下打得火热。他性子活,不拘虚礼,见人便称兄论弟,懂的东西又多,无论谈什么都能插嘴进来,自然招人喜欢,只是他同旁人相处得越好,反倒越发显得两人之间生分,渐渐地全军便都知晓将军和军师“不和”。 景浔原本并没有把和他的客套生分放在心上,直到这样的闲言传到他这时,才真正让他意识到两人之间关系的异常。他认真地想了一想,倒想起些从前没注意到的事情来——诚然他对应尘并无敬佩信任之意,但这并不代表他排斥与他作为朋友相识,那么如今两人境况如此,便不止是他一人的问题了。可应尘又是因为什么不愿与他来往呢?景浔虽然不解,但又总不好开口去问,两人便一直这样相安无事,反倒透出一种默契意味。 春天就要过去时,两军在翊清南境初次开战。景浔在战前会议时拟的一套作战方案被应尘删删改改大换了样子,几个关键点都与他一贯秉持的理论相悖,他便不甘心地追要解释,就听见身侧将士纷纷窃窃私语起来,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了然的样子——“看吧,他们果然不和。” 他顿觉心情烦躁,索性也不再争执,赌气着点兵上阵去了,结果那一战,邺军大获全胜,以折损几百人为代价换下了一座城。景浔知道,倘若坚持自己那一套做法,最后的结果充其量不过险胜,在当晚的庆贺宴上便想着找应尘说点什么,结果四处转了一圈都没看见他的身影,连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有见到,心里不免疑惑,干脆从宴席上离开,最后在营地旁边临湖的一个山坡后头看见了他。 他便走过去,喊了他一声,“你怎么一个人待在这里?” “我在想事情。”应尘原本正平躺着望着夜空出神,听见他的声音只是瞧了他一眼便又转回头去,并不在意掩饰脸上落寞神情,随声应道,“你找我有事?” “倒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只是今日这一战倘若我固执己见,我军一定损失惨重,现在想来有些后怕,便来跟你赔个罪。” “将军言重了。其实我也明白你为什么会产生质疑,毕竟你那样的想法比较...常规,而且这又是两军第一次交锋,你想求稳。”应尘说着不在意地伸了伸腿,目光始终没有认真放在他身上,“只是翊清国运势微,早被连年的内忧外患挖空了,亡国不过早晚的事,但既然还打算挣扎一番,这些边境城关就尤其要拼出命去。俗话说狗急跳墙,如果我们不打得狠一点也未必能有十成十的胜算,前年重创邺军的郴州一战不就是个例子吗?” 景浔心中一顿,一时没有接话,应尘这才反应过来,支起身子坐了起来,低声道,“抱歉,我一时忘记...” 他摇摇头,只说,“可你看上去并不高兴。” 他听了就笑笑,“呵,我没什么,不过是山里人没见过世面罢了。” 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景浔却似乎听明白了,试探着问道,“这是你第一次见战场,是吗?”看着应尘终于转过头来和他对视,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再怎么精于运筹算计,到底还仍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就算今夜军中人人为没死更多的人而庆祝,想来他眼里还是只看得见鲜血和尸首。说起来自己第一次上战场时,不也是整整干呕了半个时辰?只是心事虽然被他看穿,眼前的人却不承认也不否认,只定定地盯着他瞧,神色复杂,不知在想什么,景浔脑中便忽地想起“不和”一事来,来不及深思便皱起眉来脱口问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应尘先是一怔,脸上复杂神色倒是缓和不少,随后立即反应过来说道,“没有这样的事,你怎么会这样想。” 景浔原不是会轻易冲动的人,话才出口他就吃惊于这没有来由的反常,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样圆场,半晌过后是应尘率先开口,轻声叫了声他的名字,神情重又变得复杂,“景浔,你相信人有宿命吗?” 这还是第一次应尘撇了敬称称呼他,问的问题却奇怪,但景浔还是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应尘就叹出一口气来,却勉强笑了一下,“我也不信。”然后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随即站起身来向营地走去,“回去吧。” 这次谈话过后,两人关系有了些微妙的改变,交谈的内容也不再只是军事安排和问安行礼这类东西。只是改变虽不明显,倒也印证了他的猜想——从前的确是应尘有意回避他,但原因究竟为何,他仍是毫无头绪。 盛夏中旬时,景浔率左翼军与中军和右翼军在豫昌汇合,新结识了右翼军的将军卫子仪。 景浔的父亲霍牧端在前年随先王征兵翊清时葬身郴州后,景浔便被破例升了将军,但虽然有着这样的背景,军中上下对他的能力却是一致认同的,并无轻视不平之意,只是景浔毕竟年纪尚轻,一直也没有个能无话不谈的知己, 分卷阅读44 如今军中多了个与他同岁的人,难免格外聊得来些。两人很快便熟识,整日里同进同出,而他同应尘间的关系似乎又倒退回了原点,甚至更糟——如果说从前他对自己只是生分,如今用“厌烦”形容也不过分。 景浔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多想,也一如既往地不知道原因,只是感觉应尘似乎也不是很待见卫子仪,每当三人同处一室的时候,气氛总是异常尴尬,就连昭远也忍不住过问过几次,只是从来也没问出过什么结果来。 会军后的第一场硬战告捷后,昭远下令犒赏三军,当晚的庆功宴便大摆排场,席间气氛分外热烈,每个人的酒碗都是空了又满。酒过三巡后,卫子仪霍地站起身来,说要和他义结金兰,博得众人一片欢呼。 景浔知道他喝得多了,但心里想着这倒也不是一件坏事,便朗声笑着应了下来,可一个“好”字余声还未散尽,忽然有玉器摔裂的声音清脆突兀地传来,所有人都循声去看,应尘不慌不忙、神色坦然地在众人的视线中缓步离席,转身离开前盯了他一眼。 应尘离开后,众人面面相觑了好一会,没人说得清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景浔听见左右人的议论声,哭笑不得地想这下可是坐实了“不和”的说法了,又很有些在意应尘离开前的那一眼,看卫子仪已经迷迷糊糊地趴倒在了桌子上,便起身跟了出去。 应尘并没走出多远,但似乎也并不是在等他,看他走过来,迅速就从短暂的惊讶中反应过来,挑起眉语气讥讽地说道,“将军跟出来,可是要找我讨个说法吗?” “我确实想不明白,今夜大家欢庆战功,你为什么要摔碎玉盏还半途离场呢?” “因为我替将军您高兴啊,从来摔碎东西都是我表达高兴的方式,将军原来不知道啊?” 景浔皱起眉,用手揉了揉额角,有些后悔跟出来了,“为什么你和我总是不能好好说话呢...军中人人皆传你我不和,但我从没有讨厌反感你的意思,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对,才招惹你对我一直避而远之,如今你语气又处处充满针对讥讽之意...我实在,想知道原因。” 这一番话是他许久以来的心中困惑,如今终于有机会说出,应尘却迟迟没有给出回答,沉默了半晌后,等情绪完全稳定下来才终于说道,“不是你的原因,只是我...我很羡慕他。” “...谁?” “其实你分明已猜到是谁,不过是想不通为什么罢了。” 景浔静静看着他,他也安静迎上他视线,两人对视许久,应尘忽然身形快速一动,景浔只感觉唇上贴了一个温软物什,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人就已经退开。他心中不敢置信,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应尘瞧他这副表情就苦笑一声,“事已至此,你要怎么办,都随你吧。” 这就是一切的解释吗? 他心中百般思绪都缠在一起,迟迟不能有所动作,应尘也不勉强,看他一眼就要转身离开,景浔下意识伸手扯住他衣袖,他就叹口气,没用什么力气就把他的手掰开,话中带着劝说意味,“等你想好了,再来给我一个答复吧,我等着。” 不远处觥筹交错声喧闹震天,他却充耳不闻,恍惚中连自己究竟是如何走回的寝帐也记不清了。景浔一向不相信命格运数一类,却记得这个晚上的当空皓月圆得像是命运安排。至于和应尘日后究竟会怎样发展,当时他并没有想过。 ☆、番外之寻年(中) 那晚之后,应尘和他的接触明显多了起来,又和卫子仪快速熟悉,在他还来不及反应时三个人就已经变成了知己好友,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关于那晚的事,景浔一直没有理出个头绪来,但既然应尘没有追问他的回复,他也就松了一口气,索性什么也不去想,权当不知情地只以朋友相处。 对于两人的亲近,军中众人私下流传的解释是卫子仪在其中的调解斡旋,景浔听说之后初时并没放在心上,而后在三人聚在一起时倒真的不自觉地观察起这两个人来。从前应尘应该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一并避开卫子仪,如今两人谈起话来,倒有些相识恨晚的意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作何感想,只是有些敬佩应尘的交际能力,但同时又忍不住想自己究竟何故而成了个例外。 夏末秋初时分,三军攻至邕陵。山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应尘便提出个方案要带一小队人马在两军交界处的山林中设阵。交界处岗哨戒备自然最重,但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昭远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略一沉吟就答应了,景浔则在众人退散时悄悄拦住他,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无非就是成与不成罢了,五成。”应尘轻松一笑,不在意的样子。 “那你岂不是在拿命去赌?!” “军中的人,哪个又不是在赌呢。”他说完这句,忽然收敛了脸上嬉笑神色,认真道,“如果我没回来,之前我说要等你的回复的事就自动作废,也不算我失约。” 半个多月过去,景浔还以为他没再追问就是早已经放弃,自己又一直心烦意乱,于是也并没逼自己非要想出个结果来,此刻听他这样说,倒像是交代遗言,目送他离开以后心中便久久不安。这一晚,所有将领都聚在中军帐里屏息着等待消息,子时三刻,应尘终于回来,走进来时先轻松笑着对昭远点了点头。 尽管一袭白衫上血迹斑斑,看着有些触目惊心,但他一路走过来脚步还算平稳,似乎伤势并不严重。景浔悬着的心刚放下去,下一秒却看见他整个人昏倒在地,忍不住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随后又跟到医帐去了。 太医说应尘只是心力不支,疲累过度才致昏迷,等他自然清醒便没有大碍,景浔却着了魔似的怎么也不肯离开,到后半夜应尘终于醒来时,帐里就只剩他们两人。看见他,应尘先是愣了一愣,而后一双桃花眼就弯了起来,带着笑意道,“哟,还没睡呢。”他对上他视线,脑中霎时一片空白,起身就吻了上去。 方才坐在他旁边的那么长一段时间里,景浔其实什么都没想,直到对上他视线的那一刻他才找到了他的答案,但等他情绪渐渐平复,怀里的人却不慌不忙地将他推远了些,轻声问道,“你可清楚你在做什么吗?” 景浔扳住他的肩,认真地一字一顿道,“这就是我给你的回复。”然后试探着慢慢又抱住他,这一次他没有再推开,只是他却似乎听见极轻的一声叹息,但又像只是风声。 第二日邕陵一战,邺军大获全胜,此后势如破竹一路北上,连拔三城后于秋末抵达郴州。 这三个月是景浔出征以来最开心的时光,除开筹备战事的时候外便时时和应尘待在一起。两人在一起时,应尘总喜欢画 分卷阅读45 各种阵法的草图让他推测解法,他画的第一个阵法就是当时小孤山上困住景浔的那一个。他讲得很细,景浔听过十几个之后对阵法的运作原理就有了个大致的了解,第一次独立解出一个之后更是骄傲地戏言自己快要抢了他的饭碗,应尘就笑,眼睛亮亮的,顺着接口道,“那好啊,往后我什么也不必干了,只等着吃白饭。” 应尘眼中常常会这样放光,景浔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应尘也不知怎么心血来潮,大半夜的摸到景浔帐里摇醒了他,拉着他溜出去看星星。两个人在荒坡上安静半躺了一会,景浔听见他说,“我师父曾经和我说,每一颗星星的排布都是有规律可循的,注定了一个人的命运。”他虽然并不相信,但还是接口说了句“那你能不能算出我的?” “我以为你不相信这些东西。”应尘眨眨眼。 “如果是你说的,听听也无妨。” “可惜我并不会算,”他调整了下姿势,整个人全靠在他身上,懒懒道,“我一直也不太相信这些东西,所以唯有这一块当时并没认真去学,如今要论起算命的本事,还比不上一个江湖术士呢。” “这样不也很好吗,如果一个人什么都能预料得到,又有什么意思了呢。何况命运常有变数,谁说这一刻算出的结果就是绝对不变的呢?” 应尘就略顿了一下,眼里似有星光万千,“你说的对。” 那一夜,他后来一直记了很久。 两军开战以来翊清一直节节败退,等邺军乘胜抵达郴州时,军中人人态度简直可称懒散,应尘和景浔说起过他心中有隐隐担心,其实他心里又何尝不明白所谓的“骄兵必败”,只是苦于不知该如何从根矫正风气,只能处处细心提点警告,同时做最坏的打算。 扎营第三日,军需营帐失火,军中正乱作一团时又有翊清大军迎面强攻,慌乱中景浔和卫子仪迅速反应过来,各自点兵迎敌去了,昭远也亲自上阵,应尘则留下和其余将士一道灭火清理、平稳军心。等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后,两军各自鸣金收兵,战事告一段落,景浔跟在昭远后面,刚跌跌撞撞地迈进中军帐便瘫倒在地,看见应尘几步迎上前来才舒出一口气,勉强对他笑了笑后随口问道,“卫子仪呢,他可回来了吗?” 大家面面相觑着纷纷摇头,他心中就有不详预感,紧紧攥住了应尘的手,不过一个时辰便听见有人来报,说卫将军的尸首被悬于城门之上。景浔浑身一震,一口气提得紧,咳出一口血来。 郴州一战,邺军元气大伤,折损将士上千,军需供应也一应紧缺,再加上这之后翊清又乘势连攻了几次,虽未再受重创,但情势已经岌岌可危。等援军带着物资终于抵达郴州后,全军才算渐渐整顿恢复起来,转眼竟过去两个多月。 这两个多月里,景浔一直愁眉紧锁,应尘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也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算不上安慰,于是只是一直沉默着陪在他旁边。景浔也知道他担心,对彼此心知肚明的那件事一直避而不提,直到卫子仪头七那晚,两人瞧见军中有人在偏僻处悄悄烧纸祭奠,他心里不禁一阵难过,低声对应尘道,“从前是父亲,如今又是卫子仪,郴州这个地方,大抵是我绕不开的劫。” 应尘轻叹一声,安静地抱了抱他。十四岁的少年,个子比他矮了一头,恰好够他把头靠在他颈窝处。朔北之地的深冬时节,他竟还是那一身单薄白衫,景浔知道他一定觉察得到衣衫被温热液体浸透了一角,但他始终一句话都没有说。 冬至的时候,邺军重整旗鼓,耗时半月攻克郴州,往后长驱直入,直捣腹地,于第二年季春攻至雍关。雍关是翊清王城前的最后一道关口,人人皆知雍关一战若胜,两国间持续了几十年的纷争就算有了结论,于是个个踔厉奋发、摩拳擦掌,倒显得应尘的沉静格外异常。 入春以来,应尘的身体一直不好,不论喝了多少药下去还是咳个不停,整个人也一直情绪低落,失了往日的活泼。景浔以为他是因为卫子仪的事过度伤心,再加上北方春日严寒不减,才患上严重风寒,但对于减缓病情这事他毕竟插不上手,况且他也明白雍关一战的重要性,不免全部心思都扑在筹备战事上,对应尘自然难免忽略了些。 应尘的师父倒是寄过许多封信来,景浔猜测着不知是否是关心他身体,只是应尘一开始还会拆开看看,后来竟看也不看干脆烧了,从未写过一封回信,他心中诧异,只是应尘没和他说起,他也就忍下来并未过问,只想着等打完仗,他们的时间还有很长。 春末,雍关告破,又半个月后翊清王都递来封归降书,至此战事告终。大军要出发前往王都受降的前一天晚上,应尘赖在他帐中不肯走,非要扒着他和他一起睡,他被他闹得无奈答应下来,就这样和他相拥着挤在略显窄小的榻上。 景浔觉得今夜应尘有些反常,但又说不出个具体来,就这么静静躺了半晌,应尘忽然一个翻身撑在他上方,眼里带些挑逗意味盯着他瞧。他心中一动,用了些力气反将他压在身下,哑声道,“你想好了?”他就笑,桃花眼里融了一池春水,景浔不再犹豫,俯身亲了下去。 春光短暂,等两人终于精疲力竭、沉沉睡去时,不知不觉已是三更天了。在将睡未睡之际,景浔听见应尘一声声低声唤他的名字,便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回应他,没过一会后他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又静静将脸埋进了他胸前,泪水在胸口烧得滚烫。他半闭着眼,问他怎么了,应尘就摇了摇头,说他只是开心。 他抱他抱得更紧了些,心中被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填满,一夜无梦。 ☆、番外之寻年(下) 第二日起来,景浔没在帐中看见应尘的身影,只以为他是起得太早,这会不知道离开去了哪里,一开始便也没放在心上,等到三军集合就要启程时,他仍没有看到他的身影,才终于慌乱起来。他去找昭远问他是否知情时,竟听昭远有些吃惊地说道,“应尘昨日说他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师父那边还有急事等着他回去,就来向我请辞,我就答应了。怎么,他竟没有和你告别吗?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已经缓和不少了呢。” 景浔如遭雷劈,退下时连礼也忘了行。 他并不难过,也不生气,他相信应尘总会有他的解释,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究竟能是什么原因。等盛夏他终于返回郢都时,只匆匆回府见了母亲一面报过平安后便登上了小孤山。 山中阵法未变,只是再困不住他了,景浔沿着山间小径一路寻上去,最后停在一个竹林辟开的小院前,迎面就瞧见一个熟悉的身着白衫的身影正在门前等他。 “为什么不告而别? 分卷阅读46 ”他问,这句话他憋了实在太久。 “因为我实在不愿当面和你说这句话,”应尘回避开他灼人视线,无奈地笑了笑,“我们结束了。”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束了。原本当时我只是觉得军中生活无聊,想寻点乐趣打发时间罢了,后来看你似乎真的陷进去了,才不忍心说出来伤害你,只是没想到你竟还追到这里来了。”应尘终于转过头与他对视,神色却并无多少愧疚,也无波动,就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我不信。”他说,斩钉截铁。 应尘勾了勾嘴角,淡淡吐出两个字——“随便。”而后转身要走,他立刻伸手紧紧扣住他手腕,逼得他回过头来,“我说,我不信。”他说,眼眶涨红如血,任应尘怎么用力挣扎也不肯放手。 “放肆!” 两人正在这里纠缠,后面小屋中忽然走出来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孩,景浔一眼就认出那孩子是延生——这个孩子的命,是两人在战场附近的村庄废墟中捡回来的,应尘说他是大难不死,所以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心里想着当日他和应尘一起消失不见,果然是被他带了回来。 延生还记得他,叫了声“霍叔叔”就要朝他跑过来,却被他身前的那位老先生拦了下来,景浔知道这就是念一先生,但不再顾念礼数,仍然不肯松手,念一则看了看他们两人,皱着眉道,“霍将军,你这样做恐怕有失规矩吧。” “念一先生,我想这是我们之间的私事,我是一定要带应尘下山的。”他说,尽可能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恭顺。 没等先生再开口,应尘先咳了一声,说道,“师父,你先带延生进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等两人离开后又回头看他,“我不会跟你下山的,你放手吧。” 他眼神陌生决绝,看得景浔心底一凉,反而下意识加重了几分力气,又接着听见应尘的话就像被锋利匕首直戳进心肺——“霍将军,请你自重。”他心中一痛,终于松开了手。 “从前种种,你如今告诉我都是假象?应尘,你怎么忍心。” “...就是不忍心,我才选择不告而别,是你非要一个解释。” “...那么至少,我日后来探望你总还是可以的吧,仅是作为朋友?” “山中清净不该多受打扰,我劝你还是别再纠缠了,”他的卑微无济于事,应尘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口中字字诛心,“霍将军,从今往后我死生皆与你无关,还希望你能早些想得明白。” 山中艳阳高悬,寒意却渗入骨髓,逼得他再说不出一个字来。这就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这日回府后,景浔大病了一场,养了月余后才渐渐恢复,又过两月,开朝事宜皆已落定,他受封藩王,迁居朝胥,于第二年成了亲,第三年年末时夫人便给他生了个儿子。他取名为单字“尘”。一切看上去已经圆满。 这一年,战时旧部许寄远受封成为禺阳藩王,离他这里来回不过两日路程。在军中时虽然两人交情不深,但景浔知道他也是出于念一先生门下,算是应尘半个师兄,当初也是他向皇上提议请先生出山,于是亲自登门拜访过几次,得知许寄远同先生如今仍有联系,便央求他如果两人书信中提到应尘近况,希望他能记得转告自己。许寄远也知道他和应尘在军中时关系亲近,只当是他俩之间闹了矛盾,而景浔还是忍不住关心着罢了,那以后再收到信件便会删减着重抄一份寄过来给他。 第九年的某一个冬日,许寄远寄过来的信上只有短短一句话,“师父病逝。”他看到后连夜出城,直奔郢都,几日后疲惫不堪地抵达小孤山山脚时,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快要三十的人了竟还这样的冲动,这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但他并没有再想下去,一心只想见他。他想,他此刻一定很难过。 下一秒,他迈入山门,眼前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新阵。景浔久久怔在原地,心中分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却怕极了承认——这么多年过去,他仍然不愿见他。他知道应尘一定会知道有人闯进这阵法中来,但半个时辰过去,覆满白雪的山林依然悄无声息,没有惊鸟,没有风声,什么都没有。 这阵法他并不是不能解,只是既然设阵的人用意明显,他又何必非要证实呢,十年前受过的苦痛仍历历在目,景浔真的是不愿再听一遍应尘亲口向他陈述事实了。他发了半个时辰的呆,想起第一次在这里看见他的情景,那时候虽然已是早春,但山中积雪还未消融完全,一袭白衫的少年就从这白茫茫的山林中现身出来,一双桃花眼里笑意轻佻。转眼竟已是十年前了。 抵达郢都还不满半日,景浔便就这样返回了朝胥。 一年多后,夫人病逝,再一年多后,他新娶了位侧室,这之后生活中再没别的波澜,转眼又一个十年也这样过。直到这一年,许寄远带着家眷和三个儿子被皇上一纸诏书召到郢都诱杀。 虽然念一先生逝后,许寄远便和应尘断了联系,但他和景浔的来往却没中断,听闻消息后,他心中怎么会不明白,皇上是忌惮他两家北方势力联合。虽然因为皇上的猜疑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妥协着交权削藩,既是令皇上放心,也是换那个幸存下来的小姑娘一条命。只是他记得从前在军中时,皇上对他还很是信任,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谁都会变。 许多年没见,不知道应尘变成什么样子了。他偶尔会这样想。 那一年深秋,延生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将军府前,景浔看见他时心中立刻便涌起强烈的不安来,在一片恍惚中听到他说,应尘死了。这之后三天里,景浔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一句话。第四天,他找到延生,哑着嗓子问他应尘是否有什么话托他转交,延生摇了摇头,欲言又止地似乎是在想该怎么安慰他,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彻底断了回去看看的念头,沉默着过完了秋天,又沉默着过完了冬天。 春光正盛时,他收到郢都陆府的喜帖,不禁十分动怒,向霍尘问清缘由后罚他在祠堂一连跪了三个晚上。原本景浔做好了打算,等子亦及笄,就让霍尘把她娶回来,让她远离郢都那个伤心地,也算对许寄远有个交代,没想到陆昀辰当年原本答应得好好的,变卦竟如此突然。他知道,他不得不亲自去一趟郢都。 上一次回来,还是十年前,同样也是为了许家这最后的一点血脉,只是上次时局敏感,他同皇上及陆昀辰编完故事后不能过多停留,于是并没机会上山,此次他回来却再无约束,入城后径直先折去了小孤山。 山中阵法不知什么时候又换了回去,他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子中,在云亭中呆 分卷阅读47 呆站着。山中景色如旧,故人却已经不在了。正伤感,身后忽然有人接近,他转过身,看见一个眉眼透着熟悉的姑娘。听说应尘也一直照顾着许家的那个孩子,与她师徒相称,想来这就是子亦了。 看他出现在这,她的表情像是想通了什么,景浔猜也许是应尘和她说起过他,又听她说,应尘给他留下了一封信,没过多久便取了信回来,他从她手中接过,几乎是满心忧惧地打开。 “景浔, 你恨我吗? 一直想问,一直不敢问,一直也没有机会问你的一句话。 下山前师父曾和我说,你是我命中的劫,我虽然同你一样一贯不相信命运之说,但心中难免在意,初时和你的关系才一直尴尬着,直到第一次战后,你问我是不是很讨厌你,我才忽然想通了,既然你我都是不相信宿命的,我又何必刻意回避,反而生出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呢。只是那时我并没想过你我竟会这般发展,更没想过你我竟是这样结局。 师父既然说你是我命中的劫,我便总想着也许到最后是你负了我,可一路走来,到最后我们在山上诀别那天,我都从没想过竟会是我负了你。 有一件事我想你一直都不知道——我天生体质奇异,受不住热,下山前师父便给我用了一剂药,能尽力保我在山下平安熬过暖春炎夏,也就是说无论成与不成,算上秋冬两季我最多也只有一年时间。这剂药虽然有效却药性极强,若不是为了报国,师父是决不肯给我用的,也正是因为他知道我药性消退后身子必然虚弱,才一再写信催我回去,可那时候,我一直不舍得提前和你分散,在入春之后一拖再拖,直到发现自己开始咳出血来。 但就这样离开,我知道你一定会追来找我,而我要做的,就是不能给你留任何希望。我从前不相信命运,可那一刻看你眼神绝望松开手,才终于不得不信。 其实我后来常常也会想,如果当初我就把一切都告诉你,你未必就不愿意陪我在山中清闲一生,但我既怕你不会答应,又怕你真的答应——那时候你在我刚从惊险之地返回后给出回复时,我就知道你只是受命运暗示,不愿意失去我罢了,这样的感情或许比爱持久,但同爱的差异又是那样明显,说到底,你喜欢我什么呢。既如此,与其把你囚在山中,等着几十年后你因为后悔怪罪于我,倒不如放你去拥有本就属于你的生活。 那天你走以后,师父改了山中阵法,我没拦他,也没有告诉他如果你真的想再上山来,他的阵法都困不住你,只是你,再也没有来过。啊,这话不对,你后来确实来过一次,只是没有上山来见我而已。 那时师父去世,我并没有过度忧伤,因为我知道他对于生死一事早有预料,也知道他这一生并没留下什么遗憾,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来。虽然那时候你我已经九年未见,这些年里关于你的事我倒也多少听说了一些,听说你已经结婚生子,又掌握一方势力,心里便觉得这结局也算圆满,何必非要演一出故人重逢,去扰乱你安定的生活呢,况且你一来,我立刻便猜出师父当年变换阵法的目的——他不希望我再见你。 你这次离开之后,我知道你不会再来,于是又将阵法改了回来,算是给自己留个纪念。 和你分开后,我便在山中清清闲闲地过,日子倒也不算无聊——虽然延生是个闷葫芦,但子亦和我却很志趣相投,虽然一开始我只当是替师兄照顾她,后来却能和她真心相交,只是每次看到她,我总忍不住感慨不已,毕竟她同你我一样,皆是困于命运的人。 然后,入秋时,我看到自己的大限。 我很想像师父一样坦然潇洒,但心中始终有一个遗憾——这封信,究竟该不该写,该写些什么,我想了许久。原本我担心,时隔多年才告诉你真相或许全无必要,但我又想,假如你从延生那里听说我死讯,还肯回来看看,那我何不让你记得我一点好呢。而假如你一直怨我当日伤你太深不愿回来,也没看到这封信...那么也就这样算了吧。 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 应尘” 景浔看完后有瞬间的失声,子亦就了然地替他将信装好,轻声说了句,“喝酒吗?” 子亦走后,他一个人又在山中停留了很久,应尘的信被他妥帖地贴身收着,却不敢再看一眼,只是一遍遍想着信中的那些话——他知道应尘说得没错,如果当初他早知道这一切,确实会不顾一切地留在他旁边,可如今二十年过,他早没了任性的资本,也知道他有他不能推卸的职责,但还是会为他没能拥有不同的选择而难过。他想起两人临别前的最后一夜,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那是他的告别。 而此刻,则是他的告别。 景浔离开前最后望了一眼应尘的碑。山中春日将逝。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更正文啦,我打算干一票大的:一次放两章,8节!是故事的成扬视角~ ☆、番外之祐和 <昀辰> 昀辰始终记得第一次见她,半元节晚,间月江畔,他拉着昭远私自从宫里溜出来看灯,机缘巧合下救了落水的她。 她似乎是在放河灯时没有站稳,才就这样掉了下去,恰巧两人离她最近,他便随即也跳进了水里。可是将她救上岸后,人群渐渐在他们周围聚集起来,昭远皱着眉提醒他不宜引起注意,两人便匆匆离开了,和她也没有再多寒暄。 原以为这就是短暂插曲的结局,可几日后在上花园里,他竟又看见她正从小径的拐角绕过来款款经过。他想叫住她,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情急之下喊了一声,“喂,你!”她竟也真的回过头来。 看见是他,她表情有短暂的慌乱,跪下来向他行礼道,“奴婢见过三公子。” 他就不禁有些讶异,“你知道我是谁?” “奴婢在承明殿当值,有幸见过各位公子。” “那你那日在宫外...?” “那日...”她低垂着眼,犹豫了半晌忽然俯首扣地,“奴婢私自出宫,罪该万死,但既然承蒙公子搭救过一次,还希望公子不要再追究奴婢过错。” 她这大礼把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急道,“我不过是出于好奇多问一句,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啊。”看她仍低着头不肯说话,又换了和缓的语气温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这时才抬起头来看他,眼里复杂情绪一闪而过,“奴婢祐和。” 在落水一事发生之前,他从没在宫中注意过她的存在,可自从这一日后,他总是能在各个地方瞧见她忙于差事的身影,便也总是能和她随意聊上几 分卷阅读48 句,等时间久了两人熟悉起来,他才发现昭远不知什么时候也同她熟识,不过其中详情他也不觉得紧要,只以为也不过是同他一样,是因为那一面之缘才渐渐熟悉,所以从来没有认真问过。后来三个人便常常聚在一起聊天喝酒,只是在他还没来得及看清自己对她究竟是什么想法时——虽然他们从没有直接明说,他也从没有问过——她已经和昭远在一起了。 遗憾不甘肯定是有,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想再勉强去求一个结果,只想着心中那点悸动情思迟早会消,同她也仍如从前一般朋友相处。而夏日过后,父王带着昭远发兵翊清离开的当天晚上,他和她原本正坐在他自己宫中的小花园里喝酒随意闲聊,她忽然问他一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他呆呆地点了点头,便听见她说那时候她会为了放灯而决意出宫,是因为那天她收到了父兄被编入征军的消息,心中实在慌乱不安才想去放灯祈福,说完这些又添一句,“若不是你,我就没命等到他们回来了。” 他被她定定盯着自己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虚,哈哈一笑道,“都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还提它干什么,况且能救下你,也是你和我哥的缘分。” “我和他...”她说着轻叹一声,移开眼神不再看他。 他心中隐隐察觉到了什么,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再问,但看着她在月光下一如初见的清丽侧影,就像受了蛊惑般忍不住道,“你们,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她就稍顿一下,幽幽道,“你以为我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每个人都只是默认,而我从来没有否认的机会。” “...你什么意思?” “他是一国储君,我如果不迎合他,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就算...”她说着忽然扑进了他怀里,昀辰整个人霎时僵住,一动不动,听她接着说道,“就算我一直记得,那日救我的人,是你啊。” 他心里汹涌起滔天的波浪,脸上却还是硬撑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来,气息略有不稳地问道,“那,你想怎么办?” 这问题的答案并不算难想,他心里其实也并不是没有结论,只是选择了推给她来说,伪装成被动的一方。至于其中原因究竟是因为对她情感的不确定,还是因为对昭远的愧疚,他想不明白,就这样在昭远不在的日子里如窃贼一般得过且过。 也许正是因为两人在一起的日子都是暂且偷来的,他们从来没有聊过未来,聊的总是现在和昀辰的过去——她一直对她的过去闭口不谈,但他想着她的过去也确实没有什么值得成为谈资的经历,于是从没问过,心里也并不在乎她同她父亲母亲的感情如何、家中是否有其他的兄弟姐妹或是童年时候念念不忘的究竟是哪个糕点。说到底,他对她没有情爱中的好奇心,所以时常也忍不住怀疑自己对她究竟算什么,可两人相处时,她却总是满脸的笑意,像是从没感觉到他的犹豫,只是真心的觉得欣喜。又或许,她只是佯装不知。 反正也没人非逼他对自己此刻心情贴上标签,至少有她在,在这阔大的王城里他就不是独身一人。 时节转眼入冬,他从传回来的军讯中得知邺军在郴州遭受重创,三军统帅霍牧端将军战死,父君重伤,还折损了将近三成将士。但忧心焦虑之余,他仍忍不住分心去在意父君将要撤兵回来养伤的消息——昭远的归来太突然,也太快了些。 国事当前,他知道自己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去向昭远坦白什么,甚至因为这变故而松了一口气。只是在他跟她提出暂且隐瞒两人的事情的时候,她看起来并不是很情愿的样子,虽然她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但此前她从没在任何事情上违和过他,见她这样,他心里倒受了不小的触动,开始认真考虑起两人未来的可能来。 除此之外,剩下的三个月里再没起别的波澜,他只安心等着父君和昭远回来。 兴许是因为他心情有了变化,两人之间相处的状态同从前也不一样了。有一天晚上,两人正互相依靠着看夜空中的星辰,她忽然若有所思地说起他的名字里也有一个辰字,和他讨论起他名字的寓意来,他便接着随口问了句,“那你的名字呢?又是什么寓意?”她却没有回答,反而自顾自地低念了一句如果她日后有了小孩,无论男女都要起名为“安”。 这句轻飘飘的话他并不确定她是否是说给他听的,毕竟她既没有看他,也没有在等他的回应,“她的小孩”这句话本身的意义就很模糊,又不像她是在直截了当地强调“他们的小孩”,但不管怎样,这都是她第一次设想未来。他试探性地靠近,她没有躲开。 父君卧床养病期间,昭远一个人扛起了内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只是看着她依从两人商定好的那样时刻陪在昭远身边,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他心里就堵了一口气。他并不是怪她,也知道只有这样才算符合情理,他只是原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到这种程度的。所以那天傍晚她悄悄跑来找他时,他顾不上指责她的冒险,也顾不上担心昭远会不会突然过来找他,只先紧紧地抱了她很久很久才松开手。 这是昭远回来后两人第一次独处,但心中的谨慎到底占了上风,他松开手后就立刻变脸严肃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时候过来有多危险,昭远一般都是这个时候处理完事情,之后就多半会来找我的。你还是快点回去吧。” “可是,我很想你啊,”她低垂着头,嗓音中掺了三分娇柔和四分委屈,听起来尤为撩人,“整日都要待在昭远身边已经够煎熬了,你又一直顾虑太多,在他和我一起出现时就总是匆匆离开,我都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看你了。” “我也知道啊,可是我们最初商定好要隐瞒的时候,你就该预想到如今的状况了不是吗。其实最近我也很不好受,所以我答应你,我会尽快找机会向他坦白,只是不能是现在,至少要等到他身上的担子轻一些再说。你耐心一点,好吗?” “...我明白了。只是这段时间以来,我还以为我终于找到逃离出储君的胁迫的路了,现在却一切清零重新开始,我又要被迫回到他身边去。” 门前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他警觉地抬眼看过去,从缝隙中瞥见最后一片明黄色的衣角,于是立刻几步跑过去推开门,那人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无力地蹲下去,皱着眉紧紧闭起眼,听见她在身边沉默了半晌后才怯怯地发问,“刚才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他机械地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这一晚他彻夜未眠,不断想着自己究竟该怎样面对昭远,然而这件事尚未平息,另一变故却又突起——三更天时,父君薨了。 自重伤卧床 分卷阅读49 后,父君的身体一直也没有明显见好,每次去探望他,总是见他神色痛苦,虚弱苟延的样子。听说父君是因为淤血一直未散,所以药中一直有丹参和红花,今夜却不知吃了什么引起药性相克,才导致血脉偾张、血崩而亡,他无心追究,也知道昭远应该同他想法一样——无论意外与否,若诚实说来,他一早就想过迟早会有这一天。 只是等他匆匆忙忙赶到承明殿时,昭远已经站在那里了,他和其他人一起顺从地听他稳重沉静地主持大局,他却从始至终一眼也未看过他。 这夜后,她也不知怎么不声不响地从王宫中消失了,半分踪迹也没留下。 昭远担任储君这个位子已经有许多年了,就此继承王位实在理所当然,只是旧王新丧,依旧制不能行登基大典,但等待处理的事情比起他刚从战场回来时只增不减,三个月内昀辰没有再和他单独说上过一句话。不久后,昭远因为下发征军令,又决意将旧制中的国丧由三年缩为一年以便再征翊清而被满朝文武上书进谏、被民间百姓抱怨非难的时候,他其实很想替他分担些什么,只是人分明都已经站在承明殿门槛前,到最后一刻还是拦下了通报的人转身走掉了。 第二年初春,昭远再度出兵,依然是留下他主持城中事宜,临行时他去送他,祝他早日凯旋归来,昭远抿了抿嘴角,“嗯”了一声,看也不看他地径直离开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独身一人了。 度日如年的战争期间,他每每收到军中讯报总是会想起她,想起他曾经看这枯燥无味的东西时,总有她陪着一起。算起来她离开已经这么久,他却一直也没想出一个让自己信服的理由,总是不理解既然一切已经摊开,为什么她不肯和自己共同面对,而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就干脆地逃避远走,直到很久之后,他知晓了所有真相,才明白她不过是不爱他罢了。 第三年盛夏,战事告捷。 一年多未见,他对他和昭远之间的关系都已经不抱希望,却没想到昭远一看见他,就神情复杂地犹豫着不知道想说什么,最后只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你辛苦了。” “你、你不怪我了?” “...你又没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怪你。”昭远看着他不解困惑的眼神,皱着眉又叹了一口气,“只是我却想问你一句,你是否真心爱她?” 事到如今,爱或不爱还有什么区别吗?他早就清楚的明白,她不会再回来,那么与其坦白承认后两败俱伤,为什么不尝试着挽回已经回来的昭远呢。他坚定地摇了摇头,忽然在心里责怪起她的主动——如果那时候不是她兀然地说了那句话,他们决不会走到如今的地步。 看他摇头,昭远犹豫再三还是什么都没再说,这之后与他仍如从前一般相处,对这段插曲彼此都默契地不再提,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初时他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渐渐地却开始好奇起昭远转变的原因,于是暗暗地私自探寻,在盛夏将尽时拼全了所有的碎片,失神地在间月江畔枯坐了一整个晚上。 说来可笑,在他知道她的所有都是虚假的此刻,对她的感情却反而从未有过的清晰。他想起三年前的夏天,半元节晚,他在这里第一次见她,那混在繁杂人群中的匆匆一眼,却深深刻在了他心上。所以看灯时故意站的离她更近,所以见她落水他能立刻反应过来,所以那时在宫中重逢时,他曾那样庆幸过。 后来,他一直怀念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番外的下半部分,后天继续更正文~ ☆、番外之祐和 <昭远> 昭远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半元节晚,间月江畔,但具体细节却已经模糊不清,似乎是因为他被昀辰拉着溜出来看灯,机缘巧合下救了落水的她。 这样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其实本不能给他留下多深刻的印象,可当晚他却发现自己一个带惯了的玉佩在一片混乱中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在心里郁郁了半日后,第二日又听说有人将玉佩送了回来,他看着那个低着头跪在他面前的身影觉得似曾相识,叫她抬起头回话时才发现竟然是她。 她说,她叫祐和。 原来她是承明殿的宫女,原来那晚她是偷溜出去,才会捡到了玉佩又担心会被他责怪才犹犹豫豫拖到现在才来还他。 他自然不会追究她私自出宫的事情,这之后又竟然常常能在宫中偶遇她,每次见她便总是随口聊上几句,就这样渐渐熟悉起来,再后来,又由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 虽然是婢女出身,她的才思和见识竟不逊色于宫里的任何一位公主,有一次他好奇地问起,她迟疑了一下紧张地笑笑,只简单说道自己是四处悄悄借书来看,他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再继续追问什么,三日后把她调到了自己宫里来,告诉她以后她可以自由出入他的书房。 她先是怔了一怔,而后眼里的轻漾水波将他温柔包围。 他从没认真和她聊过两人的关系,因为觉得像如今这样默契地在一起根本不必多说什么,他一直以为她也是这样想,直到他那时从翊清退兵回来,在昀辰房门前听见她说“储君的胁迫”,嗓音一半娇媚一半撩拨。 事态已经分明,他其实并不怪罪昀辰,但却半分也不希望听见他道歉或是解释,只宁愿就此搁置不提,于是一直也不肯面对他,同时深深暗恨自己的一厢情愿。这夜巨变后她无声无息地消失,他原以为她是不愿面对复杂的场面,却没想到,自己竟会在雍关和她重逢。 雍关是翊清王都前的最后一道防线,这一战告捷后,邺军虽然因为在郴州吃过一次大亏所以不敢大肆庆祝,但军中上下心情都很激动,他心中也总算松了一口气,知道此次功成,百姓后世记得的就只有他的开朝立业,而他从前受过的怨怪指责就算一笔勾销,于是这一晚心绪起伏不能轻易入睡,直到三更过后才渐起困意,却忽然听见帐前传来微不可闻的声响,他刚要起身探问,有人掀开帐帘缓步走了进来,她身后则是两个侍卫瘫软倒地的身影。 “他们只是昏过去了,不睡足五个时辰是不会醒的,毕竟,你也不希望你我的谈话被人打扰对吧?”她对他晃了晃手里一个纸包后仔细收好,坦然地笑了笑。 “祐和?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眼前的人如此陌生,只有叫出她的名字才能使此刻稍显真实,他震惊地看着她,心中忽然有所猜测。 “我不叫祐和,我叫容安,是翊清的长公主。”她说。 从前种种在此刻全部颠覆,不需她再多说一个字,他已经明白了一切。 “所以...最初我和 分卷阅读50 昀辰在间月江救下你,后来又因为你反目,都是你原本计划好的?” “那倒不是,就算我再怎么神通广大又怎么可能一早就预测到后来事态的发展变化,其实最初我只是打算主动接近你再仔细盘算我究竟能做些什么的,只是没想到昀辰能主动与我相识,我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来也算是顺理成章。” “那么我父君...也是你杀的?” “我跟着你去探望他少说也有几十回了吧,承明殿上下谁不知道我是你身旁的人,我若是替你送些汤药吃食进去,又有谁会拦我呢?”她说,神情竟隐隐有些骄傲。 “你——”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对她怒目而视,她却不躲不闪,像是早有预料。 如今既然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再逼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就显得太过天真了,沉默半晌后,他无力地重新坐下,稳定了情绪重新开口道,“是翊清国君安排你做这一切的吗?” “他与此事无关,直到我走后他才知情,我是给他留了一封信后私自离开的。”她说着忽然失了刚进来时的沉着,眼神里充满恨意,“那场重伤你父亲的郴州一战,是我哥哥拼死换来的,如果你此刻因为我杀了他而感到愤怒,而恨我,那么你也就明白了我同你和昀辰时时相处时的心情。每一天我演出各种情绪的时候,每一次我对着你和他笑的时候,我都觉得恶心。” “呵,那你怎么不干脆一起杀了我们两个。”他心如死灰,竟还能低笑出声,语气中满是嘲讽,话音刚落,却看她几步上前,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柄匕首突然冲他划来,他虽然来不及反应,身体却本能地迅速向后退开,动作流畅地反手扣住她手腕,匕首落地的一声钝响就像敲在他心上。 “所以,你倒是告诉我,我怎么才能杀得了你们两个?”她苦笑一声。 他沉默着松开她的手。 两人静静地彼此对视了一阵,她忽然先移开目光说起不相关的事情来,“你知道吗,祐和其实是翊清的一个地名,而那里最初也不叫这个名字,据说是几代以前,一个来自这个偏远的小县城的姑娘成功刺杀了邺国的国君,从那之后那里就改作以她的名字命名来纪念她。我一直很佩服她。” 她神色认真,似乎在试图透露给他什么信息,他却不能明白。此刻他心中万千思绪翻涌,蓦然发觉自己似乎并不恨她。 对她的感情从前也曾深刻过,但那时候听她说她与他在一起是受了胁迫,他放手得也很痛快,如今想来也许是因为一切都太理所当然:在江边有过一面之缘又在宫里再次重逢,于是自然地相识,而后相处时日一久,又自然地付诸真心,甚至到最后他以为是自己错付多情,就连看开也是自然而然——他们的故事一早被写好了结局,他所有自以为的爱恨全部受她操控。既然一切都是她一早设计好的布局,那么结局便只有她胜他负,而没有对错之分,说到底,他们不过是立场不同罢了。 而昀辰的想法又是怎样的,他却不能轻易猜测。 “你来找我,难道就只是为了要告诉我真相吗?” “...雍关既破,我想大局已定,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收到一封降书,我来,或许真的只是为了告诉你真相,这样至少会有人知道我到底做了什么,日后说不定也会有一个地方能一直记得我。”她声音极轻,眼神飘忽不定,“又或许,我是希望托你替我转达昀辰一句话。” “...什么?” “告诉他,我叫容安。只这一句就够了。” 就算她口口声声强调着对他两人的厌恶,到最后,却还是不得不露出让她饱受煎熬的、不齿却难以释怀的、仅剩的一点真心。他讶异抬眼——她来,原来是为了同昀辰告别。 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 抵达翊清王都受降的时候,他并没看见她,还以为连翊清长公主这一层身份也是她骗他的,却听说长公主早在翊清国君递出降书那日自刎在宫中了。那天晚上,他一一回想了一遍两人短暂相处过的那些细节,心中无悲无喜,只有一声长叹。 回城后,他终于肯面对昀辰,也做好了促膝长谈的准备,却看他斩钉截铁地否定了他的情意,想着是自己猜错,心里便犹豫起来。他想,既然他以为昀辰有过的那些情意不过同样是他身陷在局中时的错觉,他又何必转达她珍视的真心去换一个无人在意的结局呢。他把那句话藏进了自己心里,连同一点自己辨不清的心绪一起,打算永远不再提起。这是他仅有的一点私心。 虽然他从没亲口告诉过昀辰真相,但这事毕竟算不上秘密,他知道他早晚会知情,只是两人从来也没有谈论过,就连那时候,他同昀辰商议开朝年号时,他说他想用“祐和”两个字,昀辰也只是短暂愣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这原本就是一幕她费心费力编造的假戏,既然她已经不在了,故事也就一早收场,谢幕后的两人,还是要过回原本的生活。 只是往后的每一年,昀辰都会在半元节时去间月江看灯,他都知道。 而昀辰却不知道,也许天下终究不会出现一个叫容安的地方,他却用他的一生记住了她。 这一年,翊清刚亡,新帝开朝登基,整顿三军,论功行赏,又以铁血手腕清理了心存异心的亡国旧部,朝中上下井然有序,百姓安居乐业,驻守边疆的铁骑余威犹在,北疆各残存部族仍能安分守己。 祐和元年,天下祥安。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重新更正文啦~ ☆、番外之迟怀(上) 1 周清言的童年过得并不舒坦。任职地方官的父亲因病早逝后,母亲将她所有的心血和希望都压在了他的身上。她希望他能出人头地,她希望他能阻止家道中落,她希望他能高中状元而后顺利走上仕途,就像他父亲一样。只是这些希望,却慢慢变成了一种执念。 因为经历了家中的变故,他懂事得很早,也能明白母亲靠着家中残存的积蓄和资产还有额外的杂工养活他和妹妹的不易,所以从来没有任何的怨言和不情愿,每日只专心地待在私塾中,从清晨到深夜,再没有一刻能卸下重担全身心的放松下来。他没有朋友,又为了方便而住在私塾里所以同母亲和妹妹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太多,倘若再除开背书不算,甚至不再有开口说话的时候。 十四岁时,他第一次参加乡试便顺利中了举,母亲很高兴,把他接回来后在家中宴请了一整条街的街坊邻居,次年三月,又一路陪他一起进京赶考。前往郢都的漫长路途中,她的眼神一直是闪闪发亮的,也挺直了被多年来的辛苦劳作压弯的腰。他知道她是看见了希望 分卷阅读51 ,于是内心渐渐积攒起沉甸甸的压力,嘴上却只字不提,还能在她担心他会不会落榜的时候反过来宽慰她,就像他这些年来一直做的那样。 如果落榜了会怎么样。对于这个问题,他一直不敢仔细去想。 科考的最后一天,他才刚刚坐稳就感觉到一阵心悸,再看试卷上的题目只觉得眩晕不止,不免设想起最坏的结果,越想却越觉得恶心反胃、浑身难过。走出考场后,他大吐了一场,简单收拾过后已经全不记得自己究竟写过些什么,又看见在贡院门前等着他的母亲,因为他迟迟才出现还担心地询问起缘由。 他什么都没说。 在考场上的身体不适,究竟是因为被堆积的压力击垮,还是真的因为他突然染上恶疾,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与殿试的无缘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放榜那日,他果然没有找到自己的名字,心里丝毫不感觉意外,反而如释重负,母亲的情绪却忽然崩溃,当着大街上所有人的面,狠狠扇了他三个耳光,而后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脊背又弯了起来。 他沉默着挨完打,沉默着等她情绪稳定后扶她起身,又沉默着被她发狠推开,从始至终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究竟要不要再等一个三年重头再来,并不是他能说了算的选择,如果真的允许他自己做决定,他一定毫不犹豫就选择放弃,但这一次的落榜,就好像他犯了什么滔天的罪过,让他在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而母亲思虑再三,竟然奇迹般地也决定放弃,虽然每一次看他时,都会不甘心地叹气再叹气。 她怪他,他知道,她恨他,他也知道,她更恨他那个死去的父亲,他都知道。 春天就要过去的时候,禺阳藩王许寄远忽然派了人来登门拜访,说是王爷注意到了他的前几篇文章,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想收他做个门徒,母亲心里的那点不甘心立刻就被重新唤醒,当即就答应下来,他虽然心里有千般的不情愿,但还是只有他自己知道。 看见他,简单客套过后,王爷的第一句话便是,“你知不知道,倘若你最后一场发挥得能像之前那样,能不能进三甲虽然难说,但想进殿试绝对没问题,可你怎么会失常到如此地步呢?” 他哑了半晌,而后呆板地吐出四个字,“...身体不适。” 就这样进了许府。 王爷膝下有三个公子和一个小姐:长子许子谦同他一般年纪,性格脾性与处事之道却与他截然不同;次子许子怀小他三岁,为人却稳重成熟得不衬他的年纪;三公子许子允年龄尚幼,性格腼腆内向;最小的子亦则才满周岁,每日里只管无忧无虑地笑闹,享受着所有人的娇纵。他并不是善于同别人打交道的人,甚至连正经的朋友也没交过一个,自然不敢主动去同子谦拉近关系,而子允和子亦又实在太小,他同他们也无话可聊,唯有子怀在第一次同他一起上课的时候便主动与他搭话,他虽然只会木木地问什么便答什么,但两人还是就这样渐渐熟悉起来。 这一年,他又一次顺利通过乡试后,从门徒转成了幕僚,虽然他心里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但看见子怀在小花园里悄悄给他摆了个小宴他还是由衷的觉得开心。同他相处这么久,他终于也敢对他扮怒装凶、开起玩笑,于是假意皱起眉道,“你才多大就敢偷酒了,信不信我去王爷那告发你去。” 子怀不在意地笑笑,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不慌不忙地全喝下去才挑眉回他道,“不信。” 这夜他们聊天,子怀问起他的理想,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便模糊不清地说了句“中状元”,他听了就笑起来,笑过之后才认真地想了想,倒也认可下来,他看看他,微醺地靠在廊柱上回问他的理想又是什么,子怀眨眨眼,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寻一个僻静乡村办个私塾,去当个教书先生。” 他就一怔。 “怎么,养尊处优出身的孩子,就不能有点朴素的理想吗?”子怀猜中他心中所想,撇了撇嘴,表情看不出任何异样,“无论是朝堂、军营还是商场都不是我心所向,我唯一希望的,是我能活得自由一些。” 身为王府次子,子怀的光芒注定要被子谦掩去一半,更何况子谦是如此的耀眼,被掩去的一半倒更应该说成是一大半。虽然他话中并无暗示意味,虽然人情世故他从来不懂,但这一刻,对于子怀的无奈他却能有所感触,只是苦于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宽慰。 子怀似根本没意识到一贯木讷的他竟能体会,故作轻松地笑笑又说,“我觉得,你一定能考中状元的,我对你有信心。” 他点点头,涩声回道,“我也相信你一定会是一个出色的私塾先生。” 从前他对科考深恶痛绝,觉得他为它放弃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到此时却全都不在乎了。他开始真心的把“中状元”当成是理想,只因为他想着,是为了他。 ☆、番外之迟怀(中) 2 在王府的三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最幸福的三年,每日里如果王爷有什么吩咐就忙一忙,如果没有就和子怀天高海阔地闲聊。两人如今已是形影不离,总是他受他的教导多些——他再没了刚入许府的拘束和生涩,而是开始渐渐学着如何和不同的人相处,为人处事的风格同子怀也越来越像。 同子怀如今的无话不谈,是他曾经想也不敢去想的事情,两人最初认识时,他甚至从来不敢主动发问,如今却已经能自如地同他开起玩笑。他能清晰的看见自己三年间的巨变,也最明白子怀在这其中起了多大的作用,所以虽然他偶尔会故意“指责”他不该没大没小地叫自己“清言”,心里却从来没觉得过违和,虽然他小他三岁,他视他却亦师亦友。 只是如今随着他懂得的东西越来越多,他也渐渐明白,子怀为什么能和他成为朋友——就算子怀在任何方面都强过他,可在这偌大的许府中,他们两个的孤独却是相同的。 子谦同他依旧是不冷不热的关系,其实倒不是他对他心存偏见,只是处在那样一个位置上,该见的人和该做的事都实在繁多,两人始终没有足够的相处时间。子允长大了些,始终没能如他母亲的愿,转成开朗活泼的性子,但却时常能在他和子怀聊天的时候安静地待在两人身边,也许是代表着已经认可了他的存在。子亦已经四岁了,依然是全家人的心头肉掌中宝,每日的日程只有吃睡玩,虽然他如今与人相处的能力稍有长进,但还是会被她嫌弃呆板,不太愿意让他陪着玩——毕竟她还有三个哥哥排着队等着哄她,他又不是唯一的人选。 子谦张扬,子怀沉稳,子允内敛,许家的三个公子虽然性格各异,对妹妹的疼爱却是一样的。不知怎么,每次 分卷阅读52 她同她那几个哥哥相处的时候,他总喜欢在附近安静地旁观,也许是太羡慕她的天真无忧,也许是太向往她能不管不顾的任性,也许是他终于知道,被父母家人宠爱着长大该是什么样子。 他一直知道母亲近乎偏执的逼迫是她的走投无路和怨天尤人,但一直以来的默默承受不代表他承认这是符合情理的,尤其在进了许府之后,他常常会忍不住想,为什么是他要经历这一切,为什么他不能拥有子允、子怀、子谦甚至是子亦的生活,可出身毕竟注定无可更改,这问题也注定没有答案。 他常常想起母亲,想起她弯曲的脊背,想起她手掌中的厚茧,想起他听见过的那些深夜中抑制的呜咽,也想起他挨过的巴掌和手板,想起他面对她一日多过一日的沉默,想起最后一场考试过后他的绝望和恐惧,心中却既没有感激也没有怨恨,他只是安静地回忆着,就像在看别人的故事。过去的生活,已经离他很遥远了。 这一年考期临近前,皇上下诏命王爷携家眷共同赴京,子怀去求王爷一并带上他,王爷也很爽快地就同意了。能和许家一起旅玩他自然高兴,只是上一次进京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对郢都,他有心结,原本对科考中榜的信心也动摇了不少。再一次踏上这条通往郢都的路,他心事重重,似乎这三年来他一直都只是在逃避,直到此时不得不面对现实时,才终于记起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什么事实。他知道母亲承受不住又一次的失败,他也是。 只是他自知他心绪的起伏一定瞒不过子怀,但他却一直什么都没问。 抵达郢都正是半元节时,他们在城中的间月江畔偶遇了陆昀辰一家。也许身居高位者大多都练习过如何控制表情,陆昀辰客套地同王爷互相问安时,两人脸上的神情都是一致的深不可测。他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旁观着这一场无声的高手过招,看着看着却似乎从中看出了什么异常——他注意到了陆昀辰看向子亦的眼神,那分明是一闪而过却令人不安的不忍。 他隐隐有所预感,却看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预感。 接下来几日王爷进宫面圣,就连子谦也不再有资格参与,几个人便整日闲闲地待在宫廷别馆里,只有等到傍晚暑气稍减时才肯走出去四处转转,直到有一日,皇上竟带着陆昀辰来别馆找王爷议事,王爷便把他们几个全从正院中赶了出去。 机会难得,他拒绝了子怀邀他一起寻个茶馆闲坐的约,悄悄躲在了院中凉亭旁的灌木丛中,大概等了半个时辰后,听见陆昀辰说了些什么故意支开了王爷,而后压低了声音向皇上说道,“正院的地形我算是记清楚了,待会我会再想个借口让他带着我们到里面看看,等排兵的时候...”话说到这里就被皇上打断,“谨慎些,这些话回去再说。” 为什么要关心别馆的地形?如果想知道别馆的地形,为什么不直接命人调出图纸来,而非要亲自来看?为什么要编造借口?为什么要在这里排兵? 这些问题组合在一起,答案便并不难想。他心中震惊,脑中一片空白,一直到皇上和陆昀辰离开很久以后才神情恍惚地回了房间,没多久后子怀及一行人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推开了他的房门。“难不成你就在房间里发了半天的呆?”子怀笑着打趣他说,看他情绪低落,还以为仍是为了科考一事,便接着安慰道,“我原以为,让你自己静心想个两三日,你这些无意义的担心就能消失了呢,看来是我高估你了。可是说到底,科考也不算是什么天大的事吧,你的成败心太重了,给自己的负担也太重了,你第一次的落榜难道不也是因为这个吗?” 关于他自己的过去,他始终不肯说的太多,大概是因为在心里的最深处,他始终在想,也许像子怀这样的人,永远也不能明白科考对于他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想中榜。”他说。 “我知道啊,我只是觉得,你的实力分明已经足够了,何必要这么——” “我要中榜。我必须中榜。”他打断了他,重复着说。 他心中下定了决心,对于逼近眼前的巨变,半句也没有向他提起。 几日后,陆昀辰单独来别馆拜访王爷,他赌自己能猜得中他的顾虑,于是在他离开之后暗暗追了上去。他告诉他,自己知道他顾虑王爷手下随行的一队精兵,愿意为他去偷兵符调兵,陆昀辰听了后眯了眯眼睛,甚至没有问他是怎么知晓内情的,便简单吐出两个字,“条件?” “封侯入朝,还有您的女儿。”他说,一字一顿,毫不犹豫。 他希望他能出人头地,他希望他能阻止家道中落,他希望他能高中状元而后顺利走上仕途,就像他父亲一样。从前他母亲的希望现在变成了他的希望,她的执念,也变成了他的执念。 ☆、番外之迟怀(下) 3 巨变那日的经过细节,他如今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别馆中所剩的家臣拼死反抗,场面一片混乱不堪。他那时一早从陆昀辰那听说了他要带兵围困的消息,于是从清晨起便一直躲在暗中观察着情势动向,可临到最后处决的那一刻,子怀的目光忽然穿过人群准确地找到了他,就像他早已知情。他正吃惊不知如何反应,却看见他嘴形变化,在心底拼出了一句话——“我不怪你。” 他如遭重击,向后连退几步跌倒在地。 其实事后想想,大难当前,他一个外人出于私心为自己做打算也许无可厚非,可当时他和陆昀辰做交易的时候,他却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想抓住这个机会。既然围杀王爷是皇上的意思,那么即使留下那一队精兵也改变不了结局——他一直把这当作是自己的借口,可此刻,他看见自己的罪。 他的执念已经太深,深到他甚至已经忘记,自己转变想法想要中榜,最开始是为了什么。 陆昀辰带着禁兵离开之后,他一步三停地经过王爷的尸体,经过子谦子允的尸体,经过夫人的尸体,经过无数家臣下仆的尸体,最后停在他身前。子怀胸前的衣襟向外翻开,隐隐露出一个精致的玉器,他摸出来一看,认出那是子怀为子亦的生辰亲手磨制了许多日的玉哨。 “子怀...”他看着他,忽然怀疑起他方才是不是真的说过那样一句话。 不知道在一片血海中跪了多久,身后忽然有人出现,试探着向他问话,他从发呆中回过神来,认出来人是陆昀辰的长子陆成扬。他此刻不愿面对任何人,也不关心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听他问起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漠然答道,“侯爷意图不轨,有意谋反,被王爷带兵监斩于此。”而后干脆起身离开,“我该走了,你如果还有疑问,回去问王爷吧。” 分卷阅读53 他听见自己说出“谋反”两个字,便知道他从今往后的一生,都要背负起什么故事。 九月,皇上嘉赏他“平反有功”,破例连升三级入朝为官。三月后,他将母亲和妹妹接入京中,母亲抱着他痛哭了一场,细数多年来的不易,他心中无悲无喜,说不清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也不敢仔细去想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 如果婚宴上的那匆匆一眼不作数的话,再见子亦,已经是十年后的事情了。因为不敢面对她,这十年间他刻意避开了她所有的消息,甚至在最初得知她幸存的消息时不能全心全意地只感到开心,所以那时候在婚宴上看见她悄悄离席的侧影还松了一口气,之后在成为她“姐夫”的三年间,也没有一次登门拜访过陆府。对于自己没有把握的事,他一向对搞砸预感精准,就像当年的落榜,还有那时候子怀教他爬树结果却从树上重重跌落,以及,面对子亦的失态,只是终究还是没能躲过。 在自己的府邸里看见她,第一句话是他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虽然明知道自己不该也不能这样说,但又一次看见那双眼心中难免震撼。他能预想得到她不会记得自己了,可看见她眼神陌生又戒备,还是不免心酸。十年里一直贴身收着的那枚玉哨,他原本一直把它当成是对子怀的纪念,可说到底那毕竟不是属于他的东西,或许他也根本没资格纪念,他把它还给了她,终于物归原主。 这十年她变了很多,周身再看不出一点当年的样子,他把这也归为自己的罪责,却不知该怎么弥补。他欠她的、欠许家的实在太多了。 但,他却并不后悔。他承认自己的罪孽,痛心于年幼丧命的许家兄弟,可如果真的给他重来的机会,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至于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理性分析起来似乎有一大堆,但那些却都不是他心中的真正想法,在那个做决定的晚上,他既没有想过要提醒王爷商议对策或者哪怕拼死突围逃跑,也没有想过自己现在做的决定究竟会怎样会影响未来,他只不过是一个出身贫寒的普通人,认命认得太快。 如今他的生活无可挑剔——母亲安享晚年,妹妹身嫁官宦,他则儿女双全,仕途一片光明,又因为同陆昀辰的关系而得人人艳羡——以付出煎熬良心的代价来交换这一切,谁能说这不是一笔合算的买卖呢。 只是,他似乎从来都不能明白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科考不是他自己的选择,用许家的灾难做利己的交易或许也是为了成全母亲,可如果真的能让他什么都不必考虑地选择自己的路,他反而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那时候成芷嫁给他,他知道她心里其实是不甘愿的,只是心中好奇既然她知道所有内情,也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为什么不能索性干脆地接受——就像他那样——她只淡淡地说,“你之所以不能明白,是因为你从来没为自己活过。” 一语中的。 后来,从她第一次怀孕起,她才一日一日安定下来,算是终于认命,甚至对他生出几分真情,像是完全忘了从前对他的种种怨怪,他便忍不住想,对于心中想走的路,就算看得清又能怎样呢,人生总有各种各样的无奈,哪怕是身份地位居高如成芷,也还是要被迫着认命,那么就算他真的想出了什么结果,谁又能保证他就一定能得偿所愿呢? 他时常想起子怀,想他实在是一个活得很通透的人,自己从前受他吸引对他崇拜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知道世事难料,不得已多,却总愿意相信倘若那一桩变故从没发生过,倘若他能平安长大,现在一定能成为一个难得却又贴合情理的例外。 但他早已经学会不再故意为难自己,不再执着于过去,也不再纠结对错是非,而当年在别馆,他听到的那一句话究竟是不是幻觉,如今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只是他一直清晰的记得,许多年前,他和王爷一家趁暑热未盛时出门远郊的场景。记得子亦拉着子允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最前面,王爷和子谦一面谈论着时世政事一面缓缓地跟在他们后面,他和子怀则故意远远地脱离开人群,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没什么想法时便安静地沿着两侧开满野花的田埂慢慢地走,后来还不知怎么就在大道上你追我赶地疯跑起来,正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该有的样子。那时他能抛下沉重压抑的过去,也不必不安预测未知的未来,跑起来的时候,什么都不必多余去想。 已经是许多年前的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