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铁森林》 16 两人来到川菜馆,周瑾先让老板打包九份盒饭送到重案组。 因为他们是这家店的老主顾,彼此间都熟,就按着老规矩,两荤两素做好,再让服务员辛苦跑个腿。 重案组那群人,常年被连轴转的工作锤炼,早就一身钢筋铁骨,百毒不侵,在吃喝上是很好打发的。 可江寒声不同,他干净,英俊,白玉似的皮肤透着清冷,从里到外都颇为讲究。两人为数不多的约会,都是江寒声安排餐厅,档次自然比这川菜馆高。 周瑾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立着菜单,小心瞧了江寒声一眼。 江寒声正用纸巾擦拭着自己面前一小块区域,擦满意了,又拆掉两套餐具,仔仔细细地用白水烫冲过两遍,而后将其中一套推到周瑾面前。 周瑾若有所思地眯了下眼睛:“江教授。” 他应声:“恩。” 周瑾说:“我要是说,其实我习惯一次点四个菜,四个菜打包分三顿吃,你会不会介意?” 江寒声微微一愣,顿了半晌,低声说:“周瑾,我的工资还可以,你不用这么省。” 周瑾说:“不是省,我怕浪费。” “……” 他有些难忍:“可以商量吗?” 周瑾表现得很大度:“当然。” 她师父谭史明虽然脾气硬,但格外尊重有知识涵养的人,所以即便江寒声比他年轻那么多,他依然一口一个“江教授”地叫,可见真把江寒声当天降神兵。 鉴于这个情况,她应该多照顾一下他。 况且周瑾心里还打着小算盘。师父不让她调查“8·17”一案,目前在重案组中,江寒声是她唯一的情报来源。 她对江寒声态度殷勤,手撑着下巴,眼睛黑亮,说:“师父让我负责跟你对接,以后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机会可太多了。民以食为天,我以你为先。” 江寒声又愣了一下,看她轻弯的笑眼,里头似有促狭的光。 他明白周瑾在说玩笑话,可也慢慢地从中品出些别样的滋味。 江寒声唇角有笑意,说:“我认为我们两个人点三个菜的话,或许正好。我的饭量也还可以。” 周瑾恍然:“哦,也是。” 他们现在是两个人。 等餐的时候,周瑾提起来工作:“关灵的案子,到底找到什么线索了?” 江寒声回答:“这起案件应该属于激情杀人,而非有预谋的犯罪。不过现在还不能肯定,要等进一步核查。” 周瑾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定性,一时不太认同。 她提出质疑:“凶手选择作案的时间是在凌晨深夜,作案地点又是人迹罕见、比较偏僻的通河沿岸,加上最近的阴雨天气,以及杀人后再抛尸的行为,这些都在干扰警方取证。这不像是激情杀人,更像提前做过计划的。” 江寒声直接抛出问题:“那他为什么会选择警枪当凶器?” 周瑾略微思索片刻,用手指敲向自己的左手臂,“一年前,赖三的左手被人打废了。他性格一向狂妄,做起事来下手特别黑,这种人少不了仇家。我猜他携带枪支,就是为了防身。” “我同意。不过也正如你所说,枪是为了防身,不是为了杀人。”江寒声目光冷静,说,“如果提前做过计划,对付一个关灵,赖正天大可以选择更普通的凶器。” 周瑾张了张嘴,没回答上来。 这时,服务员上了道菜。 上菜的这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腼腆羞涩,脸颊轻轻发着红。 她先跟周瑾打招呼,问:“周警官,你来了,怎么没见其他人?” “都忙着呢。”周瑾将目光挪到她身上,见她穿着统一的红色制服,笑问,“你这是正式来上班了?” 这女孩子是川菜馆老板的女儿阿娟,与重案组有点特殊的渊源。 阿娟在本地上大学时,跟着社会上的人学会吸毒品,自己的生活费全都花在这上头。她没了钱,又怕频繁跟爸妈要,会让他们发现这件事,就决定自己跑回店里偷偷拿。 不知道算她幸运还是算她倒霉,正赶上重案组刚破获一起杀人案,聚在这里庆功。 周瑾见她鬼鬼祟祟的,眼神不太对劲,盯了好长时间,就在她摸钱柜子的时候给她当场抓了。 组里有人从前干过缉毒,一眼就看出她毒瘾发作。 这动静闹得不小,等老板和老板娘出来了解情况,才知道自家孩子究竟走了什么邪路,尤其是她妈,抱着她一顿骂,又是哭又是捶。 阿娟活了二十多年,大概没见过自己爸妈还会有这么脆弱和悲伤的时候,心里愧疚后悔,流着泪跟他们磕头认错。 这案子转交到派出所,该调查调查,该教育教育,处理得还算圆满。现在她已经戒了毒瘾,毕业后就来店里帮父母照顾生意。 阿娟笑着点头,目光往江寒声身上瞟,她脸上烧得更红,声音细软地问:“这位警官是新面孔,我以前没见过呢。” 周瑾心想,她没见过江寒声很正常,随口介绍道:“这是江教授,他不是我们组的警察。” “喔,原来是这样。”阿娟笑起来,跟江寒声打招呼,说,“江教授好。” 江寒声礼貌地颔首:“你好。” 阿娟笑着对江寒声说:“我让后厨加了道水煮鱼,你们吃完再走?” 周瑾刚想要婉拒,没想到江寒声先说:“不用了,周瑾怕腥,不爱吃鱼,谢谢你的好意。” 阿娟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就从这句话中听出两人关系不一般来。她抿着唇,识趣道:“好,那你们慢用。周警官,我先去忙了。” 周瑾点点头。 等她一走,周瑾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不吃鱼?” 江寒声只是微笑。 周瑾也不太在意这个小插曲,思绪还陷在关灵的案子里。 “刚才说到哪儿了?” 她习惯性地照顾人,先为江寒声夹了一筷子菜,继续说:“赖三用枪,的确是不太明智的选择,但这样就能认定是激情杀人么?” “换个角度想想。”江寒声说,“赖正天在深夜时间约关灵去通河附近,关灵为什么会去赴约?” 周瑾蹙眉。 江寒声:“根据红云的口供,赖正天曾性侵过关灵,并且使用暴力手段长期胁迫她卖淫。我相信对于关灵来说,赖正天就是她的恐惧。” 在危险的时间,危险的地段,去见一个危险的人,关灵怎么敢独自前去? 周瑾问:“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赖三可以威胁她。” 江寒声表示不认同:“关灵是自愿前去的。” 至少在尚悦宾馆的监控中可以看出,她在等出租车的过程中,不存在紧张、焦虑的情况。 周瑾:“自愿?” 江寒声点头:“你还记不记得,尚悦宾馆的经理曾经说过,关灵告诉他,以后不再做这行了,要回乡下老家。” 这时,周瑾的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小杨。 他一开口就兴冲冲地问:“江教授跟你在一起吗?” 周瑾:“在。” “他真是神了!”小杨大为激动,忍不住声调上扬,“你告诉江教授,我们按照他要求的,把案发时间前后,所有经过通河岸,直达海济高速的私家车全部查过了。” 海济高速? 小杨说:“有一辆面包车,司机是专门拉私活儿的,经常往返于海州市和红岩县之间。” 红岩县是关灵的家乡,想要从海州市回到红岩县,那么海济高速就是必走的一条路。 因为案发时间是在深夜,车流量较少;加上沿着案发地段,也就是通河岸,车辆往北直行,可以直接到达海济高速的入口,沿途没有分叉路。 这样一来,排查交通监控的工作量大大缩小,很快就有了新发现。 小杨说:“如果江教授说得是真的,那天晚上关灵本来打算回老家去,那这个司机大概率就是来接她的人。” 听完这些,周瑾才明白过来。 按照江寒声的判断,赖三不是有预谋的犯罪,而是激情杀人,那就说明,从一开始,赖三并没有想要杀死关灵。 关灵手中握着他的把柄,或许很致命,赖三只想尽快平息这件事,为此,他甚至开出了让关灵满意的条件——比如,他愿意放过她,安排车辆送她回家。 这一点,从尚悦宾馆经理的口供中也可以得知。 当晚关灵一个人打车去郊区,不是因为要见赖三,而是因为她想回家。 “现在司机还在市里,赵哥他们已经去找了。”小杨哭嚎道,“妈的,查得老子都快疯了,我现在就想回家睡觉,睡个三天三夜!” 周瑾笑起来,不由地呼出一口气,大有拨云见日的轻松感。 她挂下电话,将小杨的话转述给江寒声,再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江寒声想要解释。 他没有参与现场勘查,只能根据各方人证、物证而做出初步推测,在得到验证之前,连他自己都不敢保证完全正确。 江寒声作为顾问,仅仅是提供侦查方向,余下还需要大量的、重复的、枯燥的调查工作进行配合,才能够验证对错与否。 现在从交通监控录像中,警方找到了当晚来接关灵的司机,才终于能证明他的推测成立。 只是江寒声刚要说话,就被冲鼻的辣椒呛了一嗓子。他侧身回避,手抵着嘴唇咳了好久,又慌忙灌了几口茶水,才渐渐消停。 他耳朵红透了,脸颊也薄红,乌黑的眼里泛着光泽。 周瑾终于察觉到他的不适:“?” 江寒声喉咙疼,声音也哑:“对不起,周瑾,有点太辣了。” 周瑾:“…………” 17 周瑾看他难受的样子,心里复杂难言。她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递给江寒声,问:“你不能吃辣?” 面对周瑾的质问,江寒声只好点头。 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升起,周瑾有些生气:“怎么不告诉我?” “对不起。”他再道歉,唇轻微抿着。 她更恼火:“我不是要听你道歉。” 江寒声什么都应付得来,唯独应付不来周瑾的怒意。他罕见地流露出一点无措,解释道:“我记得,你喜欢。” 周瑾忽然定了一下。 她从来没告诉过江寒声自己怕腥,可他知道;她也没说过自己喜欢吃辣,他说他记得。 可喜欢吃辣的不是她,是蒋诚。 她孩子时期性格娇纵,占有欲强,暗恋上蒋诚,连着他身边的桃花也要一起斩掉,因此成日里像个牛皮糖一样黏他。 蒋诚出去跟同学吃饭,她也要跟。满盆的红辣椒,没吃几口就辣得眼泪汪汪,舌根麻痛,喝水也不管用。 蒋诚瞧着她大笑,摸小狗一样胡乱揉她的头发,说她不自量力。 她看见他笑,再辣也可以忍,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等回头再吃淡的东西,反而觉得没味道。 “也没有很喜欢。”周瑾淡淡地回了一句,低头看了眼时间,还算充裕,决定道,“我们换一家。” 江寒声连忙说:“我没关系。” 周瑾见他不肯动,一向轻淡冷静的目光中又有歉意。 “你没关系,我有关系,行了么?”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起身走到江寒声身边,握住他的手,“走吧,江教授。” 周瑾的手纤细,皮肤有些粗糙,但骨架很软。出乎意料的触感,让江寒声愣了愣,他一下就被她拉起来,“周瑾?” 周瑾自顾自地考虑:“但浪费真的不好,还是打包吧。今天晚上指不定要通宵,我就当宵夜吃。” 江寒声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一味地点头。手背上覆着周瑾的温度,他忽然想起昨晚,周瑾的手指抚摸在他背脊上的感觉。 江寒声气息有些不稳。 周瑾见已经劝动他,正要收回手,江寒声追回来,捉着她的手反拢在掌中。 江寒声很少有波澜起伏的情绪变化,就算心情非常愉悦,也是略弯一下唇角,譬如现在。 周瑾感受到他手掌宽厚的力度。 江寒声说:“我听你的。” 周瑾笑起来,调侃道:“你真让人省心。” ……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下午,天色渐渐黑下来。 江寒声还有其他工作,没办法一直待重案组,与周瑾吃过饭后,两人就分了手。 周瑾回到重案组,办公室里来了两名穿着制服的新面孔,于丹正在接待,一问才知道是郭山派出所的民警。 于丹说:“江教授让问一问赖三被打那件事的来龙去脉,这两位是当时出警的同事。” 周瑾跟他们一一握手,“我是周瑾,辛苦你们过来一趟。” 两人笑着寒暄,“市局重视这案子,少不了咱们配合,都是应该的。” 他们去了招待室,简单讲了一下当时的状况。 大概一年前,赖三跟人打架的地方就是在郭山派出所的辖区内,在一个黑漆漆的死胡同里。 因为那条胡同正在改建施工,没有人,也没有灯,有路过的市民听到里头撕心裂肺地哭喊,才仔细注意了一下情况。 他见到五六个人围着一个人打,声音听着心惊肉跳,害怕闹出人命,就赶紧报了警。 派出所接到报警后,两位民警大约十分钟就赶到现场,将参与打架的人员火速控制住,直接带回了派出所。 “被打的就是赖正天,因为当时他的胳膊受伤严重,给送医院去了,我们先审了打他的那些人。” “对,领头打架的那男人姓胡,他家里有个妹妹,在郭山实验高中上学。有次晚自习回家,她正好碰上赖正天,那小子喝醉酒犯浑,就把她强奸了。那女生事后害怕,一直没敢告诉任何人,直到有次情绪崩溃,闹了回自杀,她家里人才知道发生过这样的事。不过因为案发时间隔了太久,很难取证,所以……” 民警也很可惜地叹了口气,“她哥哥也是实在气不过,就找了几个混社会的人,把赖正天拖到胡同里揍了一顿。我记得,他是有条胳膊被打断了吧?” 周瑾点头:“对。左手。” 另外一个民警抽起烟,嗤地乱笑一声:“其实,还不光胳膊……” 他尾音拉得很缓,语气暧昧,意味深长地跟同事交换了个眼神,不过当着周瑾的面,他们没有直说。 周瑾看出来不对,就说:“你们尽管说,现在任何一个小线索,或许都对破案有重大作用。” “也不是不能说,就是挺……”一人回答,“简单讲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女生的哥哥,从社会上找来的那些混混,都挺喜欢奸男人的。其实那天我们到现场的时候,赖正天裤子都没穿好……” 他抿着嘴,有些哭笑不得。 周瑾脸色终于起了一丝微妙的尴尬。 他咳了几声,敛起情绪,继续说:“我猜就是因为这个,赖正天后来才会一直声称,那天晚上根本没有人打他,是他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我们这边也没办法立案,就当打架斗殴处理了。” 周瑾:“…………” 等送走两位民警,周瑾回头就给江寒声打了个电话。 在电话里,她将基本情况告诉了江寒声,“你为什么会想调查这件事?” 江寒声正坐在办公桌前,搅拌着新磨好的咖啡,视线从屏幕上一堆血淋淋的照片上收回。 他沉吟片刻,才说:“既然是激情杀人,关灵一定做过或者说过令赖正天无法忍受的事……什么事能够激怒他?” 关灵手中的“把柄”?周瑾暗自摇摇头,不太可能。 关灵和赖正天已经达成协议,她不会放着眼下的生路不走,再得寸进尺地冒着生命危险,去激怒赖正天。 那么还有什么会是赖正天的痛处?能让他在一怒之下,不顾后果地拔枪杀了关灵。 很快,周瑾心里浮现的答案,与江寒声冷静的声音叠合在一起:“他的左手。” 赖三有贺武这个表哥当靠山,一直以来横行霸道,连作奸犯科的事也不怕,从来没有人敢欺负他。 他是绝对骄傲自信的人,却在那一晚过后,成为一个残废。 不过令江寒声意外的是,赖正天当晚同时遭遇了性侵犯。 他想起在笔录中红云的口供,对周瑾说:“红云曾经提过,在蒋诚……” 他顿了顿。 大约沉默了两三秒钟,江寒声没有多少温度的声音再次传来:“在蒋诚离开海州市以后,赖正天出于报复,长期对关灵实施虐待。” 周瑾飞快地查找着红云的笔录,再次确认江寒声的话。 “从专业的角度来讲,这种强烈的施虐倾向,起源于多方面的动机,但过程中通常都伴随着性的释放,也就是发泄性欲。” …… 蒋诚,蒋诚。 江寒声想起来他去重案组,那个叫于丹的女人告诉他,周瑾去了凤凰火。 想起来周瑾回来时,领口不见了的那枚纽扣,以及她撒谎时直视他的眼神。 …… 江寒声无法专心,干脆摘掉眼镜,手抵着眉心,闭了会眼睛。 半晌,他才继续说:“赖正天遭到同性的性侵,相当于被剥夺了男人的尊严,虐待关灵,其实是他对自己的抚慰和补偿。” 周瑾恍然,“你的意思是,关灵很有可能提到这件事,才激怒了赖三?” “就算不是,这件事也能成为击溃赖正天心理防线的利器。转告谭队,审讯的时候可以试一试。” 她从他的尾音中听到了些许疲惫,嘱咐说:“我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江寒声停顿片刻,在挂掉电话之前,问:“晚上还回来么?” 周瑾随手在笔记本上写下审讯的关键,回答:“不回。大家都在忙,这里正缺人手。” 江寒声“恩”了一声,再说:“周瑾。” “我在听。” “结婚戒指,你放到哪儿了?” 周瑾仔细想了想,说:“在我家。” 她在一线做事,戴戒指不太方便。江寒声跟她求婚后,她就将婚戒放在衣柜里,没戴过一次。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江寒声说:“没事,你忙。” 18 深夜,审讯室。 赖正天满脸疲惫的仰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不听不看,偶尔回答一句,也是在挑衅审讯的警官。 周瑾透过单向玻璃,仔细审视着赖三的举止。 房间里的警察一人抱着一桶方便面在吃,一边吃一边埋怨说:“这小子真能耗,要不是关灵就跟他有过节,我都开始怀疑咱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于丹给所有人分热咖啡,温声叮嘱说:“上头追问得紧,大家都辛苦了。” “谢谢丹姐。” 接过咖啡的人一一道谢。 于丹挤过去,给周瑾也递了一杯,问:“怎么样?江教授有什么新指示吗?” 周瑾笑,“有。” 她看着赖三身侧耷拉下的左手,片刻后,她对于丹说:“丹姐,你跟我进去。待会我来问,你只负责嘲笑就好。” 于丹皱眉:“什么意思?” …… 走进审讯室,周瑾跟里面的两位警官打了个招呼,对方点头,换了她和于丹进来。 见到熟面孔,赖正天显然比刚才兴奋,说:“你瞧瞧,要是早派来两位大美女陪着,我也不会这么无聊了。指不定把我哄高兴了,我还能想起点什么……” 他目光透着邪火,一个劲儿地往周瑾领口处瞧。 周瑾坐下,冷声问他:“还记得我吗?” “记得,小妞儿长得不错,怎么就当条子了?”他故意挑衅,“说实话,你要是在我手底下,我能把你捧成最红的公主,会有多少男人爱你?现在这市场上,就缺你这一款。” 于丹眉头紧皱,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赖正天,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儿!” 周瑾倒不生气,反问:“我算什么款?” 赖正天拇指摸着嘴唇,左右打量周瑾,笑道:“小辣椒。” 他嘻嘻地笑,毫无忌惮:“警官,我很有职业眼光,你腰那么细,穿制服最好看,跟我多学点花样儿,很多男人都吃这套的,一晚上比你做警察一个月赚得还多……” 周瑾说:“这么说,你亲自调教手底下的人?包括关灵吗?” 赖正天一抬眼,笑眯眯的,显然已经对周瑾的问题警惕起来。 他不正经地回答:“她算什么玩意儿?我很挑的,只想对你这样。” 周瑾歪了歪头,嘴边有快抿不住的笑,低声问:“你行吗?” 她看向于丹,于丹会意,也跟着笑了一声。 周瑾抱起手臂,用一种极其轻视的嘲讽目光,将赖正天看了个遍,最后,停留在他的左手上。 赖正天皱眉,将身子侧了侧,用右半边身体对人,“你看什么看?” 周瑾说:“你知道,我们还没有掌握直接证据,总要查一查,这一查二查的,就查到一年前去了。赖三,听说你那时候在医院住了很久,左手还好吗?” “……你他妈在放什么狗屁!”他脸色大变,额头上青筋凸起。 周瑾面色不改,说:“听不懂的话,那我换个问法好了。你现在对女人还硬得起来吗?” 谭史明来到隔壁,听见审讯室里的对话,敏锐地嗅到危险气息。他眉毛大皱,喝道:“周瑾在干什么?让她出来!” 刚刚置换下来的警官为周瑾辩解:“谭队,咱们再看看。赖正天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是好事。” .…… 审讯室里,周瑾含着微笑,继续问道:“其实有件事,我还挺好奇的。是强奸别人比较爽,还是被别人强奸比较爽?我想,你应该最有发言权。” 赖正天咬着牙,冷笑:“贱人,我警告过你,你别等我出来,看我能不能干死你!” “你?你就算了吧。” 周瑾唇角动了动,扯出一个泛满嘲讽的冷笑。 “对于你来说,那天晚上的事一定很难忘。事发地点在哪儿来着?” 周瑾仿佛疑惑起来,转头看向于丹,像是寻求答案,好久,她才说:“郭山区,福宁街?” 于丹这回是真想笑。 周瑾调来重案组,人长得高挑漂亮,办起事来从不拖泥带水,算是近年来招得新人里素质最过硬的一个。 她从前只知道周瑾坚韧聪明,没想到她还有这么狡猾的一面。 周瑾一次一次挑拨他最敏感脆弱的底线,不断发问:“他们有几个人?对你做了多久?” 赖正天双手握拳狠砸在桌子上,手铐铁硬,发出震响的声音。他抬起赤红的眼,疯了似的,骤然扑向周瑾! 嘭地一声,椅子连带着周瑾一起倒在地上! 她后脑狠狠撞向地面,眩晕感铺天盖地袭来,最脆弱的咽喉处猛地一阵窒息和剧痛,又让她彻底清醒。 赖正天左手是废的,可右手力道狠绝,掐住周瑾的脖子,骂:“我杀了你!” “周瑾!” 于丹惊得大叫,她没有想到赖正天会突然发狂,马上就去扯赖正天的领子。 谭史明隔着玻璃看到不对,叫上人立刻冲进去。 周瑾攥住他的右手,忍着剧痛,上抓他整条右臂,膝盖上顶,用尽全身力气翻滚起身,利落地将赖正天制服。 冲进来的两个警察,将赖正天从周瑾手下拖拽出来。 混乱中,赖正天杀气腾腾,手脚疯了似的朝周瑾扑打,“我他妈一定杀了你!” 谭史明见他还猖狂,大骂一声,伸手抓住赖正天的衣领,手套着铁铐,朝赖正天脸上猛揍了一拳! 赖正天一偏头,那瞬间就没了意识,耳鸣目眩,张满力量的身体很快瘫软下来,任由他们拖着坐回到原来的位置。 新鲜的氧气争先恐后地往喉管里冲,周瑾捂着脖子咳嗽起来,面色通红,眼眶处阵阵发疼,耳膜嗡嗡作鸣。 谭史明蹲下,手摸向周瑾的后颈,一片冷汗。 他急切地问:“周瑾,周瑾?跟师父说,哪里疼?……你们愣着干什么,找人过来看看!” 过了好久,周瑾才渐渐抑制住咳嗽。她抓住谭史明的手臂,摇摇头示意:“我没事。” 谭史明扶着她站起来。 赖正天挨谭史明那一下打,左脸已经肿得很高,嘴角在流血。 他已经精疲力尽,吃力地抬起脖子,眼里带着冰冷的凶狠,瞪向周瑾。 周瑾抚上疼痛的喉咙,声音哑得不成样:“你现在就是个废物,打不过男人,连女人你也打不过。” 赖正天“噗”地一口,将嘴里的血沫吐出来,没有说话。 “我相信,你不是杀害关灵的凶手,你现在根本没有这个本事。” 赖正天听后,五官戾气十足,脸上每块肌肉仿佛都在暴怒下轻微颤抖。他咬紧后槽牙,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周瑾一样,直直地盯着她。 “说,”周瑾在心里小声催促,“一定要说出来。” 气氛绷紧,长久的僵持似乎将这狭小的审讯室凝结成冰。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冰突然裂了,裂在赖正天几不可闻地笑声中。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血牙。 “跟我玩激将法?” 他浑身的肌肉放松下来,瘫在椅子里,整个人就是块刀枪不入的滚刀肉:“警官,你们都看到了,我就是个残废,真没本事去杀人的。” “…………” 周瑾原本提到嗓子里的那口气,忽然沉了回去。僵硬的空气中,赖正天轻松无谓的模样,让周瑾的颓丧与挫败几乎无所遁形。 周瑾快步走出审讯室。 在走廊里,她手掌抵着发汗的前额,闭上眼,恼火地咬了下牙。 谭史明也很快从审讯室出来。 他看见周瑾,右手臂横靠在墙上,脸埋在手臂里,一言不发,仿佛沮丧得要命。 谭史明低声训斥:“你太冲动了。” 周瑾斜过头看他,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眼眶微微发着红,隐泛着泪光。 面对谭史明的教训,周瑾无话可说,承认错误:“我以为能逼他开口。” “一个能搞到警枪的人,你以为是什么小角色?行了,我们查案,从来就没有一帆风顺过,又不是第一次,跟我面前哭哭啼啼的算什么样子!” 谭史明让她立正站好。 周瑾照做。她脖子的皮肤白皙,而掐痕淤着血,狰狞可怖。 谭史明叹了口气,说:“周瑾,你自己好好想想,如果这件案子背后没有‘8·17’,你会这么着急吗?” 周瑾抿唇。她心中的天平,早已经在慢慢倾斜,她有答案。 “对不起,师父。” 谭史明:“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道歉的,不过你需要冷静一下了。”他指了指周瑾的脖子,“自己去医务室。” 周瑾:“是。” 周瑾脖子上的伤看着恐怖,但没有大事,简单处理完,她就离开了医务室。 赖正天已经完全不肯开口了,铜墙铁壁似的,别想从他身上找到任何破绽。 没多久,红蓝交相辉映的警车开进了大院,小赵他们带着一个男人回到重案组。 小赵一进来,就闻见空气里充斥着浓郁的泡面香味,肚子马上咕咕叫起来。 他说:“哪个让我先吃口饭?我们追这老司机一路追上海济高速,比跑跑卡丁车还刺激,现在饿得都快晕了。” 于丹笑,递给他一桶泡面,嗔道:“怎么不贫死你!” 原本他们就想找这名司机了解一下关灵的情况,没想到这司机载客是无牌运营,他自己心虚,以为警察是来抓他的,开上车就往外地跑。 他跑,小赵带着人就追,联系高速路出口设卡拦截,终于在快下高速的时候,将他的车逼停。 在带司机回警局的路上,他们已经简单问了问当晚的情况。 据司机交代,7月23日晚上,他确实按照约定时间,开车到通河岸接一名女性乘客。 不过预约车的人,并不是乘客本人。 小赵让司机看了看赖正天的照片,问:“那是不是他联系得你?” 司机摇头说:“不是这个人,是一个年轻的小孩。” “你见过他?” “见过。”司机说,“那天晚上我一直等,没等到那位乘客,就打电话联系约车的人。他当时就在附近,过来把行李箱拎下车,说他姐姐不走了。那人挺年轻的,像高中生。” “如果让你再见他一次,你能认出来吗?” “能。他小子一头黄毛,好认。” 今天侦查员去凤凰火酒吧,将很多跟赖正天关系密切的人带回了警局。 谭史明一听说这个消息后,马上安排辨认工作。 周瑾来到辨认室。 司机正在指认,一排又一排的人进来又出去。 终于到了第四组人,司机抬手指了指,说:“等等。左边第一个。” “再好好看,你确定?” 那是一个极其瘦弱的男生,一头凌乱粗糙的黄头发,刘海快遮住眼睛。好像刚跟人打过架,脸上还挂着彩,唇略微抿着,看上去很叛逆。 司机定了定眼睛,然后再次点点头:“不会错,就是他。” 周瑾越过人群,看向司机指认出得那个男生。 黄头发,稚嫩的脸,眼皮还肿了一只。 周瑾认得他。 在凤凰火的酒吧,他拖着浑身的痛,一瘸一拐往厕所外跑,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可你多管闲事,谁让你多管闲事……」 那天在蒋诚眼前,差点被砍掉手的少年。 19 谭史明将黄毛单独拎出来审讯,以前这种场合,他通常会带上周瑾,可这次却点了小赵。 谭史明说:“你还不够丢人?” 周瑾将制服领带拿出来,往脖子里一系,遮住伤痕,试图回转谭史明的心意:“这样成么?” 谭史明一扬眉,瞪着眼睛反问:“你说呢?” 周瑾收声,立刻乖乖滚走。 窗外的夜深如浓墨,重案组内灯火通明。 周瑾将打包来的饭菜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刚端出来,有同事经过,顺手叉走她餐盒里的一块肉,放在自己的泡面桶里。 作为回报,他从兜里摸出烟盒,递了一根给周瑾。 “提提神?” 周瑾本来要拒绝,但她心头隐隐有不畅快,为蒋诚,为“8·17”,也为审讯赖正天的策略失败。 她有些不堪重负,快克制不住烟瘾。 她接过来,正说:“火。” 突然有人敲门,紧接着就是江寒声稍显得清冷的声线,“周瑾。” 周瑾借着火点烟,一口气没吸入肺,就呛了出来。 办公室里的人抬头跟江寒声打招呼:“江教授,这么晚过来?” 江寒声很礼貌地回应:“我送饭。” 有暧昧的笑声。周瑾忙忍住咳嗽,迅速回头看向了他。 江寒声一眼就注意到她手指间夹着的香烟,沉默了一会儿,走过来将手中纸袋放在办公桌上。 “在吃?”他问。 一旁的同事识趣地走开。 江寒声不抽烟,周瑾也不太好意思在他面前抽,便随手掐掉,扔到垃圾篓里。 “你怎么过来了?” 江寒声把保温饭盒从纸袋里拿出来,说:“做饭时多做了些,要不要尝尝?” “你还会做饭?”周瑾有些意外地笑。 江寒声点头承认:“会。” 灯光将他的脸映得有些温柔。无论何时何地,在别人看来,江寒声都有种非常醒目的英俊。 周瑾咬了下唇,思考自己怎么小时候对江寒声的印象那么浅、那么淡,真是没有道理。 办公室还有其他人在忙,周瑾不太习惯在别人的注视中与江寒声相处,提议带他去到自己备勤的宿舍。 江寒声不会拒绝。 宿舍是两人间,一个床位是留给于丹的,另一个床位属于周瑾。 江寒声从没有去过她独居的家,这是他第一次进到周瑾的生活区域,尽管这里生活痕迹少得可怜。 床上简单铺陈,仅仅能睡人而已,谈不上舒适。窗下并排放着两张小小的方桌,于丹放了盆绿植,而周瑾的桌面上放着一个玻璃相框。 周瑾坐下,将饭盒打开,里头是简单的家常菜,但卖相太好,周瑾又觉得饿了。 “谢谢。”她也不跟江寒声客气,动起筷子,说,“不过下次别送了,挺麻烦的,我吃什么都行,不挑。” “不麻烦。” 江寒声随口应答,注意力在相框上。他拿起来,低头看着,相框里是一张合照。 照片里的男人一身笔挺利落的军装,剑眉星目,隐约看得出与周瑾有三分相似,身姿如同一把利剑,磊落端正地立在周瑾身边。 周瑾搂着他的腰,那时候还很年轻,一头长发,微仰起下巴,笑得干净纯粹,神采飞扬。 江寒声的手指在她的笑脸上摩挲片刻,听周瑾解释说:“这是我哥。” 江寒声:“我知道。” 周川,前特警支队的第一狙击手,在“8·17”一案中殉职。他当时身中两枪,一枪腿部受伤,失去行动能力;一枪打在心脏,空腔杀伤,在后背形成碗大的伤口,当场死亡。 江寒声指尖微收,半晌没说话。 事情已经过去五年,周瑾已经不会一听到周川的名字就失魂落魄。 但她没有继续跟江寒声说起她哥哥,而是稀松平常地转移了话题,“你住在栀子巷的时候,年龄不大吧?记性真好。” 周瑾吃饭认真,速度很快,吃相并不糟糕,但也称不上斯文。 江寒声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目光挪到她颈间的领带上,系得格外突兀。 等她吃完,江寒声将纸袋里装着蔬菜汁的水杯递过去,指了指脖子,问:“怎么回事?” 周瑾怕他担心,摇摇头,喝了一口蔬菜汁,眉毛皱起来:“好奇怪,这什么味道?” 他神色严肃:“周瑾,不要转移话题。” 江寒声对她的态度罕见的冰冷和强硬,周瑾难得有点心虚,说:“真没事。” 江寒声抿唇不言,抬手一下抽开那条领带。 她颈间的掐痕看上去更可怕,红青的指痕清晰,可想而知,对方真用上活活将人掐死的力道。 江寒声眼皮跳了跳,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发声。 过后,他尽量平静地问:“是谁做得?” 见瞒不住,周瑾索性说了:“我试着激了激赖三,他发疯。不过真没事,我把他撂了,也去医务室看过,就是一点儿小伤而已。你是做学术的,没怎么见过一线工作,干我们这行,这种小打小闹其实早都习惯了。” “我是不是说过,让你先转告谭队?”他质问,“周瑾,以你的立场,很难再做出冷静客观的判断,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江寒声的步步紧逼,让周瑾有些莫名,她说,“我承认我是有些冲动,但尝试激怒赖三,诱导他承认犯罪事实,是正常的审讯策略。” “你明明知道,这种方法要不惜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他神情有她从未见过的冷峻。 周瑾有些恼火,说:“是,我知道。可江寒声,这真的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既然是激将法,对于赖三来说,来自女性的羞辱远远比来自男性的效果要好很多。她知道这件事一旦告诉谭史明,他一定不会让她去试,所以才决定自作主张。 周瑾拧紧眉头,同时用坚定的、毫不妥协退让的目光直视他:“在跟你结婚之前,我就说清楚了,这是我的工作,存在一定的危险性。何况赖三还只是个边缘人物,‘8·17’背后的犯罪团伙更危险,在我决定调查这起案件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 他厉声喝道:“周瑾!” 江寒声乌黑的眉眼间凝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狠戾,脸色冷得有些骇人。他的脸就在她不远的面前,她甚至能听到他沉重又急促的呼吸。 他眼底说不出是愤怒,还是担心,浓烈得像火焰一样。周瑾被这火焰燎到了似的,微微愣住了,有些茫然无措。 看到她的神情,江寒声仿佛一下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蓦地站起来,握紧拳头极力忍耐片刻,才勉强恢复镇定。 “对不起,周瑾。”他语气尽管平淡,但仍能听出僵硬,“我想我需要冷静一下。” * 微博@何不弃吴钩,提示更新。没提示就是没更,各位辛苦了。 20 他们都需要冷静一下。 门关上,将两个人完全隔绝。 江寒声站在走廊里,闭上眼,脑海里就浮现周瑾满是掐痕的脖子。 他咬咬牙,背脊靠上墙,冰冷的温度能让他再镇定些。 噩梦仿佛又在这一刻变得鲜明起来,痛苦的哀嚎,狰狞的笑声,震耳欲聋的枪声,还有血肉淋漓的、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所有的声音画面在他记忆深处崩溃,扭曲旋转,在一瞬间,都被压在令人窒息的安静当中。 眼前只有一块怀表,金属制的,边缘处已有岁月的痕迹,但它的主人珍存得太好,怀表上的松枝花纹依旧清晰可见。 怀表在他眼前荡过来,荡过去。 “啪”地一声,打开,里面嵌着一张小小的照片,少女稚嫩青涩的脸,朝阳般灿烂。 他目眦欲裂,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到有男人在他耳边问—— “这是你的女孩吗?” …… 再度,“啪”地一声,门被推开,将江寒声从陆离斑驳的记忆深处惊醒。 周瑾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视线对上江寒声通红的眼睛。 周瑾看不懂他眼里复杂的情绪,楼道里苍白的灯光冷冰冰的,刷过他下颌清冷的线条,薄薄的唇, 最后落满他的肩膀。 瓷一样的脆弱感。 可江寒声从不是脆弱的人。 她刚才的愤怒已经渐渐隐退,看到江寒声,些许内疚涌出心头。 “对不起。”她缓了一口气,说,“我刚才情绪不对。我知道,你是在担心我。” 她还想说什么,话没有说出口,江寒声忽然倾身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周瑾愣住,半晌没吭声。 江寒声按住她的后颈,躬身,将脸埋在她温暖的颈窝处,小幅度挨蹭,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 周瑾:“……” 江寒声的拥抱太用力,让她很不舒服,但她感觉到江寒声的气息,透过衣料,往她皮肤里渗。 有些烫。 周瑾没有抗拒,缓慢地抬起手,也回抱住他。 两人相拥,听了一会儿江寒声的心跳,周瑾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出来是要再次表明态度与立场的。 她有些煞风景地说:“……道歉归道歉,但我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江寒声有些愕然,片刻后,忽地笑了一声。 周瑾纳闷,想要结束这个拥抱,“你笑什么?” 他没说,转手揽住周瑾的腰,推着她回到房间。 门关上,就在周瑾疑惑抬头的瞬间,江寒声双手紧紧握住她的肩膀,低头吻了下来。 他突如其来的吻,让周瑾下意识往后躲,仓促间撞到开关,房间蓦地暗了。 没有躲避的余地,嘴唇随之覆下。江寒声清冽的气息一下侵满口腔,铺天盖地,仿佛要将她淹没。 热烈,忘情。周瑾快有些透不过气。 不知道纠缠了多久,江寒声才恋恋不舍地停下,去贴近她的侧颈,爱惜地触碰,进而吮吻。 周瑾不觉得疼,舔舐的微痒让她有些迷乱。 在黑暗中,衣料摩挲的声响,彼此间的呼吸,清晰可闻。 江寒声:“周瑾。” 周瑾:“恩?” 江寒声缓了好久呼吸,但他也没再说,仅仅是拥抱着周瑾。 …… 审讯到了后半夜,过程进展得很顺利。 谭史明召集人去会议室,于丹来宿舍喊周瑾。她没想到江寒声也在,推门进去,打开灯,就见周瑾躺在床上,早已经睡着了。 江寒声坐在桌边,托着下巴也在休息,听到开门的声音,一下就醒了。 “江教授?”于丹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江寒声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指了指周瑾。 于丹意会,揶揄道:“看出来是新婚了,如胶似漆,一刻也不想分开吧?” 他们交谈着,周瑾翻了个身就醒过来,勉强睁开眼睛,等看清楚是于丹,又登时完全清醒。 周瑾匆忙穿着鞋,问:“审完了?” 于丹点头:“小孩儿一个,比赖三好对付多了,一问就全撂了。” 黄毛本名黄松,高一在读的学生,单亲家庭,他母亲独自将他抚养长大。 黄松因为家境不好,在学校很受排挤,逼仄窒息的社交环境让他很难适应学校的生活。 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读书,经常翘课,在校外跟社会上的一些青年鬼混。 一次偶然的机会,黄松将高中的女生介绍给赖正天做援交。 赖正天很满意那次生意,事后专门让人把黄松带来KTV,请他喝最贵的酒。 赖正天夸黄松这小子有胆有识,还给了他两万块钱当中介费。 对于一个出身贫寒的孩子来说,这两万块钱是黄松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数额,可赖正天随随便便就甩手扔给了他。 黄松吓得不轻,不敢随意接受。 赖正天还笑他:“这算什么?你刚刚喝得那杯酒,一瓶都要十三万。” 看到赖正天,黄松才知道“混社会”应该混成什么样——至少要像他,有脸有面。 因为他,黄松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有价值的人,从此以后,他就死心塌地跟着赖正天混。 赖正天让他干什么,他都干,就是为了不辜负赖正天当初那句“有胆有识”。 问到关灵的案子,黄松老实交代,说:“关灵是赖哥手下的妓女,最受客人欢迎。可是她不老实,好像有拿到赖哥的把柄,赖哥说她是烫手山芋,要尽快处理掉。” 小赵记录口供时,皱皱眉,说:“把话说清楚,‘尽快处理’是不是指杀了关灵?” 黄松赶紧摇头:“本来没想杀她。因为,因为蒋诚回来了,赖哥忌惮他,不敢下手……” 据黄松交代,蒋诚是个有本事的人,头脑聪明,做事利落,贺武很欣赏他的才干与手段。 贺武将他留在身边做事,公司里一些核心的生意,也会交给蒋诚去做。 只不过,蒋诚跟赖正天从一见面就不对付,他们为了公司的事,还打过好几回架。 贺武见这两人实在没办法同在一处共事,权衡再三,选择留下来他的亲表弟,将蒋诚调到外地,去恒运物流的分公司做事。 直到最近,蒋诚给公司签订一笔大的订单,做了恒运的大功臣,贺武才又将他调回海州。 蒋诚的“凯旋”,很快就让赖正天坐不住了。他怕蒋诚回来,早晚抢夺走他的位子,更不敢在贺武面前出一丁点的差错。 偏偏在这时候,关灵握住了他的把柄。 要是按照赖正天以前心狠手辣的风格,就是整死关灵也不在话下。 可这关灵和蒋诚从前是情人关系,赖正天要是真朝关灵动手,一旦蒋诚追究起来,肯定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 “赖哥跟我说,蒋诚以前做过条子……不是,是警察,要是真整起他来,能杀人不见血。” 谭史明眉头也拧在一起,质问:“你是说,凤凰火酒吧里的那个蒋诚,以前是警察?” 他听到这里,才似乎觉出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蒋诚是谁。 黄松点头:“听说犯了纪律,被革职,之后就跟着贺老大从商了。” 小赵心里冷笑,“从什么商?混社会的说那么好听,当我是三岁小孩?……还他妈警察,真是行行出渣滓。” 黄松抬头,看了小赵一眼。小赵敲敲桌子,喝道:“看什么看!继续说!” 黄毛弓起背,缩在椅子里,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他继续回答:“所以,赖哥就答应关灵,说给她一笔钱,算是这么多年的辛苦费,然后让我叫辆车,把她送回红岩老家,早点息事宁人。” 小赵说:“后来呢?赖三为什么又开枪杀人?” “因为她傻!她嘴巴贱!” 黄松眼圈通红,他年纪那么小,出来混社会,见到最厉害的场面也不过就是打架斗殴,没想到赖正天说杀人就杀人。 黄松手指伸入头发里,抓紧,用疼痛缓解惊恐,低吼道:“赖哥不就是在她面前羞辱了蒋诚几句吗?平常赖哥怎么收拾她,她都不叫,结果一提蒋诚,关灵就发了疯!” 21 那天的天色特别阴沉。 尚悦宾馆308号房间里,没有开灯,音乐在浅浅荡漾。关灵依在窗户边,弯腰,脱去黑色丝袜。 她知道怎么脱衣服才够风情万种。 慢慢地,一点一点溜下去,露出腻白的皮肤。她动作慢地让人有些心急,忍不住要去一把撕烂。 等脱掉丝袜,露出修长细瘦的腿,关灵有些小心地抬起眼睛,看向门口灰色余光里的男人。 她端详他的脸,他的神情,想知道他喜不喜欢。 男人表情没有变化半分,脸的侧影立体深邃,轻抿起唇,显得有些冷淡。 关灵咬了咬唇,摆着腰爬上床去。她背对着男人,挺起圆润紧致的臀,手探入裙底,一点一点勾下自己的内裤。 站在男人的角度,能看见紧身裙包裹着的细腰,白臀,若隐若现的私处,以及挂在她纤瘦的脚踝上,轻荡着的黑色蕾丝内裤。 淫艳性感,充满着令人血脉贲张的肉欲。 关灵再去解裙子的拉链,拉开到一半,男人的手覆盖上来。 男人的手掌比女人大许多,按住关灵的腰时,有些微的温暖,隔着衣料传到皮肤上,仿佛烫到一般,关灵的呼吸忽然乱了。 她反过手,去摸男人的脸,眼色迷离地用后背挨蹭他的身体:“诚哥。” 她去勾引,手滑到他的小腹上引诱。 然而很快,拉链被重新拉好。蒋诚帮她扯了扯卷起的裙边,遮住裸露的臀肉,往她头顶上轻轻拍了两下,像是在安抚小女孩。 关灵脸色苍白。 蒋诚站得远了些,倚着墙壁,叼起一根烟,默默地抽。浓烈的烟草味在房间里弥漫,他不说话,关灵也不敢,她坐在床边,有些难以面对这样的压抑的沉闷。 终于,蒋诚声音低低的,问:“叫我过来,就是为了做这些事?” “不行么?”她有些想哭。 蒋诚笑:“恩,不行。” 关灵不甘心,站起来去扯他的手,往自己胸口上按,仿佛急切地想证明什么。 她红着眼睛,问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要我?你说过,你是我的男人。” …… 两年前,蒋诚陪她出来逛商场,没想到碰见一个熟客。 那男人从前想要包养她做小三,她不肯,拒绝过很多次,那男人很没有面子,狠狠打了她一巴掌,从此再没有找过她。 那天碰巧,让这男人看见她跟蒋诚走在一起,他故意上前挑衅,当着蒋诚的面说她脏,说她做鸡做成头牌。 还没等他骂痛快,沉重的购物袋噼里啪啦砸了那男人一脸。动手的是蒋诚,他冷着眼站到她身前,肩宽腿长,背影冷峻得像山一样,将她跟对方隔开。 “滚。”他警告。 男人捂着被划伤的眼角,大骂:“你他妈谁?” 任何一个人都要对她这种女人避之不及,可那时候,蒋诚站出来。 他扬了扬下巴,嚣张又强悍,说:“她男人。” …… 关灵眼眶通红,但凡是想起,嘴唇就忍不住地颤抖。 她就像是垃圾堆里的破烂玩具,被蒋诚翻山倒海地找出来,他张开手,不经意地往她心脏上轻轻一握,关灵才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还是活着的。 她紧紧抱住他,不断地流泪,“诚哥,你知道我喜欢你。只要你肯要我,以后过什么日子都行,我跟你一辈子……” “关灵。” 蒋诚声音很低,听不出恼怒,然而仅仅一声就呵斥住关灵。 他趁空档,握着关灵的肩膀将她推开,想要说几句训斥的话,也说不出来,就叹了口气,问:“傻不傻?” 关灵脸色更加难堪,丢了魂一样坐回床边。 “你是不是嫌我脏?” 蒋诚笑了声,继续抽着烟,回答她:“我又能是什么好人,还嫌弃你?” 他好像提到这个就烦躁,随手拨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将烟掐灭,对关灵说:“行了。下次别再这样了。” 他要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关灵忽然唤住他:“等等!” 关灵抿唇,从包里翻出来家门的钥匙,上面挂着小企鹅仔形状的钥匙扣,她接下来,强硬地往蒋诚手里塞。 “这是我的护身符。” 蒋诚诧异地看了眼企鹅胖胖的圆肚皮,做出评价:“你这护身符看起来不怎么样。” 他在开玩笑,可关灵很认真:“我送给你的东西,你不能扔。” 蒋诚见她那么在意,收敛起轻佻的眼神,将它收在掌心,郑重其事地答应她:“好。” …… 他离开后,宾馆房间里仅仅残留着淡淡的烟味。关灵躺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泪水顺着脸往下淌,湿了一片枕头。 渐渐至黑夜,手机铃声将她从梦中惊醒,屏幕没有来电显示,等接听后,她才知道是黄松。 黄松问:“姐,你不在家?” 关灵:“恩。” 黄松说:“司机已经来了,但他还要去通河那边接人,等不了太久,我先把你的行李箱放车上了。” 关灵反应片刻,有点不敢相信:“赖三真放我走?” “真的。”黄松说,“不过赖哥说让你带上他要得东西,到时候就在通河见面,等拿到手,他才会送你上车。”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继续说:“赖哥让我警告你,别耍花招。” 关灵讥笑,满脸嫌恶,说:“他赖正天还有怕的时候?” 黄松问:“你究竟拿到他什么把柄?” 关灵问:“你少知道得好。” 黄松“哦”了一声,半晌,他叹悠悠地说:“其实我还挺舍不得你的。在这些人当中,你是第二个真心关心过我的人。” 关灵轻声笑了笑:“你喊我一声‘姐’,照顾你也是应该的。我快走了,临走前再唠叨你一句……” “好好上学,好好念书,别再跟着赖哥混了……”他腔调拉得很长很长,耳朵快起茧子似的,说,“这些话,你都说过多少遍了。” 关灵说:“不是这句。” 黄松说:“那是什么啊?” 关灵抱膝坐在床上,看了一眼窗外黑漆漆的天,说:“对你妈好一点儿。” 黄松:“…………” 关灵说:“我想我妈了。她要是还活着,知道我受过那么多欺负,肯定心疼死了。” 黄松:“姐?” 关灵吸了吸发酸的鼻子,抹掉眼角的泪,唇上又有轻快的笑:“不过她在天上肯定保佑过我,所以我才有好运气,能遇到蒋诚……” “你跟诚哥告别了吗?” “没有。”关灵说,“他不说,其实我也知道,我身子脏,配不上他。” “……没有的事。”黄松干巴巴地安慰她。 “蒋诚以后会更好,我不挡他的路。黄毛,赖三那种人不会长久的,早晚要捅破篓子,跟着他,还不如去跟诚哥。”关灵叮嘱,“把我的话记在心上。” 黄松点点头,随意敷衍:“得了,我们通河见。” 22 “我们就在约定好的地点等。” 审讯室,黄松呼吸越来越沉重,头发被他抓得乱糟糟的。他缓了片刻,继续说:“那天晚上下着小雨,快十二点的时候,关灵才来。赖哥本来就喝了一点酒,等她等得烦了,情绪很不好,所以一见到关灵,就没给她好脸色。” “说重点。”小赵敲敲桌子,“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赖三拔枪杀人的!” 黄松说:“本来关灵很提防赖哥的,怕他报复,所以那天根本没有带来他想要的东西,她想等自己安全回到家以后,再把东西交给他。赖哥一听就很生气,让她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关灵也不怕他了,就威胁赖哥说,如果他再不客气,就把那东西交给贺老大。” “两个人开始争吵,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提到诚哥——就是蒋诚,赖哥本来就讨厌蒋诚,说早晚要搞死他,让蒋诚给他磕头求饶什么的……关灵一冲动,就把赖哥以前的事搬出来说了……” “以前的什么事?” 黄松脸色有些难堪,唧唧歪歪半晌,才小声回答:“一年前,在郭山福宁街,赖哥被一伙人打断了左手。他很忌讳别人提这件事,贺老大本来说要给他报仇,赖哥都不让,说那天什么也没有发生……其实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 “然后呢?” “连贺老大都不能提的事,关灵说了,赖哥一气之下,就拔出枪……我,我都没反应过来……” 几乎毫无预兆,“砰”地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 鲜血残酷迸溅。 黄松看见关灵一下就倒在地上。 倒地的沉闷声响,在浩瀚的雨夜里显得那么轻,轻得像花瓣,因经不住风雨,最终飘飘落在地上。 黄松痛苦地捂住脸,“就是这样。” 小赵再问:“你当时在哪儿?在干什么?” 黄松:“我在车上。我、我被吓到了,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小赵:“赖三呢?” “赖哥杀了关灵以后,很久都没有反应,我猜他是知道把事情闹大了。大约有五六分钟,他才回到车上。他让我去取钱,想立刻收拾东西潜逃到外地去……” “可当时车就停在马路边,我怕再有人经过,事情会变得更麻烦,就跟他说,先别着急,至少要藏一藏尸体……” 两人冷静下来,这才有了之后抛尸通河的行为。 小赵停止记录口供,冷笑道:“你他妈的倒是聪明,没想到尸体这么快就被发现了吧?” 黄松缓缓垂了下头,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 …… 在会议室,小赵根据最新的调查结果,做了初步的案情简报。 小赵说:“正是因为那天有黄松的协助,赖正天杀人抛尸后,就真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甚至还放弃了潜逃。” 有人神色痛快:“这孙子在审讯室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真当我们警方永远掌握不了证据抓他呢。现在好了,证据齐全,不怕他不认罪。” 小赵说完,会议室里凝重的气氛,渐渐有了些明朗,几乎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周瑾还没有听到她想要的答案,继续追问:“警枪的事,黄松有交代吗?” “他不知道来历。”小赵摇头,“就要看赖正天认罪伏法以后,愿不愿意为争取减刑再跟我们警方合作了。” 说是这样说,小赵面上有着不容乐观的神情。 他犯得是故意杀人罪,加上组织卖淫罪、寻衅滋事罪等数罪并罚,且证据确凿,赖正天心里跟明镜一样,他知道就算供出警枪的来历,自己也不一定能换来什么好结果。 一旦跟警方说了,反而有可能招致对方的报复。 小赵能想到的,难道周瑾会不知道吗? 谭史明看到她眼眶红了,微微一叹气,又将目光投向安静端正坐在一旁的江寒声。 “江教授,你这边还有什么意见吗?” 听到谭史明点名,江寒声才将落在周瑾身上的目光收回。 他沉吟片刻,说:“还少一样物证。” “什么?” “关灵手中,握有赖正天把柄,这样东西现在还不知去向。” 小赵对这个方面做了一下补充,说:“我问过黄松,关于这点,他也不知情。不过就目前已经掌握的证据,也足够结案了。” 周瑾说:“白天我申请搜查令,再搜一搜关灵的住处,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线索。” “我们一起去。”小赵朝周瑾举了举手,“黄松交代,他从司机那里取回了关灵的行李箱,现在还保存在他的手上,一直没有处理。” “好。” 谭史明做最后的调查部署,临散会前又交代了一句:“对了,两天后,你们要见一个老熟人,到时候都给我打起精神,可别让我丢脸。” “谁呀?” “你们的老组长,姚卫海。” 于丹一听,眼前一亮:“姚组长要来了?” “现在改叫姚副局了。”谭史明笑笑,“当年他是‘8·17’专案组的组长,这次过来,也是指导一下我们今后的调查工作。赖三的这条线虽然难往下摸,但如果没人查,它永远都会是积案。” 在场的人一同点了点头,而后陆陆续续走出了会议室。 类似的会后闲谈,江寒声没有听入耳,他的心思还放在关灵被杀一案。 他看着会议室屏幕上的取证照片,手骨抵着下巴,凝神沉思了半晌。 虽然现在种种证据指向赖正天,他的杀人罪行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江寒声隐隐觉出哪里不对…… 不对。 杀人抛尸的过程,完全不对。 周瑾见江寒声还在会议室,她进来,将一杯热水推到他面前,说:“累了吧?不然你先回家睡。餐盒留下,等我洗好再送回去。” 江寒声眼里的光温柔深邃,微笑道:“不用这么客气,我带回去就好。” “我说了算。还有,下次真的不要再来送饭了。”周瑾也不跟他商量太多,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白天还得去查查关灵的家,先去睡会儿。” 江寒声抬手,握住她的腕子,周瑾诧异回头,顺着力道的方向,朝江寒声弯下腰。 他抬头在周瑾唇上亲了一下,仅浅浅地从她唇上掠过后就离开。 江寒声神色没有任何异常,理所当然似的讨了个吻,又非常自然说:“去吧。” 周瑾:“…………” 她离开会议室,没走出几步,就屈起手指,下意识摸了摸嘴唇。 周瑾不禁发笑,一切果真很自然,要是江教授不会红耳朵的话就更自然了。 深夜。 江寒声没有离开,会议室里一片寂静,他面前竖着一张白色书写板,上面画着人物关系图,人名下分别贴着照片。 关灵、赖正天、黄松、贺武、红云、司机、尚悦宾馆经理…… 以相关疏密程度向外散射,形成完整的关系网。 还有角落里,蓝色墨水书写得醒目的“8·17”,周围没有任何标记。 江寒声仔细翻看着案件的证据,又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了“郭山高中女生强奸案”,连线指向赖正天。 有那么一刻,他想起来会议室中做案情简报时,提到蒋诚的名字,周瑾的呼吸就那么轻巧地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镇定。 蒋诚。蒋诚。 江寒声轻轻抬起下巴,深黑色的瞳孔有冷冷的光,视线在人名间游走,最终他抬手,在关系网的正中间写上蒋诚的名字。 有力笔直的线条,连上关灵、赖正天、贺武、红云,笔锋顿了顿,最后,再指向黄松。 江寒声倚着桌边,重新审视关系图,侧脸的线条越发冷峻。 锐利的目光盯向角落里,但却始终不应该忽视的“8·17”大案。 他拿起蓝色的笔,笔尖划过白板,发出轻微刺耳的声音,从“蒋诚”出发的箭头一路指向“8·17”…… 笔被丢在桌上,打了个两个旋儿才停下。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冻结一般,好久,江寒声才呼出一口气,抬手按住额角一抽一抽疼痛的地方。 太狼狈了。怎么一对上蒋诚,他永远都是输家? 23 小杨自己在科室,将三把椅子并在一起当床,凑合躺下,抱着胳膊很快就睡了。一直到凌晨的时分,清脆的敲门声将他叫醒,小杨以为又有任务,忙拉整衣服去开门。 抬头竟见是江寒声,他穿戴整齐,头发一丝不苟,但似乎极其疲惫,脸色愈发冷而白。 小杨:“江教授?” “你好。”江寒声伸出手,他尽力回忆,“杨……” 小杨有些受宠若惊,立刻回握住江寒声的手,回答:“技术员白杨。” 江寒声说:“抱歉打扰你休息,我想再看一看黄松的审讯录像。” 因为谭史明提前交代过,如果江寒声在办案方面有任何要求,只要不违反规定,重案组全程为他开绿灯。 “大家一起做事,江教授太客气了,何况你还是我们重案组的女婿。”白杨一边打趣,一边忙将江寒声请进来。 白杨坐在电脑前,调取录像,随口问:“为什么要再看审讯录像?是还有什么疑点吗?” 江寒声对此保留意见。 在会议室听案情简报时,江寒声就觉察出其中不同寻常的地方——黄松描述得杀人抛尸过程,存在着一定的不合理性。 但凡是两人及其两人以上的团伙作案,通常是更具有力量,或者是更具有权力控制欲的人处在主导地位,其他人处在从属地位。 显而易见,赖正天无论是年龄、体型、性格、社会经验等方面都远优越于还只是高中生的黄松。而从黄松早期的经历分析,他对赖正天又是绝对服从的状态。 但在真正实施犯罪的过程中,在主犯倾向于尽快潜逃的前提下,从犯却首先冷静下来,提出抛尸计划,试图掩盖罪行。 典型的“人格”与“犯罪行为”冲突。 当然,在各类案件中,缘于从犯对主犯的崇拜与长期服从,也会存在这么一种“反客为主”的情况,即出于对主犯强烈的保护欲,由从犯处理犯罪现场,并且主动承担罪行。 可是,如果黄松真要保护赖正天,又怎么会在审讯中,这么轻易地就将他的罪行全盘托出? …… 屏幕上播放着黄松的审讯录像。一遍过后,江寒声让白杨调成三倍速再次播放一遍。 …… 「听说犯了纪律,被革职,之后就跟着贺老大从商了。」 「从什么商?混社会的说那么好听,当我是三岁小孩?……还他妈警察,真是行行出渣滓。」 屏幕里黄松抬头,看了审讯人员一眼。 「看什么看!继续说!」 黄松又很快弓起腰,防御似的缩回身子。 …… 江寒声示意停下,将这段画面再次回放,回放一遍,再回放一遍。 白杨有些摸不着头脑,斜身看向江寒声,他身材瘦削挺拔,长得很斯文,貌似是个好说话的人,但一沉默时,就能隐隐感觉出他身上那股锋利的冷厉。 忽然间,他问:“看出来了吗?” 白杨诧异:“什么?” 江寒声点了点屏幕,眼睛黑沉沉的,“在你看来,现在的黄松是什么状态?” 白杨像是被点到名的学生,紧张地思考答案。 他看到黄松受到呵斥后,像个虾米一样蜷缩回座位里,白杨猜测:“他很怕警察?这算正常,他虽然混社会,比同年龄的学生成熟点,但再成熟也是个小孩。” “恰恰相反。”江寒声说,“他不怕。” 在审讯员出言侮辱蒋诚是“渣滓”那一刻,他身体紧绷,眼神迅速直视对方,虽然持续的时间仅仅有一两秒钟,却是潜意识里最真实的反应——极度愤怒。 江寒声说:“能不能帮我查一下黄松记录在案的经历以及他的家庭背景?” “哦,这个简单,审讯前我们就做了初步的调查。”白杨说,“黄松以前留过的案底都是打架斗殴什么的,倒没犯过大错。家庭背景也比较简单,单身家庭,他跟他妈妈在一块生活。不过半年前他妈生病,查出是肺癌,情况不断恶化,现在应该还在市人民医院住院治疗。” 白杨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黄松这件事,还没有通知他妈呢。儿子变成这样,也是可怜。” 显示器里投射出来的光,映在江寒声乌黑的眼睛里,他静默片刻,对白杨说:“谢谢。” “别那么客气。”白杨咧开嘴一笑,露出白牙。 …… 江寒声临走前去宿舍看了一眼周瑾。 她还在睡,白天要继续跟进关灵的案子,带黄松指认犯罪现场,估计一整天都要像陀螺似的地转,一刻也停不下来。 江寒声给她拉了拉被子,俯身亲亲周瑾的额头。 有些事,在没有得到确认之前,江寒声并不想让她知道。 他独自离开重案组,先回家里沐浴洗漱,换了一套衣服。等养足精神,就赶去郭山派出所,再次详细地问了问一年前福宁街的案子。 江寒声从郭山派出所出来,乌云已经自天尽头开始爬满半片天空,潮湿的风很凉,灌入他的衬衫长裤中。 又要下雨了。 江寒声中途折去花店买了一束鲜花,而后驱车到人民医院。 他问到住院区,在等电梯时,外面的雨声已经渐渐大了。 医院里的人很多,电梯间一片乱糟糟的,江寒声面前的电梯打开的同时,他左手边的电梯也已经到达一层。 人流有序地交换,先出,后进。 江寒声有种异常的敏锐,在进入电梯的前一刻,空气里爆炸了一瞬间的沉默,在这刻沉默中,周围其他人的面孔都是模糊的,他清晰地感受到一道沉甸甸的视线。 如针芒在背。 江寒声轻蹙起眉,飞速地观察四周,却捕捉不到任何不同寻常的面孔。 电梯门即将关闭,他来不及想太多,径直走了进去。 江寒声是来看黄松的母亲郭丽的。 他进来以后,环视整个病房,仅仅有两个床位,可见郭丽在接受很好的治疗。不过她脸色苍青,有种颓败的老态,嘴唇干裂出皮,看上去十分憔悴。 在江寒声表明身份后,她先是愣了一愣,请江寒声坐下。 郭丽做了半天的心里建设,才艰涩问:“你明白告诉我,是不是我儿子又闯祸了?他这次又犯了什么错?” 郭丽执意要问,江寒声在不透露调查细节的前提下,将黄松的情况告知。 郭丽听后,就知道黄松这次犯得错不像从前,不会那么轻易过去。 她低头捂着脸哭泣,痛声道:“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教好他……当年他爸爸丢下我们一走了之,我又怕改嫁后,别人会对他不好,这些年一直一个人带着他生活……” “我没办法,只能拼命地赚钱,拼命地忙工作……我都没有给他好好做过一顿饭……” 郭丽哭了一阵子,才渐渐停下来。 江寒声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巾,低声说:“他要长大,就要学会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任。” 郭丽擦着眼泪点头,“我都明白。” 江寒声说:“不介意的话,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您说。” “据警方了解,您的经济十分拮据,想必无法支撑你现在住院治疗的费用。” 何况还是这样的高级病房。 “是。”郭丽承认,很快做出解释,“不过我遇上菩萨,有个男人说自己公司要做慈善公益,由他们承担我以后治疗的费用,所以我才一直捱到现在。其实我都知道,可能就治不好了……” 江寒声轻挑了一下眉,继续问:“能告诉对方是什么人吗?” 郭丽回想着,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从来没说过,也不让我问……”下一秒,郭丽忽然抬头,指了指病房门口,说:“哦,他刚刚来过,就在你到之前。” 江寒声眉头一拧。 电梯间的画面在他脑海里猛地闪过,江寒声马上反应过来,匆匆跟郭丽道别后,步履飞快地冲出了病房。 医院外,满城的疾风骤雨。 黑色的雨幕已经完全笼罩在城市的上方,雨点噼里啪啦狂打在行人的伞面上,密得有些窒息。 江寒声手撑起伞,冲到雨幕当中,目光四下寻着踪迹,但始终找不到他熟悉的面孔。 就当他失望之际,江寒声背后传来一声长而走了调的口哨,充满轻视与挑衅,在雨声中格外清晰。 江寒声回头,逐渐握起了手掌。 他轻微抿唇,身影在黑夜中显得相当冰冷,看不出任何情绪,唯独眼底郁着一簇亮若刀锋的寒光。 蒋诚立在风雨中,黑色的雨伞随意搁在他的肩颈间,些许雨丝落在他的头发上。 “我认得你了。” 蒋诚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轻佻,声音懒洋洋的,可这轻佻之下没有以前的潇洒,锐利又阴沉。 像是饿狼撕咬前的挑衅游戏。 蒋诚恶意地笑:“栀子巷23号的小狗。” 江寒声神色冷峻,说:“好久不见。” * 差点忘了。大家平安夜快乐,吃果果。 (?? ? ?? )?? 24 好久不见?确实如此。 蒋诚对江寒声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的栀子巷。 曾经有段时间,栀子巷那一片的治安不好,冒出很多小贼。家里不放心周瑾一个女孩子,就拜托同住在一条巷子的蒋诚陪着她。 蒋诚只好放弃课后的体育训练,每天接周瑾一起上下学。 没多久,他就察觉到周瑾身后有条小尾巴,经常跟着她,且周瑾完全不知情。 那天,蒋诚刻意从背后偷袭,按住那人的后肩,一下把他的脸扣在墙上。 蒋诚质问:“看见你不是一次两次了。小狗啊你,天天跟着,想干什么?!” 他认得这是江寒声,搬到栀子巷23号没多久,跟周家是邻居。但同在栀子巷一起住的孩子不会欢迎这个新家庭的到来,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从前的玩伴。 对于他们来说,江寒声就是“外来者”。蒋诚那时候年纪还小,动起手来,不留丝毫客气。 他试图从江寒声脸上找到一丝惊慌与羞愧,然而没有。江寒声仅仅克制着情绪,回答说:“我,保护她。” 蒋诚一听,笑了:“就凭你?怎么保护,来,我看看。”尾音已然咬着牙,他有些发狠,手下更加使劲地按住江寒声。 江寒声没有他力气大,挣扎也无济于事。 蒋诚警告他:“记好了,离小五远一点,小心我揍你!” 余光瞥到有人过来,蒋诚很快松了手,江寒声捂着肩膀转身,两人对视,蒋诚从他眼里看到幼兽一样的怒。 “老大!”身后传来周瑾清脆的声音,是在唤蒋诚,过了一会儿,她又疑惑地问,“咦,江寒声?你怎么还不回家?” 江寒声看了周瑾一眼,低头抿抿嘴巴,没有说话。 蒋诚见江寒声这样子就烦躁,仿佛是他欺负人一样。他抬手拧正周瑾的头,让她的目光朝向自己,说:“你管别人干什么?今天没作业?” 两个人并肩往家的方向走。周瑾一边走,一边朝他双手合十,像是撒娇:“发数学卷子了,你悄悄帮我签个字行吗?” 蒋诚扬眉:“又没及格?我也算白教你了。” 周瑾笑起来,眼睛像新月牙儿,又弯又亮:“多教教就会啦。” 蒋诚听后不禁失笑,趁着空档,他回头瞥了眼身后的江寒声。 他还站在原地,捂着肩膀,拿不似孩子样的冷淡目光盯着他。 蒋诚从没把江寒声当一回事,要不是那天在酒吧再见到他,蒋诚甚至忘了世界上还有这一号人。 现在,江寒声重新站到他面前,用低而冷的声音,反过来质问他:“是不是你做得?” 蒋诚:“哦,什么?” 江寒声:“将赖正天送进监狱。” 蒋诚若有所思地看他。 黄松在审讯过程中没有表现出任何说谎的迹象,但却隐瞒了一部分事实。而这一部分事实,才是整件案子的关键所在。 有一个人,看似与案件毫无关联,却跟每个参与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个人就是蒋诚。 黄松有句话,或许是无意透露,却彻底激发了江寒声新的思考。 他说,蒋诚以前做过警察,能杀人不见血。 人人都知道,蒋诚跟赖正天积怨已久。 原因也很容易猜想。虽然蒋诚一直以来受贺武器重,但是跟赖正天比,贺武始终更相信这个与自己有血缘纽带的亲表弟。 贺武信不过蒋诚,所以两年前,当蒋诚跟赖正天的内斗不断升级时,他选择调走蒋诚。 两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能回来想必很不容易。 经过这件事,蒋诚就明白,只要有赖正天在,他很难再进一步。赖正天挡了他的前途,必须要想办法搬走这块绊脚石。 可对于江寒声的话,蒋诚却不以为然。他笑着反问:“我有这样的本事?” “并不难。”江寒声冷眼,“你利用了一个孩子,黄松。” 黄松在情感上极度缺乏关爱与认可,名、利、义,能满足其中任何一点,都能让这么一个孩子赴汤蹈火。 关灵的死是意外,然而整个抛尸过程却处理得细致谨慎。侦查员、法医始终未能确认第一案发现场的具体路段,可以看出主导抛尸的人具有一定的反侦查能力。 这人就算是赖正天,也不该是黄松,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 江寒声:“蒋诚,他还只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学生。” 面对江寒声的指责,蒋诚没有一丝愧疚,反而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你想象力真丰富。不过,警察做事要讲究证据的。” 蒋诚转了一下伞柄,笑意渐渐收敛,他抬起眼皮,继续质问:“你有证据吗?” 江寒声沉默,而后说:“没有。” “哈!”蒋诚嗤地笑出声,“说你是狗,真敢乱咬人啊。怎么,你就这么想让我死?” 江寒声面色沉郁,盯了蒋诚片刻,坦诚道:“曾经想过。” “太遗憾了。”蒋诚一耸肩,“我这人什么都不占,就占个命大。” 风雨如晦。 蒋诚点了根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很快消散在风中。 “废话不要讲了。”他声音变得低沉,“江寒声,从前警告过你的,现在再说一遍,离周瑾远一点。” 江寒声稍作沉默,说:“你现在没有资格跟我说这句话。” 蒋诚手中的烟迸溅着火星,朝江寒声弹去,掉在他鞋前,一下就湮灭在雨水里。 江寒声将雨伞收拢,握在手中,细密的雨丝转眼打湿他的肩背。 他面色平静,目光似手术刀那样锋利,一字一顿,坚定道:“她是我的妻子。” 25 冰冷的雨水打在蒋诚的鼻梁,更冰冷的还有他的眼。 黑漆漆的伞面再一旋转,他猛地一脚踹向江寒声的腹部。 江寒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嘭地一声倒在雨水中,泥泞的雨点瓢泼溅飞。剧烈的钝痛使江寒声短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他咬咬牙,正要起身。 蒋诚脱掉外套,随手一扔,身形像矫健的狼,闪电般扑上来! 他揪起江寒声领子,握拳朝他的脸狠狠砸下去,他骂:“你他妈,是不是,听不懂我说话!” 江寒声硬生生挨了蒋诚两拳,用雨伞横到他的腋下,架住生猛的力道。一瞬间,蒋诚就意识到江寒声绝对训练过搏击与格斗,果然,他黑眸收紧,趁蒋诚不备,发力狠狠一翻。 蒋诚顿时被反制在地。江寒声握起拳头,毫不犹豫还了蒋诚两拳。 野兽般的喘息间,江寒声再道:“你没有资格。” 两人在雨中激烈地扭打,拳拳到肉,打在身体上的响声又闷又快,听得人心惊肉跳。 厮打间,两人从地上滚起,蒋诚知道他刚受过伤,单挑江寒声的右胳膊上打。 江寒声痛极,忍不住闷哼一声,右手力道卸去大半。蒋诚半露的小臂青筋暴起,趁势绕到他身后,狠狠勒住江寒声的咽喉。 江寒声下意识抬手扳住他的手臂,不过一两秒,蒋诚不知道看到什么,手下猛地一松。江寒声反应迅速,在他再次扼紧前,抓住他的手臂给了一记凶猛的过肩摔。 谁也没占上风,蒋诚从地上爬起来,两人都是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他左手无名指上有淡淡的光,蒋诚看得清楚,是一枚款式极其简单的婚戒。 蒋诚有些绝望的愤怒。他恶狠狠唾出一口血沫,英俊的面容凶悍异常,盯着江寒声:“为什么就找上周瑾?” 江寒声用袖口擦去嘴角的血,他没有蒋诚那样剑拔弩张,依旧冷静,低声道:“一直是她。” 他直直地盯着江寒声,脑海里忽然闪现起片段似的回忆——被割烂背带的书包、被关在门外的小孩、还有周瑾那一句“记住我的名字,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 没有太清晰,可也足够。 蒋诚咬牙,给出猜测:“就因为她对你好过?” 江寒声冷黑的眼稍微有些柔和,很快,他点了点头。 “操。”蒋诚齿间叱了一声骂,当中有愤怒,也有可笑。 愤怒,是因为眼前既定的事实;可笑,是因为在他眼里,这样的理由太荒唐。 那一点好又算什么? 蒋诚当然不会相信。因为周瑾对江寒声的好,对蒋诚而言,他早就习以为常,在他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周瑾就是那样的性子,不单是江寒声,对谁都没办法放任不管。因此蒋诚从没有在意过。 现在,看着江寒声毫无表情的俊秀面孔,蒋诚在心里不断质问自己——他怎么能没有在意过? 江寒声握着不住发抖的右臂,回应他:“是你不要她。” 蒋诚:“你他妈懂个屁!这是我跟她的事!” 此时,蒋诚身后有鸣笛声,从黑色的车上下来三四个人。一个人为蒋诚打上伞,一边盯着不远处的江寒声。 “诚哥,怎么了?” 蒋诚忍耐着咬咬牙,将江寒声手上的戒指再看了一遍,说:“没事,遇到个疯子。” 蒋诚拨开眼前湿漉漉的头发,露出冒着热汗的额头,眼底的锋利没了遮挡,更加尖锐起来。 他说:“你有种,咱们走着瞧。” …… 这一天周瑾先去了黄毛的家,从衣服柜子上面找到关灵的行李箱,箱子里仅仅是一些寻常的衣物,没有任何异常。 去到关灵的住处搜查,也始终没有找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可以指向赖正天所谓的“把柄”。 不过她在关灵床头位置的墙壁上,发现两行小小的字。人躺在床上,翻个身就能看到——“只要有心,多晚也没关系,人是可以重新来过的”。 周瑾抚摸着这两行字,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 她想,原本关灵的人生马上就可以重新来过的,却在那一枪中戛然而止。 她哥哥周川难道不是么?他明明很快就要结婚,走向人生的下一段旅途。 只要一枪,就能打断他的生命,就能将那么重要的人轻易夺走。 “……” 周瑾随手抹了一把眼泪,从床上坐起来。小赵徘徊过来,看她眼眶有些发红,小声问:“没事吧?” 周瑾摇头示意。 小赵说:“带黄松去指认现场。” 周瑾起身,很快恢复如常,“走吧。” 重案组带领黄毛指认第一案发现场。黄松还将自己之前埋好的弹壳重新挖了出来,经过鉴定科对比,确认系同一把警枪。 完美的证据链摆在赖正天面前时,他一下抓狂得面部狰狞,在审讯室里对着墙壁乱捶乱喊:“黄毛,你竟然出卖我!你敢出卖我!” 两个警官很快将赖正天制服。 他双眼布满血丝,长时间的抵抗与坚持,在这一刹那全盘崩溃。 谭史明敲敲桌子,提醒道:“赖正天,你现在还有立功的机会。” 赖正天缓缓抬起头,看向谭史明。 “回答我,你把警枪藏到哪儿了?又是从哪里买来的这把枪?是怎么联络的?只要你肯配合,帮助警方进一步的调查,以后在法庭审判时,也会根据你的表现酌情处理。” 单向玻璃的另一面。 周瑾手指紧紧攥在一起,屏住了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赖正天想要根烟,谭史明很快满足他的要求,等他沉默着将一根烟抽完。 终于,他说:“我不知道那是警枪。”赖正天狠狠摁熄烟头,往后一仰,声音里已经没有气力:“那把枪是我捡来的。” “砰”的一声,谭史明握拳砸向桌子,他吼道:“赖正天!你没有那么多机会,最好给我想清楚!” 赖正天选择沉默。 周瑾的心脏忽然狠狠一沉,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折腾这么久,“8·17”一案的线索,又断了。 * 别问,问就马上doi。 26 虽然关灵被杀一案已经算是尘埃落定,但背后所牵连的“8·17”大案,仍然是一团迷雾。 重案组临时接到通知,上级对于“8·17”一案的侦查工作有了新的部署。 变更的具体原因和内容还不清楚,不过市局已经指名道姓,“8·17”一案将继续由曾经的专案组组长——姚卫海全权负责,重案组进行全力配合。 周瑾怕姚卫海空降重案组以后,会不让她参与下一步的行动,于是提前探了探谭史明的口风。 谭史明说:“具体安排,要看姚副局的意思。你只要记住,以后一定服从命令。从前师父还能给你兜着点儿,现在可不一样了。” 周瑾微抿起唇,想到姚卫海,也只好听话。 临走前,谭史明忽然叫住周瑾,问:“小瑾,那个蒋诚是不是你以前的……” 谭史明是在姚卫海升职之后才被调到海州市重案组的,他没有见过蒋诚,只对周家的事有所耳闻。 周瑾点了点头:“是他。”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我跟他已经没关系了。”周瑾说,“他的出现不会影响我的工作,所以我认为自己没必要报告。” 谭史明看她一脸警惕,仿佛生怕自己的能力再次被怀疑否定。 他不禁笑了笑,态度难得宽厚,说:“都是结婚的人了,没有一点稳重的样子,该让江教授好好管管你。” 周瑾嘟囔他:“你怎么跟老妈子一样?” 谭史明忍不住瞪她:“你还学会顶嘴了?” 周瑾见势,脚底抹了油似的,当即开溜。 谭史明笑容一点点收拢,看着周瑾纤瘦的背影,他长叹了口气。 他想起凤凰火酒吧里那个气势强劲的男人。谭史明隐约记得,周家从前的这位女婿,曾经在警队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也难怪那天在接受盘问的过程,蒋诚表现得那么游刃有余。 可惜了,按照过往本该成为战友的人,如今却是最棘手的敌人。 …… 周瑾回到家其实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她没有去江寒声的公寓,而是回了她结婚前自己住得地方。 她强忍着睡意,先去洗了个澡,从浴室出来以后就直奔冰箱,起了一罐冰啤酒,仰头灌尽。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半躺到沙发上,用毛巾胡乱擦揉着头发,打开手机,屏幕壁纸是她和哥哥周川的合照。 以前放久了,也没特别注意过,今天不知怎么着,她的视线一下就落在周川的脸上——静止的定格画面,不会动也不会笑。 周瑾合上眼,手臂搭在眼睛上,睡意渐渐从黑暗中涌来。 似乎像是梦,在她很小的时候,年轻的周川站在马路口,眉眼清晰舒朗,神情总是温和的。 她一见到他,就蹬蹬地向他飞扑过去。周川张开双手接住她,抱到怀里,然后把她稳稳当当地放在路灯下。 周瑾第一个扑,她身后的孩子也学她,一个接着一个地朝周川扑过去。周川大笑着,耐心地将他们当小萝卜似的,依次摆在马路边上。 路灯在夜晚是明亮的,能看见灯影里飘扬的雪花。 她去牵他的手,小声问他:“哥哥,你是不是要走了?” 周川随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唇弯着,正要说什么,忽然“砰”地一声枪响,滚烫的血猛地溅满她的脸——! 周瑾一下睁开眼,从梦中惊醒!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急促喘息,缓解未定的惊惧。过了好一会,溃散的意识才逐渐回笼。 后颈上凉飕飕一片,全是冷汗。她捂了捂眼睛,才从阵阵耳鸣中听到手机铃声的叫嚣。 她按下接听,很快传来对方略微有些低沉的声音,问:“你在哪儿?需要我去接你吗?” 是江寒声。 周瑾睡得天昏地暗,这时候再看看窗户外,才知道已经是深夜。她反应了半天,才回答:“要换衣服,所以就回我家了。你不用管我,早点休息吧。” “……” “江寒声?” “好。” 周瑾来不及回应,听筒里就传来嘟嘟的忙音。周瑾觉出有些不对劲,从沙发上翻了个身,也没想明白哪里不对。 睡是睡不着了,周瑾也不敢睡,怕再做噩梦。 她从冰箱又拿了一罐啤酒,翻出来平板找电影看,挑来挑去也没找到感兴趣的,不知怎么,就想起江寒声入睡前常看得那本。 她手指在平板上敲,输入“指环王”,心想:“了解一下江教授的业余爱好。” 电影还没有看入状态,门突然被敲响了。周瑾家里很少来客人,更何况是深更半夜,她有些谨慎,从猫眼里往外窥探,心里一跳,忙打开门。 抬眼,就是江寒声的脸,“你怎么……?” 楼道里的光有些微弱,顺着他挺拔瘦削的线条流淌。周瑾注意到江寒声侧颊、嘴角有红紫的伤痕,横在淬玉般白的皮肤上,看得人心惊。 她也顾不上问他为什么来,抬手去摸他的脸,“这是怎么回事?” 她抬起的手腕,被江寒声一把握住。那一瞬间,周瑾几乎陷在他深黑的一双眼里,恍惚着,就被他推进门内。 房门合上,江寒声身上还携带着外面湿润的凉风,混着他特殊的清冽气息,一起朝周瑾扑过来。 就在玄关处,他抱住周瑾的腰,让她坐在柜子上面。身体侵入她的双腿间,与她贴得更近。 江寒声按住她的后颈,手指渐渐缠入周瑾的头发,热烈放肆地亲吻。 周瑾偏了偏头,躲避他。江寒声后脊一僵,霎时间停住。 江寒声以为她不喜欢,心沉了沉,可越发揽紧她的腿,始终没有松开。 周瑾脸色通红,手骨轻抵了一下唇,说:“我喝了酒。” 江寒声拨开她耳边的发,看了一会她发亮的眼,低头,像是在咬她耳朵。 房间里那么静,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与心跳声,薄凉的唇似有若无地触碰着她的皮肤。 周瑾阵阵战栗,眼神有些乱,“江寒声……” 他的唇印上来,贴在她的耳垂下,说:“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好么?” “最近没时间。”周瑾想撤开些距离,去看江寒声的脸,跟他商量一下这件事。 江寒声按住她的腰,不准她动。他第一次用那么明锐的口吻向她表达:“我不喜欢你住在这里。” 这里,是她跟蒋诚住过得地方。 * 我是,我是坏蛋。 27 “为什么这样说?” 周瑾疑惑着,目光落到他的嘴角。江寒声五官太过清俊,脸上添了伤,反而有种破损的美感。 周瑾无法不在意,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问:“到底怎么回事?” 他用指腹摩擦她的背。 江寒声不敢再说下去,在嫉妒进一步扭曲情绪之前,他紧紧按住周瑾的腰,继续亲吻她。 她尝到他干净的气息。 从噩梦中醒来后,满屋子的孤独感,就被江寒声灼热的呼吸一点点驱逐。周瑾闭上眼睛,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不禁想—— 真好,这时候有一个人能在她身边。 她的手慢慢滑到他的后颈去,抱住他,热情地回应这一记长吻。 江寒声舌尖轻轻着力,逐开牙关,吻得越发深入沉重。舌侵犯进她的嘴巴,他的身体也以强势的姿态往她腿间挤。 隔着衣裤,男人坚硬的性器抵住她大腿内侧,形状鲜明,张满危险的情欲。 血液在沸腾、燃烧,冲击着仅存的理智。周瑾柔软的唇轻张,迎接他的热烈,随着舌的进与出,江寒声挺身,一下一下顶蹭她的腿心。 周瑾背后靠着墙,躲无可躲。两人衣料摩擦出的声音,无端端催生出些许暧昧。 若有似无的快感让周瑾错乱颠倒。 “等等……”她试图找回理智,躲避他,“换个地方。” “周瑾。” 他轻易看透她意不在此,用手掌握住她的后颈,不准她有任何躲避与退缩。 他的不准,缘于内心深处的恐惧,他害怕得到后又会失去,一想到这样的结局,就怕得要发疯。 江寒声忍着通红的眼,说:“就在这里,我会轻一点。” 周瑾不知道他也会恶劣,也有卑鄙的品格。从前他没有机会,现在只要有任何能够与蒋诚一较高下的战场,他都想赢。 他非要在她跟蒋诚住过的地方,最好是每一处,与周瑾做爱。 他的手探进她的衣服下,轻握住白而紧致的乳。乳尖红似樱桃,在他指间滚弄,牵引起的酥麻如电流,一阵阵往她脚心里钻。 江寒声这样紧追着不放,周瑾也没有再抗拒,在他的抚摸下彻底沦陷。 她任由江寒声放肆地吻她的颈,咬她的肩,他单薄的唇仿佛带着火星般,点燃她每一寸肌肤。 江寒声扯掉她的内裤,将睡裙也蜷缩到腰际,露出周瑾一双修长匀称的腿。 周瑾反手撑在柜台上,两人这样面对面,她得以看着江寒声,光影勾勒出他半边侧脸的线条,带着伤,俊得有些锐利。 江寒声抬起她一条腿,打开她的身体,紧窄艳红的穴早就湿透,流出滑腻的爱液。 胯下的性器终于从束缚中释放出来,江寒声抚着周瑾发汗的小腹,抵到穴口挺身而入。 瞬间被侵占的涨痛让周瑾叫出声,他的滚烫强硬,恶狠狠往她身体里顶,深到可怕的地步。 周瑾的腿轻微发着抖,喉咙间阵阵窒息,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满足地喘气。 周瑾手指伸入他柔软的黑发里,忍不住抓紧,唤:“江,江寒声……” 她清晰地感受着江寒声在她身体里小幅度地抽送,耐心碾着,要碾碎她的清醒,她的理智。 趁着微光,她看见江寒声微抿起唇,仿佛在克制情绪,乌黑的眸下燃烧着一小簇火焰,越烧越不可收拾。 他坚硬,她就柔软,跟她的性格一样,柔软到能容尽他硬挺粗长的器官。 尽管很辛苦。 江寒声握住她的腰,缓缓撤出身,又狠狠地一下送进去,反复几回之后,周瑾连叫也叫不出,剧烈喘着气。 周瑾仰起头,发出混乱和难受的呻吟,“不行……不,不行……” 上次做,也没有进到这么深的地方。 江寒声放缓速度,低头仔细审视着她,看她被情欲烧红的脸,看她轻咬起的唇。 对于江寒声来说,比起身体上的愉悦,更让他满足的还有——现在是他在占有周瑾。 周瑾意乱神迷,眼睛里漾着细碎的光,见他很久没有动静,就伸手去解江寒声的衬衣。 他捉住她的手腕,没让她碰他受伤的身体,只顺势将她的胳膊往自己颈间一带。 他说:“抱住我。” 忽然间,周瑾身体凌空,浑身过了一阵酥麻,剧烈的刺激下,周瑾忍不住“啊”地叫出一声。 江寒声托抱着她的臀,轻微蹙起眉,呼吸也乱了节奏。 他对伤痛全然不觉,转身将她抵到墙上,又凶又狠地顶了几回,要听她再那样地叫。 周瑾被欢愉逼得无法喘息,脚尖蜷缩,随着江寒声深沉猛烈的律动,在半空中一点一荡。 “周瑾,”他贴过去,含住她的耳垂,哑声问,“喜不喜欢这样?” “放我,放我下来。”周瑾颈上全是热汗,腰肢发软,“太深了……唔……” 他吻住她的嘴巴,意犹未尽地再插了几回,才抱着周瑾一起倒在沙发上。 硬胀得狰狞的凶器再次挤进她的身体里,狠厉地撞入、抽出。 周瑾不受控制地叫出声,下意识抱紧他,“慢点,啊,江寒声……” 反复的抽送间,江寒声无意中抵到敏感点,周瑾声音一下变了调,浑身痉挛起来,那处越发缠紧男人灼硬的性器。 江寒声很快察觉到她的新变化,就抵着那处反复碾磨,看她在他的进犯中双目失神,崩溃地呻吟。 濒临高潮的前一秒,周瑾在迷乱中有一刻清醒,推着他,说:“别,别射在里面。” 江寒声仿佛没听见,按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缠。 周瑾听见他在耳畔急促地喘息着,似乎痛苦极了,男人搂着她的手臂越发她箍紧,继续强悍而固执地占有。 很快,他将她送上高潮迭起的浪尖,又疯狂地宣泄了好久,才从她身体里射出精。 这一过程浓烈又漫长,足足过了两分钟,江寒声才抽离出身。 两人身上汗津津的,彼此的呼吸缠绕。他吻她汗湿的鬓角,还有水汽湿得乌黑的眼睛。 周瑾在高潮的余韵中不断发着抖,声音已经哑了,原本睡意全无,现在经他这么折腾,累得要命,睡意滚滚袭来。 她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也再没心思跟他计较别的东西。 沙发很狭窄,两个人侧身躺着,周瑾的背紧紧贴在他的胸膛里。 江寒声半抬起上身,抚摸着她的头发,半晌,他低声问:“周瑾,我们补办一个婚礼,好么?” “我们不是说好……”她想反驳,转过头去,与他对视。 江寒声握住她的手,眸色微深,说:“属于我们的婚礼。”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无法拒绝江寒声,她心头软了软,想起与他结婚前后,总是江寒声一再迁就她。 她知道婚姻是一生中的大事,尤其是对于江寒声这样的人来说,他对婚姻一向忠诚,所以更加看重。 周瑾想,也是该有些仪式感。 她反手揽住他的颈子,抬头往他嘴巴上轻啄了一下,答应他:“行。” 他眉眼清冷,难得有些笑容,低头回她一个吻。 “明天就搬过去。我帮你。” 周瑾抿笑,再答应:“行。” 两人相拥着,安静了一会,周瑾就睡着了。 江寒声将她抱到卧室的床上去,他帮她简单擦拭过身体,妥帖地盖上被子。 周瑾跟他道晚安,翻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没有再做噩梦。 …… 深夜,黑得像密不透风的墙壁。 江寒声站在窗户下,逆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半边身子仿佛与浓稠的黑暗溶在一起。 他静静凝望着周瑾的睡颜,眼窝处有阴影。 他摸到肋下疼痛的伤处,想起蒋诚昨天用那样强硬的态度,朝他放狠话:“离周瑾远一点。” 江寒声心里清楚,没有谁能比蒋诚更有资格对他说这句话。 五年前,他从“8·17”卷宗中翻到蒋诚的档案,就猜测到一个他难能背负的真相。 一直以来,他都相信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意外,所有巧合背后,皆需要筹谋—— 譬如蒋诚在快要跟周瑾结婚时,被她抓到出轨; 譬如赖正天所使用的杀人凶器,正好是“8·17”大案中的失枪; 譬如,现在的蒋诚正好与赖正天同在一个组织做事。 而又正好是他,亲手将赖正天送进监狱,除了派系斗争,或许还有另外一种解释。 “对不起,周瑾。” 江寒声半张脸隐没在黑暗当中,略微垂下的眼神,阴郁而冰冷。 这些事,他将会当做秘密一样保守。 直到周瑾知道的那一天。 28 一处黑黢黢的废弃码头,只有近处的微弱灯光,穿过夜幕,散着淡淡的亮。 蒋诚反手握住小型手电筒,照向前方的路。 四周漆黑,一片孤寂,风中的咸湿味道更加浓重了,远远传来海涛的声音。 忽然,眼前有刺目的白光闪了两下,蒋诚一抬手电筒,精准地捕捉到光源。 灯光那么一晃过去,他就看到不远处立着的瘦长黑影。 蒋诚很快确认对方的身份,关掉手电筒,向他走过去。 “来了?” 对方是一个男人,声音有些老态,听上去已经有了年纪。他整个人隐藏在黑暗里,身材清癯,站姿笔挺。 蒋诚:“老姚。” 男人往前走了两步,他戴着副眼镜,镜片下的目光有些晦暗,尽管两鬓斑白,可精神矍铄,与年轻的蒋诚相比,气质更加沉稳。 这人就是姚卫海,曾担任“8·17”专案组组长,蒋诚的上峰。 或者说,蒋诚就是他精心策划以后,安插在贺武身边的红色线人。 蒋诚还没有开口说话,姚卫海率先质问:“赖三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蒋诚抬起略显疲态的眼皮,懒散回答:“他杀人,我借警察的手把他给办了。” 姚卫海轻微皱眉:“怎么没有提前报告?” “事情突然,没来得及。赖三杀人的时候,黄松就在他身边,他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办。我知道赖三那小子多半要跑,先教黄松稳住他,然后再到警察面前反咬一口。” 姚卫海说:“赖三是跑不了了,可黄松也要跟着坐牢。” 他眼里有厉色:“蒋诚,你别没有分寸。” 蒋诚皱眉,身上快要麻木的疼痛又提醒着他,江寒声也曾这样站在他面前,站在干净的、光亮的高地指责—— 「蒋诚,他还只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学生。」 蒋诚无声地骂了一句。 姚卫海见他手覆在腰腹,似想到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 他说:“阿诚。” 蒋诚沉默片刻,终于肯解释:“黄松为了给他母亲治病,自己偷毒品去卖。他坏了道上的规矩,留下来迟早要断手断脚,到监狱里反而能活一命。” 微淡的光影,打在蒋诚高挺的眉骨、鼻梁上,他气场不那么咄咄逼人时,反而有种端正磊落的英俊。 他说:“我把这孩子交给你了,好好照应。” 姚卫海轻笑,答应他:“你放心。” 蒋诚对这件案子不再做过多解释,直接报告:“他们最近要进货,从津海线运过来一吨的冰,时间地点还没有确定。” “一吨?”男人表情立刻严肃,“这么大宗的交易,他们能吃得下?” 蒋诚点头:“大宗交易,一般是由贺武牵头,‘老蝎’亲自过来监场。贺武到时候需要帮手,没有赖三,我就能让他选择我。” “……” 两个人陷入了一会的静默,没有谁能知道,这样一两句简单的话,需要他们付出多少努力与牺牲。 终于,姚卫海长叹道:“五年,快五年了,我们才把这条交易线真正抓在手中。” 津海线是以“老蝎”为首的交易链条,从上游的货源,到下游的买卖市场,都完整地囊括其中。 这条线上走毒,贩枪,甚至买卖人口。它蛰伏在最普通不过的商业交易之下,目前不排除有政府高层在其背后充当保护伞。 如果没有当年的“8·17”大案,或许直到现在,他们都不知道,海州市中还存在着这样的一条交易链。 姚卫海:“这个老蝎在幕后潜藏那么久,终于有点动静。” 蒋诚点上一根烟,说:“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结束后,我就回家。” “你真有办法得到贺武的信任?”姚卫海谨慎道,“赖三这个节骨眼上栽了跟头,他一定会起疑心。” 烟吸过大半,蒋诚丢在地上,狠狠碾了碾,说:“这个你不要管,我有我的办法。” 他的语气算不上尊敬。 姚卫海察觉到他的不对劲,问:“今天怎么回事?还没见你闹过情绪。” 蒋诚压抑的情绪一下被这句话激起,他抿起薄冷的唇,此时,反而平静得有些可怕。 “周瑾结婚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黑幕下,姚卫海的身影明显一滞。 蒋诚有敏锐的嗅觉,沉声道:“你知道?” 蒋诚忽地苦笑起来,他咬上一根烟,笑得手发抖,好几下才点上火。 蒋诚狠狠吸了一口,直到满腔里都翻滚着烟草味,麻痹着他的味觉,麻痹着他的心脏,麻痹着他的神经。 姚卫海艰涩开口:“就是最近的事,我也是刚刚接到消息。” “——老姚你给我看好了。”蒋诚一只手扯卷上衣,露出精壮的腹肌。 那么浓重的夜,姚卫海当然看不清,但不用看他也知道,在蒋诚的肋骨下有一枚硬币大小的疤,是枪伤。 蒋诚仰起下巴,脖颈硬得不肯弯,咬着牙说:“上次交易,我他妈挨了自己人一枪,差点死在手术台上,才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 “我从小没有爸妈,除了周瑾,这世上没有真正挂念我的人。那时候阎王爷都快把我拉走了,可一想到周瑾还在等我,我连死都不敢死,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 “阿诚。” 姚卫海痛心,可与快要濒临崩溃的蒋诚不同,他仍旧保持着镇定,试图劝服他:“我知道你不容易,可你不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现在是收网的关键时期,你不能为了一个周瑾,让这五年的计划……” “我就是因为周瑾!”蒋诚厉声打断他,“我因为周瑾,才接受这个任务。” “有句话,你说得很对,人要想办成什么事,必须有信念。周瑾就是我的信念。” 当初蒋诚答应做卧底,姚卫海对他唯二要求:第一,坚定信念;第二,活着。 当时的蒋诚那样自信沉着,神采飞扬,接受任务时,只有一句话—— “我会的。我不能再看见小五掉眼泪了。” 此时的蒋诚,一双眼睛赤得骇人,与当初的状态大相径庭。他以往的嚣张与骄傲,在这一刻全盘崩溃。 他控制不住,委屈和暴怒像野火一样燃烧,五年里,压抑在心底的负面情绪在一瞬间无限放大。 “我操他妈的缉枪!操他妈的卧底!!操他妈的!操!” 蒋诚眼底戾气腾升,握紧拳头,一下下捶在身旁的集装箱上,穿透夜幕,发出砰砰砰的巨响。 “蒋诚!蒋诚!”姚卫海揪过来蒋诚的领子,怒声大吼,“你发什么疯!你别忘了,没有周瑾,你也是一名警察!” 蒋诚剧烈喘息,浑身痛苦到麻木,这一刹那,他感官尽失,只有耳朵在嗡嗡作响,以致于他忽然捕捉到在轰鸣中,不一样的声音。 连姚卫海也迅速察觉。 “谁!” 29 有人影在黑暗中狠狠一晃! 蒋诚的身体反应,先于他思考的速度,拔腿就朝那人冲过去。那人飞速地跑,蒋诚穷追不舍,两人一前一后,隔了不过数十米。 咸湿的风往嘴里灌,刮割着他的喉咙。蒋诚身影如矫捷的猎豹,攀上集装箱抄近路,捕食般从上扑向那个黑影! 他力量凶悍,手肘制住对方的肩颈,用手电筒往他脸上一打,没想到竟是熟面孔,贺武的手下。 他面部狰狞,爆喝一声:“蒋诚!你出卖我们!” 蒋诚瞳孔紧缩,心脏仿佛要炸裂般怦怦直跳,每跳一下,他的手臂都窜过去一阵麻,差点制不住他。 “操你妈!蒋诚!我把你当兄弟,你给条子做事?贺老大知道,要你死全家!” 蒋诚一听,眼底惊惧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悚然的冷光。 他按住男人的脑袋,沉声问:“谁让你来得?” 男人不吭声。 蒋诚:“贺武?” 他气息突然急促,咬住牙没有回答,发泄似的喝骂,说:“蒋诚,老子栽到你手上,我认!你够狠,在道上混,比我们的手还黑,结果你他妈说自己是警察?哈哈哈——!” 他恶狠狠地笑起来,半晌,又喘着气说:“那个女警察,跟你认识吧?那天我就看出来了,你对她不一般。” “闭嘴!”蒋诚额头上的青筋凸露。 “你最好每天都祈祷自己永远不要暴露,贺老大怎么对待叛徒,你最清楚。他不要你死,当着你的面,先把你的女人玩烂!” 蒋诚将他拎起来,用手肘从后勒住他的脖颈。 黑夜下,长期压抑的情绪扭曲了蒋诚的面目,手臂迸发钢铁般的力量,越收越紧。 男人双脚不断蹬动,手指在蒋诚的手臂上抓出道道血痕,长时间的无济于事,他脸色涨成紫红,眼球几乎突出来。 “你,你……喀……” 他气息微弱,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最终,在窒息前最后一刻的痉挛和挣扎猝然归于平静。 他死了。 很久,直到姚卫海赶到,喊了蒋诚一声,他才渐渐松手。 姚卫海看着地上的人一动不动,面皮抽动了几下,“你把他杀了?” 蒋诚从地上站起来,黑色T恤勾勒出他紧绷的肩背,身线冷硬。 “贺武的人。”蒋诚说,“他怀疑我了。” 姚卫海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问:“你要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蒋诚扬手,将额头碎发一拨,越发桀骜不驯,“祝我好运吧。” “蒋诚!” 蒋诚笑起来,人浸透在夜色下,样子简直英俊逼人。 经这么一遭,他的戾气发泄干净,反而冷静下来。 任务还没有结束,潜藏的危险时刻保持着吞噬力,走错一步就要粉身碎骨。他只能继续往下走,不能回头。 可无论如何,蒋诚都想活着回去,以警察的身份,再见一见周瑾。 “在我联络你之前,别再见面了。”蒋诚沉了一口气,对姚卫海说,“重案组有个特聘教授,叫江寒声,他还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查出来是我搞了赖三。” 姚卫海一扬眉:“江寒声?” “就是周瑾的……”蒋诚咬了咬后槽牙,忍住凶狠,没有往下说,转而道,“总之,你看紧他,别让他坏我的事。” 姚卫海点头,片刻,语重心长地嘱咐他:“一定要注意安全。” 蒋诚嗤笑:“能不能挺过这关,就看运气了。我没命,你要给我收尸。” 姚卫海:“别说这种话。” “没跟你开玩笑。”蒋诚嘴唇微微抿紧,正色道,“还有我做卧底这件事,也别告诉周瑾。” …… …… 视觉记忆或许很快淡化,但味觉与嗅觉却扎了根一样的长久。 他又闻到那股混着腐烂气息的血臭味,肮脏、污秽,让他有种难以忍受的窒息感。 黑洞洞的枪口抵上他的额头,男人的手指勾在扳机,嘴里戏谑地发出“啪啪”两声。 但没有开枪。 男人声音冷冰冰的,说:“死,也太容易了。我真想看看你能坚持多久,才肯向我下跪求饶。” 男人仿佛看到什么,嘴巴一咧,枪口往他心口处寻去,一抬,勾住垂下来的银质链条。 一块怀表猛地坠在地上。 他眼瞳骤然缩紧,寡淡到没有情绪的脸,终于起了变化。 怀表就掉在他面前,可他双手双脚仿佛被无形的黑暗束缚着,拼命地想要拿回,明明差一点就可以拿回来。 最后,却被男人轻而易举地捡到手中把玩。 “啪”地一声,是怀表弹开的轻响,很轻微,但对于他来说,竟比枪响还要震人心肺。 “还给我!”他忍不住大吼,紧接着就再没有发出声音。 怀表垂下来,小小的照片里有张女孩的脸,像是活了,在朝他哭。 “江寒声!” 他倒抽一口冷气,猛地睁开眼睛,从黑暗,又跌入了另外一个黑暗,使他一时难以分清梦境和现实。 江寒声轻促地喘着,后颈似乎窜着冷飕飕的风。 “怎么了?” 温暖干燥的手掌覆在他的后颈上,在他上方,是周瑾很亮的一双眼。她贴近他,小声问:“做噩梦?” 江寒声眼底雾气蒙蒙,还没有完全镇住失措的神色,喉结艰涩地滑了一下。 他点头。 周瑾停顿片刻,忽地笑起来,眼睛更亮,像下弦月。 “原来你也会这样。” “什么?”江寒声没听清。 “没什么。”周瑾揽着被子往他身边挪了挪,手指抚上他汗湿的鬓角,说:“睡吧。” 江寒声寻到她的手,握住,身体轻转,呼吸就罩在周瑾嘴唇上。 * 大家元旦快乐! 30 江寒声在吻她。 两人接吻的次数并不多,他的吻技也不高超,温柔时就浅浅地尝,有时候也会发狠,没有章法地又咬又吮。 可周瑾轻易被他点燃。她脸颊滚烫,手捧住他瘦削漂亮的脸,也衔住他的嘴唇,轻轻重重地啃咬。 江寒声身体僵了一瞬,又很快臣服下来,闭着眼接受。 周瑾感觉到江寒声的身体在一点一点苏醒,硬的性器,滚烫的呼吸。 他还坚持穿着衣服,就在领口松了两颗扣子,周瑾正好能看到男人的锁骨,以及凸起的喉结,有种难言的性感。 周瑾去拉他上身的衬衫,结果被江寒声捉住手腕子,反拉扯到头顶,紧紧按住。 周瑾也不挣扎,问他:“嫌我这里脏?” “没有。”江寒声怕她误会,据实解释,“有伤,不好看。” 周瑾愣了愣,才知道他不肯脱衣服是为这个。 她笑起来:“脸上也有,到底怎么回事?你不像是会打架的人,跟我讲讲,我帮你揍回去。” “……周瑾。” 他眉宇间有些无奈,也不肯解释,就亲吻她,浅浅地吻在周瑾的额头,又低声问:“明天休息?” 周瑾点头。 关灵的案子告一段落,接下来要走移送起诉的程序。重案组里承办这个案子的侦查员没日没夜地忙,现在终于能歇口气。 “再做一次。” 他还是请求的口吻,但手已经缓缓滑到她的腰。 周瑾脸微红,“你……” 她的腰纤细紧致,能摸到很硬的骨。她的身体只有在高潮时是柔软的,手臂紧紧攀附着他,会在他怀里颤抖,会好听地呻吟。 江寒声沉了沉身体,一手掐住她的腰。 再次挺身进入时,那里早已湿润。 身体被粗长勃挺的性器一下撑满,周瑾抓紧被单,腿完全张开,脚心窜上麻麻的电流。 她咬着唇,腰肢渐渐软在江寒声手掌里。江寒声捧着她的腰窝,一下下往里狠撞。 江寒声想这样做爱,一次又一次,做到她呻吟颤抖,做到她没有力气,做到她嘴里只会喊他的名字。 直到完全占有。 ……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周瑾才醒来。 她身侧没人,因习惯如此,脑袋浑浑噩噩还在睡意里挣扎,一时也没太注意。等她走到客厅,听见江寒声一贯沉稳的声音,才彻底清醒过来。 江寒声坐在沙发上,正讲电话。 人已经穿戴整齐,眉眼淡淡的,日光倾覆在他身上。 周瑾鬼使神差地想起昨晚,江寒声深深埋在她的身体里,喘着气,咬住她的耳根,湿热的呼吸往她耳朵里钻。 他略带沙哑的声音,仿佛在不断在她耳边回荡:“你好烫。” 周瑾:“……” 她抵额,心想:这可不太对,周瑾,不能被美色冲昏头脑。 江寒声床上床下判若两人,一身偏禁欲冷淡的正经气,单单看他沉默寡淡的神情,就很难让人产生什么遐想。 看到周瑾醒来,他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抬手示意周瑾坐到他身边。 周瑾疑惑,走过去,江寒声将注意力集中放到电话上,手无意识地将她碎发别到耳后。 通话大约一两分钟,多半是他在听,对方在讲。 话筒声音模模糊糊,周瑾也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但从几个词中隐约察觉跟案件有关。 “等我再确认一下。” 他很快挂掉电话。 周瑾适才开口说:“有工作的话,你就先忙。我东西不多,自己收拾也成。” 江寒声说:“不耽误。” 周瑾的东西确实不多。 与江寒声相亲之前,她一心扑在工作上,跟人约会,连看电影都算新鲜;生活习惯又极其没有底线,属于“有个地儿能躺就成”的主。 换句话说,她的生活质量完全取决于另一半,以前是蒋诚,现在是江寒声。 在看到厨房里余下的半箱方便面后,江寒声闭了闭眼睛,彻底放弃与周瑾再商量的想法。 周瑾探过来脑袋,不好意思地朝他笑。她带着防尘口罩,自然是看不见笑容,江寒声只能瞧见她弯起来的眼。 周瑾:“以后都听你的,我怎么着都行。” 她撂下一句“以后”,就轻飘飘溜走了。那口吻绝对谈不上正经,却让江寒声怔了一下。 真有这样的以后,他希望能再长一些。 周瑾收拾衣服的时候,戒指盒不慎从柜子里掉出来。她捡起来,确认戒指还在,就随手往床上一搁,正好给江寒声看见。 江寒声打开戒指盒,端详半晌,最后妥帖地放进口袋。 周瑾开玩笑,“怎么,要收回去?” 江寒声:“……可以做成项链。” 周瑾反应了一阵,才悟过来,江寒声希望她能带在身上。 她考虑着拒绝:“不行,我天天跑东跑西的,万一掉了怎么办?” 他沉默下来,目光里带着无形的追问。 周瑾想起来刚刚承诺过的,忙点头投降:“听你的,听你的。” 整理东西期间,有一个电话打到周瑾手机,是于丹。 周瑾腾不开手,侧着脸,将手机抵在肩膀上,听了一会儿,她皱起眉头,抓住手机再问一遍:“你说什么?” “……” 江寒声听到她焦急的语气,抬眼望了过来。 周瑾愕然:“我?停职检查?” 31 于丹来跟周瑾提个醒,据说有人投诉,在审讯赖正天的过程中,周瑾存在诱供、逼迫他人承认罪行等行为。 到底是赖正天本人投诉,还是内部检举,于丹也不太清楚。 谭史明是周瑾的师父,平常对她严厉,但打归打、骂归骂,停职检查的事一出,谭史明率先跑去跟局里解释,周瑾参与审讯是他的意思,有责任也在他。 “虽然老谭想护你,但也没办法。”于丹说,“好在就是停职检查,受不受处分还要等结果,一定没事的。” “我知道了。” 挂下电话,周瑾拧紧眉,反思半天也没想到哪里出了问题。 在她看来,这罪名简直莫须有。 审讯时谭史明也在场,他是有经验的老刑警,如果过程中确实出现严重的问题,谭史明早就把她拎出去骂了。 事实上,连谭史明也觉得莫名其妙。 江寒声见她始终一言不发,问:“怎么回事?” 周瑾抿唇,“我被停职了,要接受检查。” 江寒声神色微沉,似乎想到什么,但很快恢复如常,说:“没关系,我的工资还可以。” “……” 周瑾反应半天,忽地扑哧笑出来,“这是重点吗?” 江寒声见她笑,唇角也浮现一丝笑容。与周瑾不同,江寒声的笑容含蓄收敛,是少见的神情。 因江寒声这句话,周瑾心头轻松不少。 她故作神秘地回答:“你运气不错,碰上我,不太能花钱。” “恩。”江寒声认真地回答,“我运气真好。” 他一认真,反而让周瑾有些不好意思,她低头继续叠衣服。 江寒声神色淡定,勤勤恳恳地将一条薄软的黑色内裤放到收纳盒中。 周瑾瞥见,心跳加快,顿时淡定不住了,火速将整个收纳盒夺到怀里:“这个我自己收!” 江寒声:“……” 直到下午,搬家公司的人上楼,帮忙将所有行李抬上车。 周瑾站在门前,玄关的灯一灭,寂静顿时陷了下来。已是黄昏天,客厅里铺着霞光,有轻微的灰尘粉末在光束里荡漾。 空空荡荡的房间,只有回忆汹涌。 这点反而奇怪,期间过了这么久,周瑾没想到过他,要离开的时候,蒋诚的身影又忽然清晰起来。 ...... 在浴室,打开门,就会有白腾腾的热气冒出来。她仿佛还能看见蒋诚在里面,水珠顺着他好看的眉毛往下淌,浴室被他搞得乱七八糟。 蒋诚年纪分明不小,却还有少年似的脸,朝她窘迫地笑:“小五,过来,给我洗洗头。” 他的胳膊还绑着绷带,抬不起来。 在抓捕行动中,他第一个扑上去,没想对方还随身带着凶器,转头就被砍了一刀。 …… 在客厅,蒋诚仰在沙发上呼呼大睡。她过去给他盖毯子,他眼睛没睁,嘴巴就已经咧开笑,抓住她的手,将她扯倒在自己身上。 周瑾烦他又戏耍人,膝盖往他要害上顶。蒋诚惊讶,眼疾手快地挡住,三两下就将她反制住。 她被按在沙发上,蒋诚在她背后,低头往她后颈上啃了一口,“我教你的,你拿来对付我?” 她红着脸,骂他:“臭流氓。” 蒋诚哈哈大笑,“流氓我认了,臭倒是不臭,欢迎周警官取证。” 他扳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向自己,胸膛贴过来时,身上有阳光烈晒后特有的味道。 …… 在卧室,她一睁开眼,就能看见蒋诚躺在她身边。半张脸陷在枕头里,手搭在她腰上,呼吸轻而绵长。 他有英朗的脸,黑的头发,睡得那么安稳。 她又想起来,蒋诚第一次躺到这个床上,抱了她很久很久,才用低低的声音说:“小五,我终于有我自己的家。” 他的身影在目光所至的每一处浮现,看向她。 “小五,恐怖片看不看?” “小五,你来救救命吧,阳台上的仙人掌好像被我养死了。” “小五,我头疼。” “小五。” …… …… “周瑾。” 江寒声冷淡的声线将她的恍惚一下截断。 周瑾呼吸一顿,视野在刹那间收窄,收在江寒声的脸上。 她如梦初醒,望了他一会,问:“好了?” 江寒声握住她的手,低声说:“走吧。” 周瑾笑笑,没有再回头。 门“咔”地一声关上,阻隔着外界,死气沉沉的寂静像藤蔓一样,很快爬满房间。 …… 第二天,周瑾穿上浅蓝色衬衫,藏青制服,去重案组见谭史明。 江寒声与她一起来的,谭史明见到两人,先对江寒声说:“姚副局已经到了,正在专案组办公室。” 江寒声心照不宣:“我知道了。” 谭史明心底也有些纳闷。 姚卫海今天早晨刚到,就组织会议了解一下案情的进展程度,会议过后,他跟姚卫海谈起重案组外聘的顾问,见姚卫海的反应,他似乎一早就听说过江寒声。 不过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江寒声以前在省厅犯罪研究室,跟着他的老师接手过不少重案、要案,姚卫海听说过他,也是正常的。 谭史明没有太多疑心,目送江寒声出去以后,他往椅子上一仰,开始嘲讽周瑾:“这回可算把你办住了。” “……师父,您就别再落井下石了。” 谭史明说:“配合审查,不会有事的。” 江寒声静静站在门外,面沉似水。 门内,隐约传来周瑾义正言辞的声音,她说:“如果我在工作中的确出现失误,违反警队纪律,我愿意接受处分。” “但要是查明我没有过错,我想请求立刻复职,参与‘8·17’一案的侦查工作。” 他眼底的黑色微微加深,朝专案组办公室走去。 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姚卫海请进。 他抬头,看见年轻人西装革履,削瘦清俊的脸颊,乌黑的眉与眼,相较于五年前在省厅工作时的江寒声,现在的他看上去更加沉稳内敛。 甚至有点不近人情。 姚卫海叹了一声:“还真是你。” 江寒声点头打招呼:“姚局。” 姚卫海说:“你老师辛辛苦苦把你安排到科大任教,就是希望能保证你的安全。现在你又回来调查这件案子,也不想想要冒多大的风险?” 江寒声眼睛黑沉沉的,回答说:“躲,永远不是办法。” 32 姚卫海看着他,终于找到江寒声过往在省厅时的影子。 他刚到省厅时,年轻气盛,满身的才干与锐气,凭借敏锐的观察力和出色的专业知识,帮助他老师王彭泽侦破很多起重大案件。 姚卫海与王彭泽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两人早有私交,闲余饭后会谈起江寒声。 王彭泽对江寒声,一向忍不住欣赏与赞叹。他说过,有这么一位优秀的学生,也是他毕生难得的机遇。 不过他们师生有一点不合——王彭泽不喜欢江寒声的急于求成。 江寒声来到犯罪研究室任职,有独立办案的资格后,对案件来者不拒,拼了命似的工作。 对敌人,对自己,江寒声骨子里都有一股隐忍的狠劲。这股狠劲,令王彭泽这个做老师的有些不安。 王彭泽问过他:“你做这些,究竟是为了寻找一个真相,还是贪功?” 江寒声思考了很久,神色认真回答他:“想要被一个人看见。” 王彭泽有次喝醉酒,跟姚卫海说起这件事,还在长吁短叹:“这孩子还不如拿套话骗骗我,说是为了公平正义呢。” 那样的回答,令他失望透顶。 王彭泽认可江寒声的能力,但对他的信念无法苟同,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让江寒声参与侦查工作。 直到“8·17”一案…… …… 姚卫海双手平放在桌子上,说:“出于安全考虑,我不希望你继续参与这件案子。” 江寒声似乎早就料到姚卫海会有这样的安排,面色平静,只问:“周瑾停职,也是你的意思?” 姚卫海点头:“这个女孩子,我在五年前见过她一面,她哥哥周川是当年牺牲的特警之一。她后来加入重案组,多半也是冲这件案子来的,可越是这样,就越对行动不利,所以……” “假如真是这样的原因,第一个停职的人不该是她。” 江寒声口吻轻淡,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事。 可听进姚卫海心里,泛出一丝丝森寒,“……” 办公室中陡然沉默下来,空气长久地僵硬着。 片刻后,还是江寒声先开口:“姚局是专案组的负责人,如果没有线索,相信您也不会回来。不过在下一步行动之前,有一个人,希望您能注意。” “谁?” 江寒声说:“蒋诚。” 姚卫海眉间一抽,“为什么?” 江寒声微微侧首,若有所思地盯了他两三秒,问:“姚局不先问他是谁么?” 姚卫海:“……我来之前看过案件报告,他是贺武手下的人。” 江寒声点头:“他以前做过警察。” 姚卫海等了半晌,不见下文,诧异地问:“就这些?” 江寒声似笑非笑:“我想足够了。” 江寒声礼貌地向姚卫海道别,出了门,唇角那一丝笑容完全消失。 他的眼似沉着墨,一路走,一路在想。 想关灵案件的疑点,也想郭山福宁街的案子。 一年前,赖正天被打废左手,过程中伴随着性侵害,这件事对赖正天的心理造成致命打击。 江寒声去郭山派出所看过记录。 当时参与性侵的三名人员,其中有一个人是坐过监狱的,留有案底。最早的一次案底是在八年前,这个人因为强奸未遂入狱。 江寒声再查了查这桩案件的案卷,通常不会有人在意最开始是谁出警的,可江寒声一眼就看到了,在一页薄薄的警情记录上,底端显示当时的出警人员——蒋诚。 一如既往的,江寒声不相信世界上能有那么多巧合。 蒋诚认识郭山的犯案人员,换句话说,赖正天遭人报复这件事,很可能就有蒋诚在背后推动。 关灵的死是意外,蒋诚捉住时机加以利用,把黄松当棋子,不留下任何痕迹与证据,就将赖正天送进监狱。 然而即便没有关灵这一遭,蒋诚也早想用非常规的手段,将赖正天这块绊脚石扫除。 这件事,江寒声只有推测,没有证据。 假如这就是真相,蒋诚的不择手段,显然已经越轨。 是黑,还是白, 他还分得清楚么? …… 周瑾从谭史明的办公室出来,迎头撞见江寒声线条标致的脸。 他眉峰轻微一挑,有温柔的神色,像是在询问她。 也不知怎么,周瑾就想跟他说些琐事,话也果然顺从地说出来:“我这次倒了大霉了,停职一个月。” 江寒声说:“停职还好。我见过姚局,他当面把我解雇了。” “……” 周瑾简直想笑,扬着眉,“你跟我结婚以后,好像就没碰上什么好事。” 江寒声牵住她的手,低声说:“能跟你结婚,已经是最好的事了。” 江教授撑着一张淡定的脸皮,说起这样的话面不红、心不跳,极其认真诚恳,反而更让人怦然心动。 连周瑾这种一根筋的,也快遭不住,红了红脸,“那当然。” 两个人一并往警局外走。 周瑾还在挂心关灵的案子,跟江寒声说:“警方要结案,跟公众做情况通报。所以,关灵手中有关赖三的把柄,还是没能找到。” 她顿了顿,继续说:“那把警枪,现在也不知去向了。” 江寒声似在回答:“早晚会有用的。” …… 霓虹的灯闪烁。 蒋诚从车上下来,夜风拂过他的耳际,他在外面抽了一根烟,有人过来跟他说:“诚哥,老大在等你。” 蒋诚看他异于平常的警惕,笑笑,指间烟头朝车的方向一点,说:“你去,把我后备箱的东西抬进来。” “什么东西?” “我送给贺老大的礼物。” 那人迟疑地点点头,走到后备箱,刚刚打开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瞬间煞白! “诚哥!你这是……” 蒋诚像是没有听见,从容地走进凤凰火。 今晚没有营业,没有任何不相干的人员,他抬头看了眼四周,连监控摄像头也没有在运作。 在场所有人分列两侧,肃正地站在他面前,一个个看向他,怀疑的,仇恨的,复杂的…… 目光里情绪纷呈,焦灼得像是能把他烧穿。 下一刻,冷硬的枪口抵住他的后腰,冰冷的警告在他身后响起:“蒋诚,劝你别动。把手举起来。” 蒋诚眉轻抽了一下,他仰仰下巴,没有照做,而是看向人群中的焦点。 “大哥,什么意思?” 33 贺武就坐在正中间的那把椅子上。 他身材偏胖,生得一双圆眼,两颊堆着白满的肥肉,脸上常常带着笑容,乍一看,长相没有一点凶恶,反而有些和善憨厚。 但蒋诚知道,贺武连杀人时,也能这样笑。 贺武抽着根雪茄,轻松平常地说:“阿诚,你不老实。” 他话音刚落,身边有个人拎起一根棒球棍,狠狠挥向蒋诚! 他躲不及,那一瞬间,疼痛在他头上炸开,蒋诚眼前猛地一黑,当头倒在地上。 眼前天旋地转,只有天花板上的灯放射出模糊的光线,不断地抽离、扭曲。 他疼到极致,反而连叫也叫不出来,剧烈的耳鸣长达半分多钟,蒋诚才渐渐再找回意识。 清醒,一定要保持清醒。 蒋诚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粘稠的鲜血顺着他的眉骨,不断地淌。 蒋诚大口喘着粗气,吐字十分艰难:“大哥,我不明白……” “阿诚,一直以来,我都很欣赏你,但你不该欺负正天。”贺武说话,永远慢条斯理,像是一个长辈,在很有耐心地教诲。 “他是我的表弟,虽然不成器了些,做事有点混蛋,但毕竟跟我沾亲。家里人托我好好照顾他,现在你把他弄进局子里,让我很不好交代啊。” “我,欺负赖正天?”蒋诚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但却低低笑起来,连忙点头,“确实,他要不是你表弟,我早废了他。” “你他妈还敢说!”拎着棒球棍的人冲蒋诚大喊,“是不是你设局陷害赖哥!” 蒋诚冷眼,抬手将眉骨的鲜血抹去,痛苦令他的表情更加骇人。他看向那人,沉声道:“我跟大哥说话,做狗的不要乱吠。”他又指了指自己的伤口,“你给我记着。” “你——!” 不知怎么,他忽地胆怯起来。 蒋诚这样子竟看不出任何心虚和紧张,难道,真不是他做的? 蒋诚懒得理会他,他闭上眼晃了晃脑袋,终于将那股令人呕吐的晕眩压下去。 蒋诚转头看向贺武,继续说:“正好大家都在,这些年赖正天惹了多少事,搅黄多少生意,他们有目共睹。大哥,兄弟跟着你是要发财的,不是来给他擦屁股的!” 贺武眼部肌肉轻微抽了抽。 “我设局陷害他?”蒋诚笑着,“他杀人,难道是我逼得?黄毛一个小孩儿,吓得魂都没了,他知道我做过警察,打电话过来问我怎么办。当时有兄弟就在我身边,是我教他怎么处理尸首,怎么躲过警方的调查!” 有人出口为蒋诚解释,“我在场,这件事我可以作证,诚哥真的是在帮赖哥。” “我不是帮他,我是帮你。”蒋诚否认,眼睛通红地盯向贺武,“我蹲过两年的牢,你弟弟贺文在牢里被人欺负,我替他挨打,因为护着他,我后腰上还给人捅过一刀。出狱后你让我跟着你做事,我蒋诚一步步走到今天,看得不是财,是义!” “当年警队不要我,是你给我出路,给我脸面,我记你的恩。要不是因为你的关系,赖正天这次不死,我也要把他整死!” “……” 蒋诚讲义气,他们是知道的。自从他来到贺武身边,但凡有事情求他帮忙,蒋诚就有本事摆平。这些人中有不少受过他恩惠的,现在听他这一番言辞,内心也不免有所动摇。 更何况赖正天干过太多出格的事,贺武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维护,他们面上不说,可心里总会不满。 人群中有人发出声音,是替蒋诚劝解:“大哥,这件事还是调查清楚再说。” “我相信诚哥,他跟赖哥是不对付,但也从来没有耍过阴的。” “我也相信诚哥,他不是那种人……” 贺武突然笑了,“怎么,这一个个的,是想认他做老大了?” 他们胆寒,噤住声,全场一阵沉默。 额角的鲜血还在流,一阵阵钝痛反而让蒋诚更清醒起来。他又喘了几口气,说:“大哥,你也不用吓唬他们。我没做过的事,没人能强冤到我头上,谁也不用替我说话。” 蒋诚将手伸向口袋。 贺武身边的保镖一下举起枪,警告:“别动!” 蒋诚解释:“赖三栽了,你把他当兄弟,想给他出口气。可你知道——他又是怎么看你的吗?” 贺武沉着脸,食指点了点,示意蒋诚继续。 蒋诚从口袋里拿出来,是一个钥匙扣,企鹅仔形状,拔掉它的外壳,就露出一个U盘。 “关灵就是因为偷拍到这个视频才被杀的。” 有人拿来笔记本电脑,插入U盘,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打开后,他就将屏幕抬到贺武面前。 除了贺武,没有人能看到视频画面,却能将视频里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 “您就在审批文件上盖个章,很简单的。事成之后,我抽三百万给您。” 说话的人是赖正天,声音里混着电流的刺啦响。 “这件事,贺老板不知道?”跟赖正天说话的,是另外一个男人。 赖正天哼道:“我自己也能做事,为什么非要让他知道?其实有的时候,人是要服老的,我表哥那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年纪太大,没有拼劲了。该退位的时候就要退位,多给我们一些机会嘛。” 男人哈哈笑起来,“你小子有野心,我更喜欢有野心的人。贺武么,做事瞻前顾后,是该回家养老了。” “您抬举,我就是想赚钱。这么好的生意我表哥不做,别人也会做。……那就我做咯。” “我们说定了,三百万。” “没问题。除了三百万,还有那个女的。怎么样,在床上够劲儿吧?浪货可比正经女人好玩多了,你打她,她会叫得更爽。” 笑声不断,间杂着碰杯的脆响。 “祝我们合作愉快。” …… 贺武的脸色越绷越紧,最终忍不住,手狠狠一挥——!笔记本摔碎了一地,连着画面和声音一起终止。 蒋诚:“不单单是赖正天。” 他回头望向身后,两个人已经将一具尸体从外面抬了进来。 在场人脸色都变了变,同时哗然,“怎么回事!” “还有他。交易的事,他也清楚。”蒋诚说,“今天他来找我,说要我交出视频,否则就到你面前诬陷我是内鬼……大哥,你要是不信任我,我蒋诚现在就走,可我从前在警队受够了窝囊气,现在也别什么东西都他妈过来踩我一脚!” 说着,他侧首,盯向刚刚用球棍偷袭他的男人。 那人背后冒起针扎一样的恐惧,浑身战栗着,看向贺武,又看向蒋诚。 贺武起身,静静地看了蒋诚一会,肥松的脸皮抽搐了好几下,才说:“阿诚,我是老了,识人不清,我为今天的事向你道歉。” “……” “以后他赖三的位子,你来坐。” 贺武脚步平稳,在保镖的护送下,一步步走向蒋诚。最终,他抬手拍拍蒋诚的肩膀,说:“去把伤口处理了。过几天,我带你见一个人。” 说完,贺武就离开了凤凰火酒吧。 一直听到汽车驱动的声音,蒋诚闭了闭眼,从胸腔中呼出来一口气,将发抖的手指紧紧握在掌心。 他背后出了一身汗,表情冷硬如冰,目光游转了一周,最终盯在那拎着棍子的男人身上。 “你还记得,我刚才说什么吗?” 他手背上青筋赫然凸起,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 对方猝不及防挨了一脚,脸痛得扭曲,捂着肚子倒在地上。 这还不算完。 蒋诚扑上去,握起的手似钢筋铁骨,一拳拳砸在那人的脸上,力道又沉又狠。 那男的被打偏了脸,嘴巴与鼻子不断冒着血沫,很快在挨打中失去意识。 有人赶忙上来抱住蒋诚的胳膊,“诚哥,诚哥!算了,别打了——!你自己要紧。” “还愣着干什么!把医生叫来!” 蒋诚经人扶着,一头倒在沙发上。 他不断地喘着粗气,鼻腔里、嘴巴里冒着铁锈一样的腥味,胃里翻绞,几乎令人作呕。一闭上眼,还是有浓烈的晕眩感,放松警惕后,反应和思维就不像刚才运作的那样迅速。 黑暗从四面八方滚滚袭来,像是幻觉,又像是真的,他听见有人在问他—— “又废了?你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我命硬,死不了。”他有些得意,手指穿过女孩长长的头发,“我可不能让你守寡。” “我才不会守寡。”她挑起眉,不在意似的别过脸,“我想得开,转头就嫁给别人。” 他倒有些诧异,“真的啊?我这待遇也太差了吧?你追到手就不珍惜了,玩弄我的少男心。” “……去死。” 她过来捧住他的脸,吻他,用尖尖的牙咬破他的嘴唇。 她认真地讲:“答应我,别拼命,也别再受伤了。” 我会的,一定会的,他想。 淡淡的光线从蒋诚的鼻梁上掠过,打下一小片阴影,他闭着眼,嘴唇动了动,几乎听不见。 他喊:“小五……” 34 8月17号,是周川的忌日。 每年这个时候,周瑾都会请一天的假,回到乌城老家去看看周川的墓碑,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今年倒有些新变化——周瑾自参加工作以来,破天荒头一回被停职了,她不用请假,还能提前几天回乌城看望爸妈,也算是因祸得福。 除此之外,跟她一起回家的,还有一个人。 周瑾从副驾驶上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 车窗外的天已经半黑了,泛着透明的灰蓝色。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路上,路灯一盏接着一盏,从车头飞快地跳上车窗,滑过视野,消失在车顶。 车里开着冷气,周瑾身上还盖了一件江寒声的外套。 那股淡淡的薄荷气息,仿佛快渗进她肌肤里去。 周瑾将外套揽上胸部,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问他:“到哪儿了?” 临近夜晚的光线很柔和,晕染在江寒声的眉眼上,他的侧脸越发俊秀冷淡。 他回答:“刚下高速,大概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再睡会儿。” 周瑾伸伸懒腰,看了眼时间,现在是晚上七点,她说:“换我来开。” “我不累。”江寒声顿了顿,又认真地询问起她,“膝盖还疼吗?” 他的声音低沉,带起细微的电流,激得周瑾的背后冒出一层薄汗。 她腿间似乎还残存着被撑满后的酥麻。 …… 早晨,天刚蒙蒙亮。 她像从沉沉浮浮的海浪中醒来,睁开眼,江寒声伏在她身上低喘,就像风一样在她耳边呼啸,沉重又急促。 他见她醒来,腰背坚实的线条绷紧,攻掠得凶狠,非弄得她出声。 她身体渐渐发烫,情不自禁地沉沦在汹涌的快感中。 江寒声灼热的体温,硬的性器,整根没入她的身体。 江寒声没有交过女朋友,没有任何感情经验,连做爱也是。 青涩,笨拙,一切遵循本能。 江寒声将她圈在身下,抚摸她柔软的头发,亲吻她被水光浸透的眼睛,也会捉着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 他轻眯着眼,修长的眼睛称得上漂亮,一边缓而深地抽送,一边认真地观察她的神情。 被插到无法承受的地步,她颤抖着,短促呻吟。 江寒声亲吻她的耳垂,明明是始作俑者,还低声问她:“怎么了?” 她轻蹙着眉, 受不了他灼热的目光,扭过去头,轻微闭上眼。 江寒声就吻她的脸颊,吮咬她的嘴唇,像是一种引诱。 做久了,他也会在她背后,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一滴一滴,打在她烫的皮肤上。 江寒声亲吻她汗湿的后颈,挺送得很慢,仿佛在折磨她,让她快活,又让她痛苦。 他问:“我是谁?” 她浑身麻透,眼前阵阵发昏,连喘气都难,想不透他为什么会问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还能是谁?” “回答我,周瑾。” 硬挺的性器狠狠往穴内撞了一下,周瑾“啊”地叫出声,绵软成一滩水,四肢百骸都臣服在过电似的酥软中。 她看不到他的脸,但他的味道,他的汗水,他性器的形状,像浪潮一样包裹她,缠绕她。 他逼得她快要崩溃,每次快到云巅时就又将她抛回原地。她轻闭上眼,反手去摸江寒声的脸,小声催促他:“你快点。” 江寒声忍着呼吸,吮去她肩膀上的汗珠,执意问:“周瑾,我是谁?” 她顾不得追问为什么,意乱情迷地唤他:“江、江寒声……” 她感受到挺进深处的性器一瞬间硬得要命,几乎撑裂她,她双腿轻微哆嗦,紧致的穴不住地痉挛吞紧。 她贴在他的怀中,眼圈轻红,破碎的呻吟中,夹杂着他的名字。 他虔诚地亲吻了一下她的耳朵尖,也给予回答:“我在。” 江寒声终于放开最后的理智,按住她的腰,性器狰狞,在她穴中狠狠地抽插起来。 交合处爱液横流,有腻腻的水响。 周瑾跪着,床单磨得她膝盖发红,此刻连疼也是微妙的刺激,最终在战栗与颤抖中达到高潮。 …… 越想,那些细节就越清晰,周瑾的脸就越烫。 她看着江寒声从容淡定的表情,忍不住说:“……江教授,你能不一本正经地问这种问题吗?” 江寒声分神看了看周瑾,见她将外套罩到头上,有笑容浮现在他的眼底。 他有心请教:“我应该怎么问?” “别问。” 周瑾卷着他的外套,往另外一个方向转过去,完全将要开车的事抛之脑后。 她又朦朦胧胧睡了半个小时,车已经驶入街市。 街道两旁有各式各样的摊位,烧烤摊、饮料摊、茶水摊、小吃摊……张罗起一面面很小很亮的霓虹招牌灯,五彩斑斓,连起来像彩色的银河。 有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过了这段路,就能看见中学的学生楼。现在还在上晚自习,每间教室灯火明亮,赶上下课铃响起,悠荡着,荡到车里来。 车子开不进栀子巷,要停在外面街道上新规划的停车位。 江寒声放好车,从后备箱拎出来提前准备好的礼品盒,然后陪周瑾一起走进栀子巷。 等到栀子巷24号,周瑾按响铁门的门铃,喊:“爸,妈——!” 门还没开,从巷子口驶来一辆摩托车,喧嚣轰鸣着,雪白的车灯直直打过来,晃得人眼睛睁不开。 江寒声轻眯起眼,侧身替周瑾挡了挡光线。 摩托车停下,将车头一歪,偏来光线,才终于没有那么刺眼。 骑摩托车的男人摘下头盔,露出浓眉大眼、极其方正的一张脸。 他瞪大眼睛看了个清楚,说:“靠,小五!你回来啦?今年够早的呀。” 周瑾从江寒声身后探出脑袋,打量过去。这人叫严斌,一同住在栀子巷,是她小时候的玩伴。 周瑾见面就讥讽:“三哥,你能不能别骑你那破驴进巷子?” “什么破驴!我这还是名牌行吗?放外面,连轮子都有人偷。” 严斌看她白净着一张脸,啧啧几声,正要夸,抬头不经意对上一道视线。 周瑾身边还有个男人,面相很陌生,陌生中又有些眼熟。 “这是谁啊?”他问。 灯光照着男人英俊的脸部轮廓,他的五官在黑夜中分外醒目,气质清隽冰冷,保持着生人勿近的神情。 周瑾还没来得及介绍,家里的门吱呀呀地打开了。 开门的人是周瑾的母亲,林秋云。 她一见到他们,立刻眉开眼笑,朝周瑾张开怀抱:“这是谁回来了?我的宝贝女儿。” 周瑾扑过去,搂住她:“妈。” 林秋云拍拍她的后背,刚抱了一会儿就开始唠叨:“你怎么又瘦了?工作再忙也要好好吃饭,不然身体会出毛病的。” 周瑾胳膊还挂在她母亲的肩膀上,敷衍地点头,“知道知道。” 林秋云嗔她一眼,又看向江寒声,眼尾还挂着温温柔柔的笑,说:“寒声,路上辛苦了。” 江寒声也微笑:“妈。” “妈?!” 严斌顿时如遭雷劈,终于察觉到不对头来。 35 林秋云有些诧异,很快又笑着应声:“哎,快进来吧。” 她拍拍周瑾的手背,示意她去陪江寒声。 周瑾没有多想,探手抱住江寒声的胳膊,邀请他进家门:“走吧。” 她眼睛水灵灵地亮。 严斌看见他们举止亲昵,就知道这男人跟周瑾的关系不简单,一时惊讶地说不出来话。 他当然惊讶。 严斌在栀子巷长大,可以说是周瑾和蒋诚爱情历程的见证者。 当年周瑾喜欢蒋诚,喜欢得简直要豁出命一样,那热烈的势头,仿佛天底下就蒋诚一个男人。其他人再好,在周瑾眼里也比不过蒋诚一根头发。 纵然后来她和蒋诚分开,严斌也没想过周瑾有天会喜欢上别人。 他有些难以置信,问:“小五,你交男朋友了啊?” 周瑾着急回家,匆匆道:“明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顿饭,到时候我再跟你介绍。” 严斌满头雾水,反应了好一阵,可算从男人的样貌中捕捉到一丝久远的记忆。 他恍然道:“啊,你是那个23号?” 江寒声神情寡淡,出于礼貌地冲他点了下头,很快就跟着周瑾和林秋云进了家门。 进到院子,周瑾的父亲周松岳拄着拐杖从屋里出来。 他见江寒声和周瑾一起,笑道:“回来就好。” 周瑾看他一瘸一拐的,问:“爸,你腿好点了吗?” 周松岳用拐杖敲敲腿侧,“老样子,没什么大事。” 周瑾看他两鬓的白头发似乎又添了很多。 人有时候会老得很快。 从小到大,周松岳在周瑾眼里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超人,是她的大英雄。 看他现在手脚不便的样子,没谁能想到,五年前的周松岳还能蹿上墙头抓小毛贼,从高处摔下来,躺个两三天就能恢复如常,回到岗位继续执勤。 可周川死后,周松岳大病一场,陆陆续续住了一年的病房,出院后,精神头已经完全不及从前。 这五年来,他们做了很多的努力,才渐渐从周川牺牲的阴影中走出来。 周松岳和林秋云是上了年纪的人,慢慢来,尚且能看得开。可周瑾那么年轻,跟她哥哥周川一向感情深厚,周川的牺牲,她无论如何也没法释怀。 当年周瑾离开扫黄大队,选择加入重案组,周松岳和林秋云一开始并不赞成。 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冒着失去一个女儿的风险。 可周瑾坚持,他们拗不过。 周松岳长吁短叹,最后就只跟周瑾嘱咐过一句话:“丫头,人是要往前看的,不能让过去绊住。” 到了晚上,林秋云跟她一起睡,夜里还会抱着她哭,说:“你哥哥走了,爸妈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要去重案组,我们不拦着,以后找一个能好好照顾你的人,别再让我们像担心你大哥那样,再担心你了。” 这个人,现在就站在周瑾身边。 林秋云难免有些欣慰,暗自舒了一口气,忙招呼道:“别愣着了,进屋吃饭。寒声,刚来我们家,有什么不习惯的就告诉妈。” 江寒声轻揽住周瑾的肩膀:“谢谢妈。” 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他们能聊的共同话题就是往事。 林秋云想到江寒声小时候住在栀子巷,笑着谈起来:“以前寒声来过我们家的,对吧?” 周瑾有些诧异,对此没太深的印象了,她看向江寒声,问:“有吗?” 江寒声就是微笑,也不说话,戴上一次性手套,专心给周瑾剥虾吃。 周瑾推拒:“你自己吃就行,不用给我剥。” 她起手给江寒声夹了一筷子菜。 夹完,周瑾才想起来他有轻微洁癖。他们家里没有添公筷的习惯,她一时没太注意这件事,有些尴尬地说:“对不起,那个我……” 江寒声若无其事地吃下去,没见任何不适,听到周瑾道歉,他目光里还有些疑惑:“怎么了?” 周瑾:“……没事。” 她心头无端一紧,饶是她这种小事不往心头搁的性格,也察觉到一股不明不白的暧昧。 她跟江寒声做最亲密的事,也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林秋云在一旁,越看江寒声就越舒心,继续说刚才的事,她用手肘怼了一下老周,寻求认同:“你记得吧?” 周松岳抬起眉毛。 他倒记得,还不是因为记得江寒声,是记得他家那个保姆。 江寒声小时候父母离异,他跟着他父亲搬到栀子巷住。 他父亲那时候事业还不稳定,起早贪黑地忙生意,通常一出差就是大半个月不见人影。 为了照顾江寒声的饮食起居,他就在家政公司请了个阿姨过来,他不在的时候,就让那个女人陪江寒声一起住。 江寒声的父亲得知周松岳在派出所做民警,私下里给他塞过两万钱,拜托他帮忙照看照看江寒声。 周松岳一口答应下来,但坚决不肯收钱。 两家邻里邻居的,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无论是身为邻居,还是身为警察,他多照顾一下江寒声也是应该的。 周松岳给江寒声留过自己的电话,告诉过他,如果遇到什么事,尽管来找叔叔帮忙。 不过这孩子虽然成绩极其出色,但性格不太开朗,沉默寡言的,不喜欢跟人交往,也没见他有什么要好的朋友。 也就在巷子里见到周松岳,他会停下来,握紧书包带,一声不吭地向他鞠躬。 好几次以后,周松岳才明白,这孩子是在表达感激。 他的情绪不爱表达在脸上,开心也不说,难过也不说。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周松岳才发现,他们家请来的那个保姆,因为离异失去过自己的孩子,心理畸变,存在一定的躁郁以及虐待倾向。 周松岳想起来还会生气:“我记得那个女人。她不止照顾过寒声,还有那么多孩子呢,都是受害者,结果关了两三年就给放了!” 周瑾好奇起来,“哪个女人?” 林秋云难以置信似的看向周瑾,说:“……不是你最先发现那件事,还把寒声领到咱们家里来的吗?” 36 其实周瑾记不得这回事,也属正常。 她小时候是遇见个小猫小狗都要往家里抱的混蛋东西,除了江寒声,她还带过很多同学、朋友回自己家里,天天都是个热闹。 因为周松岳在派出所当民警,家长很放心孩子去周家玩儿,那些孩子偶尔在她家里住个十天半个月的也不稀罕。 江寒声只是那么多小孩子里的其中一个。 不过听周松岳说起江家那个保姆,周瑾细细回想一番,终于有了些印象。 他们小时候能一起玩得游戏很少,孩子们最大的娱乐项目就是聚在巷子里躲猫猫,玩捉迷藏。 蒋诚比他们年纪稍微大些,人又极聪明,周瑾好像无论躲去哪里,都能给他找到。 只有一次,她是赢了的。那次她躲进了江寒声的家。 实际情况是她找不到地方躲,路过江寒声家门口时,见门没有关,好奇地往里探了一眼。他们家里种着一棵很大很大的柳树,江寒声就坐在树下的石桌上,认真写作业。 他人又瘦又小,头发乌黑但脸颊雪白,淡金色的光透过树叶,零零碎碎地淌下来。 江寒声有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看见周瑾,眼底倏地亮了一亮。 但他没有说话。 周瑾与他对上目光,父亲教过她,这样不打招呼是不礼貌的。她只好小声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呢?” 江寒声比她声音还小,回答:“写,写作业。” 周瑾听巷子里哗啦啦的脚步声,惊得赶紧进了江家的院子,将门紧紧关上。 江寒声每天都会听见巷子里的孩子在外面笑笑闹闹,知道他们在做游戏。他专注地看了一会周瑾,然后说:“你可以藏到我房间里,我不说,他们不会找到。” 周瑾一扬下巴,惊喜道:“真的?!” 江寒声认真点了点头。 他带着周瑾,进到他的房间。 江寒声的房间很大,有面墙下堆放着一排玻璃书柜,里面全是书籍。周瑾连见也没有见过,当然也不感兴趣,她倒是瞟了好几眼角落里那台崭新的游戏机。 周瑾:“我能躲柜子里吗?” 江寒声:“可以。” 他刚刚搬来没多久,柜子里的东西也不多,周瑾爬进去丝毫不费力气。门关上,仅仅留着一条小缝儿,光线从缝里溜进来。 江寒声转身要出去时,周瑾喊住他:“你可不能出卖我,谁问,你也不要说。” 江寒声答应:“我不说。” 周瑾躲在柜子里,看着房间里有浮尘飞沫在日光里荡漾。 她跑来跑去疯玩了半天,一安静下来,很快就开始感到疲惫。眼皮强撑好几次也没撑下来,周瑾一头歪倒在柜子,沉沉睡了过去。 置身在虚空的梦境中,不知飘了多久,忽然听见“嘭”地一声关门响,周瑾像是一脚踏空,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头猛地磕在柜子上,差点滚出去。 这一下,彻底醒了。 她藏在柜子里,透过面前这道小缝,看见江寒声踉跄摔在地上,手掌洇出一片血丝。 一条肥胖敦实的胳膊伸过来,抓起江寒声的头发,吼道:“你为什么不听话!” 女人的嘶叫又低又厉,“你是不是在等你爸爸回来,然后想跟他走?!你怎么不想想我?我那么照顾你,我对你好,我才是最疼你的人……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 周瑾那么小,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她看见女人扭曲的脸,吓得呆若木鸡,浑身血都冷了。 “我把你当我自己的儿子,你不要再给你爸爸打电话了好不好?……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话啊!” 她拽起江寒声,往墙上狠狠一撞,将他逼到躲无可躲的地方,发了疯一样拧他、掐他。 江寒声脸色异常苍白,抿紧唇,疼极了的时候就皱眉,本能地往后缩,可他始终一声不吭,不哭也不叫。 混乱中,他下意识看向柜子,猝不及防地,跟周瑾对视了一眼。 捉迷藏的时候,周瑾躲在这里,她认为有安全感;可当看见江寒声的眼睛,那一瞬间,她像是被谁扼住一般,喉咙里有种难以忍受的窒息感。 周围逼仄、黑暗似乎全往她身上挤压,形成某种无形的力量,突然将她推了出去。 她一脚踏出柜子,也不知道哪里摸来的力气,朝那女人的后背狠狠一推,拉起江寒声就往外跑——! 周瑾听见女人在背后凄厉的尖叫,她太慌了,全然忘记家就在隔壁,只顾拉着江寒声往最远的地方跑。 一直跑到眼前阵阵发黑,实在没有了力气,她才松开江寒声的手,停下来,捂着自己发疼的肚子大口喘气。 江寒声也跑得气喘吁吁,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淌下来,心脏怦怦地在胸腔里搏动。 他眼前有点模糊,越过周瑾的肩膀,看到她身后的天空。 天边横着一道橘红混着胭紫的晚霞,在余晖中烈烈燃烧,夕阳给她头发和侧颊镀了一层淡色的光。 瑰丽,又灿烂。 好不容易,周瑾才缓了口呼吸下来,有些生气地问他:“她打你,你怎么不跑呀?!” 江寒声不说话。 周瑾说:“我爸爸教过我,别人关心你的时候,不回答,没有礼貌。” 江寒声抿了好久的唇,才说:“她,很可怜……像我妈妈一样……” 周瑾一听,简直气得要命:“她打你,你才可怜。你应该告诉你爸爸,然后把她换掉!” 江寒声又停了好久,继续回答:“那样,家里会没有人。” “……” 周瑾眉毛淡秀,平常弯弯的,现在狠狠地挤在一块,片刻后,才问他:“你会自己一个人在家?你怕黑么?” 江寒声又沉默了。 “你可以去我家,我爸爸是警察,什么坏人都不怕,他可以保护你。” “……” 她朝江寒声笑起来,笑容灿烂耀眼:“走。” 江寒声有些愣住了,始终没有挪动一步,说:“……我,不用。” 周瑾抓住他的手腕子,态度坚决地拉着他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说:“江寒声,相信我吧。” “……” 她手心里有汗,热的温度透过他的皮肤,江寒声感觉到心口很烫,很烫。 “我带你回家。” …… 尽管周瑾当时表现得万分勇敢,可内心深处还是被那一幕吓到。这件事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发烧,反反复复烧了一个星期,就将那天的事渐渐淡忘了。 她依稀有的印象,仅仅是有那么一个女人,没有好好照看江寒声,最后还是周松岳将她给抓了。这些印象还与其他记忆混淆在一起,乱成一团麻。 周瑾咬着半天的筷子,心头郁郁的不痛快,就说:“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话题很快转向别处。 期间他们又问起江寒声的工作,周松岳与江寒声一个是老警察,一个是教刑侦的教授,两人倒是有得聊。 江寒声的话不多,但每句都说得很周到。一顿饭下来,周家二老越看江寒声越顺眼。 饭后林秋云与周瑾一块洗碗,趁机提点一句:“忙归忙,婚礼还是要办一办的,你这孩子也真是,不能总让寒声迁就你。” 周瑾淡淡地回答:“等过了这一阵吧。” 林秋云手顿了顿,知道周川的忌日快到了,很久,她静声说:“你大哥要是还在,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晚上休息时,江寒声住在周瑾的房间。 周瑾忙着铺新的床单被褥,江寒声先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出来。 他头发还没有擦干,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眼睛浸过水,显得乌黑又安静。 “怎么不擦擦头发?”周瑾扯来一块新毛巾,往他头上一搭,怕掉,又随手帮他擦了两下,“不知道吹风机放哪儿了,我去找找。” “周瑾。” 他倾身过来,周瑾后膝碰到床,失去平衡地坐下来。 江寒声没有停,弓下身子吻住周瑾的唇。他头发上的水珠淌进周瑾的脖子里,凉得她细细颤抖。 江寒声温柔又缓慢地深吻,直到周瑾抚上他的肩膀,手指伸进他湿漉的头发,他才停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周瑾轻促地叹了一声,说:“我好像记起一些很不开心的事。” 37 他知道她忘了。 交往的三个月间,江寒声就发现周瑾不记得那些事。 或许是因为她小时候出于自我防御的目的,选择遗忘那段记忆;也或许是由于那件事不过就是她的举手之劳,根本不值得一提。 但他不忘,也就够了。 “那就别想。” 江寒声压迫过去,以强硬的姿态逼得周瑾躺下,轻微喘着,吮咬上她的脖子。 修长漂亮的手交扣住她的,紧紧地摁陷在床单中。他的一条腿轻车熟路似的,抵开周瑾的膝盖,硬物形状鲜明。 周瑾面色潮红,趁着呼吸的空档,低声说:“别了,我爸妈在……” 江寒声看了她一会,腰侧肌肉松缓下来,没有继续。 他起身,坐在她旁边,抬手将滑到颈间的毛巾拉到头发上,擦了没几下,他忽然往周瑾身侧偏了偏。 些许水珠往周瑾身上掉。 她躲:“水。” 江寒声用征求似的口吻,问她:“能帮我擦擦头发么?” “哦,行。” 周瑾也不多想,帮忙擦个头发而已,她抬手就做了。 她就算多想,念头也没往风花雪月上偏,她想到江寒声手臂上受过伤,可能还不太方便。 周瑾问他:“你胳膊好利落了吗?” 江寒声半闭上眼,感受她的手指隔着毛巾,在他头发间任意地揉来搓去。淡淡的洗发水的香,在空气中弥漫。 他低声回答:“还有点疼。” 周瑾:“那一会儿我帮你吹干头发再睡。” 江寒声忽然笑起来,笑容淡淡的,并不明显。 第二天下午,严斌一下班就开着摩托车往24号杀来,停在门外,扯着嗓子喊小五。 那嗓门大的,房顶的陈年老灰都给他震下来一层,周瑾忙出门见他。 严斌看见她,又往她身后左右瞄了两眼,发现江寒声不在。 他问:“你那谁呢?” 周瑾说:“提着鸟笼子,陪我爸出去遛弯了。” 严斌将头盔解下来,抱在怀里,开始兴师问罪:“你交男朋友,也不告诉三哥?” “不是男朋友。” “还想骗我?昨天我可听得一清二楚,他连妈都叫了。怪不害臊的。” “……” 周瑾这时候发觉戒指的重要性了,她从领子里将项链揪出来,说:“我跟他结婚了。不过就领了证,还没办婚礼。” 严斌愣住,盯着项链上的戒指,很久,他脸色忽然严肃起来,说:“你别跟我开玩笑。” 周瑾说:“没有开玩笑。” 严斌反复确认周瑾说得是真的,眉毛大皱,“不是?你为什么啊!那老大呢?你喜欢他那么多年,怎么突然说嫁就嫁了?” 提到蒋诚,周瑾面色有些凝重,说:“我爸妈年纪大了,我也想往前走。三哥,我们别再提蒋诚了,行吗?” 严斌哑然。 对于蒋诚那件事,周家避而不谈,他也就听说过一点点。 可严斌始终不敢相信。 但再不敢相信,事实就摆在眼前,如果其中有任何误会,以周瑾的性格,她是决不会放手的。 严斌轻叹一声,说:“可能我们长大了吧,很多事都在变。你不知道,其实在你喜欢老大之前,他就跟我说过——” 「我要是说,我喜欢小五,周叔会不会把我赶走?」 严斌真难忘蒋诚那时候的神情。 他居然在自卑。 这跟严斌认识的蒋诚简直不像是一个人。 在他眼中,蒋诚从小就骄傲过人,方方面面拔尖出色,在人群中即便不说话,也是光芒万丈的焦点。 不知道他的,还以为他出身多么优越的家庭,但事实上,蒋诚很小就没了爸妈。 他父母因车祸去世,他只能回乡下跟祖父母生活。没多久,他一个人跑回栀子巷,也不说为什么,但死活不肯再走。 蒋诚在栀子巷吃百家饭长大,周家对他照顾最多。 最初还有小孩子嘲笑蒋诚没爹妈,他怒不可遏,上去就是一顿揍。 对方家长看自家孩子被打得头破血流,不肯放过蒋诚,非要他磕头下跪。 那时候周松岳从人群中冲出来,将小蒋诚往身后一揽,正色道:“医药费,我们可以赔,但你不要不讲道理。” 那家长不依不饶,“你是警察了不起啊!警察就能偏私?!我告诉你,他把我儿子打了,不下跪道歉,我跟他没完!” 周松岳:“我现在不是警察,我是他爸爸,你孩子为什么说我儿子没有爹妈?” 栀子巷还有其他人出来,争着抢着将蒋诚往自己身边拉,叫道:“就是,他怎么没爸爸妈妈了?” 这件事闹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过来调解,该赔钱赔钱,该道歉道歉,这才算了了。 事后,蒋诚扎在周松岳的怀里嚎啕大哭,仿佛将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干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哭过。 蒋诚在栀子巷里,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又骄傲,又狂妄,自尊心还极其强烈。 直到蒋诚那次,小心翼翼地吐露了自己的心思,严斌才知道原来他也有自卑与软弱的时候。 严斌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周瑾的。 正当他要仔细跟周瑾说说这件事,不远处周松岳和江寒声已经回家了。 严斌朝周松岳摆手:“叔,我妈让我给您送只鸭子,晚上炖汤喝。” 严斌将挂在车头上的塑料袋解下来,往周松岳手里递。 周松岳也不会客气,接过来,又问:“怎么,去下馆子?” 严斌:“我跟人合伙开那火锅店,不是刚开张么?我带小五一起去看看。” 周松岳:“行,你们去吧。” 江寒声原地站了半晌,周瑾贴到他身边去,问他:“吃火锅行吗?” 江寒声笑笑:“我都可以。” 周瑾问严斌:“有鸳鸯锅吧?他不吃辣。” “……” 严斌看了江寒声一眼,不自觉地抱起敌意。 有些东西在变,有些东西不变,譬如他现在再见到江寒声,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他。 38 江寒声负责开车,按照严斌给得路线,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一家火锅店。 店面装修偏古典风格,还在试营业期间,青菜、酒水免费提供,因此生意很红火。 大堂里人声鼎沸,几乎坐满了人,白腾腾的热气模糊了天花板投射下来的光线。 严斌带他们去了角落一间比较安静的包厢。服务员掀了门帘进来,恭恭敬敬地喊严斌经理。严斌做主点上菜,最后又要了三扎啤酒。 周瑾说:“两扎就够了,他不喝酒。” 严斌一抬眼皮,终于将目光挪到一直沉默的江寒声身上,问:“是不喝酒,还是不想跟我喝酒?” 江寒声说:“我开车。” “好啊。”严斌煞有介事地点头,又看向周瑾,笑道,“小五陪我喝。想不想喝白的?” 周瑾:“算了,啤酒就行。” “两扎啤酒。” 严斌交代完酒水,服务员离开包厢。他伸手替周瑾拆了整套餐具,询问她:“怎么样,三哥这地方还成吗?” 周瑾:“你终于能干点正经事。” “小看我?”严斌啧了一声,“我虽然不爱学习,但脑子好歹不笨。” 周瑾:“那就好好干,这次不能半途而废了。” 听她谆谆地嘱咐,严斌轻哼一声,说:“现在轮到你来教训我了?以前我还以为咱们俩是革命战友,同为学渣,谁想你是深藏不露,抛弃我,一下考去京州警大。” 周瑾:“……我拉着你上补习班,你不去,天天追着小姑娘后头跑,现在怪我抛弃你?” 严斌:“不怪你,怪补习班的老师长得没有小姑娘漂亮。” 他哈哈大笑,跟她炫耀起来自己当时怎么追女生的。 周瑾还埋怨,那时候严斌天天让她帮忙打掩护,教她撒谎说他到同学家学习,其实是跟女朋友出去约会。 严斌:“后来不就被发现了么?我妈拿着扫帚把我从巷口打到巷尾。” 周瑾挑眉:“是啊,我爸知道我还帮你撒谎,也拎着我揍。” 严斌:“你不一样,有周川护着你,他替你挨打,到最后周叔不也没打着你一下么?我就没人心疼了,女朋友转头跟我分手。” 周瑾将烦心的碎发往耳后一别,冲他笑起来:“我还记得你那时候失恋了,跑来找我哭,从小到大,我第一次见你哭成——” 她手肘被轻微碰了一下,不禁顿了顿,转头对上江寒声的眼。 他说:“抱歉。” …… 她跟江寒声同坐在一侧的小沙发上,彼此的距离不远不近,江寒声的表情依旧平静,可不知怎么,周瑾隐隐感受到某种近乎尖锐的压迫感。 “没关系。” 她语气匆匆,心头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 周瑾目光一飘,瞥见他漆黑的头发,毫无波澜的侧脸,侧颈上还有几处淡淡的红痕。 周瑾起初还奇怪这是什么,等她细想,就立刻想到一个了不得的结论。 她没忍住,猛地咳起来。 严斌:“怎么了?” 周瑾捂着嘴巴摇头,咳得面红耳赤,完全不记得这是哪个晚上干得好事。 停了一会,周瑾才想起还有最重要的事没有说。 “还没跟你正式介绍,这是江寒声。” “认识,以前住在23号的小少爷嘛。”严斌笑,“听小五说,你当老师?” 江寒声:“是。” 严斌:“哪个学校?” “科大。” “哦,还大学教授呢?”严斌笑得更促狭,“小少爷就是小少爷啊,非同凡响。小五,你走了什么大运,高攀上人家?” 周瑾轻微皱起眉,听着严斌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不过她知道严斌从小就是这副狗样子,说话没有分寸,其实大都没有恶意。 她正想回答,一旁江寒声安静地开口:“不是高攀。周瑾很好。” 严斌咧开嘴,半站起身,调笑似的探手过去,搓乱周瑾的头发:“真没看出来,你个臭丫头有什么魅力?” 江寒声忽然收紧了手掌。 周瑾火速拨开严斌的手,气道:“多大的人了,还手贱?!” 她正要反击,被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断。周瑾看了眼屏幕,是一串熟悉的电话号码。她扬扬眉,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我去接个电话。” 周瑾一离开,包厢里骤然安静下来。餐桌上,火锅汤底在渐渐沸腾。 严斌收敛起刚才轻松的笑容。 他往后一仰,叼上一根烟,正点火的时候,他问江寒声:“介意吗?” 江寒声脸上看不出情绪,冰冷道:“介意。” “介意就好。”严斌肆无忌惮地点上烟,朝江寒声的方向喷吐一口气,说,“你还记得我吧?” 江寒声没有回答。 严斌说:“好多年没见了,不过我现在看你还是那么讨厌。” 小孩子的讨厌一向不需任何强有力的理由,当初就因为蒋诚说过一句“他有病”,严斌越看江寒声越不顺眼。 蒋诚不屑得跟他计较,但严斌小时候更混蛋,自问没那个气量,因此做过很多不上道的事。 其实想想,江寒声没有什么太出格的地方。不过现在再面对他,严斌也没有太深的愧疚。 因为他做了周瑾的丈夫。 如果周瑾最终的选择是个陌生人,他不会觉得有什么,还会真挚地献上祝福。可对方是江寒声,严斌心底总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诡异的巧合。 “有句话说得真好,会咬人的狗不叫。当年跟个变态一样天天跟踪周瑾,她看都不看你一眼,结果现在居然跟你结婚了……” 严斌向前倾身,紧紧盯着江寒声,再问:“你为什么跟她在一起?因为喜欢,还是因为不甘心?” 像江寒声这种人,严斌见得多了,从小就习惯喜欢的东西唾手可得,一路顺风顺水,碰见个一直没追到手的女人,就会变得格外在意。 这是爱么?并不见得。 在严斌眼中,真正爱过周瑾的只有蒋诚。 江寒声微微笑了笑。 严斌拧眉,“你笑什么?” “严斌,你我不是小孩子了,无聊幼稚的挑衅对我没有用处。” 他依然保持着微笑,可目光瞬间变了,隐隐藏有近乎阴鸷的锐利。 江寒声抬手,将手侧的烟灰缸推向严斌。严斌下意识想接,可烟灰缸直直冲过来,呼地一声砸在他的肋骨下。 严斌表情痛苦起来,眉头紧锁,看向江寒声,“你他妈……” 他冷声道:“我说过,我很介意。” 严斌愣了愣,下意识生出一些胆怯。 他忽然记起当年江寒声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除了不符合年龄的冷漠,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在江寒声的目光中,仿佛他严斌才是那个受人欺负、可怜兮兮的废物。 “……” 严斌憋着火,一口气上不来,将烟灰缸拿起放好,狠狠摁熄了烟头。 江寒声说:“谢谢。” 不一会儿,服务员先将两扎啤酒端上来。 严斌仰头大灌好几口,灭了灭肝火,然后说:“在我眼里,你比不上蒋诚。” 江寒声:“你怎么看我,我并不在乎。” 严斌哼哼笑了一声,说:“那周瑾呢?” “……” “要不是她爸妈年纪大了,家里就剩下她一个,她不会考虑结婚的事。”严斌说,“你在栀子巷住过,你知不知道她喜欢的是谁?” “……” 江寒声的沉默不言,让严斌轻易得到了答案。他朝江寒声举了举杯,有种看戏的神情,说:“敬你一杯,好好珍惜。” 周瑾打完电话就回包厢,掀开门帘,正好见江寒声拿起玻璃杯,仰头一口喝干净那杯酒。 他的耳朵瞬间充血般红起来,语调还保持着坚定,简短地回答:“一定。” 严斌:“……” 周瑾一惊,忙扶住江寒声的后背,问:“你不是不能喝酒么?” 不知道为什么,严斌忽然嗤笑起来,他招呼着周瑾坐下:“能喝!怎么不能?!” 他打着响指喊服务员过来,又叫了一瓶白酒。 周瑾不知道江寒声在别什么劲儿,但凡严斌跟他碰杯,他来者不拒。 辛辣的酒精,顺着喉咙一路灼烧到胃,他也仅仅是轻蹙着眉心,一杯接一杯地喝。 周瑾在他旁边,越看越不对劲。 她跟江寒声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知道他从来都是有分寸的人,滴酒不沾。第一次喝酒就跟拼命似的,哪有这样的? 过了不久,周瑾实在忍不住,一手扣住他的酒杯,厉声道:“别喝了,回家。” 她起身,去扶江寒声的胳膊。 严斌早有些醉了,说起话来更加口不择言,“让他喝啊。自不量力,能怪谁?” 严斌尖锐的敌意几乎无所遁藏,周瑾眼睛很快冷下来,质问他:“是不是你跟他瞎说什么了?” 严斌耸耸肩:“我能说什么?说说以前的事而已。” 以前还能有什么事?无非是蒋诚。 周瑾缓缓点了下头,咬牙道:“严斌,你真行。” 严斌听她直呼自己大名,语气何止是生分,简直就是敌对的态度了。他气不打一处来,又有酒劲催着,便再也压不住火。 他骂道:“我是为你好!周瑾,你他妈结得这是什么狗屁婚!” “为了让你爸妈放心,就随便找个人嫁了?!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了解他吗?你知不知道这小子就是个变态——!” “我不了解他。”周瑾手在隐隐发抖,“我以为我了解蒋诚,有什么用吗?我还以为我了解你,所以才把他带来给你认识。” 严斌哑了哑,“……” 周瑾:“为我好的话,可以跟我说,江寒声跟这件事情没关系,你别来作践人!” 严斌满脸通红,急吼:“小五!周瑾——!!” 39 周瑾将江寒声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吃力架着他发沉的身体,一步不回地往外走。 车在交错的霓虹灯中穿行,透过中央后视镜,周瑾看了一眼后座上的江寒声,问:“难受么?” 江寒声习惯对自己严格,即便是醉醺醺的情况下,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 车内散发着浓郁的酒味。 周瑾打开车窗,路灯的光打进来,映着江寒声清俊的轮廓。 她不禁多留意了两眼,可江寒声始终没有回答。 等回到栀子巷,周瑾率先下来,拉开后车门去接江寒声:“到家了。” 他轻轻闭着眼,薄唇抿得很紧,耳朵和脸颊泛着异常的红。乌黑的头发凌乱,看上去有些狼狈。 周瑾注意到他的手臂横在腹部,好像很不舒服的样子,就问:“想吐吗?” 江寒声没有回应。 在周瑾看来,他的神情过分冷淡,似乎不太想跟她说话。 是因为严斌提到了蒋诚么? 周瑾跟江寒声相亲约会期间,向他坦白过自己的情感经历。江寒声说,他不会介意,她也想早点摒弃过去,有新的开始,因此一直以来,他们并没有深入交流过这个话题。 现在看来,江寒声还是介意。 周瑾见他不肯下车,自己绕到另外一边,进到后座。 狭小的车厢内,空气仿佛凝固。 周瑾低声说:“我不知道三哥对你说了什么,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江寒声的手从腹下挪开,胃部里的灼烧感,烧得他气血沸腾。他终于沉默不住,问:“你还喜欢他吗?” 周瑾抿抿唇,“我不喜欢他。” 简单生硬的重复。 江寒声眼底有迷离的光,没有那么锋利,但轻而易举地识破她:“周瑾,你不擅长说谎。” “……” “那你喜欢我么?” 周瑾错愕了一阵。 他唇角弯起苦涩的弧度,给出答案:“你不喜欢我。” 醉意也改变不了江寒声天生的敏锐。他潜意识里的直觉,运用在犯罪侦查中,是别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但在日常生活中,这更像是一种刑罚—— 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周瑾似有不忍,“江寒声,你喝醉了。” 江寒声手指收紧,忍得双眼赤红,“我清楚我在说什么。” 周瑾认为现在不是开诚布公的好时机,她道:“等你酒醒后,我们再谈这件事。” 江寒声用手抵着眉骨,眼尾下垂,狼狈得不成样子,“你还是不喜欢我。” 周瑾叹了一口气,态度软和下来,“没有不喜欢你。” 他没有看周瑾,怕看出她撒谎,身体转向另一边,轻微蜷缩起来,呈自我保护的姿态。 闭上眼睛,一阵阵眩晕袭击过来。寂静的车厢里,只能听见江寒声难受痛苦的喘息。 僵持半晌,周瑾抚上他的肩,推了推,“你生气了?” 没有反应。 她探手过去,从身后抱住江寒声。 从小到大,除了蒋诚,她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人,没见过爱情的其他模样。对江寒声的感情,她说不清楚,因为没有当年追蒋诚时那种明烈的心气。 但有一点,她很肯定。 “江寒声,我喜欢你在我身边。” 周瑾稍稍支起身,提起耐心,吻了吻他的唇角,“以后我会好好了解你。” 江寒声没有动,她伸手扳过来他的脸,主动纠缠他的唇舌,空隙间,她低声劝:“回家了,好吗?” 周瑾刚刚撤开一点距离,江寒声猛地逐过来,手按住她的后颈,吻得激烈深沉,近乎发泄。 周瑾承受着噬咬般的索取,手臂温柔地攀上他的肩颈,仰起头,让江寒声吻她的下巴,脖子,还有锁骨…… 她摸到他的头发,柔软地贴伏在她的指间。 男人滚烫的气息掠过,留下一痕浓浓的湿意,有些黏,也有些凉。 周瑾缩了缩身体,想要分开。 江寒声一把扣住她的腰,低声质问:“你真想了解我吗?” 他斯文的脸庞凭空多了几分邪性和凶戾,让周瑾懵了神。 江寒声抚向她的后颈,两人额头几乎顶在一起,他闭着眼,气息滚烫得惊人,“如果我就是变态呢?” 周瑾:“……什么意思?” 江寒声咬上她的唇。 真的是咬。 周瑾嘴角一痛,“江寒声,江,唔——”她低咽了声,铁锈般的血腥味混着浓烈的酒气一下灌满她的口腔。 除非极个别的情况,周瑾能感觉出江寒声性情里有不加掩饰的占有欲以外,大多时候,他在她面前都表现得十分温和。 不像现在。 江寒声的手放肆探进她的衣服,摸到她后背的胸罩排扣,熟练地解开。 胸前的束缚一松,周瑾身体失了防守,她有些惊慌,推搡他的肩膀,呵斥:“江寒声!” “恩。” 他含混应答,但没有停,抓住周瑾的手腕,反按在车窗上。 江寒声用强势的力道压制住她,逼仄的空间让周瑾很难有反抗的余地。 她讶然:“……你放开!” 江寒声胡乱扯开领子,暗淡的光从他修长的脖颈流泻下来,隐没在锁骨的阴影中。 他撑在她的上方,说:“周瑾,就这样看着我。” 看着他,怎么一点一点将她占有。 周瑾的衣摆被撩上去,露出紧致光滑的腰线。 江寒声低头,张嘴咬在她绵软的乳上,咬出浅红色的牙印。 周瑾吃痛,下意识想一脚踹开这耍混的人;但想到江寒声醉着,才会没轻重起来,倍感无奈。 她捧他的脸,说:“江教授,不能这么发酒疯。” 江寒声置若罔闻,专心舔着樱桃红的乳尖,衔进嘴巴里细咂吮弄。 声音粘稠淫靡,丝丝麻痛,让周瑾本能地反弓起腰,她低叫:“别……” 等他停下,周瑾才轻微缓出一口气。 江寒声扯掉她的衣服,俯身亲吻她赤裸的肌肤。一寸寸向下,从白皙的乳,到平坦的小腹,最后拉起她一条腿,侧首吮咬在腿内的软肉上。 那里的皮肤薄弱又敏感,他的唇每触碰一次,周瑾就打起哆嗦。 江寒声握住周瑾的小腿,搭在自己肩颈上,释放出热硬的性器,托起她的臀,猛地沉入。 周瑾“啊”地叫了一声,淡秀的眉毛紧紧皱起来。 没有太多的前戏,她腿间仅有些湿润,在完全昏暗狭小的车厢中,周瑾身体紧绷得发抖,被强行撑裂的痛苦令她难以喘息。 疼,疼得太真实了,让她清醒地认识到这是谁给她的。 粗长的性器像烫红的刃,不断地往深处抽送顶撞,浅浅抽离一点,又很快完全插到最深。 往后座看,看不见女人的身体,她被覆压在男人的身影里,只能看见一截纤细修长的腿搭在他肩膀上,皮肤白得晃眼。 脚趾紧紧蜷缩,随着律动在空中摇荡。 周瑾手指紧紧反扒在车窗上,五脏六腑都快没了位置,喘不上气。 “江,江寒声……”周瑾脖子上浸出汗水,光溜溜地滑到颈窝,她推着,“轻点啊……” 越叫,江寒声就弄她越狠。 40 凶器粗硬非常,次次深入到恐怖的地步。周瑾在抽动中不住地发抖,挺翘的乳轻荡,肌肤透出情欲燃烧时的薄红。 江寒声搂住她的腰,抱起,让周瑾坐在他身上。 一下齐根没入,顶得她几乎窒息,周瑾搂住江寒声的肩,很久很久,才颤着呼出一口气。 他们还没有尝试过这种姿势,周瑾在床上并不算主动,现在两人四目相抵,江寒声啃咬她的唇,手捏着她的臀肉,十指快陷在绵软当中。 “周瑾……” 他埋头吮吻她的锁骨,小幅度地抽插起来,周瑾被连绵不断的快感逼到崩溃。 干净硬挺的性器,涨出青筋,狰狞地在紧窄的小穴内进进出出,媚肉翻出熟透了的艳红。 插溅的水声与肉体碰撞的声音,在车厢里淫靡,像催情的药。 周瑾轻咬起唇,疼倒是不疼了,电流似的酥麻一遍遍席卷全身,她脸颊潮红,沉沦着,伸手抚上江寒声的脸。 她看他被汗水浸湿后越发乌黑的眉眼,看他轻轻滑动的喉结,看他蹙紧的眉头,过分的性感漂亮。 男人的性感真致命。 特别是往常那么隐忍冷淡的一个人,现在流露出这副不堪情动的样子…… 江寒声在她腰间点火。 周瑾忍着心跳,捉住他作乱的手,往后座上一摁。 两人手指交扣,周瑾贴了贴他发烫的脸颊,小声说:“江教授,你喝醉酒真的很不老实。” 他侧首,唇轻浅地在她脸上游掠,最后咬了咬她的耳尖,喘着气地说:“周瑾,我爱你。” “……” 周瑾被他一句话磨得浑身发抖,她以吻堵住他的嘴巴,摆起腰迎合他一次次深而急的撞入。 最激烈的性爱,连带着沉浸在黑暗中的车身在轻微摇晃。 周瑾快被折腾得没力气,江寒声还兴致高昂,把她按伏在前座椅上,从她背后一下深过一下地刺入。 剧烈的刺激令她难以忍耐,破碎的呻吟声在车厢里回荡,她闭上眼睛,睫毛轻微颤抖着,忍受着他最后的进攻。 一浪高过一浪,他挺到最深射出来时,她也同样达到高潮。 缠磨了一会,江寒声才抽身出来,他将周瑾抱回怀里,亲吻她汗湿的额头,“周瑾,周瑾……” 两人的呼吸此起彼伏,交缠在一起,他抱她吻了没多久,就抵着她的肩膀睡着了,呼吸均匀安静。 周瑾摸到自己身上几处发疼的牙印,腿间黏腻得一塌糊涂,气也气不过来。 她抽来纸巾简单擦了擦两个人的身体,让江寒声倚靠到另一侧去醒酒,自己穿好衣服下车。 周瑾轻仰起脸,迎着风清醒清醒,又放下车窗,专注看了一会江寒声沉睡的脸。 就在她想再回去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响了。 还是上一次那串熟悉的号码。 周瑾走开,到不远处没有人的地方,按下了接听键。 “怎么样?” 对方的声音传来:“我真不该告诉你这案子,违反规定啊周瑾。” 周瑾恳求道:“你知道这线索对我来说有多重要,能不能再想办法确认一下?” 对方沉默片刻,叹了一口气,说:“‘8·17’一案中共丢失了24支警枪,当年专案组的总负责人就是姚卫海,在后续缉捕行动中,他带人追回18支失枪,立下不小的功劳,这点可以肯定,也是众所周知。” “我知道。” “这要不是经我的手,从省厅调走了一份有关‘8·17’的档案,我真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这回事”是在上一通电话中,他就已经告知周瑾的——当年姚卫海之所以能查到失枪所在的地点,追回18支警枪,全靠一个线人给他提供了重要线索。 对方解释:“不过为了保护那个线人的安全,根据省厅的命令,一切有关这个人的记录不是被加密,就是被销毁了。” 周瑾说:“这个人与犯罪团伙有正面交手的经验,我想见一见他。” “很难。” “你帮忙再问问,算我求你,行吗?” 那人语气颇为无奈:“……真是怕了你。我只能保证尽力而为,在不产生任何危险和威胁的情况下,再看能不能说……不过你也别抱太大希望……” 周瑾笑笑,“不会的,我已经失望过很多次了。” “行,等我消息。” …… 黑夜寂静而深沉,夜风中有些清凉的潮意,穿过长街,从车顶轻轻拂过。 大约快两个小时,江寒声才又醒过来。 一睁开眼,头疼欲裂,胃里隐隐不适,周身陌生的难受让江寒声一时间搞不清楚状况,等定下神,才注意到周瑾在他旁边。 她还在睡,江寒声不敢动了。 他低头注视了她一会儿,手轻撩起她耳侧凌乱的发,轻易看见她脖子上吻痕与牙印遍布。 江寒声怔了一下,很快闭了闭眼,手指揉上眉心。 “……” 他做了什么? 周瑾睡得很浅,模模糊糊着睁开眼,看到他,说:“醒了?” 江寒声嘴唇微抿,点点头。 恢复情绪管理能力以后,周瑾很难在他脸上捕捉到多余的表情。 她眯了下眼睛,指指自己的领口,“还记得吗?” 江寒声眉心一跳,敏锐地察觉到她隐隐的火气。他不敢否认,脑海里还残存着片段似的记忆。 江寒声垂下眼,声线极力保持镇定:“抱歉,周瑾,我好像……” 周瑾没忍住,笑了起来。 江寒声看到她弯起来的眼睛,瞳仁雪亮。 “江教授,耳朵红了。” 她伸手捻了两下他的耳朵。 这动作要是换个人来,或许还有几分挑逗的滋味,可惜这人是周瑾—— 不像挑逗,像逗弄。 江寒声:“……” 周瑾借穿江寒声的外套,高高地拢起领子,说:“回去了。” 周瑾考虑要不要将最新的线索告诉江寒声,他毕竟在省厅工作过,人脉比她要广,或许能帮忙查一查当年的案子。 可话到嘴边,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她有私心,不想将江寒声扯进来,再多一个人烦恼。 快进栀子巷时,周瑾驻足,回过头看他,问:“你还没见过我哥哥吧?” 江寒声顿了顿,说:“恩。” 周瑾:“那后天你陪我一起去见见他。” 江寒声点头:“好。” 她后面的头发还压在衣领里,江寒声伸手帮她撩出来,顺势环住她的肩膀。 周瑾诧异了一下,抬头看向他瘦削的下巴,淡淡地笑着,无关紧要地跟他闲聊:“我不冷。好像又快下雨了。” 他低声回应,本来还想亲亲她的额头,躬身时,后背莫名其妙腾升起一股异样的刺麻意。 他一僵,倏地回头。 夜已经深了,四周空荡荡的,所有的事物都融化在黑暗中。只有一小盏昏黄的路灯,照亮巷口一小片区域。 江寒声轻微蹙着眉,五官像玉石一样冷质,警觉着仔细观察片刻。 见他不走,周瑾问:“怎么了?” 江寒声掌心覆在周瑾的肩膀上,身体轻微一侧,正好能将周瑾完全拢在他的影子下。 从远处看向巷口,除了能看到他紧削挺拔的肩线,几乎看不到周瑾的脸。 周瑾浑然不觉,问:“走路还晕呢?” 江寒声肩背绷紧的肌肉渐渐松下来,他轻声回答:“没事。” 41 周川忌日这天,一场雨飘然而至,雨势潇潇,云层中有滚滚闷雷。 周瑾来到乌城公墓,将一束白菊放在周川的墓碑前。她安静站了片刻,将手中的伞轻轻一斜,为墓碑遮住风雨。 她想要单独跟周川说说话。 江寒声撑着伞,去到不远处的地方,专注望着周瑾的身影。 周瑾说:“哥,今天天气不好,又在下雨,明年这个时候能一起晒晒太阳就好了。” 她口吻平淡,仿佛在跟他叙说家常:“那件案子有了新的线索,这次是詹韦的功劳。他最近挺好的,调进省厅,又结了婚。” “上次见詹韦,还听他跟我埋怨,说你在的时候,什么都比他快一步。训练跑得比他快,工作升职比他快,连订婚都比他快……现在终于能赢你一回。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当爸爸了。” 周瑾眼眶轻热,说:“你输了吧?” 很快,她眉毛一扬,又重新笑起来,有点撒娇地说:“不过没关系,我帮你赢回来。” 她停了一会,目光挪到江寒声身上,看他清隽的脸,跟周川说:“我跟他结婚了。江寒声,你记得么?以前住在我们家隔壁的那个小孩……” 与她对视,江寒声略有些诧异,但望见她眼睛弯弯的,他也微微笑了笑。 “他对我很好,爸妈很喜欢他。”半晌,周瑾小声补充道,“我也是。” …… 周瑾说了很多话,那些不能跟外人倾诉的,对周川就能轻易地说出口。 临走前,江寒声过来给周瑾打上伞,看着她湿漉漉的短发,低声说:“身上都湿了。” “没关系。”周瑾说,“我刚刚跟大哥介绍你来着。” 江寒声问:“他还满意吗?” 周瑾听后,不由得一笑,点点头说:“满意。” “那就好。” 周瑾撑上自己的伞,抬手拂了一下江寒声肩膀上的水珠,“走吧,我去拿车。” 周瑾离开后,江寒声停在墓碑前很久没有动。 他正对向墓碑,看着墓碑上周川的黑白照片,然后郑重其事地说:“我会好好照顾周瑾。” 他修长的手指握紧伞柄,朝周川鞠了一躬。 躬身时,他仿佛突然瞥见什么,背脊猛地顿住,就在一束束白菊花下,反射出冰冷质地的银光。 江寒声探手将那东西拽出来——是一块怀表! 镌刻着警徽上特有的松枝花纹。 一瞬间,极度的恐惧汹涌地淹没了他,江寒声将怀表打开,指针已经停摆,除此之外,空空如也。 他将怀表攥在掌中,抬头迅速向四周一扫,墓园里没有多少人,只有凄冷的雨一直在下。 江寒声脸色煞白,因此瞳孔更显得黑森森的。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喉咙一窒,低喊:“周瑾!” 伞“嘭”地落地,打了个旋,江寒声冲了出去。 他远远看到周瑾在车旁边站着,身后有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人,正朝她走过去。 江寒声看不到男人的脸,惊恐使他短时间内失去了所有的判断能力。 他嘶声:“周瑾!” 周瑾听到,笑着朝他摆摆手。 江寒声飞一样地跑过去,在男人未触碰到周瑾之前,将他猛地扑倒在地,干脆利落。 手往下,精确扼住对方的喉咙,用着几乎将人掐死的力道,温和斯文的面容一下狰狞无比,凌厉得慑人! 周瑾厉声喊道:“江寒声,你在干什么?!放手!” 她急着去抱住江寒声的手臂,隔着衬衫,她能感受到他手臂如钢铁般,肌肉绷得几乎颤抖。 被掐得男人蹬着脚疯狂挣扎,棒球帽也歪到一边,露出熟悉的面孔。 居然是严斌。 江寒声回过神,双手陡然一松。 新鲜的空气一下灌进喉管,撕裂似的疼痛让严斌微微抽搐,有那么一瞬间,他真觉得自己的喉骨快要被掐断。 “三哥!” 周瑾惊慌,一把推开江寒声,将严斌从地上扶起来。 严斌捂着脖子,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色涨红,一说话就像破风箱:“江寒声,我……你他妈的……你是不是有病?!” 这绝对不是周瑾平时见到的江寒声,就算在凤凰火酒吧的后巷,她见过江寒声动手,也仅仅觉得他的性子里也有些锋利罢了。 现在江寒声眼中的森然戾气还没有完全褪去,仿佛完全换了一个人。 “……” 江寒声的手在微微发抖,他用左手抓住右手腕,稳了稳心神,说:“抱歉,我以为……” 他抬头,正撞见周瑾陌生警惕的目光,心脏猛地往下一沉。 江寒声沉默了。 严斌缓了好久,终于从阵阵目眩中清醒过来,遭这么一下,他才看出来江寒声不是什么好惹的货色。 那天要不是看在周瑾的面子上,或许江寒声不会轻易饶过他。 严斌靠着车厢,身上被雨水泥泞湿透,江寒声站在雨中,也淋得十分狼狈。 严斌说:“……我本来是想跟你道歉的。” 他那天喝得太醉了,比平常更口无遮拦。 他希望周瑾能好,不甘心她和蒋诚就这样不清不楚地结束,更痛心她跟江寒声不清不楚地开始。 可直到那天,周瑾怒气冲冲地跟他说:“为我好的话,可以跟我说,江寒声跟这件事没关系,你别来作践人!” 一句话将他彻底敲清醒。 即便是再亲密的朋友,也该有界限。他不该在周瑾愿意介绍江寒声给他认识时,还对她的选择指手画脚。 严斌酒醒后,磨磨蹭蹭了半天,决定给周瑾发信息,向她道歉。 周瑾回复,该得到道歉的人不是我。 他知道她的意思,做足了心理建设,安慰自己是不想失去周瑾这个朋友才道歉的,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云云,终于拉下老脸,来见江寒声。 他见到江寒声之前,还琢磨怎么开口才不那么丢脸,现在好了。 严斌说:“我们俩扯平。” 严斌祭过周川,没在这里留太久。 他原本打算再邀周瑾和江寒声一起吃顿饭,但察觉到他们之间气氛不太对,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 特别是他喉咙还疼得厉害,严斌实在对“行凶者”提不起半分热情 他借口店里有事,匆匆离开了。 车中,江寒声坐在副驾驶,已经恢复常态,半身泥泞的脏污让他不适到了极点,除此之外,令人不适的还有漫长的死寂。 周瑾握紧方向盘,迟迟没有开车的意思。 终于,她说:“江寒声,我需要一个解释。” 42 江寒声解开脏掉的衬衫,上身仅一件黑色T恤,暗沉的颜色衬得他肤色冷白,五官深邃。 他定了定神,跟周瑾解释:“我认错了人。” 周瑾问:“认成了谁?” “……” 仅仅是一块怀表的现身,就将他的冷静与理智击溃,连江寒声自己都觉得这太狼狈了。 他回答不上来。 周瑾追问:“你经常这样吗?情绪失控时,就会有暴力倾向?” 江寒声脑海里一片混乱,手伸进头发里,往后捋了一下,牵起轻微的刺痛。前额没有遮挡,让藏在他本性里的锐利微微露出些锋芒。 他轻皱起眉头,低哑着说:“周瑾,我不是犯人。” 尽管江寒声一贯克制,很难让人摸透他的情绪,但周瑾还是听出来了淡淡的委屈。 周瑾说:“我没拿你当犯人,我只是不想再受亲近的人欺骗了。” 一个蒋诚就够她消受的,她不想哪天再“无意中”发现,江寒声身上还有着令她无法接受的一面。 回答她的始终是沉默。 周瑾不逼迫他,道:“你不想说的事,我可以不问。我就想知道,你掐着严斌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 “保护你。” 他毫不犹豫地回应,让周瑾一愣。 反应了一阵,周瑾才明白他的意思,“你说你看错了人,误以为他想要伤害我?” “是。” 周瑾猜测道:“跟你以前的工作有关么?” 江寒声说:“我目前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 “……” 雨淅沥下个不停,打在车窗上,车厢里更加安静。 周瑾仰起头,后脑抵在座椅上,闭着眼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太不在意江寒声了。 结婚前,两个人短短数月的约会,他给她的感觉一直是温和斯文,方方面面都愿意迁就她。 跟他相处,从来都不会觉得累。 在周瑾眼中,江寒声是科大的老师,条件比她好些,拥有稳定的工作,以及鲜少有波澜起伏的生活。 尽管周瑾婚后才知道,江寒声曾经在省厅犯罪研究室工作过,她也没真正上过心,毕竟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没什么值得好问的。 可她该想到,经省厅犯罪研究室的案子,多半涉及重大案情,王彭泽主任年纪大了,早些年就已经退居幕后,做些分析、指导工作,具体的一线任务理所应当会交道他的学生手中,而江寒声正是其中之一。 他以前工作的危险性,或许不比她当刑警低。 江寒声见她不说话,继续道:“周瑾,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他的手掌覆在周瑾的手背上,流露出一些恳求的神色:“你别怕。” 周瑾认真地看向他,反手将他的手握住,停了一会,又笑起来:“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的手沿着他手臂往上,随即,江寒声被她紧紧抱住了。 温暖的气息,将他贴身衣服上冷冷的潮气一点点驱散。 江寒声听她不在意的说笑:“江寒声,下次别那么冲动了。我是警察,又不是一般人。” “好。”他有些发木。 这是周瑾第一次主动拥抱他么? 不过周瑾跟他不在一个频道,继续打趣,想让他绷紧的身体放松一些。 “至于罪犯,他敢来,我就敢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暴力执法。” “周瑾……” 她咯咯笑,不再逗他。 正打算撤身,江寒声抬手将她紧紧按回自己的怀中。 周瑾错愕:“江寒声?”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窝中,嘴唇贴在她的皮肤上,短暂地亲吻片刻。 热的气息,让她心头轻微发烫。 两人分开后,江寒声终于平静下来,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把她的手贴在唇边,模糊不明地说了一句:“谢谢。” 周瑾的脸慢慢地红了,多少觉得有点腻歪,但她也没有抽回手,任他握着。 两人不说话,彼此安静着待了一会儿。周瑾忍着烫红的脸,貌似不经意地说:“你,身手不错啊。” “还可以。”江寒声谦逊道。 周瑾兴致勃勃:“下次有机会,较量较量?我以前在学校搏击比赛上拿过亚军呢。” “……” 好不容易博来得暧昧,叫周瑾这句提议顿时打消得一干二净。 周瑾见他没拒绝,还以为有戏:“试试?” 江寒声对她煞风景的功力持敌对态度,正身坐回副驾驶,淡淡道:“不必。” “……” 周瑾发现他还有脾气了。 …… 夜场。 空气被狂躁的音乐冲击得震颤,五光十色的灯在天花板上扫来扫去,台上的歌手抓着麦克风,用嘶哑的嗓音,在歇斯底里地吼唱。 拥挤的人潮,狂舞的手臂,震耳欲聋的音乐。 在一团团黑与乱中,一抹鲜艳的红色从里面艰难地挤出来。 那女人穿着红裙,胸口裸露着大片雪白的皮肤,红裙下是妖娆的身线,挺翘的臀乳。 她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 有朋友要过来扶她,她胡乱推开,说:“我没事,你自己去玩。” 她自己摸索着离开夜场,到了后门,她将音乐隔绝。还有夜场的工作人员在街道里进出,在忙着搬运东西。 她想吐,也吐不出来,靠着墙,眼前模模糊糊地,看着工人陆续离开。 很快,这里短暂地就剩下她一个人,吹着凉风,头终于不再阵阵发痛。 等她找了些意识,准备回去时,腿下一软,眼看就要栽下去,一只温厚的手忽然牢牢地扶住了她。 是个男人,很高大的男人。 因为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闻见他身上的香水味,混迹得多了,她知道这价值不菲。 他声音也很温和,询问她:“你还好吗?” 女人回答:“谢,谢……” “不必客气。”男人揽住她的腰,动作大肆亲密,“小姐,你醉了,待在这种地方很危险,需要我送你回家吗?” 女人反应半天,忽然笑起来,手指点在男人的胸膛,勾画了两圈,说:“你亲自送我呀?”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 “那我该怎么感谢你?” 她借着酒劲,往男人怀里凑了凑,手沿着他的下巴,贴在他的脸颊上抚摸。 男人身材很好,穿着讲究,谈吐也不像她今天见过的其他男人那么下流。 这不是她第一次艳遇,但却是第一次,遇见这么优质的男人。 她心动,明着邀请:“你想怎么样,你说了算。不过我要你先告诉我,为什么想送我回家?” 她像引诱,又像撒娇。 半晌,男人低低笑了声,托住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 女人在朦胧中看到一双深黑得有些可怕的眼睛,那一瞬间,她背后冒起阵阵森寒。 他眼尾略微弯了弯,说:“你穿红色的裙子,很好看。” * 来了。我还可以拥有你们的爱吗? 43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关于周瑾在审讯过程中疑似手段不当一事,审查给出了最终结果——不存在严重违纪现象,仅全组通报批评。 接到谭史明电话时,周瑾还没睡醒。 从前一直高强度、不间断地工作,还没觉得有什么,这一松懈下来,积累的疲倦仿佛从骨头缝里慢慢渗出来,动不动就酸软得要命,连精神头都懒了。 周瑾这天睡到快中午,从被子里钻出来头来,精神恹恹地去接谭史明的电话。 他简单说了审查结果,通知周瑾下午就来重案组报到。 周瑾一听,瞬间清醒,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真的?” 江寒声正好从浴室出来,看她醒了,笑眼亮亮的,貌似听到开心的事。 重案组的接待室。 谭史明抬头看了一眼沙发上坐着的男人,继续问周瑾:“江教授跟你在一起吗?” 周瑾:“在。” “让他接个电话。” 周瑾有些疑惑,朝江寒声的方向递过去手机,小声说:“我师父找你。” 江寒声眉挑了挑,接过来,他应了一声:“谭队,我是江寒声。” 那头一直安静,迟迟没有应答。 江寒声:“喂?” “——小狗崽子,能耐啊,敢挂我电话了你!”从听筒里传出来一声气正腔圆、浑厚有力的怒吼,冲得江寒声眼皮一跳。 周瑾将这声吼听得一清二楚,表情有些惊诧,因为就连江寒声的父亲,也从没像训孙子似的训过他。 江寒声抿唇,闭了闭眼睛,半晌才无奈地喊了声:“老师。” “现在知道喊老师了。” 坐在重案组办公室的这人正是王彭泽。 他头发已经灰白,但抹着发胶,一丝不苟地捋向脑后,因此显得格外精神。 相较于谭史明的严厉,姚卫海的沉稳,王彭泽身上倒有一股鲜见的不世故。 他人往那里一坐,架起二郎腿,没有什么大排场。咬在嘴里的烟是自己卷得,就咬着,不见他抽。 有人要来给他点上烟,他就嘿嘿笑两声,拒绝道:“戒着了,我就闻闻味。” 谁敢想这么一个老头居然是省厅犯罪研究室的主任。 江寒声得知自己的老师就在重案组办公室,问:“您怎么来了?” “有正事,见面再说。”王彭泽正经道,“……带上周瑾吧,我该见一见这孩子了。” 江寒声看了眼床上的周瑾,答应:“好。” 等他扣下电话,周瑾赶紧问:“是你老师,王主任?” 江寒声点点头,“他来海州了,正好想见见你。” 周瑾一下紧张起来,问:“那,那我要准备什么吗?” 他们两个人的婚事是父母撮合,周瑾倒没怕过长辈这一关,不过听江寒声和王彭泽的对话,周瑾直觉他们两个关系很亲近,比江寒声和他父亲的关系要亲近很多。 听得出,江寒声很敬重王彭泽。 江寒声看出她紧张,心情倒愉悦,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说:“不用,老师人很好。” 周瑾不太相信他的安抚:“我听见他骂你,小狗崽子?” 江寒声解释:“……姑且当作一种昵称。” 他长了张一本正经的脸,说起这种话来,便格外有趣。 周瑾直乐,笑得江寒声更不好意思。 他说:“不要笑了,好不好?” “不笑,不笑,小狗崽子——”周瑾小声揶揄他,见江寒声一挑眉,她搂住他的肩,往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见到你老师,拜托帮我多说几句好话。” 她自然没想太多,也没多停留,跳下床去刷牙洗脸。 只留江寒声一个人怔着,他屈起指骨,在脸颊的湿润处摩挲片刻,慢慢笑了起来。 …… 周瑾下午去重案组报到。 办公室的人出去了一大半,一般这种情况,肯定是有新的案子,周瑾以为跟“8·17”有关,见到谭史明,首先问了问这件事。 谭史明说:“是其他案子,命案。‘8·17’还在等进展,姚局全权负责,我也不好多问,不过姚局给出了意见,还是不想你直接参与行动。” 周瑾说:“审赖三,我没有犯过错,难道还不能证明……” “周瑾,姚局有姚局的考虑。再说了,重案组还有其他案子要查,这里不是让你逞私欲的地方,你还要对你的本职工作负责。” 谭史明的责问,让周瑾既委屈又愧疚,“所以我就只能等?” 谭史明说:“你只能做你该做得事。” “……” 周瑾知道,谭史明教训得不无道理。 “8·17”一案摆在眼前,她甚至想过,哪怕停职,哪怕再也不做警察,她也要继续查下去。 但是,谭史明提拔她,重视她,还把毕生的刑侦经验倾囊相授,可不仅仅是为了一件案件的真相。 感情上的倾斜,她控制不了。 这或许也是姚卫海不愿她直接参与“8·17”一案的原因,担心她感情用事破坏行动,更担心她的安全。 “我明白了。” 周瑾深吸几口气,迅速调整心情,问:“什么案子?我去跟,现在就下现场。” 谭史明看她挺直腰杆,微仰下巴,一副任劳任怨、愿意接受任何安排的样子,不禁笑了笑:“我也没算白教你。” 周瑾对他的回答表示疑惑:“怎么?” 谭史明起身,跟她说:“昨天上午,荔阳区兰井街道的丽水小区发生一起命案,派出所和重案组同时接到报警。经过对案发现场的初步勘察,证实这起案件,与近两个月以来发生在金港、宁远的三起凶杀案有关,四起案件具有相同的犯罪标记。” 周瑾皱起眉头,很快反应过来:“连环杀人案?” 谭史明点了点头:“王彭泽主任从省厅下来,就是来问这件案子的。他指名道姓,要你参与调查。” “为什么是我?” 谭史明:“这个就不清楚了,他正好在会议室,你可以直接问问他。” 周瑾:“……” 一时半会儿的,她还真不敢。 王彭泽就在重案组的会议室,江寒声找到他时,他正仰在椅子里呼呼打盹。 听到动静,王彭泽一下睁开眼,看见来得人是江寒声,笑道:“喔,大名鼎鼎的江教授,久仰久仰。” 他站起来,“殷勤”地握住江寒声的手。 江寒声离开省厅后,就三节两寿时跟王彭泽拜个福,师生二人已经很久没见过面了。但一见面,还是老样子,一个是“少年老成”,一个是“返老还童”。 江寒声从容地抽回手,说:“没什么正经事的话,您可以继续睡。” 王彭泽一下又坐回椅子里去,扶额叹道:“一想到你,我就开始头疼了,能睡得着么?” 江寒声:“刚才还在打呼噜。” “还不是为了你?”王彭泽扬了扬眉毛,兴师问罪,“我让你在这儿猫着,好好过日子,你够厉害,快猫成警队的明星了。” “……”顿了片刻,江寒声认真且严肃地说:“老师,我很想好好过日子,可他们不肯放过我。” 王彭泽一下哑然。 三天前,王彭泽收到江寒声的电话。 他这个学生,虽然也有年轻气盛的时候,但遇事一贯处变不惊。 然而那天江寒声打电话过来,王彭泽却很快听出他的惊慌失措。 “怀表。”江寒声压低声线,说,“……老师,他们把怀表放在了周川的墓碑前。” 当时王彭泽一听,马上精神抖擞。 凡是跟江寒声同在犯罪研究室工作过的人,大都知道他胸口常佩戴着一块怀表。 怀表是老古董,在当下不算新潮物件,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同事问他,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随身带这个。 江寒声就笑笑,从不解释。 王彭泽也不清楚原因,不过他看得出江寒声很珍惜那块怀表,想必对他而言,怀表的意义非凡。 不过它最终遗失了。 遗失在最不该遗失的地方。 * 迟到了,新年快乐。 44 上次江寒声匆匆忙忙挂了电话,没有具体谈及那块怀表的情况,王彭泽正想再问问,紧接着,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 周瑾走进会议室,看见江寒声身边的男人,心中了然,认出是他的老师王彭泽。 周瑾压住紧张感,上前礼貌地打招呼:“王主任您好,我是重案组侦查员,周瑾。” 这是王彭泽第一次真正见到周瑾。 她比他想象得还要年轻,一头清爽乌黑的短发,眉秀眼亮,气质分外干练。 周瑾的长相谈不上出挑,但五官极其耐看,不会扎人眼目,可谁一旦将目光放在她身上,就很难再挪开。 王彭泽瞥了一眼江寒声,没想到周瑾会这样生分地介绍自己。 他似在看好戏,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倒不在意什么公私不分,直说:“寒声是我的学生,我们就算一家人,客气什么?一直听他提你的名字,今天总算见到了。” 周瑾自然而然地认为,江寒声是已经跟王彭泽说过他们结婚的事。 她脸有些发烫,道:“本来应该我跟寒声一起去拜访您的……” 王彭泽打断她:“就一个老头子,有什么好拜访的?我干过刑侦口,知道你们在一线有多辛苦。来不来看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多帮忙,担待担待这个傻小子。” 他哈哈一笑,抬手拍了拍江寒声的肩膀,问:“是吧?” 江寒声听得直头疼。 王彭泽这人,有些出乎周瑾的意料,他的风趣很容易让人放松心情。 周瑾的紧张一点点松懈下来,她心想,怪不得江寒声这么敬重他的老师。 王彭泽一边抬腕看表,一边问周瑾:“案子的事,你师父跟你说过了吧?” 周瑾点头。 王彭泽说:“这次过来海州的就我一个人,因为案情重大,所以需要重案组派个专员来对接,我思来想去,你是最合适的人选。还有,寒声也会以我学生的身份参与这起案件的调查。” 能跟着王彭泽学习,可是多少警察求之不得的机会。 周瑾马上答应:“好。” 江寒声还没听说情况,但能让王彭泽亲自下一线调查,一定非同小可。 他问:“什么案子?” 王彭泽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沉声说:“看过现场,你就知道了。” …… 周瑾开上车,载着他们火速赶往案发现场。 案发现场的地址是丽水小区22幢,房间1002室。 他们乘电梯上10层。 外围已经拉起警戒带,楼道里,重案组的赵平正在询问报案人,转头看见他们三个来,他抬手打了个招呼。 周瑾点头回应,没说太多,向警戒员出示警官证。 技术科的白杨递来鞋套,“终于来了。” 周瑾:“尸体运走了没有?” “没有,法医还不知道怎么下手呢,等王主任看过现场再说。” 周瑾率先穿好,替江寒声和王彭泽拉起1002室门口的警戒带。 三人进入案发现场。 刚刚踏进玄关口,周瑾就被空气里混着清洁剂的血腥气味冲得眼前一黑。 室内已经有法医和技术人员在取证。 客厅地上摆放着的各色标识牌,但零零散散总计没多少,看得出,他们还没有收获太多有价值的证据。 周瑾环顾现场,就她目光所及的范围内,可以说是非常整洁,没有任何凌乱的迹象,干净得甚至有点反常。 她一时没摸清楚空气中的血腥味是从哪里来。 周瑾还在疑惑当中,江寒声轻轻皱起眉头,他步伐有些急,径直走向主卧。 卧室中,民警手中的照相机卡擦卡擦地响,正从各角度进行拍照取证。法医至今没有将尸体装袋,运回解剖室,现在尸体就躺在床上。 与其说这是一句尸体,倒不如说是一件“艺术品”。 女人漂亮的脸蛋泛着青白,她不像死了,像安安静静地睡着。 她身上穿着一条醒目的火红裙子,手腕处系着丝巾。床上四处散落着玫瑰花瓣,她躺在那里,就像是在鲜花簇拥下沉睡的睡美人。 眼前的景象并不血腥恐怖,也没有到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但处处透露着诡异至极的艳丽。 周瑾一眼没有看到尸体上有任何开放性伤口,先问了一句:“自杀,还是他杀?” 不等法医回答,江寒声给出答案:“他杀。” 他的声音相当严肃,神情冷峻,向法医借来一双手套,走到尸体前,翻起她的左手腕。 系在她手腕上的丝巾松落,那里张开一道怖人的伤口,皮肉狰狞外翻。 初步看来,尸体上仅仅腕部这一道切创,周围没有任何浅显的试探伤,也就是说凶手割腕时就用了一刀。 然而奇怪的是,床周并没有出现大量的血迹。 消毒水与清洁剂的气味在鼻端时隐时现,周瑾手抵上鼻子,紧紧皱起眉头。 如果在刑侦一线有过丰富的经验,第一眼看到尸体的那股诡异感,很快就会化作一股森寒的阴冷,直冲脑门。 周瑾来重案组时间不长不短,还没见过哪一起凶杀案中,蕴藏着凶手这么强烈的感情色彩和仪式色彩。 从现场情况来看,如果是他杀的话,至少可以看出两点:第一,凶手杀人的手法娴熟,不会是第一次作案,很可能有前科;第二,凶手仔细处理过现场,但目前还不能确定清理现场是属于凶手仪式中的一环,还是出于反侦查的目的,但无论是什么,都会对警方的取证调查造成困难。 江寒声没有过多检视尸体,回头望了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主卧带着一个单独的卫生间,江寒声起身,推门进去,看见那方雪白的浴缸里,盛满了红艳的血水。 这就是空气里血腥味的来源。 周瑾兀自推测:“从浴缸里杀了人,再将她移动到床上?” 江寒声没有说话,他抬手摸到开关,关上浴室里的灯。 眼前一下落入黑暗,空气中凝固着沉重的氛围,像是深海崖渊似的,压抑得人喘不过来气。 他静静站在浴室前,仿佛陷入思考。 “……江寒声?”周瑾喊了他一声。 咔地一下,浴室的灯再度打开,光线在他俊秀的侧脸上打了层淡白的光。 江寒声看了眼周瑾,眉宇间流露出一些复杂的情绪。 周瑾:“你看出什么了?” 他似笑非笑,握了一下周瑾的肩膀,但什么也没说,摘掉手套返回客厅。 王彭泽站在那里,嘴里咬着没点上的烟,含混地问:“看清楚了?” 江寒声点头:“是我的案子。” 45 赵平盘问完报警人,进来跟周瑾会合,向她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 “死者叫陈晓玉,27岁,未婚。这房子是父母买给她的,平常就她一个人住。” 周瑾问:“什么时候接到得报案?” 赵平点头:“就今天上午,报警的是个快递员。陈晓玉在网上订购了鲜花,每周一就会有快递员上门配送。那兄弟来送货时,发现门没有关,本来想提醒一下户主,结果一进来就闻见血味了。” 周瑾看着床上的尸体,轻微叹了一声,说:“先通知死者家属来认尸。” 赵平:“已经打过电话了,她父母在外地,明天才能到。到时候你接一下?” 周瑾:“没问题。” 主卧中,技术人员固定好证据,将陈晓玉的尸体装进尸袋,小心抬了出去。 周瑾顿了片刻,继续问赵平:“我师父说,宁远、金港已经发生了三起类似的凶杀案?” 赵平回答说:“基本上可以说是同一个凶手。” 宁远、金港是海州市下辖的县级市,这起连环杀人案,在公安内部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原因很简单。 连环杀人案案情严峻,犯罪标志明确,除了对尸体进行有仪式感的处理以外,凶手还在各地流动作案。 “流动作案”这点很特殊。 因为在选择作案地点时,一般的凶手都会有特定的心理安全区域,可这起案子的凶手,已经横跨宁远、金港、海州三地。 基于这一特征,宁远、金港的警方已经通知各地公安密切注意有类似犯罪标记的案件。 直到今天上午,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接到快递员的报警,火速赶来丽水小区。 经过初步勘察以后,他们先跟宁远警方取得联系,确定了陈晓玉的死亡,跟发生在宁远、金港的杀人案,皆属于同一起案件。 现在,这起案件正式由重案组接手调查。赵平感叹:“这可有得忙了。” 他搓了搓手掌,朝周瑾低声说:“说实话,我还没见过这么玄乎的案子呢。” 他话音刚落,门外忽然响起一阵争吵与喧嚷,赵平好奇地探出头去,查看情况。 周瑾问:“怎么回事?” 赵平看到,负责警戒的同志将两三个人推出警戒线以外,大声斥嚷:“你不能进去。” “长枪短炮”很快怼了上去。 “请问这里是发生了杀人案吗?”、“死者是哪一户的?”、“有居民目睹过现场,说发生了强奸杀人案,请问是不是真的?”…… 一连串的发问,令民警紧紧皱起眉头。 他伸手遮挡着镜头,冷着脸说:“案件还在调查阶段,我们无可奉告。请各位离开,不要干扰警方办案。” 赵平看清楚情况,回头冲周瑾挤眉弄眼:“记者,来得真快。” 周瑾有些头疼,说:“你去帮忙应付一下,赶紧打发了,记得看一下报社名,别让他们发任何消息。” 赵平揶揄她:“我去,肯定我去,不然你再忍不住把人给揍了。” 周瑾瞪起眼,扬手威胁要再拧他耳朵,“你这嘴——!” 不怪赵平揶揄她。 有次周瑾跟着谭史明下现场,一个记者溜进警戒带,偷拍了两张照片,让周瑾抓了个正着。 那记者见周瑾是个女的,以为只是什么实习生,也不怕她,嚷嚷着恐吓:“我们享有最基本的知情权,你懂不懂?!我告诉你,少跟我骂骂咧咧的,我一篇稿子就能让你下岗!” 周瑾年轻,正似个火药筒子,一点就炸,当场挟住那记者的胳膊,一拧一推,沉着脸,非要拘他回去调查。 最后还是谭史明出面,一面让周瑾放人,一面又三言两语威吓了那记者几句,双方才终于罢休。 现在这起案件,在案情没有明朗之前,对外的消息必须要严防死守。 毕竟是罕见的连环杀人案,加上犯罪细节充满神秘色彩,一旦泄露出去,很容易掀起巨大的舆论风波,传个两三天,就能传出来七八个版本的都市传说。 舆论压力还不算什么,怕就怕案件细节披露给大众以后,有人出于对凶手的膜拜,以及追求轰动效应,开始模仿作案。 到时候情况会变得更加严峻。 赵平也知道其中的轻重,很快就出去应付记者了。 周瑾在现场左右没看到王彭泽和江寒声,正纳闷他们去哪儿了,到门口一问,有警员说看到他们去了楼梯间。 周瑾也寻过去。 楼梯间,烈烈的日光从窗户外洒进来,地上有江寒声笔直的身影。 王彭泽手肘搭在窗沿上,倚靠着墙,嘴里叼着的烟还是点上了,不过抽得很慢。 王彭泽问:“说说你怎么看的。” 江寒声神色微沉,“这四起杀人案,就犯罪特征而言,跟当年的‘怀光连环杀人案’很相似,犯罪标记——女人、红裙子、玫瑰花,包括对现场的处理,尸体摆放的状态,还有腕部的致命伤,都是一模一样的。可是……” 江寒声抿了抿唇,表情空白,没能说下去。 王彭泽嘬了一口烟,接住他的话继续说:“——可是,五年前,怀光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戚严已经被你杀了。” 王彭泽用了“杀”这个字眼,言语中不加掩饰的尖锐让江寒声眉峰一跳。 他缓缓拢紧手掌,没有过多解释,语调平稳地说:“既然戚严已经死亡,那么现在这起案件就是模仿作案。” 王彭泽弹弹烟灰,对他的话予以肯定:“凶手在模仿戚严。”同时他再抛出了一个问疑点:“但是,我们可从来没有公开过那起案件的有关细节。” 江寒声面沉如水,很快就给出了肯定的判断:“他认识戚严。” “与其说他认识戚严,倒不如说他代替戚严,回来找你报仇了。” 王彭泽拍拍自己的胸口,示意江寒声,沉道:“这起案件,还有你的那块怀表,是示威。” …… 周瑾进到楼梯间,听见楼下有交谈的声音,正打算下去,口袋里手机嗡嗡震动了两声。 周瑾一看,是詹韦打来的。 她谨慎起来,赶紧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按下接听键,应声:“詹韦。” 那方詹韦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问她:“周瑾,跟你结婚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周瑾疑道:“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你先回答我。” “江寒声。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怎么着,难道我哥托梦给你,让你来审妹婿了?”她开玩笑道。 詹韦显然没有玩笑的心思,声音沉肃道:“你上次让我帮忙查得那个,在‘8·17’中帮姚卫海追回失枪的线人,我查到了他的名字。” 周瑾:“谁?” 詹韦回答:“你的丈夫,江寒声。” 46 詹韦现在查到得不多,他说,如果想进一步了解的话,建议她直接问江寒声比较好。 詹韦在最后问周瑾:“难道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你这件事?” 周瑾说:“没有。” 詹韦呼了一口气,说:“周瑾,你该好好审视一下自己的婚姻了,我总觉得这个江寒声出现得很奇怪。你确定,你们相亲那回,是长大后第一次见面吗?” 周瑾抿唇。 她不确定,她现在对有关江寒声的任何事都不确定。 她忽然回忆起两个人第一次出任务那天,江寒声将车停在路边,认真地提醒她—— 「周瑾,你没有跟‘8·17’幕后的人正面交手的经验,他们当年劫枪,一方面是为了枪支,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向警方示威。」 周瑾闭了闭眼睛。 但凡她稍微敏锐一点,认真想一想江寒声这番话,也早该察觉到其中的怪异。 他参与过“8·17”早期的调查,甚至极有可能跟犯罪团伙有过正面的接触。 可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她? 周瑾对詹韦说:“我会考虑的。总之,谢谢你了。” “不用谢。”,詹韦免不了嘱咐一句,“记得,千万别提我的名字。哪天我真被处分了,丢掉工作,我老婆孩子全靠你养。” 周瑾失笑道:“行,我养。” 挂断电话,周瑾脸上的笑容淡了,神情看起来复杂。 周瑾回忆起这几个月来与江寒声相处的种种,他曾经的温柔,在她心底变成一种没由来的胆战心惊。 江寒声到底隐瞒她多少事情? 她在这一刻,甚至不敢去问清楚。 手机屏幕里还是周川跟她的那张合照。周瑾看着周川的脸,迟疑了一会儿,轻声问:“哥,那么快就跟江寒声结婚,是我做错了吗?” 以周川的性格,他会怎么回答她? 她当初为了蒋诚想考京州警大,在周川面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定能考上。” 周川就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眼都没抬一下,挤兑她:“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蒋诚有那么好吗?” 周瑾坐到周川身边,抱住他的胳膊,说:“又不单单是为了他,我觉得我蛮适合当警察的,对吧?” 周川:“你就算了吧,人民群众的安全交到你手上,我挺替他们担心的。” “哥——!”周瑾瘪起嘴,不一会儿,又转换策略,朝他眨眨眼眼睛,故作委屈地说,“爸妈都不同意,要是你也不支持我,这个家里,我就成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周川笑了,将报纸折好放下。 他不再笑话周瑾,正身面对她,握住周瑾的肩膀,手指轻微用力,像是在传递着某种安抚。 “你做什么,哥哥都支持你。”周川说,“以后遇见问题,就去解决它,解决不了了,还有我在你身后。你就放心地往前走,好不好?” …… 周瑾往前,一步步走到楼梯口,从上方望向窗户边上的王彭泽与江寒声。 江寒声正背对着她。 与洋溢在阳光里的王彭泽不同,落在江寒声肩膀上的光线依然是微弱的,以至于他稍稍侧过来的脸,轮廓都有些模糊。 需要认真看,才能看清楚。 一直以来,江寒声的寡言、低调,就像这层黯淡的光影,蒙在他的身上,除非极个别的时候,江寒声性格里的锋利才会露出一些端倪。 江寒声没有察觉到周瑾的到来,神情沉静地对王彭泽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 “别摆一副怨妇脸。”王彭泽说,“现在也不晚。” 宁远、金港的杀人案一出现,王彭泽就知道跟当年的怀光连环杀人案有关。 他起初以为只是简单的模仿作案,不想再把江寒声牵扯进来。 后来,江寒声在电话里提到那块他遗失的怀表,王彭泽才知道这次案件绝不是模仿作案那么简单。 杀人还是其次,凶手犯罪,最主要的目的是对江寒声示威。 凶手想通过这四起凶杀案,告诉江寒声——我来找你了。 眼下再瞒着他,只会让敌暗我明的局势越来越不利,所以王彭泽才会赶来海州市,亲自告诉他这件事。 听到脚步声,王彭泽抬头看见是周瑾,哈哈一笑:“被逮了。” 江寒声回身,正撞上她谨慎的目光。 周瑾先对王彭泽说:“现场勘查完了,我们警方这边会进一步排查受害者的社会关系,以及周围的监控录像,尽早确认她被害前的行踪。” 周瑾问:“王老师,您觉得我们还需要再做些什么?” 王彭泽不急着解释,反过来问她:“除了这些常规调查以外,你看过现场,觉得还有其他的切入点吗?” 周瑾想了想,说:“在连环杀人案中,一般会注重寻找凶手所犯下的第一案。第一次作案,凶手的手段还不成熟,遗留得线索更多,体现得杀人倾向也会更强烈,更容易找到犯罪动机。” 王彭泽点了点头。 周瑾说:“死者手腕上的伤口周围缺乏试探伤,凶手如果不是医生、屠夫这类专业用刀的好手,应该就是有过前科的犯人。” 鉴于是连环杀人案,她更倾向于后者,所以她想以十年为周期,调查一下以前有没有类似的案件。 不过这点带着倾向于的判断,她就没有说了,怕让王彭泽笑话。 王彭泽倒不像谭史明,没有那么严格,说:“还不错,有问有答,是个好学生。” 他目光随即又瞥向江寒声:“不像他,跟个闷葫芦罐儿似的。当年我带着他下现场,问十句,能回答一句就是好事。” 江寒声解释:“因为我需要思考。” 王彭泽:“……就你聪明。” 周瑾很少见江寒声跟一个人这样说话,他总是保持恰到好处的礼貌,可礼貌之下,又是无穷无尽的距离感。 现在,警方调查和法医检验都需要一定的时间,在有限的线索里,很难再推断出什么。 周瑾提议:“王老师,我先送您回去休息吧。” 王彭泽:“行。” 将王彭泽送到他落脚的酒店,车里就剩下周瑾和江寒声。 江寒声看她忙了一天,声音温柔地问她:“待会是不是还要回组里?” 周瑾说:“回。” 既然重案组调查这起案件,避免不了要重启当年怀光连环杀人案的档案。 江寒声正想着,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周瑾比较合适,周瑾却突然开口了。 “饿吗?” 江寒声看了一眼窗外的黄昏天,绵延的晚霞有种蓝紫与火红浑着的瑰丽。 江寒声说:“我还好。你想吃什么?” 周瑾:“泡面,啤酒。” 江寒声:“……” 周瑾说:“一起去吧。正好有点事,我想问问你。” 47 绕过琳琅满目的货架,临街的落地窗前,就是便利店的座位区。 周瑾和江寒声并肩落座,面前一人一桶泡面、一罐啤酒。 周瑾临时接了个工作电话,江寒声就在在她身边安静地等。 店里人还不多,江寒声右侧隔一个空位,那头坐着两个穿校服的女高中生。她们捂着嘴巴,窃窃私语,时不时朝江寒声的方向打量过来。 大概在谈论江寒声的长相,以及猜测他和他身边那个女人的关系。 这种用餐环境让江寒声有点不太自在。 很快,周瑾挂断电话,停了一会儿,单手勾开易拉罐的环,水汽声蓦地崩开,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周瑾将啤酒推到他面前。 江寒声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啤酒就不喝了。回去我来开车。” 周瑾说:“我问你问题,不想回答的话,就喝一口。” 江寒声仔细观察她的神情,小心地问:“你是在生我的气么?” “少废话。”周瑾眉毛一扬,“要不要我问?” 江寒声挺起背脊,盯着那罐冰镇啤酒,又面对向周瑾,点头说:“好,你问。” 周瑾手指搁在桌面上,叩了两下,问:“你什么时候当上科大教授的?” 江寒声:“大概三年前。” 周瑾再叩了两下:“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省厅的?” 江寒声:“五年前。” 周瑾手指又叩了两下,正要再问,江寒声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周瑾的手指很粗糙,但摸上去很软,江寒声握在掌心,用拇指摩挲着。 周瑾像是被识穿,心脏莫名紧绷起来。 她看见江寒声漂亮的眼睛里,沉郁着某种的情绪,无端端给人一种可怜的感觉。 他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我不是你的犯人。” 从无关痛痒的问题入手,利用手势辅佐刺激,进而建立手势和“说真话”之间的联系,是审讯中会用到的一种技巧。 “巴普洛夫条件反射,这是我教刑讯的第一堂课。”江寒声说,“周瑾,别这样对待我。” 周瑾抿抿唇,将手抽回来,轻声说:“对不起。” “你想问什么,我会回答你的。”江寒声说。 “好,我直接问了。”周瑾说,“你喜欢我吗?” 周瑾的直白清晰,让江寒声微微一僵,刹那间,他感觉周围空气仿佛凝滞了,四面八方的视线都投射过来。 他抿唇,还是给了回答:“喜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江寒声决定说谎:“相亲。” 周瑾狐疑地打量他一眼,然后问:“你喜欢我什么?其实以你的条件,明明可以找到更好的,不会像我这样,忙起来连家都回不了,她可以照顾你,可以——” 江寒声打断周瑾:“没有人能比你更好。” 他面不红心不跳,貌似给出一个非常客观有力的评价。 即便评价的内容听上去非常不客观。 周瑾开门见山,没想到江寒声也那么直接,她有点扛不住江寒声的攻势,选择直奔主题,问:“那你跟我结婚,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我哥哥的案子?” 江寒声:“为什么这么问?” “你在省厅工作,参与过‘8·17’,你早就认识我哥哥。” 江寒声手指微微收紧,“谁告诉你的?” 周瑾抱起手臂,呈防备姿态,江寒声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 她问而不答:“这很重要吗?对方是值得信任的人,他没有说错,对不对?” 江寒声沉默,不太想回答,就拿起啤酒喝了一大口。 刺激陌生的口感令江寒声轻皱眉头,还是难喝。 看他选择喝酒,周瑾挑挑眉,停了一会儿,再问:“姚局当年能追回部分失枪,是你给他提供得线索么?” 不过是围绕同样的问题,又换了一个问法而已。 江寒声手指握住发凉的啤酒罐,眉宇间浮现一丝丝无奈:“周瑾,你不公平。” 周瑾态度强硬:“你不想回答,可以继续喝,反正我一定要问。” “……” 因酒水刺激,他清俊白皙的脸透出一抹薄红,不过神情还是冷淡的。 周瑾没办法跟这样的江寒声对峙太久,最终主动投降。 她伸手过去,覆到他的手背上,低声说:“如果换作别人,我会想尽办法向他请教有关‘8·17’一切。可知道这个人是你以后,我第一个想问的不是‘8·17’,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不是为了其他原因,才来到我身边的?” “周瑾……” “江寒声,你千万不要骗我。”她轻微用力,握紧江寒声的手。 那种毁灭性的打击,她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当年,她按照指示,突击进入宾馆的房间,看见那个样样都拔尖超群的男人,那个她当作天神一样仰慕崇拜许多年的男人,以最狼狈、最难堪的姿态,被人押解着,跪在她面前。 她仿佛又听到蒋诚发抖的声音。 他说,我没想到你会来。 他说,小五,不是这样的。 周瑾那时候麻木到没有任何反应,看着他,也看床上浑身赤裸、低声哭泣着的漂亮女人,脑海里空白一片。 直到蒋诚被其他干警按着,完完全全离开她的视野,心口窒息般的钝痛一下崩裂。 胃里有什么在绞动,周瑾捂住嘴巴,跑到卫生间中,不断想呕。 周瑾或许一生都忘不了那种感觉。她快数不清有多少夜晚,是从那样的噩梦中醒来。 她选择跟江寒声结婚,是喜欢他的忠诚。 他一直洁身自好,专心扑在学术研究上,从来没有恋爱经验,没有不良嗜好,甚至连夜店这种地方也没有进去过。 两个人约会,江寒声永远体贴,永远有耐心,他愿意听她说话,听她讲没有头尾的案子。 他们坐在一起,即便什么也不说,江寒声也从不嫌无聊。 周瑾感觉得出,他对她所有的包容与温柔,并不是刻意伪装的。不过那时候她没多想,只当这缘于江寒声良好的品格与修养。 所以在他单膝跪地,捧着鲜花与戒指向她求婚时,周瑾脑海中就闪过一个念头—— 她喜欢跟他在一起。 这时的天空已经完全黑下来,一阵惊雷过后,大雨滂沱。 雨珠被风斜吹到玻璃窗上,在她眼前,一道道往下流淌,模糊了街道里的车水马龙。 夜间流落的光线从江寒声的面容扫过,显得那双眉眼越发乌黑沉静。 很久,江寒声终于开口:“你听说过怀光连环杀人案吗?” 48 周瑾对这起案件很陌生。 这一点也难怪,怀光连环杀人案是二十年前的旧案,而且早就已经结案了。 当年在怀光市,短短三个月间,接连有五名年轻的女性在自己家中被害身亡。 这五起案件最醒目的共同点就是,女死者身上都穿着鲜艳的红裙子,现场散落着玫瑰花花瓣,死因是腕部遭到割伤,失血过多,导致死亡。 由于案件的严重程度超乎预料,当局提前跟多家媒体打过招呼,在调查没有取得进展前,禁止做任何猜测性质的报道。 虽然当时的互联网还没有现在发达,但堵住主流媒体的口,也堵不住民间千万条小道消息。 各种各样的分析与猜测纷至沓来,真假难辨。无论如何,这起连环杀人案都在怀光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与关注。 那时候,王彭泽还在怀光市刑侦支队工作。 起初他侦查思路与周瑾回答的一样,除了对受害者进行常规调查以外,特别注重调查第一起案件。 从起点入手,尽快找出杀人仪式背后的动机。 警方投入了大量的警力进行检索和排查,各类型的小毛贼、有前科的嫌疑人抓了一大堆,但一直没有取得实质性的突破。 “老师很快给出了第一份侧写报告,但当时犯罪侧写还没有成熟到能直接运用在案件调查中,并没有引起重视。” 他们已经从便利店,走到夜灯如水的长街上,雨细细地下着,落在雨伞上,是轻微的沙沙的响声。 周瑾手里的伞随意地斜抵在肩窝处,她侧着头,望向江寒声。 他左手握伞,右手拿着那罐啤酒。 灯光扫在他的侧脸上,眼窝深邃,唇线清冷。 他说:“就在警方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自称是凶手的人向警方投案自首了。他叫陈立,是一名会计。” 周瑾皱了皱眉,“自首?” 江寒声点头:“怀光连环杀人案在当年之所以能结案,就是因为陈立自首。” “警方带着陈立指认犯罪现场,他非常清晰地描述了自己的犯罪过程,与当时查得的证据一一对应。据他交代,他是不满前妻出轨,才会连续杀害那五个女孩子来泄恨。” 周瑾说:“既然警方封锁了消息,那么清楚作案过程的只有凶手本人了,所以就是陈立吗?” 江寒声眼睛微深:“陈立的口供与证据都吻合,唯一一处不吻合的是,在第一起案件中,法医从女死者身上提取到精斑残留,经过DNA鉴定,并不属于陈立。” 周瑾:“为什么?” 江寒声:“最后给出解释是,死者在被害前与其他男人有过性行为。这个疑点没有经过细究就结案了。” 周瑾微怒道:“这也太武断了?!” 江寒声看她蹙紧的眉头,唇边浮现一丝温柔的笑意,他说:“你跟老师的反应一样。听说他当时冲进支队长办公室,差点掀了桌子,不肯让支队结案。” 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只是听说,当事人不肯承认。” 周瑾想到叼着卷烟的王彭泽,抿笑:“这像王老师的干出来的事。” “但是没办法。”江寒声的声线又沉了下来,“陈立出现得太是时候了。” 无论是陷入恐慌的公众,还是已经疲惫不堪的警方,都需要一个“陈立”。 DNA不匹配又如何?这样一个小小的疑点,随便找个借口就能解释过去,没有谁会深究。 除了王彭泽。 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声称陈立本人与他的犯罪侧写出入太大,案情还存在很多疑点。 加上五名女死者在死前都遭受过性侵犯,第一个女性受害者体内残留的精斑大概率是属于凶手的。 既然不属于陈立,就要继续追查究竟属于谁,这么大的疑点不能轻易放过。 可是就他一个人无凭无据地“叫嚣”,谁会轻易相信? 警方要证据,王彭泽又拿不出确凿的证据。 周瑾再问:“那王老师认为凶手是一个怎样的人?” 江寒声想了想,回答:“成年男性,怀光本地人,单身独居,没有固定的工作,但具有一定的财力,或善于言谈,或相貌端正。” 因为五起杀人案的案发时间没有特殊的规律,两起发生在休假期间,三起发生在工作日,这就表示,凶手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而根据法医的尸检报告,被害人的尸体上没有任何约束伤,也就是说,从凶手选定目标到杀害目标的整个过程中,她们没有进行过强烈的反抗。 加上对案发现场的勘察,门窗完好无损,说明女性死者一开始是心甘情愿将凶手带回自己家中的,而等她们发现一切都是陷阱时,已经没有了反抗的余地。 王彭泽认为,凶手在女性死者眼中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不外乎钱、才、貌三种。 而陈立在一家小型公司做会计,拿着低微的收入,其貌不扬,加上沉默寡言,平时在工作单位很不受欢迎。 与王彭泽的侧写结果完全相悖。 当然,这些还不是凶手最鲜明的特征。 本案中最鲜明的特征,是凶手在选择目标时有特定的形象——穿红裙子的女人。 这点是整件案子的关键,它是凶手选择目标的重要标准,也是贯穿连环杀人案的内在动机。 曾经有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让凶手极其仇恨,他通过杀害与她形象类似的女人,来发泄自己的仇恨。 王彭泽认为凶手曾经遭遇过情感上的挫败,这一点倒与陈立阐述的动机一致。 不过他曾找到陈立的前妻,经过询问,得到的结果却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陈立的前妻是一个非常传统朴素的女人,连穿着打扮也近乎保守。 她肯定地回答了王彭泽的问题,她从未穿过红色的裙子,也没有出轨,与陈立离婚,仅仅是因为两人性格不合。 听到这里,周瑾说:“陈立的前妻能证明陈立说了谎,这样足够翻案了吧?” 江寒声摇摇头:“老师还没有把报告呈上去,陈立就因为肝癌在拘留期间过世了。” 周瑾:“……” 她心目中冒出一个猜测,陈立或许是替人顶罪的。他很有可能接触过真正的凶手,从对方那里得知了犯罪细节,然后才向警方自首。 他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伴随他的死亡,成了一个难以解开的谜题。 王彭泽也有过相同的猜测,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猜测永远只是猜测而已。 江寒声说:“当时连老师也很难肯定,因为陈立死后,再没有出现过类似的凶杀案。” “而且犯罪侧写还停留在理论的阶段,一直以来只能作为调查的参考,有时候真相会证明理论的完全错误。” 手中的啤酒罐已经空了,江寒声轻松地将啤酒罐捏扁。 周瑾看着他步伐变得虚浮起来,凑过去一点,握着江寒声的手臂。 她问:“你还好吗?” 周瑾没有再让他喝,倒是江寒声不知道怎么着,一点点把两罐啤酒都喝光了。 江寒声冲她笑笑,神情也是捉摸不定的,认真地说:“我很清醒。” 周瑾心中嘀咕,真看不出来。 江寒声对准远处的垃圾桶,将啤酒罐一抛,清脆的一声碰撞,不偏不倚地投了进去。 他回过头来,用黑亮的眼睛注视周瑾。 “……” 停留了两三秒以后,周瑾才会意,笑着夸道:“好厉害呀。” 江寒声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将周瑾揽在他的伞下。 周瑾索性收起自己的伞,扶着江寒声,与他并肩在雨中漫步。 周瑾看他没有继续往下说,摆起强硬的态度,追问道:“别以为喝了酒就能放过你,我问得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怀光连环杀人案,跟‘8·17’,还有我哥哥,又有什么关系?” 江寒声回答:“‘8·17’死了两名特警,一个是你哥哥周川,还有一个是特警支队的队员李景博。” 周瑾说:“我知道,李景博跟我哥哥的关系很好。” 周川是特警支队的头号狙击手,李景博曾经当过周川的观察员。 江寒声解释说:“李景博在死前与‘8·17’的犯罪成员有过近身搏斗,法医在他的指甲中提取到了血迹。” 周瑾眼里浮现疑惑,这一细节,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江寒声继续道:“经过化验以及比对,证实血迹中的DNA,与当年怀光连环杀人案中那枚精斑的DNA一致。” 49 正因为这样的关联,在“8·17”迟迟未有进展的情况下,省厅犯罪研究室决定从怀光连环杀人案入手调查。 江寒声说:“当年老师根据侧写报告,私下排查了很多嫌疑人,但都没有经得住深一步的调查。” 周瑾说:“难道是侧写有误?” 江寒声眉梢一挑,看了眼周瑾,没想到她会直接质疑王彭泽的专业水平。 对上他的视线,周瑾小声道:“难道我说错了?” 江寒声淡淡地笑起来,回答:“没有,你说得对,确实是老师的侧写犯了一些错误。” “他认为凶手是成年男性,经历过严重的情感挫折才会仇视女性——” 然而江寒声对这一点并不认同。 重启怀光连环杀人案以后,王彭泽怕自己最初的侧写思路会影响到江寒声,所以仅仅把警方的档案记录交给了他。 江寒声根据各方证据,很快就完成了第一份侧写报告。 江寒声与王彭泽两人的侧写,最大的冲突就在于对凶手年龄的判断上。 “凶手不是成年男性,而是青少年。”江寒声轻微眯了一下眼睛,眼尾更显得修长。 “青少年?” 他声音低沉:“充满仪式色彩的案发现场,轻易掩盖了最原始的杀人动机。” 她诧异地看向江寒声,在雨幕下,他眉眼更加乌黑,眼底熠熠生辉,带点浅淡的锋利。 周瑾刹那间分了神,仿佛看见江寒声往昔的风采在眉眼间一掠而过,短短那么一瞬,也足够惊心动魄。 “……周瑾?” 他自然而然地揽着她的腰,因为有些醉了,看着周瑾的时候,有难能掩饰的笑意与亲昵。 不显得轻浮,反而有些莫名的可爱。 他问:“你是在看我吗?” 周瑾心口微微发烫,否认道:“……没有。” 江寒声唇一弯,“你又在撒谎。” 周瑾看他抓着自己的小辫子不放,反而理直气壮起来,问道:“看你怎么啦?” 江寒声笑意更深,吻吻周瑾的额头。 “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的声音很轻,隐在雨夜里,几乎听不见。 周瑾低头走着路,眼前一汪水坑,她没有躲开,堂而皇之地踩进去。 短暂的沉默间,她得以细细思考发生在怀光市的那五起凶杀案。 如果剥下仪式感这层神秘外衣,用最普遍的犯罪类型进行定义的话,那么这些案件,不过就是一起又一起的强奸杀人案。 周瑾反问说:“你的意思是,凶手的主要目的是强奸?” 江寒声沉静地点了点头:“性欲型动机犯罪。” 凶手既然能让被害人主动将他带回家中,那么他身上一定具备某种吸引力,可以轻易地与女性结交。 这样的人,性欲得不到满足的情况有两种,第一,他有性功能障碍,第二,他是个孩子。 法医曾经在女死者体内提取到的精斑,从这点就可以看出,第一种情况并不成立。 而性欲型犯罪,也通常以青少年为主。 性教育的落后,导致凶手的性观念缺乏正确的引导,他的性启蒙导师往往是“对身体的好奇”,或者是充斥着不伦与暴力的色情片。 在他的日常生活中,经常接触得女性角色,排在第一位的还不是恋人,而是母亲。 特别是单亲家庭,由于父亲的缺位,往往会模糊了“母亲”与“女人”两种身份的界限。 加上在怀光市连续五起凶杀案中,被害者的年龄呈增长态势,说明凶手偏向于选择更加成熟的女性。 所以江寒声在侧写报告中指出,凶手年龄在13岁到18岁之间,成长于单身家庭,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具有严重的俄狄浦斯情结,极有可能遭受过母亲的抛弃、背叛、虐待等,导致人格扭曲,因此极度仇视女性群体。 江寒声说:“不过当时距离案发已经过去了十多年,有这样一份侧写报告,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捉到凶手。” 周瑾说:“但你找到线索了,不是吗?” 江寒声笑了笑,“对,真正的凶手不是陈立,而是戚严。” 周瑾默默记住戚严的名字,继续向他请教:“你怎么做到的?” 江寒声回答:“了解戚严的性格弱点,就能知道怎么激怒他,我放了一个饵, 他就上钩了。” “什么饵?” “我。” 周瑾一愣。 江寒声说:“他亲自现身,请我回去做客。” 当然不会是简单的“做客”,周瑾又不傻,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江寒声是故意激怒凶手,以自己为饵,引他现身。 那么戚严曾经绑架了他? 想到这里,周瑾的心突然绷紧,握着江寒声的手有些用力。 她追问:“然后呢?” “然后,就把他抓到了。”顿了一下,江寒声轻描淡写地说,“有惊无险。我跟姚局提前做过准备,他来得很及时。” 周瑾直觉不可能这么简单,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会,问:“真的?” 江寒声没有回答,继续说:“在那里也找到了‘8·17’中丢失得部分警枪,只是戚严死了……” 他抿了下唇,停下脚步,目光停留在周瑾的脸上。 “我们没能查清楚他跟‘8·17’犯罪团伙之间的关系。”江寒声单手抱住周瑾,低声说,“周瑾,我很抱歉。” 周瑾双手滑到他的肩背上,紧紧回抱住他:“没什么好抱歉的。” 无论是出于公,还是出于私,江寒声都为“8·17”的案子花费过不少精力,至少因为他,姚卫海才能追回部分失枪。 周瑾说:“江寒声,谢谢你。” 江寒声闭上眼,掌心摩挲着她脑后的头发。 他知道,他并不想听她道谢。 …… 到最后,对话没能进行下去。 周瑾想问江寒声更多的细节,但他不回答,眼中幽深得像潭水,含混地说:“好像忘记了。” 周瑾见他醉得可以,后悔用这种方式套他的话。 她说:“这也能忘记?那你记得什么?” 江寒声沉默了会,身体慢慢靠近过来。 她站在他的身影下,几乎跟江寒声贴在一起,两个人静静地对视片刻,气氛暧昧得正好。 他用伞斜遮住风雨,混着酒味的气息覆下来,如潮水一般将她淹没。 周瑾快要忘记自己想问什么了,攀附上他的肩颈,仰头接受他的亲吻。 好久,他才回答:“记得周瑾。” “……” * 元宵节快乐。(?ō?ō)? 50 深夜,重案组。 办公室的灯已经关了,唯一的光来自于周瑾桌上的那盏暖白色的台灯。 她正趴着休息,没多久,就从薄毯子里钻出来,眼下阴影微深,略有些倦容。 时间是凌晨三点。 她揉揉凌乱的头发,睡是别想睡了,她烦躁地咬了下唇。 她心想,江寒声一定因美色占过很多便宜。不然自己怎么就色令智昏,那么轻易地就让他蒙混过关了? 周瑾本着坚定不移的态度,决心将事情问到底,结果让江寒声三两句醉话就混带过去了。 她三番五次想要扭转正题,可江寒声也不回答,就认认真真地望着她,嘴角酝酿着笑意,根本别想猜出他在想什么。 “记得周瑾。” 周瑾搓了搓发痒的耳尖,拿手机给江寒声发了条消息。 “你头疼么?” “我上次泡了蜂蜜水,放在冰箱里,醒来记得喝一杯。” 周瑾琢磨着措辞,看还要提醒江寒声注意什么,还没有发过去,正巧白杨打了电话过来。 周瑾赶紧按下接听,“怎么样了?” 白杨说:“你来拯救一下世界吧。” 周瑾听他声音有些哑,估计累得不轻,替他拿了一罐可乐过去。 到了技术科,白杨看她递过来可乐,难得对本命饮料摇了摇头,拒绝道:“发烧了,我喝热水。” 周瑾:“怎么不调个班?” “小毛病,吃颗药就没事了。”白杨咳了几声,说,“看看监控。” “监控拍到了?” 周瑾有点诧异,没想到第一个突破口会是在监控录像上。 一开始周瑾对排查监控没伴有太大的希望。 因为凶手不是第一次作案,在杀害陈晓玉之前,他已经在宁远、金港接连杀害三名女性,并且冷静地处理过案发现场。可以说凶手的手段已经非常成熟,怎么会这么不谨慎? 白杨皱着眉头:“拍是拍到了……” 他也不解释太多,直接将监控调了出来。 “根据陈晓玉朋友的口供,他们最后见到她,是在ONE酒吧里的地下演唱会。我调取了酒吧周围的监控录像,证实陈晓玉被害当晚是跟一个男人一起回家的。” 电脑屏幕散出荧白的光,照在周瑾的脸上,她专注地盯着着画面。 陈晓玉走进了视野,尽管背对着镜头,但她一袭红裙,耀眼灼目,很容易辨认。 揽抱着她的是一个男人,他穿着一身黑,几乎融在黑夜里,身材非常高大,陈晓玉在他怀里显得有些小鸟依人。 有几个镜头中,陈晓玉抱住男人的肩,与他有过短暂的亲吻。 在路人眼中,他们更像一对甜蜜的恋人,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周瑾一下想起江寒声的话。 在怀光连环杀人案中,被害者身上没有任何约束伤,她们在前期至少是自愿带凶手回家的。 戚严已经死了,现在屏幕画面里的男人仅仅是一个模仿者,然而这个模仿者并不拙劣,他在作案手段上和戚严不相上下。 不过等看遍现有的录像,周瑾皱皱眉,立刻发现奇怪之处。 她问:“没有正脸?” 白杨开始大倒苦水:“问题就在这儿了,他好像刻意避开了摄像头,后来就带陈晓玉上了车,根本没拍到这男的什么长相。还有那个车牌号,也是假的。” 周瑾问:“陈晓玉家附近的监控查过了吗?” 白杨回答:“丽水小区是个老年小区了,能查得监控录像不多,我摸了一遍,没什么发现。” 周瑾咬了下唇,思考片刻,对白杨说:“刚才那个视频,二倍速再放一遍。” 白杨再调出来录像,周瑾拉了个椅子坐下,一遍又一遍地看。 白杨趁空档去接了杯热水,吃下退烧药后,又重新窝到屏幕前。 大概过了四遍,周瑾忽然让白杨停下画面,指了指边角处的一辆黑色的车:“这辆车。” 背对着监控,陈晓玉和男人面朝那辆车走过去,经过车旁,最后消失在视线中。 “继续。” 画面往下进行,大概过了十多分钟,这辆黑色的车缓缓发动。 白杨睁了睁眼睛:“车里有人啊?” 周瑾说:“或许可以查到行车记录仪。车牌号能找到吗?” 白杨说:“这个简单。” 白杨调取到画面的另外一个角度,经过处理后,车牌号清晰地显现了出来——海D·2A523。 周瑾拍拍白杨的肩膀:“你今天可以收工了,把车牌号发给赵平,让他去查。” 白杨双手回握住周瑾的手,使劲晃了晃,“我终于意识到了,您就是福娃瑾瑾。” 周瑾笑起来:“给我滚蛋。” 白杨叹道:“这句语气好像谭队啊。” 周瑾:“近朱者赤,近朱者赤。” …… 一夜未眠。 早晨七点多的时候,周瑾去火车站将陈晓玉的父母接到警局。 法医陪着认尸,周瑾没有进去。 隔着厚重的门,陈晓玉母亲崩溃的哭声一下传出来,撕心裂肺,竭力喊着“晓玉”,仿佛妄想着能把她喊醒一样。 陈晓玉的父亲沉噎地哭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子。 他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不敢置信地看着白布覆盖下的尸体,很久,才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谁能告诉我,我女儿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周瑾抿抿唇,离门远了一点,那阵哭声也小了一点。 于丹也在,看见满脸黯然的周瑾,走到她身边问:“也不是第一次见了,还是不好受么?” 周瑾说:“还行,就是让我想起了我爸妈。” “那你呢?”于丹问。 周瑾笑了一下,满是苦涩与嘲讽,“跟现在一样,我都没敢进去。” 于丹揽住周瑾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想要劝慰些什么,但也无从开口。 生死面前,语言都是无力的。 于丹会进一步跟陈晓玉的父母了解情况。 周瑾则转去接待室,跟从宁远、金港赶来得刑警交接了一下案发现场的情况。 一直到中午,江寒声独自来到重案组,去接待室见周瑾。 宁远、金港两地的刑警听说是这人是江寒声,热络地跟他握手。 “江先生在省厅的时候,还帮我们金港刑侦支队看过案子,大侦探啊——!以前一直没见过真人,没想到咱们还能有合作的机会。” 江寒声保持恰到好处的礼貌:“您过奖了。” “听说你现在不在省厅了,如今在哪儿高就?” 江寒声说:“在科大教书。” “原来不在一线了?”对方颇为惋惜地说,“你这一身好本事,去教书真是屈就了。” 江寒声说:“谈不上屈就,很好的工作。” 那刑警察觉出来自己说话有点过于没分寸了,很快打着哈哈糊弄过去。 周瑾眼看快过饭点了,就说:“一起吃饭?我请客。” 对方忙拒绝道:“别,现在盯得严,出来办公差,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一会儿我们得去趟现场,路上随便吃点就行了。” 周瑾也没有多让,将他们送走以后,招待室里就剩下她和江寒声两个人。 两个人对视片刻。 江寒声耳梢有点红,第一个不好意思起来:“我昨天是不是——” 周瑾打断他:“是。” 江寒声:“……” 周瑾笑起来,不再逗他,说:“放心吧,你是我见过酒品最好的人,虽然是个一杯倒。” 江寒声如获大赦地松了一口气,去牵周瑾的手,说:“我看到你的短信了。” “……哦。” 周瑾一想起来,还是觉得有点肉麻。 江寒声一本正经地回答:“头不疼了,蜂蜜水也喝了。” 周瑾说:“其实,没必要这么正式地汇报一声。” “周瑾。” 江寒声忽然靠近过来,她本能地往后退,手被他紧紧握了握,周瑾停住步伐。 江寒声低头看着她,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给我发短信。” 周瑾眨眨眼睛,莫名心虚:“是吗?” “我觉得有必要正式地答复你。” “知道了。”周瑾压低声音,回答道,“吃,吃饭。” 江寒声似乎笑了一下,“好。” …… 因为周瑾还有工作要忙,两个人照旧去了附近的川菜馆。 现在已经过了饭点,川菜馆里没什么人,老板和老板娘都不在,服务员说他们出门旅游了。 江寒声不能吃辣,周瑾点菜的时候特意点了一道清淡些的。 下单的时候,一直叫不来人。周瑾等了一会,才见阿娟迟迟地从后院里出来。 周瑾看到她,也没太介意,笑了笑说:“你爸妈出去旅游,剩下你主持大局了?” 阿娟脸色有点发白,吸了吸鼻子,说:“是,是。” 周瑾很快点好了菜,过程中一直听阿娟在流鼻涕,有些担心问她:“感冒了?” 江寒声抬起头。 感受到他的目光,阿娟掠过去一眼,两人的视线相撞,阿娟打了个激灵,差点陷进他乌黑的眼睛里。 她额头上冒了层虚汗,似乎很紧张地回答周瑾:“对。” 周瑾嘱咐她多注意身体,阿娟道谢后就匆匆离开了。 江寒声注视着阿娟消瘦的背影,半晌,他蓦地站起身,对周瑾说:“等我。” 51 阿娟飞快地跑到卫生间,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湍急的水声哗啦啦冲荡着。 她双腿双手发起抖,支撑不住似的,一下滑跪到地上,忍着钻进骨髓的痒和痛,伸进洗手池下的缝隙胡乱摸索。 在哪儿? 在哪儿! 阿娟歇斯底里,另一只手不断抓着裸露出来的脖子。 指甲挠出道道红痕,可怎么也不管用,好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她皮肤下的血管里爬。 摸索了一阵,她终于找到那包白粉,吸了吸鼻涕,刚哆嗦着打开,她眼前伸来一只手,强行夺走。 “起来。” 男人的声音清冷而沉静。 阿娟惶恐地抬起头,看到江寒声,她脸色剧变。可她想不了太多,在地上连滚带爬,抱住他的裤脚,哀求他:“还给我,还给我!” 她看见江寒声很薄的嘴唇,薄得有些冷漠,重复道:“起来。” 阿娟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那唯一能她从痛苦中拯救出来的“药”,无论她怎么叫喊,江寒声都不肯还给她。 阿娟绝望地抓着头发,在毒瘾的折磨下,倒在地上不断地痉挛打滚,嘶喊:“痒,痒!” “救我,救救我,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鼻涕眼泪一起流,“给我一点吧,给我一点……” 扭动间,阿娟扯烂自己的领口,继续去抓噬咬她骨头的虫子,抓得血糊了一脖子,还是没缓解,又发了疯一样用头去撞墙。 江寒声勾手箍住她,说:“阿娟。”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可有一种温厚的力量,令阿娟安静了片刻。 她不再疯叫,而是痛哭:“我戒不掉,我戒不掉!没有用,怎么都不行啊……” “能戒掉。” 身体里疼痒难耐,阿娟无处发泄,逮住江寒声的胳膊狠狠咬下去,力气又狠又毒,转眼就咬出一个鲜血淋漓的牙印。 江寒声也就皱了皱眉,不顾她发疯,强行将她按在墙壁上。 无法抗拒的力量压制过来,阿娟在挣扎中一点一点耗尽力气。 她扑通跪在地上,用头磕着墙壁,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让我爸妈知道,你帮帮我,我不想的……我不想这样……” “好孩子。” 江寒声按住她发抖的肩膀。他的手修长有力,阿娟感受到有些发烫的温度往她冰冷的身体里渗。 “我来帮你。” 闹这么大的动静,在大堂中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周瑾以为出了什么事,一听到叫喊就火速赶过来。 “阿娟,是你吗?” 她敲了几次门都没回应,里面的人还在痛嚎,声音压在哗哗的水流声下。 周瑾觉得情况不太对,顾不得太多,一脚踹开卫生间的门。 随即,她就看见了江寒声。 他紧紧抱着阿娟,怀里的女孩子头发凌乱,肩膀裸露,身体不断抽搐着。 周瑾脑袋里先是嗡了一声,瞬间,仿佛江寒声和蒋诚的脸叠合在一起。 她手脚冰冷僵硬,脸色发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直到江寒声漆黑的眼睛直视过来,对她说:“周瑾,叫救护车。” 周瑾猛然回过神,转身将随来查看情况的店员挡在卫生间外,对他们说:“快叫救护车。” 她将门嘭地一关,一边朝阿娟过去,一边单手脱掉上身宽松的短袖。 周瑾用衣服裹住阿娟的身体,手摸上她发冷汗的额头。 她的心沉下来,询问道:“是毒瘾犯了?” 江寒声点头。 周瑾默默消化了一会儿,从江寒声的手里将阿娟接过来,“把她交给我吧。” …… 病房外。 医院的走廊里很安静,周瑾靠在门外,透过玻璃,静静看着病床上的阿娟,还有站在床侧的江寒声。 她的脸映在玻璃上,安静而冷淡。 折腾了大半天,阿娟终于清醒过来。 阿娟父母不在海州市,没办法及时赶过来照顾她。阿娟醒来后,第一个想见的人是江寒声。 她的脸色十分憔悴,说话时声音有点沙哑,“别告诉我爸妈,行吗?” “周瑾已经联系了他们。”江寒声从容道,“实际上,你最需要得到他们的帮助。” 阿娟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我不想再让他们失望了。” 江寒声道:“不让他们失望的唯一办法,就是戒掉毒瘾。”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阿娟咬咬牙,用怨毒的目光盯着江寒声,控诉道,“你们除了说轻飘飘的风凉话,还能帮我什么?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有时候,我觉得我还不如死了。” “我知道。” 阿娟一下愣住,诧异地看向江寒声,“难道你……” 他的神情寡淡似水,但没有多说什么。他找来一张笔和纸,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交给阿娟。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可以随时打电话过来。” 阿娟怔怔地接过那张纸条。 江寒声半躬了躬身,眼底有温柔的微光,说:“相信我,你会好起来的。” 阿娟错愕片刻,将纸条慢慢握紧在手里,问:“你,你是怎么撑下来的?” 仿佛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中,爬出来一股黏稠的黑暗,狠狠碾压过他的脊背,将他裹挟其中,可他依旧衬衫雪白,腰身直挺。 他说:“我有非常想见的人,希望有一天能健康地走到她身边。” 阿娟咬咬唇,迟疑道:“……那个人就是周警官吗?” 江寒声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回以一个微笑。 阿娟懂了。 其实在川菜馆第一次见到江寒声和周瑾,她就看出,周瑾没有多在乎他。 阿娟忽然有些可怜地看向江寒声,说:“那你可有得受了。周警官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但在这方面似乎挺没脑筋的。” 江寒声笑意深了深:“还好。” “我帮你一下,算感谢。”阿娟小声嘟囔着,瞥了一眼病房外,仅露出一点点的身影。 她眼里浮了些亮光,朝江寒声张开手,请求道:“能给我一个拥抱吗?你放心,我对已婚男士不感兴趣,戒了毒以后,我还想好好谈一场恋爱呢。” 江寒声看她,就像看自己的学生,态度坦然。阿娟眼珠一转,江寒声就轻易地看出她在盘算什么。 他摇摇头,道:“好好接受治疗。” 阿娟眉毛扬起来,“这都不行?听我的,一个女人只有在吃醋的时候,才知道你对她有多重要。” 她明明很年轻,说起道理来倒显得历尽千帆。 江寒声拒绝道:“谢谢。” 没有谁比他更明白嫉妒的滋味,他不希望周瑾会有这样的情绪。 江寒声跟阿娟道别后,走出病房。 周瑾抱着手臂,倚着墙。她的短袖被阿娟呕上一大片秽物,现在上身就穿着一件贴身的吊带背心。 看见江寒声,目光顺着他的肩膀逡巡往下,说:“胳膊,去处理一下么?” 江寒声看了眼那牙印,伤势不重,血已经凝固。 他说:“不用了。” 江寒声抿唇,根本没心思管胳膊上的咬伤,解着扣子,准备将自己的衬衫脱给周瑾。 周瑾忽然冷冷说了一句:“……你过来。” 江寒声一怔,看着她喜怒难辨的表情,有点捉摸不透她现在的情绪。 再捉摸不透,他还是听话地走过去。 刚走到她面前,颈间一紧,迫得他微微弯了弯身。 周瑾扯住江寒声的领带,仰头,一下吻住他薄薄的唇。 先是咬,再是深吻。 她没有那么投入和忘情,仅仅是纯粹肆虐的宣泄,江寒声闭上眼,承受着周瑾激烈、冲动的情绪。 他任凭周瑾咬破他的嘴唇,也没有躲。 江寒声扣住她的腰,将她往怀里按,怕她下一秒就恢复理智,将这些情绪全部收回去。 他不舍得。 他没见过这样的周瑾。 52 吻到两人呼吸凌乱,周瑾稍稍放缓。 她的手搭在江寒声的腰上,轻闭着眼,没有继续深吻下去,仅仅唇与唇浅浅地厮磨。 最后,她在他柔软的下唇上重重吮了一口,才结束这场亲吻。 江寒声唇线冷薄,被周瑾亲得湿润鲜红,修长的眉与眼略略一弯,显得相当漂亮。 看见他笑,周瑾有点窘迫,要往后躲。 江寒声手臂收了收,将她的身体拢回来,目光锋锐明亮,带着一点冷淡的克制。 可越克制,就越现情欲。 江寒声亲了周瑾一下,问:“这是吃醋了?” 或许连他自己也没察觉这语调是有多轻快。 周瑾惊天动地的事干过不少,但像个八爪鱼似的抱着人强吻还是头一回。 她脸色绯红,没有回答,而是伸手抱住了他。 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浮木一样。 周瑾的脸贴在他的衬衣上,鼻尖缠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她轻闭上眼,心里有一丝丝说不上的感觉。 江寒声的手抚上她的后脑,摩挲着她柔软乌黑的短发。 发丝间一片痒,连着周瑾的心也痒起来。 她听见江寒声用认真的语气说:“我很开心,周瑾。” …… 江寒声看似是个正经人,脸皮倒不薄,走廊里拥抱着周瑾,有人经过,也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周瑾很快不好意思起来,轻微挣扎着,说:“行了……” 江寒声置若罔闻,还往她身上凑,“不行。” 周瑾看他这样,实在太不像往常那个清冷斯文的江寒声了,就忍不住想笑。 她笑,江寒声也隐隐有了笑意,灼烫的呼吸喷在她颈间。 周瑾痒得厉害,反弓起腰,躲着他:“江教授,再来算袭警了。” 就在此时,周瑾身上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电话。”她示意。 江寒声知道轻重,只好松开她。 打电话的人是赵平,说话时显然没有平时那样的吊儿郎当,说:“师姐,他妈的我大白天见鬼了!” “……” 电话里说不清楚状况,赵平催着周瑾赶紧回重案组,还特意嘱咐要江寒声一起来,因为王彭泽也在。 江寒声开车,与周瑾很快就赶了回来。 赵平见到两个人,挠着头迎上来,直接开门见山:“你不是让我去查那辆车吗?我找到车主,要来行车记录仪,果然把那个人的正脸给拍下来了。” 周瑾一听,这可是大进展,就问:“那确认身份了没有?” 赵平露出了一个惊恐的眼神,到现在想起来,他脖子后面还嗖嗖地攀凉风。 他说:“确认了。你猜是谁?” 周瑾扬眉,“你跟我卖什么关子?” 赵平搓了搓鼻尖,说:“二十年前怀光市一个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同行的江寒声微微一怔,“谁?” 赵平:“戚严。” 因为行车记录仪拍到了凶手的正脸,这么大的突破,赵平先将此事告诉了组长谭史明,当然还有跟进这件案子的王彭泽。 王彭泽一见凶手的照片,脸色就变了,脱口而出:“怎么可能?” 他认出这是当年怀光连环杀人案的凶手,也简单地向重案组的侦查员说了一下这件案子。 王彭泽告诉重案组,五年前“8·17”一案,将怀光的旧案重新扯出水面。省厅犯罪研究室很快侦破了这起连环杀人案,由姚卫海亲自带人逮捕戚严。 由于在这个过程中,戚严拒捕反抗,警方最终开枪,当场将他击毙。 王彭泽没有提江寒声的名字。 没有提戚严的尸体上一共有四处枪伤,没有提江寒声曾对着戚严毫不犹豫地连发三枪,打穿他的胸膛,最后一枪,正正地开在他眉心。 王彭泽唯一跟重案组的成员确定的是,“戚严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赵平越听越觉得胆寒,跟王彭泽确认:“王主任,你没认错人吧?这真是那个凶手?” 因为夜里光线较暗,凶手的照片并不是那么的直观清晰。 王彭泽叼着卷烟,脸沉沉地说:“这小子就是化成灰,跟烂鱼烂肉混在一起,我都能闻出他那股臭味来。不会认错。” 赵平:“……” 王老师损人的方式还真是特殊。 江寒声站在会议室的屏幕前。 画面里播放着男人揽扶着陈晓玉、从车辆前走过的视频。 男人的五官有种冷冰冰的阴美,大半隐匿在阴影里,可他的眉眼有笑意,一眼看上去是非常温和亲近的长相。 如果没有真正接触过这个人,很难将他跟“杀人凶手”四个字联系在一起。 王彭泽坐在后面的椅子上,双手交握着,问:“我没老眼昏花吧?” 会议室内一片静寂。 很久,江寒声沉道:“没有。” 王彭泽说:“我信仰科学,可不会认为这世上有鬼。” 当然也有一种可能,就是模仿犯对戚严的崇拜已经到了痴迷的地步。 他虔诚地按照戚严的杀人步骤,还原杀人现场,甚至连自己的相貌也根据戚严做过改变。 可一想到戚严这种渣滓居然还能拥有狂热的信徒,王彭泽宁愿相信世上有鬼。 江寒声问:“视频经人手处理过么?” 杀人凶手已经谨慎到刻意避开周围的监控摄像头,他究竟是真的不小心暴露在行车记录仪中,还是故意而为之,就是想让警方看到他的脸? 王彭泽回答:“技术科的看过了,没有。” 江寒声沉默良久,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对自己的判断没有任何动摇,说:“不会是戚严。” 江寒声是最有资格下肯定判断的人,因为戚严死在他的手上。 周瑾到重案组以后,跟赵平先去了一趟法医科,没多久就拿回一份鉴定报告。 回到会议室后,周瑾和赵平的表情都异常严肃。 周瑾跟王彭泽说:“王老师,法医从死者阴道里提取到精斑,跟DNA库里的数据比对过了,确定是属于戚严的。” 江寒声心里发沉,缓缓拢住手指。 王彭泽一听,短促地呼出一口气,叹道:“真是阴魂不散啊。” * 情人节快乐。 53 一个死人,还能再杀人么? 王彭泽心中悻然,将卷烟扔进垃圾桶,双手交握成塔状,缓缓道:“我想跟我的学生单独聊聊。” 周瑾听他的口吻严肃正经,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心里也不免紧张起来。 事情并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一般来说,拍到凶手的相貌或者检验到他的DNA,就可以顺利地进入到抓捕阶段了。 本来就是临门一脚的事,可前提是这个人没有生理死亡。 他们怎么能抓到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周瑾叫上赵平一起离开,将会议室留给他们。 王彭泽适才开口,问:“还记得我教给你么,如果一条路走不通时,该怎么办?” 江寒声正对着屏幕,眼眸乌黑明亮,思考时显得格外专注。 他回答:“换一条试试。” 早就说过,这起案件的凶手是冲着江寒声来的,杀人是其次,凶手的主要目的就是向江寒声示威。 现在这段视频,不管是凶手在百密中留下的一疏,还是故意放出来迷惑视线的烟雾弹,警方的注意力都不能全部转移到一个死人身上,不然再查下去也查不出什么。 王彭泽觉得还不如换个角度,重新调查这起案件。等抓到真凶, 现在所有的“不可能”都将会有了解释。 江寒声关掉视频,闭上眼,自我放空了一段时间。 等他再睁开眼睛时,目光清亮,说:“至少可以确定,这起案件的凶手跟戚严脱不了关系。” 是他的亲朋好友?还是门生信徒? 对于戚严的背景,警方不是没有调查过。 五年前,法医在特警李景博的指甲里发现了戚严的DNA,证实戚严是“8·17”犯罪团伙中的一员。 戚严死后,姚卫海带人仔细调查过戚严的社会关系,看看能不能顺藤摸瓜,将他所在的犯罪组织一并揪出来。 答案是无疾而终。 戚严仿佛是一块与世隔绝的孤岛,无亲无故,除了一个名字和他累累的罪行,警方对他的生平一无所知。 五年前没能查到的事,现在再查,也没有那么容易。 可再不容易也要查。 王彭泽说:“我回一趟怀光,再问问戚严的案子,看能不能找到新的线索。” 江寒声点头说:“好。” 做了初步的安排,王彭泽就给自己儿子打了个电话,让他帮忙订一张最快回怀光市的火车票。 电话最后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笑声,是他小孙女奶声奶气地在喊爷爷。 王彭泽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刚才下意识抽出来的一根卷烟又被他装回口袋里。 爷孙俩聊了三四分钟,王彭泽才挂断电话,脸上洋溢着笑容。 江寒声问:“几点的火车?” 王彭泽抬腕看了看手表,说:“晚八点。” 江寒声说:“不急的,明天再走好了。” 尽管王彭泽身体整洁笔挺,灰白头发上还抹了发胶定型,看上去格外精神,但他毕竟年纪大了,不能像年轻的时候那么精力充沛。 王彭泽却不以为然,说:“一想到戚严,我就气得吃不下饭,尽早解决我尽早舒心。” 说着,他深深看了眼江寒声,不由自主地叹口气:“他个臭鱼烂虾,可毁了我最优秀的学生。” 要说王彭泽干这行也很多年了,期间见过不少丧心病狂的凶犯,可他之所以单单对戚严这么大的怨念,一提起来就会贯口似的损骂一通,归根究底是因为江寒声。 省厅的犯罪研究室是王彭泽一手建立起来的,几乎花了他半辈子的心血。 研究室的成员深入到国内各地的公安机关,给警员授课的同时,还能直接参与一线的侦查工作。 这对输出刑侦人才和培养精英干警无疑意义重大。正因如此,在选择“继承人”时,王彭泽也格外慎重。 当年他不顾江寒声的年龄与资历,破格将他提拔到省厅来,就是把他当下一任来培养的。 没有戚严的话,一切本该是这样。 江寒声望向王彭泽,唇线轻抿,低声说:“对不起,老师,我让您失望了。” 王彭泽无所谓地笑起来,轻着拍了拍江寒声的肩膀:“没能留在省厅是有点遗憾,但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 江寒声以前在省厅的时候,真是一表人才,处处招眼,不仅工作能力优秀,长相也颇为出色。不少人知道研究室的王主任有这么一个学生,每月都有上门牵红线的人。 可惜,江寒声有聪明的头脑,完美的人格,好是极好,就是性子很像一台冷冰冰的机器,不像个活生生的人。 现在总算是有点“七情六欲”了,看得王彭泽心中一阵欣慰。 他心知肚明,这一切要归功于周瑾。 刚才在电话里,听孙女咿咿呀呀说话,王彭泽也不禁操心起江寒声的事。 他问:“你跟周丫头的婚礼还补办么?” 江寒声说:“办的,不过还没有定好日子,她工作忙。” 王彭泽再叹了一声。 工作再忙,真想办怎么也都能办了,江寒声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江寒声看老师仰头犯愁,疑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恨铁不成钢。”王彭泽嘟囔了一句,没继续说,而是问他,“你跟周丫头,你们结婚多久了?” 江寒声淡淡道:“没多久。” 王彭泽哼道:“哦,那您算算,我什么时候能抱上徒孙?” 江寒声:“……” 他本来要回答“还早”,不过想了想,他跟周瑾结婚后,基本上没做过避孕措施。 一个是他希望早点要小孩,一个是周瑾没有明确说过自己不想怀孕。 江寒声隐着眼底的笑意,低声说:“不知道,不过周瑾很喜欢小孩。” 王彭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瞎美什么呢。” …… 离开会议室,王彭泽跟谭史明交代了一下目前案件进展的情况,又赶在启程前,跟重案组的侦查员们开了一个简短的会议。 会议上,王彭泽依旧坚持将这起案件是模仿作案,凶手或许跟戚严存在一定的联系,但不会是当年已经被警方击毙的戚严本人。 会议结束后,王彭泽逗留不了太久,就得赶火车回怀光市了。 江寒声打算开车送他去火车站,被王彭泽严词拒绝,说:“让周警官送我,你没意见吧?” 江寒声表示有点意见,“老师……” 周瑾正好就在他们旁边,听王彭泽点兵,秀气的眼睛一弯,扬声道:“他没有意见。王老师,我送你去。” 王彭泽挺挺腰,朝江寒声神气起来:“她说你没意见,那你还有意见吗?” 江寒声:“……” * 安排王老师助攻一下,解释解释小玫瑰穿红西装的事。 54 现在正值晚高峰,车流的点点灯光绵延不断,好似一带银河。 车中只有王彭泽和周瑾两个人。 王彭泽善谈,周瑾又全然不是江寒声那样的闷葫芦,一老一少倒是聊得非常投机。 期间,王彭泽问她:“你加入工作不少年了吧?” 周瑾回答:“我是京州警大毕业的,一开始在基层派出所工作,后来又被调到了治安大队,前些年才进得重案组。” 王彭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周瑾能在这个年纪进重案组,肯定付出过很多的心血与努力。 她从治安口转到刑侦口,个中缘由,王彭泽不用猜就知道,多半跟她哥哥周川的死有关。 王彭泽想起来,五年前姚卫海请他协助调查“8·17”时,曾将周川和李景博的资料交给过他。 对周川这个人,王彭泽印象深刻。 姚卫海曾经说过,如果这孩子没有殉职的话,在不久后就该荣升海州特警支队的副支队长了。 周瑾的眉眼有点像她哥哥。 她生得高挑,站在警队一堆强悍高大的男人中间也毫不逊色。肩与腰的线条显得很单薄,但似乎蕴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韧劲,让这种独属于女性的纤细也充满了野草似的生命力。 热情,正直,朝气蓬勃。 王彭泽暗叹一声,也难怪江寒声对这姑娘一直念念不忘。 车行驶过最拥堵的路段,周瑾抬起眼,透过车内后视镜看了一眼王彭泽。 她迟疑片刻,才主动开口问道:“王老师,关于怀光连环杀人案……是不是除了专案组以外,就算是警务人员也无权知道案件的细节?” 王彭泽说:“这案子早就结了,按道理讲,过了刑事侦查的保密阶段,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这案子又牵扯到‘8·17’,还有一些线人的安全,所以没有对外公开过。” 周瑾问:“您说得线人是寒声吗?” 王彭泽有些意外:“他告诉你了?也是,你知道总比不知道得好。” “寒声现在不在省厅了,很多事情也不方便对外说,我就知道一个大概。”周瑾道,“王老师,我哥哥周川是在‘8·17’牺牲的特警之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再跟您了解一下这两个案子的细节。” 那天江寒声喝醉酒,说话的态度模棱两可,周瑾猜测,他应该是不能说太多。她不想让江寒声太为难,所以才想着直接问一问王彭泽。 她说:“除了您在会议上说过的那些,还有没有其他特别的地方?比如说,戚严在怀光连环杀人案中有没有表现出仇恨警察群体的倾向?” 王彭泽听周瑾这样说,一时明白过来,原来她是为了周川的事。 王彭泽说:“仇恨警察群体?” 周瑾:“是。” 王彭泽说:“戚严当然恨了,不然寒声那时候怎么能引他上钩?” 周瑾面色茫然。 王彭泽看她没有什么反应,眉头不自觉地皱起来,“你不知道?” 周瑾说:“他没跟我说过。” “……” 王彭泽略一闭眼。 这在意料之中,想想江寒声的性格,即便真跟周瑾坦诚,也会说一半留一半。 他怎么可能说? 说医生从他身体里取出多少根细得像头发丝一样的针?还是说戚严那个王八蛋给他注射了多少剂量的毒品? 没人知道江寒声是怎么从生死边缘跨回这人世间的。 而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握着王彭泽的手请求:“别告诉我爸,我不想让他担心。” 王彭泽看着病床上快没人样的江寒声,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下来了。 等王彭泽再开口时,语调放沉了很多。 他说:“周丫头,江寒声为了‘8·17’的案子,放弃自己的前程,还差点把命搭在戚严手里——这些事,他没让你知道?” 周瑾猛地一怔。 王彭泽提醒:“红灯。” 周瑾果断踩了刹车,车身急速停在白色边缘线前。一阵短暂仓促的静默过后,她抬头,茫然地看向交通信号灯。 见她的反应,王彭泽胸中雪亮,已经有了答案。 他和缓地继续陈述:“你知道最初那个投案自首的陈立,只是个替罪羔羊吧?” 周瑾有点不知所措,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说:“我知道。” “所以二十年前的怀光连环杀人案,就是一桩冤案。想要重启调查,可真是一点也不容易啊……” 当年怀光连环杀人案因案情重大,从各单位抽调了很多精英骨干参与调查,同时还牵涉到市公安局、检察院等多个机关单位。 时过境迁,在这些人当中,有不少人已经升迁到很高的职位。 一旦重新调查,平反冤案,交还给世人一个真相的同时,必然要对当年的相关人员追责到底。 他们能愿意么? 想要从怀光连环杀人案入手调查,王彭泽必然要顶着巨大的压力。 倘若这件事仅仅影响他一个人还没什么,可犯罪研究室中那么多孩子的前程捏在他手中,在没有一定把握之前,他自认不敢冒太大的风险。 就在王彭泽再三权衡的时候,江寒声站了出来。 他还记得那天,也是在这样多雨的季节,天阴沉沉的,风卷着乌色的浓云从天尽头压过来。 风雨如晦。 江寒声主动推开他办公室的门。 他的俊秀挺拔是年轻人特有的,双手往桌面上一撑,露出一股破釜沉舟般的神情。 他说:“我知道老师在顾虑什么。” 江寒声那么聪明,又时刻关注着“8·17”案件的进展,其中很多原委曲折,不必王彭泽说,他就能明白。 王彭泽也心照不宣,撅开脑袋没正眼看他:“不关你的事,我还没允许你继续参与侦查,滚走,带上门。” 江寒声置若罔闻,说:“我会以个人的名义向省高检提交一份申诉材料,要求重新调查怀光市的那件案子。” 王彭泽眉头一拧:“听不懂我说话是不是?现在不是你出风头的时候!” 他情绪过于激烈,训斥的话一出口,又有点后悔。 江寒声却依旧坚持,低声道:“老师,我不是为了出风头。” * 居然没写到。下章见。 55 不是为了出风头,又是为了什么?江寒声没有说。 只是他坚持如此,王彭泽拗不过自己的这个学生。 不久后,江寒声拿到DNA对比报告,证实了怀光案性侵女性死者的嫌犯,与“8·17”劫枪案中杀害特警李景博为同一个人。 除此之外,他又找到当年负责验尸的法医,说服对方出面作证。 这份申诉材料顶着重重压力递交到省高检,费尽周折,才得以重新立案调查。 进入调查阶段以后,进展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这案件牵涉得人太多,不少人明里暗里地给江寒声使绊子。 还有些客观原因是怎么也避免不了的——当时,怀光连环杀人案已经过去了十多年,碍于当年的技术条件,留存的证据少之又少。 尽管江寒声重新做了一份侧写报告,纠正了王彭泽对凶手年龄的误判,可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找到符合侧写的嫌疑人。 警方排查需要大量的时间,可是江寒声等不了那么久。 索性下一剂猛药。 “我想请您帮忙,联系到地方电视台的记者,在黄金档加一个独家采访。” 江寒声的要求相当简洁,连王彭泽一时也搞不懂他到底想做什么。 王彭泽问:“采访谁?” 这时候,他办公室的座机铃铃响起来。 江寒声打了个提醒的手势,说:“让姚组长告诉你。” 运送枪支的特警支队遭遇伏击后,海州市市局立刻成立专案调查小组。时任重案组组长的姚卫海主动请缨,成为“8·17”专案组的总负责人。 江寒声在怀光市的调查遇到了当地警方的阻挠,很难再寻求他们的协助,所以他直接找上了姚卫海。 电话里,姚卫海跟王彭泽解释说:“既然江寒声有办法引真凶现身,那就不妨试试。这案子越往后拖,越难侦办。” “我不同意。”王彭泽坚决拒绝,“以前凶手单独作案,杀害了那么多名女性,逍遥法外十几年,现在他背后有一整个犯罪组织,连警察都敢杀了!让我的学生冒着生命危险帮你?想也别想!” 姚卫海恳切道:“学长,你放心,我跟你立个军令状行不行?到时候我安排人,二十四小时跟着江寒声,一定保证他的安全。” 姚卫海公理、私理说了个遍,软磨硬泡,王彭泽听得耳朵起茧。 他不耐烦地瞥了眼在沙发上坐着的江寒声。 他肩背挺直,坐姿有点年轻学生样的乖巧,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安静地审视着。 王彭泽了解这孩子的性格,看上去很随和,但在某些方面尤其固执。 他眉头紧紧皱着,跟姚卫海说“等等”,而后捂住听筒,问江寒声:“我要是不同意,你会听我的吗?” 江寒声从容地给出回答:“不会。” “……我就知道。”王彭泽咬牙切齿,恨恨地瞪着他,低声骂了一句,“你个狗崽子,专门来给我添堵的。” 姚卫海以为王彭泽在骂自己,没听太清楚,想必不是什么好话,他忙说道:“老学长,王主任!别动那么大肝火,我们还可以再商量。” 王彭泽说:“不用商量了,我把他借给你。” 他沉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嘱咐道:“姚卫海,你知道他在我们研究室的分量。这孩子到你手上,要是有什么叁长两短,咱们的交情到此为止!” 姚卫海信誓旦旦,再叁保证不会出任何差错。 …… 回忆到这里,王彭泽眼底划过一丝不自然的情绪。 极度安静的气氛在狭小的车厢中弥漫。 顿了片刻,王彭泽才开口说:“这次姚卫海也在海州,可他没脸来见我。” 王彭泽到海州协助重案组的工作,从始至终都没见过姚卫海一面。 周瑾听他口吻有些不客气,试图缓和道:“或许姚局也是想尽早破案。” “为了破案吗?”王彭泽不认同,“自从姚卫海当上‘8·17’专案组组长以后,人就有点疯魔了——” 话说到这里,他觉得在旁人面前谈论姚卫海不太合适,便勉强压了压心头的怒火,说:“总之要不是他失职,寒声也不用遭那么大的罪。” 原来,江寒声所谓的下一剂猛药,就是请王彭泽帮忙,找到地方电视台的编导,计划在新闻黄金档做了一期人物专访。 王彭泽人脉广,带着江寒声去到电视台,见了见相关负责人,很快就谈定这件事。 从电视台回来的路上,王彭泽问起江寒声,为什么要采用这种方式。 江寒声打着方向盘,调转车头,驶向商场的方向。 他不疾不徐地回答说:“凶手长期缺乏关爱,容易发展成表演型人格障碍。假如我是他,现在一定通过各种渠道监视着警方的动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还会去录个无关紧要的口供,好近距离欣赏一下这群被我耍得团团转的蠢货。” 王彭泽提醒他:“……这话千万不要在专案组里说。” 特别是他这种面无表情的嘲讽,让人看得十分火大。王彭泽怕他挨打。 不过他倒是听出了一点儿门道,问:“所以,你是想通过电视台向凶手下战书?” 江寒声微微一笑。 车缓缓地停在一家西装店的门口。 江寒声泊进停车位,让王彭泽留在车上休息,自己下车走进店铺。 他有修长的眉,乌亮的眼,肩背线条宽阔利落,斯斯文文的,看起来有一种极干净的气质。 见到他,店员眼前一亮,忙热情地上前询问有什么能够帮忙的。 他说,要买一套西装。 店员一边领江寒声到男士西装的区域,一边问他:“先生喜欢什么颜色的呢?” 江寒声眯了下锐利的眼睛,隐有笑意,说:“红色。” …… 咚、咚、咚—— 手掌大小的绿球掷到地板,再反弹到手里,一下一下,极有规律。 男人将球牢牢握在手中,仰在黑色真皮沙发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黑色的窗帘将光线完完全全阻挡住,只有偌大的白色墙壁上投出一块屏幕。 屏幕散射出了淡淡的光,铺陈在男人身上,光影将他的脸照得有些冷白。 房间里环绕着钢琴曲,曲目激昂澎湃,音符密而重,仿佛很沉重的力道砸在人的心腔上。 与此同时,屏幕里却播放着一份人物专访的录像。 录像中是一档新闻节目,在演播室,女主播正提问着问题。 接受采访的男人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回答问题时,闲适又慵懒。 安静低沉的人声与激昂的钢琴曲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以为他是艺术家……” 说话的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被沉沉地压制在钢琴曲下。 “……用艺术的外表来掩饰罪行。” “她们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替代品,凶手在被害者身上寻求自我安慰……” “存在精神上的创伤……” “原因?” “家庭中父亲角色的缺位……” “内心极度自卑,极度渴望获得关注与关爱……” “被母亲抛弃。” 嘭——! 重重的一声响!球狠狠砸在墙壁上,反弹落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到墙角。 音乐已经完全静止。 房间里没有了声音,满眼里就只剩下鲜明的颜色。 从黑色中投射出白色的光束,黑白交汇,聚焦在一抹红色上。 鲜艳的红色,血一样的红色,他最痛恨的红色。 男人手掌捂着额头,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耳膜里嗡嗡作响,尖锐的鸣叫撕扯着他的神经。 终于,他按住自己发抖的手腕,强迫自己恢复镇定,从浓郁的阴影中抬起脸,眼睛红得有些狰狞。 他咬着牙,冷冷吐出两个字:“去死。” * 明天见。 56 浴室。 水的温度很凉,没有蒸腾出雾气,玻璃后的身体越发清晰。 周瑾闭上眼睛,仰头,冰冷的水流淌过她的肩膀、颈窝,轻微的窒息感让她混乱的思绪渐渐放空。 太不真实了。 王彭泽口中的江寒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让周瑾感到陌生。 …… 火车站的人流熙熙攘攘,王彭泽有些苍老的声音穿过喧闹的环境,清晰地响在她耳边。 “寒声清楚对方的心理缺陷,知道说什么话才能激怒他。事实也证明,他的方法很快就奏效了。” “但那天来得人不是戚严,是他的同伙。” “……姚卫海犹豫了,没有立刻下命令将寒声救回来。” 他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那可能是抓住“8·17”犯罪团伙唯一的机会,一旦错失,就会前功尽弃。姚卫海作为专案组组长,必须做出有利于全局的选择, 王彭泽能理解,但难以释怀。 “六天。”王彭泽说,“整整六天,姚卫海才在一所废弃的仓库里找到他。” “他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已经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的症状,医生要我做好心理准备。” 王彭泽提到这里,眼睛很快红起来。他独自叹息一阵,将喉咙里那股痛心的火气狠压了下去。 他沉声道:“他没说那时候是怎么撑过来的,我只知道,其他人因为追讨失枪接受荣誉表彰时,寒声要开始戒毒治疗。” …… 水珠顺着周瑾的头发往下流,她牙齿在轻微打战。 冰冷的温度让她逐渐清醒过来,她想到那天在便利店,她对江寒声的“审问”。 她问江寒声,什么时候当上科大教授的。他说,三年前。 她问,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省厅的?他就简单地回答,五年前。 江寒声若无其事地带过这个话题,没有告诉她,在中间近两年的时光里,他是在戒毒。 为什么? 为什么非这样不要命呢?明明根本不关他的事。 “周瑾。” 江寒声站在浴室门外,轻轻敲了两下门。他臂弯间搭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睡衣,是周瑾的,已经熨烫平整。 “你的睡衣。”他听见浴室里的水声停了,就问周瑾,“我放在外面,好不好?” 没得到回应。 江寒声很有耐心地等。 大概过了两分钟,周瑾一下拉开门,迎面撞上江寒声的视线。 他稍稍诧异,见她用浴巾裹住身体,纤瘦的肩膀裸露着。 江寒声眸色微微一深,合着睡衣一起将周瑾往浴室里推了推,说:“小心着凉。” 周瑾接过来睡衣,很快套在身上。 睡裙下一双腿纤细笔直,站在质感坚硬、冷灰色调的浴室中,皮肤像雪一样白。 江寒声有些口干舌燥,眼底像有簇火焰在烧。 在周瑾面前,他的理性一向控制不了欲望。 江寒声关上浴室的门,抬手用指尖捻了捻她湿漉漉的头发。 他拿来毛巾,覆到周瑾的头上,轻轻揉擦着她的头发。 江寒声低低地问:“累不累?” 周瑾握住他的手腕,发丝凌乱不堪,眉毛和眼睫乌黑,眼睛像宝石一样亮。她没什么表情,可江寒声怎么看怎么诱人。 他揽住周瑾的腰,低头去亲吻她。 周瑾衔住江寒声的薄嘴唇,与他接了一个很短促的吻,然后说:“你帮我吹吹头发……” 江寒声微愣。 她这话,似乎比刚才的接吻还暧昧。 周瑾搬来个小凳子,坐在洗手台前,凳子不算高,她刚好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 江寒声取来吹风机。 周瑾轻仰起头,闭上眼,感受着江寒声修长的手指在她发丝间摩挲。 她洗得是冷水澡,皮肤冰凉,暖风轻拂到她面上,温度有点烫人。随着风一起扑到她鼻端的,还有江寒声身上的味道。 他们身上有同一种沐浴液的香味。 江寒声动作慢条斯理,不疾不徐,享受着与她相处的这一刻。 不一会儿,周瑾睁开眼睛,也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 江寒声微微笑了笑,故意将她的头发吹向额头,凌乱着遮住她的眼睛。 他问:“在看什么?” “看你。” 她将吹风机拔了,从江寒声手里夺过来,搁置在一边。 周瑾回过头来,专注地望着他俊美的眉眼。 目光交接,她的视线直白又热烈,江寒声有点摸不准她的意图。 “我,怎么了?”他问。 周瑾说:“你是叫江寒声吗?” 江寒声一怔,回答:“是。” 周瑾去捧他的脸,左右看了一下,手指捏着他的脸,小声疑道:“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江寒声一时笑了,捉住她的手轻轻握着,说:“不骗你,如假包换。” “不骗我?”周瑾问,“那你说得‘有惊无险’,也没骗我么?” “……” 周瑾见他不回答,不像看到他抱着阿娟那会儿,再轻易地往后退。 她上前贴近他的脖颈,双手越抱越紧,感受着他的坚实,他的温度,他的存在。 周瑾问:“为什么?五年前的时候,那些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江寒声明白了:“是不是王老师……” 周瑾不管不顾地打断他,头埋在他的颈窝,低吼道:“我问你为什么!” 江寒声身体一僵,因为周瑾的尾音里藏不住颤抖与泣意。 他颈窝处很快觉出一片湿热。 周瑾眼泪顺着眼尾淌下来,她强压着喉咙里的哽咽,说:“那时候,我都不记得你……” 江寒声随即将周瑾按在自己怀里,声音又低又沉,说:“周瑾,那是我的工作,跟你没有关系的。” 周瑾没忍住,一下哭出来,“江寒声!” 他抚摸着她发抖的后背,有点手足无措地说:“你别哭,你别哭。” 抱了一会儿,周瑾拽住江寒声的衣领,仰头去热吻他。 吻得那么热烈,那么张牙舞爪。 江寒声顺着她的力道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撞到墙上。 “周,周瑾……?” 周瑾跟着逼迫过来,继续亲他,拿出年少时候对待所有物的野蛮和霸道,恶劣地咬在他的唇上。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发出的声音有种别样的性感。 * 卡得正正好。坏蛋是我,我是坏蛋。 57 浴室里暖色灯光安静地洒下来。 周瑾很快就松开牙,侧首,往他下巴上吮了一口。 江寒声手指上一阵过了电似的麻,顺着手臂麻到他心间。 他眼里温柔的颜色变得混沌起来,不清不楚地唤她:“周瑾。” 他是一贯擅长隐藏情绪的人,此时表情不禁露出一些被她掌控的无措;他还擅长看透别人的想法,现在也拿不准周瑾。 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看不清周瑾,是因为她现在离他太近太近了。 周瑾没睁开眼睛,手按在江寒声的颈后,一点点亲吻他的脸颊和下巴。 她将手伸进他的衣服里,摸着他滚烫的皮肤。 他很健康。 周瑾想不到,“毒品”怎么能跟江寒声联系在一起。 仿佛要检验一样,她低头去亲吻江寒声的胸膛,隔着衣料,她炙热的气息寸寸游下去,最终停留在他的腹上。 他腹部的肌肉没有到夸张的地步,紧紧地绷着,随着他压抑的喘息轻轻起伏。 周瑾半跪下去,最终摸到他硬得可怕的器官。 江寒声呼吸一下乱了节奏。 他轻皱起眉,手抚上周瑾的头发,缓着呼吸,问她:“周瑾,你做什么?” 周瑾一边抚摸,一边抬头看他。他眼睛乌黑,脸还是淬玉那样的白,可耳朵已经红透了。 同样红的还有他薄薄的唇,鲜艳湿润,是她的杰作。 周瑾想起来缉枪大队给他的外号,还真是像——国有小玫瑰。 他问,周瑾没说话,而是用行动回答。 她拉下江寒声的裤子,低头,毫不犹豫地含住他硬的性器,在顶端着力一吮。 江寒声顿时倒抽一口气。 抚摸在周瑾头顶上的手还没收回,他难能承受,手指伸进她的头发里,捉紧,声音沉哑:“别这样。” 周瑾不听,握住他粗长的硬物,舌尖从底部舔上顶端,停在敏感的地方灵活打转。 江寒声情不自禁地闭了闭眼睛,急促的喘息舒缓成一声愉悦的轻哼。 他任由周瑾在自己身上点火。 周瑾更往深了含,吞进嘴巴里,又吐出来舔弄,反反复复地安抚他,取悦他…… 也像惩罚他。 江寒声本能地不再让自己沉沦下去。 一切都太不真实了。 就像结婚后两个人第一次同床共枕时他问起蒋诚一样,现在周瑾就在他面前,即使正不遗余力地爱抚他,江寒声还是清醒地意识到——周瑾从前做过这种事。 几次? 一次,两次,还是数不清多少次? 江寒声的眼沉下去,理智重新占领高地的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有些魔怔了,可他控制不住。 抓着周瑾头发的手,轻微用上了力。 周瑾仰起脸,好奇地问:“你不喜欢?” 她是喜欢的,喜欢听他情动时发出的低哼和喘息,忍耐,克制,有一种男人特有的性感。 江寒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伸手捞起周瑾的腰,将她抱回怀里。 周瑾没有想太多,顺势去咬他发红的耳朵。 她轻声追问:“现在再问你一遍,你喜欢我吗?” 江寒声点头,手贴着她的身体上下抚摸,低声道:“喜欢。” 周瑾继续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上次在便利店,江寒声说是从相亲开始的,她没有深究过。因为在她的记忆中确实如此,两人在那次见过面以后才逐渐有了交集。 现在,她心底有了另外一个答案。 王彭泽不会无缘无故地将江寒声的过去告诉她,而江寒声更没必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案件放弃那么多东西。 除非—— 江寒声一言不发,低头深吻住周瑾,时而轻时而重地啃咬。 周瑾连呼吸都有些艰难,更别提说话。江寒声托住她的臀,将她放到洗手台上。 周瑾身体一腾空,下意识用双腿缠上他劲瘦的腰。 江寒声的手指修长有力,从她光滑的腿侧摸上去,将睡裙卷到腰际。 她没穿内裤,湿润硬挺的性器往她腿间一抵,还没进去,周瑾就在他手里打了个颤。 周瑾还没在这酥软的颤抖回过神来,江寒声狠狠地一贯到底。 她“啊”了一声,脑子空了两三秒,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被撑得要死。 江寒声感受到她令人窒息的紧致,双手捧住她的臀,揉捏着让她放松下来,又忍不住地将她往自己怀里按,按得越紧,插得越深。 周瑾背后冷汗都出来了,嘴唇张了张,“你怎么——” 江寒声深深埋进她的身体里,没有动。她下身吞进他尺度惊人的器官,不住地收紧裹吮,绵密深沉的快感一阵阵折磨着周瑾。 最亲密的距离,亲密到让他可以回避内心深处的畏惧和不安。 周瑾心跳清晰可闻,她难忍心头的麻痒,主动去亲他的嘴唇。 江寒声很快夺回掌控权,低头浅吻她的锁骨,极重顶了她一下。 她失神叫出声,摸着他柔软乌黑的头发,胡乱亲吻着。 周瑾看不到江寒声的神情,只能感觉出颈窝处滚烫的又极规律的呼吸声,仿佛她已沉沦,但他还是清醒。 江寒声尽力保持着最后理智,几乎快藏不住心底的秘密——说出来就会让她倍感沉重、甚至有些毛骨悚然的秘密。 像是认命一般,江寒声用沉而缓的语气,低声说:“周瑾,我爱你,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就想拥有你。” 58 他那么认真,不带一点虚假。 周瑾眼睛有些热,心跳得厉害,越看江寒声越觉得他有点可怜的神色。 她对可怜的人一向最心软。 “我也爱你。”周瑾很快给出回应。 只是她的回答里更多的是些暧昧不清的情欲。 她轻轻闭上眼睛,贴近江寒声,温柔地亲吻他的额头,他的鼻尖,最后是他的嘴唇。 江寒声不敢显现太多贪婪,无论她怎么想,他都想要现在,想要周瑾。 唇舌纠缠的时候,周瑾轻摆起腰,灼热的性器在她身体里研磨辗转。 她头皮发麻,细细地抽了口气,不敢再动。 江寒声主动进攻,掐住她的双腿,调整了个姿势,让周瑾更能迎接他的进入,先顶进一半,抽出来,再狠狠地往深处插。 一次比一次深,一次比一次狠。 周瑾脚趾蜷缩起来,忍不住叫出声,简直被江寒声弄得颠三倒四。 她想,他做爱的时候怎么能这么凶? 女人的吟叫与男人沉重的喘息在浴室里交织,回荡,有些空灵,有些虚幻。 江寒声低头,轻咬住她的肩膀。他咬得不重,留下个浅浅的牙印,像是非要弄出点什么标记才行。 周瑾伸手抓住了他的头发,阻止他继续恶作剧。 “狗啊你,每次都咬我。” 话是这样说,周瑾眼睛却是弯弯带笑,攀着江寒声的肩颈,也去咬他回敬。 江寒声任她咬了一口。 周瑾一面咬着,一面手指又从他的腹部溜上去,指尖在他坚实的胸膛上画圈。 江寒声眼泽微深,扣紧她的腰,激烈地抽送起来。 周瑾被潮水般的快感一下淹没,双腿打着哆嗦,很快松开嘴。 在不断的冲撞中,几乎快哭出来。 她的身体已经完全接纳他,咬紧他硬烫的器官,尽力吞入。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江寒声,身体记忆着他的温度,他的形状。 江寒声每一次进入,都仿佛是在开拓领地、宣告主权,让周瑾知道现在跟她做爱的人是他江寒声,不是别的男人。 周瑾很快体力不支,背脊上出了一层滑腻的细汗。 江寒声将周瑾抱下来,让她趴伏在洗手台上,掀起睡裙,按着她的腰,从背后一寸寸插进去。 眼前偌大的一面镜子,照着他们两个叠合的身影。 江寒声捞住周瑾的身体,拉着她贴近自己怀里。两人肌肤紧紧相贴,他是坚硬,她是柔软。 江寒声眼睛黑沉沉的,清澈冷静,审视着镜子里周瑾的表情。 周瑾面色潮红,轻皱着眉,承受着巨大的性器撑开窄紧的花心,次次深入,再抽出。 江寒声忍着更疯狂的破坏欲,手臂箍在她柔软的乳上,一下一下咬吮在她的脸颊和耳朵上。 周瑾轻仰着头,闭眼,由着他啃咬。 她被江寒声弄得浑身酥软,腿间透明的爱液横流,肉体相撞间,发出令人羞耻的水响。 江寒声抬手拢住周瑾的下颌,炙热的气息往她耳朵里钻,哑声道:“周瑾,看着我。” 既像恳求,又像命令。 周瑾半张开眼,眼睛仿佛被水洗过一样乌黑,迷离着,看向镜子。 她身后的男人侧脸白皙,有漂亮瘦削的下颌线,薄嘴唇跟玫瑰一样红,含住她的耳垂。 他一定是在吃她。 周瑾反手摸他的脸,用额头胡乱地挨蹭了他几下,似乎在表达某种意味不明的疼爱。 她声音是哑的,破碎的,低低唤他:“寒声,江寒声……” “周瑾。” 江寒声忍着心跳,紧紧抱住她,没有再说话,冲撞着,渐渐将周瑾送上顶峰。 周瑾断断续续高潮了两三回,到最后已经完全没了力气,有一声没一声地呻吟着,见她辛苦,江寒声才终于射出精。 全射进她的体内。 他们已经躺在床上,江寒声厮磨了最后一阵,平复好粗重的喘息,才退出她的身体。 周瑾视线有些模糊,朦胧夜色中,只能看见他清俊的脸。 她一点点凑过去,枕在他的臂弯上。不比枕头舒服,她又挪动身体,去枕江寒声的胸膛。 柔软的短发扫得他有点痒。 江寒声捻了一下她的发丝,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颊。 周瑾按住他的手,脸颊贴着他发烫的掌心,眼皮重得睁不开,很快睡了过去。 听她的呼吸声绵长安静,江寒声微微笑起来,拇指在她脸上摩挲了两下。 他轻声说:“晚安,周瑾。” …… 雨,又是一天倾盆暴雨,滚雷轰然作响。 姚卫海一身警服,右手端着警帽,走进重案组组长的办公室。 谭史明正在看最近连环杀人案的调查报告,抬头见姚卫海进来,连忙起身说:“姚局,什么事?” 姚卫海静立片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按在桌上,推向谭史明。 谭史明会意,将纸条打开,见上面的字体遒劲有力,张牙舞爪,写着—— “十月三,金港码头,收网。” 谭史明诧异:“这是?” 姚卫海说:“这是我一个线人递过来的情报。一艘搞木材运输的货船会在十月三号停靠在金港码头,满载一船的毒品,到时候会有恒运物流的人去接头交易。” 他顿了顿,补充道:“他们有枪。” 谭史明好不容易才把姚卫海的话消化下去,问:“可靠么?” 姚卫海说:“不会错。” 谭史明愣了一阵儿,一时搞不清楚姚卫海的意图,因为按照职责范围和上下级关系,姚卫海没必要跟他来“报告”这些事。 也许是看出谭史明的疑惑,姚卫海沉了沉眉,恳请地说:“老谭,这次行动,我需要你的帮助。” 59 姚卫海请谭史明坐下,亲自向他阐明了自己这些年在“8·17”专案组的工作。 “五年前,江寒声江教授充当线人,帮助我们警方找到了戚严的藏匿地点。因为‘8·17’惨案后,市局就立刻下令在路口设卡排查,戚严和他的同伙离不开海州,就在城郊区一所废弃的仓库中逗留了一个多月。” “后来我亲自带人实施抓捕行动,本来想将他们活捉的,没想到这群亡命之徒负隅顽抗,在交火中,我们当场击毙了包括戚严在内的四名犯罪分子。” 他刻意模糊了并不关键的细节,比如——戚严并不是他们击毙的。 当时姚卫海带人冲进去,熏人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天气闷热,这味道浓得不似人间。 江寒声背对门口的方向,看不出来有任何明显的外伤。只是半边身子往下沉,手脚轻微发着抖,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痛苦。 他右手拿着枪,拿不稳,就用左手握着右手腕,牢牢地对准一个人。 戚严就在不远处,高举起双手,作出投降的姿态。 看到有人冲进来,他好整以暇地微笑了一下。 姚卫海见状,大喊道:“江寒声,别开枪!” 江寒声反应似乎很迟钝,缓慢地回过头。 乌黑的眼珠,苍白的脸。 姚卫海心中一惊,隐隐察觉到江寒声的状态有点不对。可在那种情况下,姚卫海没时间细想。 他大大地松了口气,暗叹:万幸,江寒声还活着。 鉴于戚严已经投降,目测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姚卫海令两名武警过去缉捕戚严,自己则走向了江寒声。 正当他伸着手臂,想从江寒声手中要回那把枪的时候,不远处的戚严阴恻恻地笑了一声。 他嘴唇动了动,像是跟江寒声说了什么。 尽管江寒声神态还是那么冷静、清醒,可姚卫海看到他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他手臂抖得更明显,一转身,稳稳压住后坐力,朝戚严“砰砰砰砰——!”连发四枪! 三枪在胸膛,一枪正中眉心。 鲜血飞溅,戚严当场死亡。 变故的速度之快,令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姚卫海大惊:“你干什么?!” 没有回答,下一秒,江寒声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在后期接受心理检测和精神评定时,江寒声解释了当时开枪的原因——他被注射了过量的毒品,神志不清。 姚卫海在报告书上签了字,对于这件事,谁也没有深究。 …… 他沉默了一阵。 迎着谭史明探究的目光,姚卫海继续说:“那次缉捕行动结束后,我们继续调查了那四个人的身份,很快就查到其中一个人的真名叫冯和,有前科,曾经因为非法买卖枪支入过刑。通过排查冯和的关系网,又发现他跟一个叫贺文的掮客来往密切。” “据冯和的朋友说,这个贺文能搞到市面上搞不到的货,毒品、枪支、野生动物,甚至是小孩,大宗的小宗的都有。” 谭史明眉毛一抽。 姚卫海升职后,谭史明从外地调来海州,担任重案组组长,对这件案子仅限于听说。 现在听到贺文的名字,谭史明一下就想到关灵枪杀案的凶手赖正天,他的表哥叫贺武。 贺文?贺武? 他心里存疑,却没有贸然开口询问,只是仔细地听。 姚卫海说:“我们怀疑在贺文的背后还潜伏着一条非常完整的交易链,为了彻底捣毁这个犯罪集团,五年前就启动了代号为‘藏锋’的卧底计划。” “当时,贺文因为杀人未遂,正在古华蹲监狱,我就借着这个机会,派‘藏锋’接近贺文。本来以为很快就能查出线索的,没想到海州还有水这么深的地方,一脚踩进去,都不见底。” 姚卫海的语调肃重,空气里仿佛压抑着某种沉甸甸的东西。 谭史明眉头狠拧起来,低头瞥了一眼桌面上的字条。 他问:“这就是‘藏锋’递来的情报?” 姚卫海点头,“经过‘藏锋’多年的卧底侦查,我们已经大致了解到,制造‘8·17’劫枪案的那群人来自以老蝎为头目的犯罪组织。” 谭史明出于习惯,拿起笔,随手记录着姚卫海所言的几处关键信息点。 “老蝎,真实姓名、年龄、相貌均不详,劫枪案以后,他一直没什么动静。在他手下有很多分支,盘踞在各地活动,主要以毒品交易为主。掌握海州这块市场的人,就是恒运物流的董事长贺武。” 谭史明听后,立刻呼了一口气,没想到自己的猜测这么快就得到验证。 他向姚卫海确认,“贺文贺武,两兄弟?” “没错。”姚卫海说,“老蝎,戚严,冯和,贺文,贺武,他们这些人隶属于同一个犯罪集团。”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面上的纸条,“金港码头的这桩交易,我们有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 谭史明逐渐意识到这件事非同小可。 他挺直腰背,郑重地问:“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 姚卫海顿了片刻。 他摘掉自己的眼镜,手指轻捏鼻梁,似乎在释放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等他再抬起头,目光忽然凌厉起来,甚至可以说有种偏激的阴沉。 谭史明与他视线交接,不禁惊愕了一阵。 姚卫海一字一句地说道:“当天,我会亲自带人去码头实施抓捕。” 谭史明眉毛大扬,质疑道:“这怎么能行?你是总负责人,是专案组的组长,你要亲自下一线?!” 姚卫海的态度坚定清晰,说:“所以我需要你在场外担任行动的总指挥。” 谭史明:“……” …… 重案组的赵平,身穿着墨绿色的雨衣,一手掂着伞,顶着风雨从ONE酒吧出来。 路边,他看见江寒声撑伞走下车,绕到副驾驶的位置,拉开车门,手抵在上方,护周瑾出来。 周瑾飞快地钻进江寒声的雨伞下,跟他随口抱怨:“怎么这么大的雨?” 她注意到江寒声平整如新的衣服上落了点雨珠,随手替他抚去,说:“你可以不来的,学校里那么忙。” “没关系,还有时间。”江寒声说,“正好这件案子……” “师姐。” 赵平离得还远,就闻见一股恋爱的酸臭味,他走近了,袖着手揶揄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路上看见小毛贼能追人家八条街,抓到手还不忘补个窝心脚的‘铁娘子’,现在柔弱到连上下班都要江教授包接包送啦?” 周瑾:“……” 她抬手,覆住江寒声拿伞的手背,一转伞柄,水珠子瞬间飞了赵平一身,溅在他的雨衣上。 “走访调查还没磨够你的嘴,那么多话?” 赵平往后跳开,连连叫道:“江教授,管管你爱人,你看她净欺负弱势群体。” 江寒声微笑起来,“抱歉,我恐怕也是弱势群体中的一员。” 周瑾见他居然还接赵平的话茬儿,说她欺负他,脸一红,用手肘狠怼了他一记。 也没有多疼,江寒声却装模作样地捂着腹部,又拿类似可怜的目光看向她,仿佛在说什么控诉:“这还不是欺负么?” “……” 周瑾无言以对。 赵平没想到江寒声也会在人前开玩笑,哈哈笑了一阵,把雨伞递给周瑾,自己走在前面引路。 周瑾自己打上伞,跟江寒声并肩走,继续问他刚才被打断的话:“你刚刚说这件案子怎么了?” 江寒声很快恢复正经,说:“陈晓玉的案子,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60 周瑾与他对视了两三秒,忍不住道:“你这语气不像要听意见,像高中班主任点名喊我背课文。” 江寒声一愣,随即笑起来,道:“真心向周警官请教。” 周瑾也朝他笑,眼仁漆黑雪亮。 江寒声低低地追问:“你高中,很讨厌背课文?” 他渴望知道更多关于周瑾的事,在她生命中不曾有他参与的那段时光里,发生过的所有事。 “讨厌。”周瑾说,“学渣的痛苦,你们这种智商拔群的优等生怎么能体会?” 周瑾在江寒声面前不藏喜怒,毫无顾忌地吐起苦水来。 “我高二暑假还上过补习班,跟了一个灭绝师太,是我妈的同学,对我那真是格外照顾,解错一道题,她就要用遥控器打我手心。” 江寒声对这等经历果然很难产生共鸣,只能问:“疼吗?” “疼啊,但不疼不长记性。” 周瑾笑哈哈的,却没有太多抱怨。 她习惯性地转了转雨伞,又随口说道:“如果那时候你也在栀子巷就好了,还能帮我补补课。你肯定没那么凶……” “……” 她说得很漫不经心,不经心到下一秒就抬手,朝不远处的其他同事打招呼。 江寒声的步伐却停了停。 周瑾往前走得几步,很快注意到江寒声没有跟上来,回头看他:“江教授?” 他深深地望着周瑾,不知道在想什么,一动不动。 周瑾很少见他发愣,觉得这样的江寒声也好玩,灿灿地笑道:“愣什么?快过来。” 她过去拉起江寒声的手。 周瑾一贯直来直往,不经意间做出亲昵的动作,也让人很难感觉出暧昧。 不过这场景与往日的画面叠合,在阴霾的天空下,也有当年瑰丽灿烂的霞光落在她的肩膀上。 周瑾的手还是那么柔软,有力,仿佛能一下将人拉进她的世界里。 自始至终,都那么有趣、蓬勃、热情的世界。 …… 两人一起走进ONE酒吧的地下夜场。 白天没有演出,夜场里空荡荡的,这里的面积不大不小,可以开一个小型的演唱会。 赵平将他们带到以后,就继续查问口供去了。 江寒声与周瑾站在会场中央。 周瑾不知道他想请教什么,直截了当地问:“你想我怎么做?” 江寒声亲手杀了戚严,内心笃定,眼下发生得这起杀人案是模仿作案。 既然是模仿,就一定与当年的怀光连环杀人案有差别,尽管这样的差别非常细微,不易察觉。 由于他曾深入地接触过怀光连环杀人案,难免受惯性思维的影响,限制在固有的逻辑中。 这种情况下,他需要接收新的想法。 在此之前,江寒声跟犯罪研究室的一帮小孩联系过,让他们出一份犯罪侧写报告。可惜侧写做得中规中矩,并没有给江寒声带来太大的帮助。 他握住周瑾的肩膀,声音微沉,引导着她说:“警大的侦查学应该教过你们‘犯罪现场模拟’的课程,假如你是被害者……” 周瑾很快明白,回头问道:“还原现场?” 与她目光对视着,两人距离很近。江寒声微笑道:“是。” 周瑾内心有点惭愧。 跟江寒声这等学院派不同,她在理论知识方面学得实在不精,查起案子来,多半依靠干一线的实战经验。 什么犯罪现场模拟的理论,早就忘光了。 不过有江寒声这个“老师”在身边,她也没有什么好怯场的。 周瑾缓慢地环视着演唱会现场。 时光缓缓倒流回陈晓玉被害那天,在同样的场所,周围涌动的人影重重叠叠,依次浮现。 台上躁动的鼓点,台下沸腾的欢呼,由远及近,仿佛一下灌进周瑾的耳朵里。 周瑾回忆着陈晓玉朋友的供词,说:“那天‘我’和朋友到这里消遣放松,因为‘我’一直单身,家人又不在身边,所以除了听演唱会以外,还想着结交一些新朋友。” “为此‘我’特意选了一条红色的裙子,这是‘我’的战衣,穿在身上相当的性感,能保佑‘我’手到擒来。” 陈晓玉对社交的热情,恰恰让凶手有了可乘之机。 尽管如此,周瑾措辞中对陈晓玉的行为依旧保持最基本的尊重。至少在她看来,陈晓玉除了自我保护意识有点薄弱以外,没有什么太大的错处。 但女人过分的性感与放浪,往往要遭受传统道德的不容与谴责。 性感? 听到这个词汇,江寒声轻微皱了一下眉。 他对红色的解读与周瑾不同。 “红裙子”是戚严母亲的象征。戚严在青少年时期遭受过母亲的背叛,这给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精神创伤,一见到红色,他就不可控制地焦虑、易怒和冲动。 这也是江寒声当年接受人物专访时,特意选择红色的原因。 对戚严来说,红色就代表着“仇恨”。 但如果从被害者的角度出发,红色又能代表“性感”。 如果怀光一系列凶杀案的女性死者是戚严母亲的“象征物”,那么,为什么一个母亲,给儿子留下最深的印象是她最“性感”的一面? 江寒声心中存疑,按下不表。 周瑾随后上楼梯,出了门,来到酒吧的后街。 当晚街道上有酒吧的工作人员在搬运东西,警方已经询问过相关人员,他们中有不少人对陈晓玉有印象。 她长得漂亮,红色在深夜里又格外招眼,独自一个人在街道上醒酒,路过的人不免会多看几眼。 据工作人员说,没过多久,陈晓玉的“男朋友”就跟着一起出来了。 侦查员拿行车记录仪拍下的照片出来,给工作人员辨认。 对方说:“太黑了,不敢太肯定。” 周瑾转着伞,左右将街头街尾打量了一通,说:“这里前后相通,头尾都连着繁华的街区,还有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的,凶手真大胆,堂而皇之地就把陈晓玉带走了。” 他凭借什么诱骗了陈晓玉? 周瑾想到照片里凶手的相貌,以当下流行的审美来看,他五官端正,身材高大。 对陈晓玉来说,至少是个不错的一夜情对象。 周瑾记得王彭泽说过,这个男人跟戚严长得十分相似。 她对此产生了好奇。 周瑾问道:“戚严,我是说怀光连环杀人案的那个真凶,专案组后来查过他的家庭背景和人际关系吗?” 江寒声说:“查过,但一无所获。就连戚严这个名字,还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周瑾:“……” 她想到江寒声被绑架的事,抿唇,轻捏了一下伞柄。 江寒声语气倒很轻描淡写。 他被姚卫海解救出来以后,病情略一好转,就有警员过来做笔录。 江寒声在病房里,仔细回忆着被囚禁时发生过得一切,碍于他当时被身体状态折磨得精疲力尽,到最后也只交给了警方一个名字——戚严。 专案组曾按照江寒声给出的侧写报告以及这个名字,陆续投入了大量的基层警力去走访调查,进一步核实戚严的身份,结果都是不了了之。 犯罪研究室本来打算将戚严作为一个典型案例来研究,然而,凶手家庭背景和个人经历的缺失,让这个项目很难进行下去。 周瑾想,真像一只幽灵,怪不得王老师都骂戚严阴魂不散。 雨打在伞面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白色的水珠四处飞溅。 趁着安静,江寒声将模仿犯杀害陈晓玉的过程再回忆了一遍,始终没发现什么不同。 周瑾看他眉头轻锁,想来一定是她没帮上忙,就道:“我师父说,没什么发现就当发现了,至少可以搁置这个调查方向。” 江寒声:“……” 没什么发现,就是发现? 或许两起案件没有什么不同,才是关键所在。 忽然间,江寒声目光凛了凛,一个颠覆性的想法从他脑海里一闪而过—— 假如,仅仅是假如,戚严没有死呢? 61 假设戚严没死,现在所有的疑点都能迎刃而解。 可他怎么会没死呢? 江寒声轻微闭了一下眼睛。 当日的场景或许能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模糊,但戚严倒在他面前的那一幕至今历历在目。 在戚严之前,江寒声没有动过任何杀人的念头;而从那以后,他每一次动怒,当初握着枪支时阴冷湿滑的手感就会像毒蛇一样游上他的手臂。 江寒声握着伞柄的右手微微收紧。 周瑾心思不在这里,没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对,把江寒声的话细细思索了一遍,又问:“也有可能,戚严不是他真正的名字?” “不会。”江寒声说,“他没想让我活着回去,没必要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说谎。” …… 「其他人因为追讨失枪接受荣誉表彰时,寒声要开始戒毒治疗。」 …… 现在,江寒声沉默地立在雨中,脸庞白皙英俊,漆黑的眼如一泓潭水。 周瑾望着他,喉咙里有些发噎,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道:“看来今天是要空手而归了。明天我们会跟金港、宁远的刑警开个会议,听听他们那边的意见。” 江寒声点点头。 两个人走出后街道,跟在场刑警打过招呼后,一同回到车上。 周瑾执意开车,让江寒声坐副驾驶,“你昨天睡觉也不安稳,再休息一会儿,我来开车。” 江寒声有些意外,“什么不安稳?” 周瑾笑了笑,没回答他,伸手将后座上的枕头抓来,一把捂到江寒声脸上,又替他调好座位。 她说:“睡吧,路上要一个多小时呢。” 周瑾态度不容拒绝。 江寒声只好乖乖听话,仰在副驾驶上闭目休息。 他或许真的太累了。 身心俱疲,沉重得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沉浮在漆黑的深海。 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双腿才能动了,沿着一条长长的甬道往尽头走。 甬道尽头有明亮的光,逆着光线,一名少女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鸦黑的长头发,一张秀美干净的脸,笑得正灿烂。 这样的周瑾,他没有亲眼见过。 她存在于一张小小的照片里,贴存在一块刻着松枝花纹的怀表中。 那块怀表的主人不是他,它原本属于周川。 江寒声站在栀子巷24号的门前,提着礼盒,拜访周家。 周家二老不在,只有周川出来了。 他身上军人的气质仿佛是从骨子里淬炼出来的,肩背挺拔如剑,眉目舒朗,一副非常磊落端正的相貌,看上去既稳重又亲和。 面对他,江寒声不擅言谈,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周川先开口。 “江寒声。” 周川记得他的名字,笑了笑,说:“记得你以前住在隔壁的时候,还那么一小点儿。”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江寒声当年的身高。 江寒声窘迫着,更不会说话了。 周川并不介意,猜了猜他登门拜访的目的:“你是来找周瑾的?” 正如周川记得江寒声的名字一样,自然也记得他住在栀子巷时做过的事。 周川毕竟年纪大些,在蒋诚眼中江寒声那些类似病态的举动,在周川看来,不过是小孩子萌发的爱慕罢了。 只不过江寒声比一般人更执着些。 周川请江寒声进了家门,带他来自己的房间。 江寒声站在门口,环视一周。房中干净整洁,所有东西摆放得整整齐齐,就连被子都叠得像“豆腐块”。 周川参过军。 江寒声很快收回目光,以防自己再对别人的生活做窥探。 周川坐下,继续摆弄他的那块怀表。 怀表是他在警队里立二等功获得的奖品,外头刻着松枝花纹,与警徽上的松枝相同,十分有纪念意义。 可惜他用不了这么文雅的玩意儿,倒是周瑾一眼看中了,成天嚷嚷着要。 他正琢磨怎么把周瑾的照片嵌进去,回头送给她。 不一会儿,江寒声艰涩地开口:“我,我考上公大了。” “哦?恭喜你。” 周川抬眉,内心是诧异的,没想到江寒声会选择这个专业方向。 他叹笑道:“我以前就是公大的,这么说我们现在就算师兄弟了?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找我。” “谢谢。”停上片刻,江寒声掌心捏出一层热汗,问,“我能见见周瑾吗?” “她不在家。” 周川望了他一会儿,拉来一张椅子请江寒声坐下。 江寒声有点紧张,“我不是想……我就是……” 周川抬手示意,打断他的话,叹笑一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别紧张,不然搞得真像女婿登门来见家长了。” 江寒声脸上一红:“……” 周川说话从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寒声,你可能还不明白,我那个妹妹脑子太笨,又是个一根筋,装得下这个就装??不下那个。” “……” “她现在还需要上学,我希望你先别来打扰她。” 周川语调沉稳,说这样话也没有任何尖锐感,更像是一种商量。 江寒声道歉:“是我唐突了,对不起。” “你小小年纪,怎么说话跟老古板一样?”周川又纳闷,又忍俊不禁,觉得江寒声这样子还挺有趣。 他手里没有停,低下头,又试了两次,终于将周瑾的照片嵌进去。 周川呼了一口气,手指在怀表上搓了搓。 看着照片里的人,大约正感叹,这个毛丫头哪里来的魅力,招得人家一考上大学,就迫不及待地找上门? 江寒声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只能告辞。 临走前,他放下手中的礼盒。 周川不打算要,说他一个小孩子又不赚钱,学大人送什么礼? 江寒声解释,这些东西是他父亲买的,仅仅是为了感谢以前住在栀子巷时,周家对他的照顾。 江寒声态度十分诚恳。 周川在他身上看到一种天真的气质,不是幼稚的天真,而是纯粹。 周川拒绝不了,也只好收下。 临出门前,他唤住江寒声,犹豫了一阵,最终将那块怀表递给他。 “礼尚往来。”周川一笑,“恭喜你考上公大,以后有机会再过来,我请你喝酒。” 江寒声看到了怀表里的那张照片。 他接过来,先是疑惑,紧接着像是明白什么,将怀表紧紧握在手里,道:“谢谢。” 周川说:“客气。” 江寒声走在栀子巷中。 “啪”地一声轻响,打开怀表,视线穿过静止的照片,仿佛看到青稚的少女鲜活起来,抽离,漂浮,就站在栀子巷的尽头。 逆着光线的地方。 他仿佛有种预感,恐惧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他喊:“周瑾,你过来。” 她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江寒声疾步靠近她,这条路漫长得好像走不完。 他看到她背后多了一个男人。 高大的,挺拔的,如同一片阴影笼住周瑾。 男人的手掠过她的肩膀,锁骨,最终狠狠掐住她的下颌。 他用舌尖舔了舔唇角,像蛇一样吐着蛇信子,侧首,细细亲吻着周瑾的脸颊。 别碰她,别碰她,别碰她! 别碰她——! 他忍着剧烈的痛苦,不顾一切地飞奔过去。 男人用可怜的目光看他在原地挣扎,口吻仿佛在商量一样,问道:“这是你的女孩吗?” 江寒声一脚踏空,猛地坠下去,恐惧激得他打了个哆嗦,猝然倒抽一口气。 醒了。 阳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睛,可他浑身发冷,背后渗透了细密的冷汗。 一只温软的手,遮在他的眉骨上。 周瑾的脸凑到他的眼前,诧异地问:“你怎么了?” 她摸着江寒声鬓角全是汗,被他刚刚惊醒的样子吓了一跳。 江寒声迷茫着,一口气憋在胸腔里,难以呼吸。 周瑾说:“我们到了。” 他苍白地点点头,过了片刻,握住周瑾抚在他额头上的手,搁在嘴唇上吻了吻。 他薄唇冰冷,她的手却是温暖的。 江寒声闭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周瑾任他牵了一会儿,等厮磨够了,就说:“下车了。” 江寒声没松手。 再度睁开眼睛时,他两颗眼珠像浸过水的刃一样,泛着锋利的光亮。 江寒声突然道:“还有一个办法。” 周瑾:“什么?” “五年前跟戚严共处的那段时间里,或许还隐藏着一些未知的线索,只是我没注意到。”江寒声回答,“我想试一试。” 周瑾还不太明白,“怎么试?” 江寒声:“催眠。” 他是公安系统里唯一一个与戚严有过正面交锋的人,何况他们还在同一屋顶下相处过六天。 通过催眠,将他的意识引领回到特定时期,一个高度的催眠状态可以帮助江寒声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细节。 周瑾却有点担心:“这样可以吗?” 江寒声勉强笑了笑,认真道:“我不敢保证一定能找到线索。” 周瑾拧起眉,严肃地纠正道:“我不是在问线索,我是在问你。” 62 像灼热的箭穿透心脏,江寒声一愣。 周瑾嘴唇动了动,不知道怎么说才能避免揭人伤疤,犹豫片刻,索性伸手过去,直接抱住江寒声。 “寒声。” 周瑾下巴抵着他的肩膀,摸到他后颈凉凉的,全是汗。 她轻轻地说:“查案的事该我们去做,你别勉强自己。” 周瑾的手指在他发间摩挲着,像安抚孩子一样。 她一贯是这样的,表面是硬的壁垒,芯子里塞满柔软。 摸不到柔软的时候,就渴望着能有摸到的那一天;等真摸到了,那柔软又像白细干燥的沙,来势汹汹地淹没过来,几乎让人窒息。 江寒声万分甘愿死在柔情之下。 他闭上眼睛,一把回抱住周瑾。无论如何,他还是感到幸运,至少在这一刻,周瑾爱着他。 “没有勉强。”江寒声说,“周瑾,我想再试一试。” 他再次重复刚才的话,做出这样的决定,并非心血来潮。 周瑾明白了,说:“谢谢。” …… 趁国庆休假,省厅做催眠侦查的专家收到江寒声的邮件,专程飞到海州市。 催眠师经人带领着进到公安局。 刚在走廊里行走了不到半分钟,他就嗅到这里到处弥漫着紧张的气息,从他身边路过的警员皆是脚步匆匆,似在执行紧要的任务。 他身为外来人员,不能多问,只是谨慎地观察着周围。 路过一方宽敞的会议厅,他的视线匆匆掠过,见到里面聚集着不少人。 这里就是“8·17”专案组临时成立指挥中心。 指挥室中,谭史明等人正在监控着金港码头的动态。 他们提前做了缜密的侦查与布控,围绕着码头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同时在制高点配备狙击手,联合特警队、刑警队的精英人员,一起执行这次收网行动。 现在,货船还没有接近码头。 谭史明看了一下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又对了对手表上的时间。 下午五点二十一分。 距离交易时间还有两个小时。 …… 一阵口哨声。 吹着钢琴曲的,轻快的口哨声。 海风吹拂,将口哨声轻轻快快地送进海浪中去。 一个男人戴着墨镜,脚踩着一双黑色长靴,利落地束起裤脚。 他将身后的琴盒揽上肩膀,拿起望远镜,迎着海风眺望四周。 …… 催眠师在警员的带领下,上了三楼,进到特定的房间。 江寒声已经在等了。 两个人握手后,他主动给了江寒声一个拥抱,“好久不见啊,寒声。当年你突然离开省厅,连招呼也不打,这么久不联系,没想到你小子现在摇身一变,当上大学老师了?” 江寒声笑笑:“最近工作还忙吗?” “就没清闲过。”他说,“最近我们科室在针对警队人员做心理测试,也是响应上峰的意思,关心关心警察的心理健康嘛。哦,这课题还是你老师提出来的,王主任这回可把我们害惨了,连假期都没得休——” 江寒声说:“麻烦你亲自过来一趟。” “这话就见外了。”他说,“以前我女儿得病那一阵,咱们还没什么交情,你给添上那么一大笔手术费,我都记着……” 江寒声说:“这才是见外。” 催眠师朗朗一笑,索性不再提,“好好好,不说了。” 两人寒暄过后,很快进入正题。 玻璃是单向的,在另一侧房间里,周瑾一直观察着江寒声。 室内很安静,很安静,淡蓝色的灯有些发暗,柔和地铺陈下来。 “看着这块怀表。” 他拿出一块崭新的怀表当辅助工具,悬荡在江寒声眼前。 “放松身体,慢慢集中注意力在它身上。现在,你的目光已经固定在上面,你一直盯着它……” “很久,很久,你变得很累,眼皮越来越沉,它慢慢变成了一条路,你在路上行走,不停地奔跑,你很累了……” 他声音轻柔,说着诱导词。 江寒声有超乎旁人的敏锐,是很好的受术对象,经过两次催眠就入到深度睡眠状态。 “现在你又回到了那个地方,在一个没有人的仓库里,那里应该很脏,气味难闻……” 有一股很臭的味道。 江寒声眼前一片黑暗,已经分不清时间和地点。 嗅觉是最长久的记忆,他还记得那一股味道,尸体的腐臭味。 尸体? 对,还有其他人在仓库里,不能叫“人”,而是一具在闷热的天气里很快就发臭的尸体。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他被扔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头毫无生气地垂着,胸口赫然一个血洞。 已经死了两天?还是三天? 他是跟江寒声同在一个仓库里,不幸被杀害的人。 这个人的身份? 什么身份? 江寒声不记得他的名字,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这个人也是被抓来的。 “8·17”劫枪案以后,警方迅速封锁海州市,加强在各个关卡的巡防。 包括戚严在内,一共有四个人,被困在封锁范围内,没能及时脱身。 在抓到江寒声之前,他们已经四处潜逃了半个月,最近才找到这所废弃的仓库暂时藏身。 他们需要食物,维持身体机能,通常会派一个人出去。 其中有个人出去觅食的时候,车在野路上扎了胎。 他正觉得快到穷途末路之际,有一辆越野车从远处开过来。 他拦下了那辆车。 车上有一对旅游的小情侣,他好声好气地借了个备用轮胎。 情侣很热情,大大方方地借给他,甚至还搭把手,一起帮他换好了轮胎。 原本付过钞票,双方都能安枕无忧的。 谁知道那男的是个车迷,围着车身打转夸了半天,又说要去看看后车厢的宽敞度。 一打开车门,他看到一把黑黢黢的枪。 “他们被带回了仓库,你当时也在,可你被蒙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 江寒声呼吸逐渐沉重起来。 “那么,你能听到什么?” “……” “口哨声。” 一阵口哨声。 吹着钢琴曲的,轻快的口哨声。 63 一双黑色长靴,随着口哨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江寒声目不能视物,但他知道回来的人是戚严。 紧接着,有一个男生在呜呜地叫。他被堵住了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拼命地呼救。 与此同时还有一个女孩子,也在恐惧地哭泣。 突如其来的纷乱打破了仓库的宁静,他不再吹口哨,只剩下脚步声在江寒声耳边回荡,声音格外清晰,仿佛将那两人的呼救、哭泣都踩在脚下。 “嘘——”戚严手指竖在唇上,说,“不要再吵了,这样很不安全。” 那对情侣跪在地上,双手被反绑住,互相支撑着对方,在黑洞洞的枪口下瑟瑟发抖。 他们撕心裂肺,戚严从容不迫,这种强烈的反差令人毛骨悚然。 戚严抓到了新的人质? 做出猜测后,江寒声迟钝地仰起头,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了一滚,咽得干痛。 这是他被绑架的第叁天,却是第一次觉得有些绝望。 因为他没有能力再救任何人。 咚、咚、咚——是头猛磕在坚硬地面上发出得声响。 那个男生在向戚严磕头,尽力咬清楚字眼,一遍一遍求他饶命。 看他这个可怜样,在旁的冯和狂笑不止,对戚严说:“戚少,这小子为他女朋友求情呢。” 戚严正坐在垒起来的货箱上,把玩着手枪,没有搭理他。 冯和说:“我们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转悠了快一个月,真快把我憋坏了。戚少,你看……” 他用手枪指了指那女的。 其他两个同伙看到冯和的暗示,暧昧地笑起来。其中一个人骂:“你他妈的是不是死了也忘不了干那事?” 冯和腔调油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戚严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冯和将枪往后腰一别,抓住那女生的头发,把她往垒起来的货箱后面拖。 女生尖叫起来,声嘶力竭地反抗、挣扎。 江寒声耳朵嗡嗡作响,脑海里天旋地转,抿抿干裂的唇,说:“戚严。” 他声音很低,却很有穿透力,硬是将满仓库刺耳的尖叫压了下去。 戚严面无表情,抬起手,示意冯和停下。 他身子往前一倾,感兴趣地注视着江寒声,说:“原来你会说话?” 江寒声说:“别伤害、无辜的人。” 他嗓子哑得厉害。 一块砧板上的鱼肉有什么资格谈条件?冯和觉得江寒声的要求过于荒谬可笑,哈哈笑道:“我搞她,你能怎么样?” 冯和没管他,下手继续拖拽那个女孩子。 “砰!” 突然的一枪,打在冯和脚下的地面。 包括那女生在内,所有人顿时收住了声音。 冯和脸色一变,等反应过来时,吓得心有余悸,背后冷汗转眼就下来了。 “我……戚……” 戚严用发烫的枪口抵上额头,掠了掠,光线透过枪身,在他眼窝处投下一小块冰冷的阴影。 他沉声说:“我没让你动。” 冯和陡然松了手,愣在原地不敢动。再大的性欲,也被这一枪吓萎了。 戚严问:“你想救她,是吗?” “……” “也对,你们做警察的,总以为自己能救得了所有人。可实际上,你们谁也救不了。”他走过去,枪口抵上江寒声的后脑勺。 没有任何反应。 叁天了,江寒声被毒品折磨得生不如死,也没有表现出来任何的崩溃与恐惧。 这让戚严很不开心。 他斜了斜枪,将手里这把枪的枪身细细看过,笑道:“江先生,给你一个机会,怎么样?我们来玩一场游戏。” 戚严指使冯和过来,给江寒声松绑,又解掉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 江寒声轻眯着眼,适应仓库里的光线。 不远处,摆着一张用货箱拼接出的长方形桌子。冯和将原本放在上面的食盒拎走,将桌面迅速清理出来。 有个匪徒推搡江寒声,喝道:“叫你过去!还会不会走路?!” 江寒声有洁癖,嫌恶这里脏,更嫌恶眼前这些人。 “别碰我。” 江寒声眼中分明没有戾气,也没有凶狠,仅一点浅淡的锋利,可那个人却莫名其妙感到无形的压迫。 他顿了顿,下意识看向戚严,等他发号施令。 戚严摆手示意,让他们撤开。 尽管已经精疲力尽,江寒声神色依旧坚定,他拖着发沉的双腿,走到戚严的对面。 戚严拿出一把警用手枪,当着江寒声的面,一点一点拆卸开,零件就像碎片一样散落。 拆卸完毕,他将另一把完整的手枪直接推向江寒声。 江寒声反应还算敏锐,稳稳地按住。 坚硬冰冷的手感有些陌生。 江寒声的手腕在忍不住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毒品侵蚀着他的身体机能。 似乎正是这个原因,戚严一点也不害怕枪械落在江寒声手里。 他游刃有余地说着:“我听电视上介绍,江先生还是公大毕业的高材生。熟悉枪吗?” 江寒声问:“你想做什么?” “我们玩一场,就拿——” 他像是一个即将开始游戏的孩子,兴奋得搓了搓手指,左右寻找着,指着一块长方形的锈迹斑斑的铁板,让人立起来。 他继续说:“就拿这个当目标,把枪支零件组装上,然后朝它开上一枪,啪!……如果你能比我快,就算你赢。” 他目光黑亮,承诺道:“你赢了,我就不动那个女的。” 江寒声沉沉地说:“我不会拿人的性命做赌注。” “是吗?那太遗憾了。”戚严食指中指缓慢并拢,做出枪的手势,对准那个女生,“她本来还能多活一段时间,因为你,她现在就要死了。” 女生已经恐惧到极点,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凄厉地喊着:“求你救救我,你救救我!求你了,救救我!求你……” 江寒声心底清楚,他不能接受戚严的任何条件。 他之所以能在这群穷凶极恶的匪徒手下活过叁天,就是因为戚严还没有从他身上获得心理满足。 一旦戚严失去再玩下去的兴趣,就意味着他离死期不远了。 一个人抬起枪口,朝向女生,扳响击锤。 江寒声一咬牙:“等等!” 戚严打了个手势阻止,随即无声地笑起来。 他点点下巴,示意江寒声拆枪。 江寒声抿起唇,将枪支重新推给戚严,将注意力集中在他手上,说:“再拆一次。” “怎么?” 戚严眯了下眼睛,很快察觉江寒声的意图,嗤笑:“你要现学?” 江寒声不吭声。 戚严却不介意,拆得慢条斯理,确保江寒声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后,零件被送到江寒声的手边。 江寒声握住发抖的手腕,视线在每个部件上飞快地掠过。 “开始。” 复进簧、枪管、发射机、插销、套筒,铁质机械飞快碰撞,声音清脆又冰冷。一枚子弹入匣,推进枪身,“咯拉”一声后拉套筒,上膛,扣动扳机—— 砰!砰! 连续两声,震耳欲聋! 子弹巨大的冲击力将铁板穿透,击飞在地! 整间仓库骤然沉默了一阵。 黑漆漆的枪口冒着丝缕硝烟,枪后是江寒声冷俊苍白的脸。 他垂下手,紧绷到僵硬的背脊稍稍松了一松,低声说道:“我赢了。” 戚严对结果心知肚明,脸色变了变,眼底慢慢凝成森寒。 他要来一把枪,不由分说,朝着那对情侣中的男生连续开了叁枪! 变故突发,乍起的枪响震得江寒声胸腔轻微发颤。 “啊!啊——!” 女生突然大叫起来,精神彻底崩溃了。她连滚带爬地到恋人身边,趴在他身上,嘶哑地哭喊他的名字。 也许这让她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没多久就原地昏迷过去。 江寒声看到眼前的惨象,闭上眼睛,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漫长的痛苦。 江寒声说:“戚严,你不守信用。” 戚严说:“我只答应你不动这个女人,可没说不杀那个男的。” 江寒声:“……” “江先生,如果我是你,刚才那一发子弹就该打在这儿,反正也不能活着出去了,能杀一个是一个。”戚严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你没能抓住。” 从未有过的愤怒冲击着江寒声的理智,他忍得眼睛赤红,一咬牙,困兽般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扑向戚严! 江寒声紧握枪身,重重砸向他的额头。 冯和等人见状,火速将江寒声拽开,喝骂着对他拳打脚踢。 “住手,住手。” 戚严沉重地喘着气,用手肘支起上身,让他们停手。 比起肉体痛苦,戚严更享受折磨一个人的精神,现在看着狼狈不堪的江寒声,他心情反而痛快起来。 鲜血顺着戚严的额角流淌下来,他用手抹去,伤口越痛,他笑得越厉害。 “就该这样,无能下贱的反抗才最有意思。” …… 室内,江寒声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臂颤抖,身体一阵短暂的痉挛。 催眠师见他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轻促地指示道:“江寒声,你已经被救出来了,你现在很安全,放轻松,放轻松……好了,听我的指令,现在醒过来!” 江寒声很快睁开了眼睛,神色怔忪,茫然地望着空茫茫的天花板。 “我们休息一会儿。”催眠师说。 得到允许后,周瑾推门而入。 她匆匆走到江寒声身边,手抚上他的胳膊,轻声问:“你怎么样?” 江寒声平复着呼吸,记忆深处的画面被唤醒,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仿佛重新置身于当地当时,就在那所废旧肮脏的仓库里。 当时有什么异常,是他没有注意到的吗? “……” 停顿了几秒,江寒声全身一震,惊疑不定地说:“他们不是四个人?” 周瑾蹙眉:“你在说什么?” “不是四个人。” 冯和在清理桌面时,拎走得食盒不是四份,而是五份。 当时在光线灰暗的仓库,还有一双在暗处注视着一切的眼睛! …… 视野开阔的高处,隐隐有海浪声。 琴盒被打开,枪的每个部件都工整地摆放在里面,男人依次取出,利落地组装完毕。 他架起狙击枪,摘掉鼻梁上的墨镜,脸部线条阴冷坚硬。 这是一张与戚严一模一样的脸。 透过瞄镜,视野在金港码头巡视,一辆黑车缓缓停下。 从车上走出一个年轻男人。 远远看过去,他肩背线条锐利,高大英俊,有种上位者才会有魄力与自信。 戚严悠然吹了声口哨,一时来了兴致,“……叫什么,蒋诚?” 他随即确认好蒋诚的名字,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游戏马上开始。” 64 蒋诚随人走进码头的仓库。 刚一进门,枪口忽然无声无息地抵上蒋诚的额角。 “诚哥!” 蒋诚的手下迅速拔枪。 一股恶寒瞬间在发丝间蔓延,蒋诚头皮麻了一麻,面上却波澜不惊。 “放下枪。”蒋诚低声命令。 仓库里大约十七八个人,全是生面孔,衣着利落轻便,每人手里都持着漆黑的枪械。 他们有的坐,有的站。 蒋诚一进来,坐着的人皆抬了一下眼,没在意,低头继续擦拭着手中的枪;站着的人,投射过来鹰隼似的目光。 空气轻微沉凝,在风平浪静之下,好像酝酿着一场汹涌的风暴。 蒋诚对危险的嗅觉极其敏锐,目光一扫,就从他们的形态体格中看出这是一队经过专业训练、全副武装的杀手。 “叫什么名字?”身后的声音响起,有些傲慢。 “蒋诚。” “听贺老板说,你以前做过警察?” 他回答:“是。” “贺老板派你过来之前,有没有告诉你,我最讨厌警察?” 他话音刚落,枪口上抬,毫无预兆的“砰砰”两声! 带了消音器后的枪声沉闷、压抑,淡白的硝烟袅袅。 千钧一发之际,蒋诚没有躲闪,仅闭上眼,微微一偏头,仿佛比起子弹,他更讨厌那点聒噪的枪声。 等蒋诚再睁开眼时,满目悍然,冷声道:“那我们就是朋友了。” 那人“噗嗤”笑出来,枪似玩具般在他手里一转,收回腰上的枪套中。 “七叔,贺老板手底下总算出了个有胆识的货色。”那人说,“想当初他那个表兄弟赖三,我还没开枪,他就被吓得当场尿裤子了,到现在我都忘不了那股骚味儿,哈哈——” 一群人跟着发出低低的哄笑。 那个被敬作“七叔”的男人穿着灰色汗衫,黑长裤,头上戴了一顶草帽子,正坐在一块小方桌前下象棋。 他没看蒋诚,抬手又将了一步,彻底将死对面。 陪他下棋的年轻人认输道:“七叔,我不是你的对手,我认输。” “阿峰,你还是太年轻了。”七叔坦然一笑,让阿峰下去,松弛的薄眼皮一抬,平静地望向蒋诚。 他问:“会下棋吗?” 蒋诚说:“会。” 他住在栀子巷的时候,常常陪周松岳下象棋。 七叔命令道:“让他过来吧。” 摆好棋盘,七叔让蒋诚红方先手。 蒋诚不畏不惧,性格使然,走棋也有一股匪劲儿。 七叔神色淡淡的,仿佛不经意地问道:“为什么不做警察了?” “挡了别人升迁的路,被设计了。” “哦?” 他似乎准备追问到底,蒋诚也就解释:“一开始诬陷我嫖娼,接受调查的时候,又在证据袋里塞了一包白粉,不光把我踢出警队,还让我白白蹲了两年的牢房。” 七叔哂笑道:“这么说,你是被逼上梁山的?” “不过求个富贵而已。” 七叔说:“那……谁整得你,最后查出来了吗?” “一早就知道。出狱以后,贺老板把人绑到我面前,我亲手剁掉他两根手指,留了他一命。” “你该杀了他。” “有时候,活人比死人有用得多。”蒋诚说,“我替贺老板做生意,多一个交情就多一条生财的门路,想在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不单单要靠枪,还要有容人的气量——” 蒋诚将“兵”推过河,再问:“七叔,你说呢?” 这句话听进七叔的耳朵里,倒像是他在为自己从前的警察身份做出得申辩。 七叔笑眯眯的,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 “我们这种在枪林弹雨里蹚惯了的,脾气大了些,手下正缺你这样的人。”七叔抬起手,一侧的阿峰交给他一把手枪,他反手扣在棋盘上,“不过,要是不见点血,我们怎么知道你是一头能厮杀的狼,还是一条只会吠的狗?” 蒋诚:“七叔想吩咐我做什么?” 七叔调了调手指,紧接着,那一开始用枪指着蒋诚的人走过来,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搁在那把枪上。 蒋诚拿起来看了眼,手指轻微捏紧了一下。 照片上的人制服正装,镜片下的眼睛略显得晦暗,正是姚卫海。 …… “是陷阱。” 江寒声双手杵在桌面上,脸苍白而清隽。 谭史明百思不解,问:“你指得是金港码头的收网行动?我们得到可靠的线报……” 事情已经到了紧急的关头,江寒声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跟谭史明解释,说:“五年前死得那个人不是戚严。” 江寒声在怀疑现场有第五个人存在以后,马上联系了当年给戚严验尸的法医。 江寒声问,戚严头骨上有没有遭钝器击打形成得伤口。 因为“8·17”案情重大,参与过此案的人几乎都印象深刻,所以即便不翻尸检记录,法医也肯定地给出了回答——没有。 除了眉心的那道枪伤,“戚严”头上没有任何伤口。 然而江寒声清楚地记得,他曾因一时愤怒打伤过戚严。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佐证,就是他的那块怀表。 戚严见到那块怀表以后,就找到了能折磨得江寒声发疯的方法,且乐此不疲。 当着江寒声的面,戚严衔着怀表上的细链,痴迷地亲吻过怀表里的照片,跟江寒声“商量”怎么杀死那个女孩子,才是最极致的艺术。 那块怀表是戚严此行最大的战利品,是他被警察围追堵截一个月后唯一的宣泄口,所以他一直随身携带。 然而在江寒声亲手击毙戚严以后,姚卫海指挥行动组清理现场,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江寒声遗失得怀表。 它不在戚严身上。 准确来说,怀表不在那个被江寒声击毙的人身上。 五份餐盒、消失的伤痕、遗落的怀表,三处疑点都在印证着同一件事—— 当初江寒声亲手杀死的人不是戚严,很有可能是他没有见过的“第五人”…… 是戚严的孪生兄弟?还是替身? 但无论是什么,他将发生在宁远、金港和海州的连环杀人案定性为模仿作案,就是极大的错误。 江寒声说:“戚严在‘8·17’犯罪组织中有很高的话语权,如果他没有死,今天这次交易一定有他的参与。” 如果敌人仅仅是毒枭,在收网行动中警匪交火在他们预料之内;可对方是戚严,一个犯下“8·17”劫枪大案,专门杀害两名特警向警方示威的亡命之徒。 那么这次究竟是真正的交易,还是戚严故意放出的诱饵,为了引警方上钩,以图报复当年的一枪之仇? 一时间连谭史明也不能确定了。 时间是晚七点十分,距离交易时间还有二十分钟。 谭史明面色一沉,必须在短时间内做出判断与权衡。 他先是联络了盯梢的警员,问:“贺武出发了没有?” 对方回答:“没有,他还在瑞祥大酒店吃饭。” 谭史明越想越不妙,握紧手机,起身推门而出。 周瑾就在门外等候,跟了几步,喊道:“师父,这次行动是不是关系到‘8·17’……” 谭史明回身一推,让她站住,没说一句话,转身走向临时指挥中心。 周瑾如同迎头被浇了一桶冷水,愣在原地。 就像五年前一样,什么人都有资格进到专案组,只有她被排除在外,除了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整个收网行动,除了相关人员,专案组没有走漏半点风声。 江寒声在确认第五个人存在以后,立即去找姚卫海汇报情况,找不到人,方才从谭史明口中问出了这次行动。 而姚卫海早已经亲自带队前往金港码头了。 临时指挥中心。 谭史明令技术员调好频道,迅速联系上姚卫海。 姚卫海刚刚回应了一句话,声音就被淹没在一阵嘈乱刺耳的杂音之下。 谭史明大惊:“怎么回事?” 技术员紧急排查原因,明显有些慌乱,道:“信号被切断了!” 65 技术人员一刻不敢停地排查通讯故障。 谭史明沉下心思,当机立断,请求金港码头附近的警力增派支援,火速赶赴现场。 指挥室的气氛绷紧,谭史明正在向新的增援队伍说明金港码头的状况。 “今晚七点半,一艘满载着毒品的货船将会停靠在金港码头。此次前来交易的买家,是一个潜藏在海州市多年的犯罪集团,他们的头目就是警方追查多年的大毒枭老蝎。” 老蝎,真实姓名、年龄、身份均不详,甚至连一张正面照片都没有,在警方以及涉毒人员印象中,他仅仅是一个代号,毒品的代号。 谭史明能给出的信息不多,只能谨慎,再谨慎。 “我们接到最新消息,参与这次交易的人员中,有一个叫戚严的犯罪分子,这个人正是五年前制造‘8·17’劫枪案的领导者。戚严仇恨警察群体,这次金港码头的交易,不排除他提前制定过针对警方的报复计划,我们需要做好万全准备。” 谭史明放沉声音,说道:“毒贩携带枪支,重复一遍,毒贩携带枪支。” …… 命令一到,重案组中包括赵平在内的外勤队也同样荷枪实弹,整装待发。 由于任务紧急,场面多多少少有点混乱。 赵平穿好防弹衣,正检查警枪时,就见周瑾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 她拉开柜门,一手掀开衬衫衣角,眨眼间脱下来,飞快地换了一件更贴身方便的黑色上衣。 赵平瞪大眼,喊道:“周瑾!” 他将柜门一合,没像往常一样贫嘴喊她师姐,直接问:“你来干什么?” 周瑾将枪套别上腰,说:“跟你一样。” 赵平:“……” 她眼眶通红,明明是委屈、冤枉到极点的情绪,藏在她坚硬如铁的外表里,就只有一句话——我不甘心。 赵平原本还想劝周瑾几句,对上她这样一双眼睛,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出门,周瑾正好撞上江寒声。 目光相碰的一瞬间,不等江寒声质问,周瑾上去,率先拥抱住他。 “别拦着我,行吗?” 江寒声嘴唇动了动,周瑾的力道不大,却仿佛将他定在原地似的。他闭上眼,手臂紧绷得发抖,将她紧紧回抱在怀中。 少顷,他深呼出一口气,已经做好心理建设似的,手臂也随之松开了她。 他低声说:“注意安全。” 得到江寒声的回应,周瑾如释重负,心头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安稳感。 周瑾手指点在防弹衣上,示意他别担心。 经过江寒声的身边,没走开两步,周瑾又倒退回来,拉住领带,给了他一个非常仓促的吻。 嘴唇上残存的柔软湿润,令江寒声错愕地愣住了。 周瑾伸手捻了下江寒声的耳垂,说:“谢谢。” 一直以来,她都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在所有人都对她说“不”的时候,还有他站在她的身边,愿意理解她、支持她。 江寒声就是这个人。 尽管对他而言,这样的决定尤其残酷。 …… 随着队伍到楼下集合,坐进警车,周瑾根据耳机里下达的指令,开始对表。 对表完毕后,她按住步话机,向谭史明报告:“重案组周瑾,请求加入增援行动。” 谭史明一听到周瑾的声音,眉头大皱,几乎是怒吼道:“谁让你去的!” “谭队,让她去吧。” 江寒声进到指挥室,应在谭史明身后的不远处,说:“为这一天,她准备很久了。” 他声音在这指挥室中显得过分平静。 谭史明不由地叹了一声,身为师父怎么可能不知道周瑾为之付出的努力? 他按住通讯按钮,跟周瑾说:“听从指挥,注意安全。” 周瑾:“收到。” 黑夜下,红蓝灯光闪烁,交错辉映,拉响的警笛声直冲云霄,与警车一起飞驰在道路上。 大约过了十分钟,无线电通讯恢复,谭史明终于跟姚卫海再次取得联系。 谭史明简明扼要地跟姚卫海说:“江教授有了新发现,戚严很有可能还活着,亲自参与了金港码头的交易。” “什么?” 姚卫海背靠着集装箱,藏在阴影当中,指挥小队隐藏好,等待行动指令。 “来不及解释了。”谭史明道,“贺武现在还没有去码头,我总觉得情况有点不大对。” 姚卫海既然请求谭史明做场外指挥,当然无条件信任他报告的临时情况。 静默了两三秒,姚卫海迅速接受戚严也在码头的事实,压低声音道:“戚严这个人,比起交易,他对警察更感兴趣。” 姚卫海声音里没有恐惧,反而有种隐隐的兴奋感。 他说:“我了解情况了,请再增派两组警力到金港支援。” 姚卫海已经观察到这群人的位置,仓库周围全是集装箱,借着夜色,他带人不断地缩小包围圈,已经摸到仓库附近。 现在就等线人的信号,交易一旦完成,警方就立即实施抓捕。 指挥室,江寒声瞳孔轻微收紧,抬眼,盯着显示屏上的画面。 江寒声鲜少有情绪起伏,平时神色寡淡,看不出有什么棱角,可一到紧要关头,周身锋芒便藏不住,一如现在,乌黑的眉眼俊美得过分锐利。 过了两分钟,他说:“不对。” 谭史明警觉:“什么不对?” “画面是重复的。” 江寒声指着其中一块屏幕,边角位置处有一个光点在乱飞,很不起眼。 是一只飞蛾。 它飞进画面中,飞出缭乱的轨迹,又飞出去,江寒声默读着时间,三秒钟后又再次进入画面。 如果再仔细一点观察,会发觉它飞行的轨迹都是一样的。 谭史明也惊得失了神,喃喃道:“怎么可能?” 布在金港码头的监控画面,一直没有动过?! …… 码头仓库。 七叔眼珠中散发着森寒的精光,捕捉着蒋诚脸上最细微的变化。 看到姚卫海的照片,无数个想法在他脑海里浮现,最终,蒋诚一定心神,忽地笑起来。 “七叔,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蒋诚说,“我替贺老板做生意,不是帮你们杀警察的。” “这一趟没有生意可做。”七叔笑得阴恻恻的,“今夜一吨的毒品抵达金港,这个消息只有在座的各位知道。不过这是假的,到金港的只有货船,没有货。” 蒋诚眉头皱了起来。 七叔让人拿来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分布着四个监控画面。 画面黑白,尽管可见度不如白天,可依旧能捕捉到少许的人影。 七叔笑了笑,目光在周围扫视,问:“你们说说,一艘装木材的货船而已,怎么就值得警察这么兴师动众了?” 一人惊道:“七叔,你的意思是我们当中有内鬼?——是谁!” 蒋诚手指轻微收紧。 “不知道。”七叔气定神闲地说,“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把黑色将棋一下压在姚卫海的照片上,沉声道:“老蝎吩咐了,这个人要活的。他死了,就得有人给他陪葬;谁能将他活捉回来,谁就拿走三百万的佣金。” * 踩点。妇女节快乐。(ō?ō)? 我在正文一般不怎么说话,鉴于最近留言区频频出现恶意评论,还是多说一句。 除了自我否定和自我怀疑以外,没有什么能阻挡我写下去的野心。我想怎么写就会怎么写,不然我免费干什么?拿巨款砸晕我,我或许还能考虑考虑改一下剧情。每天黑子兴冲冲赶过来,结果才发一两条恶意评论,你们这场面未免太寒酸了吧? 总之,大家无视就好,也谢谢一直安慰我、鼓励我的小天使,别担心我啦,多担心一下小玫瑰什么时候能再次吃上肉吧。 66 周瑾随支援队到达金港码头后,就接到谭史明的指令——原地待命。 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一早就堵住警方的眼睛与耳朵,以至于场面陷入极度的被动。 谭史明干刑侦这么多年,不是没碰到过棘手的状况,但像今天这样完全被这群匪徒牵着鼻子走,还真是第一次。 短时间内失去了场外指挥,现场指挥的任务自然而然落在姚卫海的肩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姚卫海迟迟等不到蒋诚的信号,高度戒备之下,重重猜测与疑惑随之涌上心头。 “死而复生”的戚严,蛰伏在幕后多年的老蝎,大宗毒品交易,场外指挥工作一再受阻…… 姚卫海凭着多年刑侦工作的敏感,隐隐察觉到这次交易并不简单,只是这点敏感转瞬即逝,来不及深思。 姚卫海也不想深思,长达五年的蓄势,只差一步。 艰难险阻?穷凶极恶? 担任“8·17”专案组组长以后,查案的每一步都潜藏着陌生而巨大的危险,他真想要退缩的话,也不会等到今天。 黑暗中,海风在低低呜咽。 货船已经停靠在港湾,船上下来大约十来个人,没有卸货,而是直接上了两辆面包车,一前一后地离开了金港码头。 行动组将情况报告给指挥室。 谭史明说:“盯紧他们,出了港找个地方拦下来,将人控制住,带回来突击审讯。” “明白。” 江寒声站在屏幕前,面沉似水。 缉捕收网是一线干警的拿手好戏,他身为刑侦顾问,在这方面给不了太多的建议。 他只能尽力回想着当年废弃仓库的种种情形,提供更多有关这个犯罪组织的有关信息。 假设戚严也在,遇到警察的第一反应是什么?逃跑? 不,是开枪。 枪? 江寒声问:“这次行动配备狙击手了吗?” 谭史明道:“有一把。” 正当江寒声要说什么时,一道枪声突然打破了平静! 金港码头上,呼啸的风声与海浪声似乎在骤然一刻间归于安静,夜空中只有这记枪响在回荡不绝。 周瑾心脏一紧,重新握了握枪柄,手心微凉。 姚卫海耳听着枪声是从仓库中传过来,心知出了变故。 这一刻,姚卫海想到他当年带人地毯式搜查,几乎不眠不休的六天六夜;想到王彭泽最得意的学生折在他的手中;想到蒋诚,还有死在“8·17”中的周川和王景博…… 还有,还有—— 多年来的冤屈与烦闷,被这一声枪响点燃,胸中烈火烧起,姚卫海一声令下:“行动!” 指挥室,技侦人员重新夺回监控器的控制权。 屏幕上的画面放大,人影幢幢,几十名特警借着掩体在黑暗中潜行,迅速缩小包围圈,逼近仓库。 突然,仓库中响起一阵轰隆隆的引擎声,一辆小型客车嘭地撞开门,直直特警的方向冲去! 雪白的车灯往前一照,刺眼无比,姚卫海下意识抬手遮了遮眼睛。 面对短暂失去视野,且正前方有辆客车冲出来的情况,特警中有人认知危险,“砰”地一声开了枪。 子弹击打在车身上,发出金属猛烈撞击后的响动,火花四溅。 车中方向盘狠转,巨大的车身瞬间漂移,一个甩尾,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音,眨眼间,对方就稳稳将车身横向停下。 双方存在一瞬间沉默的对峙,气氛如同一根不断拉紧再拉紧的弦,就在这对峙间,突然崩断! 几乎是本能反应,姚卫海大喝一声:“隐蔽!” 所有人迅速往后撤去,客车后探出黑洞洞的枪口,刹那间,子弹倾泻而出。 枪战一触即发! 此起彼伏的枪响震得人手脚发麻,周瑾所在的支援队一听到交火,迅速赶过去。 夜晚视线不够清晰,周瑾只能看到特警的身影逐渐撤到掩体后,紧接着,又是一声恐怖的枪响。 这一枪是从后方打过来,仅仅一枪,瞬发即至。 黑沉沉的夜色下,一个身影应声而倒。 周瑾眼瞳收缩,第一反应:“有狙!” 紧接着,特警中有人大喊道:“姚局——!” 那倒在地上的人正是姚卫海,子弹没有打到要害,而是一枪打中了他的腿。 剧烈的痛楚从受伤处一下传遍全身,姚卫海身体痛得痉挛,短时间内失去了思考能力,咬着牙低吼一声。 赵平是第一个看见姚卫海倒下的人。 枪林弹雨一波接一波地压过来,好几发子弹就打在离姚卫海不远的地面上,碎石与火星迸溅。 他来不及多想,冒着枪林弹雨,就朝姚卫海跑过去。 周瑾就在赵平身后,看见他走出掩体范围,有枚红芒在他身上跳跃,她急喊道:“赵平,别去!” 她冲过去,拉住赵平的衣服,狠狠往回一拽! 时间仿佛凝固,一颗子弹喷出枪口,刺破空气,急速转动着疾飞而来!本能打透赵平身体的子弹,从他肩膀上险险擦过,一横鲜血泼飞。 赵平先是懵了一阵,脑海空白,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察觉到痛时,背后毛孔刺麻着,冒了一身的冷汗。 确定姚卫海中枪,谭史明即刻下达命令,其他人不要贸然靠近。 警方狙击手正在快速确定对方狙击手的具体位置。 黑暗中,赵平捂着流血的肩膀,后怕得嘴唇在颤抖:“师,师姐……” 紧张与畏惧同时笼罩着周瑾,她也怕,怎么可能不怕?可她跟赵平不一样,她还有恨。 “8·17”劫枪案,她哥哥周川就是这样,先被人一枪打中了腿,失去反击能力的情况下,那些人还是不肯放过他,最后又在他胸膛上补了一枪。 强烈的恨足够撕破这份恐惧。 周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把赵平失手掉落的枪捡起来,交到他手上,低声说:“你就在这里待着。” “你干什么?” “我去把他揪出来。” “师姐,师姐……”他慌忙去抓周瑾,抓了个空,急道,“周瑾!” 周瑾沿着集装箱,往后方摸寻,闭上眼,那两声枪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 周川坚毅明朗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时光回溯,空气漂浮着老旧的飞尘,橘黄色夕阳的余晖中,周川看样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 他珍惜自己的眼睛,对一切电子产品都不太感兴趣,只在报纸上看新闻。市面上新出的智能手机,周川也不怎么会用,还需要周瑾教。 周瑾教他怎么发信息,他学得很认真,存了一个电话号码以后,又慢吞吞地打字,大约五六分钟,才给对方发了一条短信。 周瑾凑过去瞧,看到内容是: 「今天,还能见面吗?」 对方显然还不确定这是谁,「周川?」 周瑾噗地笑出声,问:“女朋友啊?” 周川把手机往身后一藏:“别偷看。” 周瑾忙捂住眼睛,说:“好咯,不让我看,以后嫂子飞了,别怪我不帮你追。” 周川眉目坚毅明朗,倒是很有自信:“她不会的。” 周瑾被他肉麻得一激灵,也不继续追问了,手指一张,从指缝里溜出目光,直接追债道:“我教你发信息,你总该教我点什么吧?” 周川挑眉道:“你想学什么?” 周瑾:“打枪!你不是你们班里的‘神狙’吗?我们去公园打气球,你给我露两手瞧瞧!” 周川:“你不行,你没有耐心。” 周瑾暴躁道:“我怎么没耐心了?” 沉吟片刻,周川承认道:“也是,对蒋诚挺有耐心的。” 周瑾:“……你教不教?” 周川淡淡回绝:“不教。” 他嘴上说着不教,但捱不过周瑾的软磨硬泡。 周瑾玩心大,学也是为了满足好奇心,趁着周川回家,赶紧消遣消遣他。 不过周川教得却很认真。 “一枪一个,狙击手只需要完成指定的刺杀任务就好。现在反狙击手的探测仪器研发得太快了,只要开枪就能被迅速锁定位置,通常没有开第二枪的机会。” …… “不过,在我看来,探测仪器在短时间还不能完全取代人耳,战场上情况多变,遇上对方有狙击手的时候,耳朵就是最好的反狙击系统。” …… 又一声惊天彻地的枪响,在寂静的夜中尤其震人,穿透回忆,将周瑾重新拽回现实。 他还没有换位置。 67 “确定对方狙击手的位置。” 指挥室中,伴随着沙沙的电流声,传来警方狙击手的声音:“在狙击范围内,请求射击,完毕。” 谭史明道:“准许射击。” “收到。” 紧接着,持续了一段令人窒息的沉寂。 周瑾循着枪声摸过去。 新海津港建立以后,金港码头便迅速萧条,废旧的集装箱遍地乱堆乱散,给了她很好的掩护。 仓库方向,枪声零星响起,大约是在掩护倒下的姚卫海,可是狙击点没有拔掉,没人敢再贸贸然暴露出去。 就在此时,又是一声震人心肺的巨响! 周瑾似乎能听到摩擦空气的呼啸声从头顶上空掠过,哗啦一下,漫天的玻璃碎片倾盆而落。 这次开枪的显然是警方布置的狙击手,而狙中的点一定是敌方狙击手所在的位置。 打中了吗? 如果没有打中,狙击点暴露,这个人肯定会转移位置。 周瑾握了一下手中的枪,抬头,眼前是一座高耸的中控塔。 这里显然年久失修,周围破败荒芜,因是制高点,狙击视野非常广阔,下方又直通公路,便于及时撤退。 结合警方狙击手的枪声,周瑾肯定那个人就在这里。 她轻悄悄地进了门,正准备上去检查那个人的状况,忽然听见上方有脚步踏在铁楼梯上的声音。 周瑾侧身,往墙下一躲,尽量避开对方的视线。 她屏住呼吸,眼见着一个黑影从楼梯上急冲冲地下来,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周瑾举枪喝道:“别动,警察!” 对方停住步伐,面朝着门口的方向,背对着周瑾。 是一个男人,问她:“女的?” 他轻笑,戏谑与轻蔑呼之欲出。 周瑾道:“把手举起来,抱在脑后。” 男人很是听话地照做了,问:“只有你一个人?” 周瑾不搭理他,谨慎地靠过去。 近了,借着少许的光亮, 她看到男人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身后背一把狙击枪。 周瑾用枪抵着他的后脑,空出手去摸腰间的手铐,准备先铐住他的手。 铁质碰撞发出轻微的响声,男人耳尖动了动,几乎是眨眼间,他骤然回身,准确抓住周瑾的手腕,狠狠一拧! 黑暗中发出骨头错位的轻响,剧痛瞬间炸裂,周瑾手指松来,枪一下滑脱了手,掉在地上。 周瑾在被他完全拧住手臂前,侧身,抬脚往他肚子上狠踹。 男人来不及躲,趔趄后退数步,他轻弓起腰,用手捂住发疼的腹部。 黑色帽檐一抬,露出他极黑的一双眼,寒森森的目光在周瑾身上游过去,余光瞥见那把枪就掉落在他不远处。 千钧一发间,周瑾立刻察觉到他的意图,纵身扑上前,直接将他扑倒。 男人已经抓到枪,抬高枪口,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周瑾条件反射掐住他的手腕—— 砰! 一枪打偏,子弹几乎是从周瑾的耳边擦过去! 周瑾没给他开第二枪的机会,将他手臂往地面上一撞,枪再度脱手。 她还没有松下这口气,眼下寒光闪烁,一把匕首猛地刺向她的肩膀。 周瑾立刻翻身躲闪,锋利的刀尖受力往上一挑,尽管有防弹衣隔着,还是在她皮肉上划开三四寸的伤口。 周瑾摸到一片刺痛,黏稠滚烫的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流淌下来。 男人冷笑,反手擒着匕首,身形流畅矫健。 潮湿的海风猛灌而入,呼呼地刮过周瑾的耳畔,她整条手臂都快冷得僵木了。 就在此时,黑暗中忽然响起一记枪声,朝天放得空枪。 逆着光线,一个劲悍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枪口还飘着白袅袅的硝烟。 “别动。” 周瑾听到来者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浑身一下僵住了。 那人继续道:“我是七叔的人,过来接应你。警察已经摸到这个点了,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来不及细想,戚严收起匕首,往门口方向跑去。 路过那人身边时,戚严拉低帽檐,沉声说:“杀了她。” 来者侧首,回答:“我来处理。” 眼见那个背着狙击枪的人就消失在视野中,周瑾往前跟了一步。 来接应的那人几乎没有犹豫,一枪打在她的脚下,警告道:“劝你别动。” 这里光线太黑太暗,他显然没有看清楚纠缠住戚严的人到底是谁,低声问道:“警察?” 周瑾说:“我是警察,那么你又是谁?” “……” 她看到那逆着光线的身影,刹那间不动了。周瑾双腿跟灌了水泥似的沉重,一步一步挪上前。 对方没有再开枪。 她走到有淡淡的光线倾泻下来的地方,苍白清秀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她不敢再往前走了。 “蒋诚。” 周瑾捂住肩膀,铺天盖地的绝望感将她最后一丝力气抽空,“你怎么不一枪杀了我?” 周瑾疼得抽气,靠着水泥柱子,慢慢滑坐在地上。 门被紧紧关上。 蒋诚几乎是冲过来,离得近了,她才看到他通红的一双眼。 “周瑾。”他声音颤抖,“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周瑾略微闭了闭眼睛,不去看他。 五年前,她见过蒋诚这样的眼神。他赤着上身,被按得跪伏在她面前,一向神采飞扬的眼睛布满血丝,满身荒唐和狼狈。 周瑾分不清哪里在疼,疼得几欲呕吐,她用手按住翻绞的胃部。 蒋诚从她防弹衣上摸到一手血,问她:“告诉我,还有哪里疼?” 周瑾使劲推开他的手,低声道:“别碰我!” “你别出声!” 蒋诚显然有些慌乱,可越慌乱,他就表现得越强硬,双手发狠地按住周瑾,想要看看她哪里受伤。 解开防弹衣,她胸口冒出一点星亮。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打在蒋诚的脸上。 周瑾咬得牙快出血,用恨透的眼睛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别碰我。” “……” 与周瑾的目光对视,死一样沉寂的空气里,她痛苦的喘息声也清晰可闻。 震慑住蒋诚的不是这一巴掌,是她脖子上挂着的钻戒项链。 蒋诚撑不住似的,忽地一下笑起来,笑到呛咳了好几声,手抵上眉骨,遮掩着狼狈。 “操他妈的。” 蒋诚骂得有气无力,已经快被这些荒唐的变故折磨得发狂。 他伸手,一把抱住周瑾,力量大得仿佛要将她融进骨血。 他非要碰她,非要碰她。 蒋诚手臂紧得在细微颤抖,低声问道:“凭什么,凭什么?” 68 血腥,硝烟,还有淡淡的香烟味,这是蒋诚身上的味道,令她陌生至极。 周瑾手臂使不上力,便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死命地咬。 蒋诚皱起眉,没有放手,反而越发抱紧她。 周瑾眼角淌出热泪,松了嘴,问他:“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声音听上去很平静,绝望似的平静。 “你怎么做到,伤害了我,伤害了我的家人,回头还能若无其事、没有一丝愧疚?你又凭什么?” “……” 蒋诚有太多的话,想要告诉她,想要像以前那样讨她的亲吻、她的崇拜、她的夸赞…… 然而此刻卡喉咙里,没有办法说出来。 周瑾却太想好好问清楚。 “那时候我哥哥刚走没多久,我承认是我不够成熟,我把负面情绪全部发泄到你身上,我对你不好,所以你去找别的女人……” “那天,我同事要把你带走,你那么慌,跟我解释说不是这样的,让我等你,我想说‘好’。我不相信我喜欢了那么多年的人会做出这种事,所以我再伤心、再难过,心里还抱有一点儿侥幸,想着,这或许有误会呢?” 她推开蒋诚,对视上他迷茫颤抖的目光。 周瑾一字一句地问:“可我等来了什么?我等来检方控告你嫖娼,非法持有毒品;等来你供认不讳,被判了叁年监禁!” 不是,不是,不是! 蒋诚无声地吼着,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周瑾继续道:“你爸妈过世得早,你在栀子巷吃百家饭长大,我爸是最疼你的那个人,有时候他宁愿让我哥吃亏,也不让你受一点委屈,怕你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无依无靠。 出了那样的事,我爸还相信你只是一时糊涂才会犯错。你出狱那天,他非要去接你。” “你不是不知道,我哥去世以后,他受不了打击,在医院里一病不起。后来他的病虽然好了,但腿脚一直没利落起来,可知道你出狱,他坚持要开车,亲自把你接回家。” “结果呢?”周瑾讽刺地笑了笑,“你真是好威风,到监狱都能混得风生水起,一出来,人人都喊‘诚哥’,一排排的豪车来给你接风。” …… 那是在秋天,风雨萧索,满地的落叶。 周瑾打着伞,踩在软绵绵的金色落叶上,一脚水渍与泥泞,却浑不在意。她在等蒋诚出来,想是先打他一巴掌好,还是先咬他一口好。 盘算报复他的时候,已经恨意少,想念多。 她爸妈就在不远处的车里等,车窗上,雨刷器一下刷过一下。 蒋诚出来后,没有直接看见她,一干人簇拥上去,打伞的打伞,鞠躬的鞠躬。 等周瑾再走近些,蒋诚才看到她,本有朗然笑意的脸一下沉了,他穿过人群,匆匆走过来,低声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踮脚侧头,想看清蒋诚的那群“朋友”。 蒋诚身子一挡,遮住她的视线,说:“快回去。” 周瑾大概猜出他们是什么人,抿唇,沉声说:“爸妈在等你。” 蒋诚似乎满脸的不耐烦:“我还有事,你赶紧走。” 周瑾攥紧手,再问:“蒋诚,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是跟他们走,还是跟我回家?” 身后有人喊:“诚哥,谁啊?” 蒋诚浑不在意地回答:“不认识。” 周瑾心里一沉,勉强维持着面上的冷静,没再追问什么,而是捉住蒋诚的胳膊,重复了一遍:“你跟不跟我回去?” 蒋诚几欲咬牙:“我让你走,听到了没有?” 看他近乎狰狞的眼,周瑾一刻也没有再停留。 记忆中秋日的金色渐渐退却,暗下来,再暗下来—— 他的眉眼与现在重合,周瑾像是仿佛不认识蒋诚似的望着他。 “我爸妈已经没了一个儿子,他们把你当亲儿子看的,蒋诚。” 周松岳回去以后,面上虽然一声不吭,可到了夜里,还会看着蒋诚小时候跟她和周川一起拍的照片,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叹了一整夜的气。 周瑾恨他出轨,更恨他背叛人格,背叛信仰。 “你说你做完一笔生意就回来,这就是你的生意?” 蒋诚百口莫辩。 周瑾忽然握住蒋诚的手腕,眼中泪光雪亮,不住地逼问他:“你知不知道你刚才掩护的那个人开枪杀警察?知不知道他们在买卖毒品?知不知道贺武跟杀死我哥哥的人脱不了关系!” “我知道!” 蒋诚不顾一切地低吼一声。 这叁个字将周瑾震住,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似的,可那些猜测与想法蜂拥而来,乱成了一团麻,再想,又好像不明白。 她哑然:“什么?” 蒋诚解释不了那么多,用掌根蹭了蹭眉骨,似乎在整理思绪。 他总有办法压抑住那些痛苦、冤枉和不甘,快速恢复冷静。 黑暗中,蒋诚把枪收起来,捧上周瑾的脸。 他手指有些粗糙,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小五,是我不好。”蒋诚用额头抵住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以后别再哭了。” “蒋诚?” 蒋诚拍拍她的背,又觉得不甘心,侧首亲吻了一下她的头发,不明所以地说道:“……还是长头发好看。” 他撂下这一句,就站起身来。周瑾下意识去抓,一手抓空。 “蒋诚!” 眼见着蒋诚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她撑着力气去追,没两步,就眼前发黑,猛地跪倒在地上! 她迫不得已躺下,轻轻缓着气,半晌才从头晕目眩中回过神来。 她怕打草惊蛇,掐断了通讯用的设备,现在再找,已经不在身上。 或许是跟那个人打斗的时候掉在了什么地方? 周瑾精疲力竭地想着,随即陷入了昏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被渐近的脚步声惊醒,眼前还是一片浓浓的黑,辨不清敌友。 她握起枪,溃散的视线渐渐有了光亮,屏着呼吸警告:“别动。” “周瑾?” 他的步伐更加快了,几乎是踉跄地奔赴过来,将周瑾上身扶起来。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气味,周瑾浸在汹涌的黑暗中,还没能看清对方的脸,就知道他是谁。 “江寒声。” 69 江寒声一手环住她单薄的肩背,立时横抱在怀里。 朦胧的月光洒下来,周瑾贴着他温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跳平稳有力。 她喉咙干涩,虚声问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江寒声用脸颊贴了贴她满是冷汗的额头,没有回答,而是说:“我来晚了。” 周瑾意识混沌,状态半昏半醒,没能继续追问下去。 …… 到达医院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隔断门帘一拉,医生给周瑾清创缝合。 江寒声陪在她身边,乌黑的眼睛一动不动,看着消毒棉球怎么被血水浸透染红,看着狰狞的伤口又是怎么被一针一针缝合的。 周瑾看他一言不发,平静得有些怪异,眼角眉梢充满了坚冰似的压迫感。 她大抵猜得出,江寒声是在担心她的。 周瑾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隔断帘就传来一声唤:“周瑾?” 周瑾忙应声,很快于丹就探头进来。 “你怎么样?” 于丹见她上身披着病号服,防弹衣和贴身的黑色上衣都脱了,就穿了一件抹胸,赶忙跻身进来。 多一个人,空间就更狭小。 江寒声率先站起来,对于丹说:“帮我照顾她一下,好吗?” 于丹微微诧异:“没问题。” 江寒声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出了门,站在安静的走廊中,江寒声闭上眼睛,眉心蹙紧。 压抑多年的暴戾重新苏醒,他又想起来开枪扣动扳机的那一刻。 「杀人痛快么?」 头顶的白炽灯仿佛从走廊尽头一盏一盏灭过来,戚严的声音就潜行在黑暗中,冷冷地荡在江寒声的耳边。 「既然江先生在心理学领域有高深的见解,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么非杀人不可?」 他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晰,只有注射器的针头在他面前摇晃,叠影。 「没有办法,不杀死他们,我就无法获得平静。」 「譬如江先生你,看上去正直守序,现在不一样想杀了我吗?」 …… 江寒声闭上眼睛,下巴到颈肩的线条轻微绷紧,给人一种极其冷峻的感觉。 他停顿片刻,咬牙,死死握住发抖的手腕。 江寒声出去后,于丹就坐到周瑾身边。 医生处理得很快,临走前叮嘱了一下简单的注意事项,以及何时再来拆线。 于丹一一记下来。 等这里就剩下她们两个人,于丹给周瑾系上病号服的扣子,问她:“还疼吗?” 周瑾摇摇头。 于丹满眼焦急:“赵平说你一个人去找狙击手,你知不知道江教授和谭队多为你担心!周瑾,这次是你走运,你有没有想过万一真出了事怎么办?” “我有分寸。”周瑾安抚得有点敷衍,转而问,“对了,赵平怎么样?” 于丹说:“皮肉伤,没什么大事。赵平本来也要看你的,我让他先回去了,一下多两个病号,我可照顾不来。” 周瑾安静了一阵,直到现在,她才从茫茫然中找到点头绪。 周瑾再问:“姚局呢?救回来没有?” 于丹神色微凝,摇了摇头,沉重地说道:“姚局被打伤以后,那群人把他拖上车,在火力的掩护下逃走了。” 周瑾一惊:“怎么会这样?” “我们突击审讯了那艘货船上的船员,也清点了船上的货物,确实就是些木料。谭队说,姚局这回是被设计了,这帮人一开始就是冲着警察来的。” “那姚局他……?” “生死未卜。不过谭队已经组织人去搜救了,希望能早点收到好消息。”于丹表示眼下的态势不容乐观,长叹了一口气,“而且,谭队在会议上说,姚局曾经派了一个代号为‘藏锋’的卧底,一直潜伏在这个组织里。” “藏锋?” 于丹点点头:“据说这次金港码头的交易就是藏锋递来的情报,但照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卧底很可能早就暴露了,所以这次搜救目标有两个人。” “……” 短短瞬间,蒋诚那双通红的眼在她脑海里反复闪现。 「我知道!」 蒋诚当时的声调与神情,仿佛一记重击砸在她的心头。 卧底?藏锋? 周瑾惊疑不定,心中有万般猜想。 于丹还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劝她先别管这些事了,把伤养好再说;又提起在指挥室的时候,江寒声一听到赵平说她独自去抓人,吓得脸都白了…… 可是周瑾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夜里十一点,江寒声和周瑾回到家中。 周瑾手不太方便,牙膏都是江寒声帮忙挤的。 江寒声拧着热毛巾,想帮周瑾擦一擦脸,周瑾不好意思这样麻烦他,说:“我自己来。” 她夺过来毛巾,随意在脸上抹了两下。周瑾将碎发别到耳后,露出白皙的皮肤,江寒声这才注意她额角处还有一道浅浅的伤口。 “别动。” 他按住周瑾的手,拨开碎发,将那道伤看清楚。 手指在周围一划,周瑾“嘶”地抽了口气。 江寒声说话很轻很轻,“疼吧?” 周瑾摇摇头:“不疼。” 江寒声似低叹了一声,道:“跟我来。” 他拉着周瑾,把她按到床边,又去置物架中找到药箱,小心翼翼地为她处理那道伤口。 江寒声的脸近在咫尺,呼吸也是,轻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面上。他的五官俊美干净,柔软的灯光在眼睫下投落一片阴影,覆着他安静的双眼。 周瑾看得有些发愣。 她嘴唇动了动,心中有很多的困惑想要拿来问他,请江寒声帮忙参谋主意,然而事情又涉及到蒋诚…… 周瑾欲言又止。 江寒声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她的情绪,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她按捺下疑惑与挣扎,回答说:“没有。” “……” 他或许应该告诉周瑾,下次说谎的时候,稍稍控制一下肢体和呼吸会更好些。 江寒声抬起手,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道:“周瑾,下次不要再这样了,好不好?” 周瑾没有再敷衍,点头答应道:“我知道了。”她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又问:“你到底怎么找到那里的?” 明明搜救队还没能赶到。 加上之前凤凰火酒吧那次,江寒声好像总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边。 江寒声单膝跪着,自下而上地望着着周瑾的脸,半晌也没有回答,仰头吻上她的嘴唇。 周瑾顺从地闭上眼,不过这次她心不在焉,反应有些发木。 江寒声似乎也察觉到了,但没有退却,按住她的后颈继续尝试,吻得炙烫又温柔。 周瑾推搡着他的肩,避开越来越深入的亲吻。 她脑海里乱糟糟的,很多事情想不清楚,实在提不起心情,“我有点累了。” “……”沉默了一阵,江寒声道:“睡吧。” 或许是太过虚弱,周瑾的意识很快沉浸黑暗的深渊。 她脚下不知道何时延伸出很长的一段路,她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直到眼前出现一扇非常熟悉的门。 周瑾推开门,看见另外一个自己正抱着毯子,蜷缩在沙发上。 “睡一会儿吧?”蒋诚坐在她身边,隔着毯子拍拍她的背,像是在哄,“要不吃点东西?” 他指尖有淡淡的烟味。 蒋诚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或许就是在那段时间里。 不过他从不当着她的面抽,有时候是在阳台,有时候是到门外。 但她没能注意到这些事。 她缩在毯子里,脸贴着蒋诚的掌心,委屈地跟他哭:“我想我哥哥回来。” “你相信我,早晚有一天,我会亲手抓到那些人给川哥报仇。”蒋诚忙擦着她的泪,“别哭了,别哭了,我求求你行么。听话,起来喝口粥就睡觉。” 他似乎去了厨房,她等了很久,没有等到蒋诚。 等她想去寻找的时候,看见蒋诚不知道何时穿上了制服正装,戴上警帽,就要出门。 她有些着急:“你干什么去?” “小五,是我不好。”蒋诚回头看向她,将警帽的帽檐往一压,眼睛就没在黑暗里,嘴角还在混不吝地笑,“以后别再哭了。” 头顶上的光狠狠一沉,周围场景全部都沉进黑暗的深海中。 她看不见蒋诚,只有肩膀上在剧烈地痛。 她急忙唤住他:“蒋诚!” 再往前追,就是一脚踏空! …… 江寒声轻易地就醒了,手臂上凉凉的,是周瑾的泪水。 他撑起身,扶住她的脸,擦着她脸颊的泪痕。 “做噩梦么?”他低声,将周瑾往怀里抱了抱,“没事,没事。” 只是在这很深很黑的夜中,周瑾的呓语在寂静中显得太清楚。 她在梦里低声地哭,喊道:“蒋诚。” 70 江寒声抱着她的手臂一僵,大约三四秒才反应过来,深沉妒意一发不可收拾,烧得他喉咙发紧。 他抽回手,仓促地从床上爬起来。 江寒声以为自己能足够客观地看待周瑾和蒋诚曾经的关系,然而事实上,这些事情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言。 胸口处阵阵沉痛,陌生得让他有点不知所措,江寒声右手颤栗着,他紧忙握住手腕,径直走向浴室。 水龙头哗啦啦地流着,冷水扑面,水珠顺着他的发梢一滴一滴流下来。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片刻后,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将遮挡前额的头发捋到脑后。 镜子里的江寒声眉骨清俊,眼色漆黑。 强制将妒火压成灰烬后,江寒声的精神疲惫到了极点。 他双手撑着上半身,一种隐秘的渴望在寂静中汹涌起来,等意识到自己在渴望什么的时候,江寒声眼神瞬间变了。 他的手臂又在发抖,背上冷汗涔涔。江寒声看向身旁的置物柜,他握紧手腕,咬了咬牙,像是索性放弃抵抗一般,他拉开柜门。 胡乱拨开面前那些个普通的日常用品,又拉开一个隔层。里面堆放着大瓶小瓶的药物,从药瓶中间,他摸出一个装着白色粉末的透明塑料袋—— 这是江寒声当初从阿娟手中夺过来的东西。 此刻,他死死捏在手心当中,他犹豫、挣扎,冷汗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 江寒声无法容忍自己懦弱与屈从,又实在疲惫到没有力气再去反抗,深深的自厌情绪在一点一点发酵。 他眼珠赤红,咬着牙,握拳捶了两下额头。 “寒声?” 门被轻轻叩了两下,却如同晴天霹雳,令江寒声一怔。 所有梦魇般的啸叫与渴求在一瞬间横扫而空,周遭一切都安静下来,只有周瑾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在里面吗?” 江寒声兵荒马乱,短时间内失去冷静思考的能力,一边将那包毒品放在口袋里,一边拉开了门。 等迎面撞见周瑾的目光时,他立刻后悔开门,右手还抄在裤兜里,不敢挪开分毫。 周瑾看着笼罩在柔软灯光下的江寒声,眉眼五官更加清晰标致,或许是睡得不好,看上去显得有点憔悴。 她有些担心,问他:“你怎么了?” 周瑾做着噩梦,没过多久就醒来了,下意识摸向枕边的时候,才发觉江寒声不在。 她听见浴室里有哗哗的流水声,睁着眼等了片刻,可始终没有见江寒声回来。 江寒声喉结上下滚了滚,涩着嗓音回答:“我没事。你怎么醒了?” 周瑾指指肩膀,“麻药过了。” “疼?” 周瑾说:“……其实还好。” 江寒声不太相信她的说辞,原本准备看一看她的伤口,想伸手时又意识到自己手里的东西。 他没敢动。 周瑾也没了睡意,半倚在门口,低声问:“江教授,你说我今天碰到的那个狙击手,会不会就是当年杀死我哥哥的人?” 江寒声:“……” 她抿唇,继续道:“我差点抓到他,就差一点,可到最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跑了。” 周瑾侧头,往门框轻轻一撞,表情万分懊恼:“我当时真该追上去。” 可是她碰到了蒋诚。 他真的是卧底么?如果是真的,他又为什么要在最关键的时刻救走那个人? 越想,周瑾就越不甘心。头往门框上撞了一下还不解恨,又想再撞,好让自己能再清醒些。 江寒声伸手握住门框,周瑾额角碰在他手背上。 对上她雪亮的眼,江寒声迅速恢复冷静,沉声问道:“周瑾,我们真的结婚了吗?” 周瑾愣了愣,不太明白江寒声为何突然这么问,她不经心地笑道:“不然呢?要不要给你看看我们的结婚证?” “……” 江寒声眉心微蹙,别开目光,情绪渐渐变得难以忍耐。 周瑾见他面色苍白,薄唇轻抿着,神情跟在医院的时候一模一样,大约是为她擅自行动的事生气。 从理智出发,周瑾认为自己没有犯错。 当时姚卫海中弹,急需救援,而架在高空的一杆狙击枪又牵制了太多视野。围尸打援的战术屡见不鲜,越拖下去,对行动的破坏就越大。 周瑾凭借周川教给她辨位的方法,寻到狙击枪的大概位置,可她无法保证自己的判断绝对正确,正面战场还需要支援,她只能一个人前去求证。 她做了她能做的一切,不可推卸的一切。 客观上虽然如此,可在情感上,她让江寒声担心也是不争的事实。 周瑾靠近他一步,仰头,小心翼翼地注视他,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江寒声随即往后退了半步,怕她离得近了,发现不该发现的东西。 周瑾:“……如果是为这件事,我跟你道歉。” “我不是要听你道歉。” “那你想我怎么做?”周瑾说,“只要你说,我一定做到。” 在她问询的目光中,江寒声陷入了沉默。她敢说这样的话,无非就是仗着他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 周瑾见他没有回答,意料之中地笑起来,正想说什么,江寒声就将她紧紧抱住了。 “你想想我,好不好?” 他声线偏清冷低沉,又是向来喜欢收敛着情绪的人,突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无疑是往周瑾心头上的柔软处重重一击。 她有些失神,感受着江寒声逐渐收紧的手臂,还有颈窝处他温热的呼吸。 “周瑾。” 她才发觉,他每次喊她的名字,越是正经,越是滚烫。 江寒声干热的嘴唇贴向她颈间的皮肤,低沉道:“我需要你。” 这是江寒声第二次说出这样的话,与上次不同,这次暧昧少,沉重多。 周瑾停顿片刻,指尖伸入他发丝间,小幅度蹭着他的脸颊,答应道:“好。” “……” 过了一会儿,周瑾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揽住他的肩背,小声说:“其实我肩膀特别疼。” 江寒声要看看,周瑾手臂没有撤力,反而将他抱得更深。 她似在埋怨,又似在撒娇:“疼死了。” …… 周瑾光荣负伤,胳膊抬一抬就要吃大苦头,所以即便她再担心后续的救援行动,也无法亲自参与进去。 她能做的也就是每天问问于丹,搜救行动有没有新进展。 每次通电话,周瑾听得出重案组已忙得快乱了阵脚,于丹语焉不详,大概是迟迟没有找到姚卫海的下落。 江寒声日常去科大教课,一有空就回到家中陪着周瑾。 偶尔有些时候,他会跟远在怀光市的王彭泽以及犯罪研究室的后辈们开场视频会议。 江寒声把当年仓库里存在“第五者”的情况告诉了王彭泽,王彭泽听后不由地冒了冒冷汗。 戚严很可能没死,对于他们来说,绝对算得上一个毛骨悚然的消息。 他叮嘱江寒声一定注意安全。 江寒声让他放心,尽快按照新线索再查一遍当年的案子,看能不能找到有关戚严的身份背景。 一直到搜救行动的第五天,周瑾勉强能自由活动手臂的时候,接到了来自于丹的电话。 她听着是有消息了,还没等于丹将话完全说清楚,就慌忙地跳下沙发,去衣柜里拿衣服穿。 她一只手活动不方便,动作笨拙得可以。 江寒声放下遥控器,走过去帮她套袖子,又系着纽扣。 周瑾心思早就被于丹牵着,任由江寒声“服侍”。 不一会儿,她紧紧抓住电话,问:“你再说一遍?” 于丹再重复了一遍,声线带着些许战栗:“我们从东郊发现两具尸体,很可能就是姚局,还有他的那个线人……” 71 两个小时后,周瑾和江寒声赶到了东郊一处偏僻的桥洞下。 近月来连续的多雨天气使得河水涨肥,流水淙淙。 周瑾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步伐飞快地钻过警戒带,直奔案发现场。 赵平也来了,绷带吊着胳膊,朝周瑾挥手,“师姐。”目光一斜,又看到周瑾身后的江寒声,赵平迎上去跟他握手,道:“江教授,辛苦了。” 江寒声平静地点点头,问:“情况怎么样?” 赵平嘴唇往下撇着,脸色灰败,解释道:“附近居民遛狗的时候发现的,两具尸体,法医初步推断死亡原因是近距离枪杀,死后被绑在一块丢在这里了。” 他顿了顿,心情沉重地说:“死者身份确认了一个,就是姚局。” 周瑾背后冒冷汗,过了一阵,才问:“那另外一个人呢?” 赵平摇摇头,“还不知道。” 正说着,法医组的人已经将尸体装进裹尸袋,抬起担架。 路过周瑾身边时,她道:“等等。” 周瑾盯着尸袋,手指缓缓拢紧,掌心里也全是汗。 她走过去,慢慢拉开了尸袋的拉链。第一个是姚卫海,他双眼半睁着,瞳孔放大,脸颊消瘦而脸色青白,嘴唇呈现淡淡的紫色,已死去顿时。 周瑾足足沉默了好一会儿,喉咙噎得厉害,她立正身体,朝姚卫海敬了一个礼。 过后,她再打开第二个尸袋。 里面露出了一张男人的脸,很年轻的脸,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眉骨上、嘴角上全是淤青和血迹,可见他在死前曾经遭受过惨痛的殴打。 半晌,周瑾深吸一口气,说:“谢谢,我们会尽快落实死者身份。” 这个人不是蒋诚。 这一刻,周瑾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难过。 …… 江寒声站在周瑾身后不远处,看她紧绷的肩背线条稍微松了松。他抿唇,挪开视线,去跟法医组询问情况。 他看到法医拿来一个透明的物证袋,将一把枪装了进去。 江寒声略微皱眉,看样式不像是姚卫海的配枪,他推测着问道:“凶器?” 法医见是江寒声到了,轻轻叹着,摇头道:“还要做弹道对比。” 江寒声问:“枪伤在哪个部位?” 法医说:“后脑。” 江寒声沉吟片刻,从后方射杀,不像是单纯的杀人,更像是“处决”。 他说:“我需要一份详细的验尸报告。尽快。” 法医点点头,说:“有结果了,我立刻通知你。” 姚卫海的死亡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金港收网行动,匪徒率先对围剿包抄的警察开枪,在交火中,一共有四名警员受伤,行动组组长姚卫海腿部中弹,下落不明。 谭史明在临时指挥中心,立刻做出营救部署,同时,他还在焦灼地等待着这帮匪徒的电话。 因为按照常理来说,他们带走姚卫海,无非就是想利用姚卫海做人质,跟警方讲条件。 谭史明始终抱有一丝希望,不过江寒声却告诉他,时限四十八小时,如果不能将姚卫海营救回来,他和他的红色线人“藏锋”恐怕凶多吉少。 没想到,局面果真发展到如此不可挽回的局面。 市局市委听到这个消息后,立刻成立了调查组,委派员下来问责,包括谭史明在内的所有警员都接受了质询调查。 谭史明本应该接受处分,但上峰的命令是临阵难换将,按照指示,限令一个月内必须破案,等一切结束以后,该记过的记过,论功的论功。 政治场上的事还有谭史明顶着压力,重案组成员以及多个派出所的民警去案发现场周围调查走访。 解剖室。 江寒声和周瑾都在场。 法医跟他们一一解释了尸检情况:“两具尸体身上都有皮肤淤青、血肿等情况,但不致命,死因是后脑中枪,弹道自上而下,成四十五度角……” 江寒声道:“不是枪杀,是处决。” 从一个人的身后,自上而下地近距离开枪,这种行为方式更像是在行刑,对方在“处决”姚卫海。 法医认可地点点头:“除此之外,我们从案发现场找到了一把枪,经过对比检测,尸体里的子弹就是从那把枪中打出来的。” 周瑾皱了皱眉,问道:“他们把凶器遗留在了案发现场?” 是纰漏?还是故意挑衅? 法医道:“不仅如此,我们还在枪上提取到了一组指纹。” 周瑾意外地睁了睁眼睛,“指纹?” 不仅是周瑾,连江寒声都有点意外。 周瑾接着问:“能在指纹库中找到人么?” 就在此时,有人敲了敲解剖室的门,是于丹。 她隔着玻璃朝周瑾使了个眼色,指示着方向说:“谭队找你。” 周瑾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江寒声,像是在跟他打声招呼,又或者寻求某种许可。 江寒声对上她的目光,笑了笑:“你去吧,我再问问尸检情况。” “好。” 来到谭史明办公室,谭史明抬头,挥手让周瑾关上门。 周瑾站在谭史明前,师徒两个人的心情都不怎么轻松。收网行动失败,姚卫海死亡,接连发生的一桩桩案件给人扑面而来的窒息感。 谭史明沉默半晌,忽然说道:“周瑾,你是我的徒弟,又是老周教出来的好女儿,周川死在劫枪案中,你是最迫切希望破案的人。” 周瑾听他说这一席话,像是在论证什么,抑或着在说服自己,“怎么了,师父?” 谭史明说:“我怀疑我们警队有内鬼。” 周瑾一惊:“为什么?” 谭史明语气也不太肯定,不过在警队里他能完完全全信任并且可用的人只有周瑾。 谭史明解释道:“还没有确切的证据,不过这次收网行动,我们警方的每一步似乎都在敌方的算计之内,完全处于被动的局面。” 周瑾陷入沉思,脑海里过了好几张面孔,可一时无法相信他们当中会出内鬼。 “行了,我再考虑考虑,需要你的时候再告诉你,你和江教授多留心,注意自身安全。” “我知道了。” 谭史明搁置下这个猜想,直接进入正题,说:“让你过来,是想告诉两件事。第一个,另外一名死者的身份确认了。” 他拿出一份密档,交给周瑾。 周瑾打开以后,首先看到一个男人头戴警帽、身穿制服的一寸照片,而这个男人此刻正躺在解剖台上,与姚卫海一起牺牲了。 他的名字叫孟俊峰,根据他的履历,“8·17”劫枪案发生时,他正是西南警校的13级在校生,因为表现优异,被姚卫海发展成线人,参与“8·17”劫枪案的侦查行动。 谭史明说:“姚局在行动前,曾经交给我一张字条,内容是卧底‘藏锋’递传过来的一份交易情报。我们有理由相信,藏锋就是孟俊峰,他很早就暴露了卧底身份,反遭犯罪组织利用,向警方传达了错误的交易信息,直接导致此次收网行动的失败。” 周瑾半天没反应过来,内心的疑惑越积越多。 孟俊峰是卧底?他才是藏锋? 那蒋诚又是什么身份? “师父,有件事关系重大,我本来不知道该不该说。” 谭史明皱眉:“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周瑾迟疑片刻,决定将当天的事告诉谭史明:“那天我在中控塔找到了对方的狙击手,后来让他逃了。我报告的时候只说了他有人接应,其实接应他的那个人是……” 谭史明用探究的目光盯着她。 周瑾将手背在身后,握紧,说:“是蒋诚。” “蒋诚?!” 周瑾说:“他说他知道那群人是杀害我哥哥的凶手,所以我当时怀疑他是警方的卧底……” 她舔舔发干的嘴唇,继续道:“如果可以的话,您能不能申请到权限,再从密档里查一查蒋诚的名字?” 谭史明将手中的档案袋撂在桌面上,后仰在椅子里,沉声说:“你可能要失望了。这是我想跟你说得第二件事。” 他眼睛往下一垂,示意她打开桌面上的档案袋。 周瑾一边打开着,一边听谭史明说:“卧底档案里没有他,倒是公安指纹库里有。法医从枪支上提取到了一枚指纹,经过对比,证实是属于蒋诚的。” 72 一瞬间,周瑾脑子里轰的一声。 什么意思? 开枪杀害姚卫海和孟俊峰的人是蒋诚? 重案组在查到指纹是属于蒋诚以后,就从系统里调出了蒋诚完整的档案。 从他出生到他考上京州警大,毕业后,蒋诚先是在京州基层派出所工作了三年,然后自荐回海州市云霞区刑侦七队。 蒋诚的工作能力极其出色,这点从他漂亮的履历中就可以看得出,上级领导也一直将他视为重点培养对象。 无奈这个人行事不讲规矩,作风更不检点,曾经因嫖娼、非法藏毒等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从此断送了自己作为警察的职业生涯。 他在狱中认识了贺武的弟弟贺文,因贺文举荐,出狱以后,蒋诚就跟在贺武的手下,帮他打理物流公司的生意。 这次金港码头的行动,原本就与贺武脱不了干系,现在又在枪支上检测到蒋诚的指纹。 谭史明沉声道:“周瑾,我必须要跟你明确一点,蒋诚所在的犯罪团伙涉黑、涉恶,现在他本人更是涉嫌故意杀人,我希望在关键的时候,你不要感情用事。” 周瑾抿唇,硬邦邦地回答:“明白。” 谭史明说:“如果蒋诚跟你联系,你第一时间要报告给重案组,听明白了没有?” 周瑾再次点了点头,重申道:“明白。” 谭史明呼出一大口气,脑海里繁复琐事嗡嗡乱转,他疲倦地揉揉眉心,挥手赶周瑾出去。 解剖室。 法医又端来一个托盘,托盘上面放着两枚警徽。 法医告诉江寒声,“这是从死者胃部取出来的。” 对姚卫海和孟俊峰进行殴打,迫使他们吞下警徽,侮辱他们的职业与信仰,最后又像丢垃圾一样将他们的尸首抛弃在偏僻的桥洞下…… 一系列的做法,都是在剥夺他们身为警察的尊严。 江寒声下意识握住右手腕,停了片刻,他问:“能准确地推断死亡时间吗?” 法医说:“三天前。” 搜救行动持续了五天,也就是说从姚卫海被绑,不到四十八小时,匪徒就杀害了他。 离开解剖室,江寒声去卫生间洗手,一遍又一遍,水流滑过他修长的手指,直到指腹的皮肤略微发皱,他才一下关掉水龙头。 他抽出纸巾,一根一根擦拭着手指。 之后,江寒声离开卫生间,往谭史明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走廊里很安静,手机铃声在此刻突兀地响起来。 江寒声停下脚步,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按下接听键,“喂?” “……”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因为周围太安静,江寒声的感官又出奇的敏锐,他听着对方极其细微的呼吸声。 大概十几秒之后,江寒声按下录音键,嗓音发沉,道:“戚严?” 沉默中突然爆发了一阵笑声,对方终于有了回应:“江先生,哦,不对,现在是江教授了……怎么样,我的见面礼够不够隆重?” 从那块怀表重新现身开始,杀害包括陈晓玉在内的四名红裙女子,一丝不苟地复制怀光连环杀人案;利用假交易诱杀姚卫海,同时又清除了组织里的内鬼……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对五年前“8·17”案件的复刻。 在“8·17”大案中,他曾因江寒声的出现损失惨重;而这次则是以大获全胜的胜利者姿态,再次出现在江寒声面前。 在电话的另一边,一枚硬币在男人的指骨上跳过来、跳过去。 他半边脸浸在黑暗的阴影当中,仅仅能看见他有些薄的嘴唇。 戚严齿间嗤出一声轻笑,说:“江教授,希望你能喜欢我打招呼的方式。” 江寒声保持着平静,问他:“你为什么还活着?” “不对,不对。”戚严摇头啧啧着,说,“江教授,你不应该这么问,你该问,当年你开枪杀死的那个人是谁?” “……是谁?” “如果谜底这么容易揭晓,不就没意思了么?” 戚严还在把玩着硬币,他将硬币一抛,精准地抓在手心当中,对江寒声说:“猜一猜,硬币是字还是花。猜中了,我就陪你多聊一会儿。” 江寒声沉默下来,手指叩在手机背面,一下、两下,脑海里快速分析着戚严的行为,他打电话过来,无非是在他面前彰显控制欲,寻求更深层次的成就感。 江寒声俊美的面孔没有丝毫情绪,果断挂掉电话。 “……” 江寒声没有离开,背部倚靠到坚硬冰冷的墙壁上,温度的反差有助于他冷静下来。 他闭着眼睛,手垂在身侧,指尖继续点敲在手机背面,一秒、两秒、三秒…… 一直到半分钟后,铃声再次响起。 江寒声按下接听键。 “江教授,你这样……” 不等戚严说完,江寒声再次挂断。 他要耗尽戚严的耐心与气焰,让他没有好心情再跟他到处兜圈子。 江寒声拿捏着戚严的心理底线,直到铃声第四次响起,江寒声才抬手,将手机贴在耳边。 “你很没有礼貌。”戚严有些咬牙切齿,冷冷的声线下涌动着火焰。 江寒声笑了笑:“礼貌是人与人之间交际的规矩,跟你,没有必要。” “太可惜了。” 走廊里有脚步声,周瑾下了楼,已经寻到法医科附近,远远看一道挺拔的身影:“江教授?” 话筒里,戚严充满遗憾地说:“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的。上次送你礼物,里面少了一张照片,本来打算这次再补给你……” 周瑾走近了,看到江寒声神色,不禁怔了怔。 他眼珠与眉毛乌黑清晰,眼角略微狭长,有种如玉般沉静的气质,只是现在不知在想什么,身上跟裹了一层坚不可摧的冰,让这份沉静显得极具压迫力。 电话那方似乎也听到了女人有些灵的声音。 戚严笑:“代我向周警官问好。” 73 就连江寒声这种擅长隐藏情绪的高手,听到这句话,脸色立刻变了,眼中晦暗不清。 周瑾离得一近,模模糊糊的,就听到“周警官问好”这句。 她诧异着,看到他略显苍白的脸颊,脑海里忽然升起某种特殊的直觉—— 没有经过任何理性的判断,周瑾强行摘下他的电话,贴在耳畔,问:“你好,你哪位?” 江寒声大惊失色,想要拿回手机。周瑾用后肩推抵着他的胸膛,眨眨眼,示意他别出声。 江寒声顾忌她肩上的伤口,不敢使一点力。 戚严也没想到周瑾会接电话,很快,他笑了笑,“周警官?” 周瑾眉心微蹙,听这声音有些耳熟,只是一时很难想起究竟在哪里听过。 对方刻意压着声音,阴沉沉地说:“怎么,江教授没跟你提起过我?” 他语调里充斥着戏谑与轻蔑,让周瑾极为不舒服,想到这人跟江寒声或许也这般说话,一股无名的肝火直往上翻。 周瑾说:“你是很重要的人吗?” 不等戚严再回答,江寒声一把夺过手机,按断电话。 “周瑾,你怎么能……” 他迎头对上周瑾近乎拷问的目光,立时什么都说不出了,尾音全是无可奈何。 沉默在彼此之间蔓延,约莫过了十几秒钟,周瑾一下记起来这声音的主人是谁了。 “是他?” 周瑾在刑侦口工作,不仅要牢牢记住凶手的样貌,倘若听过声音,也该立刻辨认出来。何况在不久前,她刚刚跟这个人交过手,绝对不会听错。 “我在金港码头碰到的那个扛狙击枪的人!” 周瑾背脊紧绷,抬头盯着江寒声的眼仁雪亮。她问:“他是谁?为什么会给你打电话?” 江寒声一僵,周瑾是在怀疑他么? 出于职业习惯,他下意识凭借专业知识去捕捉周瑾的情绪——她话语里有不加掩饰的怀疑,可肢体动作却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防备。 典型的言行相悖,让他一时难以下准确的判断。 “怎么不说话?”周瑾有些焦急,“我师父刚刚才说,怀疑警队里有内鬼,本来我不信的,现在看还真有可能。这帮人连你的手机号都能搞得到,那还有什么查不出的?” 比起经常奔波在一线的警察,江寒声作为刑侦顾问应该更加安全才对。 眼下又是什么情况? 周瑾咬牙切齿,无声咒骂道:“这群王八蛋。” 江寒声沉默着,看周瑾蹙紧眉心,小幅度地来回转了两步,思考东西的时候,她习惯性地别开耳边的碎发,顺手捏捏耳垂。 他无疑地确认了一件事——周瑾是在担心他,担心他的安全。 周瑾正着急上火,思忖着哪里出了问题,却听见身边一直沉默着的江寒声忽地笑了笑。 笑声里多少有点哭笑不得的意思。 周瑾完全不知道他的心思过了千曲百转,眉毛一扬,生气道:“你还笑?!……把手机给我,我去跟技术科说一声,让他们查一查。” 她去捉江寒声的手腕。 江寒声漆黑的眼瞳深了深,他往后退了半步,背脊抵上墙壁。周瑾太着急拿到手机,下意识向前跟,头一下撞到他的胸膛。 她要后退回去,江寒声没给她机会,揽着她的腰,突然说:“周瑾,我想吻你。” 周瑾莫名其妙:“啊?” “我想吻你。”江寒声重复着,语气里几乎带着点恳求了。 “……”周瑾脸颊一烫,不好意思地防备着左右,压着声问,“好端端的,你什么毛病?” 江寒声近在咫尺,近得周瑾只能听到他,看到他,不得不将全身心投入到江寒声的身上。 尽管他一贯将情绪收敛得万分晦涩,可周瑾总能察觉到他眉眼间有种可怜的神气,天性使然,她忍不住想要疼爱。 譬如现在,他的要求来得再莫名其妙,周瑾都想给予回应。 “好了,好了。” 她的手指伸进江寒声柔软的黑发,拨弄得有些凌乱。 周瑾侧首,带着某种暧昧的安抚,从他的下巴开始,沿着瘦削俊利的下颌线一直吮吻到他坚硬的耳骨,最后停留在他的嘴唇上。 绵长的、热烈的吻。 江寒声气喘吁吁,唤她的名字,“……周瑾。” 周瑾轻轻嗯了一声,手探到他的后背,说:“寒声,别担心,不管什么人找上门,我保证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 江寒声又感到一丝荒诞不经,忍不住想笑,积郁在空气中那股沉甸甸的阴霾,就教她这么一句话轻易地驱散。 周瑾纳闷他的好心情,与他拉开一段距离,迎着江寒声笑意浅淡的目光,她问:“你是不是不信我?” 江寒声本该点头。 长久以来,他向周瑾隐瞒着潜藏在暗处的危险,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因为他无法信任周瑾,信任她能完全承受住这种被人盯着后背的压力。 江寒声太清楚这种感觉。 就在五年前向戚严放出诱饵之后,每一分每一刻,他几乎不分昼夜地警惕着被黑暗吞噬的风险。 高度戒备的状态能将他的观察力打磨得更加敏锐,而“打磨”向来以煎熬精神为代价。 他不希望周瑾终日处在惶惶不安的状态。 可周瑾的反应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害怕,没有退缩,对他除了担心,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周瑾有着纯粹的保护他人的勇气,尽管遭受过背叛,也依然持有。 江寒声爱慕她这样的勇气。 他没有点头,而是认真地回答道:“我信。” “这可是你说的。”周瑾向他摊开手掌,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道,“江寒声江教授,重案组侦查员周瑾现在对你例行突击检查,请把手机交出来,并且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江寒声借着笑意轻轻呼出一口气。 周瑾挑眉,勾勾手指,示意他配合。 “不用查了,我知道他是谁。”江寒声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决定跟周瑾摊牌,“他是戚严。” 周瑾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神,说:“戚严?” * 过渡章难写得要命,迟了点。下章去怀光查旧案。 74 周瑾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戚严不是早就被警方击毙了么? 江寒声清楚她的疑问,眼下就连他自己也理不清其中的原委。 他是亲手杀了戚严的,因为催眠,开枪那一刻的场景在他记忆中更加清晰。 当时,他不知道黑夜白昼已经交替了多少次。 就像在打一场漫长的战争,戚严用尽一切手段去调动他的痛觉,在他痛到无可忍受的地步时,又“好心”给他补一剂毒品,慢慢缓解掉他身体上的痛苦。 毒品本身的药效并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每一次被唤起痛觉后,江寒声开始渴望着、期盼着注射毒品这一环节的到来——这种心瘾远远比毒瘾还难戒掉。 最后一天,江寒声从昏迷中睁开双眼,是被仓库外密集的枪声震醒的。 意识逐渐回拢,浑身上下那种针扎一样细密的刺痛,也随之涌回这具身体中—— 真的太痛了。 江寒声干咽喉咙,冷汗顺着他苍白的脸颊,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大约过了半分钟,他才逐渐恢复思考能力。 有枪声?既然有枪声,难道是姚卫海已经带人追过来了? 他吃力地抬起头,观察着四周,仓库中很安静,见不到任何人。 只有那对情侣还在,男的已经死了,尸首散发着阵阵腐烂的恶臭,苍蝇嗡嗡乱飞,落在男人苍青色已经僵冷的脸上,到处乱爬。 女生还活着,抱着膝盖瑟缩在角落里,身体不断地发抖。 江寒声忍着剧痛,朝女孩的方向挪动椅子。刚刚靠近了一点,那女孩忽地抬起头,不知道从哪里搞来得一把枪,双手颤抖地合握住,对着江寒声疯了似的大吼:“不要过来!不要碰我!我杀了你!杀了你——!” 枪是她偷的,在那个叫冯和的男人侵犯她的时候偷来的。 “是我,是我。”江寒声嗓音哑得厉害,尽力将字咬得清晰,“好姑娘,你听我说……帮我解开绳子,然后找个地方躲起来……” 对着他枪口在颤抖。 江寒声直视着她的眼睛,轻声承诺道:“相信我,我会救你的,我一定把你救出去。” “……” 她愣了十多秒,像是突然反应过来,挣扎着站起来去帮江寒声解绳子。 越着急,越解不开。 她急得大哭:“我解不开!我解不开!” “别急。”江寒声撑着意识,尽力安抚她,“慢慢来。” 腕间一松,江寒声终于能活动双手。 女孩精神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感官被无限放大,她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哭着说:“你听到了吗?他们回来了,他们就在外面……” 江寒声不顾得细想,用尽所有力气站起来,拉着那女孩跑到仓库的一处工具间。 他将她推进去,手指抵唇,低声道:“藏好,千万不要出声。” 江寒声要关门,就剩一点缝隙时,女孩一把拉住门,从门缝中把自己的枪塞给了他。 江寒声低头,对上漆黑漆黑的一双眼。尽管她什么也没有说,江寒声从她的目光中还是看出了无声的哀求。 江寒声道:“我们会没事的。” 门紧紧关上,江寒声握着枪,正准备离开仓库,忽然楼梯传来脚步声。 江寒声回身,抬枪对准那人,是戚严。 楼梯早就废旧生锈,只剩下一个铁架子,人走在上面,发出吱呀吱呀的响。 戚严举起双手,慢条斯理地走到江寒声面前,说:“江先生。” 江寒声耳朵里嗡嗡作响,握枪的手在发抖,停了两三秒,他说:“戚严,你输了。 “是吗?” 江寒声语调很轻,却斩钉截铁:“我会让你在牢里坐到死为止。” 戚严笑起来:“不知道江先生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死亡才是真正的开始,它能带来新生。所以,我不怕死。” “……” “不过输在你手上,多少有点不甘心。”戚严微笑着,语气中充满了挑衅,“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有办法让你永无宁日,你信不信?你的家人,你的朋友,哦,还有怀表里的那个女孩子……” 江寒声的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咬牙,牢牢握住拿枪的手腕,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开枪杀了他,尽早结束这一切。 就在此时,姚卫海带人冲了进来,十几把枪齐刷刷对准戚严。 但他们没有开枪,因为戚严举着双手,早已经投降。 姚卫海在他身后大喊:“江寒声,别开枪!” 江寒声猝然惊醒,少顷,他缓缓回过头看向姚卫海,反复确认他的身份,刚刚在脑海里升起的可怕念头又渐渐动摇。 姚卫海朝他走过来。 不远处,戚严忽地笑了笑,继续方才的闲谈:“她穿红裙子一定很好看。” …… 砰!砰!砰!砰——! 后坐力震得他手臂发麻,手枪冰冷湿滑的触感至今清晰可辨。 突然,他的右手被握住了。 “寒声?”周瑾望着他,目光雪亮,“你怎么了。” 停了好几秒钟,江寒声恍然回神,他像是要彻底留下什么似的,反握住周瑾的手。 他笑了笑,说:“我刚刚走神了。” 周瑾问道:“按你说的,戚严没有死,那当日被警方击毙的人又是谁?” 江寒声摇摇头,“还不清楚。” 「死亡才是真正的开始,它能带来新生。」 江寒声以前从未仔细琢磨过“戚严”的这句话,现在想想,或许另有深意。 “戚严”在枪口之下,还敢说着挑衅他的话,究竟是笃定他不会开枪,还是故意求死? 如果是故意求死的话,目的又是什么?不愿意坐牢?还是—— 第五个人? 他想保护那第五个人? 江寒声,包括那个幸存下来的女孩子都向警方作证,仓库里一共有四个人,正好能对应上警方击毙人数。 正因如此,警方撤回封锁盘查的主干力量,让那第五个人有得以逃脱的机会。 而这个人才是真正的戚严。 怀光连环杀人案的真正凶手,“8·17”劫枪大案的领导者与参与者。 现在针对“8·17”一案展开的金港码头收网行动以惨败告终。 那么,还有一个找到真相的办法,就是追本溯源,重新调查怀光连环杀人案。 江寒声始终没有松开周瑾的手,他说:“我想去一趟怀光。” 周瑾问:“你要再查一查怀光那桩连环杀人案?” 江寒声点头。 周瑾问:“王老师在那边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么?” 江寒声道:“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调查一再受阻,没有进行得很顺利。” 王彭泽可是省厅犯罪研究室的主任,警界人人敬仰。周瑾有点好奇,问:“什么原因啊?” 江寒声苦笑,道:“等到怀光,你就知道了。周瑾,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陪在我身边。” 周瑾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 “……” 江寒声却没想她答应得这么爽快。 周瑾说:“戚严还让你跟我问好,摆明了就是要拿你的安全威胁我!你一个人去太危险了,我等会就去跟我师父申请出差。” 江寒声愣了愣,很快笑起来,温声道:“那就拜托周警官,一定寸步不离地保护我。” 他唇角有笑意,可周瑾却很认真。她上前,手伸到江寒声背后轻轻拍了一下。 周瑾道:“恩,我保证。” 75 按照惯例,他们出差办案,基本是住在招待所的。不过考虑到江寒声估计不太能忍受招待所的环境,周瑾就在公安分局附近挑了一家干净的酒店。 她订好房间以后,将这件事转达给江寒声。 保险起见,江寒声向她确认:“那你订了几间房?” 周瑾道:“当然是一间。怎么了?你想单独住也可以,现在还能订到。” 她正说着要拿手机再看,江寒声忙握住她的手,说:“不用,一间就好。” “……” 周瑾有些疑惑不解,不过她明显感觉到江教授的心情愉悦起来。 从海州机场直飞怀光,需要两个小时,他们还要再坐三个小时的客车,才能到怀光的下城区。 这一路颠簸辗转都没能毁了江寒声的好心情。 直到他们去酒店放行李箱,一进门,江寒声看见标准房中两张雪白的床铺,心脏处一阵微窒。 周瑾贴近他后背,催促道:“怎么不进去?” 江寒声握拳,手骨抵着前额,说:“我头疼。” …… 这一趟折腾下来,确实累得够呛。周瑾和江寒声简单吃了个午餐,小睡半个小时后,才去到下城区的公安分局,与刑侦大队对接。 王彭泽也在怀光市,不过他的人却不在市里。 江寒声跟他打了一个电话,才知道王彭泽亲自去到怀光的附属县城走访。 周瑾听说后,心中不禁奇怪。 王彭泽早就退出一线专心做犯罪研究了,怎么还亲自去县城调查? 很快,她就从刑侦大队得到了答案。 接待室中,墙上钟表滴答滴答地响,走了一圈又一圈。 江寒声抱着笔记本电脑,翻阅着大量的外文材料,周瑾闲得无聊也凑过来瞅了一会儿,因看不懂而选择放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等到电脑屏幕跳出电量提示,江寒声疲惫地揉揉眉心,抬头看向钟表时间,已经是傍晚六点钟。 周瑾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窗外起风,江寒声怕她着凉,将外套脱下来,搭在她身上。 周瑾睡得不深,轻易就醒了,朦胧着看向江寒声,问:“他们还没有来?” 江寒声说:“可能不会来了。” 周瑾皱起眉,嘟囔了一句:“这么忙?” 她刚睡醒,身上冷不防打了个寒战,她手臂钻进江寒声外套的袖子里,反穿在自己身上。 周瑾站起来,说:“我去找他们问问。” 江寒声拉住周瑾的手,说:“别去了,即便老师亲自过来,大概也是一样的。” “为什么?我们千里迢迢跑过怀光帮他们查案,不说非要热情招待,可这什么态度?” 铃铃铃—— 是江寒声的手机,他没有接,直接挂了电话,跟周瑾说:“老师到门口了,我们先走吧。” 夕阳西下,公安分局对面的街道上,停着一辆黑色的大众。 周瑾远远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那辆大众的车头前,正是王彭泽。 他袖着手,正朝他们微笑。 周瑾眼睛亮了亮,挥起手臂:“王老师!” 走到他面前,江寒声安静地唤了声:“老师。” 王彭泽无情地嘲笑道:“碰钉子了吧?我就说别来浪费时间,明天你再过来,他还敢问你要公安部盖章的调查手续。” 江寒声道:“情理之中。” 当年怀光连环杀人案一出,就在市内闹得沸沸扬扬,社会各界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件案子上。 由于在勘察中,没有任何明确的线索,警方只能不断地扩大搜查范围。 数不清的公安干警没日没夜地调查走访,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那个叫陈立的会计师迫于社会压力,选择了投案自首,这件案子才算尘埃落定。 原本这案子在怀光市的历史中也算浓墨重彩的一笔了,案件告破后,警方还开过一场表彰大会。 结果五年前,竟教江寒声轻易翻了案。 江寒声一份申诉材料递到省高检,就在怀光市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从公安机关到司法机关,如同栽了个大跟头,简直惨不忍睹。 周瑾听王彭泽这么一说,方才明白过来。 王彭泽啧啧叹道:“在其他地方,你江寒声或许是天降神兵,可在这里,你就是一妥妥的扫把星!” 江寒声:“……” 周瑾:“……这不能怪他。” 她手肘蹭了蹭江寒声的。 江寒声低头对上周瑾的目光,见她眨了眨眼,给予支持的意思。 瞧他们“眉来眼去”,王彭泽一把年纪,实在觉得牙酸。 他回归正题,道:“指望他们帮忙是指望不上了。不过你上次告诉我,戚严很有可能还活着,我这里还真查出了一条线索,正好需要你们去跟一跟。” 王彭泽年轻的时候毕竟在怀光市刑侦支队干了二十多年,人脉关系不敢说发达,至少还是有一些的。 当年,王彭泽综合各方证据,做过一份初步的犯罪侧写报告,碍于犯罪侧写的手段还没有正式引入到侦查工作当中,王彭泽只能自己私下调查。 他一个人不够用的时候,也会求警队的同事多帮帮忙。 王彭泽今天去怀光附属县城,就是去跟一位已经退休的老同事叙叙旧。 这酒杯不碰不要紧,一碰,那个老同事还真就想起了当年调查过的一户人家,或许就是他们要找得人。 …… 在酒桌上,他和王彭泽两人谈论起当年调查怀光连环杀人案时遭受的一干苦罪。 当年,警方综合各方面的因素,比如围绕受害者进行调查,查她们的身份背景、社交关系、经常出入的场所等。 又比如围绕嫌疑人进行的调查,查问被怀疑对象的不在场证明、经济能力等等。 前前后后排查了两万余人,至今想起来那段日子,他的脑袋还会嗡嗡响。 王彭泽大笑过后,便将最新的犯罪侧写画像跟这个老同事一一列举。 “凶手作案时还是青少年,没有接受义务教育或者经常逃学旷课;单亲家庭背景,独自与母亲同住……” “青少年”是根据这一系列的凶杀案,都是性欲型动机犯罪。 “没有接受义务教育或者经常逃学旷课”是根据作案时间,怀光连环杀人案中有三起是发生在工作日,也可以说是上学日。 “单亲家庭背景,与母亲同住”是根据凶手在选择作案对象时,越来越偏向更加成熟的女性。 听王彭泽这么一分析,老同事忽然想起来调查过的一户人家,与这些条件相对符合。 他回忆道:“你还记得第一个受害者吧?我当时就在她住得那个小区走访,听一个业主说,他的房子经常对外出租,以前是租给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是单身,长得特别漂亮,她也不出门工作,经常有不同的男人上门。邻居曾经向这个房东投诉过,让他下次擦亮眼睛,不要把房子租给不干不净的女人。当时我就猜,这个女人是做性服务的。” 说到这里,老同事纳闷起来,说:“可是不对啊……” 王彭泽问:“哪里不对?” “她确实是有孩子,但不是一个孩子,是两个。” 王彭泽:“两个?” 对方点了点头,道:“对,兄弟两个,双胞胎。” 76 他能记起来这一点绝非偶然。 这个老同事在调查的时候,就猜测这女人可能从事卖淫活动,想着回头跟治安大队的扫黄组通个气儿,让他们来查一查,因此印象相对深刻。 扫黄组接到这个消息以后,确实派人来调查过。 可是他们来的时候,那女人一早就搬走了,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加上房东租房时,并没有签署正规的租赁合同,没有合同,警方就很难查到那女人的真实身份。 关于双胞胎这一点,房东也只是在上门记录水电表数字的时候,看到客厅桌面上摆着一张小孩的合影。 合影里是两个一模一样的小男孩。 没有任何实质性证据,信息来源仅仅是房东和邻居的一面之词。 最终,扫黄组只能不了了之。 一直到现在,王彭泽将这个线索转述给江寒声和周瑾,如同拨云见日,似乎从前所有的疑惑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可似乎又有更多的谜团等着他们去解开。 距离怀光连环杀人案已经过去二十五年,在这二十五年间,关于戚严的家庭背景永远是拼图上缺失的那一块碎片。 周瑾隐隐有一种直觉,只要把这块碎片补上,或许就能明白整件事情的真相。 可要从什么地方着手查起呢? 周瑾想了想,对王彭泽说:“等明天我再去分局一趟,让他们查查出生证明。” 如果是双胞胎的话,调查范围应该不会太大。 王彭泽叹道:“来之前我托人查过了,没有符合犯罪侧写的。” 江寒声沉默半晌,问:“那个女人租房的地址,有么?” 王彭泽:“有。” 江寒声说:“查不到孩子,就从母亲开始查。” …… 酒店,浴室中传来水流的声音。 周瑾肩膀上的伤还没拆线,不能洗澡,就连洗头也要江寒声帮忙。 此刻,周瑾正弯着身体,将头低向洗手池。江寒声站在她身旁,扯来花洒,用手试着水温。 他撩了一些水到她头发上,低声问:“水温可以吗?” 周瑾“恩”了一声,闭上眼睛,感受着江寒声修长的手指在她发丝间穿梭、轻揉。 她垂着头,想到江寒声问起那个女人的租房地址,周瑾以为他是要再去找房东,提出疑问:“找那个房东有用么?王老师不是说当初扫黄队的一直没查到那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吗?” 江寒声回答:“不找房东,我们去找一找活动在那片区域的皮条客。” “哦!”周瑾豁然明白了。 隐藏在城市中的“红灯区”,为了避免同行冲突,其实各有各的地盘,一般互不干涉。 既然那女人涉嫌卖淫,即便她不需要中介,这一片儿的皮条客也能很快知道自己的生意是被谁抢走的。 如果周瑾能逮到一个皮条客,或许就能问到些什么。 想通这条调查的路子,周瑾有点得意地说:“这个我在行。不过今天这个点太晚了,明天吃完晚饭,你回酒店,我一个人去那边巡逻巡逻。” 别的方面,周瑾还不敢说,要说起扫黄盯梢,她可是经验丰富。什么KTV、夜总会,让她去里面逛上一圈,她就能嗅出这里到底有没有情色交易。 “……” 江寒声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说到查案子,周瑾真是有使不完的精力,明明肩膀上的伤还没好全,就敢独自一个人去那边巡逻。 周瑾听他叹气,纳闷道:“怎么了?” 江寒声决定曲线救国,问:“你去了,谁来保护我?” 周瑾有点哭笑不得:“……你认真的?” 她侧头想看江寒声的表情,江寒声轻按住她的后颈处,避开她的视线,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认真的。” 周瑾很快老实下来,任他在她头上搓发泡沫。 她说:“那不然,你还是跟我一起?” “好。” 等洗完头发,江寒声再仔细帮她吹干,最后一步是用毛巾轻轻擦拭着周瑾耳廓上的水珠。 “痒。”周瑾缩起脖子,躲开毛巾,没让江寒声继续。 她站起来,用手胡乱搓着干干爽爽的短发,舒服地呼出一口气。对上镜子里江寒声的视线,周瑾眼一弯,说:“谢谢啦。” 周瑾转身,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她往后一退,江寒声高大的身影覆压下来,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变得非常近,几乎贴在一起。 他袖口挽着,两条手臂修长匀称,按在洗手台上,将周瑾困在怀中。 “怎、怎么了?” 太近了。 周瑾脸上莫名发起发烫。 她跟江寒声别说亲吻,就连最亲密的事都做过了,可现在近距离看他漆黑的眼、薄红的唇,黑色的浴袍让他的脸看上去更加白皙。 周瑾心跳在一点点加速。 她知道即便是这么好一副的皮相,放在江寒声身上也是他不起眼的优点之一。他的温柔,他的聪明,才是最令人心折、又往往难以抵抗的魅力。 她想要吻他。 念头一冒出来,连周瑾自己都有些惊讶,“你又在鬼迷心窍地乱想什么”这句话还在脑海里没盘旋一周,面前,江寒声微微一侧脸颊。 他好整以暇地闭上眼,说:“不够,我还想要一个吻。” 真是不谋而合得刚刚好。 * 算半章。没写到想断的地方,先休息了,下次更新继续补到这一章里。 77 周瑾几乎是落荒而逃,赶紧将孩子的话题撇在身后。 来到便利超市,周瑾从货架上拿了两瓶水,还有一些速食便当。她以前蹲点盯梢,基本上一顿泡面凑合了事,可现在身边有江寒声,不好吃得太随便。 排队付好账,周瑾离开超市,原地返回,可没找见玩具车摊,也没见江寒声。 她疑惑地四处眺望,寻找,终于在一个小巷子口看见江寒声的身影。 他一手拿着小狗气球,一手正推拒着什么。 周瑾走过去才看到,他面前还站着一个女人,短裙长发,浓妆艳抹,嫣红的嘴唇轻动着,正在跟江寒声搭讪。 “帅哥,去楼上坐一坐嘛?”她眼波流转,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映照出一张漂亮的脸蛋,“我又不会吃了你。” 江寒声不太喜欢别人碰他,也忍受不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他轻微蹙着眉,说:“不用了,谢谢。” 那女人还是不依不饶,挺起饱满雪白的胸脯紧紧凑近江寒声,再次邀请道:“就坐一小会儿,可以吗?我不是那种人,我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 “……” “听口音,帅哥是外地人?” 女人纤细雪白的手指从江寒声的胸口滑上他的颈间,正想将他搂住,忽然,她的手指一痛! “啊!”女人痛叫,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紧接着整条胳膊都被反拧到身后。 “他都拒绝你了,姐姐。” 周瑾一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将袋子扔给江寒声。她推着那女人进了巷子,将她抵靠在墙上。 那女人越挣扎越痛,眼泪汪汪的,尖声质问:“你谁啊你?!你给我松开,哎呦,疼呀!疼!” 周瑾下巴朝江寒声的方向点了一点,说:“他是我男人。你又是做什么的?” 江寒声:“……” 他薄唇抿了抿笑意,没有说话。 那女人心里直翻白眼。刚才看这男的长得英俊漂亮,一个人在街面上晃悠,她才上去搭讪的,鬼才知道他陪着老婆来这种地方。 女人道:“我认错人了,行吗?就是一场误会。” 周瑾从兜里掏出证件,在女人眼前晃了晃。尽管这里光线微弱,可明亮的银色警徽,女人看得一清二楚,她一阵讶然。 周瑾盘问道:“叫什么名字?” 女人顿时如泄了气的气球,说:“你们搞钓鱼执法啊?靠,下得本够大的。” 周瑾手劲一紧,肃声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用不用我请你回所里去喝茶?” 女人疼得不行,又挣扎几下,这回周瑾松开了她。她没有再跑,转身倚靠着墙,看了一眼江寒声,又看了一眼周瑾。 周瑾再问:“名字。” 那女人呸了口唾沫,满脸不正经地回答:“菲菲。” “做什么的?” 菲菲嘁道:“你抓都抓了,还问我做什么的?我还想知道你们是做什么的呢!警官,你要是不亮证件,我还以为你们过来,是跟我玩双飞的呢。” “……”周瑾说,“跟你打听个事。” 菲菲一听这话,忽然明白了,笑道:“哦,你不是来扫黄的。也对,这附近的警察我都眼熟,怎么没听说过哪个扫黄组的还有女人啊?” 周瑾直奔主题:“我想知道,你们是归谁管的。” 菲菲细眉往上轻挑,反问道:“我凭什么告诉你啊?” 周瑾:“这么说,你确实有上线。” 菲菲:“……我就随口那么一说。”她眼珠又转到不远处的江寒声身上,倏尔一笑,说:“不然,你让你男人陪我睡一觉,我一高兴,或许什么都告诉你了。其实你也挺漂亮的,玩双飞也行的,我不介意。” 周瑾对于她的挑逗波澜不惊,冷冷地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她眺望着周围,说:“他有修养,不会对你动手,但我这个人就没什么素质了,最讨厌其他女人对他动手动脚。这里好像没有监控,你说我敢不敢就在这儿把你打进医院,再反告你性骚扰?” 菲菲看她一脸认真,不像是在随便唬人。她有点紧张,撑起一丝胆气,挺着胸脯反问道:“你吓唬我?” 周瑾哼笑,猛地拽住她的领口,扬手就要打。 菲菲吓得浑身缩紧,大叫道:“我说!我说!” 半晌,周瑾一笑,转头看向站在巷子口的江寒声,目光雪亮地朝他扬了扬脸。 江寒声以手抵额,眼神里又好笑又无奈。 据菲菲交代,她在这一块活动,除了自己上街物色客人以外,也有个叫洪哥的男人会给她派生意。 每单生意三千块,洪哥要抽一千,所以菲菲对这人也没太多好感,将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 至于洪哥本名叫什么,菲菲没有回答上来,她从来没问过,只知道他自己开了一间茶室,周末的时候常常在店里,想找他的话可以去那里找。 问到具体地址之后,周瑾就放她走了。 菲菲没想到这么轻易,谨慎地看了周瑾一眼,问:“真让我走啊?” “再不走,一会儿就把你抓了。”周瑾将她从头打量到脚,说,“晚上有风,你穿这么点不冷?” 菲菲愣了愣,片刻,她哼笑道:“你懂个屁,我这叫性感,不然怎么招男人的眼?” 周瑾说:“做点别的不好吗?明明那么漂亮。” 菲菲抿抿嘴巴,也不知道怎么着,喉咙发堵,不太想跟她说下去了。 她摆手道:“再漂亮也没勾引到你男人,我走了。” 菲菲拉整自己上衣,出巷口的时候,又朝江寒声抛了一个媚眼儿,今夜也没有再去揽生意,径自回了家。 周瑾也跟着走出了巷子。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江寒声,忍俊不禁道:“江教授,您来重案组真是屈才了,应该去扫黄大队。” 江寒声:“……” 78 周瑾从菲菲口中得知,茶室名叫“龙井岸”,地址就在下城区的武振街口。 武振街地处下城区的边缘地带,属于城乡结合的区域,这地盘鱼龙混杂,治安松弛。 龙井岸茶室的招牌夹在众多商店中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周瑾对于茶室的内部情况不太了解,不敢贸然冲进去抓人,就在茶室附近蹲守了一天,观察人员的出入情况。 车中,周瑾手指在方向盘上一搭一搭地敲着,目光投向街对面的茶室。 蹲点任务通常伴随着长时间的枯燥和无聊,需要足够的耐心。 盯了半天,周瑾眼睛酸疼得厉害,低头,侧脸贴在方向盘上休息。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副驾驶上的江寒声。 他面色沉静,专注地盯着茶室。或许是余光注意到周瑾累了,不动声色地将手边的黑色保温杯递了过来。 周瑾:“……” 天知道江寒声为什么出差还要带这种玩意儿!不重吗? 她乖乖地接过来,喝了两口温热的白水,舒坦地呼出一口气。 她问:“你累不累?” 按照常理来说,如果不是专门从事刑警的人,很难快速适应这种枯燥无聊的工作。 可江寒声摇摇头,说:“不累。” 如果周瑾知道,江寒声需要在狭小的、封闭的戒毒室中,面对着空荡荡的墙壁,熬过多少艰难的时光,就不会奇怪他的耐力。 周瑾说:“其实我看出来了,你不是怕自己有危险,是怕我一个人在外面不太安全。” 江寒声手撑着额头,朝周瑾笑了一下,仿佛在说,你终于知道了。 周瑾说:“可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呢,省得我们再费这么大劲儿去抓了。” 她伸手,拍拍江寒声的肩膀,再说:“所以你没必要担心我,也别小瞧我。如果真累了就回去歇着,我自己一个人能行。” 拖着江寒声的时间和精力,她总会觉得愧疚。 “我不行。”江寒声似乎认真地说,“我一个人待着,总忍不住地想自己的老婆正做什么,所以还不如就在她身边陪着。” 周瑾:“……江教授,怎么听着你在哄我玩儿呢?” 江寒声失笑,握住周瑾的手。 他的眉眼长得过分漂亮,因为性格内敛,平常脸上总是寡淡的,鲜少有表情,可一笑,漂亮的眉眼仿佛就活泛了起来,有种飞扬的风采。 他的掌心干燥,贴着她的手背,温度越来越高。 他说:“真的。” 要说刚才那句还有点逗乐的意味,周瑾笑笑就过,现在他认真回复这句,相当于一个通常不显山不露水、含蓄到一定境界的人,突然直白地剖开心迹,任谁也无法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实在太难招架了。 周瑾脸上一红,躲开江寒声的视线,目光游移好久,才重新回到街对面的龙井岸茶室。 大约过了三四分钟,从茶室中又出来一个人。 周瑾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给“正”字添上最后一笔。 她疑惑地叹道:“这茶室的生意怎么这么好?” 江寒声沉默片刻,低头看向手表,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 他说:“过去的三个小时,茶室陆续接纳了54名客人,而且他们进去后都没有再出来。” 周瑾咬着笔,说:“没有,出来了25个。” 江寒声摇头:“相貌、衣着对不上。” “……” 周瑾观察人员的出入情况,是为了掌握茶室什么时候客流量最少,以及店内固定饿人员,尽早确认“洪哥”的身份和社会关系。 除此之外,她没注意太多细微末节。 经江寒声提醒,周瑾的疑惑并没有减轻。从占地面积来看,茶室不可能同时容纳这么多顾客,难道其中还“别有洞天”? 虽然洪哥是皮条客,但开这间茶室,不太可能作为性交易的场所。现在还不到晚上,就已经进去54名顾客,人员密度太高。 那么还有一种可能。 周瑾说:“会不会是地下赌场?” 江寒声认可她的猜测,道:“我建议还是寻求当地治安大队的帮助。” 周瑾却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在怀光市,江寒声的名字简直跟瘟神一样,走哪儿都要碰钉子。 不过周瑾对此非常崇拜,毕竟瘟神也是神呢。 正在此时,周瑾耳边响起一阵轻快的口哨,“终于找到你们了。” 为了透气,没有关车窗,女人弯着腰,白手臂杵上车窗,一拉墨镜,对视上周瑾的眼睛。 是菲菲。 周瑾轻皱了一下眉:“你怎么?” “别紧张,我又不是来告发你们的。”菲菲眼睛眨了眨,“我忘记告诉你,洪哥好像在这里开赌场,你们小心挨揍。你嘛,四肢发达,能打抗揍的……” 她朝江寒声送了个飞吻,不过没仔细看他,而是对周瑾说:“就是你男人长得这么好看,破了相多可惜。” 江寒声:“……” 周瑾忍俊不禁:“谢谢提醒,我已经知道了。” 菲菲问:“那你准备怎么办?” 周瑾说:“如果你肯指一指哪个是洪哥,就算帮大忙了。” 菲菲瘪瘪嘴,道:“我给你们提供情报,把洪哥送进去?警官,我还要在这里混饭吃的,洪哥进去了,靠他吃饭的人能打死我。” 周瑾当然知道其中的利害,所以那天晚上,菲菲交代完茶室的地址,周瑾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可是她再出现在这里,倒在周瑾的意料之外。 周瑾问:“那你还敢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赌场的事?” 菲菲哼笑:“谁知道我犯什么病?可能被你迷住了呗,这么些年,还没人问过我冷不冷呢。真的,警官,要不要考虑一下双飞,我不收钱。” “……行了,我不好这口,再说下去,我直接送你进派出所。”周瑾抬手拒绝她的骚扰。 菲菲翻了个白眼:“无聊。” 周瑾继续说:“我找他是为了打听别的事,所以不走公办的程序。” 菲菲想了想,片刻后,她说:“这样,我去茶室坐坐,洪哥一到,我给你们打个招呼,之后的事我可就不管了。” 周瑾点头道:“谢谢。” 菲菲戴上墨镜,扭着腰,风情万种地走向街道对面,进了龙井岸茶室。 天色渐渐暗下来,茶室里也亮起了白色的灯,通亮的玻璃墙后,隐约能看到菲菲在竹制沙发上玩手机。 周瑾集中精神观察着茶室的动静。 不久,有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从远处走过来,进了茶室。 菲菲很快站起来,娇笑着挽住那男人的胳膊。 两人贴得很近,菲菲像是在跟他撒娇,那男人也笑起来,捏了捏她的脸蛋。 他们交谈了没几句,男人就走进里间,没一会儿,菲菲就从茶室里出来,朝他们所在的方向伸了个懒腰。 周瑾知道那个男人就是洪哥。 江寒声谨慎地问她:“你真想自己进去抓人?” 他预计真要打架,抬手松了松领带。 周瑾道:“我又不傻,动静闹大了,赌场里的人往外跑,一乱起来,洪哥跑得更快。” 江寒声意外地挑了挑眉。 周瑾从兜里拿出警官证,放进手套箱,继续说着自己的计划:“洪哥一出来,我们就跟着他,等没人的时候,衣服套头狠揍一顿,问什么说什么。” 江寒声:“…………” 停更公告 停更,写完再见。更多请收藏:xyuzhaiwu9. 79 深夜时分,街道上静寂无人。 黑色的车辆停在一盏暗淡的路灯旁。 车窗开着,江寒声坐在驾驶室,目光担忧地眺望着不远处的巷口。 他们一路跟着洪哥来到这里,街道偏僻安静,甚至能听见狗叫的声音。 洪哥从龙井岸茶室出来已经是凌晨,他似乎喝了不少酒,醉醺醺的,走路一直在晃。 已经到了最合适的时机。 周瑾让江寒声坐在车里等,决定自己一个人去抓洪哥问话。 他想跟她一起去。 周瑾戴上一个黑色口罩,说:“你留下,我可不想让自己的老公陪着我一起干坏事。” 她这是回敬江寒声那句“总忍不住地想自己的老婆在做什么”,打趣的成分更多,可听进江寒声的耳中,却似个甜蜜的回击,让他顿时发了懵。 周瑾拍拍他的肩膀,就自己下车去了。 江寒声愣了一会,眼睛追随着周瑾的背影,看她从后方叫了一声“洪哥”。 洪哥很快回头,将她上下打量,两人说了几句话后,他就眯起眼睛,抬手搭在周瑾的肩膀上。 周瑾捏住他的手腕,将他领进巷子里。 没多久,巷子里就传来洪哥嚷嚷的吼声,似乎是在骂人。 江寒声看见周瑾被一把推出巷口,洪哥指着她的鼻子骂:“想死是不是?我手底下有什么人用得着跟你交代?!信不信我揍你!” 他握起胖大的拳头,朝周瑾威胁地挥舞了两下后,然后蹭过她的身侧,就要离开。 江寒声皱起眉,正准备下车,就见周瑾忽然用双手抓住洪哥的肩膀,猛地往后一扯。 洪哥醉酒,脚下本来就不稳,被这么一拽,“砰”摔在地上,瞬间人都摔傻了,天旋地转间,只顾着回神反应发生了什么,疼也忘记叫。 周瑾拖着他沉重的身体进了巷子。 紧接着,巷子里传来重物砸进骨肉的闷响以及男人的痛叫声,一声高过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尖锐。 不知谁家的狗叫得更凶恶。 很快,那痛叫也渐渐没了声音,大概又过了叁四分钟,周瑾从巷子里走出来。 她摘下口罩,径直走向车辆,利落地坐进副驾驶。 江寒声还没从这发展中回神。 周瑾轻甩着发疼的手腕,对他说:“问到了。” 江寒声:“……” 从结果上来看,这不失为一种好的手段。 据洪哥交代,最早管辖这片区域的皮条客不是他,是他的一个大哥,叫于亮。 如果是问妓女的事情,找于亮就对了,他还说,于亮跟那个有着双胞胎儿子的女人谈过恋爱。 洪哥跟周瑾说了于亮的家庭住址。 洪哥被打得鼻青脸肿,加上酒醉,在巷子里躺了半宿,终于从酸痛中清醒过来。 他摸着自己脸上凝固的鼻血,慢慢才回想起来自己遭过什么样的打。 他捂着快要撕裂的嘴角,从兜里摸出手机给于亮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快点跑。 出乎意料的是,于亮听说了这件事以后没有太惊慌,而是反问洪哥:“你确定他们要找的人是真真?” “千真万确。”洪哥说,“亮哥,你原谅我吧,我真是喝糊涂了才告诉她的,我真是糊涂了!你干脆、你干脆给兄弟一刀算了,我是没脸见你了。” 他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揍得,那个女人又拿地下赌场的事威胁他说,如果不交代清楚就去派出所揭发他。 他只敢对于亮说这一切都赖酒醉。 于亮静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没事。说不定是真真的亲人。” 放下电话没多久,于亮听见自己家的门被“咚咚”敲了两下。 于亮愣了片刻,起身开门,面前站着一男一女。 男人皮肤白皙,高大英俊,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唯独眼睛黑得有些过分,神色轻沉地注视着他。 女人的神态则更随意一些,朝他笑了笑,然后出示了一张警官证件。 “向你打听一个人。”周瑾说。 不是她的亲人。 于亮似乎有些失望,轻呼出一口气,回答:“我知道你们要找的人是谁。” 周瑾意外地挑了下眉。 于亮说:“她叫戚真。” …… 周瑾和江寒声坐在竹制的沙发上,面前玻璃茶几上摆了两个一次性纸杯,冒出袅袅的白气。 于亮神色有点飘忽,点上一根烟,向他们娓娓道来:“我当年认识真真的时候,她一个人带着儿子来怀光讨生活,女人么,没本事,想养活自己和孩子,就只能卖身。” “戚真长得很漂亮,她一来,我手底下的姑娘没生意做,所以我找过她几次麻烦,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 跟她熟了以后,我渐渐知道了一些她以前的事。她带在身边的那孩子是她亲生的,本来是个双胞胎,哥哥死了,留下一个弟弟,大名不知道,小名叫什么安安,还是严严……?记不太清楚了,真真很忌讳有人问起她儿子,因为她害怕儿子被别人抢走。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下着雨,她跑来拍我家的门,哭着跟我说儿子被别人抢走了。我看她那么着急,打电话要报警,她一下夺过我的手机,死活不让。她说那些人在公安局里也有眼线。” 周瑾对这句话有些敏感,适时地打断他,“‘那些人’是什么人?” 于亮苦笑一声:“根本没有人,没有任何人想抢她的儿子。她说儿子被抢了,但事实上我在她家的柜子里找到了那孩子。我猜真真是因为失去过一个儿子,所以在看孩子这方面有点神经质。” “柜子?” “对,柜子。”于亮顿了顿,说,“戚真不让她儿子上学,也不让他出门,就让他待在家里。” 江寒声猜测那孩子多半就是警方排查了很久却没有找到的戚严。 这么多年,警方一直无法确定戚严的真实身份,就是因为没有任何有关他的档案记录。 他像是一个活在世上的幽灵,他母亲从未让他成为具有社会属性的“人”,除了戚真本人以外,没有谁能确切地证明这孩子存在过。 于亮说:“那孩子挺乖巧的,天天被关着,不哭也不闹。他在家看书看电视,最喜欢弹钢琴,他自己学着弹过一些钢琴曲,除此之外,还很喜欢唱歌,他梦想以后做个大明星。我当时觉得这么聪明的孩子,应该让他上学念念书,可是戚真就是不愿意。我就问那孩子想不想去上学,那孩子也摇头,抱着戚真说‘我只要妈妈就够了’……” 于亮笑了起来,似乎是在欣慰那孩子的乖顺听话,可渐渐的,他的笑容就变得怪异起来。 他喃喃道:“那时候戚真总幻想有一群人会来抢走她的儿子,不敢让他离开自己太久。如果、如果戚真在家里接客,她就会把那孩子锁进柜子……” …… 一辆越野车在荒僻的山林村路上前行,前后跟护着六辆黑色的车,形如黑甲士兵一般拱卫着这辆迷彩越野。 戚严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他将手伸出窗外,自由奔腾的疾风从他指间穿过。 戚严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大口新鲜的空气,然后轻快地吹起口哨,是首不知名的钢琴曲。 口哨声在崎岖的野路上回荡,显得格外突兀、诡异。 七叔端坐在他的身边。 过了一会儿,戚严问道:“七叔,你知道被关在一个漆黑封闭的柜子里,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七叔思考了一下,说:“恐惧,想逃出来?” “不对。”戚严摇摇头,笑得有些随意,说,“你会感觉很安全,就跟夜里的猫头鹰一样,藏在里面的时候,只能你看到、听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你。” 他躲在柜子里,能看见鲜艳夺目的红色裙角,能听见女人发出或快乐或痛苦的呻吟声…… 看到在他面前永远像女神一样的戚真被其他男人抱着、吻着,他该恶心吗? 没有。 他一点也不恶心,他觉得愤怒、可恨,同时又有种隐秘的欲望在他身体里涌动,越来越强烈。 透过柜门的缝隙,他可以尽情地窥探着那一抹红色的风情。 他想,从自己出生的那一刻起,命运就注定了戚真无法离开他。这是注定好的,戚真可以离开任何人,唯独离不开他。 戚真是属于他的女人。 他理所应当地拥有她,拥有她的一切。 * 你的小可爱突然出现,请及时查收。 80 周瑾向于亮出示了戚严的照片,请他辨认。 可毕竟时隔近二十年,当年的戚严还是个十多岁的少年,相貌上肯定有很大的变化;而且这张照片只是行车记录仪拍下的影像,不算绝对的清晰,于亮不敢认。 周瑾问他:“那你知道戚真在哪儿吗?她的儿子呢?” “我以为你们知道。”于亮说,“他们母子失踪很多年了。” 周瑾问:“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时间记不太清楚了,大概十多年前。”于亮对时间的记忆很模糊,不过他却深刻记得一件事,“不过我最后一次见真真是在医院,她当时因为割腕自杀,才……” 江寒声挺了挺背,再次确认道:“割腕自杀?” 于亮满脸愁苦,说:“对,自杀。她当时脸色很不好,跟我说自己忍受不了现在的生活,想早点结束这一切,我说为了孩子怎么也要坚持活下去,可她当时给我的感觉就是、就是很绝望。幸亏那时候有派出所的民警上门调查户籍的事,及时救了她…… 后来我再去医院看望真真,护士说她已经出院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 于亮慢慢地垂下头,十指穿过自己的头发狠狠揪扯了两下,喃喃道:“我一直觉得真真还活着,或许就在怀光,这么多年,我有几次仿佛在某条街上看到过她。可那些又会不会是我的错觉?其实她早就死了。她当时真的很绝望,一直想死,要自杀,自杀……” 江寒声看着于亮,看到他悔恨的神情。人无法对后悔的事做出任何补偿时,总是痛苦莫及的。 江寒声任他沮丧片刻,直到于亮的心情舒缓了一点,才继续问道:“在你的印象中,戚真有没有穿过红色的衣服?裙子一类的。” 于亮抬起发红的眼愣了一会儿,不知道江寒声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么奇怪问题,但他想了想,肯定地点了下头。 “她喜欢红色。戚真在这一带……”于亮不太想说她做妓女,改口道,“她在这里工作的时候,有个花名叫‘红蔷薇’。她说自己穿上红色的时候,感觉像花一样盛开,不会枯萎。” 于亮追忆着当年的戚真,然而周瑾的思绪全在案子上打转。 她皱起了眉头,与江寒声对视一眼。 两人心照不宣,都想起了这一系列凶杀案的被害者,所有女性死者的死因一样——腕部割伤。 流血过多导致的死亡。 因为案件一开始就被定性为他杀,死者腕部的致命伤很难让人联想到“自杀”这层含义。 但江寒声现在可以肯定,戚严在作案过程中,不断布置出一个个充满仪式色彩的现场,其实就是他对母亲戚真割腕自杀场景的投射。 戚严通过重现当日的情景,不断使自己回到那一个时刻,以此寻求某种心理上的安慰与解脱。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导致戚真自杀的原因,导致戚严对自杀现场不断重演的原因…… 如果能弄明白背后的隐情,或许他就能从心理上完完全全把控住戚严这个人。 鉴于于亮的配合,他们已经取得了不小的收获,能拿到戚真这个名字已经是意外之喜。 临走前,于亮将他们送到门口,问:“你们如果找到戚真,或者她的家人,能不能告诉我一声?不用告诉我具体的信息,我就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如果她想回来,我一直等她。” 周瑾注视了他一会儿。 刚才进屋子的时候她就发现了,于亮不像已经组建家庭的男人,他是单身独居。 他看上去已经四十多岁了,还对戚真念念不忘,至今未娶。 下了楼,周瑾坐上副驾驶,感叹了一句:“孽缘啊。真有人愿意为了一个可能永远不回来的人等一辈子吗?” 江寒声握了握方向盘,片刻,他伸手帮周瑾扣上安全带,若无其事地问她:“你愿意吗?” 周瑾没想太多,笑了笑说:“我爸教过我,如果觉得坚持不住了,那就说明是时候了。” “什么时候?” “放下,往前走。” 江寒声沉默着,没有回答。 两个人回到酒店,江寒声先去洗澡,周瑾则拿出手机,向谭史明报告了最新的进展。 谭史明听说了情况以后,知道尽快确认戚真的身份是当务之急,找到戚真,就能确认戚严的真实身份,还有双胞胎兄弟到底是怎么回事…… 谭史明说,他会尽快利用公安系统查一查戚真的名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周瑾说,“戚真当年有过割腕自杀的行为,而在连环杀人案中,死者腕部的致命伤又是统一的犯罪标记。江教授觉得这不是巧合,戚真自杀的行为很可能是影响戚严犯罪模式的重要因素,所以我想找到当年救助戚真的民警,询问一下具体情况。” 谭史明说:“这个不难,你们直接跟当地派出所对接一下,管户籍的人不会太多。” 周瑾捂着额头,道:“怀光这边的警察都拿江教授当瘟神,我们碰了好几回钉子了。就是各种推诿扯皮,拿手续搪塞我们,不肯办事。” 谭史明知道其中原因,哈哈笑了起来,“没想到江教授的名头也有不灵的时候。” 周瑾道:“师父,你就别笑他了。” 谭史明恢复正经,说:“你放心吧,我去跟他们说。现在有了实打实的线索,他们就算再讨厌江寒声,也不敢真耽搁我们查案。” 周瑾说:“行。” 扣下电话后,周瑾懒懒地伸了个腰,揉着发僵的肩膀。 她侧首,看见自己肩膀上的伤口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明天就找个医院把线给拆了。 她正想着,修长白皙的手指就抚摸上了她裸露的伤痕,是江寒声。 他轻声问:“还疼吗?” 周瑾说:“没什么感觉了,明天就去拆线。” 周瑾站起来,转身看他柔软的黑发上滴着水,似乎有一点点长了,显得有些凌乱。 他没有穿上衣,靠近她的时候,周瑾能直观感受到他皮肤的温度,还有沐浴露清爽的味道。 江寒声望了她一会儿。 周瑾被他盯得脸上有些发烫,扯过来他手中的毛巾,盖住他湿漉漉的头发,也盖住了他沉着深沉炙热的眼。 江寒声看出来她耳朵有点红。 他低下头,鼻尖轻微蹭过她的侧脸,嘴唇似乎就要吻在周瑾的脸颊上,可他始终没有亲吻下去。 没亲吻比真正直接亲吻的还要撩人心弦。 周瑾感觉到他轻热的呼吸若即若离地扫过她的肌肤,痒得不行。 江寒声低低地说:“周瑾,我以为你开一间房是想跟我睡在一起。” 周瑾愣了愣,“我们就是睡在一起啊。” 江寒声反问了一句:“是么?” 他伸出手揽住周瑾的腰,将她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在她肩膀伤口的周围亲了一下。 柔软,亲昵,周瑾再不明白,这时也明白了。 她觉得有点好笑,也去抱住了江寒声,她的手抚摸着他紧致坚实的背脊,眼睛弯起来,眼仁儿又黑又亮。 她说:“你本来睡觉就浅,我怕睡在一起,你会休息不好。” 这是真心话。 那天在金港码头,她被那个背着狙击枪的男人在肩膀上划了一刀,一开始疼得连生活都不能自理,全靠江寒声照顾,连牙膏都要他帮忙挤。 夜里她疼得厉害的时候,迷迷糊糊要醒,枕边的江寒声醒得比她还快,起来打开床头灯,给她的伤口消消毒、换换药,这样后半夜她就又能睡得安稳了。 她睡安稳,江寒声多半就睡不好。本来出差就够累的,她不想江寒声夜里再担心她。 她一解释完,搭在江寒声头上的毛巾滑了大半下来,落在她眼前,挡住她的视线。 她看不见江寒声了。 只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忽然侵入她的唇间。 江寒声衔住她的唇,用牙齿轻咬了一口,咬得周瑾后腰一软,下意识用手撑住身后的桌子。 他咬过一下就收,衔吮住她的下唇,声音又低又哑,问她:“你怎么知道我睡觉浅?” * 我们通常把这种从浴室出来还不穿上衣的行径称之为“色诱”。 81 在一起久了,什么都会知道。 江寒声警惕性高,感官比一般人敏锐,能够完全放松精神的时候很少很少。 比如现在。 周瑾扯开他头上的毛巾,摸上他的后颈,手指伸进潮湿柔软的头发。 他低头,周瑾以为他要亲吻,唇齿半张着,等待他的唇覆下。 可江寒声只在她的唇角轻轻擦了过去,没有亲吻,而是用手抚上周瑾的喉咙,拇指抵住下颌,使她偏开头。 女人漂亮的颈线露出来,江寒声咬住她发红的耳垂。 “周瑾。”欲望似乎烧得他声音沙哑,他用脸颊蹭着她的,问,“想要我吗?” 他把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又在最后,将主动权交回给周瑾。 周瑾发现江寒声这时候坏得可以,也坏得可爱。表面上他愿意听从她的心意,可此时此刻,就算她拿回主动权有什么用? 江寒声让她无法拒绝。 周瑾双手揽上他的肩颈,踮脚吻住他的嘴唇,把江寒声刚才若即若离的亲吻全部讨算回来。 江寒声就是想要她的无法拒绝,想要她的主动。 他喉咙里滚出低低的笑声,像讨到糖的小孩,略弯下腰,轻柔地吮住她的唇,配合着回吻。 周瑾去咬他的下巴,亲他脖子上凸起的喉结,还有他赤裸的胸膛。 江寒声肌肉坚实匀称,在周瑾的撩拨中,皮肤的温度渐渐滚烫起来。 江寒声揽起她的腿,两个人贴得更紧,他的小腹紧致,因浓烈的欲望凸起几条青筋。 硬挺的器官已蓄势待发,隔着衣料,一下一下往周瑾的腿心间抵。 以往他总是迫切的,冷静的面容下有炙热的情欲,吻得热情,要得也激烈。可今天不同,江寒声有很好的耐心和策略,他开始用在周瑾身上。 他永远不做到最后一步,只是暧昧地缠着她,磨着她。 周瑾在他的引诱下不断沉沦,将所有事抛之脑后,目色迷离,在他颈间肆意啃咬。江寒声顶着她敏感处,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 不一会儿,周瑾觉得私处湿润起来,有团火在她心上烧。 她有些口干舌燥,停下,望着江寒声,问:“你到底想不想做?” 江寒声啃了一口她的鼻尖,搂着周瑾继续用勃发的性器去顶她、蹭她,他说:“我是属于你的,周瑾,你说了算。” 周瑾被江寒声磨得耐心全无,他嘴巴上顺从得很,可周瑾总觉得自己一路被他牵着走。 怪不了别人,怪她色令智昏。 她被激起莫名的胜负欲,一扬眉毛,说:“做。” 周瑾推着江寒声到床上,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我必须吃了他。” 江寒声躺下,表现得任她主宰。周瑾屈膝跪在他的上方,单手脱掉自己上身白色的短袖。 黑色的胸罩束出她雪白紧致的乳,她平坦的小腹浸出一点汗水。 江寒声看着她伸手撩开头发,露出白皙秀气的侧脸,眼睛亮得跟月亮一样,弯弯的,看着他。 周瑾伸手抚摸他裤子上的凸起。 江寒声喉结滚了一滚,发觉自己的耐性和控制力或许不如他自以为的那样好。 周瑾帮他脱掉长裤,有些凉的手握住那硬起的器官时,江寒声轻皱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轻撑起上身,看见周瑾将头发别到耳后,低头张嘴轻含住他。 江寒声喉咙里发出一声性感的低哼,而后,缓缓闭起眼睛。 周瑾是有野性的,她热情,活力四射,此时就像头要享用大餐的小狼,他跑过来,甘心做她嘴里的猎物。 周瑾嘴巴被撑得满满的,舌尖舔过性器上凸起的青筋,在顶端含吮打转。 江寒声的味道干净好闻,她很喜欢;因为她,江寒声忍不住发生的声音,她更喜欢。 江寒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喘着口气。周瑾起身,脱掉了自己的短裤,露出两条修长白皙的腿。 她脸颊有些酸疼,不再用嘴巴,手扶着那根挺翘,在内裤上磨蹭。她抚慰了他一会儿,看到江寒声额头淌下汗水,然后问:“你要不要?” 江寒声:“……” 她怎么能这么好强?连这种事都要在他身上讨个胜局回来。 他眼睛忍得发红,没有说话。 周瑾伏下,在他脖子上乱啃乱咬,又摸着他发烫的耳朵,小声说:“老公?” 江寒声心头一紧,将周瑾扯开点距离,两人四目相对。 周瑾感觉到抵着她腿肉的东西更硬更热了,眼睛越发乌黑。周瑾觉得他眼神很危险,心想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脸上红着周瑾又改口:“江教授?” 江寒搂住她,颠倒了个上下,手扶在她的后脑勺放她在枕头上。 他盯着她,“你怎么……你叫我什么?” “老公啊。” 周瑾就是想逗逗他,当时在车上她这样喊江寒声,看他结结实实愣住的反应,有点好玩,可她不清楚这称呼到底于江寒声而言有什么特别。 他们已经结婚了,不是吗? 江寒声望了她半晌,手拨开她凌乱的发,再叁确认着。 没多久,他轻笑了一声,埋头在周瑾的颈间浅吻不断,伸手拨开她的内裤,将硬胀到极点的性器往她身体里挺送。 一寸一寸,缓慢又坚定地插到最深处。空虚了半晌的身体终于得到满足,周瑾舒服地呼出一口气,手指拨弄着江寒声颈后的头发。 江寒声轻咬住她的耳朵,哑声说:“你犯规了,周瑾。你……” 江寒声不会气恼周瑾,语气还有点委屈:“你不讲道理。” 为什么周瑾最先爱上的人不是他?不讲道理。心里明明还记着蒋诚,又为什么答应跟他结婚?不讲道理。 现在为什么又能这么轻易地来哄他? 不讲道理。不讲道理。 他心里控诉她一句,就往她身体里顶送一次。周瑾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曲起双腿,接纳着他的进入,他的索取。 江寒声那么硬,那么热,一下一下将她送到顶端,又完全退出,将她抛回原地。周瑾腿间流出透明的爱液,腻得一塌糊涂,粗长的性器插进去,发出不堪的水响。 周瑾咬着唇不断呻吟,江寒声每一次抽出,都牵得她腿肉打哆嗦。 江寒声揽着她趴伏下,从后方进入,低头吻上她的后背和肩膀。 周瑾看不到他,只能感受到那挤进她身体的器官的形状,粗硬得让她难能受住。 江寒声牵起她的手腕,在她手指上吻了几下,然后扣住她的手指。 他进发得越来越快,阵阵汹涌海浪似的快感席卷了周瑾全身,她从头麻软到脚,控制不住地叫出声。 两人十指交扣得越来越紧。 江寒声另一条手臂也环住她,气息喘得越来越粗重,他吻她的头发,吻她的耳垂,吻得胡乱又肆意。周瑾身体热得发汗,两人皮肤腻贴着,听周瑾在他身下叫,江寒声撞得更加密集深沉。 周瑾受不住,身体攀上顶峰,紧窄的小穴一紧一紧地收缩着,高潮迭起的崩溃让她本能要将江寒声挤出体外,可越是这样,含吞就越深。 她发起颤,发出无意识破碎的呻吟:“不要,不要……” 江寒声起身,握住周瑾细细的腰肢,忍着低喘几声,又深又狠地撞了最后几下,精液疾射,全部浇灌进周瑾的体内。 他长呼一口气,没有撤身离开,从后抱着她躺下。 半硬的器官在周瑾身体里细细地磨弄,给她最后的欢愉。周瑾在余韵中一阵阵颤抖,人已经精疲力尽,闭着眼睛,与他挨蹭着温存。 江寒声亲了亲她发湿的额角,手抚摸上她平坦的小腹,闭着眼低声说:“周瑾,等我们有了孩子,该叫什么名字才好?” 周瑾睁开眼睛,按住他的手,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可江寒声顺势牵住了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轻蹭。 “我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父亲。” 江寒声的呼吸是热的,掌心也是热的,跟他的愿望一样。 周瑾抬手摸了摸他俊美的脸,没有回答他。 82 第二天清晨,周瑾从睡梦中醒来。忘记拉上遮光的窗帘,阳光透过柔纱洒进来,洒在床上。 周瑾鼻端有淡淡的气味,是江寒声,他安静地躺在她身边。两个人睡一张床,空间稍微有点局部,因此他们贴得很近。 周瑾腰有点发酸,不太想起床。她翻身滚到江寒声身边,曲起腿搭在他身上,胳膊横过去,一并缠住他。 江寒声轻易就醒了,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掌心覆上她的手背,手指在她的皮肤上乱划了两下。 周瑾抬头,发现他还闭着眼,说:“装的?” 江寒声还是没有睁眼,搂着她趴在自己的胸膛上,低哑说:“再睡一会儿。” 周瑾笑了笑,埋头枕住他的身体,两个人继续眯了半个多小时才起床。 昨天周瑾跟谭史明说了最新的进展,今天中午就有了回复。 谭史明发了一份资料给周瑾,包括出警记录,还有当年救下戚真的那个民警的联系方式。 民警叫简良,二十多年前在下城区派出所做管户籍这一块,后来迁到桂平县做派出所所长。 桂平县是怀光市辖属的小县城,离市区不远,加上两地通着高速,开车一个小时也就到了。 因为案情重大,谭史明没有在电话里说太多细节,只让他们转告简良尽力配合办案。 下城区派出所的人回答,简良这人老实得很,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瑾和江寒声辗转来到桂平县,他们下高速的时候,周瑾按照联系方式给简良打了一个电话。 简良知道是海州市重案组的人,应答得很热情,又问:“到底是哪件案子?” 周瑾说:“电话里也说不清楚,我们当面谈一谈,简所长,我们直接去派出所见您怎么样?” 简良看了看时间,说:“也快到中午了,我是东道主,该请你们一起吃个饭。不过就不在外面吃了,上头有命令,不能搞腐败,不能公款吃喝,上行下效。两位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去家里用个便饭吧,不是我自吹自擂,我爱人的厨艺很好。” 他说话天生带着一股实诚劲儿,热情洋溢。 周瑾答应下来。 简良发给她一个住址,江寒声按着导航走,一路驱车到桂平县的金顿小区。 简良住得是单元楼,楼房已经很旧了,没有电梯,又住在六层。 周瑾爬上楼,呼了一口气,敲了敲简良家的门,很快,她听见有个女人的回应:“来了。” 门被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个穿着蓝绿色白碎花裙的女人,头发松松懒懒挽着,手腕上戴着一条红石榴手链,她身上有着成熟的风韵,丰满又迷人。 楼道里光线晦暗,可她的出现无疑令周瑾眼前一亮。 她一看来得是一男一女,想起来丈夫简良交代给自己的事,笑起来说:“你们就是周警官和江警官吧?快进来,快进来,老简临时有点事情要处理,没回家呢。我是他爱人,你们这么年轻,叫我简阿姨就行了。” 简太太将人迎进来,请他们坐到沙发上,自己转去厨房泡茶了。 江寒声坐得端端正正,出于习惯,他下意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的结构。 还有一面墙,上面贴着大大小小的相片。相片里的人几乎都是简太太,在海边的,在家里的,在餐厅的,多数都是对着镜头羞涩地笑,拍摄者应该就是简良了; 偶尔夹杂着简良和简太太两个人的合照,以及两位老人的老照片,江寒声推测是简良的父母。 一个没有小孩的幸福家庭。江寒声如此判断。 而后,在客厅中,对着门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件正装警服,不像是常穿的,倒像是挂起来展示欣赏的。 除此之外,客厅的角落里还立着一架钢琴,钢琴的盖没有合上,凳子歪歪斜斜,像是有人刚刚坐过那里,又匆匆忙忙起了身。 周瑾的注意力放在那身警服上。 简太太端着茶杯出来,见周瑾看着警服,温柔地笑道:“好笑吧?谁会把警服挂在自己家的墙上。我丈夫像个自恋狂。” 周瑾忙说:“没有。” 简太太放下茶杯继续说:“老简做警察的第一天起就有这个习惯了。他每天早晨起来都要看一遍,提醒自己忠于职守,兢兢业业。还说我经常一个人在家不安全,摆身警服在这里,小贼进家都不敢偷东西。” 她抿着唇笑了笑,“他就是这么一人,让你们这些做小辈的笑话了。” 她走过去,坐到周瑾身边,说:“孩子,你们中午想吃什么?告诉简阿姨,我给你们做。” 周瑾说:“我们不挑,不太辣都可以。我来帮您打下手吧?这次过来办案,也是要麻烦简所长了。” 简太太说:“好啊!我最喜欢跟你们这些孩子待在一起了。家里不常来客人,有人来玩我正高兴呢,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她是比较喜欢女孩儿的,跟周瑾说得多一些。简太太拉着周瑾去厨房,让江寒声留在客厅吃水果。 厨房,锅里正在熬着玉米排骨汤,周瑾洗了手,去帮忙削着土豆皮。 简太太切着五花肉片,她用刀很小心仔细,随口问着周瑾:“听老简说,你们是海州市重案组的警官?看年纪这么小,真是年轻有为啊。工作累吧?” 周瑾坐在小板凳上,说:“还好。有案子的时候会忙一些。” “老简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做你们这一行就是这样。”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轻松愉快。 没多久,简太太问道:“对了,你们这次来是办什么案子吗?总不该是老简犯纪律了吧?” 江寒声坐在客厅当中,手合拢在一起,目光微深,来回看着墙上的相片、警服,还有客厅里的钢琴…… 他想起从王彭泽手中接过来怀光连环杀人案,做了第一份犯罪嫌疑人侧写报告。 凶手年龄在13至18岁之间,成长于单亲家庭,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因此患有严重的俄狄浦斯情结。在成长的过程中,很有可能遭受过母亲的虐待、抛弃、背叛等,人格渐渐扭曲,变得极度仇恨女性群体,因此犯下一系列的凶杀案。 可除去怀光连环杀人案做出的侧写,还有一个案件与戚严息息相关,那就是五年前的“8·17”劫枪案,表现出了强烈的憎恨警察群体的倾向。 江寒声看着墙角的那架钢琴,想起简太太手腕上缠绕了叁圈的红石榴手链……所有的碎片在一起扭曲、混沌,最后汇聚在江寒声漆黑漆黑的眼睛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画像。唇角弯了弯。 江寒声唇角弯了弯,他想,他找到原因了。 正在此时,厨房里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大震响,像是什么东西打翻在地。 周瑾痛叫了一声。 83 锅子打翻,几乎半盆热汤都泼在周瑾的胳膊上。 江声冲进来,一眼就看见周瑾瞬间红了大片的胳膊,当即浑身一抖,他抓住周瑾就往水池旁边凑,拧开水龙头,冲洗她烫伤的胳膊。 周瑾皱着眉,只觉得手臂已经火烤一般痛到麻了,她咬着下唇,没吭声。 简太太被挤到一边,抬头时,恰恰对上江寒声漆黑的眼睛,那里头的寒意和诘问刺激得她心脏猛跳。 她惊慌地说:“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刚刚想把小锅端到竹垫上散热,腾出灶炉来炒菜,没想到一时失了手。 冷冷的水流冲激着周瑾胳膊上的灼烧感,短时间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难受,周瑾浸在水流中的手指都在不自觉地颤抖着。 可为了安慰简太太,让她别那么愧疚,周瑾低声说:“没事,我没事,没有很烫,水冲一下就好了。” 江寒声眉头皱得更深,有些恼意地说:“周瑾!” 周瑾看他脸色已经差到极点,没明白他怎么就冲她发起脾气,刚想问一问,余光突然瞥见简太太拿起岛台上的刀,颤抖着对向他们。 周瑾一时惊疑不定,“简……” “周警官,离开我的家,离开这里!”她眼睛是红的,拿刀胁迫周瑾和江寒声,“你们出去,我不欢迎你,这里没有你要找得人!老简什么都不知道!” 周瑾一时没搞明白状况,想要收回手,好去应对简太太手中的刀。可她的手腕被江寒声拿着,江寒声使上力,道:“别动。” 面对这样的变故,他似乎早就料到,一点也不惊讶,只低头专心盯着她手臂上的那片红肿。 简太太看他们没有动,拿刀往前逼了一步,情绪已经表现得不太正常了,“出去!听到了没有!” 江寒声没有抬头,冷声说:“戚真,如果你还想继续你现在的生活,不想给简良惹麻烦,那就把刀放下,别再试图挑衅我。” 周瑾:“戚真?” 红艳艳的石榴手链往下滑了滑,没有了遮挡,简太太的手腕上露出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周瑾愣住,仿佛明白了什么。 戚真却厉声否认:“我不是戚真!我叫简珍……我、我跟简良是同乡,我不是,你们找错人了,你们真的找错人了……” 江寒声说:“你的身份就是简良帮你伪造的?” “不是!不是!跟他没有关系!”戚真的样子跟刚才的温柔端庄大不一样,整个人似乎沉浸在某种恐惧中,又崩溃,又慌乱,“你们不要伤害他……要抓就抓我好了,他只是帮我,他只是帮我……他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告诉过他一个字……” 周瑾说:“……戚真,你先把刀放下,我们谈一谈,好不好?我不是来伤害你的。” 戚真看着周瑾胳膊上的烫伤,心中恐惧,同时也懊悔,她不想在属于简良和她的家里伤害任何一个人。 她的五官皱成一团,眼泪倏地一下流了下来。 戚真不肯放下戒备,刀尖还在对着他们,哭诉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会找到这里来?你们到底是谁?你们根本不是警察,对不对?你们是他的人,他让你来抓我回去,抓我儿子回去!” 周瑾敏锐地捕捉到她几乎没有逻辑的言语中的异常,反问道:“‘他’是谁?你儿子叫戚严,是不是?” 戚真一听,像是得到了某种肯定的答案,对周瑾的敌意越来越明确。 戚真大笑了几声,嘶声吼道:“你们来晚了!回去告诉那个人,我把他儿子掐死了,他儿子早死了!” 她声音越发凄厉。 “我就不该对流着肮脏血统的孩子抱有幻想,畜生的儿子只可能是畜生,猪狗不如的畜生!强奸犯!去死吧你们,让他跟他的儿子一起去死!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简良是干干净净的人,你们要敢动他一根汗毛,我就跟你们拼命!” …… 越野车上,戚严闭着眼,他的手依旧伸在窗外,风从他指间流淌过去。 手指在空中轻点起来,仿佛在弹奏着什么,随着指尖跳动,他哼起了曲调。 越野车速度的提升,让风有些猛了,呼隆隆刮过来,噎得人有些喘不过气。 窒息。溺水一样的窒息。 他讨厌这样窒息的感觉。 这么多年来,子弹擦过耳边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会死;练习拳击格斗,对手把他打得倒地不起、意识昏迷的时候,他不觉得自己会死;在野生丛林里进行饥饿与耐力训练、几乎是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也不觉得自己会死…… 唯一一次靠近死亡,是在他16岁那年。 那个女人,他最爱的女人用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死死地掐着。她泪流满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砸在他的脸上。 他几乎窒息,仿佛是被泪水淹没的那种,溺水般的窒息。 那时候,戚严真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躺在地板上,戚真跪在他的上方,盯着他的眼里有狰狞的恨意,美丽的眉眼扭曲得不成样子。 她眼睛里泛着些微泪光,没在浓重的阴影里。 “畜生、畜生!我怎么生了你?我早该掐死你,在你小时候就掐死你!你跟你爸爸一样让我恶心!” 她越掐越紧,越掐越用力。 戚严那时候还拥有“害怕”这种情绪,但他不是害怕死亡,他害怕戚真眼睛里那种深沉的憎恨与恐惧。 她明明那么瘦弱,那么柔软,爱他爱得要命。她曾经说过,自己活着就是为了保护好他,看着他长大,一辈子平平安安,可眼前的戚真变了,掐着他脖子的双手跟钢筋铁骨一般,力道大到恐怖。 戚真是想杀死他的。 他做什么罪不可赦的事了吗? 他只是习惯性地躲在了柜子里而已。 戚真不知道他会藏在柜子里偷窥,在戚严长大了一些以后,再有客人上门时,戚真就不允许他在家里呆着了,而是让他去楼下看书。 可有些习惯一旦养成,很难戒掉。他还是想躲在柜子里,那里很安全,他能看到一切,一切都看不见他。 透过缝隙,戚严能看见女人嘴里叼着一束玫瑰花,双眼迷离,头发凌乱,在男人的身下忘情地呻吟。 她那么快乐,身上是晶莹的汗水,脸上是情欲的红潮。 男人满足后,把一沓红钞票塞在她胸罩里,吻吻她的脸,说:“除了我,谁还能让你叫得要死要活的?哥哥疼不疼你?” 戚真笑着赶他快走。 男人又说:“给我当小老婆,以后我养你。” 戚真笑骂一声,道:“快滚。” 赶走了他,卧室里安静下来。 戚真独自坐了一会,把钞票数了,又用打火机烧掉其中一张,用那火苗点燃了一根香烟。 她倚靠在床头,静静地抽着。 白色的烟雾在空气中缭绕、腾升,她眼角蓦地掉出一滴眼泪,她抬手抹去。她的口红花了,头发乱了,模样那么狼狈,又那么脆弱。 她是需要保护的。戚严在那一瞬间坚定了这件事。 抽了半根烟,戚真就碾灭在水晶烟灰缸中,起身打开窗户,散着房间里淫靡的味道。 楼下有人在鸣笛。 刚刚光顾她的那个男人也在楼下抽烟,看见戚真家里的窗户开了,就把手伸进车中,按了按方向盘的喇叭,远远地跟戚真调情。 戚真没搭理他,转身去了浴室。 每次过后都要洗澡,这是她的习惯。得益于她的习惯,戚严可以趁机从柜子里出来。 可他身体还有一种欲望没能发泄——施暴的欲望。 他离开柜子,在客厅里无法疏解地转了两圈,抄起角落里的木凳子,飞似的跑下了楼。 他那种施暴的欲望,在看到车旁边男人的那一刻猛地爆发出来。 他有着用来弹钢琴的漂亮的手,拿起凳子砸向那个男人的时候,他第一次知道施暴原来跟音乐一样美妙,它们都可以让人发泄出所有的情绪,只是手段不同而已。 血液在沸腾,脉搏在跳动。 一凳子砸上去,男人就闷头倒在地上。戚严拽起他松散的领带,想到这根领带怎么捆过戚真的手腕,那股施暴的欲望就越来越强烈。 他一拳一拳往男人脸上揍。 他喜欢那夺目的鲜血,喜欢无能的惨叫,喜欢奄奄一息的求饶…… 戚严喘着粗气,可说话的语调却冰冷平静,他警告道:“再敢碰她,我就打死你。” “不敢了……不敢……”男人被打得意识昏沉,字都吐不清楚。 戚严将男人塞进后车座,拨通他老婆的电话,然后把手机丢到他身上,转头上了楼。 回到家,戚真已经洗了澡出来。 她擦着头发,让戚严关上门,然后去弹首钢琴曲给她听。 他当年那么年少,打架过后,浑身的火气还没有褪干净,就看见一袭红裙的戚真,鲜艳迷人的戚真。 他感觉到什么东西在燃烧、沸腾,趁着一腔热血,他上前牢牢抱住她。 戚真被吓了一跳,但只以为他是在撒娇,摸摸他的脑袋,问:“怎么了?” 戚严闭上眼,痴魔地亲吻在戚真的脸颊上,像刚才那个男人对待戚真一样。 他说:“别让他们再碰你了,以后让我来疼你。戚真,我已经是男人了,我是你的男人。” 她是不会拒绝他的。 戚严这么坚信着,因为这是命中注定,他跟戚真被血缘缚着,戚真离不开他,永远舍不得离开他。 可他错了。 戚真选择拼尽全力掐住了他,想让他死。 “听见你喘气,我都觉得恶心。”戚真恶狠狠地喊着,“去死!去死!” 就在前一刻,他才将一个身强体壮的中年男人打得不省人事,可此时换了柔弱的戚真掐着他,他竟没有一丝力气反抗。 他任她掐着,然后在窒息中昏死过去。 戚严以为自己会死的,可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醒了过来。 脖子上的疼痛让他短暂地发不出声音,他睁开眼,迷茫地环视四周,终于看见了戚真。 她躺在床上。穿着一袭红裙,躺在玫瑰花瓣零落的床上。 手腕上恐怖的伤口,切开那么深,血流了一地。 戚严有些惶恐,晃悠着身体,爬过去喊了她一声。 戚真脸已经白了,没有回应。 他在那一刻竟然没有害怕,反而笃定了一件事——死亡是美丽的。戚真死了,如果刚才他也死了,那么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可惜戚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没能亲手扼杀她的儿子。 戚严爬上床,静悄悄地躺在戚真的身边。不一会儿,他又小心翼翼地钻进她的手臂下,让戚真搂着他,然后安稳地闭上了眼睛。 他也要死在这里。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没过多久,就在这一片红与黑交织的死亡世界里,忽然就投进来一道雪白刺目的光,在那道光束中走进来一个高大如山的身影。 “不好了!快,快!有人割腕自杀!还有个孩子!” 声音清朗急切,将戚严唤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到男人那张端正的脸。 简良靠过来,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确认道:“孩子还是清醒的。进来搭把手,把这女的先送医院……” 简良显然有些手忙脚乱,他不太会做急救处理,只是用毛巾简单压迫住腕部的伤口,然后一把抱起了戚真。 戚严惊慌失措,扯住简良的警服,死死地,不肯放手,“不要碰她。” 简良以为这孩子被吓傻了,匆匆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笑容,试图稳住他的情绪,说:“别担心,我是警察,我能帮你把你妈妈救回来,回到你身边。” “……” 除了戚真,他没有相信过任何一个人,当然也信不过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警察。 简良不得不空出一只手来,拍拍戚严的头,说:“乖孩子。” 戚严以前受惊的时候,戚真也常常这样抚拍他的头。 慢慢地,他的手松开了力道。 这时简良的同事进来,将戚严抱住了。简良不敢再耽搁,对同事说:“你照顾这小孩。” 他曾经相信过一个警察。 只此一次。 84 戚真额上冷汗涔涔,恐吓着说:“为了简良,我什么都做得出,你们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 她的神态看上去那么柔弱,可此刻竟有勇气用刀对着他们。 戚真骨子里有种铁一样的烈性。这种烈性让她坚韧,坚韧到能支撑她独自抚养戚严长大;也让她疯癫,疯癫到让她毫无顾忌地毁灭了一切。 她养活了戚严,也扼杀了戚严。 江寒声早就想到,戚真选择自杀,抛弃得不仅仅是她自己的生命,还有她的儿子。 根据于亮的描述,她曾经把戚严看得跟眼珠子一样珍贵,又能是什么原因让她狠心抛弃了他? 考虑到戚严对母亲角色的极度迷恋和依赖,江寒声猜测,很可能就是这种赤裸裸的欲望暴露以后,戚真无法承受那种乱伦的背德感,从而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在戚真这一番语无伦次的控诉当中,江寒声还听出了她自杀的另一条重要原因—— 她看出了戚严本性里像他父亲的那一面。 这正是戚真最恐惧、最无法忍受的。她要亲手掐死戚严,就是要掐死戚严身体中那一半属于他父亲的灵魂。 江寒声将周瑾揽到身后,眼睛发沉,问:“告诉我,戚严的父亲是谁?” “你们不知道?”戚真有些迷惑了,迟疑地问道,“你们不是他派来的?” 周瑾试图向她解释,说:“戚真,我再重申一遍,我是海州市重案组侦查员周瑾……”她有些吃力地从口袋里掏出警官证,出示道:“最近海州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你儿子戚严就是本案的重要嫌疑人。我们来找简良打听当年自杀的案子,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的情况。没想到你还活着,成了他的妻子……” 这就是来自母亲的凌虐、抛弃与背叛—— 戚真对戚严造成的身心伤害,是促使他开始犯下连环杀人案的原始动力。 戚严接连杀害多名穿红裙的女人,将杀人现场进行极富仪式感的处理,就是为了使自己不断重回到戚真自杀的那一刻。 因为只有在那一刻,他躺在“戚真”的怀里的那一刻,“戚真”是完全属于他的。 除了怀光连环杀人案,还有五年前由戚严主导的“8·17”劫枪案。在周川腿部中枪、失去行动能力的情况下,他们还是朝周川胸口上补了致命一枪,这种强烈的杀人倾向,无疑表现出了他们对警察群体的仇恨。 造成仇视警察的原因有很多,直到在简良家里的墙上看到那身警服正装,江寒声才明白,能让戚严仇恨警察的原因或许就出在简良身上。 周瑾也很快在这僵持的场面中联想到了这一层,她想到她哥哥周川,胳膊上的烫伤激化着她的情绪。 周瑾说:“你要拼命,因为我们来调查你的身份,你就要杀人?戚真,那你是先杀我,还是先杀他?” 戚真眼泪横流,“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要你们离开这里,永远别再找来。我想过安静的生活,我跟我丈夫很幸福,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你儿子伤害了多少人?”周瑾眼眶发红,“我哥哥就是他杀死的,还有很多无辜的人,都是他杀死的。” 戚真身体猛地打起哆嗦,失神地说:“所以他杀了人,你们就来逼死我?我当年已经掐死过他一次,还想我怎么样?要我的命去偿还他的罪,就因为我生了他么?” 她越说越崩溃,溃散的眼神蓦地一收,她将刀横在自己的脖子上,说:“我死了,你们就不会再来了吗?我死了,你们就不对付简良了,是不是?好!好!” 周瑾一惊,“戚真!” 眼见着她抱着必死的心将刀尖往朝着自己的脖子狠狠刺去! 周瑾忙去抓,江寒声却先她一步看出戚真不对劲,抢步上前,伸手握住刀刃,锋利在他虎口错开,顿时划拉出一道血口子,鲜血转眼涌出。 江寒声利落地夺下刀,往远处一丢。 “当啷”一声,这下,戚真彻底从崩溃混乱的边缘恢复了些许清醒。 她眼神茫然,看着那刺目的鲜血一滴一滴,顺着他指尖淌下。 寂静,持续的寂静。 周瑾看着他淌血的手,脑子像是被某种莫大的恐惧淹没,一时间难以反应。他的伤口并不致命,可周瑾潜意识中害怕着亲近的人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就在此时,防盗门外传来钥匙窸窸窣窣的碰撞声响,吱啦一声,门被打开了。 “老婆?周警官他们到了吗?” 是简良。 江寒声没有多想,迅速脱掉外套,将地上和刀上的血迹擦拭干净,然后用袖子在受伤的手掌上绕了绕,遮住伤口以后,他将外套搭在自己的臂弯处。 江寒声扶住周瑾的背脊,低声跟她说:“走。” 简良喊了一圈才找到厨房,见到厨房里的叁个人,有些诧异,“怎么都挤在这儿呢?”很快,他注意到地上打翻的汤锅,“这是发生了什么?!” 江寒声在维护戚真,因为戚真不是真正的加害者,更何况…… 他看到并肩站在一起的简良和戚真,心想,一个幸福的家庭总是来之不易。 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周瑾和他有不谋而合的默契。停了半刻后,周瑾开口解围说:“我刚才不小心打翻了锅,烫到手了,我没大关系,就是把简太太吓得不轻。” 简良慌张地看向戚真,见她脸色苍白,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精神刺激。 简良手臂环在她的肩下,抚摸她的上臂作安抚,跟他们道歉:“对不起,我爱人她胆子小,经常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就以为会出事。吓到你们了吧?” 不是胆子小,而是精神衰弱。 戚真心理状态有问题,再逼问下去,只能让事态变得更加无法收拾。 简良看到周瑾胳膊上红得厉害,心里有万分愧疚和歉意,说:“周警官,你这得去医院看看才行,我开车送你。” 周瑾拒绝道:“不用了,简太太受了惊吓,你留下来陪着她吧。我们自己去就行。” 简良也知道自己老婆的精神状态,别人受惊没什么,可她受惊时反应异常敏感,很需要有人陪伴在她身边。 他没有再跟周瑾和江寒声客套,一直说着对不起,将他们送出门。 江寒声扶着周瑾下了楼,把她塞进副驾驶,自己也随之上了车。 周瑾有些急切地问他:“你手怎么样?” 江寒声把外套解下来,手掌里全是血,幸好伤口并不大,此刻血流已经止住了。 不过总是皮开肉绽的伤口更触目惊心一些,周瑾看着那些血迹,心疼得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又很快破涕为笑。 江寒声看她又哭又笑的,低头见自己满手狼狈,也觉得好笑起来。 周瑾倾身过去,低声说:“江寒声,你真不该跟我结婚,这碰到的都是什么烂事。” 江寒声问她:“胳膊疼不疼?” 周瑾点头,说:“疼啊。好在没起水泡,不算特别严重。”她用下巴点了点他手上的伤口,又问他,“你呢?” 江寒声微微笑了一下,“也疼。” 周瑾伸手一下勾住他的脖子,口吻带着责备和警告,问:“知道疼还敢去夺刀,你很有胆啊?” 两人四目相抵,脸对着脸,几乎要撞在一起。 江寒声说:“我不做,你就会做。这种情况,还是男人来比较好一点。” 周瑾佯装讥笑他,说:“我是警察,保护他人生命财产安全是我的工作,你就是个教书的。” 江寒声认真地回答:“可我还是周瑾的丈夫。” 周瑾:“……” 周瑾脸上烧得发红,有些招架不住江寒声这等坦诚又认真的攻势,咻地端坐回去。 江寒声找到附近一家医院的地址,启动了车子。 周瑾的情绪从混乱中渐渐趋于稳定,她叹了一声,说:“没想到戚真还活着。戚严杀了那么多人,但他没有伤害戚真,也没有伤害那个警察简良。” 戚严一早就知道简良的身份,以他的手段,想要找到这两个人的地址并不算困难。 如果他真有杀心,戚真和简良不会好端端活到现在。 可他们还活着,安稳地度过了这么些年。 江寒声说:“或许正是因为戚严对戚真下不了手,所以他才需要替代品来发泄他的仇恨和不满。那些被杀的女人就是替代品,姚局、藏锋,还有当年牺牲的李景博与周川……都是替代品。 周瑾拢了拢手指,直视前方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 越野车缓缓停下。 戚严摘掉墨镜,看向远方漆红的铁门,嘴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前方驾驶位的人说:“我们到了。” 戚严推开车门,懒洋洋地吹了声口哨,又拍拍车门,说:“好了,把我们的新朋友解了吧。” 坐在主驾驶后方,陪戚严坐了一路的正是蒋诚。 司机回过身,伸手揭掉覆在蒋诚眼睛上的黑布。 雪白的日光刺得他有着睁不开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才适应这光亮。 他跳下车,走到戚严的身边。 戚严笑嘻嘻地说:“姚卫海和那个什么阿峰,你下手很干净,既然贺武和七叔保荐你,我就该给有才能的兄弟一个机会。你的枪法不错,有空比一比?” 蒋诚轻眯着眼睛,看向前方的大门,说:“好。” “欢迎你的加入,蒋诚。” 戚严抬手环住他的肩膀,拍了拍,道:“你不是一直想见到老蝎吗?我就是老蝎。” 85 江寒声带周瑾去医院处理了胳膊上的烫伤,周瑾手臂上缠着一层白色绷带,江寒声的手掌也如此。 周瑾坐到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与江寒声并肩,她用手肘轻怼了一下他的。 江寒声看向她,认真地等待着她说话,没有等到,两叁秒后,他们相视一笑。 江寒声情绪寡淡,很少会笑,即使有也是很浅淡的,不像现在,他略有着狭长的眼尾也有了深深的笑意,有些过分迷人。 周瑾用额头抵了抵他的肩膀,叹道:“我们也算是难兄难弟了。” 江寒声很想为他们的夫妻关系正正名,见周瑾就是随口打趣,眼底温柔深邃,抬手为周瑾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周瑾轻松地抒出一口气,说:“应该很难从戚真身上找到突破了。做审讯的就怕遇见这种人,宁愿自杀,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江寒声说:“至少戚严不再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知道他的经历就能找到他的弱点,以后就容易对付了。” 周瑾想到江寒声当初做得那份关于怀光连环杀人案案犯的犯罪侧写,眼仁亮了起来,说:“这么一想,你当初做得那份侧写报告还是很准确的。你也太聪明了,怎么这样厉害?” 江寒声怔了怔。 周瑾是有这样的能力的,说话时就直视着你的眼睛,你会觉得自己成为她的世界中心,她的目光凝视着你,追逐着你,永远由衷地赞赏,由衷地崇拜,由衷地表达…… 他渴望周瑾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他,最好永远永远也不要从他身上挪开。 江寒声单手搂住她的腰,两个人倚靠在一起。 周瑾不理解他莫名其妙的举止,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江寒声轻闭着眼,“周瑾,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会儿,好么?” 周瑾也环住他的腰,说:“行。” …… 此次怀光之行也算是有了重大的突破,至少可以确定,戚严曾有个双胞胎哥哥, 尽管于亮说过戚严的这个哥哥早早就去世了,可江寒声有理由相信,他应该没死,至少活到了五年前。 在废弃的仓库中,他亲手开枪打死的那个人就是戚严的孪生兄弟。 当年怀光连环杀人案,戚严杀害女性的原因是补偿失去母亲的自我;然而眼下发生在宁远、金港、海州叁地发生的连环杀人案,则是为了给哥哥报仇,向江寒声发起的挑衅与示威。 周瑾要回去交任务,谭史明那边也让她赶快回来,重案组发现了一条新线索,需要她回来继续跟。 没多做停留,江寒声和周瑾就订了最快的航班返回海州市。 他们凌晨到家,周瑾一头倒在沙发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江寒声洗漱出来,见她睡熟了,笑了笑,过去脱掉她的鞋,抱起周瑾去了床上。 江寒声却没有时间睡,上午要去科大教课,必须再看看课件,还有犯罪研究室的几个调查项目,师弟师妹拜托他给个指导意见,也要给出答复。 等回好邮件,已经是清晨时分,江寒声趴在桌子上睡了半个小时。 再醒来时,他头疼得要命。 江寒声手抵着额头,闭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强打起精神,临出门前又特意去吻了吻熟睡中的周瑾。 他没开车,叫了一辆出租接送。路上,他给王彭泽打了个电话,将最新的进展告诉了他。 王彭泽听后不免有点担心,道:“现在敌暗我明,我真怕他会对你下手。寒声……你一定小心。” 江寒声请他放心,道:“我尽量,老师。” “我信你个头,你要是一个肯为自己多考虑一点的小孩儿,我也不用为你操心到这个份儿上。”王彭泽又训斥起他,“对了,还有周瑾,你也让她多注意安全。她做事风风火火,跟你一样是个不要命的。她是为她哥哥,你是为了她,你们可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话到最后,已经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气恼。 “老师。”江寒声眉眼浮了些无奈,道:“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江寒声仰在后座上,头跟裂开似的疼,他咳了咳嗓子,没在意。 周瑾起床后,看见放在玄关处的车钥匙,知道江寒声把车留给她开,拿起钥匙就出了门。 来到重案组,于丹热情地迎上来,“周瑾,出公差顺便度蜜月的感觉怎么样?” 周瑾苦着脸说:“这也算蜜月?” 赵平也凑过来,嘿嘿笑着打量她,发现周瑾手臂上用绷带裹得严严实实的,有些惊道:“师姐,你的手怎么了?” 周瑾解释道:“烫到了一下,没事。我师父呢?” 赵平指指上面,“办公室等你呢。这次去怀光查到什么没有?组里一点进展都没有。” 周瑾见谭史明还没有对组内做公告,也没有多说,随意摇了摇头。 “那就又得继续查了。”赵平神色沮丧。 周瑾说:“我先上去找师父。” “去吧。”于丹将刚刚泡好的咖啡放到周瑾的桌子上,随口提了一句,“我们组要跟东城刑侦大队打游戏联赛呢,你来吗?” 周瑾笑了一声,说:“上次打联赛我发挥得太好,他们大队长单方面把我禁赛了,哈哈哈,让赵平替我上吧。” 于丹:“还少一个人呢。” 赵平:“……” 周瑾没继续说,转身去了谭史明的办公室。 谭史明听到敲门声,放下水杯,让周瑾进来。 周瑾:“师父,找我有事?你在电话里说有了新线索,是查到戚真的身份了吗?” 谭史明摇摇头,“查了,也没有戚真的记录。” 周瑾说:“那是什么线索?” 谭史明神神秘秘看了周瑾片刻,先是问她:“上次你参加金港码头的救援行动……” 周瑾捂上脸,“您是兴师问罪来了?” 谭史明说:“不是,我是说那次行动以后,你回来报备,说自己在抓捕敌方狙击手的时候弄丢了通讯设备?” 周瑾点头,“是,一个臂持对讲机。应该是我跟那个人交手的过程中搞丢了,就在那个中控塔里。” “没有找到。” 周瑾皱了皱眉。 谭史明说:“你上次告诉我,你那天见到了蒋诚,是吗?” 周瑾点头:“对。他……”她顿了顿,继续报告:“他是负责给那群匪徒接应的。” 谭史明沉思了片刻,双手交握成塔状。周瑾看他一脸的犹疑不决,似乎在权衡些什么,谭史明做事向来说一不二,很少见他这么不果断。 周瑾问道:“怎么了?” 又过了半分钟,谭史明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U盘,接上电脑,打开一个音频文件。 “这是技术科从警用频道接收到的。”谭史明说,“你来听听。” …… 沙沙的电流声过后,信号似乎不稳定,声音时隐时现。 “诚哥,做什么呢?”这一句的声音有点远,还夹杂着一些杂乱的噪音。 很快一个男人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距离很近,他说:“现在是下午6点18分,我听说有场拳赛的直播,不知道能不能看得上。外面是不是下雨了?” “下了,下得还挺大的,这破地方。”一个人回答他,“诚哥喜欢看拳赛啊?” “不喜欢,我喜欢看举牌女郎。” 他的声音犯懒,搀在点点的噪音下,听上去又性感又浪荡。 一阵哄笑声后,又有另外一个人招呼他:“阿诚,过来打牌。我们这些人里数你的眼最尖,你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出老千了,怎么总是赢我?” 他回答:“我们就五个人,打麻将多一个。放心吧,他不敢出千,你腰上有枪。” “谅他小子也不敢跟我耍花招。行了,输得老子心烦,阿诚,我的位子给你坐,钱也是你的,你帮我赢回来。听说你以前坐牢的时候在里头大杀四方,赚了不少吧?” “谈不上赚钱,几包烟而已。” …… 声音戛然而止。 谭史明抬眼看向周瑾,“你能听出来这说话的人是谁吗?” 周瑾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手心里起了层热汗,然后点点头:“是蒋诚。” 谭史明:“你确定?” 周瑾没有一丝迟疑:“我不会听错。” 86 谭史明说:“上次金港行动失败以后,我就怀疑警队里有内鬼,不过一时半会儿还抓不出来是谁。这份录音是白杨收到的,他第一时间报告给了我,我觉得这事情不简单,压着没有声张。” 周瑾沉吟片刻,问:“白杨可信吗?” “这孩子是我担任重案组组长时点名要的,可以相信。”谭史明说,“还有你,周瑾,师父还相信你。” 他叩叩桌面,问她:“这录音你也听到了,有什么想法?” 周瑾说:“我不知道。” 谭史明眉毛一扬,“不知道?” 周瑾说:“师父,我不敢肯定自己的判断。这段录音听上去是很普通的交谈,但对话涉及到精确的信息,比如时间、天气,还有人数和枪支状况……他或许是在向警方传递某种信息。” 谭史明说:“那你不确定什么?” 周瑾:“万一是圈套呢?金港行动就是前车之鉴,那群匪徒利用藏锋向警方传递假消息,来了一招请君入瓮。姚局、孟俊峰牺牲,还有在行动中受伤的兄弟……所以我不敢轻易下判断,即便我很想相信他。” 谭史明:“……” 听周瑾言辞冷静认真,不禁暗叹,长大了。 周瑾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直起背脊,说:“还有一个人,我们可以相信。这件事可以让他来帮忙。” 谭史明说:“谁?” “江寒声。” 谭史明眼皮一跳。 他当然知道江寒声是可以相信的。不过江寒声已经从一系列凶杀案着手,去调查戚严的身份。 更何况,江寒声跟蒋诚的关系怎么说也是有点尴尬的…… 谭史明问:“会不会不太好?” 周瑾:“有什么不好?” “……” 问得好。 既然当事人都认为这种请现任丈夫来接手自己前未婚夫的案件没什么不好,那谭史明也不必再担心了。 江寒声有出众的才能和敏锐的观察力,请他来帮忙,或许能更快地察觉到一些他们看不到的线索。 周瑾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主动给江寒声打了个电话。 江寒声当时在办公室,人仰在椅子中闭目休息,铃声一响,他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老婆”两个字,有些忍俊不禁。 电话接通后,周瑾说:“江教授,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过来看。什么时候下课,我去接你?” 江寒声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沉重的疲倦在听见周瑾的声音那一刻,一下减轻不少 他轻笑着说:“下午叁点。你不用过来了,我打个车就好。” 江寒声在脑海里理清今日的安排,上完课以后就能好好休息了,便邀请周瑾,说:“晚上要一起吃饭么?” 周瑾迟疑片刻,权衡着要不要提前跟他说清楚,一走神就没听见他这句话,而是继续解释说:“是关于蒋诚的事。” 江寒声僵了僵,“哦,好。” 他一时沉默,周瑾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问他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江寒声说:“我知道了,等下课后我就过去。” 周瑾本来想跟他解释一下只是为案子的事情,让他别误会,眼见江寒声也没问什么,心里倒松了一口气。 两个人沉默片刻,周瑾听江寒声没有挂电话,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就被挂断了。 江寒声撂下手机,白皙的脸上浮着层异常的红,他手抵着额角,头疼得越发剧烈。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可以做好任何一件事,他喜欢井井有条的生活,喜欢所有的事情都在他能控制的范围内…… 除了一件事。 他无论如何都做不好。 …… 下午,江寒声来到重案组,周瑾没在。她临时去了一趟监狱,想要审审当年跟蒋诚有过接触的犯人,需要提前办手续。 江寒声就去见了谭史明。 谭史明看他脸色很差,打招呼时,连声音都有些哑了,就问:“是不是病了?” 江寒声觉得身上有些冷,想是有点发烧,但他不常生病,也没当大事,低声说:“先看看案子吧。” 谭史明就把录音放给江寒声听。 周瑾的顾虑同时也是谭史明的顾虑,他无法确认这是有用的信息,还是那群匪徒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 他跟江寒声说了自己的考量。 江寒声停了片刻,说:“再放一遍。” 按照他的要求,谭史明将录音反复放了四遍,江寒声才打断他:“谭队让技术科的人做过声音分层处理吗?” “还没。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还不确定。”江寒声说,“把噪音单独提出来听一听。” 技术科能用的就是白杨了。 事不宜迟,谭史明立刻吩咐白杨处理这段音频。 江寒声转去技术科,站在白杨身后,一边喝水一边等待。 白杨去掉了人声,提出杂音进行播放,这下有很明显的哒哒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敲。 白杨似乎想到什么,眉毛扬了扬,“我知道了,可能是……”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戴上耳机,一边听声音,一边做解译,不出片刻,他把显示屏一扭,让江寒声得以看见上面的文字。 白杨说:“好像是电码。” 江寒声看到解译后的文字,写着: 「匡山西里,毒厂。藏锋。」 …… 他已经很累了。 蒋诚躺在窄长的床上,仓库里光线晦暗,飘着灰尘飞沫,他睡着,意识仿佛沉在深海当中,有些难以醒来。 这很不应该。 他是个警惕性很高的人,五年来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的觉。 最开始在牢狱当中,睡到半夜就会被人拽起来打,他当时刚跟周瑾以那样的情况分开,急着让姚卫海将他捞出去,所以不敢犯错误,只能任他们揍。 这种情况持续了半个月后,姚卫海才来看他。 蒋诚红着眼睛质问:“为什么现在才来!我要出去,听到了没有,我要见周瑾!” 姚卫海穿着黑色的西装,神色肃穆,告诉他,不久前一个卧底暴露了身份,招来毒贩报复,他在家的母亲也被杀害了。之所以没有及时来看蒋诚,是因为去参加了他们的葬礼。 姚卫海说:“阿诚,在任务完成之前,你应该离周瑾远一点,这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从他入狱那天开始,一切都偏离了轨道。 他在一条逐渐失去控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断试图扭转到正确的方向上去。 他或许是太累了,所以此刻才渐渐失去警惕性,睡得那么安稳。 安稳时总能做个好梦,他又梦见周瑾,在他们家的沙发上,周瑾屈膝抵在他的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她头发很长很长,垂下来时,些微轻扫在他的脸颊上,很痒。 她问:“怎么现在才回家?” 蒋诚抬手,让她的头发穿过自己指间,很柔软。 他说:“我好累了,小五。你别走,就这样陪我睡一会儿。” 周瑾眨眨眼睛,果然没舍得离开他,趴到他身上,抱住他,“睡吧,我陪着你。” 蒋诚闭上,他闻见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知道周瑾一直就在他身边。 忽然,一股寒冷的、掺杂着冰块的冷水往他身上一泼! 蒋诚浑身一个激灵,醒了,可还不等他反应过来,脚腕子就被人拽住,猛地将他扯下床。 重重摔在地上,蒋诚头发间一疼。 他英俊的五官略微扭曲着,看到一张更加狰狞愤怒的脸。 对方咬牙切齿,道:“蒋诚,你他妈的真有种!” 87 抓着他头发这个男人,脸上有道刀疤,身形干瘦,蒋诚不知道姓名,一干人喊他四哥。 四哥身后站着一个稍微年轻些的男人,叫阿发,目光阴毒含笑,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对讲机,抬手朝蒋诚晃了晃。 他唇形大动,轻声说着:“逮到你了。诚哥。” 这个人跟他有仇。 扳倒赖叁的时候,阿发以为蒋诚要失势,人肆意起来,用棒球棍打过他。蒋诚当时化险为夷,坐上了赖叁的位子,又把阿发给揍得住了半个月的医院。 两人的仇就在那时候结上了。 金港行动以后,蒋诚获取了戚严和七叔的信任,可是阿发始终不信。 他觉得蒋诚这个人眉眼里有一股邪劲儿,爱算计人,又装出一副有情有义的样子,令人作呕。 离开金港后,他们一干人驱车来到匡山这个地方,落脚在西里村的一处仓库中,暂时整顿,等待下一次命令。 阿发成日里盯着蒋诚,没放松过一丝警惕。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发现蒋诚的破绽—— 他捡到蒋诚丢掉的对讲机。 之后,他立刻将这件事报告给戚严。 戚严不在此地,接到阿发的电话就派了四哥过来,还原那段对话内容。 阿发甫一听,没觉出什么不对,心叫坏了,这次没能抓住蒋诚的把柄,还惊动了戚少,自己恐怕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没想到戚严听了两遍录音以后,就对四哥说:“贺武瞎了眼,看错蒋诚,他是卧底。” 四哥有些迟疑,“戚少,别搞错了吧?” 实际上他对蒋诚这个人还是信任的。蒋诚自从跟了贺武以后,帮集团做过不少大生意,其中也利用做警察时的手段帮他们解决过很多麻烦,这些事情大家有目共睹。 这个人又很会做账,贺武的公司账目都是他负责抹平的。如果不是真有几分才干,贺武也不会极力推荐他。 更何况,就在不久前,蒋诚还当着他们的面杀死了姚卫海和孟俊峰,开枪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眨…… 警察,杀警察? 四哥知道阿发嫉妒蒋诚,利用一些小手段污蔑他也不是没可能。 可是戚严却笑了笑,跟他分析了录音里日常对话中隐藏的位置信息,四哥一听,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转眼,四哥咬牙道:“蒋诚是留不得了。” “可惜啊,这个人的枪法,我还是很欣赏的。”戚严停了一会儿,似乎有谁在他旁边骂骂咧咧,过后,戚严嘻笑道,“你七叔现在有点生气了,手下一连出了两个卧底,更何况他之前还拿那个孟俊峰当亲儿子养。阿峰死得太容易,你就在蒋诚身上帮你七叔出出气。” 四哥保证道:“请七叔放心,在弄死蒋诚之前,我一定让这狗东西后悔招惹上我们!” 他说到做到。 痛苦往往是非常漫长的过程。 在对方不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时,蒋诚绝望地闭了闭眼睛,知道这条路他终于走到头了。 雨点般的拳头皮鞋重重落在他身上,剧烈的闷痛一下痛彻他四肢百骸。 蒋诚本能抱起头,蜷缩身子将自己保护起来。 意识渐渐溃散,他开始感觉不到疼了。 四哥抓着他的头发,将他甩到角落。蒋诚背脊狠狠撞在墙上,噗地一声,顿时咯出一口鲜血。 他额角也受了伤,鲜血顺着俊挺的眉骨往下淌,黏稠、腥气,模糊了他的视线。 蒋诚从近乎麻木的痛苦中剥离出最后一丝清醒,进行思考。 他成功将消息送出去了吗? 不知道。失去了姚卫海,他就像断线的风筝,没有人知道他,没有人再回应他。 周瑾……周瑾还在等他吗? 不知道。 他还能活着回去吗? 不知道。 他很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群人手中,他还有那么多的“不知道”。 然而奇怪的是,蒋诚也没有害怕,梦里深深的疲倦感延伸到现实,蒋诚从阵痛的五脏六腑中缓缓吐出一口气,想——终于能解脱了。 他很累了,很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五年?还是六年?记不太清了。 每一次他以为任务快要结束的时候,姚卫海就说,“再等等,再等等,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继续放长线吧。” 等等等,一天一天地等…… 这一刻蒋诚终于不用再等了,他只想回到刚才的梦里,见一见他想见的人。 四哥不给他做美梦的机会。 他从腿部挂带上拔出精巧的匕首,刀刃在晦暗中泛着冷冷的寒光,渐渐逼近蒋诚。 刀尖沿着他的胸膛往下划,鲜血跟流水一样往下淌,黑色短袖下皮肉裂绽,尖锐的疼痛一下让蒋诚清醒了。 他双目通红,忍痛不肯叫出声。 每划一寸,四哥就质问一句:“你图什么呢?蒋诚,你对得起谁?” “你对得起贺老板对你的信任吗?对得起这里把你当手足的兄弟吗?” “还是说,你对得起你警察的身份?哈哈哈——!警察?”四哥大笑了几声,“杀姚卫海的时候,你记得自己是一个警察吗?为了保自己的命,就把自己的上司、同事都杀掉?你跟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区别?” 他停了停,才说:“有区别,我们至少不会杀兄弟,只杀叛徒。” 蒋诚眼里淌出泪水来。 他想到姚卫海对他的要求,「第一,坚定信念;第二,活着。」 他对不起。 他想到那个被他亲手杀死的兄弟,红着眼骂他,「蒋诚!我把你当兄弟,你给条子做事?」 他对不起。 他又想到周瑾,在中控塔,她满眼泪水,质问他,「你怎么做到,伤害了我,伤害了我的家人,回头还能若无其事、没有一丝愧疚?」 他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刀刃在他胸口上横着划了第二刀,痛极后,蒋诚的精神终于崩溃,一下低吼痛叫出来:“啊——!” 这时,四哥手机铃声蓦地响起,他不耐烦地接听,里面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道:“杀掉蒋诚,快撤。” 刚挂下电话,四哥就听见外面传来“砰砰”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他一皱眉,那枪声就在很近的地方。仓库里还有阿发和四哥,四哥侧侧首,让阿发出去查看情况。 阿发脸有些白,手抖着从腰间掏出枪,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谨慎地摸了出去。 他刚刚走到门口,那扇门就被猛地踹开,他被门扑扇在地,本能地抬起手枪,对向门口。 黑影一压,又是“砰”的一声,正中眉心。阿发瞪大眼睛,身体抽搐了两下,当场被击毙。 “警察!别动!慢慢地手举起来!” 四哥背对着他们,眼周松弛的皮肉抽了抽,目光冷冷地看了一眼地上的蒋诚。 他说:“别开枪。” 他的手慢慢、慢慢抬起来。 忽然,他拔出别在腰上的枪,对准蒋诚! “砰砰——”两枪! “当”地一声,枪掉落在地,蒋诚吃力地抬起头,眼前的男人身子晃了晃,然后轰然倒地。 后脑勺流淌出一滩鲜血。 没有了男人的遮挡,有点刺眼的夕阳余晖从外面照射进来,洋溢着一股桔红色的暖意。 蒋诚就看见那光匍匐在他眼前不远的地方。 他需要走过去,才能到光所及之处。 正对着他的有两个枪口,黑漆漆的,硝烟弥漫。 其中一个枪口挪开,露出清秀白净的一张脸,冷峻的神情,利落的短发,身影被余晖裁得纤瘦极了。 周瑾放下枪,静静地看着瘫坐在墙下的男人,那里光线黯淡,看不清他的眉眼。 身后有人发问:“谁!” 蒋诚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先是举起双手,让他们看到自己手中没有武器,再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吃力地站起来。 蒋诚此刻哑得可以,声音却在一片沉默中显得清晰。 他一步步朝向那光铺陈到的地方,然后说:“海州市丰州区刑侦二队前副队长,‘8·17’专案组卧底探员,蒋诚。” 他还没有走到视线清晰的地方,周瑾就率先朝他走了过去。蒋诚的步伐很慢,周瑾的步伐却很急。 赵平举着枪,担忧地喊了她一声,“师姐,小心!” 终于,蒋诚走到光下,无论是伤口的疼痛,还是这刺目的日光,都让他有些睁不开眼睛。 此刻周瑾也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蒋诚能将她的脸看得很清楚。 他在想,他是不是已经死了,才做了这么一场好梦。 “蒋诚。” 她面无表情,抬眼看着他。 蒋诚已经累到了极点,眼皮沉缓地眨了一下,哑声说:“小五,还不过来奖励我一个热吻?我想……” “啪”地一声,周瑾抬手一巴掌甩在蒋诚的脸上! 88 蒋诚头偏了偏,眼瞳轻缩。 他觉得自己挨刀受打的疼都比不上周瑾这一巴掌。 他缓缓转过头来,小心地看向周瑾。 她垂下手,攥起来,发疼的手掌在轻微颤抖着,胸口剧烈起伏,可她还是面无表情,只有半张的双唇间在粗重地呼吸。 蒋诚满身的伤痕,几乎没有人样。周瑾眼里一下流涌泪来,但她的表情还是冷的,僵直身着体,恨得嘴唇轻微哆嗦,质问他:“谁准你这么做的?蒋诚,谁让你这么做的!” 蒋诚笑起来,说:“我知道你一定会生我的气。我错了……小五,我错啦……” 他低声哄着,伸手将周瑾按进怀里。 疼,真疼。周瑾贴着他,碰到那些伤口,几乎疼得蒋诚要呕出来,可他不舍得放手,他抱着的人是周瑾。 他的小五。 他布满淤青血迹的手指穿过周瑾柔软的发丝,他眼前有些溃散、模糊,只能撑着力气低语:“原谅我,好不好?” 周瑾忍着哭声,攥着蒋诚衣服的手逐渐收紧,她闭上眼睛,就这样抱着他流泪,“我恨死你了,你知道么?我每一天都在恨你,蒋诚。” 蒋诚笑:“我知道。” 没多久,耳机传来一道命令,是谭史明在说话:“把他带回来。” 周瑾也听到,不得已放开手。蒋诚有些迷惑,伸手想去抓她,特警上前擒住他的手腕,一把铐上。 “蒋诚,我们现在以涉嫌杀害‘8·17’专案组组长姚卫海、警员孟俊峰的罪名逮捕你。” 蒋诚眼一下通红,道:“你们在搞什么?” 特警挡在他前面,看不到周瑾,他情绪瞬间爆发起来,他挣扎反抗,“让周瑾跟我说话!” 眼见他要动手,特警立刻反手制服他,蒋诚后膝一痛,单膝跪下,眼前天旋地转,光影轮转。 他看着周瑾的身影和脸庞变得黑漆漆的,怎么也看不清了,刚要喊声“小五”,忽地“扑通”一下,昏倒在地上。 特警忙去检查,发现他气息还在,只是晕了过去,忙呼叫一辆救护车待命。 最终传回报告:“现场击毙歹徒四人,蒋诚目前没有生命危险。我方没有损伤,任务完成。” 指挥中心。 谭史明下达最终命令:“好,收队。” 江寒声抬手摘掉蓝牙耳机,静立不动地望着已经发黑的大屏幕。 白杨起身,走到江寒声面前,脸上难掩兴奋,说:“江教授,你太厉害了!要不是你,我们也不能这么快就锁定他们的位置。” 对讲机失去定位,警方无法确定蒋诚的具体位置。 从那段录音中,他们只能确定地点就在匡山西里。但这块地方,一个是范围大,一个是地形复杂,山区、村落错落分布,排查起来十分困难。 好在蒋诚在录音中给出了确切的时间、天气,既然蒋诚能看拳赛,应该是能接收到网络信号的地方,这些信息加起来,警方很快锁定了四处位置。 时间不等人。 如果他们一个一个排查,需要时间,时间拖得越久,任务失败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时,江寒声建议从一处人迹最稀少、位置最隐蔽,但却最不容易撤退的地点开始排查。 谭史明问:“你有多少把握?” 江寒声说:“百分之五十。” 谭史明沉了一口气,决定信任他:“反正已经这样了,那就赌一把。” 事实证明,他们赌对了。 任务完成以后,白杨不禁感叹地问江寒声道:“江教授,你是怎么确定的?” 江寒声说:“猜的。只是运气太好。” 如果他是戚严,手下只允许存在两种人——有利用价值的活人,和失去价值的死人。 他运气一向不好,好运气的人是蒋诚。 谭史明见白杨还在叽叽喳喳,眼皮跳了跳,指挥他:“小杨,去给江教授倒杯水。” 江寒声拒绝道:“不用,我想休息一下。” 他转身,独自一人走出指挥中心,停在没有人的走廊中。 背抵着墙壁,他就穿了一件衬衫,墙的温度传过来,异常冰冷。 因为他身上滚烫。 江寒声脸颊被烧得通红,显得其他地方的皮肤苍白得有些过分。 喉咙疼,头也痛得要命。 江寒声轻蹙着眉,抬手捂着自己满是汗水的额头,不住地咳了几声。 ——如果蒋诚死了,或许…… 在指挥室的时候,江寒声曾经有一刻冒出这样的假设,等自己猛地醒悟,豆大的汗珠就顺着额角流淌了下来。 他搪塞自己是烧糊涂了,才有这样的想法。但他骗不了自己,嫉妒在扭曲他的心性,给他赋予那些不可想象的卑劣的、肮脏的想法…… 他的手又开始发抖了。江寒声咬咬牙,握住那只手腕,鼻端哧哧喘着热烫的气。 “江教授?” 白杨走了过来,他刚才盯屏幕盯得太久,眼睛酸疼,跑出来抽根烟醒醒神。 见江寒声靠在这里,似乎来休息的,过去打招呼,然后习惯性地递给江寒声一根烟,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烟刚递出去,白杨就想起来周瑾提过江寒声不抽烟不喝酒,为此她也跟着彻底戒掉了,又赶忙收回来。 “谢谢。” 江寒声忽然朝他摊开了手掌。 白杨一愣,看看手指间夹着的烟,也不好再收回,就交给了他,问:“你没事吧?我看你脸色有点差。” 他热络地用打火机给江寒声点上烟。 江寒声没说话,叼着烟吸了一口,类似辛辣的刺激在他口腔中翻涌。 指间猩红明灭,淡色的白雾缭绕。 他仰头,缓缓吐出烟气,眉目覆在阴影中,很难看清楚他的表情。 不甘心。 他好好握在手里的东西,正一点一点从他指缝间流走。 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89 医院走廊。 透过玻璃窗,周瑾望着躺在病床上的蒋诚,他的一只手被铐着,下巴冒出了点青茬儿,看上去整个人憔悴瘦削了很多。 不像以前那样意气风发。 医生把蒋诚身上的伤口都处理过了,除了胸口上被刀划成十字的伤比较恐怖以外,其他没什么大碍,需要留院观察。 谭史明把周瑾拉到一边,跟她说明目前的情况:“你跟蒋诚关系特殊,不能参与后续的调查,这是纪律,你要明白。” 周瑾很冷静,说:“我明白。” “你也放心,上头对这个案子很重视,蒋诚又是我们目前掌握住得最关键的证人,后续调查都要围绕着他展开,不会有事的。”谭史明看她眼睛有点红,上前拍拍她的背作安慰,又问道,“蒋诚的事,跟你爸妈说了吗?” 周瑾摇摇头道:“还没有。我想等调查结束,搞清楚蒋诚的身份再跟他们说。” “你做得对。”谭史明继续说,“回家以后,替我们重案组慰问一下江教授。他生病了,你要多照顾照顾他。” 周瑾有些诧异,说:“生病了?我离开重案组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 “发烧。不是,你这什么口气,还向我兴师问罪来了?你是他老婆,我又不是。”说完,谭史明发觉这话不太妥,大笑着往周瑾背上拍了一巴掌,“行了,我都被你气糊涂了!赶紧滚蛋!” 周瑾扑地一笑,说:“那我先回去了。” 她迅速将外套穿上,匆匆往医院外走,路过病房时,又看了一眼蒋诚,抿抿唇没说什么,径直走了出去。 回家的路上,天下起了湿冷的雨。好在周瑾开着车,江寒声又常在车上留一把备用伞,她倒是一点也没淋着。 推开家门,周瑾停在玄关处,挂上伞,一边脱外套,一边往家里张望,喊道:“江教授?” 没有人回答。 倒是浴室里有隐隐约约的水流声。 周瑾想他是在洗澡,自己先进了家。 江寒声用来工作的桌子上多了四个东倒西歪的啤酒罐,周瑾有些疑惑,走过去晃了晃,发现全是空的。 她顺手把啤酒罐丢进垃圾桶,又抽了湿巾出来擦干净桌面。 没多久,江寒声就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了,看到周瑾,他一愣,停在原地。 周瑾皱起眉,走过去率先扯着江寒声的领子闻了闻,然后眉头拧得更深,“你喝酒了?” 江寒声容易醉,也不爱喝酒,不过他出去买菜的时候常常会顺手买一提啤酒回家,放在冰箱里,因为周瑾爱喝。 离得近了,江寒声就闻见她身上有轻微硝烟、尘土以及血的气味,他知道那是谁身上的味道,没太大精神,低声说:“恩,喝了一点。” 周瑾:“……” 她看他现在还没清醒呢。 周瑾又摸摸江寒声的额头,凉丝丝的,好像也没发烧。 江寒声见她不说话了,就问:“你是回来拿东西的么?我去帮你找。” 她去医院陪护,是该带不少日常用品过去。 周瑾却在纳闷,说:“我拿什么东西?今天又不用值勤。师父说你病了,还在发烧?” 江寒又愣住了。 他确实不该喝酒,头发晕的时候,很多事情就思考不过来。 “怎么不说话?”周瑾抬手往他眼前晃一晃,“江寒声,你是不是还醉着?” 他被周瑾拉着坐到床边,周瑾在药箱里找到体温计,让他量量体温。 江寒声说:“我吃过药了,睡觉发了一身汗,很难受,所以才去洗澡。” 周瑾火气上头,问他:“……你以前没生过病?发着烧还去洗澡?” 江寒声继续解释:“没什么,我把头发吹干了才出来的。” 周瑾认为他的洁癖在这个时候总是令人发指的,低低骂了他一句:“龟毛。” 量过体温,高烧退了,只是还在低烧。周瑾让江寒声躺到床上休息,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表,正好到该用晚饭的时候。 周瑾说:“我去煮粥,你吃点儿再睡。还有胃口吗?要不要再做个清口的小菜?” 她转去厨房做饭。 江寒声没有休息,紧巴巴地跟过来,看她淘米,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不去医院?蒋诚怎么样了?” 周瑾手顿了顿,很快恢复正常,“没什么事,有人照顾他。而且我要避嫌。” “哦。”江寒声走过来,从身后环住周瑾,两个人贴在一起。他眼皮有些沉,恹恹到极致,也完全不像平常那样有精神,就问:“所以你才回来了?” 周瑾听他语调莫名有种不适的感觉,不禁问:“你说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是么?”江寒声侧首,轻闭上眼,鼻尖在她脸颊处轻蹭,“或许是。” 周瑾缩了一下,躲开他的亲昵,也躲着他呼吸里的酒味。 片刻后,她说:“等会儿我想跟你说一说蒋诚的事。” 江寒声环着她的手臂逐渐收紧,“结婚前,我们不是聊过了吗?” 周瑾一愣神,想起两人以前约会的时候,确实就情感问题坦诚布公地交流过。 江寒声没有过任何交往对象,一直保持单身;周瑾向他坦白过自己有个未婚夫,就是跟她一起长大的蒋诚。江寒声说任何人都会有过去,他不介意,他更看重现在和将来。 两个人沟通得很愉快,至少在周瑾看来,这件事没成为他们选择步入婚姻的阻碍。 他这样反问,周瑾只好说:“是。” 江寒声有点穷追不舍的意思,问:“现在变了?” 他的气息微热,一阵阵拂过周瑾的耳边。周瑾心怦怦跳,说:“没有。我就是……” “那就好。”他打断她,只想听到他想想到的那一部分,“那就好,周瑾。” 他低下头,唇落在周瑾的侧颈上,忽地一点点吸吮起来。 周瑾觉得痛痒,可双手湿漉漉的,不方便碰他,只用手肘怼了他一下,“江寒声!” 白净的皮肤上多了一枚猩红的吻痕,像是印记。 江寒声在她耳后流连,回应她道:“我在。” 周瑾听他应答得又板正又乖巧,有点哭笑不得,擦净了手,转过身去。 两人相望着,周瑾看他俊美的脸颊泛着一层红晕,也不知是病的,还是醉的。她戳戳他的腰,说:“别趁着酒劲儿就捣乱,回去睡觉。” “我很清醒。” 他捉住她乱戳的手,搭在自己腰上,人往前进了一步,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周瑾想往后退,可她没有余地。 “周瑾。” 周瑾觉得现在的江寒声身上有种纯粹的侵略感,她喉咙堵了堵,有些答不上来话。 江寒声亲吻她的额头,声音略微沙哑,说:“想做爱么,跟我。” 90 “别闹。” 周瑾脸上微热,推着江寒声。 从前周瑾说一,他不说二,可现在无论如何也不想放开她,江寒声试图引起她的性欲,低下头在她锁骨上不断亲吻。 周瑾托住他的脸,严肃地说:“江寒声,你还病着,而且醉得不轻!别来折腾我,也别折腾你自己,快去床上睡觉。” “别拒绝我。”江寒声去解她衬衫上的扣子,“周瑾,我真想把你绑起来。” 他低语着,右手从周瑾腿侧摸上来,抬起她一条腿,左手掐住她的腰,轻轻一用力。 周瑾身体一轻,下意识用双腿缠上江寒声的腰。 江寒声不自觉笑起来,喉结轻动,样子过分性感。他轻咬一下她的唇,抱着她去到书桌上。 椅子上搭着他喝酒时随手扯下的领带。江寒声拿过来,眨眼间就缚紧了周瑾的手腕。 他会打水手结,一旦绑上,周瑾就挣不开。 “绑住了。”他神色貌似认真地说着,又示意周瑾可以试着脱开这种束缚。 周瑾试图转了转手腕,果然无法自如活动,无奈地笑笑,问:“江教授,你什么人啊?在家里,对着自己的老婆耍流氓。” 江寒声喝醉酒,似乎就会展现出与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平常的他冷静克制,习惯于隐忍不发,可醉了后,就会隐隐放肆地向她倾泻出自己的情绪。 就连做爱,也会更加肆意。 周瑾并不反感,或者说,她很希望江寒声这样。 夫妻之间就该这样。 没有保留,没有隐瞒,试探出对方的底线,然后不再怕伤到彼此地拥抱在一起。 她以前就是这样爱人的,可发现不行,当她毫无顾忌地朝蒋诚释放自己的情绪时,却没有考虑过他受不受得了。 从前周瑾一直以为,蒋诚出轨虽然无法原谅,但这总归不是他一个人的错,她也做得不好,非常不好。 周川死后,她无法处理好自己的情绪,就肆无忌惮地发泄到蒋诚身上。 她跟他开始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她晚上抱着蒋诚,一宿一宿地哭,无论他怎么宽慰,周瑾都无法走出失去哥哥的阴影;她让蒋诚束手无策,让他倍感沮丧和挫败…… 他们的相处很快没有了以前那种幸福愉快。 她曾看到蒋诚下班回家后,只停在楼下一个人默默抽烟,抽烟抽得很凶,却不肯进家门。她猜想过,那段时间,蒋诚或许是觉得这个家让他窒息。 他开始变得难以忍受,难以忍受她的哭泣,难以忍受她的暴躁,所以他才找了别的女人…… 与蒋诚分手以后,周瑾无法再向任何一个人去放肆发泄自己的情绪。 她和江寒声的克制或许没什么分别,因此他们能在结婚后相处得很好,可这样的“好”始终不够。 他有失控的时候,周瑾以后或许也会有。 一旦有了这种时候,又该怎么处理呢? 周瑾不知道江寒声会怎么样,可她愿意承受,承受江寒声朝她释放的一切情绪。 比如现在,她并不恼他酒后的这点任性,她觉得可爱,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 “寒声,别闹了。” 江寒声吮着她的颈子,隐秘的火在胸口烧。他有些想要发疯,手从周瑾的衣摆中探进去,单手解开她后背的排扣。 胸间一松,他温热的手掌很快贴上她的乳。 他摸到周瑾的心在乱跳,低头,用牙衔住她的肩带,叼到一旁。 周瑾光洁的肩膀完全裸露出来,可以任他啃咬亲吻。 周瑾的衬衫滑下了肩,她被烫伤的手臂还缠着雪白的绷带,身上衣服被他扯得凌乱不堪,此刻有种狼狈到可以欺负的美感。 他能欺负周瑾吗? 让她臣服,听她求饶,然后一辈子不愿意离开他的身边。 江寒声这样想着,血液在脉络里沸腾、叫嚣,内心深处隐隐升起某种破坏欲。 他张嘴咬在她的肩膀上。 周瑾吃痛,手指缠住他的发丝,瞪他:“疼!” 江寒声又很快低下了头,捉住她的手腕,放在唇边,吻过她的手背、掌心,像仆人那样虔诚。 “你也可以咬我。”他说。 “我为什么咬你?” 江寒声道:“因为我不好,有些事,我会做不好。” 比如不去嫉妒蒋诚,不在意她的过去。 比如早就准备好一切尊重周瑾的意愿和选择,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他又想反悔。 嫉妒。贪心。 最不该有的两种情绪,他都有。 周瑾不知道他说得是哪些事,可在她眼里,江寒声没有什么做不好的,他聪明,冷静,有不同于常人的敏锐与天赋,遇到麻烦,仿佛总能找到办法。 她说:“你已经很好了。” 周瑾的拖鞋掉在地上,她光着脚,两条腿被江寒声扯得高高的,摆出完全迎合的姿态。 灯是亮的,没有那么刺眼,她能很清楚地看着江寒声的脸。 他那样放肆地直视着她,亲吻她的脚踝,腿侧,眼睛没有离开过一刻,一路吻下来,直到她敏感的腿心。 周瑾觉得很羞耻,脸红着,去捧起江寒声的脸,小声说:“别这样。” 江寒声目光里有浅淡的笑意,拿住她的腕子,吮舔过每根手指,然后将她的手拨开到一边。 他没听周瑾的话,继续着,吻到花心周围。他像是在品尝美食一样品尝她,舔过艳红的贝肉,轻柔地吮进口中。 周瑾仰起头,急促地呼吸着,被搅弄得浑身发软,阵阵酥麻似过电一般,传遍她的全身。 江寒声给她的不止是身体上的愉悦,还有心理上的满足,一直以来,他也在接纳着她的所有。 周瑾的腿在他手中轻微发起颤。 台灯被她在思绪凌乱时按掉了,房间里其他的光线还在,只是越发柔和暧昧。 她闭上眼,感受到江寒声的手指进到她窄紧的身体当中,不可避免地带着侵犯性,她一紧张,含得更深了。 他温柔地勾牵着她的敏感点,周瑾身体像是熟透的蜜桃,碰一碰就流出许多汁水。 趁着润滑,他并了两根手指进去,紧致的小穴裹吸着他。 周瑾轻蹙着眉,低叫出声。江寒声观察着她的神情,等快到了临界点,又刻意放缓速度,周瑾被他抛弄了两叁回,眼尾发起红,流淌出着泪水来。 她无助地喘着气,说:“寒声……我要……” 江寒声低低道:“你要谁?” 在她沉沦爱欲又无可自拔时,总愿意说出他想听得话。 他知道周瑾的回答。 “你……” “我是谁?” 周瑾满脸红潮,用迷离的眼神看着他,说:“江寒声。” 江寒声没有欣喜,也没有激动,忍着炙热的呼吸,闭眼吻上她的锁骨,舔舐轻薄的汗水。 江寒声一手按住她的腰,插在她小穴里的手指搅弄起来。 剧烈明锐的快感不住地涌向周瑾,她呻吟起来,死死咬住下唇,身体在他手中痉挛、颤抖。 她被逼得几乎快要崩溃,再也忍受不了,哭着求江寒声停下。 他反而越搅越狠,陌生剧烈的刺激让周瑾无法控制,下身一股热流喷出,淋漓浇了他满手。 周瑾已经抵至极限,软软地靠在他的肩膀处,无声地喘息着。 腿间的湿意一塌糊涂,让周瑾羞得要死。 她歪了歪脑袋,将脸埋进江寒声的胸膛,闷声闷气地说道:“江寒声,你混蛋。” 江寒声有些抱歉地亲亲她的头发,说:“恩。” 他是混蛋。 …… 第二天,清晨。 周瑾醒来得很早,江寒声在她身侧沉睡。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摸摸江寒声的额头,似乎已经完全退了烧,颈后湿湿的,全是热汗。 周瑾怕他脱水,起身接了一杯温水,喊他起来喝。 江寒声有些睁不开眼睛,他这时完全不醉了,就是累,昨天折腾周瑾到半夜,又没吃什么东西。 他说:“周瑾,我困。” “这难道怪我?” 周瑾想到他咬人的时候倒是精神,有点生气。 但江寒声脸色发白,乌黑的头发乱糟糟的,衣领歪歪斜斜,露出的锁骨上还有周瑾的牙印。 人在病中,轻易地就流露出一种易碎的脆弱感。 周瑾很难招架,喂他水,他就一小口一小口抿着喝,像鹿似的。 喝过水,江寒声又重新躺下,周瑾给他掖好被子。 江寒声努力伸出手来,扯住周瑾的衣服,闭着眼,低声请求道:“今天就在家陪着我,好么?” 周瑾看了看时间,说:“不行,我今天要去古华监狱一趟。” 她扯开江寒声的手,放进被子里,解释说:“我找到蒋诚以前的一个狱友,向他了解一下情况。你在家好好休息,记得按时吃药,不许喝酒,也不能洗澡。” 她叮嘱完,飞快地洗漱穿衣。 等要出门时,她见江寒声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也没打招呼,匆匆忙忙离开了家。 门一关上,房间里就有种空荡荡的寂静。 江寒声睁开眼,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他沉沉地呼出一口气,右手将额前凌乱的头发捋上去,手不禁有些发抖。 他抬眼看见床上那条皱巴巴的领带,表情微微变了,瞳孔格外得黑。 91 周瑾开车来到城北的古华监狱。 她找到当年跟蒋诚一起服刑、且关系较密切的狱友,叫耿阳。 她在一处空房间里等待,没多久,狱警带着耿阳进来。 耿阳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长椅上,灰蓝色的外套搭在臂弯间,西装裤下的双腿纤细修长,高跟鞋拔出脚踝骨漂亮的弧线,实在赏心悦目。 他不禁吹了声口哨。 狱警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老实点。” 耿阳坐下,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将这女人打量清楚,然后说:“这不是审讯啊?” 不在审讯室,来得也不是那种威风凛凛的警官。 周瑾从包里拿出一盒烟,看着他,问:“要抽吗?” 耿阳两眼放光,伸出手去接,道:“谢谢了。” 周瑾给他点上烟,说:“今天找你来,是想了解一点蒋诚的情况,听说你们很熟?” 耿阳顿了顿,道:“我提前问一句,如果我如实交代,配合调查,真能给我减刑吗?” “这就要看你说得有没有用了。”周瑾说。 耿阳嘿嘿笑道:“不管有没有用,能有个美女陪我聊天,那我肯定知道什么说什么。” 周瑾皮笑肉不笑,从包里拿出一迭照片,说:“你说你认识蒋诚,这里有七张照片,你能准确认出哪一个是他吗?” 耿阳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指着其中一张说:“这张,不会认错,他当时就跟我住在一起。” 周瑾道:“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蒋诚的?怎么认识的?” 耿阳回忆道:“具体什么时候忘记了,他刚进监狱那会儿,跟我在一个牢房。他一开始不跟任何人说话,我跟他自然也不熟。但这种地方嘛,一向藏不住秘密,他进来的第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他当过条子。最搞笑的是,他头天活动的时候就碰见个犯人,还是他以前做警察的时候亲手逮进来的……” 昔日的猫掉进老鼠洞,耿阳想起来那滑稽的情景,一时憋不住,低头吭哧吭哧地笑。 周瑾:“没有什么好笑的。继续说。” 耿阳见这女人脸色不和善起来,不敢打趣,清了清嗓音,说道:“监狱里那些人,哪个不恨警察?他又是新来的,一进宫,牢头天天带人揍他……” 听到这句话,周瑾的呼吸凝了凝,慢慢握起手指。 耿阳看周瑾脸色又变了,赶紧解释道:“警官,您别瞪我啊,我坐牢之前干得是财务管理,因为挪用公款才进来的,文化人,你懂吗?我没参与过打人。一开始我还挨过一次打呢,这种事只要不闹出人命,狱警基本上都不管,哪里有哪里的规矩嘛。” “你继续说。” “蒋诚一开始挺怂包的,有人揍他,他也不还手,我们当时背地里笑过蒋诚,说他是扒了官皮就横不起来的主儿。那群人见蒋诚被揍了闷声也不告状,没血性,就天天逮着他欺负。 其实,只要他低叁下四地认个怂,这事很快就能过去了。我偷偷地劝过他好几次,让他先低头再说,不过这大哥脾气的确不怎么样,头铁,被揍成那样不吭声也不求饶。 要说人做事不能赶尽杀绝,忍你一次两次也就忍了,谁会一直忍下去?狗急了还跳墙呢何况是人? 大概过了一个月吧,蒋诚家里人来探望他,他回来以后,整个人就不太好了,一直闷在被子里,谁也不搭理……” 耿阳那天见蒋诚情况不对劲儿,就猜他家里出了事。 监狱里常有这种,你这头坐牢坐得好好的,悔过自新地盘算着出去以后要开始新生活呢,外头什么老妈死了,什么妻子出轨了要离婚,全是变故…… 耿阳当时看蒋诚挺可怜的,就把自己从医务室弄来的几片止痛药给他放枕边了。 没多久牢头带着人回来,要蒋诚帮他脱鞋。 蒋诚睡着觉就没动,牢头过去朝他背上踹了一脚。 耿阳忙拦住牢头,劝解道:“他家里出事了,你让他睡一会儿吧。有什么吩咐,我帮他干。” 牢头推开耿阳,对着蒋诚,嘴里骂骂咧咧地问:“你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妈?还是老婆跟野男人上床了?” 他这话一出,过了两叁秒,蒋诚撑起手肘,从地上爬起来。 他那时理了寸头,看上去没有现在俊,眉眼锋利得跟鹰似的,整个人气场都变了,冷着脸问他:“你说谁?” 牢头看他突然横起来,顿时火冒叁丈,弯下身伸手拍拍他的脸,“我说你啊小子……” 几乎是眨眼间,蒋诚擒住他的手腕往下一拽,牢头砰地跌在地上,脸朝地,鼻子瞬间喷出血! 那架势,谁也没见过,在场所有人都愣了。 蒋诚按住牢头,朝着他的脸一顿虎揍,拳头又重又狠,每揍一下就质问一句:“你说谁?你说谁?” 牢头被揍得满脸血,气都快喘不上来,蒋诚又伸手掐住他的脖子,眉眼间的戾气和凶狠几乎如火焰一样瞬间涨升起来。 耿阳似乎想起来当时场景就一阵战栗,捋捋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感叹道:“说真的,要不是狱警来得及时,我看蒋诚八成真能掐死他。他这人邪性得很,一点也不像当过警察的。” 周瑾追问:“之后呢?” “之后就风平浪静了呗。”耿阳一耸肩,“犯人也是人,是人就怕死啊,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蒋诚就是那种不要命的。有这么一次,狱里谁都知道他能打,不好惹。 没人敢招惹他了,但也没人搭理他。这种情况持续了得有大半年吧,监狱里只有几个经济犯跟他走得近些,当然也包括我。” 后事还没有交代,耿阳眉毛扬气,神色得意地翘起二郎腿,捏着烟屁股猛抽了一口。 他的语调轻快傲慢:“说起来,蒋诚还得叫我一声老师呢,空闲的时候我跟他说我是做假账做进来的,没过几天他给我塞了半包烟,让我教他怎么做账。” 后面的狱警忍不住了,说:“怎么?你还很自豪?” 耿阳立刻认怂,嘿嘿笑道:“那倒不是,我在服刑期间已经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认真反省自己的罪责,深深后悔当初因为一时贪念,对人民、对国家造成了巨大的经济损失……” “行了。”周瑾不耐烦地打断他,问道,“蒋诚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平日里跟谁比较亲近?贺文这个名字,你熟悉吗?” “知道。”耿阳点点头,认真回答问题,“小贺爷嘛!那小子仗着自己有个当老总的哥哥在外面打点,在牢里张狂得很,后来被人挟私报复。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弄进来那么长的刀——” 耿阳抬手比划了一下长度。 “拽住贺文的领子就往他肚子上捅,要不是蒋诚救他,贺文早就死了。蒋诚那时候还替他挨过一刀,在腰上,也是差点没命。” 周瑾指节攥得泛白,很久,她才能够缓出一口气。 耿阳浑然不觉,继续说着:“贺文特别感激他,救命之恩呐!从那以后,两个人好得跟穿一条裤子的亲兄弟似的。这档子事过去,监狱里的其他犯人也对蒋诚有了改观,觉得他挺讲义气的。 而且他毕竟当过警察,有门路,能从外面弄进来不少好东西,所以到最后很多人都跟着他混了……” 停了停,耿阳不禁补充了一句,说:“我不是跟他混的啊,我们是平起平坐的朋友。因为我教他做账,他一直都很尊敬我。” 周瑾很久没有回答,低头沉思了片刻,然后问:“你刚才说他哪里受伤了?” 耿阳:“后背上,那伤口得有七八寸吧。” 周瑾让他继续回忆一下,看能不能想起蒋诚在狱里还跟什么人走得近。 她又问了问贺文的情况,古华监狱的人告知她,贺文叁年前的时候就去世了,是胃癌。 她想贺文应该跟后来的计划就没有关系了,如果蒋诚是卧底,他应该只是借着贺文做跳板,真正的目标是他哥哥贺武。 周瑾正思考时,一道铃声打断了她,拨来电话的是于丹。 她声音有些着急,说:“周瑾,你来重案组吧。蒋诚跟疯了一样,喊着要见你,还把两个负责审讯的警官给打了!” 周瑾一皱眉,“你说什么?他不是在医院吗?” 于丹解释说:“人醒了,给他做口供的时候,他拒不配合,还一口认下自己亲手杀了姚局和孟俊峰……他们就把人带到重案组继续审了!” 周瑾心里一阵慌乱,说:“你帮忙拦着点儿,我这就回去。” 周瑾一刻也不敢耽误,路上开车风驰电掣,飞似的赶来了重案组。 她还没走近审讯室,就听见里面传来怒火滔天的嘶吼声,震得走廊中都似有回音。 “你们算什么东西,把我当犯人一样审?想动手?好,来啊!!” “……” “滚!滚!” “……” “让周瑾来见我!没见到她,我什么都不会说!” 92 周瑾不能直闯进去,忍了忍,径直走向审讯室旁边的监控室。 谭史明等人都在后方,主持这场审讯的人是丰州区公安分局的局长。因为他是上头指派过来的大将,怎么审讯都由他说了算,就连身为组长的谭史明也插不上嘴。 周瑾进来以后,谭史明跟那局长介绍:“刘局,她就是周瑾,也是我们重案组非常出色的警察。如果实在不行,不如就让她去跟蒋诚交涉。 这位刘姓局长皱皱眉,似乎不太认同这样的提议,说:“先看看情况吧。” 审讯室的灯光刺目耀眼,透过单向玻璃,周瑾看到那两名警察一起上前擒住了蒋诚。 蒋诚头被死死按住,侧脸贴在冷硬的桌面上。他满脸通红,额角青筋暴起,以一种极其屈辱的姿态趴着在桌上。 他身上还穿着病号服,刚处理过的伤口似乎已经完全崩裂开来,胸口衣料上洇出一片鲜红的血迹。 蒋诚不甘心被这样压制,使劲挣动身体,可他现在太虚弱了,根本没有力量反抗。 被他揍过一拳的警官不由地恼羞成怒,朝着蒋诚的脸连拍好几巴掌,骂道:“你他妈在这里横什么横!你以为你是谁啊?在没调查清楚之前,你就是杀人犯,黑社会!明白吗!” 另外一个负责审讯的警官也挨了蒋诚一拳,歇了半小时,肚子还在隐隐作痛。 他心里骂这小子下手真够狠的,一把扯住蒋诚的头发,将他拽回到座位上去。 蒋诚闭眼皱了皱眉头,手捂上腹部。周瑾很快察觉到他的异样,这是蒋诚在极度痛苦的时候才会有的表情。 他坐在椅子里,额头上、颈子里全是汗水,残酷漫长的审讯已经耗空了他的体力。 蒋诚仰头,白炽灯照得睁不开眼,他闭了闭眼睛,喉结滚动,慢慢的,右手手指插进凌乱的头发间。 他整个人的精神已经有些混乱和崩溃。 当警官再次询问他:“把金港行动之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蒋诚只有一句话回答他们:“我要见周瑾。” 周瑾手心里全是热汗,有点忍不下去了。 她上前跟那位刘局长请求,说:“别这样。我们重案组是根据蒋诚给出的情报才找到了那一伙持枪歹徒。虽然现在还没查清楚他们的身份,无法完全证明蒋诚的清白,可如果他真想跟警方为敌,为什么要向我们传出那样的讯息?刘局长,你让我跟他谈谈,行吗?” 刘局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问:“你们到底什么关系?他为什么指名道姓地要找你?” 监控室的门被谁推开,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不过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刘局和周瑾身上,没有太注意。 只有在门旁边倚着的于丹看到有人进来,她抬头仔细一瞧,嘴里喃喃着:“江教授?” 这时,周瑾的声音很清晰地传过来,“我是蒋诚的未婚妻。” 那一刻,于丹清清楚楚看见江寒声身影僵了僵,但他没有说话,兀自沉默着,让这一小块区域都陷入了僵持的冰冷当中。 于丹眉梢猛跳,立刻提高嗓音,说:“江教授,你来了?” 那刘局正对着门口的方向,视线率先移过来,看见是江寒声,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江寒声随即也微笑起来,上前跟他握手,礼貌地说:“刘局。” 刘局手指点着江寒声,抱了他一下,道:“江教授,早听说你到重案组来坐阵了,原来是真的。我家里那鱼竿都快放烂了,你不来陪我钓鱼,真是没意思。” 江寒声嗓音温和,说:“等学校放了假,我们可以再约时间。” 刘局知道江寒声是个言出必行的人,这话听着很客套,但他不是在随意搪塞。 他开怀一笑,说:“那我等着了,正好,到时候一起聊聊之前的几个案子。” 江寒声点头道:“好。” 两人似乎很熟稔的样子,一言一语地寒暄着。 于丹和赵平挨在一处角落里。 于丹小声评价道:“看来江教授这个香饽饽香到丰州去了。” 赵平还沉浸在刚刚的震惊中没回神,问于丹:“丹姐,我师姐跟那个蒋诚是怎么回事?什么未婚妻?” 于丹忙着怼了他一下,让他快点闭嘴。 周瑾正诧异着江寒声的出现。没多久,江寒声自然而然地揽了一下她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怀中一带。 江寒声说:“还没跟您介绍,这是我爱人,周瑾。” 刘局表情顿时变得丰富起来,“你爱人?” 江寒声认真解释:“不久前领了证,还没有办婚礼。”他侧目看了周瑾一眼,淡淡地笑着,说:“不过也快了,到时候还要请刘局务必出席。” 刘局神色略微有些不自然,忙点头:“哦,好啊,一定。” 江寒声没有再多说这件事,手轻拍了一下周瑾的手臂,仿佛是在安抚她焦躁的情绪。 然后,他对刘局说:“关于这件案子,我想跟您谈一谈。” 刘局立刻答应,说:“可以,陪我抽根烟去。老谭,你也一起。” 审讯中止。 监控室的人员各自去休息。 等人陆续离开,于丹赶紧凑过去,拉着周瑾往角落里站,低声问她:“你怎么回事?” 周瑾疑惑反问:“什么怎么回事?” 于丹下巴往审讯室的方向努了努,说:“你跟那个蒋诚……” 周瑾说:“我们订过婚,不过已经是以前的事了。” 于丹差点翻了个白眼,“你讲清楚点行吗?江教授万一误会了,你们可有得吵。” 周瑾笑起来,说:“你想多了,寒声早就知道我跟蒋诚的事,他不会在意的。” 于丹嘟囔,对此抱有强烈怀疑:“是吗?” 周瑾有些好奇江寒声要跟那个刘局长说些什么,没跟于丹多聊,自己就悄悄溜了过去。 她不能靠太近,当然也听不到他们具体讲了什么。 叁个人在楼道拐角的窗下,从她的角度望过去,看不到刘局长和谭史明,只能看见立在窗边的江寒声。 窗户开着,微风扫着他柔软的黑发,气质冷冽干净。 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淡白的烟雾袅袅。 周瑾眉头一皱,江寒声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没多久,江寒声和刘局长像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两个人握了握手。 而后刘局长叫来人吩咐了几句,很快和谭史明一起去到楼上办公室休息。 江寒声道谢,往审讯室的方向走去。 周瑾把他拦住了,看他还是不如往常精神,问:“你怎么来了?” 江寒声观察着周瑾的神情,片刻后,他说:“只是过来看看。” 他不会问,不会问周瑾出门前说要去找人审讯,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重案组。 他知道答案。 蒋诚就是她的答案。 周瑾又问:“你刚刚跟刘局长,还有我师父说什么了?” 没等江寒声回答,那两名负责审讯的警官走了过来。 他们先跟江寒声打招呼,热络地说:“刘局吩咐了,让我们配合你的工作。” 江寒声语调有些浅淡,说:“现在蒋诚只是嫌犯,请对他放尊重些。” 那俩审讯的警官也是一肚子苦水,惨兮兮地说:“江教授,他先动手的啊!我们就按照正常审讯的流程问了一句,他就横起来了,这到底是他审我们,还是我们审他?” 江寒声也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只是说:“卧底需要保持长期警惕的状态,会对环境的亮度很敏感,审讯室那么亮的灯光,很容易激化他们的情绪。帮忙调暗一点,然后关掉监控设备——” 他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对周瑾说:“周瑾,我们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这是他跟刘局长达成的协议。 周瑾一愣:“……” 江寒声注视向她,乌黑的眼底有温柔的神色,只是却跟深渊一般深邃。 他抬手,将周瑾的碎发别到耳后,说:“你不是一直在担心他么?” 93 民警按照江寒声的意思,先是打开了蒋诚的手铐,然后将审讯室的灯光调成了轻柔的暖黄色。 光线甚至有些过于暗了。 蒋诚抬头注视着灯管,惊疑了一会儿,临近崩溃的紧张情绪慢慢地放松下来,呼吸也渐渐有了规律。 没多久,周瑾推开审讯室的门,看向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说:“蒋诚,我来了。” 蒋诚立刻望过去,“小五?” 他看清就是周瑾,踉跄起身,正想要抱住她,却忽然注意到她身后的江寒声,整个人一下僵在了那里。 他对这张面孔并不陌生。 周瑾也很快给了他明确的回答,她介绍说:“江寒声,我跟你提起过他。”她捻了捻颈间的钻戒项链,给蒋诚看。 蒋诚:“……” 江寒声侧身越过周瑾,走上前去,他身上始终有一种从容不迫、冷淡沉稳的气场,朝蒋诚伸出手:“好久不见,蒋诚。” 奇怪的是,现在蒋诚的状态跟刚才的崩溃和癫狂完全不同。 他眉心轻蹙着,眼睛雪亮锋锐,还是一贯的凌厉,甚至到了咄咄逼人的地步。 他回握住江寒声的手,“好久不见。” 蒋诚的病号服穿在身上,胸口还沾着点血,凌乱,狼狈,可面对江寒声没有一点局促和窘迫。 他手臂沉着,手指用上力道。两人无声地角力着。 周瑾在旁疑惑地问:“你们见过?” 蒋诚唇角挑起笑,恶意地说:“见过,23号的小少爷。” 周瑾想,也是,江寒声以前住在栀子巷,蒋诚能记得他并不奇怪。 她没有多想,让蒋诚坐回原来的位子。江寒声没有入座,而是走到单向玻璃前,将卷帘放了下来。 周瑾有点担心地看着蒋诚身上的伤口,“你怎么样?我让医生来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好不好?” “我没事。”蒋诚摇摇头,抬眼瞥了墙角上的监控摄像头,说,“周瑾,我很想你。” 周瑾轻皱了一下眉头,“这些事,我们以后再说。” “你想问什么?”蒋诚说,“你想问我是不是杀了人?我说我才是‘藏锋’,会有人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相信。”周瑾的目光坦荡坚定,掌心覆在蒋诚的手背上,“蒋诚,把真相告诉我,让我来帮你。” 蒋诚怔愣片刻,忽地笑了一声,抬手揉揉周瑾的头发,说:“小五,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变了不少?” 他故意揉了好一会儿,周瑾见他不正经起来,有些恼,说:“你认真一点!” 江寒声坐到了周瑾身边,看见他,蒋诚的好兴致就没了,很快收回手,原样坐到椅子上。 江寒声适才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 蒋诚不以为意,轻蔑地笑了笑,抬头又斜了一眼监控摄像头。 江寒声观察着他的神情,片刻后,像是明白了什么。 他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见周瑾?” 蒋诚手指在桌子上嗒嗒敲了两下,口吻里充满挑衅:“因为喜欢她。” 周瑾一拧眉,“蒋诚,你别乱说话。” “怎么乱说了?实话实说,不行吗?”蒋诚没有理会周瑾的怒意,继续盯着江寒声说,“小五难道没有告诉你,我们谈了七年的恋爱,以前还订过婚?” 江寒声神情有些冷峻,“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我同意你这句话。”蒋诚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不过有些事是永远无法改变的。我跟小五从小就在一起,现在好不容易见面,单独叙个旧,相信你一定可以理解。” 江寒声似笑非笑,说:“蒋诚,这次见面是我以名誉作担保跟总负责人谈定的,别把时间浪费在无意义的争执上。”他指了指监控,说:“放心,我让他们关掉了。” 蒋诚眉头皱了一下,身上锋芒毕露的气势很快收敛起来。 周瑾看他的神情渐渐变了,才意识到蒋诚刚才的敌意与针对是故意表现出来的。 他不相信江寒声。 他不相信这里任何一个人,除了周瑾。 江寒声道:“我再问一遍,你为什么一定要见周瑾?” 蒋诚双手攥成了拳头,一股极度的绝望和愤怒在慢慢酝酿着、激荡着。 他再度抬起的眼睛里通红一片,几乎咬牙切齿地说:“警队里有内鬼!金港行动是他们里应外合一手策划的,先是活捉了老姚,还揪出了阿峰。” 周瑾脸色惊疑不定,谭史明也一直怀疑警队里有内鬼,可目前为止都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她问:“你知道内鬼是谁吗?” 蒋诚摇摇头,烟瘾上来,从桌子上摸到那审讯警官留下的烟和打火机,点燃了一根。 “不知道。”蒋诚吐出一口烟,“我只知道在查赖叁案子的时候,他就跟贺武汇报过调查情况。” 周瑾再问:“金港行动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姚局和孟俊峰……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蒋诚没有说话,手抵了抵额头。 愧疚。 江寒声眼色浅淡,判断着蒋诚的情绪,他看出他神情里无尽的懊悔与愧疚。 蒋诚很快吸完这根烟,说:“等这一切结束以后,老姚和孟俊峰的死,我会给他们一个交代。小五,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不仅是跟她说,还有江寒声。 江寒声表现得冷静沉着,在他面前没有一丝一毫地失态。 蒋诚似乎能理解江寒声的自信,因为他手上戴着婚戒。 蒋诚从前也有这样的自信,或者说这些年来,他一直有这样的自信。 周瑾喜欢他的时候,总是那么浓烈又那么直白。她似乎有最旺盛的生命力,可以不断地、毫无保留地为一个人付出下去。 每当他因为贫困的家境、不体面的工作等等因素选择退缩时,周瑾都会不顾一切地来到他的身边,拥抱住他。 她说她不在乎那些,只要蒋诚还是蒋诚,她就能永远喜欢。 被人爱得时间久了,危机感就会麻痹失灵,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就会真以为自己值得拥有那些他原本不配得到的东西,就会真以为,在周瑾眼里,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别人永远无法替代…… 然而,他没有什么特别,也不是不可替代的。 周瑾没有在原地等他。 她找到了另外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并决定托付终生。 蒋诚觉得有些荒唐和可笑,将烟狠狠捻灭在烟灰缸里。 虽然如此,但他还不想就这样轻易地认输。 蒋诚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跟着贺武做事。他名下有间叫恒运的物流公司,主要是经营国内外的贸易和物流业务,除了运输普通商品以外,这条线上还进过毒品和枪支零件。 我手上有一个U盘,里面存着他们交易时的录像以及金融往来的记录,被我寄放在广旗银行的保险箱。拿到U盘,就能立刻拘捕贺武,彻查恒运。 现在我卧底的身份已经暴露,贺武知道以后,想必已经有了动作,所以一定要快。” 江寒声问:“你在警用频道里通知警方,‘匡山西里,毒厂’,又是什么意思?” “是制毒工厂。” “贺武并不是大老板,他在给一个绰号叫‘老蝎’的人做事。我这边虽然早就掌握了贺武的犯罪证据,但一直没能查清楚老蝎的真实身份,所以姚卫海不肯同意结束卧底行动……” 他看了一眼周瑾,像是在跟她解释:“使命在身,我没有办法。” 94 周瑾点了点头。 蒋诚看她神色没有什么起伏,有些失落,不过他没有纠结太长时间,继续说:“金港行动以后,我取得了他们的信任,成功打入组织内部。这伙人的头目是一个叫戚严的男人……” 听到这个名字,周瑾和江寒声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互相对视一眼。 蒋诚说:“……还有一个七叔的,说话很有分量。他们把我带到那个仓库,就是警方找到的那个地方,休息了一天以后,我被蒙上眼睛,跟着戚严他们的车,来到一个制毒工厂。 就在那时,戚严才告诉我,他就是老蝎。 以前‘老蝎’是他的父亲,五年前他父亲因为突发心脏病去世,导致集团内部群龙无首、各自营生。直到不久前他才联合贺武和七叔等人,把权力夺回来,接替他父亲的位置,成为了‘老蝎’。 金港行动只是一个局,是为了解决姚卫海以及他插放在组织内部的卧底,戚严根本不需要再进口毒品,因为他手里握着成熟的制毒技术以及完整的生产线。” 查到这一步,就可以收网了。持续了五年的卧底行动终于可以结束,可那时姚卫海已经死了,蒋诚无法跟警方取得联络。 好在金港行动中,周瑾意外出现,他在离开时,料想自己这次凶多吉少,就拿走了周瑾的联络设备。 他想,就算死,也要把这五年来搜集的情报证据传递出去,哪怕只是扳倒一个贺武,他这条命丢得就不算亏了。 这就是他目前能给出的所有情报。 蒋诚在交代完成以后,跟周瑾说:“他们以为蒙上我的眼睛就能模糊工厂的位置。但你是知道我的,我鼻子那么灵,又默默计算着时间以及车身转弯的方向。我有把握能找到工厂具体的位置。” 周瑾一下笑了笑:“恩,记得。狗鼻子和行走的计时器。” 在警校的时候,蒋诚就表现出来这样的天赋,对味道以及时间很敏感,周瑾一直知道。 周边环境的气味、路程的时间、行进的方向,这些足以让蒋诚记住路线。 蒋诚郑重其事地说:“我只有一个条件,警方准备捣毁工厂、抓捕老蝎的时候,我要亲自带队。小五,他们跟大哥的死脱不了干系,我会亲手抓到他们,为大哥报仇。一定,一定抓到他们。” 他的尾音有些微微颤抖。 桌下,周瑾的手逐渐拢紧,却没有应答他这句话。 江寒声听后,很快给出了建议,说:“我会想办法先拿到U盘,等固定证据以后,刘局和谭队他们就会相信你的身份。到时候,他们就会部署后续的抓捕行动。” 周瑾忽然站起身,对蒋诚说:“我去医务室,让人过来给你看看伤口。还有,谭队是我师父,他跟你一样,在金港行动以后就怀疑警队里有内鬼,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他,然后问一问他的意见。” “小五……”他唤了一声。 周瑾似乎没听见一样,转身匆匆离开。 门啪嗒一声合上。 江寒声沉思着,眉眼间多了一丝疑惑。 很奇怪。自始至终,周瑾的反应都很奇怪,可江寒声没能想到哪里出了问题。 蒋诚又要继续抽烟。 江寒声看了看时间,也已经差不多了,没有再说什么,准备离开。 蒋诚将烟盒倒过来扣了扣,把参差不齐的、那些错位的香烟重新规整回原位,然后突然说道:“我记得我上次警告过你,离周瑾远一点,看来你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江寒声猝然停下脚步。 他一点一点收紧拳头,却没回身,说道:“我们已经结婚了。” “我无所谓啊。”蒋诚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含混地笑道,“江寒声,我跟你这种生来什么都有的人不一样,我得到的东西很少,所以那些原本属于我的,我不打算轻易放手。” 审讯室陷入了安静,气氛僵持到了极点。 沉默过后,就是爆发。 下一刻,江寒声突然回身,伸手抓住他的衣领,蒋诚对危险的感知最灵敏,一下反擒住江寒声的手臂。 两个人推扯间,椅子、桌子东倒西歪,咣咣当当地凌乱一片。 只是蒋诚现在有伤在身,江寒声又是个看上去文俊实则下手极其凶狠的人,蒋诚还没缓过来劲儿,就被江寒声横拽着猛推到墙壁上。 “嘭”的一声,蒋诚后背传来沉重的剧痛。 他轻微蹙眉,可因为江寒声此刻的失态,他反而笑了出来。 他被愤怒和不甘逼得眼眶发红,冷冷地盯着蒋诚,说:“在你洗脱嫌疑、恢复身份之前,别再来找周瑾!” 蒋诚神色倒有些游刃有余,“你的风度呢,江教授?我不过就是说了一句话,用得着这么生气?” “你记住了,你之所以还能活着站在这里,见到周瑾,都是因为我。” 蒋诚眉毛拧了起来,“你说什么?” “你欠我一条命,以后在我面前,就没有资格抬头。” 蒋诚沉声道:“少他妈拿这件事来压我!我求你了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用得着你救?” “我救了你,你觉得羞辱,还是愤怒?你是不是宁愿选择去死,也不想欠我的情?” “是。”蒋诚承认。 “那就好。”江寒声一下松开他,薄薄的嘴唇抿起来,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以后也别拿自己做过卧底的事去要挟周瑾。” 蒋诚看他眉眼间全是浓浓的戾气,简直跟以往那个只跟在周瑾身后、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小孩大相径庭。 蒋诚狐疑地打量着现在浑身尖锐的人。 江寒声说了这么些话,难道是认为他会拿卧底的事去逼迫周瑾复合? 蒋诚突然笑出声,停了一会儿,他说:“我以为你们很幸福,看来不是啊——” 他不信任周瑾,或者说,周瑾也没有那么爱他。 蒋诚像是明白了什么,在江寒声面前,又有了一种胜利者的神态。 他问:“江寒声,你是不是很怕我回来?” 江寒声眼皮狠狠一跳,脸色变得更加冷峻,沉默着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审讯室。 …… 洗手间的水龙头在哗哗淌着水。 水流冲过江寒声的手指,他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双手。 过了四五分钟,他“啪”的一下关掉水龙头。四周安静下来,江寒声握住右手腕,抬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男人的脸色苍白,而眼睛乌黑。 某种隐秘的欲望似乎从镜子里爬出来,缠上他发抖的手臂,缠上他的呼吸。 江寒声闭了闭眼。 …… 「很痛苦吗?」 「你求我,我就给你打一针。」 …… 「我真想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就该这样,无能下贱的反抗才最有意思。」 …… 「江寒声,你是不是很怕我回来?」 95 江寒声离开审讯室以后,跟刘局长说了说目前的情况。 没有提到口供的具体内容,只是说有不错的进展,接下来要看谭队的统筹安排。 刘局本就是个空降兵,只要能有好的交代,他也不会急着追究细枝末节的东西,倒是临走前跟江寒声提了一嘴钓鱼的事。 江寒声自然答应。 大概两个小时以后,周瑾才从谭史明的办公室出来。 周瑾没想到江寒声还在等她。 江寒声坐在她的办公位置,正在看她之前买的《指环王》中文版。 周瑾买来是想了解一下江寒声喜欢的东西,不过她这些天为案子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一直没有时间看,因此书还是崭新崭新的。 江寒声余光捕捉到周瑾的身影,抬头,朝她温柔地笑了笑。 “怎么不回去休息?”周瑾问着他,探手摸了摸江寒声的额头,“不烫了。你吃药了吗?” 江寒声捉住她的手,低声回答:“我还好。” 现在已经到了下班时间,周瑾说:“回家吧,我去拿车。” 江寒声沉默一会儿,忽然开口问她:“周瑾,你是不是很累?” “没有。”周瑾有些诧异,朝江寒声笑了笑,想让他放心,说,“我精神着呢。” 江寒声目光注视着周瑾,可她的眼睛里没有笑意。 …… 回到家中。玄关处。 最近这些天,周瑾身上大伤小伤不断,江寒声习惯性地照顾她,伸手过去,帮她脱掉了外套。 周瑾的头发有些长了,不经意间扫在他的手背上,有些刺痒。 江寒声顺势捻住一缕柔软的发丝。 在审讯室,蒋诚摸过她的头发,甚至是严斌,他们都可以对周瑾这样自然而然地亲昵…… 他们对周瑾而言是特殊的。 周瑾看江寒声捻着她的头发玩,把头发夺回来,笑着问:“玩我头发干嘛?”她随意揉了两下,又自言自语道:“是不是该剪头发了……” 江寒声默然良久,没说什么,抬手挂好周瑾的衣服,自己转去卫生间再次洗了洗手。 周瑾从外面探出头,问他:“我想洗个澡,里面有浴巾吗?” 江寒声说:“在阳台,我去拿就好。” “谢谢。” 周瑾单手脱掉贴身的打底衫,扔在脏衣篮里,然后进了浴室。 水声在哗啦啦地响,江寒声弯身将浅色的衣服一件件挑出来,塞到阳台的洗衣机中。 这时天已经有点暗了,天空是那种朦朦胧胧的灰蓝色。 江寒声打开阳台的窗户,风呼啸而过,带着料峭的寒意。江寒声靠在窗边的位置,慢条斯理地抽了一根烟,抽完以后又等烟味完全消散,他才关上窗户。 回到客厅,他将烟头摁熄了扔在垃圾桶里,然后将垃圾袋一起扔出了门。 刚刚坐下没多久,他听见浴室里“哗啦”一声!像是玻璃破碎,紧接着“嘭”地一下,与之同时还有周瑾的痛叫声。 江寒声忙起身,冲进卫生间,就见周瑾跌在地上,捏着左手手指,周围全是玻璃碎片。 应该是打翻了刷牙用的玻璃杯子。 她还光着脚。 江寒声冷静下来,说:“别动。” 他蹲下来先问周瑾:“是不是滑倒了?哪里痛?腿还能动吗?” 周瑾摇摇头,对自己的伤势还是清楚的,除了疼,一切都没大碍。 她说:“我没事,就是跌了一跤。” 江寒声伸手,把周瑾横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床上去。 他摸摸周瑾的额头,正准备给他以前认识的做法医的朋友打一个电话,问问这种情况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周瑾说:“我的手被割破了。” 江寒声看她捏着左手手指,伤口很小很小,应该是被玻璃划到了。 他起身,要去拿药箱,周瑾忽然喊住他:“寒声。” 江寒声看她脸色有点不太对劲儿,坐回床边,两个人沉默了片刻,江寒声问她:“周瑾,你是不是累了?” 周瑾眼睛有些恍惚,说:“你知道吗?我小时候被人欺负过。放学排队回家的路上,有个男孩子总揪我的辫子玩,我生气,就打了他一下,他也很气愤,伸手就把我狠狠推到地上。我摔倒了,手也破了,浑身上下特别疼,我觉得委屈,就大哭了起来。 那时候,我哥哥和蒋诚一起在路边接我放学,看见我被欺负,上去把那个男生按住揍了好几拳……” 当时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学校的老师和保安过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周川和蒋诚拉开。 蒋诚气急败坏,还要揍那个男生,被男老师拽着,往背上狠捶了两叁下,让他住手。 蒋诚腿伸着还要踹,怒气冲冲地道:“你敢欺负她一下,我揍死你!” 周川是最温和不过的一个人,从小就是这样,可那天也动了脾气,蒋诚揍人,周川只管护周瑾在自己身后,也没有拦着。 因为周川始终是高年级的学生,打了一个小孩,传回家里去,自然要被周松岳好一顿抽。 周松岳拿鸡毛掸子抽他,蒋诚就跪在周川旁边,要一起受罚。周瑾见他们挨打,抱着周松岳的腿哇哇大哭。 她心想,要是知道周川和蒋诚会因为这件事挨打,那她下次一定不要哭了。 叁个孩子吵得周松岳头疼,到最后也就是象征性地打了周川几下。 他又抱着周瑾,知道是她受委屈,不敢说太重的话,就是叹道:“你啊你,小麻烦精,快点长大,少让你的哥哥们操心吧。” …… “一直以来,都是他们在保护我。” 周瑾握着流血的手指,流下眼泪。 在审讯室被犯人掐着脖子掐到几乎窒息,她没有哭;金港行动被那个狙击手用刀划了那么一道伤口,她没有哭;在简良家里,热汤泼上胳膊,烫得她手都快没了知觉,她也没有哭…… 现在握着流血的伤口,双手抵在额头上,她似乎崩溃一般,痛哭不止。 江寒声终于看出来她一直隐藏着的情绪是什么了,除了担心、焦虑,还有……深深的愧疚与懊悔…… “其实‘8·17’那天不该我哥哥出任务的,他是为了空出时间给我过生日,才跟人换了班。” 江寒声错愕片刻,很快,他伸手将周瑾抱住,按进颈窝处,一字一句地说给周瑾:“周瑾,你听好了,这跟你没有一点关系。” 周瑾咬牙忍着哭声,继续说:“通知家属认尸的那天,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听见我爸妈痛哭,我连进去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她死死抓着江寒声的衣服,手在发抖,强压着哽咽,说:“还有蒋诚……他是因为我才做了这一切。他以前在古华监狱,为了得到贺文的信任,替他挨过一刀,他们说蒋诚后背有一道七八寸长的伤口。” 她越说,眼泪越多。 “我被玻璃扎了一下都觉得疼,可蒋诚受过那么大的罪……” 96 周瑾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能做的就是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都要成熟。 江寒声紧紧抱着周瑾,周瑾埋在他怀中一直痛哭不止,泪水洇湿他的衬衫。 这五年间,她曾一次次以为自己找到了线索,又一次次失望,周瑾被这样无休止的反复折磨身心俱疲,此刻积累了那多年的疲倦仿佛一下涌上眉头。 周瑾哭得很累,贴在江寒声肩膀上昏昏欲睡。 江寒声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平稳,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 他拿来药箱,帮周瑾擦干净血迹和伤口,又小心地贴上创可贴。 周瑾动动有束缚感的手指,握住江寒声的手。 江寒声以为她要说话,俯身过去,问:“怎么了?” 她忽然伸手抱住他,力道很松很松,手不自觉地在江寒声宽阔的背上抚着。 她跟说梦话一样含混不清:“寒声,别让我一个人待着。” 江寒声嘴唇贴在她额头上,像是安慰,道:“好,我会陪着你。” 从学校到栀子巷必经一段林荫小道,他走过无数次。 他跟在周瑾身后,望着她走起路来就会翘起的小辫子,听她手舞足蹈地讲述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他有时候会憎恨,憎恨他喜欢的人是周瑾,那个目光总在别人身上的周瑾。 但没有办法,他连走路的步伐都和着周瑾的笑声。 他要在她身边,一直在她的身边。 一直,一直。 只要周瑾还需要他。 …… 深夜,重案组组长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 谭史明捧着茶水,仰在椅子里,回忆起今天与周瑾的对话。 周瑾把蒋诚的供述一字不差地报告给他,对话中还掺杂着这段时间她和江寒声对戚严的调查。 “五年前‘8·17’劫枪案以后,市里成立专案组,姚局当时主动请缨,担任专案组组长一职。他在省厅犯罪研究室的帮助下,很快找到藏匿在郊区的犯罪团伙,追回部分被劫走的枪支。 当时姚局以为他们一共有四个人。不过我跟江寒声此行去怀光调查过以后,有理由怀疑,当时警方击毙的人不是戚严本人,而是戚严的孪生兄弟。 警方调查那被击毙的四个人的身份,查到其中一个叫冯和,又通过排查冯和的社会关系,知道他跟贺文来往密切。 结合蒋诚的口供,我觉得应该就是查到这条线索以后,姚局秘密启动了代号为‘藏锋’的卧底行动,派蒋诚进到古华监狱中接近贺文,获取他的信任,因此出狱以后,蒋诚得到贺武的赏识,成功打入敌人内部。” 周瑾是基于目前所有线索给出的推断。 谭史明知道她的推断没有错,这正是姚卫海请求他担任金港行动总指挥时对他提到的一些情报,正好能跟蒋诚的口供对上。 可谭史明还是有顾虑,说:“根据密档,孟俊峰才是‘藏锋’,卧底档案中没有蒋诚的名字。” 周瑾双手杵在办公桌上,声音拔高了几个度,道:“现在谁是‘藏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蒋诚掌握了能够让贺武那群人下地狱的证据,而且只有他能带我们找到制毒工厂的位置。” 谭史明跟她做师徒时间不长也不短,却还是第一次见她那么气势汹汹,眼睛中有种无法撼动的坚定。 谭史明道:“周瑾,你可以相信蒋诚的话,但重案组组长不能。金港行动已经证明,这群犯罪分子可以毫无忌惮地针对警察展开报复行动……万一,蒋诚又是另外一个圈套呢?” “如果蒋诚手里的那个U盘中确实有贺武等人从事非法贸易的证据,能不能证明他是可信的?” 贺武已经是这伙犯罪组织当中的骨干人物,他们想要报复警察,也没必要牺牲掉贺武和整个恒运物流。 无论怎么样,他们都要先从广旗银行的保险箱中拿到U盘。 谭史明觉得可以一试,说:“拿到U盘并不难。” 周瑾点头:“在没有内鬼的情况下确实不难。” 谭史明心思一沉,警队里的内鬼始终是心腹大患。 片刻后,他眉心舒展,说:“这或许是个机会。” 周瑾笑起来,微扬起下巴说:“没错,捉到内鬼的好机会。” 他们师徒二人算是想到一块去了。 谭史明略一沉吟,说:“不过这件事,你得让我好好想想。” …… 谭史明初步制定了一个行动计划,只是不敢保证内鬼一定会上钩,以及派遣谁去执行也是个问题。 谭史明仔细思考着,最终决定给江寒声拨打一通电话。 他将利用U盘来引内鬼上钩的计划告诉了江寒声,请他分析一下行动的可行性。 江寒声想了想,说:“将U盘的消息放给警队的人知道,内鬼会很快把这件事传递出去,为了保住贺武,他们一定会想尽千方百计赶在警方之前销毁证据。” 谭史明可以全程监视知道U盘存在的警员,一旦他有所动作,就立刻实施抓捕。 谭史明问:“这么说,你也觉得可行?” 江寒声靠着窗边,目光晦暗,投向了已经熟睡的周瑾。 他道:“谭队不是担心计划不可行,你是挑选不出合适的人选去执行这个任务。” 重案组组长制定行动计划,根本用不着江寒声替他参谋把关。 谭史明被识破心思,说:“什么都瞒不过江教授。” 谭史明手下现在可以调用的人中,只有周瑾是可以完全信任的。 而且他培养周瑾,不是为了让她一直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办事,或者只坐在办公室中端茶倒水打报告的…… 江寒声猜到谭史明打这通电话的目的,说道:“周瑾一定会做得很好。” 谭史明无声地叹了口气,说:“有江教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两人无言对峙片刻,江寒声又道:“留心蒋诚的安全,提防有人灭口。” 谭史明说:“放心。” 谭史明扣下电话,抿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摇头啧道:“真大度啊。” …… 海州鸿天商厦地处繁华地段,虽然是周一,可来逛商场的客流量不少。 谭史明在会议上说,蒋诚把恒运物流从事非法贸易的证据存放在了飞帆高尔夫俱乐部的储物柜中。 “他”听后,心中半信半疑,不敢确定这个情报的真假,习惯性地猜忌是不是陷阱。 有时候“他”会积极执行身为警察的职责,就算抓到“他”一条船上的人也在所不惜,“他”首先要掩藏好自己警察的身份。 果然不出所料,“他”的猜忌得到了确认。 谭史明将“他”以及重案组的其他几个成员秘密叫到了办公室。 谭史明说蒋诚透露了警局有内鬼的事,刚才在会议上所说的高尔夫俱乐部只不过是一枚烟雾弹。 U盘真正所在的位置是鸿天商厦。 谭史明给予了“他”绝对的信任,太好笑了,谭史明一定想不到“他”就是那个内鬼。 不过也幸亏,幸亏谭史明信任“他”。 谭史明不准参与行动的人员与外界联系,“他”打不了电话,就把重案组的那盆兰花摆到窗台上,暗示有危险。 那个叫七叔的人派了一个快递员进来传消息,命令“他”必须在警方拿到U盘之前销毁它。 事成之后,七叔会打五百万到“他”的海外账户上,而且要求“他”只许成功,不能失败。 真失败了会怎么样呢? 跟他们共事也有不少年了,“他”知道那些人的手段,一旦失败,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他”一定要成功。 “他”被谭史明安排在商厦外的对面巡逻,两个人一队,在外策应,及时应对突发情况。 而亲自去拿U盘的人是周瑾。 “他”收到周瑾已经进入商厦的消息以后,停了一会儿,借口去商厦里上厕所。 同事笑他,怎么关键时刻掉链子,让他快点回来。 “他”的动作迅猛,没人知道“他”有这么敏捷的身手,不到一分钟就进到二层的厕所中。 在那里,“他”换上提前准备好的衣服,拉上面罩,朝七层走去。 “他”心里暗暗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替戚严拿到U盘,就跟他们一刀两断,然后带着钱远走高飞。 去哪里呢? 欧洲,美国,或者墨西哥……哪里都好,比一辈子就待在海州市这种烂透的地方要好。 商厦七层有一个小型的室内儿童游乐场,配备储物柜。 最近游乐场翻新装修,娱乐设备上刷了一层新的油漆,不能营业,所以这里几乎没有人,光线也很不好。 不过没关系,“他”喜欢黑暗一点的地方。 谭史明说,蒋诚就把U盘存放在左数第叁列第五排的柜子里。 想打开柜子,需要钥匙,蒋诚本来有一把,结果丢在了匡山西里,周瑾现在去了前台处拿柜子的备用钥匙。 “他”心里鄙夷,不禁笑笑,周瑾哪里都好,不过女人到底是女人,做事就是容易婆婆妈妈、循规蹈矩。 “他”弹开折迭刀,往柜门的缝隙中一别,柜门就被打开了。 结果,“他”看到里面空空如也。 “他”先是疑惑了一下,心想是不是找错了柜子,在“他”准备重新确认的时候,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心头猛然一跳。 “别动。” 忽然,一道光束从“他”身后打过来,黑漆漆的枪口对准了“他”,那种尖锐森然的指向感几乎像利剑一样刺在他的后背。 “把刀丢到一边,然后举起手,慢慢地转过身来。” 他不得不照做。 周瑾逆着光线,身影显得格外高挑纤瘦,她脸颊雪白,目光警惕而黑亮,死死地盯着他。 头发长了不少,所以有些凌乱。 他们彼此之间很熟悉,即便他戴着面罩,周瑾看到他那双眼睛,也很快认了出来。 “为什么会是你?” 大概有叁四秒,她都沉浸在震惊当中。周瑾重新握了一下手中的枪,让自己拿得更稳。 她道:“赵平。” 他笑了一声,拉下面罩,笑起来还会露一口白牙,说:“师姐,你算计我。” 97 周瑾直直地盯着他,问:“为什么会是你?” 赵平没看到她发红的眼眶,以及那蒙蒙的水光,以为周瑾是瞧不起他,讥蔑着反问:“怎么不能是我?因为我太普通了,你们没有人把我放在眼里。” 周瑾说:“回去把话一五一十地跟我说清楚!”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师姐,你敢对着我开枪吗?” 赵平像是早就看透周瑾的脾性,笑嘻嘻的,忽然张开双手朝周瑾快步走来。 眼见他越逼越近,周瑾却迟迟无法朝扳机。 她咬咬牙,将枪丢下,一拳朝赵平的脸砸去!赵平脸被打偏,舌抵着腮舔舔血腥,呸出一口血,侧头躲过周瑾再揍过来的拳头。 抬脚重重踹向周瑾,周瑾腹部就跟被什么东西捣烂一般,剧烈的疼痛感逼着恶心感,几乎从她喉咙里涌出。 她上去又是一拳,被赵平接住,这次周瑾没停,拧转身体绕到他的后方,曲肘往他后背猛地一怼! 尖锐沉重的力量打得赵平一个趔趄,他趁着周瑾没回头,五指一下抓紧周瑾的头发。 发丝间传来的剧痛让周瑾低哼一声,她顺着赵平力道的方向仰起头,疼得唇在颤抖,急促地出着气。 赵平眼睛黑沉沉的,说:“师姐,你放过我行不行?” 周瑾一咬牙,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反手往赵平面门刺去! 赵平来不及躲开,刀尖从他脸上划了一道口子,血汩汩流出。 他与周瑾扯开距离,目光瞥了他丢在地上的折迭刀,周瑾很快发现他的意图,抢在他前面踢开折迭刀,又朝赵平的手臂上划了一刀。 赵平有些诧异地捂着胳膊,“你怎么……” 周瑾冷言冷语地问:“你叫我一声师姐,不知道我在警大搏击比赛上拿过亚军?” 赵平狂笑起来,道:“你该不会真以为我上过什么京州警大吧?周瑾,算起来我还比你大四岁呢,白让你占那么久的便宜。” 支援的人已经赶到,赵平作势再去拿匕首,虚晃一枪,趁着周瑾阻拦的时机,豹子一样窜至黑暗当中。 周瑾拔腿就追。 他本来是要下楼,楼下警方已经疏散民众,往上追过来,没有办法,他只能用往上跑,跑到顶楼天台,才是真正的穷途末路。 他知道今天是走不了了,回身,看见周瑾和谭史明已经带人追上来。 周瑾再一次拿枪口对准他,眼眶红得更加明显,“赵平,最后一次警告,再敢拒捕我就真的开枪了!” 她抬手,朝天放了一记空枪示警。 这时候虽是夜色朦胧,可天台的光线好一些,赵平至少看清了周瑾的表情,觉得有些可笑。 “师姐,这么痛心地看着我干什么?”赵平说,“你想抓我回去审问,想问什么?问我有什么苦衷吗?” 周瑾说:“赵平,我们回去好好聊一聊,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我。我们是同事,也是朋友,没有人看不起你,没有人觉得你普通。” “师姐,别搞这些有的没的,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赵平笑了笑,说,“我就是想要钱而已。你们那些所谓的什么理想,什么信仰,什么正义,什么公平……这些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越来越不能冷静了,指着自己的胸膛,仿佛控诉一样地说着:“我是从村里走出来的,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小山村,村里过了好几十年也只供出我这么一个大学生。 我背负着父母的希望和骄傲来到这个城市,就是想出人头地。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不然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我走出了那个村子? 我觉得自己就像很多里的主角那样,从此展开全新的生活。可进到社会工作,我很快就明白了,蝼蚁永远都是蝼蚁,哪里有那么多逆袭的桥段?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你什么都不是。 诈骗的、斗殴的、强奸的、酒驾肇事的,那些人什么坏事没做过?可只要有钱,他们就能摆平一切,前脚刚被抓进派出所,后脚就要恭恭敬敬地把人送出去,那些人还能有说有笑地计划着,接下来是去开游艇,还是去欧洲度假…… 我当一个小辅警,又做错了什么,要看他们的脸色,挨他们的巴掌? 师姐,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一切凭什么吗?凭什么,有些人一出生就能要什么有什么,而像我这样的人,可能努力一辈子,赚到的钱也不够买他们车库里任何一辆车。 我不甘心。 我只有这一辈子,我想让它丰富多彩一点,他们有的东西,我也要有。” 说到底,一切都是为了钱。老实本分地当警察怎么能赚到钱? 周瑾脸色难堪,忍不住地冲他怒斥道:“所以你就出卖同事,出卖朋友?!” “他们死不死的关我什么事!”赵平声音比周瑾还大,理直气壮地说,“姚卫海和孟俊峰,错就错在不该追查到底,非要招惹那伙人。我只是透露了一些警方的情况而已,不是我,他们也会找其他的人,到最后姚卫海和孟俊峰还是会死!” 谭史明痛心疾首,愤恨道:“简直无可救药。” 他示意警员从左右包抄上前,直接逮捕赵平。 周瑾打断了他们,向赵平质问:“我只有一个问题,赵平。” 赵平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周瑾说:“我跟师父调查重案组每一个成员履历的时候,看到你曾经在特警支队当过协警,我问你,五年前的‘8·17’,特警遭到伏击,是不是你出卖他们,跟戚严泄露了运输枪支的路线?” 赵平觉得她很愚蠢,笑道:“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当时就是一个小协警而已。” 周瑾不相信他的否认,厉声问道:“我哥哥周川,你认不认识?是不是你害死他的!是不是!” 赵平一脸不敢相信地看着周瑾,说:“你怎么还以为你哥哥是被那些歹徒打死的?不是,师姐,那只是表象,周川确实是死于枪击,可你知道他为什么会死吗?” 他又笑了起来,牙齿白森森的,笑容嘲弄着周瑾,也嘲弄着周川。 “那是因为他太优秀、太出色了!特警支队第一神枪手啊,立过那么多战功,叁十多岁的年纪,就要荣任特警支队的副支队长…… 别人努力那么多年,勾心斗角,费尽心机,都想要得到的位置,他不声不响就坐了上去!这怎么能行?位置只有一个,他占住了还不肯下来,别人怎么再爬上去? 当然是要把他拉下马,最好能拉进泥潭里,再踩上两脚,让他永不翻身,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周瑾眼泪决堤似的滚了下来,手指在无意识地颤抖,“你说什么……?” “事情就是这样。”赵平说:“没办法,谁让周川那么招人眼、招人恨?!” 周瑾听出赵平在暗示特警支队的内斗害死了周川,一时间不敢相信,神色越发激动起来,问:“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事?因为你也参与了是不是!” 赵平说:“师姐,别冤枉我,我怎么能害他呢?整个特警支队,我最仰慕的人就是你哥哥了。” 98 鸿天商厦的行动组收队。 与此同时,前往广旗银行去拿U盘的白杨跟谭史明报告,他已经将U盘备份发送回重案组,这就带上U盘归队。 谭史明站在萧索的风中,沉了沉眉,跟白杨确认道:“里面有他们交易的视频?” “很多。我觉得可以申请逮捕令,直接抓人了。”白杨又问,“你们那边呢?逮到是谁了吗?” 谭史明远远看了一眼,法医科的人过来将惨不忍睹的赵平装进尸袋,他心里很不好受,敷衍地回了白杨几句,就把电话挂了。 周瑾坐在警车里,头靠着车窗玻璃,眼神恍惚空洞,没有焦点。红蓝灯光闪烁,扑照在她苍白的脸上。 她脑子里的想法交织错乱,因为不知道该从何开始思考,反而一片空白。 谭史明也上了车,将她身上的毯子拉了拉,给她盖好。 回重案组的路上,谭史明说:“蒋诚提供的证据很有价值,目前单单凭借凶器上的指纹不足以定他的罪。虽然现在我们还无法确认他卧底警察的身份,但蒋诚会作为重要证人被保护起来,而不是嫌犯。” 周瑾说:“谢谢师父。” “还有一件事。”谭史明说,“我会找人给你做一次心理疏导,在确认你精神状态良好之前,你不用再出外勤了。” 谭史明知道周瑾会不高兴,她是个攥住案子就不松手的,让她中途退出,周瑾一准要跟他拍桌子红脸,连他这个师父的话都不爱听。 这次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以前周瑾跟他吵架,他头疼;现在不吵了,他更头疼。 谭史明叹口气,拍拍周瑾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 …… 等处理好一切,周瑾回到家,已值深夜,家里的灯亮着。 江寒声在沙发上睡着了,书掉到地上,毯子也滑下去一半。周瑾过来,把书捡起来,又把毯子给他拉好。 江寒声睡眠浅,也就醒了,看见是周瑾,就问她:“任务顺利吗?” 声音带点刚醒来的微微沙哑。 周瑾望着他,勉强笑了笑,然后自己也挤上沙发,手脚并用地缠上江寒声,跟抱一个巨大的玩偶似的,脸颊贴着他的蹭了蹭。 沙发到底窄小,江寒声怕她掉下去,侧侧身给她留出一些空间,周瑾就贴得更近。 江寒声问她:“这是干什么?” 周瑾说:“累了,需要美色充充电。” 江寒声觉得无奈又好笑,拉住她的手臂,问:“饿不饿?” 她疲累地舒出一口气,气息落在江寒声颈间,有些痒。 她说:“我想吃泡面,加鸡蛋、芝士片,配上冰镇啤酒。” 江寒声说:“好,我去做。” 他要起来,周瑾越发用力抱住他,她将脸埋进江寒声的胸膛里,说话闷声闷气的:“是赵平。” 江寒声并不意外。 行动之前,谭史明把组员的资料传给他看了看,江寒声不是重案组的人,能够客观评判每一位成员。 是他建议谭史明应该挑哪些人去办公室,告诉他们错误的信息,引导内鬼去鸿天商厦行动。 周瑾说:“他死了,因为不想坐牢。他跳楼的时候,我本来已经抓到他的手了,可我没抓住……” 江寒声抿着唇,抬手摸摸她的头发,说:“这不是你的错。” “如果我能更了解他一点,或许就不会这样。我跟他几乎每天都见面,都没注意到他有什么不对……”周瑾说,“我在想是不是因为哥哥的案子,让我忽略了很多事,我一点也不关心身边的朋友和同事,还有我爸妈,到重案组工作以后,我跟他们打电话的次数都少了很多……” 那种面对失去的无力感让她惶惶不安,她不知道怎么才能平静下来。 她心底知道江寒声面对这些也是没有办法的,可除了他,周瑾不知道该跟谁说这些。 江寒声不再说那些安慰她的话,而是跟她提议,说:“不如过两天我们回乌城看看爸妈。上次回去,他们说家里酿了些杨梅酒,我想尝尝。” 周瑾听他说要喝酒,眼泪还在流着,可嘴唇已见了笑意,说:“回家可以,喝酒不行。” 江寒声不动声色地评价了一句说:“小气。” 周瑾以为听错,抬起头用诧异的目光看他,说:“江教授,你现在都敢当面说我坏话了?我还小气,你喝醉酒乱咬人叫不叫小气?” 江寒声:“有吗?” 周瑾万分肯定:“有的。” “怎么咬的?”他轻捏住周瑾的下巴,吻她的额头,她的脸颊,还有嘴唇,“这样么?” 周瑾没了脾气,僵冷半天的身子也在江寒声怀中变得又柔又暖。 她说:“我饿了。” 江寒声看她心情好了一点,不再跟她开玩笑,抚着她的背说:“我去煮面。” …… 翌日,江寒声醒得很早。 他起来做早餐,中间手机响了,是他父亲江博知打来的,江寒声怕吵到周瑾睡觉,就去了卫生间接电话。 江博知说话很响亮,声音里洋溢着快乐,说:“寒声,我跟你方姨回来了,你方姨挑了好些礼物给周瑾。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江博知口中的“方姨”是叫方柔,他的第二任妻子,也是江寒声名义上的母亲。 江寒声对来自他们的热情邀约没什么太大的兴趣,可他们给周瑾带了礼物,周瑾见到或许会很开心。 他很快答应下来。 江博知听儿子似乎心情不错,又继续问道:“你跟周瑾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你方姨说这种事需要早做准备,你现在的房子两个人住没什么,多一个小孩就不行了。爸之前不是在天府花园给你买了一套叁居室么,又是学区房,挺不错的。你要是不喜欢,就跟周瑾商量着再挑一套。” 江寒声笑容淡淡的,说:“我会准备好的。” 江寒声并没有说怎么处置那套房子。 江博知顿了顿,没有挂电话,也没有说话,一种诡异的沉默在蔓延。 江寒声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说:“还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寒声……”江博知说话有点吞吞吐吐,“我和你方姨打算再要一个孩子,你方姨说这不光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让我先问问你的意见。” “……” “寒声?” “你想听什么答案?”他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 江寒声换了右手拿手机,说话不轻不淡,可听着却有一种压抑的沉闷。他说:“你永远都是这样,每当你觉得对我有所亏欠的时候,就想用一些东西补偿,不管我需不需要,你心里至少能好过。” “寒声,爸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反对,那我们就不要了,反正你和周瑾……” 他解释得有些着急。 江寒声脸色沉沉地打断他,说:“如果你已经准备好做一个称职的父亲,确定自己未来不是忙着跑生意,而是有足够的时间陪在他身边;能带他去游乐场而不是随便买一台他连碰都不会碰的游戏机,他的每一次家长会、毕业典礼你都不会缺席,其他同学能跟父母合照的时候他不用一个人站在台上,连拍张毕业照都需要老师帮忙——如果,如果你想好了,我不会反对。” “……” 江寒声从来没有情绪激动地跟他说过这么多话,江博知哑口无言,有些愣了。 他印象中江寒声总是乖巧的,或许是父母离异的原因,他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要成熟一些,不爱说话,却很懂事。 他的懂事让江博知省了不少烦恼和麻烦,可有时候又觉得愧疚,因为江寒声不会像其他孩子一样撒娇和哭闹。 也正是如此,江博知始终觉得跟他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距离感。 江寒声捏着手机的手指几乎泛白,他看着镜子里自己有些狰狞的面容,闭了闭眼,渐渐平复下来。 他说:“爸,我已经过了需要你负责的年纪了,这种事不用跟我商量。你只需要对方柔负责,对你未来的孩子负责就好。” “……” 挂断电话,江寒声放下手机,一遍又一遍地洗手。 周瑾醒来,听水龙头在响,门也没上锁,就直接进到卫生间。 她睡眼惺忪,一边去拿牙刷一边问他:“谁的电话?听着你像在跟谁吵架。” 可又不像,她想象不出江寒声跟人吵架的样子,一来是因他修养太好,二来是因为冷静自持,很少跟人起冲突。 江寒声顺手帮她挤上牙膏,但没回答她的话。 等周瑾把脸也洗了,正胡乱擦着水珠时,江寒声说:“周瑾,我们换套房子,比这个大一点,带个儿童房的那种,你觉得怎么样?” 周瑾从毛巾中露出一双眼睛,老看向他,眼神有些游移,“寒声,我……” “恩?”他微微倾身,认真地听她的意见。 停了一会儿,周瑾放下毛巾,轻吻了吻江寒声的唇,有淡淡的薄荷味。 她说:“好。” * 粽粽节快乐!? ?)?*?? 99 重案组拿到U盘以后,马上就跟蒋诚确认了里面的内容。有些视频涉及到京州几桩有名的人口贩卖案、走私案以及贩毒案,连海州市警方都有所耳闻,这些案子或多或少都过了姚卫海的手。 这样一来就更能印证蒋诚的卧底身份。 谭史明将情况报告上去以后,市局决定立刻彻查恒运物流的同时,又为蒋诚安排了一场听证会,看看是否能尽快恢复他警察的身份。 主持听证会的刘局长特邀了江寒声来旁听,因为听证会不对公众开放,所以江寒声只是在监控室观摩整个过程。 蒋诚手中U盘的价值已经不容置疑。 他声称姚卫海于五年前启动了代号为“藏锋”的卧底计划,从“8·17”劫枪案入手,在侦查涉案人员的过程中,发现了一条潜伏在海州市内从事非法活动的交易链。 为了将交易链上的“鱼”一网打尽,蒋诚潜伏在贺武身边五年,才终于摸清楚整个犯罪集团的结构以及重要组成人员。 这样的交易链不仅仅海州存在,就连京州也有。 海州这一块由贺武管理,而犯罪集团的头目“老蝎”则是京州交易链的实际掌控者。 蒋诚卧底这些年为警方提供了不少情报,他对此作出陈述以后,相关人员出席作证,一一证实情报的存在。 与此同时,谭史明还提供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就是在金港行动之前,姚卫海曾经交给他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十月叁,金港码头,收网。」 谭史明说,“字条是在姚副局长的办公室找到的。当时他曾亲口跟我说过,这一份情报来自于卧底藏锋,经过笔迹鉴定,确系属于蒋诚。” 他向法官出示了一份痕迹司法鉴定书。 这样一来,关于蒋诚是黑是白的身份也就不言而喻了。 听证会最后的焦点则在于射杀姚卫海和孟俊峰那把凶枪上的指纹,经鉴定是属于蒋诚的,法庭要求他对金港行动以后发生的事作出如实陈述。 蒋诚回忆起那天在金港码头的仓库中。 当时七叔在跟孟俊峰下棋,他来了以后,七叔就让他坐下来厮杀一盘。 棋局最后,七叔让他看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人正是姚卫海。 “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金港码头所谓的毒品交易根本就是假的,他们怀疑组织里有警方的卧底,所以把交易的消息放给了几个他们不信任的新人,包括我,也包括已经死去的孟俊峰。” …… 看到姚卫海的照片以后,蒋诚尽管面上没有波澜,可心底还是惊了一惊。 他脑海里转过一千种一万种应对的方法,可因为事出突然,他一时没有了对策。 他在想,为什么偏偏就是姚卫海?是他已经暴露了么? 七叔用黑色将棋一下压在姚卫海的照片上,点明今晚的任务就是活捉姚卫海。 蒋诚定定神,嗤笑一声,将已经吃掉的棋一推,说:“我不干了。” 七叔眯起眼睛,笑问:“怕了?” 蒋诚指着照片里的姚卫海,说:“警察你们都敢杀?七叔,我说得很明白,我跟着你们是来发财的,我不想再坐牢了。惹上警察真的很麻烦。” 七叔说:“有什么麻烦?‘8·17’的案子,你听说过么?那也是我们做的。五年前就敢杀,现在有什么不敢的?” 蒋诚握了握拳头,“……” 七叔:“五年前,姚卫海杀了一个不该杀的人,他跟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金港码头,老蝎一定要他生不如死。” 他站起来,替蒋诚理了理不太平整的领口,说:“替我们做好这件事,老蝎才放心用你。不然我们怎么相信你啊,蒋sir?” …… “事发突然,我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办法向姚卫海报告这一切,无法及时取消行动。接下来,就是在金港发生了那场枪战。” “他们在高处安排了狙击手,在打伤姚卫海以后,趁乱将他拖上卡车,迅速逃离现场。七叔派我到中控塔去接应那个狙击手,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老蝎’戚严……” “不过当时在中控塔的人不止戚严,同时还有重案组侦查员周瑾。她是我的未婚妻,当时碍于情势,我无法向她表明身份,因为想到姚卫海被抓,我的身份也有暴露的风险,所以我就拿走了她身上的通讯器……” 这绝对是他走过的最险的一步棋,可事已至此,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与周瑾告别以后,就离开了中控塔,一刻不敢耽误,迅速寻着戚严的方向跑去。 来接应的卡车已经启动,在公路上越行越快。 身后不远处就有刺耳的警笛声。红蓝灯光似乎交织的冰与火一样,照得那片夜空十分虚幻,不像真的。 对于蒋诚来说,虚假的梦想就在身后,死亡的现实就在眼前。 他没有回头的机会,只能一直往前。 蒋诚追着卡车,疯了似的跑,终于在接近卡车车尾时,绿色的幕布掀开,伸出两条手臂,抓住蒋诚的手,一个发力,拉着他跃上去。 他一头倒在货厢中,急促地喘着气,喉咙里冒着血腥气,背脊要被汗水浸得冷津津的。 很快,他就坐了起来。 有人拧开了货厢的小灯。 一群人分列两侧,只有戚严坐在中间,如同众星捧月般。他正低头擦着他的狙击枪,然后对准坐着的蒋诚,闭上一只眼,“啪嗒”一声冲他放了记空枪。 蒋诚纹丝不动。 戚严说:“怎么样,这场游戏,你还喜欢吗?” 蒋诚没好气道:“说实话,有够无聊的,别人要钱,你们玩命。” “低级。”戚严笑起来,“蒋诚,你活得太低级了。有时候精神上的满足远远比获得物质财富更重要。” 蒋诚说:“你的精神满足就是杀警察?” 戚严说:“是啊,我看到警服就觉得讨厌,我也不想杀人,可又能怎么办呢?他们不死,我就很不开心。” 蒋诚冷了冷眼睛,说:“你就是个神经病。” 其他人一听蒋诚敢对戚严出言不逊,直接用枪托往蒋诚腹部狠狠捅了一下。蒋诚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剧痛使他本能蜷缩起身体。 “别打,别打。”戚严大笑,“你这句话让我想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他也这样骂过我。” 戚严踩在他的脚腕上,狠狠碾了碾,说:“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折磨那个人的?” 蒋诚痛得冷汗直冒,但没有再吭一声。戚严盯了他一会儿,很快就收回脚,说:“无聊。” 蒋诚对他口中的那个人并不感兴趣,当时他还不知道戚严就是老蝎,所以就没把他当一回事。 他精疲力竭,没撑住精神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时,天已经蒙蒙亮,车辆停到匡山西里的那个临时据点。 他进到仓库中,看到了地上躺着被五花大绑起来的姚卫海。 身体痉挛抽搐着,吐了好多血,两枚指甲已经被拔断。 一个人抓住姚卫海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 戚严衣冠楚楚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说道:“我没有多少耐心了,姚副局长。你追查我们追查了那么久,卧底一个一个地派过来,来一个就要死一个,你也不知道痛心吗?不过没关系,我不会因为你派卧底来就记恨你,你是警察,这是你职责所在。” 他似乎很通情达理,目光温和,因为长得有种偏女相的阴柔美,因此显得更加斯文。 不过他的眼睛慢慢眯起来,眼神变得冷冰冰的,问:“我只关心一件事,当初开枪杀死我哥哥的人究竟是你,还是那位江教授?” “……” “只要你说不是你,我就放你走,怎么样?” 100 姚卫海眼皮肿了一只,看事物很模糊,嘴巴里、鼻腔里弥漫着血腥的味道。 他与戚严对视着,溃散的视线逐渐归拢,他的唇轻颤,发出的声音很低微,说:“是我,开得枪……” 戚严目光如死水一样没有波澜,盯着他,然后动了动手指。 有个人上前用工具钳再钳住他的手指。 还没有动手,姚卫海就已经被预知痛苦的恐惧淹没,瞪着眼睛嚎叫起来。 戚严满脸疑惑,对一旁的手下说:“怎么会有这种人?给他一条生路,他都不走。” 蒋诚闭了闭眼睛,没有敢看,只能听见姚卫海撕心裂肺地喊叫。 等他叫得耗尽力气,擒着他的人才松手。 姚卫海一头栽在地上。 戚严继续问道:“好了,那么,下一个问题。卧底是谁?” “……” 姚卫海蜷缩在地上,嘴里发出笼中困兽般低低痛吼,额上青筋凸起,咬着牙始终没有回答。 这个假消息只有蒋诚、孟俊峰以及其他叁个蒋诚不太认识的新人知道。 戚严确定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是卧底,就要姚卫海指认出来。 戚严说:“只要你把卧底点出来,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姚卫海当然不肯说。 戚严却也不怕他不说,笑嘻嘻地看向蒋诚他们五个人,说:“不说也没关系,杀一个是杀,杀五个也是杀,没多少差别。” 其他人听到自己有可能被无辜冤死,按捺不住了,上去也加入对姚卫海的殴打中,逼他说出卧底。 只有蒋诚和孟俊峰没有动。 戚严倒是很好奇地看了一眼蒋诚,说:“你不怕自己也被冤死了?” 蒋诚点上烟,说:“你们杀警察,就是往死路上走,我上错船,早死晚死也没区别。如果你们真要宁可杀错也不可放过,我在死前只有一个要求。” “说来听听。”戚严很有兴致地问他。 蒋诚盯着姚卫海:“让我先杀了他。” 白色烟雾袅袅升起,蒋诚冷漠地眯起双眼,眼底又沉又冷。 折磨还在继续。 终于,戚严渐渐失去耐心,抬手示意手下上前,把这些有嫌疑的人全部杀掉。 其他叁个人眼见真要死,恐惧地瞪大了眼睛,有跪地哭着求饶的,求饶声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回响,将气氛逼到令人绝望的地步。 死亡的阴影在撕扯着这片空间,撕扯着他们的理智。 终于,有其中一个人忽地拔出枪,对准戚严,“砰砰”两声直接被打穿身体与头颅! 血肉飞溅。 枪响后,又迎来一阵窒息的静默。紧接着枪口指向了蒋诚和孟俊峰。 这时,七叔略微皱了一下眉。阿峰是他带出来的孩子,他是信任他的,眼下戚严要杀死阿峰,他虽然不舍得,但为了大局考虑也只能如此。 而且他不会违背戚严的命令。 枪上膛的那一刻,蒋诚真觉得自己这条路走到头了。可这些变故发生得太快,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这最后关头该想什么。 只有茫然、茫然。 就在蒋诚放弃思考,认命地闭上眼睛的时候,孟俊峰朝着姚卫海的方向缓缓跪下了。 他手指扒着自己已经恐惧到狰狞的脸,对姚卫海说:“我不想死,姚局……你救救我……” 蒋诚浑身一震。 他没想到这个叫阿峰的人居然也认识姚卫海。阿峰是卧底么? 跟他一样,是姚卫海派来的卧底? 他看着孟俊峰跪地膝行,到七叔面前,扯住他的裤脚,说:“七叔,你看在我孝敬你的份上,你饶我一条命!” 七叔瞪着眼睛,震惊地看了他一会儿,很快震惊就化作愤怒,抬手就往孟俊峰脸上抽了一巴掌! “是你——!!” 七叔一句吼出来,岔了口气,顿时咳嗽起来,经人扶着缓了半分钟才勉强说出话,指着孟俊峰道:“居然是你!” 姚卫海拼尽全力,喊了他一声:“藏锋!” 孟俊峰陡然一僵,缓缓转过头去,看向了姚卫海。 姚卫海说:“记住你的任务,记住你的信仰……不要怕……” …… 听证会上。 蒋诚说:“我后来才明白,孟俊峰也是姚副局长派进来的卧底之一,他的任务就是在必要关头保护我的身份不能泄露。” 他顿了顿,手指抚上额头,闭眼平复了好一会儿,他才继续说:“我没有杀人,是老蝎开枪杀死了他们。因为有孟俊峰出来顶替,我才活了下来……” 检方问:“枪上的指纹又是怎么回事?” 蒋诚回答:“他们把枪交给我,派我去处理尸首,指纹就是那时候印上去的。” 蒋诚本来有机会将指纹擦掉,可他当时与警方失去联络方式,如果能利用这枚指纹让警方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或许不是一件坏事,所以他就没有处理。 “我们没有问题了。” 听证会最终肯定蒋诚卧底期间为警方做出的杰出贡献,至于涉嫌杀害姚卫海和孟俊峰一事,因证据不足,撤销对他的指控。 接下来,蒋诚将作为“8·17”专案组的重要证人被保护起来。 听证会结束后,蒋诚的手铐被解开,他尝试活动了一下自己发僵的手腕。 负责审讯他的那个警官递了一根烟给他,说:“你是个英雄,上次多有得罪了。” 蒋诚接过来烟,借着他的火点燃,大咧咧地笑了笑:“别放心上。” 两个人站在一起抽了根烟,什么恩怨也就消了。 没一会儿,于丹过来喊蒋诚,说是提前为他准备了一身干净的衣裳,让他去后勤宿舍,换掉身上的病号服。 去换衣服的路上,蒋诚问她:“谁帮我准备的?” 于丹说:“谭队啊。” 蒋诚以为是周瑾,还有点失望,但对于谭史明的照顾,他依然心怀感激,说:“我能见一见谭队么?这次多亏他为我出庭作证。” 于丹笑着说:“不急,以后有的是时间,谭队让我告诉你,换上衣服就下楼,有人在等你了。” 蒋诚心里奇怪,“谁等我啊?” 于丹没说,指着房间让蒋诚去换衣服。 蒋诚动作很利落,大概过了四五分钟就出来了,宽松的T恤外套了件黑色冲锋衣,他的长相本就是偏凌厉的英俊,又潇洒又桀骜。 蒋诚穿着病号服的时候,样子还有点憔悴,现在多多少少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意气风发。 于丹不禁眼前一亮。 “好了,我带你下去吧。” 下楼的时候,于丹还在看手机,蒋诚目光不是一般的敏锐,注意到她的屏幕上的游戏界面,就猜:“联赛啊?” 于丹一讶然,“你怎么知道?” 蒋诚说:“看丹姐不像沉迷游戏的人,除非是‘公事’。” 于丹笑道:“叫你猜中了。不过重案组最近出了很多事……”她想到赵平,脸色也有点悲伤。 蒋诚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说:“周瑾打这种格斗类的游戏很厉害,可以让她去。” “是厉害,厉害到影响比赛公平,已经被禁赛了。” 蒋诚眉毛扬起来,说:“真的吗?”他大笑了一声,说:“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于丹本想说原来周瑾的技术是他教的,可又转眼想到这两人目前复杂尴尬的关系,眼角抽了抽,没有再接话。 那边听证会一结束,江寒声就从监控室出来,出于礼节,他与刘局长以及一些从前合作过案子的警局领导寒暄闲谈了几句。 刘局长要拉着江寒声吃一顿晚饭,江寒声客气地回绝,解释自己已经定好今天晚上回家陪一陪爸妈。 刘局长也不好再强求。 这时,蒋诚也下了楼,走廊上,两人正好打了一个照面。 “……” 蒋诚与江寒声对视的那一刹那,站在旁边的于丹瞬间感觉整个楼道的气氛都微微凝固,冰一样的寒气在蔓延。 她眨眨眼睛,喉咙发紧,说:“那个,我还有些公务没处理,先走了……” 于丹一刻不停地溜了,一边溜一边给周瑾发信息。 「你死哪儿去了!」 周瑾回复得还很快,「什么事?师父不放心我的心理素质,安排我来做咨询。」 「……你家屋顶要着火了。」 「?」 周瑾刚刚离开心理咨询中心,正在路边打车。 她看到于丹的信息,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鼓起勇气才敢打听,道:「是不是听证会没有认可蒋诚?」 于丹:「回组再说。」 周瑾:「收到。」 于丹溜走前还不甘心地回望一眼,蒋诚只当没看见前面有人似的,径直走了过去。 她没继续留。 走廊里,只有江寒声和蒋诚两个人,蒋诚今天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摆出剑拔弩张的样子,试图挑衅江寒声,忽略他,向门口走去。 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江寒声忽然说道:“为什么撒谎?” 蒋诚步伐一滞,停在原地。 江寒声瞳孔黑沉沉的,如同潭水,说:“开枪杀人的不是老蝎,是么?” 蒋诚在听证会上说出“我没有杀人”时,他在轻轻点头,典型的动作与语言相悖,还有他陈述这件事时,懊悔与愧疚明显比愤怒多得多…… 江寒声不可能凭借这样的小事就在听证会上推翻蒋诚的供词,蒋诚也心知肚明,反问他:“证据呢?” 江寒声没有说话。 蒋诚嗤笑一声,说:“我记得上次见面,你就是这么乱咬人的。江寒声,你想凭一句话就整死我?没有那么容易。” 蒋诚随意摇摇手,跟他说再见,刚走出去两步,蒋诚又停了下来。 他的声线变得很低,听着严肃又冷静:“我在老蝎那里听说了一些事,关于你的。……江教授,在你看来,敌人举手投降以后,警方还能开枪吗?” 江寒声:“……” 他陡然拢起了手指。 蒋诚不再理会江寒声,扯了扯冲锋衣上的拉链,什么也没有说,转身走出大门。 他远远看见一辆白色的车辆旁边站着叁个人影,全是他熟悉的面孔。 “爸!妈!” 他一惊后又是一喜,朝他们飞奔过去。 江寒声听到耳熟的声音,有些疑惑,也走了出去。 天至黄昏,晚霞灿灿。 蒋诚跑向的终点处站着周松岳,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可跑向周松岳的时候还跟孩子一样疯。 蒋诚张开手,紧紧地抱住了他。 江寒声看到周松岳眼眶瞬间就红了,但强忍着,没有在孩子面前掉下泪来。 周松岳反而一把推开蒋诚,拎起拐杖就往他身上打。 一下又一下,打得那么重、那么重。 蒋诚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任由周松岳打。还没揍上几下,周松岳把拐杖扔了,看着他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蒋诚凑上前,再次拥抱住周松岳。 周松岳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江寒声站在苍冷的阴影中,仿佛僵住了一般,很久都没有说话。 101 抱过周松岳,蒋诚又对着一旁的林秋云喊了一声:“妈。” 周家二老已经从谭史明那里知道了蒋诚的事,现在见到他,他脸上还有些没有散去的淤青和伤口。 林秋云心疼,不禁潸然泪下,道:“阿诚,你怎么能瞒着爸妈去做那么危险的事?” 蒋诚抬起手替林秋云抹了抹眼泪,低声说:“妈,都是我不好。” 开车载他们来的人是严斌。 他看着蒋诚,心想,五年的时间果然还是会改变一个人的。 蒋诚以前那么轻狂,任何事都能出尽风头,现在浑身的锋芒收敛了许多,却不是变得圆滑,而是那种沉稳的锐利。 可他还是蒋诚,一拳头捶在严斌的肩膀上,严斌回神,看他一脸张扬。 蒋诚说:“你小子光看我干什么?不认老大了?” 严斌忍不住一笑,骂道:“你他妈的怎么没死在外面?” “我命大啊。最近怎么样?不会还在啃老吧。” “搞了个火锅店,随便玩玩。幸亏你回来了,正好让你看看老子现在怎么风光的吧!” “行啊,你小子——” 不等蒋诚说完,严斌立刻还了一拳头在他胸膛上。 蒋诚还有刀伤在身,挨这么一下,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严斌一惊,担心地问他:“怎么,没事吧?” “死不了。”蒋诚捂着伤口,乱咳嗽一通,说,“我得活着,以后继承你的店,沾沾叁哥的风光。” 严斌看他还敢揶揄人,又骂道:“你继承个屁,我肯定比你这种不要命的傻逼活得长久!” 他说完,尾音颤抖了一下,终于忍不住心痛,一条胳膊结结实实地揽住蒋诚的肩膀。 酝酿好一会儿,严斌才说:“……老大,欢迎回家。” 蒋诚无动于衷,讥道:“少矫情点行吗?我肉麻。” 严斌立刻就不想流泪了,一巴掌狠拍在他的背上,气愤道:“我真是给你脸了。” 蒋诚捧腹大笑。 …… 周瑾回重案组的半途,才知道谭史明提前把蒋诚的事告诉了周松岳。 谭史明给周松岳拨电话,本来就是想说一说周瑾的精神状态,谈话中不免要提到蒋诚。 谭史明当时已经拿到姚卫海的字条,连夜催了笔迹鉴定,确定蒋诚是清白无辜的,所以就把听证会的事也跟周松岳一并说了。 他知道蒋诚和周家的关系,可也没想到周家对这个孩子这么上心,一听说消息就要赶过来。 谭史明对周瑾感慨:“比亲儿子还亲。” “差不多。”周瑾道,“小时候我哥和蒋诚一块犯错,我爸就经常单揍我哥,不揍蒋诚。” 谭史明听她还有心情说趣事,问道:“情绪好点了?” 周瑾说:“我本来就很好,师父。” 五年前,周川去世,蒋诚离开,那段时间里,连周家二老都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周瑾身边突然没有了可以依靠的人。 从只会哭泣、浑浑噩噩度日,到下定决心从治安大队转到重案组,再到执行这件事情,那段煎熬又漫长的时光,她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 经历过那种日子,她以后即便遇到再大的压力,都觉得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何况,她现在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还有江寒声。 想到江寒声,周瑾很快又打了一通电话给他。 电话接通后,她先是听见一阵水流声,但一直没有他的声音。 周瑾:“江教授?” 又过了一会儿,江寒声略微低沉的声音出来,“恩。” “你在哪儿?”周瑾问,“我爸妈来海州了,晚上有空一起吃饭吗?” 江寒声说:“昨天我爸和方姨从国外回来了,今晚要去陪他们。” 周瑾想了想这次还有严斌在,江寒声似乎很难跟他相处得很愉快,少见面也好。 她提议道:“那我们分头行动。” “好。”沉默了一会儿,江寒声再问,“晚上几点回家?” 周瑾想了想,“说不准,组里不忙就早点回去。” 回到重案组,得知周家二老、蒋诚和严斌正在休息室,周瑾推门进去。 严斌率先看过来,笑出一口大白牙,朝周瑾挥手:“小五,这儿呢!” 周瑾则黏到林秋云身边,问:“妈,你们过来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林秋云说:“想早点见到蒋诚,就喊上斌子开车载我们过来了。你忙你的就行,不用管我们。” 周松岳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目光凝重地在周瑾身上停留片刻,问她:“看过医生了?” 林秋云的眼神也变得担心起来,“你这孩子……” 周瑾朝他们笑了笑,示意自己没大碍。 这时,谭史明也来到休息室中,他跟周松岳握手,向他说明了一下目前的情况。 “老周,你白跑一趟。因为现在案件的主犯成员还没有落网,蒋诚作为重要证人,暂时还不能完全自由地活动。” 意思就是他们不能去酒店聚餐,或者跟蒋诚长时间待在一起。 周松岳和林秋云没什么好失望的,他们只要亲眼看到蒋诚没事就放心了。 “理解。”周松岳说,“我跟秋云看过这俩孩子就回去了。” 周松岳单独跟谭史明叙旧,蒋诚和严斌就趁机跑到外头抽烟去了。 林秋云拉着周瑾说了好一会的贴心话,期间,她问周瑾:“怎么一直没见寒声,他还在忙吗?” 周瑾说:“江叔叔和方姨回国了,他去陪他们吃饭。” 林秋云说:“你和寒声没吵架吧?” 周瑾一脸疑惑,说:“我们为什么吵架?” 林秋云问道:“他知道你和蒋诚订过婚的事吗?” 周瑾点头:“我告诉过他。” 林秋云看她一脸平静,不像是为这事闹过不愉快的样子。她怕问多了反而让小两口闹心,也就没继续问,只说:“你工作再忙,也要平衡一下家庭,别总让寒声照顾你。” “我知道。” 周瑾看她又要唠叨起来,忙打住话题,替江寒声问起杨梅酒的事。 他们各自说了半晌的话,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周瑾和蒋诚一起把他们送到楼下。 严斌继续负责开车。 他胳膊架在车窗上,对周瑾告别:“那我们就先走了。” 周瑾说:“路上开车慢点儿。” 严斌拍拍方向盘,说道:“我的技术你还不放心?一路灵魂漂移,使命必达。” 周瑾伸手敲他一个爆栗,说:“你少来。” 严斌揉着额头吃疼的地方,说:“哇,下手这么狠?果然,给你撑腰的人一回来,你又敢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他指得自然是蒋诚。 他们是打打闹闹长大的,这种情况多得不能更多。每一次蒋诚都偏帮着周瑾,拎住严斌的领子把他拽回来,警告他“少欺负小五”。 可这次不等蒋诚动手,周瑾又敲他一下,抿不住嘴角的笑意,说:“我不用他撑腰也能作威作福。” 周松岳坐在后座,训斥她玩闹也要有个度。 蒋诚侧身上前,挡了挡周瑾,防止她继续挨骂,他说:“爸,妈,等这里忙完,我再回家看你们。” “好。” 严斌发动车子,走前,他看着周瑾欲言又止,最后就嘱咐了一句:“好好照顾老大。” 周瑾目送着车辆渐渐融入车流当中,最终消失不见。 周瑾和蒋诚站在一起,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彼此沉默着。 “你从医院过来的?”蒋诚打破了僵局,问她,“哪里不舒服?” 周瑾笑了笑:“我没什么事。” 蒋诚:“……” 周瑾跟他说话轻松自如,两个人之间仿佛没经历那么多变故,只还是从前的关系。 可蒋诚还是感觉出有些东西不似以前了,就跟在审讯室周瑾说会帮他一样,以前他们在一起时,周瑾说话从不会这么客气周到。 “周瑾……” 周瑾说:“我送你回家。” 蒋诚向重案组提出明确要求,他不想住在别的地方,而是要住在金泽花园——他以前的家。 谭史明思来想去,决定让周瑾照应一下,周瑾也没有推辞。 他们回到金泽花园,门口堆放着几个满满当当的塑料袋,是周瑾让人买来的一些生活必需品。 拿钥匙开了门,蒋诚先进来,周瑾先把门口总电闸推上去。 周瑾伸手开灯,雪白的灯光打在蒋诚身上,让他的身体下意识紧绷起来。 周瑾看到他反应过激,想起江寒声说过,常年做卧底的人对亮度很敏感,她马上把灯关上,再打开,光线就变成了柔和的暖黄色。 蒋诚一头扎到沙发上,舒适地打了一个滚儿,又用手杵起脑袋,面朝周瑾说:“这里好像一点儿都没变。” 周瑾打开房间每一扇窗户通风,又把塑料袋里买好的生活用品拿出来。 她对蒋诚说:“牙刷、牙膏、毛巾什么的我都买了,还有洗浴用的那些……” 东西太多,周瑾也说不完,索性把东西一一摆放进卫生间。 她辗转在各个房间里收拾东西,蒋诚就躺在沙发上,认认真真看着她为了他忙进忙出。 他喜欢这样,喜欢周瑾永远追逐在他的身后,喜欢她一刻不停地围着他打转。 周瑾用微波炉热了一份便当,然后又到客厅,打开冰箱,把那些速冻饺子和便当依次放进去。 蒋诚看她摆放得整整齐齐,不像以前那样乱塞一通,莫名其妙的,他想到这或许是江寒声的生活习惯。 微波炉发出“叮”的一声,便当热好了。周瑾腾不开手,就对蒋诚说:“你自己先吃。” 紧接着,周瑾就感觉到后背有炙热的温度贴了过来,蒋诚握住她的手臂,他的手也有温度,烫得周瑾有些心惊。 这样姿势,仿佛是将周瑾握在了他的手里。 他说:“要不要我帮忙?” 102 周瑾挣着手臂,关上冰箱的门,然后转过身来。 她低着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蒋诚仔细地看着周瑾,她的头发别在耳后,露出的耳垂雪白柔软。 蒋诚扶上她的腰,试图靠近,周瑾蹙眉把他的手拨开,蒋诚再次尝试,又被推开。 周瑾推拒着,低声道:“蒋诚,能不能别这样……” 她这句话就似一粒小小的火星,不大,却是掉进平静无澜的油锅里,一下猛烧起来! 蒋诚眼神一沉,不顾她的反抗,握住她的手臂,将周瑾推抵到冰箱上。 “为什么?” 他心里那簇火焰烧得越来越旺,那种自从跟周瑾再次见面开始就隐隐出现的不安情绪,此刻如同泄了闸的洪水,顷刻间冲得他理智全无。 蒋诚说:“我没有背叛过你,周瑾,这五年来,我从来没碰过其他女人,一次都没有……!” 他胸中郁结着说不尽的委屈和愤怒,他憋闷在心底五年的冤枉,他想解释给周瑾听。 可不等他开口,周瑾似乎终于做好心理准备,决然出口道:“可我不喜欢你了!” 如同雪水迎头泼下,一句话就把蒋诚燃烧的所有情绪浇灭了,他愣在原地,钳着她的手臂松了松,又陡然一紧。 “因为江寒声,是不是?你们才在一起多久,周瑾,你了解他吗?” “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周瑾抬起头,眼里有泪光,却没有一丝犹豫与退缩,她说,“蒋诚,我没办法再喜欢你了。” 在匡山西里救出蒋诚的那一刻,她就想到当年的事或许有误会。 她对蒋诚有深深的愧疚,因为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又为了她,为周川的案子受过那么多的苦; 可同时她对蒋诚还有怨恨,即便是知道他有那么多冤枉和苦衷,这种怨恨也使得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喜欢蒋诚。 因为尽管背叛是假的,可那一刻带给她的伤害那么真切,以致她现在都无法忘怀。 那天她看到蒋诚和赤身裸体的女人抱在一起,胃绞痛得浑身发抖,她跑进洗手间,恶心得不断作呕。 那种从云端一下跌落到深渊的经历,她不想再回头。 从前她看着蒋诚只有快乐,现在她看着蒋诚只有沉重。 周瑾说:“蒋诚,我愿意做任何事去补偿你,除了这一件。” “你以为我去卧底,是为了要你对我愧疚,对我补偿么?”蒋诚说,“小五,我是想要你开心,我想要你疼我!我做错了哪一件事,我怎么会把事情搞成这样?” 周瑾:“对不起。” 蒋诚见她低下了头,一句话也回答不上来。周瑾在他面前抬不起来头的样子,比起她喜欢别人更让他难过…… 他心底有种恶意在作祟,他想——如果,仅仅是如果,他非要周瑾不可,让她看过自己身上每一处伤疤,她或许就再也无法拒绝他。 可蒋诚又想到那天在审讯室,江寒声冷冷地看着他,说:「以后也别拿自己做过卧底的事去要挟周瑾。」 “……” 蒋诚咬了咬后槽牙,他怎么能输给江寒声? 他一拳砸在冰箱上,当啷一声,周瑾身体颤了颤。 他抓住周瑾的胳膊就拽着她往门口走去,然后一把将她推出门外。 周瑾:“蒋诚!” 她上前一步,蒋诚也突然逼上前一步,他近一米九的身高贴近过来时,跟高山那般具有强大的压迫力,周瑾差点没撞在他怀里。 类似的进攻让周瑾又后退回去,她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蒋诚说:“你半夜送一个男人回家,就不想想他会对你做什么吗?” 周瑾:“……” “下不为例。” 嘭的一声,门重重关上。 门内的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其实蒋诚连这样柔和的灯光也不太适应,他伸手关掉,周围蓦地暗下来。 这里没有了周瑾走来走去的声音,空气逐渐凝重起来,令人窒息。 蒋诚艰难地喘了一口气,烟瘾上来又想再抽,可他口袋里没有烟了。 烦躁开始无法克制,他靠着墙慢慢坐到地上,身子沉浸在黑暗中。 很久,他才低低咒骂了一句:“操他妈的。” …… 周瑾离开了蒋诚的家,在车里在方向盘上趴了好一会儿,终于恢复镇定。 她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时间显示晚八点半,她想江寒声可能还在陪着江博知和方柔,正好去接他回来。 她打给江寒声,罕见地提示关机状态,她又给江博知打过去,这回倒是通了。 江博知一听周瑾要来接人,纳闷地说:“寒声没有来啊,他说你今天忙。” 周瑾一听口供对不上,先顺着江寒声的话说:“是,组里最近一直在忙案子,没能去看看您和方姨。” “年轻人嘛,都是这么忙。” 那天江寒声冲他发了好大的脾气,江博知心里也不好受。 他不能直接跟周瑾说这件事,只嘱咐她:“寒声小时候,我就在忙着做生意,他性格又内向,不爱交朋友,不过爸爸一直知道,寒声对你是真的喜欢……周瑾,他有时候不太在意自己,你可不可以帮我好好照顾他?” 周瑾笑着答应下来,“我会的。” 找不到江寒声,她只好先回家看看,在楼下的时候她就注意到家里的灯黑着,不像有人在家的样子。 她输密码进了门,在黑漆漆的玄关处去摸灯的开关,没等她打开,周瑾就被人从背后猛地抱了满怀。 周瑾吓了一大跳,但也知道这人是江寒声,就问:“你在家啊?不是说去了……” 他沉重的身体朝她靠过来,仿佛站也站不稳了。 周瑾只好丢下包,手携住江寒声,说:“怎么了?”她与他面对着,很快就闻见他身上浓烈的酒味,周瑾一下精神起来,“你又喝酒!” 江寒声终于说话了,语调中混着酒后的迷离与性感:“周瑾,你干什么去了?” 他从背后紧紧抱住周瑾,侧首贴近她的耳边,像小狗一样嗅着,然后说:“你身上有其他男人的味道,很脏。” “……” 周瑾隐约察觉出他有些不对劲,拉开他的手臂,想要正视他的眼睛,说:“你在胡说什么?” 江寒声不给她这样的机会,推着她向前。 周瑾被他按到冰冷的门上,身后是江寒声紧靠过来的身体,她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江寒声这种陌生的强硬让她有些心惊胆战。 “你是不是一直跟蒋诚在一起?”江寒声去解开她的细腰带。 “……我负责送他回家。” 周瑾本能地抗拒江寒声问着这种问题,又要跟她做亲密的事。 她抓住江寒声的手腕,不让他动。 “家?”江寒声身体是顺从她的,没有再动作,嘴唇贴近她的耳边,继续问,“你和蒋诚的家?” 周瑾:“……” 江寒声咄咄逼人的追问和近乎无礼的侵犯让周瑾觉得很不舒服。 她闭了一下眼睛,冷着声音命令他,说:“江寒声,放开我。” * 卡车司机名不虚传。 103 “为什么不让我碰?” 江寒声没有放手,反而更加执着地贴近她。 黑暗中,衣料摩擦着,江寒声闭眼吻在她的后颈上。 “你跟蒋诚上床了吗?” 说完,就毫不客气地咬下去。 周瑾吃痛,被羞辱的愤怒让她对江寒声没了耐心,她转身挣开他的束缚,狠狠一推。 江寒声退后两叁步。 周瑾捂着脖子后疼痛的地方,眉头拧了起来,瞪向他:“你发什么疯!” 周瑾伸手打开灯。 江寒声被突如其来的灯光刺得闭了下眼睛,人也似乎清醒了一些,沉默着没有说话。 周瑾直勾勾地盯着他,见他脸上和耳朵尖上都晕着淡淡的轻红色,醉得似乎比任何一次都要厉害。 她走过去,抓住江寒声的手,把他拖向床边,说:“江寒声,你现在很不正常,我不想跟你吵架,有什么事等你清醒以后再说。” 江寒声反手捉住周瑾的手腕,掌握回主动权,将她一下推倒在床上。 周瑾气急败坏,试图坐起来,又被他猛地按了回去。 周瑾曲起右腿,还没有用上力,就被江寒声用膝盖抵开,轻而易举地卸掉她反抗的力道。 “如果我就是这样呢?”他眼里充斥着血丝,“周瑾,你说对了,我就是不正常。” 周瑾:“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寒声说:“我嫉妒蒋诚,嫉妒得想把他杀了!” 周瑾瞳孔紧缩,心惊地看着江寒声。 他眉宇间的凶戾几乎无所遁藏,说着杀人的时候竟不像气话,仿佛他真会那么做。 如果不是蒋诚的存在,江寒声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有那么悲哀、那么可怜,又那么龌龊、那么卑劣! 可周瑾完全无法理解他对蒋诚的痛恨, “你说过你不介意我跟蒋诚曾经在一起过,你还帮我救了他……我一直以为……” 她一直以为的,已经证明是错的,说出来也没有意义了。 周瑾让自己快速冷静下来,试图跟他说清楚她的想法,“你应该直接告诉我。江寒声,没有你这样为难人的,什么都不说,就希望别人能够明白你的情绪。” 江寒声的嗓音变得很低很低,说道:“你没有告诉我,你喜欢下雨天,但不喜欢打雷,我知道,因为打雷的时候,你会不自觉地靠近熟悉的人身边;你没告诉我,你偏好吃辣,又很怕腥,我知道,因为有点腥气你就会皱眉头……” 周瑾:“……” “你也没告诉我,你在重案组关系最好的人是谭队,因为他是你师父,教过你很多事;其次就是赵平,他习惯帮你拧开一瓶水,递给你的时候,你对他没有任何防备……” “如果你想听,我还能说很多、很多,那些你没说过但我却知道的事。” 他每说一句,他的心情也随之变得难以控制。 “周瑾,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她跟江博知一样。 江博知可以不要他,跟方柔再生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孩子;周瑾也可以不要他,她可以嫁给蒋诚,或者再嫁给任何一个人。 他永远是不被需要的,可以被替代的人。 周瑾想要反驳江寒声的话,可想到以往的种种,那些江寒声小心翼翼掩藏着的嫉妒,又不经意地从往日的相处中溜出来…… 她说他身上的味道好闻,他会问她,会不会比蒋诚好; 她跟他解释过,以后就算蒋诚回来,一切也都不会改变,他嘴上说着不介意,又急切地想要她证明; 他不喜欢她住在蒋诚的家里,也会因为严斌谈起蒋诚的事,就赌气喝酒…… 她现在就能闻到他呼吸间浓烈的酒气,还有衬衣上淡淡的烟草味道。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酗酒的? 大概就是蒋诚回来以后。 她明明都看到了,却被“8·17”的案子以及蒋诚的事绊着,一直没往心里去。 周瑾深吸一口气。 此时此刻,她在江寒声身上看不到他惯有的那种脆弱感。 他眼神狰狞、狠厉,盯着她的时候全是怨恨,他仿佛一头被困在牢笼里的兽,浑身血淋淋的,没有了反击的能力,只能凶狠又恶意地冲着每一个想要靠近他的人怒吼。 模样还是江寒声的模样,却是那种异常惨烈的俊美。 看到江寒声变成这样,周瑾更心疼。她搂着江寒声,抬起头,仓促地去亲吻他,“对不起,是我做得不够好。” 可江寒声避开她的亲吻,手抚上周瑾的脖子,像是掐住了她。 他不是醉得没有意识的,他清醒地知道,现在周瑾应该快点离开他的身边,而不是再来靠近他。 “你不该道歉,你该拒绝我。”他掐着周瑾的手慢慢用上力气。 只要周瑾拒绝,他一定、一定放手…… 可周瑾没有,她望向江寒声的目光还是怜惜与柔软的。 越是这样,江寒声越是愤怒。 因为他舍不下周瑾,又被自己深沉的妒意以及对她忠诚的怀疑一日一日地折磨着,折磨得他快要疯掉。 他疯狂地想试探周瑾到底爱不爱他,以一种伤害她的方式。 江寒声眼睛亮得骇人,咬牙再警告了她一次,“拒绝我,周瑾!” 轻微的窒息让周瑾脸色涨红,她手指穿过江寒声柔软的头发,抚弄了一下,说:“寒声。” 像是某种许可,让江寒声忍到极限的情绪,突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松开手,低头狠狠吻住周瑾。他用牙咬破她的下嘴唇,轻微的腥气在两人唇齿间弥漫。 周瑾蹙了蹙眉头,没有退缩,而是笨拙地回应他的亲吻。 体内血液在无声地沸腾、咆哮,隐忍多时的兽欲疯长出来,驱使着他做出更过分的事, 江寒声抽出周瑾腰间那根解开一半的细腰带,在她手腕上绕了两圈,反绑住她。 她的裤子很快被褪下一半,黑色的内裤包裹着她滚圆雪白的臀。 江寒声眼色黑沉沉的,什么也不说,将已经半硬的性器释放出来,捏着周瑾柔软的臀肉,没有任何前戏,就往她身体里挤。 生涩和紧致让他的进入十分艰难,可他心思坚定,几乎是硬生生地往里顶。 撕裂一样的苦楚让周瑾疼得眼睫湿润,她小幅度地挣动着,那坚硬粗大的器物出来一些,又顶进去。 这样来来回回吃了几次痛,些许淡红色的液体顺着腿根流出来,洇在雪白的床单上。 江寒声按住她汗津津的腰窝,一下插到底处。 周瑾忍不住发出一声混着泣意的痛吟,泪水蓦地淌出了眼角。 江寒声呼吸变得更加粗重知道她疼极了,手臂撑在她身侧,没有深插,只是浅浅地挺送着,缠磨着。 他低头用下巴蹭开她鬓边的碎发,然后吮住她红透的耳朵尖。 “周瑾。”他低沉的嗓音混着情欲时,总有一种难言的性感,“你该拒绝我。” 周瑾唇都白了,脸埋在枕头里,小声地埋怨:“疼死了……” 疼得像是初夜一样。 她的爱人莽撞,生猛,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周瑾能做得只有承受。 她愿意承受,他们要在这个过程中互相探寻着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让对方舒服和愉快,尽管这夜晚那么煎熬和漫长。 * 嘻,下章再继续。 104 周瑾痛苦,江寒声也谈不上多愉快,可这场性事对于他来说,心理上的抚慰远大于身体上的满足。 他眼里混沌不清,手探进周瑾的上衣,拨开薄软的胸衣,去揉捏她的乳,周瑾柔软丰盈,握在江寒声的掌中,仿佛可以被揉捏成任意形状。 硬起的乳珠在他指间来回滚弄,隐秘晦暗的刺激一浪接着一浪,周瑾咬起唇,不禁轻轻喘息。 她的手被捆缚在身后,使不上一点力气,她也看不见江寒声,只能任由他摆弄,他的每一次进入,都在加深着某种侵犯感。 侵犯。 他的无礼,他的粗鲁,他的霸道,都在张牙舞爪地在侵犯着她。 周瑾轻促地喘着,道:“你先解开我,好不好?” “不好。”江寒声胡混地啃了一口她的肩膀。 “……” 周瑾决定从今天起,连酒也一起戒掉,让江寒声在家里找不到酒喝。 江寒声的手指揉过她的胸,掠过紧致平坦的小腹,再往下到私处,指腹抵住花蒂轻轻揉着。 明锐的刺激就像过电似的,激得周瑾叫了一声,没过多久,被撑得涨疼的小穴泌出些爱液,黏腻润滑,抹去起初的干涩,让她的身体能更好地迎接江寒声的进入。 粗长的性器开始插得急快凶狠,一阵阵绵密快感取代了痛苦,夺回对她身体的主导。 江寒声是掌控全局的人,他先是有规律的浅浅插着,再猛地顶到深处去。最后那一下深得几乎让周瑾窒息,她“唔”了声,身体不断地颤抖,吟叫声变得破碎,连指尖都发起麻来。 听到周瑾叫,江寒声始终没有再深入,只小幅度地磨着她的性子。 他明白如何控制一个人,他想要做的时候,就能做到。他横臂抱着周瑾,问她:“你要不要我?” 迟迟等不到痛快淋漓的贯入,周瑾很快心痒难耐,“要。” 他凑近周瑾耳边,问她:“那你说,我和蒋诚,谁才是你的男人?” 周瑾有些气恼:“你怎么,唔……” 性器慢慢抵入,一路碾着柔软紧致的媚肉,周瑾爽得浑身哆嗦,小穴紧紧收缩着,缠吞住他巨大灼热的性器,尽管他抵达最深处后没有动,自己也被一直累积迭加的快感送上高潮。 她脚心都是麻的,腰也软下来,喘得更加厉害。 江寒声似乎非要问出一个答案,“谁是?” 周瑾刚才的气恼被他缠磨没了,跟他说:“你解开,我回答你。” 江寒声看不到她的眼睛,也无法判断他的情绪,可这次他准备好接受周瑾的答案。 他解开周瑾腕子上的细腰带,周瑾手腕纤瘦白皙,现在被磨得已经红肿。 她不怕这点疼痛,转过身去,面向江寒声,“是你,是你,满意了么?” 江寒声唇流连于她的颈间与胸间,吮出点点红痕,“不够。” 比起她为蒋诚做得那些事,这点怎么足够? 他想到她怎么爱过蒋诚,心中有些恨,一口咬在周瑾乳肉上,又去咬她的脖子。 以前咬人还知道收嘴,这次真咬得狠了,几乎见血,周瑾皱着眉头,疼得连连抽气。 对他无赖恶劣的行径,周瑾彻底气急败坏,手摸上江寒声的腰腹,指尖在上面一划,江寒声痒得本能要躲。 趁他不备,周瑾顺势扭转局面,抬腿翻身压住了江寒声。 周瑾拨开领口,侧首将那牙印看了看,像是在确认罪证一样。她看见江寒声真能坏到咬出血,轻恼着问:“江教授,你至于这样咬我?” 周瑾领口歪歪斜斜的,肩膀半露,那上面是鲜红的牙印,裸露出一小片乳上,也是牙印,更不用提肌肤上那些星点斑布的吻痕…… 她头发长了些,额上细汗黏着几根发丝,更显得凌乱而狼狈。 房间里浅浅的光晕从她肩膀处溜下来,淌进江寒声的眼睛里。 江寒声怔了怔。 突然想起以前,很久的以前,在那个傍晚,他被笼罩在那个女人的身影里,呆呆地看着她可怜又狰狞的哭脸,周瑾从柜子里冲出来,一把推开那个女人,拉起他的手,飞快地跑出栀子巷。 他脚下没有意识地跟着她跑,目光全在她飞舞的长发上。最终她停下脚步,回身看他,那天灿烂的晚霞就这样倾泻在她的肩膀上…… 他心跳得厉害,着魔般的伸出手指,去摸周瑾耳侧的光线。 江寒声眼珠像是在水里洗过,黑得有些发亮,似乎没听见周瑾埋怨似的,痴痴说了一句,“好漂亮。” 周瑾:“……” 她将江寒声腾在半空中的手捉住,按在枕头上,“谁漂亮?” 两人十指交扣着,周瑾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仿佛在确认他到底是真醉还是假醉。 他笑了笑,似乎认命般闭上了眼睛,“晚霞。” 周瑾:“……你到底喝了多少?” 她凑近他最脆弱的咽喉处,张嘴狠狠吮了吮他的喉结。江寒声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磁性的哼叫。 他一下睁开了眼,怔怔地看着周瑾。 周瑾直视着他的目光,反问:“我现在亲的人是谁?” 他薄唇动了动,很久没有说出来话。周瑾亲吻他的脸颊,再问:“是谁?” 江寒声喉结滚了滚,声音发哑,“江、江寒声……” 周瑾点点头,伸手摸住他的下巴,再问:“当初跟我求婚的人是谁?” “江寒声。” “跟我结婚的人是谁?” “江寒声。” 周瑾轻闭上眼,手扶着他硬挺的性器,抵到穴口,一点一点地吞入。她有点承受不住他的巨大,身体绷紧,浸出的汗水淌进她的锁骨。 等到完全吞进去,深到最可怕的地步,周瑾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再度睁开的眼睛漾着水光,她脸颊潮红,满是情欲。 她轻摆起腰,艳透的穴一紧一驰,让那硬如杵的器官在她身体里来回搅弄,搅得自己仿佛快要坏掉。 “现在,”周瑾喘不过气,“现在跟我上床的男人又是谁?” “……” 她讨厌他说得那些话。 江寒声握住她的腰,死死盯着周瑾,发了狠似的抽插起来。 狂风暴雨般的快感瞬间淹没周瑾,酥麻如电,传遍她的四肢百骸。她乱摸着江寒声汗淋淋的腹肌,不再压抑自己,忘情地呻吟着。 她叫得那么好听,又那么崩溃。 江寒声抑制着粗重的呼吸,认真地观察着她沉沦的神情。 她颈间的钻戒项链在摇荡,星光一样闪烁着。 江寒声起身,放缓律动,两个人身体贴近,他低头咬住项链上的钻戒,衔进周瑾的嘴巴里,抵着冰凉坚硬的钻戒,两人的舌尖乱搅乱缠。 江寒声捧住她的脸,低低道:“周瑾,你别哄我。” “你还想我怎么做?”周瑾指尖划过他的肩,起身跪在他腿间,伏下去。 江寒声知道她想做什么,忙抬住她的下巴,“脏。” 周瑾直勾勾地看着他,嫣红的唇轻张,依旧毫不顾忌地含进他的性器。 江寒声腿上肌肉绷紧,撩起周瑾的头发死死抓在手中。她舌尖从下慢慢舔舐到上,一次一次,每一次都让江寒声忍不住低喘。 她吮入饱胀的顶端,舌在敏感的铃口处灵活打转。断断续续的刺激连成了线,江寒声右手反撑着身体,仔细看着周瑾如何取悦他。 她越含越深,每一次都顶到喉咙也快吃不进整根,江寒声按着她含得更深,喉管本能收紧,将性器反复裹吞着。灭顶的快感逐渐袭来,江寒声忍着发红的眼睛,越来越放肆,他放肆,周瑾也能承受,还担心牙齿磨到他,一味地任他取乐。 濒临爆发时,江寒声想要撤出也来不及了,周瑾喉咙一窒,他疾射出的精液一下灌满了口腔。 江寒声抽身,此刻酒已醒了大半,惊着看向周瑾,“对不起……我……” 他看见周瑾手指抵着唇,喉咙动了动,又很快呛咳了一声,嘴角处流出一丝混着白浊的津液。 她睁开水湿的眼睛,看着刚刚丢盔弃甲、略显狼狈的江寒声,小声说:“好腥。” 淫靡,艳情,刺激得江寒声心脏怦怦直撞,血液沸腾呼啸,让他的脑海一阵阵发懵。 他扯住周瑾的胳膊,一下按倒她。他害怕失去周瑾,因这种蛰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而变得恼恨起来。 他说:“你就是哄我,你……” 周瑾有些无可奈何,说:“江教授,哄你还不行?” 她身上黏腻得要命,推开江寒声,将自己身上凌乱不堪的衣服脱下,又从柜子里取了一件江寒声的衬衫,走向浴室。 江寒声倒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听着浴室里轻微的水响,欲望又渐渐涨起来。 不一会儿,浴室里传来吹风机的声音,江寒声起身,走进浴室,周瑾吓了一跳,将吹风机关了,问:“怎么?” 江寒声没有说话,一步上前,抱住她亲吻,周瑾被动承受片刻,就主动攀上他的肩膀。 她已经高潮过两次,没有再做的兴致,不过江寒声显然还没有满足。她欲望缺缺,很难再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做什么都随江寒声摆布。 他似乎清醒了一点,没有一开始那么急不可耐,与她缠绵长吻了片刻,直到她私处有些湿润,才把她抵到墙壁上,抬起她一条腿,然后挺身而入。 周瑾有些喘不上来气,她还是有点疼,轻微皱着眉头,说:“你轻点。” 江寒声贴近她的嘴唇,吻了吻:“刚才是我不好。” 他望着周瑾的眼睛深黑,炙热,仿佛在深渊里烧着火焰。 “是我不好。”他嘴上道歉,性器却顶得更深,周瑾闭眼,下意识收紧手指,不慎在江寒声的背上挠出了红痕。 她身体本来就还敏感着,被这么一弄,腿又轻颤起来,她捏了捏江寒声的胳膊,说:“让你轻点啊。” 他果然放轻动作,深入缓出,浅浅地挺送了一会儿,看周瑾的脸慢慢涌现红潮,他亲吻她湿润的眼角,然后撤出身,将她抱横抱起来,出了浴室。 江寒声将周瑾小心翼翼地搁在沙发中,她纤长的双腿合拢,被江寒声握着,搭在他的肩膀上。 硬热的器官一下挤进她紧窄的穴中。 “啊……”周瑾叫出了声。 她仰起头,反手抓紧沙发上的靠枕,指节几乎泛白。 江寒声已经射过一次,再想让他射还得磨好一会儿,他亲吻她的小腿,剧烈疯狂地顶撞起来。 周瑾再次被他抛上欲望的风口浪尖,这次只能喘息,连叫也叫不出来了。艳红的蜜穴被蹂躏得爱液淋漓,湿软得一塌糊涂。 周瑾手脚发麻,浑身提不起一起力气,江寒声捞着她起来,让周瑾趴在沙发上,跪着,他握着她纤细的腰肢,从后面抵入。 周瑾一咬唇,已经被接连不断的快感折磨到极限,双腿都在颤抖,沙哑着声音说:“你饶了我行不行?” 江寒声胸膛覆在她的背后,说是在安抚,声音魅惑得更像是引诱,说:“最后一次。” 周瑾看不到他,可是她身上穿着江寒声的衬衫,头发里是跟江寒声一样淡淡的香气,还有现在深深埋在她的身体中,逐渐填满她这些年来所有空虚的都是江寒声…… 周瑾柔软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揉了两下,“寒声……我要……” 她的理智逐渐崩溃在他的顶弄中。江寒声在她耳边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插得又狠又快,周瑾连声呻吟,横流的淫液淌到腿上,肉体相撞的啪啪声,混着泥泞的水腻响,激烈得近乎残忍。 他喘着气,吻着她的耳朵说:“周瑾,给我生个孩子。” 周瑾发丝凌乱,眼里淌出生理性的泪水,这次没有多想,答应他:“好。” “你别骗我。” 江寒声喉咙滚出一声轻哼,他用手覆上周瑾的眼睛,完全沉浸在这甜蜜的畅快中,柔软紧窒完全包纳着他的侵犯,无底洞一样的欲望得到满足,终于酣畅淋漓地迸发出来。 周瑾哑了嗓子,身体在高潮迭起中紧绷,又在精液射进身体的一刹那松软下来,屈从在余韵中痉挛、颤抖。 安静的房间里,急乱的呼吸声、怦怦心跳声交织,江寒声眼睛有些湿润,抱紧周瑾,埋在她的肩膀处。 “我爱你,周瑾。”他声音低哑,“别不要我。” …… 这一夜折腾了四五个小时,直到凌晨,江寒声才抱着周瑾回到床上。 周瑾精疲力竭,睡得很沉很沉,一直没有醒。 江寒声醒得比她早,从床上坐起来时,头痛欲裂。因为醉酒的缘故,一下回忆起昨晚的事还有些艰难。 但“罪证”还在。 他看向周瑾,看她身上穿着他的衬衫,领口两粒扣子已经不见了,露出颈子和半边雪白的乳,上面遍布着吻痕,有的已经发紫,还有那咬得见血的牙印…… 床单上还有一小片淋漓血迹,他想到周瑾在他身下,哭着说她疼…… 江寒声手抵上额头,只觉得头更疼了,一时间懊恼又自责。 他看现在已经十点多了,小心地靠近周瑾,握住她的手臂,小声喊道:“周瑾?” 周瑾皱起眉头,翻了个身,并不打算醒。 江寒声又凑过去,“你饿不饿?身上,身上还疼吗?” 周瑾扯着被子蒙上头,嘟囔说:“江寒声,我还要睡觉。” 江寒声:“……” 他有点不知所措地收回手,也许是宿醉的缘故,让他失去了敏锐的判断力,他不确定周瑾现在是不是很讨厌他。 他正在想着,蒙进被子里的周瑾又掀被子出来,努力睁了睁眼,说:“完了,我今天还要写金港救援的行动报告,还有怀光连环杀人案的调查报告。” 江寒声:“……现在还早,你睡吧,醒了之后我帮你写。” 周瑾过去搂住江寒声,亲了亲他,说:“你必须负责。” 江寒声温柔地笑着,点点头让她放心,又问:“你还疼吗?” 周瑾说:“疼死了。哪里都疼。” 腿和腰都酸疼得没力气,还有…… 她脸红了红,“我睡了,好困。”她钻进被窝,没有再搭理江寒声。 江寒声也没再烦她,起来去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他捡起周瑾的衣服,散落的扣子,想着昨天晚上她说过的那些话,沉重了很久的心情逐渐轻快起来。 他站在阳台晾着浴巾,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他肩膀上,暖融融的。 江寒声闭上眼睛,仰着头,接受了一会儿阳光的沐浴,正想给周瑾做什么样的午餐补偿才好,此刻,忽然听见一阵手机铃声。 像是周瑾的手机,声音不大,他怕吵到周瑾睡觉,寻着铃声的方向走过去。 玄关门口地上是周瑾的包,昨天她掉在这里,手机也在里面没有拿出来。 江寒声捡起来,掸掸灰尘,拉开拉链取出手机时,屏幕上来电显示是严斌。 江寒声不太高兴,想了想,直接挂掉这通电话。 将手机放回去时,江寒声余光看到了什么东西,他拿出来,轻微皱了一下眉。 药? 105 直到看清那是什么药,江寒声浑身肌肉骤然绷紧,整个人仿佛一瞬间就从天堂跌进地狱。 被愚弄的愤怒冲击着他的理智,江寒声拳头“嘭”地一下狠砸在鞋柜上! 猛然的巨响惊得周瑾从床上坐起来,她还没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江寒声的身影就扑过来,将她的手腕死死按住。 他的野蛮、粗鲁、怒不可遏,在濒临爆发之际,统统被他压抑得成冰冷的控诉,“你根本没打算要孩子!” 江寒声力道凶狠,周瑾被他推得几乎是跌在了床上,摔得脑袋一时发懵。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望向江寒声。 他眼睛赤红狰狞,那种几乎恨得要杀人的样子结结实实把周瑾吓住了。 他没有喝醉酒,这是清醒的江寒声。 两个人认识以后,周瑾都没有见到过这样的他,剥开所有的温和斯文,露出冷酷残忍的一面,毫无顾忌地拿她一味发泄。 她噤声不言,在彼此沉默中,唯独江寒声急促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他盯着周瑾,敏锐地捕捉到她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惊惧和躲避。刹那间,就像从梦中惊醒一样,他陡然松开手,一下站起身来,让自己离周瑾尽可能地远。 右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一腔的痛苦和恐惧不知道该怎么发泄,余光瞥见桌面上两个人并排放在一起的玻璃水杯,他挥手,猛地扫落在地! 那玻璃破碎的声响比打雷还让周瑾心惊,她下意识缩起来,捂了捂自己的耳朵。 江寒声没有看向她,手杵在桌子上,撑着身体,说:“我怎么会妄想你能给我生孩子?周瑾,周瑾……我们为什么结婚呢?” 那些怒气还未完全发泄出来,就化成浓浓的疲惫。他手覆上额头,可笑地纠正道:“不对,不对,是该问我为什么要跟你求婚……” 他明明知道她另有喜欢的人,也知道周瑾选择嫁给他,不过就是为了顺从她爸妈的愿望,或者借一段新的婚姻来忘记蒋诚…… 这一切,他明明都知道。 周瑾看到地上的避孕药,心里惊了惊,很快从床上坐起来。 她捋起额前的碎发,勉强自己从惊惧中镇定下来。 她理了理思路,然后试图跟江寒声解释:“寒声,我在结婚前就跟你说过,在我哥哥的案子有眉目之前,我不想生小孩……” 她起身,接近江寒声,从背后抚上他的手臂,“因为我要出外勤,我不能怀孕。” 江寒声闭了闭眼睛,已经达到沸点的情绪在周瑾极力温柔的口吻中逐渐平复下来。 与此同时,几乎占据是浓浓的愧疚和后悔, 周瑾说:“你不喜欢戴套,所以我就一直在吃药,我想等以后到了合适的时间,我们可以再要小孩。” 她把江寒声拉转过来,两弯秀眉本该带着笑,此刻皱得深深的。 周瑾说:“寒声,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发那么大的脾气。你这个样子,真的吓到我了……” 江寒声的胸膛一起一伏。 他抬起全是血丝的眼,看向周瑾,她头发凌乱,一身狼狈,或许是因为害怕,呼吸都微微急促了起来。 她白皙的皮肤上全是他吻咬过的痕迹,脖子上的牙印成了暗红色,淤着青,看上去那么触目惊心。 江寒声想,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你经常这样吗?情绪失控的时候,就会有暴力倾向?」 这是那天他掐住严斌、险些失去控制时,周瑾对他的诘问。 他那时还跟周瑾郑重承诺,「我不会伤害你。」 那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他紧紧攥着右手,连再去正视周瑾的勇气都没有。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是他太着急了,他太想要一个孩子、一个完整的家庭。至少、至少这样,周瑾就不会轻易地离开他。 他竟还指责江博知对孩子不负责任,现在想想,他或许跟江博知也没有什么区别。 江寒声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和贪心,又痛恨自己深陷在恶劣中无法抽身…… 没有人解救他。 他也不想再伤害周瑾。 周瑾看他神色全然不对,缓了一口气,对他说:“我们各自冷静一下,再来谈这件事。” “周瑾。”他的声音已经疲惫不堪,最终投降认输,轻声说,“我们离婚。” 他不是请求,不是询问,而是自己给自己下达了审判。 周瑾愣住了,“……什么?” 江寒声选择沉默,侧过周瑾身边,走向衣柜,拿了件衣服穿上,紧接着就朝门口走去。 周瑾终于回过神来,光着脚踩到玻璃渣上也不在乎,直接冲到门口,手拉住把手,吼道:“你把话说清楚!” 她眼睛也红了,闪着泪光,“江寒声,你刚才说什么?” 江寒声想要擦一擦她的眼泪,手指捏了又捏,终究没动。 他知道怎么惹怒周瑾,让她彻底厌恶,沉默一会儿,江寒声说:“我会把房和车留给你。” 果然,被羞辱的愤怒直接冲上脑门。周瑾扬手打了江寒声一巴掌。 江寒声闭了闭眼睛,一动不动地挨她的打。 周瑾到底是委屈狠了,盈满的泪水一下滚出眼眶,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你混蛋。” 她将江寒声一把推出门外,重重关上房门。 玄关处的关线黯淡下来,她扶着柜子,望了一周满目狼藉的家,蹲下来抱起膝,痛哭出声。 …… 省厅犯罪研究室。 眼下已经到深夜里十一点,主任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王彭泽刚刚跟国外的一个老朋友打了一通视频聊天,了解到一些情况后,又戴上老花镜,翻看档案卷宗。 他收到一条语音消息,打开播放着,是他小孙女奶声奶气地喊:“爷爷怎么还不来看我呀?什么时候能够抓完坏人呀?” 王彭泽不禁笑了笑。 接着又播放了一条,是他儿媳妇,“爸,您都快退休了,哪里经得起这么熬?囡囡想见您了,今天一直不肯好好睡觉。” 王彭泽回:“没事儿,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让囡囡快睡。” 他儿媳妇又回:“詹科长的老婆生了,再过两天要在龙兴大酒店办满月酒。爸,詹科长一直说想请您去参加,您看,到时候要不要抽空去一趟?那孩子蛮可爱的。” 王彭泽说:“我跟信息科的人不熟,有什么好去的?怎么,他有个当省委书记的公爹,我就要给他脸?……你替我随个红包就行了。” 顿了顿,王彭泽又拿起手机补充道:“就二百块,多了没有。” 正在此时,王彭泽办公室的门被敲了敲。 王彭泽一皱眉,这个时间研究室大楼早该没人了,谁会来敲门? 他警惕心大起,先把卷宗档案都放在抽屉里,又左右找了一圈趁手的武器,还不等他找到,王彭泽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老师。” 王彭泽:“……” 他打开门,就见这么冷的夜晚,江寒声单衣单裤站在白惨惨的灯光里,脚上还穿着拖鞋。 他跟江寒声认识了那么久,只见过他穿着一丝不苟、意气风发的模样,还没见过江寒声衣衫不整穿着拖鞋就上门的。 江寒声也没有多余的表情,就是抿了抿薄唇,说:“老师,我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王彭泽难道还不了解自己的这个学生么?不用多问,就知道事情或多或少跟周瑾有关。 他大叹一口气,说:“我一把年纪了,寒声,你也让我省省心。” 106 没有人的房子太空了,有种温暖不来的冰冷。 周瑾像是被黑暗缠住,抱膝蜷缩在角落里,睡得像是醒不过来似的。 她又见到了周川。 在栀子巷飘着小雪的街道上,路灯洒下一小片光芒,雪花沙沙地下着。 他们站在那一片光影里。 周川穿着整整齐齐的军装,单膝跪在她面前。他把自己暖烘烘的手套摘下来,给周瑾的小手戴上,又捧住她冻得通红的脸颊搓了搓。 周川说:“冷吧。” 她摇摇头,又小声问:“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他要去军队,或者要去很远的地方。从小到大,周川从来没有离开过周瑾,她不想让周川离开。 “哥总不能一直陪着你。”周川说,“你在家要好好听话,谁敢欺负你,就去找蒋诚。” 蒋诚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听到周川点他的名字,就走了过来。双手抄在口袋里,小小年纪就一脸谁也不放在眼里的坏样。 周川看他,忍不住一笑,伸开双臂,将两个小孩一起搂进怀里。 他搓着蒋诚的脑袋,说:“你是男子汉,要照顾好妹妹,听到没有?” “还用你说?” 蒋诚嫌弃他肉麻,很快退出他的拥抱。 看着周川,停了一会儿,蒋诚鼻息间呼了一口白雾,低声说:“哥,你要早点回来。” 周川唇角勾起笑意。 周瑾在旁瘪着嘴,下决心不想让周川担心她,就坚定地说:“我不哭。” 飘着小雪的夜里,蒋诚拉起周瑾的手,目送着一身军装的周川转身离开。 周川走得很慢,却始终没有回头,最终消失在茫茫雪夜当中。 回家的路上,周瑾只管低着头,看自己的靴子咯吱咯吱踩在雪中。 蒋诚领着她走到半路,说:“现在你可以哭了。” 周瑾没抬头,而是攥紧蒋诚的手指,继续摇摇头,“我不哭……” 可说完,她的眼泪就掉下来。 她一边走一边擦眼泪,倔强地说:“我没有哭。” 没多久,她听见蒋诚无可奈何地叹息道:“小五,你这样要我怎么办呢?” 等周瑾回过神,忽然发现自己攥着蒋诚的手也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蒋诚已经走到很远的前方。 她有点害怕,跌跌撞撞地追上去。 路灯像是坏了,街道上黑漆漆的,身后周川离开的方向没有了光,前路也是,可她不敢回头,只能闭着眼睛往前跑。 她脚步被狠狠绊了一下,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地面跌去,刹那间,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一条手臂稳稳当当地扶住了她。 她被那人一下拉进怀中,撞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 他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 周瑾诧异地抬头,看见男人生了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薄嘴唇带着温柔的笑意,唤她:“周瑾。” 窗户没关,风吹拂起薄纱窗帘,湿冷的潮湿气很快溢满了整个房间。 周瑾浑身一抖,就那么轻易地醒了,睁开眼就陷进黑暗中,喊她名字的人消失在眼前。好一会儿,她才清楚自己是在玄关处睡着了,背上发了一身冷汗。 手机铃声在一遍又一遍地叫嚣着。 她闭着眼睛,将汗湿的碎发拨了拨,才撑起精神去接电话。 那边严斌的大嗓门直接吼过来,“小五,你要死了一直不接电话?!” 周瑾皱眉,压了压心底烦躁,问他:“什么事?” 严斌说:“就想问问你老大的手机号,我联系不上他。” “我也不知道。” 周瑾忍着脚上的刺痛,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打开灯,看到钟表显示已经是晚上七点。 严斌那头还在叫嚷:“你没问他?那他现在有能用的手机吗?” 周瑾说:“……我没想到那么多,就买了点必要用的东西,等案子办完,他自己也会搞,到时候就知道了。” 严斌听她有些没精神,就也没有追问太多,说:“行吧,你多帮帮忙。”紧接着,严斌吞吞吐吐了一阵,又问:“你家那位没说什么吧?” “说什么?” “我看他还是挺介意你跟老大谈过恋爱的,上次跟他见面,我就发现这家伙不是什么善茬儿,他别再因为这件事给你使脸色。” 周瑾:“……” “他要是对你不好,就跟叁哥说,再不行还有老大。你们虽然……但买卖不成仁义在,他也不会不管你。”严斌点到为止,没再继续说,“忙不过来的时候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 房间再次静谧下来,周瑾捂着发疼的额头沉思片刻,她想,连严斌都知道。 一时,她仿佛听见江寒声的声音回荡在耳际。 「如果你想听,我还能说很多、很多,那些你没说过但我却知道的事。」 …… 「周瑾,你不是不明白,你只是从来没有在意过我。」 …… 「周瑾,我们离婚。」 …… 周瑾知道自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这样只会让她的状态变得越来越糟糕。 她知道该怎么做能让自己好起来。 周瑾抹了一下眼泪,很快从地上站起来,先是煮了碗泡面,呼噜一顿胡吃下肚,然后再进浴室洗澡,等处理好身上的伤口后,穿上衣服就出门去了。 晚九点。 正整理口供的于丹看见一脸惨白的周瑾推门进了重案组。 她大为诧异道:“谭队不是放你假了吗?” 周瑾拎了拎手中的笔记本电脑,说:“我来打报告。” 她们也算加班的老搭档了,于丹知道她就这个性子。 要是有工作的话,是个连家都不知道回的,累了就在备勤室睡一觉,饿了随便对付点什么,能饱就行。也就跟江寒声结婚以后,这样的情况才好了一点儿。 直至半夜,于丹揉着酸痛的眼睛,起身去泡咖啡。她顺便也帮周瑾冲了一杯,端着轻轻搁到她手边。 “谢谢。” 周瑾目不转睛盯着屏幕,手指噼里啪啦敲得飞快。 收了一行尾,她抬头问于丹:“恒运物流那群人,审讯得怎么样?” 于丹抿了口咖啡,说:“普通员工很多都不知道非法贸易的事,问了一遍,没有太多有价值的口供。不过白杨那边正根据U盘里的视频对照他们高层的骨干人员,明天再让蒋诚亲自过来指认,跑不了他们。” 周瑾点点头。 因为谭史明暂时不让她参与案子,只让她打打报告,所以听到案子有进展以后,她也没问太多。 喝完一杯咖啡,于丹忽地对周瑾提起道:“赵平他……我们联系了他在农村的父母,他们拒绝过来认领赵平的尸首,只说早就当这个儿子死了。” 于丹苦笑一声,面对昔日同事的死,她心中滋味复杂难言,只叹道:“人果然还是不能太坏,不然人都死了,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周瑾听后,微微出神。 ……太坏吗? 她想起了金港行动那天,重案组参与支援行动,她跟赵平一组,两个人借着集装箱的掩护,慢慢靠近那间仓库。 那时戚严已经在中控塔架起狙击枪,一枪精准无误地打伤了姚卫海的腿。 姚卫海就倒在视野开阔的地方,赶过去救援的警察必然会暴露在狙击枪的射击范围之内,一招典型的围尸打援。 可当时因为变故来得太突然,指挥中心还没有下达不许贸然靠近姚卫海的命令。 而那个常常喊着“师姐”,凡事都让她第一个冲在前的赵平,那次却冲到了她的前面,率先走出了集装箱遮掩的地方。 周瑾敏锐地看到准星的红色光芒在他身体上跳跃,不及多想,一把将赵平拽了回来。 那次,子弹堪堪擦过他的肩膀,差一点就能打穿赵平的脑袋。 他为戚严提供警方行动的情报,难道不知道狙击枪的存在么? 周瑾不敢想,如果当初没有赵平,如果第一时间冲出去的那个人是她,自己还有没有运气活到现在。 …… 周瑾和于丹两个人一直忙活到深夜,周瑾去卫生间,洗手的时候,她感觉脖子上的咬痕在隐隐作痛。 周瑾穿着束领的打底衫,拨了拨领口,把方形创可贴撕下来,准备再换一张新的。 这时候于丹正巧进来,立刻看见周瑾脖子上那么明显的牙印,吓了一大跳。 “你这怎么回事?” 毕竟是家事,周瑾很不好意思对外人说,就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什么大碍。 于丹看她九点多还来重案组加班,江寒声平常把周瑾看得跟那么宝贝,怎么舍得?再说除了他,谁还能咬到周瑾的脖子? 联想一下,她很快就猜到原因。 “是江教授吧?”于丹说,“你们吵架了?” 周瑾有些尴尬,没想到于丹一下就猜了出来。 于丹却一副都在我意料之中的表情,正经问她:“用不用我帮你报警?他这算家暴。” “……” 107 周瑾笑容有些无奈,哪里有警察再去报警的笑话? 她说:“可能告他袭警比较合适。” 于丹一听周瑾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禁放下心来,就直接问她:“你和江教授吵架,是因为蒋警官吧?” 周瑾怔了一下,低声道:“好像只有我没看出来这件事。寒声说我不在意他……我确实因为我哥的案子,忽视了很多身边的人……” 她越想越愧疚,对父母,对蒋诚,对以前的朋友,尤其是对江寒声。 “人之常情,我能理解你,况且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一心扑在工作上,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不过……”于丹关注点在她最好奇的地方,“江教授说你不在意他?这真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平常跟江寒声相处,这个人正经到不能再正经了,看上去很斯文有礼,但总觉得跟他之间有道厚厚的屏障,不太好亲近。 江寒声不怎么笑,话也不多,也就在分析案子的时候跟他们会多交流一些。 于丹没想到他私下跟周瑾在一起又是完全不同的模样,笑着说:“听着不像吵架,像跟你撒娇呢。” 周瑾却笑不出来,她思绪很乱,也不知道事情怎么就突然到了快要无可挽回的地步。 于丹看她没打算一股脑儿倾诉出来,言辞间还多是把错误归咎到自己身上,没有怨怼江寒声的意思,就知道他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 作为同事,于丹不好一直追着周瑾问私事,想要安慰她,就把自己的经历拿出来说了说。 “做我们这一行的,本来就很难处理好家庭关系。我跟我老公大学就认识了,感情一直很好,没吵过一句嘴,后来跟他连儿子都生了,结果就因为我工作的事要闹离婚。” 周瑾吃惊地看向于丹。 “当年我正处理一桩强奸杀人案和一桩出轨杀妻案,导致回到家,一看见老公就烦,怎么看他都不顺眼……” 周瑾听着有些好笑。 于丹立刻纠正她:“现在听是不是像笑话?其实将工作情绪带入家庭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他后来跟我说,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冷落他,所以那段时间他一直很沮丧…… 夫妻间有了隔阂,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吵不起来?而且各占各的理,谁也不服输,到最后吵累了,心想直接离婚算了,既然过得这么辛苦,何必互相折磨呢?” 周瑾说:“不过你们还是和好了。” “能不和好吗?”于丹点点头,说,“你见过我老公的,长得又高又壮,一米八的大汉,大晚上喝醉酒了跑到重案组来闹,抱着我腿一边哭一边骂,问我为什么非得离婚,男人需要关爱也有错吗……” 于丹提起这件事就哭笑不得,捂着脸摇摇头,“我才知道我让他那么痛苦,别说离婚,那时候我连辞职的念头都有了。” 周瑾:“……” 她的忽视,也让江寒声很痛苦。 “其实只要感情没有破裂,一切都好说。”于丹说,“你跟江教授也是。你想想,东城区、丰州区的那些警察,谁不拿你老公当宝贝一样供着?就说刘局,来重案组督办个案子,天天都想挖墙脚。江教授隔叁差五来咱们组里过问案子,难道是因为他看上谭队了?还不是因为你在这里。” “丹姐,你就别开我玩笑了。” 周瑾忍俊不禁,可听于丹说起江寒声的这些事,她心里又很甜蜜。 于丹揭开创可贴,帮周瑾贴好伤口,不禁埋怨道道:“但这件事是他做得不对,再怎么吃醋,也不能这样伤害你。你怎么不揍他?上次那什么友谊赛,一男同志本来还没怎么样,你上来一脚绊住腿,两下直接把人给摁了,这身手去哪儿了?” 周瑾说:“怕他告我家暴。” “……”于丹噗地笑出声来,“别怕,你是警察,他不敢还手。” 跟于丹聊到最后,周瑾的心情轻松了很多,白惨惨的脸终于有了点润红色。 江寒声提离婚,周瑾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快要崩溃的情绪。 她失去过周川,失去过蒋诚,一次、两次,都让她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她不想再受这种无力无能的折磨,她不想再失去江寒声。 所以当于丹宽慰她,只要两个人感情还在,一切都好处理时,周瑾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一直以来,都是江寒声在迁就她。 与江寒声结婚前,两个人有次约到公园见面,时间定在下午两点,见面后随便走走,再去附近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等到了晚上,两人一起去餐厅吃个饭就回家。 这是江寒声一手计划的行程。 他没有恋爱经验,连约会都安排得非常老套,没有新意,但好在也不会让人反感。 周瑾那天正好休息,江寒声却不是,要抽出这一下午的时间去跟周瑾见面,需要他提前完成很多工作。 可他甘之如饴。 他对待约会很认真,周瑾也不好意思含糊,到了下午一点钟,特意换上一身裙子,穿着高跟鞋,正要出门赴约的时候,重案组一通电话就打来,说是有了案子,要下现场。 周瑾没办法,就跟江寒声打电话说,不然就改天再约。 江寒声似乎很期待这次约会,就说:“我可以等。” 周瑾想着看完现场就撤,结果现场情况很复杂,周瑾又跟进了指纹鉴定和DNA鉴定,一直折腾到下午六点钟,刚刚松一口气,才忽然想起来被她遗忘的约会。 她再联系江寒声时,想要取消这次约会,江寒声说自己还在原地等,原以为下一秒他就会大发雷霆,但是江寒声语气还是那么斯文。 他问她是不是因为太累了,所以才不能见面。 周瑾忙说:“没有,就是太晚了,怕耽误你的时间。” “没关系。”江寒声似乎笑了笑,就说,“今天天气很热,我看附近还有冰淇淋卖,你要不要吃?” 周瑾心中的退堂鼓打得正响亮,听到他这样问,一刻也坐不住了,一边往公园赶一边说:“要!” 等两人真见到面,已经到了晚上七点钟,江寒声就在公园的长椅上,足足等了她五个小时。 他穿得很休闲,短袖长裤,坐在长椅中,在黯淡的天光中,俊得有些醒目。 周瑾跑到他面前,扶着膝盖喘气,喊他:“江教授。” “怎么跑那么急?”江寒声让她坐下,把手里捧着的冰淇淋杯递给她,蛮不好意思地跟她说,“抱歉,好像有点化了……” “正好,我爱吃。”周瑾怎么会嫌弃这个?累了一天,正渴得要死,夺过来就吃。 她说:“对不起啊,让你等那么久。你生我的气,我能理解。” 周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被愧疚折磨到了顶峰,江寒声微微笑了一下,将她从“顶峰”慢慢安放回去。 他说:“没有很久,我也没有生气,因为想到可以跟你见面,我很开心。” 江寒声说这话的语气并不暧昧,声线又那么清淡,仿佛只是在很真诚地陈述一件事实,可周瑾听得脸上一热,心里怦怦跳了跳。 她那时候忽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她想,如果眼前这个男人愿意跟她求婚的话,那她一定会答应。 他的耐心、体贴,还有无底线似的迁就,都让周瑾很喜欢很喜欢。 她不想失去这样的江寒声。 她仰在椅子里,正想着该怎么解决这件事,手机屏幕就亮了一亮。 弹出一条消息,是王彭泽发来的。 「寒声在我这里。」 …… 王彭泽的妻子去世以后,他就单独住在一栋老式楼房里,这里离研究室比较近。 江寒声以前在省厅工作的时候,经常过来陪王彭泽吃饭,偶尔也会留宿,所以家里还留着一些他以前的旧衣服。 王彭泽知道他爱干净,把衣服放在洗衣机里稍微洗了洗,又快速烘干。 期间王彭泽问他饿不饿,虽然没有得到回答,王彭泽估摸着他也没吃什么饭。 正好他儿媳妇上次包了些小馄饨,专门送来给他放冰箱了,王彭泽拧开灶台,给他下了碗馄饨。 全程江寒声就坐在沙发里,又成了闷葫芦罐似的一声不吭。 王彭泽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王彭泽又问是不是跟周瑾闹得不愉快了,他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 王彭泽了解江寒声的性格,从一开始不指望从他嘴里说出太多的话,寻思半天,戴上老花镜,眯着眼,给周瑾发了一条短信。 王彭泽用膝盖怼了他一下,说:“馄饨煮好了,自己去盛。” 江寒声说:“我没什么胃口。” 王彭泽老眉一横,气道:“小狗崽子,跟自己老婆吵架,跑我这里闹绝食?” 不一会儿,王彭泽收到短信提示的声音,他瞅了瞅,哼笑了声,把自己的手机丢给他,说:“看看看看,有没有胃口。” 江寒声瞥见手机上显示周瑾的名字,顿时用手按住屏幕,有些恼羞成怒道:“老师,你怎么能……” “怎么不能?”王彭泽打断他,道,“我岁数大了,可没那么多工夫陪你再瞎折腾个五六年。” “……” 江寒声将手机握了又握,像是做好了准备,才低头去看消息的内容。 「王老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我跟寒声有些误会。」 「等他心情好一点,我去把他接回来。」 江寒声:“……” 王彭泽眼见看他僵了半天的后背和肩膀放松了一下,他揶揄地问:“现在有胃口吃馄饨了吗?去,给我也盛一碗出来。” 江寒声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也没回信息,放下手机后就径直去了厨房。 王彭泽摘下眼镜,仰在沙发上叹道:“唉,没出息啊。” 108 周瑾晚上没回家,索性就睡在宿舍里凑合了一宿。睡到第二天上午,有人哐哐敲门,周瑾以为打雷,整个人一下就醒了。 她先是迷蒙一阵,看窗外天色果然阴沉沉的,又听到敲门声,才反应过来有人。 她穿上鞋去开门。 因为脚刚被玻璃扎过,虽然伤口不深,但走起路来还是疼。她一瘸一拐挪到门前,拉开门,高大的身影便笼罩下来。 她抬头,见是蒋诚,今天罕见穿了一整套警服。他摘了警帽,头发打上发胶,额头与眉目露出来,五官显得格外英俊,因此肃整的警服到他身上,也给穿出了风流倜傥的味道。 蒋诚手臂撑在门框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周瑾,问:“你真睡在这儿?” 周瑾见是蒋诚,烦心事铺天盖地袭来,也提不起多大精神,说:“我加班。” 她又瘸又拐地去拿外套穿上。蒋诚看她走路不太对劲,问:“脚怎么了?” 周瑾说:“没事。” 蒋诚拦在门口,周瑾侧身想要出去,蒋诚握住她的双臂,又重新将周瑾推回来。 两人离得近了些,蒋诚身上烟味淡了很多,警服上有肥皂那种特殊的清香。 “小五,你能别这样对我吗?我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不喜欢我,我认了,可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不做恋人,连说句话都不行?” “我没有。” 蒋诚轻佻地看着她,“真没有?” 周瑾看他又摆出以前那副无赖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踢了他一脚,“真没有!我就是有点累了。” 蒋诚抱着吃痛的地方,佯装疼道:“我这是新制服,弄脏了你给我洗么?” 周瑾有些好奇,问:“哪儿找来的?” 蒋诚站好,往后退了两叁步,立正站好,问她:“让丹姐给我准备的,怎么样?像不像你以前梦中情人的样子?” 他跟姚卫海说过,无论如何,也想以警察的身份,回去再见一见周瑾。 所以他站在这里,接受周瑾目光的检阅。 周瑾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很好看。” 蒋诚:“……你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 此时,一位警察跑上来,对蒋诚说:“蒋警官,那边已经准备好了,谭队叫你下去。” 他看了眼周瑾也在,又说:“师姐,正好,谭队也在找你。” 蒋诚遥遥招了下手,“好,这就过去。” 周瑾穿上外套,尽量忍着脚下的疼痛,让人看不出异样,说:“走吧。” 周瑾和蒋诚一起来到了监控室,谭史明先跟蒋诚握了握手,又把目光落到周瑾身上,哼道:“报告写得不错。” 周瑾眼睛一弯,“以后能出外勤了吗?” “看你表现。”谭史明拍拍她的肩膀,表示认可,转向蒋诚说,“我们需要你指认视频中参与非法贸易的人员。” 蒋诚说:“没问题。” 紧接着,一排一排的嫌犯依次走进指认室,蒋诚从中指认了恒运物流中参与非法贸易的主干人员,一共叁个,之后分别带进审讯室。 他们叁个人一开始什么都不说,即便是面对交易视频这样的证据,他们也是装疯卖傻,一问叁不知。 越是逼问,他们越是动摇,心理防线压到最后的极限,他们死死守住,长久没有开口。 谭史明估摸着他们的精神已经被磨耗得差不多了,最后让蒋诚亲自进去负责审问。 当蒋诚穿着警服,进到审讯室,那被羁押的男人看到蒋诚,结结实实一愣,下意识喊了声:“阿诚?” 蒋诚懒懒笑起来,过去给他递了一支烟,说:“老熟人了,就不用做自我介绍了吧。” 他没有接过烟,蒋诚也不着急,把凳子拉到男人面前。 蒋诚说:“现在说,还有立功的机会,说不定还有命活着出狱,看到孙子孙女出生。等其他人交代完了,你就没这种机会了。” “你吓唬我?” 审讯的囚徒困境,男人多多少少还是懂一些的。 “我跟你讲道理而已,我们虽然身份立场不同,可少说认识也有叁年了,我不想看你们往死路上走。”蒋诚说,“贺老板收到风声立刻就潜逃了,他通知过你吗?到了这个地步,何必苦苦撑着为他扛雷?而且警方要是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不会做出那么大动作来搞恒运物流。” “……” 蒋诚假装看了一眼时间,“相信他们那边审讯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了。” “我真没想到你会是卧底。”那男人像是一下想通了,可他的反应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只是笑笑道,“你够拼,上次交易警察打了你一枪,我亲眼看着你上手术台,真是差点……蒋诚,算你命大,差点你就死了。如果那时候你死了该有多好,我们也不会有今天。” 蒋诚说:“没有我,还会有其他人,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你就该想到自己会有这一天。” “是,你说得对。”男人笑了笑,叼上烟,示意蒋诚给他点上火,说,“我交代。” …… 审讯完毕,蒋诚从审讯室出来,就去见了谭史明。 除了对非法贸易的事实拿到一份口供以外,蒋诚还从他们口中得到一条重要线索。 金港行动那天,原计划是贺武该去接头,可是那天他让蒋诚代他去了,自己则一直在瑞祥大酒店吃饭。 警方一直认为,金港行动是戚严针对姚卫海展开的报复行动,而实际上,那天贺武在瑞祥大酒店招待了一个缅甸来的国际掮客,与他谈定了一笔毒品交易。 中国禁毒一向严格,国内市场始终狭小,戚严刚刚接替老蝎的位置,急于稳固自己的地位,他真正看中的是国际市场,而这场交易,则是他打开海外市场的敲门砖。 “还记得我之前提到的那个制毒工厂么?他们现在应该正为了这笔海外交易,在日夜不停地出货。”蒋诚说,“警方这边拔了一个内鬼,他们没了眼睛,只能知道我们在重点盘查恒运物流。现在是把他们一网打尽的最好时机。” 谭史明说:“你能确定工厂的具体位置?” “我记在这里,不会忘。”蒋诚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这次行动,我有两个要求,希望谭队能答应。” 谭史明正色道:“你说。” “第一,给我一个行动组,由我亲自带队抓人;第二……”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周瑾,说,“我要周瑾做我的副手。” 109 谭史明沉吟片刻,权衡再叁,对蒋诚说:“我能理解你想亲手逮捕罪犯的心情,不过,蒋诚,你还没有正式恢复警察身份,只能以证人的身份参与本次行动。” 蒋诚攥起拳头,眼神冷冷的,始终没有说话。 谭史明说:“至于第二点,我可以让周瑾负责保护你的安全,等确定工厂的具体位置以后,你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蒋诚沉默不语,半晌后,他质问道:“你是不是还在怀疑我?” 谭史明眉头一沉,义正辞严地回答他:“蒋诚,这是警队的纪律,你只能服从。” 蒋诚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谭史明,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判断出答案。 他是在黑暗当中沉浸了多年的人,眼神阴郁起来,浑身有彻头彻尾的冰冷 淡淡的光线洒下来,也未能扫开他眼窝处的阴影,仿佛那是他一辈子撕也撕不破、挣也挣不脱的黑暗。 谭史明立场很坚决,转头问周瑾,“保护他的任务交给你,负责前期的侦查行动,除此之外,不要节外生枝。周瑾,别让师父失望。” 整个警队中,蒋诚唯一信赖的人就是周瑾,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周瑾没有犹豫,点头道:“收到。” 谭史明又将目光投向蒋诚,等候他最终的意见。 蒋诚与周瑾对视片刻,周瑾冲他眨了一下眼睛,示意他让步妥协。 僵持了一阵,蒋诚逐渐收敛起身上那股强烈的锋锐劲,神色恢复如常。 他将警帽摘下,扣在胸前,极不正经地鞠了一躬,笑道:“收到,收到。” 谭史明接下来还要跟市公安局以及副市长做行动报告,挥挥手,遣他们两个人出去。 离开组长办公室,蒋诚跟周瑾随口抱怨说:“你到重案组,就跟这么一个老古板做事?他为难过你么?” 周瑾说:“我师父脾气是硬了点儿,但不会随便为难人,不许说我师父坏话。” 蒋诚懒懒一笑,“护成这样?看来他对你是真好。” 蒋诚掏出烟盒,瞅了瞅周瑾还在身边,又放回兜里。 周瑾低着头正看手机,不一会儿对方就回过来电话,她没有立刻接,而是看了眼蒋诚。 “江寒声?”蒋诚猜测着,很快又发出一声模糊的笑,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说,“回头见。” 蒋诚走后,周瑾一边接电话一边拐去楼梯道,倚着开了半扇的窗户,窗外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 周瑾笑了笑,率先开口问:“听说嫂子生啦?” 那头打来电话的人是詹韦,道:“你们重案组最近忙什么?给你发消息都不见回。” “还是老样子。”周瑾顿了顿,很快补充了一句,“快忙完了,抄了一个物流公司,是桩大案,现在坐等升职加薪。” 詹韦哈哈一笑,“这么厉害?恭喜,恭喜。那周小妹接下来有没有空闲时间,喝一杯你小侄子的满月酒?” “我一定会去的。”周瑾说,“我要谢谢你,这些年为我哥哥的案子操了不少心。” 詹韦说:“跟我客气什么。其实我挺希望这时候周川能在场的,他来不了了,你就代他来吧。” 詹韦给她发了一封电子请柬,要在淮沙市南山庄园举办满月酒宴,他娶得是书记的女儿,女方家里从政,家境殷实,在省会淮沙颇有名望。 因着外公对这孩子很疼爱,排场自然大了一些。 周瑾对此不怎么在意,看着地址琢磨片刻,问:“那你以前在特警队的同事也会去吗?” “8·17”劫枪案发以后,特警支队内部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该整编的整编,该调职的调职,大家都各自分散了。 詹韦解释道:“他们都是大忙人,不一定赏脸。” 周瑾笑道:“我就想着,他们认识我哥,碰见了随便聊聊也好。我哥当年就要当上副支队长了,他是不是特别受欢迎?” 詹韦叹了一声,道:“是啊,你哥这个人简直不讲道理,跟上司天天拍桌子吵架,我平常还劝着他别那么耿直,没想到队长偏偏就喜欢他那臭脾气。” “我哥还会吵架?” “他对你当然不发脾气。”詹韦说,“在队里可凶得很,我们都是那么多年的好兄弟了,他也不讲情面。” “怎么不讲情面了?” “特警队训练,他做教辅,我晚上偷偷吃口零食他都不让,管教小孩一样管教我。” 回忆起往昔的趣事,詹韦笑声很亮。 周瑾也勉强笑了几声,问:“像我哥会做出来的事。那他肯定也跟人结了不少怨,我哥……以前有没有什么仇家?” 詹韦沉默了一下,很快回答说:“你哥能有什么仇家。” “……” 詹韦听她迟迟没有回应,唤道:“周瑾?” 周瑾忙说:“等见面再聊。” 詹韦:“好。” …… 蒋诚进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了一把脸,他双手撑着洗手台上,凉丝丝的水珠顺着他线条英挺的脸颊滑下来。 他心底有些难以控制的狂躁,他长呼了几口气,随手擦去水珠,从兜里掏出那包烟,抽了一根咬在嘴里。 点燃。 打火机“啪”的一声,声音那么小,可在寂静中又那么响亮。 蒋诚若有所思地盯着荧荧火苗,不一会儿,灭掉,又重新按下。 火焰仿佛在跳跃。 蒋诚将火机握住,朝着面前斜下方的位置,轻轻拟了声:“砰。” 他笑起来,笑声很奇怪,带着轻微的战栗。 门外脚步声近了,周瑾问:“蒋诚,你还在里面吗?” 蒋诚再狠抽了几口烟,摁灭后就走了出去。 周瑾在等他。 蒋诚看她接完了电话,就说:“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江寒声来查岗?他好像对自己很没有信心。” 周瑾口吻多了些警告,说:“请你对他客气一点。” 蒋诚看她板起脸来,马上举手投降,“我又没怎么样,这么凶巴巴的干什么?” “走了。”周瑾说,“我让人送你回去,等我师父下一步指令。” 蒋诚服从一切安排,“好。” …… 淮沙也下了雨。 江寒声站在窗前,看着漫天的雨丝乱舞乱缠。 研究室的人在王彭泽口中听说江寒声来了,二话不说,当天下班就提着两箱活螃蟹上门,凑在一起,准备热热闹闹吃顿饭。 他们在厨房里忙活,因为都是毕业没多久的学生,正在朝气蓬勃的年纪,说起话来叽叽喳喳个不停,笑声不断。 王彭泽拿了一个档案袋走到江寒声身边,用袋子拍拍他的后背,问:“想什么呢?” “没什么。”江寒声微微笑了笑,接过来王彭泽手中的档案袋,问道,“这是新的线索?” 王彭泽说:“不算新线索,这是怀光那个案子最初的调查报告。” 江寒声很快反应过来,“您说得是陈立?” 那个向公安机关自首,承认自己犯下连环杀人案的替罪羊。 他曾详细地叙述了杀人过程与杀人动机,无一纰漏,唯一对不上的就是他的DNA与从被害者体内提取出精斑的DNA不同。 而在“8·17”发生以后,警方在牺牲特警李景博指甲里提取到血迹,经过化验与对比,竟然与那枚精斑的DNA一致。 当年就是凭借这份证据,江寒声赌上自己的前程要求重新调查怀光连环杀人案,这才推翻了陈立的口供。 在此以后,警方也尝试过在陈立身上找到突破口,围绕他展开一系列的调查,试图找出他替真凶顶罪的原因。 但由于陈立在拘留期间就因为肝癌去世,生前人际关系非常简单,没有多少朋友,自己跟前妻和儿子也早早断了联系,所以警方一直没有查到有价值的线索,这条线也就没有再继续跟。 不过,现在却有了新的进展。 王彭泽说:“他前妻最近刚刚从国外回来了。” 110 谭史明将情况上报以后,很快收到批复,决定对匡山西里的制毒工厂采取侦查与打击行动。 此次行动将由市公安局与重案组联合指挥,省厅禁毒局副局长为总负责人。 时间拨至下午两点半。侦查组率先出动,开车来到匡山西里,重新回到蒋诚被解救的那间仓库中。 那天他就是从这里被蒙上眼带走的,失去视野以后,蒋诚几乎调动身上所有的感官去记忆这一路上的事物,以此确定路线。 现在他又回到这个地方。 越野车中,蒋诚戴着墨镜,墨镜下是他高挺的鼻梁,略显坚毅的嘴唇。 周瑾拉开车门,一下跃上车,整装待发。她上身穿着黑色外套,修身长裤,皮带扎出纤瘦的腰肢。 因为头发长了不少,被她绑起来,露出的颈子又白又细。额前碎发收不住,凌乱地散着,像野草一样。 蒋诚目光微深,注视着她的侧脸。 周瑾检查好装备,侧首看向蒋诚,正好撞进他的视线里,问:“怎么啦?” 她眼睛里有轻浅的笑意,又灵又亮。 蒋诚不太正经地说:“我怎么看你好像变漂亮了?” 就要出任务,还不着五六的,周瑾瞪了他一眼,问:“你就不能认真一点?” “好。”他轻笑,“认真讲,很漂亮。” “……”周瑾垂首避开他灼灼的视线,“谢谢。” 她适时打断两人之间的暧昧,又将气氛拉回到正常状态。蒋诚有些兴致缺缺,墨镜很好地掩饰下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周瑾朝前排比了比手势。 主驾驶的警员透过后视镜看向蒋诚,见他没有再提任何要求,拉起车内对讲机,说:“准备完毕。” 蒋诚深呼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心理状态。 他闭上眼睛,对驾驶员说:“先直行,速度维持在四十迈。” 他的手指轻敲着膝盖,一下就是一秒,他需要全神贯注计时,因此周瑾连呼吸声都放得很轻很轻。 因为不能确定越野车的具体速度,他也无法完全准确地做出判断,只能给到一个大致的路线。 指挥部已经根据整个匡山的地貌图,构建起了部分电子模型,必要时为蒋诚提供技术支持和分析,辅佐他的判断。 这天天气不太好,空中绵云阴翳,匡山山区重峦迭嶂,山腰处缠着淡淡的雾气。 越野车行驶上盘山公路,公路的另一边是陡峭的山壁,一边是密林丛生的悬崖。 匡山交通并不发达,就算是所谓的盘山公路也不是沥青铺就的,而是早年修筑的水泥路。 有些路段年久失修,加上最近刚下过湿冷的雨,路面泥泞不堪,行驶颠簸。 当行到途中,蒋诚难能准确辨认的时候,他让越野车停了下来。 蒋诚仔细回忆一番,说:“快到工厂前的那段时间,我听到过水流的声音,应该有河在附近。” 那天,老蝎带他看到的东西并不多。 一间厂房用来熬制原材料,一间厂房则用来做白块提纯,前者没有技术含量,后者则又专门配备了一批技术人员。 工厂后面还有堆放废料残渣的地方。 侧方有一间厂房专门供人休息,里面堆积着大量木材。 蒋诚说:“那是一座废弃的工厂,叁间厂房,以前应该是做木料买卖,或者家具厂……” 指挥中心,白杨根据蒋诚给出的信息,顺着河道的方向分析,前方哪里有可能坐落着工厂。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他就锁定一处位置,回头跟谭史明汇报:“从蒋诚指得这条路往前路找,有个崖头村,人口不多,百十来个。村民以前合伙开过一个木料厂,就在山里,不过早在十多年前就倒闭关厂了,可能就是他说得那块地方。” 谭史明说:“查。” 有了目标,侦查队再度行动起来。 蒋诚提醒:“小心他们的哨岗。” 半个小时以后,侦查队的人员果然确认了工厂的具体位置,他们怕打草惊蛇,仅派了一小队人潜到近处摸查情况。 其余人员将车辆开进一片密林当中。 周瑾和蒋诚不能直接参加打击行动,自然也随着侦查队在此处休息,等候下一步的指示。 越野车中,蒋诚将目光挪到周瑾身上。她身上还带着手铐与手枪,可惜没有用武之地。 周瑾反应那么平静,被安排在原地待命,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甘,她沉稳,坚韧,给人一种不会掉眼泪似的的感觉。 看着现在的周瑾,蒋诚又想起当初。 就在周川死后的那些日子,他们一向明亮温暖的家随之沉入黑暗的深渊。 阳台上那些一直被他们照顾得很好的绿植渐渐枯败,他也看着向阳花一样的周瑾渐渐枯萎,他没有一点办法。 她蜷缩在沙发上,不分日夜地流着眼泪,蒋诚需要把安眠药溶解在水里,拿最新的调查进展哄她喝下,她才能安稳地睡上一觉。 有时候看她一脸死气沉沉,抱着膝盖只委屈地说要周川回来,蒋诚忍不住发火。 他向她低吼:“周川已经死了,死了就是永远也回不来了!你再哭又有什么用!” 周瑾呆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反驳,很快捂住自己的眼睛,极为痛苦地哭出声来。 蒋诚看她哭成这样,顿时心如刀割,又后悔又愤恨,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对不起……”他道歉,将周瑾发抖的肩膀按进自己怀里,红着眼去胡乱亲吻她的额头,她的头发,说,“我不该冲你发脾气。” 渐渐地,回家,对于他来说成为一件艰难的事。 他怕面对一蹶不振的周瑾,而自己又束手无策。 现在的周瑾变了许多,她不会再让人手足无措,遇到了什么麻烦,周瑾不会哭泣,也不会想着再往他怀里扑。 蒋诚无声地笑了笑,说不上这算好事,还算坏事。 周瑾全程沉默着,蒋诚也是。 不久后,侦查队反馈回来一些信息,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进出工厂只有一条路,设有哨岗,放哨的一共四个人,不排除携带枪支的可能。 只是,他们无法再进一步侦察工厂内部情况。 指挥部收到消息以后,合议制定出一份突袭的行动方案,以及后续的封锁计划,务求将工厂里的所有人员一网打尽。 指挥部跟蒋诚询问了好多遍他那天见到的情形,蒋诚一一作答。 这场行动已蓄势待发,此时天已近黄昏,山林里的雾气又浓重了很多。 蒋诚推开越野车的车门,右腿结实修长,伸出去,随意踩在车踏板上。 他捂着脖颈活动了一下肩膀,放松着发紧的肌肉。 不远处侦查队的同事正围在各类电子设备前,聚精会神地回应着行动。 蒋诚点上一根烟,目光扫过这片丛林,看到最近一处的警车,车里还挂着钥匙。 片刻后,蒋诚忽然开口,对周瑾说:“小五,你相信我吗?” 周瑾一愣,“什么?” 蒋诚像是在随口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我是个好人。” 他回头看向周瑾,眼睛一弯,笑容有些无赖,眼底却深沉如渊,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周瑾灿灿地笑了一下,说:“我相信。” 蒋诚了解周瑾眼神真挚起来的模样,就是现在这样。 她有很好看的眼睛,望着人时总会充满欣赏和崇拜。每次蒋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一无是处的时候,周瑾就会用这种目光看着他,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地追逐他,热爱他…… 从小到大,周瑾的喜欢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宝贵的人。 可这是以前了,现在她的目光追逐着另外一个男人,而他也不配再得到这样的目光。 蒋诚头仰在后座上,自嘲地笑了笑,道:“看来江寒声没有把听证会的事告诉你。” 周瑾:“什么?” 蒋诚看她果然毫不知情,嗤笑道:“他还是这样啊,明明喜欢你喜欢得要死,把我当眼中钉看,却还表现得那么虚伪。” 周瑾还不知道他说这话的原因,就听他讲江寒声的坏话,多少有些不舒服,便剜了他一眼,说:“少挖苦他。听证会什么事?” 周瑾只当是闲谈,心悬在前线的行动上,没有注意到蒋诚有些阴沉的眼神。 他冷淡地说了一句:“听证会上,江寒声看出我在撒谎。” 周瑾一下察觉到不对劲儿,目光重新聚焦到蒋诚身上,“你说什么?” “我说我撒了谎,姚卫海不是老蝎杀的,而是我杀的。”蒋诚皮笑肉不笑地说,“没办法,如果他们知道是我开枪杀人,根本不会像现在这样,给我这么大的自由。” 周瑾一下愣住。 蒋诚声音很低很低,继续说:“我还是要回到那个破审讯室,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人按住脑袋,像狗一样接受他们的质问。” 他声音虽然低沉,却把最后一句话咬得恶狠狠的。 周瑾完全说不出来话了,眼珠轻微战栗,她感觉丝丝入骨的寒气顺着她的背脊往上爬。 “凭什么呢?他们坐在办公室喝茶水的时候,我们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活着回来,就要让这些人来审判我……”蒋诚双眼里渐渐充溢上血丝,“小五,你知道吗?孟俊峰,才二十岁刚出头,一个警校没毕业就被提出来做卧底的学生。他就死在我面前,你猜他最后说了什么……” “……” “他说,‘姚叔,我还没有活够,我不想死’……” …… 当时处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戚严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了,五个人当中,要么就死藏锋一个,要么就全部杀掉。 叁个人反抗后被杀,最后就剩下蒋诚和孟俊峰两个人。 蒋诚以为自己这次真要走到了绝路,没想到孟俊峰在这种关头,率先跪下来承认自己是卧底。 孟俊峰膝行跪到七叔面前,磕头求他饶命。 被制服在地的姚卫海大声喊他,“藏锋!” 孟俊峰浑身一抖。 孟俊峰心知肚明,他不是藏锋,蒋诚才是,而他是藏锋的“鞘”,他的任务就是在重要关头,保护好藏锋的安全。 姚卫海称呼他为“藏锋”时,就是在下达命令。 尽管这个命令那么残酷。 姚卫海痛心地望着他,说:“记住你的任务,记住你的信仰……不要怕……” 孟俊峰失去了浑身的力气,一下瘫坐在地上。 七叔看着自己平常当亲儿子一样对待的阿峰,居然是警方的卧底,顿时大发雷霆。 他派人将孟俊峰拖到姚卫海的身边,与他并排跪着。 遭受背叛的愤怒一下烧灼起来,这群人对孟俊峰、姚卫海两人拳打脚踢,连声辱骂着,又扯姚卫海制服上的警徽,硬生生逼他们吞到肚子里去,极尽羞辱。 孟俊峰嘴巴里溢满鲜血,吐了半身,浑身已经疼到麻木,意识临近溃散时,他再度被拎着跪在地上。 七叔戴上手套,从属下手中接过来一把枪,枪口朝向孟俊峰的后背。 孟俊峰直觉尚存,他一听见枪上膛的声音,背后汗毛倒竖,浑身每一个毛孔张开,疯狂叫嚣着无穷无尽的恐惧。 尽管他曾经那么勇敢,那么无畏,可在最后关头,在意识到死亡真实摆到他面前时,他怕了。 孟俊峰哭起来,像个年轻的男孩那样哭,说:“姚叔,我害怕……” 蒋诚就站在戚严的身边,目睹着这一切。 他手心里全是冷汗,锥心刺骨般的疼痛在撕扯着他的心脏。 眼前不可挽回的局势就像一列极速前行的火车,就算他挡在前面,除了被碾压得粉身碎骨,没有任何效用。 他阻止不了。 太痛苦了。 仿佛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笼罩下来,窒息感扼住他的喉咙。 蒋诚浑身发冷,自己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灵魂漂浮在半空,审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看到他自己的表情竟然没有半分变化。 面对恐惧不已的孟俊峰,姚卫海试图安慰:“我陪着你。” 可他这句话,在沉重的死亡面前显得那么轻,那么无力。 孟俊峰还在哭,“姚叔,我还没有活够,我不想死……” 姚卫海终于流下眼泪,说:“别怕,别怕。” 七叔看着他一直打哆嗦,反而不着急放这一枪。 孟俊峰快要被死亡的恐惧折磨得疯掉时,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吼:“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七叔直接扣动扳机,“砰”的一声,从背后一枪打穿孟俊峰的身体。 也许是幻觉,蒋诚似乎闻到一股刺鼻的火药味,掺着血腥,闷得他有些作呕。 孟俊峰中枪后,闷头倒在地上,身体不自觉抽搐着,又受了好一会儿痛苦的折磨,才死得彻底。 七叔看着孟俊峰没了动静,冷冷笑出声,摘掉手套,用帕子仔细擦过手,又把枪交给戚严。 七叔沉声说:“姚卫海就交给你了。” 戚严手上也戴着一副黑色手套,他拿着枪把玩了片刻,才将枪口对向姚卫海。 准备开枪的时候,似乎又觉得这不够尽兴。 太容易了,他不满足于这样的容易。 戚严环视一周,目光定在蒋诚身上。枪支在他指间一转,戚严握住枪管部分,将枪柄朝向蒋诚。 他笑得有些顽劣,像是谋划一场好戏的导演,终于碰到了最合适的演员。 戚严说:“蒋队,你来。” 他对蒋诚的称呼更像是一种讽刺。 连蒋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他面上没有任何波澜起伏,点点头,从戚严手里接过来枪。 姚卫海背对着他,跪在地上,他拿枪指着他的后背,就像是一种处决。 由他亲手处决。 停了停,蒋诚抬眼看向戚严,问:“我能跟他说几句话么?” 戚严眉一挑,双手摊开,“随意。” 蒋诚单膝跪下,用枪口抵到姚卫海的后脑勺,问他:“我真不明白你这么坚持是为了什么。” 他想听姚卫海的答案。 能支撑他活下去,继续往前走的答案。 蒋诚神色冰冷,眼却有些红,“姚副局长,你有家人吗?有朋友吗?你的信念又是什么,非得咬着我们不放?” 他警告道:“别跟我说什么狗屁荣耀正义!” 姚卫海苍白地笑了笑,喃喃道:“李景博……” “什么?” “我的信念,是李景博……” “……” 蒋诚愣了一瞬,他想起他跟姚卫海说过类似的话。他也有同样的信念,他说过,他的信念是周瑾。 无论如何,他都想以警察的身份活着回去,再见一见她。 姚卫海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说着:“李景博的父亲,是我的战友,我们在边疆反恐的时候,他为救我牺牲了。我答应他,照顾好景博……我没做到……让他死在‘8·17’……” 他慢慢抬头,盯向前方的戚严,“是他、是他杀了景博。” 戚严听到李景博这个名字,貌似认真地回想了好一阵儿,才终于从那么多死在他手下的亡魂中回忆起来。 “哦,那个小孩……”戚严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像是做观察员的,当时我一枪打中了那个狙击手的腿,同时也暴露了位置,他是第一个找到我的。我记得他身手很不错,还在我的脸上挠了一道,我一生气,就反手捅了他十几刀。” 听到这里,姚卫海就想起当年他在解剖室看见李景博尸首的那一刻,莫大的痛苦激荡成野火一样的愤怒。 他双眼爆裂出血丝,挺身要向戚严冲过去,却被身后的蒋诚死死按住! 戚严很满意他的反应,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刺激着姚卫海的神经,“当时他的血喷了我一身,害得我擦了好久好久……” 姚卫海被钳制得动弹不能,只能冲着戚严痛苦地吼叫。 从正义的外衣下窥探到了他丑陋的私心,让戚严变得无比兴奋。 他毫不留情地揭露出来,“原来那个小孩还是姚副局长故人之子,难怪……难怪当初你跟疯狗一样咬着我不放,我还以为你是有多伟大,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抓到我。” 姚卫海吼道:“戚严,你不会逍遥太久!不会逍遥太久了!” 戚严神色风轻云淡,说:“反正一路上有那么多警察给我陪葬,我是没所谓了。哦,对了,还有一个人,那位江教授,他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么?” 提到江寒声,姚卫海呼喝着粗气,逐渐低下了头颅,表情痛苦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你真该听听他在我手里那些天到底是怎么惨叫的。”戚严颇为惋惜地感叹道,“还有你派进来的卧底……” 他指了指已经倒下的孟俊峰,说:“——哪个有好下场?他们被你害成这样,姚副局长,我要是你,早就自杀谢罪了。” 姚卫海闭眼,懊悔的热泪一下滚了出来,从蒋诚的角度看过去,他肩膀在剧烈地颤抖。 姚卫海神智有些崩溃,对那些不存在于眼前的人,不断重复着喊道:“对不起,对不起……” 戚严高兴地说:“人会忏悔是好事。” 蒋诚重新握住枪,沉声说:“姚卫海,你的路已经走到头了。” 枪口再次抵上他的后脑勺,姚卫海被冰冷的触感惊得再度清醒过来。 蒋诚问他:“知道开枪杀你的人是谁吗?” 姚卫海抿了抿已经满是血腥味的嘴唇,在心里回答,知道。 蒋诚不是他的手下,也不是他派去渗透敌人内部的棋子,蒋诚是他的希望。 五年来,在他每次都要接近心灰意冷时,“藏锋”递出来的情报,都能重新让他热血沸腾。 他背负着身为警察的职责,背负着对李景博愧疚,被蒋诚拉着,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如果在最后关头,开枪杀他的人是蒋诚,他心里应该没有太多遗恨。因为姚卫海知道,蒋诚将踩在他的肩膀上,去继续追逐前路的光。 这是他神圣的使命,也是他死去的价值。 蒋诚说:“曾经我也是个警察,踌躇满志,一腔抱负,可惜啊,警队看不上我,逼得我走了这条路。有时候我也会后悔,可看到你这个下场,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姚卫海低低哼笑一声,眼泪淌满脸庞。 他听懂这句话的弦外之音,蒋诚在说,他不后悔,接受这份卧底任务。 蒋诚将枪拉上膛,没有人察觉他的手在轻微的颤抖,只有蒋诚自己知道。 “——因为你的路就到这里了,我的路还长得很。”蒋诚说完这句话,就利落地站起身,眼神凌厉深沉,枪口对准姚卫海,“要怪就怪你自己,非要跟我们作对。” 姚卫海轻声说:“……开枪吧。” 蒋诚握了一下冰冷的枪身,就像是拿住一条黑色毒蛇,坚硬湿滑的鳞片在他手掌中轻轻蹭过去,他有些不寒而栗,浑身毛孔有针刺一样的痛感。 迟迟没等到蒋诚下手,姚卫海怕他犹豫下去就会露出马脚,红着双眼,大吼道:“蒋诚,我记住你了!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我倒要看看,看看你的路究竟还有多长远!开枪啊!有种你就开枪!” “砰——!” 刹那间,血花四溅,零星热血喷溅到蒋诚的脸上,烫得他浑身抖了抖。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仓库中久久回荡,在硝烟弥漫的枪口之下,姚卫海应声倒地。 经年累月的疲惫在这一刻终于卸下,除了有点遗憾,却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不后悔就能安心赴死。 他看见倒在地上的孟俊峰,看见蒋诚的靴子,路过他们身边,走到前方去。 姚卫海终于呼出最后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蒋诚明白姚卫海死前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在说—— 「我会在天上看着你。 一直看着,直到你闯过终点的那一刻。」 他将枪收在腿部的枪套上,走到戚严面前,问:“这下总该满意了吗?” 戚严略一挑眉,没说什么,只道:“把尸体处理了,再来见我。” …… 蒋诚说起这一切的时候,眼眶通红,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 他说:“小五,其实我该跟他们一起死在那里。” 周瑾猛地一惊,莫名的恐惧慑住她的心脏。 她看到蒋诚一贯张扬的眉宇间有化不开的阴郁与黑暗,他说:“因为活下来的人,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想要荣誉和身份,是错的;想要我的女人再回到我身边,是错的……” “想到阿峰是替我死的,我连多喘一口气都是错的。” “不是!不是!” 周瑾警铃大作,直觉像是预感到什么,伸手牢牢抓住蒋诚。 蒋诚迅速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动作利落到冷酷,没有一丝留情。 在警校的时候,他曾经是周瑾的“教官”,周瑾的格斗技巧有一半都是他教的。 他轻而易举就制伏了周瑾,摸上她腰间的手铐。 周瑾手脚被压制住,手腕疼得她冷汗涔涔,还没反应过来,听见喀啦一声,冰冷坚硬的手铐就铐住她的腕子,一扯,扣到车门的拉手上。 周瑾大惊失色,“蒋诚!” 看她情绪激动,好像以前那样又会哭又会笑的,蒋诚沉重的心情忽然一下轻松了很多。 蒋诚笑得有些浪荡和得意,有意逗她:“你看你,又对我凶巴巴的。对江寒声,你也这样吗?” 周瑾怒道:“蒋诚,给我解开!你这次再敢自己一个人拿主意,我……” 蒋诚很快捂上她的嘴巴,周瑾叫不出声音,露出的眼睛里既焦灼又难过。 他略微正经了一下神色,认真地跟周瑾说:“江寒声比我当然差了很多,但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我知道他从小就喜欢你,现在你也喜欢他,这很好,很好——” 他笑得有些勉强。 “小五,这样我就能放心去完成我该完成的事。” 周瑾急得眼泪不断往下流,预感到蒋诚要去做什么,呜咽着说:“不行!蒋诚,你敢!你敢!” 她挣着,坚硬的铁铐在她手腕上磨出红痕。 “你听我说……”蒋诚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再挣扎,低声道,“如果不亲手报这个仇,不去赎罪,我死也不甘心!” 这一瞬间,蒋诚眼里有细微的泪光,他们面对着,周瑾能够直视他一直埋藏的痛苦和狼狈,她愣住了。 蒋诚松开手,她舌头跟僵住一般,没说出一句话。 蒋诚很想亲吻周瑾,可在最后也没能吻下去,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灵魂与骨血。 他说:“小五,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爸妈……” 周瑾一只手攥住了他的冲锋衣,死死地攥住,声音颤抖着说:“你敢做傻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再原谅你。” 蒋诚听后,苦笑一声。 “……那也好。” 周瑾的一辈子,是多好的恩赐。 攥着蒋诚的手被他一根一根掰开,周瑾身上一下轻了,就见蒋诚拿走她的配枪,敏捷地跳下越野车,飞一样冲向最近的那辆警车。 他从车窗跳进去,拧开火,车的引擎声隆隆呼啸起来。 众人迷惑地望过去,一时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蒋诚脸颊冷峻硬朗,他拉了拉冲锋衣的领口,侧首,远远看了一眼周瑾。 “蒋诚!”周瑾惊恐万分,冲侦查组的同事大喊,“拦住他!” 111 蒋诚一脚油门踩到底,警车轰地冲出去,将后面的追赶与呼唤甩开。 侦查组的人迅速将情况上报,谭史明听后,脸色一下就变了,骂道:“胡闹!胡闹!!” 他拉起对讲机,让白杨调到警用频道,通过车载台吼道:“蒋诚,我命令你立即停车!你不要命了!” 他一早看出蒋诚对参与行动的执着和不甘心,生怕出乱子,才指派周瑾贴身保护他,没想到蒋诚连周瑾也可以丢下不顾,为了给姚卫海和孟俊峰报仇,这么肆意妄为。 谭史明压住心中焦急与怒火,试图劝阻道:“蒋诚,我明白你心里的委屈,行动结束后,我会写一份述职报告,向上峰申请恢复你警察的身份。” “谢谢谭队。” 蒋诚一笑,露出半颗尖尖的虎牙,只是这笑意还未抵达眼底,就化作黑沉沉的戾气。 “我不需要了。” 蒋诚直接关掉车载台,只奔工厂的方向而去。 此时特警队已经出动,无声无息地率先解决放哨的四个男人。 从他们身上,特警队搜到了四把自制手枪。 得知这一消息后,指挥中心的气氛一瞬间就紧绷起来,所有人都对这帮犯罪分子的武装力量有了新的评估。 谭史明再次提醒指挥中心的其他长官,这伙人曾在五年前制造了那起震惊警界的“8·17”劫枪大案,杀死过我方两名特警,又在金港行动中报复杀害专案组组长姚卫海、卧底探员孟俊峰,甚至利用金钱腐化警员,将耳目渗透进公安系统当中…… 他们不同于一般的黑社会组织,丧心病狂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解决掉哨岗以后,特警队依照命令,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击进入工厂。 这时,谭史明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他本该直接挂掉,低头看了眼屏幕,打电话的竟是江寒声。 谭史明匆匆离开指挥室,到走廊中,按下接听:“江教授?” 江寒声正开着车,行驶在公路上,车速已经飚到最高。路边一个一个路灯的光几乎连成了线一般,跳上车窗玻璃,飞快地滑过去。 他俊美的脸在这光线中忽明忽暗。 “周瑾参与了匡山的收网行动?”江寒声戴着黑色耳机,道。 谭史明拧眉,反问:“你怎么知道?” 江寒声看着手机上红点定位,不再继续追问他派周瑾出外勤的原因,直接说:“我很快就到。谭队,我跟戚严交过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这次我也会尽其所能地提供帮助。” 谭史明有些急了,说:“那你该来指挥中心,去匡山干什么!” 江寒声说:“戚严认识周瑾,我不放心她。” 谭史明一时讶然,定了定神,跟他解释:“你不用担心,这次周瑾就是在侦查组,没有直接参与行动,她现在很安全。” 凉嗖嗖的麻意逐渐攀上江寒声的右手臂,他一下握紧方向盘,眉与眼都乌沉沉的,固执地说:“我想亲眼看到周瑾平安无事,谭队,就当我求你。” 谭史明拧起眉,片刻后,他问:“你到哪了?” 后视镜中,江寒声眉宇间褪去一贯的温和,眯了眯眼睛,眼梢弧度漂亮又锋利。 “马上进山。”他说,“车牌号海E·5D088,让设卡拦截的人放行。” …… 天已经半黑下来,匡山中光线昏暗,夜雾弥漫。 第一间厂房中,四口大锅炉在熊熊燃烧着,厂房内没有强有力的降温设备,即便是在夜里气温较低的山野间,厂房内的温度少说也有四十度了。 白腾腾的热气蒸得人汗流浃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略刺鼻的苦味。 数十个人正在这里忙碌着熬制生鸦片。 一队特警先控制住门口正抽烟擦汗的两个工人,后续队员快速跟入,将可见范围内的所有人都纳入射击范围内。 特警队分队长率先朝天放了一枪震慑众人,大喊:“警察!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他们被惊雷一样的枪声吓得抱头蹲下,按照命令,很快举起手来。 经过两句盘问就得知,这些人都是崖头村的村民,平日里闲着没事,就被雇来厂子里干活。 他们只需按照步骤做这第一道熬制程序即可,并不参与后续生产,因此根本不知道这是生鸦片,只在私下里猜测过,这可能是间违规生产中药的小工厂。 只因报酬太过丰厚,短短叁个月的工资就顶得上他们在外务工叁年,所以大家都闭嘴拿钱,互相监督,谁也不准举报。 分队长继续盘问工厂的负责人在哪儿,突然间,警犬狂吠起来,众人还未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听得寂静中传来“当啷——”,某物碰地发出的轻脆声响,铁球似的,骨碌碌滚过来。 他顿时一惊,大喊:“卧倒!” 他大呼命令的同时,已经捕捉到那手榴弹滚到一个年轻队员的脚下。 身为队长,他本能地跑过去保护他的属下。 电光石火之间,却突然冲出一道黑影,动作敏捷,像只黑色猎豹,一脚踢开手榴弹,扯住那名特警队员卧倒在地。 “嘭——!” 伴随着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 这雷是土制的,烟不小,威力没有那么大,不足以伤人,却将一口锅炉震翻,滚烫的液体猛地泼溅到离得最近的那几名村民身上。 厂房里顿时一阵鬼哭狼嚎,惨叫凄厉,分队长马上联络医疗队待命,眼前已是浓烟滚滚,一片混乱。 刚刚扑过去救人的正是蒋诚。 在飞扬的灰尘间,蒋诚略微撑起来上半身,看向躺在他身边的特警队员。 蒋诚说:“你还好吗?” 那人没事,就是短暂晕眩了一小会儿,说:“好险。谢谢。” 不知怎么的,看着他,蒋诚就好像看到当年在特警支队的周川。 以前有一次,蒋诚去高中部,跟着周川的队伍打篮球。 比赛的时候,对手为了阻拦周川,派一名球员故意犯规绊他。 周川不慎摔倒,双手抱着膝盖,躺在地上好久都站不起来。 蒋诚从没看过周川疼成那样,气不过,一把摔飞手中的篮球,冲上去就跟那个人扭打起来。 他一动手,两边都坐不住了,纷纷加入混战,互相打得不可开交。 当时蒋诚还在上初中,虽然没让对方占上风,自己也被揍得很惨,引起一场泼天的混乱,还害得周川一块被记过处分。 晚上回到家,蒋诚浑身疼得趴在床上不敢动,周川用药酒给他揉开背上淤青。 周川没有埋怨他热血冲动,惹是生非,反而叹着说了一句:“小鬼头,谢谢。” 「谢谢。」 蒋诚自顾自地笑了一声,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 趁着爆炸后的混乱,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厂房后的小门中溜了出去。 蒋诚此时离后门最近,就在滚滚的浓烟中,很快瞅到一个人影闪到后门,迅速逃离。 他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略有点瘸,像是贺武身边的保镖,行六的那个,叫鬼六。 分队长一边下达指示,夺回对厂房中村民的控制,一边跑到那名年轻队员身边,问他有没有事。 年轻的队员比了个“ok”的手势,表明自己意识清醒,没有受伤。 分队长松了口气,转向一旁的蒋诚,正要询问他是不是就是指挥中心通报擅自行动的那名警察,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突然听见厂房外传来交火的枪声。 应该是搜捕突袭其他厂房的分队发现了歹徒的踪迹——砰!砰!砰! 分不清是哪方开得枪! 但听声音,叁枪都似打在其他地方,未能命中。 蒋诚一沉眉,迅速追了出去。分队长留下四名队员看守村民,率领其他队员跟上。 …… 丛林中隐隐回荡着警犬的咆哮声。 远处噼里啪啦,像是在放鞭炮,周瑾知道这是枪声,从工厂内部传来的枪声,这说明特警队已经跟那帮歹徒交上手。 周瑾此刻还被铐着,心急如焚,手腕被她挣扎得红肿一片。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耐心等待着侦查组的同事拿来通用钥匙。 没多久,同事把钥匙递给她,她捏着,手哆嗦着寻找锁孔,对了好几次没对准。 周瑾急得眼泪掉下来,咬牙咒骂:“王八蛋……!自以为是的王八蛋!” “咔啦——”,手铐打开。 周瑾想也不想,迅速拉上车门,一头钻进越野车的驾驶位,发动,踩下油门,猛打方向盘,越野车朝着蒋诚离开的方向“嗡”地一声追过去! 车轮下泥泞四溅,扬长而去时,碾出两道深深的沟壑。 前方枪声一响,立刻惊动了后方。 那个引爆手榴弹、趁乱溜出去的鬼六,在交火中左腿上受了一枪。 他一瘸一拐,狂奔到一间厂房中,找到正受惊的贺武,跟他报告:“贺老板,不好了!警察打进来了!” 贺武圆眼一瞪,顿时汗如雨下,两颊的肥肉颤了颤。他长相本有种属于生意人的和善,此刻全然阴沉下来,脸色诡异。 “拿枪!你,”贺武随便指了一个人,“去通知七叔他们,赶快趁乱逃出去。” 受到贺武的指令,大约十多人走出厂房,荷枪实弹,准备迎接这场恶战。 这伙人一个个都是亡命之徒,根本不怕杀人,也不怕被杀,借着夜色和掩体的,与追来的特警队交上火。 双方子弹交织成一场狂风暴雨。 枪声密集,此起彼伏,响动几乎穿透夜空,久久回荡在这寂静的山林。 蒋诚目光在夜幕中巡视,顶着枪林弹雨,迅速从侧方潜进去,摸到后方的厂房。 这里每间厂房都不算高,但分两层。 二层的墙壁上开着一扇扇的窗户,透过玻璃,蒋诚看见其中一扇窗户里挂着枚橙色的灯泡。 灯还亮着。 他怀疑里面还有人,躲在厂房外堆砌的铁桶后面,检查手枪里剩余的子弹。 突然间,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响起,蒋诚大为谨慎,再侧身隐蔽了一下。 贺武的声音从夜色中传来,焦急道:“我已经让七叔先走了,这就开车闯出去,不过条子肯定在沿途设了堵截盘查的关卡,我们该怎么办?” 他像是在跟谁打电话。 贺武一边走一边焦急地说:“东西我会处理掉的!我就问,现在怎么逃出去!” “……” 手机信号被强行阻断,没有收到回复,贺武脸色一下狰狞起来。 他咬紧后槽牙,暴怒着一下砸了手机! 鬼六还比较冷静,问他:“贺老板,我们现在怎么办?” 贺武眯眼,将自己怀里的枪掏出来,说:“怕什么?大不了一起死!” 他没逗留太久,带着叁个手下往最后方堆放木料的厂房中疾步走去。 蒋诚枪里仅剩下两颗子弹,而特警队的人又被那些亡命之徒的火力暂时压制住。 他权衡了一下,决定悄悄跟上去,找机会制服贺武。 跟他们来到最后一间厂房中,蒋诚探头往里面望。 贺武一行四个人正在往提炼海洛因的仪器以及半成品上泼汽油,打算烧掉这里,亦或者准备在这里与即将到来的特警队同归于尽。 可无论哪一种结果,蒋诚都不能接受。 蒋诚抬头,目光观察了一圈,很快熟悉过厂房的地形和情况。 他回身,背后贴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眼做了叁次深呼吸。 他吻了吻曾戴过戒指的左手指节,不再犹豫,迅速转身,朝着贺武一行四个人砰砰来了两枪。 他们当中反应最迅速的是鬼六,听到脚步声,立即掩护贺武躲到堆积的木材后,抬手回了叁枪。 蒋诚开枪解决掉两人,没能及时躲在掩体后,鬼六打出的一发子弹从他手臂边擦过去,险些打穿他的胳膊。 他一个翻身,滚到最近处的货箱后。 胳膊上剧烈的疼痛一下传遍全身,蒋诚粗喘着气,丢掉已经打空子弹的警枪,捂住伤口。 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涌出,蒋诚疼得冷汗淌下,顺着线条冷峻的脸颊,淌进脖子里。 “贺武!”蒋诚大喊,“你逃不掉了!” 贺武一听来的人竟是蒋诚,恨得咬牙切齿,“蒋诚,枉我那么信任你,你出卖兄弟!” “我跟你是敌人,不是兄弟。”蒋诚说,“贺老板,不要往死路上走,现在投降,你还有赎罪的机会!” “赎罪?” 贺武朝蒋诚背靠的那些货箱猛放两枪,蒋诚缩起身体,将自己藏得更深。 “我做个生意而已,有什么罪?”贺武喊,“倒是你,去地下跟阿文赎罪吧!他把你当亲兄弟,死前还拜托我照顾你!” 贺武想到自己亲生弟弟竟错信了这么一个东西,更是愤怒。 “蒋诚,你对得起谁?你杀过那么多警察,姚卫海是你杀的吧?还有那个阿峰,他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贺武浑身血液来回激荡,他恨蒋诚,似乎怎么嘲讽,都无法抒发出这腔恨意。 “你杀警察,警察也杀你。哈哈哈——做卧底的真有趣啊,命都不要了!好!卧底是么,我让你当卧底!” 砰砰——! 又是近乎发泄似的两枪。 身后货箱里装着是啤酒,木屑飞溅间,玻璃瓶碎烂,褐色液体如同油泼,四处横流。 蒋诚寻机转移位置,换一个掩体,刚刚站起,余光捕捉到侧方一个黑影突袭! 他转身,凌厉的腿风扑面而来!蒋诚手臂交叉格挡,尽管如此,鬼六还是将他踹得后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鬼六咬牙,继续跟上,朝蒋诚的右脚踝上狠狠踩去。 蒋诚躲不及,脚踝如遭沉石砸中一般,疼痛从骨头里猛地炸裂。 他闷叫一声,忍着疼痛,左脚踹开鬼六,自己连滚带爬地起来,躲到另一个货箱子后面,提防贺武开枪。 鬼六左腿也受了伤,有点瘸,半边身子略往下沉,慢慢走向蒋诚。 “蒋诚,我们待你不薄啊,你不怕遭报应?” 蒋诚讥笑道:“因为你们这群杂种,我什么都没有了,难道还怕遭报应?见不到你们死,我才怕。” “那就看看谁先死!”鬼六面相一下凶戾起来。 蒋诚决定拼一拼,率先扑向他鬼六受伤的左腿。 鬼六吃痛,身体重心一偏,狠狠摔在地上!头部着地的瞬间,剧烈的眩晕袭来,鬼六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蒋诚提膝压上,左手掐住他的脖子,右手握起朝鬼六照脸一拳。 他力道狠毒,鬼六鼻梁断裂,转眼血涌如注,紧接着又是一拳,将鬼六刚刚聚拢的意识打得溃散。 贺武见鬼六落下风,朝蒋诚又开了一枪,这一枪打歪,在这充斥着汽油味与酒味的猝然引起一场熊熊大火。 几乎是在眨眼间,火苗吞噬着汽油,猛地烧起来。火势越涨越高,不远处有油桶爆裂,灼热的热浪滚滚喷涌而出! 前路被堵着,四周又燃烧起来,贺武走投无路,握着枪就往楼梯上跑。蒋诚毫不犹豫,爬起来拔腿就追上去。 贺武又朝他连续开了好几枪,直到子弹被打空,也没能阻止得了蒋诚的追势。 贺武站在这块楼台处,转身看向逐渐接近过来的蒋诚。 贺武身后是栏杆,栏杆后就是肆意汹涌的火海,热浪灼得他汗珠滚滚。他退无可退,脑子飞快地思考着对策。 蒋诚已经接近精疲力竭,他捂着流血的手臂,步伐又沉重又缓慢,可还是那么执着地,一步一步将贺武逼到绝路。 他低声说:“别挣扎了,投降吧,贺老板……” 贺武笑得脸颊的肉都在发颤,有些可怖狰狞,他说:“蒋诚,你好像一条疯狗。” “我就当是夸奖了。”蒋诚无力地笑了笑,说,“你枪里没子弹了,扔掉,把手举起来,还能少挨一顿揍。” 贺武不能打,没了枪,根本不是蒋诚对手。 “好,好,我认输。” 贺武将枪丢到火海当中,举起双手投降。 栏杆上缠着麻绳,蒋诚解开一根,去捆住贺武的双手,一边绑一边问:“老蝎呢?” 贺武:“你没看到么?他根本不在这里。” 蒋诚:“他在哪儿?” 贺武:“不知道。” 蒋诚冷笑一声,“等进了审讯室,你就会知道了。” 捆好贺武,蒋诚垂眼一望,楼下火舌乱舞,浓烟翻滚,再待下去不是被烧死,就是被熏死。 刺鼻浓烈的黑烟冲得他一阵窒息,他用袖子捂住口鼻,眼睛迅速环视四周,注意到厂房二层的玻璃窗,这是他们眼下唯一的生路。 蒋诚怕贺武跑,将绳子另一头绑在自己的手,从货箱上卸下来一块木板,指示贺武爬上去,将窗户敲碎。 贺武没有照做,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正在此时,蒋诚忽然听见楼下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蒋诚!” 是周瑾? 蒋诚心脏猛地突突跳起来,他跑到栏杆处往下望去,就见周瑾头罩着警服,不顾火势地冲进来。 烧起来的警服被她很快扔掉,厂房里汹涌的火与烟灼得她的眼睛一疼。 周瑾抬臂挡了挡,再喊:“蒋诚,你在哪儿?” 飞灰咽进她的口腔中,窒息和灼热双重煎熬,令周瑾咳喘不已。 蒋诚惊道:“小五!” 周瑾抬头,正好与他对视,只是隔着距离,又有滚滚浓烟模糊视线,蒋诚很快就看不见周瑾了。 蒋诚转身要下去,这时贺武突然瞪红眼睛,突然扑过来,喝道:“一起死吧!” 蒋诚侧身躲开他的冲撞,贺武没有一丝停顿,直接翻过栏杆往下跳去。 两个人手腕与手腕相绑着,巨大的下坠力猛地将蒋诚一拽,蒋诚身体重重撞向栏杆,下意识反手拉住绳子。 贺武抬着头,阴侧侧地冲他狂笑。蒋诚使出浑身力气,额头上青筋暴起,脸色涨红,死死地拉住那根绳子。 吱呀。 破旧生锈的栏杆发出松动的刺响,两个人都在空中摇摇欲坠。 蒋诚知道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了,从兜里抽出一把折迭刀,弹开,试图去割断绳子。 蹦——! 在割断绳子的一瞬间,拦住蒋诚的力量也全盘崩溃,栏杆随着贺武一起跌落,同时扑空的还有蒋诚。 身体完全失重的那一刻,蒋诚感到一股焚风扑面而来,很烫,能把人烧得灰飞烟灭。 这么多年来,他头次感到那么深的恐惧,他才知道自己还是想活着,至少不能就这么死了。 嘭! 这是身体砸在地面发出的闷响,紧接着就是一阵“哗啦”铁锈栏杆落地的声音。铁栏砸到被烧得焦黑的货箱,轰隆隆一起倒下,彻底埋葬了贺武。 蒋诚闭着眼,意想而来的坠落没有到来,他从茫然中看见自己脚下火海在肆虐狂舞,抬头,就见周瑾满是泪痕的脸。 周瑾不敢松一口力气,她此刻什么都不敢想,拼着浑身解数,只有一个念头—— 这次,她抓住了。 * 救赎。 112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瞬间爆发出的力量简直惊人,把蒋诚往上拉。 蒋诚也反手握住她的腕,另一手攀住楼台边缘,忍着剧痛,一撑一跳,周瑾拉着他往后仰过去。 两个人齐双双倒在地上。 蒋诚喉咙里像是含着血腥气,不断粗喘着,他略撑起上半身,看向躺在地上的周瑾。 周瑾喘得更厉害,胸膛剧烈起伏,因为力量爆发到极致,导致肌肉神经紊乱,她的手指发着抖。 空气里热风腾腾,蒸得这里像笼屉一样,可蒋诚后背却起了一身虚汗。 劫后余生的庆幸让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那颗虎牙一露,隐约看得出他少年时代的神采飞扬。 他呛笑着说:“你个怪力女,怎么这么悍啊……” 听他还敢笑,周瑾提起力气往他腿上踹了好几下,大骂道:“还笑,王八蛋……你对不起我,对不起爸妈,那就好好活着,这算什么?!孟俊峰替你换来的命,你拿去作践!” “王八蛋,王八蛋——!” 蒋诚脚腕刚刚受过伤,被她踢中一脚,条件反射般抱住膝,疼痛是那么的真实,他顾不上疼,反而一脸笑意,连声讨饶。 周瑾尚且心有余悸,气得眼泪直淌,现在看到蒋诚活生生的,还有心思插科打诨,一直紧绷的心弦很快松下来。 她终于也笑了一声,抬手抹抹脸上的泪。 楼下又发出一连串“嘭嘭”的炸裂声,整个厂房似乎就岌岌可危。 蒋诚率先站起来,拉起周瑾,道:“快走。” 他们爬上货箱,打碎二楼的窗户,玻璃碎裂,因为没了绳子,只能硬跳,周瑾找到墙壁下堆积着木材的地方,说:“我先跳。” 她一点也不犹豫,穿过窗户,率先跳下去。好在这里木材堆得高,她跳到上面,惯性带得她往下滚去,周瑾控制着力量,一个翻身,稳稳落在地面。 蒋诚也跳到那堆木材上,可他的脚踝骨刚刚被鬼六踩得快要骨折,落地的重力让那只隐约作痛的脚踝突然崩裂开一阵巨痛! 他膝盖一软,猛地从上面跌下来,周瑾想接都来不及,蒋诚重重摔倒在地。 那瞬间,他耳朵里嗡嗡鸣响,脑子空茫茫一片。 周瑾赶忙从地上扶他起来,把蒋诚架到自己肩膀上,问道:“还能走么?” 蒋诚咽着喉咙里干涩的疼痛,缓释着短暂的晕眩,回答道:“可以,我没事。” 就在此时,前方走过来叁个人影。 夜色已浓,厂房里的荧荧火光照不亮这处黑暗,周瑾一时很难看清来者是谁,一开始以为是特警队的支援到了。 对面一束手电筒的光直冲冲地打过来,在她眼前晃了一晃。 她感觉到不对,蒋诚比她反应更迅速,揽着周瑾往木材堆后一躲。 “砰砰砰——!” 叁枪打得木屑飞扬。 “是警察。”有个男人警惕着说,“七叔,你先走!” 周瑾心中大惊,蒋诚却很快判断出了那是谁,“老蝎的手下。” 听到老蝎的名字,周瑾浑身的血液一下涌至四肢百骸,她眼瞳缩了缩,咬起牙,想都不想,立刻冲了出去! 原本来了叁个人,现在就留下一个西装革履的保镖垫后。 他刚刚回身,纤瘦高挑的身影忽地冲到眼前,侧身出腿一记回旋踢,直接踢飞他手中的枪! 一拳打过来,周瑾眼疾手快地握住,挽上他的大臂,顺着拳力出击的方向一个过肩摔,将那保镖猛摔在地。 这一系列的突袭不过发生在短短几秒钟内,那人被摔得脑袋阵阵发懵,意识不清醒。 蒋诚过来,迅速按住那保镖。 周瑾将手铐丢给他,抿起唇,一向秀气的面容多了些狠色,她说:“我去追。” 蒋诚与她对视片刻,他本该劝她,却没说出口。 蒋诚最终点了点头:“这里交给我。” 周瑾转身拔腿就追上去。 她一路狂奔,还是晚了一步,眼睁睁看着七叔和他另外一个保镖跑到厂房旁边,扯开一辆红色轿车的遮尘布,钻进去,立刻发动引擎。 她跑过去,明明已经拉住车门,却被猛然冲出去的车身狠狠甩开! 她倒在地上滚了两周,差一点,就差一点,车轮就可以碾烂她的腿。 周瑾手上、脸上全是擦伤后的血丝,她挣扎着爬起来,准备开自己那辆越野车去追。 恰在此刻,一道雪白的车灯忽然打过来。 周瑾下意识抬手遮了遮眼睛,就听见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尖锐的轰鸣,那黑色的车身甩出一个漂亮的漂移,车尾横扫而来,稳稳地停在周瑾面前。 车窗打开,透过风,透过夜,周瑾看到那张熟悉至极的面孔。 她愣了一瞬。 黑色毛衣衬得男人脸颊更加白,冷森森的白,在这黑夜中,江寒声就像夜的使者,降临在此时此地。 他眼尾狭长,目光带着浅淡的锋利,对周瑾说:“上车。” 周瑾愣了一瞬,不多想,拉开车门,一头钻进副驾驶。 江寒声目光追着那辆红色轿车的车尾,车速在逐渐加快。 副驾驶的车窗还开着,周围一切声音那么明晰。 周瑾听到纷乱的枪声,工厂中似乎还在激烈火拼;有警笛声,一起追来的警车就在她的后方;还有车窗外轰轰呼啸的风声…… 一切声音交织激荡,杂乱到了极点,反而在她耳朵里渐渐模糊、隐退,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脏撞击着胸腔—— 怦怦,怦怦。 “你怎么……” 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想到这样的问题,她问过很多次。 周瑾唇哆嗦一下,话就哽住了。 不知怎么,她突然想到江寒声跟她承诺过的话。 「查案是你的职责。尽我所能地保护你,也是我身为丈夫的责任。」 她从前当江寒声在说甜言蜜语,会脸红,会心动,可到了眼下这种危险关头,他真在践行他说过的每一句诺言时,周瑾只觉得无尽的心酸与恐惧。 江寒声神色阴冷,开车冲出工厂,追着红色轿车,在路况颠簸的盘山公路上疾驰。 前方闪烁着红蓝灯光,直直刺破匡山黑暗的夜空,那是警方设置在山路上的盘查关卡。 红色轿车丝毫没有减速,车速一路飙升,引擎声仿佛野兽在山林中咆哮。 负责盘查的警察眼前被远光灯闪了一闪,心中大为惊慌,纷纷扑到路侧,躲开极速冲来的轿车。 速度之快,再晚一点,他们就会被撞飞。 轿车没有撞到人,直接撞开堵着前路的两辆警车,继续往山下逃窜! 江寒声眉眼一沉,将油门踩到底,车辆优越的性能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江寒声死死咬住红色轿车尾端,寸步不离。 正当他准备超车别停时,红色轿车一打方向盘,车身一歪,瞬间堵住江寒声超车路线。 他迫不得已点刹,稍稍拉开一段距离。 一红一黑,一前一后,仿佛极限赛车般,在盘山公路上狂飙追逐。 车窗呼呼的狂风吹着周瑾的发,刺得她心酸眼热,她盯着前方红色轿车的尾灯,却却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七叔看警车被甩开一大截,身后这辆黑车却咬得那么紧,心浮气躁间,怒火冲上了脑门,他掏枪,朝着车窗砰砰砰狂打叁枪! 江寒声一见枪口,在危险笼罩之中,沉稳下心神,握着方向盘调整行驶路线,车身晃动,致使一枪打空,一枪打在发动机罩上,金属碰撞,溅起刹那火花。 还有一枪打穿挡风玻璃的中央,以子弹孔为中心点,玻璃顿时酥裂开来! 玻璃巨大碎裂声猛地炸开,周瑾抱头俯身闪躲。 刚才险些被卷入车底,周瑾都无畏,然而此刻她的心几乎悬到喉咙,为江寒声的到来,也为前路莫名的恐惧。 时至此刻,她总算明白,每一次、每一次风险潜存的行动中,江寒声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看着她出任务的,总算明白江寒声为什么会用那种几乎痛苦的语调对她说—— 「你想想我,好不好?」 周瑾气得想哭,眼圈红着,恨道:“你不该来!” 江寒声情绪没有起伏,而是问:“那要停车吗?” 周瑾咬咬牙。 江寒声分出神,侧目看了周瑾一眼。她手上、脸上全是大大小小细碎的伤痕,狼狈的,也是鲜艳的,眼睛亮得灼人,像是火焰在烧。 他知道她的答案,目光重新直视向前方。 凌厉的夜风透过挡风玻璃灌进来,轻轻吹起他的头发,黯淡的光线勾勒着他侧脸俊美的线条。 周瑾看他冷峻的面容下,似乎有一种无法撼动的沉稳与冷静。 江寒声说:“相信我。” 113 月亮跳出云层,照亮盘山公路,勾勒出黑色车身极富肌肉感的线条,如同一只丛林中追逐羚羊的猎豹。 轮胎与地面摩擦出阵阵啸叫,尖锐刺耳。 周瑾知道他们手里还有枪,就算极限别停车辆,也很有可能在过程中遭受枪击。 远处警笛叫嚣,支援就在不远处,始终追不上;如果放任七叔他们闯破下一个关卡,加大缉捕难度不说,在这过程中,又不知会不会再有牺牲。 牺牲。 她怕听到这两个字。 周瑾眯起眼睛,看到前方红色轿车上还有架着两条放行李的横杠,这就意味着有抓力点。 她沉住心思,按下她身侧的车窗,问江寒声:“能不能追上?” 江寒声似乎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了,握着方向盘的手掌里沁出冷汗,说话却出乎意料的镇定。 他说:“下一个弯道。” 周瑾:“好。” 她揉了揉自己僵硬发疼的手腕,贴到江寒声身边吻了一下他的脸颊,那么匆忙,那么轻浅。 “回头再跟你算账。” 周瑾说完,双手伸出窗外,扒住车顶,纤瘦的身体如游鱼一样窜上去。 她跪在车上,山风狂号,吹得她头发凌乱狂舞,风力强劲噎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周瑾心脏狂跳,积蓄多年的怨恨、愤怒还有冤屈,似乎在这一刻全都从心底深处涌出来,烧得浑身血液一下沸腾起来,在她身体里四处冲撞 她想,她不能恐惧,也不能退缩。 趁着前方一个大弯道,江寒声再踩油门,从外侧绕上,逼着红色轿车只能紧靠在山路内侧行驶。 引擎声叫嚣着,两辆车一路齐头并进,谁也无法变道。 七叔侧首望去,正好与主驾驶室的男人对视,那人乌黑的眼睛盯过来时,给人一种没有情绪、如同机器般冰冷的错觉。 七叔认识这张面孔,暗暗骂了一句阴魂不散,心底无比憎恶,抬起枪口就对准江寒声。 千钧一发间,车顶上“嘭”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砸下来! 车身轻微震荡,惊得七叔一抬头,全然忘记开枪。 跳车前,周瑾还有点心慌,因为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平安无事,可想到七叔会趁机对江寒声开枪,便定住心神,毅然决然地纵身一跃! 她跳上红色轿车车顶,速度带来的惯性差点把她甩下去,周瑾反应迅速,双手死死抓住横杆,手臂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极限! 夜里的风透着森寒,狂卷呼啸而过时,周瑾仿佛是浸在悬河当中,被激涌的暗流裹挟、冲荡—— 她咬着牙,拼尽浑身解数,稳住重心,再一个翻身,迫近车窗那侧。 七叔还没有反应过来,眼前一抹黑影猛地笼罩下来,往他胸口狠踹一脚。 七叔整个人向后仰去,手握着上了膛的枪一偏,突然走火,黑漆漆的车厢中如雷光般闪了闪。 “砰砰”两枪,打在车顶上。 周瑾进车厢,直接扑向七叔,按住他的手腕狠狠一拧,枪陡然掉在车座下面。 七叔年纪大了不错,然而也不是吃素的,现在被逼到这个地步,眼睛涨红,突然间发了狠。 他右手一攥,指关节乱响,拳头如铁锤般,往周瑾肚子上猛捣数拳。 周瑾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五脏六腑都似移了位,巨大的痛苦顿时将周瑾的力量卸掉。 七叔掐住她的脖子,一个拧身,将周瑾的头按到窗户外。 一阵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涌来,周瑾被掐得难以呼吸,视野渐渐模糊,她看不见七叔的脸,只能看见明晃晃的冷月,听见呼啦啦的夜风狂响。 周瑾瞳孔里放大、涣散,耳鸣声尖锐。 “周瑾!” 江寒声右手在轻微发抖,没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保持冷静,思考间,往山侧打了一下方向盘。 在高速行驶中,一丁点角度的偏移也会给侧方的车辆带来极大的威胁。 负责开车的保镖以为江寒声要强行别车,下意识往山路内侧打方向盘躲避。 车身猛地向右一晃,车前头擦着山路内侧的栏杆,铁与石摩擦出的火花四处飞溅! 惯力作用下,七叔重心偏移,身体往前一倾,掐着周瑾的手劲一下松了大半。 周瑾趁机屈膝,往他腹部一顶一蹬,七叔后背重重撞到另一侧的车门上。 七叔一松手,凛冽的寒气争先恐后地灌进周瑾的喉管,她剧烈地咳着,浑身克制不住地痉挛起来。 周瑾好不容易平复呼吸,捂住充斥着血腥气的脖子,坐起来,在浑浑噩噩中与七叔对视一眼。 七叔眼睛斜去下方,她的视线也跟了过去,发现是枪! 电光石火之间,两人同时去夺,七叔先快一步拿到,周瑾眼疾手快,双手抓住他的手腕与枪。 黑洞洞的枪口就在周瑾耳侧,再偏一点,再偏一点就能对准她的眼睛。 双方力量迸发,来回僵持,周瑾掰住七叔的手,一点一点偏离枪口的方向。 七叔咬紧牙关,不忿输掉,凶狠地瞪着周瑾,一松力道,巧夺枪支,趁势将周瑾推倒在主副驾驶的空隙之间,对准她的头再次开枪! 周瑾迅猛地打偏枪口,子弹瞬发时偏了轨迹,一下打穿了驾驶位上保镖的头颅。 鲜血喷溅到周瑾脸上,热烫的温度激得她浑身一抖,脑袋空白。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周瑾和七叔齐齐愣住了。 方向盘失去控制,开始左右乱转,车身摇晃着,右向擦过内侧栏杆,又左向撞了一下江寒声的车。 这时两辆车已经濒临最极限的行驶速度,盘山公路,弯道过后,又迎来一个新的大弯道,此刻就在前方。 而前方的前方——就是悬崖。 情势越来越危急,江寒声想也不想,踩油门超到前方,猛打方向盘,黑车利落地横切过去,一下别住红色轿车的车头。 猛烈的撞击下,车门瞬间变形,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啦啦的白气。 周瑾推开七叔,果断爬起来,去驾驶位挤开那个保镖,掌住方向盘。 她预备踩刹车时,七叔喊着“滚开”,伸手抢方向盘,车身一下失控,猛地往内侧的山壁撞去! 在撞击前的一刹那,周瑾眼睛还在望着江寒声。 她想—— 为什么两个人最后一面都是在吵架呢? 红色轿车撞停在山壁下,安全气囊全部弹出。 夜色中,汽车四角闪烁不住,后方摇着红蓝光色的警灯愈来愈近。 江寒声看见那辆车终于停下来,一口气还没有沉到心底,转头,就见一侧的悬崖已经逼近。 他立刻拉起手刹,黑色车辆却以不可遏制的速度冲了出去! 车前头狠狠撞到悬崖那侧的石栏杆,重心向前偏移,车身险些翻出去。 挡风玻璃瞬间爆裂,碎片飞溅,如同下了一场瓢泼大雨,哗啦啦全部扑打在江寒声身上。 强烈的冲击之下,除了一团麻木与眩晕,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眼前一片混沌,只有车灯一明一暗地闪着。 模模糊糊中,他看到发动机盖下冒出滚滚浓烟,没多久,忽地一下烧起烈烈明火。 江寒声身体机能已经疲累到极点,喉结在他薄白的皮肤下滚了滚。 他闭上眼睛,仰在驾驶位中,低低唤道:“周瑾。” 警笛声、呼叫声,嘈杂混乱,统统淹没在嗡嗡的耳鸣之下。 周瑾像沉浸在深渊,身体不断往下沉,往下沉,永不见底似的,直到谁从背后接住她,拥抱她进怀中,很暖,很暖…… 男人吻过她的耳侧,像是恳求般说着—— 「周瑾,我需要你。」 她心脏处泛起刀绞一样的刺痛,隐约听到了一些声音,尖锐的耳鸣如浪潮退去,她浮上水面,那些声音逐渐清晰起来。 “周瑾!周瑾!” “周警官!” 周瑾猝然惊醒,心脏仿佛突然恢复跳动一样,她霍地睁开眼,看见夜空上有轮惨白的月亮。 她头脑阵阵眩晕,一时没搞清楚情况,就被其他同事合力从车里拖出来。 “江寒声……” 她唇一动,喊出这个名字后,就彻底清醒,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望向前方的悬崖。 她看见他的车,看见火,燃烧的大火。 周瑾表情完全空白,下意识朝那边跑,没跑出两叁步,就见火焰大涨,随之而来的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砰! 那辆车被烈焰吞没,炸得四分五裂,烧得焦黑的部件带着未灭的火星,散落得到处都是。 周瑾浑身一震,灵魂仿佛被莫大的恐惧撕碎,这一刻她浑身血液都冷了。 她喉咙里涌满了什么东西,此刻喊都喊不出来。 周瑾往前走,快步地往前走,几乎都要跑起来,却又忽然停住了脚步。 她看见,就在那冲天的火焰红幕之下,她看见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扶着江寒声,艰难地往这边挪过来。 他抬头,正好对视上周瑾的眼睛,抿了抿薄唇,始终没有说话。 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陡然落下,咽在喉咙里的痛哭声终于决堤。 周瑾朝着江寒声跑过去,歇斯底里地抱住他,一边哭一边喊道:“你吓死我了!” “……” 周瑾紧紧攥着江寒声的衣服,就像抱住救命稻草一样不放手,“我刚才以为你还在车里,我连死的心都有了,江寒声!” “周瑾……”江寒声有些手足无措,想把她推开。 周瑾更加发疯地抱紧他,脸贴在他的颈窝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你真的吓死我了……” 114 红蓝警灯闪烁,将这段山路围住,紧接着救护车也赶到现场。 蒋诚从一个警车上下来,拎着自己的黑色冲锋衣,上身就穿着一件短袖,肌肉线条格外明晰。他高大又英俊,在人群中很出挑,不过因为右脚踝受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显得有些狼狈。 蒋诚目光在复杂混乱的现场四处找寻,拨开重重人影,往前走,忽然,他一下停住脚步。 尽管是背对着,蒋诚也一眼认出那是周瑾的背影,看到与她紧紧相拥的人是江寒声。 蒋诚拿着冲锋衣的手缓缓攥起,僵了很久很久,但没有再过去。 周瑾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她心里还悬着,问他:“你哪里受伤了吗?” 周瑾左看右看,爆裂的挡风玻璃在江寒声额头上和脸颊上划出两道浅长的伤口。 江寒声看得出她在惊惧,低声解释:“我没事。” 周瑾指腹在他伤口周围抚摸了一下,越看越心惊,方才的那声爆炸,吓得她心有余悸,背后冒出出一层冷汗。 现在一句“没事”又怎么能够? 周瑾忍不住冲动,捧住江寒声的脸,仰头吻上他的嘴唇。 江寒声浑身都僵住了,心脏如同过电似的泛起一片酥麻。他的嘴唇被周瑾吮进口中,小巧的舌抵开他的牙齿,与他纠缠着亲吻。 江寒声不太配合,因此两人牙齿还会打架,可周瑾那么野蛮,又那么忘情,吻他吻得铺天盖地。 江寒声有些喘不上气,脸上、耳朵都红了,忙将周瑾扯开,“别这样,周瑾。” 说拒绝的话,他语气一点也强硬不起来,反而听着万分窘迫,他说:“……有人。” 刚才架着江寒声的两个警官在旁边掩嘴憋笑,一听这话,不停地摆手说:“没人,马上没人。” “你们继续,继续。” 周瑾刚才一心在江寒声身上,顾不得那么多人在场,现在反应过来,多多少少也有些脸红。 继续是继续不了了,救护车、警车接连赶来,那一头突袭制毒工厂的行动也已经结束。 盘山公路上,七叔被拖出车外,头受到撞击,流了很多血,好在意识还算清醒。 特警队的人押着他上车,路过周瑾和江寒声身边时,他抬起阴沉沉的一双眼,对着周瑾骂道:“你这个疯子!” 周瑾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说:“谢谢夸奖。” 七叔又盯向她身边的江寒声,恐吓道:“不会放过你的,有人替我报仇,你等着!你们等着!” 周瑾往前一步,挡在江寒声面前,皱着眉对特警说:“带走。” 特警按住七叔的脖颈,让他重新低下头,喝道:“真够嚣张的,省着点力气吧你。” 目送着七叔被押上警车后,周瑾陪江寒声上了救护车。 周瑾自我感觉没什么大事,坚持让车上的医生先给江寒声做检查。 他神志清醒,除了脸上有些细小的擦伤以外,腿上还被尖锐物割出了一道长且狰狞的伤口。 女医生拿着针管过来,要给他打针局部麻醉。周瑾本来在他对面坐着,不知道医生做了什么,让江寒声明显颤抖了一下。 周瑾忍不住说道:“可不可以轻点?” 那女医生拿着针管,一脸无辜的回头看向周瑾,说:“姐姐,我都还没碰到他。” 周瑾:“……” 女医生倒也不生气,笑他:“这么大的男人,还怕针啊?” 江寒声嘴唇苍白,看着针尖,喉结滚了两下,说:“没事。” 周瑾以前不知道江寒声怕这个,不过她很快想到王彭泽对她说过的那些事。 江寒声可能真的畏惧。 她一时间被心疼和愧疚交替着折磨,索性坐到他身边去,主动握上江寒声的手。 周瑾:“我陪着你,一会儿就好了。” 江寒声那道伤口其实有五六厘米长,全部裸露出来时,周瑾才知道有多严重。江寒声穿着黑裤子,伤口不明显,他又能忍,一声不吭的,周瑾一直没注意到。 她默默看着医生给江寒声清创、缝合,心里憋着一口莫名其妙的火气。 过后,周瑾忽然问:“你不疼吗?” 江寒声中规中矩地说:“还好,打了麻药。” “我指上车之前。”周瑾语气很不好,“你怎么什么都忍着不说?” 她说完这句话,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起上次争吵,周瑾一时哑然,江寒声看她慢慢低下头,也跟着沉默下来。 越沉默,周瑾憋在喉咙里的那口火气就烧得越旺,明明刚才在生死之间,她都在后悔两个人吵架的事,可他们坐在一起,又忍不住生气。 周瑾垂下眼睛,握着江寒声的手紧了紧,发泄一般地质问道:“到底谁教你的?吃醋也不说,难过也不说,疼了也不说!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江寒声,你真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语速很急,声音又清亮,说这么些话,别说江寒声,连那女医生都愣住了。 泪水逐渐模糊她的视线,周瑾眼睛有些看不清晰,脑袋开始沉沉发痛,越说话,气息就越急促,“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突然发脾气。我跟你解释暂时不想生小孩的事,到最后你还是要跟我离婚。我做得不好,你从前一句话也不说,警察出去逮捕犯人,还提前警告他们一声‘举手,不许动’呢,有你这样直接判死刑的吗?” “周瑾,不是你的问题……” 周瑾强硬地打断他,非要把话说到底,“你以为我跟你一样,什么事都能看得出来?在你眼里,我很聪明吗?我又笨,又蠢,还粗心大意——!” 周瑾骂自己骂得理直气壮,那一旁的女医生听着差点笑出声,想这哪里是吵架啊?调情还差不多。 江寒声更不知所措了,决定先为之前的事道歉,他说:“对不起。” 周瑾更恼火:“谁要听你说对不起!我问你……” 她往前凑近了一下,刹那间,眼前整个世界开始旋转扭曲,她剧烈地喘息起来,喉咙里血腥味翻涌。 周瑾没撑住意识,双眼一黑,直挺挺地就朝江寒声的怀里栽去。 临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听见江寒声在急切地唤她的名字。 “周瑾!周瑾!” 渐渐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两个人明明离得很近,又跟隔着万水千山一样,始终无法传达好彼此的心意。 周瑾想开口继续问他,还要不要离婚,嘴唇动了动,没说出口,人就彻底昏迷过去。 …… 医院,病房中。 “我都说当初就不该让她到重案组,不让去,不让去,你非劝我支持她……”林秋云在哭泣,“现在好了,我看她要跟周川一样,你才知道后悔!” 周松岳拄着拐杖坐在椅子上,很久才说了一句:“她是警察,这是她该做的。” 林秋云红着眼睛喝道:“她还是我的女儿!” 周松岳皱起眉,低头不吭声了。 周瑾迷迷糊糊醒来,就听见林秋云和周松岳在争吵。 在她的记忆中,他们感情一直很好,没怎么吵过架。 周松岳在派出所工作,动不动就会早出晚归,周瑾小时候见不到爸爸回家,很失落,林秋云就会拍拍她的头安慰她说,爸爸是大英雄,很多可怜的人都需要他,所以他要到处拯救世界。 周瑾很懂事,也不哭闹,她那时候很天真地想,她长大以后也要做大英雄,能替爸爸分担一下拯救世界的任务就好了。 “……” 周瑾喉咙疼得很,有些发不出声音,“妈……” 林秋云听得真真切切,靠过来去摸周瑾的额头,问:“瑾瑾,你醒了?” 周松岳也忙站起来察看情况。 周瑾努力冲她笑了一下,说:“妈,我是不是让你们替我担心了?对不起。” 林秋云忙隐了隐泪水,摇摇头,说:“才不是,有什么对不起的。老谭都跟我们说了,这次行动多亏有你。只要你没事就好。” 周瑾哑声说:“那你别跟爸爸吵架。” 林秋云瞥了周松岳一眼,故意冷哼道:“我至于跟他一般见识?” 周松岳脸上多了点笑影,说:“是,是。” 周瑾这才放心,片刻后,她眼珠在病房里转了一圈,再问:“寒声呢?” * 有张有弛。专心谈两天恋爱。 115 同一楼层的单人病房中,江寒声也醒来没多久。 坐在病床边陪他的是江博知。 江博知将手中削好苹果递给他。 江寒声没有多余的表情,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吃过两口后就放回果盘中。 江博知说:“待会儿再做一个全身检查,看看有没有内伤。你还年轻,别留下什么毛病。” “好。”他淡淡地回了一句,目光很快挪到窗外,不太想说话。 江博知看他态度不冷不热的,又继续找话题,“我去看过周瑾了,亲家也在。” 江寒声目光挪回江博知身上,静静地等他说下文。 江博知看他关心周瑾的状况,道:“医生说她疲劳过度,加上轻微脑震荡,需要多休息。” 那就说明没什么大碍,江寒声暗暗松一口气。 这时江博知的手机铃声响了,他按掉,过了两叁秒钟,对方又再次打过来,重复两次,可见是有急事。 江寒声看出他的为难,淡淡地说:“你去忙吧。” 自从上次江博知提出再想要一个孩子的想法后,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并不轻松,江寒声周围跟筑着一道无形的坚冰,不动声色地将所有的人阻挡在外。 江寒声不愿意做任何敞开心扉的交流,江博知拿他没有办法,两人沉默着,气氛就在沉默中变得越发僵硬。 江博知无奈地叹了口气,对江寒声说:“你好好的,爸晚上过来陪你。” 江寒声拒绝说:“不用了,今晚我就回去。” 他曾经在类似封闭式的戒毒病房里待过煎熬漫长的一段时间,闻见医院特有的消毒水的味道,看见白花花、空荡荡的墙壁,就容易陷入痛苦的回忆。 他不喜欢这种地方。 江寒声是个拿定主意就很难改变的人,江博知也不多劝。离开病房后,江博知打了一通电话,请求定期给江寒声做身体检查的医生晚些时候过来看看。 临走前,江博知再去看了看周瑾,见她已经醒来,终于放下心,又转头跟周松岳寒暄起来。 周瑾看他们还有说有笑的,显然江寒声还没有跟他们提起离婚的事。 周瑾稍稍松了一口气,起身,趿拉上拖鞋,对他们说:“我去看看寒声。” 她穿着病号服,走路时脚下还有点软绵绵的,却没停下步伐,一路朝江寒声的病房奔去。 到了病房前,周瑾也没敲门,直接推开。 江寒声正坐在病床上,单手一粒一粒解着病号服上的扣子,准备换衣服。刚解一半,周瑾就闯了进来。 江寒声一愣。 周瑾忍不住欣赏着他的锁骨和胸膛,故作轻佻地吹了声口哨。 江寒声本来还没觉得有什么,听周瑾这声口哨,被她的调戏呛住嗓子,一时咳得满脸通红。 他飞快地把扣子系回去,看周瑾已经坐到他身边来,有些难能容忍地说:“你怎么不敲门?” 周瑾解释说:“我看门没有锁。” 江寒声:“……” 周瑾轻轻抚上他的腿,大约是伤口的地方,问:“你怎么样?” 江寒声语气硬邦邦地回答:“我很好。” 周瑾上下左右仔细观察了他一遍,最后对上他漂亮的眼睛,询问道:“你没把离婚的事告诉爸妈他们?” 听到离婚两个字,江寒声抓紧床单,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等签过协议,我再说。” 周瑾问:“所以到现在,你还是想跟我离婚?” “……” “理由是什么?” “……” “你埋怨我不关心你,这件事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你说我不想跟你要小孩,这件事,我们都有错,结婚前说好暂时不考虑这件事,是你先变卦了。” 江寒声艰涩地解释说:“你该拒绝我。” 他最想要的从来不是孩子,而是周瑾。 江寒声总是抱有一丝侥幸和幻想,以为周瑾的不拒绝就是接纳,所以当看到避孕药的那一刻,所有的美好幻想瞬间被击碎,他的情绪也随之走向极端。 “所以我说我们都有错,没有拒绝你,我的错;吃药的事瞒着你,也是我的错。我害怕我说了,我们总会为孩子的事吵架……” 周瑾跟很多男人相过亲,每当她一说自己暂时不想要小孩,对方就会冷却掉与她交往的热情。 结婚以后,周瑾发觉江寒声很渴望当一个父亲,她做不到总在他开心的时候,次次都给他泼冷水,让两个人徒生隔阂。 而且周瑾并不是不想怀孕,她也很喜欢孩子。 每天到重案组上班,途中都会经过一条通向幼儿园的人行横道,有时候偶尔能看见一群小朋友在老师的带领下举着手过马路,周瑾看到那些朝气蓬勃的红脸蛋,就会不自觉地开心。 只是她暂时还放不下周川的案子。 周瑾考虑着再过一年,或者两年……如果“8·17”案子始终没有进展,那她就学着向前看,到时候再考虑要小孩的事情。 周瑾跟江寒声解释清楚,再问:“这样说,你可以不生气了么?” “……” “你怎么不说话?” 江寒声跟闷葫芦一样怎么也不肯坦白他的心意,连江博知都束手无策,可周瑾不一样,她丝毫不肯退缩。 周瑾转守为攻,身体一点一点欺压过去,贴近江寒声。 她小声说:“那好,江教授,只要你说你很讨厌我,我今天就把离婚协议签了。拿了你的房和车,我们一拍两散。” 周瑾敢说,因她有这样的底气。如果江寒声不喜欢她了,那他就不会出现在匡山,不会拼上性命也要截停她的车。 江寒声果然开不了这个口,转而道:“周瑾,你不明白,根本不是你的问题。” 周瑾看他终于愿意开口,坐直身体,摆出认真听讲的乖样子,说:“你说说,我就明白了。” 江寒声微抿了一下嘴唇。周瑾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又用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不给他任何躲避的机会。 他逃不开周瑾的目光,说:“那天你也看到了,我有时候控制不住情绪,会伤害到你。” 江寒声无法原谅那时屈从于妒火的自己,这让他倍感挫败。他有些沮丧,可到了周瑾眼里,他的沮丧近乎于某种易碎的脆弱感,周瑾心疼又难受。 “这不是正常么,我也有这样的时候。那下次你再无缘无故冲我发脾气,我会先把你揍一顿。”周瑾玩笑似的威胁他,试图让他别那么自责。 江寒声却一脸严肃,“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因为我不好,周瑾!”骨节分明的手一下抓紧床单,江寒声眉头紧锁着,“你根本不了解我。” 周瑾看他情绪突然起了波澜,一时讶然。 江寒声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每次都能找到你吗?在凤凰火,在金港,还有匡山……” 江寒声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里蒙了一层晦暗的阴影。他说:“不止如此。我还知道在过去的叁年里,你去过的任何地方。” “……” 他声音冷冰冰的,“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周瑾,我一直在跟踪你。” 江寒声曾经犯过一个最致命的错误——他自私地把那块嵌有周瑾照片的怀表放在贴近心口的位置。 一直以来,他当那是护身符,是无坚不摧的铠甲,可他却把那块怀表丢失在最不该丢失的地方。 那块怀表落在了戚严的手中。 戚严曾当着江寒声的面,用舌尖衔住怀表的细链,像是品尝着女人的嘴唇,然后又痴魔似的亲吻怀表里的照片。 江寒声眼睁睁看着他极尽恶劣地亵渎周瑾,平生第一次有了想杀人的恶念。 那种恶念在他内心深处滋生,疯长,一旦到了极限,就会疯狂地吞噬他、毁灭他。 他就是在这种恶念的驱动下,毫无理智地朝已经投降的“戚严”开了四枪,其中一枪正中眉心,他就是要杀得彻彻底底,不留后患。 当年警方在清理现场时,始终没有找到江寒声那块遗失的怀表,尽管姚卫海反复确认过以“戚严”为首的四名犯罪成员全部被击毙,不会再有任何威胁,可江寒声还是不能放心。 他要为他的错误赎罪。 警方无法凭借一块丢失的怀表就对周瑾提供长期的保护,他们做不了的事,江寒声只能自己去做。 从戒毒中心出来,江寒声来到海州市科大任教,而后的每一天,每一天…… 他都在默默地保护她。 就像小时候那样,跟在她的身后。 116 不需要工作的时候,江寒声就会过来跟着周瑾,有时候是开车,有时候是走在她的身后。 那时周瑾已经剪成短发,转进重案组,是组长谭史明的徒弟。 从她和蒋诚的家到重案组,需要坐116路公交车,通勤四十分钟。 早晨上班前,她会在家附近的早摊买豆浆和包子吃。江寒声也尝试过,味道并不怎么好,还不干净,可是周瑾喜欢,所以他吃过很多次。 她跟谭史明下现场,起初见到尸体就会呕吐,大约过了半年情况才好转。 她工作拼命,为查案子,经常到处跑,有时候忙起来,一整天连口水都喝不上。收工回到重案组,通常已经很晚很晚,如果还来得及赶一趟末班车,她就会回家;来不及的话,她就在备勤室里睡。 她生活很简单,不是工作,就是在休息,休息的时间很少,大概是因为周川的案子没有水落石出,她觉得自己有片刻放松都是一种罪恶。 江寒声离周瑾最近的一次,就是在周瑾下班的某个夜晚,那班公交车上。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 江寒声戴着黑色棒球帽,将帽檐压得很低很低,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沉默地守在周瑾的身后。 刚过了两站,周瑾就开始昏昏欲睡。人睡迷糊了,身体就慢慢朝一侧滑,险些栽下去的那一刻,江寒声几乎是下意识用手背扶住她的脑袋。 周瑾没有醒,他松不开手,手背上细腻的触感让他心跳急促,他知道自己不该再靠近了,可他那些深不见底的欲望和渴求在放肆叫嚣。 江寒声忍不住地想,就这一次。 他坐到她的身边,让周瑾靠在他的肩膀上。 江寒声紧张得浑身僵硬,可当时,周瑾靠着他安睡,呼吸声起伏悠长,公车在路上平稳地行驶,偶尔轻微颠簸两下,车窗外是深沉的夜,还有星一样的灯…… 时光宁静到仿佛停止,他有着从未有过的心安。 那晚夜色很好,周瑾在他身边,他看着玻璃窗外流淌的街景,连风都是柔和的。 离开之前,江寒声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跟她说:“周瑾,明天见。” 就这一次,仅此而已。 江寒声从来没想过打扰她的正常生活,他想要的是看着周瑾肆无忌惮地走在阳光里,为此,他做她脚下的影子。 影子可以不被看见,却会一直存在。 周瑾听他说这些,沉默了一会,问:“你就为了一块不知道丢到哪里的怀表,跟了我叁年?” “是。”江寒声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惮于承认,“那块怀表,是你哥哥周川的东西。” 周瑾轻皱眉头,回想起周川似乎真有过一块怀表,是奖赏,也是他的荣耀,周川用不上那么文雅的东西,她却很喜欢。 周川本来说好要送给她的,她跟他讨要,周川却神神秘秘地说,已经把怀表送给了另外一个更需要它的人。 她没想到这个人会是江寒声。 周瑾越听,心头就越沉重,她想到小时候与江寒声的那些模糊的记忆,再想到结婚后的种种…… 周瑾忽然呵出一口气,像是在释放某种沉重感。她闭上眼睛,手抵着额头,低声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江寒声看不到她的表情,无法精确捕捉她的真正情绪,以为她是难能接受。 他道歉:“对不起。” 周瑾苦笑了一下,“对不起?你好像总在跟我说这句话。” 江寒声的自厌在默默发酵,他说:“那天你不该来相亲,不该走进那家餐厅,更不该答应跟我结婚……” 他性格里有卑劣的偏执,偏执到只要周瑾。 以前觉得自己只要能远远看着她就足够了,可一旦真的有了拥有她的机会,那些偏执就会化作无穷无尽的占有欲。 江寒声知道自己会嫉妒,可他自以为能将这份嫉妒控制得很好,永远不会凌驾于爱之上。 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蒋诚,不在乎她跟其他男人有亲密举止,可与周瑾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他就越难以忍受。 难以忍受别人碰她一根头发,难以忍受她对其他人的关心,更难以忍受她和蒋诚的纠缠不清…… 他渴望周瑾爱他,只爱他,最好比爱蒋诚还要深沉,还要坚定。 他的灵魂贫瘠又空洞,周瑾是他的宝藏,两个人在一起,他将无穷无尽地向她索取,得不到时,就会控制不住地想要伤害她、霸占她。 “我很痛苦,周瑾,我讨厌我现在的样子” 江寒声如弦一样绷紧到极限的身体,在说出这句话后,终于崩断。 他伸手将周瑾的头按到自己的肩颈处,声音有些不正常的颤抖,“别跟我在一起了。” 周瑾抬手回抱住他,贴在他胸膛里,闷闷地说:“那你以后也别喜欢我了。” 江寒声心脏仿佛停了一下,他抿起唇,低声说:“好。” 他忍下胸腔里翻涌的痛苦,松开手,要将周瑾放开,跟她好好交代一下离婚后财产分割的事。 可周瑾搂着他,手臂没有丝毫放松,反而越抱越紧。 “周瑾?” 他颈肩忽然有些热热的湿意,让他惊住。 周瑾在哭? “换我喜欢你好了。” “……” 周瑾咬了咬发颤的齿关,说:“我会喜欢你,喜欢到你不讨厌自己为止。江寒声……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 她攥紧他身上的病号服,闭着眼流泪。 五年前,遭受周川的死亡,蒋诚的背叛,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那段日子仿佛让她心上缺失了一大块,跟口窟窿似的,回头再看一眼都觉得冷飕飕的。 可当她知道,知道那段她一个人穿梭在冰冷的钢铁森林中、只能用无休止的工作来麻木痛苦的时光里,原来还有江寒声陪着她,守着她…… 那块填不上的窟窿一下被暖意充盈得满满当当。 周瑾眼睛酸热。 原来她还是被偏爱的,还是被眷顾的。 * 再谈两章恋爱。 117 周瑾最近总在流眼泪,把过去五年倔强到不肯掉的眼泪,一并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 江寒声舍不得推开她,手掌按住周瑾的肩膀,轻轻抚摸着,可他也不敢再拥抱她。 一切都太不真实。 周瑾或许是出于对他的一时愧疚,一时心疼,才在情急之下说出喜欢他的话。 江寒声需要令自己保持足够的清醒,避免重蹈那天的覆辙。 等哭够了,抱够了,周瑾小声问:“我们不要离婚,好不?” 她说话尾音有些少女才有的俏,像是撒娇,也像是在哄人。 江寒声有点为难,“周瑾,我不想再伤害你了。” “伤害我也没关系。”周瑾伸手摸他的脸,“我愿意接受任何考验。江教授,我想对你好,想爱你,你要月亮,我不摘星星。” 她直白又热情,那些轻浮的话让她说得很认真,带点暧昧的语气。 “……” 江寒声听后,心跳有些不稳。 周瑾见他不给反应,也不气馁,就说:“你现在不答应,我总能把你追到手。我擅长这个。” 周瑾没有多想,旨在表达自己势在必得,江寒声却对她的话极其敏感。 他心里一沉,问:“你当初怎么对付蒋诚,现在就怎么对付我?” 江寒声话语中有抑制不住的嫉妒,给周瑾斗志满满的热情猛泼了一桶冷水。 周瑾哑然片刻。 话一说出口,江寒声就后悔了,看到周瑾笑容僵在脸上,愧疚感再次涌现。 他没有再道歉,心想该让周瑾知道他本性就是这样恶劣。 江寒声沉默着挪开了视线。很快,周瑾扳过他的脸,她目光雪亮,簇着火焰,能灼得冰也融化。 “这是第一道考验吗?”她质问。 周瑾显然是有点生气了,脱掉鞋,直接上床,横跨在江寒声的腰际。 她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说:“那我用点专门对付你的招。” 她按住江寒声的手腕,手指溜上去,与他十指交扣。 江寒声尚在惊讶当中,周瑾的嘴唇就已经覆压下来,她的唇柔软,吻却热烈。如果说在匡山的亲吻里夹杂着歇斯底里的野蛮,现在这一吻则全是缠绵悱恻的爱意。 甚至有了一些勾引的味道。 周瑾食指抚上他凸起的喉结,指甲挠了两下,江寒声在长吻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哼叫,隐忍又性感。 他轻蹙起眉,闭眼,任由周瑾在他身上胡作非为。 周瑾与他分开稍许,摸着他红热的耳朵,心里起了点促狭。 她调侃说:“江教授,你叫得真好听。” “……” 江寒声气喘吁吁着,脸更红了,恨不能直接把周瑾掀下去。 他忍不住低斥道:“周瑾!” 周瑾问:“这样追你可以吗?” “……” “还要不要离婚?” “……” 江寒声俊脸上隐着恼怒,始终不肯松这个口。 “小气鬼。” 周瑾嗔了一句,俯身正准备咬他,外头有人敲了敲门,传来林秋云的声音,“寒声?” 周瑾惊慌之下,一个骨碌从床上滚下来,飞快地扯扯衣角,理理头发,又心虚地看了江寒声一眼。 江寒声刚才还被周瑾调戏得窘迫不已,现在周瑾慌了,他反倒气定神闲,仿佛终于盼来个能降住周瑾的,他拉了拉歪斜的领口,不禁笑起来。 笑容有些漂亮。 周瑾牙痒痒,忍着继续啃他的冲动,去给林秋云和周松岳开门。 林秋云往里瞅,怕打扰江寒声,轻声问周瑾,“好点了吗?” 周瑾说:“醒了。” 林秋云和周松岳这才进去,江寒声先喊:“爸,妈。” 周松岳看江寒声脸色憔悴,一下想到谭史明说,江寒声冒着生命危险截停了周瑾所在那辆失控的车,连人带车差点掉进悬崖。 周松岳内心又感激,又欣慰。 “没事就好。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他顿了顿,对着小辈实在说不出太多煽情的话,转而道,“以后别做那么危险的事了,也少陪着周瑾瞎胡闹!” 林秋云跟他埋怨不该支持周瑾、让女儿平白遭遇危险时,周松岳会跟林秋云解释,这是她的工作,可真到了周瑾面前,他也是忍不住要训斥的。 “特别是你!真不要命了,当自己是个小子么,还是在演好莱坞大片?跳车的事那么危险的事都敢做。说了多少遍,安全第一,安全第一,不拧你耳朵,你是永远记不住这句话!” 周松岳一板起脸,人就很严肃,别说周瑾,就连周川也会怕,他一呵斥,周瑾只好低下头乖乖听教。 江寒声却不怎么怕周松岳发脾气,开口为周瑾说情:“爸,这件事我也有错,是我没拦着,不能怪周瑾。” 周松岳一向对别人家的小孩最好。 周瑾见状,赶紧抱住江寒声的胳膊,往他肩膀后藏,拿他当挡箭牌。 周松岳佯装瞪向江寒声,不一会儿,果然就朗笑起来,“我教训她,你还护起来了?” 林秋云在一旁也笑,笑多了,眼里便有些酸涩。 两个孩子到底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作为长辈的此刻越开心,就会越庆幸,庆幸他们都还好好的。 林秋云拍拍江寒声的手背,“周瑾还活蹦乱跳的,我是不担心了,倒是你伤得重些,要好好休养。” “只是一些小伤,没关系。” 林秋云说:“你吃得要好点儿,我看医院周围那些饭都不怎么样,妈一会儿去家里煲些汤,晚上给你带来喝,怎么样?” 江寒声说:“妈,不用麻烦了。” 林秋云笑得温温柔柔的,坚持道:“一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周瑾听着就有点馋了,举手道:“我也想喝。” 林秋云看她还争宠,又气又笑,“鱼汤你喝不喝?” 周瑾瘪嘴:“……那就算了。” 紧接着,林秋云跟她聊起煲哪种汤好,说着说着,又不禁念叨起周瑾的身体,往深了又问她周瑾以后生小孩的事。 话题东扯西扯,唠唠叨叨个没完,周松岳偶尔会说上两句,提出总结性的意见。 江寒声在一旁更多的则是倾听。 很热闹,周瑾和她爸妈在一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正到了中午,热烈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病房。 这里的空气还是一样飘着淡淡消毒水的味道,墙壁还是一样白茫茫的,可江寒声第一次觉得原来医院也可以很好。 …… 留院观察了叁天,得到医生的准许后,江寒声和周瑾双双出院。 周家二老已经来回奔波许多天,毕竟年纪大了,也禁不起太大的折腾,周瑾不想让他们再烦心,就替他们订了回乌城的高铁票,嘱咐严斌去高铁站接驾。 林秋云和周松岳在走之前,原本还想再见一见蒋诚。 不过谭史明那边说,因为他在匡山中违反命令,擅自行动,差点给警队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暂时被关了禁闭,正等待接受调查。 以及,下一步针对匡山制毒工厂的审讯工作还需要他的配合,因此蒋诚暂时不能见任何人。 周家二老也只好作罢。 送走了他们,周瑾和江寒声回到他们的家里。 这里已经被周瑾简单收拾过,江寒声爱干净,她的生活标准也随之提升不少,江寒声好多天没住,好像被她恢复成了原样。 玄关处,江寒声的腿受伤,行动有点迟钝。周瑾更照顾他,先替江寒声脱了外面的黑色大衣,挂在衣架上,又蹲下来帮他换鞋。 “你晚上想吃什么?”周瑾给他脚下递过去一只拖鞋,“抬脚。” 江寒声顺从地穿上。 周瑾站起来,抬手给他解开衬衫上的扣子。 刚解开一半,周瑾忽然想到什么,停下手,狡黠地望向他:“江教授,你非要离婚,那我还能给你解扣子吗?” “……” 明明没征求过他的意见,也已经解开一半了。 江寒声看周瑾眼睛弯弯的,越看越似势在必得的小狐狸,勉强撑住一副冷淡的神色。 他拒绝道:“不能。我自己来。” * 一些甜甜的日常(?)。 118 他越过周瑾,走到衣柜前,脱了衬衫,拿出一件灰色浴衣准备换上。 周瑾好整以暇地倚在衣柜旁边看着他,目光过于热辣。 江寒声薄唇一抿,无可奈何地问:“周瑾,你不要耍无赖了,好不好?” “好的。” 周瑾见他耳朵又红了,不再逗他玩儿,问:“那你洗澡,用我帮忙吗?” 江寒声再次拒绝,“不用。” 她乖巧点头,“好的,好的。” 周瑾径自走到衣柜前,一件件脱掉自己衣服,也要换上家居服。 黑色的胸罩她束着雪白的乳,挺翘丰盈,往下细腰长腿,常年锻炼的肌肉线条匀称又秀美。 周瑾身上倒没有受过特别严重的伤,就是小伤不断,加上她皮肤又天生偏白,那些小伤口也显得触目惊心。 特别是江寒声留给她的牙印、吻痕还没有完全消除,这样仅穿着内衣内裤站在他面前,隐秘地刺激着江寒声的罪恶感。 他很想拥抱她。 周瑾穿上衣服,将头发从衣领里撩出来,说:“我去做饭,你注意腿上别沾水。” “嗯。” 江寒声洁癖发作,浑身不舒服,去浴室擦过一遍身体,出来以后,周瑾已经把饭做好了。 周瑾平常忙工作,一般不进厨房,有时间就刷刷碗,因此她厨艺不算精湛,仅仅到了能吃的级别。 不过江寒声也不嫌弃就是了。 吃饭期间,周瑾一直拿着手机回消息,中途还接了一个重案组的电话,得知最新的工作进展。 贺武拒捕时死亡,这无疑是对恒运物流骨干人员的重大打击,原本忌惮贺武、咬紧牙关不开口的人也开始主动交代一些事情。 这条以恒运物流作为依托,从事毒品、人口、军火等非法买卖的交易链条,盘踞在海州市下见不得光的“津海线”,逐渐浮出水面。 从上游的供应商,到下游的买家,一一露出的真面目。 但谭史拧清楚,仅仅一个恒运物流,没有那么通天的本事,他们背后肯定有更大的靠山。 特别是“老蝎”戚严,匡山行动后,他就似人间蒸发一样,查不到一点踪迹,而唯一知情的七叔在被捕后,死活不肯开口招供。 戚严失踪。 面对这四个字,周瑾不禁皱起眉头。 周瑾把进展告诉了江寒声,说:“他不会又要躲个五六年,准备东山再起吧?” 江寒声将粥喝得干干净净,才回答:“我们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不怕他不现身。” “什么?” 周瑾顿了顿,一下恍然大悟:“戚真!” 可是戚真愿意出来作证么? 周瑾想到那天戚真拿着刀的恐惧模样。 「我想过安静的生活,我跟我丈夫很幸福,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死了,你们就不会再来了吗?」 周瑾连忙摇摇头,说:“她是不会愿意出来协助警方的。而且戚严就是个疯子,万一惹火了他,会让更多的人陷入危险。” 江寒声同意周瑾的说法,拿出戚真这张王牌打击戚严的心理防线,是最有效的,却也是最高风险的。 一如五年前,江寒声以自己为饵引戚严上钩的效果一样。但他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却不能拿别人的性命做赌注。 周瑾脸上有点失望,盼着重案组再传来一些好消息,加上周川的事…… 赵平死前那番话令她非常在意,只是现在警队上下都在围绕着恒运物流的交易链展开扫荡行动,一时空不出手重新调查周川的案子。 江寒声看她愁眉苦脸,停了一会儿,起身把碗筷收了。周瑾不让他沾水,她负责刷,江寒声负责擦净。 两个人并肩站在水池边,水流哗哗地响。 周瑾动作很利落,因为知道江寒声标准高,所有的餐具都刷洗过叁遍,她才递给江寒声。 江寒声低头仔细地擦拭着,半晌,才说:“老师最近找到一个怀光连环杀人案的新证人,陈立的前妻。” 周瑾一脸疑惑:“陈立?他的前妻?” …… 当年,陈立向警方投案自首,声称自己是犯下怀光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最后由江寒声翻案,陈立仅仅是做了戚严的替罪羊。 陈立的前妻和儿子出国后就没了音讯,直到最近,陈立的前妻才回国。 江寒声从王彭泽口中得知此事后,怕夜长梦多,紧接着就跟王彭泽一起去拜访了那个女人。 江寒声擅长攻克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当他在陈太太家里看到她和儿子的合照,毕业照,以及针对贫困儿童捐款的慈善证书后,他就知道该怎么跟这样一个女人谈判。 江寒声近乎威胁地说了一句—— “如果您不愿意配合,警方只能强制您的儿子回国接受调查。他刚刚毕业,在国外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影响他的前程……也没有关系吗?” 陈立的前妻本就受尽良心的折磨,一听江寒声这话,心里就慌了,拉着他的胳膊说:“这事跟小孩没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钱是我收的。” 据陈立的前妻交代,陈立在去自首前见过她一面,他说自己平庸无能,没能做成一个好丈夫、好父亲,这些年偷偷攒下一笔钱,过几天会有人帮忙送来,拿到钱以后,让她带着儿子出国。 陈立给他们办理好了一切出国手续,甚至连机票都提前买好了。 陈立的前妻有预感他可能出了什么事,但当时两个人已经离婚,她也问不出更多。 没过几天,果然有一群人来到她家,声称自己受陈立先生委托,给了她一个境外账户和一笔现金。 他们当中领头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少年,他个子很高,但看上去还是个学生样子,自从进来后就一声不吭, 就在走之前,他摸着桌上相框里的母子合照,对她说:“你是一个好妈妈,为了你儿子,不要说多余的话,离开后也不要再回来。” 少年微微一笑,神色很温文,似乎在跟她好心商量这件事。 可陈立的前妻还是从这句话中听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威胁。 之后没多久,她就在报纸上看到陈立自首的新闻,心底瞬间明白了七七八八。后来警方来向她了解陈立的情况,她不敢多说一句话,怕惹出祸端,让当时还年幼的小儿子受连累。 她把这件事当做秘密守了二十年,这些年,她几乎每一日都在谴责自己,为了使自己好受,她还拿着那些陈立用命换来的钱,陆陆续续做了些慈善。 王彭泽问她,明明已经守了二十年,为什么在这时候又回国了。 她回答说,背负一个秘密太久,不但不会淡忘,反而会越来越沉重。 她回来是想再做一些赎罪的事,没想到警方的人这么快就找上她。 …… 江寒声把这件事告诉周瑾,周瑾忙问道:“给她钱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戚严?” 江寒声摇头:“戚真通过性交易来维持生计,戚严跟她一起生活,不可能有那么多钱,找到陈立为自己顶罪,即便真的有,也无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做好善后。” 善后,自然就是指安排陈立的前妻和他儿子出国,消除后患。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需要一定的势力。 “也对。”周瑾皱了皱眉,“那就是……” 江寒声说:“他的孪生兄弟。” 从蒋诚带回来的情报中得知,上一任“老蝎”是戚严的父亲。 而根据于亮回忆,戚真在怀光时,经常幻想有人抢走她的儿子。 戚真的幻想或许不是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戚真为老蝎生下了双胞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戚真带着这对孩子离开了老蝎,之后,一个孩子被老蝎抢回,另外一个孩子则留在戚真身边。 当年怀光连环杀人案,戚严犯下了滔天罪行,那个一直在老蝎身边长大的孩子出现,替戚严掩饰所有罪行,推陈立当替罪羊,处理好一切以后,带着戚严回到老蝎身边。 周瑾想明白其中的关系,再问:“那陈立的前妻有没有提到,戚严的那个兄弟到底是什么人?” “事情过去太久了,她的记忆很模糊,没能提供更有价值的线索。” 江寒声摆放整齐最后一个盘子。 “况且那个人……” 砰砰砰砰——! 四枪。 枪声如似雷鸣,仍然在耳畔回响。 他当年开枪杀掉的那个人不是戚严。 在此之前,戚严跟江寒声有过一次通话,他曾说过—— 「江教授,你不应该这么问,你该问,当年你开枪杀死的那个人是谁?」 不是戚严,那就是他的孪生兄弟。 这就意味着,他错杀了人。 “寒声?江教授?” 周瑾的脸凑到他眼前来,江寒声心里一惊,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攥住自己的右手腕。 周瑾看他晃神,问:“是不是累了?不然去睡觉吧。” 江寒声定了定神,“好。” 周瑾简单收拾了一下残局,回到床边时,看江寒声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单膝跪在他面前,抬头望他的表情:“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周瑾看他神色恹恹,似乎不太高兴,就眨了一下眼睛,故意逗他说:“江教授,我们离婚,你还愿意跟我睡一起吗?” “……” 周瑾讪讪地说:“好,那我打地铺了。” 她起身,刚从柜子里抱出满怀的被褥,江寒声抬手捉住她的衣角。 他艰涩地开口,说:“周瑾,我没有这个意思。” 周瑾又飞快眨了几下眼睛,问:“那你愿意给我睡啦?” “……” 江寒声果断松开手,黑着脸说:“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119 周瑾知道这事需得有张有弛,不能逼得太过,让他恼到自己。 她说:“那我睡地上。” 江寒声一怔,没想到周瑾真要打地铺,自己又不好再开口让她回来。 周瑾铺好被褥,让江寒声把枕头递给她,伸手打开小小的床头灯,再蹦着把卧室的大灯关了。 床头灯的光色昏黄柔和,整间卧室都静谧下来。 周瑾麻利地钻进被窝,对他说:“明天你真要去学校上课吗?你腿伤还没好全,到时候我开车送你。” 江寒声抿住不自觉扬起的笑,没有拒绝。 床很大,可江寒声就睡在床的边缘,他下方不远处就是周瑾。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 或许有这么一段距离也很好,他们得以更好地看清彼此。 自结婚以后,周瑾就被各种事情与秘密缠绕着、束缚着,工作一停下来,无边的疲惫就会涌上心头。 现在有江寒声在身边,她反而轻松起来。 她是经过风击浪卷、伤痕累累的船,江寒声是港湾。 周瑾扭头,朝江寒声望过去,忽然问:“你每次都是用什么方法找到我的?” “……” “老实交代。”周瑾威胁。 江寒声说:“我在你手机里装了一个定位系统。” 周瑾:“什么时候?” “叁年前。” 周瑾没想到那么早,反问道:“怎么可能?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要是一早见过你,肯定不会没有印象。” “……” 明明是眼里心底都被蒋诚霸占着,才会看不到其他人。 江寒声尽力忽略周瑾的调戏,说:“重案组跟东城区刑侦大队每年都会打一次游戏联赛。” “哦。” 周瑾恍然大悟,江寒声在东城区警界里人脉广泛,找到机会不是难事。 江寒声继续说:“还有,戒指。” 戒指现在就被周瑾戴在脖子上,她颈间泛起了一丝丝异样,周瑾嘴巴里五味杂陈,说:“你这做得有点太过分了。” 周瑾作为刑警,自认在专业方面还是有些敏感意识的,可江寒声跟了她那么久,她竟然一点也没察觉。 任谁被这样无声无息地跟踪着,多少都会有点胆寒。 被周瑾指责,江寒声也不为自己辩解,低声说:“我知道这样做不对,抱歉。” 周瑾听他又道歉,手指捻着婚戒,轻轻叹息了一声。 江寒声以为她不开心,说:“那些东西,我会删掉的。” “就这样好了。”她伸出手去,勉强够到江寒声的脸,她指腹在他额头上轻掠了一下,笑盈盈地看着他,“我更不想让你为我担心。” 被她抚摸过的地方有些痒。 周瑾很快又紧张兮兮地问:“……不过,你有监听吗?” 江寒声窘迫起来,解释道:“还没到这种程度。” 周瑾大松一口气,说:“那还好。” 至少在她可以接受范围之内。 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房间里还很暖和。周瑾拉了一下被子,让自己窝得更舒服,嘟囔着说:“等下雪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堆雪人吧。” 江寒声低声道:“我不太会。” “巧了,巧了。”周瑾笑嘻嘻的,“我非常会。” “……” 周瑾安静下来,渐渐寻找到睡意。 江寒声的腿还在隐隐发痛,很难睡得安稳,半夜醒来,床头灯还亮着。 他去捏开关,低头看见周瑾又跟以前一样蹬开被窝,腿和手臂都裸露在外。 江寒声只好起身去给她拉被子,又拿住她凉丝丝的手臂,轻轻塞进去。 周瑾似乎觉得冷了,侧身蜷缩起来,睡衣领子歪斜,露出半边肩膀。 她白皙的皮肤上绽开几处小小的擦伤。 柔软的、还有一点点狼狈的周瑾太容易令人怦然心动,江寒声舍不得再离开,躺到她身边,把周瑾捞进自己怀里抱着。 他是病入膏肓的怪物,周瑾是他的药,止痛的药。 …… 翌日,周瑾开车送江寒声去科大,他上午有两节课,一直到中午十二点才会结束。 不过周瑾因工伤还在休假,时间充裕,她索性留在科大逛了逛校园,等江寒声上最后一堂课的时候,她又跑去旁听。 江寒声讲课刻板严肃,不过因为他本身刑侦经验丰富,征引案例是信手拈来,听着倒也有趣。 一直到下课,几个学生去讲台上围着他,问问他的身体,又问了一些有关他们课题项目的问题。 周瑾耐心等着,坐在教室里,正用手机翻着一些以前周川在特警队时拍过的录像。 学生当中有人提到他们之前种着玩儿的玫瑰花全枯了,又问上次给江老师剪去的那束玫瑰花到底送没送,师娘喜不喜欢一类的。 江寒声目光投向后排座位,周瑾感受到他们的视线,有些茫然地走过去,问:“怎么啦?” 她看那些学生很好奇地打量她,又不好意思开口,便主动自我介绍道:“你们好啊,我是江老师的……” 周瑾停了停,小声问江寒声道:“我现在算什么?” “……” 周瑾看他一脸无语凝噎,只好说:“女朋友。” 那些学生看她的眼神更怪了,有个心直口快的人直接问:“可是江老师不是结婚了吗,为什么还有女朋友?” 周瑾憋着笑。 “周瑾……” 江寒声怕再发展下去,搞不好酿成天大的误会,很快跟他的学生介绍说:“这位就是我爱人,周瑾周警官。” 因为这群学生一直在做犯罪研究的课题,平时跟江寒声交流比较多。 偶然有一天,他们发现江老师突然戴上了一枚结婚戒指,禁不住好奇问他。也就在那时候,江寒声跟他们提及过,他的新婚妻子是个刑警。 在学生眼中,江寒声并不属于很严厉的那一类老师,但为人却很少玩笑,比较正经,只那天提到他妻子的时候,江寒声眉眼含着笑意,有些格外温柔的风采。 今日得见周瑾的庐山真面目,忍不住多打量了好一会儿,之前还以为江老师的妻子该是个多厉害的女人,现在看着,厉害少一点,活泼更多一些。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周瑾觉得自己像个猴。 江寒声很快把他们撵走了,教室里很快就剩下他们两个人。 周瑾倚靠在讲台旁边,微眯着眼看着江寒声,问:“那现在你还想不想离婚了?” 江寒声有些无可奈何,沉默半晌,他问:“一起去吃饭么?” 周瑾:“好,我想见识一下你们科大的食堂!” “……” 江寒声不太喜欢吃食堂,不过周瑾跃跃欲试,显然对此很感兴趣,他就没拒绝。 周瑾搁下手机,替他收整着笔记本。江寒声无意瞥见手机屏幕上的周川。 周瑾注意到他的目光,说:“是我哥以前在特警队时留下的录像,他们对抗演练,我哥拿了第一名。还有李景博呢。” 江寒声静默片刻,像是注意到什么,按下播放键。 120 手持着相机的人是李景博,他长得浓眉大眼,天生有一股少年气,对着镜头笑得很灿烂; 周川站在他身后,正望着相机微笑。 李景博抬高相机,将他们两个人框在画面里。 “站在你面前的就是前猎豹突击队副队长,13届狙击手射击个人项冠军,团体赛mvp参赛选手,特警队副支队长候选人,警界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被誉为警队一枝花的周川——”他快嘴一串说下来,镜头一转,完完全全对准自己的脸,道,“——的最杰出的观察员,李景博!” 周川朗声大笑,一巴掌拍在李景博的后脑勺上,斥道:“没大没小。” 李景博他打,握着镜头的手都抖了两下,画面晃动得更加模糊。 录像里的两个人打打闹闹,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一直开心地笑着,为他们的荣耀,为他们人生里一次新的体验…… 很快,相机被李景博搁在桌面上,特警队员匆忙走动,叫嚷着拍合照去了。 周瑾跟着再看了一遍,淡笑道:“我哥跟李景博是一个部队里出来的战友,他们感情很好。” “8·17”那期,周川中枪以后,李景博不顾生命安危,亲自去找敌方的狙击手戚严,两人近身搏斗,李景博被戚严捅了十几刀,当场身亡。 别说是把李景博当儿子的姚卫海,就连周瑾都对此难以释怀。 然而,江寒声的目光却不在周川和李景博身上。 他将视频从头再看了一遍,播放到中途时,忽然开口说:“好像是赵平。” 周瑾一疑,下意识问:“什么?” 江寒声让她看视频。 在李景博对着镜头报名号的时候,周川在他身后,而周川身后的不远处,还有叁四个人出现在镜头中。 其中有两个男人并肩站在一起。 因为画面本来就不太清楚,离得远了,根本看不清镜头里的人是什么模样。 江寒声指得那个人,周瑾很难看清他的五官,加上那人的头发很长,跟杂草似的,给人一种颓废和邋遢的观感,与周瑾平时见到的赵平完全不一样。 可江寒声却说:“一个人的仪态很难改变,赵平站着的时候喜欢佝偻着腰,左半边身子往下沉,有点斜肩。” 江寒声擅长观察每一个他见过的人,对这个常跟周瑾一起出外勤的赵平,他并不陌生。 周瑾仔细看了片刻,也开始有点熟悉的感觉,不过她还是不敢肯定,只猜测着说:“有可能真是。他在这里也不奇怪,赵平以前跟我哥在同一个支队,做过一阵子的协警。” 江寒声问:“赵平身边这个人,你认识么?” 周瑾再看,视频里赵平身边确实还站着一个男人,不过他们分别看向不同的方向,赵平看向自己的右侧,那个男人则看向镜头…… 或者说,他在看着周川。 周瑾辨认了一会儿,问江寒声,说:“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江寒声说:“赵平跟这个人可能是朋友。” 周瑾奇怪道:“怎么看出来的?他们好像都没说过话。” 江寒声说:“心理学上有个‘人际交往距离’的概念,在社交中,可以根据两个人的空间距离来判断他们的亲密程度。” 周瑾因为要看视频,一直俯着身子,几乎都要跟江寒声贴在一起。 江寒声揽了揽她的腰,不动声色地说:“现在你和我就是‘亲密距离’,再远一些,就是朋友之间、熟人之间的‘个人距离’,就像他们这样。” 周瑾:“……” 江寒声一贯有这种本事,可以一本正地做出撩拨人的行为。周瑾明明感觉自己被他反将了一军,可看江寒声那副寡淡的神情,又让她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江寒声再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淡淡地抛出结论,说:“赵平跟他很熟。” 她把注意力从江寒声脸上挪开,根据他的理论去观察赵平和那个人。 两人尽管望向不同的方向,可彼此间果然离得很近。 视频继续播放,相机被李景博搁下以后,画面只能看到特警队员的下半身。 江寒声按下暂停,画面定格,正好能看见赵平和那个人还站在一起, 如果是朋友间稀松平常的对话,通常会面对着面,即便是并肩站在一起,也常常伴随着眼神的接触、表情的变化。 可赵平跟身旁这个人完全没有眼神交流,可以说,赵平甚至很抗拒跟身侧的这个男人交谈。 赵平身子反向侧着,朝向另外一边,没多久,赵平就顺着身体的方向,率先走开了,这一系列的肢体动作表明,他有强烈的逃避性。 “我们可以找到这个人,问一问当年特警支队的事。”江寒声说,“你认识他么?” 周瑾将视频里的身影看了又看,江寒声怕她弯着腰难受,站起身,把手机交给她。 周瑾攥着手机,看看他行动不方便的腿,还有脸上两道刚刚结痂的伤口。 怔一会儿,周瑾将手机放回口袋里,说:“没认出来,回头我找人帮忙看看。” 江寒声审视着她的表情,看出周瑾又在撒谎。 人是需要尊重的,即便是说谎。他不想周瑾因此不自在,就像以前一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江寒声说:“好。” 周瑾一手提起装笔记本的包,一手挽住他的胳膊,人又重新雀跃起来。 她问:“你们科大哪个食堂最好吃?” 江寒声回答不上来,说:“我问问学生。” 周瑾扶额:“难为你了,江教授。” …… 两人简简单单吃过饭,周瑾开车送江寒声回家,此时,钟表指针已经指向下午两点钟。 周瑾停在玄关处没进门,一边给江寒声脱外套,一边说:“我回组里去了。” 案子还没有结,虽然重案组那边给她放了病假,周瑾却不是个安心躺着什么都不做的人,身体刚刚好转了一点,她就想回去工作。 江寒声知道她就是这个性子,说:“好。” 顿了片刻,周瑾主动提起,说:“我可能会去看看蒋诚,他那天也受了伤,爸妈一直不放心。” 江寒声低低地问道:“那你放心么?” “……” 他还真有一句话就把人哽死的本事。 周瑾抬头瞪了他一眼,说:“我也不放心。这是你想听的答案吗?对方就算是普通同事,受伤住院我都不放心,何况蒋诚跟我哥一样……” 江寒声很快沉默下来。 周瑾一看他不说话就想生气,捧住他的脸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不轻不重,却让江寒声蹙了下眉头。 周瑾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在你眼里,我很坏吗?” 江寒声:“……” 周瑾其实是明知故问。她知道,江寒声不是对她没信心,而是对自己没信心,所以她也没有真的生气。 周瑾在自己刚才咬过的地方轻吻了一下,说:“走了,醋罐子。” 她理着自己有些乱的领口,正打算离开,身后的江寒声忽然捉住她的手腕。 周瑾被他扯回来,男人的手掌覆上她的后腰,迫得她贴近。 江寒声先亲了一下她的鼻尖,看她没有抗拒,闭上眼吻住她的嘴唇。 动作小心翼翼。 周瑾也让自己沉纵于此,手指从他脸颊溜上去,探进他的头发间,回应着他的吻。 舌卷住他的唇吮进齿间,周瑾轻舔着他,辗转加深。 吻得越深,江寒声将她抱得越深。 纠缠了一会儿,江寒声才放开她,低哑着声音,保证说:“以后不会这样了。” “恩,这还差不多。”周瑾眼睛弯起来,“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会回来的。” 周瑾拍抚他的背,两人分开后,周瑾就离开了。 车子就停在楼下,周瑾坐进主驾驶,车门砰地关闭后,车厢里蓦地安静下来。 她望着前方的花坛出了神,脸上甜蜜的笑意渐渐消失,片刻后,周瑾拿出手机,重新播放那段录像。 她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赵平身边那个男人,因为男人的脸一直朝向镜头,尽管看不太清楚男人的眼睛,可有一瞬间,周瑾甚至错以为自己在跟他对视。 她暗暗心惊。 这个人好像是—— 詹韦。 * 最后一个part。 121 重案组、刑侦、经侦等各个参加到侦办的警队都被连续多日的工作搞得疲惫不堪。 白杨和于丹已经半个月没进过家门了。 周瑾下午来到重案组,路过监控室的时候,看见白杨用帽子盖脸,正仰在椅子里呼呼大睡。 四个电脑屏幕齐齐亮着,他还在排查匡山附近的监控摄像头,寻找戚严的踪迹。 到办公室,其余人都出外勤。 于丹刚补过一觉,一边吃着泡面,一边跟家里的老公和孩子打视频电话,大约是孩子一直哭闹,她哄了好一阵儿才哄好。 关掉视频后,于丹抬头瞥见周瑾来了,就问:“你怎么出院了?不多观察几天?” “都是小事。”周瑾说,“现在怎么样?” 于丹疲惫地叹了一口气,“查了恒运物流的账务,很多资金都来路不明,贺武名下还有一个慈善基金,一年两个批次过百万的匿名捐款,最后都进了他的个人账户,查不到来源。” 周瑾说:“师父跟我说了,恒运物流背后还有更大的鱼。” “蒋诚也这样说。”于丹说,“那个绰号叫七叔的人也查了,本名叫郭政英。他和老蝎戚严算是整个犯罪集团的核心人物,贺武是给他们做事的。戚严现在不知所踪,那个七叔嘴巴紧,一直不开口,等着判刑呢。” 周瑾问:“从七叔身上查不到什么吗?籍贯?职业?” 于丹说:“他老家在济水下垓村,我们两个同事去走访调查,说是郭政英小时候母亲就过世了,后来父亲因为还不上高利贷被黑社会殴打,抢救无效后死亡,郭政英出于报复心理,用刀捅死两个讨债的人……因为他当时还未成年,就坐了五年的牢。出狱以后,郭政英一个人背井离乡到淮沙讨生活,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还在查。” “哦,还有,恒运物流里有两个职员交代了一起拐卖儿童的案子,打拐办的人上午刚来过,确认了照片,那小孩才叁岁,父母一直在找……” 于丹是警察,也是女人,是母亲,对这类案子比男性更多一些共情能力。 “我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什么案子没见过,这还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五毒俱全的。不把领头的揪出来,死也不甘心!” 她义愤填膺地捶了一下桌子,捏捏僵硬的手指,扭扭发酸的脖子,继续工作。 周瑾问:“我师父呢?” 于丹:“办公室睡觉呢,昨晚他也没回去。” “好。” 周瑾到谭史明办公室,隔着百叶窗,她看到谭史明已经醒了,敲敲门,被准许进入以后,她才看见蒋诚也在。 最近天有些冷了,可蒋诚上身还穿着冲锋衣套短袖,因为脚踝上还缠着绷带,只能穿拖鞋,坐在椅子里正抽烟,整个人的样子颓废又狼狈。 他仰头见周瑾来,把烟摁熄在烟灰缸里,问她:“身体好点儿了?” 周瑾点头示意没事,目光投向谭史明,说:“师父,戚严的案子我来跟,其他同事继续查恒运物流,我从怀光连环杀人案入手。最近王老师接触到一个新证人,我打算去淮沙,问问那边的情况。” 谭史明对周瑾这个追查到底的臭脾气早就摸透了,这次没把她按回家去,直接答应说:“淮沙有我们两个人,刚刚调查完七叔郭政英老家的邻居,还没回来,你去了直接跟他们碰头。对了,记得替我给王主任问一声好。” 周瑾说:“没问题。” 谭史明又转头跟蒋诚说:“证明信我会帮你写的,该有的福利待遇,我也一定帮你争取,至于最后怎么处置,要听上面的安排。” 蒋诚扶着椅子撑起来身,说:“老姚跟我说过,我不可能恢复原职了,上面还能怎么安排?随便找间派出所,安排一个坐办公室的好坑,让我在里面衣食无忧地蹲一辈子。” 谭史明听出他语气的不满,问:“那你想要什么?可以说说。” 沉默了片刻,蒋诚忽然笑着说:“想了一下,好像也没有什么想要的了。我服从安排。” 谭史明说:“你回去好好休息,有什么情况再通知你,你有什么想法也要告诉我。” 蒋诚说:“谢谢。” 周瑾和蒋诚前后出了办公室。 蒋诚扶着墙,走路一瘸一拐的,周瑾看他实在费劲,一只手架住他的胳膊,问:“你这严重吗?” “没骨折,养几天就好了。”蒋诚推搡着她的手,“你离远点儿,我身上全是烟味。” “你还知道啊?”周瑾倒没有松手,继续说,“往后戒掉吧,我记得你以前也不怎么抽烟。” 蒋诚脸上愉悦,嘴里轻哼着说:“管得着么你?” 周瑾不咸不淡地说:“管不着。我一会儿打电话给老叁,让他过来陪你住两天。以前你存在卡里的钱我没动过,密码改了,换成了你的生日。” “那是给你的。” “我不需要。” 两人气氛一下僵起来。 “……不需要就找个地儿捐了吧。”蒋诚神色沉沉的,拨开周瑾往前走。 周瑾跟上他的脚步,却对银行卡的事闭口不谈了。 蒋诚一向心高气傲,拒绝了就很难让他再接受,周瑾想等回头让老叁再拿给他,曲线救国。 周瑾一沉默,蒋诚就知道她是不想因为这事拌嘴,半晌,蒋诚问:“江寒声家里是不是挺有钱的?他爹应该很疼他,毕竟就这一个宝贝儿子。” “他工资还可以,没用过家里的钱。”周瑾说,“我嫁给他也不是因为这些,就像我当初喜欢你一样……蒋诚,是因为你很好,我才喜欢你的。” 她把话说得坦坦荡荡,一个字一个字抚着蒋诚内心深处积郁的自卑感。 蒋诚听后愣了一会,忽地就朗朗笑起来。 “你还不如说就是因为钱才喜欢他呢,我听着还能舒服点。”蒋诚轻叹一口气,“行了。有总比没有好,我现在孑然一身,最需要救济了,你让老叁把银行卡拿给我,省得江寒声误会。” 周瑾也笑,说:“好。” 蒋诚再问:“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听说他为了堵你的车,差点没从悬崖上掉下去。这小子看着挺一般的,关键时刻还真能豁出去命。” 蒋诚对江寒声一向看不顺眼,现在也一样,可在这件事上,他感激江寒声。 “还要多休养几天。”周瑾认真地解释,“而且他没有很一般,江寒声以前在省厅工作的。” 蒋诚:“……滚滚滚,谁想听你吹这个?” 周瑾哈哈大笑。 …… 淮沙市,下午两点半,犯罪研究室大楼下。 一个穿快递制服、戴蓝色头盔的人从摩托上下来。 他怀里抱着一个包裹,飞快地走进大厅,在前台处,他问了问犯罪研究室的楼层。 本来放在前台就可以了,不过快递员说送件的人叮嘱过是某样很重要的东西,需要本人亲自签收。 前台给王彭泽致电,王彭泽料想是研究室来往的档案文件,就让快递员送上来。 大概过了叁分钟,门被敲响了,王彭泽戴上眼镜,拿起圆珠笔去开门。 对方头盔下有一双含满笑意的眼,点头哈腰地问:“您就是王主任吧?” 王彭泽说:“是。” “这里有份快递是您的,麻烦签收一下。” 王彭泽看了一眼快递单上的文字,发现是一张空白单,只在收件人上写了“王老师,您好”五个字。 他疑惑着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抬头正要问,忽然,就见一根棍棒朝他脑袋猛地挥下! 122 因为恶意评论太多,po18.us将留言区强制关闭了,那些人通过投珍珠的方式继续刷侮辱性评论,令人作呕。 感谢长久以来的支持。更多免费请收藏:po18.us 123 江寒声的手紧紧握着,竭力压抑着情绪说:“老师。” 他身上那股野火一样熊熊燃烧的仇恨,让王彭泽有些不安。他动了两下手指,很想摸一摸江寒声的头,可他现在做不到。 王彭泽气息还很微弱,尽可能简洁地说:“别做傻事,想想周瑾。” 江寒声冷着脸,沉默不发。 王彭泽继续道:“打我的人说,这是别人让他送的礼物。有幕后主使……” 江寒声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是戚严。” 这次明显是蓄谋已久的仇杀,偏偏发生在匡山行动之后,又敢这么明目张胆直接在犯罪研究室的办公楼行凶,除了戚严,江寒声想不到还有其他人。 王彭泽眨了眨眼睛,表示同意他的猜测,“他,要报复你。小心。” “……” 戚严专门挑了王彭泽下手,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痛恨王彭泽,他真正想要报复的人是江寒声。 如果王彭泽不是他的老师,或许就不会有这无妄之灾。 江寒声垂着眼,“老师,一直以来都是学生不好,我连累了你。” 王彭泽眼睛眯起来,是在笑了,嘴角上扬,他说:“你是有很多不好,所以,要负责,给我养老送终。” 到了这样的时候,王彭泽还在玩笑似的地开解江寒声,试图缓解他的自责与焦虑。 可越是这样,江寒声就越憎恨。 早在五年前他选择开枪那一刻,名为黑暗的芽就在他心里的某处角落扎了根,此刻被戚严一点一点引导着,一旦破土而出,就会肆无忌惮地疯长起来。 吞噬别人,也会吞噬他。 …… 「既然江先生在心理学领域有高深的见解,难道还不明白我为什么非杀人不可?」 「没有办法,不杀死他们,我就无法获得平静。」 …… 他那时候似乎明白了戚严非要杀人的理由,就像他现在想杀掉戚严一样,都是因为——无处发泄的仇恨。 江寒声死死地握着发抖的右手。 王彭泽太怕他走错路,毁了自己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 “寒声。” “老师。” 王彭泽精疲力竭,断断续续地说:“我的好学生,好朋友……别让仇恨,蒙蔽了你的眼睛。” 这是王彭泽第一次这样说,是学生,也是朋友。 江寒声眼眶一下通红。 护士过来提醒,探视的时间已经到了。 王彭泽再眨眨眼睛,示意他:“去吧,我累了。” 江寒声没有再逗留,俯身摸了摸王彭泽的手,很快转身离开。 他一边摘着口罩,一边往外走。 刹那间,上一秒悲切痛苦的眼神,在下一秒就汹涌起滔天的仇恨。 医院里惨白的光落在他凌乱的发上,映得他神色格外冷峻。 江寒声走出重症监护室,周瑾迎上来,问他:“王老师怎么样了?” “他会好起来的。” 江寒声单手搂住周瑾,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他的唇冷冰冰的,明明是亲吻,周瑾却察觉不出他任何温暖的情绪。 周瑾隐隐不安,可也说不上哪里不对。 他低声说:“我去派出所见一见那个犯人,问他几句话。” 他需要确认背后黑手究竟是不是戚严。 周瑾说:“那我让师父跟派出所的人打声招呼?” “不用。”江寒声微微笑着,“淮沙是我的主场。” 他在省厅时,闲余时间也会协助基层做侦查工作,因此各方分局派出所都愿意卖给江寒声一个面子。 周瑾跟着江寒声来到派出所,路上,江寒声收到一份档案文件,关于行凶之人的基本资料。 周瑾没能细看,只知道那男人叫史强。 江寒声将史强的资料扫了一遍后就把手机翻扣住,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机身背面,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一路上,他沉默着,周瑾试图跟他说话,江寒声也微笑着回答,可他的笑容始终透着一股冷气,总让周瑾难能继续说下去。 到了派出所,所长就等在门口,见江寒声从出租车上下来,走过去与他握手。 “好久不见。”江寒声很快跟他介绍,“这是我爱人周瑾,海州市重案组的刑警。” 周瑾也伸出手跟所长握手,说:“今天我的两个同事刚刚来过,这次麻烦您了。” 所长没想到江寒声已经结婚了,一时颇为惊讶,现在知道他的妻子还是海州重案组的,忙笑:“都是一家人,别客气。” 他转头跟江寒声寒暄两句,再说:“我就知道,王主任出了事,你一定会过来。他现在怎么样了?” “情况好了很多。”江寒声开门见山地问,“史强人呢?” “该问的都问了,就是他给他爹妈的十万块钱还没查到来路。” 江寒声说:“让我见见他。” 十分钟后,江寒声跟另外一个民警坐在审讯室中,对面坐着的就是史强。 自从江寒声进了门,史强的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陪同进来的民警让史强交代十万块钱的事,史强就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能就是某天自己在路上捡的,左右一副抵赖到底的样子。 问完这句话,史强不配合,那个民警就按照江寒声提前指示的,再没有开过口。 江寒声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笔记本上,从头至尾没看过史强一眼。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 史强等得烦了,时不时出弯挑衅一两句,一会儿要抽烟,一会儿要吃饭,均没有人搭理他。 他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挑战,耐心逐渐在时间中被磨光了。 他瞪起眼,凶相毕露,冲着江寒声说:“那个谁,我认识你!你姓江对不对?” 江寒声抬起眼,问:“你怎么会知道?” 史强见自己这么容易就重新占据上风,轮到对方问他问题,便得意洋洋地拽了拽自己衣服。 “我就是知道。”史强说,“我还知道,那个老不死的是你老师。人老了就那样,不禁打,我就挥了一棍子,那血就喷出来了。” 江寒声眼尾略长,轻眯起来时,有着异常锋利的弧度。 他反问道:“是雇佣你的那个人教你这么说话的吗?” 史强盯紧了他。 “让我猜猜他教了你什么。” 江寒声慢条斯理地说:“他会告诉你——你在受审的时候很可能会遇到一个人,他叫江寒声,就是王彭泽的学生,不过不用怕,你只要拿他的老师刺激他,他就一定被你牵着鼻子走。 哦,对了,以那个人的个性,他多半还会讽刺我两句什么‘故作高深’、‘自诩正义’一类的话……” 江寒声每说一句,史强的眉头就皱紧一分。 江寒声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他表情的变化,似笑非笑道:“看来我猜对了。真遗憾,五年过去,他一点长进都没有。史强,你知道他为什么只敢买凶杀人吗?” “……什么?” “因为他不敢跟我斗。” “……” “他都不敢做的事,你怎么敢?” 他声音很轻,视线却冰冷。 “说真的,我对你那十万块的来历并不感兴趣,可你对付我老师,这笔账要算清楚。” “我听说,你在你老家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这次对我老师动手,你赚了十万块,全部留给了你爸妈。” 史强后背起了一层热汗,强撑着说:“调查得很明白啊,看来你做足了功课。” 江寒声说:“孝顺很好,就是太愚蠢了,不过你初中辍学,不懂法也情有可原。史强,我可以向你保证,那十万块钱,你爸妈一分都拿不到。” 他咬字流畅,清晰,不带有任何情绪时,看不到一丝温柔气,反而给人一种目中无人的傲慢。 史强果然大受刺激,眉毛一下扬起来,喝道:“你什么意思!” 江寒声说:“没必要为你爸妈未来的悲惨生活表现得这么激动,你接下这单生意的真正目的,也不是为了他们。你其实是想重新回去坐牢,对吗?因为那才是属于你的地盘。 你是杀人进去的,那里要比狠,没人敢惹你,可出来就不一样了,这里是文明社会,容不下渣滓。” “……” 江寒声笑意淡淡的,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雇你行凶的那个人不会再管你的死活,没关系,以后我会请监狱里的人好好照顾你。” 史强没想到江寒声敢当着警察的面这么说话,情绪瞬间激动起来,冲那个民警喊道:“你听到了,他在威胁我!” 那民警耸耸肩,摊手道:“所以呢?” “……你们!我、我要起诉他!” 江寒声点点头,表示欢迎,而是转身离开了审讯室。 周瑾坐在接待大厅,正低头看着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那一封电子请柬,詹韦给他孩子举办的满月宴,时间就在后天。 她想起赵平,以及赵平死前的那一番话。 赵平在京州警大的学习经历是伪造的,没有别人的帮助,他怎么做到这件事?那么帮助他的又会是谁? 会是詹韦吗? 因为那个视频里,赵平跟詹韦是认识的。 她正想着,余光注意到江寒声从审讯室走了出来。 江寒声看她穿得有些单薄,就把自己身上的大衣脱了,给她披到肩上。 他问:“是不是很累?” 周瑾摇摇头,配合着抬手穿进大衣的袖筒里。她拢住大衣里的暖意,问他:“怎么样?说了吗?” 江寒声眼里覆着阴影,点头道:“就是他。” 124 周瑾思考了一小会,跟江寒声说:“如果戚严真想杀死王老师,没必要在办公楼动手,这么明目张胆……更像是示威。” 光天化日之下,在犯罪研究室行凶杀人,性质恶劣之极,自然也轰动之极,现在多家媒体都在争相报道这个案子。 所以周瑾才说,戚严意不在杀人,而是示威。 向警方示威,向江寒声示威。 他不仅在挑衅江寒声的底线,还是为了匡山的损失向警方宣战。 这次被袭击的人王彭泽,那下一个会是谁? 周瑾不禁想,戚严那么针对江寒声,一旦有机会,他就一定会再次朝他亲近的人下手。 那个人会是她吗? 或者,他的家人?他的学生?甚至于还他的同事? 都有可能。 但无论是谁,都能把江寒声再一次推进绝望痛苦的深渊当中。 不能再有人出事了。 周瑾定了定神,伸手抱住江寒声的腰,说:“去给江叔叔和方姨打个电话吧,提醒他们注意安全。” 在医院的时候,周瑾就看出来江寒声和他父亲正闹不愉快,虽然她不知道两人到底为着什么事,但在生死威胁面前,再大的隔阂都没有那么重要。 她不想让江寒声后悔。 江寒声僵硬着,迟迟没有动作。 周瑾抚摸上他的背脊,有点缠人的意味,说:“听话。” 江寒声松开一丝笑容,点了点头,说:“你在这里等我。” 他走到大厅外,周瑾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隐约听见他低沉的声线,说着:“爸,我是寒声……” 周瑾笑了笑,重新坐到椅子上等待。她一边裹紧身上的大衣,一边打开手机。 屏幕壁纸还是她和周川的合照。 她指腹摸着屏幕上周川的面容,记忆重新回到鸿天商厦的天台。 那天,她质问赵平:「五年前的‘8·17’,特警遭到伏击,是不是你出卖他们,跟戚严泄露了运输枪支的路线?」 赵平讥笑着回答:「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当时就是一个小协警而已。」 「你怎么还以为你哥哥是被那些歹徒打死的?不是,师姐,那只是表象。」 …… 赵平没有否认特警队中有人泄露运输路线这件事,而是否认了自己是那个叛徒。 如果不是赵平,谁最有可能里应外合,制造这一起劫枪案?而这个与戚严勾结的人,赵平又恰恰认识。 她现在心底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詹韦。 如果真的是他,那么通过詹韦,或许就能找到戚严的行踪。 可是她现在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两人私下勾结,詹韦如今又是省厅信息科的科长,她不可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堂而皇之地实施抓捕,这样做也容易打草惊蛇。 周瑾有些沮丧,按熄手机,仰在座位里闭了一会眼睛,就在这片刻当中,一个危险的想法猛地跳跃进她的脑海—— 想要让鱼上钩,需要一个饵。 还能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么? 然而没有人会同意她这样做,谭史明不会同意,江寒声更不会同意。 可是一些必须去做的事,总要有人去做。 因为不可推卸的责任,也因为——她有想要保护的人。 周瑾睁开眼,目光投向玻璃门外,静静地望着江寒声。 此时夜已经深了,北风料峭,微弱的灯光勾勒出他笔直挺拔的身影。 她不曾这样仔细地观察过江寒声的背影,此刻才知道原来就这样看着一个人,也能觉得很好很好。 没多久,江寒声挂下电话回来。 似乎与江博知的对话很顺利,他脸上有了些笑影。 他对周瑾说:“我订了酒店,车很快就到。” 周瑾点头。 江寒声跟派出所的人道别后,就跟周瑾一起到街边等待出租车。 因为此时已经是夜晚,街上人影稀少,唯独寒风在肆虐。他们头顶有一盏光线昏暗的路灯。 光也是冷的。 周瑾主动抱上他的腰,侧脸贴着他胸膛中。 江寒声揽抱她进怀里,问:“是不是很冷?” “有点,给我抱一会儿。” 江寒声轻笑起来,任由她抱着取暖。 路灯下,两人的影子迭在一起,温暖的体温在彼此传递。 周瑾仰起头,仔细看着他俊美的面容。 江寒声独自沉默着,注意力没有在她身上。 他在想,怎么彻底摧毁史强,让他生不如死。 江寒声和戚严一样善于此道,他们都知道怎么样去击溃一个人的心理防线,将人逼到最绝望、最痛苦的境地。 周瑾看他,越看越觉得他现在有些不对劲儿,好像见过王彭泽以后,他身上就有一种难以驱散的森寒。 眼睛漆黑得可怕。 因为江寒声将心思藏得深,周瑾始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 周瑾手在他腰后乱抚了两下,见他没反应,就说:“欸,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眼睛这么漂亮。” 江寒声一下从思想的深渊抽神回来,低头对上周瑾雪亮的眼,有着茫然,反应了好一阵才知道周瑾刚才说了什么。 很快,他眼里有了浓浓的笑意。 周瑾看他笑,紧接着补充说:“现在更漂亮了。” 可江寒声不太习惯被人夸赞“漂亮”,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胡说什么?” “真的,真的。”她看江寒声自己还不承认,着急地蹦了两下。 江寒声忙把她按住了,无奈地回答:“你喜欢就好。” 周瑾笑嘻嘻,“谁不喜欢?” 她笑起来更璀璨,特别是眼睛。江寒声一直飘忽不定的思绪重新集中到周瑾身上,专心拥抱着她。 片刻后,周瑾问:“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江寒声冷静下来,思考着策略。 现在从史强身上很难查到线索了。 不过从陈立前妻的供词中可以知道,戚严当年犯下连环杀人案以后,还能逃脱警方地追捕,高枕无忧地活到现在,多亏了他的那个哥哥及时出现。 可案件发生的时候,他哥哥也不过是个少年。 能找到陈立替戚严顶罪,帮戚严将后事料理得干干净净,想必仰仗得还是老蝎的势力。 而且,现在戚严能够将自己的势力渗透进公安机关,甚至这么容易就买通史强行凶杀人,也跟老蝎所控制的犯罪集团脱不开关系。 他们掌握的证人当中,知道老蝎真正身份的只有一个人,戚真。 因此,江寒声打算飞去怀光见一见戚真和她的丈夫简良。 不过周瑾和江寒声都清楚,这条路很难走得通。 戚真宁愿自杀都不肯说出当年的实情,因为她从心底深处不相信警察有与老蝎相抗衡的力量,恐惧自己交代了老蝎的身份,那些人会反过来伤害她,伤害简良。 戚严在暗,警方在明,局面依旧处在被动当中。 江寒声眉头轻蹙着,他很少有现在这样束手无策的时候。 周瑾说:“别担心,这次一定能抓到他,我相信你。” 江寒声对她笑了笑,“恩。” 她看着江寒声温柔的神色,不自觉抓紧了他的衣服,半晌,她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你。” 此时,出租车来了,司机朝他们鸣笛,确认是不是叫车的乘客。 江寒声拉开车门,护着周瑾上了后座。 车开到酒店大概要二十分钟,江寒声不眠不休太久,精神已经撑到极限,途中就闭眼睡着了。 周瑾快速发了一条信息,抬头时,看见江寒声特别规矩的睡相,不禁笑起来,揽住他的肩膀,让他倚到自己身上。 周瑾摸着他脑后柔软的头发,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说:“寒声,我爱你。” 很快,她手中的手机屏幕亮起,弹出一条消息通知栏。 「詹韦: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明天我去接你。」 …… 第二天上午,周瑾醒得比江寒声要早,起身时,面对衣柜,周瑾看着已经该要换洗的衣服,出神地思索了一会儿,很快就利落地穿上。 她走时,江寒声还没醒,许是伤病在身,加上这段时间他的精神一直紧绷着,难得睡得这么沉。 周瑾关门的声音都放得很轻很轻。 下了楼,她跟已经在等待的司机打招呼,说:“师傅,我刚来淮沙,您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商场吗?” “那好说,您先上车。” 司机载着周瑾来到附近的一家大型商场,因为今天是周末,来逛商场的顾客比往常要多,人来人往的,很热闹。 周瑾挑了一间服装店,进门后,店员热情地迎上来。 “欢迎光临,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我想买一条裙子。” 周瑾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红色的裙子。” 125 周瑾见到詹韦时,已经是在下午。 詹韦看人时眼睛眯眯着,天生一副笑脸,好像做什么事都不会惹他生气似的。他身材高大,却瘦,长相文质彬彬,完全看不出以前在特警队待过。 詹韦瞧见周瑾,朝她挥了挥手。 “周瑾。” 周瑾走过来,她穿着高跟鞋,红裙外套了一件黑色大衣,与裙边齐长。 詹韦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说:“穿这么少?你哥要是在这里,肯定说你。快上车吧。” 他帮周瑾拉开副驾驶的车门。 周瑾坐进去,詹韦绕到另一侧上车,他伸手拧开车里的暖气。 周瑾笑着问:“你看我这个做小姑姑的,给孩子准备多少红包合适?” 詹韦道:“现在不让收红包,避免行贿受贿的嫌疑,你能来就够了。” 周瑾疑问:“那老书记还要在庄园办满月酒吗?” 周瑾虽然没有去过南山庄园,但一听地名,就知道排场就不会小。 詹韦沉默了一下,侧首看向周瑾,说:“办的。那个地方很漂亮,一会儿吃完饭,就带你过去看看怎么样?” 周瑾说:“不耽误你的时间就好。” “一两个小时的事,不耽误。” 车在平稳行驶。 未知带来的恐惧让周瑾心里有着不安和紧张,她下意识捻着自己颈间的结婚戒指。 周瑾看向后视镜,后方跟着如长龙流水一样的车辆。 戚严潜藏在暗处,或许此时,他就在背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等待最合适的时机下手。 她也等待着戚严下手,因此特地穿上一条红裙子,能激起戚严仇恨情绪的红裙子,就是希望能早点引他上钩。 不过在此之前,周瑾需要试探一下,詹韦跟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如果有,戚严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时机;如果没有,她跟詹韦还是尽快分开得好,周瑾不想再因此牵连到无辜的人。 她思考了一会,尝试性地问道:“不久前重案组刚查出一个变节的组员,叫赵平。他以前在特警支队当过一阵子的协警,哥,你对这个人有没有印象?” 詹韦:“不认识。” 周瑾心里一凛,詹韦在撒谎。可他为什么要撒谎? 见周瑾沉默了,詹韦打方向盘,变道,朝环城公路的方向行驶。 詹韦问:“听说这个人最后跳天台自杀了,你当时在现场吗?” 周瑾搪塞道:“我参与了那次的抓捕行动。” 詹韦“哦”了一声,点点头。 他们这回大概沉默了半分钟,詹韦才主动开口,问:“赵平死前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所以上次打电话的时候,你就已经在怀疑我了?” 平静的湖面之下,暗流已经汹涌了五年之久,而詹韦的这句话就似一枚小小的石子,投进湖中,平静被打破的一刹那,猛地掀起惊涛骇浪! 周瑾背脊像是攀上一阵冷嗖嗖的风,她的手探进包中,摸索着手机,问:“怀疑什么?” “不用装傻,周瑾,你能找到我已经做得很好了。”詹韦表情不变,还是眯眯眼笑着,说,“可惜我太了解赵平了,那小子妇人之仁,不中用。我叮嘱过他很多次,一定要找机会把你除掉,他不听。你看,如果早听我的,他现在就能拿着钱出国,开始一段崭新的人生,多么逍遥自在。” 詹韦提起赵平,语气里全是不屑和轻蔑,紧接着,他脸色一沉。 “所以我才说,不听话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周瑾,我也劝过你,不要那么固执,不要那么固执……你个女孩子家,乖乖地结婚嫁人,再生个小孩,平平安安过一辈子不好么?可是你怎么跟周川一样该死啊?” 这是周瑾第一次听詹韦骂周川,骂他“该死”。 她虽然一开始就对詹韦起了疑心,可真确认就是他的时候,周瑾还是难以置信。 “真的是你。”她说,“你出卖了我哥,出卖了特警队……” “是你哥要出卖我!” 詹韦一拳头砸在方向盘上。 周瑾肩膀一颤,看着他眼底常悬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戾气与愤恨。 “我当年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吗?我不过就是接受命令,带队出警,抓了一群当街持械斗殴的小混混。因为闹出了人命,事情有点严重,他们的老大就请了丰州公安分局的局长吃饭,希望警方能够压案不查,其他的事他们自己摆平。而我,当时不过就是个在边上陪酒的而已,他们打点完局长,又塞给我二十万的封口费。二十万啊,我一年的工资都没有那么多……” 詹韦讥笑了两声。 周瑾质问:“一条人命,对于你来说,难道还不值二十万?” 詹韦眼睛重新眯起来,带着诡异的笑意看了一眼周瑾,说:“就是这句话,你跟你哥说得一模一样,所以我才那么讨厌周川,因为你们总能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来审视我,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搞清楚,真正受贿的人不是我,是局长啊!你要我怎么办?难道明着跟他们对抗,拒绝那二十万,再冒着丢掉工作,甚至丢掉性命的危险,去告发他们?周瑾,我当时就是一个小特警,选择收钱闭嘴,真的很难理解吗?” “你们家里没有一个嗜赌成性的父亲,也没有一个久病在床的母亲,上大学的时候,周川肯定也没有为了学费的事,就一家亲戚一家亲戚跪着借过钱,他也没有馒头咸菜一吃就吃一个月,可是我有过。周川多么高尚啊,多么善良啊,他施舍我,每个月借给我生活费,从没催我还过,那时候我是真心感谢他,我心想,我詹韦这辈子能有这么一个朋友,真是死也值了。” “可是你知道周川做过多么令我恶心的事吗?他私底下号召班里所有人给我捐钱,一共叁万块。区区叁万块,就让我在班里永远抬不起头做人!当我看到,我一直喜欢那个女孩子开始用那种可怜的目光看我、又用崇拜的眼光看着周川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哥真的那么善良吗?不是的。在他眼里,我不过一个工具而已,他需要从施舍我的过程中找到他存在的价值,需要踩在我头上来彰显他自己多么伟大!” 越说,詹韦握着方向盘的手就越紧,他发泄似的踩下油门,超过前方一辆又一辆车。 “从大学到工作,周川什么都要跟我抢!跟我争!女人,职位,前程……!” 周瑾对詹韦的诋毁简直忍无可忍,低吼说:“他没有争!” “不争的比争的还可恨!” 詹韦双目发红。 “我去给局长点头哈腰,献尽殷勤,我甚至连续叁个月替他接儿子上下学。那个小杂种为了好玩,把烟头烫在我的后背上,我还得狗一样地赔笑脸,我做这一切为了什么?!我那么想得到的晋升,最后变成了周川的,你让我怎么甘心!” 周瑾胸口起伏着,心惊胆战地看着车窗前方。 手包里,录音还在继续。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哥哥是怎么死的吗?我现在就告诉你真相。” 詹韦咬牙切齿,狞笑着说:“是我,一枪打死了他!” 126 那日的天空跟记忆一样是昏黄色。 夜将要来临,特警支队的更衣室中,只留下詹韦和周川两个人。 詹韦倚靠在窗户旁边抽烟,周川则坐在长椅上系鞋带。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 周川跟詹韦是同学,又在同一个特警队共事,詹韦有什么事根本瞒不过他,周川很快知道了他受贿的事。 詹韦说自己有苦衷,周川却坚持让他去自首。 两个人的关系也因此降到冰点。 周川穿好鞋,将手边的衣服往肩膀上一搭,准备离开。 詹韦忽地叫住他,说:“我们还能聊一聊吗?” 周川缓缓握紧拳头,转身,问:“你想聊什么?” 詹韦手中淡红的烟星在燃烧着,他像往常一样把烟盒递给周川。 “我做你的担保人,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那二十万,我也可以分你一半。” 周川看了看那烟盒,笑了一声,道:“这么抬举我?” 詹韦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屑和轻蔑。 他慢慢收回烟盒,再抽出一根烟,点燃。 “如果你在我的位置上,你就会明白,我做的很多事都是迫不得已的。我可以去认罪,我不要命,不要工作,但我的家人怎么办?因为你不肯跟他们上同一条船,他们就反过来拿你妹妹、你爸妈开刀,你要怎么做?” 周川往前一步,目光锐利而深沉,近乎逼视着詹韦,说:“他们敢动我家人,我会一枪一个,杀掉他们所有人,然后再去自首。詹韦,我有这样鱼死网破的胆量,你有吗?” “……” “你没有,因为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但我们都在警队!都在这个社会里!” 带着火星的烟猛地被詹韦攥进掌心当中,刺痛的热意燎烫了他一下,就熄灭了。 他说:“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规矩,无论是好是坏,规矩就是规矩,你想打破它,要先看建立规矩的人同不同意。为什么你永远不会审时度势呢?你有能力改变规则的时候,你可以改变。但是,周川,我们都是普通人而已,能过好自己的日子已经要掐着一口气了,现在你还有机会坐到桌上跟那些人共享大餐,分到一份蛋糕,你干什么还要站着,不肯低一低头? 周川跟他话不投机半句多,冷道:“因为我不喜欢。” 这样任性妄为的回答,令詹韦出离地愤怒,他吼道:“所以你就要出卖我?我们这么多年兄弟,你就非要把我往死路上逼!” 周川不卑不亢地应答:“如果坚持做正确的事就是往死路上走的话,那不如问问,谁给你铺得这样一条死路!” “……” 两个人沉默了,詹韦强行遏制着怒火,移开视线,转身望向窗户外的黄昏天。 “周川,你岁数也不小了,怎么还能活得这么天真啊?”他顿了顿,随即又给出了答案,“因为你没吃过苦。” 真让人羡慕,能嫉恶如仇,黑白分明,活得堂堂正正,因为拥有很多东西,所以也不害怕失去。 或许在周川眼里,他跟跳梁小丑没什么区别。 周川却说:“你以前在部队训练新兵投手雷,那孩子一紧张,手雷没有扔过战壕,当时你想都不想,捡起手雷扔过去,按着那小孩趴下,这才救了他一命。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詹韦沉默着。 “我是看着你吃过很多苦才走到今天的,为了你的父母,为了成为更好的人,你明明比任何人都要勤奋,都要努力。我不想看到你践踏自己的荣誉和成果,也不想那些人毁掉以前那个肯舍身救人的詹韦……” 詹韦闭上眼睛,似乎没什么好说的了。 “希望下次看见你的时候是在队长的办公室。” 周川转身要走。 詹韦:“等等。” 詹韦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递给周川。 周川疑惑地接过来,打开,是一条玫瑰金的项链。 “小瑾的生日快到了,这是我给她准备的礼物。不贵,是我用自己的钱买的。”詹韦眼神深深地望着他,“我还是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周川一愣。 詹韦眯眯着眼笑起来,说:“警队受贿的事,我会跟队长说清楚的。不过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想先回家看看我妈,让她放心。” 如释重负一般,周川忽地松开笑意,两步过去抱住詹韦。 周川拍了拍他的后背,说:“等17号出完任务,我请你去喝酒。” 詹韦:“一言为定?” 周川:“一言为定。” 周川拿着礼物离开了更衣室,只余下詹韦一个人。 他在黄昏的余晖下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完全收回最后一束落在他肩膀上的光,他望着漆黑的长夜,不由地叹了一口气。 “周川,你说得对,我不应该践踏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荣誉和成果。” 詹韦从储物柜的下层拿出另外一个手机,拨通号码,对方很快接通。 “运输路线图,我可以给你。” 当时戚严为了寻求刺激,打起警枪的主意,他通过局长的关系找到詹韦,想要提前知道运输枪支的路线。 起初詹韦并不同意,因为警枪非同小可,劫枪等于公然挑衅,这么做早晚要惹火上身。 可戚严却完全不在乎,他就是要挑衅警察,不然为什么非要劫警枪呢。 戚严甚至答应詹韦,事成之后,会想办法将他调到省厅。 选择周川,迎接他的是牢狱之灾;选择戚严,迎接他的是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未来。 “我接受你之前开出的所有条件。”詹韦狭长的眼里划过一道冷光,说,“除此之外,我还要你们帮我除掉一个人。” …… 到了8月17日那天,詹韦怕戚严出什么差错,当天赶到他们提前设计好的伏击地点附近,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一片的地势高,山坡上有野林,稍微平坦的地方还长满了半干枯的白茅草,易于隐蔽。 等到运输枪支的车队经过时,戚严率先开枪,打爆了在最前方开路的车辆的轮胎。 周川听到对方还有狙击手,想趁着交火之际跑到对面山坡上,试图早点拔掉对面的狙击位。 如果戚严的目标不是他的话,这一切本该很顺利。 可是戚严堂而皇之地开第一枪,就是为了引周川现身。 他笃定周川听到枪响后,一定会冒着暴露在狙击视野内的风险,寻找一个合适的狙击位置来牵制敌人。 戚严借助瞄准镜,寻找周川的身影,然后一枪打穿了他的右腿。 周川应声倒地,痛嚎不止,当时作为观察员的李景博扔出烟雾弹做视野上的掩护。 戚严以为他要救人,一直注意着周围的情况,却没想到李景博竟抛下周川,直接摸到他潜伏的位置附近。 李景博用枪对准他,劝他弃械投降。 戚严假意地举起手来,找到时机一脚踢掉他手中的枪,与李景博扭打在一起。 李景博年轻强壮,精于格斗,戚严本来不是他的对手。 李景博从背后制服戚严,眼睛红着,为周川负伤的那条腿,骂道:“你他妈的知不知道你刚才打伤了谁!” 戚严被勒住脖子还在笑,“谁?” 就在此刻,一道冷漠至极、又熟悉至极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景博,放手。” 李景博惊讶于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这里,就在他分神的那一瞬间,戚严趁机掏出自己裤带的短匕首,反身朝着李景博的腹部又快又狠地捅了十多刀! 滚烫的鲜血喷溅戚严一身。 李景博瞪大眼睛,没有去看戚严狰狞的脸,而是努力地望向身后。 倒向地面的一刹那,李景博看到是詹韦正拿枪指着他。 杂草遮住了他些许视线,嘴巴里鼻腔里混着血腥和黄土的味道。李景博满目的震惊,想问“为什么”,一张嘴,喉咙里涌出来大口鲜血,淹没了他所有的声音。 到死,李景博都没有问出来。 戚严转着匕首,利落地收回。他看着突然出现在此的詹韦,冷笑道:“你做事真周全。” 詹韦与死不瞑目的李景博对视片刻,心里一片麻木,他抬起视线,回答:“过奖。” 戚严转身,继续端起狙击枪。 前方,他的人已经控制了运输车准备撤退,烟雾弹也渐渐散去,准星再次对向已经倒地昏迷的周川。 准备开枪时,戚严突然停了下来,对身后的詹韦说:“你来。” 詹韦明白他的意思,冷声拒绝说:“我不会。” 戚严满不在意地说:“那他今天走运了,或许可以活下来。” 詹韦一下握紧了拳头。 “时间不多了。”戚严笑嘻嘻的,看着手表提醒道,“你有叁十秒。” 詹韦咬牙,过去,拿起戚严的枪,透过瞄准镜,他看着周川—— 痛苦的周川。 自从认识周川,他就是天神一样的存在,永远有光芒,永远是焦点,谁能想到他会这样死去? 片刻后,詹韦突然笑了,扣动扳机。 砰——! 子弹刺破空气,打起一阵旋风,震彻天地的响声回荡在天地间。 余音过后,只剩下半枯黄的白茅草在风中摇曳。 …… “你知道开枪的那一刻我什么感觉吗?”詹韦眯着眼笑,“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周瑾怔怔地望着前方,浑身僵硬发冷。 “就是死得太容易了。不过没关系,这些年,我看到你那么痛苦,真的好开心。周川那么疼你这个妹妹,他要是知道你被我耍得团团转,一定死不瞑目。” “太好了,太好了!”詹韦拍着方向盘大笑起来,“这就是不服从游戏规则的下场。我给过他机会,他不要啊!你看看,闹成这样……” 周瑾从她手包中掏出手枪,抵上詹韦的太阳穴,利落上膛。 “停车。” 车辆已经行驶上了环城公路,黑洞洞的枪口传出寒意,詹韦却面不改色。 “你拿枪指着我?” “我让你停车。”周瑾说,“詹韦,你别以为我不敢开枪。” “因为我杀了周川,你就敢吗?”詹韦嗤笑道,“周瑾,我再教你两个道理。第一,识时务的人,永远不会输。” “说实话,我跟你一样讨厌戚严,那个人是个疯子。一直以来我暗中协助你调查,就是希望能借警察的手扳倒他。 五年前,我还查到姚卫海派去戚严身边两名卧底,一个叫孟俊峰,还有一个不等我查出来,姚卫海就发现卧底资料泄露的事,把他的资料全部删了。可是孟俊峰在五年后才暴露身份,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保护了他。专案组能除掉戚严最好,可我没想到,最后孟俊峰和姚卫海全被戚严玩死了……” “戚严是赢家,那我就站在赢家的那一方,这叫识时务。还有一个道理,就是想赢到底,就要比谁更能豁得出去!” 他将油门一踩到底,笑着说:“周瑾,你不该上我的车。” 周瑾听见“咔哒”一声,驾驶室那侧车门被推开,风一下窜进来,狠厉地扑到她脸上。 她震惊着,看到詹韦一转方向盘,整个车辆偏离正常行驶的轨迹,猛地朝一侧栏杆撞去! 詹韦忽地跳下车,整个人跌在地上,骨碌碌狂滚了好几周才停下。 周瑾随着车辆的惯性往前方一倒,嘭地一声,巨大的撞裂声冲击耳膜! 安全气囊全部弹出,玻璃碎溅。 剧烈的撞击让眼前一切开始天旋地转,周瑾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过了一会儿,她忍着尖锐的耳鸣,试图从车里出去,可她的腿被卡住了,越动越疼。 这么一点动作已经耗光了周瑾的力气,她身体软了下来,额头处淌下粘稠的鲜血,她两眼阵阵发黑,已经看不见东西了。 她想,好疼。 手机掉落在座位下,屏幕闪烁,疯狂提示着江寒声的来电。 周瑾紧紧握住颈间的结婚戒指,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颓然地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或许很长,或许很短,她已经分不清。 她感觉自己被人从车里拉出来,头靠在一个人的胸膛上,像是被谁抱着。 因为视线完全模糊不清,周瑾只能看到一个男人隐约的轮廓。 周瑾下意识地喊着:“寒声……” 男人冰凉的唇贴在她额头上,轻轻舔舐着鲜血,而后用手指一寸一寸掠过周瑾的脸庞,肩膀,以及腰身,最后停留在红色裙角下的腿。 像是得到什么战利品,男人将周瑾按在自己的怀里,笑着说:“终于见面了,周警官。” 127 酒店房间里,江寒声沉默地僵坐着,右手手指轻微痉挛,一时难以从混沌中醒过神来。 重案组技术科的白杨抱着笔记本电脑,战战兢兢地躲在角落。 他昨天晚上正在为查恒运物流的案子头疼,中间接到周瑾的电话,听她说淮沙这边有了重大的发现,因为还没固定证据,请他过来帮忙,提供技术支援。 白杨听后,跟她开玩笑说:“这算是私活了吧?” 周瑾说:“能帮帮我吗?” 白杨还没听过周瑾用这种口吻请求过他,心想可能不是什么小事,神色立刻严肃起来,回答道:“你发话,我照办。” 具体是什么发现,电话里周瑾也没详细说,不过白杨对她一向信任,也不多问,直接带上自己吃饭的家伙飞来淮沙。 等他蓬头垢面、满脸疲惫地赶到酒店,敲开门,房间里只有江寒声。 白杨按照周瑾提前嘱咐的,替她转达道:“周瑾让我过来帮忙,她说一切听你安排。” 说罢,白杨一边进房间,一边好奇地追问:“到底什么新发现?你们找到那个老蝎了么?” 而后他看到江寒声脸色霎时变了,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浑身血液凝固一般。 以前在重案组共事,白杨没见过江寒声情绪有过明显的起伏,他似乎天性冷静沉着,能在人前保持着风度,从未有过一次失态。 见到这么一个人突然沉下脸色,白杨不免有些胆战心惊。 江寒声沉默了已有叁四分钟。 此刻残存的睡意全无,千思万绪在他脑海中交织。 因为要想的太多,反而让他一时没办法思考。 江寒声就记得周瑾昨天表现得那么亲昵,近乎反常的亲昵,仿佛真怕他出什么事似的,一直看着他、抱着他。 他早该注意到的。 他怎么能没有发现呢? 他明明最清楚周瑾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当他第一次跟周瑾谈起“8·17”幕后潜藏的危险时,她说:“我清楚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可越是危险,就越有机会。” 即便是之后戚严打电话来挑衅,死亡的威胁已经扼向她的喉咙,周瑾第一反应也不是害怕,不是退缩。 她那时主动上前抱住他,安慰道:“不管什么人找上门,我保证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周瑾从来没有将自己摆放在受害者的位置上,期望着得到别人保护。从小到大,她一直希望自己像她父母、她哥哥那样,会是别人的守护神。 他现在该生气吗? 生气周瑾为什么总要逞勇斗狠?为什么总要自作主张?为什么永远不顾自己的安危,不顾所有人对她的担心,始终冲在最前面? 可他为什么要生气? 她当初不考虑任何力量对比,都要推开那个对他施暴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将他从深渊里拉了出来…… 一如既往的,她有着纯粹的勇气和永恒的温柔。 周瑾知道戚严威胁着江寒声,威胁着他身边的所有人,如果躲无可躲、避无可避,那么周瑾宁愿她自己就是下一个。 不止为她哥哥周川的案子,还是为了江寒声。 为了那个在匡山拼命拦停失控的车辆、差点冲进悬崖的江寒声,为了那个五年前以身犯险、在生死线上挣扎了六天的江寒声,为了她爱的江寒声…… 江寒声握住自己发抖的右手,现在不是自责和懊悔的时候,他必须保持冷静。 一见到白杨,江寒声就意识到,周瑾可能察觉了一些有关于戚严的线索。 究竟是什么,他暂时还没有头绪。 白杨见江寒声始终一言不发,左右犹豫了一会儿,把放在桌子上的小笼包和豆浆又朝江寒声的方向推了一推。 “江教授,周瑾还让我给你带了一份早餐。” 江寒声回头看着桌上的早餐,想到周瑾那双经常带着笑意的眼睛,嘴角不禁抿了一下笑。 在决定做危险的事情之前,还有心思惦记他吃什么。 怎么会有她这样的人? 快要煎熬到沸腾的五脏六腑瞬间冷了下来,江寒声将自己的手机递给白杨,声音浅淡到有些锋利。 “做事。” …… 电脑屏幕上,地图一格一格地拉近,红色的坐标在隐隐闪烁。 重案组的另外两名刑警根据白杨给出的定位,一直开着车在周瑾附近徘徊。 他们不敢离得太近。 对方具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会彻头彻尾地隐匿起来,反而会使得前功尽弃。 江寒声联系负责调查王彭泽被袭一案的派出所,说服他们预留部分警力支援。 做够目前能做的所有准备,他们能做的就只剩下等待。 计划的前方是一片未知,未知的危险,未知的结局。 尽管未知,但始终存在,始终会到来。 等待的过程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折磨人的。 白杨盯着电脑屏幕,一刻都不敢松懈。 现在没有足够的证据来直接调动淮沙的警力,或许到最后,就是空欢喜一场,鱼也不会上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前方跟踪周瑾的重案组同事传来消息,周瑾在街边上了一个男人的车,两人似乎认识。 白杨看着屏幕上移动起来的红点,说:“跟上,注意别咬太紧。” 两个重案组刑警一直追着周瑾所在的车辆,中途有两次险些失去追踪的目标,好在有白杨实时提供位置,才不至于跟丢。 上环城公路要过一段隧道,出了隧道没多久,路边有交警抽查酒驾,正好拦住了他们的车辆。 两个人有些心急,一开始直接出示证件,说明他们在执行任务,别耽搁时间。 对方看了一眼是海州的警官,本着负责的态度没有随便放行,坚持让他们停车接受检查。 一来二去,反而更浪费时间。 他们不再扯皮,立即下车按程序接受酒精检测,确认没事后,又迅速驱车追上去。 途中,他们跟白杨再次确认周瑾的位置,得知她就在前方的环城公路上,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没多久,那名负责驾驶的刑警慢慢地停下了车。 “怎么停下了?” “堵车。” “……” 抬眼望去,前路排起长龙,车辆寸步难行,响亮杂乱的喇叭声在公路上此起彼伏,不耐烦地叫嚣着。 白杨调出淮沙市实时路况的监测,发现环城公路上有条路段已经标红,恰恰就是周瑾所在位置的附近。 江寒声感觉出情况不太对,一边尝试着给周瑾打电话,一边让白杨联系淮沙交警部门询问原因。 交警那边给出回复说,根据群众报警,环城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车祸,现在救护车、警车已经赶往现场。 白杨一惊,“车祸?” 就在此时,前方重案组的同事打来电话,声线明显不稳:“出车祸了,好像是……是周瑾上的那辆车……” 白杨脑海中空白了一瞬,再次调出定位追踪的画面,却发现周瑾还在移动,并且移动的速度很快。 他从茫然中又分出一丝疑惑,下意识问:“怎么回事?” 是救护车吗? 可是周瑾明显是往城外的方向移动,如果是被送往医院,绝不该是这个路线。 白杨脑海中警铃大作,按着耳机大喊道:“别停下来,继续追!” “收到!” 他瞬间紧张起来,这是鱼上钩了么? 可如果真是这样,是不是过于轻易?白杨此刻不敢做出任何肯定的判断,求助似的看向身后的江寒声。 江寒声沉着脸色,语气极其冷静地说:“去找酒店的经理征用一辆车。” 他想要亲自去追?白杨看了一眼他的腿,“可是你的伤?” “没关系。” 白杨话不多说,飞速地跑下了楼。 江寒声盯着屏幕上的红点,眼眸乌黑,森森然全是冰冷。 …… 闪烁着红蓝灯光的警车一辆接着一辆驶出,飞驰在街道上。 警笛声拉得长长的,在耳边啸叫着,似一根连绵不绝的丝线,突然间,被响起的钢琴声一下剪断! 沉睡在胸口间的闷痛忽然炸裂,周瑾猛地呛咳一声,从一阵钢琴声中醒来的。 周围都是黑色,漆黑的,永不见底的黑色。 她双手被反绑在椅子后,尝试着挣扎了几下,无济于事。 周瑾环顾四周,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前方传来很动听的钢琴曲。 自己身上的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脱了去,裙子鲜红夺目,是这黑暗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腿上、膝盖、胳膊,到处全是擦伤,额头的那道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只隐隐刺痛。 这是什么地方? 谁在弹钢琴? 曲子并不美妙,也不轻快,更不是慷慨激昂,恰恰相反,乐声和缓轻柔,似水一样在流淌,音符连绵持续地压抑在人的胸口,越压越紧。 周瑾对乐理并不了解,却从中感受到一种近乎绝望的痛苦。 她隐约看到前方有一个朦胧的光影。 …… 路上,江寒声驾驶着车辆,车速极快,根据白杨指示的路线在市区内横冲直撞,快速打方向盘,越过前方一辆又一辆车。 白杨抱住电脑,强忍着晕车的恶心感,不断报着地点。 周瑾的位置持续变化着,从城郊外跑了一周环城公路又回到市区内,兜兜转转两个小时,坐标点才终于停在淮沙市内一处高级公寓楼当中。 白杨领路,两个人直接乘电梯上了11层,碍于追踪设备的原因,白杨一时很难确定究竟是哪个房间。 与此同时,重案组刑警和一小队民警已经赶来支援。 白杨提议,“他们手里可能有枪,要等支援。” 江寒声此刻脸色苍白极了,冷峻地看着周围的环境。 周瑾停在这个地方时,他已经隐隐觉得不安,因为这个地方,他很熟悉,以前在省厅工作时,他就住在这所公寓。 白杨注意到他的肩背上的肌肉显而易见地紧绷起来,“江教授……你还好吗?” 江寒声径自朝楼道的右侧走去。 白杨有些惊慌,“江教授,你等等!” 下一刻,他就看见江寒声伸手推开了一扇门,门没有锁,随后里面传来一阵钢琴声。 白杨跟着江寒声走进去。 客厅里是空的,灰的,光线阴暗冰冷,细小的灰尘淤积。 正对门口的位置,摆着一张玻璃桌。玻璃桌上坐着一只很小的玩具熊,它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小礼盒。 玩具熊很可爱,但在这一间空荡荡的房子里,可爱反而成为最为诡异的存在。 白杨看着玩具熊黑色的眼睛,心脏已经快跳到了嗓子眼。 江寒声像是预感到什么,走过去,拿到那个礼盒,打开—— 一枚沾着血的戒指,还有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里少女正灿烂地笑着。 突然,玩具熊发出一声尖锐的扭曲的声音。 “surprise!” 拿着礼盒的右手在痉挛颤抖,剧烈的痛苦和莫大的恐惧交织,在一瞬间将江寒声撕得粉碎! 他仿佛在这所空荡荡的房间里闻到一股腥臭,跟五年前那间废弃仓库一模一样的腥臭。 令人窒息,令人作呕。 128 高级公寓,1105室。 老式音响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钢琴曲,时而悠扬,时而轻快,在房间里回荡。 白杨盘着腿,坐在门口的地上,他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坐标,此刻才忽然意识到,江寒声远不如表面看上去那样冷静。 至少他们都犯了致命的错误,就是过度依赖周瑾身上的定位系统,失去了所有的判断,反而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江寒声需要独自思考的空间。 他此刻就坐在桌子旁边,指尖套着周瑾的戒指,他放在唇边,闻着那一抹血腥气,手忍不住地颤抖。 至少,周瑾现在是安全的。 如果戚严对她起了杀心,没必要就留下这一枚戒指。 制毒工厂被查抄,贺武、郭政英等人相继落网,在这么明显的大颓之势下,戚严没有想着逃跑,甚至没有策划反击警察。 偏偏冒着巨大的风险,挑了王彭泽、周瑾下手。 不,王彭泽只是他率先放的一记空枪,戚严雇佣史强杀人,却堂而皇之地在犯罪研究室公然下手,既是对警方的挑衅,同时也能牵制警力,让警方的注意力投放在王彭泽身上。 真正的目标还是周瑾。 即便周瑾这次没有主动出击,戚严也会找到机会绑架她。 戚严想在最后跟他玩一场游戏,为他的哥哥报仇么? 这是不是就可以说明—— 戚严根本不在乎他的基业,不在乎恒运物流,更不在乎他的那些手下,他最在乎的是他哥哥。 他始终无法忍受的是,江寒声在他哥哥投降之后依旧开枪杀人,还在警方的庇护下安然无恙地活了五年。 …… 钢琴声戛然而止。 一束雪白的光亮照下来,照在前方,顺着光线,周瑾看到那是一个小型的舞台,她所在的地方是个类似小小的音乐会。 可装潢又不像开放性的场所,更像是私人豪宅里的游戏厅。 坐在钢琴前的男人西装革履,没有打领带,衬衫领口很随意地敞开着。 他右手贴在胸口,朝周瑾微微鞠了一躬,仿佛是表演完毕后向唯一的听众致谢。 周瑾不会忘记这一张脸,前后共计杀害九名女孩子,又出于对警方的报复,杀害特警支队的周川、李景博,专案组的姚卫海、孟俊峰…… 真正的恶魔。 可他看上去那么正常,继承了戚真漂亮的皮囊,五官有种偏女气的阴美,因为眼底习惯性地带着笑意,看着儒雅又温和,此刻站在台上,就跟一个钢琴家没什么区别。 他笑嘻嘻的,对周瑾说:“周警官,很高兴见到你,很高兴你能来听我弹钢琴,感觉怎么样?” 周瑾嘴巴里干涩,说话的声音也是,她由衷地说:“很不错。” “谢谢。” 戚严显然更开心了,从台上走下来,拉着一个椅子,坐到周瑾的身边。 他看着周瑾雪白的皮肤和鲜艳的红裙,特别是在她在介于女孩与女人之间的年纪,简直漂亮极了。 他撩起周瑾的头发,周瑾偏头躲开,戚严固执地捏住她的耳垂,捻了两下。 “我原本打算直接杀了你,再把你的眼睛剜下来送给江教授。”戚严说,“不过你穿红裙子很漂亮,这让我改变了主意。漂亮的女人就该有漂亮的死亡。” 周瑾苍白地笑了笑。 戚严又捻着她的头发玩儿,慢条斯理地说着:“而且我个人不太喜欢没有艺术性的行为,如果不是江寒声,你或许不用遭到这么粗暴的对待,我可以邀请你一起共进晚餐,再领你过来听我弹钢琴。” 周瑾默不作声。 戚严有些不尽兴,说:“周警官,周小姐,我需要你的回应,女人主动一些总不是坏事。” 周瑾冷声问道:“你就是像这样,杀掉那些女人的?” 戚严叹道:“你真会扫兴,她们可没有资格听我弹钢琴,你是我的第二个听众。你知道我的第一个听众是谁吗?也是他为我布置这间音乐厅。” “谁?” 戚严咧开一个笑容,可他眼窝很深,半边侧脸隐匿在阴影里,因此笑容也是冷冰冰的。 “我哥哥,闻朗。”他说,“五年前投降后还被你丈夫开枪杀死的那个人。” 他贴过去,张嘴咬住周瑾的耳骨。周瑾疼得皱起眉头,却没发出一声痛叫。 戚严在她耳边轻轻地说:“现在你知道,我请你来是想做什么吗?” …… 白杨已经联系跟海州重案组联系上,谭史明已经提议将此案与王彭泽被袭一案,一同合并至“8·17”专案组,方便直接参与调查。 白杨这边也跟调查车祸的民警联系上了,他们给出初步的调查结果。 正当他打算起身,进门跟江寒声说这件事时,面前突然出现两条长腿。 他一抬头,就见到蒋诚英俊至极的脸,一时惊道:“蒋警官?” 虽然蒋诚还没有正式恢复身份,可白杨一直很尊敬他,不过现在看着蒋诚脸色阴沉如煞神一般,白杨咽了咽口水。 蒋诚问:“江寒声在里面?” 白杨点点头,马上想到两人势同水火的关系,又赶紧摇了摇头。 蒋诚直接推门进去,哐当一下,令江寒声抬起了头,他将戒指牢牢握回掌心。 蒋诚听见屋子里的钢琴声,眼睛更加黑,伸手拧掉音响。 房间里蓦地安静下来。 他盯着江寒声,冷冷地说:“你只有一句话的机会。” 手骨被他攥得咯咯作响。 江寒声平静地看着蒋诚愤怒的双眼,“你可以动手。” 蒋诚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提拳就要揍。 白杨惊道:“蒋警官,别!” 江寒声没有任何反抗,乌黑的眼睛如同死水一般的眼睛。 想到周瑾提起江寒声就会轻轻弯起来的眼睛,他知道那是周瑾爱人时才有的神情。 蒋诚的拳头迟迟没有落下,他咬了咬后槽牙,猛地松开手。 他退后两步,说:“如果小五有事,我一定杀了你。” 江寒声心想,或许不用蒋诚动手。 白杨怕他们真打起来,忙岔开话题,“车祸调查结果出来了。” 江寒声和蒋诚一同望向他,齐声道:“说。” 白杨心里一震,莫名其妙紧张起来,有点结巴道:“那个……跟周瑾同行的人是省厅信息科的詹科长,人在医院,已经醒了。他说,自己以前在特警支队工作,因为周川的关系,跟周瑾也认识。 最近他孩子满月,周瑾跟他说来淮沙出差,想顺便看看孩子,今天他开车去接周瑾,路上突然发现刹车失灵,方向失控后直接撞向公路边的围栏,他提前跳车才幸免于难,因为摔得不轻,在那之后就不省人事了。不过他很确定地说,自己昏迷前看到有一群人开着一辆黑色面包车,带走了周瑾。” 白杨报告完毕,神色有些凝重,补充道:“我核对了他的口供,基本上没什么问题。这个詹科长以前确实在特警支队,孩子最近刚满月……交通事故处的人说,刹车油管被人动过手脚,但是究竟是谁做的,詹科长也没有头绪。” 江寒声眉头轻蹙,问:“特警支队?周川的同事?” 白杨肯定地点点头,说:“是。” 江寒声起身,将戒指放在上衣口袋里,正要出门。 蒋诚问:“你去哪儿?” 江寒声冷峻地回答:“医院。” 129 江寒声看向白色墙壁上挂着的钟表,时针指向“2”,除了他,没有人留意到,秒针在一格一格倒着走。 这个房间里充斥着戚严的恶趣味,或者说,充斥着他自以为的艺术性。 时钟代表着戚严给他预留的时间,现在还剩下两个小时,当时针回溯到起点时,如果江寒声还不能确定周瑾的正确位置,就意味游戏结束。 他没有太多时间。 蒋诚问:“需要我做什么?” 江寒声诧异地与蒋诚对视一眼,却没犹豫,道:“边走边说。” …… 警车上,白杨将搜集来的有关詹韦的资料传给江寒声。 因为他以前负责网络安全这一块,在省厅信息科的也有朋友,顺带打听了不少八卦。 江寒声快速浏览着,目光停留在詹韦以前在特警支队时拍摄的一张集体合照上。 越看,江寒声眉头皱得越深。 忽然似想到什么,他握住手机,闭了一会眼睛。 蒋诚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看到江寒声脸色不对,问:“怎么了?” 江寒声再度睁开眼,此刻他的眼神显得格外冷漠,反问:“想下车抽根烟吗?” 蒋诚脸色一沉,“好。” 白杨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只能按照江寒声的意思把车停在路边。 江寒声和蒋诚下车,白杨独自坐在车上,隔窗看见蒋诚抽起烟,随后又递给江寒声一根。 后者拒绝了,嘴唇轻动,低声说着什么。 因为距离有些远,白杨听不清。 没多久,蒋诚将烟掐灭,问他:“你对自己的判断有几成把握?” 江寒声没有回答,直接问:“现在没有时间再去佐证判断的完全正确。” 蒋诚挑眉,想了一会儿,嗤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斯文人。” 江寒声说:“希望你能帮我。” “不是帮你,我为了周瑾。”蒋诚吐出最后一口烟气。 江寒声说:“谢谢。” …… 医院,病房中。 詹韦的腰摔得不轻,躺在病床上反而难受,现在他独自站在窗边,享受着窗外新鲜的空气。 他心情很好,想到周瑾也要为“8·17”一案献出生命,周川肯定会更加痛苦,他就高兴。 谁说报仇没有快感? 周川抢了他那么多东西,踩了他那么多年,他一直没有机会赢周川一次,现在让他死不瞑目也好。 詹韦脸色苍白,因为他的脸上多了好几处擦伤,看上去有些可怜兮兮的。 负责保护詹韦的保安敲了敲门,进来说:“外面有个叫江寒声的人,自称是周瑾的丈夫,想要见一见您。” 听到名字,詹韦心里不由地震了震。 对于江寒声,詹韦还是了解的,这个人极其聪明,观察力又超乎寻常的敏锐,连戚严都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詹韦有把握欺骗周瑾,欺骗警察,却没有把握能够骗过江寒声。 不过他现在能确定的是,江寒声对特警支队的事应该还不知情,如果他已经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周瑾今天就不会独自前来试探,江寒声现在也绝对不可能以求见的态度来医院。 詹韦明白自己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回避,能拖则拖。 反正他已经帮戚严拿住了周瑾,就等于扼住江寒声的咽喉,他们两个人到最后都要死。 没了他们,特警支队的秘密就能永远地埋葬在地下,到时候他才可以彻底地安心。 他以病为由,拒绝见面。 保安传达以后,詹韦听着门外静默了一阵,忽地响起一阵痛呼,是那个保安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推开,又迅速砰地关上! 江寒声进来,反手锁上门,冷冰冰地盯着詹韦。 詹韦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脸惊恐,“你干什么?” 江寒声冲过来,手直接扼住詹韦的喉咙。 詹韦后脑勺重重撞向玻璃,疼痛与晕眩交织间,他拧住江寒声的手试图反抗,只见一抹雪亮的寒光朝他眼睛扎过来! 近在咫尺。 刀尖的寒意几乎已经漫进他的眼睛里,詹韦肺腑僵住,难以压抑住此刻的恐惧,肩膀痉挛发抖。 江寒声正面交锋时给人的压迫力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詹韦,告诉我,周瑾在哪里?”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詹韦从被扼的喉咙中挤出一丝声音,“周瑾的事,我很抱歉,我真不知道有人要绑架她,他们在刹车上动手脚,我也差点死了……” 保安在外面大吼大叫,猛烈地撞门,还有詹韦老婆的声音,叫着医生和护士。 比起病房外的混乱,病房内却跟冰面一样安静。 江寒声说:“你知道我没有直接证据,所以打算抵赖到底,对么?” 江寒声是聪明人,詹韦是聪明人,他既然把话挑到如此明白的地步,詹韦也不必再装糊涂。 詹韦似笑非笑,说:“你,没有多少时间了,别浪费在我身上。” 他把话说得模棱两可,让人很难抓住把柄。 “我没打算跟你讲证据。”他注意到詹韦的手指,仿佛更加肯定某种判断,“你还戴着结婚戒指。” 詹韦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江寒声用匕首抵着他的喉咙,拿出手机迅速按下一串号码,然后交给詹韦。 接通以后,他很快听见一阵婴儿的啼哭,还有女人苦苦哀求的声音。 “詹科长!” 女人是詹韦家的保姆,詹韦不会听错,那么,孩子就必然是—— 詹韦大惊失色,“你想干什么!” 他看过詹韦的履历和生平,嗜赌如命的父亲,卧病在床的母亲,有这样的一对父母,詹韦在飞黄腾达以后都没有想着摆脱,而且将他们接来淮沙居住,悉心照顾。 他重视家庭,重视他的妻子和孩子,或许并不是源于纯粹的爱,但至少在詹韦看来,一个成功的男人必然要有一个完整圆满的家庭。 他有他的弱点。 想要快速有效地从对方口中得到想要的信息,就要拿住他的弱点。 …… 此刻,蒋诚正坐在沙发上,抱着詹韦的小儿子。 屋里电源已经被切断,连接阳台的玻璃门开着,风从外面吹进来,吹得淡绿色的纱帘轻漾。 朦胧阴影让他一半身子浸透在黑暗中,帽子下的面容模糊不清。 蒋诚让詹韦听够孩子的啼哭声,就挂了电话。 手掌抚在小孩的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很快,那小孩就不哭了。 因为太小,脸还皱巴巴的,有些丑。 蒋诚笑了一声,说:“乖。” …… 嘟声过后,詹韦的脸都狰狞了。他撑着气焰说道:“江寒声,你威胁我?你真敢动手么!” 江寒声慢条斯理地说:“詹韦,你看清楚,动手的不是我。” “你教唆杀人,一样有罪。” “我只是告诉他,是你出卖警队,向戚严泄露了‘8·17’专案卧底的资料,目前碍于证据不足,所以没办法让你受到审判。”江寒声说,“他叫蒋诚,你对这个名字一定不陌生。” 詹韦喝道:“我没做过!” “哦,你这句话是真的。”江寒声目光如手术刀一样锋利,面容平静,说,“可有些事,你越不承认,他就越认为是真的。姚卫海、孟俊峰死得那么惨,你猜蒋诚会不会放过出卖他们的人?敢不敢杀了你的儿子泄恨?” “你!” 詹韦简直想骂他无耻,没想到江寒声能耍这么下作的手段。 利用蒋诚,要挟他么? 詹韦想自己哪里出了纰漏,怎么能让江寒声这么快怀疑到他的头上?他在自己的车子上动手脚,就是要将自己彻头彻尾地按在受害者的位置,免受怀疑。 明明一切都那么顺利…… “詹韦,我是来跟你谈判的。我已经亮出筹码,证明了自己的价值。”江寒声打断了他的思考,“你呢?” 詹韦沉默了一下,眼睛冷了冷,回答:“我不知道。” 江寒声脸颊白得有些冷峻,擒着匕首的手抖了抖,又被他再度握紧。 “我真的不知道。”詹韦不得不重复道。 江寒声眼神瞬间凌厉起来,凶狠毕现,他抓住詹韦的衣领,嘭地一声,死死按在病床上。 詹韦眼见那抹寒光斩下,惊得他大叫一声。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刀刃从他指缝间穿过,一斜,就抵在他的手指上。 “你没有第二次机会!” “我只知道一个地名,南山庄园!”詹韦看着那刀锋,倍感头皮发麻,“南山庄园!” 130 詹韦说,他只是按照戚严的意思,以满月宴的名义,给周瑾发了一封请帖,邀请他来到南山庄园。 南山庄园的地址是假的,戚严这么做,无非是因为周瑾待在重案组,身边有太多的警察,不容易下手。 他要创造一个机会,让詹韦有理由接近周瑾,帮他完成这次绑架。 正如江寒声所料,戚严的最终目标还是周瑾,从她收到请帖的那一刻就预谋着今天的一切。 门外的呼喊声和砸门声越来越惊人,江寒声抬眼看了一眼震动的门,从容地放开詹韦。 他说:“别惹麻烦。” 很快,医生和保安撬开门闯进来,江寒声系好袖口,衣冠楚楚地站在病床边。 詹韦的妻子看詹韦趴在病床上,尖声喝骂:“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要对我丈夫做什么?” 保安要拦下他,江寒声退后一步,本能地抵抗着他们的触碰。 詹韦见状,马上说道:“我跟他有些误会,已经解决了,没事。” 且不提孩子的安危,事情闹开了,指不定江寒声还会发什么疯。 江寒声手中现在没有直接证据,周瑾又不知是死是活,他不会多纠缠,詹韦眼下最需要时间去规避未来的风险。 有詹韦解围,江寒声得以离开病房。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给蒋诚,让他迅速撤离。 近黄昏的风多了一些凌厉。 江寒声走到街道对面,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让白杨查一查南山庄园。 果然如詹韦所说,地名是假的,白杨翻了好几板地图,都没有在淮沙市找到这个地方。 戚严以下请帖的形式,“邀请”周瑾去南山庄园,绝不是一时兴起,这个地方一定对戚严有着特殊的意义。 什么意义? 没有任何线索就去猜想,如同大海捞针一样不现实。 蒋诚赶来跟江寒声汇合,见他还没有任何行动,皱着眉说:“没问到?” 江寒声用手抵着发疼的额头,说:“还不确定。” 蒋诚脸瞬间阴沉下来,砰地一声,打在车门上,怒喝道:“你在搞什么!” 白杨也隐隐担心着,又不得不祈祷一般地说:“专案组已经派警力去搜了,技术队也正在排查一路上的监控录像,或许……或许那边会有好消息。” 气氛沉闷下来,闷得人有些窒息。 江寒声双手交拢,拇指一下一下点着,沉默良久,他想到一个人,或许能提供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戚真。 不出意外的话,周瑾的手机里应该还存有她丈夫简良的联系方式。 他问白杨:“周瑾的手机找到了吗?” 白杨点点头,回答:“民警在车祸现场附近找到的,不过已经碎成零件了,恢复数据也需要时间。” 江寒声只好再打电话到怀光下城区派出所,问一问简良的联系方式。 江寒声的精神像一根弦,每一秒的等待都让这根弦越绷越紧。 被动的局面让他禁不住反复怀疑,怀疑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每一步判断是否正确? 或者,他只是在这里白白地浪费时间? 就像当初在那间破旧的仓库,他眼睁睁看着他们如何摧毁两个无辜的人,自己除了等待救援,却做不了任何事。 即便他确定了周瑾的位置所在,迎接他的又会是什么? 他不敢深想。 戚严本来就不是什么信守承诺的正人君子,给予人最大的希望再狠狠击碎这种事,符合他的“恶趣味”。 到了那时候,他会看到—— 一个已经死去的周瑾?再然后,接到冰冷的尸检报告,看着她生前受过什么样的伤害么…… 遭遇这一切的人怎么能是周瑾? 莫大的恐惧带来的窒息感,令江寒声短暂地失去了思考能力。 再次经历无能为力的时刻是残酷的,痛苦的,他的右手无法自控地痉挛着,隐秘的心瘾在叫嚣。 突然,手机嗡嗡震动起来,把江寒声从一片空白中拉回现实。 他猛然醒过神,后颈渗出一层薄汗。 低头,屏幕上显示一串陌生的号码。 江寒声平复着呼吸,按下接听。 听筒里传来一道低低的女声,说着:“江教授,是我,戚真。” 另一头,戚真满目泪痕,双手牢牢握着电话,像是要做一个什么重大的决定。 在她身边的人是简良,手臂揽住她有些瘦的肩膀,手掌上下抚着她的手臂,似是在抚慰。 戚真看了自己丈夫一眼,两人四目相望,简良冲她笑了笑。 又像是从他那里汲取到勇气,戚真继续说:“上次你跟周警官来家里,老简就看出你们是为了我才来的。对不起,我当时精神不好,我很怕……怕闻鸿……” 她尾音颤了颤,喉咙里像噎着什么,没说出来。 好久,她才能说下去,道:“我很怕闻鸿盛会伤害我,伤害简良……对不起,对不起……可是简良跟我说,人如果不能正视过去,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始新生活的……” 她说话不流畅,逻辑也很不清晰,因为有简良在身边,她才鼓起勇气说出这些话。 “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一切,帮你,”戚真顿了顿,又说,“也是帮阿严……” “闻鸿盛?戚严的父亲?” 他猜测着,问了问哪叁个字,而后写给白杨看,让他快速查着闻鸿盛的资料。 白杨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飞舞起来。 戚真说,正如江寒声猜测的,闻鸿盛就是戚严的父亲。 十五岁那年,她轻信同伴,被骗进娱乐会所做性服务,因为被拍了裸体录像做威胁,她不敢逃,在那里待了两年。 她现在已经快记不清当时的经历了,就记得那段日子没有任何颜色,很脏,很臭,回想起来都是一片的灰败,毫无生机。 机缘巧合之下,她遇见了当年刚刚坐上东升集团话事人一位的闻鸿盛,成为他的情人。 等到她成年,闻鸿盛向她求婚。 大多数人以为她是心甘情愿的,收下戒指,就代表着答应。可没有人考虑过,面对闻鸿盛这样的人,她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两个人没有领过结婚证。 相处久了,戚真就渐渐发现闻鸿盛在做一些见不得光的生意,表面上房地产、外贸、娱乐,暗地里毒品、枪支、人口,什么来钱快,他做什么。 他身边有一堆“手下”,偶尔,戚真听见那些人管他叫“老蝎”。 她知道,闻鸿盛不是什么好人。但闻鸿盛怎么样,戚真根本不在乎。 她不喜欢他,从一开始,她就只是想借着闻鸿盛做跳板,离开那个深不见底的鬼地方。 她要跑,跑到天涯海角,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戚真年轻时就有一股疯劲儿,想跑,也就真的敢跑了。 可是闻鸿盛总有办法找到她,有一次,她甚至尝试跟警察求救,可惜到最后她都没有等来自己的家人,等到的只有闻鸿盛。 戚真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的感觉。 她坐到他的车里,车厢里光线阴暗。 闻鸿盛用手指穿过她长长的头发,一下抓紧,发丝间乍起的刺痛让戚真连连痛叫。 他轻声问:“为什么要跑?” 戚真恐惧极了,反而无畏地骂他,“你很脏。” 每一次逃跑,换来的都是一顿毒打。 人也是动物,只要是动物,就有可能被驯化。 日久天长,戚真一听到皮带扣金属碰撞的声音,身子就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学乖了很多,有段时间甚至开始认命,心想,只要她听话,闻鸿盛对自己还是很好的。 再后来,她替他怀了孩子。 得知戚真怀孕的消息,闻鸿盛很开心,他抱着她亲吻,嘴里不断说着感谢的话。 当时闻鸿盛有些得意忘形,对戚真说,希望她能生个儿子,以后,他会把家业统统传给他。 闻鸿盛以为自己是在给戚真最好的回报,可戚真听了,骨子里都渗出寒意,她很清楚,那是一种极端的永不见底的绝望。 孩子也是她的,她怎么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再成为闻鸿盛那样的人? …… 车载台显示时间的数字在一格一格地走。 卡嗒,卡嗒。 卡嗒,卡嗒—— 周瑾盯着墙上那块钟表,它是坏的,秒针走一格就跳回来一格,只有跳动的声音有规律地响着。 她意识到这里不太对劲。 这么大的豪宅,不可能任由一块坏掉的钟表挂在墙上。 她适应黑暗中的光线以后,才发现小型舞台上方,天鹅绒的幕布歪歪斜斜地垂下来一角,尾部垂着的流苏都烂了好多,显然此地年久失修。 这里安静的像是没有一个人,除了她和戚严。 戚严站在她眼前不远处,倒了两杯威士忌。 不一会儿,他重新坐到周瑾的身边,将其中一杯酒递给周瑾。 周瑾盯着他,摇了摇头。她眼睛很亮,在黑暗中跟星火一样。 戚严见她不领情,狠捏住她的脸,强硬地把酒灌下去,剧烈挣扎间,琥珀色的液体淌了戚严一手。 些许液体烧得周瑾喉咙疼,她被呛得咳嗽起来。 戚严弯起眼睛笑道:“倔脾气,容易自讨苦吃,听话一些不好吗?” 周瑾忍着咳嗽,直接问他:“这里究竟是哪儿?” “家。” “有人的地方才叫家。”周瑾说,“这里还有别人吗?” 戚严瘪了下嘴,似乎是在思考,然后摇了摇头,回答:“没有。” 131 他曾经有。 在一个很小很小的房间,有他和哥哥,还有戚真。 从戚严有记忆起,他就跟哥哥待那个房间里,戚真不准他们跟其他人玩,更不准出院子。 不过没有关系。 他有兄弟,他们自出生开始就在一起,一起吃饭、睡觉、玩耍,戚严不需要其他人,不羡慕其他人。 他有爱他的母亲,还有总是在照顾他的哥哥。 戚真白天会出门工作,在一间毛巾厂,这份工作是戚真的表哥帮她找的,虽然累了些,但可以够他们生活,戚真很开心。 她喜欢穿裙子,碎花,酒红,苹果绿,什么鲜艳她穿什么。 在戚严的记忆中,戚真永远都洋溢着对生活的热情,脸上笑容灿烂若阳。 他们家里有一架旧钢琴,很破,很旧,没有琴键盖子,像是从垃圾场里捡回来的,音也不准。 不过戚真很喜欢,每天晚上下班以后,都会给他们弹一首钢琴曲听。 她弹得不是很出色,有时候还会任自己胡乱弹,然后用狡黠的目光看着他们,问:“怎么样?比那些世界级水平的大师一点也不差呢。” 这时候,他哥哥瘪嘴微笑,表示不赞同戚真的说法。 他更怕戚真伤心,就跑过去抱住她,说:“是的,一点也不差。” 戚真便高兴地会吻他的脸颊,“还是阿严更乖一点。” 这样开心又安稳的时光,持续了九年,突然有一天,戚真满脸惊恐地回到家,一进门,紧紧抱住他和哥哥。 她的手抚摸着他们的头,泪水淌到他的脖颈里。 戚严察觉到她在发抖。 戚真一边哭一边让他们钻进衣柜里,戚真捧着他哥哥的脸,命令道:“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不要出声。保护好弟弟。” 他哥哥点了点头,躲在漆黑的柜子里,紧紧抱着他。 没多久,一群男人直接闯进他们的家里,透过柜门的缝隙,戚严第一次见到闻鸿盛,还有七叔郭政英。 戚真瑟瑟发抖地跪倒在地,闻鸿盛西装革履,闲适地坐在她面前的沙发上。 他抱着一只灰色的长毛猫,猫温驯地窝在他怀里,张嘴打了个哈欠。 闻鸿盛说:“你瘦了很多。” 戚真有些崩溃地捂住脸,说:“我什么都不要你的,你放过我,好不好?” 闻鸿盛说:“真真,你偷走了我的东西,需要还回来。我的孩子在哪里?” 戚真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我打掉了!” 闻鸿盛秉承着最后一丝耐心,再问:“我的孩子在哪里?” 戚真冷笑:“听不懂吗?离开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堕胎。闻鸿盛,你怎么会觉得我会给你生儿子?听见你喘气,我已经恶心地快要吐了!” 啪! 闻鸿盛狠狠扇了戚真一巴掌,戚真跌在地上,脸瞬间红肿,耳朵里嗡嗡作响。 戚严吓得一跳,他想冲出去,却被哥哥紧紧抱在怀里。 “别出声!”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对戚严说,“一切会好的,没事的,没事的。” 闻鸿盛猛地抓着戚真的头发,神情狠得要杀人,“我对你不好么!结婚以后,我哪里对不起你?戚真,你就这么伤害我!” 戚真疼得嘴唇颤抖。 闻鸿盛对郭政英下命令:“找!把孩子找出来!” 他们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嘭啷叮当,震得人心脏狂跳。 戚严听见他哥哥因恐惧而变快的心跳声,外面的人已经朝柜子走来,很快,他哥哥贴在他耳边,轻声许诺说:“照顾好妈妈,等我来接你。” “什么?”他问。 不等回答,他哥哥就一下冲了出去,牢牢合上柜门。 戚真吓得哆嗦,红着眼冲他喊:“谁让你出来的!” 当时,戚严眼前一片黑暗,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他抱膝躲在柜子里,忽然有种令人窒息的安全感。 他只能听见,他哥哥用很冷静的声音:“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亲情是很奇妙的纽带,闻鸿盛几乎在见到那孩子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他的儿子。 闻鸿盛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反问:“你叫什么?” 闻鸿盛一笑,满意他现在的冷静和胆量,于是回答:“我姓闻。” “闻朗。” 戚真眼睁得大大的,上去一把抱住他,“你不是!你不是!” 闻朗闭眼亲了亲她的额头,这让戚真一下愣住了。 闻朗说:“我跟你走,不要伤害我妈妈,好不好?” 闻鸿盛问他:“你在跟我谈条件?” 闻朗说:“我觉得,我有这样的资格。” 他当然有。 闻鸿盛千里迢迢从淮沙赶过来,挖地叁尺也要找到的儿子,他自然视若珍宝。 闻鸿盛让郭政英带着闻朗下楼,房间里就剩下他和戚真,还有一个藏在柜子里的戚严。 他拔出枪,枪口对准跪坐在地上的戚真,她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她还背叛了他,无论如何,闻鸿盛都该杀了她,永绝后患。 可是在开枪的前一刻,他将枪挪到了脚边的那只猫身上。 那是戚真以前养的宠物。 毫不犹豫地,砰砰砰连发叁枪。 那个猫起初还声带撕裂似的尖叫了一声,再然后就完全没有了动静。 戚严从柜子里爬出来,就看到这么一副景象—— 他原本整洁漂亮的家一片凌乱狼藉,光线透不进窗户,仿佛世界的底色就是灰暗。戚真崩溃地抱着那只浑身是血的猫,埋头痛哭。 那时候,他就没有了家。 戚严笑着,仰头把最后一口酒喝下,转头望向周瑾,说:“你哥哥叫周川,那个特警队的狙击手,对不对?你想为他报仇。” 周瑾握紧手掌,问:“你想说什么?” “我希望能得到周警官的谅解。”他露出非常神经质的笑容,“我哥哥跟周川一样,是个好人。” “……” “他跟我不一样,当年重逢的时候,我是被怀光警方通缉多日的杀人犯,他刚刚随着学校的乐队参演了一场音乐会…… 他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找到一个离过婚的会计师为我顶罪,让我逃脱警方的追捕,然后带我回到了闻家。” 闻鸿盛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戚真生下的是一对双胞胎。 可是戚严和闻朗那么不一样。 戚严阴郁,极其情绪化,闻朗则更温柔绅士一些。 阔别的这些年,闻朗在闻鸿盛身边长大,他给闻朗最好的教育,送他出国念书,请最好的音乐老师教他学大提琴。 闻朗还喜欢画画,闻鸿盛甚至为他办过画展,作为他的生日礼物。 闻朗与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是无辜的。”戚严似乎很崇拜闻朗,提起他的时候抱有敬意,“周川死了,你想为他报仇,我也为我哥哥报仇,周警官,说起来,我们没有什么区别。” 他手指轻抚着周瑾的脸颊,似乎在寻求某种认同感。 “真恶心。” 周瑾侧头看向他,额前的碎发掩着她的眼睛,却掩不住眸子里星火一样的光亮。 “是啊,他手上干干净净的,你是你,他是他,杀人的又不是闻朗,所以你才敢说他是个好人,他是无辜的,五年前该被警方枪毙的人是你,不是他!可你敢对那些枉死的人说他无辜么?闻朗在怀光连环杀人案中替你脱罪,让你这个人渣活到现在,让你又杀了那么多人……他这样也能称作好人?也配跟我哥哥比!” 周瑾听到他还敢提周川,一瞬间,恨意就像野火一样熊熊燃烧着。 她咬牙切齿,道:“戚严,我没有什么好怕的,你想杀我早就杀了,搞出这么多花样是在等谁?等江寒声吗?可你针对他有什么用?真正害死你哥哥的人不是他,是你自己!” 戚严一下拽紧周瑾脑后的头发,周瑾被迫仰起头,露出汗湿的下巴和脖颈。 “你说什么!”戚严面容有些狰狞。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串通詹韦的是你,策划劫枪的是你,没有‘8·17’,你会被警方逼到穷途末路吗?你哥哥死了,让警方以为罪魁祸首被击毙,你才能活到现在!你不敢面对现实吗?现实就是,当年你输给了江寒声,输给了警方,闻朗的命就是你输掉的筹码!” 紧接着,戚严屈膝,猛地顶上她的小腹,剧烈的痛苦让她短暂说不出话了。戚严压在她的上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以为我不杀你?” 发丝里扯起一片刺痛,周瑾仰着头,冷汗涔涔,与他对视的目光渐渐有些模糊。 过后,周瑾嘴角扬起一丝蔑笑,断断续续地说道:“自责,是不是让你很痛苦?” 132 两个人目光碰撞,无声地对峙着。 气氛越绷越紧,有那么一瞬间,周瑾几乎都要以为戚严要失去控制,暴露出原本的丑态。 可在下一秒,他突然笑了,没有温度的笑容。 “我同意,我同意。”在周瑾疑惑的目光中,戚严捂着嘴,胡乱点点头,笑道,“不过,周警官……有良心的人才会感觉到痛苦,这种高尚的东西,我没有。” 他眼神诡异。 “所以承担痛苦的人不是我,是闻朗。” 戚严笑嘻嘻的,说着:“你也能明白吧,家人就是一种很矛盾的存在。你很爱他,但有时候,你又会比谁都恨他。” 他依旧爱着闻朗,毋庸置疑,因为这世界上除了戚真,闻朗是他唯一的亲人。 但他们本是一体的孪生兄弟,比起他,闻朗得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闻朗在怀光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抱膝躲在肮脏泥泞的巷子里,看着地上被丢弃的报纸,记者口诛笔伐,群众唾沫横飞,一字一句控诉着连环杀人犯的恶行。 他被全世界驱逐,被全世界抛弃。 闻朗则从豪车上走下来,穿着演奏时的西装,光鲜亮丽地站在光芒中,遥遥地望着他。 那一刻,戚严相信自己就是为犯罪而生的,因为他看到闻朗,转一转眼珠,就知道该怎么利用人性的弱点,令他痛苦。 戚严冲过去,紧紧抱住闻朗,他的脏污恶臭统统染在闻朗整洁的衣服上。 地面上,两人身影重新融为一体。 戚严哭着控诉:“哥,你怎么才来接我?” 他听到闻朗充满自责的回答:“阿严,对不起,对不起。” “我做错了事,你救救我,好不好?你救救我……” 闻朗看不见他的眼睛,不知道他连泪水都流不下来。 闻朗只是一味地拥抱着他,承诺道:“有哥哥在,你别怕。” …… “我那个好哥哥很蠢,对不对?”戚严评价着,“就这么听话的替我收拾了一切。” 周瑾想着,一个在十多岁就能找到陈立替戚严顶罪,把怀光的警察、检方、法律都耍了一遍的闻朗,怎么可能蠢? 闻朗很聪明,或许早就明白戚严在愚弄他,可是负罪感会让他选择眼盲。 戚严让他感觉到亏欠,感觉到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罪恶,他与戚严分享自己的一切,甚至愿意用死亡来换取戚严的新生。 戚严嘲讽着闻朗的“善良”,因为他没有那些东西; 与此同时,他又爱着闻朗的“善良”,因为,他没有那些东西。 “你以为我找江寒声报仇是因为自责?”戚严懒洋洋地说着,“我哥哥心甘情愿地替我死了,我接受他赠予我的一切,这是理所应当,我为什么要自责?闻朗的死活,该由我来决定,江教授夺走了我的权利,他要为此付出代价。” 他的一切行为,都以“自我”为中心,极端的残酷与冷血。 戚严的手指从周瑾的脸庞掠上去,伸进她的头发间。 “周警官,你以为随便激我两句,就能让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哭鼻子吗?想要击溃一个人的心理防线,需要先了解他。” 他眼神有些迷离的笑意,仔细审视着她,说:“你看,我现在就有点了解你了,你是个好女孩,所以潜意识里就以为我会因自责而痛苦,因为你有同样的心理,对不对?让我猜猜——听詹韦提起过,周川是为了给他可爱的妹妹过生日才会选择在‘8·17’那天出任务……” 周瑾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这让戚严难以控制的兴奋起来。 他痴迷于女人受惊的模样,特别是穿着红裙子的女人,鲜艳夺目的像朵玫瑰花,可怜,漂亮,勾起男人无穷无尽的占有欲。 占有欲到了极限,就是毁坏,要将花瓣狠狠碾碎,这样才能不让她再属于其他人。 戚严捧住周瑾的脸,情不自禁地亲吻在她的嘴唇上,说:“宝贝,你会因为自责而痛苦吗?” 她拼尽全力挣动着双手和双脚,想要杀了眼前这个人,可越挣扎,尼龙绳就捆缚得越紧。 她仰起脖颈,吼叫:“别碰我!” “这就受不了了?刚刚的气势呢!” 周瑾张嘴狠狠咬在他的手指上,喉咙发出类似兽一样愤怒的呜咽。 戚严也不怕疼,些许泪水淌到他的手背上,他知道周瑾哭了,反而大笑起来。 他伸手掐住周瑾的脖子,迫使她松开嘴,眼底堆积的疯狂越来越浓烈。 戚严的声音轻且快,“不过我承认,刚才你让我有点生气,因为有一句话你说得很对,五年前,我确实输给江寒声,他让我失去了我哥哥。” 周瑾张嘴嗬嗬地喘着粗气,眼前的光线扭曲成团,变得一片模糊。 渐渐地,她意识有些涣散。 很快,戚严松开她,贴在她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但是他也吃了不少苦头。他曾在电视上公开嘲讽我自诩为艺术家,这点我至今无法赞同,周警官,你要不要欣赏一下我当年的杰作?” 周瑾暂时很难做出敏锐的反应,她耳朵里嗡嗡地响,车祸造成的创伤让她使不出太多的力气。 很疼。 她能做的只有忍耐。 周瑾听着戚严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很快又渐渐地临近。 很快,她看到那小型舞台上缓缓垂下一块白色幕布,光束在幕布上投射出隐隐绰绰的影像。 戚严坐在她的旁边,眼睛亮亮的,手抵着下巴,没有看屏幕,而是专注地望着周瑾。 周瑾对他的“杰作”不感兴趣,一直低着头,强行撑着意识,思考着该怎么对付戚严。 她原本备了一把防身用的短刀,放在裙下的腿带上,已经不见了。 手机不知掉在什么地方,还有脖子里的戒指…… 她看见自己胸前空空如也,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突然,画面中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还给我。” 相机像是被放置在桌子上,角度很低,从镜头望过去,只能看到戚严的下半身,还有江寒声。 他坐在椅子上,双手双脚没有被绑着,似乎也没有任何力气做出反抗。 周瑾看到他脸白如尸,冷汗打湿他黑色的碎发。 戚严闲适地坐在货箱上,指尖绕着一个银色的细链子。 链子缠绕上他的手指,又被他荡开,过了两叁秒,周瑾才看清楚链子上系得是块怀表。 刚才那道嘶哑至极的声音,确实从江寒声的方向发出的。 他说:“ 133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134 审讯室。 简良陪在戚真身边,两人的手紧紧交扣在一起。 说到那些往事,戚真还是会害怕,每当此时,简良握住她的肩膀,轻声说着“没关系,有我在”。 两个民警正记录戚真的证词。 戚真怀孕以后,闻鸿盛逐渐放松了对她的警惕,她便趁着一次出门购物的机会,偷偷跑回老家,在表哥的帮助下,去到了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小县城里工作生活。 在那里,她生下两个孩子,戚朗与戚严。 养育他们的日子很辛苦,可是母子叁人却也安安稳稳地过了很多年。 渐渐的,戚真以为闻鸿盛对她失去兴趣,再也不会找她,突然有一天,闻家的人找到了她工作的毛巾厂。 也是在那一天,想要保护弟弟和母亲的戚朗自愿跟着闻鸿盛走了。万幸的是,当时闻鸿盛不知道她生的是对双胞胎,失去戚朗,还有戚严留在她身边。 戚真一开始就是这样以为的,留下戚严是她不幸中的“万幸”。 可后来她才知道,这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 想到以前的种种,戚真捂着眼睛,泪流不止。 她有悔恨,悔不该在人生最脆弱之际,将戚严当成自己唯一的精神支柱,她怕再失去这个儿子,就把他禁锢在只有她的天地里,没有让他接受教育,没有让他认识其他的朋友…… 当她看到戚严暴露出属于父亲闻鸿盛的那一面时,戚真第一次对未来充满绝望,她当时在想,戚严是件失败品,是她一手孕育出来的魔鬼。 她要拉着他同归于尽,杀了这个孩子,然后自杀,结束这一切。 她也的确这样做了。 在死亡的关头,是简良把她拉回人间。她有些不堪回首的过去,还有肮脏的灵魂,简良则完全不一样,跟她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她接受他的帮助,他的照顾,然后无法自拔地爱上这么一个笨拙又温柔的男人。 因为要保护简良,她没有向警方透露过任何有关闻鸿盛的信息,怕招来报复,如果不是遇到周瑾和江寒声,她或许也没有足够的勇气站出来。 录像镜头里,戚真有着岁月痕迹的脸庞依然美丽漂亮,她半垂着眼,沉默了很久。 “自杀以后,警察把戚严送到我身边来,那时候,看到他那张很像闻鸿盛的脸,我就害怕……所以我跑了,丢下阿严,一个人离开了医院……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是简良找到我,他怕我又想不开,让我暂时住进他家里养病。” 她当时对简良撒谎,自己把孩子送给前夫抚养了,事实上是,她抛弃了戚严。 江寒声沉默片刻,在电话中继续询问,“最后一次见到戚严是什么地点?” 戚真说:“就在怀光,不知道为什么,他找到了简良。” 江寒声轻眯了一下眼睛,问她:“是在连环杀人案之前,还是之后?” 戚真对此印象深刻,很确定地说:“之后。那段时间这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简良也很忙。” “阿严找上门的时候,简良不在,是我开的门,那孩子有暴力倾向,我怕他会伤害简良,就跪下哀求他,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让他去找闻鸿盛,他转头就跑了,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果然。 正如江寒声之前所推断的那样,戚真的抛弃,是刺激戚严杀人的最主要的诱因之一,而之后,戚严找到简良,或许是听说了戚真的下落,又或许是—— 想要自首? 除了戚严本人,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动机。可无论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他在犯下滔天大罪之后,去找了还是警察身份的简良。 打开门的那一刻,他看到的不是简良,而是戚真,已经抛弃过他一次的戚真,再一次对他说:“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上次去简良家里拜访,江寒声注意到简良有把警服挂在墙上的习惯,他将这份职业视为荣耀。 想必当年的戚严也能越过戚真,看到那一身整洁干净的警服。 那一刻,他遭受着双重背叛,一重来自戚真,一重来自简良。 他对警察的仇恨多半源自于此。 从怀光连环杀人案,到“8·17”特大劫枪案,对于主犯戚严的背景调查始终处于残缺的状态。而戚真的供词,则是谜底拼图上的最后一块碎片。 江寒声询问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点,并非一时兴起。 戚严是非常注重仪式性的罪犯,他心理上有这样的倾向。 他以詹韦满月宴的名义,提前向周瑾发过一封请帖,请帖上地址是南山庄园,如此精心设计的绑架,那么“南山庄园”不可能只是随随便便一个地方,对他而言,一定有着深刻的意义。 戚严和戚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怀光市简良的家,虽然有意义,距离却太远,不可能作为拘禁的地点。 江寒声想了想,再问:“南山庄园,你对这个地名有什么印象吗?” 戚真想了想,回答:“没有印象。” 此时,谭史明那边给白杨打来电话,白杨一听是有了新进展,打开扬声器公放给江寒声听。 电话里,谭史明声音急促:“技术员排查环城公路的监控录像,追踪一辆银色面包车到了城外的码头,警队已经赶过去,在挨个搜查船舱和集装箱的时候,刚找到那辆面包车……” 江寒声拧眉,想了两叁秒,立刻说:“撤退。” 谭史明一疑:“什么?” 江寒声说:“是陷阱,让他们撤退!” 与此同时,码头上,一支荷枪实弹的行动队接近那辆银色面包车。 一个队员清查面包车并确认安全以后,比了一个手势,其余人开始对周围的集装箱进行排查。 正当他们打开一个集装箱的门时,耳机里突然传来撤退的命令。 他们果断停止一切行动,迅速撤退,不过眨眼间,身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整个集装箱都被炸起,燃起熊熊烈火。 爆炸几乎毫无征兆,再晚上那么一两秒,冲在最前面的行动队队员就会粉身碎骨。 变故令所有人都短暂地失去了思考能力,处在震惊中,不能自拔。 队长迅速确认队员的安全,得知无人受伤以外,立刻向指挥部报告了爆炸情况。 爆炸声余音不绝,谭史明只觉得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戚严竟然能可怕到这种地步,他不但具有很强的反侦查意识,还能利用这一点设计陷阱。 用周瑾身上的GPS误导江寒声的同时,又利用交通监控误导警队。 车中,白杨懵了一会儿,才拍着胸脯说:“万幸,万幸。” 江寒声手指紧紧攥在一起,他知道,这样的好运气很难再有第二次。 蒋诚站在车外,看着江寒声又陷入了毫无作为的沉默当中,拍拍车门,“江寒声,我们没多少时间了,少发愣。” 距离两个小时的期限还有,十五分钟。 …… 灰暗的音乐厅中,录像还在继续播放。 周瑾精疲力竭,冷汗打湿她的碎发,些许发丝贴在她的脸颊、额头,隐隐约约的,她听到座机电话发出一阵很老派的玲玲声。 戚严挑眉,面容上多了几分愉悦,然后离开了这间小的音乐厅。 这里只剩下周瑾一个人。 她再度抬起头,看向屏幕。这时,镜头拉得很近很近,能很清晰地听到江寒声绵长的呼吸。 他再一次接受注射。这让他可以不那么痛苦,表情甚至有点轻松。 持着相机的人还是冯和。 他问:“江先生,快不快乐?这是好东西,对不对?” 或许是出现了什么幻觉,他唇角弯了弯,仿佛痴魔一般说出一句话。 “好漂亮。” 冯和显然是有点疑惑,“什么?” 他神志不清地重复道:“晚霞,好漂亮。” 135 周瑾听着,微微笑了一声,沉痛到快要麻痹的精神逐渐复苏。 她怎么能放弃呢?她想亲自问问江寒声,到底怎样漂亮的晚霞,让他这么念念不忘。 如果,能陪他一起再去看看就好了。 周瑾望着屏幕中江寒声的脸,不一会儿,她忍着浑身的疼痛,打起精神,目光在这间音乐厅巡视。 她注意到面前的高脚小圆桌上,放着刚才戚严用来喝威士忌的酒杯。 周瑾一点一点挪动凳子,朝酒杯的方向挪过去。 她嘴唇轻动着,像是在对江寒声说:“等我回家,就跟你去度蜜月,我已经很久没好好休过假了……” 冷汗顺着她的脸颊滑下来,汇到下巴尖。 周瑾伸长脖子,努力咬到酒杯沿儿,松嘴的一刹那,酒杯掉在她脚下。 地上铺陈着一层花纹繁复的地毯,酒杯打了个旋儿,没碎。 周瑾闭了闭眼睛,显然对这么不配合的酒杯有些失望,可她没停,一边调整视野的角度,一边继续说着:“还有指环王的书,我真是看得昏昏欲睡,你讲讲,到底哪里好看了?” 她跟等待回应似的,望向屏幕里的江寒声,没有听到回答。 周瑾压低声音,继续道:“你又不说话了,王老师说你是闷葫芦,吃过什么苦,不会说,想要得到什么,也不会说……你是不是故意这样,总要别人为你后悔,为你心疼!” 滚烫的热泪掉下来。 她忍住鼻尖的酸涩,没有让自己继续哭,她看向地上的酒杯,又拧了拧脚踝,看着脚下细长的鞋跟。 周瑾轻笑起来,“你看到我多有先见之明了吗?” 刹那间,酒杯被细细的高跟踩成碎玻璃片!周瑾没有任何犹豫,找准合适的位置,使重心一偏,砰地,连人带椅侧身摔倒在地。 顾不上天旋地转后的阵痛,绑在背后的手急切地在地上摸索着,很快就摸一块合适大小的玻璃片。 她心脏怦怦直跳,反手,一点一点割着绳子,目光紧紧警惕着门的方向,唯恐下一秒,戚严就会进来。 …… 玻璃窗下,戚严拿起座机的话筒,听着手下报告集装箱爆炸的情况,得知他们在进去的前一刻突然撤退,没有任何人受伤,戚严笑了笑。 那群追踪面包车的警察明明已经吃到他的饵,却在最后一刻脱钩而逃?他可不认为这是什么巧合。 戚严指示人迅速撤离,挂下电话,又拿出手机,拨了一串数字。 车厢中,江寒声此刻神情非常专注,盯着屏幕上白杨搜集来的闻鸿盛名下十四处房产和叁处集团总部的地址。 他很快否定了这些地方。 戚严具有俄狄浦斯情结,在某种意义上,闻鸿盛算是他的情敌。戚严狂妄,高傲,不可一世,他不可能将闻鸿盛的财产视为自己的追求。 在那个家里,闻朗对戚严的重要性远胜于闻鸿盛。 他让白杨去查闻朗名下的财产。 此时,手机铃声响起。 江寒声盯着电脑屏幕的目光没有收回,随手按下接听键。 接听以后,来电方一直保持沉默。 江寒声唤了几次没有回应,在沉默中,他面容渐渐冷峻起来,说:“戚严。” 听到这个名字,白杨屏息,一瞬间紧张起来,打着手势要求江寒声配合他,通过手机号进行追踪定位。 江寒声则对他摇摇头,戚严心思缜密,不会在这方面有所疏忽。 “江教授,你总是这么敏锐。”戚严盛赞道。 江寒声问:“玩够了吗?” 戚严说:“真遗憾,因为你的分心,这场游戏还没开始就要结束了。你的敏锐可以救下警方的一支行动队,却救不了自己的女人。” 江寒声说:“还有十一分四十叁秒。” 戚严听到这句话,神情兴奋起来,脚尖一张一合,身体随之前后晃着,似个要跳跃的小孩。 “你发现了我留在你家里的彩蛋!” 他是指那个倒走的钟表。 戚严手指有规律地敲在窗台上,一下,一下,江寒声隐约可以听见。 他抿唇,看着屏幕上列出的清单,说:“你还在淮沙市?” “这就是你的猜测?江寒声,你在浪费周警官的生命。” 他不为所动,继续追问:“城区,还是城郊?” “……” “那就是城郊。”江寒声说,“虽然你一向喜欢博取关注,但为了这场游戏能够顺利进行,你还是会选择偏僻安静的地点。” 戚严笑了,“等等,博取关注?” 江寒声说:“当一个孩子不会说话的时候,他就会通过喊叫、摔打东西等方式制造噪音,试图引起父母的关注。戚严,你当年在怀光杀了那么多女人,是想引起谁的关注?” “……” 没有得到回应,江寒声不再步步紧逼。 他要激起戚严对这场游戏的兴趣,戚严越有兴趣,周瑾就越安全,但又不能太过火,彻底惹怒了他。 “你做这么多,是想替闻朗报仇。如果我是你,会选择一个他看得见的地方。” “……” “看来我猜对了,或许是……闻朗的墓地?” “……” “不对?他的房子?” 江寒声听他手指敲击的频率一下变了,肯定道:“哦,他的房子。” 戚严眯了眯眼睛,“江教授,我此刻真想向你请教一些推理技巧。” 江寒声说:“让我听到周瑾的声音,我可以回答,你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就这么肯定她还活着?”戚严反将一军。 这下轮到江寒声沉默了。 戚严笑道:“还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期待跟你的见面。” 嘟嘟嘟—— 白杨翻转电脑,神情激动地朝江寒声展示一张欧式风格的建筑照片,“城南有栋别墅,一开始在闻鸿盛的名下,后来户主变更成了闻朗。” 与此同时,戚真那边也传来一个重要的信息,她当年怀孕以后,闻鸿盛曾承诺要在城郊为她建造一个天府花园。 江寒声问白杨:“地址?” 白杨说:“城南,棕森滩。” …… 戚严将手机一关,随手扔出窗外。 他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眯了眯眼,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离开这间房,走过长长的走廊,他吹着口哨,回到那间音乐厅。 椅子上,他看到红裙白肤的身影,纤瘦窈窕。 他忽然想起江寒声反问的那一句“想引起谁的关注”,心底暗自冷笑。 戚严走到周瑾面前,半躬下身,捧起她的脸。 他深深望着周瑾迷离疲惫的眼睛,轻声说:“你的男人没用,他来不及看你最后一眼了。” 他的手慢慢地往下滑去,轻轻拢住周瑾的脖颈。 周瑾与他对视着,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 “你说。” 戚严准许并享受着她临别的遗言,下倾身体,鼻尖从她的额角轻蹭到她的脸颊,嘴唇若有若无地亲吻着。 周瑾身上有女人特殊的香气,此刻混着血腥味,复杂又浓烈,好闻极了。 周瑾说:“你这种人怎么会因为自责而痛苦呢?最让你痛苦的是孤独。” “是吗?” “你把江寒声视作对手、仇敌,看着他沦为像你一样的杀人犯就会兴奋不已,你站在烂透了的泥潭里,就算用毒品这种下作手段,也要把他拉下来,妄想着有一个人能理解你……” 戚严眼睛红了红,掐着她脖子的手在一点一点收紧。 “别想了,戚严,他跟你不一样,没有人在乎你,可有很多人爱着他。就算江寒声真要下来,我也会把他拉回来!” 就在此时,戚严注意到地面上反射出冷冷的光,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的一瞬间,他看到周瑾冷厉至极的眼睛。 绳子一下松落,周瑾双手脱绑,捏住那块如似寒芒的玻璃片,猛地朝戚严眼睛挥去! 136 一泼鲜血横溅而出! 戚严眼前一黑,短暂地没了知觉。右眼流下黏热的鲜血,他抬手捂住,疼在一瞬间炸开。 戚严弓起腰,后知后觉般,沉闷地痛吼出声。 周瑾本来要直接扎向他的喉咙,可戚严反应得太快,她只伤到他的眼睛。 此时周瑾的体力已经近乎透支,她清楚自己没有跟戚严纠缠下去的资本。 她褪掉高跟鞋,光着脚爬起来,往外跑去。 撞出了门,长长的走廊上,一片灰暗。 一侧是挂满画框的墙壁,另一侧墙上凿开了一扇扇长方形的窗户,透过飘着灰尘的玻璃,周瑾能看到外面漆黑的天,和有些晦暗的月。 她顺着墙壁往前跑,中途看到一部电梯,按了两下按钮后没有任何反应,死路。 此刻,周瑾警觉回头,眼见戚严已经追出来。 他的右眼被划伤,失去一半的视野,连走路都变得踉踉跄跄,出门后,险些撞到墙上。 模糊的目光,追逐着那抹红影而去。 戚严喘着粗气,他痛到极点,反而疯狂大笑起来。 “好,有意思!更有意思了!” 他说过,无能下贱的反抗最有意思。 猎人要永远享受捕猎的过程,享受猎物的挣扎与反抗,只有这样,得手的那一刻才有意义。 周瑾听到戚严的声音,不敢再停,继续往前跑,走廊的尽头是楼梯。 她拖着腿,一阶一阶下去,头顶上方回荡着戚严清晰的脚步声。 嗒,嗒,嗒—— 他似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适应了疼痛,充满玩味、故意拉长着语调地唤她:“周瑾,周警官,宝贝——?” 太让他意外了。 一开始,戚严没把周瑾看作对手,在他眼中,周瑾就是任人宰割的小羔羊。 现在,这只小羔羊划伤他一只眼睛。 失明?疼痛?这不是戚严会畏惧的东西。 淋漓的痛反而让他的神经似过了电一般。 戚严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心脏在他掌下怦怦乱跳,还有什么能比现在更令他兴奋吗? 他无比贪恋这种感觉,心跳与痛苦,都是存活的证明。 他不急着将周瑾杀死了,他要捉到她,再去亲吻她的嘴唇,好好品尝她的味道。 周瑾忍着眼花缭乱,拐弯到了楼下的一层,放眼望去,这里是没做任何隔断的大平层,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抬头还能看到楼上的走廊。 她看不太清楚,也没有太多时间看。 继续往下,就到了一楼。 周瑾极力奔跑着,她注意到一扇门,从里侧拉门把手,来回咣当好多下,拉不开。 她心脏不安狂跳,如芒在背。 那一个黑黢黢的身影站在走廊尽头,匍匐在地上的影子仿佛化作噬人的怪物,正朝她一点一点靠过来。 戚严捂着脸的手垂下来,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 朦胧的月色中,他右半张脸全是血,左眼的瞳孔却因兴奋和性欲放大着,模样狰狞可怖,如同恶鬼。 他低声问:“周警官,迷路了吗?” 周瑾不得不再放弃这扇门,继续往前奔跑,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周瑾听不到任何声音。 逐渐地,她前方的走廊在一阵阵模糊中扭曲、旋转。 周瑾已经很疲惫了,双腿跟灌了铅似的,疼痛又沉重,她用仅存的意识,找到一个可以打开门的房间。 里面摆放着家具,都用黑色的防尘罩套住,周瑾咽了咽发干的喉咙,踉跄着跑到一个沙发后,屈膝将自己藏起来。 夜间的寒冷一点一点往她肌肤里渗。 周瑾细微发着抖,握紧手里的玻璃片,她在想,这次以什么样的角度刺过去,能划破戚严的大动脉。 不能再失手了。 周瑾喘着气,眼皮越来越沉重。 她想,不能昏过去,至少现在不能。 戚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步伐不疾不徐,在静寂的别墅里显得尤为轻慢。 他推开一扇门,摸到把手上残存着黏腻的血迹,唇角不禁勾了勾。 周瑾听到他的脚步声,越发捏紧手里的玻璃片。 借着微弱的光线,戚严看到沙发脚下露出的红色裙角,脚步一顿,随即笑道:“抓到你了。” 电光石火间,玻璃片闪着光芒,自戚严后方刺来,戚严像是早有预料一般,转身,牢牢地擒住周瑾的手腕,反手一拧。 周瑾大痛,手指失却力气,玻璃片应声而落。 戚严猛地将她推到墙上,周瑾的脸撞到墙壁,冰冷坚硬的质感令她浑身上下都发起寒颤。 她眉头深皱,挣扎了几下,却没能逃开戚严的钳制。 戚严空出的那只手摸上她裙角,果然被她撕扯掉了一块。 知道用红裙做诱饵,躲在后方偷袭,然而戚严已经失去一只眼睛,可不会再看轻了她。 戚严张嘴咬住周瑾的耳朵,嗤笑道:“小聪明。” 周瑾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可浑身上下的疼痛都不及耳朵上的这一点,心里有说不出的恶心。 她说:“戚严,你真以为自己这次还能逃得掉吗?” “逃?失败的人才会逃。”戚严说,“江寒声正带着警察赶过来,我原本打算把你和他们一起埋葬在这里,给我哥哥偿命,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他轻笑,语气中充满了诱惑性,“你弄瞎我一只眼睛,要还。” 周瑾不在乎他的任何威胁,她独独听清了两个字——“埋葬”。 怎么埋葬? …… 警车红蓝灯光闪烁,映照得夜空颜色变换。特警队已经赶到棕森滩,围绕别墅实施布控。 谭史明指挥人帮江寒声穿上防弹衣。 这时,白杨抱着电脑从车上钻下来,递给江寒声一个耳麦,说:“座机电话。” 江寒声接过来,将麦扣在耳侧。 谭史明打了一个手势,示意附近的警队成员安静。 很快,电话接通。 江寒声盯着远方一排排漆黑的拱形玻璃,率先开口:“我到了。” 高处狙击手透过瞄准镜,看到一处窗帘飘动,随即向指挥车报告位置。 “叁楼。除了他,没有发现其他可疑人物。” 戚严躲在窗帘后,透过一点缝隙,他能看到漫天闪烁的警灯。 他没有一丝慌乱,沉着地跟江寒声对话,“你来迟了,江教授。” “周瑾呢?” “你想听听她的声音吗?” 他手边放着一个相机,没有画面,却有周瑾痛苦的叫喊。 凌厉的寒风掠过身后的丛林,枯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江寒声在风中僵了五六秒。 江寒声的沉默,让戚严恶趣味地笑起来,他问:“满意吗?” 江寒声冷冰冰地说:“周瑾是你唯一的筹码,戚严,别让自己失去谈判的资本。” “放心,我说过,游戏才刚刚开始。” 戚严将说:“如果要谈判的话,还是面对面比较真诚,江教授,我等着你。哦,对了,你可以带着那些警队的饭桶一起进来,我十分欢迎。” 话筒连接着笔记本电脑,周瑾的声音,谭史明、白杨,还有坐在车里的蒋诚都听得清清楚楚。 谭史明神情凝重,对江寒声说:“现在我们对别墅内部情况不了解,视野不行,狙击手无法开枪。” 江寒声说:“我知道,让他们原地待命,我进去跟戚严交涉,等确保周瑾安全以后再行动。” 谭史明看着他还没有恢复的右腿,皱眉道:“不行,这太危险了。” 江寒声说:“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一般的绑架案,绑匪都会提出两个条件,第一,准备好赎金;第二,别报警。 戚严不图钱财,此次绑架周瑾,为的就是报复江寒声。而且,他明明知道江寒声是重案组的顾问,与警方联系十分密切,却从未要求过他别报警。 戚严或许已经做好一手准备来应付警察。 无论是怀光连环杀人案,还是“8·17”劫枪案,警队已经付出过太大的代价,不能再有任何牺牲了。 江寒声穿好防弹衣,沉吟片刻,对谭史明说:“请戚真和简良到现场。” 蒋诚从满是阴影的后方走上前,脸部线条冷硬到极致,说:“我帮你。” …… 别墅内,天花板上的小灯泡投射下冷蓝色的光线,满地沾了血的纸团,戚严的右眼覆了层纱布。 眼球的伤口显然让他的一切动作都背负上浓浓的痛苦,他咬住牙,朝自己的胳膊上注射了一针。 液体一点一点推进体内。 很快,戚严闭上眼,仰头深深地呼吸了几声。 在他的后侧方,叁脚架支起的相机上,指示灯在有规律地闪烁着。 137 江寒声走到别墅的正门口,仰头,注意到角落里架着一个监控摄像头。 一切都在戚严的掌握当中,这里简直就像他为自己打造的游乐园。 江寒声回过头,与身后不远处的蒋诚对视一眼。 蒋诚领会到他的意思,面容沉了沉,目光迅捷地顺着两侧围墙环视过去,对江寒声打了一个手势,示意自己会绕后。 雾灰色的铁门缓缓打开,江寒声沉了沉呼吸,忍着疼痛的腿伤,走进这所“游乐园”。 戚严丢弃针管和纱布,姿态闲适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手里反复把玩着警枪,属于周瑾的那把警枪。 脚步声近了,戚严抬头看向来者。 在冷调的光线下,江寒声的脸更加白,眼睛乌黑,带着不容侵犯的冷峻感。 江寒声注视着戚严受伤的眼睛,问:“周瑾在哪里?” 戚严用枪口抵了抵额头,注射毒品后,他感知不到疼痛,身体有些轻飘飘的,这种仿佛在云端的轻松感能让他面对江寒声时更加镇定自若。 戚严指着自己的右眼,轻声说:“周警官让我吃了不小的苦头。” 江寒声一字一句地再问:“周瑾,在哪里?” “不急。”戚严说,“旧友重逢,总要先叙叙旧,请坐。” 他抬手,请江寒声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长长的餐桌。 江寒声走近了一些,却没有坐下,他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无论是姿态还是语言都充满了压迫性。 “戚严,你想玩,我陪你玩到底。要怎么做才肯放了周瑾?” “江教授,求人也要有个求人的样子。”他对江寒声说,“我们还有一些旧怨没解决,等解决之后,再谈也不迟。” 戚严将手中的警枪扣在桌面上,向江寒声推过去,江寒声没有低头,精准地接住警枪。 “还记得我们曾经的赌局吗?” 戚严再拿起另外一把警枪,一个零件一个零件拆卸。 江寒声冷着脸,跟他动作一致,将枪支逐步分解,最后他弹出弹夹里的一枚子弹,立在桌上。 戚严摸了摸下巴,问:“这次赌什么呢?就赌周瑾好不好?” 他用商量的语气进行挑衅。 江寒声还是从前的态度,“我不喜欢拿人命做赌注。” “你不喜欢的事,我最喜欢了。”戚严咧开嘴,笑得有些神经质,“你的女人,身体很有味道,她值得做这个赌注。” 江寒声瞳孔猝然缩紧,目光依旧盯着戚严,脑海里却轰地炸开,思绪全然混沌起来。 他拢住右手,心想,这一定是圈套。 一定是。 江寒声这张看不出情绪起伏的脸,着实令戚严有些索然无味,不过,这更激起了他的胜负欲。 他摊开双手,对向江寒声:“老规矩,组装完成后,朝窗帘后的玻璃开上一枪,就当是跟外面的警察朋友打个招呼,怎么样?” 江寒声将目光放在满桌的枪支零件上。 他能赢吗? 赢了之后,戚严就会遵守承诺么? …… 「江先生,如果我是你,刚才那一发子弹就该打在这儿,反正也不能活着出去了,能杀一个是一个。」 「可惜了,这么好的机会,你没能抓住。」 …… 桌上有一枚子弹。 或许连江寒声自己都没有察觉,他此刻的眼神中充满杀意。 如果他能比戚严快,这一枪,他不会打碎那块玻璃,而是打碎戚严的脑袋,亲手杀了他,然后结束这一切。 不对,不对——! 江寒声握紧拳头,眼里的凶厉气有所收敛。 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戚严说那些话,就是要打乱他的思绪,打乱他的节奏。 突然,戚严嘴唇一动,“开始。” 江寒声不及反应,迅速拿起复进簧,装进枪管,发射机、插销、套筒,逐一套上枪身,子弹入匣,然后—— 还不等然后,他清晰地听见“卡嗒”一声,是子弹上膛的声音,瞬间反应过来戚严比他快了整整一步。 江寒声果断放弃组装,利用戚严右眼盲区,纵身朝左侧扑去。 “砰!” 江寒声滚到一个矮小的柜子后,子弹没能打在他身上,而是穿碎柜子边缘,堪堪擦过他的手臂。 转眼间,鲜血奔涌。 戚严打空这一枪,同样迅速蹲伏下身体,找到遮蔽物,以防江寒声反手朝他开枪。 真是遗憾,因为右眼的伤,让他的视野受阻,否则这一枪无论如何都该打穿江寒声的肩膀,让他失去行动能力。 戚严将口袋里其余子弹填进弹匣后,才重新站起来,朝着江寒声躲藏的方向再开了一枪,意图恐吓。 戚严看他躲着不出来,笑得越发狂妄,“这次是你输了,江教授。” 江寒声仰头,轻轻撞了一下柜子,闭眼,提醒自己要迅速冷静,随后,他将装着一枚子弹的弹匣推进枪身,而后拉上膛。 “不过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我愿意再给你一次机会。”戚严继续道,“我有两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黑暗中,镜头的指示灯还在亮着,记录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戚严问:“五年前‘8·17’劫枪案,你是不是在闻朗投降以后,选择开枪杀了他?” 江寒声没有犹豫,承认道:“是。” 戚严再问:“专案组组长姚卫海是不是为了包庇你的罪行,对外谎称闻朗拒捕,警方才开枪击毙的?” 江寒声说:“是。” “你承认就好。”戚严拿枪朝他的方向再打了一枪,充满恶意地说,“江寒声,跪着出来,忏悔你犯下的罪行,如果能令我满意的话,我可以考虑让你见一见周警官。” 江寒声计算着戚严的那把枪中子弹的数量,脑子在飞快地思考—— 戚严为什么会问这两个问题? 他闭着眼,喉结上下一滑,然后说:“你没有看到我开枪,对不对?戚严,我用枪指着闻朗的时候,你在哪儿?……你带人跟姚卫海的行动队火拼,返回仓库,你看见闻朗举手投降,那时候你就知道,闻朗想替你承担一切罪名,所以你抛下了他,自己一个人逃了。” 戚严左眼下的肌肉一抽。 听着他沉默不言,江寒声知道自己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如果你没有逃跑,闻朗可能就不会死,因为我想杀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哦,”戚严用发着烫的枪口抵了一下额头,说,“所以,江教授承认自己开枪并非是因为神志不清了?” 江寒声说:“是,那一刻我很清醒,因为我知道我想杀的人是谁。戚严,你杀过那么多人,知道自己真正想杀的人是谁吗?” 江寒声趁着说话的呼吸间,迅速离开原来的位置,奔向另外一个遮蔽物躲避。 戚严见他突然有所动作,猛地放了一枪! 这枪打空。 江寒声几乎是跌在地上,腿伤在剧烈疼痛着。他强忍住,继续说:“——你当初问过我,明不明白你为什么非杀人不可?我无法理解,因为我没见过像你这么无聊、作案过程又充满低级趣味的杀人犯。” 戚严一直将江寒声视为对手,可江寒声这番话却对戚严引以为傲的杀人艺术充满了不屑与轻蔑,对于戚严来说,这无异于是最大的羞辱。 戚严朝他藏身之处跟了两步,冷笑道:“江寒声,激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江寒声说:“我曾带领犯罪研究室的团队去加州考察半年,在监狱里认识了一些犯人。真正的杀人艺术,没有人性,没有弱点,只有对死亡美学的至高追求。跟他们比,你的‘作品’就太拙劣了,杀人的每一个环节都映射着你的懦弱与无能,因为你杀不了你真正想杀的人,就拿他们做替代品。” 江寒声朝上方望了一眼,紧接着,又加快速度冲出去,重新再换一个位置。 戚严调转枪口,这一枪没有随意打出来。 “不是吗?你恨戚真的背叛,看到她和简良在一起,又恨上警察……在怀光诱杀多名女性,在海州制造劫枪案,周川、李景博,乃至后来的姚卫海与孟俊峰,那么多警察接连死在你手上,可为什么你最痛恨的戚真和简良活得好好的?” 江寒声右腿曲着,他蹙眉,调整了一下呼吸,声音也随之沉了下来。 他问:“你在怕什么?怕戚真会恨你?” 戚严没有任何应答。 静默的对峙间,江寒声想到电话里听到那一阵周瑾的叫喊声,无法抑制地生出将人赶尽杀绝的恶念。 他知道说什么话,能让戚严坠入痛苦的深渊。 江寒声冷着脸,一字一句地道:“你放心,她可能没心思再去恨你了。” 他故意停顿了两叁秒,就当戚严内心有所波动时,江寒声再继续道:“她和简良打算再要一个孩子。” 此时,戚严全身暴露在冷如白雪的光线中,江寒声则屈膝坐在浓重的阴影里。 戚严抬起枪口,发觉自己的手指在颤抖,低低地问:“你说什么?” 砰! 一枪。 戚严吼道:“你说什么!” 砰!砰! 两枪。 子弹全部打空后,又连续发出多次扣动板机的轻响。 这时,江寒声再次看向上方潜伏多时的人,道:“蒋诚!” 138 合适的位置,合适的时机,蒋诚从上方的楼梯一跃而下,朝戚严扑去! 戚严不防,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摔在地上,蒋诚身体跌出去,就地滚了两圈而后撑起身,稳住重心。 他腰身线条流畅,蕴藏着力量,紧绷到了极致时,显得尤为坚实挺拔。 蒋诚紧盯着地上的戚严,对江寒声说:“这里交给我,你去找周瑾。” 江寒声从容冷静,没有再看戚严一眼,转身就朝门外疾步离去。 戚严摔倒在地,大脑空白良久,他反手撑起上身,摸了摸后脑勺,疼痛的知觉仿佛被毒品剥离了他的身体。 他哼哼笑着,抬眼盯向蒋诚,“我怎么忘了还有你呢?蒋诚,我们本来能做朋友的。” “朋友?真他妈恶心,你也配?你算什么东西?” 蒋诚握起拳头,积蓄多时的怒意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冲过去,揪住戚严的后领,往他腹部猛捣数拳! “你对周瑾,到底,做了什么!” 他咆哮着,一拳比一拳狠! 突然,他眼底闪过寒光,紧接着手臂窜上一阵刺痛。 蒋诚迅速收拳,撤身,与戚严拉开距离。 只见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匕首,反手游移,挡在胸前。戚严面部表情已经扭曲,嘴角冒出点血沫。 “黑白两道都容不下的叛徒,现在是给江寒声当狗么?”他冷笑,“真可怜,他夺走你心爱的女人,夺走你该有的荣誉,蒋诚,你好好的一个警察,结果把自己搞成这样……哦,你还亲手杀了姚卫海,这样也能再回警队吗?” “我也想知道答案,不如送你下去替我问问老姚,我到底还能不能再当警察。” 蒋诚双眼通红,不顾手臂上的疼痛,再次冲过去,迅捷地躲着他狂挥的匕首。 匕首是闪烁的星芒,那么蒋诚的身影则如闪电,精准地挟住戚严右手臂,狠狠一拧! 手骨似乎断裂般发出“喀啦”一声,戚严清晰地感受到随之袭来的剧痛。 匕首脱手,当啷,在地上。蒋诚乘胜追击,绕后勒住戚严的脖子,手臂间的巨大压迫令戚严瞬间陷入痛苦的窒息中! 他额上青筋凸起,面容狰狞,右眼伤口再次撕裂,血流如注,转眼浸透那块纱布。 蒋诚眼睛狠得似要杀人,“你可以把刚才侮辱周瑾那句话,再说一遍。” 他要戚严说,可是手臂却是越收越紧,让他连喘气都难。 戚严脸色迅速涨红。 他讨厌窒息这种感觉,无比讨厌。 记忆中,戚真曾用双手掐着他,他在窒息中注视着她因痛恨、恶心而狰狞的眼睛。 戚严顶着缺氧造成的眩晕感,将手伸进口袋,摸到一个小型遥控器。 …… 别墅外,待命的警队听到里头连续传来好几声枪响,谭史明立刻下达行动的命令。 特警队分为叁个行动组,一组负责清扫一个楼层。 其中一支行动组碰到从楼梯上下来的江寒声,得知蒋诚已经牵制住戚严,但周瑾依旧不知所踪。 小队长指挥两名队员上去接应蒋诚,自己带领其他队员开始地毯式地搜查整栋别墅。 特警队的脚步声踩踏在木质的地板上,哗啦啦的一片,纷乱中又不失秩序。 一间门被撞开,强光手电筒的光芒交错照耀,扫射周遭的每一个角落。 江寒声脸上血色全无,浑身上下除了乌黑与苍白,没有任何色调。 他眉目冷峻,推开其中一间门,唤着:“周瑾?” 江寒声注意到地面上有零星的血迹,顺着血迹的方向,又看到前方一小片鲜艳的红色。 他捡起那片红色的裙角,右手有些奇怪的颤抖。 他将裙角攥进手中,紧紧攥着。 身后特警队队员也进来,问他:“江教授,找到了吗?” 正当此时,江寒声注意到前方桌子底下闪着细小的绿色光芒,频率缓慢而规律,不等他走近细看,光芒突然转成红色。 滴滴滴—— 细微的警示声在高频啸叫! “跑!” 江寒声瞬间反应过来,起身冲向跟随他进来的特警队员,随着一声巨响,爆炸引发的气流滚烫,迸发出惊人的冲击力! 嘭!嘭!嘭! 紧接着,连续一排房间都发生爆炸,玻璃瞬间炸碎,爆开的碎片溅飞。 从远处看,别墅第二层里火光跳跃,火焰在疯狂吞噬着一切可燃物,从窗户内吐出滚滚浓烟。 特警队的人赶来支援蒋诚,就在蒋诚即将制服戚严的这一刻,他脚底下传来一连串的爆炸声。 爆炸引发的震动似乎都要冲破地板,掀翻楼顶! 戚严趁着蒋诚失神的空档,扒住他的手背,屈膝跪下,腰背发力,狠狠往下一翻! 蒋诚被他掀翻,背脊重重砸在地上,等他再去追戚严时, 戚严已经趁机拿起地上的匕首,滚地而起,猛地推开身后的窗户。 赶来支援的特警队员齐刷刷抬起枪口,对准戚严,“别动!” 混着浓烟和火星的风吹进来,吹乱戚严的头发。 他逆风站着,不疾不徐地将遥控器拿出来,说:“不如试试,是你们的子弹来得快,还是爆炸来得快。” 蒋诚早就看惯了他这套威胁,就算真放他走,戚严迟早也会按下按钮,对警察赶尽杀绝。 他喊道:“直接开枪!” 窗户下的影子黑黢黢的,戚严咧开嘴笑了笑,仰身从窗户一跃而下。 一行人大惊,没想到戚严会跳下去,本要开枪也慢了一拍。 紧接着,别墅中再次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就在距离他们很近很近的地方,蒋诚和其他特警队员下意识扑倒在地。 屋顶灰尘扑簌。 蒋诚反应过来,迅速追到窗户边上,探身往下看,楼下是一片绿植丛生的小花园,根本没有戚严的身影。 而后他往头顶上方望去,瞄见少许影子消失在视野。 对讲机中传来特警队队长确认人员伤亡的声音,蒋诚回身夺过一个对讲机,“人在楼顶!让狙击手报位置!” …… 寒风凌冽,卷着黑色的烟灰,呼啸着在周瑾耳边奔腾。 那一连串的爆炸声从沉闷到清晰,将她彻底震醒。 周瑾浑浑噩噩地睁开眼,红裙下的腿冰冷森白。 她逐渐恢复知觉,因为感知到寒冷,本能地想要蜷缩起身体。 就在此刻,脚踝却被一只手牢牢扣住。 她看到戚严的脸,嘴唇发起抖,徒劳地挣扎了几下。 戚严:“嘘,嘘——” 他让她安静。 139 也许是出于毒品的刺激,戚严依然处在极度疯狂与兴奋的状态,原本堪称俊美的面孔变得有些可憎。 他拉起周瑾,按着她的后颈,让她往天台下看去。 远处红蓝灯光鲜明,循环闪烁,近处爆炸产生的浓烟翻涌上来,飘浮在空气中,刺鼻呛人。 楼下还有,鳞一样的光。 戚严腰上系着登山绳,这是他为自己设计的逃生之路,趁着爆炸后警方一片混乱时,利用登山绳滑下去,从别墅后花园离开。 他一开始就打算将这里夷为平地,让江寒声以及那些赶来救援的警察统统给闻朗陪葬,怀光连环杀人案、“8·17”劫枪案,他以前做过的每一起案子都不如这次轰动。 他用登山绳绕过周瑾的腰,将两人捆缚在一起,然后用匕首抵在她的脸颊上,。 他低声威胁道:“听话,我就让你活,不然我就先杀了你。” 小型的爆炸还在发生,嘭嘭嘭连续的巨响,如天崩地裂一般。 警队能撤离的人员基本已经撤出危险范围,楼下救护车警车围过来,警笛尖锐地咆哮着。 二楼爆炸后,江寒声在冲击中昏厥了半分钟,艰难地恢复清醒后,他马上去确认身边那名特警队员的安全,随即跟分队长报告情况,让其他人过来增援。 紧接着,他就听到蒋诚报出戚严的位置,想也不想,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 戚严呼吸也渐渐粗重起来,他忽地听到背后的脚步声,立刻警觉,一把抓起周瑾,反身挟持她挡在自己面前。 天台上,蒋诚、江寒声,加上两名特警队员,四个人同时举着枪对向戚严的方向。 蒋诚率先喝道:“戚严,放了周瑾!” 戚严调整角度,从背后勒抱住周瑾,用她做身体的掩护,要求他们:“放下枪!” …… 指挥车旁。 谭史明拉起对讲机,问狙击手:“能开枪吗?” 透过热成像瞄准镜,狙击手很快给出回答:“绑匪和人质位置重合,开枪无法确保人质安全,完毕。” …… 抵在周瑾脖子上的刀刃异常锋利,仅仅是轻微挣动,就划开一道浅浅的伤口。 她仰着头,长时间的对峙已经让她虚弱至极,视觉、听觉都变得十分模糊,眼睛半睁着,勉强能看到正前方的江寒声和蒋诚。 戚严再次要求:“放下枪。” “开枪……”周瑾喉咙撕裂一样的疼,无力地重复着,“不要管我,开枪。” 这时,她耳旁响起连续的、刺耳的嗡鸣 模糊中,江寒声冷着脸,嘴唇轻动,似乎在尝试跟戚严谈判; 蒋诚则狠狠皱着眉头,厉声呵斥着什么。 她瞳孔发着抖,眼前的夜空阵阵泛白,此刻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就在这白茫茫的视野中,她似乎看到江寒声挺拔的身影,想起他那么狼狈去争抢一块怀表,毫无尊严地被他们愚弄、戏耍; 想到他痛苦的呼吸,隐忍的叫喊; 也想到王老师曾跟她说过,江寒声是怎么放弃自己在省厅的大好前程,坚持要求重审怀光连环杀人案。 想到他曾一个人,不知用了多么强韧的意志,在医院戒毒两年。 还想到……他跟在她身后的日日夜夜。 一切的一切,都是江寒声为“8·17”劫枪案付出的代价,他为她做得每一件事都有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她还想起蒋诚。 想到在匡山救出他时,他浑身是伤,一见到她,却还在冲她不正经地笑;想到去古华监狱调查,听人说他背上有一条七八寸的伤口;想到他五年过着不见天光的日子,回来以后还要接受审讯时,那种痛苦的眼神;想到他去匡山制毒工厂,满眼绝望地对她说“如果不亲手报这个仇,不去赎罪,我死也不甘心”…… 还有她哥哥,周川。 一直以来,他们所有人都将她保护得很好很好,好得让她痛苦,让她一想起来,就想流泪。 周瑾在虚影中,望见江寒声和蒋诚一起丢下了枪,朝戚严举起双手。 周瑾嘶声说着:“不许放下枪!” 别再担心她了,别再做出任何妥协,别再为她再受一点伤害,别再,别再—— 持续的耳鸣突然消失,如从梦中惊醒,周瑾狠狠喘了一口气。 她咬着牙,片刻后,用只有戚严能听得到的声音,沙哑着说:“戚严,你搞错了一件事,我不是来给你当人质的……” 她悄悄握住腰间的登山绳,面对已经濒临癫狂的戚严,忽地笑了笑,她说:“我来,替我哥哥报仇!” 周瑾脚下突然发力,后背猛然推压向戚严,戚严没料到周瑾突然发疯,脚步下意识连连后退。 身后,天台的围墙不过一米之高! 所有人,甚至包括蒋诚,在这一刹那间都陷入惊惧。 蒋诚瞳孔紧缩到颤抖,想,她做什么?她在做什么! 戚严忽然发觉出周瑾的意图,反手要用匕首割断登山绳,却已来不及,又猛又狠的下坠力将他拽出围墙,整个人往后一掀。 就在所有人僵住的这一瞬间,江寒声的身影如同一阵凌冽的夜风,呼啸着掠过,没有一丝犹豫,紧跟着周瑾跳了下去! 不必思考,也不必恐惧,风去追逐想要到的地方,只是出于本能。 蒋诚在余风中怔了怔,接连听到“扑通、扑通、扑通”震荡的水响,才回神,立刻冲向天台的边缘。 夜里,朦胧的月色铺下,波光粼粼。 蒋诚手指掠过满是冷汗的额头,拨开碎发,让自己将那水光看得更加清楚。 水从四面八方淹过来,汹涌地吞噬着周瑾的意识,她的五感都被水流剥夺了,眼前全是窒息的黑暗。 她身体往下沉,往下沉。 很冷,冷得刺骨。 但她一点也不害怕,早就坠在无边无际的深渊当中,五年,或许,就要算六年了…… 这样长的噩梦就要结束了。 周瑾疲累到极点,渐渐的,连冷也感觉不到了,所有的知觉都随着力量在一点一点流失。 跟卸下千斤重负一般,她闭着眼,任由自己往下沉。 就当周瑾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从黑暗的水流中伸出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迅速解开她腰上的绳子。 周瑾有片刻的清醒,感觉到自己像是被谁抱住,手托住她的腰,将她从无尽的下坠中捞了起来。 紧接着,冰冷的唇贴在她的唇上。 熟悉的身体,熟悉的气息,在汹涌的冰冷中,江寒声的一切似乎都在与她相融。 周瑾本能地攀上他的手臂,在这生死一线间,连仓促的渡气都似亲吻般浪漫,相濡以沫,最极致的浪漫。 她想,哪怕下一刻死了,她都不会觉得还有什么遗憾。 140 雪白的光交错照向漆黑的湖面。 谭史明、白杨等人飞快地围过来,逆着身后的光线,所有人看见江寒声抱着昏迷的周瑾,一步步走过来。 周瑾靠在江寒声的怀中,裙上的红色更加浓艳,裸露出的手臂和小腿都是泛着冷气的白。 江寒声的衬衫也是这样的白,此时已经湿透,发梢上水珠淋漓,眼瞳越发乌黑。 夜幕下,红与白交织,身后还弥漫着硝烟与烈火。 白杨怔愣地摘下蓝牙耳机,过了片刻才回过神,迎上去接应他们。 “快!快!” 谭史明看向昏迷的周瑾,摆手喊着医护人员快点抬着担架过来。 江寒声把周瑾抱上去,白杨看江寒声脸色苍白得不像活人,担心地问他:“江教授,你怎么样?” 忽地,湖边传来一声惊恐的叫喊! 声音是来自一名年轻的特警,他刚才跳进花园的湖中搜救戚严,很快就将他从水里拖上岸。 刚将他放在地上,戚严自己呛出两口水,突然伸手用绳子死死勒住那名特警的脖子! 在接连的颓势以及毒品的刺激下,戚严的脑海变得混乱又癫狂。 其他特警迅速举起枪,“放开他!” 他这一刻没有想逃,也没有提出任何交换条件,他只想杀人,当着那么多警察的面,杀死手中这条鲜活的生命。 江寒声还没有失去他敏锐的嗅觉,几乎是在一秒钟,他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飞掠,忽然看到后方戚真那张惨白的脸。 戚严目光警惕了一周后,他飞快地抽出特警随身携带的战术匕首,抬手,正要扎进这名特警的脖子——! 此时,他突然听到不远处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阿严!” 这声音那么熟悉,熟悉到他一下就知道是谁;可又那么陌生,陌生到他记不得上次听到戚真喊他的名字,到底是什么时候了。 他的动作僵住,手臂颤抖着,迟迟没有刺下这一刀。 戚真推开江寒声手中的喊话器,哀求道:“让我见见他。” 江寒声抿唇,侧身让开。 简良扶着戚真走过去,谭史明要求他们停在安全的距离之内,别再靠近。 戚真远远望着那个人,她看到那抹凛冽的刀锋,看到特警身后那张惨烈狰狞的面容。 戚严此刻如同一头濒临发疯的野兽。 戚真嘶声喊道:“阿严,别再杀人了,别再杀人了!” 戚严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戚真的身上,他望着她,先是迷惑了一会儿,然后满是鲜血的脸上忽然咧开一个笑容。 “你终于来看我了。”戚严说。 戚真呼吸一下变得颤抖。 他再问:“你怎么这么晚才来看我?” 他口吻里带着委屈的诘问,令戚真捂住脸,顿时泪流满面。 阔别这么些年,她跟戚严比陌生人还不如,戚真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才好。 可戚严却有很多话想跟她说。 他揪着手中特警的后领,推到前方,那副神情简直就像小孩在向跟父母炫耀学校发的奖状。 “我做了那么多事,你看到了吗?你看看这些废物,被我耍得团团转,你知不知道他们多没用!” 看到戚真并不为他开心,戚严又说,“这些年,我自己过得很好。闻鸿盛的家业败了,闻朗死了……但我过得很好!” 他有些语无伦次,更像是在发疯。 戚真说:“别这样,阿严,别让自己一错再错了,你放下刀,放下!” “好!”他答应得很快,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我听你的,以后,等我出狱以后,我们在一起生活,我现在有钱了,很多很多钱……” 戚真听到这句话,本能地往简良身边缩了缩。 简良轻皱着眉,手掌握住戚真的肩膀,轻轻抚摸了两下。 她不易察觉的退怯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江寒声静静地看着远处的戚严。 叁岁小孩会用敲打东西、发出怪叫来获取父母的关注。 戚严在少年时期犯下连环杀人案,就是他发出的“怪叫”,故意把尸体进行仪式化的处理,除了获取自我安慰以外,还有一个非常简单的目的—— 引起戚真的注意。 他要让戚真为抛弃他的行为永恒地背负上一份罪恶感,希望在罪恶感的驱使下,戚会后悔抛弃他,重新把他接回身边好好教养。 一直以来,他内心深处都有这样的渴望。 然而戚真的那一步退缩,彻底证明他的渴望不过是一场徒劳的妄想。 他体内冲撞奔腾的热血忽然冷了,哪怕是在上一刻,他还没有陷入这种极端的绝望。 戚严低着头,眼窝深陷处尽是阴影,没有了纱布,右眼的伤口淋漓尽致地展露出来。 在长久的沉默中,他突然笑了几声,仿佛在自言自语。 “其实,我该杀了你的。” 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一把推开身前的特警队员,直直地瞪向戚真。 左眼眶里涌出泪水。 “没错,他说的没错。从一开始,我就该杀了你!”戚严高举起匕首,刀尖对向戚真,朝着她一步一步走过去,“我该杀了你,戚真!” “别动!别动!” 砰! 子弹从高处破空而来,狙击枪特有的射击声在天际一下炸响! 这一枪精准无匹,直接打穿了戚严的腿。 他猛地屈了膝,半跪在地上,子弹造成的创伤顿时血流如注。 戚真被这枪声吓得心脏一震,要不是简良扶着,她几乎都要瘫下去。 “阿严!” 她想要过去,可是简良死死抱住了她,“危险,别去!” 戚严跟不知道疼痛一样,眼睛从未离开过戚真,举起匕首,继续朝她的身边走去。 “杀了你,杀了你……” 江寒声右手藏在身后,冷着脸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随后,砰砰砰——! 特警连续发叁枪,齐齐打在戚严身上。 子弹穿透他的身体,溅出一泼鲜血,终于阻止了戚严的步伐。 他在最后一刻都想看清戚真的脸,他只看到她脸上的惊惧,残忍的是,这是面对一个陌生人的死亡都会有的普通反应。 也不知为什么,在完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想到了闻鸿盛。 五年前,他听到闻朗被警方击毙的消息,一贯冷漠的脸上流露出极度悲伤的情绪,很长时间,闻鸿盛什么都没说,只是兀自低了会头,又望了望天,忍下泪水。 他捂着绞痛的心口,转身下楼,没想到竟一脚踩空,整个人从高高的楼梯上一头栽了下去。 闻鸿盛是因痛心而死的。 他无法不嫉恨闻朗,无法不嫉恨世上的普通人。 他们的死亡,都有眼泪与鲜花送行,可他的生命消寂在长夜中,到死前最后一刻,都没能从戚真的脸上看到那种为他痛心绝望的表情。 他只是听到一段钢琴曲,弹错了音的,却欢快无比,似乎穿越时空而来,荡在他的耳侧。 远处,似乎有光。 戚真坐在一架破旧的钢琴前,正在弹奏,他哥哥站在旁边静静地听。 两个人回头,都朝他温柔地笑着。 他们问:“回家了,阿严?” 戚严想往那里去,刚迈出去一步,双膝跪下,而后轰然倒向前方,重重摔在地上。 红蓝灯光交替闪烁,特警队的人渐渐围上去,其中一个人蹲下检查了戚严的尸体,回头报告,确认死亡。 这漫漫长夜中,寒风呼号。 141 淮沙市人民医院,特护病房。 阳光从玻璃窗外洒进来,光线温软,将一切照得透亮。 周瑾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灿烂的光扑面而来,适应了好一阵子,她才能勉强看清楚天花板。 她闻见淡淡的消毒水,还有阳光晒在被子上的味道。 短时间内,周瑾没有了记忆,甚至忘记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院中。 她侧首,看到江寒声就伏在病床边,周瑾能看见他稍微凌乱的头发,宽阔的肩背。他连睡相都是斯文的,似乎也不怎么做噩梦了,呼吸均匀又安静。 周瑾浑身跟散了架一样,右手被江寒声握在手里,可她毫无知觉。 周瑾凭借着意念动了动手指,血液循环带来的麻意使她的感觉逐渐复苏。 周瑾一动,江寒声就醒了。 他抬起头去看她,猝不及防撞进她的眼睛里,江寒声愣了愣,忙起身去抚摸她的额头:“你醒了?我去叫医生。” 周瑾使了些力气,握住他的手。江寒声被她拉住,重新俯下身来,“怎么了?” 周瑾声音沙哑,“傻瓜,那么高的地方,怎么能说跳就跳呢……” 江寒声唇角浮现一丝微笑,抚摸着她额角的绒发。 因为周瑾又用那样的眼神看他了。 在周瑾跟戚严放着狠话的时候,眼睛却一直望着远处的江寒声,一如当初她拉着他回家时的那样,她的眼神温柔又坚定。 如此,他又怎么能不去追随呢? 江寒声却没有多做解释,而是亲吻她的额头,反问道:“这句话该我问你。” 周瑾眨了眨眼睛,说:“我无敌,你可不一样。” 她一下就想到那些录像带里的江寒声,想到他吃过的苦,又看着他现在健康、干净地守在她的床边,周瑾就想流泪。 她似在承诺,说:“江教授,我会好好保护你,以后,我就在你身边。” 她说得正经又认真,江寒声观察再入微,都未发现她有任何哄骗他的意思。 江寒声呼吸乱了,片刻后,才说:“好。” 周瑾说这些话都费了不少力气,停了片刻,她疲惫地说:“我真想亲你一下,就目前来看,还有点困难。” 江寒声笑容更深了一些,低头贴在她的嘴唇上吻了吻。 周瑾对他的主动很满意。 她眼睛斜向明净的窗户外,看着那些金粉似的光,轻叹道:“今天阳光真好。” “恩。” 周瑾又说:“我们还穿了情侣装呢。” 她尾音有些俏皮地往上翘。 江寒声一时迷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病号服,又看了看她的,很快就近乎无奈地笑了起来。 他说:“这种还是少穿吧。” 周瑾忍不住笑出声,喉咙里岔了口气,连续咳了好多下。 她一边捂着胸口一边说:“不行,咳咳……不行,笑得我心脏疼。” 江寒声忙按住她,说:“你别笑了,我去叫医生。” 医生过来给周瑾做了一个初步的检查,确定她的病情已经稳定,就是在坠水时内脏受损,需要再住院休养一阵子。 从医生口中,周瑾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叁天了,忙问江寒声案件的进展的情况。 得知戚严被警方当场击毙,周瑾还愣了愣。 五年来,她从未停止过对“8·17”劫枪案的调查,这俨然已经成了她一种习惯,她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得知主犯戚严被击毙,案子就要结案,她反而有些陌生感。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道:“真是太便宜他了。” 江寒声说:“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些沉。 南山别墅的营救行动,除了四名特警队员在爆炸中受伤以外,没有其他人员损失,目前这四个人也已经相继脱离生命危险。 重案组和淮沙的警方正为后续调查忙得焦头烂额,因为戚真的证词,淮沙方面开始全力调查东升集团的非法交易。 谭史明和白杨等人至少有两天没离开过公安局的办公室了,白杨负责每天打电话来问候周瑾,趁机大声抱怨淮沙警方不做人,天天让他吃泡面。 他想念于丹像个老妈子一样照顾他,还想念周瑾天天给他带好吃的、好喝的,现在他就希望周瑾赶快好起来,然后重案组集体班师回朝,再也不要“寄人篱下”! 周瑾听后笑了笑,很快,突然记起詹韦,差点从床上跳起来,“还漏了一个人!詹韦……啊!” 紧接着,她倒抽一口气,一动就又狠狠扯到腿上的伤。 江寒声忍无可忍,简直想把她钉在床上,说:“周瑾,你好不好安静一小会儿?” 周瑾:“好的,好的。” …… 飞机停在航空港,正在准备起飞,空乘人员正在帮旅客放置行李。 詹韦压低头上的黑色鸭舌帽,仅露半张脸,顺着人流的方向,在头等舱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他坐下,到底有些不安。 没想到这次戚严竟然输了,明明他有那么大的优势,詹韦不禁在心里大骂他是废物,连个女人都搞不定。 如今周瑾还在昏迷,等她醒来,以她的禀性,肯定会像条狼狗一样咬着他不放。她现在手里还没掌握他出卖警队的实证,可警方已经开始调查东升集团,保不定很快就能查到。 他要跑。 来机场的这一路上詹韦都是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的,想着自己真是对不起爸妈,眼见他们老了,以后不能在他们身边伺候;还有他的妻子和孩子…… 至于周川,他没抱有一丝的歉意,他只有恨,此刻也是。 没有他,没有周瑾,自己怎么可能沦落到这种地步? 不过幸好,他比周川还是强的,至少他现在还坐在头等舱中,准备迎接自己的新生活。 想到这里,詹韦原本紧张不安的情绪一点一点松弛下来。 他微笑着,闭眼仰在座位上,戴上耳机享受着美妙的音乐。 突然,有谁把他的耳机摘了下来。 詹韦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时,一支录音笔贴在他的耳边,播放着——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哥哥怎么死的吗?我现在就告诉你真相。是我,一枪打死了他!」 詹韦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抬眼,对上男人极其英俊的一张脸。 蒋诚按下播放键,再次循环了一遍,这下连后方的乘客都听得清清楚楚,好奇地张望过来。 蒋诚摘下他的鸭舌帽,戴在自己头上,帽檐一压,将自己半张脸隐覆在阴影里。 詹韦背后已经出了层冷汗,却看见蒋诚正对着他笑,笑得时候露出半颗尖尖的虎牙。 他问:“是你自己下来,还是让我请你下来?” 142 周瑾在医院里又躺了一天,精神恢复得差不多以后,才往家里打了一个电话报平安。 江寒声还没有把淮沙的事告诉周家二老,想等周瑾醒来,让她自己去说。 周瑾简直喜欢死了他这种细致入微的体贴。 她在外吃苦受累也好,有生命危险也好,都没有关系,可要是连累爸妈担心,总是让她最痛苦的。 周瑾给家里打电话里,自然是报喜不报忧,只说哥哥的案子破了,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他们。 周松岳叹了一声,一时没说什么;林秋云却是痛哭出声,因为不想在女儿面前展露太多脆弱,她放下电话,贴着衣柜忍声哭泣了很久。 真相总是残忍的。 他们用了半生的心血,去教养周川成为优秀的孩子,教他正直,教他宽容,教他善良,还教他拥有幸福的一生,没想到如此,这些却成了累他致死的原因。 纵然晓得詹韦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可为人父母,又怎么能不自责懊悔? 周松岳低声道:“我应该教周川做事圆滑一点的。爸明明心里知道,他性格有棱有角,日后总要吃大亏。” “那样就不是他了。”周瑾说,“爸,从小到大你对哥哥都很严格,这时候他肯定希望你能以他为荣。” 因为周川不是死于卑劣,而是死于荣耀。 “他一直是。周川,一直是我的骄傲。”周松岳红着眼眶,低头道,“还有你,周瑾。” “爸……”周瑾眼泪淌下来。 周松岳性格刚硬,不擅长说太多煽情的话,低低唉了一声,说:“好了,好了。” 挂下电话,周瑾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深深呼气两回,把鼻尖的酸涩全都散出去。 江寒声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周瑾,周瑾躺下,边啃苹果边说:“我爸刚刚夸我来着。” 江寒声看她小腿翘起来荡啊荡的,知道她很得意了,微笑道:“这么开心?” “那肯定啊,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夸奖比我考试拿第一都难。”周瑾问,“你跟家里打过电话了吗?” 江寒声脸上没什么情绪起伏,道:“他们出国了,回来再说吧。等会儿,我想去看看老师。” 周瑾举手说:“我跟你一起去。” 江寒声握住她的手,正要说不用,病房外有护士敲了敲门,提醒江寒声记得去楼下拿体检报告。 江寒声道了一句谢谢,起身,叮嘱周瑾:“别乱动,等我回来。” 江寒声走后,周瑾继续啃苹果吃,随手翻着手机信息。 重案组“福尔摩斯探案群”里发来白杨一连串的哭嚎,“这里的饭堂难吃死了”、“我刚刚把诚哥从派出所里捞出来”、“太能打了太能打了”、“游戏联赛能不能请他当外援”、“周瑾,你好点没有”…… 最后跟着于丹一句语音消息,“小白杨,你好吵!” 周瑾笑着,又纳闷白杨说“把诚哥从派出所里捞出来”什么意思,刚想问,病房的门被敲响,紧接着蒋诚就进来了。 周瑾一眼就看到他脸上挂了彩,问:“你怎么了?” 蒋诚拉着凳子坐下,浑身冷冽气还没消失,说:“詹韦要跑,我把他送回来了。” 周瑾盯着他淤青的嘴角,心想绝对不仅仅是送回来这么简单。 蒋诚左右看了看,问:“江寒声呢?” “下去帮我拿体检报告了。” “好先生啊。”蒋诚哼笑了两声,转头看见周瑾的头发已经过了肩,说,“头发又长了。” 周瑾抬手捻了捻颈后的头发,也不太习惯这个长度,说:“回海州就去剪掉。” 蒋诚说:“不是打算办婚礼了吗?长头发挺好的。” 他说这句话不是凭空想象,以前周瑾跟他曾经去试过婚纱。 周瑾也想起了这件事,背后僵着,多少有些尴尬。两个人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周瑾小心地问他:“婚礼,你要来吗?” 蒋诚看出她的不自在,开着玩笑道:“算了,我可没有江寒声那么大的气量,我怕自己到时候会忍不住揍他那张臭脸。” 周瑾说:“……你敢。” 蒋诚举着手,无奈地回道:“是,是,不敢。” 他望着周瑾的笑容,就这么停了一阵,再说:“下午我回海州。谭队帮我把身份证明的材料提交上去了,上级还要再问问卧底的事,让我回去接受调查。” 周瑾说:“好。” 他避开周瑾的目光,低声说:“……当初那件事,我一直没机会跟你解释。小五,我没想过伤害你。” “我知道。”周瑾说,“现在有机会了,我也想听你解释。” 蒋诚愣了愣,没想到周瑾还愿意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在我之前,老姚已经派过一个卧底,大概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卧底身份就暴露了……” 那次任务失败之后,姚卫海打算发展蒋诚作为下一个卧底,蒋诚很快接受任务,可是姚卫海却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将蒋诚安全地渗透进敌人内部。 为蒋诚塑造一个假身份需要时间,要想不出纰漏,更需要耐心缜密的安排。 当时姚卫海还怀疑公安系统内部有人泄露了卧底资料,处处忌惮着,因此,藏锋行动一拖再拖。 当时蒋诚还在丰州区刑侦二队工作,他讲义气,但平常作风太过强硬,加上他骨子里有骄傲的本性,时常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压迫感,爱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很多。 警队里有两个人早就看他不顺眼。 那天他们喊蒋诚出来喝酒,私下里安排了一个妓女想搞仙人跳,事后又以普通民众的身份向治安大队举报,借此搞臭蒋诚的名声,把他踢出警队。 那段时间蒋诚跟周瑾的感情出现裂缝,回家,对他而言,总是那么艰难。 他们请喝酒,蒋诚就答应了。 那天他确实喝得有点醉,不过到中途,蒋诚就清醒了过来。他发现自己躺在宾馆里,床上还有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脑子一转就知道他那帮人在打什么主意。 蒋诚本来打算直接离开那间宾馆,可当他踏出房门的时候,心里却想——这或许是一个好机会。 他马上联系姚卫海,说明了目前的状况,姚卫海一听,很快就明白蒋诚口中的这个机会“好”在哪里。 一直以来,那群犯罪团伙就新成员十分警惕,与其等他们以后查出来卧底的警察身份,不如反其道而行,一开始就让他们知道,蒋诚是个警察—— 而且是一个前途无量、在将要晋升时却遭到警队同事构陷的警察。 姚卫海让蒋诚留在宾馆,日后他会在证据里塞一包白粉,以“非法藏毒”的罪名把蒋诚陷害进古华监狱,让他有机会光明正大地接近贺文。 从头到尾,都没有背叛。 蒋诚苦笑着,道:“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除了你。” 周瑾听完,默然良久,问他:“你后悔吗?” 蒋诚瘪了下嘴,似乎在回想这五年的经历,最后望向周瑾,正经地说:“不后悔。小五,那时候我就想让你好起来,无论做什么都行。” 重新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接受卧底任务。 周瑾飞快地点着头,眼睛有些红了,她想要道歉,又觉得道歉或许并不是蒋诚想要听到的答案,于是她笑了笑,说:“不愧是我喜欢过的人。” 蒋诚听后,也豁然笑起来,抬手摸摸周瑾的头发,“那是当然。” 他如释重负,站起来扯了扯身上的衣服:“行了,我走了。江寒声已经在外面装模作样地晃悠叁趟了,再不走,说不定我们要在这里打起来。” 周瑾疑惑地“啊”了一声,伸长脖子看门上的玻璃窗,却没看到江寒声的身影。 蒋诚先走出去,转头就见江寒声站在走廊里,面无表情的。 蒋诚心底冷笑,想想江寒声的耐性和隐忍真不是一般的强,这种人很可怕,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可怕。 输给他,蒋诚心服口服。 蒋诚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抬手抛给了江寒声。 江寒声接住,低头一看,是张黑色的SD存储卡。 “别墅里那台相机的存储卡。”蒋诚说。 江寒声紧紧握在手中,抬眼看向蒋诚。 蒋诚装作漫不经心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啊,烧坏了。我给白杨看过,他说坏了就是坏了,数据恢复不了。” 江寒声沉默着,很快明白了他们的意思,说:“谢谢。” “不用客气。”蒋诚说,“以后好好对待周瑾。” 江寒声在此问题上没有表现任何的谦逊,回答道:“一直如此。” 蒋诚看他神情冷峻,大约是为病房里的事不满,哼笑了两声:“你可真有种。” …… 回到海州已经是深夜,蒋诚打开家门,房间里泛着空荡荡的冷气。 他习惯于黑暗,没有开灯,回到卧室后又反锁了两重门。 蒋诚坐在床边,沉默了一会儿,又很快躺在床上。 过去的五年间,他无一刻不在渴望着这样的安静,可真到了这一刻,他又慢慢体会到安静得可怕。 他坐起来,想找点事情做,先去浴室洗了个澡,又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其实除了灰尘,也没有什么好打扫的,周瑾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她要走,就把她的东西带走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留下。 没有了她的东西,属于他的就很少很少。 在卧室的床底下,蒋诚发现一个小箱子,他以为是周瑾落下的。 打开一看,才知道不是。 箱子里的东西不多——两件男士T恤,一条灰色的围巾,围巾下面还压着一沓书信。 T恤是蒋诚曾经穿过的。 围巾是周瑾上大学的时候跟室友学着织的,一共织了两条,一条给了周川,另一条给了他。 蒋诚埋怨过花纹太丑,不过每逢天冷还是会戴上,在京州派出所工作的时候,他还会到处招摇,给同事显摆这是他女朋友的手艺。 至于那一沓书信,是周瑾写给他的情书。 她高中的时候就在写,一封一封寄到京州警大。 当时两个人还没有确认恋爱关系,书信的结尾大多数都在质问他有没有交女朋友,京州市的女孩子有没有比她漂亮。 蒋诚哭笑不得,有时候会打电话回去,叫她好好学习,不要再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信了。 周瑾不肯退缩,就在电话里追问为什么不能写信,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喜欢的女生。如果是的话,那她伤心个两叁天就会好,以后绝对不再写了。 蒋诚不敢撒谎,诚实地说“没有”。 他怎么舍得违心拒绝周瑾? 其他女孩子或许会喜欢他的长相、身材,却从不会想跟他结婚,因为他一无所有,连个像样的礼物都送不出手。 可当他对周瑾说:“小五,你知道我就是一个没爹妈的穷小子,什么都没有。” 周瑾回答他:“我把我自己送给你,你不要,我有什么办法?如果你能喜欢我,那你就有我了,我比较有钱,工作以后还能更有钱一点。” 蒋诚想笑。 听到他笑,周瑾高高兴兴地挂了电话,照常?写情书。 蒋诚一封一封存着,存到现在。 如今看着这些情书,蒋诚依旧想笑,笑着笑着,眼睛就开始酸热起来,却没有掉出眼泪。 他将箱子放在床头柜,身体侧着蜷缩在一起。 这里对他而言,是充满回忆的地方,蒋诚很难不想起从前。 从前就在同样的位置,阳光灿烂,窗几明净,周瑾躺在他身边,说着自己装修房间的计划和想法。 他拥抱她,亲吻她,感叹道:“小五,我终于有自己的家。” 现在房间里很黑,这里没有周瑾,只有窗户外投射进来些许暗淡的光,他在这灰暗中久久地沉默着。 蒋诚的手机在嗡嗡地响。 屏幕闪烁着,弹出一条条消息框,消息的来源是谭史明。 「蒋诚。」 「身份证明的事已经有了回复,他们为你提供了两个选择。」 …… 淮沙的事还有淮沙警方调查,这次省厅也动用了不少的警力,海州市重案组还需要谭史明回来坐镇。 一周以后,谭史明回到重案组,蒋诚如约来见他。 蒋诚挺直背脊,以极其标准的站姿站在谭史明面前。 谭史明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很久,问:“想好了?” 蒋诚坚定地说:“想好了。” 谭史明:“不后悔?” 蒋诚笑了笑,“谭队,周瑾可没说过你是个婆婆妈妈的。” 谭史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新的身份证,顺着桌面推到蒋诚面前。 “这是按照你的要求,开具得新的身份证。” 身份证上的照片是属于蒋诚的,不过名字不再是“蒋诚”,而是“孟俊峰”叁个字。 谭史明无奈地叹了口气,劝慰道:“蒋诚,姚局和孟俊峰的死都与你无关,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蒋诚拿起身份证,手指摸了摸孟俊峰的名字,笑得潇洒又随意。 “放心,我只是想时刻提醒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下去。” 毕竟他的命是孟俊峰换来的。 谭史明这段时间已经领略了蒋诚的非凡,点点头,说:“未来还会有很长的路要走,一定小心。还有,跟周瑾道过别了吗?” 蒋诚想了想,说:“不用了,以后说不定还会再见的。” 蒋诚将一份档案袋放在谭史明的桌子上。 “这是我五年来的行动报告,还有一份卧底档案。” 最初版的卧底档案早就被姚卫海亲手销毁了,他这份算不上正式文件,只是想为自己留一个身份证明。 卧底档案中写着—— 任务编号:K200829 负责人:“8·17”专案组组长,姚卫海 执行人:海州市丰州区刑侦二队副队长,“8·17”专案组卧底探员,蒋诚 行动代号:藏锋 备注:幸不辱使命,现已圆满完成任务,未来将继续前行,特此报告,将永远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信仰,忠于 他没有写出来,还余下两个字,他只写了开头的一笔。 忠于国家,忠于人民,忠于信仰,还有—— 忠于周瑾。 143 王彭泽已经从ICU转移到普通病房,江寒声一个人来看他,偶尔会碰上研究室的人。 犯罪研究室很快围绕着戚严的案子启动了一项名为“犯罪心理研究以及青少年犯罪防控”的项目,研究成员是研究室的年轻后辈,其中有两个还是王彭泽一直很喜欢的学生。 他这次打算彻底退休了,把项目全权交给年轻人自己主导。 当然,少不了江寒声这个大师兄提供指导帮助。 等病房中剩下他们师生二人时,王彭泽嫌这里太闷,想要江寒声推着他去楼下的小花园里走一走。 江寒声问过医生的意见,得知没什么问题,就给王彭泽戴上帽子和围巾,推着轮椅下了楼。 王彭泽眯着眼,眺望着天尽头的余晖,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说:“我听谭队讲了南山别墅行动的事,寒声,你精于心理学,应该最清楚在那种情况下,戚真的出现很可能会激化戚严的情绪,对抓捕没有一点帮助。” 江寒声坐在王彭泽身侧的长椅上,他微笑着,没有看他的老师,而是跟王彭泽一样欣赏着前方美丽的落日。 “我清楚。”他回答。 “那你在做什么?”王彭泽问。 “做了我该做的事。”江寒声说,“老师,有些事情根本不值得原谅和宽恕。” 无底线的善良就是对作恶者的纵容。 无论是对待在栀子巷里对他进行施暴的那个女人,还是对待杀害过那么多条无辜性命的戚严,他都曾有过秉持善意的时刻。 他转头看向王彭泽满是担忧的双眼,伸手替他堆了堆围巾,笑道:“老师,你放心,我不是凝视深渊的人。” 自始至终,他凝视的只有周瑾而已。 王彭泽哼笑起来,“是啊,我该放心了……听谭队说因为你的当机立断,才救下一个特警的命。” 江寒声说:“你是来表扬我的么?” 王彭泽差点翻白眼,“美得你!” …… 周瑾身体刚好一些,就在医院待不太住了,非要出院回家里休养。 因为江寒声学校里还有课要上,两个人就一起回到了海州市。 回家以后,江寒声才记起来跟江博知打了一个电话。 他把事情说得轻描淡写的,江博知听后没多大反应,就是说他明天谈定生意就回国。 过了半个小时,江博知忽然主动拨了一通电话回来。 他似乎是去询问了王彭泽一些行动的细节,才知道当时的情况是多么的险象环生。 江博知高声质问,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他? 江寒声听出他的生气和愤怒,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打算再解释的时候,江博知一下把电话挂断了。 没多久,方柔偷偷跟江寒声联系,让他记得来接机,江博知刚刚订了两张直飞海州的机票,抛下所有的生意,非要回国。 江寒声不知道他这次怎么动了那么大的肝火,不过却也按照方柔说的,提前赶到机场等待。 江博知脸色阴沉沉的,嘴唇发着白,一见到他就怒声呵斥:“在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当父亲的吗!我要是不问,你是不是打算就不告诉我了?江寒声,那么危险的事,你都敢做,你还想怎么折腾你自己这条命!你……咳咳……你这个……”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方柔替他拍着背,劝慰道:“别生气了,寒声不还好好的吗?好不容易见一面……” 江博知咳个不停,脸色却还是苍白。 他闭了闭眼,突然间一阵天旋地转,江博知失去平衡,如高山一样的身体摇摇欲坠,刚要说“你这个不省心的孩子”,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江寒声大惊失色,伸出手一下架住江博知,“爸!爸!” 混乱,惊慌,救护车拉响警笛,一路叫嚣而来。 医生说,万幸,不是脑血管方面的疾病,只是疲劳过度,加上他本身就患有高血压,这才引发昏迷。 江寒声得知没有大事,长长地抒出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因为恐惧而颤抖了良久。 他一直站在医院走廊里,没有进病房。大概过了半小时,方柔从病房里出来,见到江寒声,突然开口说:“寒声,有时间吗?有些话,方姨想跟你谈一谈。” 江寒声疑惑着,点了点头。 两个人去到安静的楼梯口。 方柔抱着手臂,半倚在墙壁上,说:“你爸听说你出事,立刻赶了最近的一班飞机回国,他过去快叁天没合眼了,现在才会这样。” 江寒声说:“恩,抱歉。” 方柔在他的回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江寒声这个孩子总给她一种冷情冷性的感觉,他的温和斯文里都透着冷漠。 想要跟这样一个孩子交流远困难得多。 不过她跟江寒声没有太过深厚的感情,想说一些话,反而比江博知更容易开口。 她说:“我听你爸说过,你在专业领域很厉害,有时候跟别人谈上一两个小时,就能了解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你了解你爸爸吗?” 江寒声没有回答。 方柔继续说:“你从省厅退下来,去科大教书,你爸经常去看你,不过没让你知道。一个父亲发现自己的儿子每一天都在外面不怎么回家,担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他不擅长跟你交流,有些事也问不出口,只能花费时间自己去查。” 她顿了顿,定定地看着江寒声,“你以为你跟周瑾相亲的事,真的只是巧合吗?” 听到这句话,江寒声身影一震。 方柔终于从他脸上看到一些情绪波动,笑了笑,说:“周瑾老家在乌城,你爸打着叙旧的名义回栀子巷拜访,你该听听他在亲家面前是怎么夸赞你的……这些年我陪在他身边,他对你这个儿子怎么样,一点一滴我都看在眼里。他很爱你,寒声,我能看得出来,他很爱你,只是有些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 “关于生不生孩子,这是我自己的权利,没有谁可以剥夺。”方柔说这句话的态度很强硬,可说下一句时又温和了起来,“不过看到你跟你爸这样,我想一个小孩可能需要父母陪伴他、呵护他走过大半生,才能教会他怎么获得幸福……我跟你爸年纪都不小了,或许养个小孙子、小孙女会更得心应手一些……” 江寒声怔了怔,看着她脸上一点一点露出温柔的神情。 他沉默片刻,低下头,认真地说:“谢谢。” 方柔笑容更深,她抬手拍了拍江寒声的肩膀,说:“一家人干什么客气,你爸醒了,进去看看他吧。” 病房中,江博知刚刚醒来,人仰在床上,还在承受着眩晕的折磨。 江寒声坐到病床边,想问问他还有哪里不舒服,不等他开口,江博知忽然将他抱进怀里。 这是一个近乎陌生的拥抱。 江寒声已经记不得上次江博知抱他是什么时候,或许是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成年以后,他们连说话都很少。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江寒声有些不知所措。 江博知半晌说不出话,只是将哭声极力压抑在喉咙里,他整张脸憋得通红,江寒声甚至能感受到他肩膀在细微地颤抖。 离得近了,他才能看清楚江博知头发间冒了许多灰白。 江寒声冥冥中想着,什么时候,他竟老了那么多。 许久许久,江博知才勉强说出一句,“爸不是责怪你,你、你没事就好。” 江寒声从不知所措中回过了神,手一点一点挪向江博知的后背,僵硬地拍了两下。 他艰涩地说:“对不起,爸,让你担心了。” 清晨的阳光在病房里洒下一片宁静。 时间一直在往苍老的方向流淌,可它本身又那么永恒。所以哪怕从现在这一刻起,他们才开始学着互相理解与沟通,一切也不算太晚。 144 天气越来越冷,周瑾休假在家,因为身体的原因,近来很少出门。 偶尔她会跟东城区缉枪大队的人打打游戏,他们说,江寒声以前在东城区坐镇时,他们破案率屡次拿全市第一,可惜了,江寒声现在做了重案组的女婿。 以前两队没少争奇斗艳,重案组骂他们请外援,他们骂重案组是酸葡萄,现在风水轮流转—— 周瑾说他们:“什么叫可惜了?一群柠檬怪。” 气得她在游戏中把缉枪大队的人一通乱杀,扬言要把他们的选手杀断代。 最后缉枪大队的人灰头土脸地下线,回头认真叮嘱自家队长,打联赛的时候一定要禁用周瑾。 不打游戏的时候,她就去阳台鼓捣江寒声养得花花草草。 这项活动刚进行了两天,就被江寒声明令禁止,不许再碰那些可怜的小植物一下。 周瑾败兴而归,无聊的时候翻一翻江寒声书架上的书,看看他推荐的电影。 当然,打游戏、养花草、看书看电影等等这些都是次要的,她日常最主要活动还是—— 调戏江寒声。 江寒声近来在医院、家里、学校叁处跑,每次回家不是在工作就是在睡觉,这让周瑾隐隐感觉到一点点婚姻危机。 今天外面下了一场夹着细雪的小雨,江寒声从外面回来,满身寒气,连肩膀上都是湿漉漉的。 周瑾走到玄关前,她一侧身体靠在墙上,身上就穿了一件翡翠绿的丝绸睡裙,右边的吊带滑落向一边。 裙上胸乳雪白,裙下双腿修长。 她弯起眼睛,看向江寒声,“你回家啦?” 江寒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脸淡定地挪开视线。 他抬手将家里的暖气开得更足,温声问她:“恩,吃饭了吗?” “没有,刚洗过澡。” 她想去接江寒声手里的东西,被他避开了,江寒声说:“我身上凉。” 他越过周瑾,把蔬菜、水果和牛奶一一码进冰箱里,然后换上浴袍,准备去洗澡。 周瑾把肩头的吊带重新穿好,气鼓鼓地说了一句,“眼瞎么?” 扪心自问,她在家养病这些天,江寒声对她比以前更好、更体贴了,可是每当气氛开始升温,两人间刚擦出一点暧昧时,江寒声总是不着痕迹地中止。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次次如此,周瑾禁不住怀疑江寒声是不是哪里出了毛病。 浴室里水流在哗哗地响。 周瑾仰在沙发上啃《指环王》,江寒声这次洗得时间格外漫长,等了很久,她才听到吹风机的响声。 她放下书,蹦着到浴室门口,抬手敲了敲。 江寒声很快打开门,他上半身赤裸着,浴巾系在腰际。看着她的眼睛很黑,此刻跟经水洗过一样透亮,带了点无辜的意味。 周瑾觉得他现在很像只鹿。 他问:“怎么了,周瑾?” 周瑾看他白皙的脸上有些许红意,薄薄的嘴唇透着玫瑰色,心里说不上来的痒。 她说:“要不要我帮你吹头发?” 江寒声一笑:“好。” 江寒声坐下,周瑾拿起吹风机,调到最低档,温柔的暖风在缓缓地吹着。 江寒声闭着眼睛,感受周瑾的手指在他的发梢上抚摸、轻捻。 周瑾给他吹到半干后就关掉了吹风机,她低头,仔细嗅嗅他头发上的香气,说:“欸,玫瑰香。” 她的手从他的肩膀上溜下去,他赤裸着胸膛,肌肉线条格外匀称紧实,然后,周瑾从背后搂住他。 周瑾贴在他耳边,道:“我听说东城区的缉枪大队的人给你起外号,叫‘国有小玫瑰’……” 江寒声对这样的外号很不感冒,抗拒地说:“没有的事。” 周瑾一笑,咬了一口他发红的耳尖,说:“对的,现在是私有了,周警官私有。” 江寒声更窘迫了,无奈地笑着,将她从自己背上拽下来,让她坐在自己的怀里。 他说:“胡说什么……” 周瑾抚摸他的肩颈,眨眨眼睛,说:“怎么,你还不愿意呀?” “愿意的。” 江寒声浅浅亲吻了她一下,也没继续,手掌覆在周瑾的大腿上,促使让她起身。 江寒声说:“我去做饭。” 周瑾蹭地跳起来,也没走,后背靠在墙壁上,以一种探究的、又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江寒声。 江寒声显然看懂了她的眼神,问:“我有什么问题吗?” 周瑾抬手半遮着嘴巴,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问他说:“江寒声,你是不是不行了?” “……” 下一刻,江寒声就抬手把她摁到墙上,他低头望着她,丹凤眼眯了眯,眼尾更狭长。 他说:“这是激将法?” 他姿态强硬,屈膝抵进周瑾的双腿之间,周瑾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又很快咬住了唇。 江寒声身上那股锋锐的侵略性真是丝毫不减。 他抱住周瑾,深深地望着她,似笑非笑道:“私有化需要付出一定代价,周警官。” 周瑾攀着他的肩颈,腿缠上他的腰。她被他牢牢抱在怀里,也不怕摔下去,双手捧住他的脸亲了一口。 周瑾明知故问:“是吗?什么代价?” 江寒声突然衔住她的唇,在嘴里吮咬,像是野兽在享用猎物,他的亲吻有些歇斯底里,疯狂又肆意。 周瑾想笑,可喉咙里就能发出两声模糊的哼叫,承受他的亲吻。 江寒声托着她的腿和臀到了办公桌,他把周瑾放好,手指将她的肩带重新拨开,从一侧滑落下去,完全露出好看的锁骨。 他握住她的肩头,唇落在她的锁骨上,意乱情迷似的流连着。 睁开眼睛时,江寒声余光瞥见桌子上两只崭新的水杯,动作一滞,人也很快从情欲中清醒过来。 他无法不想到那天,他失去控制情绪的能力后打碎得那两只玻璃杯…… 江寒声掌心贴在周瑾的腰上,哑声说:“我去做饭了,好不好?” 周瑾见他还是不肯继续,也不想强求了,手指尖勾着他的喉结,决定问他:“为什么?江教授,你是不爱我了吗?” 江寒声:“……” 让周瑾问出这种问题,简直就是他的失败。 正当他打算开口时,门铃连续“叮咚”两声,强行打断了这次对话。 江寒声还没穿好衣服,周瑾让他回浴室,自己去开门。 按门铃的是快递员,周瑾签收了一份装着文件的快递,她多注意了两眼,见发件地址是海州的一家4S店。 她还以为江寒声买了一辆新车。 等江寒声从浴室出来,周瑾一边把文件袋递给他,一边问:“你什么时候买车了?” 江寒声回答:“没有。” “那这是什么?” 江寒声将文件袋拆开以后,才发现是一张长长的赔偿账单。 周瑾凑过去,看着账单款项上的六位数,当即觉得两眼一黑,问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江寒声想了想,解释道:“在匡山报废的那辆。我下飞机以后,直接在朋友的店里提的车。” 周瑾见他特别淡定,一脸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样子,不得不解释:“江教授,你不是警队在编人员,这种情况很难申请到全款报销的。” 江寒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恩,我自己承担就好。” “……”周瑾并不打算让他一个人承受那么大的经济压力,小心翼翼地问他,“那这种能分期付款吗?” 江寒声一听,才终于明白周瑾在担心什么,他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再次重申道:“周瑾,我的工资还可以。” 周瑾非常认真地回答:“我的工资说它不可以。” 江寒声听后,忍不住笑起来。 看来,周瑾拿到他的银行卡以后好像就没查过存款。 周瑾一扬眉毛,说:“你还笑!你太败家了!” 江寒声手抵着唇,花了不少的忍耐才敛住笑意。 他罕见地起了点坏心思,状似无辜地问:“那我们把这套房子卖了,换一间小点儿的好吗?” 周瑾反问:“可是以后有了小孩怎么办?” 江寒声一愣。 自从回到海州以后,他有意避着这个话题,或者说,他躲避着伤害周瑾那一天所做的一切。 他不想再让周瑾记起来那些不好的事情,却没想到她会这么自然又主动提及小孩。 江寒声沉默了一会儿,朝周瑾伸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 “周瑾,关于孩子的问题,我想我们需要再好好谈一谈。” 周瑾难得见他这么坦诚的态度,“好,你想说什么?” 短时间内,没有了下文。江寒声只是默然地看着她,目光殷切又炙热。 周瑾凑近过去,眨着眼睛再问他:“你想说什么?” 房间里的灯光都变得柔和起来,两个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彼此听得清清楚楚。 很快他的唇贴住她的,趁机亲吻了一下。周瑾没有躲开,闭上眼睛等待他下次亲吻。 江寒声按住她的后颈,说:“我爱你,周瑾,我爱你……” 每说一句,他就吻她一次。 江寒声停下来,额头抵着她的,他低声说:“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孩子,我想要的是余生的每一天都能跟你在一起度过。周瑾,就算没有孩子也可以,我们两个人也会是一个家庭。” 因为有了周瑾,其余得到的一切都只是锦上添花。他愿意跟全世界和解,父亲也好,孩子也好,统统都没关系,只要他有周瑾就够了。 周瑾听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推到沙发上,自己屈膝跨在他的腰际。 周瑾直着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看他温柔的眉眼,漂亮的嘴唇…… 她问:“那如果,我想要呢?” 江寒声怔然,注视着她的眼睛,里面仿佛簇着明亮的火焰,烫得他心头一紧。 周瑾笑着说:“我希望我跟你一起,把一个小孩带到这个世界来。他会有一个很爱他、很爱他的爸爸,你可以教他走路,教他读书,教他成长为一个幸福的人。你也能从他身上学会怎么做父亲,或者,学会怎么做个快乐的小孩儿……” 她捧着他的脸亲吻,轻轻地说:“他会跟我一样爱你的,江寒声。” “周瑾,周瑾……” 他双手紧紧拥抱住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间,胡乱地亲吻着她的皮肤。 他声音很低,带着不易察觉地颤抖:“那天吵架的事,我很抱歉,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我接受你的道歉。” 周瑾笑得有些灿烂,再次捧住江寒声的脸,直视他的眼睛。 周瑾说:“我现在需要你做的就是,理直气壮一点,坦然地接受我对你的爱,不要总觉得亏欠,不要总说对不起。寒声,我爱你。” “……” “你是不是总觉得我说这叁个字说得轻巧的?那以后我每天都要说,说到它有分量为止。” 他与她面对面,江寒声在她直白热烈的目光里,几乎无处可藏。他该开心的,可此刻心脏已经狂跳到有些发疼的地步。 “周瑾。” 周瑾看他眼眶红了,笑着低下头,再吻了吻他的唇。 “现在,你还要拒绝我吗?” * 此处应该有辆大车。待补。 ?(?ˊ??ˋ)?? 01 雨夜。 玻璃窗上,雨痕斑驳,模糊了城市中星河一样的灯火。 这是跟江寒声结婚后,周瑾第一次回家。 过去的一周,她简直忙得昏头转向。 市郊区的通河岸边发现了一具女尸,法医根据死者头颅上的伤口,初步推断是他杀。 海州市一向治安良好,南城区的管辖范围内已经半年没出过命案,这次有围观群众拍摄了视频、照片等,发布到网上,一下就引起不少的关注和舆论。 市局领导亲自责问案情,重案组不敢懈怠,这一周里,周瑾以及其他同事几乎日夜不休、马不停蹄地在调查。 可惜一周过去,案情没有太大的进展。 回到办公室,周瑾疲惫得有些睁不开眼,强打起精神,翻看走访调查的笔录。 久了,脖子僵硬得发疼,她仰头揉着,再低头时,才看见她办公桌下那束已经快要枯萎的玫瑰花。 这是三天前收到的,当时她要出任务,玫瑰花里的卡片也没来得及看,就随手丢到办公桌下,直到这一刻,周瑾才终于有时间去注意它。 一张卡片,应当是花店附赠的,淡粉色的纹理,上面用钢笔写下遒劲有力的字体,“致周瑾小姐”。 这手好字,周瑾想认不出也难,是江寒声送得。 她将玫瑰花捡起来,放回桌上,捻着干萎的花瓣,好一阵儿,她才知道自己应该回家一趟了。 江寒声在大学当教授,为了出行方便,就在学校附近购置了一套公寓,是个一居室,平时只有他一个人住。 今天也是周瑾第一次来到他的家。 公寓宽敞明亮,装修色调灰白偏冷,一如江寒声本人的性格,冷淡、沉默。 她脚上踏着江寒声的拖鞋,身上穿着江寒声的睡衣,直到这时,她才恍然认识到,她真的跟这个男人结婚了。 周瑾的心莫名其妙跳了跳。 这时,江寒声从洗漱间出来,门“咔哒”一声,声音不大,但让她惊了一惊。 周瑾抬头望向他,“江……” “吹干头发再睡。” 周瑾是短发,乌黑柔软,看上去干练爽利。 其实她小时候头发很长,跟缎子一样又黑又亮,后来一剪刀下去,就成了现在的长度,倒也不心疼,少了许多烦恼。 她遵照江寒声的指示,回洗漱间将头发吹干了再出来。 江寒声已经上了床,正借着床头灯看书,书面看不清,也不知道是什么书。 现在周瑾也根本没心思去关注他在读什么书,她在想:“我该睡哪儿?” 跟他睡一张床?他们从见面到结婚,不过就三个月,两个人的进展远没有那么快,贸然上床,恐让江寒声以为她图谋他的美色。 打地铺? 这主意挺好。 周瑾说:“我睡地上,明天一早还要回局里,怕吵醒你。” 江寒声抬头看向她。 他的眼是丹凤眼,眼尾狭长,眼皮单薄,瞳色漆黑漆黑的,目光就似手术刀一样锋利,能将人彻头彻尾地剖开。 江寒声的学生给他这样看一眼,估计要鬼哭狼嚎,然而周瑾从他的目光里就看出一种神态:“你见鬼了吧?” 虽然江寒声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可无形的压迫让周瑾明白,她就不能睡地上——江寒声的绅士风度不允许,但他本人也分明没有一点要舍身去打地铺的意思。 周瑾乌龟一样地挪上床,靠着床的边边,扯了点点被角,小心翼翼地躺下。 “明天几点?”江寒声还在看书,貌似心不在上头,突然问了一句。 周瑾一愣,“什么几点?” 江寒声说:“几点上班,我送你。” 周瑾连忙拒绝,说:“不用不用,我自己乘地铁过去,很快就到了。你忙你的就行。” 江寒声:“不忙。” 周瑾:“……” 凡是江寒声打定主意的事,当真很难拒绝。 过了片刻,江寒声放下书,伸手将床头灯拉灭,房间里一下全黑了。窗帘并不是完全的遮光,有些许光亮透进来,晦暗朦胧。 两个人沉默,再沉默。 周瑾知道他没睡着,他肯定也知道她没睡着,装下去太尴尬,周瑾试图打破这份尴尬:“你刚才看得什么书?” “《指环王》。” “……哦。” 这实在不像是江寒声会看得书,周瑾以为他要看一堆高深莫测、连书名都让人听不懂的专业书籍。 没想到是魔幻。 周瑾干巴巴地说:“我就听说过……电影拍得很好……” 他低低“恩”了一声。 周瑾又说:“玫瑰花,我收到了。谢谢。” 江寒声不冷不淡地回答:“学生做实验种得。你喜欢就好。” “哦,那谢谢学生。” 江寒声:“……” 周瑾认为这样短暂的交流是必要的夫妻任务,她完成任务,就能安心地说一句:“我睡了。” 江寒声没有回应。 静静的呼吸声在房间里此起彼伏。周瑾累得要命,可真躺下来,一时半会儿反而睡不着。 她想起与江寒声的婚姻。 两个人小时候就认识,长大后就不常联系了,如今能再见面,还是因为双方父母组局。 对于婚事,江家和周家的父母比他们两个当事人还热情。江寒声和周瑾约过几次会,八字还没画上一撇,上一辈的就已经在盘算怎么当亲家。 江寒声话不多,性格也淡,没想到做事情倒是惊天地泣鬼神,三个月后就跟她求了婚。 更好笑的是,周瑾做事风格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竟然一口答应了。 江寒声至少忠诚。 周瑾最看重他这一点。 “周瑾。” 他唤了她一声,周瑾本来昏昏沉沉的神志渐渐清醒过来,她梦呓似的应了句,“我在。” 略带凉意的手掌抚上周瑾的背。 她浑身打个激灵,彻底清醒,反弓着腰,躲开江寒声的手,回头问:“干什么?” 猝不及防的,炙热的气息侵犯似的近了,江寒声吻住她的唇。 一下浅,一下深,浅是试探,深是忘情。 周瑾愣了两三秒,等反应过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抗拒。他身上有干净清爽的味道,周瑾说不上来,可闻着舒适又安心。 他的吻并不激烈,却深情,又不知道哪里来的本事,仿佛天生,知道怎么用一个吻来表达他的请求。 周瑾至少感觉得出。 她没那么矫情,答应跟人结婚,还要清高地拒绝这种请求。何况江寒声长得那么英俊。 她扯着他的领子,渐而热切地回应他的吻。 唇舌纠缠间,他抬手捏住周瑾的脸,与她分开少许。黑暗里,只有他的眼睛里有焰火光芒,像星辰一样。 周瑾轻轻喘了几声,故作镇定地说:“你身上真好闻。” “是么?”他声音有点沙哑,周瑾听着,耳尖痒痒的。江寒声凑得更近,轻声问:“会比蒋诚好么?” 02 周瑾稍稍愣了一下。 彼此的呼吸近在咫尺,借着晦暗的光,周瑾仔细端详江寒声的脸。他确实英俊,皮肤泛着瓷一样的淡白,因为白,乌黑的眉眼更显得深沉。 透过江寒声,周瑾轻而易举就想起蒋诚。 蒋诚跟江寒声的性格完全相反。他张扬、招摇,一刻也闲不住,大二的时候,就领着队伍在校级篮球联赛上拿冠军。 对方球队里还有特别年轻的孩子,头回被这样生猛的打法绝对压制住,赛后觉得窝囊,背过去用球服抹眼泪。 蒋诚下球场,汗湿透了背,还大剌剌地往周瑾身上扑,一把揽过她的肩膀,笑得满脸孩子气。 他得意扬扬,眉目里有挑衅,跟周瑾说:“小五,看到没有?打得他们哭爹喊娘。” 周瑾忘不了蒋诚身上的味道,仿佛经阳光晒后才能有的,热烈得灼人。 她很不愿意承认,一想到蒋诚,心尖上就有根针往深里扎。 周瑾的声线不如刚才稳定,她说:“你跟他没什么好比的。”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 江寒声张开手,握住周瑾的胳膊,目光貌似一种审视。 隔着睡衣,周瑾觉出他指尖冒着寒气,他的脸就在上方,呼出的气息却热。 很快,他又松开手掌,下移到周瑾的腰,从身后搂住她。 “我知道。”江寒声说,“睡吧。” 他早就知道,在周瑾心里,他从来比不上蒋诚。 但凡是认识周瑾的,都该听说过她追蒋诚追到京州警大的英雄事迹。 那时候蒋诚的兄弟没少调侃周瑾,说她追男朋友的势头像在追凶犯,跟个小老虎一样,咬住人就不松口。 周瑾跟蒋诚甚至订过婚,差一点就到结婚的地步。 差一点。要蒋诚千万种好运气中差那么一点,才能轮上他江寒声。 他本该庆幸了。 …… 雨下到第二天清晨还没有停,但雨势小了很多,丝丝缕缕,空气像浮了层淡白色的雾。 周瑾听见开门声,一下从梦里惊醒,起身警觉了大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是在江寒声的家。 她低头,捂了捂脸,再三反省自己真没有已婚人士的自觉,家里回来个人,周瑾还以为遭贼。 江寒声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两个纸袋,正在玄关处换鞋。 他带了些早餐,还给周瑾买了全套的洗漱用品。江寒声将东西一一归置好,又把空纸袋叠得边角整齐,重新放进玄关的柜子里。 强迫症,轻微洁癖,以及…… 节约环保的良好习惯。 江寒声穿着棉质的衬衫长裤,麻灰色衬得他皮肤白皙,高挺鼻梁上架着一副质地冷硬的眼镜,斯文醒目。 “醒了?” 他半靠着墙,看向睡眼惺忪的周瑾,说:“我买了早餐。” 周瑾从床上爬起来,朝他点了一下鼻梁,说:“我还不知道,原来你戴眼镜啊?” “恩,工作的时候会戴。” 江寒声单独辟出一块工作区域,桌上有成沓的纸质材料,笔记本屏幕还亮着,显然在出去之前,他还在工作。 周瑾羞愧,完全理解她爸妈为什么那么满意江寒声当女婿。在生活习惯方面,江寒声之于她,就如王者宗师之于废物青铜。 周瑾飞速地收拾好自己,端坐到餐桌前,专心消灭小笼包。 吃饭时,周瑾接到上头的消息,说案情有了新进展,饭吃到一半她就坐不住了,着急忙慌地要赶回局里去。 江寒声拿她没办法,专车接送,因是逆着高峰期的方向,路上没有堵车,不到二十分钟就将周瑾送到了南城分局附近。 她不肯让江寒声送到正门口,一是江寒声的车稍显扎眼,二是让同事看到,她怕扛不住八卦的嘴。 周瑾跟江寒声匆匆打过招呼后,飞一样的溜走了。 江寒声没来得及拿伞,只能遥遥注视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 记得小时候第一次见周瑾,他随着父母刚刚搬到栀子巷。父亲在院子口,招呼着工人搬沙发,瞥见巷子里有一行小孩儿,举着七彩的纸风车来回疯跑。 父亲哈哈大笑,指住其中一个扎冲天鬏的小女孩儿,说:“寒声,你别整天闷在屋子里看书,也出来玩一玩。你看这小丫头跑得真快,跟风火轮儿一样!” 江寒声失笑,心情愉悦起来。 这时,江寒声也接到一通电话,对方急切的声音透过屏幕,极其压抑又沉闷地传到江寒声的耳朵里。 他撑起伞,耐心地听,越听眉头皱得越深。 …… 周瑾来到重案组,同事于丹在会议室里做会前准备,她过来帮忙,问:“查到死者身份了?” 于丹疲惫地打起哈欠,说:“没有,我昨天通宵一晚上,还在看监控。不过刚接到法医的报告,死者头上的伤是枪伤。” “枪伤?” 命案不多见,枪伤更不多见。 周瑾疑惑:“不对啊,如果是枪伤,应该很容易就验出来,用得着等一周?” 枪弹致伤的伤口很特殊,况且死者的头颅里很可能还残留着弹头。 于丹神神秘秘地看了她一眼,压低声音,说:“组长也问了相同的问题,法医那边做了比对,你猜是什么枪?” 于丹食指和拇指轻巧一张。 “警枪。” 03 重案组组长谭史明见到周瑾的第一句话:“警枪的事,听说了吗?” 周瑾点头。 谭史明说:“已经确定,就是五年前‘8·17大案’里丢失的那批警枪。” 周瑾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退,变得苍白。她急切追问的声调上扬,像是激动:“真的?!” 谭史明很少在周瑾脸上看到这种极端的情绪,一片死灰,又在死灰中燃起火焰。 他再次点头,说:“当年你哥哥在运输枪支过程中不幸牺牲,我知道这五年来,你一直都在调查这批失枪的下落。” 五年前的8月17日,海州特警队在运输枪支的途中,遭到犯罪团伙的火力伏击。两名特警在交火中牺牲,24支警枪全部丢失。 尽管在后续的调查中,已陆续追回18支,但其余枪支下落不明,犯罪团伙的主谋在逃,使得侦破“8·17大案”的步伐一直陷到了今天,迟迟没有进展。 而牺牲的两名特警中,其中一名就是周瑾的哥哥,周川。 案发后的五年里,失枪没有在市面上流通,一直不知去向,现在因为海州市河岸边的一具无名女尸,这批失枪终于再次浮出水面。 说不激动都是假的,周瑾甚至异常兴奋。 然而谭史明的一句话,如同兜头一盆冷水泼向周瑾:“我认为你这次最好回避。” 周瑾一下皱起眉,语气急促地问:“为什么?!我有什么好回避的?我哥又不是嫌疑犯,他是给那群人一枪打死的!” 谭史明厉声道:“就凭你现在这样,我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 “……” 谭史明抬手推了一下周瑾的额头,慢慢放缓语气,说:“周瑾,在公,我身为组长,有责任确保行动的万无一失;在私,师父的话,你要听。” 周瑾反手撑在桌子上,一脸不服气:“我不明白。” 难道因为她是周川的妹妹,就成了行动里的“一失”? “不明白,就出去好好想明白。”谭史明语气严肃,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服从命令。” 周瑾了解她这个师父的性格,比老古板还老古板,说一不二,她根本拗不过谭史明。 “凭什么?” 周瑾一下泄了气,低着头,眼眶微红,但始终没掉下眼泪。 谭史明看她这样子,暴脾气也难发作。他摆摆手,叹了口气,说:“行了,给我滚蛋。” 隔上好一会,周瑾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抬头看向谭史明,抿着唇,眼里有坚定。 “我不查‘8·17’,我查那女孩儿的死总行了。” 周瑾撂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 身后谭史明“哎哎”叫她,都没能叫住。 周瑾气腾腾地坐回办公桌。 于丹正在一旁赶写案件汇报,抬头看见周瑾吃瘪,蹬着滑椅靠过来,给她递了杯水。 她问:“怎么了这是?自打我认识你以来,还没见你哭过呢。” 周瑾摇头:“没事。” 于丹说:“真没事的话就打起精神,找小杨看监控录像去。” 还剩下的几盘带子里,全部是通往河岸必经的交叉路口,仔细排查,或许能摸到受害者当天的活动轨迹。 周瑾也坐不住,整理了一下情绪,说:“行,这就去。” 她正准备去监控室,这时门口走进来一个人。本来乱糟糟的重案组有一瞬短暂的沉默,两三秒后,有人才开口问:“你是?” “我姓江,来找人。” 身旁的于丹“啊”了一声,下意识去抓周瑾的手臂,小幅度晃着,“这不是,这不是那谁吗……” 周瑾抬头就撞上对方投射过来的视线,愣了半天,脱口而出:“你怎么来这儿了?” 是江寒声。 他貌似又回了趟家才过来,一身西装笔挺,面容俊美,实在风度翩翩,人往草窝一样的重案组门口一站,周瑾都有种“蓬荜生辉”之感。 他看见周瑾,径直朝她走过来,目光在她脸上逡巡,问:“你眼睛怎么红了?” “我?”周瑾下意识揉了揉眼睛。 在一旁的于丹不可谓不惊讶,看看江寒声,又看看周瑾,说:“你们认识?” 江寒声显然听到这句疑问,轻轻皱起眉,眼神存着质问,看向周瑾。 周瑾头皮一炸,感觉出江寒声无声的沉默之下压着少许愤怒,被人轻视才会有的愤怒。 她想解释又无处下嘴。 因为最近一直在忙案子,周瑾还没有找到机会通知他们,说明自己已经结婚的事。 加上两个人提前说好不办婚礼,所以这事除了双方的家庭,还没有多少人知道。 虽然情有可原,但在江寒声目光的笼罩下,周瑾莫名其妙地心虚起来。 正当她兵荒马乱之际,身后谭史明的一道声音,彻底打断她的情绪。 “江教授?还是来了啊。” 江寒声脸上看不出情绪变化,视线从周瑾身上挪开,淡定地看向谭史明:“谭队。” “你能来最好。” 谭史明邀请他进会议室。 这下,换周瑾迷惑了。 江寒声抬手,握了一握周瑾的肩,说:“等我。” 周瑾:“啊?” 不等她问,江寒声越过她,径直走进会议室。 周瑾迷惑于眼下的状况,直到于丹用胳膊怼了她一下,才回过神。 于丹好奇地问:“你怎么跟江教授认识?” “这个,说来话长,暂且不表……”周瑾说,“你也知道他?” “当然知道啊。”于丹拿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周瑾,说,“我不是有个表弟在东城区的缉枪大队么?以前咱们组跟他们拼过几回破案率,每次都是他们赢,因为什么?” 她朝会议室里努努下巴,补充道:“他们有这根定海神针!” 周瑾:“……” 她悄悄贴到会议室门口,于丹也跟过去“偷听”。 会议室里,谭史明微微笑着,向重案组的干警介绍江寒声的身份。 “老组员想必都听说过了,这位就是江寒声。” 底下有几个人发笑。 以前跟东城区缉枪大队比赛的时候,可没少因为这个人斗嘴,重案组说缉枪大队请外援,缉枪大队说重案组酸葡萄。 “别看他年纪轻轻的,以前可在省厅犯罪研究室里工作过,是王彭泽主任一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现在在科大当教授。这次以专家外援的身份加入到重案组,协助咱们下一步的调查工作。大家鼓掌欢迎!” 一阵热烈掌声过后,江寒声忍不住纠正:“是副教授。” 谭史明微微讶然,没料到他竟这么较真,哈哈大笑起来:“正教授、副教授,能帮助破案的都是好教授。” 会议室里又起了一阵哄堂大笑。等江寒声入座后,会议很快开始,气氛也逐渐凝重。 会议室外的周瑾:“…………” “我表弟居然还敢说自己长得不比江寒声差。”于丹捧着茶杯啧啧一声,感叹说,“哎,周瑾,你知不知道东城区的女同志给他起了个什么外号?” 她摇头。不知道,关于江寒声的事,她真不知道。 长辈牵头给两个人相亲的时候,就介绍过他在科大任教。 周瑾一直以为江寒声就是普通的大学老师,考虑到双方的情况,周瑾的重点都在于阐述自己工作的特殊性。 知道她在重案组,江寒声表示不在意,还给予了充足的理解与支持。 周瑾一一回想,其实她早该注意到的,江寒声家中书架上的犯罪类书籍,电脑屏幕的分析报告里“非法枪支”、“钢珠弹”等等字眼…… 她看见过,却没有在意。 但凡周瑾有一丝一毫想去了解江寒声的心思,早该发现他工作的不同寻常之处。 周瑾呼出一口气,她跟江寒声虽然没有太深的感情,但身为妻子这么不称职,名为“愧疚”的情绪在小心小意地折磨着她。 她决定问于丹:“什么外号?” 于丹窃窃笑。 隔着玻璃,能看到江寒声的背影,仅仅是背影也足够醒目——得益于相貌与气质,出类拔萃的醒目。 于丹笑得更加促狭:“国有小玫瑰。” 04 据说此外号源于江寒声第一次去缉枪大队那天,穿了一套酒红色西装。 周瑾几乎可以想象出当时他的样子,清俊的眉目,干净的气质,不过有一点至少跟玫瑰不同——江寒声的性格可不扎手。 于丹笑道:“主要还是因为长得俊,换我家那位穿上,还‘小玫瑰’?我看‘小灰灰’还差不多。” 周瑾没忍住,弯起眼睛笑。 于丹虽然嘴巴损着自家老公,眼睛深处却溺着温柔的爱意,眼尾纹都笑了出来。 这时,一直在监控室看录像的小杨跑进来,对周瑾、于丹说:“姐,快过来看看,终于找、找到了!” 监控室的电脑投射出淡淡的、蓝荧荧的光。 屏幕上,一个女人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从一家宾馆走出来。她身材高挑,短裙堪堪遮住饱满的臀部,露出两条长而白的腿。 从衣物以及面部特征上看,这个女人的确是本案的受害者。可与冷冰冰的尸体不同,这时的她鲜活明艳,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万种风情。 她在宾馆门口等了约十分钟后,坐上一辆出租车,驶离监控范围。 时间显示是7月23日夜晚22点。 根据法医的尸检报告显示,死者遇害的时间是24日凌晨。 也就是说,这个女人由于某种原因,在深夜离开宾馆,乘车前往通河河岸附近,在那里遭到枪杀,随后尸体被抛入河中。 一周前,也就是在7月27日这天,尸体被河水冲至下游河岸。当时一群钓鱼发烧友正在江边钓鱼,无意中发现尸体,马上就报了警。 因为死者身上没有携带任何身份证件,辖区内更没有人口失踪的报案。 确认身份,是第一步难题。 “我根据车牌号,联系到这个出租车司机。”小杨说,“根据他的回忆,那晚他把受害者从尚悦宾馆送到通河岸边后,就开车离开了,前后并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辛苦,下午让他过来再做个口供,详细问问当晚的情况。”周瑾拍拍他的肩膀,说,“把尚悦宾馆的地址发给我。” 小杨:“好。” 周瑾叫上另外一名同事,正要拿车钥匙赶去尚悦宾馆调查情况。 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人员彼此交谈着,陆陆续续走出会议室。 江寒声和谭史明走在最后,两人有说有笑。 “……这方面还是你比较了解,为我们省去不少麻烦。”谭史明扬起两条浓黑的眉毛,表情更丰富。 江寒声仅是微笑,稍稍弓着腰,谦逊又认真听谭史明讲话。 听到周瑾的声音,江寒声才抬头望过去,看到周瑾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门口。 男人随手拧开一瓶新的矿泉水,递给周瑾,又从门口的架子上取了两把便捷雨伞。 他说:“开车过去得两个多小时。” 周瑾侧着身体,短发别在耳后,露出白皙修长的颈线。她自顾自喝了口水,听到对方沉重的口吻,眼角浮上浅笑,说:“昨天没睡好吧?你上车眯一会儿,我来开。” “周瑾。” 声线清晰,有那么一瞬,周瑾感觉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背上,针芒似的。 周瑾见是江寒声,走到他面前。 谭史明恍然大悟:“哦,怎么回事,你们认识?” 江寒声神色自然地走到周瑾的身边,只有眼眸乌黑。 周瑾肩膀一沉,江寒声用手臂轻轻揽抱住她,还在微笑:“我爱人。” 周瑾半身被他环在怀里,得体的亲昵,让她心头轻轻一荡。紧接着,她就听见四周不由地发出一阵惊讶声。 周瑾:“…………” 刚才谁说他性格不扎手来着? …… 雨还在下,车窗上的雨刷器时不时拨开玻璃上模糊的水迹。 江寒声目视前方,正专注地开车。黑色衬衣的袖口卷起,露出一截小臂,相较于他在重案组的严肃正经,在周瑾面前,他更显随意了一些。 他跟谭史明说,有关于“8·17”案子的事,想跟周瑾单独谈一谈。 谭史明答应,并且派他们两个人去尚悦宾馆,尽快确认一下死者身份。 去往尚悦宾馆的路况并不复杂。江寒声一路沉默,周瑾就决定先发制人:“如果你是来替我师父当说客的,还是免开尊口吧。这案子对我很重要。” 她摆出谈判该有的态度,口吻冷峻,尖锐得有些不近人情。 “我知道。”江寒声语气淡淡的,“这是你的职责,我不会干涉。” 周瑾讶然。 这起枪杀案背后,潜伏着当年制造“8·17大案”的犯罪团伙,他们不惧于警方和法律,甚至杀过两名特警,不排除持有枪械。 警方越接近真相,就意味着越接近危险。 她能理解谭史明的担心,但不能认可,追查这起案件的真相,不仅仅是为她哥哥报仇,更是她不可推卸的职责。 她讶然,是因为江寒声真会站在她的立场上,去考虑和理解她的选择。 想必也是缘于他为警方工作多年。 江寒声不动声色,将车缓缓停靠在路边。可现在距离尚悦宾馆还远,周瑾疑惑问:“怎么了?” “我需要专心,跟你谈一谈这件事。” 江寒声一手解开安全带,注视向身旁的周瑾,说:“周瑾,你没有跟‘8·17’幕后的人正面交手的经验,他们当年劫枪,一方面是为了枪支,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就是向警方示威。” 这件事,周瑾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哥哥周川在交火中,腿部率先中枪,短时间内失去行动能力。 歹徒在控制运输车以后,又对躺在地上的周川再开一枪,确保他的死亡后才逃离现场。 当年警方给出得犯罪心理分析报告中就指出,这种行为大有可能是出自于个人仇恨的发泄,以及对警方的公然挑衅。 “……我清楚自己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周瑾认真地回答,“可越是危险,就越有机会。” “江寒声,相信我吧。我没有输过。” 她笑着,眸光坚定有力,清秀的脸仿佛朝阳,就算隐没在深深的黑暗中,也能狠劲地从中挣扎出光。 就像多年前一样,江寒声还是被她诱惑,还是被她吸引。 不可抑制的,他探身过去,手指缠入周瑾的发丝间,忍着心口滚烫,一下吻住了她的唇。 猝不及防的亲吻让周瑾迷惑,她摸了摸唇上轻微的湿润,心脏怦怦跳。 “……” 干么突然这样? 江寒声似乎很喜欢与女人接吻。 两人相处的时间不长,周瑾对他的印象大多数还停留在小时候,可惜这样的“大多数”也并不深刻。 接二连三的亲昵,让周瑾觉得他有些古怪——以江寒声的性格,他应该是慢热型选手的才对。 “怎么啦?” 周瑾问,尾音有些藏不住笑意。她必须得承认,江寒声倾身吻过来时,有那么一刻,她为他的美色所吸引。 仅限于皮相层面。江寒声的吻青涩、有力,还算不上老辣。 “查案是你的职责。” 江寒声重新系上安全带,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他嗓音低沉,继续道:“尽我所能地保护你,也是我身为丈夫的责任。” “……” 周瑾脸颊一热。 语言表达这方面,江寒声恐怕是天赋异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05 车子平稳起步,继续驶向尚悦宾馆。 周瑾坐在副驾驶上梳理思路,看怎么盘问,才能尽快锁定受害者的身份信息。 江寒声余光注意到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说:“现在还在确认死者的身份?” “对。”周瑾点头。 “你怎么考虑的?” 像是一种随意的闲聊,不过江寒声的声线偏冷,提出这样的问题,令周瑾有种班主任在问话的错觉。 周瑾稍微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尸检报告指出,死者是22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尚悦宾馆位置很偏,客流量不会太多,加上这女孩儿23号离开宾馆后就再也没有回去,宾馆不会有退房记录,综合这些情况的话,应该很快就能从电子记录里查到。” 江寒声点头,表示认可。 周瑾略一思考,说:“而且,她长得很漂亮,或许宾馆里的人对她会有一定的印象,到时候问一问就知道了。等确认好身份,后续工作就好展开了……” “怎么说?” 周瑾回答:“遇害当晚,她从尚悦宾馆打车去到通河附近,能让一个女孩子在深夜时间放心去郊区见面,凶手十有八九是熟人。排查人际关系,不怕抓不到他。” 光一想,周瑾就难耐兴奋,捉到凶手,就能顺藤摸瓜,盘问那把警枪的来历。 江寒声露出温和的笑意,她至少思路清晰。 “看来谭队教了你不少东西。” 周瑾点头。 谭史明跟周瑾的父亲以前是一个治安支队的同事,两个人交情不浅,周瑾加入重案组后,纵然谭史明对她十分严厉,可在工作方面确实是倾囊相授。 周瑾歪头,眯着眼仔细观察了一下江寒声的神情,说:“所以江教授,你还有什么需要指导的么?” 她像个优秀的学生,等待着老师的点评与认可。 江寒声笑容更深,丹凤眼轻眯着,一笑,清俊的眉目间有种不同于平时的漂亮。 “调查方向是对的。不过……” 江寒声打转方向盘,点刹,回望着后视镜,将车身利落地倒进停车位。 周瑾看向街道对面“尚悦宾馆”的金字招牌,富丽堂皇的装修风格,矗立在这片人迹稀少的区域,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江寒声看向周瑾,说:“调查电子记录的前提是,她用自己的身份证登记入住过。” “……” 尚悦宾馆,前台。 周瑾亮出证件,请工作人员配合调查。 江寒声站在周瑾不远的身后,目光轻淡,观察着与周瑾说话的人。 宾馆的前台是非常年轻的女生,周瑾问她姓什么,她老实回答姓徐,神色青涩,紧张,有点不知所措。 周瑾调查客房记录,前台按照她的指示一步步排除,但最后的结果显示为零。 没有符合条件的人。 周瑾举起手机,让她看着屏幕上的照片,问:“你见过这个女人吗?” 女生匆匆看了一眼,赶紧摇头:“我不知道,我刚来上班,没有什么印象。” 江寒声皱眉——她在撒谎。 周瑾让她仔细确认,得到的都是同样的回答。周瑾轻抿唇,沉默着环顾四周,发现墙角的摄像头,貌似是关着的。 她问:“监控室在哪儿?” 如果受害者出入宾馆的话,前厅内部的监控摄像头想必也有记录。 前台女生神色忐忑,说:“不然,不然我请示一下经理,让他来跟您说……” 周瑾狐疑地打量她一眼,点头:“好。” 她用内线打了个电话,向那头简单说明了眼下的情况,不过两三分钟,就从客梯里匆匆走出来一个体型偏肥的男人。 经理见到周瑾,撑起热络的笑容走上来握手,说明自己一定配合警方工作。 当周瑾问到前厅的摄像头时,对方用颇为遗憾的口吻回答:“真是抱歉,警察同志,这摄像头坏了一个多月了,一直没修。今天,今天我就找人来维修。” 周瑾笑,“这么巧啊?” 周瑾进入重案组之前,是在治安支队的扫黄组工作,蹲查酒店宾馆的时间比在单位的时间还长,经理这种圆滑的说辞听得太多了。 就在这时,本在一旁默而不言的江寒声开口道:“你认识她么?” 经理一惊,“我不认识。” 周瑾说:“你还没看过照片,怎么就这么肯定?” 经理脸色白了一阵儿,脸上堆着的热络笑容也逐渐消失,说:“……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很少在前台,应该没见过,所以不认识。” 他紧张地摸了下鼻子。 江寒声打断他的动作:“人在学会撒谎之前,应该学会怎么控制肢体语言。” “……” 江寒声始终冷着脸,语调轻淡地点破:“那个女人是妓女,那么你是负责招嫖?还是仅仅提供卖淫场所?” 经理呼吸一滞,难以形容的恐惧感突然塞满心腔。 …… 在进入宾馆之前,江寒声向周瑾做了初步的分析:“失踪七天以上,没有接到相关的报案,说明被害人在海州市无亲故好友,就算失踪,也没有在意。” “没有工作,没有家庭,这么一个光鲜亮丽的女人,收入来源是什么?” 他将袖子理平整,系好袖扣,目光投射向街道对面的尚悦宾馆,说:“既然选择这种档次的宾馆,想必她没有一笔可以用来挥霍的遗产。” 周瑾沉思,以她在扫黄组的工作经验来推断,实在太容易联想到一种职业。 “还有……” 江寒声望向她,突然想到在重案组,她耳后的短发。 他伸手,撩起周瑾脸颊旁的一绺头发,轻轻拨到耳后。 周瑾惊得往后躲,让他手指碰过的耳朵有点发麻,她用手搓着,心存疑惑:“干什么?” 江寒声解释:“被害人在等出租车时,一旦有陌生男人在她面前经过,她会下意识做出撩头发的动作,就像刚才那样。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性暗示。” 他目光冷静,配上冷淡的表情,很有一种禁欲的气质,以致他方才出格的行为更像是出于实验的目的。 周瑾少根筋似的没多想,只是反驳:“也可能是因为热。” “我同意。”江寒声坦然接受她的反驳,“行为分析只是提供一种可能,究竟如何,还需要去验证。” 不过周瑾算是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她很有可能是妓女?”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查入住记录,估计收获甚微。 …… 现在,面对江寒声的质问,宾馆经理明显慌了起来。 盘问口供时,击破对方的心理防线最为重要。 江寒声沉默着递给周瑾一个眼神,后者很快意会,准备下最后一招。 周瑾:“实际上,我们现在并不关心谁在卖淫谁在嫖娼。我告诉你,照片里的这个女孩儿……” 她将手机屏幕举到经理面前。 “她已经死了。”周瑾语气放得又缓又沉重,“人命关天,我再问你一遍,到底,认不认识她?” “她死了?!”经理惊恐地抬起头,“关灵她,她真的死了?怎么会这样……” 关灵。 8月3日,确认死者的名字,关灵。 卖淫嫖娼的事,他们尚且敢做,可涉及到人命官司,谁都慌了,周瑾把人带回重案组审讯,很快就问出了结果。 关灵的家是在乡下,高中辍学后,孤身一人来到海州市打工。 一开始她只是做前台服务,后来因为长相出色,被一个叫“赖三儿”的皮条客看上,介绍她去卖淫。 “那天关灵没接客,喝醉酒睡了一下午,晚上离开宾馆之前,她还跟我说,说她以后就不来了,要回乡下老家去…… 我成想也不可能啊,赖三儿当她是摇钱树,哪里会轻易放过她?我就劝她安分,好好赚钱,别再想这事了。但是她不听,说她现在要是站到赖三儿面前,他肯定把她当姑奶奶一样供着……” “我当关灵还醉着,就没太在意……”经理擦擦汗,“我、我们只是负责开房,其他一律不参与的。警察同志,关灵的死,我也是听您说才知道的,我还以为她真回老家去了……” 周瑾和小杨一起从审讯室出来。周瑾抱着笔记本电脑,对谭史明扬扬眉毛,“招了。” 重案组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周瑾。 “据尚悦宾馆的经理交代,关灵当晚是要跟一个叫赖三儿的人见面,她很有可能握住了赖三儿的把柄,用来威胁他,所以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谭史明:“赖三儿?问出真实姓名了吗?” 周瑾摇头:“他也就知道赖三儿的外号,不过赖三儿曾经跟他提过,说自家表哥开了一家新的酒吧,以后由他负责看场子。赖三儿很有可能会在酒吧出现。” 她看了一眼桌子上的日历,确认时间:“今晚8点,凤凰火。” * 提示:下章蒋诚。别站错cp,站男主吃糖,站男配吃刀。 06 考虑到嫌犯手中很可能持有枪支,重案组在布控时,还请了特警支援。 谭史明再三强调,酒吧开业,现场情况极为复杂,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开枪。 这次任务,他本来不打算让周瑾参与。 可周瑾态度决绝,将枪和证件解掉,按在谭史明的办公桌上,说:“就算革职,我也会去。除非你现在就把我铐了!” 周瑾刚来重案组的时候,她父亲老周就给谭史明通过气,“我这闺女不太好管,你该打打,该骂骂,千万别手软。” 谭史明是没手软,倒是周瑾跟在他手下,又肯吃苦,学东西也快,让她做什么都毫无怨言,称得上是优秀的学生。 到如今,他才知道这句“不太好管”是个什么意思。 谭史明已是个够固执的老东西,碰上周瑾是个比他还固执的小东西。 谭史明:“……我当初怎么没一巴掌把你拍回老家去?” 周瑾眉眼浮现笑意,“现在后悔晚了。” …… 江寒声很难将注意力集中在工作上,他决定放弃,将手头上论文一撂,转身正对向镜子前的周瑾。 “真的没问题吗?”他问。 周瑾弯腰,手指勾上高跟鞋,漫不经心地回答:“师父不让我直接参与抓捕,我只负责一间包厢、一间包厢地找,发现嫌犯,就马上通知行动组。” 她直起腰,越发纤细高挑,一身黑色长裙,细细的吊带搭在肩上,露出精致漂亮的锁骨。 她说:“你放心好了,没有危险。” 停了一会儿,江寒声开口问:“穿着,是任务需要?” 周瑾扬起眉毛,“是啊,我总不能套上警服去吧?”她顿了顿,嘴咧个笑容出来,半不??正经地抱起手臂,揶揄地问:“……江教授,请教一下,您去过夜店吗?” 江寒声似乎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没有。” 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癖好。 “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我们这种累成狗的职业,没事还跟其他支队的打个游戏联赛呢。” 江寒声回答:“看书。” “……” 周瑾瘪了一下嘴,抿笑:“哦,业余生活挺丰富的。” 周瑾站在玄关处确认行动时间。 江寒声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提醒她:“带把伞,在柜子里。”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亲自帮她去拿。 玄关存放备用伞的柜子,嵌在周瑾身后的上方。江寒声伸手打开,胸膛不自觉往周瑾贴过去。 周瑾感觉到他身上温暖的气息,有些不自在,一抬头,正好对上江寒声乌黑的眉与眼。 气氛突然不清不楚地暧昧起来。 她领口低得有些过分,江寒声能轻易看到,她干净白皙的皮肤,紧致的乳,还有裙下笔直修长的双腿。 虽然性格风风火火地还像个小女孩,可江寒声明白,在他面前的是属于女人的躯体。 他喉结滑动了一下,呼吸发沉,目光灼热,几乎烫在周瑾的皮肤上。 不知怎的,他知道这是个机会,能向她提出恳求:“周瑾,以后就住在一起,好么?” “我需要你。” …… 凤凰火酒吧。 周瑾坐在吧台边上,喧嚣的音乐震颤着人的心扉,舞池里摇晃着红男绿女,纷乱,嘈杂,可她听不进去。 她目光注视着调酒师晃动的手臂,心思全然不在这里。 她想起江寒声的眼,目光那么安静与专注。她耳尖上还残存着轻微的酥痒,这感觉挥之不去,是江寒声清冷的气息落了下来—— 「我需要你。」 “…………” 右耳微型的蓝牙耳机里传来测试的声音。周瑾一手扶额,长长呼了口气:“周瑾,专心,专心工作!” 根据经理的描述,赖三的胳膊上有非常醒目的龙头刺青,一路纹到脖子。 因为不排除赖三已经畏罪潜逃的可能,这次搜查除了抓捕赖三以外,还要带凤凰火的老板——也就是赖三的表哥回去查问。 凤凰火的老板叫贺武,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谁见了都要喊一声“贺老大”。 据说他手底下的生意很不干净,警方盯过他很多次,但一直没有找到犯罪证据。 赖三手中有“8·17大案”中被劫走的警枪,重案组不得不怀疑,对于持枪这件事,他的表哥贺武是知情的。 谭史明再三强调,“发现目标人物,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要等待支援,再将嫌犯制服。” 混迹在酒吧里的便衣已经开始搜巡。 周瑾从吧台端着一杯酒,手指蘸点酒水,在脖子上轻抹了两三下,而后径自走上三楼。 她摇摇晃晃,装作醉酒走错包厢,借此查探情况。 三楼的客人并不多,还有其他人扮成服务生去送果盘,不出十分钟就将这一层基本排查完毕。 没有发现目标。 周瑾按照指示下楼,继续从二楼拐角处往楼梯口排查。 二楼就显得稍微热闹了些,走廊里来来回回过着人。 周瑾更加谨慎,因为不能频繁进出包厢,她只能时不时在人流出去的时候,匆匆扫过去一眼。 这时,周瑾前方站着两位手伴着手的女孩子,她们停在厕所前,像是看到什么,吃惊地往里面张望。 厕所里传出拳脚打在人肉体上的闷响,压抑在音乐下的痛叫,听着让人胆战心惊。 比较胆小的那个女生拉扯着朋友要走,急窃窃地说:“别看了,不关我们的事,别惹麻烦。” 她们匆匆离开,与周瑾擦肩而过时,彼此有过一瞬的对视。 周瑾看得很清楚,她们眼中深深的恐惧。 厕所甚至没有关门。 两三个彪悍的男人,正对着地上的一个黄头发的少年拳打脚踢。 少年痛得嚎叫、求饶,一脚猛踹在他心窝子上,叫声被倒吸的冷气噎在嗓子里。 少年叫不出来了,“噗”地一声吐出口血水。他的眼瞳开始涣散,神志不清地说着:“诚哥,诚哥……饶了我……我不敢了……” 他们将少年摁住。 其中一人咬牙说:“诚哥,就砍他一只手,看他还敢不敢。” 他在向一个男人请示。 那个男人就倚在窗边,慢条斯理地抽着烟。 窗外映射着斑斓的霓虹灯光,他高大的身材如同一片化不开的阴影,笼在蝼蚁的背脊上。 他立着,姿态挺拔,仿佛是受多年训练才练就的。这片阴影尽管那么黑、那么黑,可谁也无法轻易忽视了他。 男人随手玩弄着火机,“啪嗒”一下打开,冒出直冲冲的蓝色火焰,又“啪嗒”一下灭掉。 金属机械的声音冰冷,寒得人战栗。 少年听见他们要砍手,知道这不仅仅是吓唬他,挣扎着哭嚎起来:“诚哥,诚哥!你饶了我……我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摁着他的大汉一巴掌打在少年的脸上,骂道:“操你妈的!养你是让你给我们做事,结果你个狗崽子,敢偷了我们的东西,自己去卖?!” “我妈生病了!”少年大哭,抬起尚且稚嫩的一张脸,哀求道,“诚哥,我妈生病了,我就是想要钱,我没有背叛你……我会还的,我一定还!我给你做牛做马,诚哥……” 哭嚎和求饶还在继续。 尽管隔着距离,声音压抑,可周瑾听得清清楚楚,她感觉额头上有根筋在突突地跳。 “二楼的厕所里,有人在打架。” 她声音尽量冷静,向正在指挥行动的谭史明报告。 得到的指示,跟她预料中的一样,她知道不能管。 他们这次的任务是要抓捕赖三和贺武。 一旦打草惊蛇,后果也不堪设想,很有可能就会断了“8·17”唯一的线索。 周瑾选择离开。 可没走出去两步,厕所里传来更加惨厉的痛叫,既在求饶,也喊救命。 周瑾从他的声音听得出,对方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周瑾恨得牙根直痒,恨正在关键时刻,恨偏偏让她碰到。 她泄恨似的跺了一下高跟鞋,利落地摘掉右耳里的耳机,转身,径直走进厕所。 这里是黑着的,只有少许外面的光漫进来。 周瑾的突然出现,让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射过来,带着浓重的威慑。 可当看到对方是一个女孩子时,这份防备与警惕慢慢地卸下。 唯独站在一片阴影里的人,身影有那么一瞬的发怔。 他们中有人邪笑:“小妞儿,走错地方了吧?这是男厕所。” 周瑾说:“你们在干什么?”她的视线快速捕捉到跪坐在地上的人,那确实还是个少年,尽管已经鼻青脸肿,浑身是伤。 他眼皮肿了一只,反应已经迟钝,缓缓看向周瑾时,眼前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 周瑾继续问:“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报警?” 问是问他,可与此同时,也是对在场施暴者的一种警告。 有人笑了,“这他妈哪儿来得不长眼的女人,关你屁事?!滚!” 他们握紧拳,摆出凶神恶煞的脸,恐吓周瑾。 “啪嗒”一声,金属制的打火机合上。静默间,一道低沉的声音从窗边传过来。 “对待女士,要有基本的礼貌。” 他终于走出那片黑暗的阴影,借着周瑾身后的光,面目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一副极具侵略感的五官,刀刻般硬朗的线条。 男人长成这副样貌,按说该是不近人情的冷峻,可偏偏他眉眼里常有轻佻的笑,气质与身边魁梧凶狠的属下大不相同——更桀骜不驯些,英俊又潇洒。 他朗朗笑着,将周瑾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而后吹了声轻快的口哨,掩不住匪气。 “好漂亮的小姐。” 空气僵硬得仿佛冻住。 周瑾喉咙里堵着一口难言的苦涩,她嘴唇不禁发起颤。 竟然是蒋诚。 07 蒋诚垂眼,看向瘫在地上的少年,声线沉且慢,说:“你运气不错,遇见好人了。既然这位小姐关心你,你就要好好回答。” 少年浑浑噩噩,唇哆嗦着,好久,才断断续续地摇头说:“不,不用报警。我们……我们只是玩游戏……” 周瑾眉尖轻轻抽了抽。 刚才揍他的那几个人狞笑起来。有人抬脚往他身上碾了一碾,问:“那你玩得开心吗?” 少年浑身已经疼得麻痹,难以察觉这种程度的疼痛。他眼皮沉重,勉强睁了睁,回答:“开心。” 蒋诚朝周瑾笑:“听到了?” 周瑾:“……” 他们中有个最高大的男人,虎背熊腰,上前靠近周瑾,伸手去撩了一下周瑾的头发。 周瑾躲也未躲,就直勾勾地瞪着他。 男人喝:“问你呢,听见了吗!……赖着不走,是不是想留下,陪我们一起玩玩?” 周瑾冷眼,仰起下巴,警告他:“把你的手拿开。” 男人一愣,这张脸冷秀,嘴唇嫣红,撩起发,就看见雪白的耳垂。乍一看,模样还没有多惊艳,可越看就越有韵味。 他嘴里有些发干,不禁舔了舔厚嘴唇,笑说:“诚哥,我运气也不错,碰上个小辣椒,真他娘的呛口。” 蒋诚再点燃一根烟,低头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雾缭绕间,他的脸蒙上一层淡淡的晦暗,他半眯着眼睛,打量周瑾,可话是对少年说得:“黄毛,我就给你个机会。你走,这个女人留下,或者你让她走。” 少年挣扎着,看向那个女人的脸。 蒋诚声音变得冷了,“选。” 少年稍有犹豫,然后爬起来,拖着骨头发疼的腿,一瘸一拐地往厕所外挪。他不敢看周瑾,只在嘴里嘟囔:“对不起,对不起,可你多管闲事,谁让你多管闲事……” 他拼着全力,往外逃,留下周瑾一个人在厕所里。 蒋诚浓黑的眉一挑,神态慵懒,笑她:“妹妹,你说你为了这个孬种,何必啊?” 他掐掉烟,径直走向周瑾,一把捉紧她的手腕,往怀里狠狠一带。 周瑾猝不及防,一头撞在他的胸膛上,结实,坚硬,有浓郁的烟草味。她拧着眉抬起头,正对向蒋诚黑沉沉的眼眸。 片刻间,她仿佛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从前熟悉的蒋诚,只是这如错觉一般,稍纵即逝。 周瑾一时没反应过来,蒋诚伸手拉开工具间的门,将周瑾推进去。 他那么狠的力气,周瑾没稳住重心,一下撞在冷硬的墙壁上。 其余人交换着眼神发笑,也准备跟上来。 蒋诚一抬眼,看向他们,扯着颈间发紧的领带,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那最先碰周瑾的男人皱起眉,显然不满,这是在他嘴里抢肉的意思? 其余人知道蒋诚的意思,嘿嘿笑了两声,“行,行!知道诚哥没这癖好,您自己慢用,我们到楼下陪贺老大喝酒去。” 那男人跟蒋诚对视了两三秒,最终掩下气焰,沉默下来。他被其余人拉着,匆匆离开了厕所。 蒋诚反手锁上工具间的门。他盯向周瑾,不一会儿,倾身迫近过来,隔间狭小,蒋诚又高大,压得周瑾无路可退。 蒋诚低头,往她脖子里嗅,闻见她皮肤上沾着的酒味,直接说:“你出外勤?来调查谁?” 周瑾眉头皱得更深。 蒋诚嗤笑:“行了,警察那一套,我比你熟。查就查,跑来多管什么闲事?” 周瑾听出他口吻里淡淡的骄傲,觉得可笑。一个当过警察的人,现在去混黑道,还要对从前学来的职业技能沾沾自喜? 她眼神是冷的,问他:“两年不见,你还没死?” “这么咒我啊?”他听后不气,轮廓英朗的线条柔软下来,笑嘻嘻的,露出半颗虎牙,“我还想着你,死也得死在你身上。” 他言语里的轻薄,让周瑾反胃。她想起刚才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少年,想起那些跟在蒋诚身边,对他唯命是从的手下——又恼火,又恶心。 周瑾眼色发狠,提膝往他腹上狠撞。 蒋诚一时没反应过来,挨了这狠狠一下。他痛也没吭声,眼疾手快地捉住周瑾往他喉咙上抓的手,伸腿往她膝间一别,将她整条右胳膊反拧。 仅仅一招,周瑾浑身的力道被他卸掉,膝盖弯向侧方,险些跪下去。 挣扎,依旧无济于事。她疼的,可咬着牙,比蒋诚还能忍。 蒋诚啧啧笑道:“小五,怎么退步了?以后出门,可别说是我带出来的。” 周瑾冷声:“放开!” “真生气啦?”蒋诚歪头,小心打量她一眼,很快松开手,去揽住她的腰,“跟你玩玩,发什么脾气?” 周瑾去推他的手。 “别动。”蒋诚紧紧抱住周瑾,“让我看看。” 蒋诚脸上的笑渐渐消退,他眼色微深,望着周瑾足足两三秒,才说:“怎么把头发剪这么短?” 他抬手,捻了捻周瑾耳边的一绺发丝,缓缓靠近她。 两人四目相抵,鼻尖似乎都要碰在一起,蒋诚声音又沉又哑:“还是长头发好看。” 08 蒋诚的唇几乎贴在她的脸颊上,烟草味更浓。 周瑾偏过脸躲避,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一字一顿道:“别碰我,我嫌脏。” 蒋诚浑身陡然一僵。 周瑾随手抄起身后立放着的扫帚,重重顶住蒋诚的胸膛,推开他。 蒋诚被迫后退,离周瑾远了很多。他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不正经地笑,“怎么对我这么凶?” “多亏了你,扫黄扫到自己的未婚夫,我是警队独一份。” 那时候周瑾还在治安支队的扫黄组,在外蹲查半个月,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她一脚踹酒店房间的门,却发现那躺在床上与女人忘情缠绵的男人居然是蒋诚。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劈得彻头彻尾,心腔子里泛出的惊痛,震得她整条手臂都是麻的。 那种感觉,周瑾一辈子也忘不了。 如果蒋诚仅仅是在情感上对她有所背叛,那么周瑾也只会伤心,蒋诚不喜欢她,她没有办法。 可她现在还恨,恨他自甘堕落,恨他背叛志向、背叛信仰…… 那个她从小喜欢到大的蒋诚,那个她被人欺负后会将她牢牢护在身后的蒋诚,那个从小立志要当一名好警察的蒋诚…… 那么正直、善良的蒋诚,好像一夜之间就死了。而现在站在她眼前的人,就是“杀人凶手”。 周瑾扬起眉,“蒋诚,你最好别再让我抓住你犯罪的证据,不然我真会一枪毙了你。” 蒋诚抿唇,目光深沉。 “滚开!” 周瑾将他推搡出门外,没有再看蒋诚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蒋诚僵立在原地,好几秒钟后,他嗤地笑出声,叼起一根烟,靠到窗边去,听着安静的雨。 他弹了弹烟灰,指尖有不易察觉的颤抖。借着夜幕色,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臭丫头,说话够狠的啊。” …… 酒吧开业的庆祝活动已经开始,音乐震耳欲聋,绚丽的灯光中,漫天飞舞着粉红色的纸片。 纸醉金迷的夜才刚刚开始。 周瑾走向二楼中间的圆台,在这里可以俯瞰一楼整个舞池。舞池边上设有开放式的包厢,东北角那处,很少有人敢靠近。 她格外留意了一眼,没多久,注意到刚刚跟在蒋诚身边的那群人,正坐在那排沙发上,在跟某个人交谈喝酒。 周瑾回忆起,他们中有人对蒋诚说过“我们到楼下陪贺老大喝酒去”。 难道是贺武? 凤凰火是贺武的酒吧,他来镇场是理所应当,那赖三会跟他在一起吗? 周瑾怕跟丢了眼,飞快地下楼,穿过拥挤的人流徘徊到包厢附近。 正当她准备再靠近时,一个男人起身离开沙发,将手抄在兜里,迎头向她走过来。 近了,他的目光与周瑾对视了两三秒,戏谑的目光丈量着她的身材,满意地笑了笑,但没多在意,就与她擦肩而过。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也足够周瑾看清男人裸露的胳膊上盘着的青龙纹身,一路蜿蜒绵亘,直至纹满脖子,威武又狰狞。 是赖三?! 周瑾回头,再三确认那人的身影,将他胳膊上的纹身看了再看。 她手扶向耳朵,正要向谭史明报告,却发现右耳里空空如也——她怕暴露,在进厕所之前,就把蓝牙耳机藏在了外面的洗手台下。 周瑾咬起牙骂了自己一声,她实在太急着躲避蒋诚,忘了再把耳机取回来。 眼看赖三就要消失在视野范围,周瑾来不及再想,紧紧跟上去。 赖三穿过舞池,走到吧台,拨开面前的空酒杯,打着响指向调酒师要了一杯酒。 周瑾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目前还不确认赖三有无随身携带枪支,不能贸然实施抓捕;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熟悉的面孔,把赖三的位置报告给谭史明。 赖三与调酒师交谈着,仰头灌尽酒,就起身往酒吧外走。 他走得是安全通道,直接通向凤凰火酒吧背后的街道,街道上堆放着各种杂物,很少有行人。 赖三走得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 周瑾跟在他身后,赖三穿贴身的牛仔裤,口袋里没有明显的凸起,可以确定他没有随身带枪。 周瑾稍微松了一口气,正寻找着逮捕的机会,转眼,赖三就消失在拐角处。 周瑾看不见他的身影,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突然,面前袭来的劲风令周瑾一惊!她刹那间躲开,回头见赖三握着一根木棍,挥了个空。 赖三没打到她,恶声骂道:“操,果然有条子。” 周瑾眼见暴露,紧张地握起拳,向他质问问:“你是不是赖三儿?”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么样?”赖三将棍子往肩膀上一扛,毫不胆怯地打量周瑾,“你们是哪个区的?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我表哥黄道吉日开个张,你们成心来捣乱的,是不是!” 周瑾知道,不必用言语再威慑他。袭警?赖三不怕。他是杀了人还当作没事的狂徒,进出监狱就当是家常便饭。 赖三吹了声口哨,他身后陆续围上来五六个小混混,手里都拎着棒球棍。 “把她给我摁了!”赖三眼露凶光。 周瑾往后撤,其中一人扬着木棍扑上来。周瑾眼疾手快,夺过挥下的棍棒,顺势抱住他整条手臂,借着肩背的力气狠狠一摔。 赖三见自己人吃亏,纵身上去,用尽所有力气一脚踹到周瑾的背上。 周瑾吃痛,往前踉跄扑了好几步,差点跌在地上。她慌忙扶住墙壁,嘶着声倒抽几口冷气,双眼发黑,可硬是吭也没吭。 她刚站稳,眼前又袭来猛烈的风,来不及反应,下意识抬手格挡。 电光石火间,腰身被谁狠狠一揽,不防地后退两步。 嘭——棍子打在骨头上的沉重闷响! 周瑾心惊肉跳,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如期而至,时间仿佛静止住,她紊乱地呼吸着,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她只看见挡在她面前的手臂,还有她背后靠着的正急促起伏的胸膛。 …… “周瑾。” 清冷的声线将周瑾从惊慌不定中重新拉回来,她回头,看见男人冷白俊朗的下颌。 “江寒声……” 09 赖三顺着周瑾的目光看过去,那男人英俊、冷漠,黑色的眼睛已寒到了极致。 涌上心头的恐惧来得毫无根据,赖三收回手,片刻,从江寒声略显瘦削的身材上找回了些镇静。 他讥笑:“一个人?兄弟,你是来打架,还是来送命?” 江寒声挺直背脊,伸手将周瑾揽到身后。 他的胳膊疼得在无意识颤抖,然而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不打架,也没有那么蠢。” 紧接着,“砰砰”两声,在夜色中刺耳又惊人,是鸣枪的声音。 赖三和他的人骤然一惊,条件反射地弓着腰躲避。 “警察!把手举起来,否则开枪了!” “操。” 赖三瞪着江寒声,咬牙切齿地咒骂一声。他知道麻烦大了,这次来得可不是一两个巡警。 包括赖三在内的所有人,全部双手抱头,紧紧贴着墙壁,接受彻底的搜身。 迎着潮风,江寒声左手搭在右臂上,握住疼痛激起的颤抖。 知道江寒声提前搬了救兵,周瑾僵硬的背脊终于轻松下来。 她注意到江寒声发抖的手,登时惊怒交加,质问:“谁让你过来的!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细如丝的雨还在静静地落。 江寒声不太擅长面对周瑾的怒火,只好无奈地冲她眨了下眼睛,他扯下自己的外套,给周瑾裸露着的肩膀披上。 “对不起。”江寒声用温驯的目光看她,抑着语调说,“我不放心你。” 周瑾听后,眼眶蓦地通红。 江寒声单手侧身抱住周瑾,因为还有那么多人在,他只轻轻拍了下周瑾的肩膀,就收回手,说:“我没事,周瑾。” 周瑾缓了缓发噎的喉咙,正要询问江寒声的伤势。 那头谭史明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对着周瑾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周瑾,你要真不想干了就立刻给我滚蛋!强调了多少遍要通知行动组,你瞎逞什么能?” 要不是江寒声打电话通知周瑾和赖三都在后巷,谭史明不敢想后果如何。 周瑾也不辩解,低着头乖乖受训。 她内心不为单独行动愧疚,鉴于刚才的情况,她没有更好的选择,她愧疚的是连累了江寒声。 江寒声站在周瑾身边,说:“谭队了解周瑾,她做事拼命,最怕放走嫌犯,好在这次是有惊无险。” 周瑾忙跟着认错:“师父,我错了。” 有江寒声替周瑾解围,谭史明懒得再发作她,说:“回去给我写检讨!” 周瑾听话点头:“是。” 经谭史明指挥,特警押着巷子里的人陆续进了警车。 赖三吊儿郎当,一副不在乎的嚣张模样。路过周瑾身边时,他瞥出个挑衅的眼神,拇指对着脖子从左杀到右,低声说:“出来干死你。” 周瑾冷眼,对他的挑衅无动于衷,将注意力放在江寒声受伤的胳膊上。 她正问“要不要去医院”,只见江寒声忽然抢身上前,按住赖三的左肩,抓住他的手腕毫不留情地反拧过去! 赖三登时跪在地上,捂着肩膀痛叫起来,“疼疼疼!疼啊——!我操你妈,松手!松手!” 他突如其来的行为令在场人吃了一惊。江寒声的长相属于偏清冽寡淡的俊,平时斯文着还看不太出,一旦动怒,薄唇抿紧,眉眼异常的冰冷与锐利。 赖三疼得险些断气,哭喊也哭喊不出声。 他不动声色,可下手越发狠,几乎快将赖三的左手拧断。 江寒声一字一顿:“你刚才说什么?” 周瑾反应过来,上前拉开江寒声,“江寒声,放手。” 其他人赶紧上前,将赖三从江寒声的手中押解回来。有周围人劝,江寒声终于松开手,再站定时,已经恢复从容镇静。 赖三过个嘴瘾罢了,谁也不会当真,江寒声又素来冷静,实在没道理动怒。 周瑾疑惑:“你怎么了?” 江寒声笑,去握周瑾的手,说:“没事。” 等人一一上了警车,江寒声唤住谭史明,“谭队。” 谭史明回头。 江寒声沉声说:“赖三的左手根本使不上力气,他一个人不太可能完成杀人再抛尸的行为,现场或许存在第三者。他手下的人要分别审问。” 谭史明诧异,远远看了眼赖三,那条快被江寒声拧断的左手,无力地耷拉在身侧,要很仔细观察,才能发现手臂的异常。 谭史明心中明了,问江寒声:“你刚才就是为确认这个才跟他动手?” “不是。”江寒声非常诚恳回答,“我确实想打他。” 周瑾:“…………” * 江寒声不肯去医院,执意回家。周瑾看他脸色苍白,也没有再去重案组,陪着他一起回到公寓。 她打开玄关的灯,帮江寒声拿出拖鞋,轻声问他:“胳膊还疼吗?我帮你擦点药。” 江寒声喉结动了动,点头,径直往浴室里走。 周瑾拉住他,问:“你干什么去?” “洗澡。” 周瑾蹙眉,“你胳膊都这样了,还洗澡?” “身上……”江寒声有些难以忍受衣服里散发的气味,“身上脏。” “……” 周瑾用手指蹭了蹭眉骨,不禁发起笑:“你怎么这么多毛病啊?” 她语气不像责备,让江寒声有些拿不准她的情绪,他低着头,小心观察她弯弯的眼。 周瑾提议:“今天别洗了,我帮你擦擦,行吗?” 她说得直率,很难让人想歪,可江寒声一沉默下来,气氛就渐渐变得旖旎。 周瑾很快察觉到微妙的尴尬,连忙解释:“不是,你别多想,我没其他的意思。” 周瑾脸上发热,低头不去看江寒声,双手推搡着他的后背,催他坐到床上去。 被推了一两步,江寒声执意回过头来看她,声音里有淡淡的笑意,说:“有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周瑾抬头,对上江寒声漂亮乌黑的眼,周瑾很少见他笑,没想到,他一笑起来竟格外璀璨明朗。 “……” 江寒声略微扬眉,仿佛看到一样不得了的东西,说:“周瑾,你脸红了。” 周瑾咬牙:“你闭嘴。” 江寒声顺从,任她摆布。 周瑾按照他的指引翻出来药箱,单膝跪在江寒声面前,小心翼翼地把他的袖子卷起来。 胳膊上一道红紫的伤痕,横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更加狰狞。 她轻轻呼了一口气,“疼吧?” 江寒声摇头。 周瑾帮他抹着化瘀消肿的药膏,随口问他:“很危险,江寒声,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你是什么时候跟来的?” 江寒声浑身僵了僵。 周瑾似也想到什么,擦药的手停住,她拧眉,询问似的看向江寒声。 他移开眼睛,躲着周瑾警惕的眼神。 两人双双陷入沉默,方才刚营建起来不久的轻松气氛,在长时间的僵持中逐渐瓦解。 江寒声终于忍不住开口,“我承认,我看到你和蒋诚在一起。” 纵然江寒声没有亲眼见到蒋诚,但那个人的声音和语气,江寒声不会忘。 在认识蒋诚之前,他不知道人有一种情绪能够如此强烈,是蒋诚教给他,什么叫嫉妒。 江寒声:“我不介意。” 他神情寡淡,周瑾始终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周瑾:“你不介意,我也要说,以后不要再提他。我跟你结婚了,蒋诚没回来是这样,他回来了也是这样。” 她脸上有点僵硬,不再理会江寒声,专心为他受伤的手臂缠着绷带。 房间里偏冷白的光线洒在周瑾身上,她抬手将耳边垂落的碎发拂到耳后,露出清秀的脸颊。 理智告诉他不该再看,可目光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她的肩颈、锁骨,还有胸前裸露的雪白皮肤。 “证明给我看。”江寒声沉了沉眼。 周瑾疑惑地抬起头,“什么?” 江寒声终于难能自制,抬手按住她的后颈,炙烫的唇猛地深吻住她。 他吻得依旧那么青涩,可带着以往不曾有的歇斯底里,像是要彻底地探查,因此纠缠得又深又狠。 周瑾呼吸乱了,直到唇齿间溢出一丝无意义的低吟,这记深沉绵长的吻才有了可收拾的势头,慢慢、慢慢停歇下来。 按在她后颈的手没有撤回。 江寒声有一双很亮的眼,鼻尖抵着她的,向她轻声恳求:“证明给我看,周瑾。” 10 周瑾瞳孔缩了缩,目光在江寒声的脸上来回逡巡。 不该,完全不该。 她不该在这个时候想起蒋诚,想起有潮湿风雨的那天。蒋诚为她撑伞,笑起来的时候,漆黑的眼仁儿亮极,露出尖尖的虎牙。 “小五,你别玩我。” 周瑾急得脸色薄红,冲他吼:“谁要玩你?我是认真的。我喜欢你,从小到大就喜欢你一个。” 他挑着眉认真地看她,过后,又完全不把周瑾的话当回事。他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而是转身,轻易地撇下她:“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回家了。自己跟上来,淋雨可不管你。” 周瑾见心意被他轻视,恼火地叹了口气,握紧拳头,腾腾追上蒋诚。 蒋诚的个头高,腿又长,步伐比周瑾快得多。不过她追得紧,蒋诚又迁就着放慢速度,因此也刚刚好。 她咬牙宣誓:“你给我等着,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 要说重新见到蒋诚,她的内心不存在任何波澜,必定是假的。 越是恨,就说明她越在乎。 她没办法向江寒声证明自己的无动于衷,选择起身离开,低声说:“我去拿毛巾。” 江寒声忍不住一把捉住了周瑾的手腕。 他垂着眼,把方才因情欲而起的急促呼吸,压得越来越深,越来越缓。 江寒声很快恢复冷静,恢复克制,向周瑾道歉:“我收回刚才的话。” 周瑾选择回避蒋诚的问题,一是不想让蒋诚再来把她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二是更不想欺骗江寒声。 可她眼前这个男人,明明英俊斯文,又富有涵养,此时瞳孔里有清寂的光,笼着一层狼狈不堪的美感。 周瑾有天生的保护欲,更何况是江寒声这样平日里冷静到少有情绪变化的人,但凡流露出一点脆弱与无辜,周瑾就想忙不迭地将他捧起来。 这尚且称不上爱,只是她天性如此。 江寒声是她的丈夫,现在又为救她而受伤,她至少可以证明,她不会辜负他,所以—— 周瑾搂住江寒声的颈子,回去吻他。 嘴唇温热柔软,轻轻碰了一下江寒声的唇,又去亲吻他的脸。 太猝不及防,江寒声愣了,手指下意识捉紧床单,肩膀细微发着抖。 女人的亲吻不像男人,没有明烈的侵略性,也没有深沉的激情。周瑾的吻温柔、缱绻,既像是水,又像是网,等他反应过来自己被困缚时,已经太晚。 江寒声有点喘不上气。 周瑾屈膝跪上床,双手捧住江寒声的脸颊,细致地亲吻。她占据主导,像是在品尝某种可口的点心,舌尖滑过江寒声冷白的侧颊,轻抵在他的耳垂上。 江寒声一阵阵心惊,耳朵痒得发麻,后背浸出一层薄薄的汗。 他经不住,僵硬的身子终于恢复知觉,抬手握住周瑾的腰,将她扯开一段距离,“周瑾,你……” “不是要证明么?” 她面红耳赤,呼吸轻促。 眼前是周瑾白滑的乳,嫣红的唇,呼出的热气落在他的脸上,烫得他血液在沸腾。 他环着周瑾腰肢的手臂越收越紧,胳膊上的伤痕还在疼,可疼也好,最好能疼得他清醒、理智。 江寒声知道自己在逐渐失控,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间冲撞撕烂——是破坏欲,他现在想将周瑾狠狠揉碎在怀里。 周瑾双腿忽然凌空,她惊了惊,下意识攀附上江寒声的肩颈。 他将她揽抱到床上。 江寒声的脸在很近的上方,还是那样,一如既往的冷静,可耳根已经红透。 周瑾提醒他:“你的手!” “没关系。” 江寒声不在乎,手掌抚着她的手臂向上滑,与她十指交扣。 他的眼睛里簇着欲望的火焰,呼吸发沉,低下头,再次吻住周瑾的唇。 他急躁,没有耐性,也毫无章法,依着原始的本能,用舌抵开她的齿,寻住柔软的香泽吮吻。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从黑裙下探入,顺着周瑾紧致光滑的腿线向上,托住她的臀。 周瑾曲起腿,黑色覆盖下的皮肤更显细腻莹白。 “周瑾,我想要你。” 刚才连续不断的深吻都未能缓解江寒声的欲望,他的急切开始变本加厉,野兽一样,控制不住地想去撕咬。 他咬她颈子里的皮肉,她的耳垂,含在齿间不断吮咬。 他的冷静与斯文,周瑾是知道的,可现在她清晰地感受到江寒声的另一面—— 隐藏在这副皮囊之下的,雄性独有的强悍与压迫。 他挑开吊带,将她的裙子褪到腰际。周瑾脸色更红,房间里的灯还开着,江寒声眼色微深,认真仔细地欣赏她的身体。 周瑾禁不住尴尬,拿手臂挡在胸前,“能关灯吗?” 江寒声:“我想你看着我。” 他眉眼乌黑,微敛着光,依旧是恳求的语气,可周瑾还听出少许强硬。 他小心挪开周瑾遮掩的手臂,掌心灼热,抚上她裸露出的乳。 在轻柔的抚摸下,周瑾眼前渐渐混乱,她抱住江寒声,轻闭着眼,任他的手与唇在她身上游走。 深处的渴望被点燃。 周瑾像在漫无目的地搜寻,胡乱去回吻江寒声。 他伸手扶上周瑾的脸,令她正视向自己。周瑾不得不睁开眼睛看他,比之他冷俊的平静的面孔,周瑾脸上红烫,凌乱地喘着气,“怎么?” 江寒声语气深沉,声音沙哑。 “……看着我,周瑾。” 11 他眸似星辰,近在咫尺,周瑾有些挪不开眼睛。 江寒声脱去衬衫。 他外表看上去文质彬彬,身材瘦削修长,可露出的腰腹却精壮。 周瑾忍不住摸上去,手感结实而坚硬。她忽然想到江寒声制服赖三的手法,那必然是经受过训练才能有的擒拿技巧。 江寒声享受周瑾对他身体的“检阅”,并一本正经地询问评价,“还满意么?” 周瑾猛地收回手,听他问这种问题,既有些尴尬又有些想笑。 她弯起的眼睛,像月牙儿一样。 江寒声看见她笑,忍不住心动,抬手拨了拨周瑾侧颊上被汗水浸湿的发丝。 露出来的耳珠上染了层薄红,颜色更加诱人。 江寒声眼里翻腾起浓浓的情欲,低头,轻咬住她的耳。 “周瑾。” 湿腻的声音和轻喷出的呼吸,让周瑾不禁缩了缩脖子。 她从他的臂下探过去,抱住他,手指陷入江寒声背上的皮肉。 江寒声的腰劲瘦有力,背部的线条流畅,房间柔和的灯光落在他的皮肤上,刷出像白瓷一样的质感。 江寒声的身体,清俊,干净,周瑾在他身上闻到冷冽的香,像是薄荷,她找不到谁能比他的味道更好闻。 他深吻着她,去扯掉她裙下的内裤。 江寒声不敢再回想,有多少人窥探过这副漂亮的身体…… 在凤凰火酒吧,黑色的人流来来往往,不断与周瑾擦肩而过。江寒声在暗处观察着,有时候他会恨自己的敏锐,因为他能轻易看出经过她身边的男人,在抱有什么样肮脏又恶心的想法。 嫉妒确实会让一个人陷入无可自拔的疯狂,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可还是忍不住地想—— 周瑾只能属于他。 周瑾喘息着。 明明江寒声足够笨拙,也足够青涩,她还是在他的撩拨中心跳不已,逐渐沦陷。 她目光迷离、混乱,汗津津的身体忽然被江寒声捞入怀中。 男人滚烫的硬物抵上花心,周瑾下意识咬起唇,才知道自己私处流出多少黏腻湿滑的水。 江寒声的脸与她相错着,手掌贴在她的后颈。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能听见他急重的呼吸,腰腹发力,一下一下,不断顶蹭着她花心处敏感的肉核。 男人凌乱的呼吸,深沉的律动,没有彻彻底底的进入,反而让周瑾生出一种荒唐的色欲—— 不像做爱,像江寒声在她身上求欢。 双腿里窜着阵阵酥麻,过电一样,周瑾忍不住低声呻吟。她有硬的骨骼,瘦的身体,也在江寒声的手下,软得像水一样。 江寒声不想周瑾会发出如此娇脆的声音,欲望在血管里四处奔走冲撞。 他手臂的肌肉逐渐绷紧。 很快,周瑾听见江寒声的喉咙里滚出一声极其愉悦又压抑的闷哼。温凉的精液淋漓,射在她的小腹上。 江寒声缓了好几口气,才松下浑身的肌肉,轻压向周瑾。 她感受着江寒声温暖的胸膛,起起伏伏,有那么一瞬的诧异,她问:“你该不会是第一次吧?” 江寒声脸色有些红:“……是。” “……” 罪恶感在周瑾心里攀升,她果然太不了解江寒声了。 纵然他气质冷清斯文,看得出并不热衷于男女情事,但他的长相实在像身经百战过的。 周瑾以为,他至少交过女朋友。 周瑾怕折损他身为男人的自尊心,轻搂住他,说:“放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江寒声一向冷静客观,原本很坦然接受自己身体的变化,经周瑾调侃这一句,他反而有些窘迫。 “……周瑾。” 丹凤眼,薄嘴唇。周瑾看着他稍显狼狈的脸,笑了笑,推搡他的胸膛:“我去洗一下。” 浴室里水雾弥漫,周瑾面对着墙壁,热水淋在她的皮肤上。 她难能平静下来去想其他事,一闭上眼,就是江寒声急促的喘息,铁硬的性器,滚烫的皮肤,还有抚摸她胸乳的手…… 周瑾拍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 门被轻巧推开。 周瑾一惊,看见江寒声进来。 …… 给他手臂包扎好的绷带,全部浸透水,水流顺着江寒声的背脊滑下。 他温文外表下藏着充满力量的肌肉,恰到好处,并不狰狞夸张。 江寒声站在她的背后,一手勾住她的腰,一手将她的手臂按在瓷墙上,与她十指交扣。 周瑾心想,男人和女人始终是不同的。她高挑、强韧,执行任务比男人还要利落,可当江寒声贴在她身后,完完全全将她禁锢住的时候,她才知道雄性躯体的压迫感,仿佛与生俱来。 “周瑾。”他眼睛发红,侧首,野兽似的去咬她的耳朵,“我还想要。” 他漆黑的头发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发梢流淌下来。他恳求:“给我。” 周瑾轻轻喘了几下,闭上眼,感受到江寒声忍耐着的颤抖。 她承认,她忍不住想要疼爱。 坚挺的性器在花穴边缘徘徊,而后一挺而入,缓慢,坚定,深得可怕。 周瑾崩溃呻吟。 被撑满的痛苦与酥痒,交替折磨着。她仰起脖颈,任花洒的水模糊她的眼,滑过她微微发颤的肌肤。 江寒声咬她肩膀上的肉,吮吸她颈间的皮肤,身下一次一次往深处撞。 牙印,吻痕,还有嵌紧在她最深处的铁硬的性器,遍体都是江寒声留下的印记。 不知道多少回,从浴室,到他的办公桌,再到床,满地狼藉。周瑾快记不清,上次这样疯狂肆意是什么时候了。 江寒声在床上完全不似平常那样冷静克制的,他像没闻过血腥味的兽,放肆、热烈,没有完美的技巧,就将平时压抑隐忍尽情释放到周瑾身上。 在最后一刻,周瑾没了力气,手下意识抓着床单。在黑暗中,她看不到江寒声的脸,只有狰狞的性器在她深处猛撞,又狠又快。 媚肉不断地缠吞绞紧,周瑾牙关抑制不住地颤抖,只够喘气,叫也叫不出来。 终于,她在疾风骤雨的抽插中昏过去,迷迷糊糊中,周瑾半睡半醒,听见江寒声在她耳边一遍遍道歉。 “对不起。周瑾,对不起。” 男人滚烫的唇,虔诚地亲吻过她的肩膀、背脊,直到腰窝。 周瑾在失去意识前,哑着声问他:“为什么道歉?” 可她没能听见回答。 12 第二日,周瑾缓缓睁开眼睛,目光在淡白的纱帘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清醒。 她腿心生涩发疼,腰也酸痛,懒懒地翻了个身。 眼睛合上一半,周瑾腾地坐起来,问:“几点了?” “醒了?” 天终于放晴了,暖暖的阳光洒进来。江寒声坐在办公桌旁,手抵着笔记本的屏幕看向周瑾。 “九点半。我跟谭队请过假了,你要是累,可以多睡一会儿。” 周瑾身上已经擦拭过一遍,皮肤干燥清爽,衣服换成男式的纯棉衬衫,是属于江寒声的,宽宽肥肥,长度堪堪过臀,遮不住她长细的腿,也遮不住她脖子上的吻痕与牙印。 一夜的疯狂与荒唐,周瑾回想起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不禁面红耳赤。 不过这些片段仿佛只存在她的记忆中,房间已经规整干净,井井有条;而那位始作俑者也仿佛已经全忘了,坐在办公桌前,白衬衫黑西裤,面庞文俊,不沾情欲。 “装。”周瑾心里嘀咕,摸着脖子上轻微疼痛的地方,“真会装。” 江寒声正在开视频会议,关掉话筒,只听对方讲话。目光追随周瑾下床,柔和的日光打在她身上,镀上一层莹白耀眼的光晕,周瑾满脸疲倦,打着哈欠去洗漱。 江寒声戴着眼镜,认真端详她,心头有些燥热。 周瑾感受到他的视线,并不锐利,可深沉又直白。她有点不自在,问:“看什么?” 江寒声眼神专注,回答:“看你。” 周瑾忍不住了,逃也似的钻进洗漱间。 周瑾对着镜子刷了一会儿牙,拨开衣领,白皙的脖子上有红的吻痕,再扯开些,连肩膀上也是。 她心里阵阵发悸,闭上眼,想起到了后半夜,热硬的性器往她身体里挤,没有了初时的青涩,抵进腿间,便长驱直入,一瞬间过电似的酥麻与刺激,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她浑浑噩噩,没反应过来身后的人是谁,在快感中无声地喘息着,好久,她才哑声问:“江、江寒声?” 他长臂揽着她,温柔中还有固执的蛮横,将她贯穿,狠狠抽送着,往深里不停地顶撞。 周瑾发着抖呻吟,后背贴着的胸膛滚烫,两人像要融化在一起。 直至此时,她耳畔还回荡着江寒声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属于男人的性感,“周瑾,周瑾……” 周瑾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 她想不起来最后怎么睡着的,貌似江寒声还说过一些话。 “说什么来着?”周瑾疑惑,回想未果,就索性没有再想。 洗漱好,周瑾再出去。江寒声已经合上电脑,摘掉眼镜,人仰在椅子里休息。 周瑾问他:“忙完了?” 江寒声点头,说:“以前工作时过手的案子,报告出了点问题,他们找我问问情况。” “没听你说过这些。”周瑾笑了笑,问,“你以前在省厅的犯罪研究室工作?” 江寒声手指紧了紧,淡淡道:“恩。” “王彭泽主任是国内有名的犯罪侧写专家,我知道他。”周瑾解着衣扣,从柜子的衣架上找到自己被熨烫得平整的上衣和长裤。 她飞快地套上衣服。 周瑾本来想问江寒声为什么没有继续留在省厅工作,毕竟这比在科大当副教授更有前途,可想想他既做了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就说明有不同的权衡,大不必再追问。 周瑾只说:“我好像没问过你,你在科大教什么?” 江寒声回答:“刑事技术和刑事侦查。” “……我们还算半个同行了?”她笑,想起在重案组见到江寒声的意外和窘迫。 两个人交往三个月,因为周瑾工作忙,出来约会的次数屈指可数,看看电影,约在一起吃饭,或者重案组侦办过的案子开审,江寒声也会陪她一起去旁听。 江寒声性格相当寡淡,话不多,也不热衷谈及自己的事,两个人在一起,通常是周瑾在说,他在认真地听。 江寒声没有回答,单单望着她,笑意淡淡的。 “我回组里了。你今天还过去吗?”周瑾在玄关处找她的鞋,在鞋柜里看了好几遍也没发现目标。 江寒声走过来,从柜子的下层取出来她的鞋,顺手帮她松了松鞋带。 周瑾弯身穿鞋,江寒声立在她面前,回答:“我要等邮件回复。中午会去一趟物证鉴定科,再看看关灵的案子。” 一提到案子,周瑾脑海里就塞不下其他东西,随口回答:“行,到时候再见。” 江寒声轻笑一声。 周瑾瞧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江寒声眼睛里尽是温和柔软,“只是觉得有你在身边,很好。” …… 回到重案组,于丹一见周瑾,就问:“江教授没事了吧?” 周瑾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于丹在问江寒声的伤势。她却忘了问,不过鉴于江寒声昨晚的表现,应该没有大碍。 她点头,“没事。” 于丹抱着胳膊笑她,说:“结婚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说一声。这要不是有案子要忙,谁也不会放过你。” 周瑾羞赧:“还没来得及说。只是领了证,没有办婚礼。” “等这案子结了,你和江教授必须请吃饭。” “一定。”她应着,下巴往审讯室的方向努了努,问,“赖三招了吗?” 于丹大叹一口气,有些无精打采,道:“别提了,两个组轮番审了一夜,赖三死活不认,说自己没杀关灵。” 周瑾:“尚悦宾馆的经理可是证人,赖三没认?” 于丹:“那经理只说了关灵当晚要去见赖三,但没有亲眼看见他行凶。赖三决口否认,说自己那天就在家睡觉,根本没有出去过。” 这也在意料之中。 赖三不怕警察,可见心理素质过硬,如果警方不把铁证放到他面前,他是不会轻易承认的。 毕竟这还不是简单的杀人案件,他所使用的凶器是警枪,一旦开口,必要牵扯出背后更深层次的人。 赖三还没有这么傻。 于丹说:“那小子真猖狂,说自己懂法,警方只能拘传他48个小时,到时间拿不出证据,必须得恭恭敬敬地请他回家,否则就要去市局投诉我们。” 赖三在审讯室,简直油盐不进。 负责审讯的警官被他的油腔滑调气住,拍桌子说,就算杀人的罪名不成立,协助组织他人卖淫的事是板上钉钉的,叫他不要太猖狂。 赖三举起手,摇头晃脑地挑衅:“那你就抓我嘛。有证据,我就认。” 想到那副流氓样子,于丹骂了一句脏话,“到底谁给他的自信?!” 于丹就是随口一问,可周瑾脑海里却猛地闪过一个人的面孔。 蒋诚。 蒋诚跟凤凰火的老板贺武认识,那么他也很有可能认识赖三,他们中间或许存在某种关联。 不过这仅仅是一瞬间涌上来的直觉,周瑾不会当真,就关灵的案件略一思索,回答:“……案发现场离市区较远,赖三如果真去过现场,应该有交通工具。” 于丹哈哈一笑:“不愧是老谭教出来的学生,你们说话一模一样。” 她解释说:“可惜前几天下雨,现场痕迹破坏严重,没有找到车胎印。但是已经查到赖三名下有一辆黑色大众,小杨他们正在看交通监控。” 周瑾四处打量,问:“我师父呢?” 于丹说:“去摸赖三的关系网了。现在应该在凤凰火。” 周瑾拿了车钥匙,“我过去一趟。” 13 通过警方的调查,也大致摸清了赖三的基本情况。 赖三本名赖正天,是凤凰火酒吧老板贺武的表弟,因为两人是亲戚关系,赖三很受贺武的信任和重用。 除了凤凰火酒吧以外,贺武还经营着一间叫“恒运”的物流公司,赖三持有恒运5%的股份。 赖三整日里游手好闲,没有正经工作,贺武给他钱,他就对外放高利贷,同时还做拉皮条的生意。 皮肉买卖,挣钱倒是其次。 赖三主要靠手底下的小姐做情色交易、笼络人脉,据说他的座上宾甚至包括海州市政府高层官员,不过这也仅限于民间的流言,不知道真假。 逮捕赖三的同时,重案组还通过尚悦宾馆这条线,查到赖三手下其他一些妓女。 将人带回局里审问,她们要么矢口否认,要么三缄其口,什么也问不出来。 直到审问一个叫红云的女人时,她一听到关灵的死讯,脸色立刻变了。 警察很快注意到她,重点对红云展开突击审查。 审讯室里,红云抓了半晌的头发,良久,她深吸一口气,向警官请求:“能给一根烟吗?” 负责审讯的两位警官互相交换了个眼神,其中一个站起来,给她递了根烟,点上,又将烟灰缸推到她面前。 红云夹烟的手指轻微发抖,她低头狠狠吸了一口,等烟麻痹到肺,手才不哆嗦。 她声音哑道:“我要是说了,你们真能把赖三办了?” 警官严肃回道:“只要证据确凿,我们警方就不会让任何一名罪犯逃脱法律的制裁。” “要像你说的,这世上还有坏人吗?”红云嗤笑,“不,赖三他根本就不是人,他就是条狗,贱狗!疯狗!关灵死了,一定是他杀的。”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红云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我认识关灵的时候,她才十六,姑娘是乡下来的,没读过太多的书,来到大城市,一心想要过上好日子。算她倒霉,遇上赖三那种人精,九条命都不够他玩儿的。赖三送了她几款名牌包,关灵就飘了,还以为自己遇到贵人,很快就能飞黄腾达。” 红云笑,将烟狠狠捻灭在烟灰缸,郁着一口恶气,骂:“傻逼。” 审讯室的灯光很暗。 她的脸一半浸在阴影中,浓妆艳抹下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变化,可那双眼睛仿佛死潭一样,有些厌世。 她继续说:“赖三把她哄到手,当晚就带着几个兄弟把她轮奸了,破完处,又逼她去接客,关灵一个不愿意就会挨打。还能怎么办?她跟我一起住,我就劝她听话,这年头卖什么不是卖?别人卖体力,我们卖身体,没差多少。” 红云说话直白而冷酷,冷酷到有些麻木的地步,听得两名警官轻轻皱了皱眉头。 身为警察,无法避免地要面对这样的心理考验,即便是早就看惯了各种惨剧,听到关灵的经历,还是不免会觉得揪心。 从“关灵”仅仅是一个名字开始,到她生前的经历,再到尸体,每一环调查的结果,都是在往天平上增添砝码,用以提示——这个生命曾有过重量。 红云又要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中,她谈到后面的事,死气沉沉的嗓音终于有了一丝活气。 “再后来,大概是两年前吧,贺老大——就是赖三的表哥贺武,他身边来了个男的,叫蒋诚。这个人很会办事,贺老大的一些生意都交给他去做。赖三为了巴结蒋诚,就把关灵送过去了。” “关灵跟我说,蒋诚是个不一样的男人,很珍惜她,从来没把她当小姐,还一直劝她回学校念书。蒋诚说‘只要有心,多晚也没关系,人是可以重新来过的’,关灵把这句话写在墙上,天天看。 ……我记得有一次,关灵在街上被嫖客认出来,对方骚扰她,当时蒋诚也在场,为了这事还替关灵打架。蒋诚像是练过的,把那男的一条腿都给打折了。听关灵那意思,两人好像是谈上了恋爱。” 警官在笔录中记下“蒋诚”的名字,再问:“这些跟赖三有什么关系?” 红云说:“赖三用关灵去巴结蒋诚,没想到蒋诚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后来好像是赖三搞砸了恒运公司的一桩生意,蒋诚知道后,当众扇过赖三的耳光,那次要不是贺老大出来调解,我觉得赖三肯定要拿刀捅死蒋诚。反正,这两个人结过仇。” “……只是没多久,蒋诚就被贺老大调到外地去了,这两年一直没回来。蒋诚能说走就走,关灵可走不了,赖三从蒋诚身上受了窝囊气没处撒,就指着关灵收拾。” 红云抬头,用一双空洞漆黑的眼睛看向审讯的警察:“我敢保证,关灵要是死了,赖三绝对是凶手。” …… 谭史明昨晚一夜未睡。 江寒声告诉他,赖三左手使不上力气,单人很难完成杀人再抛尸的行为,怀疑赖三行凶时,还有帮手在场。 谭史明为了验证江寒声的猜测,一早就请医生过来检查了赖三的左手,还在市中心医院的系统里找到赖三的病历。 赖三的左手果然是废的。 一年前他打架斗殴,期间被人用砖头砸断了左胳膊,伤好以后,虽然不影响正常生活,但他的左手从此就拿不动重物了。 结果一出来,谭史明立刻给江寒声打了一通电话。 江寒声回复的声音很低,但足够听清:“死者身上有没有拖擦伤?” 谭史明翻了翻鉴定书,回答:“没有。” 他心中明了,如果赖三单只手勉力而为,也只能通过拖拽死者,达到移动尸体的目的。现在关灵身上没有拖擦伤,那么必然是由两人或两人以上才能完成抛尸。 谭史明说:“果然如你所料啊,现场很可能有第三者参与。” 江寒声说:“赖三心理防御机制很高,不要浪费太多时间在他的口供上,我这边建议先排查他的人际关系。” 谭史明:“好。” 在挂断电话之前,江寒声说:“……周瑾还在休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跟谭队请个假。” 谭史明:“早就该她轮休了。这孩子对自己的身体最不上心,你多照顾她点儿。” 江寒声望向还在沉睡的周瑾,微微一笑:“应该的。” 谭史明点上兵,出发去凤凰火酒吧。 酒吧里有不少人是跟着赖三混的,以前帮忙讨高利贷,现在来凤凰火帮忙看场子。 一开始调查进行得还很顺利,警方就之前了解到的情况,再做进一步的核实。 不过很快,酒吧里来了个男人,他五官非常英俊,就是笑得不太正经,人往吧台上一靠,摆出看好戏的样子。 “警官,把他们带回去再查怎么样?”他点上一根烟,懒洋洋地说,“你们在,我的生意没办法做。” 一行人出示警官证,说明只是正常的调查流程,让他们配合工作。 男人一点头,说:“那是该好好配合。” 可自从他来到以后,酒吧里的人大气都不敢出,更别说配合。 谭史明听说了这个情况,命令将那些与赖三关系密切的人带回去再问。 他挟着包,走到吧台,打算亲自会一会这个人。 不过谭史明还没有说话,对方先把他认了出来。 “重案组的组长亲自办差,看来有人犯得事不小。” 谭史明沉眉:“你是谁?” 他朝谭史明伸出手,说:“我叫蒋诚。谭队,要不要喝一杯?” 谭史明以执行公务为由拒绝,但从昨天红云的口供来看,谭史明知道,蒋诚可不是一般的小喽啰。 他接受蒋诚的邀请,两人一同坐到沙发区。 谭史明开门见山,问:“你认不认识关灵?” “认识。” “你们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他抬抬手,很快,酒吧的服务员给蒋诚端来一杯酒。 “据我们了解,你们曾经交往过,你跟她不是恋人关系?” 蒋诚:“那要看你们警方怎么定义恋人关系,如果上过几次床就算的话,那我的女朋友也太多了。” 他一说这话,站在他身后的兄弟一阵哄笑,挤眉弄眼地暗示。 谭史明盯着蒋诚,面色微沉。 正在此时,周瑾进来,她先看到蒋诚,蒋诚也看到了她。 他嘴边还未收敛的笑意忽然更深,那颗尖尖的虎牙也更明显。 周瑾轻淡地移开视线,与谭史明交换了一个眼神,在他的示意下,坐到沙发上。 谭史明厉了厉声音:“就回答是或不是,少跟我绕弯子。” 蒋诚煞有介事地回答:“不是。我有女朋友。” 他尾音上挑,似乎很愉悦,目光沉缓地落到周瑾身上。 14 周瑾眼神微冷,对上他轻佻的眼。他似是败阵,嘴角一弯,就把目光乖乖地收了回去。 谭史明问:“既然你跟关灵认识,那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赖正天的事?比如,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 根据尚悦宾馆经理的供词,关灵手上应该握着赖三的把柄,至于这个把柄是什么,还一直没有找到线索。 蒋诚慢慢喝了口酒,回答:“没有。” 谭史明决定换个问法,说:“那你跟赖正天熟么?他有没有告诉你,自己最近被谁威胁过?” 听后,蒋诚身后的人又一阵笑。 蒋诚也笑,说:“关灵跟赖三有没有过节,我不太清楚,不过要说这里跟赖三最有过节的人,那应该就是我了。” 他往后一仰,神态慵懒:“他如果真的受人威胁,也绝对不会跟我说。” “你们什么过节?” “他长得太猥琐,我看不顺眼,就把他揍了。这算不算过节?” 谭史明气沉。 蒋诚说:“说句实话,谭队,你问错了人,我半个月前才从外地回到海州市,对这里的情况一概不知。” “……” “人,该带的你已经带回去了。小店刚刚开业,这么多兄弟还等着吃这口饭,再耽搁下去,不太合适。” 他声调没有了方才的轻浮,眼睛沉下来,光影打在他高挺的眉骨、冰冷的唇角,脸色淡了一点,竟有些罕见的凌厉。 谭史明听出来了,这蒋诚出面,是替贺武打发人的。他看似回答了每一句话,可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说。 谭史明见问不出什么,也不浪费时间,照例询问一句:“7月23日下午到24日凌晨,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蒋诚略一回想,说:“喝醉了,就在这里睡了一宿。” 周瑾追问:“有谁可以证明?” 蒋诚见她终于说话,笑起来:“这里所有人都可以证明,不过,你要是还不相信——”他抬手指了指墙角的监控摄像头,“最好的见证。这样总该相信我了吧,警官?” 周瑾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我们会拷一份监控录像回去,麻烦配合警方工作。” “没问题。” 他朝周瑾伸出手,周瑾当没看见,没有回握。 蒋诚悻悻然收回来,说:“再会。” …… 谭史明和周瑾离开凤凰火,出门的时候,周瑾停住脚步,跟谭史明说:“师父,我想再去酒吧的后巷看一眼。” “怎么了?” “没事,就是心里想不清楚,昨天赖三是怎么发现我跟踪他的。” 谭史明看她轻抿着唇,似乎很不服输,笑着招呼:“小赵,过来,你跟周瑾一起去后巷看看。” 被点到名的小赵应着,放下手中的工作,跟着周瑾再次返回凤凰火酒吧内。 蒋诚见周瑾再回来,扬扬眉毛,说:“周警官,这是舍不得我么?走了,又要回来。” “办案。” “需要我陪着么?” “不需要。” 周瑾带着小赵一起,从昨晚与赖三打照面的地方开始,按照当天的路线重新走了一遍。 期间赖三去吧台点了杯酒,与调酒师有过交谈,再然后,赖三就经过安全通道,来到后巷。 她出了门,静静地站在后巷。 那天赖三发现她,借着拐角的视野盲区,回头偷袭。她靠本能的反应躲过去,赖三见状,嘴里惊讶地蹦出一句话。 当时她心惊肉跳,被阵阵后怕吓得大脑死机了片刻,竟没有细想过赖三那句—— 「操,果然有条子。」 果然? 一旁的小赵见她迟迟没有动静,问:“师姐,您这是想什么呢?” 周瑾说:“我不确定。” 不确定赖三是不是早就发现了她,不确定他是不是故意引她来后巷。 小赵听她不清不楚地回答,也是摸不着头脑,转而说:“受了不小惊吓吧?你也真是的,要不是有江教授在,指不定要出什么事呢,你都不知道我们多担心。” 周瑾说:“少跟我唠叨。” 小赵被她回怼一句,嫌弃地“嘿”了一声,正要再斗回去,但一想到江寒声,他转变策略,使出杀手锏:“我不唠叨,现在哪里轮得上我唠叨呀?您都是名花有主的人了,我可惹不起。” 周瑾一皱眉,恶狠狠瞪向他:“你欠揍了?” 小赵摆出个谄媚的脸,从裤兜里掏出烟盒,递了一根过去。 周瑾没接,淡淡地说:“戒了。” 小赵就叼回嘴里自己抽。 他一边点烟,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别生气,生气老得快。你说你都已经是结婚的人了,脾气还这么差,小心人家江教授一个受不住,再跟你离了。” 他略一顿,笑嘻嘻地说:“也不对,他要真忍不了,还能看上你么?……师姐,我特别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把人家给骗到手的?” 周瑾伸手去拧他耳朵:“你还说是不是?!” 小赵又痛又笑,求饶道:“不说了,不说了!哎、哎,松手松手,我烟掉了……” 周瑾松开他,目光在悄无声息的后巷中环视一圈,摆摆手说:“行了,回去吧。” 小赵晃晃手里的烟:“我开个小差,抽完就回去,很快。” 周瑾点头,“我去问问监控拷下来了没有。” 周瑾原路返回,刚走进门内,不当不正地撞上蒋诚的目光。 通道里没有灯,门合上,就是一片短暂的黑暗。 “你过来。” 他猝然抓住了周瑾的手腕,硬生生拽着她拐到一处死角。 空间狭小,逼仄,两人贴得很近,她听见蒋诚沉急的呼吸。 光线有些暗,适应了一段时间后,周瑾才看到蒋诚的下巴。 他面对警察的盘问时还那么游刃有余,总带着不正经的笑,仿佛刀枪不入。此刻,薄唇竟在不住地颤抖。 他紧紧盯着她,似乎在犹豫。 犹豫了很久,才找到他可以接受的方法,蒋诚呼吸缓下来,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你谈恋爱了?” 周瑾摇头。 蒋诚心没有定下来,可嘴角不知怎就在笑,仿佛选择相信。他抬手捧住周瑾的脸,要去吻她,声音与气息混在一起,凑得越来越近。 “小五,有些话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你等等我,等我做完这单生意,我就回去。家里还好么?爸的身体一直不好,他有没有……” “蒋诚。” 周瑾打断他,望向他的目光,锋锐得几乎有些逼人。 她说:“我结婚了。” 15 蒋诚浑身瞬间僵硬,静默中,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 他脑海里有无数个念头,有无数句话,想说什么,又是一片空白。 蒋诚用手指摩挲着她的脸颊,终就哑声说了一句—— “小五,你别玩我。” 周瑾仰头,仔细端详蒋诚的脸。她觉得陌生,要不是相貌没有改变,她一定认不出这是谁。 周瑾不知道自己还能如此恨一个人,恨到她学会对蒋诚说狠话:“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比你好。” 他眼底浮上难以形容的惊惧,蒋诚急促呼吸了几声,忽然掐住她的脸,唇覆压下来,混着烟草与酒味道,深沉浓烈。 他对周瑾从没有这样凶狠过,仿佛控制不住,撕咬一样地吻她。 周瑾唔声低叫,剧烈地反抗。 他准确无误地抓住她的手腕子,按在墙壁上,吻越发深,力道也越发狠,几乎快要捏碎她的腕骨。 痛。 周瑾没想到,这会是蒋诚。 力量的绝对压制让她觉得屈辱,她愤怒地用嘴巴咬他,听蒋诚嘶地抽口气,才从快要窒息的亲吻中躲开。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挣扎不出,“蒋诚,你疯了?!” 他没有听,粗糙又有力的手指迫她仰起头,唇贴着她的颈子一路啃咬。他手发着抖,怎么也解不开她的领口,就用力扯掉纽扣。 一片纤薄白皙的皮肤露出来,他气喘吁吁,闭着眼吸吮她颈间发冷的汗。他要确定周瑾在他怀里,要去夺回她的身体,夺回她的气息。 膝盖往她腿间抵,肆无忌惮地侵犯过来。周瑾第一次觉得蒋诚可怕,战栗着推拒:“蒋诚!你敢!” 抗拒无果。 他熟悉她的招式,熟悉她的身体,他知道怎么制服周瑾,怎么让她想起来两个人的从前。 忽地瞬间,蒋诚背脊一僵。 周瑾抽出手,往他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他挨打,只是偏偏头,没有动,手指抵起她的下巴,强迫她露出白皙瘦削的颈线。 粗糙的指腹在一处暗红色痕迹上搓抹,反复确认后,蒋诚终于知道是什么,顿时生出想要杀人的念头。 “你嫁给谁?昨天那个男的?”他握住她的肩膀,一点点用力,“是不是!” 周瑾想起江寒声。 他沉默寡言,有白皙的脸,漆黑的眉眼,手指干燥有力,与她牵手时会轻弯起唇角,认真又专注地看她。 周瑾心口仿佛被烫了一下,忽然间觉得与蒋诚的争执没有任何意义。 从头到尾,他们只是没有真正做过了断,现在周瑾终于有这样的机会。 她语气平静,说:“蒋诚,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和我的家人。” 蒋诚剧烈喘息几声,缓解痛苦,没多久,僵直的背脊忽然垮了下来,只能用手臂撑着墙。 怒气燃烧的火焰熄灭后,化成了深深的疲惫。 他说:“周瑾,你别这样玩我……” “我说得很清楚了。” 周瑾眼睛冷淡淡的,从他的怀里逃出来。 她往有光的地方走,没走出几步,她停下,回头问蒋诚:“我问你,昨天是不是你告诉那些人,说酒吧里有警察在跟?” 她回想起昨天夜里,赖三坐在吧台跟调酒师交谈,摆放在他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应该是上一位客人留下的,还没来得及收。 酒杯的样式特殊,就连调制酒的颜色也特殊——与今天蒋诚喝酒时用得一样。 而且昨晚认出她的只有蒋诚。 他隐没在浓重的阴影里,始终没有回答。 周瑾点头:“我懂了。” 蒋诚通知酒吧内部的人有警察在场,应该只是想让他们注意收敛。消息传给赖三,估计他还以为来得就是普通的巡警,想要引一两个过去教训示威,没想到自投罗网。 她走出凤凰火,阳光透亮,灿烂地落在她的肩膀。 谭史明坐在警车里,朝她招手,说:“周瑾,归队了,有新线索。” …… 警车陆续开回重案组,审讯还在继续,目前还没有太大的进展。 物证鉴定科的通知重案组,派人过来一趟,谭史明要安排进一步的调查方向,就命令周瑾过去。 “江教授在物证鉴定科,以后你就负责跟他对接。”谭史明顿了顿,用手指敲着桌子,警告她,“只许碰关灵的案子,‘8·17’一案有别人在跟。这件案子影响不小,上上下下的人都在盯着,不止你关心。” 周瑾左耳进右耳出,摆手:“知道。” 知道才怪。 她挂上证件,来到物证鉴定科。 江寒声早早就到了,少见地没穿得很正式,白衣黑裤,眉目透着几分神清气爽。 他安静地坐在椅子里,正在看卷宗和部分物证。他一旦做起某件事情,就会出离的专注。周瑾进门,他也没有抬头。 周瑾拎了个小塑料凳坐到他身边去,喊:“江教授,发现什么啦?” 江寒声回神,见是周瑾,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嘴角,问她:“吃饭了吗?” 周瑾说:“不饿。” 江寒声看了眼墙上的钟表,说:“一起去吃饭吧。等一等监控室的结果,相信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周瑾眼见到了饭点,下午还有硬仗要打,不能饿着肚子,但她也不好意思拉着江寒声吃外卖。 周瑾想了想,说:“你能吃辣么?附近有个川菜馆,还挺干净的。而且能点盒饭送到组里去,他们还没吃呢。” 江寒声点头:“我都可以。” 两人一拍即合,周瑾马上打了个电话给于丹,问要不要带盒饭回去。 于丹忙得直打哈欠,抱着咖啡惨兮兮地说:“救世主,我快累没了,就不跟江教授假客气了。破费破费,送个……”她问了问人数,“九份。” 周瑾答应。 她按掉手机,伸着懒腰说:“走。” “周瑾。”江寒声唤住她。 周瑾回头,“怎么了?” “扣子,好像掉了一颗。”他伸手,替她扯了扯微敞开的领口。 周瑾想到在凤凰火的事,下意识地后撤一步,躲开他的手。 江寒声愣了愣,彼此沉默了几秒钟,他才貌似寻常地说:“出外勤了?” 周瑾决定撒谎:“恩,不知道怎么掉的,没事。” 他应该看出得东西很多,譬如隐藏在证据下的真相;不该看出得东西也很多,譬如周瑾会对他撒谎。 江寒声目光浅淡锋利,很快又柔和下来,他牵住周瑾的手,低声说:“以后小心一点。” 145 待补。 146(终章) 一直折腾到凌晨,江寒声才放周瑾睡去。 临失去意识前,周瑾不忘抱住江寒声,亲吻在他汗津津的颈间,再说:“我爱你。” 她在之后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一切都是混乱的,没有多少逻辑,她只知道自己好像回到栀子巷。 她跟小伙伴们玩捉迷藏,溜进了隔壁的23号,当时江寒声在柳树下写作业,她进来以后,他抬起头,专注地看着她。 江寒声很快拉起她的手,牵她进到自己的房间里,让她躲进柜子。 柜子里很安全,没有人能找得到她。 就在江寒声转身离去时,周瑾拉住他的衣角,叮嘱道:“你可不能出卖我,谁问,你也不要说。” 江寒声不善言辞,只认真地点点头:“我不说。” 她躲在柜子里,待了很久、很久,预想的往事始终并没有发生,柜子里一片静寂,像是所有人已经走了,只有周瑾留在这里。 她有点害怕,想从柜子里爬出去,可却发现手脚都被绑着,动也动不了。 不知何时,周围黑漆漆的环境已经转到了南山别墅的音乐厅。 只有她在这里。 面前的录像还在播放,屏幕里,江寒声因为疲惫而垂着头,从她的角度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旁冯和开玩笑似的说:“江先生,不如你跟我们说说这个女孩子在哪里?我们可以把她请来,让她见见你嘛。” 当时江寒声已经神志不清了,却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回答:“好。” 冯和没想到他会答应,觉得更有意思了,他拿起相机走过去,拽着他的头发,让江寒声仰起脸来,对准镜头。 冯和:“你想说什么?” 江寒声冷白的脸上汗水淋漓,唇角扬起一抹微笑,尤为的不合时宜。他回答:“我不说。” 冯和以为江寒声是在戏耍他,顿时恼羞成怒,丢开相机,握起拳头狠揍在他的肋下。 此刻镜头倒了,没有画面,耳边只有冯和连声咒骂,以及拳头打在肉体上的闷响。 当时就连周瑾都以为,江寒声这句话或许是在挑衅冯和。 不是的,原来不是的。 他在濒死的关头,想到的、看到的根本不是别人,而是当年那个擅自闯进他孤独晦暗的世界里的周瑾而已。 她失声流下眼泪,心脏处像被细细密密的针扎着一样,真实的疼痛令她倒抽一口凉气。 周瑾想伸手拥抱眼前的江寒声,喊着他的名字,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她醒了。胸间急促起伏着,呼吸紊乱。 床头灯啪地一声被拧开,江寒声也醒了,手掌抚上她汗湿的后颈,哑声问:“周瑾?” 周瑾回头,看到江寒声睡眼惺忪,被子滑落到腰际,他上身赤裸着,暖黄的灯光下,江寒声皮肤白净,肌肉匀称,无不昭示着他拥有着一副非常健康的躯体。 江寒声跟着很快清醒过来,见她一脸惊恐,摸上她的脸颊,“做噩梦了?” 周瑾回身一下抱他,两人肌肤相贴,汗水交融,周瑾闭上眼,睫毛在轻微颤抖。 她道:“你真是让我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她还要怎么做?还要怎么爱这个人,才算足够? 江寒声听出她的责怪,低声问:“我哪里做得不好么?”江寒声很快反思了一下,无措地说:“昨晚,我又弄疼你了,对不对?” 周瑾破涕为笑,脸也红了,抱江寒声抱得更紧,“你闭嘴,就让我抱一会儿。” 他们在长夜里相拥。 周瑾用尽浑身的知觉去感受江寒声的存在,他的呼吸,他的温度,每一处都是鲜活又真实的。 还好,还好,江寒声来到了她的身边。 …… 这天,江寒声去科大教书,周瑾也要回重案组述职。两个人约定好,等江寒声下课后就来重案组接她,然后一起到公园散散步,再回家。 周瑾一到重案组,直奔组长办公室,意外发现谭史明面前赫然站着一个新面孔。 那人身材高大,长相端正,由内到外都散发着一股蓬勃的朝气。 谭史明对周瑾说:“来的正好,这是我们组新来的实习生高耀杰,第一天报到,以后他就是你的了。” 高耀杰立刻敬礼道:“师姐好!” 听他叫“师姐”,周瑾一愣,想到她第一次见赵平的时候也是类似的场景。 高耀杰却比赵平更加热情一些,说:“我也是京州警大毕业的,以后请多多指教!” 周瑾连忙摆手:“不敢当,不敢当。” 周瑾带他简单熟悉了一下重案组。高耀杰是个自来熟,脑子也聪明,周瑾把重案组的成员一一介绍过以后,他就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 于丹见到周瑾,问她身体怎么样了,反复叮嘱一定要养好再回来参加工作。 周瑾表示不用担心,她可以当场表演一个单手倒立来证明自己没事。 于丹立刻回绝,那倒不必。 交谈中,周瑾听于丹说起,淮沙方面已经乱成一团。 公安部派人亲自垂询督办,警方从戚严、詹韦入手,拔出萝卜带出泥,整个东升集团以及与他们勾结的政府官员,甚至包括老书记,都需要接受调查。 淮沙政场和警界正刮着一场腥风血雨,跟口高压锅似的,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高耀杰在旁听了,忙附和道:“是啊,我老家就是淮沙的,现在七大姑八大姨都在议论这件事。” 于丹倒是好奇,问:“你老家在淮沙,那你怎么来海州实习?” 高耀杰手指勾了勾脸颊,眯着眼笑道:“因为姚叔。” 周瑾和于丹一愣,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姚叔就是指姚卫海。 高耀杰恢复认真,说:“我上警校的时候,一直在接受姚叔的资助,他就像我父亲一样。说出来你们可能觉得我有点中二,他牺牲了,我唯一能够报答他的方式就是继承他的意志,努力做一名好警察。” 于丹欣慰地笑道:“你会是的。” 周瑾也笑了笑。 这条路上总有人在牺牲,但也总有新的人前赴后继地走到这条路上来,警察因公殉职的本质只是一个生命的死亡,而死亡随处可见,没有太大的价值。 唯有一代又一代的人继承牺牲者的信念,永远保持正义、保持热情,才能让他们的牺牲变得有意义。 高耀杰不想让话题变得很沉重,转而就说起自己在警大搏击比赛上拿过冠军,姚卫海还来学校看他领奖。 周瑾一听来了兴致,“是么?那你身手不错啊。” 于丹说:“你算是碰上了,周瑾以前是亚军。” 周瑾:“过两招?” 高耀杰嘿嘿一笑,“周师姐,我不是看不起你,男生女生在身体素质方面有差异,我怕伤到你。” “没事,没事,我们点到为止嘛。” 江寒声下课后,开车到重案组来接周瑾,一推开办公室的门,就见周瑾挟着一个男生的胳膊,后肩顶在他的肋下,两人几乎贴在一起。 江寒声一挑眉,沉默地站在门口。 于丹瞬间石化,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往后稍开一步。 周瑾见江寒声来接她了,也不再客气,猛地一发力,漂亮的一个过肩摔,把高耀杰撂在地上! 江寒声:“……” 高耀杰一脸懊悔自己轻敌:“这不算啊,不算!再来!” 周瑾哈哈大笑,“下次吧,以后有的是机会。” 她主动跑过去,亲密地抱住江寒声的手臂,直白地说:“来,跟你介绍一下,我老公江寒声,现在以重案组女婿的身份兼任本组刑侦顾问。” 江寒声失笑,对她这么长的介绍似乎有点无奈,“……周瑾,你这是在做什么?” 周瑾弯着眼睛冲他笑,“训新。” 高耀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朝江寒声伸出手,“江教授,久仰大名。” 江寒声礼貌地与他握手,很快,目光又看向身边的周瑾:“走吗?” 周瑾点头:“等你好久了。” 天已近傍晚。 尘埃落定之后,一切都似乎归入正常的轨迹,回到了以前的老样子。 于丹坐在电脑面前打结案报告,歪头将手机抵在肩膀上,听孩子和老公一起哭诉,问她为什么还不回家; 监控室内,白杨抱紧自己的键盘,仰在椅子里呼呼大睡,电脑屏幕上闪过一条滚动字幕——“睡觉是人类的终身事业”; 组长办公室,谭史明双手捧着保温杯,正低头看着一迭一迭的档案资料。 到了下班时间,重案组其他同事兴高采烈地打着招呼,互相道别,结果突然来了一通报警电话,洋溢着快乐的脸瞬间垮了。 满办公室里,只有高耀杰一蹦叁尺高,分外亢奋。没想到第一天来就有机会出外勤,年轻的心在熊熊燃烧。 一辆辆拉起警笛的警车陆续开出公安局,继续奔赴下一个战场。 …… 周瑾和江寒声走到他们以前约会时的公园里,卖冰淇淋的摊贩在秋冬天会改卖热奶茶。 江寒声点了一杯热奶茶,摊主看他已经很眼熟了,问:“先生又来等女朋友约会?” 周瑾本来在江寒声背后踩着他的影子玩儿,这时候扒着他的手臂,冲摊主露出笑容:“我就在这儿呢。” 她跟他站到一处去,摊主眯着眼睛把奶茶递给她。 两个人牵着手,从公园走到高高的天桥上,稍微停了停。 周瑾双手捧着热奶茶,一点一点啄着喝,江寒声则背靠在栏杆,认真地看着她。 周瑾对上他深邃的目光,笑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什么,问他:“你以前跟我说晚霞很漂亮,在哪里看到的?我也想去看看。” 江寒声回过身,看向目尽处的天空,现在已至黄昏,天际横着一层层玫瑰色混着胭紫的晚霞。 他牵起周瑾的手,引着她望向远处的天空。 “就在这里。” 周瑾在霞光的照耀下轻眯起眼,携着寒意的一阵风吹来,她呵出一口白气,不禁捋了捋发凉的手臂。 江寒声看到她冷,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周瑾戴上。周瑾抽出一截绕到他的肩颈上,将两个人系在一起。 这会儿是江寒声望向前方,周瑾专注地看着身边的他,看着那些颜色灿烂的霞光细细勾勒出他的面容与身影。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紧紧地依到他的身边去,微笑着说:“看到了。” 林立的高楼大厦,玻璃泛着灰蓝色的冰冷质感,机械一样冷漠,这片以钢铁为筋骨的森林,长在罪恶的泥潭之上。 她在此经历过最痛苦、最窒息的一段人生,因此从未发现这里有任何美感。 可现在,江寒声站在这万丈霞光当中。 周瑾想,如果哪天她跟江寒声一样到了濒死之际,也一定会回忆起此时此刻。 …… 钢铁森林,幸而有你。 (正文完) 番外篇(一):PASTMEMORIES 男人看到那个女人有很漂亮的一双腿,在短裙下,修长白皙。 她独自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或许是工作一天后很累了,就来公园里休息片刻,靠着倚背上,正睡得深。 天色渐渐暗下来,这个小公园也只是有两叁个路过的行人。 他躲在葱葱郁郁的树影后,越来越浓的夜色让他的胆子也变得大起来。 男人心脏怦怦直跳,偷窥的刺激让他血液沸腾。 他感觉自己身体某个地方几乎硬得发胀,手很快伸进自己牛仔裤里,上下磨动着。 他盯着她的腿,目光炽热。 上天给女人这么一双腿可能就是为了引男人犯罪的,她一个人,毫无戒备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熟睡,是在期待着被侵犯吗? 或者他一会儿过去吓吓她,到时候,她会露出怎么样惊恐的表情?看着他瑟瑟发抖,尖叫,那真是太有趣了。 越这样想,手下抚弄的速度就越快。没多久,他急喘着哼哼两声,掬了一手精液。 他心满意足地咧开嘴笑,身体舒爽地抖动两下,怀着恐吓的心思,直接朝长椅方向走过去。 突然,他的右手腕被人一下钳住。 男人惊恐地回头,正对上一双冷冷的眼睛,黑得有些可怕。 来者面容冷峻,拿出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您好,绿野公园喷泉左侧,我看到一个人,应该是你们最近在追查的猥亵犯,请立刻派人过来,谢谢。” 男人一开始见来得人像个小白脸,文质彬彬的,没怎么放在心上,现在一听他是在报警才慌了,惊恐地想甩开钳制逃跑。 可他越挣扎,握着他手腕的力量就越大。 男人的脸因痛苦而扭曲,手指张开,那些肮脏的白液淌下来。 对方似乎对此嫌恶到了极点,瞬间将他胳膊反拧,往他后膝盖一击,男人吃痛,“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嘘。” 很轻很轻的一声,却带着强大的压迫力和侵略性,男人听着,汗毛根根竖起,一时间不寒而栗。 他问:“你要干什么?你,你少多管闲事!” “闭嘴。” 男人忍着痛苦,连叫都不敢叫了。他有一种预感,只要自己再发出一点声音,自己的这条胳膊就会被这个人毫不留情地拧断。 不到七分钟,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赶到绿野公园。 两个民警接到这名猥亵犯时,他左侧脸颊红肿淤青,右胳膊跟断了一样,抬都抬不起来。 民警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只管闷头不吭声。 其中一个民警哼道:“跑出来甩你那二两肉的时候怎么不怕,现在装什么怂!行了,回去跟我们接受调查吧。” 把他押上警车后,另外一位民警找到刚才制服猥亵犯的男人,问:“先生,首先,感谢您的见义勇为,后续我们有必要的话我们可能需要您来录个口供,您留个联系方式。” 对方在他的记事本上写下一个手机号,民警又问:“您贵姓?” “江。” “哪个江?” 他索性在手机号后写下“江”这一个字,字体工整又漂亮。 民警看着这字都赏心悦目,跟江寒声握手,笑道:“好,江先生,感谢你的配合。” 目送他们离开以后,江寒声走到公厕去,打开水龙头,他忍着难闻的气息,反复洗过手,很快出来。 江寒声刚才打过人的右手在轻微颤抖,手骨处已经泛起一片通红。 由于轻度洁癖,他当然不喜欢肮脏的地方,也不喜欢肮脏的人。 要说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那也只有一个—— 靠在长椅上睡得正深的那个女孩子,是周瑾。 江寒声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她还在熟睡,想她昨晚一定在重案组忙了一宿,今天下午才有时间出来约会。 他坐到周瑾的身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周瑾梦呓两声,在他肩颈处蹭了蹭,找到更舒服的姿势。 江寒声忍俊不禁。 没多久,周瑾的重心就慢慢往一侧跌去。江寒声忙接住她,这一刻,触碰着她的皮肤,听着她的呼吸,只感觉心脏都快要停跳了。 他看着周瑾,忽地笑了一声,脸上露出的笑容很俊俏。 “恩,那就好好休息吧。” 他将周瑾慢慢放下,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 现在已经过了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偶尔一阵安静的风吹拂过去,公园里茂密的树叶在沙沙地响。 不久,长椅旁的灯亮了。也许是光线的原因,周瑾轻皱了一下眉头。 她刚醒来,脑子还懵懵着,一睁开眼,江寒声的脸就映入眼帘。 周瑾腾地坐起身,着急道:“江教授!你来了怎么不叫醒我,对不起,对不起,现在几点了?” 江寒声抬手握住她的肩膀,将她重新按回到自己的腿上。 她一愣,看见江寒声唇角微笑着,“时间还早,可以再待一会儿。” 这是跟江寒声第叁次出来见面,周瑾总感觉两个人这样肢体接触,进展有点快了,可这会子她不太能思考,只呆呆地回答:“哦。” “周瑾,今天的晚霞很漂亮。” 她疑惑地扭过去脸,从他们这里正好能看见漫天的晚霞。 是很漂亮,不过周瑾却没有太多心思去欣赏。 清醒以后,她坚持坐起身,目光四处打量着,对眼下的约会有些心不在焉。 江寒声沉默片刻,看她罕见地穿着短裙,问:“因为要约会,才特意穿裙子吗?” “啊?”周瑾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子,她忙捏住裙边,脸微红着问,“好看吗?” 江寒声点头,真挚地夸奖:“很好看。” 周瑾侧首,瞥了一眼江寒声,想瞧瞧他是不是在随口敷衍,却猛地跌进他专注的眼神中。 周瑾心脏突地跳了跳。 面对他的真诚,周瑾心虚起来,不得不解释道:“其实不是为了约会才穿的。最近这一带有个男的,在一个月内连续猥亵四名路过的女性,还没有落网。那些女孩子都穿着短裙,我想这人可能是对裙子或者女生的腿有特殊癖好,就想着试试,能不能碰到……” 那就意味着,她穿裙子也好,精心化妆也好,就不是为了见他才准备的。 “恩。” 江寒声对此好像也没什么意见。 周瑾很快举起双手,继续跟他解释:“……没有说跟你见面就会穿得很随便的意思。” 江寒声笑了笑,“但我喜欢,周瑾,你穿裙子很漂亮。” “……”周瑾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小声说,“你也不用这么坦率。” 两个人陷入了无话可讲的沉默当中。 还是周瑾先开口打破僵局,说:“不过你在我身边的话,那个人可能就不敢来了。” 江寒声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刚才来的时候有看到一辆警车,他们在公园里抓到一个犯人,好像就是你说得那个人。我想你可以不用担心了。” “真的?你等一下,我打电话问问。” 这种小案子还上升不到重案组,周瑾去跟派出所交接材料的时候,偶然碰到一个来所里报警的女生,心里很在意。 她怕这个男人在猥亵女性屡屡得手之后,很可能会将犯罪升级为强奸。 所以她和江寒声的约会特地挑了绿野公园,就是为了这件事,一举两得。 现在他打电话到派出所确认,果然收到好消息,周瑾笑着跟他们寒暄几句后才挂下电话。 她长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太好了。” 周瑾站起来,舒服地伸了伸懒腰,对他说:“江教授,走啦,去吃饭。” 两个人一起走上公园里长长的台阶。 周瑾似乎睡一觉就能恢复无限的精力,一阶一阶跳上去。 她细心感受着温度适宜的晚风,感受着余晖在肩膀上收尽,零碎的星光洒落在肩膀。 她随口问起江寒声在科大的趣事。 可他似乎不善言辞,亦或者学校的事情对他来说算不上有趣,说来说去,也就讲了讲他们学院楼下,学生挪走了院长最喜欢的冬青,换成种植玫瑰花。 说完这件事,周瑾就沉默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江寒声见自己冷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好讲的,我很抱歉,周瑾。” 周瑾好奇地反问:“这为什么道歉?” 她又跳上一阶,然后说:“我看蛮好的,我的生活也很单调,每天除了查案就是查案。” 两个人好像也不用特意说些什么,周瑾跟江寒声待在一起,可以短暂地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 他很有礼貌,也很懂分寸,约会期间也不会像周瑾之前见过的其他男人,急于将自己身上的一切事情和想法硬生生展示给她。 跟他在一起,周瑾感觉很轻松,就连脚步也轻快起来。 她笑着,一连蹦上好几个台阶走到江寒声的前方去了。 江寒声停下脚步,看着她的背影,看着风轻扬起她的发梢,看着漫天星河都落在她的肩膀。 周瑾忽然回过头,笑嘻嘻地望着江寒声说:“不过今天跟你见过面,就不算单调了。” 她朝他伸出手,催促道:“快点,快点,我饿了。” 江寒声跟上两步,走到她身边。周瑾伸手只是邀请的意思,可当江寒声自然而然地握住她的手时,她大脑跟宕机一样反应无能。 她很久很久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江寒声掌心干燥而温暖,力道跟他人一样斯文。 这次换江寒声先开口,他说:“周瑾,这是我们第一次牵手。” 他说得很正经,正经到周瑾有些尴尬。 她的头快低地上去了,“这个很正常,你不用强调一下。” 她瞄了瞄江寒声,看他还在微笑着,似乎没有一点不适,只是由衷地喜悦。 他说:“我很开心。” 周瑾也不尴尬了,手掌贴住自己发烫的脸,小声说:“开心……开心就好。” 江寒声也紧张得掌心快要发汗。 因为周瑾,他的生活才没有那么乏善可陈。 她仿佛从来没有变过,那么耀眼,那么温柔,不管自己会不会遇上危险,还是在坚持做保护别人的事。 明明算不上细腻的性子,明明什么都不记得,却还是有本事将他的心情耍得七上八下。 他也没有变过,一如既往地注视着她。 唯一变了的是,周瑾回头看见了他,不是别人,周瑾看着的人是他。 她弯起眼睛,朝他伸出手。 像是终于得到了某种准许,江寒声得以从周瑾身后,走到她的身边。 * 婚前的一次约会。 番外篇(二):PRICELESSTREASURE(上) 蒋诚的生日是在2月14日,情人节。 他初二上学期交了很多新朋友,过生日时又在寒假,学校还没开学,他的那些朋友就想来蒋诚家里替他庆祝生日。 蒋诚一开始没答应,架不住他们太热情,而且他也很想和朋友们一起过个生日。 吃晚饭的时候,蒋诚跟林秋云和周松岳说了这件事。 林秋云听后很高兴,说:“好呀,阿诚还是第一次带朋友到家里玩,那么多小孩子帮你庆祝生日,一定很热闹。到时候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周松岳脸上一本正经,“这些事你自己做主就好。” 蒋诚很开心,笑着说:“谢谢爸妈。” 周瑾在旁边埋头扒拉饭,她小时候就不会掩藏情绪,很明显一脸不高兴。 到了蒋诚生日这天中午,他的朋友就来敲门,一共四个男生。 周瑾躲在门后,怨念地看着那些男孩子把蒋诚簇拥在中间,大概是提到了谁的糗事,反正周瑾听不懂,只能看到蒋诚捧腹大笑。 一笑,就会露出尖尖的虎牙。 他们没想到蒋诚家里这么大,还有个院子,院子里种着石榴和松柏,设计得很像四合院。 相继跟林秋云和周松岳打过招呼之后,几个小孩子就跟蒋诚去他房间里玩儿了。 林秋云提前烤了一些小饼干当零食,又切了两盘新鲜的水果,备好牙签,送到房间里去。 林秋云笑得温柔,说:“你们好好玩儿,想吃什么就告诉阿姨。” 他们说:“谢谢阿姨。” 屋子里还烧着暖气片,暖洋洋的,地上铺着一块黑色的地毯,可以直接坐在上面;地毯正前方摆着电视机柜,电视连着一个游戏机盒,旁边的纸箱子里装有很多游戏卡带。 一个男生翻着那些卡带,惊奇地说道:“这也太全了吧!蒋诚,真羡慕你,你爸妈给你买这么多游戏。哪个能玩儿?” 蒋诚说:“随便,都可以。” 还有一个男生看到书柜里摆着很多漫画书,书前还摆站着一个高达手办。 他眼睛都亮了,拿起高达反复看了两遍,“这个太酷了,太酷了。蒋诚,你这个玩具得要多少钱?” 蒋诚坐在地毯上,反手撑住上半身,回头看向那个书柜里的东西,他想了想,说:“别看了,过来玩游戏吧。” 那个男生放下高达,走过来,从他手里接到一个游戏手柄。 挑游戏卡带的时候,男生问他:“刚看见一个小姑娘,是你妹妹吗?长得真可爱啊。” 蒋诚不经意皱了皱眉,本能反感别人夸周瑾可爱,但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反感,就随口敷衍了一句,“恩。” “叫什么名字?她怕生吗?你让她也过来玩儿啊。” “周瑾。”蒋诚说,“她很麻烦,不用让她过来。” 那个男生一疑,“你跟你妹妹怎么不是一个姓?” 蒋诚背脊僵了僵,沉默半晌,游戏到了选择界面,他把话题撇开,直接问:“你想选谁?” 一句话就把那个男生的注意力拉回游戏中去,他摇着手柄,兴高采烈地说:“隆!” 从中午一直玩到黄昏,周瑾坐在桌前生了半天的闷气。 她拉开抽屉,看了看里面包装得很精致的礼物,很快,气鼓鼓地推上。 她不耐烦地问:“妈,那些人什么时候走?!” 林秋云正在和面,抬眼见周瑾坐在椅子上,捧着圆脸,烦得直蹬腿。 她笑着问道:“你不是很喜欢别人到家里来玩儿吗?今天怎么啦?” 周瑾小声嘟囔:“那不一样。” 蒋诚的生日都是跟她一起的,她还说要叫上巷子里的朋友去放烟花,现在因为那些不速之客,什么计划都泡汤了。 她又听见蒋诚在笑了,很开朗的笑声,她捧着脸颊,轻叹一声。 她心里想:“算啦,只要他开心就好。” 房间里,一个男生说了点玩笑话,因为涉及到另外一个人喜欢的女孩子,惹得两个人在房间里追逐打闹。 蒋诚屈膝坐在地上,望着他们玩闹,自己也笑。 身边的同学挪过来,小声问他:“寒假作业写完了吗?” 蒋诚说:“想抄?一会儿拿给你。” 他双手合十:“您真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不对,如来佛祖!” 蒋诚大笑,“滚,记得故意抄错几个,省得被发现。” 他同学语气酸酸的,“你做个寒假作业都那么认真?妈的,蒋诚,你这个人太让人不爽了,每次出来玩儿有你,翘课也有你,结果我们考倒数,回家挨爹妈的板子,你次次拿全班第一!你是不是不讲义气,私下里偷偷学习?” 蒋诚说:“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我就是比较聪明而已。” “你又开始了。” 忽然,他们听见“哐”地一声,在房间里跑跳的一个男生后背狠狠撞上书柜,书柜震了两下。 那个高达手办掉在地上,又不幸被踩了一脚,整条胳膊都掉了下来。 蒋诚看见高达裂开的“手臂”,脸色一下就变了,“你们干什么!” 这一声吼夹杂着滔天的怒意,那么盛的气场,几乎吓了他们一跳。 蒋诚捡起来破碎的零件,试图拼回去,怎么拼都不行。 他们支支吾吾解释:“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撞掉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赔给你一个……” 蒋诚急得发怒:“怎么赔,这不是我的东西!” 那个男生疑问:“什么意思?那这是谁的东西?” “……” 是,不是他的东西,这根本不是他的房间,一切都是属于别人的。 游戏机和卡带是周瑾向爸妈求着要买的,搁在这个房间里,方便蒋诚提前打通关,找到攻略,到时候他能陪周瑾一起玩;漫画书和高达则全都属于周川。 那些能让朋友羡慕的、嫉妒的东西…… 一样都不是他的。 他只是借住在周川房间里的小孩而已。 蒋诚拿起高达,从地上站起来,低声说:“我去找胶水。” 他很快离开了房间。 周瑾隔着窗户见蒋诚闷闷不乐地出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就走到他房间前,好奇地往窗户里望了望。 正听见他们说:“不就是一个玩具吗,至于发这么大的火?” “嘁,那个样子是看不起谁,这种东西我又不是没见过,我让我爸赔给他十个。” “因为不是他的东西,坏了就很麻烦,你们不知道吗?他没有爸妈,只是住在别人家里的,刚才那个女人也不是他妈,他的爷爷奶奶在乡下……” “你怎么知道?” “听他以前同学说的。” “所以刚才其实是害怕了?什么啊,乡下来的也敢在学校里那么臭显摆……” “算了算了,别说了。” “我有什么不敢说的,刚才是他先找茬儿的吧?那些饼干也难吃死了……” “哈哈哈,他可不敢说难吃,不然被撵走了怎么办?” …… “嘭!” 门被踹开,巨大的声响吓得四个人差点跳起来! 周瑾恶狠狠地瞪着他们,握着拳头跑上前去,风风火火的架势,往其中一个人的小腿上踢了一脚, “我哥哥把你们当朋友才请你们来玩儿的,你怎么可以说他坏话!一群坏蛋,真讨厌!离开我家,我一点儿也不欢迎你们!” 她脸上通红,眼睛跟烧着火焰一样亮。 “喂,你什么意思?”一个男生强挺起胸膛,“搞清楚,是他先冲我们发脾气的。” 周瑾说:“我哥脾气很好,他要是发脾气,肯定是因为你们不对。” “……你讲不讲道理?” “我怎么不讲道理!” “算了,不欢迎就不欢迎,谁愿意待在这里?扫兴!” 他们穿上自己的衣服和鞋,陆陆续续走出房间,也没跟蒋诚打招呼,直接走出了大门。 周瑾站在门前,嘴唇瘪着,委屈得快要哭出来,转头却看到蒋诚的身影。 他一个人站在松树下,手里拿着高达,头一直低着,半张脸都覆在阴影里,周瑾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穿得很单薄,站在寒冷的傍晚,肩膀在瑟瑟发抖。 林秋云手里还握着擀面杖,看着蒋诚的背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却什么都没说。 没多久,蒋诚走到周瑾面前。 周瑾憋了半晌的泪,终于掉下来,哭着说:“对不起,我把他们赶跑了……” 蒋诚勉强扬起笑容,摸着她的头发说:“没事,我一早就想把他们赶出去了。小五,别哭。” 番外篇(二):PRICELESSTREASURE(下) 蒋诚的心情显而易见地低落下来。 林秋云为他精心准备了一桌的饭菜,周松岳还特意从附近店里拎回来一个蛋糕,全家为他庆生。 蒋诚很懂事地吃饭,点蜡烛,在生日歌中许愿,然后对林秋云和周松岳说:“谢谢爸,谢谢妈。” 可是周瑾没有从他脸上再看到白天那种开朗的笑容。 简单的庆祝过后,蒋诚直接回他的房间了。周瑾跟在他身后,尝试敲了敲门,蒋诚说自己要睡了,让她也赶紧回去睡觉。 周松岳晚上要去派出所值勤,林秋云一贯睡得早,九点多钟,周家的小院就已经陷入漆黑的宁静中。 周瑾在自己房间的大床上滚过来、滚过去,始终睡不着。 她在想,是不是自己把那些人赶走,惹得蒋诚生气了?或许他们那些刺耳的话,蒋诚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她大惊小怪的,那么无礼地对待客人,反而让蒋诚失去了他的朋友。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礼物竟然忘记送给蒋诚,忙穿上毛绒绒的睡衣外套,趿拉上拖鞋,往蒋诚的房间走去。 黑漆漆的夜里,他窗户上却冒着一点点淡光。 门还没有锁,周瑾轻手轻脚地推开一条门缝,她看到蒋诚坐在床上,旁边搁着手电筒,一束光照亮他手里的高达和透明胶水。 在微弱的光线里,蒋诚以压抑不能再压抑的声音哽咽着,小心翼翼用透明胶粘着那条手臂。 他想,这是周川最喜欢的手办,如果修不好怎么办? 他会被周川讨厌吗? 他不该那么虚荣,那么好面子,从一开始就该告诉那些人,这都不是他的东西。 或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怎么办?怎么办? 他反复安装了很多次,都没办法把高达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灯“啪嗒”一声亮了,突如其来的光线让蒋诚惊诧片刻,回头看向门口。 周瑾一下就撞上蒋诚湿润的黑色眼睛,心脏像是被只无形的手捏了捏,窒息又疼痛。 她飞快地移开视线,假装没看到他的眼泪,却注意到书桌上摊开一个墨蓝色的笔记本。 她心里叹气,知道蒋诚又在记账了,记着他们为他过生日大约花了多少钱,且是记多不记少。 蒋诚急忙抬手抹了一把泪,用若无其事的语气对周瑾笑道:“你怎么来了?又睡不着了?” “我来给你送生日礼物。”周瑾也不问他为什么哭,走过去,乖巧地将礼物放到床上,“拆开看看。” 蒋诚把礼盒拆开,发现是一件黑色毛衣,面料柔软,他立刻套在身上,尺码刚刚好。 在纯黑的衬托下,蒋诚的脸上有种男孩子特有的俊气,神采飞扬的。 周瑾说:“真好看,这样冬天去体育馆打篮球,也不用怕着凉了。这是我和妈妈一起挑的,你喜欢吗?” 蒋诚眉眼上立刻有了笑容,兴高采烈地说:“恩,喜欢!” 周瑾看着他爽朗地笑,也开心起来,她蹬掉拖鞋,爬上床去。 蒋诚不着痕迹地将高达和胶水都藏在身后,他不想让周瑾看到他出糗,看到他狼狈。 周瑾伸手拥抱住蒋诚,像个小大人一样,抚摸着他后脑上柔软的头发。 她轻声说:“那些人在背后说你坏话,就不是真正的朋友。你有我就够了,以后我一定年年陪你过生日,还有爸妈,我们都不会说你坏话。” 蒋诚听她左一个坏话、右一个坏话,似乎比他自己还要在意,笑着回答:“我知道。” 周瑾不免注意到他身后的高达,想了想,然后松开蒋诚,说:“快到元宵节了,我偷偷买了一点烟花,我们出去放烟花吧。” “太晚了,会吵到别人。”蒋诚说,“你不是怕响吗?” 她还怕打雷。 周瑾说:“不响不响,我特意买了只会亮的那种。你穿好衣服,在院子里等我一下。” 她又从床上跳下去,一溜烟儿跑出了门,却没有直接去拿烟花,而是到正堂客厅用座机给周川打了一个电话。 她掩着话筒,嘀嘀咕咕了一阵。 电话那头,周川打着哈欠,答应道:“好,好,我跟他说。” 周瑾忙向院子里站着的蒋诚喊道:“哥打电话过来了,他找你!” 蒋诚踌躇了一阵,没有犹豫,直接去接了电话。 周川声音明亮又朗然,向他祝福:“阿诚,生日快乐!” 蒋诚沉默片刻,选择跟他坦白:“对不起,大哥,我今天把你房间里的高达弄坏了。” 周川满不在乎,“那有什么?坏了就坏了。” 他的宽容反而让蒋诚心里更难过,他再次说:“对不起,我一定想办法还给你。” 周川沉默了一下,略严肃地回答道:“小瑾说你为这事儿伤心,我还不信,现在信了……蒋诚,像个男子汉一样主动承担责任就够了,不过一件小东西而已,怎么能跟我弟弟的生日比?” 周川叫他弟弟。 蒋诚抿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周川笑了笑,继续说:“而且小瑾让我跟你说,每个人到了生日这天就会自动升级成世界上最宝贵的小孩子,什么高达低达都比不上。” 周瑾也在旁边偷听,一见周川直接出卖了她的名字,急着否认道:“不是我说的,是妈说的。” 周川笑得更开怀。 蒋诚也望着她笑,周瑾更不好意思了,低下头。 因为周川晚上还要训练,两人没能通话太久,他简单问了问家里的情况,还拜托蒋诚照顾爸妈和周瑾。 蒋诚一一答应。 挂掉电话以后,周瑾立刻举起她藏烟花的小箱子,对蒋诚笑得眼弯弯,“走!” 她拿上周松岳的打火机,跟蒋诚离开家,去到巷子口。 黑夜里,周瑾点亮一根“仙女棒”,细微的呲呲声响起,星一样的火团在闪烁,照亮她和蒋诚的脸。 周瑾晃起仙女棒,嘻嘻笑着,脸颊和鼻尖被冻得通红,于是把半张脸都缩进了厚厚的围巾里。 蒋诚看了她一会儿,心情很快轻松下来,他低声说:“今天吹蜡烛的时候,我没有许愿,我把这个愿望让给你,小五,来。” 他也点燃一根仙女棒,对周瑾说:“许愿。” 周瑾生怕来不及,忙双手交握,闭上眼直接祈祷:“我希望蒋诚能一直住在栀子巷,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蒋诚一愣。 周瑾见自己说得足够快,没有错过时间,雀跃地蹦了两下,对蒋诚说:“这样行吗?” 她歪头看向蒋诚,蒋诚能清晰地看到火团在她眼睛里跳跃。 很亮,像星星一样。 没多久,焰火熄了。 蒋诚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傻瓜,说出来就不灵了。” 周瑾忙捂住嘴巴,慌张地看向他,说:“我怎么把这个忘了!” “那怎么办?”周瑾再抽出一根仙女棒,“不行,刚才那个不算。” “算的。” 蒋诚拍拍她的脑袋,认真地承诺道:“小五,我会记着你的愿望。” 朋友不朋友的,他也不想要了,他还有周瑾,有周川,有真正疼爱他的爸妈…… 即便没有什么真正属于他也没有关系,因为他有了非常想珍惜的东西。 蒋诚帮周瑾再点燃一根仙女棒,递到她手里,看她挥舞着手臂,在夜里划“流星”。 2月14号,他过了一个很好的生日,有人替他许下很好的愿望。 永远在一起。 只有纯真赤忱的少年才相信这种傻话。 因为他们还不知道,人会遗忘,会再遇新欢。 然而再短暂也好,因为此刻,星火绚烂。 特别篇:SOCRATES(上) MMMm “你至少犯了两个错误。” 重案组会议室里一片漆黑,只有投影仪的光亮照在白色幕布上。 此刻,画面暂停,定格在一家便利店中,一名穿黑色运动服的中年男人持刀挟持住一个女收银员,刀就搁在收银员的脖子上。 非常明确的人物关系,一个绑匪,一个人质。 便利店里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门口处还站着一个女人,穿着一套材质上乘的小西装,波浪长发,外表不可否认的精致,且干练。 此刻她正站在他们面前,与绑匪进行谈判。 而这个女人如今就坐在重案组的会议室中,与江寒声面对面,认真听着他的一字一句。 她是犯罪研究室的成员纪安然,称江寒声一声“师兄”,这次受派来海州参与一线刑侦工作,刚刚下飞机没多久,就遇到东城区便利店劫持人质这一突发事件。 当时势态非常紧迫,绑匪精神状态很不稳定,拿刀胁迫人质,威逼警方派一个进来倾听他的诉求,又要求这个人绝对不能是警察。 纪安然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主动请缨,让她尝试跟绑匪谈判,可惜,她的谈判失败了。 江寒声替她分析原因,说:“第一,盲目相信绑匪的说辞。” 他按下播放键,画面里传来绑匪临近崩溃的声音。 绑匪哭吼说:“我只要钱!我不想杀人!我女儿心脏病,她需要手术费,在这个地方,让一个小孩子活下去就这么难吗?那些大官,那些老总,他们一台车就能救我女儿一条命。” 看到这里,纪安然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谈判之前警方已经调查过他的家庭情况,他一个人抚养孩子,他女儿确实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就想以这个为突破口……” 江寒声打断她,“所以你说了——” 画面里,纪安然用很温和地口吻道:“对于你女儿的遭遇,我真的很同情。你那么爱她,她也一定爱你,她年纪还很小,正是需要爸爸陪伴的时候。你现在做得这一切,有没有考虑过你女儿的想法?她真的愿意看到你为给她治病,就做出这样的事吗?” 画面再次暂停。 纪安然与江寒声的目光对视上,心里莫名跳了一下。 这个男人拥有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目光却堪比刀一样锋利。 江寒声说:“你不知道他前妻跟他离婚是因为长期的家暴,他喝醉酒以后不仅打老婆,还打他的女儿,‘先天性心脏病’已经让他敲诈过十万块钱的善款,所以你这套打亲情牌的说辞失败了。” 画面继续播放。 绑匪情绪激动,吼道:“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叁十万,不,五十万!我只要钱!去跟你的领导说,我要五十万!再给我准备一辆车,停在后门,我带着人开车离开,等到安全的地方我就会把她放了。” 被挟持的收银员尖叫起来,纪安然背脊僵硬着,把双手收进西装裤的口袋中。 “第二,你害怕了。” 江寒声通过她当时的一个小动作下出这样的判断。 “而且这种动作只会加剧你跟绑匪之间的距离感,没办法建立信任关系,这是谈判的大忌。” 纪安然无言以对,她确实害怕了,她看到刀锋划破了收银员颈间的皮肤,而自己却在短时间内想不到任何对策。 纪安然说:“这点,我承认。” 江寒声却说:“但你不是因为人质可能会有危险才害怕的,你是害怕出来以后,自己要面对失败。毕竟这是你来海州打得第一仗,输了会很难堪。” 纪安然一愣。 江寒声眼瞳乌黑,淡淡地看着她,纪安然觉得他目光似一把手术刀,正一点一点将她的内里剖开。 几乎恼羞成怒,纪安然一下站起来,想要辩解,可对上江寒声的目光,她唇动了动,噎住似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江寒声声线有些冷冰冰的,客观评价:“如果高度的理性让你对生命缺乏最基本的敬畏和同情,我会建议你离开一线,回去潜心做学术研究,这样更适合你未来的发展。” 说完,江寒声抬手示意一直站在角落里的高耀杰打开会议室的灯。 光线一亮,江寒声的面容就更加清晰。 纪安然加入到犯罪研究室的团队中后,就不断听同事提起王老师的这位得意门生。 听说他专业能力非常出色,听说他外貌像杂志封面上的明星一样俊美,也听说他性格斯文又温柔…… 她同意前两点,最后一点却不敢苟同。 尽管眼前的江寒声唇角还带有温和的笑容,此刻正按照王彭泽所托的那样,专门抽出空闲时间,尽职尽责地指导她,一举一动看似平易近人,可她在江寒声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真正的笑意。 纪安然很明显地感觉出江寒声言语下不着痕迹的尖锐。 不止是尖锐,刚才那番话甚至已经不留一点情面了。 高耀杰看两人气氛有点僵,忙打圆场道:“好在这案子最后圆满解决了,那个收银员还说自己出院后就来重案组送锦旗呢!” 江寒声没再说什么,正在此时,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嗡嗡震动两声,屏幕上弹出一条信息,是一个小狗狂奔的表情。 本来江寒声周围的气场已经冷淡到令人窒息的地步,就因为这条短信,突然之间,整个人都明朗了起来。 他指尖先是不经意地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然后拿起手机,仰在椅子里思考片刻后,认认真真地回复了一个小狗端正坐着的表情。 再附上一句:「我在会议室。」 无论怎么看,江寒声此刻的心情都是愉悦至极的。 纪安然还不知道原因,高耀杰心里却门儿清,他问:“周师姐快回来了?” 江寒声看了眼墙上挂钟的时间,从身侧的纸袋中拿出一个玻璃杯,杯子盛着鲜榨的混合果汁。 纪安然一时没反应过来“周师姐”是谁,就见江寒声起身,他道了一句“失陪”,拿着玻璃杯走出了会议室。 没一会儿,隔着玻璃窗,纪安然看见一个女孩子风风火火地闯进重案组办公室。 她身影高挑纤瘦,穿着牛仔裤与白短袖,随便到不能再随便的打扮,奈何五官很秀气,身上有一股明艳的爽利。 大概是在外跑了很长时间,又顶着毒太阳,此刻额头上、鼻尖上全是汗珠。 周瑾跟重案组唯在的两个同事热情地打招呼,抬眼,看到江寒声朝她走来。 她一时眉开眼笑,问:“忙完啦?” 江寒声把果汁递给她。 周瑾接过来,一边喝一边跟他兴致勃勃地描述:“我跟小白杨开车追那个崽种追了四十公里,追到城郊,他车子没油了,跳车就往林子里跑。小白杨联系几个同事绕到前面堵他,笑话,他那两条竹竿腿能跑得过我?” “人抓到了?”江寒声笑着问。 “正在审讯室喝茶呢。审讯交给他们,今天不加班。” 周瑾伸了一个大懒腰,舒服地眯起眼睛,阳光下她碎发毛绒绒的,越看越像小猫。 因为逮到犯人,周瑾正开心,坐到椅子上转了一圈,抬头看江寒声:“晚上做什么去?” “做什么都好,你决定。” 他在娱乐这方面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周瑾却立刻有,“我带你滑冰去!” 江寒声看着她额头上的汗,眉眼间浮了一些无奈,“你不累吗?” 周瑾:“玩儿谁会嫌累?对了,你会不会滑冰?” 江寒声沉默:“……” 周瑾忍不住笑起来,“你不会啊。没关系,很好学的,到时候我教你,你摔了我保证不笑。” 江寒声幽幽地说:“周瑾,你已经在笑了。” 周瑾捂嘴:“提前、提前笑完。” …… 像变了一个人,纪安然心里想。 她知道高耀杰口中的这位“周师姐”是谁了——江寒声的妻子,周瑾。 江寒声如沐春风般笑着,半倚在周瑾的办公桌旁,专注地望着他的爱人,那眼神简直要温柔到骨子里。 高耀杰走过去给周瑾打招呼,“师姐。” 周瑾看向他,笑道:“行,这案子结掉以后,你就要成谈判专家了。” 高耀杰挠着脑袋,说:“师姐你别,怎么谈判都是江教授教的,我当时紧张得出了一身汗。” 纪安然看着高耀杰的背影,手指缓缓攥了起来。 是,在她失败以后,重案组选择让高耀杰进到便利店与绑匪谈判,也不知道他说过什么,竟然就说服了那个绑匪放掉了人质。 () 特别篇:SOCRATES(中) 当时高耀杰就在便利店附近待命。 纪安然谈判失败,只给警队的人带回了绑匪的条件。 谭史明按照绑匪的要求准备好赎金和车子,以保证人质安全为第一标准,同时又联系到江寒声,问他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江寒声正在家里给周瑾榨果汁,听了基本情况以后,他挽了挽袖口,到办公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 小白杨已经远程控制住了便利店的监控摄像头,很快就将店内的录像以及实时监控画面传给江寒声。 江寒声又让他发了一份绑匪的背景资料。 他快速将所有资料看过以后,很快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让高警官进去谈判,先把人质换出来。她快坚持不住了,需要尽快送医。” 从画面中可以看出,收银员似乎因惊吓出现应激反应,因为头晕,下半身瘫软无力,很难保持稳定的站立。 高耀杰听到江寒声的决定后,第一反应不是怕会有危险,而是怕自己能力有限,完成不了任务。 他声线紧张地颤抖着:“我?我怎么说服他?我不会谈判,江教授,我不行……万一搞砸了,那个女孩子有危险怎么办?!” 江寒声用一种很沉稳的声音对他说:“耀杰,别担心,我会教给你怎么做。” 高耀杰愣住。 江寒声在电话里听不到高耀杰的回应,以为他还是没信心,就说:“刚才绑匪在提赎金时,从叁十万改口到五十万,这说明他没有提前做过缜密的计划。他本人是小学学历,以前除了家暴以及寻衅滋事这些案底,没有其他犯罪经验……对付他,一个你绰绰有余。” 高耀杰大脑宕机片刻,重点完全不在这里,他说:“江教授,你还是第一次这么亲切地喊我名字。” 江寒声:“……不用紧张。” 高耀杰也不知道他是无心还是故意。 进到重案组以来,他不止一次见过江寒声教给他们如何在审讯中打心理战。他的这种手段,既然能用于敌人,那自然也能用于自己人。 高耀杰现在只是缺乏一点信心。江寒声用一句话就给予了他莫大的鼓励。 他笑了笑,挺直腰背,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你说,我该怎么做?我相信你,江教授。” 江寒声直接说:“我需要你在短时间内跟绑匪建立信任关系,让他相信你是来帮助他的,说服他放了人质,由你配合他的逃跑计划。” 他明确任务目标。 高耀杰深深呼吸一口气,“明白。” 高耀杰进便利店之前,谭史明还是有些担心,问:“江教授,你有多少把握?耀杰毕竟年轻,没经验……” “就是要他的没经验。”江寒声说。 刚才绑匪说——“ 在这个地方,让一个小孩子活下去就这么难吗?那些大官,那些老总,他们一台车就能救我女儿一条命。” 短短两句话,就带有强烈的仇富、仇官的情感色彩。 绑匪对西装革履的精英形象有本能的抗拒,越是专业的人士,他的防备心就越高,他只会认为这些人是来愚弄他的。 高耀杰则不一样,他有他的缺点,但也有他的优势。 高耀杰按照江寒声的指示,拿了车钥匙进去,他跟绑匪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又说,自己是受上级领导的命令进来送钥匙和钱箱的,警方已经按照他的要求备好了五十万现金和一辆小轿车。 绑匪让高耀杰打开钱箱,把现金验给他看。 高耀杰因为紧张还差点打翻钱箱,绑匪察觉到了,反问:“你很紧张?” 高耀杰心脏狂跳。 江寒声在耳机里指示:“承认,就说自己是被领导逼着接下任务的,顺便可以说点谭队的坏话。” 高耀杰警惕地看着绑匪,还有他手中的刀,说:“我当然紧张,危险的事都让我们这种小喽啰来做,市长、局长在办公室里喝茶,一旦出了事,他们第一个就要让我出来顶雷。还有我那个组长,一天天对我摆脸色,好像跟我欠他钱一样,不把我当人,把我当狗!” 监控画面前,谭史明抽了抽嘴角。 绑匪却蔑笑一声,跟高耀杰对上话:“他们就是这么操蛋,你见识得还算少的。” 完美开局后,后续进展比高耀杰想象得还要顺利。 高耀杰认真听绑匪痛斥坑害过他的老板,听他辱骂那个因嫌贫爱富就跟他离婚的前妻…… 他只安慰,顺着附和,说这五十万是他该拿的,是政府该给他的补偿。 等人质再次因头晕而差点跌倒时,高耀杰借机提出,由他来当人质。 一个是收银员现在急需治疗,如果真闹出人命,那些当官的人要担责任,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交赎金了事。 再者就是,如果她昏过去,也不容易控制,不如让他顶替人质,帮助他离开这个地方。 绑匪僵持太久,眼下挟持收银员也颇为吃力,很快就高耀杰说服,决定更换人质。 高耀杰手脚被绑着上了车,绑匪拿上钱,驾车离开便利店。 因为车辆还在闹市区行驶,不容易实施抓捕,等追到郊区以后,行动组的同事才一脚油门踩到底,上去把绑匪的车子别停。 高耀杰挣开束缚,里应外合,一举按下绑匪。 任务结束后,他第一时间跟江寒声汇报:“江教授,我成功了!” 江寒声扣下笔记本电脑,微笑道:“做得很好。” 紧接着,车载电台里传来谭史明阴沉沉的质问:“耀杰,我真的有天天对你摆脸色吗?” 高耀杰一时如遭雷劈,从头顶麻到脚。 他立刻找补,道:“怎么能!谭队平时怎么对我,我还能没数吗?您在咱们队里,那一向是慈如母、严如父,只对我像亲孙子一样格外疼爱……” 谭史明笑着打断他,“臭小子!行了,快回来报告。” 高耀杰:“是!” …… 经此一役,高耀杰对江寒声的崇拜和仰慕已经溢于言表。 他说:“江教授,不然你收我当徒弟,我喊你师父,以后多教教我你的那些本事呗?” 江寒声接过周瑾手里的空水杯,拧上盖,从容地拒绝道:“我已经有很多学生了。” “那不一样,我想要一对一专业辅导。”高耀杰足够死皮赖脸。 周瑾在旁边直笑。 高耀杰看到周瑾,眼珠子骨碌一转,说:“再说了,我经常跟师姐搭档出外勤,如果本事大一点儿,也能帮师姐分担分担,对吧?” 他朝周瑾挤眉弄眼。示意她帮帮腔。 周瑾立刻看出高耀杰的意图,抬起手道:“打住,少拿我出来当枪,这件事要看寒声自己的意愿。” 江寒声沉默片刻,改口道:“可以,但不能半途而废。” 高耀杰表情瞬间雀跃起来,立正行礼:“我保证,绝对不会半途而废,谢谢江教授……不,谢谢师父!” 他笑得简直比阳光还灿烂。 周瑾诧异地看向江寒声,“你答应得也太快了吧?” 江教授客观评价道:“他很聪明。” 至少知道拿周瑾作为说服他的筹码。 …… 纪安然望着不远处相谈甚欢的叁人,察觉出一股强烈的不和谐感。江寒声身上有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风采,他太过耀眼、灼目。 她大约能明白,为什么王老师一提到江寒声,大多数都在唉声叹气,惋惜他没能留在犯罪研究室。 江寒声不该在这里,不该在这里浪费他的才能和天赋。 他该回到省厅里,去接触全国乃至全世界最顶尖的案例和项目,那种地方才足以让他大放异彩。 纪安然径直走过去,对江寒声说:“师兄,可以来会议室一趟吗?我有两句话,想单独跟你聊聊。” 她口吻坚决,态度带着天生的强势。 周瑾第一次见纪安然,听她喊“师兄”,猜着可能是犯罪研究室的学生。 她看对方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像是跟江寒声有什么过节似的。 周瑾说:“正好,我先上去见见师父,你们聊。” 高耀杰也想起来自己还没做报告,“我跟你一起。” 特别篇:SOCRATES(下) 来到会议室,江寒声将水杯重新装回纸袋当中,问:“什么事?” 从头到尾,纪安然都在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江寒声对他的妻子有着超乎寻常的专注,就算是把水杯拧紧这样的小事都要亲力亲为,说好听点是“体贴”,说难听点,就是极强的“控制欲”。 只是藏在他这副好好先生的皮囊下,不容易被人察觉,或者,那位周警官有着柔弱的性格,对来自强者的掌控甘之如饴。 纪安然挑眉,抱着手臂说:“我承认,这次是我没有考虑周全,但我不是你想得那样要逞强出风头。我以前在淮沙协助警方工作,有经验,也有能力。” 江寒声点头道:“好。” 听她说完了,他转身就要走。 纪安然看他神情风轻云淡,似乎不把她放在眼里,心底多少有了点被轻视的恼怒。 她唤住江寒声,说:“师兄,你把杯子放进袋子里的时候,前后两次都下意识整理了袋子的边角。” 江寒声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她。 “完美强迫症的表现。”纪安然笑了笑,继续道,“你好像很喜欢主导一切,你的工作、你的生活、甚至你的家庭……所以我很好奇你主动选择留在海州的原因,老师对你寄予厚望,你在这种地方只是在白白浪费你的天赋,为什么?” 她对江寒声的性格做出分析,像是一种挑衅。 纪安然眯起眼睛,“婚姻和家庭绊住你,让你走不动路了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希望你对那位周警官失去兴趣以后,能做好她的心理工作,别让她太伤心。” 江寒声天赋过人,他或许能对周瑾全身心投入一时的爱恋,可跟一个无法理解他才能和思维的普通女人长久地相处下去,江寒声早晚会有厌倦的那一天。 纪安然是这样认为的。 她仔细盯着江寒声的面容,想根据他的表情来验证自己的推断正确与否,可江寒声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纪安然轻轻一皱眉,“我说错了么?” 江寒声说:“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纪安然听出了他言语里的轻蔑,恼羞成怒道:“你的意思是我不够格?你刚才还说过,我更适合回淮沙做学术研究。江教授,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能力就是我参与一线工作的通行证,我能来海州重案组工作,没有依靠过任何人。” 江寒声见她为刚才的话动了怒火,认真地看向纪安然。 “讲审讯学的时候,我通常会教给我的学生,一个犯人无需询问就主动交代出的那些话,必须要格外注意。” 纪安然愣了愣,看着江寒声似笑非笑的神情,冥冥中感受到一股极强的压迫力。 他问:“你以前在工作中受过歧视吗?因为性别?外表?还是背景……” 江寒声目光里带着锋利,浅淡的,像是一根细线切割在纪安然的皮肤上。 在他面前,她似乎无所遁藏。 当他说到最后一个词的时候,纪安然再次抱起双臂,江寒声很快确认了,“哦,因为背景。” 他眼睛扫过纪安然,继续道:“超出收入范围的衣着和首饰,说明你有很富裕的家境,不过单单这点还不至于影响到你的工作……你父母的职业也跟警界相关?他们的成就让你在工作中备受质疑么,比如经常会有人在背后说,‘你能有今天,全靠你爸的关系’……” 纪安然一下握紧双手,说:“够了!” 江寒声微笑道:“看来我猜对了。” 纪安然怒意冲冲地盯着他:“师兄,就没有人说过你很讨厌吗?” “经常。” “……还真不谦虚。” “别人的看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已。”江寒声对纪安然表现出了一个老师该有的耐心,“你在重案组有半年的考察时间,刚才问我的问题,你可以自己去寻找答案。” 纪安然想,重案组对他的价值吗?恕她想象不到。 海州重案组虽然不错,但跟省厅比,无论是资源还是权限,方方面面都差很多。 她来这里也不过是拿重案组当跳板,以后带着实绩与成就回到省厅,她就有机会参与到更高级别的研究项目中。 江寒声离开前再补充了一句,“周瑾和高耀杰都会是你很好的老师。” 纪安然抿起唇,“我不明白。” 江寒声一笑了之,不打算解释更多。 他离开会议室,等周瑾的时候,又替她收拾了一下她的办公桌。 没过太久,周瑾和高耀杰就从楼上下来。 高耀杰嘴里还在念念叨叨:“去拳击馆过过手,又耽误不了多长时间。我在警大怎么没碰见好教官,到底哪个老师教得你格斗?我认识吗?” 周瑾说:“有个姓刘的教官,上课男女一视同仁,特别严厉,以前我们喊他‘魔鬼筋肉人’。还有一个师兄,也教过我……” 她没有说那个人的名字。 江寒声知道,是蒋诚。 周瑾看江寒声在等她了,果断拒绝高耀杰的邀请,贴过去挽住他的手臂,笑着说:“走了,下班!” 两人一起下楼。 周瑾嘴里不停,说了一些关于滑冰的技巧。 江寒声低低地附和着,不一会儿,周瑾就看出他似乎对这个约会项目兴致缺缺了。 周瑾抱住江寒声的手臂,抬头看他,问:“怎么了?笑也不笑的。” 江寒声说:“没有。” 周瑾审视着江寒声,经验告诉她这句话绝对不能信。 她挑眉道:“江教授,你还有一次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江寒声:“……” “从严!” 她推着江寒声,他猝不及防,肩膀撞上墙壁,等回过神,周瑾已经贴近,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几乎扑面而来。 她仰头看向他,膝盖抵进他的腿间。 近乎挑逗的动作,让江寒声忙握住周瑾的肩膀,保持住一定距离:“周瑾,周瑾!” 周瑾笑得眼仁儿亮亮的,“别慌,他们一般都不走这条楼梯。你到底说不说?” 江寒声沉默片刻,用很冷静的声线说:“人在社会当中享有一定的权益,出于维护势力范围需要,会本能地将其占有。一旦权益受到他人的损害或者产生竞争,就会不可避免地有种排外、敌视、怨恨的心理状态,当感受到来自对方的压力时,也容易产生挫折感和羞愧感。” 周瑾在他飞快的语速中几乎没回神,愣了一会儿,她认真地问:“你是不是以为自己长得好看,我就不舍得家暴你?说句人话。” 江寒声:“通俗来讲,在恋爱关系中,这种心理状态称为‘吃醋’。” “……”她扑哧一下笑出声,“我做什么让你吃醋了?” 江寒声面不改色地移开视线:“自己反省。” 简直酸得要命。 周瑾将他俊美的面容左看看、右看看,说:“好啊,我反省,反省……” 周瑾一边低声说着,一边从下方探进他的上衣里,在他的腰腹上勾勾画画。 江寒声喉结上下滚了滚,捉住她作乱的手,还是那副冷淡的声调,“回家反省。” 他拉着她下楼。 周瑾憋住笑,任他牵着,一阶一阶楼梯往下走。 她看着江寒声的背影,眼睛眨了眨,道:“哦,这就要回家了,你不想滑冰啦?” 语气里充满狡黠,俨然是胜利者的姿态。 江寒声手一用力,周瑾脚下踩空,惊着扑向他怀里,江寒声伸手把她接住。 等周瑾反应过来,她的背脊已经紧贴着坚硬的墙壁,江寒声扶住她的后颈,两人对视一眼,江寒声就吻了下来。 似乎因为克制得十分辛苦,这个吻一开始就充满急躁与热烈,他贪婪地吮咬着她的唇,周瑾的肌肤溢满迷人的香气,让他有些意乱情迷。 周瑾吃准江寒声是个假正经,撩拨的时候很大胆,可真当惹火上身,她又禁不住害羞。 她往后躲着他的吻,随口找着理由,“头发,头发。” 她头发长了很多,扎成马尾,此刻被蹭得毛糟糟的。 江寒声索性解开她的发绳,套在手腕上。周瑾头发一下散落,长度刚过肩,蓬松凌乱。 江寒声撩起其中一绺,闭着眼,低头亲了亲。 明明发梢没什么知觉,可周瑾后腰一软,心脏怦怦直跳。 他抬眼,深切地望向周瑾。 周瑾脸上红起,一时说不出话了。他笑着,眼睛弯着漂亮的弧度,手指抚上她的后颈,探进发丝间,温柔地摩挲着。 周瑾能感受到他炙热的呼吸近在咫尺。 江寒声再度吻住她的嘴唇,他的斯文,他的冷淡,在周瑾面前都化作柔软,深沉的柔软,跟他的吻一样。 周瑾似乎快要窒息,江寒声的索求甚至不给她给予的空隙,她只是被迫承受着,任由他吻得越来越热烈。 纠缠到情热时,江寒声移开唇,低下头,若有似无地亲吻在她颈间滚烫的肌肤上。 周瑾轻喘着,问:“这下好了吗?” 江寒声闭着眼睛,将脸埋在她的肩窝处蹭了蹭,“没有。” 他闷声闷气的,真像撒娇。 这边纪安然想起自己受王彭泽嘱托,要把一份文件转交给江寒声,结果刚刚只顾跟江寒声斗嘴,全然忘了这回事,想他应该还没有走太远,就急急忙忙追上来。 下楼一转角,她就看见江寒声和周瑾。 在黄昏的余晖中,烈烈的光芒刺目,照得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的安静而虚幻。 江寒声紧紧抱着她,像是在寻求某种安慰,周瑾摸上他乌黑的头发,跟哄小孩子一样,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相拥着。 纪安然心里打了一个突,抱紧文件袋,连忙转身躲到视野的盲区里去。 她意识到自己刚才确实分析错了一件事,不是他在掌控周瑾,而是周瑾在掌控他。 纪安然怕自己被发现,快步离开。 抱了很久,江寒声才放开周瑾。 周瑾脸颊红红的,小声说:“把发绳给我。” “我帮你。” 他让周瑾转过身去,帮她重新扎上头发,然后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后颈,“好了。” 周瑾:“……还想去滑冰吗?” 江寒声此刻心情大好,微笑着,乖顺地点头:“想。” 她握上他的手,“走啦。” 这次轮到周瑾牵着他走,他看着她的马尾辫一摇一荡,恍惚想起她小时候也是这样,唇角的笑意渐深。 他对纪安然说,周瑾也是一位很好的老师。 因为周瑾教给他,一个人的成就不是源自于聚光灯下的万众瞩目,不是源自于如电影一般富有戏剧性的职业,真正的英雄人物总是在倾尽一切去保护想要保护的人,去做需要他去做的事。 此刻他想保护的人就在眼前。 精┊彩┇文┊章:⒙﹝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