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第1节 《长公主病入膏肓后》 作者:晏闲 文案: 昭乐长公主卑微地爱了梅鹤庭七年。 她本是晋明帝最娇宠的女儿,平素半点委屈也受不得。偏偏一眼相中琼林宴上清傲孤高的探花郎,选为驸马。 为他生生折了骄傲的心性 为他拼了性命不要的生下孩子 然而七年间,他白日忙碌,夜晚矜淡,嘴里从无温存软语 宣明珠以为他心里总归是记得的 直到太医诊出宣明珠患了不治之症,时日无多。 驸马却冷眼质问:“殿下闹够了没有?”拂袖而去。 那一刻,长公主突然想通,这七年忒么是活到狗身上去了。 放下之后的长公主,红妆驰马品美酒,绿茶痞叔小狼狗,哪个他不香? 玩够了,一纸休夫书扔到梅鹤庭脚边,一笑百媚生:“记住,是本宫不要你了。” 驸马看着站在她身旁的英俊小将军,慌了神。 梅鹤庭学从帝师,平生将禁欲守礼刻进了骨子里 直到得知真相的那天,向来自持的大理卿,疯了一样遍寻天下名医 后来他不惜用自己的心头血作引入药,跪在长公主面前,眼眶通红:“求殿下喝了它,臣不会让你死的。” 宣明珠当着众人的面,微笑将那碗药倒在地上:“本宫性命,与你何干。” ◆长公主开局就醒悟,不纠结,谁都不能欺负她! ◆驸马年下,之前是禁欲狂,追妻火葬场,从身到心虐到位,直到解气那种! 1v1不换,结局必甜,!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主角:宣明珠 ┃ 配角:! ┃ 其它:追妻火葬场 一句话简介:禁欲驸马追妻火葬场 立意:不要为了他人失去自我 第1章 .觉这七年,原是她一厢情愿。 “本宫可有恙?” 大晋永淳三年春,长公主府大设华筵。牡丹园中,毗临水榭的五蝠如意戏台子上,正唱着一折极热闹的贺寿戏文。 后宅,昭乐长公主的内殿,针落可闻。 苏梅茜红鲛绡帐遮住人影,仅露出一截纤纤皓腕。 清丽的嗓音连问两声,茜纱橱外的太医脸上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沉吟不语。 宣明珠蹙眉,一旁的宫装婢女随即挑起帘幔,露出一张昳丽面容。 只见她身着乾红蹙金云锦华服,襟领与袖摆上金丝双绣鹤,随意倚着圈椅软靠,便是通身华贵气度。 杨太医的余光只掠过一眼,连忙低首,惕然不敢开口。 “有何不好说吗?” 宣明珠等了一晌,撂下手里的帕子气笑:“怎的本宫是患上了不治之症,还是这生辰要变忌日了?” 四月初八,佛诞日,也是昭乐长公主二十五岁的生辰。 大晋自先帝朝伊始,崇佛之风渐重,故此日洛阳城百官辍朝休沐,恰逢公主府大排筵宴,诸宾来贺。 宴会中途宣明珠觉得头晕欲呕,担心失礼于人前,这才召进太医诊脉。 “哎哟小殿下、小祖宗,今日可是您大好的日子!”奶姆崔氏听了急忙嗔道。 寿辰节下,说甚生的死的没个忌讳呢。 公主心中压着一股子气,崔嬷嬷知道,是气驸马没为她准备生辰礼,又不愿拉下脸去提醒,正闹着别扭。 被讽刺一通的杨太医眼皮直跳——谁不知昭乐长公主是高祖晋明帝最宠爱的女儿,先帝爷又极为宝贝这个皇妹,其出阁前的张扬恣肆,可闻名洛阳一百零九坊。 嫁人后,贤良淑德了不少,有儿女绕膝,如今又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 杨太医心头闪过深深的惋惜,字斟句酌地回道: “启禀长公主殿下,殿下脉象,与当年柔嘉太皇太后的病症……颇为相似。” 宣明珠骤然抬头,崔嬷嬷失手打碎了手中的冰梅青花盏。 * “大皇姐怎还没出来,今日繁花着锦的热闹,没了她这位主角可行?” 牡丹园左近戏台的筵席上,说话女子身着一袭水蓝地十样锦妆花裙,乃是晋明帝的六公主宣明雅,封号成玉。 她身旁坐着晋王府的宝筝郡主,年前才及笄,名唤宣佩,以纨扇掩口道: “方才我瞧着长公主姑姑脸色有些发白,想是饮多了酒,去后头换衣裳了。” “你也瞧出来了?” 刚熬死第三任驸马,正享受孀居之乐的成玉公主一笑,从身后的柔美少年手里接过一片玉桂糕。 “哪里是醉酒,恐是劳累的吧。谁不知这场生辰宴,名义上是梅驸马为她操办的,实则还不是宣明珠亲力亲为地操劳。啧啧,就是为了要旁人觉着呀,梅驸马心里有她。” 宝筝郡主心知两位姑姑打小就不对付,装作听不出话里的嘲讽,乖巧附和:“这样啊。” “可不是?”成玉嘴角微翘,边看戏边说道: “得父皇宠爱又如何呢,还不是绑了个不爱她的男人在身边,貌合神离,还得替他养着两个不是嫡生的儿子,个中滋味,呵呵。” 宣佩但笑不语,听着长辈的阴私事,心情微微愉悦。 她与那位高贵的姑母当然没什么过节,只不过长公主在她人生的前二十年,活得实在太过顺遂。旁人向她仰望久了,难免抱怨脖子酸,连带着心里也酸。 人皆道晋明帝宠爱长公主胜过太子,为长女破例建行宫,赐蟒服,拨禁军,赏私库。 单拎出任何一条,都足以惹人羡慕嫉妒。 ——当然,那是嫁人前的宣明珠了。 成玉公主侧目向男席间,瞧见那道孤拔如冷松的身影,遂意一笑。 梅鹤庭,昔年帝师的亲传学生,晋明帝钦点的探花郎,身上那股子清冷禁绝的劲儿,啧,真是勾人。 可惜呀,分明宰辅之才,一朝被长公主在琼林宴上相中,从此断绝了走到仕途最高处的可能。 心高气傲如他,岂会不怨宣明珠? 反正这二位成婚多年,共同出现在人前时,她是没见梅驸马笑过几次。 成玉公主心中得意,遐想着她那个大皇姐背人处的狼狈,随手拈向水晶盘中的荔枝,突然惊呼一声。 一盏新鲜研磨的墨汁从天而降,一星半点没浪费,全泼在了她新裁的什锦裙上。 “呀!”宝筝郡主擦着手背,也跟着遭了池鱼之殃。 那道鸦青色的小身影显然熟知地形,溜得飞快。成玉公主咬牙切齿的当儿,罪魁祸首已连影子也不见了。 四周投来惊诧的视线,成玉的脸色比墨还黑,半晌啐出一声,“没教养的东西!” * “……成玉公主胡沁了些言语,许是恰巧被小小姐听了去,气不过,便泼了成玉公主一身墨。” 杨太医前脚刚走,宣明珠掩着长睫不知作何想,即刻有人将前头的风波禀报进来。 公主府邸重地,暗处自是不缺耳目的。 只不过影卫迎宵说着说着,察觉殿内的气氛有些不对。 崔嬷嬷一个劲儿给迎宵姑娘使眼色,泓儿澄儿两人,眼圈发红,好似刚哭过的样子。 这是怎的了?迎宵纳罕。 长公主殿下气量素来豁达,听过的酸话林林总总也有几箩筐,从来一笑置之。成玉的嘴臭也非一日两日,何故今日一反常态? “别停呐,”宣明珠木然抬起微白的脸,“六丫头的那些话,你一五一十讲来。” 迎宵这才注意到,殿下的眼神也不同往常。 以往遇到再大的宴会、经手再琐碎的府务,只要一提起驸马,殿下的眼神立刻会变得如汪了一池春水般温柔。 此时,那双漂亮的眼里,只有冷寂的霜色。 迎宵低道:“成玉公主说,殿下选了个,不爱自己的男人在身边……” 那些话她难说出口,又不敢隐瞒,有一说一全交代了。 宣明珠尽数听着。 貌似没上心,却不由想起与梅鹤庭成亲这些年的种种。 当年对他一见倾心,向父皇磨破嘴皮子求来这桩婚事,起初她担心这位出身江左清贵世家,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梅公子性子傲,不喜尚公主。 所以在婚后,她舍了许多公主的仪制与排场,为他甘居后宅,洗手做羹汤; 她性喜热闹,他却蕴藉好静,怕他嫌自己不学无术,宣明珠从此收起了马鞭酒具,改拗性情,学习书香世家的淑雅得体; 他连笑的时候都少,宣明珠却还安慰自己:本宫的探花郎,自是生性便不爱笑的。 第2节 在旁人眼里,这些却成了她堂堂长公主上赶子的笑柄。 宣明珠垂下纤浓的眼睫,“宝鸦人呢?” 迎宵小心翼翼道:“小小姐的事被驸马知道了,着令大公子捉回小小姐向客人道歉,然后……将小小姐关进祠堂抄书去了。” 又关祠堂抄书?崔嬷嬷皱眉,小小姐才五岁啊。 她心中埋怨驸马太不近人情了些,猛然记起公主如今急不得也气不得,鼻腔骤然酸涩,忙劝慰道: “殿下莫急,想是驸马一时气狠了,小小姐那边总归有大公子照顾着。” 没等说完,老妇人自己先忍不住哽咽起来。 犹记十几年前,柔嘉太皇太后突患疑症,太医号脉后说,是世上罕有的疑难之病,叫做“血枯症”。 当时在宫里宫外征集了无数方子试验,都药石罔效,结果只熬了半年时间不到,太皇太后便薨了。 柔嘉太皇太后,是长公主的生母。 那一年殿下才十一岁,眼睁睁看着她的母后油尽灯枯。 现如今太医又说,长公主的脉象与昔年太皇太后如出一辙。 崔氏痛惜地望向自己一手奶大的殿下,心口如同扎进了一根冰棱——老天爷这是要摘去她的心肝吗! 为何偏偏是这个病,这是不治之症啊! 宣明珠那双凝睇含情的飞凤眸,此时沉寂得无一丝波澜。 她推开卍字不到头的云纹窗,瞧着圃园中几棵鲜活盛放的晚春桃,声音有些虚渺: “嬷嬷你看,我说得准不准?如若这还不是金口玉言,便当我白做了这天潢贵胄。” 崔嬷嬷红了眼,正在这时,门口的珠帘被挑起,一道清谡的身影迈步进来。 崔嬷嬷的劝解便没能出口。 男人的身量高挑匀停,此日又穿一件玄青地滚竹纹缂丝襕袍,腰封一丝不苛的束勒出蜂腰窄背,长身立在那里,越发显出一种清隽嶙峋的威仪来。 迎宵等回神见礼,梅鹤庭轻轻点头,谨守礼节止步于纱帐外。 他低头瞧了瞧宣明珠的脸色,“外头的客还等着,殿下何处不适?” 崔嬷嬷一向尊敬驸马爷,此时心中却憋屈着一股无名怒火——如果驸马得知公主得了那要命的病,可还会待她如此不冷不热? 正待开口,宣明珠摇头止了嬷嬷。 她歪在圈椅里换了个慵懒身姿,抬眼看着这张丰神俊朗的脸,凤目幽幽,忽而笑了。 不愧是他,这么喜庆的日子,还是一派雷打不动的淡薄模样。 宣明珠的寝室中,有一张特意寻来的松梅白鹤小炕屏。这个人,其实很像上面的那只云霄鹤,任凭人间烟火盛,头颅也不会低一低,脊背也不肯折一折。 偏生,让她爱极这些年。 宣明珠柔声问:“宝鸦怎么了?” 梅鹤庭顿了顿,道:“无非是顽皮,一点小事。” “嗯,当娘的做寿辰,女儿反被关进祠堂,也是一点小事。” 梅鹤庭瞧见她似讥似嘲的表情,薄唇抿成一道清冷的线。 “养性自幼起,论迹不论心。宝鸦拿墨汁泼人,你道不当罚?” 大理寺少卿,总有数不尽的道理可讲。 往常宣明珠很喜欢他一本正经的模样,也爱听那片凉沁沁的嗓音,正因这份儿天然矜贵,他才与旁人皆不同,才配得上“江左第一公子”的称号。 此时默不作声瞧了男人半晌,忽从心底生出一缕倦。 她不想分辨什么,疲惫道:“把宴会散了吧。” 梅鹤庭但觉莫名,不知她闹什么脾气。 宣明珠自从嫁给他,性情也算温柔顺和,无论理家还是教子,从未逆着他行事使他为难。 是以梅鹤庭一时有些不适,“殿下,今日登门皆为贵客,是来为你祝寿。酒筵还未过半,作为东道,于情于理都不应失礼于人。” 又一番大道理,将宣明珠已经到嘴边的“我身上不好”,给堵了回去。 那双深黑的眼眸拒人于千里,仿佛无论她此刻说什么,都是在无理取闹搏取他的同情。 她不想如此卑微。 “那就请驸马替我好生招待客人吧。” 宣明珠笑着,蛾眉间的红宝石滴露花钿随之晃动,一刹折射出摄人的明光。“哦,莫忘代我敬成玉一杯酒,她寡居寂寞,一向记挂着你这个好姐夫呢。” “什么?”此言于梅鹤庭而言无异是腌臜的,他听了,一时未及反应。 待一愣过后,他的脸皮不可置信地涨红。 “胡言乱语,殿下可闹够了没有!”男人拂袖而去。 一屋子仆婢面面相觑,崔嬷嬷的心都快疼碎了,“公主,您为何不告诉……您又是何苦啊?” 一片珠帘撞击声恍如玉碎,宣明珠怔怔盯着他离去的方向,心窝似乎搠进一把锋利的刀子,张口,却无言。 是啊,何苦。 成亲七载,并非没有自疑过,他是否根本不喜欢自己,而是她用权势迫了他。 可像梅鹤庭这样骨鲠的人,若果真不喜欢她,何以还年年写下自制的七夕词赠她? 是那“鹤衔珠影璧”,是那“永结鸾俦好”。 他既有回应,她便也信了,这段姻缘不是自己勉强来的。 直至太医诊出她患上不治之症,昭乐长公主才蓦然想明白。 这七年,原是她一厢情愿。 第2章 .悟梅鹤庭,我不要你了 宴会的后半场,作为寿星的宣明珠没再露面。 所谓恩爱声名,原不过是她精心维系多年的镜花水月。如今生死都未卜,种种虚假的粉饰,就此撂了挑子也罢。 黄昏宴席散场,梅鹤庭倒过来了,但长公主寝殿的雕花门阖着,将他拦在外面。 梅鹤庭在门外默立片刻,转身去书房。 跟着他的姜瑾是梅鹤庭的得力亲信,见状心里发急:公主殿下不开门,郎君你也不会上去敲敲门,说句软话吗? 姜瑾迟疑道:“白日里长公主殿下传了太医,想是有些不爽利的,郎君何不低个头,将早早备好的那礼物……” 不待他说完,梅鹤庭冷淡开口:“往常一点小病痛,她哪回不是不遗余力传到我耳里才算数。今日这么静着,想来无甚大碍,便随她冷静去。” 屋里,宣明珠默不作声地坐在宝凤妆镜前。 炉里的蜜合香换成了气味更淡的莲蕊衣,泓儿和澄儿为公主一一拆下髻上的玉钿珠钗,一头浓密的乌发,柔柔披散下来。 泓儿和澄儿轻手轻脚地收拾奁盒,竭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杨太医那话,她们是亲耳听见了的。 二人打小服侍长公主,对宣明珠的感情非同一般,皆不愿相信殿下尚在韶玉之年,竟会得了这个病。两人腹内酸涩难已,又不敢表露出来。 宣明珠从镜中瞄见两个傻丫头的神情,勉力莞起唇角,故作嗔色:“你们可该出息些,莫叫我笑话了,怎见得我立时就……” 想起奶姆还在跟前,老人家听不得生啊死的,她掩住后头的话,歉意地看了嬷嬷一眼。 洗尽铅华的女子,一头长长素发安静地垂在雪颊两边,黑者愈为黑,白者愈为白,干净的纤尘不染。 唯眉间一粒朱砂痣,没了花钿遮盖,露出本来的艳色,靡丽灼人。 崔嬷嬷心里抽凛子一寒。 她认得长公主这个眼神。 当年太皇太后病危,太医署束手无策,皆道此病无药可治,长公主闻言一怒便带禁军拆了太医署大门,扬言若治不好她母后,要他们通通陪葬。 那个寒冬腊月里,崔嬷嬷跟随小殿下,拜遍京城大大小小的佛刹。 她亲眼看着素不信佛的小殿下,手捧菩提珠一遍遍三跪九叩。 小殿下哪怕额头与膝盖都磕得肿烂了,双腿冻得发僵,仍倔强而虔诚地叩拜佛祖,妄求一个神迹出现。 她也曾陪着小殿下,日夜不离在太皇太后病榻前侍疾奉药。面对母后日渐枯瘪的脸颊,小殿下只勉力笑说,“宫殿外桃花又开,母后要快快好起来,陪女儿一起去看啊……” 即便这么着,人也没能留住。 大丧过后,小殿下就砸了腕上那串珠子。 曾诵经文万遍,曾见青灯万盏,少女服斩縗,从此憎佛陀。 此刻公主的眼神,与从皇陵出来那日一模一样。 槁木死灰般黯淡,寻不出一丝神采。 当年长公主为太皇太后哭干了一双秋水眸,今日得知自己剩时无多,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掉。 崔氏知道书上有句话,叫哀莫大于心死。 她深吸一口气,只当没看出来,垂眼揽过公主入手柔腻清凉的发丝,为她梳头。 也不再多嘴劝公主将病情告诉驸马的话。 一手带大的姑娘,崔嬷嬷如何看不穿殿下的心思?以公主和驸马这些年相处的样子,对驸马爷说出实情,无非是以将死之人的姿态,向他祈求多一点的温柔与关心罢了。 没理由女人一辈子都要为了攀附男人而活。 何况她的小殿下生来骄傲,受不了别人对她施以怜悯的。 落地的九枝鎏金烛台照曜着璨光,一室灯影默默。宣明珠由着嬷嬷梳头,心中惦记宝丫头,问道: “祠堂那边如何?” “回殿下,方才迎宵去祠堂接小小姐,小小姐比着三根手指一脸认真地立誓呢,说书若抄不完,此生便不走出祠堂半步。今夜就在那边睡了。” 泓儿有意说得轻快些:“自是没忘记揪着二位小公子作陪,这会儿正一个磨墨扇风帮她拍蚊子,一个给小小姐讲江湖志异故事解乏呢。” 第3节 宣明珠的脸上这才现出一点笑意。 “得了,她自己愿意待在那边,随她吧。记得备好夜宵,别饿着他们了。” “是。” 落帐熄灯,一宿无话。 宣明珠原先觉得孤枕寒衾最是难熬。 梅鹤庭性子虽冷,可他的身体一年四时都温暖如火炉,她习惯钻进他怀里,抱着夫君窄劲的腰身入眠,闭上眼,便是满心踏实。 最怕大理寺出急案,梅鹤庭晚间当值回不来,她孤零零一人,只剩“碧枕纱橱,半夜凉初透”的滋味。 而今心上冷了,发觉一个人也不过是如此这般渡过,没甚不好。 一夜无梦。 * 卯牌时分,晨曦映照窗棂,闻得公主殿下醒了,八个婢子鱼贯入内伺候洗漱。 澄儿浸手巾时习惯性禀报一句,驸马爷天没亮就去了署衙——被泓儿用手肘怼了一下子。 宣明珠将她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淡淡自嘲:“这毛病是该改改,往后我不问,他的事不必提了。” 澄儿欲言又止。 宣明珠问,“还有什么事?” 澄儿语气有些吞吐:“清早坊市门才开的时候,御前的黄公公过来,传陛下口谕:长公主寿诞宴席过于张奢靡费,祖宗之训不可忘,铺靡之风不可长,责令……闭门思过,慎以为戒。” 对于一道口谕而言,这已是非常严厉的措辞。 宣明珠丹唇轻勾,“本宫的好侄儿,终于舍得与本宫撕破脸了?” 当今天子年不及弱冠,登基三载,便有三年没叫过昭乐长公主一声皇姑母。 泓儿无奈的低道:“殿下别这么说,毕竟至亲的血脉,陛下听到了只怕寒心。” “我倒指望他不认我这姑姑呢。” 宣明珠身上罩着件宽松的雪青地绣鸾中单,对镜描摹黛眉,对皇上降谕责难全然不放在心上。 转头笑问二婢,“本宫今日眉妆如何?” 泓儿和澄儿眼前一亮,点头如小鸡啄米。 长公主眉间生来有一颗殷红的朱砂痣,只因驸马一句“过媚失体”,从此不是描作花钿样式,便是饰戴眉珠遮住。 殊不如原原本本地露出来显得娇媚。 澄儿不懂驸马爷那些大道理,她只觉得堂堂一朝尊贵的长公主,便应当美得肆意张扬,做什么遮遮掩掩的呢? 早膳之后,屋里“蹬蹬蹬”跑进个身穿百蝶绫纱裙,头扎丸子髻的女童,瞧见宣明珠的新妆,小姑娘惊呆了。 “阿娘今日好美!自然昨日也极美,不过今日尤其美得女儿自惭形秽,想来明日女儿再见阿娘,就要被美得晕古七啦!” 奶糯的声音中气十足,她一开口,压抑了一日的屋子腾地霍亮起来。 泓儿和澄儿笑着请安,又端出毕罗点心诸甜食来,奉给公主的宝贝开心果。 随即想到公主的病情,再看如此乖巧讨喜的小小姐,二人强压心绪,退到纱橱外头。 “殿下,大公子和二公子说怕误了国子监进学的时辰,就不进来请安了。”崔嬷嬷轻声道。 宣明珠闻言目光微动,道声“知道了”,捞起那团子放在膝上,嗅着她颈窝好闻的奶香味儿。 “怪不怪你爹罚你抄书?” 梅宝鸦摇头晃脑,还挺骄傲:“反正抄习惯了嘛,祠堂耳室的小床都是给我量身定做的,还有梅大梅二陪我哩。” 说着小姑娘又皱起眉毛,十根细白的手指纠结在一起,嘟嘟哝哝: “用墨汁泼人不对,这错我认啦。可我问爹爹,那个坏姨母说人坏话在先,就不罚她吗?爹爹说……哎,说了一大堆,好像蛮有道理的,不过宝鸦不喜欢——哼哼,下回我还泼她!泼完就抄书!” 这孩子从小便伶俐过人,但凡见过的字听过的话,过耳目而不忘,应是随了她父亲。 宣明珠抱稳牛皮糖一样扭来扭去的小团子,摸摸她的头。 “他是不是说,成玉的错在先,宝鸦的错在后,她的错大你的错小。可是她犯的错没人能证明,你的调皮捣蛋,却是大家都看见了。这种情形下只有先问心无愧,将自己干净摘出去了,才好清算别人的错。” 梅宝鸦听得极仔细,拍手道:“对!阿娘可真懂爹爹!” 可她还是不喜欢——不痛快嘛。 宣明珠也不喜欢。 公平,规矩,分寸,是梅鹤庭十七岁之后的道理。 肆意妄为,是她十八岁以前的道理。 没道理她的道理迁就了对方的道理,翻过头来,自己放在心尖上疼的女儿却要受委屈。 想当年她生宝鸦时,临盆之际血崩,即使性命攸关的时候,她也不肯松口舍弃这个孩子。 而那时的梅鹤庭,因公在外办案,根本不知她身处生死关头,也听不见她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喊叫。 当夜子时,梅鹤庭一身狼狈地赶回来,看见襁褓中瘦弱的婴孩,沉默半晌。 只是对她道了声“抱歉”。 彼时宣明珠虚弱地躺在榻上,浑身无一处不疼,对上那双歉疚到发红的眼睛,除了心疼,没有一丝埋怨他。 坐月子的那段时日,梅鹤庭没伸手抱过孩子一回,没碰过她身子一次。 “宝鸦,阿娘从前多傻啊。” “嗯?”梅宝鸦觉得头顶有些冰凉凉的,想回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了。 她转动乌溜溜的眼睛,指着自己的小脑壳大声道: “我这颗聪明的脑袋瓜,就是继承了娘亲的优点哩!娘亲若是傻,女儿就只能和爹爹一个水准了,嗐,亏了亏了,那可亏大了哩。” 宣明珠破涕为笑,那一刹的目光温柔之极,也洒脱之极。 是了,她至少还有小宝鸦,云胡不喜。 * 夜里宣明珠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少女十八岁,身穿一件火红石榴裙,立在御莲池畔,手折细柳,殷殷向着曲桥尽头张望。 她在等一人赴会,是琼林宴后他们第一次单独的见面。 很奇怪,宣明珠自知是梦,可这梦未免太真实了些,她能清晰感觉到少女满怀的期待和羞涩,手中柳条仿佛还散着草木清香。 由远及近,一抹颀秀身影映入眼帘。 是风清月白的雅致,也是霜襟雪骨的疏冷。 十七岁的梅鹤庭背脊挺直,似一棵新长成的翠竹,剑眉入渌鬓,眸光如涧泉,峻傲得乱人心曲。 宣明珠却知晓他接下来说的话多么寒人心肺。 仅仅两句: “臣自认不适合长公主殿下。” “臣恐辜负殿下的美意。” 如果这亦算作誓言,那么不得不说梅驸马在之后的日子里,践行得很好。 左右是梦,宣明珠在梅鹤庭将要开口之际,一个箭步上去,仰面贴上他的唇。 少年郎呆立原地,连惊诧都似来不及反应。待要挣脱,宣明珠泄愤般发狠一咬,而后毫不留恋地推开男子。 骄阳下她笑靥如花:“梅鹤庭,我不要你了。” 第3章 .了自当及时行乐 大理寺后衙的一间简舍内,枕臂伏睡在书案的梅鹤庭猛然惊醒。 朝光透过窗棂,落在男子清冷有致的侧脸,似薄光迎上了一层薄雪,暖意所剩无几。 梅鹤庭轻锁眉心,拇指怔然揩过唇角。 ——方才的梦太真实了,温软的触感、濡湿的气息、逼真的血腥味,仿佛都留在唇上。 梦中那个鲜妍如火的身影依稀如昨,咬人的那一口……真疼。 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晚他在衙署宿直,加上前日晚上被拒之门外,算来确有两整日不曾见过宣明珠了,怪不得会梦到她生气。 至于惊醒之前女子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梅鹤庭蹙眉,梦境而已,如何当得真。 他单手撑着通宵后昏沉发胀的两只太阳穴,走到北窗下。铜盆中是冷水,掬一捧在脸上,可醒精神。 而后整衣抚袖,束妥头冠,转身将桌案上的案卷整理一番,准备在朝会前将户部左侍郎贪墨案的始末再复盘一遍。 门扉忽然吱呀一声,从外头被推开。 只见两个同僚堆着满脸的笑褶进来,打头的身着朱色小料绫罗袍,另一人着地黄交枝细绫袍,七銙犀带上皆挂有一只绯鱼袋。与一身俨然公服格格不衬的,是二人手里各拎着一双……青竹筷。 大理寺主簿卢淳风,评事员外郎李乾,用嗷嗷待哺的眼神盯着梅大驸马,颇怀怨念。 “二位做什么?”梅鹤庭莫名。 卢淳风摸肚:“饿饿。” 李乾舔唇:“饭饭。” 梅鹤庭眉眼清冷,“出去。” 两个大男人加在一起有七十岁了,扮起不正经,让人简直没眼看。 卢主簿给李评事使了个眼色,你看,卢某便说咱们梅大人是不懂开玩笑的。 卢主簿讪笑道:“梅大人,不是我等没出息,实是咱们衙门做的朝食,咳,你懂的,与贵府的佳肴美味比起来有如云泥之别——” 他动指做了个空中夹菜的动作,目光不经意瞟见梅鹤庭身后整齐的床榻,还有那张稍显凌乱的书案,双眼大睁: “梅大人您昨晚不会整晚没睡,一直在复核户部贪墨案吧?” 第4节 身为皇亲国戚的驸马爷,不但主动要求夜值,还焚膏继晷勤恳如斯,岂不让他们这些照章混事的蹭棱子汗颜。 李乾的筷尖轻敲卢淳风的筷头,示意老兄跑题了,卢淳风只得暂将脸皮丢了,干咳道: “那个,下官其实想问,这两日贵府的庖人……没在家?” 大晋朝的三省六部循有定例,会为上值的官员准备朝食与午食,只不过公家出银做出的伙食嘛,臣工之间心照不宣,糊弄饱肚子足够,色香味就别想了。 而像梅鹤庭这样一跃成为帝王的东床快婿,有长公主每日调着方儿往大理寺送三餐饮食,了不得了,就是当之无愧的一衙之宝。 大理寺同仁跟着沾光,每日吃着皇家御馔,一个个被养刁了胃口。 连大理卿崔锦衣也玩笑说:“刑部每年抢着要梅少卿,我都舍不得举荐,就怕手下一帮子馋虫跟我闹翻呦。” 梅鹤庭除大理少卿五年来,长公主府的小灶一日没有断过,这两日接连断炊,就成了破天荒的事情。 听到二人的话,梅鹤庭才陡然意识到这一点。 五年来风雪无阻地送餐食,且每一日的食谱,都由宣明珠按他的口味亲自选定,一月三旬,一年十二个月,每旬都不重样,需要耗费的心神可想而知。 他开始还会对她道声辛苦,渐渐的,便也像旁人一样习以为常了。 梅鹤庭心口蓦然有些烦闷。 来到自己的公案上,吃着不比以往的朝食,感受四周投来各种哀怨的视线,一向以稳重有静气著称的梅少卿,有些沉不住气了。 府中是出了什么事情,顾及不上吗? 转念他又想说服自己,家里和衙门做的都是同样饭菜,都是一样吃法,自己又不是那等矫气之人,何以不能适应? 可业已惯成的味蕾明明白白告诉他,入口的东西难以下咽。 梅鹤庭面无表情。 抑或宣明珠还在同他闹别扭,用这种赌气的方式向他提醒她的存在? 他越想越肯定,必是如此了。虽然成婚多年,她身上仍有许多抹不去的小女儿情态,他即使不赞成以私情影响公事,却也无法怪她。 毕竟她是那样在意自己。 近日忙着户部的贪墨大案,确实也冷落了她,连她逢五生辰宴的种种操持,都没顾得上过问。 梅鹤庭面色由阴转晴,囫囵吃完,心想今日可以早些退衙,正好还有一份礼物没送出手。 宣明珠见到后,必然便会高兴了。 * 早起没胃口,宣明珠只进了半碗藕粉莲子粥,服完药后胃里直闹腾。 泓儿瞧着心疼,端了一碟糖渍梅脯来,宣明珠勉强噙了一颗含在苦麻的舌蕾,也是于事无补。 歇息不一时,杨太医入府请脉,随行的还有尚药局前掌司林铉,以及一位专攻气血疑症的周太医。 林铉老先生已致仕多年,身着一件素青的衫褂,须发皆霜白,此番是太医署为着长公主的病情,特意请他出山的。 患病之事,宣明珠已勒令所有知情人严禁外传。不仅因为家私,还因她手里掌着皇城北衙禁军兵符,同时遥领一成羽林军铁骑。 这两道兵权,是晋明帝山陵崩前留给她的护身符。 长公主虽久居内宅,不过问朝堂事,但要说长公主牵一发而动朝堂全身,丝毫不为过。 自然,此事瞒谁也不能瞒着皇上,宣明珠表明会找个合适的机会,亲自上达天听,杨太医这才愿冒风险替她暂时守密。 三位医者卷袖净手,郑重其事地为长公主号脉。诊罢后互相对视,沉凝片刻,终究未置一词。 一直紧盯着三位太医神情变化的崔嬷嬷,当场堕了泪。 三位医术高超的圣手共同复诊,是没有诊错的可能了。 宣明珠料到了这个情形,本没抱希望,便也谈不上多失望。 早在母后得病当年她便明白了,神医断生不断死,灵药救病难救命。 杨太医缓声道:“既如此,殿下还照着前日仆开的方子按时用药。此药方是在当年太皇太后的治方上加以改良,当年此病无先例,所以难免有所阙漏,而今仆等商讨后稍加添减,或可为殿下延寿……” 宣明珠直接问:“多久?” 杨太医低道:“一载左右。” 宣明珠平静地点点头。一年时间,用来了却些遗憾,足够了。 派人将三位医官从府邸后门送出,宣明珠趁喝茶时,抿了一下唇瓣,略略带出些血色,抬起头对崔嬷嬷浅笑: “早起没吃什么,这会儿倒想嬷嬷做的水晶小饺的滋味了。” 崔嬷嬷忙不迭答应一声,揩了眼角去往厨房。 直至人影远了,宣明珠放下瓜棱小盏,将迎宵叫进来。 凤目敛起幽深的情绪,她一句句吩咐: “本宫的寿材可预备下了,棺,金丝楠木,椁,泰山汉柏。雕刻找上京最好的手艺师刻桃花连枝纹络,是否合礼制都不必理睬。这件事别教嬷嬷晓得,老人家经不住伤心。” 迎宵如坠冰窟。 长公主在为自己备棺。 迎宵是暗卫,不同于泓儿和澄儿她们在内宅贴身侍候的,不禁疑惑:驸马在何处? 此时最应陪在长公主身边,给予殿下依靠和安慰的人,不正是驸马爷吗。平素驸马惯做甩手掌柜也罢了,可如今……他如何忍心让长公主独自经手此事? 迎宵越想越替殿下不值,若非长公主让她下去准备车舆,只怕就要洒泪当场。 宣明珠倒没想那么多。 好时有好时的活法,将死有将死的过法,她还没入土呢,总不能先叫病魔吓死了不是。 小宝鸦听过那么多志怪故事,其中有一个最为离谱。 说一个病入膏肓的秀才,决心在死前做成十件一直想做,却未来得及做的事。结果中途遇到一位老神仙,不但治好了病,最后还修道成了仙人。 当时听宝贝闺女奶声奶气地给她学舌,宣明珠着实开怀了好一阵子。 这两日这个故事一直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访道成仙她不指望,这临终十事,倒要好生思量思量。 七年一觉黄粱梦,一朝梦醒,余下的每时每刻。 自当及时行乐。 * 开在城南兴化里的宜春乐坊,曲子新颖乐伶水灵,颇受达官贵人的青睐。 此间坊主更是个奇人,前身为翰林院杨大学士杨素的千金,因家道变故,沦落红尘。 少有人知,她与昭乐长公主是总角莫逆的交情。 当年杨家受先永德太子中毒案连坐,杨府男丁皆配岭南为城奴,女眷则发在教坊司成了官奴婢。 后来几乎靠长公主的一己执意,不惜背上后宫干政的恶声,多方调查才寻找到证据为杨家平反。 看尽世态炎凉的杨小姐踏出教坊司大门后,却死活不愿脱奴籍从良,说甚么,“我便要以此考验男子心性,若有哪位郎君不在意奴家出身,我宁自备妆奁嫁与此人。 众人啧舌不已,宣明珠道是扯淡。 她知道这不过是杨珂芝不想嫁人的借口,却也有一妙用——成了许多薄情男子的照妖镜。 悬挂雾紫描金纱帷的厌翟车停在乐坊门前,一位唇如朱丹,发挽凤髻的妙龄女郎扶着侍婢手背,搴裳而下。 她身上那件殷桃红的曳雾绡褶裥裙在阳光下五彩潋滟,非但不艳俗,反为主人渡染一身华彩贵气,令来往行人不敢直视。 路人纷纷猜测,许是哪家贵人内眷出行,又何以来这男人寻欢地界? 宣明珠何曾在意旁人议论,目不旁视。至于天子令她闭门思过的敕旨——真当昭乐长公主修身养性这些年,就是好摆弄的了? 彩漆雕梁的牌楼下,宣明珠漆瞳微缩,望向那块久违的额匾。 “宜春”二字,还是她亲题。 替好友昭雪那日她豪气地说,你想开乐坊就开乐坊,哪个敢嚼舌,本宫剪了它凑出一桌子,给你送来做贺礼! 吵掰那日杨珂芝说,你这糊涂蛋为一个男人就不登我这个门,好,怕惹闲话就一辈子别来! 当时宣明珠愧疚难当,低头狠狠噙着泪,却不曾让步。 她道,“鹤庭在翰林,经不起攻讦。除非我与他分道扬镳,绝不再来……请小芝姐多多保重。” 多年之后,宣明珠站在这座牌楼底下。 一个年轻女郎趋步自乐坊中迎出,长公主掩住怅惘神色,只见女子上身穿着一件束袖的松花纱襦,由一条鞶带扎在腰里,下头一条墨青地洒腿裤子,脚踩一双小鹿皮靴,来到牌楼下叉手见礼。 姑娘打扮得利索,话也说得爽利:“小人恭迎殿下。先前接到殿下的贵帖儿,敝坊主道柴门有幸,本当奉箕帚相迎,只是我们坊主近日身体不适,不宜见客。” 宣明珠已瞥见门扇后那一片翠色的裙角。 她眉间闪过一片黯然,转了转小拇指上的翡翠戒指,故意笑道:“什么奉箕相迎,怕不是想拿着扫帚撵我吧?她不见我,我就立地不走了,你不妨去问问你主家,从小到大,她何时耍赖赢过我?” 话音方落,一道人影刮风似的出了小楼。 来到宣明珠面前,劈头便道:“殿下几尺厚的脸皮?这种话也说得出口!” “小芝姐姐。” 宣明珠红着眼开口,轻唤她儿时的昵称。 第4章 .~“荒唐,殿下置气也要有个分寸。”…… 杨珂芝注视着和记忆中几乎没变的那张脸,神情几经变化,双眼也闪出水光来。 “作大死的……”嘴里仍是不饶人,“要么好几年不露面,一来就青天白日恁大阵仗,生怕别人不晓得长公主学坏怎么着?” 听她犹肯骂自己,宣明珠松了一口气,同时心口窝顶上一种涩涩的疼。 她鼻子发酸地挽住火冒三丈的老板娘,“你我少年时,被我那些个没正事的亲王叔伯往教坊司里领的还少么,赏舞听曲而已,有甚了不得。 “姐姐别骂了,昭乐心里疼。” 她安静地抿唇,朝昔日的密友娇然一笑,杨珂芝心底最后的那点火气便也熄了,咬齿道了声冤家。 乐坊中的装潢古韵盎然,又不乏从西市淘弄来的胡风物件。 第5节 譬如一楼围屏间铺着一方旋纹波斯毯,几名赤足的舞伶正在上面练软功。其中有个新来的胡姬,栗发高鼻,面覆红纱,腰肢若秋药拂风,别有一番风情。 宣明珠心情轻快起来,“坊中近来可添了行首啊,本宫不捧角儿听曲,洛阳美人皆寂寞了。” “听听,这风流未沫的德行就是你的狐狸尾巴,再藏多少年都藏不住。”杨珂芝笑话她一句,领着人上二楼。 宣明珠依稀轻车熟路,木梯行到一半,忽侧身将一粒金锞子抛在那戴纱胡姬的怀里。 “会弹阮吗,不拘什么曲儿听个响。” 前头带路的杨珂芝轻翻眼皮,却也是许久没见过她这副儇佻的款儿了,心底又有一股暖意。 经年的知己,原不在甘醴之交上,不因断绝联系便失去默契。二人入清轩,相对坐下,昔日翰林千金如今的乐坊老板娘,往宣明珠脸上细看了几眼。 当场就落了泪。 “当年我骂你重色轻友,都是气话,我何尝不知,这些年来乐坊能如此顺遂,多亏你暗中照拂?何尝不知,当初你决心做个甘居后宅的小妇人,是心悦你家驸马爱到了骨头缝子里。” “姐姐,”宣明珠无奈,“这么多年不见,见面就给我看金豆子呀?” 眼下已是这般,更不敢告诉她得病之事,否则不知如何哄得好。 杨珂芝摇头,握住宣明珠的手直直看着她,“你听我说完,你我什么样的交情,本不在见不见面。这些年,我想你来,又怕你真的过来,真的,你若不来,顶多是没良心,小日子到底过得美满。可你今儿一过来,我心里头咯噔一下子。 “就知道那姓梅的,对你不行……”说完又兀自啜咽起来。 何为朋友?是一眼能看出你过得好不好,一边骂得你狗血淋头,又一边为你哭到肝肠寸断的人。 “姐姐从前骂得好,今儿骂得也好。”宣明珠轻声道。 她可不就是色令智昏,可不就是没良心么。 初嫁梅鹤庭时,公主二九年华,翰林才点探花。 她生怕夫君清名受损,被那起子酸人在背地笑话尚了个日日不着家的公主,非但宜春乐坊不来,京中但凡有约她的酒宴游猎,通通不参与了。 那些年,她把从前跟着自己城东呼鹰、西楼纵饮的小跟班们的心伤了个遍。 生生活没了自己。 还矜矜自喜,美其名,本宫浪子回头了。 “没甚行不行的,他那个人,是好的。” 只不过这份好给了天下为公,给了天子黎庶,唯独没用在她身上而已。 如今说起这些,也都云淡风轻。况且这些付出不是梅鹤庭逼着她做的,是她自己乐意。人犯了贱,得认。 要说唯一的遗憾,大抵是梅鹤庭虽没开口要求过,却也从没拒绝过她的改变。 他坦然地享受了她的好处,却永远吝啬一声“好”。 让她觉得自己不单贱,而且蠢。 宣明珠轻耸肩头,宛如孤身跋涉千里的行人,终于卸下一副背负许久的重担。 “今天过来,是我想通了一件事,也为向你赔罪。姐姐莫哭。” 她扬头饮一盏宜春坊秘制的奶酥酒,就着楼下弄弦的月琴声,咂摸咂摸酒味,忽就笑骂: “这些年真活到狗身上去了!” 杨珂芝剜了她一眼,他们两口子之间的事她不愿细说,她便不问。 敛袖又为馋酒的小祖宗倒了一杯甜乳酒,细细瞧她眉间那颗鲜红魅人的小痣,杨珂芝到底开怀,展颜微笑。 “如今算什么,回头浪子再回头?” 宣明珠明眸皓齿哈哈笑:“当浮一大白!” 二人多年未见,攒了一肚子说不完的话。杨珂芝问及长公主府的小小姐,说今日怎的不曾带来……正聊着,楼下突然响起一片尖叫声。 “刘公子,不可,啊!” 宣明珠与杨珂芝对视一眼,后者变色唤了声“青笠”,飞速推开轩门。 宣明珠跟着出去,凭栏俯瞰,只见楼下那片莲花形的波斯地毯中央,一个惨绿锦服的男人俯面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作大死的刘蛮子,大清早就坏老娘风水!” 杨珂芝咬牙骂了一句,喝问那些花容失色的姑娘,“他怎么回事,你们谁惹他了!” “不是我们,刘公子方才进来,非、非要春芜姐姐亲手喂他酒喝,突然间就浑身抽搐,倒地不动了……” 众人叽叽喳喳,吵得杨珂芝头疼,转头果断对宣明珠道:“别往下看,没的脏了你眼。今日我不留客了,叫青笠先送你回府,你既愿意出来,往后想聚随时都可以。” 青笠便是之前出门迎客的爽朗女郎,此时有意挡在宣明珠身侧,恐长公主被腌臜气冲撞了。 宣明珠没急着走,凤目轻眯,高声向下道: “诸人离他远些,护院何在,去探此人是否还有鼻息。春芜何在,看护着她别害怕也别跑了。再找一个不在现场的小倌去报官,余者不得出入乐坊,互为监督!” 而后转头低问杨珂芝:“你认识那人?” 杨珂芝意外地看着宣明珠有条不紊吩嘱事项,不认识一样看她两眼,负手道:“认得的,是吏部刘侍郎家的公子,总爱到我这坊里争风吃醋。” 那护院在底下道了一声:“他没气息了!”周围伶伎又是一片惊恐低呼。 宣明珠眉头微锁,“兴化里的执金吾长是谁?” 杨珂芝倒未见惊慌,只是被问愣了,下意识回应:“我还以为你会直接问九门提督是谁呢。” 宣明珠自己也愣了一下。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与梅鹤庭在一起耳濡目染这些年,她行事变得愈发务实讲理,谨小慎微。 倘若搁在从前,一个小小执金吾的名字,何劳长公主挂问。 宣明珠气笑:“不然我直接进宫找陛下陈情,请皇上说句话,替你销了案子可好?” 青笠在一旁心急如焚又目瞪口呆:底下死了人,怎么长公主与老板娘还有心情开起玩笑了? 她不知道此事对于宣明珠来说,还真就是一句玩笑的事。莫说侍郎之子,便是尚书之子首辅之子,只要死因与宜春坊无干,她便能让此事掀不起半点浪花。 只不过她不跋扈许多年,一时忘了这条捷径。 “放心,有我在,耽搁不了乐坊的生意。” 话音方落,坊门外隐隐传来人声:“大理寺的人来了!” 乍听到“大理寺”,宣明珠刹那间耳熟得没回过神,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件什么事…… 待眸影低垂,与那走进乐坊的深绯公服男子视线相对。 宣明珠蛾眉轻动。 内心意外的平静无波。 ——她曾听宫里积古的老人描述过一种感觉。 一件自己十分熟悉的事,乍从别人口中听见,会觉得分外陌生;一个分明认得的字,盯着看久了,蓦然变得不认识;一张日日相见的脸,也会在某一刻,变得乍然生疏如陌路。 这便是灯下黑、笼中火、局内人,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跳脱不出无形的藩篱。 直等到灯灭火熄,跳出局外,才知一片身心原还可以这样轻松。 * 梅鹤庭一进门,目光便被二楼露台的靓色吸引去。 雪肌玉容的女子,发簪凤珠钗,身著朱罗裙,居高睥睨,眉间一点鲜红的朱砂痣,洒淡而靡丽,让人移不开视线。 迥然不同在家时的淡雅妆扮。 他唇角克制地抿起,定神收回目光,将袖管一折折向上卷起,取出雪白的方帕垫在手上。 撩袍,屈身,亲自检查倒地之人。 满室静寂中,但听得一道清沉音调:“男子年三十余,俯卧阖目,无气息脉搏。有髻,无冠,囟门、百会、双额、双眉无异常。舌紧抵上颚,双手僵蜷。身体不见外伤致命伤。” 他令随行衙役一一记录,更进一步的尸体检复便交由仵作带回大理寺做。 站起身来,男子漫漠垂着眼皮,用帕子细细揩拭每一根指头,自手指的根部至指梢,一丝不苟。 他的长睫无情无绪地下敛,比之处理寻常公务的平和,命案当前,周身溢出几分不可侵犯的冷肃气。 身后的秩属都了解梅大人的办案习惯,少卿不开口,谁也不敢率先打破沉默。 梅鹤庭擦完,倏尔松开手。被团弄褶皱的丝帕便如一片雪瓣,自半空飘转而落,不偏不倚,盖在了死者头上。 他低声吩咐佥事几句,自己朝着二楼方向,登上铺有红纱的楼梯。 站定在宣明珠面前。 清冷的声音与这脂粉之地格格不入,“命案关天的事,岂可儿戏。” 宣明珠淡淡看着他。 梅鹤庭那双漆黑的瞳里仿佛淬着冰,加重语气道:“殿下想见臣,就非得如此做吗,臣再有几个时辰便回府了,殿下都等不及?可知妨碍司法,被御史台得知,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杨珂芝这下听懂了,匪夷所思,这位驸马爷相貌生得是真好,就是这脑子,豆腐渣掺了水不成? 宣明珠强忍住才没露出讽色,“我追随你而来?若我没糊涂,我是先你……” 说到一半她忽然明白了,是坊外那辆公主仪制的厌翟车。 舆车的行速比寻常马车快,她平日又不会来这种消遣场所,所以,他见了她自然以为,是她在家中思念他心切,一听说坊市有案件发生,思忖大理寺会来人调查,便心急火燎地提前来此守株待兔。 说不得冤枉,因她从前确实干过类似之事。 那是新婚头一年,她想为梅鹤庭过一个特别的生辰,便甜蜜地换上头一天他夸好看的金丝满绣流仙裙,去翰林院外悄悄等候。 原本想给小夫君一个惊喜。 结果也像今日这般,挨了他一顿数落。 往事回首不堪,哪怕已没了当初的执念,宣明珠仍觉心里头隐隐作痛。 她也曾从滚热的胸腔子里,捧出过真心给他。 她也有如水晶琉璃一样,纯粹向往过、由衷欢喜过的韶华岁月。 楼上楼下两方寂静,宣明珠访友的好心情被他一扫而空,低敛轻轻颤抖的睫。 “让开。” 梅鹤庭不愿她下次再犯相同的错误,拉住宣明珠的手腕,“殿下听言。殿下承胤贵重,自与寻常闺淑不同,一言一行皆为宗女之表率,不可从心所欲,逾矩乖张。” 第6节 杨珂芝忽然没好气道:“青笠!” 管他是不是这起命案的主理人,她这爆脾气真捺不住了!了不得,纵使晋明帝和先帝当世时,都舍不得说昭乐一句重话,他倒反了天罡,堂堂的长公主,教训张口就来呀? 杨珂芝咬着牙根儿,“青笠,一个时辰前冰镇的酥酪此时刚好,还不端给殿下,用上一碗压压惊再走?长公主远道来访,你可仔细待人的礼数,别忘了醋打哪儿酸,盐打哪儿咸,鼻子上头俩窟窿通透些,连这么点眼力价儿都没有吗!” 梅鹤庭微怔。 青笠反应也快,顺势接口:“是。多承长公主殿下惦记我们坊主,今日特意来访,不成想闹出这种事,将殿下吓得六神无主,当真是敝坊的疏失。” 梅鹤庭脑中有一瞬空白。 一个时辰前,访友。 ——她不是为他而来的。 再看她的脸色微微发白,确实像被吓坏的模样。 自己方才,对她说了什么? “臣……” 宣明珠轻巧地抽出手,瞥了眼腕上那一圈红痕,神色雍容地走过男人身侧。 避过他下意识伸出的手,长裙曳地,拾阶下楼。 “梅少卿如此草率推演,本宫不得不怀疑大理寺主理刑狱的能力。” 正欲跟上去的梅鹤庭怀疑自己听错了,双脚定在原地。 宣明珠一步步走到围屏边,尸体已被两个衙役担上苫架抬去,她毫不避讳地站在那张波斯毯上,声音清凛: “限大理寺三日之内结案,崔锦衣亲自将案宗递到长公主府,滞一日,谪徽州。” 崔锦衣是大理寺卿的名字,徽州是崔锦衣的家乡。整个堂厅,比方才的死寂还寂。 那些因乐坊死人而惊恐万状的女孩子,忽见识到不怒而威的长公主殿下,言语间又偏向乐坊,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只觉长公主殿下浑身上下都熠熠然闪着光辉,令人崇敬不已。 只苦了大理寺的一众官役,个个屏息。 评事李乾的寒毛都竖起了,往常这位殿下对着梅驸马要星星不给月亮,再和气也没有的,想不到今日竟当众驳了驸马颜面。 他舔舔干涩的唇,试探开口: “启禀殿下,梅大人近水楼台,不如让他将案子进展……” “荒唐。”梅鹤庭回过神撩袍下楼,快步走向宣明珠:“殿下置气也要有个分寸,内阃不得干预有司办案。” 第5章 .断病情 宣明珠回眸儇挑长眉,淡淡睨了他一眼。 置气?分寸? “本宫承胤贵重,不是少卿方才之言吗?怎么转瞬功夫,本宫之一言一行便不成表率了,尔等便敢不遵从了?” 长公主的声音并不高,李乾却兀自一个激灵,膝盖一软,泥首在地。 他侧目偷觑,原来腿软的并非自己一个,大理寺的其它衙吏亦感到来自天家的威压气象,纷纷然跪倒一片。 杨珂芝凭栏微笑——这才是,当年那位随同晋明帝接待新罗国来使,在朝堂上神色自若,应对如流的大晋长公主风采。 梅鹤庭后退一步,有些陌生地看着她,无来由忆起那个梦。 梦中少女骄矜的眉眼,与眼前妍丽却冷漠的神情极其相似。 她对他说:我不要你了。 梅鹤庭心头闪过一缕抓不住的慌。 * 宣明珠神色平静地说完那番话,踏珠履便行出乐坊。 登上翟车就吐了一口血。 初时她只觉喉头腥甜,等看清帕子上殷红的颜色,怔愣好半晌没回神。 她记得,当年母后是在弥留之际才开始呕血的,吐血症状出现不到一个月,便仙逝了。 “殿下。” 紫帷外突兀响起一道声音,带着熟悉的清冽。 本就心底发冷的宣明珠登时打个寒颤。 她掐紧冰冷的指尖,从失魂中回过神思,将那团血帕塞进袖口,清了嗓音问道:“还有事?” 梅鹤庭竟会丢下他的公职追出来,有些出乎宣明珠的意料。 想必是她的发号施令,让他不解,不适,亦或不悦了? 隔帘听他道:“方才是臣误会了殿下,臣在此赔礼。殿下想来受了惊吓,待臣归家,陪殿下说话可好?只是……莫要干预有司,再使得陛下不满。” 听听,一口一个为臣,一口一个殿下。 多年的夫妻,终究过成了恪礼的君臣。 想必他是听说了皇帝下旨令她“闭门思过”的消息,才会一反常态,追出来规劝她吧。如此低声下气地当街赔礼,也真难为风骨卓然的梅大人了。 宣明珠胸间的气血又在翻腾,纤掌捧心,在车厢内轻轻阖目: “本宫的确受了惊扰,目下心神不定,驸马可愿送本宫回府?” 果然,翟车外没了动静。宣明珠如愿勾唇,吩咐乘舆使:“启驾!” 梅鹤庭的为人,先公后私先国后家,从未有过例外。往常她失望也无用,今日以后,再不会了。 只是自己的病情比预想中更为严重,如此,解缡之事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 回到府中,却听说宝鸦午睡魇着了。 宣明珠不及换衣,来到宝鸦住的雏凤小院,中途趁崔嬷嬷不在身边,顺出袖里的丝帕交给泓儿。 泓儿一眼瞄见上面的颜色,心头大震,宣明珠以眼神示意她悄悄处理掉,不许声张。 前除栽种着佛桑与千叶榴,映日的鲜红比衬别样的翠绿,是小女孩子院里才有的鲜活。清风自暖日的云脚吹入这方小小清净地,木叶簌簌轻响,宣明珠的心绪安定下来。 小婢为长公主挑开半卷的细篾帘子,屋里已站了不少人,除却梅宝鸦身边的一个奶姆两个使婢,府上养的一位女医官也候在抱厦。 落地罩的多宝橱槅旁,还有两个少年笔直而立。 其中一个穿着青圭色缂丝圆领衫袍,年纪在十二三岁间,另一个年龄稍小,皆容清神隽,并肩站在那处,隐隐有芝兰玉树之姿。 二子齐唤“母亲”,躬身向宣明珠请安。 宣明珠点了头,额上汗水粘住流海的小姑娘已经在小榻上可怜巴巴伸出手。 宣明珠洗了手,熟练地将小团子抱在怀内,侧坐榻边。她轻探宝鸦的额头,不曾发热,这才松了口气,挥退兴师动众的众人,只留下两个少年。 她目光逡巡着三个机灵鬼,似笑非笑。 “说吧,是午睡前又听志异故事了,还是哪位好哥哥又带着宝鸦去爬假山了?” 宝鸦在馨香的怀里眨眨眼睫,乖巧不语。 稍矮些的月白服少年径先笑道:“论起小妹的‘好哥哥’,母亲晓得的,我一贯争不过兄长。” “嘿!你这小书呆怎么蔫坏呢!”青圭衫少年急了,“娘啊,天地良心!我今儿都没见着宝鸦,是午时下学听说宝鸦睡魇了,才过来瞧瞧的。” 说着他对宝鸦一阵挤眉弄眼,试图拉拢盟友替自己正名。 宣明珠微笑。 长子梅豫,次子梅珩,皆是宣明珠过继到膝下的养子。 她与梅鹤庭成婚之初三载无子,梅鹤庭嘴上不说什么,以宣明珠当时的德性,心中无愧才有鬼了。尤其太医明言她的体质不易成孕,宣明珠便与驸马商量着,从梅氏本支过继一子,即是梅豫。 第二年,她又从皇室中过继了一个父母亡故的郡王之子,本名宣珩的,改为梅姓,养在膝下,是一心为了让梅家子息繁茂些。 那几年成玉在背地里动辄笑她是“不下蛋的锦鸡”,“只知扒别家的窝”,宣明珠得知后,好生赏了那碎嘴子几巴掌。 在她心底里,实则一向视梅豫和梅珩如己出,无半点芥蒂。 梅宝鸦不负所望,在娘亲怀里扭动小屁股,扒在娘亲耳朵边说:“对的,梅大今天给我讲的奇异故事可带劲了!” 梅豫两眼一黑:宝鸦误我! 梅珩澹然微笑:妹妹睁眼说瞎话的本领越发高超了。 “叫大哥哥。”宣明珠轻拍宝鸦的背,“不许欺负人。” “噢。”宝鸦慢吞吞应声,龇起小白牙对梅豫甜甜一笑,也不见叫人。 这孩子早慧,从小眼睛里干净,早年间往往只是抱去园中逛游一圈,回来便会梦魇。 醒来汗出了一身,亦不哭不闹,只是格外黏人,总让爹娘晚间陪她一起睡。 母子间说笑了几句,宣明珠问清情况,宝鸦此日确实没去过花园水井假山之类的地方,上一个志异故事,还是初八那日听的,便命奶嬷嬷翻出祟神簿子,向园子正西方送走了花神娘娘才算完。 宣明珠又命丫头取来蜜腌的玫瑰卤子,拿小篆字隐青盌澥了盏糖水,一口一口喂给宝鸦。 随口问二子近来的课业如何,她想起了一事,好笑道:“什么国子监课业忙,过不来请安,是老大又背不出书了吧,打量着找辙在我这懵事呢?” 梅豫哀叹一声母亲大人英明,不敢抖机灵,与梅珩一一作答。 宝鸦听得小呵欠连天,欲将娘亲的精神全部霸占过来,猴着身子没个消停: “阿娘阿娘,我给你讲个书生和狐女的故事吧——”她猛一停顿,将头摇成波浪鼓。 “不不不,我从来不听这种破故事,我最爱读书了!子曰,君子终日之间不违仁,子不语怪力乱神,阿娘,宝鸦乖不乖?” 梅豫和梅珩同时起身。 宣明珠一转头,看见梅鹤庭站在门口。 虽则目下不欲看见他,她也不由微愣,“你怎么回来了?” 他身上依旧是挺括的深绯色制绣官袍,散着淡淡白术和皂角的气味。 他这人有一点好处,在外接触了命案,回到家无论多匆忙疲惫,总会先薰净身上才进内宅,怕过了腌臜气给她们。 第7节 宣明珠从前,很为这些小小不言的蕴藉而心动。 她想着,清嘉少语,蕴秀于内,是他的品格,就需得她这样的耐心人,像推敲璞玉似的,细细去发掘琢磨才好。 反正朝朝暮暮时日长,东鳞西爪的无须着急,一点点收集他的小癖性、小脾气、小美好,便觉这个人不再如表面的凉薄,拥有了独有她知道的色授魂与。 可惜母后去得早,没有贴心的长辈教给她——这种精雕细琢、逐字寻句如翻书的心悦法儿,原该是男人对女人的。 一旦反过来,由女人上赶子,男人未必领情心动不说,还可能觉得那是种无聊的困缚。 宣明珠就是明白这一点太晚了。 梅豫和梅珩对视一眼,眼里皆含敬畏,向父亲请安后识趣告退。 梅宝鸦目光清亮,软软叫了声,“爹爹。” 梅鹤庭嗯一声,多看了几眼母女俩静享天伦的画面,来到榻边,俯身用手背轻探女儿的额头温度。 人顺势坐在宣明珠的身侧。 他看着她的眼睛,嗓音低澈:“之前是想回乐坊中将事宜交代清楚,就送殿下回来的。” 是回答,又像在解释。 宣明珠懂了,厌翟车行得快,他没追上。 若在几日前,她也许会因为梅鹤庭一改原则的体贴而欣喜。 而今,命都快交代了,一点没滋味的小情小趣,也只是没滋味了。 她面上淡淡:“这边我陪着宝鸦便是,你去忙吧。” 梅鹤庭眸光微暗,萦绕在鼻尖的馨香霎那似远了,薄唇轻抿:“臣亭午后休值,无事。” 说着,男人隐蔽地捏向袖管。 袖中有一本集诗册,梅鹤庭编录了许久,本该在宣明珠生辰当日送出去,谁知那日闹得不愉快,便搁浅下来。 正好,趁今日闲暇送与她。 再向她赔个不是。 她一向温顺可人,将话说开,便也不会闹了。 宣明珠却倏尔起身,“既如此,你且陪宝鸦片刻,我回屋换件衣裳。” 转头对小姑娘笑道:“阿娘换了衣服就来。” 梅鹤庭心中有一闪而逝的违和。 他感觉宣明珠今日对待他和女儿是两样态度,没等想明所以,宝鸦已点头扑到爹爹怀里,撒娇道:“抱抱!” 梅鹤庭抱过女儿,怕硌着她娇嫩的皮肤,小心放轻臂力。 宝鸦小脑袋靠在父亲肩头,闻到一点点清凉的松针味,又像是洛阳初冬的第一场新雪,觉得比她屋里薰的香果子还好闻。 小姑娘半点不记仇,软乎乎的手臂搂上爹爹脖颈,仰起小脸:“爹爹,《论语》我都背下来啦。” 梅宝鸦今年尚不到五岁。 人都说梅家有女,模样性情肖母,才思心智随父,是不折不扣的天生之才。 单说方才随口引用论语,一个尚在垂髫的稚子,口角伶俐得磕绊都没打一个。 自然,这份天才也用在了翻蚂蚁窝藏进丫环被窝、爬假山掏鸟蛋砸鱼、往水井里倒胭脂——前些日子又添上一桩,用墨汁泼人。 梅鹤庭帮她捋顺额前的流海,一改在外的冷峻,声音温醇道: “爹不考校你的学问,背不背书都不打紧,只是宝鸦要记得,不可以仗着自身聪明就随意欺负他人。” “嗯嗯。”宝鸦点头如啄米,“我乖的。” 饶是梅鹤庭平素不苛言笑,此刻也不由得心头软化,看着小小年纪便五官精致如玉琢的女孩儿,眼中浮现几分暖色。 自言自语:“你娘小时便是你这模样么。” 梅宝鸦不赞成地直摇头,“岂会岂会,娘亲比天仙还美哩!一百个宝鸦才勉勉强强比得上娘亲的一半!” “这样啊。” * 宣明珠回房换衣,是疑心衣领上沾染了血腥气,怕以明察秋毫著称的大理寺梅少卿发现端倪。 不过想来,他是不留意自己身上这点小事的。 并非宣明珠有意瞒着病情,故作矫情,而是她一夕改变心境,眼下正筹谋一事,需要与驸马全无纠缠的一刀两断。 二人桥归桥路归路,不节外生枝,皇宫那头才好办。 在鸣皋苑换了件家常衣裳,宣明珠没急着回去,召来暗卫松苔吩咐两件事。 “让迎宵去宫门口等消息,算来太皇太妃生病的消息,这几日该传出来了。 “你再去太医署秘询杨医正,我喝了药后,这程子总觉胸口闷闷的,嗓子眼发甜,可有什么妨碍?快去快回,莫露形迹。” 她身边除了泓儿澄儿,加上在外行走的迎宵、送傩、松苔、雪堂几个,都是多年心腹,可以完全信任。松苔领命而去。 不到半个时辰,松苔带回一个意外的消息:杨太医不慎在家中摔倒,昏迷不醒了。 “什么?”宣明珠听闻此信十分吃惊。 “医官去看过不曾,可严不严重?如何出了这等事?” 松苔细细回禀,说这一日杨太医轮休,不在太医署,本来在家中午睡的,据杨太医的老妻张氏说,也不知梦里见了什么,突然惊坐醒来,大喊了两声:“不对、错了!” 之后杨太医光脚下地,急得一个劲儿原地转圈,自己嘀嘀咕咕半天,就要出门。 张氏见他鞋还没穿,急得拉他,不妨杨太医脚底板上有汗,二人一个拉一个抢,杨太医身子向前一踉跄,当头磕在了门槛子上。 这伤磕在后脑,医官看过之后,道杨太医的年事已高,何时清醒不好说。 言下之意,能不能醒都在两说间。 宣明珠听了,纳闷好半晌,只得命人好生照拂杨府,胸口那股说不清的烦燥更甚。 这时,午后的第二副药煎得了,澄儿小心翼翼地端来,碗口冒出的热气有股子扑鼻的腥味。 宣明珠见了这碗苦药汤,没奈何,蹙眉接过白瓷碗一口气喝下。 第6章 .舍你我两清吧 晚膳有阿耶和阿娘陪同,梅宝鸦吃得眉开眼笑,时不时左右轻晃着小脑袋,情绪上来了,还哼起不知名的小调。 梅鹤庭换过一件群青地家常直裰,用膳时的身姿亦笔挺,偏头瞧她一眼。 宝鸦立刻绷住小脸,软声软气的,“女儿晓得的,食不言寝不语。” 宣明珠心头记挂杨太医的伤情,闻言睫影微动,爱怜地给女儿夹去一块炙酥肉,“宝鸦年纪还小,可不讲这些规矩。” 梅鹤庭没再说什么。梅宝鸦于是又开心起来,给自成一派的哼哼曲续上后半段。 撤了膳,已是暮色四合,宣明珠不敢将宝鸦带出屋去,又怕她晚膳用得多积了食,便找来一本花样册子,带女儿剪纸花消磨时间。 一大一小两颗脑袋挨在一起,玩得有滋有味,梅鹤庭磨蹭在房间里没离开。 往常这个时辰,他要么去书房看书,要么有公文处理,不会在闺阁中浪费分毫。 宣明珠没抬头道一声:“这里没事了。” 树杆子似的杵在那里,挡光呢。 梅鹤庭轻应一声,却立在帷边没动弹。 他看着宝鸦盘起小腿郑重其事地挑选花纸,大部分目光,却落在妻子被琉璃灯映得光华荧荧的芙蓉面上。 从前他们在一处时,都是她想方设法找话与他说,声音掺了蜜似的娇腻,总不会让话题断了。 今日却没有。 想是宝鸦在的缘故。 男人不禁近前一步,让那缕独属于她的馨香在鼻端更清晰些,拙拙地指着问:“这个,绞的什么花?” 连宣明珠都听得出他在没话找话,淡扫眸尾,瞅他一眼。 她如今的耐性不大好,只是在孩子面前不好发作,神色寡淡道: “宜春乐坊的案子尚待调查,我说了三日时间,便是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哦,莫以为我这内阃妇人说笑,不敢找大理寺的麻烦,所以梅少卿,要抓紧。” 这番话不阴不阳的,梅鹤庭更坐实了她还在为白日的事不高兴。 应当的,此事确实是他不问青红皂白,当着外人的面误会了她在先。 他倒没觉得宣明珠在众人面前下他面子,有何丢脸之处,毕竟晋朝的公主自立国起,地位尊崇与王孙等同,像昭乐这般好脾气的反而少见。 唯一让他有些奇怪的是,往常宣明珠恨不得时时与他相处,今日却为了朋友之事将他往外推。 就好像在她心中,他的地位还不如她的朋友。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梅鹤庭好笑自己竟也无聊起来,学那等妾侍之流吃起了飞醋。 他收起心猿意马,正色道:“那件案情我已有眉目,不差这一晚。” 宣明珠不再言语。他喜欢看就看好了,左右无聊的又不是她。 * 转眼到戌牌时分,小姑娘玩困了,好几次揉揉惺忪的眼睛,还舍不得丢下手里的纸花。 “宝鸦乖,明日再玩儿。” 宣明珠柔声哄道,命婢子铺衾,自己用素簪子随手绾起青丝,松松的坠在后颈。而后拢衣欹身在牡丹绉纱引枕上,将宝鸦搂在怀里轻拍着哄觉。 梦魇之后,宝鸦必要如此方能睡实。 梅鹤庭瞧着灯下不施粉黛的女子侧影,纤婉纯净,宛似一枝雨后清绽的梨花。 与白日里那朵艳火红莲是迥然不同的。 好像自打宝鸦出生后,宣明珠便一直是这般恬静婉然的样子。宝鸦夜里常常惊醒,她便整夜不离的搂着小女儿,他便在身后搂着她们娘俩。 那时挤在一张小榻上,谁都睡不实沉,却难得的温馨静好。 第8节 后来他调任到大理寺,渐渐忙碌起来,便陪得她们少了。 男人目光暗晦,褪去了外裳,露出袖纹卷草的月白里衣,轻道:“我来哄宝鸦睡吧。” 宣明珠略一犹豫,点点头,心想他有这份心也好,将来等她离开了,宝鸦不至于受太多委屈。 不过还是先问了小团子一声:“宝鸦,要爹爹陪你好么?” 宝鸦半阖着眼呆萌点头。 阿娘怀里是甜甜的花香气,爹爹怀里是松草味道,她都喜欢哩。 “爹爹给宝鸦讲个故事吧。” 接过手来的梅鹤庭一顿,却是把他难住了。 这位昔年探花通读圣贤经典,说起宪法律章可以头头是道,若论稗戏,大抵还不如梅豫。 “阿爹不会讲故事。” “噢。”小姑娘很是大度,“那我给爹爹讲一个,我新近听了个前朝郡主休夫的故事,是真人真事哩!可精彩!” 郡主休夫?梅鹤庭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劲,下意识转头看宣明珠。 宣明珠已阖着眼在一旁的壶门小榻上憩着了。一张薄丝衾随意搭在身上,露出一双白皙而修长的小腿,再往下,是十根莹润如菱的玉趾,点着鲜红的丹蔻,灯光之下眩人眼目。 梅鹤庭目光幽湛,敛回视线,耐心听着耳边咿咿呀呀的说书声。 宝鸦没有讲几句,便上下眼皮打架,自己把自己给哄睡着了。梅鹤庭轻轻拂开落在小姑娘睫上的碎发,回头凝望。 母女俩倒是一模一样的睡相。 他为女儿盖好被子,轻手轻脚下地,来到小榻边,静静看她安恬的睡颜。 眉间那粒艳艳的红痣,看久了,会吸着人挪不开眼。 就似一枚美人蛊,唯透骨丹砂方能点就。 媚极无边,不该人人皆见。 梅鹤庭的喉咙眼儿发干,掐了下手心移开视线,屈下腰身,一手触到她温软的膝窝,另一只手轻轻垫在纤细的后背。 想将人抱到床上去睡。 靠近的鼻息拂起了女子的碎鬓,宣明珠睁开眼。 待看清眼前的人,长公主眸中蕴含的水雾一瞬弥散,漆黑的瞳仁漠无情绪。 梅鹤庭将她一刹的变化看在眼里,动作滞住,目光变回一贯的清肃。 灯花爆了一声,氛围莫名僵硬。 “宝鸦睡着了?”宣明珠坐起问了一声,带着微哝的鼻音。 梅鹤庭点头,看着女子躲开他的手起身,冷不丁道:“今日是臣错了。” 背对他的宣明珠轻顿。 “今日不该不问清楚便误解殿下,实因臣乍见殿下出现在案发地,担心殿下惹上是非,所以一时情急。” 宣明珠一个眼神都欠奉,到床边瞧一回宝鸦,走到铜盆架前,为她拧条帕子拭汗。 梅鹤庭跟上去,绕到宣明珠面前,逼着她看自己的眼睛。 “臣知晓殿下的心结在生辰那日,可那日事出有因,是我听到关于成玉公主的话气急了。” 他说到这里唇角下撇,隐有责怪之意:“殿下分明知晓我的品性,何必说那种不堪的话来折辱我。” 折辱? 听到这句话,宣明珠终于有了点反应,撩起凤眸,好笑地看向这个人。 这个她心悦了七年,不舍得他受半分委屈的枕边人。 她当然知道,江南梅氏乃百年书香望族,出过进士举子无计,其祖父官拜秘书郎,叔父任三届科举座师,梅鹤庭自己又是先帝太傅的关门弟子,差一步便连中三元,清名无双。 江南梅氏一族,地位可与江北的五姓七望并肩,实打实是天子门生,名卿君子。 所以梅鹤庭洁身自好到一点瑕疵都不允许沾身,也活该她愿意惯着他,到头来,惯得连一句真话都听不得了。 到底谁才是金枝玉叶? 想起他那点爱洁之癖,宣明珠菱唇轻勾:“一句话便是折辱,倘若我养面首,驸马岂非没脸见人了?” 梅鹤庭怔愣过后,一脸痛惜失望地看着她,“不要作践自己!” “……”宣明珠无言。 他以为,她声称养面首,是为了故意气他,是在作践自己。 放眼大晋朝的公主,有哪个没养过一二面首,像成玉二嫁三嫁的也大有人在。她从前对梅鹤庭情深似笃,愿意守贞,不代表对风流快活有什么意见。 他所恃的,无非是她对他的爱,比他对她更多更深而已。 亏他说得出口。 宣明珠彻底不愿言语了,垂首去绞帕子,用劲之大,像是想把这些年脑子里进的水给拧出去。 另一只手蓦地伸过来,握在巾帕中间,力道同样不小,也像是想把她方才那句“不堪之言”,滴水不剩地挤出去。 宣明珠胸间无名火起,又怕吵醒宝鸦,泛白的指甲便暗暗较劲,不肯松手。 被那双会说话般的秋水眸亦怒亦嗔的一瞪,梅鹤庭眉影稍动,不由松开掌心。 袖管被向前一扯。 一卷书册猝不及防掉进水盆子里。 水花四溅的动静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宣明珠一时顾不上生气,连忙转头看女儿被惊醒没有。 等到再回头,柘黄色封皮上的几个字迹,已经被水洇晕开了。 梅鹤庭的神情瞬间变得沉翳。 那双深静的眸里掺杂着一些宣明珠参不透的情绪,似隐忍,似触怒,令她不由得放轻声音问:“大理寺的公文卷宗?” 讨好的声调出口,宣明珠自己先愣住。继而,她从心底涌出无尽的疲倦以及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她竟然在讨好他! 七年的习惯刻进骨子里,让她看见梅鹤庭的脸色后,本能地担心是不是惹他生气了。 理智明明已经放下这个人,可卑微的身体,居然在第一时间想去安抚他。 宣明珠好比发现了一个肮脏的真相,霎那间对自己的愤怒远远超过对梅鹤庭。她觉得寒冷,双肩止不住颤抖,指甲的尖端死死扣进掌心。 低垂视线的梅鹤庭没发觉对方有异,淡声回答一句,“不是。” 只不过是他花了数月时间,熬了许多个夜晚,从古今在录的诗集词册中,找出所有含带“明珠”二字的诗词,编集成册。 是想送给她做生辰礼的,一点心意。 她贵为长公主,不缺任何金玉珍玩,单单称赞他的丹青独绝,他便想以此赠她。 就这么被她的任性毁了。 梅鹤庭瞧着女子低头不语的模样,想来她自己也知道闯了祸,横眉冷目便欲说她几句。 二人已是老夫老妻,娇气也当有分寸,不可总由着性子胡闹。 梅鹤庭幼闻诗礼,夙奉义训,如今梅氏的家承,帝师之衣钵皆在他一身。读书之人,阖当立志以治国平章为天下事,岂可沉溺于儿女情长。 他总不可能无休止地迁就她。 腹内言语尚未出口,睡着的宝鸦忽翻了个身,梦中仍对方才的故事念念不忘,哝哝呓着: “已拜花堂已结袖,我妻竟然把我休……”* 梅鹤庭愣神的功夫,似有一声比梦呓更轻的叹息:“鹤庭,你我两清罢。” 宣明珠垂下长睫,盯着地上泾渭分明的两道影。 既是亲手种进心里的倒刺,没关系,她可以一根根再拔.出来。 第7章 .离历来公主只有休夫,没有和离 三日后,大理寺卿崔锦衣亲自将宜春乐坊的案呈递到长公主府。 原是那刘侍郎之子风流成性,那日去乐坊之前,已于家中与两位爱妾上演过一出一龙戏双凤,再到乐坊看见伶伎曼妙的身段,便把不住了。 死因为“脱症”,即坊间俗称的“马上风”。 这等龌龊字眼,万万不敢写在卷宗上有污长公主殿下的眼睛,宣明珠只需知晓这条人命与宜春坊无关,便放下心来。 崔卿正告退前特意多嘴一句,说这桩案子全赖梅少卿亲力亲为,方可在三日内破获。 宣明珠听后无甚特别反应,只道了句应该的。 大理卿前脚离开府邸,天子下达的第二道责令紧跟着来了。 日前宣明珠非但没遵守“闭门思过”的宸谕,反而乘坐厌翟车张扬出行,这且不算,又插手有司断案,在天子眼中,无异于公然藐视皇权。 年轻天子似气得狠了,诏中用了“骄僭”二字,下旨罚俸一年,并取缔长公主出行仪制。 宣明珠坦然自若接了旨,黄福全又代皇帝传了一句话: “陛下还说,宫中的淑太皇太妃娘娘病了,殿下若还剩点良心,有劳大驾拨冗去探望一番。” 钟毓宫淑娘娘,是柔嘉太皇太后的嫡妹,宣明珠的亲姨母,也是当今天子的姨祖母。 宣明珠只当听不出口谕里的阴阳怪气,颔首领命,送走天使后预备入宫。 “殿下,”澄儿小心问道:“陛下限了您出行的仪制,那……备什么车?” “就油碧车吧。” 宣明珠并无气急败坏,相反的,气色被双眉间的红痣一衬,粉润而绰约。她唇边露出玩味的笑意,“给他点面子。” 等梅鹤庭得知天子发怒的消息赶回府时,宣明珠已然离府进宫。 梅鹤庭站在空荡荡的寝殿,空气中只有她身上留下的浅淡馨香。 就像那天夜里宣明珠说的那句话,让人疑心是个梦,从来不曾真实出现过。 第9节 梅鹤庭至今怀疑那天是他听岔了。 现实中的宣明珠,不可能用那种疏离的眼光看他,更不会荒唐地说出“两清”二字。 是她当年执意要他娶她,是她这些年费尽心机拴绑他,都过了这些年,如何两清? 可内心的不安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 宣明珠确实有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 梅鹤庭迷惑地皱起眉心,默然片刻,转身去厩中扯了匹快马,驰向皇城。 * 一辆无制无徽的油碧小车,驶过宫门双凤阙。 素手掀开青帷,宣明珠望向巍峨肃沉的宫墙,恍觉岁月悠悠。 那年上巳时节,桃花开满京城,妙龄少女腰挂金错刀,鬓簪花,衣蟒袍,挥鞭打马过御道的光景,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宣明珠上一次入宫,已是三个月前,为出席上元节的宫宴。 宫宴上皇帝与众位亲王大臣觥筹款洽,唯独没有敬她这位名义上的皇姑母一杯酒,臣僚看在眼里,无人敢置一词。 当今天子与昭乐长公主不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当年晋明帝弥留之际,四子荣亲王宣焘联合青州藩镇,妄图与宣明珠的胞兄宣烈——亦即当时的太子争夺皇位,却棋差一招被太子反制。 后来宣烈登基,昭乐长公主的行事出人意表,她不为新帝这个嫡亲兄长清算余孽,反而为那异母所生的四皇兄求情。 她几近不讲理地力保下宣焘的命,只褫除了荣亲王的封号,这些年一直幽禁于隆安寺中。 再之后,先帝登基两年便病逝,其长子宣长赐继位。当今天子对旧事心存芥蒂,不晋升长公主为大长公主,不称其为姑母,长公主无事也从不踏进宫门半步,姑侄离心。 宣明珠没有先去钟毓宫,来到了西内太极宫两仪殿的侧殿,这是皇帝下朝后燕居批折的所在。 丹墀下值守着银甲卫,但见一身大红宫装的长公主殿下,携四婢雍容行来,背脊明显发僵。 ——不管天子是什么态度,他们可是两方都得罪不起,一时间传报也不是,阻拦也不敢。 宣明珠善解人意道:“本宫来向陛下请罪,尔等尽管去通报便是。陛下若无暇,本宫也不会赖在这里。” 内侍应诺而去,不一时趋身返回,皇帝请长公主入殿。 宣明珠泰然拾阶而上,凤髻上的八宝珠钗映着灼曜日光,流苏碎金。如红莲绽放般逶迤在龙墀的锦绣裙裾,为穆穆宫廷增添了一笔浓重的亮色。 听老一辈的内侍说,晋明皇帝在位时,情溺独宠昭乐殿下,常赐赤金妆服与汗血宝马,禁中外廷无处不可行。 当时这位天之骄女气态之骄昂、颜色之盛美,后宫无人能出其右。 彼时宫中有句流传很广的话:倘若你在庭苑间走着走着,忽见一片红影掠过,那不是御花园牡丹盛开,也不是天边霞云耀眼,而是昭乐殿下又骑马出来溜弯了! 后来长公主出降梅氏,宫中再无一位红妆胡服的公主敢马蹄踏龙壁。 没两年晋明帝山陵崩,这百年如一日的肃穆殿宇,又变回了原本的闷沉样子。 侧殿里伺候的小太监,只觉皇帝陛下在听闻长公主求见后,神情明显地沉郁下去。众人屏息惴惴,被皇帝挥手屏退。 黄梨案外的宝蟾泥金鼎中燃着龙涎,宣明珠入殿,站定,浅浅福身示了一礼。 起身才欲开口,年轻天子已经快行几步,执晚辈礼开口喊人:“皇姑姑,您可来了!” 宣明珠凤目流转,要笑不笑瞧着未及弱冠的宣长赐。 “生辰宴太过奢华,嗯?罚俸一年蠲了我的翠葆辂车,嗯?陛下长本事了。” “朕不敢。”皇帝满脸委屈,顷刻间已不是那个沉稳决断的威仪天子。 “是姑母教导做戏要做全套,怕惹内阁老臣怀疑的,侄儿下谕时心疼得紧……” 宣明珠还想再打趣几句,抬眼见皇帝眼圈都红了,作色喝道:“一国之君,优柔哭啼作此妇人状,成何体统!” 皇帝吸了吸鼻子,眼睛更红了,“皇姑姑的病……侄儿一早听迎宵说了,心急如焚,只恨无法一见皇姑姑略叙温寒。您放心,朕就算集四海之力穷九州之方,必定治好皇姑姑!” 先太后故去得早,宣长赐在东宫时,与这位行止无忌的大姑姑最亲近,说是被她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 他怎么可能因一个隔着血缘的四皇叔,就与姑姑交恶呢。 当年四皇叔叛乱是真,大姑姑想保四皇叔也是真,他二人不和却是假。 只因内阁三省的长令皆是积年的阁老,权势深固,谋国老成,先帝弥留时拉着他的手叮嘱,老臣未必有不臣之心,难免有挟少主之意,为君须警。 皇姑姑也说,他十四岁御极根基太浅,说不得被权奸蒙蔽。于是想出这“疑诏诡使”之策,姑姑自己做个恶人,装作与他不甚亲近的模样。 一来,若有对新帝心存异思的王室公卿,私下与长公主暗示联合,那么便可揪出不臣之人;二来,他们一明一暗,互相做戏配合,也可将朝臣的动作观察得更为洞明,遇事随机而变。 只是太过委屈了皇姑母。 “殿下,陛下一片拳拳孝心,是担心您呢。” 泓儿轻声缓颊,“奴婢听迎宵姐姐说,陛下一得知此事,寝食难安,假借淑太皇太妃生病的消息,在宫门外张贴皇榜广召天下名医。殿下请宽心,有陛下福泽庇佑,这病必然会好的。” 宣明珠今日正是为此而来,那些在野的医士如今被召集到宫中,自然不是为淑太妃诊病,而是她。 对于皇帝的这片真情厚意,宣明珠心下宽慰,不多客套,先行往钟毓宫去,出门时不忘作出含怒之色。 皇帝同时在殿内砸了几个茶盅,间隔一刻再到钟毓宫探望太妃。做戏做全套嘛。 知晓他二人真实关系的人不多,除去皇帝与长公主各自的心腹,淑太皇太妃便算一位。 后来又多了个梅鹤庭知情。 若非皇姑姑定计时他就在场,皇帝都要以为这个隐时待变的计谋,是出自梅鹤庭之手。 只因梅鹤庭入翰林后当过他一年的少傅,为他讲授的第一篇经策,便是《韩非子·内储七术》。 少时他常随皇祖参加宫宴、出入翰林,见过那么多青年才俊,比来比去,好像也只有梅少傅,如圭如璋,配得起举世最珍贵的一颗明珠。 “怎会变成这样呢。”年轻天子忧愁地叹息。 不说别的,梅驸马好像至今还不知长公主患病,换作是他,也要寒心。 * 皇帝来到钟毓宫粹华殿,数十位民间医士正候在殿外,见到陛下大驾,惕然跪拜天颜。 天子十分随和地让众人平身,许诺谁若能治好太后太妃病症,有千金赏赐。 殿中正堂落下了数重缭绫青幔,影绰不见人影,一只覆了白纱巾的手腕露在外头。 帐前设有一把太师椅,一位头戴方折巾,面白无须的中年郎中正为贵人专心号脉。 皇帝放轻脚步,阻止了郎中起身行礼,示意他继续看诊。 忍耐了一会,他到底沉不住气地问:“朕的皇……太皇太妃这‘血枯症’能治好吗?” 什么?血枯症?! 正在把脉的范阳城名医暗吃一惊。 贵人的脉象分明为血虚肝亢,服两剂药便可调理过来——何来的血枯症一说? 这位余姓郎中心思急转,想是宫廷御医下的诊断,那么……便是自己医术不精没诊出来? 为保周全,他斗胆询问贵人娘娘正在服用的药方,接在手内览过,果然是缓解血枯症的方子。 这张方子若被无病之人服用,日积月累反而会吐血成痨病,到时便连神仙也难救了。 由此可见,贵人娘娘的确是身患重症啊,那血枯症与血虚肝阳原有些近似,坊间得此病者罕有,他接触的病例不多,一时没诊治出来,也是有的。 余郎中不由冷汗浃背,幸好方才没有乱说话,不然可就是掉脑袋的罪过。 他起身向皇帝与帘帐方向深躬,惭愧摇头道:“草民无能,请陛下恕罪。” 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不甘心,又请下一位医士进来。 正巧这名郎中认得名医余清明,暗忖连余神医都治不好的病,我如何能治? 等他忐忑地号过脉象后,发现只是气血不足之症,寻常开个方子便可。 然而若真如此简单,余清明岂会不治?他越想越觉得其中有事,于是故作为难之色,摇了摇头,告罪而退。 接二连三,这些揭榜的郎中,要么怯于皇家威严,要么被同行的神情所误,要么是发现帷帐中的贵人露出帕子的指尖,玉柔雪白,哪里像太皇太妃的年龄?便胡乱猜想这莫不是一桩宫闱秘辛?不敢掺和,纷纷都说治不了。 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待最后一位医士也请罪离去,皇帝终于按捺不住,抬脚踹翻太师椅。 “应征的都是庸医不成!再给朕去找,朕就不信普天之下无人治得!” “皇帝。” 宣明珠挑开青纱帘幔,温和地看着他,“姑姑早就知道了。” 当年父皇为母后治病的阵势又如何,也曾张皇榜,也曾寻奇药,可母后还是离她而去了。 她之所以同意兴师动众地贴出这张皇榜,一则为全皇帝的孝心,二则,也是她自己抱有的最后一点希望。 若是能活,谁愿意死。 她最舍不得小宝鸦了。 现下,终于不必寄希望于虚妄。 “记得淑娘娘那边,说的是我求医为了调理身体再得子嗣,觉得难为情,才借了她的名头。万莫走漏了风声,惊到她老人家。” 皇帝做不到像她一样平静,姑母从小照拂他长大,于他而言无异于半个母亲。 他看着泓儿端来煎好的一碗药,亲自接在手里,一匙匙服侍姑母用下,喉头微不可察的哽动。 “当真不告诉驸马吗?” 宣明珠取帕轻掖唇角,“他很快就不是驸马了。” 一语恍如平地惊雷,皇帝怔忡半晌,“皇姑姑难不成要……和离?” “呵。”宣明珠轻笑,“怎么可能。” 皇帝想想也对,皇姑姑对梅驸马情深意笃,还有了表妹宝鸦,怎会舍得离开他呢?只是这个驸马对姑姑也太不上心、太不像话了,他必得找个机会好好敲打他一番。 心才放下一半,就听宣明珠悠悠续上后半句: “历来宗室公主婚姻不谐,只有休夫,没有和离。” 第10节 第8章 .~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皇帝呆呆看着他的皇姑母。 宣明珠背脊亭亭笔直,目光神采飞扬,没有半分病人的萎靡。 眉间一粒朱砂,胜过洛阳春色。 她没有伤心,更不是在开玩笑。 大晋长公主,含金哺玉地长大,生来不知中庸为何物,她的爱与骄矜,皆求一个极致。 爱一个人时,愿意全心全意舍生忘死,待行至绝处,掉转头,也能离开得潇洒干脆,向死而生。 便是要葬,她昭乐也当葬入皇陵,而非梅氏宗墓。 “陛下,您记住了,本宫与驸马情尽,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宣明珠注视皇帝一字字道:“本宫休夫后,梅鹤庭可入内阁。他既一心想为社稷鞠躬尽瘁,陛下便用他与内阁的老狐狸抗衡。他要做良臣,那些无休止的钩斗攻讦,他不受也得受,被休之辱,他不忍也得忍。” 小皇帝听得瞠目结舌。 他还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以为皇姑母是为了他,才忍痛割爱,还梅鹤庭一个得入内阁的自由身,好辅佐自己治理朝政。 看皇姑母的态度,分明是踹了人家,还要榨干他剩余的价值啊。 ……嗯,不愧是皇姑母。 原来是朕搞错了该同情的对象。 * 去正殿探望过姨母,宣明珠出来后移驾向东去翠微宫。 翠微宫是柔嘉太皇太后生前住的宫殿,去世后殿内摆设一直未动,宣明珠只要入宫,辄歇于此处。 另一边摆驾回两仪殿的皇帝,整个人尚处于魂不守舍的状态。 他想,看来梅鹤庭真是将姑姑的心伤透了。只可怜宝鸦表妹,她年纪还那么小…… “陛下,大理寺梅少卿在外求见。”内侍忽而通禀。 想曹操曹操就到。 皇帝精神一震,这时辰不早不晚的,无朝会也无大案,梅鹤庭进宫还能为什么,自然是追着皇姑姑来的! 这块冷玉终于晓得开窍了!皇帝连忙召人入内,想着两人之间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不成想梅鹤庭一开口,愣把皇帝听呆了。 锦衣玉带自清凛无尘:“臣此来,伏请陛下准有司拨款,为大理寺修葺厅堂墙壁,于厅壁之上,书律法警句,令僚属俯仰可见,以怯懈怠之心,增办事行效。” 说白了,就是想跟皇上讨点银子粉刷一下衙门的墙壁,再在墙上写几句办案守则,让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好勤快办事不偷懒。 宣长赐沉默半晌,“少卿认真的么?” 大老远跑过来,汗珠子还在脑门上挂着呢,结果你跟朕来商量刷墙的事? 说出来谁信? 是一路上马跑得太快,没想出好借口吗? 梅鹤庭正色道:“律令格式,为政之先,有类准绳,不可乖废。*此乃正心诚意的大事,臣岂敢不认真。” 见他如此正经,皇帝也拿不准他是不是口是心非了,含混答应一声,又觑眼试探道:“没有别的事了?” 梅鹤庭知道陛下与长公主的真实关系,观皇帝面色平和,便知宣明珠入宫后无大波澜,敛色颔首:“并无他事。” 只是不知为何,梅鹤庭感觉陛下看他的眼神,似乎带有些古怪的悲伤和,怜悯。 皇帝岂止怜悯这个蒙在鼓里的傻少傅呀,他几乎要将手里的紫玉小毫捻断了。 皇姑母不许他多嘴,说她会亲自与驸马说休离之事,宣长赐不敢违背。 可他不忍心看姑母一个人闷声受委屈。 凭什么,皇祖母与皇姑母都要受天命所忌,连死前都不得开颜? 他深知梅鹤庭这个人品格是没话说的,既不好色又不贪邪,就是性情冷淡了些。然谁的心都是肉长的,让你拿出几分真心哄哄人,难吗?很难吗? 看在曾经的师生情谊上,皇帝苦口婆心地暗示:“梅驸马,长公主方才入宫,此时在翠微宫。” 唤为驸马,而非卿家。 梅鹤庭顿了一下,压住黑眸中暗涌的情绪,毕恭毕谨: “臣知道了。只是外臣不得擅入禁中,衙署尚有事务,臣这便告退。” 自称臣下,而非皇亲。 多少年了,梅鹤庭在外从不以长公主驸马自居,好像别人叫他一声驸马,就辱没了他的真才实学,怀疑他如今官位是靠女人得来的一样。 “好,好极。”皇帝连道几声好,眼色冷凝下去。不算冤你。 “陛下!”一向稳妥审慎的黄福全忽然脸色慌乱地入殿,拂尘靡乱,见在场的梅驸马也非外人,急急道:“长公主殿下在翠微宫外遇上了成玉公主,两位殿下发生争执,公主打了公主!” “蠢才!”皇帝一腔没处撒的邪火终于爆发,腾地站起身,“谁打了谁你倒是说清楚!” 梅鹤庭目光骤然沉翳。 * 翠微宫是先帝与宣明珠兄妹二人母后的宫殿,先帝早有旨意,外人不得擅入。 所以宣明珠在这儿碰上成玉,一忖便知,必是闲得生蛆的老六听说她被陛下责罚,乐颠颠的跑来落井下石了。 清楚成玉嘴里那三板斧,所以无论她拿皇帝降罚说事,还是用“梅驸马一心为公,无暇陪伴皇姐”的话头来刺激她,宣明珠始终八风不动。 对待蠢人,真是一个唾沫钉儿也欠奉。 直到成玉见激怒她不成,转眸笑言一句:“我那好侄女儿宝鸦,何以没带来?听说那丫头很粘她两个兄长啊,她知不知他们并非是亲生的哥哥,这哥儿姐儿镇日在一处,一年小二年大的……” 就是这句话,让成玉脸上挨了两个大耳瓜子。 “你、你又打我脸?” 成玉捂着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宣明珠身边的侍女站在眼前,指尖颤抖,“贱婢也敢与本宫动手!” 澄儿冷笑道:“六公主莫非忘了,上回您失言,也是奴婢奉殿下之命‘提醒’您的。六公主如此聪慧,怎么就是,不记打呢?” “好个刁奴才……”成玉愤懑不已,受不了宣明珠气态高华地站在朱漆宫门前,看小丑一样看着自己的眼神,扭脸瞧见扶着她的面首惴惴低头,反头给了他一巴掌。 “本宫被人欺负,你是个死人!还不给我治住这贱婢!” 那眉眼柔媚的男宠表面风光,能跟随公主殿下出入内苑,又岂敢真的与谁动手,扑通一下子跪倒磕头。 成玉气得直叫嚷“来人”,宣明珠凤眸轻撩,微笑向前迈了一步。 “好啊,六妹是想叫北衙都尉护驾,还是本宫的羽林军,本宫替你一并召来。” 晋明帝为长公主留下的两份兵权,都是实打实的精兵悍甲。 成玉不知她与新帝闹掰后,是否还能如从前一呼百应,可被宣明珠周身散出的威势所慑,心里先虚了。 “你休得意!”宣明雅既委屈又愤恨,咬咬牙道,“皇姐等着吧,总有一天,你的好驸马会……” “我会如何?” 一道清如冽泉的声音不期而至。 梅鹤庭步履生风,径直经过众人身畔,走到宣明珠面前。 深湛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遭,确认她没有受伤,男子方松开眉心。 宣明珠见到他有一刹的意外,随即漠漠弋开目光。 成玉公主骤见到心仪的男子,两只眼散发绿光,发觉梅鹤庭如此明显的护短,又备感郁闷。 天老子,她的脸还肿着,手还捂着,再晚来一会儿都要被宣明珠欺负到姥姥家了,梅鹤庭居然觉得,吃亏的会是那母老虎? 挨打的明明是她啊! “驸马,你来啦。”成玉用泫然欲泣的娇音唤道,故意模糊了姓氏,放开捂面的手,想让这个男人看看他尚的长公主多么彪悍。 宣明珠挑眉,她这妹妹真是两个耳光不管饱。 她不在意梅鹤庭,不等于可以容忍别人这么恶心自己。 耳边听梅鹤庭冷然道:“六公主方才之言,妄议皇室宗亲,言辞邪佞,其心可诛。此事我会如实禀给陛下以及宗人府。” “什么?”成玉想起自己方才一时失口,编排了梅宝鸦,眸光娇弱流转,哀怨道,“我,我不过说了一句话,驸马你看,她将我的脸都——” 梅鹤庭点头:“是打轻了。” 他既不假以辞色,也不容成玉作态,肃面道:“先帝最忌宫中手足相害之事,曾下严令,对手足姊妹心怀怨毒者,杖五十,口出恶言者,笞二十。” 那双渊深如晦的眼眸,淡淡望向成玉公主。 “不知六殿下方才是口不择言,亦或,对长公主殿下心存怨毒之念?” 第9章 .醒本宫,要休驸马 成玉懵然,她从小与宣明珠互别苗头长到这么大,说不准她吃亏的时候还更多些。怎么被梅驸马红口白牙一颠倒,自个儿头顶就多了个屎盆子? 这个男人身上透出的威压,并非源自他手握权柄,亦或疾言厉色,那一袭锦绣成章的公服裁量在他身上,甚至称得上温文沉敛。可就是那样静的一双眼,饱含山岳的震慑,让成玉感觉若自己不让步,他就真能做得出来。 成玉竟不敢与那双森黑的眸子对视,心头费解:梅鹤庭不是一惯不喜宣明珠吗,为何今日如此护着她? 宣明珠神色澹然自若。 在她看来,成玉编排了宝鸦,梅鹤庭是宝鸦的爹,为女儿出头是理所应当的事。 至于他为何忽然出现在这里,很不与她相干。 翠微宫,是宣明珠在整座皇宫中最留恋的所在,从前每逢中秋、上元、下元,天上月圆的时节,她总央着梅鹤庭陪她回来小住。 七年时间,他仅踏进过这道宫门一次。还是勉强宿在了偏殿,不肯与她同床。 他总有许多理由,说驸马留宿禁中不合礼度,说不可对先人不尊敬,说宫内侍从太多他不习惯。 她如今都成全他。 许是蔚然的日光晃眼,宣明珠觉得有些乏困,想趁早散了这场猴戏,回殿里吃冰湃的荔枝去。 第11节 梅鹤庭却坚持道:“六殿下,您还欠一声道歉。” 宣明珠闻声多看了他一眼,顺势驻足。 有人辖治成玉,她不拆台。 成玉磨蹭半天,挨不过梅驸马紧盯不放,顶着那张肿脸,不情不愿向宣明珠矮了身形,瘪嘴道:“成玉一时失言了,请大皇姐见谅吧。” 心中恨恨骂:等着吧,总有一天本宫与你调个个儿,要梅鹤庭站在我这边,和本宫一起看着你哭! 宣明珠好笑,“小六啊,暗地骂人烂肚肠,你可多思量着些。” 成玉脸色一僵,便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好热闹啊。” * 宫道那头行来一顶八人抬明黄软辇,一位身着亲王妃服制的霜发老妇从辇车下来,手扶一个衣素兰襦裙的娇婉少女,向众人走来。 成玉见了她,眼中寒芒闪现,腹诽此人指不定看了多久的戏,见自己丢完脸才出声。 面上却亲热唤道,“慎亲王妃!” 这双鬓花白的老妇,是晋明帝胞弟慎亲王的孀妻郭氏,按辈份算来,宣明珠该唤她一声婶母。 只不过当年郭氏有意为娘家侄儿求娶长公主,没等晋明帝表态,宣明珠闻信后先带了一群小跟班去找郭郎君“考察情况”。 许是那一日凑趣的少年郎多了些,又许是跨马围着郭小郎君转圈的时候马蹄急了些,又或者聊知心话的语气重了些,总之,年过十七屋里还放着四个年轻奶娘的郭小郎君,当场被吓尿了裤子。 议亲不了了之,自那以后郭郎君身上添了一项隐疾,慎亲王妃也暗中记恨上了宣明珠。 宣明珠大无所谓,皇室宗亲枝节繁衍,貌合便罢了,又有几人之间能剖心相待。 慎亲王妃第一眼便注意到这琼姿玉树的年轻君郎,频频点头,“梅驸马越发英姿卓然,合该陪昭乐多进宫走动走动才是。” 梅鹤庭颔首揖礼,宣明珠勾唇:“王妃也是来为淑娘娘探病的?” 慎亲王妃微笑称是,“太上太妃的精神看着很好,从钟毓宫出来,听闻昭乐也进宫了,便顺道过来了。” “原来如此,这路顺得巧,大家凑得也巧,不晓得的只当生病的人是我呢。”说着,宣明珠目光落在那秀丽清婉的兰裙少女脸上。 生有一双幼鹿圆眸的姑娘,似感受到这道视线,柔声见礼:“刑芸见过长公主殿下,六公主殿下,梅师兄。” “师妹?” 梅鹤庭剑眉微动,始注意到这张相识的面孔,“你如何入宫来?” 听到二人之间的称呼,成玉转了圈眼珠,看好戏似的瞟了宣明珠一眼。 宣明珠直接笑了,“哟,数年不见,梅少卿的小青梅这把嗓音越发清甜了。” 刑芸,江南名儒刑汝霖之女,少年时与梅鹤庭一道在帝师白泱的座下听学,师兄师妹,青梅竹马。 当年若非宣明珠捷足先登,许给新科探花的娇娘子,合该是这位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 记得她与驸马大婚时,这位刑姑娘还托人送来了一份贺礼,是白老先生辞世前所著的手书真迹。梅鹤庭收到后如获至宝,可见这位昔日的红颜用足了心意。 她几次想将那卷碍眼的东西送到秘阁,都被梅鹤庭拦下。 他的理由很正派:“恩师的手书,臣须时阅时习。” 冠冕堂皇,让人心头虽不自在,偏又挑不出错处。 可不嘛,姑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郎君是光风霁月的郎君,你闹,便是你不体谅读书人的那片尊师之情,便是你不懂事。 当时疼爱新郎子还爱不够的傻瓜,便那么容忍了下来。 回头细想真无趣。 此刻,梅鹤庭听完宣明珠的话,眉心轻沉。 他感觉宣明珠变得不大一样了,放在从前,她断不会在大庭广众说出这种俗鄙之语。 慎亲王妃笑着打趣:“昭乐莫吃飞醋,芸儿出身儒门世家,我见了这样灵慧乖巧的女孩儿便喜欢,认作了义女,正想为她问陛下讨一个县君封号呢。” 澄儿在旁听了直皱眉,慎亲王妃与公主殿下素有嫌隙,明知殿下忌讳这姑娘与驸马的关系,还巴巴的认作义女,如今又想抬她的身份,用意简直昭然若揭。 只见刑芸无措地福低身姿:“殿下恐是误会了,我与梅师……梅驸马仅为同窗之谊,幸得梅驸马照拂过两年,不敢忘恩而已。” “若殿下因臣女的关系与驸马产生隔阂,那我真是……”少女眼里瞬间含了一汪水雾,“真是罪过深重,于心难安了。” 梅鹤庭轻轻皱眉:“别哭。” 澄儿和泓儿见此作态,白眼要翻上天了。宣明珠倒是不急也不恼,还有闲空抬眼,瞧了瞧一丝云瑕也无的碧霄。 真是个好日子,平生不想见之人,齐聚一堂。 她忍住喝药后胸口泛起的那股子恶心,不紧不慢,安慰这娇弱似海棠的姑娘: “是啊,你别急,你的梅师兄很快便不是驸马啦。宗人署修换玉牒的进度总归慢些,不过,让你梅师兄尽快收拾东西搬出公主府,还是可以的。” 这番话当众说出,犹如晴天一个霹雳,震得整条御道鸦雀无声。 刑芸眼泪也忘了掉,怔怔瞧着眼前嫣笑生姿的尊贵女子。 梅鹤庭蓦地变色,攥住宣明珠的手腕,敬称都忘了加:“你此言,是何意思?” 字面意思。 宣明珠的舒坦日子不知哪天就到头,没闲情在这件事上多纠缠。正好,趁着人多好见证,她摆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 “那日在宝鸦屋里不便细说,梅长生,你听好了,本宫与你自今日起,恩怨两绝。” “本宫,要休驸马。旨意即刻便下到宗人署,限你三日内搬出长公主府,褫驸马都尉衔,减五成食禄,你我从今以后,形同陌路。” 第10章 .故他配不上公主的好 长生,是梅鹤庭的小字。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长生抚我顶,结发,又如何? 既然这段冤结孽缘是她亲手系上的,那么也由她亲手斩去。 说出这番话的宣明珠,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在场的众人却都呆滞了。尤其是梅鹤庭,脸色白成一张生宣纸,渗出一种与稳沉夙性不相符的伶仃来。 长公主一个眼神都不再施予他,转身入宫。 “为何?” 梅鹤庭难以理解,上前扣住她手腕。 夫妻七年,他岂能分不出宣明珠何时为玩笑,何时是认真。 正因如此,他才想不明白,心里霍乱如麻。 “我已道过歉……” 紧紧凝视那道不肯回转的背影,他想不通,隐藏在心底数日的不安仿佛堤坝决了口,一贯沉稳的声息,多了丝不稳。 “我若还有何处做得不妥,殿下同我说,不要如此闹,见笑于旁人。” 慎亲王妃与成玉公主诸人都在身后看着,梅鹤庭已经顾忌不上。以宣明珠的性格,她既然敢在众人面前说出来,就说明她已做好了决定。 可这个决定都没有他的参与。 明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之前他还陪着她和宝鸦一起用膳,一切都好好的,她何出此言? 宣明珠凝眉,泓儿沉脸去拦道:“大人松手!你把殿下的手弄疼了。” 梅鹤庭方省自己失态,如梦初醒松开手。 宣明珠雪白的腕子上多了一圈浅青的痕迹。 她皮肤向来娇嫩,经不得施力去碰。 梅鹤庭茫然看着那片刺眼的痕迹,“对不起,殿下我……” “长公主殿下何必说这种伤人的话咄咄逼人呢?” 刑芸实在看不过去,仗着义母在身边,断然出声。她的梅师兄那般清高自傲,从前与他同窗之时,素来如云鹤卓立人群,清谡傲于俗世,何曾这样低头示弱过。 将这样的傲骨生生折弯,令他屈于一个女子之下,本就是长公主恃权跋扈! 慎亲王妃隐噙一抹微笑,微阖双目作壁上观。 这样的污糟是成玉喜闻乐见的,她恍恍惚惚摸把脸:尔母婢,怎么突然觉得这顿打,挨的有点值了? 那厢刑芸越想越心疼,双目蕴含清泪:“殿下若因臣女而不满,发落臣女便是,请不要迁怒到梅师兄身上。殿下不心疼,有人……” “闭嘴!”梅鹤庭转头低喝。 那一瞬他眼底的森寒,如渊海深处潜藏的一头恶兽猛然抬头,凌人入骨。 刑芸心尖颤栗,白着脸倒退数步,疑心自己看错了。 宣明珠不耐烦听他们唱苦情戏,漠然走入宫门。 澄儿跟随进去时,转头替主子撂下一句:“有些人的心思不妨藏藏好,别偷油老鼠似的露出形影,惹人笑话!莫说而今还不是县主,便抬成了郡主、公主——我们殿下不要的,就能轮能着你?” 一句话不知打了在场几人的脸,连慎亲王妃的脸色也难看起来,偏生澄儿的意思就是长公主默认的意思,无人敢回驳。 梅鹤庭从话里头听出玄机,豁然开朗,莫非,她是误解了什么才会如此? 他撩袍跟上急欲解释,澄儿又睨目道:“大人且止步罢!这道门,不是什么人都能踏入的。” 朱漆大门在他眼前訇然阖闭。 梅鹤庭吃了记闭门羹,纳罕半晌,后知后觉从宣明珠说完那番决辞后,就没回过头,也没再多吐露半个字眼。 决绝之意,陌路之心,有如天上昭昭金乌,分毫不爽。 向来容止有度的梅少卿怔忡在那里,抬手欲叩门,又怏怏放下,不知何去何从。 * “殿下,驸马在宫门外站了一时,便走了。余人皆已散去。” 在宫门边守着的雪堂来报,宣明珠正将剥了红壳的荔枝含进嘴里,咬一口,满是软嫩甘甜的汁水。 “嗯,我知道他。”她又自得其乐地剥了一颗,不甚在意道,“你只申时后去殿门外守着就是了。” 雪堂领命而出,泓儿和澄儿两个陪在身边,时不时用目光悄觑殿下的神情。 第12节 “瞧什么?”宣明珠蛾眉弯成两条好看的月芽,“自古只听说痈疽去身,一身轻松,何曾见病人痊愈后反而愁容不展的。” 她最伤心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青鸢殿后有一片园池,梨杏交间而植,每到暮春,落花簌簌飘于清池之上,宛如雪色琼影,景致幽清。 原本这里栽植的是柔嘉太皇太后最喜爱的桃树,后来桃林被斫,青鸢殿空,宣明珠伤心之下不再补种桃树,移了西苑的梨树和杏树过来。 日落后,宫婢们提着鎏金明角宫灯来到琼影园,按长公主的吩咐,将灯柄悬挂在遒逸的枝桠间。 柔黄烛光高低错落,映得香蕊含羞带怯,氤氲了一池春水。 宣明珠将裙角挽结,在一棵梨树下开始掘土挖酒,不要人帮忙。 二十年的女儿红,是她在宝鸦的年纪,母后带着她亲手埋在这琼影园的。 她从没见过举止典雅的母后两手沾泥却开怀畅笑的模样,活像一个小孩子。 那时母亲说,待我的小昭乐选了驸马,便带着新郎子来呀,亲手起出这两坛女儿红,合卺交杯。 成亲后,梅鹤庭陪她在这里住过一回,她本想让他帮自己将酒起出,二人共饮。 可对方嫌弃掘土有辱斯文,最终这酒没有喝成。 那时候,她只顾着哄冷脸的小郎君笑一笑,没有想过,母后在九幽之下喝不到自己成亲的喜酒,会有多伤心。 此酒若再不得见天日,以后恐是喝不着了。 崔嬷嬷过来的时候,月上中天,宣明珠已然濯净纤指,侧卧在池边一人长的大青石上,一坛酹先人,另一坛就着花香明月,自个独饮。 对影成三人。 “殿下,小小姐在府里无事,很乖巧。” 似乎怕惊到水畔边有如芙蓉洛神的清影,崔嬷嬷轻声回复:“殿下休夫之事,这会儿前朝皇宫已见了风声,是成玉公主在背后散播的。” 宣明珠嗯一声,轻轻牵扯唇角,“无妨,我就是故意的。” 饵撒出去了,才能惊动鱼群。她便是要借成玉之口,好看清内阁那些人对她、对她手里的兵权、对梅鹤庭怀些什么心思。 唇齿间吐出的声音旎着酒香,宣明珠低靡地笑笑,梨白杏蕊堆了她襟袖满怀,如月宫玉屑点缀了那袭幽若兰芷的芳影。 眉间一粒荧荧红痣,愈发灼魂慑魄。 她有些醉了,撑腮与奶姆说起往事,“当年我求父皇不要斫去母后的桃树,天命之说不可尽信,可父皇深信司天台‘妖木妨主’的奏章,执意下旨伐树……嬷嬷可知,我那时,最怕的不是母后病逝啊,只怕她在死前得知,她最珍爱的桃花没了。” 那日她午憩在母后宫殿的偏阁,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她听见母后轻声问父皇,当年他想迎娶的,究竟是她还是她的妹妹。 父皇回答—— “朕怜尔雅红颜早夭,皇后之位与其别人坐,不如由何氏女入主。尔佩,朕不愿瞒你。” 他不愿自己良心不安,便对着将死的发妻说出最残忍的真相。 是从那一刻开始,一屏之隔,埋头在枕上装睡,却如何都止不住眼泪的宣明珠,不知该如何面对最为宠溺自己的父皇。 她在深宫中长大,撞破的幽秘阴私事,又何止这一桩。 正因见惯帝王家的负心薄情,当初才会对梅鹤庭一见倾心吧。那般干干净净的少年郎,像独曳在天山巅顶的一枝雪莲,性子清粹且寡淡,料想这样的人,应不会在□□上三心二意,令自己步上母后的后尘。 果然,她料得准,七年来他洁身自好,身边并无旁的女子。 只不过是没爱过旁人,也没真正爱上过她。 父皇对母后,驸马对自己,殊途同归。 “殿下,夜深了,水边石上凉,同嬷嬷回去好么?”崔嬷嬷瞧得心焦,生怕殿下一个醉迷落下水去,又不敢十分硬劝。 方才泓儿请她快过来劝劝公主时,便一脸的忧心忡忡。殿下白日里说出那番话,看似漫不经心,可七年的感情与经营,不是一口气,吹一吹便能散个干净。 殿下又一口一个先太皇太后,可见真伤了心肺。 “殿下,您的身子经不起大悲大伤,就算看在小小姐的面上,求您多保重着自己些。” “嬷嬷,我并没伤心呀。”宣明珠听到宝鸦便露出微笑,迷离的饧目清醒几分,她当然该为宝鸦好好活着,能多赚得一日,多陪她一日也是好的。 女子抬手捏了捏眉心,满袖花瓣如雨飘洒在水面上,漾漾浮荡不知东西。 撑臂想要站起,池塘对岸晦暗的夜色不期然撞入眼中,那片沉寂无边的黑,唤起她孤身一人躺在棺中埋落九泉的想象。 她突然觉得寒冷。 宣明珠捞起见底的酒坛灌了一口,灼烈的旧年酒顺着喉管一线而下,才觉得暖些。 “对了,避腐丸。”她想起了一直忽略的一件事,拿手背揉揉眼,孩童式的哝哝:“嬷嬷,多备些避腐丸好不好?我怕丑,不可面目全非地去见母后,母后会伤心的。” 崔嬷嬷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儿点头,“殿下说如何便如何,殿下快下来,奴婢求您了,那青石子上滑!” 池塘对岸的昏暗夜色中,一道人影萧瑟而立。 隔水看见那道摇摇坠坠的身影,他的心顷刻揪紧。 “速速让开,长公主有何闪失,你可担待得起?” 雪堂不为所动,声音刻板道:“园中自有暗卫保护殿下安全,没有梅驸马,殿下也快快活活长到了二十岁。驸马请回吧。” 梅鹤庭蜷掌在身侧,白日里宣明珠闭门不见他,他闷头无绪,只得先回大理寺交接完手头公事,再急忙赶回来。 不想却被阻在这处,磨舌了许久,亲卫就是不肯让他靠近琼影园半步。 他听不见对岸在说什么,可是他看见宣明珠临池顾影,一口接一口不停地喝酒。 形单影只,水月寂寥,哀莫大于无声。 他从未见她如此过。 她在他心中的印象,素来如温暖向阳的花木,冬日可爱的风骨,哪怕世上的灯火星光都幻灭,只要她看向他,那片明亮的目光便永不会息偃。 然而此刻,盈盈一水间,那抹孱弱不胜衣的白,好似一个目光追寻不及,便会化影遁入水中,从此不见。 他不知白天那番言论,是她出于误会吃醋,还是那日在乐坊里受的气尚未出,但万事说到底都有个根由,他为人夫君,不能撇下她不管。 “雪堂姑娘,我放心不下她,”梅鹤庭风度依然,语气都不曾急怒半分,无人知晓他纻纱衣袖下的指尖泛白,“恳请让路。” 雪堂面无表情,身如磐石挡在那里不动。 殿下的预料果然不错,申时是署衙下值的时辰,梅大人真好定力,当着众人面前被休,还能淡定地继续回去上值。 等到公事完了,再回来假惺惺示一番好,便以为能够挽回长公主的心了? 看来他是全然没当真呐。 可笑到了这时,他连公主真正的心结在何处都不清楚,他连公主就要……都不知道。 他根本配不上公主的好。 第11章 .梦梅氏子,可还记得你的身份 眼见着水池那头的女子身影不稳,梅鹤庭突然说了一句话。 雪堂一怔忪,便要出言斥他,眼圈却不由自己地浸红了。 咬牙良久,她终于侧身让开道路。 花枝碎月影,这个凉薄的夏夜,宣明珠不知自己最后如何醉过去的,恍惚只觉冰冷的石头有了温度,身体仿佛轻盈地飘上云端。 殿里的灯光亮了又熄。 “为何不拦住?”迎宵现身不满地问。 雪堂嘴唇嗫嚅了一下,什么都没说。 那句话,她自己都不信的,说出来,恐怕迎宵会骂声“放屁”。 可方才听着驸马无比恳切的语气,有一个须臾,她希望此言当真。 “公主可弃我如敝履,我不舍殿下于毫厘。” * 宣明珠梦里回到十一岁的那个冬天。 冷风不断灌入宏伟而空旷的大雄宝殿,飞檐下悬着岁月古老的铁马,声声嘲哳。诺大庙宇中,只有一个素裙少女匍匐在金身佛像下,不停叩头祈祷。 时隔多年,膝盖与额头的刺痛仍令宣明珠记忆犹新,明知是假的,她还是没有起身。 左右不会再失去什么,若能在梦里再见母后一面,她求之不得。 不知磕了多少个头,忽听一个宫人喊道:“皇后娘娘醒了!皇后娘娘的病好了!” 宣明珠霍然站起来,一路跌跌撞撞地奔回皇宫。她兴高采烈地冲进翠微宫,眉梢的喜意还未散去,却发现母后的寝宫一个人也没有。 “我母后呢?来人!皇后娘娘去哪了?!” 无人应她,宣明珠猛转头,看见内侍们正围着琼影园的桃树,举斧砍伐。 少女心焦如焚,双足却似陷入泥沼不得动弹,只好反复呼喊,你们别碰我母后的桃树! 无人理睬她。 桃叶桃花纷纷离枝,死树轰然倒塌。 “醋醋。”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道温婉之极的嗓音,“园里的桃花是不是开了,你快带母后去瞧瞧。” “不。”宣明珠蹲下身捂紧耳朵,不敢回头看母亲的笑容,更不忍再多听一字。她仿佛一夕间变回一个无助的孩童,没有任何力量保护自己与所爱的人。 “不不不,桃花还没有开呢,母后不要去……求求阿娘,别去看。” 泪水糊了满眼,一睁眼,她又站在了琼影园中。 眼前的梨杏开得正好,身边站着一个遒逸如梅的身影。 男人目光沉湛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宣明珠低头看看脚下,方才想起是一场梦。她默然抹去泪水,跺了跺靴底这片新松的土地。 “我在下面新埋了两坛玉楼春,他日宝鸦成亲,你记得教她来取。” 交代完这句话,宣明珠觉得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在男人无动于衷的神情中,转身跳入清池。 身体下坠,残存醉意的凤眸倏然睁开,正对上一双深黑的眼。 第13节 宣明珠不知是否还在梦中,睫梢轻颤,下意识抬手摸了一把那张脸。 冰冰的,给不了她人间的温暖。 她的神情更为茫然,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左右顾盼,发现自己在青鸢殿中,身上也还是昨日的衣衫。 “殿下。”头顶的覆影忽然放大,一道沙哑至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是不是做了梦?” 梅鹤庭双臂撑在她身侧,几缕发丝不修边幅的垂下,眼睛红得像整夜没睡。 那双眼里蕴着若有似无的水泽,似两粒冰凉的墨色琉璃,一瞬不瞬凝视她。 宣明珠瞬间清醒过来,忍着头疼,皱眉起身。 那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捏,她心尖悸麻,又无力地跌回枕头里。 才发现自己的一只腕被他捏在掌心。 她手腕的列缺穴旁有一处软肉,一按便会酥痒,这小小不言的隐秘,原是从前的帷中戏事,不成想被他用作此处。 “梅氏子!” 长公主宿醉后一向有些起床脾气,近年间不纵饮,消匿在性情深处,此刻新怒旧火全数勾了出来。她纳罕下属如何当的差事,恼道: “昨日的话可有何听不明白的?大家好聚好散便罢,别让我说出那个字。” 冰冷冷的声线,混着饮酒后的低靡,犹如生了茧的指尖,漫不经心拨过那根最粗的琵琶老弦。 梅鹤庭凸出的喉结滚动,目光凝于她眉间的痣,又落在雪白的颈,鼻息洒落,“梨树下,为宝鸦埋了两坛玉楼春?” 宣明珠轻拧眉心,“你如何知道?” 难不成她做梦时,不小心说了醉话出来?这些且不重要,她眼下只想去沐浴清理掉身上的酒味,没心情与梅鹤庭重温旧梦。 她向外唤人:“泓儿,澄……” 男人猝然俯身抱住她,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目光大恸。 竟然如他猜想的一样,他进入了她的梦。 梦里看到的那些画面,都是他不曾知晓的,独属于宣明珠的过往。 记得成亲伊始,宣明珠也曾喜欢对他讲各种皇室旧闻,但他次次以外臣不当详知宫闱事为由,打断了她的谈兴。 一次两次,她神色悻悻,三番五次后,她便什么都不说了。 所以他不知她曾跪佛,曾哭桃,曾有一个时刻,害怕无助如斯。 却无法向他人求助,只能蹲身抱紧自己小小的身躯。 梦里的他,只能身不自主站在她的背后眼睁睁看着,做不到上前给她一点安慰。 在她的梦里,他只是个看客。 梅鹤庭眼睁睁看着女子跳入池水,无论如何也拔不动腿、喊不出声,猛然惊醒,庆幸过后方觉心脏受了一场凌迟。 怪不得她会一反常态地与他置气。 “对不起。”梅鹤庭眼里写满歉疚,“臣有错。” 宣明珠耐心告罄,抬起一脚蹬在他身上。 梅鹤庭喉结微仰,闷哼出声。 这一脚气急之下没挑地方,不偏不倚踩在那一处。 两人同时一默。 宣明珠并非故意为之,恼火之下,偏就不让步了,直视着梅鹤庭那双永远清冷如雪的眼睛。 正值清晨,血气方刚。 美人眼波如井,只是无情戏弄。 以宣明珠对他的了解,他若要脸皮,这时便该斥一声“有辱斯文”,甩袖愤然离去了。 梅鹤庭面上仍旧一派禁欲清霜之色,薄唇抿起,眸底的暗芒渐炙。 一寸寸沉下身子。 “梅氏子,”宣明珠神色漠然,讥嘲的眼里没有一丝情意,“可还知道这是何处,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 是他说的,在先人寝宫不可胡来,他自己怎么会忘了呢? “殿下昨日之言,臣不赞同,不能算数——” 宣明珠猝然一动,梅鹤庭溢出一声闷哼,眉心蹙紧。 迫切地想做点什么,将脑海中女子决然投水的画面忘掉,想捉她的手代替那……梅鹤庭从不如此的,他历来自矜,从不会像这样方寸大乱。 往常,每回都是宣明珠主动,只要她向他耳朵里吹一口气,或抱一抱他的腰,他便知她的暗示,任由她缠绵上来,顺理成章。 内心涌出对自己纵情声色的谴责,身体却想堕落更深。 “不管在何处……”他目光深沉压抑,藏不住的话顺着心罅流淌出来,“不管在何处,殿下都是我的妻。” 宣明珠瞥他一眼,“真是酒喝多了,想吐。” 那片身形灵巧地钻出他的禁锢,如瀑青丝洒落胸前,高喊:“迎宵进来!” 梅鹤庭身心怅然有失,听见帘帐外响起步履声,急忙起身理好衣襟,微带狼狈。 迎宵进来看见驸马在公主内寝,便是一怔。 她沉眉质问:“大人如何进来了?” 梅驸马对公主如何不去说,至少他的人品迎宵是信得过的,若非昨晚驸马向她再三保证,只想守着醉酒的殿下,自己睡在外阁间,迎宵断不会放他进来。 宣明珠淡声道:“你与雪堂去慎刑司各领十杖,不必留在宫了,回府里去。” 梅鹤庭道,“不是他等过错……”话未完,迎宵不领情地跪地认罚,面带惭色。 处理完此事,宣明珠便向角殿的沐浴汤池去。一面吩咐宫人到御膳房,要几样清淡好克化的食物,送至钟毓宫,她与姨母同用早膳。 殿门处,溶金般的光瀑洒在青阶和朱槛,是个宜诗宜酒的好天气。 宣明珠抬起手背遮眼,透过指缝望着明媚春光,玉颊舒展,唇角莞然。 身后脚步声靠近,面向朝阳的女子没回头,信口打个呵欠:“搬家的事要抓紧。大理寺快点卯了吧,大人公义,别为本宫误了大事。” “臣请了几日假。”梅鹤庭尽量忽略她生疏的语气,走到她身后,有些别扭,还是把余下的话说了出来:“专程,陪殿下的。” “哦,那大人好生在宫中逛一逛吧。”宣明珠听出他语气中的勉强,拖着长长的裙摆拐向湢室,仅留下一个青发白裳的背影。 “毕竟以后的机会不多了。” 梅鹤庭怔立在原地。 * 在温热的泉汤中舒舒服服沐浴过,长公主殿下惬意地抻个懒腰,脸上泛出粉玉的光泽,一身清爽。 裹了件宽裾广袖的白纻中单回到寝殿,梅鹤庭已经不在。 宣明珠不关心是他自己离开的还是侍卫清出去的,坐在镜前,未饰宫妆,仅执螺黛淡扫了蛾眉,长发用一双扁金簪对挽,点上朱唇。 梳妆过程中崔嬷嬷一直在旁盯着她。 宣明珠对嬷嬷乖巧一笑,将沐浴前着人准备的一套大朱色斜衽胡服穿戴整齐。牛皮窄鞶带往腰枝一勒,笑颜纵使再温和,也添出几分飒爽英气。 崔嬷嬷看见这副行头,“可要去上苑跑马?” “嬷嬷知我!”宣明珠夸张地挑起大拇哥,“如此天光,不可辜负嘛。” 唇红齿白韶华面,宛如修仙画卷里清肌玉骨的少年仙君,连眉间一粒朱砂印,亦是现成的。 崔嬷嬷仍旧板着脸孔:“好了?” 宣明珠愈发卖乖,摇摇她的袖:“酒早就醒了。嬷嬷,昨夜都怪昭乐不好,吓着您了。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崔嬷嬷不怪她喝酒,她只心疼这孩子把什么伤心事都藏在心里,平日里嬉笑无事,一场大酒全给勾了出来。 她担心了一夜,今早见到殿下目光清湛,笑意璨然,如同焕发新生。 便知殿下这回是真的放下了。 宣明珠点头向奶姆保证:“嬷嬷可放心。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 往事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殿门拐角的阴影里,听见这番对话的男人慢慢蜷起手掌。 这句话,原是他从小到大的行事之则。 他为人务实而重事功,不喜空想追忆无意义的事,失之交臂的不会再回念,已经确定的也不就此沉沦。 在他心中,片刻不敢忘记老师的教诲,唯有双眼永远注视着高山景行,信近于义,恭近于礼,方能跬步千里慎始求终。 现下倒被她用来,与他一刀两断。 呵,他成了长公主的“往事”。 梅鹤庭觉得这不对。 宣明珠已成为他生命中的确定之事,他二人结发七载,情义交缠早已不可分割。再者,皇家婚姻也没有草率更改的道理。 历经那个梦境,梅鹤庭想得更分明。他已省得过往对长公主的关心不够,从今往后,他自会多留意些她的心思,多抽些时间陪伴他。 想起方才在殿中发生的事,他耳尖还有些发红,心潮犹然鼓动。 宣明珠对自己多年的情意不会一朝消散,日久见人心,她总会回心转意的。 思及此处,梅鹤庭心下稍定。 眼下首要去做的……思路清晰的少卿大人想起那本中道夭折、没能送出的《明珠集》,忖思半晌,清矜的眸色中现出一抹峰回路转的光亮。 长公主爱惊喜、好颜面,他便寻一件难得的礼物当众送她,搏她欢心一回。 “驾!” 与此同时,明德门外一骑快马绝尘而来。 这是一匹上京罕见的南疆战马,马头覆有精铁玄甲,锦障泥银雕鞍,分外精骏。 鞍上的年轻人玉冠青衣,单手驭缰,双目璀璨若星,背有一口半人高的窄长雕花檀箱。 第14节 他仰面对着望楼笑道:“开门!” 楼阙上的城防兵定睛看去,面露喜色,大开城门。 “快快去禀报陛下,英国公府的言小将军回来了!” 第12章 .~她原来那么耀眼 上林苑风光和丽,御沟杨柳迷眼,出墙遍是花枝。宣明珠行到马场这一路,沾染了一身脂气。 马行低枝处,顺手折一朵杜鹃簪在鬓边。 听得前头有人声呼叱,马蹄扬尘地热闹着,她放目望去,见有两伙人正热火朝天地打马球,立刻扬眉带笑,快马赶去。 上苑除却皇帝春秋游猎时会围闭警戒,平常不乏皇室中人与公爵子弟入场游冶。当朝受胡风东渐的影响,风气开明,场苑中也不乏鲜衣怒马的年轻娘子。 正耍到兴头的郎君娘子们,见一骑红装由远而至,初时还不敢认,直到宣明珠勒马停在众人面前,单手驭辔,右手扬起短麂鞭,甩了个轻佻至极的空圈。 如同一个暗号,人群中一个穿豆青地骑装的青年刹那间扑通下马,颠颠跑上前,不敢置信的揉着眼睛。 “……老大?您,您过来了!” 此人是广信侯家的三郎冯真,宣明珠抱手笑道,“好久不见,甚为想念大家。” 她抬头向昔日的友人一一看去,便有半数人利落下马,抱手见礼。有直呼老大的,有叫大殿下的,还有口称阿姊者,不一而足。 一个身穿朱红胡服的冷艳女子却身姿未动,打马近前,居高临下瞧着宣明珠。 “殿下久矣不同我等厮混,今日贵趾踏此地,可是有何指教?” 马下一个鹅脸柳眉的姑娘忙牵缰拦她,“八娘快些下马,昨日听闻阿姊与驸马之事,属你最不平,不是还嚷着要去教训梅驸马一顿吗,好不容易见到阿姊,怎的耍起浑来?” 宣明珠挑挑眉,果然坏事传千里,一天的功夫,连他们也听说了。 不等她开口,马上女子沉声道:“你也知是好不容易才能见她一面!这些年……长公主殿下,今日李梦鲸不知好歹了,有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想问一问殿下!” “阿鲸,你闹什么?” “八娘别乱说……” 众人的脸色有些焦急,从前他们便是长公主的拥趸,这些打马走鹰赏花行酒的游技,多半还是跟着长公主耳濡目染学会的。 洛阳纨绔茫茫多,遥想当年,皆要低上一头认长公主是头头儿。 就说英国公府那桀骜不驯的小世子,浑不浑?傲不傲?一身骑射本领还是长公主手把手教的。 长公主眼中无嫡庶良莠之别,看得顺眼的通通平辈论交,言笑无忌。譬如说冯真,本来是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子,因生得矮弱,常受兄长们嘲笑,有一回郊猎上殿下看见了他受欺,分明那般尊贵的人物,却扬鞭替他出头,自此带着他一起玩儿,从不以形貌取笑他。 冯真时常怀念那些年追随长公主的日子——呼朋引伴,美酒斗千,试问洛阳哪家酒肆外,高楼柳下不系马? 就算殿下成亲后不和他们一处耍又怎么了,在冯真心里,就是再过一百年,长公主也是他的头儿! 宣明珠笑意无减,看向李梦鲸,“不妨,你说。” 李梦鲸深吸一口气,“殿下可记得,您曾亲口说过,世人皆道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回 投胎,殿下却并不认为,那是一个女子生命中唯一的事。 “想殿下未出阁前,心性何等放旷,交友何其广博?似那杨大娘子,林家七妹,魏阳侯的双胞千金,英国公府小世子,甚或南华观青冥道长、倚霜湖寄傲居士……皆以君子之心论交。梦鲸敢问,难道有了驸马后,殿下便视他一人是天,视我等都成了脚下贱泥不成?难道就无一人配与成婚后的殿下,交心共饮不成?” 李梦鲸冷峻的目光分寸不让,高声道: “若是如此,我便斗胆一问,究竟是他等不配与殿下为伍,还是殿下不配做他们的朋友!” 马场内外鸦雀无声。远处一些不知这班人物根底的零散游冶郎,纷纷侧目打量。 冯真急得直跺脚,紧张看向长公主,生怕她恼了转身离去。 宣明珠默然半晌,却道:“八娘骂得好,食言而肥,是我不配。” 李梦鲸微微动容。宣明珠笑着看她,“八娘待如何?” 李梦鲸凝望那双光蕴内敛的飞凤眸,一指三十丈外那排翠柳,“射柳之术,是殿下当年教给我的。” 一语言罢,她鼻腔涌上酸意。 其实长公主同不同他们来往,有什么紧要的。可倘若长公主这么些年活没了自己,她李梦鲸就真不认得这个老大了。 宣明珠道声“好”,抬手推金簪压紧发髻。 而后便见她修长的双腿紧夹马腹绕场半周,经过冯真坐骑时,单手抄了鞍角上挂着的长弓,又将箭囊系在鞍边。 修长玉指拈一只羽箭搭在弦上,拧腰瞄准百步外的柳枝便是一射,全无犹豫。 “啧。”箭尖仅削去枝上一段白皮。 多年不碰这玩意儿,终归是手生。宣明珠晃一晃腕,短促地皱了下眉。 方才劝和的圆脸少女是魏阳侯傅家的姑娘,闺名唤作园园,见状低呼一声,比自家射偏了还要懊恼十分。 与她相貌如出一辙的傅芳芳弹指笑道:“莫急,对老大有点信心。” 李梦鲸虽然故作冷脸,眼光也不由一瞬不瞬地追随那道飒爽红影。忽而冯真赞喝一声,原来顷刻间,宣明珠已挽弓射出第二箭。 柳枝半断半接,正是绝妙手段。 紧跟着第三箭,去若流星,细柳应风而断。 朱服女郎举弓回头,粲然而笑,李梦鲸诸人见了,依稀便是长公主当年的不二风采。 别忘了,晋明帝的庙号为武宗,一生马背上平定疆土,威服夷狄,以武功治平大晋,江山亦为之折腰。宣明珠身为他的嫡长女,自小弓马架势娴熟,全是靠她的阿耶一点一滴亲自教出来的。 一个人的性情也许会随时移而易,然而刻在骨血里的东西,不会轻易磨灭掉。 宣明珠才要策马回转,正此时,碧澄无际的天穹上一对大雁展翅飞过,女子目光明熠,拈箭搭弦,抬臂挽弓如满月,疾射而出。 一箭穿双翅,两只大雁坠落在地。 “好!” 此箭出手,场中甭管识不识得长公主身份的,纷纷抚掌喝彩。 昔日良朋齐下马,李梦鲸当先叉手作揖,红了眼圈,“老大。” 宣明珠下马将她扶起,从众人面上一一凝望过去,颔首长揖。 “时隔经年,犹有知己,昭乐幸甚。” * 那双大雁从空中坠落而下,南囿暖花坞的老侍人惊叹一声:“想是上苑那边又有出彩的儿郎了。” 他转看面前一身书卷气的年轻官人,“郎君,这梅花您到底要是不要?” “要。” 梅鹤庭之所以来南囿,正是念着宣明珠喜欢梅花,想投其所好。放眼整个洛阳城,能在春夏交际的季节寻出上好梅花的,也只有皇宫禁苑。 只是没成想看花的老侍人是个财迷,硬说他不是后宫各处的人,既非奉贵人之令,那么想要这梅花,就需要银钱来买。 偏生梅鹤庭今日身上没带钱,躞蹀带上又惯来不挂绯银鱼袋,更无契苾真、金坠角之类的零碎东西。 ——放眼所有三省六部的官员,也唯有他腰上不系金银鱼袋。江左第一梅长生,是帝师高徒,才高八斗,站在那里便是身份的证明,无需一只鱼袋印证官身。 今日却被一个匠人为难住了。 “那请恕老奴无理了,这花儿您拿不走。”老侍人细声细气地赔笑,态度却坚决。 在南囿当差半辈子,他早炼就一双贼眼,见此人清雅谦和,文质彬彬,既非后宫内侍,也不是那等惹不起的跋扈王孙。 腰间没有象征官职的金银鱼袋,却又能在禁苑行走,想来是哪位得宠娘娘的娘家小辈,抑或公主殿下身边的面首,想折了花去讨主上开心? 不管对方是谁,总之他不见兔子不撒鹰,似这等清贵人物,总不会与一个半截入土的奴才计较不是? 梅鹤庭的确不是仗恃身份凌弱的人,清音如泉道:“老伯先将梅花与某,某今日之内必将籴花钱送来,绝不食言。” 老侍人眉开眼笑,“那郎君便先取钱来,老奴必折一枝开得最俏的梅花给郎君。” 梅鹤庭抿唇,“出宫一来一回,耽误我事。” 老侍人眼珠一转,“奴才瞧您头顶的白玉冠,真心不错。” “不成。” 梅鹤庭没想过有一日会同花匠人讨价还价,殊无气恼神态,正色道:“君子正衣冠,昔者贤人子路结缨而死,故无论何时,冠不可乱。” 老侍人听不懂,目光滴溜溜又转到青年腰悬的玉佩上头。 他并不知晓这块无字独玉佩,是梅鹤庭四岁开蒙入学时,族中尊长赠予他的,佩戴在身二十年如一日。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何况是家传之物。梅鹤庭摇头:“也不成。” 老侍人没话说了。他常年在禁中不假,却也知如今的洛阳城历经三朝治理,凿运河通商贾,物丰民富,儿郎更多风流,他还没见过哄女子却如此吝啬身外物的。 “折花也需解语人。”老侍人可惜地摇摇头,“郎君心不诚,便休拿老奴寻开心了。” 第13章 .桃他竟不知,她喜欢的一直是桃花…… 宣明珠并不知梅鹤庭此时在做什么,在校场同冯真等人溜了一圈马,大为畅快。 李梦鲸是个直性脾,先前和长公主赌气,过后又担心起她的手臂,内疚道,“方才老大骂我就是了,老大许久不开弓,明日睡醒,臂上肌骨恐怕要遭罪。” “你这位前任平章令的孙女颇肖家风,口角何等了得,当年父皇都只有乖乖听谏的份儿,何况小妇人哩。” 宣明珠学宝鸦的口吻促狭,骋马笑道:“晚上还睡什么,我请大家去宜春坊杨大娘子处饮酒,不醉无归!” 李梦鲸目光一亮,“老大已去见过杨娘子了?” 双胞千金之一的傅芳芳笑道,“大殿下同杨娘子的交情,咱们是比不得的,只望到时杨姊姊肯拿出些窖藏的好酒给咱们啊。” 诸人正说笑着,马场的沙地忽然微微震动起来,茫然所以间,只见一匹玄甲骏马高跃四蹄冲进拒步栅栏,向宣明珠一行飞驰而来。 此马一出现,上苑中养尊处优的马匹纷纷惊蹄不安。有人高喊:“何人如此妄为?——不对,这马是战马!” 冯真脸色警惕,不待他策马拦在长公主之前,那匹玄甲马在宣明珠三丈外收缰疾停。 “小淮儿?!” 宣明珠看清马上之人,十分惊喜。 言淮,先帝亲封的平南将军,也是英国公府小世子。从前他可谓宣明珠身后的第一跟屁虫,七年前自请赴南疆随军戍边,而今年纪才过弱冠,脂玉无瑕的面容,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 第15节 进京驰骋这一路,长街两侧多少秦楼楚馆的小娘子向他招袖掷果,赞一声风姿皎璨,绝不为过。 此时那双被洛阳小娘子无比痴迷的眼睛,只深深凝视一人。 他仔细望着宣明珠的眉目鬓发,与她面上的每一寸肌肤,嗓音比起七年前,沉稳成熟了很多: “阿姐,我回来了。” 余人看见他神情各异——昔日的京城第一纨绔回来了,他们是该放爆竹庆祝庆祝呢,还是先提醒城里的赌坊秦楼看好门户? “欸,言淮你作甚?”冯真突然吹胡子瞪眼,“你给老子下来!” 原来方才小将军见宣明珠要下马,道声“阿姐别动”,拧腰下鞍,转而跃上宣明珠的坐骑,拢臂控住缰绳,整个动作如兔起鹘落一气呵成。 他贴身坐在宣明珠身后,遒劲的手臂揽住纤腰,长腿一夹马腹,宝马骏骏然驰出。 “呸,什么大晋的少年将神,一回来就占便宜,立了多少战功也是狗性不改!” 冯真活像个护短的老母鸡,却只能站在原地干跺脚,眼睁睁看着老大被拐跑。 “真真啊,如今敢当着小言的面称老子的,除了英国公你算独一份。”李梦鲸眯眼看着那两道身影,嘴角轻弯。 回来得可真是时候。 * 薰风扑面,不及腰间的一臂温度灼人。 宣明珠在马鞍上不自在地动了动,见对方圈得牢,也便随小孩子高兴了,寻个舒服的位置向后偎倚住,侧头问道: “边南之地多瘴疠危乱,这几年你一切还好?此番回京,述职还是常留?” 耳鬓相磨间,发间娇红的杜鹃掉落,正坠在言淮的襟领。 小将军心尖轻痒,放慢马速,两条手臂都慢慢圈住宣明珠的腰,棱角坚毅的下巴轻轻担在她的秀肩上。 “我都知道了。” 长大的少年话比从前少了,可是心热火盛,气息喷在宣明珠后颈,激起一片酥麻麻的小栗。 边关七年流血受伤都没哭过,此刻香玉在怀,嗅着比梦还不真实的缕缕馨甜,他没忍住哽咽了一声,继而郑重道:“阿姐别怕,我定会找到药治好你的。” 宣明珠这下有些惊讶了,“你如何得知?” “陛下之前密信托我在南疆寻药。” 宣明珠听这一句便明了。英国公世代忠良,言淮与皇帝又有一层表亲血缘在,皇帝自是信得过他的。 “此事无须执着,听天由命便好,冯真他们都不知,小淮儿别说漏嘴。” 宣明珠与他重逢心中欣喜,不愿说这些伤感之事,宠溺地拍拍他的手背,“瞧着长高了许多,怎的还这么小孩子心性。” 言淮就是不肯放手,贪婪地嗅着鼻端每一根发丝的清香,以弥补这七年来日日夜夜难以启齿的心念。 他嘴唇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瓣粉柔的耳垂,正欲倾诉思念之苦,手臂忽然收得一紧。 宣明珠随之顿住,虽瞧不见言淮的脸,直觉身后之人的气势陡然变化,仿佛无形间多了分戾气。 她若有所感地抬头。 梅鹤庭就站在不远处。 男人手里捧着几枝妆清玉雅的白梅,衬他风姿,相得益彰。只是腰带不知为何不见了,失去束缚的襟摆随风逛荡,露出里头的白纻衵衫,与平素一丝不苟的样子不大相同。 不知他来了多久。 宣明珠对上那双漆冷的眼珠,心尖莫名刺了一下,随即又觉得无所谓。 既解婚契,何必心虚。 言淮感受到身前的人放松了脊背,露出笑意来,带着他的阿姐二人一骑,故意从那人面前慢悠悠晃过。 马蹄哒哒,声声都踩在梅鹤庭的心坎。 他蜷掌看着那两道贴身的人影,清霁眸色陷入泥沼,浑身的血液瞬间逆冲进大脑,窒得四肢百骸都喘不过气。 早在七年前,得知阿姐的婚讯后,言淮便去堵过梅鹤庭。 彼时怕阿姐知道生气,少年没套蛇皮袋子揍人,只是撂下两句话。 “你配不上她。” “休得意太早,视昭乐公主如珍如宝者,世间犹有言恣白。” 那一日,新科探花面对纨绔小世子的咄咄相逼,眼神只有淡漠,如同在看一只色厉内荏的小兽。 不过是欺他年少,当他胡说。 七年的边疆淬炼,将昔日少年子弟磨炼成大晋锋芒最盛的一把剑,那些日思夜想,却只能压抑在心底的念头,终于可以卷土重来。 言淮愉悦地吹了声口哨,跳下马背,从自己的爱骑上解下那口檀木盒,修劲的长指一掰弄,便弹开了机括。 数枝开放繁盛的桃花,霎时映入眼帘。 “知阿姐性喜桃花,南疆别无可赠,小淮儿将八百里外春光一并带回,献与阿姐!” 容姿璀璨的年轻将军将香味犹存的新鲜花枝高高举起,送到宣明珠手中,这才转头,如同刚看见梅鹤庭一样,“哟”地一声。 “巧了,梅大人也要送花?这时节的梅花,确实难得的紧啊。” 言淮桀骜一笑:“只不过,头回见按着自家喜好送别人礼物的,这样的心思真算头一份了。” 梅鹤庭握紧白梅,唇上失了血色,幽湛的目光锁住马背上那道身影。 那枝娇秾欲滴的桃花,分外衬她。 他竟不知,她喜欢的从来都是桃花。 第14章 .花再没有人关心他疼不疼 梅鹤庭手里用玉带换回的梅花,突然间成了笑话。 高居马背上的宣明珠身姿纤拔,宛如一茎新生的石竹嫩芽。她愉悦地将一骑红尘千里来的粉桃插在雕鞍,作以点缀,由始至终,没有正眼瞧向他。 长公主身后的那些朋友,却目光各异地打量梅鹤庭。 好似在疑惑,不是人人都称赞梅驸马才情高标么,怎会连发妻的喜好也不知?亦有人对他不满,觉得这人和他们的老大不般配,分了倒好,只是心头难免替老大窝火。 梅鹤庭亦为天之骄子,在江南亦是众星捧月地长大,从未遭过这么多异样的视线。 当年晋明帝赐下婚旨后,除言淮气势汹汹找上门来一回,再没有什么人打扰过他。 如今细思,宣明珠出身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更不乏倾慕追随者,赐婚的旨意颁出,即使没有情敌来衅,她的知己好友岂会不来凑趣打听一二? 应是宣明珠将人挡了回去。 她怕她的朋友说出不中听的话唐突他,惹他多思多想,用这种方式默默保护了他。 他不知道。 这些年,他一直视平静无忧的生活为理所当然。 “殿下。”梅鹤庭冷白的手指扣紧梅枝,皮肉被碾得变形,声音低涩,“臣,有话想与你说。” 宣明珠恍若未闻,转头快意地招呼伙伴:“咱们这就出宫去给小淮儿接风洗尘可好啊?” “好!听大殿下的!”长公主发话,一呼百应。 “殿下!”眼见她要撇开他离去,梅鹤庭喉咙发紧,迈步上前又唤一声。 宣明珠垂头随口问:“这花是送我的?” 见梅鹤庭僵硬地点头,她微笑嗯了一声:“白梅傲洁,可惜春夏之交风和景明,并无霜雪供此花凌傲,不合时宜了些。驾!” 一行人马呼拉拉经过梅鹤庭的身畔,催鞭直向宫外而去。 打头那一骑,红衣渌鬓,随马颠驰的腰肢纤软又坚韧,丝毫看不出已是一个五岁孩儿的母亲。 倩影惊鸿,是天人风姿。 梅鹤庭几乎没见过她快意纵马的样子,他本性不喜动辄闹出一身汗的游猎之技,带得她婚后也渐改了性,静居于深宅。 却原来,她胡服骑射,是这等冠群芳的丰采神姿。 从前都是她在身后目送他出门,这一次,换成他凝视她的背影,久久不愿移目。 可宫墙高隔,轻而易举阻断了视线。 梅鹤庭一颗静如深潭的心,蓦然似被无数石子砸出深深浅浅的涟漪。他见不得那石子乱他心神后便沉入水底不见,更受不了心湖上那片涟漪,渐行渐远不回头。 他默了两息,丢下梅花,折身向两仪殿而去。 * “言淮当真将闽南的桃花一路带回来,送给了皇姑姑?” 两仪殿中,皇帝面色玩味地问。 “回禀陛下,正是呢。这位平南将军也是的,回京不先来面见陛下,居然就奔着长公主殿下去了。” 御前司监黄福全话虽如此说,如何不知陛下宠信言小将军,眼里的笑意藏不住,“上苑侍卫回报,这会儿殿下带着他们宫外饮酒去了。”又将梅驸马的事一并说了。 “哼。”皇帝听到这个名字,脸色不由沉翳。自己是个没心肝的,他再咸吃萝卜也帮不了他。 忽而殿卫来报,梅少卿在外求见。皇帝漠然撇下两个字:“不见!” 黄福全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立侍在侧。 连他一个奴才都看得分明的事,这个梅驸马,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殿下爱梅,只不过因为做驸马的姓梅,若他姓兰,保不准长公主爱的就是兰花,若他姓竹,想必殿下便爱竹子了。 梅花孤傲? 呵。 再傲,傲得过大晋朝三代以来最荣宠尊崇的女子吗? 笔挺立于阶墀下的男人,听御前侍卫脸色为难地说陛下不见,本就失色的薄唇更苍淡了一层。 * 星河低垂,华灯初上。 第16节 酒肆乐坊扎堆聚集的兴化里,入夜后一片热闹光景。 宜春乐坊的彩楼上悬挂着一串大红灯笼,一楼坐堂中,异域风情的胡姬正跳着胡旋舞助酒,雪白足踝上以红丝缠系银铃,铃铛的清响不绝,客人的笑声亦不断。 二楼,一间宽敞的雅厢内,近十位年轻郎君娘子席茵围案而坐,以象牙箸敲打碗盏,听琵琶行酒令。 “你们行行好,杯盏也要银钱买的。” 杨珂芝双手左右开弓,端上新换的四碟鲜脯果子,又起封两坛子窖藏十年的醉君欢,转脸笑骂一声,将歪在林行首大腿上的傅芳芳扶正。 “眼见闹的没形影了,都脱家舍业不过明天了不成?全是殿下拐带的!” “怪我?”宣明珠笑瞪眼睛,酒气薰得她的凤眸潋滟生光,眼尾如抹了胭脂似的,多出两道旎旎晕红,伸手胡乱一指。 “喏,你看看小淮儿面前的酒坛再说话。这小醉猫子,在边关喝不着洛阳的美酒,跑姐姐这儿打秋风来了。” 众人哈哈大笑,仿佛又回到从前肆意胡闹的岁月。 “阿姐。”言淮面似醉了,那双眼却亮如星斗,望着眼前一根莹白的手指,臂腕向前动了动,又捺住。 他将她的面容蕴在那片专注的眸海中,低低问:“为何不叫我恣白了?” 李梦鲸酸酸地咳嗽一声,宣明珠闻言笑起来。 当年言淮恣意桀骜,酒量最好,每逢宴饮,浮白无计,她便给他戏取小字,唤为“恣白”。 跟着她的一帮人跟着瞎起哄,言恣白的名字渐渐便叫开了。 “恣白,边关苦不苦?”宣明珠喝着酒问。 言淮点点头,复又摇头:“冷月亮照着荒城堞,万里一片静,感觉那漫夜要捱不过去的时候,是苦的。一低头,见心窝里头装着人,又甜又暖和,便又不觉苦了。” 宣明珠静了半晌,兀自笑说:“好不容易回来,英国公夫妇悬挂多年的心终于可放一放,你也该收收心,娶个妻子成家继业。” 言淮正准备为阿姐倒酒的动作僵住。 她都知道。 知道当年他得知她要成亲,大闹过一场后跑去南疆是为了什么。 言淮从来无事瞒她,那年他十四岁,对着宣明珠信誓旦旦:“阿姐莫要嫁别人,天下无人如恣白对你好,求阿姐再等我三年,只要三年,恣白娶你!” 可阿姐只是揉揉他的头,笑他小孩子。 言淮忽然伸手攥住那根玉指,像怕一件宝贝从眼前丢了,麝着酒气的唇鼻凑近那张日也想夜也想的容颜。 眼底暗潮奔涌。 “阿姐,我回来了。我也长大了。” 宣明珠闻听心叹:可阿姐快要死了。 少年人的心声最是诚挚动人,她听了,不是不感动的。然而她一直将小淮儿当作弟弟,断无耽误他的道理。 笑一笑,将手抽回,拨开那颗鬓发散落的脑袋瓜,反手头朝下按在梨木案上,“你醉了。” “哈哈哈,平南将军这酒量大大退步了啊!” 冯真没心没肺地嚷嚷,席间又一片欢笑。 * 此刻,长公主府内一片冷清。 正房没有点灯,一片孤孑的影,站在黢黑的屋子里。 他指尖轻轻抚过梳妆台的棱角,不必灯光也知,上面雕刻的是喜鹊梅花纹。 她的妆镜,是红梅双鹤连珠纹的。 她的发钗,是宝珠镂金簪梅钗。 她惯常用的杯盏盥盂,皆用冰梅绕枝青花的。 连床头的小桌屏,绣的也是松梅白鹤图。 所以梅鹤庭一直以为宣明珠极为喜爱梅花。 原来不是,她只是,极为喜爱他。 方才他回府找到崔嬷嬷,想问老人家关于宣明珠更多的喜好。 崔嬷嬷没说,却当着他的面掉了泪。 她道:“奴婢自从跟随殿下出阁后,便一直等着驸马问这句话,没想到会等七年之久。如今,无意义了。” 昏暗的屋子里,梅鹤庭将紫檀桌角死死硌在掌心,直至整条手臂都痛得发抖。 却再也没有人殷切地问他疼不疼,无人与他同用膳,无人来点花烛灯。 万籁俱寂的长公主府,仿佛此时此地,只剩他一人。 记得成亲伊始,他尚且年少自持,觉得住在“长公主府”而非“梅府”,终究不是男子家顶立的纲常。是以那时每次出入府门,他都满身的不自在。 后来入仕,无论多晚回家都有灯火迎候、伊人在室,他便也渐渐习惯。 只是那时诸务繁忙,他不像其他驸马挂着虚衔饱食终日,可以尽情陪伴公主出门游玩。他有他的抱负,总想着,待到闲暇再多陪她也不迟。 结果,安稳惯了的日子,计划好了的余生,朝夕之间却天翻地覆了。 一想到宣明珠与那小世子共乘一马的亲密姿态,他的心就像一间掀顶的破茅屋,凛凛寒风狂灌刮骨,每一条骨头缝里都泛着疼。 他们在一处的默契,远比自己更像一对夫妻。 梅鹤庭的性子素来稳重,多年来唯有一次感到不知所措,便是宣明珠临盆那日。此刻,那种即将失去什么的感觉卷土重来,催促他迫切需要找到一件确实之事,来证明宣明珠对他的感情。 梅鹤庭忽的想到一个地方,蓦然趋身出门。 到了东厢的园庭外头,却又驻足情怯。 花园的宝瓶门上挂着一匾,虚白镂石镌刻三字:梅鹤庭。 宣明珠为她的夫君梅鹤庭,建了一座“梅鹤庭”。 庭中精心饲养着丹喙雪翎鹤,又遍植十数种梅花的珍惜品种,有上苑移种过来的宫粉玉蝶、金钱绿萼,也有自漠北千里运回的无名野梅,花期韧强可开三季。 他当年是不喜的。 因他觉得这种一掷千金的派头,与昏庸帝王为了妖姬美妾筑楼台、点烽火别无二致。 脂粉小意罢了,除了耗费人力财力,毫无用处。 所以这些年拢指算,他一共也没来过几回。 本以为宣明珠心怠后便会荒废了这里,不曾想,一草一木都照料得很好。 与此相比,言淮从南疆带回的数枝桃花,算得了什么呢? 宣明珠曾对他用心费神百倍千倍。 ——是他没有珍惜。 梅鹤庭左胸口一抽一抽地疼。 或许,原是喜欢的,只是潜意识里的男子颜面,不愿让一个女子如此宠爱自己。 夜梅园里男人压抑的呼吸,如冰层下汩动的洪流。 那年女子满怀欣喜的带他来到此处,从雀跃,到怔忪,又至黯淡的眼神,破冰般浮出水面。 当时他看在眼里,心里也有过几分歉意,然那一点疚终究被气恼淹没,终没有出言缓和。 他在千百枯枝前驻足凝默,仿佛就见了,一颗满怀期待的心,是如何日渐枯萎。 男人陡然转身向外走。 “咿呀!”什么东西撞在小腿上,摔了一个屁股墩儿。 “宝鸦?”梅鹤庭心头一紧,借着微光连忙拉起她,声音是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嘶哑,“可摔到哪了?” “么事么事,不疼哩。”宝鸦蹦蹦跳跳爬起来,一把抱住阿爹,兴奋地仰起小脸: “阿娘让迎宵姐姐告诉我,她要在皇宫里玩耍几天,哼,都不带宝鸦的,幸好有阿爹陪我捉迷藏。” 梅鹤庭忍住心头酸涩,蹲身将她拥在怀内,“我这就去带你娘亲回家。” 宝鸦却摇头,“不用啦。宝鸦乖,宝鸦懂,阿爹和阿娘都有自己的事情和心情,不可以总陪着宝鸦玩,也想有自己玩儿的时间嘛。” 耳听童言稚语,梅鹤庭喉咙愈发紧涩,“我家宝鸦最乖。” 宝鸦得了夸奖,摇头晃脑很得意,忽然想起什么,从随身的百宝荷包里小心翼翼取出几张折叠的剪纸。 朦朦月色之下,女童的目光里藏着数不尽的星星,“爹爹帮我送给娘亲好不好,告诉娘亲,宝鸦这几日可乖,就是,有丢丢想念娘亲了。” 剪纸是桃花。 梅鹤庭薄长的眼睑终于忍不住染红。 第15章 .酒“求殿下先同臣归家,行吗?”…… 等不及备车,梅鹤庭一路从公主府赶到宜春乐坊,素来端正的衣冠微微凌乱,袍角兜出的褶皱浸足清月冷晖。 乐坊门前,有人早已守在牌楼下,专候着他不让进门。 眉目乍被灯笼照亮,梅鹤庭幽沉的眸光暗隐,鼻梁两侧的阴影更为深重。开口喑然: “我来接公主回家。” 堵在楼阁前头的青笠摇头道:“大人见谅。” 言小世子下了死令不准此人入内,杨娘子也是这个意思,说他不是公主的良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梅鹤庭默了默,不与她作色为难,垂敛长睫,从袖中取出雪帕有一下没一下地揩拭手指。 “开门做生意,无这般道理,便是客人饮酒寻欢,姑娘没有拦的理由。” 眼前这一幕,让青笠没由来忆起那日梅少卿验尸的情景。也是这等肃容威仪,也是这样漫不经心,让人无从揣测此人的心思。 暗夜沉昧,青笠后背无端起了层寒栗。 “哟。” 突然响起一声浑不吝的口哨,言淮步履轻飘下楼来,满身散不去的落拓酒气,手上还拎着一个未起泥封的酒坛。 第17节 他懒歪歪靠在迎门的彩漆梁柱上,让青笠姑娘先回去,抬起眼皮笑看来人。 梅鹤庭平静上前,“坊禁了,我来接公主回家。” 言淮扬手将酒坛子抛过去。 五斤装的坛子,梅鹤庭接在怀里,不明所以。 “知道你们这起子清流孤臣,大都看不起我们京都纨绔,小爷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各自玩儿各自的,谁也碍不着谁。——可方才行酒令,阿姐出口便成章,倒唬了我一跳。” “未应尽是霜雪姿,欲开时,未开时。醉里谤花花莫恨,浑冷淡,有谁知。”* 言淮负手努努下巴,语气平淡到极处,便显出邪肆:“不是想见人吗,喝。” 梅鹤庭听见那半阙词,噤默半晌,抬手拍开泥封,仰头对着坛沿儿当街饮起酒来。 洛阳少见的烈酒,宛如烧红的刀子,一口一刮喉,落腹灼肝肠。 并非要争这口无聊的意气,是他要说明,无论他夫妻之间如何,都是他与宣明珠关起门来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插手置喙。 所以无论对方给他什么刁难,他都接下。 不等喝到一半,梅鹤庭的前襟便湿透,酒水顺着他滚动的喉结一线流下,没入襟领,又透出锦衣。 言淮就那么津津有味地看着。 突然梅鹤庭一口呛住,弯腰猛咳起来。 文人有擅饮酒者,他属于不好酒的那类,除了新婚宴上敬酒——那还有大半被宣明珠的懿旨挡去,他平生所喝的酒,加起来只怕也抵不过这一坛多。 何况是烈酒。 耳边响起一声嗤笑,梅鹤庭神情阴翳,用袖头抹了下颔,继续举坛莽饮。 不乏有夜半寻欢的男子好奇望着这一幕,在旁窃窃私语。有说是兄弟反目的,有说是情敌争风的,倒比听伶人唱曲儿还津津有味些。 待五斤酒水下肚,梅鹤庭头晕如斗,喉咙早已经没有感觉了。 他身子不由晃了两晃,捏眉阖目,嗓音说不出的嘶哑难听:“让路。” 言淮用一种怜悯的眼光瞧着他。 “阿姐为你改变了很多,你连喝酒都没为她学会。” 一句话,把梅鹤庭的脚步钉在原地。 胃中灼热的酒海连成燎原之势,一下接一下冲击他的神思,须臾想起许多事。 他在家少有饮酒时,她在他面前便也不饮,于是他便忘了,当年赴春闱初入洛阳城,曾有快马自身畔驰骋而过,掠起一片麝影香风。 白衫书生皱眉借酒招躲避扬尘,那当垆的酒家却高声问:殿下可赏光饮一斗农家浑酒否? 当时他心中想,哪一府的殿下如此张扬,连巷陌百姓都知晓,喝酒须以斗量? 梅鹤庭竭力撑着最后一分清明,抬头望向乐坊二楼。 那扇菱窗依稀灯光荧荧,人影俯仰交叠,似极欢乐。 他不知宣明珠晓不晓得他在这里,或许知道的,却不在意。 那扇光影通明的窗,离他那么远。 * 宣明珠在翠微宫醒来是次日辰时的事了。 日上三竿,透过纱帷的明光刺得眼睛疼,双额太阳穴疼,嗓子眼亦干疼干疼的。 她揉着太阳穴回想一番,竟忆不起自己昨晚如何回来的,轻叹一声。 嬷嬷怕是又要生气了。 “泓儿。”嘶哑的声音出口,宣明珠自己先惊了一下。 随着唤声,阶下响起环佩清音,身着一水彩云方空纱衣的宫娥鱼贯入内,锦底软舄踩在地衣上,阒无声响,手中各捧琉璃盏、金玉盘,分左右整齐侍立。 但见清茶香片,藻粉巾帨,项圈璎绦,玉珥珠钗,一递递齐眉奉于长公主面前。 泓儿上去钩起帘帐,明皛的光缕穿过侍女柔曲如缎的腰背,正落在宣明珠浓密曲翘的睫梢,潋潋浮金光。 她要了盏柰花蜜茶解救嗓子,润过喉,向外间左右看看,悄声问:“崔嬷嬷呢?” 泓儿见殿下这副心虚模样,与小小姐做错事后的神韵如出一辙,忍住笑道:“殿下昨晚临宫门下钥才回,醉得很不轻,嬷嬷一直照料殿下,直到寅末才去抱厦补眠。” 宣明珠无奈点了点眉心小痣,日前她才与嬷嬷保证过,再也不喝到烂醉,结果一见小淮儿回来,又忘乎所以。 眼下这副身板子,往后真不能再豪饮了。要命的。 草草洗漱过,她挥退众婢,问自己昨夜是如何回来的。 “启禀殿下,”松苔一直侯在殿外,听问现身回禀:“昨夜是言世子送您回来的,一直送到殿门外,嘱咐许多话方才离去。” 她多补充了一句:“还有梅郎君,属下昨夜到宜春坊外接替迎宵时,便见他站在牌楼底下,一身酒气,还有一股子……怪味儿,仿佛吐过。见到言世子扶殿下出乐坊,他眼神似要吃人一般,却也未多言语,一路默默跟随公主的车辇回宫。 “只不过他没有交鱼腰符,在内宫门被禁卫拦下了。属下走入夹道转头看,借着月色,隐约见那人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松苔尽职尽责,诸事回禀得巨细靡遗,宣明珠听了不但眼前有画面,而且似乎还有那味儿了。 她蹙着鼻尖合计,梅鹤庭撞见恣白,眼神不善是有的,呕吐之事多半不真。 以他的爱洁之癖,若真吐酒,只怕一刻都等不及要去换身干净衣服,哪里有耐心送她回宫。 不过他怎会喝上酒了? 宣明珠随即将此事抛在脑后,握着绞得半干的发踱到窗边,欲借清风松散松散昏沉的头脑。 园圃中泥土湿润,海棠凋疏不如昨,泓儿说,后半夜落了场急雨。 “琼影园的梨杏,皆零落成泥了罢。”窗边人浅粉的指甲一下一下扣击窗棂。 秾桃艳杏,文人多以为轻浮不喜,殊不知春花最娇嫩不过的无非二者,经不起几场风雨的催折。 旋开旋落旋成空,半点不由人。 泓儿知晓殿下必定又想念柔嘉娘娘了,有意岔开话音儿:“对了,殿下前个命人寻的蟒服找着了,就在旧殿的柜龛中供着,只不过金蟒爪上刮了线,奴婢便送去内务府修补了,怕还得几日才能送回。” 宣明珠看着雨后新晴的天空,露出一抹薄笑,温度不达眼底。 “那便再等等,司天台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 有些账,只要有心清算不怕晚。不过几日没见宝丫头,宣明珠心里着实惦记,准备回府去瞧瞧。 殊不知此时翠微宫外,梅鹤庭正等在朱漆大门处。 他答应了宝鸦,要带她的阿娘回家。 迎宵与雪堂被派了出去,守宫的侍卫不如女子心软,只认长公主懿令,不认驸马,何况这位大人还能当几日驸马都不好说,两条冰冷的戟交叉于前,梅鹤庭一步不得踏入。 他眼中泛着猩红的血丝,唇上长出一层浅青胡茬,仅是一夜,整个人都变得落默了不少。 从前百般央他,他不肯来,如今求入无门。 风水轮流转,食了自己的因果。 下朝后直奔翠微宫来的言淮,当头瞧见这位门神,牙根和手心就开始痒痒。 走到近前,这位平南小将军却霎那笑了,吊儿郎当一抱拳,向他说了句话。 宣明珠出门时便看见这一幕,明耀阳光下,宛如波斯猫儿轻眯眼眸:“聊什么呢?” 梅鹤庭抿紧的唇角骤然放松,一身疏离之气散去,回过头。 但见朝阳下走来的女子,身着一套蓝采和竹蝶镶边对襟长衫,内白纻中单,外黛花襕裙,腰系一只景泰蓝镂金丝花铃囊,琼簪玉佩,冷艳无极。 眉间那粒天然无雕饰的红痣,又透着说不出的暧暧妩媚。 纵使反复提醒自己绝非爱色纵欲之人,他也不得不承认,宣明珠的容貌确是一等一的出彩。 与柔婉楚怜的碧玉之色不同,她的美如牡丹怒绽,要美便美得大方肆意,若曜曜朝日,夺尽皎月星晖的光芒。 梅鹤庭掩在交领下的喉结上下微动,垂下的睫影敛住隐晦之色。 言淮腿快,已经颠颠跑去跟前嘘寒问暖,“阿姐,昨日歇得好不好,可头疼么?喝了蜂蜜水不曾?” 少年的双瞳被阳光一照,映成了透明的琥珀色,颇有几分天真无辜。 宣明珠被这样的眼神盯住,忍不住还像年少时那样撸了把他的脑袋。 余光从梅鹤庭身上扫过。 见他一身雪白裰衫,獬豸冠彬雅端正,躞蹀带一丝不苟,暗道,果然松苔看错了。 到底簪缨世家出身,无论遭逢何事,一身风度是不减的。恰如初见时,也是白衣年少,冠盖风华。 只不过看的人,不会再如当年心动了。 宣明珠静静感受自己的心跳,甚好,不悸动,也未麻木。诗本戏词上所谓的情根深重,原来也非不可自拔呐,拔掉了刺,哪怕留下些淌血的空洞,假以时日也能自行愈合。 阿耶的女儿嘛,敢爱敢恨,不是那等系腰观井的懦夫。若她还有大好余生,未必不会再踅摸个合眼顺心的,轰轰烈烈再爱一回。 只可惜,老天爷定人寿禄向来说一不二,越是富贵无极,越躲不开生死无常。 梅鹤庭被那冷漠的眼神一晃掠过,心府骤空,更刺眼的是她落在言淮发顶的那只手。 不知怎的,他齿根止不住发酸,只想立时夺过手来,用帕子沾香胰一点点给她擦洗干净。 心里如同钻进了无数蚂蚁,噬啃蚕食着他引以为傲的定力。 “殿下,”他上前哑声道:“宝鸦在家想你了。” 宣明珠淡淡地抚平袖褶,噙唇不语,言淮在旁磨着犬牙,暗道一声卑鄙。 这姓梅的混账,拿孩子拴人是妇人行径,他怎么不干脆寻根横梁,一哭二闹三上吊去? 神情上越发乖觉,灿笑道:“阿姐,我方才正与梅大人说,方才朝会之上,中书侍郎狄元英上疏举荐了梅大人——入内阁。” 他睨去一眼,不怀好意的露出两颗小虎牙,“所以我恭喜他,前脚没了驸马之衔,后脚便入凤阁鸾台,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梅鹤庭眉头紧锁,他这几日问假休沐,不曾参与朝会,对此事一无所知。 方才乍听之下,他亦感到极为意外。 跻身内阁,便意味着此生再也不能做长公主的驸马。未免宣明珠听信了言淮挑拨,那双清眸中流露几分情急:“殿下莫信,臣先前不知此事,也不会同意。” 顿了顿,他放低的声音带着几分恳求,“请殿下先同臣归家,好吗?” 第18节 他的手将碰她的衣角,被宣明珠侧身避开了。 第16章 .~孩子没了你来奶了 梅鹤庭的手将碰她的衣角,宣明珠侧身避开,呵笑一声:“狄元英那人,本宫知道。” 上书举荐之事,她方听松苔禀了。狄元英此人算是白泱的半个学生,梅鹤庭的半个师兄,也是朝中对她当年力保荣亲王,最为不满的老臣之一。 当初她选驸马的消息传出去,狄元英便大为扼腕,不惜伏阙触鳞,向晋明帝上疏谏言: “以梅探花之才干,假以时日可入三省,乃朝中不可或缺的良臣能吏,倘若尚主,断仕途之路实为可惜。” 晋明帝因此龙颜震怒,斥狄元英蔑视皇家,对长公主大不敬,贬其出京。直至先帝登基后才被起复。 宣明珠笑意深邃。 这位阁老的消息倒灵通得很呐,见缝插针的本领更为一等一,只是不等尘埃落定,眼下便急吼吼将他的小师弟推出来架在火上烤,打的什么主意? 她知道内阁有些老狐狸,已经渐渐怀疑她与皇帝的真实关系,近一年来不乏试探举动。 梅鹤庭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天地君亲师的纲常恪在骨里,一心拥护新帝,这做不得假。 而她这个长公主,又一向与皇帝“不对付”,所以他们这对夫妻落在外人眼里,才会显得情状尴尬。 可倘若朝臣们认定她与梅鹤庭解缡是做戏,她有心推梅鹤庭入内阁,更进一步辅帝才是真—— 那么误打误撞,她私底下帮助皇帝的秘密就会大白,即使没有实证,臣工们的心里只要埋下怀疑的种子,她这个暗桩就算作废了。 如果狐狸都藏起尾巴,少帝在那张龙椅上便坐不稳。 宣明珠在临终之前,最大的想头便是帮宣长赐稳固社稷,让她侄儿今后的路好走些,也好抵冲她那些年为了情之一字过的浑噩日子。 方不枉,她托生在皇家当这长公主一场。 是以最好她与梅鹤庭老死不相往来,面上做绝,恩情两断,他以后入内阁才显得不露痕迹,才能后顾无忧地辅佐皇帝。 当然,决别之心是真。难的是让惯会揣摩上意的臣子,都相信这个“真”为“真”,藏住她与皇帝的那个“假”为“假”。 看梅鹤庭现下的样子,竟对她有几分留连回转之意,这还了得? 宣明珠冷落脸色,“三日之期已到,梅大人在府里的东西可收拾净了,住宅可找好了?” 言淮闻言面色转阴为喜,负手轻敲镂铁纹兽的肩吞。 不成想对面那张终年板正的脸,从善如流点点头,“收拾妥了,请殿下回府查验。臣,尚有话讲。” 这人忽又爽快起来,宣明珠微感诧讶,从梅鹤庭的神色中看不出蛛丝马迹,想了想,道声好。 府邸是她的府邸,左右要回去看小宝鸦。目下她与此人之间,名不存实已亡,差的,仅仅只是一张宗人署的正式通牒。 “阿姐!” 眼见她要跟着那混厮出宫去,言淮目色几变,牵住宣明珠飘若彩云的衣袂,眼波轻柔道: “阿姐,小淮儿有些话想说,能否借一步说话?” 梅鹤庭的眸子眯了眯。 宣明珠不适应地随言淮向旁避走两步,“你给我好好说话。” “是呢,小淮儿在阿姐面前,说的自是真心话。” 言淮眨巴眼睛,故意小声道:“阿姐还要回去那个家,是因为,舍不得驸马吗?” 不等回答,他兀自幽叹一声:“也对,他毕竟陪了你七年。没关系,这说明阿姐和小淮儿一样,都是长情之人,只可惜那梅驸马和我不是一路人,心肠硬得便秘,眼神瞎得流脓,实在配不上阿姐。啊,小淮儿这么说,阿阻不会不高兴吧?” 真当别人都是聋子了,被编排之人脸色快要与锅底相差无几。 宣明珠的牙酸倒一片,怀疑杨珂芝昨天给言淮喝的是假酒,忍无可忍赏他一个榧子。 “言恣白,我昨日的话非虚言,你最好给我记牢了!做你的正事去!” “得令!”言淮笑嘻嘻不以为意,瞥了脸色铁青的男人一眼,一溜烟开怀而去。 他是乐陶陶走了,可宣明珠直到登上油碧车,仍被他闹出的这通事气闷不已。 她怕的,其实不是小淮儿胡闹,只怕这执拗的少年用玩笑语说着真心话。 将死之人,赔不起一颗真心。 喝完药以后的那股子恶逆在胸中翻腾不休,宣明珠只觉嗓子眼一甜,欲要呕出。 这时,车厢的光线陡然明亮,双色缎宝相纹帘的一角,被两根冷白的手指挑开。 宣明珠微惊,立刻拈帕掩唇,车帘外,那张清隽的面孔没什么喜怒,人却撩袍进了车厢。 清凉如松雪的一段气息,霎时冲淡车内的脂气薰香,宣明珠的喉中更腥甜了。 她生生忍住,不能开口,便也问不出,乘黄厩的马是不是都死绝了,要他堂堂少卿屈身乘坐妇人车轿? 身边多了一个人,她只当透明,闭目养神。 梅鹤庭正襟脉脉地坐在对面的青鸾妆蟒垫上。 轼车使在外问道:“殿下,回府吗?” 宣明珠阖目不理会,车中另一道清沉的嗓音道:“嗯,回府。” 他偏头望向女子酡红微染的双颊,清凛的目光向下,凝着那只放在膝上皙美如脂玉的手,就这么看了一路。 * 长公主府,雏凤院假山之下,此时围拢着三颗脑袋瓜。 其中以粉色发带扎着双丫髻的那颗毛茸茸小脑袋,用两个小揪揪左右顶着邻居,掷地有声发表她的高论:“我觉得阿爹和阿娘不对劲,很不对劲!” 一只骨相初匀的手掌摁住她后脑勺,“没有的事,别瞎想了。” 说完他与身边的少年隐晦对视一眼,不是别人,正是长公主府的两位公子,梅豫与梅珩。 母亲要休父亲,这样天大的事,他们两个都听到了风声,至今不敢深想缘由,更不敢让宝鸦知道。 两个少年提心吊胆,宝鸦再机敏也是五岁的孩子,从小在蜜罐里泡大,如果得知父母分离,怎么经受得了? 便听宝鸦奶里奶气的说道:“我猜他们吵架了,一定是!那天晚上我瞧得可真了,阿爹一个人在梅鹤园,抱着一只大白鹤哭得可伤心!” 梅豫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瞬间打消了对小丫头的担心。 他觉得凭她这张离题万里的嘴,心眼也小不到哪儿去,将来就算爹不疼娘不爱了,她去说书照样养活自己。 “我出去一趟。” 梅豫随手薅散小姑娘一边的发揪,起身扑扑袍角尘土,“书呆子顾着她点,别疯玩乱跑的。” 梅宝鸦散着半边头发目瞪口呆。 梅家大郎走出老远,还听得到身后伤心欲绝的干嚎:“臭梅大坏梅大,还我小揪揪!” 梅珩便翻来覆去哄着她,宝鸦便一边假哭一边逼梅二承认,阿爹阿娘就是不对劲!梅二便一边叼着发带给她编发,一边含糊劝说,寻常夫妻都是吵架的。宝鸦便反驳说,他们以前就从来不吵。梅珩沉默片刻,试探着反问,那兴许是他们从前不对劲? 梅豫嘴角轻弯,听得直摇头,加起来没他大的俩崽子,裹什么乱呢。 出了府邸大门,他的笑意浅淡下去,稚气未脱的脸上露出几分沉郁与慎重。 半刻钟后,梅豫站在太医署门外。 玉笄青衫的少年抬头望着那块金字匾,迈步入内。 * 就在他出门没多久后,被宝鸦念叨的二人回到府里。 宝鸦惊喜地张开两只小肉爪,唤声“阿娘”,宣明珠几日不见心肝宝贝,立时笑靥灿然,少不得搂在怀内好一阵亲近。 宝鸦觑了眼方才编排一通的爹爹,立马又是那个再乖巧不过的好囡囡,缠着阿娘亲亲抱抱,又追问娘亲: “迎宵姐姐那日说,您回来后有件事要亲口告诉女儿,是什么呀?” “宝鸦。” 梅鹤庭心头一紧,唯恐宣明珠当真不管不顾,当着孩子的面说出来,沉声道:“你阿娘累了,让她歇一歇再来陪你说话。” “嗯。”宝鸦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阿娘快快去歇息,宝鸦跟梅二学写字。” 说话间拍拍小胸脯,表示自己可乖。 在两个孩子面前,宣明珠没与梅鹤庭争驰,只是含笑多看了宝鸦左侧的童丫髻两眼。 转身时她手欠地拽下那条粉红色的缎带,背影仿佛都带着宠溺的笑意,“你二哥哥手艺不成,让他多练练。” 梅宝鸦委屈地捂住自己脑袋瓜:干什么都欺负我的小揪揪? 梅珩哭笑不得地揖手恭送父母亲离开。望着母亲的背影走远,少年眉心微动,略带不解。 不知为何,他隐觉母亲与从前端庄温淑的形象,有些不同了。 * 梅鹤庭的书房中素来不准旁人踏入,因屋中放有许多衙门公文,在两面墙的书架上分门别类,一如他的作风,公私分明,内外区别。 所以这处院落,他的亲信姜瑾可以随时出入,宣明珠却不行。 从前她真是痴傻,从没想过动用公主之权,命他改一改脾气,只觉得他既然不愿,她便留意着不越他的雷池便好。 故而当听到梅鹤庭邀她去书房商略事情,宣明珠有些好笑,不知怎的想起一句坊间俗话——孩子没了你来奶了。 真是话糙理不糙。 旋即又觉不吉利,“呸”地一声。 梅鹤庭动眉看向她。 “不干你的事。”宣明珠心情不错,微笑着拾阶入内,一眼看见书房中堂的地心上整齐放着三口黑漆木箱。 这就是他所谓收拾好的行李。 宣明珠勾唇,不必打开也知里面装的全是书籍文册。 也是,梅鹤庭此人不重外物,更不屑贪敛妻子财物。一朝要走,只须带上他的文藻墨香与高洁风骨,倒也清爽。 见他识趣,宣明珠的心情更轻快了几分。 “如此甚妙,你我分割爽利,正好一别两宽。今后相忘于江湖,不失为……” 第19节 她的话没说完,梅鹤庭回手将屋门掩个严实,眸底浓墨重潮,一步步走近她。 清凉的松雪气扑袭而来,男人颔首低语:“可臣并不愿与殿下一别两宽。” 宣明珠有些懵然,不解他家当都打包停妥了,为何又反口。 过于紧迫的空间令她不适,皱眉后退一步。 身后是拐折型的多宝阁,论此地形,自然梅鹤庭更为了解,伸臂撑在女子小巧的耳垂边,掌根抵上木格子,轻易将人圈在方寸之内。 卷草纹袖口下露出一截子象牙白的手腕,劲瘦匀亭,隐青色的脉管清晰可见。 没什么旖旎调情的意思,梅鹤庭生平不懂得那一套。不过是拈花拂柳般的随意动作,却如猎人静待猎物入彀,眼神中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胶着。 宣明珠莫名其妙:“何意?” 轻撩翘起的长睫,不带一丝情绪,又像一把细密的小刷子自梅鹤庭的心尖软肉上拂弄过。 他的喉结不禁轻滚,莫明想起一件无关的事:他好像有将近一月没碰她了…… 男人一咬舌尖,随即拴住心猿,仓促移开视线,一脸正气地从她身后的木格子上拿起三只长条檀盒。 “按殿下之意收拾行囊,并非臣意如此,只想以此表明,臣非那等死皮赖脸的攀附之徒。但我,从未想过与殿下分离。 “臣的心意与歉疚,全在这里,请殿下看一看再下决定。”他的声音很低很慢,字与字间勾粘得低靡。 梅鹤庭心中是有底气的,他与长公主之间本无不可解之结,只因这些年他忽略了对方的感受,他认错,也认罚。 女子心性,受了委屈总要闹一通出气方罢。 故而他精心准备了此三物,有足够的信心令伊人重展笑颜。 与此同时,太医署中。 梅豫皱眉翻找着四月初八那日太医为母亲问诊的脉案,从旁伺候的小医倌枯眉丧脸,只差哭出来了。 “梅公子,小人晓得您是长公主殿下的公子,才斗胆破例让您进档房,这实在不成规矩了。前不久驸马爷也来过一回,贵主们到底想找什么呀?” 梅豫拈着纸页的指尖登时停顿,抬头,“你说谁?” 医倌道:“便是梅驸马呀。” 梅豫团在一起的眉心又紧几分。 宝鸦说父母之间不对劲,并非空穴来风,他仔细推衍过,是从母亲的生辰宴之后,他去请安时便觉得母亲的神色不同以往,气色也仿佛不大好。 初八那一日,太医署的杨太医又恰巧入府请过脉。 梅豫凝思片刻,将一无所获的脉案册徐徐合上,向小医倌抛了一粒金稞子,颔首告辞。 既然父亲已查过,脉案上又无甚大事,便不是娘的身体出了问题。 只要不是这个,就是天塌的事他也不怕了。 走出太医署的梅家大公子眉宇间倏然清明,浊气一去,显出少年郎的翩翩风色。 他打算到饴然坊买些新出的糖果点心,好回去哄家里头的小祖宗——“好兄长”这个头衔,总不能叫那蔫儿有主意的小子一人占了去。 一辆青帷朱轮马车从宽敞的朱雀大街驶过,扬起浅浅尘埃。 微风掀起半片车帘,惊鸿一瞥间,梅豫蓦然眼熟。 “祖母?” 保养得宜的妇人侧脸一闪而过,梅豫脚步滞住,下意识眨动眼皮。 马车中的那人,是在江南老宅的祖母吗……她老人家上京来,为何没有事先通信?祖母身边那片烟霞色的衣袖,是族中的哪位堂姐妹陪同来了吗? 不对,如今京城多风传,祖母不会是听到母亲要休夫的传闻了吧…… 梅豫心头诸多疑问翻滚,陡然精神——不对啊,方才那辆马车,怎会挂着慎亲王府的徽记? “糟!”少年拔足狂追。 第17章 .念“是臣错了。” 书房中一时无声。 淡淡书墨香气,弥漫在沉默的二人之间,檐下缀有双片翡翠穗子的六角如意灯随风轻晃,一声两声,清如玉碎,间或传进屋里。 梅鹤庭手托三只檀盒,僵持在宣明珠眼皮底下。 三只盒子皆是同等制式,一尺长三寸宽,雕嵌着螺漆柏纹,朴素又不失古雅。 这样的盒子,宣明珠从前收到过七只。 年年七夕,他都会用这样的礼盒送她一份乞巧礼,雷打不动。 忠勤为国的男人,分不出精神在风月事上下功夫,必是同样的时辰,同样的盒子,甚至同等的神情,对她说简单的两个字:送你。 要说不同之处,大抵在于匣椟中的情词,或蕴藉,或隽永,偶有直白大胆的字句,她莽地读见,心尖就似被灌汤包的汁子轻烫了一下,漫漶着漫漶着,星火便燎成焦原。 想起那些年有过的温情,宣明珠的神色由戒备转为释然,最终平静地看了梅鹤庭一眼。 “你说的弥补歉疚,也许我曾在意过,如今已无关紧要了。 这几日她静下心来想过,说有委屈,其实是得知自己时日无多后,冷眼回望过去种种,事后总结出来的不值与郁懑。 然而追根溯源,原本,怪她贪图。 “当年,是我强求一世一人,断送了你大好的青云路,在此向你致歉一声。 “只不过,婚后你对我的种种示好并无异议,你受用了,亦亲口诺过不会负我,如此,便不算我单相负。 “如今你我各归各位,彼此两清,没有对错亏欠一说。”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眼中没有伤色,没有怨怼,一双澄澈的清眸中满是放下的释意。 梅鹤庭每多听一句,呼吸便窒紧一分。 她连亏欠都不要,委屈都没有,反而心平气和跟他道歉。 是打定主意,要同他划清界线。 这和梅鹤庭预想的场景根本不一样。 “——殿下不曾错,是臣对殿下的关心不够。” 他声音尚且清沉,仰月薄唇已抿得有些急燥,髭上青茬隐现,显出些进退失据的意味。 “殿下莫说此等话,请先打开盒子瞧一眼。” 见她不应,梅鹤庭呼吸微促,自己打开第一只檀盒,递到宣明珠眼前。 里头卷放着一册装订极厚的诗本,“这是臣编录的《明珠集》,原想在殿下生辰那日送出的……望殿下不要嫌迟。” 宣明珠看清柘黄封皮上遒隽的字迹,想起那一晚掉在水盆的册子,蓦然解了一惑。 微微摇头。 他的丹青才气,她这些年已经领略够多了。 她是长公主,又不要考状元,所谓“明珠”,只应在红尘世界光彩璀璨,而非暗投纸上无光无华,她要这劳什子又有何用。 “这是恩师白公的《四经手注详解》。” 梅鹤庭随即打开第二个盒子,凝视女子的眼眸,想从中寻出一点回转的迹象,低醇的嗓音压住不稳: “臣保证,此生绝不再翻阅此书一次,此书去留全凭殿下做主!” 宣明珠也记得这本书,是帝师白泱的绝笔遗著,皇宫秘阁都收录不到的珍物。当年不知为何到了刑芸手里,在她大婚时,刑芸把它作为新婚贺礼送给了她与梅鹤庭。 青春年华的少女,用崇拜而怅惘的眼神盯着自己夫君,宣明珠不是傻子,岂会看不出刑芸的情思? 所以她见了刑芸送的礼物便不喜,要梅鹤庭将书册送人,或放到崇文馆去,总之不要留在府里让她看见。 因为是恩师的临终之物,梅鹤庭不肯。 而初做新妇的宣明珠,总担心小夫婿每次看见这本书,就会想起他的小青梅。 这位高中探花的大才子怎么就是不懂呢,哪怕心性再骄傲的公主,也有无法诉诸于口的慌张。 正因无法说清这股没由来的嫉妒,她只能一次次地与他磨。 终于换来他不耐烦的一句,“殿下甚不懂事,为何便不知尊师重道的道理?” 老年间的旧物,宣明珠不知梅鹤庭是从哪里淘噔出来的,不过这根埋在心底的刺,已被她自己拔了。 自然无须再与一本死书较劲。 见她还是古井无波,梅鹤庭眼底闪过一丝超出掌控的慌悸。 他的指尖微不可察抖了一下子,才推开第三只檀盒的铜扣。 “此份地契,是江南澄景园,臣下在族中的产业。” 失措仅为一瞬,又被毫无破绽的镇静取代,他蜷住手掌,语气越发沉着: “此园占地与金谷园大小相仿,同京畿御苑自是比不得的,胜在水土丰润,殿下既喜……桃花,沃土百里,便只植桃花。” 他轻轻的,睁着发红的眼看她,“可好?” 涉及钱银地产的市侩言语,从清流名士口中说出,不免显得生涩磕绊。 身为江南梅氏的嫡长孙,在老家宗族那边,记在梅鹤庭名下的产业不比一个洛阳城的世袭公爵世子少。之所以从前不做这等事,不是他舍不得,只不过士人风骨作祟,不屑以钱财取悦于人罢了。 以前决计不为之事,为了弥补宣明珠这些年的委屈,他都做了。 宣明珠用一种不为所动的遗憾目光看着他。 “我要说的话方才已说尽。你是聪明人,该听得懂,别粘粘缠缠的不爽利,无端折了自己。” 她淡然轻拍男子的肩头,为他整理肩袖处的褶皱。 “梅卿是将来要入内阁的大才,骨鲠风度,万望持守。” ——“朕见梅卿少年超迈,他日或可成就大器,此身风度,万望莫失。” 当年殿试点探花,晋明帝在之后的琼林宴上,便是如此一般轻拍他的肩膀,亲手为他抚平衣襟褶皱,寄语厚望。 梅鹤庭额角的青筋迸然作痛。 父女二人的举动与神情,一瞬间在他脑海中分毫不差地重叠。 第20节 终于明白,今日宣明珠站在他的书房,不是以发妻的身份。 是以长公主的身份。 她对他所寄予的,已经是仕途希冀,再没有了情意。 “臣不进内阁,臣可以立即辞谢狄大人的建议……” 急于表衷的话没说完,梅鹤庭左心上半寸处猛地绞痛。他不禁退后几步,反手撑住书案的桌角,蹙眉深吸几气。 宣明珠没留意他的异样,只是有些好笑,他通身的抱负,敢说自己从没想过擢入三省,大展拳脚? 多年来都不曾学会说软话,如今机会送上门,反而摆出一派脉脉深情,又是给谁看呢。 腹诽的功夫,梅鹤庭那双江涛翻涌的眸底恢复平静,清癯的背脊重新一寸寸挺直。 “臣知殿下生气,也知殿下要的不是物质补偿,是臣的用心。” 阗静的目光含凝她,恢复了势在必得的冷静。 梅鹤庭此人,愈逢难决之事,心思神色愈静,愈不让人看出他的城府与破绽。 他赌咒似的低沉声线:“殿下想要什么,臣,万死不辞。” 以往每当看见这种旷静如渊的眼神,宣明珠便会觉得这个被誉为江左第一公子的人,心底也有深沉难测的一面。 纵为枕边之人,宣明珠偶尔也会不安。然而今日,她反而放下心来,想他有这等心性,在朝堂中不说风生水起,至少自保无虞。 他好过了,宝鸦今后的日子自然无忧。 “你问我要什么?”思及小宝鸦,宣明珠的笑里有些舒心无忧的意思了。 “很简单,等宝鸦将来谈婚论嫁之时,你需答应我一桩,无须以你我为鉴,要顺着女儿的心意,不许横加干涉。同时,做好她的后盾,万一将来改悔有变,让她永远有个可以回头的地方。” 梅鹤庭蓦然心酸。 他的思绪被“回头”二字牵绊住,一时未察这件事她本可以自己把关,为何要托付给他。 宣明珠负手想了想,索性约法三章:“第二,梅豫为嫡为长,这一点不可更改,不管将来你娶几人生几子,梅氏的宗祧,要本宫的长子梅豫来承继,若因他非亲生骨血而废长子,本宫断不答应。” “第三点,更简单了。”宣明珠嫣然一笑,随口说道,“以后你娶谁都行,除了刑芸。” 没什么道理可讲,其实一个刑芸微不足道,有她无她,这个男人她也决计不要了。但被恶心就是不行。 霸道又如何,就算她人死了,也会有属下继续看管执行,不怕梅鹤庭阳奉阴违。 “殿下,要的是这些吗?” 梅鹤庭忍耐良久,反而闷声轻笑出来。 “殿下对臣,已失望如斯,轻视如斯吗?” 不然多年夫妻,她如何忍心说出他会另娶他人,另立别嗣的话。 缅邈岁月,缱绻往昔,她竟连他是怎样的为人都不清楚。 娶谁都行?当他是什么。 “你数过没有。”宣明珠面如平湖。 梅鹤庭为这没头没脑的话怔了一瞬。 宣明珠凤眸上扬,“从进门到现在,你称过多少声殿下,称过多少声臣。数过没有?” 千万人叫我殿下,你也这般叫,千万人向本宫称臣,你也如是称。 我视你为独一无二,你待我,同千人万人。 还能说什么呢? 无话可说。 宣明珠袖出一只精巧的四方朱盒,轻轻搁在多宝阁上,她原也为他留了件临别之礼。 该了结的都了结,她要此心无牵绊,此身归自在,随心所欲地过完余裕时间,不带半点恩怨情愁,去见她的父皇母后。 梅鹤庭见那小盒眼熟,不敢深想下去,背在身后的掌背迸出两条青筋。 宣明珠却真心诚意的,在他面前款然施一个万福,光洁如玉的螓首低敛,双结鸳鸯带垂落地面。 “浮生七年一晌,未能相濡以沫,与君相忘江湖。” * 积压心底的话尽数说清,如同莲池潭底除净了淤泥。花有重开日,亭亭净植,人也如褪旧蜕,一身轻松。 言讫,不再理会梅鹤庭如何,长公主径出书房。 金黄光瀑自四檐的琉璃柿叶瓦当倾泻而下,女子仰面,抬指轻遮眼睫,阳光透过莹白的手指,变成温暖的橘色,剔透如玉。 洒脱一笑,既蕴含消解世故的平静,又有少女般无忧无邪。 适时姜瑾走进院子,一眼便望见长公主殿下的神情,心道公子果然手段了得,这不三言两语,就将殿下哄开颜了么! 他心头一块大石落定,赶上前来见礼,语调轻快道:“禀殿下,江南的太太上京来了!此时已到了府门前。” 他口中的太太,便是梅鹤庭的母亲梅夫人,一向同梅家老爷居于扬州老宅的,这回突然上京,不知是为何事。 宣明珠闻言儇眉,算算两地车程,当是十日前自扬州出发的。 那时,京中还未传出她与梅鹤庭婚变之事。 想必不是为此而来? 是也无妨,来都来了,她如今对梅家人的态度,只剩宝鸦的祖家这一宗。 面上尚可过得去,从前种种诚心殷切的相待,再不会有。 “珩儿和宝鸦这会子做什么呢?”她从容吩咐,“去告诉他们祖父祖母来了,到大门口迎着,不可失于礼数。” 方说到这里,身后书房的门枢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从里打开。 一条孤拔的影落寞立在槛内,目光按捺在眉弓的阴翳之下,幽暗不明。 浮生一晌。 他们的七年,她用四个轻描淡写的字就形容完了。 那只留在书房的朱锦方合,是当年他们成亲时,用以收纳夫妻结发的妆盒,一向为宣明珠所珍藏。 梅鹤庭不敢打开,此时收在衣襟内,正正硌棱着心口。 姜瑾见郎君的神容不似往常,对比长公主的笑容,又变成丈二的和尚:为何殿下开颜了,郎君反似愁苦了呢? 忽听公子哑声问:“父亲与母亲如何来了?” 姜瑾回说:“老爷不曾到,只是太太一人过来。对了,”他隐晦补充一句,“是……慎亲王府的马车送来的,怀宁县主也陪同在侧。” 梅鹤庭听见,空泛的眼神总算有了聚焦,下意识看向身前那明蓝窈窕的背影。 宣明珠无甚所谓地笑着,“那更要去迎一迎了。” 怀宁县主,正是慎亲王妃义女刑芸,新近得的封号。 第18章 .去hzc预热 这消息传到鸣皋苑,正为殿下熏夏衣的澄儿柳叶双眉一拧,甩手撂下拂布。 “梅太太到府,那刑家的姑娘为何跟着?从前便听说梅刑两家是世交,驸、梅郎君如今才解绑,他家后脚便带着未出阁的姑娘登门来,还是最碍殿下眼的一个,可打量着长公主府是什么地界呢!” 说着她便风风火火要出去,泓儿拉了她一把,“你做什么去?” “我让毕长史开库取红绸子铺路!” 澄儿为着长公主的身子,憋屈这些时日,当下双眼直冒火星,“诰命妇以下觐见公主该是什么样礼节,是拜是叩一板一眼的行来,不怕她们不遵! 泓儿连忙拦住这块爆炭,又心酸又好笑:“小祖宗,您快些煞煞性儿,眼下事已够乱了,殿下都没发话,你别添乱搅裹,挨殿下的责罚是小,若误了殿下之事,便百死难赎了。” 澄儿猛的瞪向她,气得一下子淌出泪来。 泓儿自省说了个“死”字,忙摸木头呸三声,自己也是心乱如麻,还要先哄劝住澄儿。 她二人是府中一等女史,长公主驭下是否有方,管教是否周全,多少双眼睛都盯在她们身上。 到何时哪怕外头天塌地陷了,只要无殿下吩咐,她们便不能乱。 此时,长公主府的大门处,响起一声清亮的童音:“祖母!” 只见穿着蕊粉百花裙的梅宝鸦已经迎出,欣喜地扑到来人怀中。 梅夫人才踩着车凳下来,便见半年多没见的孙女奔向自己。 软软嫩嫩的雪团儿脸,一双紫葡萄似的水灵眼眸灵韵十足,绾梳精致的两只童子髻,左右各簪一只兰草绒花,风动,花也轻瑟。纱料团花缎的襟纽上,悬着一枚镂银流穗的小小香球,随着跑动,晃荡出清新朝气的况味。 梅家小女,无一处不是玲珑可爱。 远道而来的梅夫人心怀大畅,弯身接住,对着粉嫩的小脸左右亲了一下。 “祖母!”又听一声呼唤,梅豫一头汗水地从后头跑上来。 他紧赶慢赶,双腿到底撵不上驷马,看见刑芸已站在自家门口,心叹一声,也别无他法了。 他是府上继养来的,比两个弟妹年长许多,知觉的事自然也多。 幼年生活在扬州,他便曾听过父亲与刑家小姐两小无猜、门当户对之类的闲传,那时候,他尚称梅鹤庭一声堂叔。 甭管是叔是爹,总之梅豫着实替这位风月事上不开化的长辈捏了把汗呀。 “豫儿,又长高了一头,是去何处疯跑了?”身著水墨青竹织云锦衫裙的妇人笑着,神容温和婉丽。 梅老夫人娘家姓岳,年不过四十岁,作养得宜的容颜半分也不老,因辈分所在,方如此称呼。 梅珩亦行揖见礼,岳氏和气地点头。宝鸦挨在祖母怀里,好奇张望祖母身旁那个没见过的姐姐,岳氏笑着拉过刑芸的手。 “这是怀宁县主,从前与你们父亲如兄妹一般,你们小辈唤声‘小姑姑’,亦是不生分的。” 梅豫轻咳一声,宝鸦转转眼珠,瞅向梅二。 梅珩目光在笑盈盈的刑芸身上一掠而过,但笑不语,宝鸦于是有样学样。 刑芸姿态得体地笑道:“不敢当小公子与小小姐如此称呼。” 说话间,公主府长史毕晋山与崔嬷嬷迎将出来,簇着携手牵怀的一行人,转过篆籀文玉大影壁。 第21节 宣明珠与梅鹤庭双双候在那里。 梅鹤庭走神地望着女子的侧影。 岳氏见到宣明珠后暂松孙女的手,快行几步,整衣见拜:“臣妇见过殿下,唐突登门,失礼处望殿下莫罪。” 若在往日,宣明珠这时便该含笑拦住婆母,自己微微福身。 今日她坦然受礼,望着日影儿,随口说些过场话,“太太哪里的话,一路行来可辛劳,老爷怎的没来?” 这厢寒暄着,立在侧畔的刑芸缃襦霞带石榴裙,一派楚楚风姿,那只搀着岳氏的手始终未松开。 水乡娇养出的女子,静默亦有风情,余光观觑着并肩而立的二人。 她见长公主神情舒畅,梅师兄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不正是貌合神离的景象么,嘴角微不可察地轻扬。 无意抬头,撞上长公主玩味的视线。 刑芸心头微凛,忙含笑福礼。 宣明珠淡淡乜开眸子,问澄儿,“这姑娘看着眼熟呢。” 澄儿哂笑:“殿下忘了?这位是江南刑家的姑娘,早前家风最是端严,未记错的话,刑娘子有自个母亲的吧?后又认了个干母亲,今儿又伴着世兄的母亲来,这份儿一剖三的孝心可真难得,不知还够不够使呀?” 这言外之意比一个巴掌甩在脸上还叫人难堪,刑芸尚矮着腰身,面颊浮现一层困窘。 岳氏心中纳罕,许是久未上京拜见的缘故,长公主身边的女使仿佛越发伶俐了,笑着圆场: “殿下不知,多亏了芸儿这孩子,过城门时我坐的马车拔了缝子,巧遇了她,这孩子性情还是这么好,一路将我送过来。” 宣明珠笑声是嘛,“这却巧得很了。” 澄儿在后头听得白眼纷飞,却见那没羞臊的女人听到来自梅夫人的夸奖,还有脸低头赧笑,捻腰带偷偷看向梅鹤庭。 殊不知,她眉眼官司打得勤,梅鹤庭眼里别无他物,一味关注宣明珠的一举一动。 她在书房最后的那句话,如同一记重捶,砸碎他所有的神思,直到此刻仍恍惚无解。 人前沉静的架子,是强撑着。 他看着阖府仆妇出来迎接他的母亲,便知她给他留着一分颜面。 她是武宗长公主,本不必做出这些排场。 先君臣,后父子,他的母亲向她见礼是应当。然而自成亲伊始,宣明珠便免却了梅家人在她面前的一切礼节,反而以媳妇礼事之。 不止如此,驸马见公主行礼问安的规矩,被她一并抹去。 她曾说:“我相中的男儿,见不得向别人弯腰低头,谁都不行。” 她为了他,可以什么规矩都不讲。 反观自身,却恪守礼节,向她称臣七年。 ——你称过多少声殿下,称过多少声臣,数过没有? 陡然间,梅鹤庭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他心跳怦然如擂鼓,似绝路逢生,急切地想与宣明珠说些什么,母亲的声音却在耳边道: “许久未见芸儿,如今已成县主了,又出落得这样苕荣美好,瞧着真是欢喜。” 梅鹤庭目光沉凝——又是刑芸。 从前他不觉得自己与宣明珠之间隔着谁,刑芸顶多算梅家世交的一个妹妹,若非当面见到,他甚至不会想起这个人。 他心中坦荡荡,以为解释与避嫌,都是多此一举。 原来不是。 是他让她受了委屈。 梅鹤庭腔子里似被搡进一把粗砺的铁沙,越回思,越愧得掌不住身,呼出的气儿都丝丝缕缕发疼。 急欲同宣明珠说句话,却听她接了母亲的话笑道:“不错,这县主晋封得真是时候,可巧敬陵还缺一位八字妥帖的守陵宗女,我瞧着,这个无一处不好的姑娘正正合适。” 一言出口,众人都愣住。 刑芸眼中有惊慌一闪而过,勉强笑道:“殿下说、说笑了,臣女粗鄙愚笨,不懂规矩……” “不通规矩不要紧,好在你有自知之明。”宣明珠侧目吩咐:“澄儿,你懂规矩,教教咱们县主拈香转经、八拜九叩的道理,长公主府大门宽敞,来者是客,天黑前就好生款留吧。” 刑芸笑意当即消散,哀哀咬住粉唇,目光向旁睇去。宣明珠漠然扭过脸儿,“太太舟车劳顿,请入厅坐。” 说罢不等应答,自己搭着泓儿的手摆袖先行。 “这……”梅夫人有些迷惘,不止长公主的身边人不同以往,好似殿下的性情也变得有些难琢磨了。 岳氏是诗礼人家出身,先养于姐妹和睦的深闺,后嫁给彬彬洵雅的世家子,一门心思简单。她这些年不与子媳同住,不知他们三人之间的纠葛,只因从小看着刑芸长大的,可怜她年纪轻轻的便失怙恃,方多了几分亲近。 一时想不明所以然,也没听懂宣明珠话中深意,还当长公主真心要留刑芸在府中坐一坐。 梅鹤庭却心知肚明——所谓教她叩拜道理,是要罚刑芸的跪;府门宽敞,是让她跪到外头去;天黑前留客,则是命人一直跪到黑天为止。 刑芸眨着盈盈水眸,成了一头误入迷林的幼鹿,求助似地望向她的梅师兄。 她的梅师兄视若无睹。 揖手对梅夫人道:“先请母亲入厅安坐——有劳你。” 最后三个字,是他凝望宣明珠的背影而说,言讫,复敛下眸,始终没正眼看过刑芸。 “送县主出门。” 刑芸闻言,心头却升出一种隐密的雀跃。 她心想师兄到底是护着自个儿的,他素来最讲道理了,怎会忍心见她无故受刁难呢? 宣明珠由头到尾就没分出一个余光给他们,更不担心在自个儿侍卫林立的府邸,能叫一个小小县主走脱,敢不遵从她的令。 天黑之前跪满四个时辰,长公主言出便是法随。 别说梅鹤庭想徇私,哪怕慎亲王妃亲至,也半刻钟都少不得! 她牵住宝鸦的手移进内堂,微笑始终挂在脸上。 面上应酬功夫,她在皇宫十几年,言传的眼见的身行的,早已练到炉火纯青。 眼下除了宝鸦、梅豫、梅珩,皇帝侄儿,再加上一个看着长大的言恣白,这一众小辈是她真心关切的,没人再值得她伤心伤肺。 只是不赶巧,按约,梅鹤庭今日就该搬出长公主府。 他的母亲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据说岳氏当年生子的时候受了惊,此后心上便添不足之症,所以膝下只有梅鹤庭一个独子。 寻常不能劳累,更受不得惊吓。 看她样子,好似还不知事。若此时直愣愣告诉她,你儿子已经被我休了,不闹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的才怪。 宣明珠品格贵重,哪怕与梅鹤庭一码归一码,亦不是那等赶尽杀绝的泼人。看着宝鸦亲近地窝在岳氏怀里,声声喊着祖母撒娇,她爱怜心起,命泓儿为梅夫人端上六安花茶。 “宝鸦,祖母乘车劳顿,乖乖的不许闹人。” * 与此同时,梅鹤庭将刑芸送到府外阶下。 刑芸的耳尖染成绯色,正想说多谢师兄亲自送芸儿出门,便听他道: “跪下。” “……什么?”刑芸诧异地望向他。 梅鹤庭眸光轻瞥,“长主公之令,你有几颗脑袋敢不遵。” 刑芸不认识他似的后跌两步,方发觉,梅师兄此时的眼神足像一座寒雾缭绕的雪山。 一寸沉一寸,压迫她的膝膑。 她不由自主屈了下去。 “师兄,你怎么了,我是芸儿啊!”刑芸跪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砖石上,清泪涟涟滑落。 梅鹤庭只是冷冷盯着她。 “狄阁老如何听闻长公主与我的私事,又为何动念荐我入内阁——给我一五一十交代了。” 第19章 .去她再也不属于他了。 刑芸闻言怔住,继而泛出几缕心慌,“师兄在说什么,芸儿听不懂。” “昨日未时,一辆青帷车停在狄府门前,虽无徽记,驾车的却是慎亲王府马夫方显达。” 半日时间,着令姜毅调查的事便有回执,梅鹤庭停顿一霎,“下车的是谁,需要我明证吗?” 刑芸瞿然想起,眼前人不仅是她的同窗师兄,也是大理寺掌刑断狱的少卿。 她慌忙仰头去找他的眼神,对方却根本不曾看她,轻瞥着后头的树影儿。 疏散清寒的目光,如墨笔描摹的眉梢鬓角,无一不透出禁欲的疏凛。 便是这份脱尘无俦的气质,让她念念不忘这些年,然而此时,刑芸心尖打颤儿,“我我”地吞吐数声,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落下来。 “师兄不要误会,是那日芸儿听闻狄夫人病了——先父去世时,刑家多得阁老照拂,故而芸儿便想着,便想着应当尽些心意去探望。许是和狄夫人讲外头的新闻解闷时,无心多言了几句……” 清泪似断线的珍珠,挂在清致小巧的脸庞,成了一幅现成的梨花带雨图。 “别哭!”梅鹤庭皱眉。 当日在翠微宫外见她无由啼哭,他便心中不喜,不说禁中仪礼谨慎,只说她这副临风落泪、对月长愁的姿态,未免有以色取怜的嫌疑。不清楚的,还当长公主如何欺负了她。 可惜当时他心绪纷乱,又觉得刑芸至少出身名门,情性不至于歧曲至此,便未多想。 就像当年宣明珠拿她送的贺礼说事,他还道芸儿禀性纯良,不会有他意。 梅鹤庭蓦地扣紧青白的指节。 当年事,是他误了。 不绝于耳的啜泣声中,男人不耐转身,“无心也好有意也罢,县主今后记着,梅某家中事,一星半点,皆不容旁人左右。” “四个时辰,记得领足。” “师兄,你怎么了?”锦衣如雪拒人千里,刑芸见他转身,急得膝行向前拉住他的袍摆。 第22节 颓然跌在地上的少女带着哭腔:“从前师兄何等的心志凌云,是不是长公主殿下强行留你在身边这些年,师兄满腔失意,圭角尽皆消磨了?便是芸儿求的狄大人帮你一帮又如何,师兄乃当世俊彦,芸儿不忍心看着明珠暗投!” 背对她的梅鹤庭目光渐渐阴翳。 自己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昔日当作妹妹看待的姑娘,不知不觉变得如此陌生。 听她满嘴里说的话,何其荒谬。 “诋毁宗室公主,按律,流徒岭南;鼓动朝廷大臣,置喙政事,罪加一等。” 雪白的衣袖从那只手中振然扯出,梅鹤庭背对刑芸一字字道:“从今往后,你这张脸,莫出现在长公主面前惹她厌烦。县主记牢了,避好了,但凡有违——梅某亲自送你下狱。” “师兄……”刑芸眼泪被吓得断止,嘴唇嗫嚅不敢言。 朱漆大门在她面前訇然阖上,刑芸浑身一软,被冷汗湿透了后背。 她怔忡地咀嚼那段冷酷的言语,心寒,打杀也不过如此,诛心也不过如此。 可她没做过任何坏事,全是一心为着他的前途考虑啊。 印象中蕴藉守礼的小师兄,为什么会这样狠心待她,就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然怪罪到长公主头上,心想定是那人的调唆,才将她光风霁月的梅师兄磋磨成这个样子! 刑芸目光清毅起来,咬牙便欲起身,准备回府寻义母帮她做主。 未等动作,一个身穿墨绿地柿蒂宫装的嬷嬷从阶矶拐角处现身,身后跟着两个带刀侍卫,她两只死水般的眼珠落在刑芸脸上: “县主想往哪儿去?” * 从影壁到厅堂,不长不短一径路,梅鹤庭走得极慢极沉。 进到厅中,三个孩子已退下去了,上首茶座上岳氏正与长公主说着话。 “鹤庭打小心思深重,是个据嘴的葫芦,做十说一,在这一点上最吃世情的亏。幸得殿下青眼不弃,见你们夫妇和睦,老妇人便放心了。” 宣明珠不知太太从何处看出的和睦,耐着性儿呷了口凤凰单枞,但作微笑。 梅鹤庭走近,凝视女子的云鬓蛾眉,含愧轻唤:“明珠。” 非但宣明珠愣了一下,连岳氏也稀奇地看着儿子。 反应过来的梅夫人“哎哟”一声,拿帕子掩着笑意,向长公主告声乏,便避到厢房去,给他们小两口让出独处的空儿。 殊不知弄巧成拙,宣明珠在人前还能摆一二分笑脸,独与梅鹤庭无话可说。 一缕视线都未投去,她将茶盏撂在瓷托上,戛金碎玉的一声,起身欲行。 男子踅身拦她。 望她垂眸,复唤一声:“明珠。” 宣明珠绣履微错,漠然地撩起眼皮。 她的闺名,往常央这人多叫一声也是不肯的。顶多房帷之中,情动深处时,会不自抑地从他低哑的喉咙深处溢出,熨帖在耳畔,甚至超过身体的欢愉。 此刻再听见,未免腻歪了。 梅鹤庭仿佛看出她疑惑,鼻音低哝地解释:“你既不喜我叫你殿下,今后我……” “提一线动一下的傀儡木偶吗?”宣明珠终于凉哂出声,“这样的人,本宫要一万不会得八千。怎么阁下的大梦还没醒?你我,没有今后了。” 梅鹤庭怔在原地,拂荡的云帔在他眼前离去。 经过他身侧时,宣明珠轻嗤:“本宫的闺名,是谁人都配叫得么!” 梅鹤庭的胸腔凛寒,再欲追,两个身披锈红锁子甲的侍卫悄无声息地现身厅门外,将他去路截住。 二人异口同声:“大人留步。” 当年长公主出降,晋明帝为爱女备送的二百赤甲府卫,已经多年不曾现身。 如今,侍卫在御,府邸的长史也代替姜瑾重掌权务。 而他,从驸马,变成他们口中的大人。 ——“长生,我想让这里变成咱们二人的小家,不是我一个人的公主府。廷卫就撤去吧,管家权也交给你的人便是了,你说好不好呢?” 少女兴头头规划未来的语气,好似还在昨日,宛若夏末时节坠在枝头半成熟的蜜桃,热切而甜美。 眼前尽望,是一片深深寂寂的空庭。 梅鹤庭眼波如晦,一点点收紧掌中逐渐冰冷的温度。 * 晚膳时宣明珠拖辞身子不适,未出席为岳氏接风。 往日并不觉得,一夕主位空出来,便如玉玦少了一块,心也跟着不完满。 梅鹤庭知晓母亲的身子经不起惊闻恶诧,少不得在饭桌上粉饰太平,洵静之色一如往常。 只是默默吃米饭,不见动菜一箸。 岳氏是天生的软和性子,梅老爷的后宅自来清静,没让她经历过钩心斗角的宅务,竟未疑心。 只是不免有些担心公主的凤体安和,放下牙箸轻叹道: “殿下为生宝鸦这孩子,身子受了亏损,三餐四时合该小心经意,多作补养。鹤儿,你名义上虽为尚主,却是殿下的男人,须知女子生育儿女最是苦辛,府上纵有再多的嬷嬷女史,这些事还要你多上心。” 梅鹤庭筷子一顿,桌下一只手无力蜷着,点头道是。 挨着祖母坐的宝鸦见祖母撂箸,粉腮还鼓鼓的,亦随着两个哥哥规规矩矩放下碗筷。 又听提及自己,连忙竖起耳朵。 她心思灵敏异于寻常小儿,所以宣明珠育儿的主意是,不要单拿这孩子当无知蒙童对待,有些话可以当面说与她听,讲清楚道理,她便能听懂。 比之一味隐瞒,或不知哪天听了碎嘴下人的编排存在心里,都要好。 故而宝鸦早早便知母亲生育她不易,这件事不曾给她留下心里阴影,反而教她更懂得孝顺母亲的道理。 梅鹤庭看着小姑娘天真的眉眼。 她长相肖母,小小年纪,已透出曲眉丰颊的灵韵与贵气。 他忽然放箸起身,提袍向外走:“儿子出去一趟!” 一出声把岳氏吓了一跳,和膳桌上三个孙儿面面相觑。 * 外头夜幕已落,天边一轮圆月盈极将亏。 梅鹤庭出门后,循步便向鸣皋苑去。 夜凉如水,男人独自提着一只鹤臂羊角风灯,修束不苟的锦衣玄带隐于暗幕,踩著青石,靴底匆匆却无声。 绕水朱墙外正有四个赤甲侍值夜,忽见一道半明半昧的影靠近公主内宅,萧条清谡不似凡尘,皆悚了一晌。 这里从前是不驻兵的,梅鹤庭的脚步滞住,将灯向上提了提。 赤甲侍卫长看清那张脸面,松了口气。 “敢是梅——大人罢,殿下敕令闭门,您请回。” 梅鹤庭沉沉地看着他,“我没见过你。” 侍卫长心说这不是巧了嘛,卑职今日才调过来,也没见过您不是? 可生就如此好皮相,还可出入内宅的,掰着脚趾头想还能有谁。 单论这份儿容貌风度,真是食玉屑饮琼桂将养出的锵锵俊彦,靡靡雪襟呐,与长公主再相配也没有了。至于二人为何闹到这地步,就不该是他们这些小人物瞎琢磨的了。 侍卫长重复:“请您离开。” 铁面无情的声调,在梅鹤庭心底豁开一道酸疼的口子。 闭着眼都能走熟的路,如今设路障,将他隔绝在外头了。 可是他思念她。 他欲当面向她赔罪,承认过往的阙误。 想请她收回成命,往后两个人还好好的过日子。 那双湛深的瞳眸宛若深潭冷寂,静水下却封抑着炙热的情绪,鼓荡不休。 他不理会这些人,提灯向门内走。 “呛啷”一声,出鞘的寒刃映着白月,湛出三尺冰冷的锋芒。 站在最边上那个头精瘦的小侍卫握刀而出,生涩地挺挺胸,声音透出稚嫩的少年气: “吾等惟长公主殿下命令是从,不论何人,无令不得入内!” “崔问你疯了,亮刀干什么!” 侍卫长心脏险些蹦出嗓子眼儿,心想梅驸马是文人,咱们四个人难道还拦不住他一个文弱书生吗,你他.娘的调职第一天就敢亮刀!还是对着府里的半个前主人! 当自己长了八颗脑袋不成? 余光里那道身影竟无视刀锋,仍向苑中走去。 小侍卫崔问舔了舔干涩的唇,琢磨的却是另一桩事:这位前驸马怎么油盐不进呢? 他一忽儿记起家中耶兄的叮咛:无论到了何处,都要听令办差,切不可循情懈怠出差错。 崔问又回忆了一遍,那名叫做迎宵的暗卫传达之令,是绝没错的!于是壮足胆气,示威似的将刀向前一比,意示对方停步。 惨月,昏灯,暗刃,交织着掬碎梅鹤庭如水的目光。 他像看不见那刀,步履迈得稳沉。 几个侍卫刹那间都有些发怔。 刀锋离梅鹤庭的襟领不过半尺时,崔问略带无措地后错一步,当那枚清隽的喉结暴露在刀刃下,崔问手腕哆嗦,又退一步。 梅鹤庭还在迈步,面色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夜归的人要去见闺中等待他的妻子。 他得去见她。 得同她说清楚,自己心里一向是有她的,只搁着她一个。 崔问觉得邪了门了,心想对方不过仗着自己肯定不敢伤他,偏就不退了,认定他也不敢一头撞上来。 第23节 “崔问!” 侍卫长猛地将这愣头青往旁边一拨,文绣刀刹那在梅鹤庭离颈半寸前擦过,削下一缕发。 侍卫长舌根子都麻了,这位爷真不要命了还是怎么着! 恰此时,迈过门槛的梅鹤庭侧目轻睨,双眸如深井,潜藏不知物。 “他进去了……” 崔问急出哭腔,“他他他进去了,殿下有令的,我我没守住,让人进去了!” 侍卫长心悸过后又是一阵气怒,抬掌削了崔问后脑勺一下子,压紧喉咙,“你当这是什么地界,二庭还有暗卫呢,你小子再蛰蛰歇歇的找死,不用等殿下降罚,老子这就一脚蹬了你!刀,刀,收起你的刀!” 二庭是迎宵和松苔在值守。 “谁?” 迎宵耳目警省,看见梅鹤庭提灯而来,霎那间记起黄昏时殿下吩咐的一番话。 “他入夜会过来,外头的侍卫拦不住,你们掂对着,左右别放人到我跟前儿。” 殿下生性不喜佛道,可迎宵有时候觉得,殿下真是拿驸马当禅来参了,受、想、行、识,体会得分毫不差。 可又怎么样呢,真佛的心高着呢,在芸芸众生,在大乘经法。她的傻殿下哪怕剖出一颗心来作灯芯子,也捂不热一颗无情舍利。 到头来,种种色相,照样成空。 她冷眼上前一步,同时松苔鬼魅般现出纤窈的身形,将一张黄封的批牒递到梅鹤庭眼前。 梅鹤庭眼皮轻跳,有一种预感。 犹豫片刻,接在手内。 冷月昏灯下,通篇笔墨看不全,只隐约辨出“休离”、“褫驸马”几个字样,令人眼前眩晕。 正式的宗府文牒,终究下达。 自此刻始,梅鹤庭不再是昭乐长公主的驸马。 结发七年的妻子,不是他的了…… 第20章 .-入v通知~ 人影静止如山,忽然,风灯坠地,梅鹤庭面无表情将手中的牒纸撕个粉碎。 迎宵与松苔双双瞠目。 她们预想过梅鹤庭见到休弃书后的种种反应。 唯独没想到,他竟有胆子不敬宗法例律! 迎宵惊疑得一口气提不上来,“梅大人自己身为提刑官,难道不知毁坏牒本,罪同欺君罔上吗!” 松苔的声气儿尚和缓:“宗人署的玉牒白日里便改完了,是碍于梅太太在府上,殿下才没当面拿出来。大人便撕了这份抄本,供在太庙里的玉牒上也已御笔无误,今夜一过,明个儿上京城里便人人皆知了。 “按理,无论是大人您还是梅家太太,如今都不适合住在长公主府,可殿下多少顾念老夫人身体,这才宽容虞下。梅大人,凭心而论,我们殿下对您算仁至义尽吧,大人如此纠缠作为,又有何意思?” “我是她的驸马。” 梅鹤庭眸中映着一簇灯光,有妖冶的戾气,嘶哑道:“我不同意休离,此事不能作数。” “她歇下了吗,我去瞧瞧她。” 迎宵见他浑如没事人一般,气得心如筛糠。你不同意,你不同意算个甚!今夜的这份执着但凡有三分用在往昔,何至于让殿下心灰意冷,临了身边都无一个体贴人? 将要失去了,才记起自己是驸马,死扒着井沿子不松手,让她哪只眼睛看重。 她冷笑道:“难不成到了这个时候,大人还妄想与殿下共处一室?” “我只在外罩间,远远看她一眼……”梅鹤庭望着近在眼前的殿阁灯火,一程一程吐尽胸中的郁气,竭力维持镇定,“请二位通融传报一声,余下的,我面见公主自与她说。” 迎宵呼吸起伏不定,上次在翠微宫他就是这么说的,还“只看看不近前”?她再信是棒槌! 正欲拿话刺人,松苔把住她的小臂摇摇头,轻描淡写地道出一句:“大人,何必呢。” 早知今日,何必呢。 覆水难收,又何必呢。 “抱厦。”梅鹤庭手指掐住袖管,低头,“我就在抱厦睡。” 松苔摇头:“抱厦是婢子们夜宿之所,不符大人的身份。请大人体谅,不要使我等为难。” “角殿。” 梅鹤庭眼眶疼涩地盯住地面,脚底相连着一个四不像的影,臃肿萎靡,像什么动物被拔去了爪牙。 松苔都有些可怜他的模样了,迎宵的心却是石头做的,冷哼一声: “那是给一般二般的客人预备的地儿,大人只怕不算公主府的来客吧。” 这两个姑娘手中无刀,说出的话却比刀口锋利百倍。 梅鹤庭站在自己居住七年的宅邸,非主非客,不如奴仆。 他不忌讳向长公主的人低三下四,只恐即便如此,也换不来她的一回顾。 眸海倒映着那片可望不可即的光晕,簇动在黑湛的瞳仁,如萧丘寒焰。 从前她有多少个夜晚,便是亮着这样一室灯火,枯等他归来? “倒座房。”他抑着喉咙,“行了吗?” 迎宵微挑眉头,主殿紧后头的倒座房是堆放杂物用的,旁边挨着茅房,讲究些的门户连二三等仆役也不住在那里。 她疑惑了,梅氏不是生□□洁吗,他踏得进去脚? 松苔又扯扯她的袖子,迎宵略作犹疑,负气让开道路。 一来不好当真将堂堂四品少卿挤兑到茅厕去,二则整晚在这里扯皮,恐殿下不得安生歇息。 梅鹤庭去住倒座房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宣明珠耳中。 烟罗帐内的四方小天地,此时穿着寝衣的长公主正微扬颔尖,享受地往面颈上推抹香膏。 这是宫里传出的方儿,细碾的珍珠粉末混和玫瑰紫米霜,可驻颜润肤。 泓儿算算时辰,这会儿怀宁县主该瘫在地上了,她问殿下对那人后头的发落,“主子真想遣刑氏去守皇陵吗?” “哪能呢。”宣明珠闭眼轻笑一声,“十个她加起来也没那资格,我还嫌她脏了父皇皇兄的眼呢。” 正说到这时,关于梅氏闯苑的话禀了进来,泓儿站在脚踏旁听见,轻捺唇角,早干嘛去了? 宣明珠听后只是有些稀奇,“呀,他也会使苦肉计了。” 说罢她轻轻打个呵欠,慵然如画的身段卧上衾枕,“熄灯吧。” * 与鸣皋苑正殿相隔的两道院墙后头,那一排围廊连壁大屋子便是倒座房,房间虽多,却久无人气,常年阴冷冷的空置着。 一道沉郁的身影随意走到一间屋前,推开门,没等落足,先被呛得一顿咳。 这里不知有多久没收拾过,陈积的灰尘经夜风一吹,尽数往鼻孔里钻。 幸而是晚上,眼睛看不见埃尘浮空的景象,但单凭着想象,梅鹤庭身上的肉皮便一个劲儿发紧。 他可以面不改色给死人检尸,寻常时却受不了一星半点的脏污尘垢。 他人用物,断然不碰,浮絮沾身,也要拂开。 然而目下际遇,身上的不自在,抵不过心头磋磨之万一,眼前这间陋室,是他今夜唯一的容身之所。 屏息踏入,灯笼照过处,杂物堆积满地,分不清什么是什么。若靴尖一不小心踢到卷起的苑席旧绸,又会激起一片浊尘。 梅鹤庭闭气到眼前金星打转儿,才终于在角落辟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地面。 在这里想找到一张榻,一床被卧是不可能了,纵使有,他也不会用。无声将灯笼插在棂框间隙处,枯立一时,脱下外袍垫在地上,只穿一件单薄的深衣盘膝而坐。 一分一毫都不敢动弹出界,真应了昔日立,天地广,今日立,锥也无。 心却肆虐无极,一下下剐着钝疼。 方才在庭中撕碎的仿佛不是牒本,是他自己的心。 眸光比暗夜更暗,周围一静下来,许多平常想不起来的事一窝蜂出动,他后知后觉,已经很久没人称他一声驸马了。 梅鹤庭回忆颇久以前宣明珠对着他花样迭出的称昵:长生、梅郎、鹤仙儿、小相公…… “别这么叫。” 她的嗓儿是糖蜜做的,充满柔情的狎亵,他常常听得耳热心跳,不得不一次次纠正这位殿下爱起花名的毛病。 那时他不停地告诫自己,不可一味沉沦于温柔乡中。 他每每压抑着,掩藏着,只等她主动攀缠,再矜持地去俯就她。 仿佛如此,便可证明困在他心田深处的腌臜念头不存在。 圣人节欲,他非圣人,他的节欲也不是为了修身。 是抑魔。 只有他知自己的欲有多深。 为此,竟任凭大晋朝尊贵无俦的女子,为他主动。 寂静中“啪”的一声,是皮肉挨上皮肉的脆响。 窗隙间的灯笼把被震落。 灯火坠地的瞬间歘然熄灭,惹起一片灰尘,梅鹤庭再次撕心裂肺地痛咳起来。 待咳声逐渐平息了,以前不曾深省的事,冰一程火一程,排着队在他心坎上打趔趄。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打坐的人影改为跽坐。 又过半个时辰,人影不由晃动了一下,磨蹭着伸直发麻的双腿,再屈起,抱着无处安放的长腿在臂弯间,下巴担在膝盖,埋下脸。 在从未遭过的窘境下,从未感受过的委屈也从心上的窟窿眼儿汩汩冒出,明目张胆占山为王。 那一种滋味,比醯还酸,比黄连还苦,在体内流窜逡巡不去。 第24节 那些无他陪伴的孤衾冷夜,她的心情是否便是如此? 梅鹤庭手掌紧紧抵在左胸,强撑着最后一分体面,给自己出谋划策般在心中默叨: “梅某为男子,须有担当。圣人有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路子又有云,天下夫唯狱者,乃众生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夫妻间不同于治狱,我与殿下并未到论生论死的地步,某自知混账,做下的事已成事实,伤她的心不能弥缝,亦当尽力去挽回补偿,百倍千倍,亦不容辞,方是为人夫、为人父的道理。断不可稀里糊涂放手,酿成大憾事。不错,不错,便应如此……” 原打算枯坐一宿的大理少卿,在走马灯般的思绪中抱膝迷了过去。 不知时过几许,面前突然洒下一片光亮,梅鹤庭迷蒙地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不在黑暗脏乱的倒座房里,而是鸣皋苑一间干净明亮的暖阁内。 西窗下的髹金螺钿湘妃榻上,宣明珠穿着苏梅紫茎地家常襦裙,欹枕而坐。 透窗的明光将她柔婉的脸庞映成半透明,玉雪生香。 她恬淡地引线绣着一顶虎头帽,与旁边的崔嬷嬷闲话家常。 “倒情愿这一胎是女孩儿罢,我好精心的打扮她。” 梅鹤庭的目光落到女子微凸的小腹上,红了双眼。 这一幕不是他记忆中有过的景象。是以……他又一次进入了宣明珠的梦境。 动一动手脚和喉嗓,果然和上回一样不由自主,变成了立在那里的木头人。 他虽然动不了,思维却格外清晰,人都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明珠既然会梦到她有孕时的光景,至少说明,她心里还顾念着宝鸦吧? 那么他是否还有机会挽回? 思及此,梅鹤庭灵台陡然清明,凝神倾听明珠和嬷嬷的对话,想了解她何所思何所求。 只听崔嬷嬷轻叹一声:“好歹是坐住了,先前那场惊吓非同小可,连见了几日的红,幸好殿下福泽深厚……” 惊吓,见红——梅鹤庭心弦轻震,何时有过这样的事? 正在此时,响晴的天忽然雷声大作,瓢泼大雨落下,冲开了宣明珠身后的支摘窗,尽数淋在她身上。 梅鹤庭急起来,想叫她到自己这里来避雨,喉咙却像被堵了团棉絮,喊不出。 眼睁睁地,宣明珠只是在雨里呆呆的不动,脸上被水迹打得模糊,仿佛隔了一层薄釉琉璃,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梅鹤庭呼吸窒涩,一发狠挣脱了禁锢,迈开脚步奔向榻边,那个恬静的女子忽然幽幽开口: “我这就要去见母后了……” 她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小绣剪,对着心口便戳下,血点子染红虎头帽,喷溅在梅鹤庭脸上。 他心胆俱裂,女子抬起雪白的脸看他,又是白日里无悲无喜的语气:“不能相濡以沫,与君相忘江湖。我走了。” “你走去哪里!明珠,不可!” 梅鹤庭身体一个打挺,陡然惊醒。 他第一件事便是去摸脸,黑寂的杂物房中,但听一阵喘息咻咻,蓦然,梅鹤庭起身往鸣皋苑奔去。 他要确认宣明珠的安好。 梅鹤庭觉得自己疯了,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可他非得亲眼看见她安然无恙,才能放心。 同时心中莫名的惶惑,好像黑夜中有什么不知情的秘密正在发酵——上回是投水,这回又自戕,她为何总做这样的梦? 鸣皋苑寝室的灯光骤亮。 宣明珠从噩梦中惊醒,俯身便往唾盒里呕出一口血。 听见动静的泓儿忙掌灯过来。 衬着灯影儿,明晃晃照出痰盂中鲜红的颜色,泓儿当即便攥不稳烛台了。 “已经第三回 了……”她慌神道,“杨太医开的方儿明明按时服着,怎么越发频繁的吐起血来……殿下可觉着怎么样,这如何是好?” 宣明珠勉强撑身,掌根抵着心口,尚为梦里的场景而心悸。 上回是投河,这回成了刀刺,都是那么真切,让人错觉自己真被攮了一刀。 两鬓浸出的冷汗濡湿了发,她嗓子里腥腻得难受,正欲要水来漱口,殿外忽响起一声呼咤。 紧接着殿门砰然而开。 外屋地值夜的小婢呼声未绝,一个人影挑开垂帘直闯进来。 “你如何进来了!” 泓儿和澄儿诧异拦在榻前,迎宵与松苔随即追进来。 梅鹤庭身无外袍,穿着一件不知从何处蹭了灰的单衣,气息还微喘,被四个姑娘团团围在中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只凝望宣明珠一人。 女子娇孱地倚在榻上,如藻的长发披散胸前,丁香色诃衣的带子微微松散,影绰地裎出一片欺霜赛雪的肌肤。 目光下去,峦线勾勒的风景呼之欲出。 梅鹤庭克制地挪开视线,见她脸白胜雪,唇红如丹,如雾的黑发似乎还蒸腾着汗潮,在摇曳的光影下,宛如一只不食人间烟火气的精魅。 “出去。”宣明珠眼神沉静,随手收拢衣襟。 梅鹤庭见她并不似梦中光景,心弦一瞬松弛下来。 垂下的视线,不防与唾盒里的血迹对个正着。 男人怆然后退两步。 他被梦魇住似的直勾勾抬头,重新望向那两瓣艳丽得令人心生不祥的朱唇。 “……你究竟怎么了,你有何事瞒我?” 窗外一道紫电划破天际,随着炸然一声雷响,雨落了下来。 第21章 .爱【三合一】发红包~ 更漏打过了子时。 外面是连绵的雨声,长公主府外跸道上疾驶而来一辆马车,转了两个弯儿,停在府邸的后巷。 周太医背着药箱自后门入府,一路有下人为他撑伞,匆匆然来到鸣皋苑,但见廊下灯笼通明如昼,侍女肃容,仿佛严阵以待着什么。 周太医当下更慎重,在帘外告声失礼,抖拂袍角的雨水,躬首入内。 殿内的气氛比屋外还冷阒。 周太医诧异地望见外罩间,那里立着个襟衫落拓的男子。 他辨认了好几次,才相信此人是梅鹤庭。 实因这位驸马爷兼大理少卿的姿容,在朝中是出了名的罄然洁净,说他整肃如老夫子也不为过。想不到私帷之中,竟有这样疏洒不羁的一面。 不是都轰传长公主将休驸马吗,目下他却如此衣容出现在长公主的内帷…… 周太医一时有些闹不清章程。 “夜半三更请太医来,多有劳烦。”长公主在垂下的帐帘中发话,打断周太医的杂思。 适才,她从噩梦中惊醒,吐了一口血,偏生被梅鹤庭撞个现行。 听着本该在后罩房的人连声追问,宣明珠气极反笑,也是有些忖不透他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最知节守礼的梅长生做起了闯门入户的勾当? 将休夫牒书甩在他面前,本意就是为断他的念想。 可这人独有的脾气上来时,噎人如此,任你斥他犯上轻薄,人家就跟铜豌豆似的戳在外屋地,直眉直眼盯着你,非请太医过来看过脉才罢休。 眼看迎宵几个要上全武行,宣明珠叫了声罢。 身体是自己的,她原本就打算召医的,把周太医夤夜冒雨折腾来,还有一个原由,就是为了抹去梅鹤庭的疑心。 否则被他抓住点蛛丝马迹,怀疑她的身子骨坏事了,指不定酸儒子的那套道义心、责任心发作,反口不肯与她两断。 “方才本宫魇了梦,”帐中人漫淡道,“醒后咳出了些血丝,想是入夏肺气干燥的缘故,倒未觉得有何不适,只是嬷嬷不放心,这才劳动了太医。” 周太医略抬头,对上帐外女史的眼神,便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要他瞒下病情。 他斜觑梅驸马那双水红清潋紧盯着帐帘的眼睛,暗道:也不知不放心的究竟是谁。 不好揣测贵人家事,周太医隔帘为长公主诊脉。 沉吟一时,他按照公主的意思胡诌: “这个……的确是肺热生痰,殿下春秋之年,气血方盛,饮食间或有厚腻油炙者,偶尔咳出血丝也有的。不会伤及根本,殿下无须过于忧心。” 然而真实的情况恰恰相反,但凡得了血枯症这个顽疾,便如同身上背了个吸人血耗人气的怪物,气血只会一日日枯弱下去,直到失去供养而死。 周太医来在外头的荷茎雕花方几上开平安方,一面暗琢磨:据长公主方才的脉象显示,其周身气血确实旺盛异常,只不过充涌逆折,与血枯症的症候不大合得上辙。 只像是……寻常的肝气失和,血不归经而已。 ——莫不会误诊吧? 这个古怪的念头从周太医心里划过,随即自己又否定。 荒谬荒谬,杨太医为御医圣手,他为长公主开的那张药方,对血枯症患者是有强提气血,延长阳寿之效的。 若是误被普通人服用,便会紊乱全身的血脉流行,渐渐吐血成习,反而会要人命。 杨太医总不至于分不清二者区别,这样大的阙误,可是掉脑袋的差事。 为确保无疑,周太医多问了一句:“敢问殿下,近来可觉贵体有其他不适之处?” 梅鹤庭的眉心动了动,侧耳。帐中人默了一下,道:“无。” 周太医便彻底放心,放下毫管将可用可不用的平安方呈上,揖手欲辞。 “太医。”一直沉默无言的梅鹤庭忽然叫住他。 “当真无碍?你可诊仔细了。” 周太医被那双锐利的眸子凝住,突然想起梅驸马的另一层身份,硬着头皮点头。 袖子仍被骨节分明的手指攥着不放。 周太医朝那张瞳孔幽细,淡如金纸的脸面上望了一望,用打着商量的口吻道: 第25节 “大人您……身子可有何处不爽利,下官顺便也替您看个脉象?” 比起语声从容的长公主,周太医觉得此刻脸色白得像霜的梅鹤庭更像个病人。 梅鹤庭听到这句话,终于默然撒开手,顺势将太医的袖褶抚平。 封了荷包,着人好生送出去。 积年的习惯非一朝可改,他一不留神带出了主家的语气,迎宵怔愣须臾,向内帷望了一眼。 殿下未开口,便也退去。 细篾帘子一挑起,半扇儿雨气混着暗昧的夜色倾袭而入。 梅鹤庭侧身在风口挡了一挡,转头看向那方掖严的帷帐。 似乎知道他还在,帐里头响起一声淡嘲:“放心了?闹够了?” “殿下是否有事瞒我?” 太医的言之凿凿并不让梅鹤庭放心,他低道,“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一声。” 帐中无回音。 泓儿会意,清清嗓音道:“梅大人自重,玉牒已重修,如今殿下的千桩万桩事,都与大人无关了。今夜大人擅闯帷帐之罪,待梅太太走后,殿下自有计较,还望你看在小小姐的份上,莫要如此轻浮。” 一个梅太太,一个小小姐,说白了是投鼠忌器,并非长公主对他梅鹤庭还有什么念头。 话说到这份上,脸皮再厚的人也要没趣。 何况梅鹤庭从头发丝到脚底跟,都与轻浮二字沾不上边。 他目光浮起一层青幽的水色,渊停岳静几弹指,折身离开寝殿。 又不走远,只在外廊,橘红的防雨灯笼在檐下微晃,将一个剪影映上窗绡,曳曳地随风雨飘摇。 “这梅大人的脾气,真是……”泓儿啼笑皆非地掀起纱幔,下一瞬神色凝固。 帐内,宣明珠仍安静地欹在引枕上,只是唇边多了一道殷红的血痕,自唇角流下,半干涸地止于颔尖。 “殿下!” 宣明珠嘘声压下她的大惊小怪,如桃瓣微挑的凤目依稀淡定,漱口净面,换衣后重新卧下。 先前做了那样一个梦,又折腾了大半夜,她委实有些疲惫了。 那人愿意在外头当落汤鸡,为谁风露,她不在意。 按晋礼,公主丧,驸马当服杖期之縗。她之所以赶在病发前与梅鹤庭休离了断,就是为了免去这一桩。 一年的服丧,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然对于与内阁争权拉据的少帝来说,现成的辅弼之臣在眼前,莫说一年,纵使只迟一个月,便不知错失多少先机。 所以梅鹤庭什么都不知道最好。 宣明珠方才魇了一回,这会子躺下,迟迟也无睡意。 有时候她觉着,宝鸦梦魇的毛病是遗传了她的,儿时一做噩梦,她也喜欢赤着脚丫跑到母后寝宫,也爱腻在母后温香的怀抱里撒娇。 女子蜷弓身体,漆黑的长发如一匹绸铺散在妆花枕上,双臂拢着自己,闭上眼任思绪漫衍。 一时回忆起梅鹤庭娶她那一年才十七岁,若换成言淮,就是一个孩子,她却拿他当作自家的天一样敬崇亲爱,实在是色令智昏,惹人发笑; 一时又想到,以晋朝的风俗礼,男儿十七、女子十五可嫁娶,偏偏少帝生在冬月,还要等半年才能大婚立后。 皇后的人选早在先帝时便已定下,是墨太傅家的孙女,闺名芳轩,品格雅颂韵古,堪任国母。 只不过那些涵泳三朝的老臣们,固执地认为皇帝唯有娶妻立嗣才算成人,连半年时间也不愿略松掌擘,淡灭那颗揽权之心。 皇帝几次有心修田赋行新政,都被门下省以时机不成熟而驳回。 积蔽难改,尾大不掉。古今多少朝代都脱离不了这个窠臼,又何曾有祖制断然不改,而国祚绵延万世的江山呢? 那些墨守成规的冗政旧习,也只有崚嶒敢纵鳞的热血寒锋,才能破陈出新。 唯独这一点,她对梅长生有着绝对的信心。 他如今也只有这一点堪用。 天马行空地思量着,不觉间眼皮渐沉,迷糊了过去。 * 崇文门以东的隆安寺,钟罄声声。 这座先帝朝荒废的古刹,多年炉不烟,龛不灯,佛面金不浴。芒种时节的第一场雨,三殿月光,顿为四坛雨色所笼罩。 那敲钟的是寺中方丈,法号无相,也是此寺成为禁地后唯一留下的僧人——宣焘一向觉得此人有何毛病,大雨夜里敲的哪门子钟? 宣家人生得都出色,昔日的反叛荣亲王,尤其长了一张俊美近邪的脸。 他哪怕被圈禁在此,通身金玉皆无,唯二的身外物是髻上一枚竹笄,与身上一袭绿帔,泱泱雨色中,亦宛如放旷非人间的世外高士。 来到伏虎阁下,宣焘踅摸到那块无字碑。 “你说,皇妹几年不来这里,当真一点也不想她四哥吗?” 男子嘴角流露出一缕无悲无悯的笑意,被重重雨帘氤氲得邪气。 头顶如影随行的灰布伞面沙沙作响,为他撑伞的女子整个人淋在雨中,阖唇不语。 “送傩,”宣焘喃喃自语,“我想她了。” * 后半夜大雨转细,直到黎明才止,霖霖滴滴的沿着明黄琉璃瓦当滴答而下,洗净阶前芭蕉。 洼聚的雨水在庭除间打着漩儿,偶尔有几片晚桃花飘落其上,又顺着墙边的暗沟流到外渠。 梅鹤庭在屋廊下站了一整宿,靠盯着庭中的草木砖石打发时辰,捱到天明。 湿衣贴在他身上,粘腻腻侵着肉皮,复又风干。 他顾不上去想肌肤上沾了多少污渍,只想守着宣明珠醒来,亲自看一眼她是否与往日无恙。 这么做有何意义,他不知道。 只知昨晚那个梦像一张细密的蚕丝网缠住他,稍一回想,便惊心动魄。 他疑心梦里有一两句关键的言语,过后却如何都想不起来,只剩下不着边际的心慌。 没等内寝里传出动静,姜瑾先找到了二门上。他进不来内宅,好话说尽拜托毕长史入内转告公子,说衙门里有急事。 梅鹤庭听后蹙眉,向眼前卍字不到头的云窗看一眼,转身向外去。 一夜未眠兼之久站腿僵,下台阶时他不留心在湿苔上趔趄一步,险些滑倒在雨泞中。 “梅郎君。” 毕长史看着男子一拐一拐的背影,叹息着叫了他一声。 他说恕仆多嘴一句,“世无双全法,两头都想顾全,两头都想做好,不是容易之事。” 梅鹤庭定了定身形,道声“受教”。 他原本就打算知会姜瑾,让他到大理寺,将自己往年换值加班的休沐日一径支出,再求一段假期。 他非半途而废之人,公务上如此,感情上亦当如是。 来到二门外,却见姜瑾一脸的沉肃郑重,看见郎君急忙道: “公子,今晨平康里出了命案——司天台的监正被杀害了!崔大人亲自点您去查案!” 【第二更】 等到宣明珠一觉再睡醒,宗人署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了。 “口头休夫”与“造册入牒”是全然不同的意思,于是在这个雨后新晴的清晨,整个上京成了一口炸沸的油锅。 所有关注此事的宗室公卿,钩起床帐后的第一句话,大都不离一问: “当真么,长公主和梅驸马真分啦?” 宗妇行中,似成玉公主那一朋盼不得昭乐长公主好的,可丁可卯向递进消息的女史求证,好像女史每点一下头,她们心头的快意就能多一分。 尤其慎亲王妃,才因义女被整饬的事咬牙恼恨,转天得知这消息,顿时松快地出了口气。 郎君行中,闻信者则喜忧参半,似广信侯家的三郎冯真便又喜又恼。喜的是老大终于离开了那个桎梏,又可以与他们同行游乐了,恼的是梅氏子何德何能,白白霸占长公主七年,竟无本事许老大一个白首偕老! 英国公府里,黎明即起练枪的言淮,一身杀气腾腾。 单看那一招一式奔着要人命去的凌厉枪法,便知平南小将军满腔里剩的,惟有怒火。 恼恨梅鹤庭还在其次,一个自以为是的人罢了,在他枪下都走不过一个回合。 他恨的是自己对阿姐的病症束手无策。 半个月过去,从南疆带回的郎中巫觋也好,奇药偏方也罢,经验证竟没一个顶用的,越想越令人心焦。 城东旗亭,曾经心仪长公主而不得的公孙俊彦们,得知昭乐殿下重回自由身,一个个大清早的就跑来借酒浇愁,捶足顿胸骂自己,蠢材蠢材,为何就不知多等几年! 城北护城河沿岸,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正在发足狂奔。 那是东阁大学士柳家的孙子,当年对昭乐长公主情根深重,参加长公主与梅探花的婚宴后,失意之下立誓终身不娶,从此暴饮狂食,生生从一介清俊小生吃成了燕北壮汉。 今儿一早,这位柳郎君陡闻喜讯,捶床狂笑数声,慷慨激昂道自己的机会又来啦!当务之急,自然要先减去一身肥膘,衣冠而出,家人拦都拦不住。 这桩笑谈传到城东宜春坊,将杨珂芝、李梦鲸、傅芳芳、傅园园等一众约好为长公主摆二春酒的好友,笑痛了腹肠。 一件说不上体面的事,莫名成为永淳三年四月暮,轰动京畿的头等舆情,尘嚣杳杳,物议喧天。 连少帝宣长赐也不能免俗,升座前在两仪殿中饶有兴趣地问: “他果真撕毁了玉牒抄本?” 黄福全躬身为皇帝整理腰上的黄龙玉鞶带,陪着笑道:“板上钉钉的事,这位大人便撕了全洛阳城的纸,也改不了宗府供在太庙的玉轴不是,只是这行径,未免狷狂不敬了。” 少帝轻哼一声:“他若连这点血性都没有,便是姑姑发话,朕也不敢起用这么个薄情人。” “黄福全,依你看,梅少卿是悔了么?” 黄公公摇头说老奴不知,而后似模似样揩了揩眼角,“殿下啊殿下,先帝爷在世时最疼惜的姊妹,就属昭乐殿下了……便是奴才一想起也心疼,昨夜长公主府又秘召了太医,这程子不知道怎么样呢。” 皇帝腮骨一棱,眉宇间透出少年自有的刚毅与威仪,召进中常侍高让。 “今儿朝会上,何人为梅长生说好话,何者弹劾梅长生不敬宗室当贬谪,又有谁趁机翻出长公主回护废王焘的事扒小肠,给朕一笔笔记清楚!” 皇姑姑既然有意闹出这么大动静搅浑京城的池水,只为钓出庶尹百官的表里春秋,那么他可得看个仔细。 第26节 不能辜负皇姑姑的一片苦心。 * 那头朝会还没散,长公主府的门房已成为比西市还热闹的集会。 一早晨的功夫,各府各坊向重归孑然身的昭乐长公主递进的邀请帖子,足足摞了半尺来厚。 泓儿和澄儿双脸匪夷,将满捧的笺子呈到殿下跟前。 只见镶边泥金笺、漂碧压花笺、秋水瘦金笺五花八门,甚至还有一张乍眼的大红双囍帖子混迹其中。 那上头具署九个大字:柳生敬慕长公主妆鉴。 “真好新鲜。”宣明珠睡眼本饧忪着,生生被这堆帖子给闹精神了。 她的气息略较昨晚安平,端着葵口小青花呷一口龙眼汤,趿着软舄在榻边拆帖。 想起一桩事,没抬头问:“他还在外头呢?” 泓儿知道问的是谁,回说:“寅时末被姜瑾叫走了,听说是有案子。” 宣明珠哦了声,望着手边的各色请帖,忽忍不住噗嗤一乐。 “怎么跟唐僧逃出了蜘蛛精魔爪似的,瞧瞧,本宫一撒手,人缘都变好了。” 澄儿“啊”了一声,“敢情咱们长公主府是盘丝洞呀?” 泓儿踩了澄儿一脚,“可胡说,咱们殿下是紫金莲座上的琉璃菩萨呢,天生面色喜,眉妆一点红,一睇一笑皆为杨枝甘露。” “可别,”宣明珠直嫌肉麻,指缠发梢轻笑,“菩萨不动凡心,我动。我说孩儿们,姥姥的盘丝洞空了,是不是该张罗着采补点儿阳气进来呀?” 自己的家私被天下闻,她犹有闲情戏谑,更妙身边有个澄儿捧场,觑脸问主子,“殿下您想怎么补?” 宣明珠轻弹丹蔻,哼笑两声儿,怎么补? 昨晚上横竖睡不着,她从朝堂巨细想到儿女情长,迷瞪瞪之际灵光一闪——活到这地步,天大地大我最大,横竖还立什么牌坊? 这一世旁的都足了,唯有一桩,从小到大处处比不过她的小六,光驸马就降了仨,还有各色面首不一而足。 没道理她岁数活不过那个蠢虫,见识也没她广,风月史还不如她出彩。 昭乐长公主是什么人呢,五岁出入教坊司,十岁扮上男装学人家掷金捧角儿。结果那待价梳拢的魁首一见她,笑靥生香,断言此子五年后必是冠盖风流,生生为她守贞到二十岁。 这件奇事,一度成为上京诸秦楼乐坊的一桩笑谈。 那时九皇叔还未遁入空门,手遥江山扇,弹着她的额头揶揄: “我看浪里白条不是旁人,就是你宣明珠。真是江湖浪里过,滴水不沾身,哄了多少男女为你这个冰雪心肝的痴意一片。” 这样的长公主,会在风月之事上输人一等?不能够。 心里头盘算寻欢的事,她面上一本正经地叮嘱:“严防闲言碎语传到雏凤院和太太屋里,太太身子弱,瞒到她离京便是,其后的事也不归我管了。宝鸦那儿……” 宣明珠心头柔软,“她是个再灵省不过的孩子,我亲自和她说明。” 泓儿应是,帮着殿下给那些帖子分类。 只见有王妃请她赏花的,有皇婶邀她吃酒的,更少不了一众友朋,借庆祝或安慰之名瞎闹腾,这个说请酒,那个要保媒,看得宣明珠连连哂笑。 尤其离谱的,有位旧年相交的梨园班主,不知打哪儿听见风声,跃跃欲试打算复出为她唱一出《梅开二度》,非请长公主赏光不可。 “不错。”宣明珠轻眯凤目,眉间朱砂痣微动,显出矜淡的受用来: “上京城明道暗道的消息比人脚快,该得信的都知道了,瞧,这里头数阮班主的情谊最真切。” 她何尝不知,这里头少说有一半,是不怀好意的邀请。 都擎等着看她离开驸马后的落寞,专候着打她脸面、拣她笑话瞧呢。 想想七年恩爱夫妻,不久前还大肆举办了生辰宴,俩人演得蜜里调油似的,转眼分道扬镳,任谁不侧目? 那些锦绣堆儿里长大的精细人,眼睛带钩子,心肠渗墨汁,能往坏了想绝不往好道去。她们可未必相信是她休夫,说到底这七年,她追逐驸马的情思已经尽人皆知了,只怕都以为,实情是驸马厌弃了她,为了皇室脸面过得去,才换个冠冕堂皇的名头。 可宣明珠不是脸皮薄嫩,任人揉搓施为的腼腆小姐。 泓儿问这些宴会要不要一概推掉,没的惹闲气,她媚然一笑。 “为何不去,旁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人一丈。倘有想落井下石看本宫笑话的,那便看他豁不豁得出嘴里三寸肉和举族的前程!” “对,原就是殿下休夫,下堂的是梅氏,众人要笑,自然也是笑话他!” 澄儿是个护短儿的,脆生生接口:“殿下凭什么藏着掖着不出门呢,奴婢不信谁有那个脸、有那个胆敢找殿下不自在,奴婢一口唾沫星子预备着呢。” 宣明珠听见,拿指头点了她一下。 “他将来的成就,未见得比驸马都尉低,不论心里什么想头,说话要礼敬些。” 这话不是回护梅鹤庭,不过是提点自家的大宫女言行欠妥,在不在意,全在脸上。 故而澄儿只俏皮地一吐舌头,连告罪都省了。 眼珠转到那些帖儿上,这丫头又没心没肺道:“《梅开二度》这个曲儿应景,只是名字不好,犯了字,奴婢觉得《鸿鸾禧》更好。” “可又来胡说!”泓儿杏目横睨,她说话不过脑,单知道鸿鸾禧里有出“棒打薄情郎”的戏码,也不想想,那金玉奴是乞丐头的女儿,怎可拿她来比长公主殿下? 澄儿醒悟过来,这回忙的耷眼跪下。 “奴婢失言了,请殿下责罚。” 宣明珠笑笑,知道她们是被昨晚的事吓怕了,可着劲儿捡诙谐的话,逗自己开怀。 “你们两个打小跟着我,衷心任劳,周全怀顾,如今都大了,我镇日白叫着姊姊们,很应当物色两户好人家……” 她才起一个头,泓儿和澄儿同时变色摇头。 正此时,门房又来传报,说成玉公主打发人送了一样礼物来,迎宵得信禀进。 宣明珠一听见成玉,便知葫芦里没有好药,收住话头,哂笑道: “怎么小六也眼热我单身,送什么好物件贺我?” 迎宵脸色古怪,“殿下,不是物件,是,六公主送来了常年带在身边的那个面首。” 澄儿正急于岔开殿下交代后事般的丧气话,听到这个,心里一忽儿有了主意,扑在宣明珠膝前,放声感叹: “姥姥啊,她可真是您老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迎宵看愣了,这是唱的哪一出? 【第三更】 悬挂着黑漆大匾的华府宅门上,斜封着戳红的条子。 梅鹤庭换过一身公服快马赶到时,在外把守的两个衙吏,正凑在一处喁喁私语早起听说的新闻。 长公主休夫就够稀奇的了,休的人还恰是他们上宪。一根有嚼头的甘蔗,任谁也忍不住要放在舌根子上,多咂摸几回。 莽一抬头,撞见谈论的正主儿迎面而来,二人慌的泥首行礼。 被少卿大人冰冷的眼锋扫过,两个衙吏心里好似被凿出个冰窟隆,忙讪讪将门上的封条撕下。 里头死尸未离寸地,崔卿正发了话,这件案情关系重大,梅少卿不来,封条不取,谁也不许破坏现场,无令妄动。 死者是华苗新,在司天台监正的位置上坐了四十余年,占星揆地的本事是两京里头一份。 正三品的大员,说死就这么横死在家中,的确兹事体大。 尸体在书房,梅鹤庭肃容过去。一路上,他非是看不出那些衙吏眼神里的探究,这个时候,他本该在家里守着公主醒来,可人命案不挑时辰,有冤魂等待着昭雪,容不得他闭闭眼,就真能无动于衷。 才行到书房门边,一眼看见死者腰上那个几乎贯通身体的醒目伤口,梅少卿蹙起双眉。 “伤口上阔长,内狭窄,是斧头的伤痕……斧头,怎会用斧头?”男人捻指低语。 姜瑾不解地问,“斧头有何不妥吗?” 梅鹤庭凝思不语。须知与匕首棍棒等易藏易弃的器具不同,斧头笨重显眼,不好抡刺,除非是临时起意杀人。 然华大人死在自家书房,总不会是突然与砍柴的下人争执,被对方随手抄起家伙什砍杀了。 他将余人留在外,提袍迈槛,走近华大人尸身旁。 同时留意周遭的青墁地砖,并无雨渍脚印。 从上方俯瞰,华苗新的身体像一棵被生生拦腰砍断的树,腰腹间的血腥气浓臭刺鼻,只有腹腔底还勉强连着一层皮。 两只血红的眼死不瞑目大瞠着,面孔狰狞而扭曲。 梅鹤庭目光转到死者手掌旁的那滩血迹处。 忽取帕屈身,扳开那只僵硬的手。 死者手心覆盖的地上,有一个蘸血写就的小篆字。 笔划圆润繁丽,不是流传的任何一种篆体,梅鹤庭辨认了两息才认出。 “讨”。讨债的讨。 他一瞬心思电转,胸腔狠迸一下子,当下什么也没想,抹指将篆字蹭去。 “堂堂大理少卿也干销毁证据的勾当,不怕下大狱啊?” 身后兀然响起一道声音。 梅鹤庭转头。 英俊少年负手靠在门边,一身崭新的海青地蟒牙云水公服,量体合身衬出年轻儿郎挺拔鲜活的身板子,腰悬一柄翎刀。 梅鹤庭收回视线。 他用帕子一丝不苟擦去指上的血,待心跳慢慢平复了,眸底的波涛也偃息,方起身。 口中敷衍道:“梅某未贺言世子新授九门提督之职,只不过刑部的差使,不归大人管吧。” “我也未贺梅少卿,今日只是梅少卿了。” 新除授的九门提督避轻就重,狠狠往人心头戳上一刀,而后轻扬下巴,看向已不复字迹的那团血污。 “桃花小篆,认得么?” “柔嘉太皇太后自创的篆体,”梅鹤庭剑眉料峭,“起笔圆收笔尖,状似桃花瓣,故曰桃花小篆。” 他还知晓,这篆体只在晋明朝的后宫流通过,柔嘉娘娘温慈体下,亲自教宫中女史写玩。 其中最得真传者, 是她的独女,昭乐长公主。 第27节 自那日翠微宫入了梦,他便辗转查过,柔嘉娘娘当年病重时,司天台上言后宫有木妖妨主的,正是眼前这位死状凄惨的华大人。 “哟,做功课啦。”男人间的对话有时很简单,一个眼神,三言两语,言淮便知这厮已想到这件案子的背后直指长公主。 当年人砍树,今朝斧砍人。 桃花,小篆。 暗示得太过于明显。 言淮倚在门口,仿佛只是觑目闲聊,“梅大人不会相信长公主为了报复,使出这种拙劣的手段吧?或者某人被休之下意难平,凭你,想要捉个把柄回敬回去?” 梅鹤庭非浮躁易怒之辈,不受他激,轻飘飘松开帕子,任一方锦坠在死者掌间。叫进下属来进行下一步的检尸,以及对死者家人仆从的问查。 吩咐过后,目光澹静地走出书房。 与言淮擦身而过时,他面上淡泊,胸中终究有一团浊气无处宣泄,背对言淮忽道: “世子管好自家事罢!不凭我,凭你?” 往伤口上撒盐谁不会。 言淮笑了,他知道他的意思。 如今皇帝与长公主前朝做戏,以老死不相往来的姿态示人,长公主手上还实打实掌握着京城北营禁军。 而他,是天子近臣,也是信臣,戍边多年,同样有兵权在手。 梅鹤庭的言下之意无非想说:纵然长公主没有驸马,他若想与阿姐在一处,会引起兵政混乱、朝臣生疑。 英国公愿不愿意独子娶回一个烫手山芋且不说,御史台不会同意,兵部不会同意,朝中深恶长公主作派的迂儒老臣们,也不乐见长公主再心血来潮祸害一名后起俊秀。 那么皇帝到最后屈于多方压力,也就不会同意。 言淮啧啧:自家后院的火都烧光房梁了,还不忘堵死别人的后路。 惨是真惨,狠也真狠。 他成心气他,抱臂跟梅鹤庭脚前脚后走出华府,道傍左右无人,他唇边泛起一抹痞笑。 “无妨说句敞亮话,小爷我策勋十转,以军功换取一桩婚事,大人猜怎么着,那叫一个不在话下呀!” 梅鹤庭听了未为所动,唯眼神陡然锋厉,“知道言世子悍不畏死,七年来南疆大小近百战,身先士卒,枭敌首级无数。 “晋明末年,生擒老蛮王麾下两世子,逼对方退兵释放大晋兵俘;元清二年,带旗下承白军攻克苗疆三城;永淳初,伐南诏,屠城都,坑万人。” 他对他的战绩如数家珍。 说到屠城坑卒时,声音蓦然低沉。 言淮无辜点点头,“倒是我忘了,当初屠城惹众怒,还是梅大人向陛下上书,力排众议保下了我的元帅之位。”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山水不露的帝师高徒。 “我至今也没想明白,像梅大人这般师从儒门的清流君子,也认同以杀止杀的兵家之说?” 任谁瞧见这张天真的面孔,都无法将他与人称杀神、活坑敌卒的平南将军联系在一起。 唯独梅鹤庭洞若观火,望着那双漆黑衅然的眸子,一眼看到底。 “恣白,承白,世子平生推崇者,唯战国杀神白起。我可有说错?” 言淮表面嘻嘻哈哈,内心却有如一片惊涛掀起,如同被人剖开胸口洞察分明。 他有马上百战平疆土的雄心,以战止战便避免不了伤亡。然而这个想法,他从未敢对阿姐说起,就怕她把自己当成嗜杀之人,不复亲近。 可细想想,他与梅鹤庭在赴边之前,仅仅见过一面。 言淮后背无由生出寒意。 晨风习来,吹过梅鹤庭一尘不染的绯色袍角,他振振衣袖,撩下眼皮。 “不必揣测,当初保全世子名声,原不过是为稳定南疆局势,大局考量。” 言讫,折身回衙署报道,休假旬日,卢淳风这个主簿不顶事,公文不知堆积多少。 言淮舔着后槽牙盯住他的背影,蓦而摩挲了一下佩刀刀柄,记起此来目的——华苗新之死,关乎着针对阿姐的阴谋。 他暂压惊疑,扬声追问: “案子何时能破!” “破了。” 梅鹤庭头也不回,余音消散在孟夏的早风里。 言淮被这两个字弄呆好半晌,突然骂了句军营里的糙话。 * 回到公署,梅鹤庭如常交接公务,心却杳杳落不到实地。 今日见到的种种人,接收到的种种眼色,种种明嘲暗究,无一不在提醒他——带了七年的驸马头衔,在这一天,不属于梅鹤庭了。 他不认。 可是别人都已认定,他与长公主再无关系。 大理寺的同属,不知是对即将失去的饮食福利可惜,还是对梅少卿的新鳏抱有同情,目光露出欲言又止的忧伤,频频投向梅鹤庭。 在卢淳风又一次拿查阅卷宗当借口,晃悠到身边,用憋闷的眼神幽幽瞄着他时,梅鹤庭有些生疏地抬起手,按了下卢评事肩膀。 “多谢,僚友们为我担心的情谊,梅某承领了。” “欱?”卢淳风差点拍开他的手,长叹一声,“不是卢某说,大人你啊你……咱们都听说了,大人你也太不应该,怎能因长公主无子,便不要那么好的一位殿下了呐?” “什么?”梅鹤庭神情出现一霎的茫然。 周遭嘈嘈切切的,耳听有人起了话头,李评事马上凑过来,一脸的痛心疾首: “大人,论断案如神,您排第二绝对没人排第一,下官也一向敬佩您,可,恕下官冒犯了,您与长公主的千金下官还见过一回,下官不明白…… “梅小姐难道不可爱吗? “有这么个宝贝闺女不知足吗? “您那两位公子哥儿还不算人中龙凤吗? “长公主府的饭菜它就不香吗? “您——哎。” 梅鹤庭被他问得如坠云雾,叹得脑仁嗡响,“你等在说何事,什么我不要殿下,分明……” 是她不要我了啊。 卢淳风唏嘘:“大人还装样,话儿都传得满天飞了,前些日子宫里的老太妃张皇榜,原来不是她老人家贵体违和,而是给昭乐长公主求生子方的。 “若非大人对长公主无子不满,那么位尊贵人,何以遮羞行事到这个地步?结果没过多久,得,传出长公主休驸马的事,您问良心说,究竟是谁休了谁。卢某腆颜蹭了长公主府上好几年饭,这点公义心还是有的!” 不愧是大理寺的人,推演起来头头是道。 梅鹤庭的呼吸一阵阵发紧,揪住他衣领:“何时传出的?” 卢淳风惊悚地发觉梅大人两眼发红,好似要吃人一般,心道不会自己说了几句心里话,就把人刺激成了这般吧。 他有些后悔,嗫嚅两下,缓着语气道,“那个,大人莫急,是下官失言了。” “我问你谣言何时起的!” 第22章 .谁更新【红包】 整个堂署瞿然一阒。 谁也没见过梅少卿发火,皆唬得呆怔了。 卢淳风眼见他额角的筋都鼓起,黑瞳下簇动的光火有如萧山凉焰,心头狠打个寒颤。 “梅梅梅大人,您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有人壮着胆子将梅鹤庭拉开,细声细气儿地解释,“大人息怒,这件事就是今早传出的……梅大人既说是谣言,那便是谣传,往后谁都不许瞎嚼舌!” 梅鹤庭白着脸,退却数步,背上沁出一层烧灼的虚汗。 他自己心里明白,无人敢拿宫里的太妃娘娘造谣,此事多半为真,至少真假掺半。 他知道淑太皇太妃曾张皇榜治病,却全然没想过,会同宣明珠扯上关联。 那一日,他还入了宫去。 也是那一日,她出言与他相决绝。 求子……梅鹤庭总不至于到现在还以为,她是因无子生愧,才想与他分开。若非求子,那么是她的身子有何不妥? 昨晚在她榻边看到的血迹再一次浮现在眼前,梅鹤庭喉咙哽堵,一刹诸念皆忘。 迷迷踅身要回家去。 走前他胡乱向卢淳风一揖,自己都不知张嘴说了什么,全凭刻在骨里的克己守礼:“梅某冒撞,向卢兄赔礼。” 卢淳风哪里还敢受他的道歉,怔望着他脚步匆匆离去。 未等走到大理寺署门,姜瑾迎面跑进。 显然也是得知了关于长公主求子的传闻,他语声带着焦急在公子耳畔道: “方得来的消息,公子前脚出公主府,各王府公侯家的请帖便纷纷递到了府上。公子,外头流言汹汹,有几人是真心想请长公主吃宴?万一长公主赴宴,受了委屈可怎生是好?” 通宵未眠的梅鹤庭薄唇冷白,站不住似的闭了闭眼。 是啊。 明珠那样的体面,婚姻破碎不算完,还要面对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 那些颠倒黑白的人,会笑话她生不住儿子,笑话她拴不住男人的心…… 这些不怀好意的酸话,从前亦有只言片语传进过他的耳里。 高处不胜寒,尊者遭人妒,这道理他非不懂,只是他以为,日子是关起门来自家过的,底气是自己积攒的,他夫妻二人的好处,外人如何知晓,又何必去同蚊蝇宵小之辈分辨解释,反倒落了下成。 他以为宣明珠与他一般心,同样不在意这些闲言碎语,何况她身为公主之尊,谁又能伤了她,于是,便一次都不曾替她解释过。 今日自己被同僚误解一通,方知,这种滋味是如何锥心刺骨。 第28节 他只顾着自己的原则,却忘了她原是众星捧月的天骄。 偏偏被自己拽入泥途,任人说嘴轻践。 “公子,您如何!”姜瑾见人颓然欲倒,连忙伸过手去扶。 梅鹤庭格臂推开他。 “走,回家。”梅鹤庭斑驳的目光几乎被懊悔淹没,嗓音嘶哽至极。 * 即便这么着一气未歇赶回长公主府,梅鹤庭还是慢了人一步。 府门之外,已先来了一位身穿柳叶锦衫的魁梧男子,脸颊两侧肥硕的肉团浮满红光。见到梅鹤庭,此人眼中有诧色一闪而过。 继而他大度地揖了回手,藏不住人逢喜事精神爽:“梅大人,您贵人多忘事,只怕不记得在下了吧?” “柳息壤。” 梅鹤庭如何能不记得,此人是东阁大学士柳诤眉的幼孙,当年在他的昏礼上喝得大醉酩酊,过后便传出,柳家郎君立誓为长公主终身不娶。 犹记得宣明珠听说这件事后,无语良久,随即向不甚相熟的柳息壤修书一封。 在信上绞尽脑汁地措辞,令他不许钻牛角尖,不可损伤身躯,当寻良配成家方为正理。 那时梅鹤庭与新婚的妻子同样不甚熟稔,还因这位殿下的反应意外过。 没有想到霸道如她,也会有慌手慌脚的时候。 新为人妇的长公主却煞有介事咬着笔杆说:“本宫平生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真心。我自己找着了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怎么能白白耽误别人呢。” 彼时尚为少年的探花郎,被这一句话戏红了耳朵。始作俑者却还无知无觉,目光亮晶晶地捧着写好的信请他斧正,名曰避嫌。 那封信真是写得颠颠倒倒不知所云啊,却也因此,方见得写信人的真性情。 梅鹤庭至今记得清楚,当他看完她写给其他男子的信,虽无关风月,心中初次涌出一种酸酸的滋味。 那时不肯认,还道自己无聊。 不成想,今日会在这种情形下与柳息壤见面。 柳息壤的表字里也有一个“生”,柳芸生。 宣明珠常点的《牡丹亭》里有句戏词:不在梅边在柳边。 从前不屑于注目的针鼻小事,一旦认真计较起来,便成了横戳在心上的一根梭。 梅鹤庭薄薄然眯目,神情充斥警示的意味:“速去!阁下以为自己有资格吗?” 柳息壤微愣,而后扬头笑了笑,“昭乐殿下提出休离,必然是梅君无情负了她。君负公主七年,我等公主七年,再怎么样也比阁下更有些资格!” 眼下他还有些肿胖,刚又绕着护城河跑了几里地,语气稍微激动便不禁喘息。 可是不怕,为了好不容易拨云见日的长公主,柳息壤有毅力减肥。 他不舍得让公主殿下的追求者中多出一个直笼桶,那不是惹人笑话么。 梅鹤庭面对这副得意嘴脸,目光愈发凌厉危险,偏偏,无力反驳。 姓柳的说话一针见血,句句踩中他的痛脚。 走了一个言淮,又来一个柳息壤。他可以镇定面对那位锐气凌人的小世子,因为他的招式看得见摸得见,可是对着看起来毫无胜算的柳息壤,梅鹤庭心生隐慌。 是她曾经亲口说的,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怕一颗真心。 金乌悬在头顶,浩大的光芒炙得青砖与黛瓦都发烫,幽凉树荫与灼灼光瀑交界的明暗里,梅鹤庭手足冰冷。突然意识到了,被消磨尽心意的人,不会留在原地等着另一人去道歉,悔过,改正。 如今,他从长公主的独一占有者,彻底沦为了排队的追求者。 不,甚至他挥霍了一次机会,连坦然站在她面前的资格都葬送。 夙性中的游刃有余在眼前消失殆尽,男子心上仿佛钩了一尾涸泽的鱼,无法喘嘘,只能任甩动的鱼尾啪啪甩打上心尖肉,疼得人发慌。 “她,说我是天底下最好的小郎君……你是吗?” 半晌,不成声的喉音挤出这样的话。 柳息壤闻言呆滞。 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当年十七岁便沉敛老成,得晋明帝亲口褒赞的梅长生,会这么没脸没皮。 姜瑾直接捂上了眼。 公子是不是被气懵了,这种小儿争宠的语气怎么回事? 梅鹤庭自出生以来一路顺遂,出身于簪缨世家,从小敏慧过人,科举一试便中,姻缘自己临门,都没用他费过半点心思。 所以,这种与人相争的繁难一时困住了这天之骄子。他颤着指尖给自己攒底气,抿唇又道: “她还为我建过一座梅鹤园,你有吗?息壤园,像话吗?” 姜瑾实在听不过去了,拉过公子低声道:“公子,柳家郎君站在这儿,多半是被拒之门外了。公子休要置气,还是到长公主面前好生解释,才是方儿啊。” 梅鹤庭一听,有理,他倒被一叶障目了。 扬颔瞥视柳息壤一眼。 自己振袖上前扣门。 手心里,实则沁着一层细密汗水。 他怕宣明珠也给他吃一记闭门羹。 好在门房开门后看了他几眼,犹豫一番,还是将人放进去了。 梅鹤庭明知自己是借了宝鸦的面子,无耻的侥幸,侥幸的无耻,眼下都顾不得。行至中庭,看见下人们抱着成捆的枯梅断枝,从后园那边出来。 梅鹤庭步履一顿。 又有几个庖人走过来,手中掐着丹顶白鹤的细颈,折翅的折翅,薅毛的薅毛,神色间充斥拭刀而立的踌躇满志。 他声音喑哑:“这是做什么?” 仆人们面面相觑。如今他们对待这位爷,以主上之礼肯定不对了,可对方有官身,等闲视之也不妥当。未几,一个小厮躬身而出,低头隐晦道: “殿下命仆等清理了梅园,晚上……焚梅煮鹤吃。”* 梅鹤庭怔忪半晌,眼眸苍青,径往鸣皋苑去。 这回不似之前有重重拦阻,他轻易便来到昨夜立了一宿的廊子下。 方欲挑帘,便听里头响起一道再耳熟不过的语声。 “浃年。俱倾环气怨,共歇浃年心。*嗯,是个有来历的名字,也读过书不曾?” 回应宣明珠的,是一道婉转低徊的男子声音,清柔得几乎滴出水来: “回殿下,小人祖上曾出过举人,家里从前也有个藏书阁儿,小人总角时候常去翻闲书看。后来族中没落,整座宅院都易作别姓了。” “可叹,你这孩子倒真惹人怜……嗳,轻些。” 碧蚕丝缠就的绿竹篾帘底下,梅鹤庭眸色森黑沉冷,两只袖管止不住的筛糠。 才过一个昼夜而已,天地山河皆变了颜色。 第23章 .谁一更【红包】 屋里一递一声说着话,梅鹤庭在门外,指尖狠压住竹篾的边锋,划出一道血口,惘无知觉。 只听宣明珠和声煦语道:“当日在翠微宫,你因我的缘故挨了打,心里是怨成玉多些,还是怨我多些?” 男子不假思索,开口便是一唱三叹的入骨柔酥: “浃年卑贱之躯,唯有一颗真心,只盼主上雷霆雨露皆落在浃年身上,便是小人的福分了。” 雷霆同雨露皆落于一身,这样的话,真是经不住细琢磨。 宣明珠新奇地笑了一声,“论调/教人,我不及小六多矣……” 梅鹤庭再也听不下去,推开了竹帘入室,那落地罩的珠帘半卷半掩着,更惹人恼火。 梅鹤庭的气息愈发沉浊。 时下近端午,这样晴暖的风日,宣明珠只着一件薄纱桃雪花的襦裙,吹絮纶带松松坠挂腰肢,慵倚在窗下的壶门小榻。那道弱不胜衣的青衫背影,便跪在她身前,温驯如同猫儿,两只粉拳轻轻敲打着美人膝。 “放肆东西!” 制绣的具服袍摆袭卷凌风,急过处,几缕垂珠帘被扯落下来,水晶珠子劈里啪啦滚了满地。 梅鹤庭抬起一脚踢在那杀才胫骨上,将人踹翻了个。“凭你也配谈心!” “他碰了你哪里?嗯?” 他俯身捉住宣明珠的双肩,脑中尽是那两只脏手在她裙裳上游弋的画面。 烧红的眼底,分不清是水汽还是火泽。 “怎可让这种人近身……”进府前想好的道歉与解释一霎儿都记不起来了,他用目光从上至下地检查她,语句颠倒无伦,“旁人怎可碰你,你到底在想什么……” 宣明珠正安逸地享受着,冷不丁被他从美人榻上摇起来,心生恼意,漠然望着失去气度的男人。 上京的王公贵胄早年有互送脔宠的旧习,后.庭的公主们不甘落于人后,世上男儿能做的事,她们也有样学样,交换个把面首互相品鉴,原不是什么值当挂齿的事。 只不过成玉送了这人来,不用想就知是为了恶心她。 宣明珠偏不让小六称意,不生气也不打骂,且对着一张俊俏脸蛋儿养养眼,不算亏心买卖。 屋里屋外的人,当然是她故意撤走的。 只是没想到,梅鹤庭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跌在地上的张浃年吓傻了,这可还是当日在宫中,从容训诫六公主的梅驸马吗? 耳边突然炸响:“滚出去!” 目光森冷的男人几乎用了吼声。 张浃年颤了一颤,咬唇忍着裂骨般的疼,拖着含柔带怯的身段逃出屋去。 “劝卿家煞煞性儿罢。” 宣明珠从最初的诧意中回过神,抬指悠悠理鬓,凤目轻睨:“三伏天还没到,倒先动起了肝火。你是朝廷的股肱,未来的栋梁,眼界要宽,格局要大,没的传扬出去,说堂堂大理少卿和一个面首过不去,徒惹人笑话。” 第29节 “你别这样和我说话,别……”梅鹤庭尾音低颤。 聚不成焦的视线,难以自制地盯在她小腿处,那玲珑的脚踝边,一蓬霞色的裙裾好似成片簇放的纯净雏菊,他却觉得恶寒。 “这身衣裳也要不得了……跟我到湢室,去沐浴。” 宣明珠当他发谵语,面上的虚假客气不见了,眉眼冷清地推他:“你弄疼我了。梅氏子,松手。” 那纤纤锁骨,好似两竿挂画的白玉轴,撑挑起一幅雪色无瑕的肌肤。 胸前银朱地诃子的边缘,镶滚一排精巧的金纹米珠,衬得裎露在外的半片酥雪,愈发姣洁。 落在梅鹤庭眼中,白得发光。 他不松手,反而更有力地禁锢,一把将人横腰抱起,直奔内间的湢房。 他自知她的皮肤娇贵敏感,常是不待用力施为,便酡晕成一片温热粉雪,引人动生踏雪寻梅的欲念…… 他自知那些数不清的暗昧夜晚,他无数次想在这幅无瑕的山水画上通篇盖印,红泥越刺目,款刻越彻底越好…… 然而,他从不敢放纵自己无休止的想象。 这件事,是梅鹤庭不为人知的隐密。 ——一个一心只知读圣贤书的少年,在十六岁的一日清晨,始发生望着被衾上头发怔的经验。窍开得迟,便如滔天洪水积于一瓮。 那瓮瓶儿一朝破碎,从此暗夜中,便生数不尽的歧曲之念。 至十七岁尚主,合卺吉时,新妇腰间那条滑如水的红绸鸾带,如同一个肖想多时的甜蜜陷阱,无人教他,他却无师自通,生出一种异于常理的念头。 那时他便绝望地知晓,在那事上,自己活活是斯文扫地。 然他受圣贤教化,岂能有辱斯文。 唯有克制。 她曾抱怨,他的话太少,不愿对她敞开心扉。 殊不知他只有强行调转开视线,才能将那些对着她难启齿的腌臜之念,扼杀于未萌。 素来知晓,她喜欢的,是干净无尘的梅鹤庭。 眼下这当口,梅鹤庭的理智被方才亲眼所见的一幕燃烧殆尽,沉喘着,一脚踹开浴室门扇,抱人入内,又用靴跟重重勾上。 男女的力量天然悬殊,宣明珠嫌挣扎不体面,反成了欲拒还迎的调情,从方才便将两臂遮拢在胸前,冷冰冰看着这个失态的男人。 “梅氏子,你两次擅闯本宫内苑,眼中还有王法吗?心里还有天家吗?” “殿下故意遣走暗卫侍女,不就是为了让臣瞧见那一幕?” 怒到极致,梅鹤庭的神色反而沉静下去。驻足,将人在四方嵌璧的温汤池边放下。 他注视着那双唯有疏冷的眼眸,从平视,到仰视,就那么屈膝跪到她面前。 压抑整片胸腔里的酥麻,滚烫的指轻轻捉住玉人的踝。 梅鹤庭忍住将这条被人亵渎过的长裙撕破的冲动,垂下浓睫:“臣伺候殿下沐浴,可好?” 这处是长公主专用的浴池,常年引入小瑶山温泉水,池面四季皆氤氲着一层水雾,如云出岫。 身着威肃公服的男人跪在旖旎的水雾中,明明剑眉凌厉,却低首鬓湿。 好似玉山倾倒,谪仙折腰。 宣明珠眉心蹙起一道浅浅的折痕,有几分啼笑皆非。 更多的,是失所望与无奈何。 她上赶子七年,也未发掘出他以色/诱人的情趣,一朝琵琶别抱,他便不顾脸面地做出这副姿态。 岂非等同说,她这些年的付出全是犯傻,只需一个掉头,情形便会截然不同。 那么之前又算什么呢? 他让她觉得,自己的真心太不值钱。 “嫌脏了啊。”宣明珠漫不经心搴了搴裙摆。 她了解他,一个从身到心都干净剔透的洁净人,生着一张不可亵渎的皮囊,对待自己的私物,也如时时拂拭的明镜雪台。 受不了任何人染指。 明明对床帷之事不热衷,看到她与其他男子接触,却大失分寸以至于此。 这不是爱,只是他的尊严与占据欲所不容许。 “我早已说过,我若养面首,你恐怕受不了。” 宣明珠掸掸被他捏皱的衣袖,“今日这个,是你看到的,他日还有更多你看不到的,所以梅氏子,劝你早早了断干脆,还双方一个体面。” 梅鹤庭任她在心上剜刀,执拗地仰视她的双眼,眼底血丝密布,“我种种之错,必给殿下一个交代,只是,求你,莫赌气与那些猫狗胚子搅缠……” 他忍受不了,一丁点都忍受不了。 单是想象她与其他男子在一起,他的心就落入刀山火海万劫不复。 宣明珠听了这话,大感滑稽,儇动眉心的朱砂痣,垂眼:“梅氏子,你是否以为本宫曾嫁入梅家,便要一生替你守贞?是否以为本宫怀过你的骨肉,这辈子便狗皮膏药似的再也离不得你?你的胸怀沟壑何处去了!你的君臣尊卑何处去了!” 不恶语相向,本是她留给双方的体面。 可惜人家不领情。 既如此,她轻吁一口气,俯身,海珠步摇划下优美的弧线,指尖勾住梅鹤庭的下巴。 晶莹似魅的目光,逼视男子被水汽洇红的眼睛。 “世上须眉还没有死绝,能出梅长生其右者,大有人在。醒一醒,你在我这儿的水牌,撤下了。” 说罢,甩手转身。 梅鹤庭慌的起身拉住她。 “我并非此意!” 意识到方才是自己心急,他缓吐几息,解释着:“今早我不是有意离开的,实是人命关天……从前皆为我之罪,我愿向你赔罪弥补,好不好?明珠,母亲尚在府中,她老人家的身子经不起惊吓,请你看在她的面上,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 他还有许多的衷情想对她诉—— 他昨夜在廊下站了一宿,都在想应该怎样与她重新开始; 他听说了外头疯传的求子谣言,心中担心不已,这才连忙赶回; 他可以出面辟谣,当着天下人面前承认,皆因他过错,长公主才要休夫。 最重要的,他心中有她。 宣明珠却用一句话湮灭了他所有的腹稿,“她是你母亲,又不是我母亲,怎的出事也要赖在我头上么。” 梅鹤庭倒退一步。 他自知,没有资格再要求她视梅家人一如从前,可亲耳听见她对待称了七年婆母的态度,比不上方才对一个男宠的温声软语, 心里还是如触逆鳞一样的疼。 他往日倚仗过她多少的好,她今日手起刀落,一爿一爿都收割了回去。 好。 他微微仰起白而薄冷的喉颈,如同将自己脆弱的命门露出。 胸膛前倾,从怀中取出一只朱锦盒,轻轻放上她的掌心。 “你百般对我都好,是你应当,是我应得。” 那两只幽深的瞳仁仿佛浸在一片血海中,“可否再给我一个机会,就一次,最后一次,梅长生决不负你。” 别不要我。 所有的低我都伏,所有的错我都认。 你别不要我。 宣明珠很是奇怪,自己不过说了一句平常的话,怎似要了他命一样? 他不曾在意的东西,她一个人努力了七年,仍是无用。如今自己放下了,他为何反而纠缠上来。 难道这样子,就能修成正果么。 只不过又一段孽缘罢了。 这温汤浴室呆久了令人憋闷,她随手轻拨,收藏着二人结发的小朱盒便掉在地砖上。 骨碌碌不安分地滚了几圈,又恰巧落到宣明珠脚边。 梅鹤庭恸然失色,俯身要拾,宣明珠先他一步随意抬起脚尖,给拨进了汤池子里。 “汩”地一声响,她眼皮没眨一下,神色带着终于解决掉累赘的松泛,“水濡火爇烟消,再好不过了。” 长公主整衣走出净室。 留下一个怔忪的影,在温泉池畔,目光雪寒地久久盯着那片雾气薰腾。 良久,沉寂的净室中忽传出“噗通”一声水响。 第24章 .-蟒服加身砸天命(名场面) 那日从长公主府出来后,梅鹤庭便染了风寒。 无处可归,刑部又盯着华苗新的案子追得急,大理少卿彻底住在了大理寺。忙起来药食延宕不得作养,没两日嗓子也哑了,仍抓着公务昼夜忙碌不休。 便似要将时间填得满满当当,不留一丝缝隙思考其他。 稽办华苗新之案的同时,他不忘将那些造谣长公主因无子被休弃的人捉拿示众,白身的立枷,有官身的便按律贬黜。 梅少卿办事习惯中规中矩,罕有如此手段雷霆的时候,衙门口一排枷笼站满了,哀嚎声十分引人侧目。 一来二去,众人便晓了,长公主与梅驸马离昏的缘由,满不是风传的那么回事儿。 大理寺的同僚经历过真佛发火,没人敢再乱添口舌。大理卿崔锦衣也由他,把外头流传出的“苛刑”之谈压了下去,关怀梅鹤庭住宅找妥了没有,说有需要的话他可帮忙。 梅鹤庭婉谢。 并非囊中羞涩置不下一处宅院,只是在洛阳,除了永兴坊的那处府邸,无地可以为家。 第30节 表面上,梅鹤庭依旧冷静,蕴藉,高效,好像又变回从前那水火不侵,不为任何风物移情的梅少卿。 只有姜瑾知道不是如此。 那日过去后,他跟着公子又去过公主府几回,然而每次连门都进不去便被拒了。 长公主这回,是真下了狠心。 每次铩羽而返,姜瑾都感觉公子眼中的霾色更深了一层。 奈何自缚的蚕茧。 谁都劝不得。 梅鹤庭的眼神越是沉静,姜瑾心里头就越发慌。 那种无声的压抑就好比,他眼底有两座压着顶的大山,峰顶还有雷公压着,雷公手里还有锲锤压着,每向下锤击一回,那山便沉陷一寸。 若有一日山峰完全沉入深渊,姜瑾右眼皮猛跳,总觉得要出回大事。 …… 与这头的一潭死水不同,宣明珠耳根得了清净,日子过得很惬意。 无事便去寻杨娘子小酌一杯,或招个戏班听听戏,一时想起了,再问一问张浃年的腿伤养得怎么样。 有些人心眼不大,力气不小,一脚下去便踢裂了骨头。宣明珠瞧那孩子细脚伶仃的,不好人到她手里没几日,就无故磋磨死了。 厨下得了长公主的令儿,搭配着三餐给新入府的小郎君进补,未多久便作养得白润了一圈。 宣明珠莫名产生一种养兔子的心情,倒怪新鲜的。 只是宝鸦想爹爹,乌眉耷眼地趴在娘亲膝上问: “阿爹什么时候办完差事呀?祖母送我的翻泥人,梅大耍得一点也不好,笨笨的,我想让阿爹陪我玩儿。” 哪里是梅豫手笨,这位公子哥儿玩乐的心窍,只怕要甩他老子几条街,只不过宝鸦粘她爹爹而已。 宣明珠心生不忍,轻轻将宝鸦抱在怀里,眼中浮出温暖的明光: “爹爹这阵子忙,今日娘先陪宝鸦翻泥人好不好呢?等爹爹……回来,你便闹着他骑大马,专程陪宝鸦玩尽兴了才许走。” “哎呀,我都长大了,不好再骑大脖儿哩。” 宝鸦搓着小手不好意思,眼里却发出跃跃欲试的光,想来已经在琢磨,该骑着阿耶巡视哪片小假山了。 宣明珠越发爱怜她,摸摸小姑娘柔软的发顶心。 犹豫着启唇,又作了罢。 还是狠不下心告诉她,父母已经分开的真相。 可这件事,或早或晚,她是定要亲口对宝鸦说的。 她不知自己还能活多少时日,如果在粉饰的假象里一路瞒宝鸦到死,等宝鸦有一日知道真相,会不会也如同她当年偷听到父皇与母后的对话那样,痛心地发现自己满以为的父母恩爱、世情坚贞,是有生以来最大的一个谎言? 她不愿自己的孩儿,在那种只能独自承受的失望中长大,然后再矫枉过正地寻觅一个夫婿,走回自己的老路。 她想尽可能让宝鸦了解,尽管她的父母分离了,不代表这世上便无纯挚的感情。 未来尚有数不尽的鸢飞鱼跃,山河白首之美景,待她的孩子去寻觅爱恨。 眼前所见,不过是小小蹭蹬,并非天塌地陷的终结。 还有,“宝鸦,阿娘真的很爱很爱你。” “嗯!”梅宝鸦听了凑到娘亲的脸上,啵唧一口,大声应道:“女儿知晓,女儿也最爱最爱最爱阿娘了!” 宣明珠搂着她,心里的每一条罅隙都充满欢喜。 * 哄宝鸦一直玩到晌午,用过饭,奶娘抱着小小姐回雏凤院午睡。 宣明珠立在门边望了许久,直至她的小团子消失在月洞门,方收回视线,叫了声泓儿。 有二婢应声,捧着一盘蟒金锦服进来。 在夔龙案上,置起一对双耳镂蟾蜍小香鼎,点燃沉水,将具服恭谨地供放其上。 太子朝服名为朱明袍,白裙襦绛纱裼,鞶带佩剑,便是帝王之下的最高等制。 然在宣明珠及笄之年,父皇送她的这件金蟒衣,等制犹在太子之上。 锦服宽带,方心曲领,九条玄金粼粼的巨蟒腾海盘云,伸手轻抚,左春坊独到的加刻麟蹙金绣法,在指腹激起一片沙沙的触感。 宣明珠目光缥缈了须臾,不知是对谁说,“记得么,我曾穿着这袭衣,随父皇接见万国来朝。” 当年的新罗使者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对中原刺绣的精致繁妙佩服得无以复加,一时失言道,愿以五城换取此件蟒衣。 吐蕃使更以世世臣服之名,求娶大晋长公主,晋明帝听了不过一笑。 那位北伐匈奴西平四郡的君主立于丹墀之上,神情傲岸生威,对脚下的臣服者道: “寰宇独一无二者,大晋之国,晋国之长公主,长公主之金蟒袍。此蟒,十城不换,朕女,万国莫求!” 当时太子府的詹事幕僚们最庆幸的一事便是:长公主幸好不是男儿身。 当一个人低头的时间太久,越活越卑微,越来越心窄,便忘了那片日月当空的青天,原本触手便可及。 宣明珠衣金蟒衣,带天琛带,冠远游冠,立于镜前,静静对望那张清冶雍容的面貌。 泓儿和澄儿的心坎和眼窝两下发热,跪地顿首:“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是该办些正经事了,”宣明珠目光通透,“向北衙军通知下去吧。” 在此之前,她先将梅豫叫来了鸣皋苑一趟。 当梅豫看见身着具服焕然如亲王莅临的母亲时,呼吸顿滞,下意识便要跪拜。 这件只停留在洛城上阳宫的传说里,晋明皇帝亲口言“见之如朕亲临”的礼服,他听说在母亲出嫁后便留在了宫里,许诺此生不再穿。没想到,还有机会能亲眼看见。 好在梅氏风骨撑住了他心中的万千惊疑,稳稳立在下首,只是声音有些打颤:“豫儿见过母亲。” 宣明珠道:“你跪下。” 梅豫这回不再犹豫,依言而跪。宣明珠俯视着这个尚未长成的少年,目光既有无尽的期冀,又蕴含着许多不舍。 她唤了声“豫儿”。 “为娘想让你立个誓,一生竭尽全力爱护庇佑宝鸦,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一点一滴的委屈。你可愿意?” 梅豫有些诧异地抬头,虽不知今日母亲为何如此郑重,二话不说便举指发誓。 末了自己还加上一句:“梅豫如有半分违背,教我天灭地诛,万世不得超生!” 宣明珠猛地别开脸,一滴泪洒落在无人看见的暗处。 她俯身扶起长子,摩挲他的后脑,半晌轻道: “怪我偏心,宝鸦是我的心肝,你和珩儿是娘的两肋,这心脏,不就需要胸肋骨挡在前头好好地护着么。 “豫儿,你将来是梅氏顶天立地的门面,我期盼着你长大成材,却又舍不得你一个人去面对风雨,你父亲教子又历来严厉了些……罢,不说了,好孩子,别怪娘。” “母亲!” 梅豫心里有种摸不着的不详感,再次撩袍跪下,铿然道:“君亲在上,有事弟子服其劳,此为天经地义之事。娘此言折煞儿子了,让儿子有何余地自容?梅豫自然一心孝敬双亲,友悌弟妹,何庸多言?” 他抬起头,目光坚毅且赤诚,“不过孩儿求娘亲一句准话,可是出了什么事情?若有用得着孩儿处,孩儿赴汤蹈火也不辞,娘别以为我年岁小,我也顶得住风雨!” 锵锵言容,隐约有其父三分风采。 宣明珠仿佛又见当年在御屏风后,偷看到的那个应对殿试潇洒如流的探花郎。 当日少年比之今日少年,少几分稚涩,多了几分自如与清傲。 终究已成过往了。 她静了半晌,点点头,弯腰拉起长子,说豫儿你别怕,在他耳边轻道了一句话。 梅豫骇在当场。 宣明珠叹息一声,将这样的责任放在十三岁的少年肩头,她实在很愧对他啊。 “豫儿。”她将手掌落在长子的肩膀,和容叮咛他,“以后治事多学学你父亲,成家后多疼疼你媳妇。” 梅豫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父亲他……知道吗?” 宣明珠摇头,淡笑着摆手,示意她不在意。 两行清泪自梅豫脸上滑落。 继而,他又猛地抹去泪,一躬到地:“孩儿谨记在心!” 次日清早,在梅豫护送准备回扬州的祖母出京后,宣明珠穿蟒服,乘金辂,来到位于皇城端门外的司天台署衙。 身前,是司天台建制三丈三尺高的观星楼。 身后,是五十年前晋明帝征集天下铜铁,所筑起的高达一百零八尺的盘龙万国天枢。 浩荡的日光直照而下,天枢柱身盘绕凌天的金龙与昭乐长公主身上须爪怒张的金蟒,交相辉映。 宣明珠意态殊洒,眯眼转了转尾指上的赤金指环。 目光所及处,北衙禁军都尉林故归率百骑猎猎而至,端的铁蹄震地,甲光耀空。 能入司天监供职的,自然是些捧罗盘翻黄历的文士吏,乍见这个阵势,还以为哪重天的魔星降世来灭他们口了呢! 谁也闹不清小小监台得罪了哪路高人,皆惴惴的缩在大门里。 林都尉下马,介胄之士可不拜,他却屈下左膝,向长公主双手呈上鱼符。 “北衙三营骑军、虎豹军、催甲军,尽为长公主殿下效命。殿下之令,无不遵从。” 兵符之主点点头,在金芒熠烁的通天勋柱下,漫然打个呵欠,“砸吧。” 【二更】 长公主带人砸了司天台。 晋朝自立国以降,崇尚君权神授,司天台的存在虽无鸾台凤阁起眼,往大了说,也是一朝气运之所在。 结果建逾百年的观星楼,就在北营军蛮横的长戈铁蹄下轰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 “长公主殿下息怒,万事好说话,这犯天命的事万万做不得,砸不得呀!” 司天台里一片鬼哭狼嚎。 第31节 “天命,砸不得?”长公主檀唇轻莞,眼中激不起半点烟尘。 当年她何尝不是央求那帮千杀的奴才,说皇后娘娘的桃树砍不得,又有谁听她的了?她抬头望了眼湛蓝天穹,“我砸的就是天命。” “听说华苗新死了?死得巧啊,他倒会避难,知道落在本宫手里得不着好,早早赶去投胎了。” “长公主慎言!” 在一群如丧考妣的钦天官中,一个身穿赭黄袍的长髯官员排众而出,乃是司天监的副正方高秋。 他面容颇有正气,梗颈怒目:“司天台定历法,通天命,多年来为了国朝的气运殚精竭虑。长公主如此肆意妄为,是不将皇帝陛下放在眼里,还是不将晋朝江山放在眼里?若不收手,恐遭天遣!” 军卫横戟围出的步障外已聚集了无数百姓,听到这番慷慨陈词,不由对着广场内的景象喁喁议论起来。 有上了岁数的老人抬头忡忡呢喃:“星楼塌,天神怒,恐会触怒天上的仙人啊。” “放肆!”林故归枪指方高秋厉喝一声,只待长公主一个令下,便要上前将这不知好歹冲撞殿下的人给捆了。 宣明珠却摇摇头,眼望方高秋慢悠悠道:“如今司天台是你管事?难得,还有如此骨鲠不畏死的人。” 她轻声一笑,带出几分嘲弄的意味,“只是本宫不解,收受后宫赂银,借天象之说信口雌黄时,尔等怎不谈天?与内党勾联,以煞星妨主倾轧人臣时,尔等可敢言命?如今老窝被端了,便大义凛然起来,好个新鲜。” 高冠广袍衬她一张芙蓉柳面,盈细的腰脊,被那袭肃穆的玄锦宽带束住风情,透出一种雌雄莫辨的丽昳。 她站在哪里,哪里便成一道风景。 随着曼曼话音,轰然起飞尘,观星楼的最后一角飞檐也坠落在地。 方高秋面色惨白。 他见这帮匪子一般的军兵非但没有收手的意思,似乎还打算拆了三间两架的衙门口,暗叫苦也,只期盼皇帝陛下得信,速速派羽林军来救难。 百姓在外围越聚越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九门提督早赶来了,压刀驻足在人群中,目光深邃地凝视广台上风采耀华的女子。 万千须眉,也不及公主一怒。 闻讯而至的京兆府尹亲自领了两队兵,瞧见端门外一片冲天而起的飞烟扬雾,老京官的心肝脾肺一顿乱颤。 待发现凑在人堆里悠哉游哉看热闹的言淮,这老头儿都快哭了。 “言世子,言将军,言督司!您来了倒快些管管啊,今儿长公主究竟哪路气不顺了,究竟奉了谁的旨令?这样下去,别要把天捅出个窟窿吧!” “呀,您老来了。”言淮无辜地摊开手,“大人也瞧见了,虽说你我麾下都有兵卫,都是锦衣压刀,可北衙军什么实力?那是上京禁军里的头头。 “我还年轻,胆子可小呢。” 说完缩缩脖颈,不忘作出“您胆大您去拦下试试”的表情。 “求世子别蒙人玩儿了。”天罡倒反啦,在南疆戮敌如斩草的平南将军都好意思说自个儿胆小! 京兆尹的眼泪真下来了,一把年纪的人,只差跺脚学他耍无赖。 “世子和那位殿下姑奶奶的交情,谁不知晓,您的‘麾下’搁哪儿呢啊,耳朵眼儿里藏着呐?您不是一个人也没带吗!” 言淮笑笑,下巴向伫立着万国天枢的白玉广场上一点,“大人看见了什么?” 京兆尹随他目光看去,哭丧道:“我看见长公主毁了司天台,看见老夫头顶的乌纱要不保了……” 言淮摇摇头,锐豹般的眉眼徐然舒展,轻道: “我看见的,是大晋之国,晋国之长公主,长公主之金蟒袍啊。” * 梅夫人今日回扬州,梅鹤庭不便去公主府,便在明德门外与梅豫会合。 沿途护送梅夫人回江南的长随是他亲自挑选的,确保这一路上一点闲杂言语也传不到母亲耳里。 他如今是孤寡一人了,纸包不住火,可顾及慈母身体,总归先将她送回扬州方稳妥。 梅夫人算是个有福气的人,儿子被逐出门,当娘的还两耳不闻蒙在鼓里,舒舒心心在公主府住了一段时日,每日含饴弄孙为乐。 偶尔也纳罕,看来鹤儿的公务真是忙啊,几日几日的见不着他。 长亭外,梅夫人上车前不忘叮咛儿子,“今日出府时未见殿下,想是殿下身上不大爽利了,鹤儿不可只顾公务,也得顾家,多多关心陪伴长公主才是呵。” 岳氏心肠实在,往年每次来京去京,都有长公主折节迎送,今年离府时没见着她露面,也没往别处去想。 梅鹤庭听见,心腑里冰火两重翻绞,不敢在母亲面前露出形影,低道: “儿子知晓了,请母亲登车,一路顺遂。” 他目送着车马从京外的官道渐渐去远,方转头看向身旁的梅豫。 这孩子一路上格外的沉默寡言,有些反常。 “在国子监一切还好?”梅鹤庭想了想,敛沉着声线问,“经史策论可有存疑之处?” 他对待长子的态度与幼女不同,全然是一位严父,这与亲生不亲生没什么相干,江左梅氏世代相承的家风是如此,他打小也这么过来的。 梅豫道无,心里很希望父亲问一声——府里一切可好? 哪怕母亲让他把那件事藏在心里,谁也不能说,他却也希望父亲能关心上一问,哪怕只有一句。 梅鹤庭见他蔫蔫的没有谈兴,心知这个年纪的少年多有反逆心性,不好一味灌输,便未再语。 与长子一道乘马车回城,在永达坊分开,他回到大理寺。 一回去,便听说了司天台被拆之事。 梅鹤庭猝然抬起眼,紧盯姜瑾,“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公子,长公主带北衙军推倒了观星楼,拆了司天台!”姜瑾面色惶惶,“您快些拿个主意,这可怎生是好?” 梅鹤庭薄唇崩成一条线,猝然想起华苗新掌底的那枚桃花篆,想起,她梦中倒塌的桃花树下,那道伶仃无助的身影。 他知道她找司台天的麻烦是为何。 却未料到她会用这种震动四座的方式。 皇室宗亲擅调禁军,毁坼衙部,非同小可。 梅鹤庭的手在抖,蓦地,衣袖扫在案上,素来摆置整齐不准人妄动的公文被他拂了满地。 只留一笔一砚一纸,“为我磨墨。” 姜瑾万分不解,“公子,都这个时候了……” “磨墨。” 他将右手袖管一折折卷起,借以稳住手腕,也稳定自己的心,眼中,一派月隐星沉的锋藏。 待消息传到御前时,端门外早已闹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皇帝闻信跌进御椅,少见的有些发怔,叫声黄福全,“这等大事,皇姑姑之前为何没有同朕提过?” 第25章 .小火她一口血直喷在他脸上 皇帝方得信不久,可笑的是御史中丞慌忙便来上书,说:长公主恐因休离之事,心神大受刺激,不止要拆司天台,恐怕还要拆了晋明皇帝所筑的万国天枢!望陛下万万不可再纵容。 接着便有接二连三的奏本递到便殿,皆言长公主行事令人叵测,悖逆恣肆,已不合适再掌北衙禁军,请陛下责令收回兵符。 皇帝抚着金龙头扶手冷静下来,慢慢想通了其中关窍。 亏这些闻风而动的臣子给他提了醒,皇姑姑此行,是为一箭三雕。 一来只等他一道斥责,坐实姑侄关系不睦,好使朝臣放开手脚各自动作,辨出奸邪。 二来只等梅鹤庭上书弹劾,以他的心性学养,十成十会铁面无私历数长公主的罪过,主罚,不主赦。如此,对他将来的仕途形象大有好处,皇帝得他助力,将来制衡内阁也会轻松很多。 三来……皇姑母大抵憋了一口十年的恶气,是真心想砸了司天台。 皇帝是个护短的,观星楼倒就倒了,他反而担心推楼的人手疼,站身在细墁金砖的地心急得直转圈。 正心焦得不知怎么样,殿前司左参将来在殿外禀道: “陛下,长公主身穿金蟒服入了宫禁,此刻在宣政殿前脱簪,声称要向陛下请罪。” 皇帝恍惚迈步:“朕去瞧瞧。” “陛下!” 黄福全忽踅身跪拦在他面前,“恕奴才说句僭越万死的话,您此刻,万万不能见长公主啊。陛下孝心赤忱,去见了殿下,免不得露出忧心的形影,那么长公主的计划便全落空了。” “难道朕便任由姑母为朕呕血绸缪至此,使这苦肉计吗?!” 皇帝的腮骨棱起,“外面日头那么大,你不是不知,姑母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啊。” 正说到此节,殿外又传来一声“报”,语气间带了迟疑:“禀陛下,方才,方才长公主在汉玉桥上立了一立,又出宫去了,说……‘罪请完了,她先回了。’” 皇帝听后愣在原地,好半晌,哧地一乐。 亏他沉不住气,敢情皇姑姑是顺脚到皇宫打个站儿,歇脚来了? 也是的,她身上穿着皇祖亲赐的金蟒服,谁又受得起她的请罪。 “哎哟陛下。”黄福全见状,急忙小声提醒,抬手向下压了压。 皇帝脸上的笑意不减,随手抛了块万里江山砚在地上,清清嗓音,厉喝一声:“岂有此理!” 演完犹觉不尽兴,又将御案上的瓷洗文具都劈里啪啦扫落在地,顺脚在御史中丞的折子上踩了两个脚印。 在外把守的戟郎将互相交换个眼色:龙颜震怒了,可见陛下对长公主的行径,已经不能容忍。 * 就在御史台对昭乐长公主的行径义愤填膺时,宣明珠出入宫禁却如逛自家花园,一身雍容和缓的气度。 踏出宫门,林都尉还带着北军的人马浩浩荡荡守在凤阙下,她见状笑道: “今日有劳都尉,陛下若问责,有本宫担着。这里无事了,你等回营去吧。” 林故归拱手无二话,催甲军来如雷霆震怒,去似江海凝波。 宣明珠仰起蛾眉,倒映进长空的凤眸深邃而平静。 母后,女儿今日替您出气了。您那样温柔宽容,定会怪女儿胡来吧? 无妨,待女儿不日觐见慈颜,亲自向您请罪。 “殿下,”迎宵过来请示,“接下来去哪儿?” 宣明珠转动金约指,弹甲微笑:“慎亲王妃不是下帖儿请了我么,长辈家的面子,总要给的。” 第32节 迎宵立刻明白了,嘴边露出一点笑。 长公主要去找辙,手下人自然乐见其成,这些年殿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长短任人说,憋屈得够瞧了。 只是金乌灼灼,在太阳底下站久了,宣明珠的脸色略显雪白,迎宵轻问殿下的身子可有不适,宣明珠微微摇首。 出门前她正是为防着身体不济,吩咐澄儿多煎了一剂药。 两服并一服地喝下,想来能把今天撑到底。 慎亲王府建在小相国寺的旧址上,有天然流水林园之胜,冬日偃松积雪,夏季竹榭咽泉,皆为一时胜景。 这一日慎亲王妃在王府设了观荷宴,邀请上京的各府诰命勋妇,赏花听戏。 这宴会原是为她为长公主开的东道,可惜人家不领情,迟迟不来,慎亲王妃自己乐呵,开了台戏,命嗓条婉转的小旦细细唱着一折《十离曲》。 临风送水,那燕离巢与珠离掌的唱词,便尽数影射.入听客耳中。 水榭对岸,慎亲王妃坐在髹金圈椅中,嘴角含笑,手打着节拍子,偏头叫了声芸儿。 “你瞧,这女人地位再高啊,只要姻缘上有丁点不如意,便连门也羞得出了。当年晋明皇帝下旨赐婚,我便道这二位长远不了,坐地不是一路的人,你看,被我说着没有?那日你从长公主府回来还哭得什么似的,如今还不是分了,也算给你出了口恶气。” 她拖长音腔一叹,比台上的戏角更有深长的意味,“该是你的,它跑不了。” 刑芸乖顺地坐在义母身边,听见长公主三字,犹觉膝盖作痛,却也不妨被打趣红了脸,低头羞道:“母亲怎么又提起……” 慎亲王妃笑起来,“你面皮也太薄了,这有什么好害臊的,青梅竹马,原是这世上再干净也没有的感情了。那命硬的丫头用七年也没拴住梅郎君,阖是他心里另装着一份情,老身与你母女一场,自然会为你这孩子筹划。” 她话风一转,“梅郎君稳重有才干,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只是你将来成就了,莫忘了多照拂照拂你的表哥,一家子骨肉亲戚,互相帮衬才能兴旺门楣。” 刑芸低头应是。慎亲王妃记在名下的两个儿子都是侧妃所生,与她不甚亲近,刑芸何尝不知义母殷切地帮她牵线,无非为了让她出门子后,谏言夫婿,好多帮衬王妃的娘家侄。 那是哪门子的表哥呢,取了个威风凛凛的大名叫郭震关,实则二十来岁的人了,夜晚还尿床,一屋子姬妾镇日睡在龙王庙里。 刑芸拿帕子轻掖鼻端,权当不知情吧,甜声道: “这是自然的,怀宁此生有幸认了母亲,是百世修来的福份,自不敢忘母亲的大恩。” 正说着,曲桥下的池水忽然无端起了涟漪。 紧接着不知从哪个方位传来“轰”一声巨响,阖府震动。 听戏的夫人们纷纷惶惶起身,说不会是地动吧?就见八架云母屏扇外头,几个管家行色匆匆而来。 慎亲王妃身边的老嬷嬷赶过去听了信,面色大惊,回身对王妃耳语几句。 “我的天爷,观星楼倒了?司天台也叫砸了?!”慎亲王妃两眼发怔,“你说谁,谁干的?” 她分明听清了那个人,只是难以理解,久久晃不过神。恍惚之间,她眼角瞟见一片灿灿的金色,疑道何人戴的金饰这般耀目,定睛一看,险些厥过去。 长公主轻仪简丛,携数人穿□□,过曲桥,笑面盈盈到了近前。 众位诰命贵眷,见了长公主这身高冠绣蟒的打扮,一时还以为在戏里,面面相觑了一晌,忽佩动钗摇,扑啦啦跪了满地。 甭管是长辈平辈晚辈,甭管心头自不自在,众人皆伏首尊呼:“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便是再没眼力劲儿的人,也看得出长公主身上那件只比君王少一爪的蟒服,大有来头。 戏台上,恰唱到《镜离台》,长公主目下无尘,驻足倾耳欣赏了两节,对左右道: “好一个‘铸泻黄金镜始开,却不得华堂上玉台’*,应情应景。只可惜这小旦开嗓儿时节功夫没下够,尚欠调.教啊。” 她转头笑视慎亲王妃,声音徐徐:“眼见别处起高楼,别处楼塌了,娘娘且在这里宴宾客,好闲情雅致。” 见这老妪还怔立原地,宣明珠凤眸一敛,眼色顿时寒凉,“怎么王妃不认得本宫了?” 凶蟒蹙金的利爪刺痛了慎亲王妃的双眼,这老妇人纹理深重的唇角抖动数下,终于颤巍巍的,褰裳跪拜。 郭氏以额触地:“臣妇见过殿下。” “母亲?”搀扶她的刑芸不识变故,茫茫地随之跪了,心头惑然:王妃身为长公主婶母,是朝廷超一品亲王妃,为何屈身跪她? 自先帝朝起便没再向人弯过膝盖的慎亲王妃,内心被屈辱和愤懑填平了,怨道小孩儿家家哪里知早年间的事—— 这件等同违制的蟒服,晋明帝曾亲口说过六个字,“见此服,如见朕”。 昭乐成亲后,顾忌梅鹤庭的清流名声,将之留在了宫内。不成想休离以后,反而没人能辖治她了,大剌剌便敢穿出来招摇。 还平了司天台。 谁给她的通天胆子? 慎亲王妃一则以怒一则以惧,心道不讲理的小姑奶奶,不会一个不顺心,把她王府也给掀了吧? 跪在硬地上久了,王妃的身形微微佝偻。见对方迟迟没有叫起身的意思,她不得不忍着声气问: “不知长公主此来有何见教?” “是王妃之前下帖请本宫,怎么反而问我?客都没来,你们倒一片宾欢主洽了!” 宣明珠瞥向白石栏杆外的莲花池,这时节,小荷才露尖尖角,赏的什么荷?不过捡她的乐儿罢了,打量着她没脸来,便支起台子唱歪戏,背地里点她的眼。 她垂下眼皮,将庭中人一个个扫视过去。 头顶是华熠生辉的九珠金冠,脚底是厚重的男式夔纹描金靴,九只凶煞的全蟒盘踞在玲珑的胸前,给人一种妖魅的错觉。 好似多年来不声不响的长公主一朝脱胎换骨,全不是男人抛弃了她,是她要灭凡心登天阶去了。 她不开口,便是无声又无尽的威压。 沉寂中,迎宵侧前一步,代主道: “我们殿下的意思,明媚夏日,赏赏花听听戏原无什么不可,只是诸位的嘴巴请夹紧些得好!须知山水有相逢,得意时莫忘了形迹,失意时才不会走窄了路。” 迎宵目光一偏,突然呼喝:“怀宁县主好规矩!长公主玉颜在前,你却抬手捂面,是自知没脸见人,还是成心对长公主不敬?” 被点名的刑芸后背颤栗。方才,她跪在那袭明黄的袍服下,恰被金蟒鼓出的睛目死死睥视,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日梅师兄一双冰冷的眼睛,警告她不准再出现在长公主面前。 虽则二人如今离昏了,但她深知梅师兄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一种隐隐不知何来的忧惧摄住她,所以她才下意识抬手遮住了脸,露出了蠢相。 她心中,有万千不服,长公主也不过仗着命好,托生在中宫娘娘的肚子里头罢了,所以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否则,否则…… 可否出大天来,既定的命数也更改不了,身份的落差如天堑一样横亘在她面前。刑芸越想越无望,咬唇泫然欲泣。 宣明珠目光冷冷地扫过她,多一眼都嫌耽误功夫,转眸俯视郭氏: “若王妃教不好女儿,本宫身边还有几位掖庭出来的管教嬷嬷,正好送来给王妃分忧。——还有,淑娘娘有了春秋,喜好清静,王妃今后无事就别进宫了。” 慎亲王妃正暗恼刑芸登不上台盘,忽然听见此言,心里似被尖针扎了一下子。 ——昭乐不会知道那张皇榜求子的传言,是她散布的了吧? 慎亲王妃的面色青白紫各色纷呈,宣明珠微微一笑,敲打的目的达到,轻描淡写转了身。 抬指遮眸,望向盛大的骄阳,声音矜贵而娇懒,“都起吧。接着奏乐接着听啊。” 前来赴宴的贵妇们此时悔得肠子悔青了,哪个敢听实,心有余悸地盼着长公主迈步。 见她抬靴欲行,众人松了一口气——忽而长公主又定在原地,大家心中复惊。 只见两个穿公服的男子绕过屏阑走来。 打头那人,通身织锦绣襕,那沉敛如一簇冷火的深绯颜色,灼人眼目。 宣明珠确定没听到传报声,所以,他是硬闯进来的?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正要走,那双涉水而来的皂靴到了近前,轻挡住她的掐金挖云凤纹靴。 似游湖的舟楫无意碰动了荷茎,随漪轻让,再无声横渡在前。 “殿下。” 梅鹤庭低音清泠。 原本他急于入宫上疏,半途手下人却探听到长公主离宫后进了慎亲王府。 鬼使神差的,便折道跟了过来。 便见了这样的她。 今日的宣明珠,如一尊焕然浴金的菩萨,如一把遒秀出锋的金错刀,是他在往日闺阁中绝未见过的样子。 曾经他以为她是他的樊笼,原来,他才是她甘心藏敛的刀鞘。 如今鲛绡破了,秀刃便露出了无匹的锋芒。 梅鹤庭深深凝视她一眼,稳住轻颤的手指,扣紧掌中奏本。宣明珠瞥眼瞧见了,对迎宵语气轻快地哂笑: “你我打个赌,猜猜梅少卿这本折子里,数了本宫的几条罪状?” 说罢要走,梅鹤庭抿唇握住她的小臂。 宣明珠眉头微蹙。 他未替自己解释,而是转向对面的刑芸,“某上次是不是说过?” 旁人皆一头雾水,唯有刑芸惶如惊兔。 她快要冤屈死了——不露面也不成,露面也不成,这两人一对欺负人,可还让人活不活? 不待她辩解,梅鹤庭冷声道:“姜瑾,将府门外的衙役叫进来,请怀宁县主去堂署坐坐。” “梅大人这是何意?” 慎亲王妃隐忍到这时,终于发作了,这前两口子当王府是戏台呢,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老身尚未计较大人闯府之罪,大人凭什么带走我义女?” “刑县主涉嫌结营内阁大臣干政,某既敢拿人,自有确凿证据。” 他剑眉入鬓,声音似穿石的滴水结成冰,冷而硬,绊着宣明珠衣袖的手却始终控着力道。 不许她走,也防着她疼。 “至于王妃娘娘,下官也有一问,您日前是否入宫见过淑太皇太妃,是否从她口中,听说过日前宫里张皇榜的内幕?” 慎亲王妃袖管筛糠,余光看了宣明珠一眼,强撑着一世的威严道:“你、你这是何意,难不成还怀疑到老身头上了吗?可知侮蔑皇亲国戚是重罪!” 先是一惊又被一吓,宣明珠都有些同情这位老王妃了。 忍不住,便笑了一声,梅鹤庭这是唱的哪一出,难不成,要在众人面前为她讨回公道吗。 长公主不耐地甩动一下胳膊,梅鹤庭锦绣下的臂肌绷紧,众目睽睽下,将她的衣袖紧攥回来,复又放轻力道。 宣明珠不想当着这些人与前夫拉扯,不好看相,便侧眸乜他。 第33节 梅鹤庭分毫不让地回视,一字一句道: “怀疑抑或侮蔑,看的是证据,娘娘用不着急。今日某不过想教诸位夫人知晓,梅长生上感天恩,视长公主殿下为此生佳耦,丹心忱忱,从未有过半分弃嫌之心。 “相反,是长生处事有失,愧对殿下厚爱,方致今日地步,后悔难及,百死莫当。此一桩不言自明。日后若再有传播谣言中伤公主者,提刑司的讯堂敞开大门等着。” 荷花榭中的人哪个不是有头有脸,被一个都可以当儿子的年轻人当着面敲打,从最初的震惊回神后,心里就开始不受用了。 可又无法发作,谁不知梅鹤庭是先帝与当今都看重的人物,大理寺的卿正明面上是崔锦衣,可手握实权者,却是这位才干出众的梅少卿。 这样清流傲骨,不畏强权的一个人,方才当着众目睽睽说什么——是他对不起长公主? 这个在上京出了名的不着墨于儿女情长的冷面郎君,如今是转性要呵护长公主了? 可,他们不是已经一掰两断吗。 宣明珠的心湖没有一丝涟漪,漠然落下纤密的睫,盯着那只逾越的手。 冷静,不杂一丝情愫道:“可闹够了没有?” 梅鹤庭眉心蹙折,未语,将捂得滚热的折本撂在姜瑾手里,道了句为我递到御前,留下面面相觑的一群人,拉着宣明珠出王府。 姜瑾看看手里的折本,再看看瘫软在地上的刑芸,没敢多嘴向郎君确认,是否真要抓了这位娇客进班房。 君子不迁怒,郎君都为长公主破了一戒,还问个什么。 走出王府大门,梅鹤庭始松手。 这是自那日争吵一别,二人首次面对面而立。 从方才开始,他的眼里便凝着一层深重的霜寒,此时也未见融缓。看着她,薄唇抿出沁凉的音调: “宣明珠。” 平生头一回,连名带姓地叫她。 一旁的迎宵眼皮跳动,恼火这还了得,奈何等不到公主的示意,只好强忍着。 梅鹤庭见她似笑非笑的不语,胸闷更盛一层。 他心甘情愿向她低头,可是心里实也聚了一团火,这股邪火从何而来不得而知,只知从听见她坼毁司天台开始,他就有怒。 怒,当年一句话便毁去柔嘉娘娘桃树的华苗新,怒,她将自己置身漩涡之中,实则更怒自己——无法寸步不离地守着她翼护她,致使臣民对她生出种种非议。 “我明白你的心情,这件事,完全可以交由我做,只要你说,我必能令你全身而退。” 可她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负担下所有,为所欲为,仿佛不畏生死似的,仿佛…… 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种不吉利的预感让梅鹤庭心悸。 宣明珠仍旧不语。 那袭金黄的华服穿在她身,俨俨冷艳如一个陌路人,那双从前注视他时柔情四溢的眼眸,如今深漆一片,唯剩冷漠。 他喉结轻哽,不禁上前,“你跟我说句话……” 迎宵见这人得寸进尺,颦眉上前阻止,蓦然察觉不对—— 不言不语任他纠缠这半天,根本不是长公主的作风。 不好! 不待她过去,宣明珠口中的腥咸终于忍不住,“噗”地张唇,一篷淋漓尽致的鲜红,直喷在梅鹤庭脸上。 人影倒下,不过纸薄。 第26章 .中火得知公主患病(名场面)…… 梅鹤庭眼前的世界被染成一片红,一把接住昏倒的人,怔怔低头。 女子雪白的脸宛如一件没有生命的瓷器,只有眉间痣与朱色唇,是釉上两道刺目的裂痕。 “殿下,明珠……” 那血渗进梅鹤庭的瞳,斑驳骇人。视线里的那张面容像要即将模糊不见,他使劲眨动几下眼,又软声地唤,又轻轻地推,可她就是闭着眼不应。 “她怎么了……”梅鹤庭抖指去摸她的脉,好不容易按到微弱的跳动,自己的心已快要不会跳了,扬眼看向迎宵,“她怎么了!” 迎宵不应,一面狠掐着手掌叫轼使来驾车,一面令随行暗卫速召御医入公主府,而后劈手要将殿下从梅鹤庭手里夺过来。 “叱!”梅鹤庭呼喝一声,瞿瞿惶惶抱起昏迷的宣明珠登车。迎宵随之跃上车驾,看着前一刻还威风八面的男人,像稚童揣宝般将人紧紧拥揽在怀内,当下顾不得与他争驰,命车夫快快打鞭。 “她到底怎么了!”几乎覆面的血在男人脸上半干,仿佛一层骇人的阴影,“你们,何事瞒着我?” “梅大人办案不是明察秋毫吗?不是声称三叉手内必见疑点吗?” 迎宵不知殿下生死,内心岂能不惧,被这个糊涂行子连声追问,再也不能忍耐,连冷笑也作不出来,面上只有冷,高声道: “大人曾与殿下朝夕共处,竟灯下黑到盲了不成,问我们短长?你便不关心殿下,总该知道,柔嘉太皇太后当年是因何去世的吧!” 梅鹤庭的热心口淬了窟冷冰霜,半晌不过魂。 一路上怎么回去的,他不知道,等神魂再度有了意识,人已站在鸣皋苑里,怀中已经荡然一空。 崔嬷嬷的哭心喊肝、澄儿的饮泣急惶、长史的延医安排,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轮番上演。梅鹤庭木木地立在蜿迤的木柞长廊上,觉得这一副身子不是自己的。 局外人一样,看着他们忙。 一忽听这个道:“快将言世子从南疆带回的清明散拿来试试!” 一忽又听那个道:“速遣密卫向宫里黄公公递个信,只怕陛下要过问……” 梅鹤庭听着,心头反复刀绞着一个真相。 宣明珠患上了血枯症。 举世无药可医的绝症。 这件事澄儿泓儿知,迎宵松苔知,崔嬷嬷毕长史知,陛下知太医知,连,言淮都知道。 他们都知道,只有自己这做了她七年丈夫的人,一无所知。 方才竟还在众人面前放言,对她丹心忱忱,天地可鉴。 好个天地可鉴。 钻心的疼,从每一条骨头缝子里苏醒,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钢丝网勒紧他。 他霍然捂胸,冒着冷汗闷嗽一声,便向内寝的门里去,被打帘子出来的泓儿拦住。 一片帘篾的边角情急下甩在他颧骨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在那张血面上如叶入林。泓儿乍见这张血红的脸,吓得倒退了一步,只怕此时给他一面镜子能去唱关公了。 “大人留步吧。” 长公主吐血昏迷,泓儿是此刻少有几个能镇定下来主事的,也来不及追究是谁放此人进府的,快声说道:“您瞧见了,府上眼下乱的一天星斗,就算看在殿下往日的情分上,请莫添乱。您该知道,殿下此时最不愿见的人是谁。” 说完她扬声向外喊:“太医来了没有!” 太医来了,柏木制的药箱几乎要颠碎周太医后脊的骨头。 梅豫步履凌乱地跟在后头,他才听说母亲不好,见到泓儿凝声问了几句情况,复向周太医深深一揖:“尽托付大人了!” 梅鹤庭不认识似的盯着长子,眼神是无尽的绝望。 “连你,也知道?” * 一众婢子或捧巾帨,或端参汤,打帘子进进出出。周太医入内为长公主号过脉象,又说斗胆请见一眼殿下的金面。 泓儿便撩起帷帘,紧张地盯住太医。 宣明珠身上的蟒袍沾了血,由女使换成了雪缎中单,安静地卧在妆花锦中。 眉间小朱砂的色泽黯了下去,浓密睫羽在睑下打出一小片隐青的影,面呈金纸之色。 龙气一离身,那身柔白色的襦衣,将内里絮弱全勾了出来。 周太医沉吟嗟嘬,询问公主的用药情况,等听说今早殿下一连喝了两服药,这位御医直蹦得老高。 “那是强提血气的方子!下官再三强调,需按时按量服用——双剂服下,如何能不吐血?” 泓儿忙问:“可有大碍吗?” 周太医自惊自诧过后,嗐了一声,安抚说大碍倒也没有,“只是看相吓人,待下官开副行导血经的药剂,想法子让殿下喝下,醒来便好了。以后却不可再如此不顾医嘱了。” 直到听见这句准话,泓儿的眼波才汪洋起来,为长公主掖好帷帐,揩泪比手,请太医到外罩间开方。 这边着人抓药熬药不提,周太医事了,迈步出门槛,忽有一只血渍斑驳的手拉住他袖摆。 一声气息幽幽:“她醒了吗?” “嗬!”周太医吓得腿肚子一滚筋,好半晌才从褶云窗下那血葫芦似的脸上,依稀辨出个人模样儿。 “梅、梅大人,您还在呢。大人放心,殿下脉象尚不凶险,服药后庶几可安,您……先去洗把脸吧?” 梅鹤庭听了,颓然松手。 哑声又问:“是四月初八那天?” 周太医心中叹息一声,他既已知晓,便也不瞒了,点头道:“长公主的病情确是那一日确诊的。” 说完,就见梅大人脸上似哭似笑的,周太医想不明白,二人离都离了,这梅大人对长公主究竟有情还是无情,不忍多看,拱手候到厦厅去。 他这一走,好像把梅鹤庭全身的骨头一并抽走了,跌靠在莲花砖墙上。 他两腿一屈一伸,像个醉酒后无家可归的氓人,五爪死死扣在膑骨上,阖目呢喃,“四月初八,四月初八。” 那一日,是她的生日,中途回后院,有些反常的样子。 他却偏偏听进那句赌气言语,拂袖而去。 倘若当时多点耐心。 是不是就能发现她生了病? 倘若当时留下安慰了她,纵是再恫人的病,有他在身边给她撑着,对她说一声不要怕。 她是否至少不会那样伤心? 可他说了什么。 第34节 ——“殿下闹够了没有。” 留下她一人,在染病将死的恐惧中,心字成灰,失望透顶。 梅鹤庭目光血红,心脏一寸寸窒紧,窒又窒不死,生捱着那种求生不得的痛苦。 那夜在琼影池边喝酒的人,是否,便怀着这样的心情? 她决绝是因此,休夫也是因此。那时的自己,却还无耻地计较着,她为何不再往衙署送吃食,计划着送她几枝花便能哄回…… 梅鹤庭脑仁疼得似要裂开了,偏过头,透过风吹门帘的一隙,贪婪地凝望岫玉屏里晃动的光影。 婢女的身影来来去去,只不见她。 无比想要进去看她一眼,可泓儿说得不错,若她此时清醒,第一个不愿看见的便是自己。 他不能再这样欺负她。 梅鹤庭眼前的视线迷离了,低头从袖中摸出一只颜色斑驳的小朱盒,捧心似的拢在掌中。 那日宣明珠离开净室后,他也不知如何想的,一股脑跳入汤池,潜水数次将这夫妻结发的锦盒捞出。 当时他以为失而复得,打开湿淋淋的盒子,才发现,里面除却一团湿灰,什么也没有。 原来,她在交给他时,已将二人的结发烧成了灰。 他一直不忍打开看过,所以一直都不知道。 ——水濡火爇烟消,她决意的事,分毫也不差。 “公子!” 姜瑾脚步匆匆地从外一径进来,几乎认不出美人阑下那个销魂丧志的身影。 待看清公子满脸的涸血,姜瑾唬得掏出帕子递去,“听说长公主才出王府便晕倒了,怎会如此,殿下眼下如何了?” “你怎么进来的。”梅鹤庭森冷地抬起头,“出去。” 他眼神失了焦,虎死架不倒的凛凛余威犹在,心想他一个外头办事的,何时出入内宅无所禁忌了? 又一想,是了,不正是自己这个混账上梁不正么。 男人突兀站起身,用力揪紧姜瑾的衣领往外拖。 姜瑾从没见过公子这模样,鞋底子蹭着地砖,踉跄着直叫唤。梅鹤庭咬牙不理,到了随墙月洞门,却又一把搡开姜瑾,径自便向外去。 姜瑾忙将公子一拦,看着这人竟有些失魂的征兆,胆战心惊地问:“公子干什么去?” “我找药去。” 姜瑾更加一头雾水,他尚不知长公主患病,只当公子被长公主突然昏倒吓到了,壮着胆,扳过梅鹤庭的双肩用力一扽。 “公子,你清醒些!外面出大事了,属下方才将您的奏本递到禁中,随后陛下便降旨,说、说‘梅少卿弹劾长公主骄僭失德,不敬例法之罪,甚合朕意!’” 姜瑾听到这道圣谕时,心都凉了半截。 那奏折,是他亲眼看着公子写下的,那上头列举的明明是司天台十罪! 公子分明,是想保长公主的。 可怎么到了陛下口中,便成了公子弹劾长公主呢? 姜瑾毕竟跟随梅鹤庭多年,回来的一路也琢磨出点门道,料想是陛下要与长公主唱台大戏,却拿公子扎了筏子。 公子本就在长公主这里不讨好,这样颠倒人心,不等同于断公子命脉吗? 却不知梅鹤庭听没听真这句话,他麻木地眨动眼睫,说了句莫名的话,“不算冤我。” 说罢,继续往外走。姜瑾眼见阻拦不住他,这时内殿里突然传出一声轻呼,“不行,殿下喝不进去药呀!” 梅鹤庭猛的停步,转头怔忡几霎,忽扯过姜瑾手里的帕子胡乱抹过脸。 * 一屏薄岫玉山水扆,将屋里屋外阻隔成两个世界。 门外,是孟夏明媚的天光,室内却有珠帘帐影重重,沉水与苦药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氲得气氛越发沉闷。 药反复热了几回,昏睡中的宣明珠蛾眉微颦,牙关始终紧闭,仿佛在无何有之乡依旧不得舒展,抗拒着那苦口的东西。 泓儿试着轻掰公主的下颔,或者用芦管哺喂,通通不成事,急得叫来崔嬷嬷。 崔氏先头哭了一场,关键时候,还得是她积古的老人家坐镇,斥了哭啼的澄儿一声,踩上脚踏俯在长公主耳边,红着眼唤道:“公主,小殿下,你听嬷嬷的,把药喝下去就好了,啊?” 她像公主儿时那样一遍遍捋抚她耳边的鬓发,一面念叨一面送药。便见女子苍白的唇角嚅了嚅,含进两口药去,泓儿等喜之未已,那深褐色的药汁又顺着公主嘴角流了出来。 “心肝儿!”崔嬷嬷哽咽一声,“嬷嬷求你了,你还有小小姐,还有两个哥儿,便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殿下也该快快好起来才是啊!” 门角忽的吹进一阵风,屏外人低靡道:“可否让我试试。” 里间的人俱是一顿,泓儿径先反应过来,拧眉快步绕出去道:“大人忘记奴婢的话了吗?” 梅鹤庭蜷屈掌心,糙劣的噪音活像有刀刮着喉咙,“她在受苦,我只喂药,别无他图,求姑娘通融。” 澄儿突然冲了出来,竖眉质问道:“迎宵说,在慎亲王府前是你逼问我们殿下,殿下才会吐血昏迷,有没有这回事?你若当真见不得主子受苦,主子眼下就不会受这个苦了!” 她的眼泪掉下来,他此时来是怎个心思呢,是不是打量着满屋子的人都束手无策,单他一来喂药,公主没准就喝了,到时他心中便可得意,公主即使昏迷中都与他亲近,便藉此认定,公主心里到现在还放不下他? 何苦恶心人来! “叫他进来。”崔嬷嬷突然发话。 二婢愣住,心知嬷嬷这是病笃乱投医了。虽不情愿,也只得侧身让路。 男子的襞积拂过地衣,近乡情怯般无息无声,一眼看见卧在榻上的人。 瞬间红了眼。 接过崔氏递来的药碗,那褐色的汁子沿着碗沿颤动起縠纹。他垂眸,道:“嬷嬷,对不起。”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何那天嬷嬷会说,所有弥补皆无意义。 一寸心,一寸灰。 死灰尚可复燃,湿灰却再也不会。 他眼下,唯有让她不那么痛苦这一点用处了。梅鹤庭默然登上脚踏,屈膝在榻边,将女子乌鸦鸦的发丝小心挽在手中,扶她枕在自己膝上。 雪颜咫尺,朱砂天涯,颤抖的指尖想去触碰,最终禁止地悬停在她眉心上方。 “明珠。”他垂下的眸光冰凉欲滴,舀了一匙药汁送往她唇边,“喝下去病就好了,你听话。” 澄儿和泓儿互相攥着对方的手,紧盯公主的反应。 昏睡的人无动于衷。 梅鹤庭弓下身子,滚颤着喉贴在她耳边,低唤:“醋醋,醋醋。” “洛水河岸桃花开了,等你醒来,带你去看,好不好?” 宣明珠的眉头动了动,昏梦中好似听见母亲遥远而温柔的呼唤。 她下意识放松了身体,碰到嘴边的温热苦涩也变得不那么难下咽,一匙一匙,尽喝了下去。 “阿弥陀佛!”崔嬷嬷激动得双手合什念谒,泓儿澄儿也终于松了口气。 只有梅鹤庭自己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唤出那两字。 ——“我小时啊,嗜爱糖醋口味,像樱桃肉啦、糖醋鲈鱼啦、酸角脆皮豆腐啦,每日必不可少。母后便帮我取了这个俚俗小名……你叫一声嘛,我想听夫君如此唤我,咦,有人脸红啦?” 醋醋,她的小字。 在新婚夜时她便告诉过他。 尚主当有人臣之礼,那一晚,即使两个曼妙的字音已抵在齿间,他生怕唤出便克制不住自己,便克制住了自己。 七年来,没有遂过她心意。 今日第一次唤她,却是在她惘然不知的情形下。 报应,不爽。 * 他说话算话,不用屋里几双眈眈的视线提醒,待宣明珠服下药后,深深看她一眼,默然而出。 一出门就见着了宝鸦。 小姑娘泪眼汪汪地被梅豫牵在手里,一见到爹爹,跑过来抱住他的腿,仰头嚎啕:“我都知道了!” 梅鹤庭脸色惨白,目光蓦然射向长子,带有一种破碎的凌厉。 他不敢去想,一件连大人都难以接受的噩耗,宝鸦得知后会如何。 梅豫隐晦地摇头,宝鸦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父亲,“我都知道了,阿爹和阿娘分开了,是不是?” “父亲恕罪。” 梅豫不敢直视父亲此时幽昧若山鬼的脸色,躬身长揖,“此事,母亲一直想亲口对小妹说,只是不忍开口,如今……师亲有事弟子服其劳,母亲为难的事,便由孩儿来分忧,胜过他日小妹从别处听闻——请父亲恕我之罪。” 梅豫当然不可能冒失到将母亲身患重病的事也告知宝鸦,他怎能忍心呢。 摇头的人换成了梅鹤庭。 胸口有如搠进一把刀子,横锋逆锋,来来回回的翻搅。 豫儿没有错,他们都很好。 混账的是自己。 梅鹤庭蹲下搂过女儿,无颜面对她,“宝鸦对不起,是爹爹糊涂……对不起你娘。” 他抬起破碎的眉峰,望着这个纵使天才也只有五岁的女孩双眼,轻而郑重道: “即便爹娘分开了,我们依然疼你如旧,宝鸦别哭,宝鸦不怕。” 梅宝鸦果然不哭了,她努力绷住粉泪皴伤的脸,想让自己看上去乖一点,更乖一点。 她点头说,我知道啊。 “从前阿爹很爱我,阿娘很爱我,阿爹和阿娘很爱对方。现在只剩下阿爹很爱我,阿娘很爱我……宝鸦身上的爱,丝毫也没有减少,可是,” 大颗大颗的泪从她眼里无声滚落:“可是爹娘身上的爱都变少了呀,要怎么办,宝鸦想把自己的那份补给你们,可是宝鸦做不到,为什么我这么笨,就是做不到啊!” 第35节 第27章 .大火他有万罪,罪该万死 童稚的言语直戳肺腑。 世人都说刑不过大辟,原来还有比尖刀剐肉更苦的苦果。 梅鹤庭抱着小小的人,慢慢道:“宝鸦算错了,娘亲身上的爱没有少,只是爹爹从前……做错太多事。” 宝鸦做错事会去祠堂抄书。 那么他呢? 要怎么做,才能弥补她这些日子、这些年所受的委屈? “父亲。”梅豫内心里到底是敬重父亲的,为长者讳,适时领过宝鸦的手,“听说母亲‘染上风寒’睡着了,我和小妹可否进去探望?” 梅鹤庭点头松开手,为宝鸦擦去泪,目视少年牵着她消失在门帘后,沉默地挪回云窗下。 静静守她。 火烧般的大片浮云在空中流卷。 天将暮。 * 梅豫将宝鸦送进屋里后,自己留在外罩间,向侍女问明太医怎么说的,默默守到天黑而后离去。 宝鸦则没有少男子的那些避忌,早已钻进绡子帐里,发现阿娘睡着了,小姑娘抹抹眼,不哭不闹地爬到榻上,将自己蜷成一个团儿窝在宣明珠身边,枕着手背陪伴阿娘。 崔嬷嬷是如何心疼长公主,便是如何心疼小小姐,柔声地哄她说公主睡醒后病就好了,又捧来一个果子盒,里面全是小小姐平素爱吃却不让多吃的点心。 宝鸦连看也没看。 “阿娘不难受,宝鸦在这呢。” 她轻声念叨着,小手伸进被子里,默默牵住那只温凉的手掌,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牙新月挂上梢头,庭院两旁的青石灯龛点起油脂灯,廊檐下的料丝灯也一盏盏挂起来。其中一盏底下,映出一团不动的影子,像块静默的顽石。 从星野低垂到月上中天,梅鹤庭一动未动。到了月影沉寂的后半夜,他担着膝盖,不觉迷瞪过去,踏进一片无边无际的茫茫雪地。 他有一种慌悸的预感。 不知会遇见怎样的她,不知那双眼再看向自己时,是会带着不可消解的怨恨,抑或无视的冷漠。 他情愿是前者。 然而这次,只有一个红衣背影,孑然一身立在幕天席地的大雪中。 她背对他,走得坚决而洒脱,一步比一步飞快,渐渐的竟似要飞起,鲜红的裙裾张扬如火,将落在周身的冰雪尽皆消融。 哪怕是天地一芥孤舟一粟,这女子也丝毫无惧地逆棘前行,任凭身后如何呼唤,她亦不再回头。 梅鹤庭猛然醒转。 殿内有人道:“殿下醒了!” * 宣明珠好似做了一场离奇大梦。 她梦见自己穿着少年时的大红猩猩毡斗篷,一人在雪地发足而奔,不知要去哪里,心室中唯一的念头,只想把两耳的风雪抛在身后,只是跑。 她知道燕北冬寒之地有一种动物,叫做狍鹿,当地人亲切地称之为傻狍子,一到下雪天就会狂奔于林间。想当年燕王朝贡时,她还尝过炙狍子肉呢——这么一联想,多少是有些郁闷。 千娇万宠长大的公主,说她心宽也真心宽,吐了那么一腔子血厥过去,苏醒后半点不慌,还有闲心去想傻狍不傻狍的。 只是身上泛起的那股子无力酸疼提醒着她,这并非一场梦,牛头马面的铁锁链离她又近了一步。 女子姝丽的眸色静下去。动了动身体,才发现旁边还蜷一个小团子。 这一动弹小家伙也醒了,揉开眼后惊喜地叫了一声。 “你这丫头在呀?”宣明珠一刹间眉眼温煦,勉强撑起身子,轻勾小宝鸦的鼻尖。 笑里却有些隐忧。 好在泓儿听动静立刻拂帘入内,见殿下转醒,心道谢天谢地。她知道殿下头一件担忧的是什么,忙解疑道: “大公子将殿下‘染风寒’的事告诉了小小姐,昨儿一夜都在这里陪着呢,奴婢们劝也劝不走。可喜殿下醒了,这程子觉得如何,可要叫周太医再来开剂药?眼下殿下可有什么想进的,奴婢这就去叫厨房准备。” 她说得隐晦,宣明珠却听明白了,没等松口气,宝鸦蹒跚地爬起来站在被衾上,松松环住阿娘脖颈。 她眼睛还有些肿,眨巴软长的睫毛,轻声细语道:“阿娘,您好些了吗?……宝鸦都知道了,阿娘不要爹爹了,不要紧,宝鸦会乖乖跟着阿娘的。” 眼见殿下的目光变得沉郁,泓儿扶额道:“殿下,这也是大公子说的。” 宣明珠闻言失了脾气,怪她,那日太过郑重其事,将豫儿吓着了,难为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为她周全到这份儿上。 她把宝鸦从一尺三寸带到这么大,何尝看不出这小人儿藏在内心的害怕。孩子的想法往往很简单,觉得父母亲分开了,自己就变成一个不完整的小孩,她并不是真的不想要父亲了,只是与母亲更亲近,想用这种站队的方式令母亲宽心。 女儿越懂事,宣明珠越是心生愧疚,可日子,还是要笑着往下过的。于是她掩住内心的酸涩,想了两息,故意蹙眉: “嗯,我倒不大喜欢乖宝宝,我养的姑娘,会玩会闹的才好呢。” 宝鸦懵呆片刻,而后眉眼明亮起来,“我我我!” 她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抢着举手道:“我胡闹最在行哩,不信娘可以去问大哥哥。” “大哥哥呀,”宣明珠方从昏睡中转醒,唇色尚有些发白,不过那口血吐出后,不知为何她反而觉得胸口轻快了许多,转动眼珠哄女儿玩:“我家宝鸦何时这么乖啦?” 机灵的小姑娘立刻反应过来,扭着屁股耍赖,“不是不是,是梅大!人家才不叫他大哥哥呢。” 宣明珠莞莞轻笑,她不妨也学一学父皇不讲理的宠女经吧,这样活泼的天性,不要太早懂事,想来也不打紧。 公主有女万事足,底下人则是公主无恙万事足。泓儿佩服殿下有法子,昨儿小小姐过来时,眼看着笑模样都没了,十分可怜见的,好在今朝,雨过天晴了。 有小小姐插科打浑的笑声,仆婢们一个个收拾好脸面,有条不乱地伺候公主洗漱,传膳,伺药。 宣明珠趁隙问了问司天台和亲王府那边的后续,得知两边尚且一锅粥地乱着,心情愉悦起来。转眼瞧见那药碗,唔了一声,纤弱的蛾眉又蹙起。 “我闻这味道有些犯哕……好姊姊,我才醒,胃里头空,今儿的药便免了吧。” 生病的人,总是格外喜欢撒娇耍赖的,何况长公主若认真想同你拿捏,那把柔媚的嗓音便是娇滴滴的水蜜糖,泓儿险些招架不住。 可她再一想,昨个儿周太医得知殿下不遵医嘱用药,气成那个样,再不敢拿公主的身体开玩笑,铁面无私地摇头。 宣明珠叹了口气,遮手在宝鸦耳边,悄声与她密谋。 “好咧!”宝鸦听后当仁不让,走去朝泓儿眨眨眼,接着,迅雷不及掩耳端起药盏,浇进觚案上的那盆建兰春里。 泓儿整个一目瞪口呆。 宝鸦自己便不爱喝风寒药,往常偶感风寒,都是靠着喝热汤、足睡眠调养的,推己及人,她觉得母亲少喝一碗药问题不大,不过煞有介事地嘱咐首道: “阿娘记得多喝热水哦。” 转脸,又无比乖巧地对泓儿说:“泓姨千万别去向嬷嬷告状呀,不然我和阿娘都得挨骂哩。” 这孩子的心性中仿佛有一种同龄小儿都不及的韧劲,似一张宝弓,纵使遇上摧拉捽折的伤心事,哭一场,睡一觉,很快便能接受现实,恢复如初。 泓儿轻叹一声,对这对母女甘败下风。 有时候,她真不知是小小姐继承了殿下儿时的灵精,还是殿下学会了小小姐的滑头。 * 隔窗听见里面传出说笑声,梅鹤庭枯锁整夜的眉心微舒。 他撑着僵硬的膝站起,向蒙绡的云窗望了两望,转身走出长廊。 习惯性向自己的书房去,行到半路时,省过神,原地寂立片刻,他踅身向梅豫和梅珩住的清筠轩去,借了净室沐浴。 待要换衣时,又想起,无换穿的衣裳。 满府里有关他的一衫一物,都已销毁了。 他在这府里,像一个不速之客,身着一件苍薄的中单,皮肤益显冷白,从发梢滴落的水珠将他两肩的衣布洇透。 失神地盯着搭在屏架上的脏衣。 放在从前,他绝不会重穿换下的衣物。 然他如今,何尝不形同被人弃敝的衣履。 衣履洗过尚可穿。 “大公子,您在屋吗?” 外头隐约传来一道柔媚的嗓音,梅鹤庭脸色倏尔冷沉下去。 梅豫为父亲领路到浴房后,心里免不得唏嘘一阵,坐在外间的小书阁捧了本书,老半天还是那一页。 他闻声开门,看见庭下是张浃年,梅大公子的脸当即沉了下去。 “外头人干什么吃的,什么人都放进我院里来!” 他一嗓子呼来三四小厮,张浃年连忙告罪,可怜巴巴捧着手里的彩纸莲花灯: “请大公子恕小人失礼,是小人昨个听说长公主殿下病了,无以表心,自作主张折此花灯为殿下祈求安泰。戋戋之物,恐入不得贵主青眼,小人行止亦有限,不知大公子可否……” “不可。”梅豫听着更来气了,什么粉头讨巧的玩意儿,也敢往他跟前递? 他对母亲的私帷不敢置喙,还是那句话,子不言父母之讳,母亲比天大,高兴做什么便做什么。他只是单纯看不上这起子弄姿媚主的,想那美娈子中也不乏风姿优雅者,男人家家的,难道非得如藤蔓攀附家主,才叫美吗? “给你三个数,马上从我眼前消失,踹你信不信?” 少年的脾气上来没道理可讲,还庆幸这亏得是我,若被父亲瞧见,哼哼,一脚?满身骨头不踹散了你! 正想着呢,身后飘来一阵淡淡清凛的松雪气。 梅豫暗道不好,硬着头皮回过头。 果然见梅鹤庭散发立在阶矶上,深衣如雪。 梅豫迥然不是方才的骄纵模样了,遇猫鼠一般谨立在侧。梅鹤庭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样发怒,只是低眸,静静看着张浃年手中的莲花灯。 可媲美烫样的精致折纸灯,显而易见花了心思。 垂下的长睫遮住他眼,“有干净的长衫没有?” 张浃年的腿伤才养好不久,看见前任家主,小腿肚子又下意识转筋,呆了好半晌,不敢相信这句话竟是对他说的,慌乱点头: “哦哦有,不、小人不敢,主公、不是,大人您身份贵重……” “父亲穿我的罢!” 第36节 梅豫急得直想踹人,就算父亲眼下身份尴尬,毕竟是朝廷命官,岂可折节穿优伶之服。 梅鹤庭没应,在炸毛的少年肩头按了一下,走到张浃年身边,又多看几眼他手中的莲灯。 张浃年简直受宠若惊,颠颠地寻出一件缟羽地圆领襕衫交给梅大人。 梅鹤庭沉默地穿戴整洁,复回鸣皋苑。 “大人!”张浃年看着那道一丝烟火气也无的背影,眼珠转了转,鬼使神差道:“那日,那日小人与殿下在屋中只是说话,不敢逾矩。” “晋明二十九年,”男人停步未回头,“你被族叔算计落入牙行手中,为逃走,将牙郎林三推到井中——可想知道,那人是生是死?” 张浃年手脚冰冷。 大理寺掘人过往的手段,从不令人失望。 梅鹤庭重新抬步,低沉的嗓音如一只扼喉的手,“想活命就安分守己。” 张浃年的呼吸一瞬紧窒,醒悟过来,方才他以为的这位大人意气消磨、通身失去了钢火性,只是错觉。 【二更】 鸣皋苑这边刚好才用完早膳,宝鸦拿帕子矜持地掖掖嘴角,安静没两息,又闹着中午想吃莲蓬小叶汤。 宣明珠自然无有不应,宝鸦约定好了和娘亲同用午膳,这才心满意足地出来。 “阿爹。” 她看见梅鹤庭,小小的身影跑过去,像昨夜那样乖巧地抱了抱他,拢嘴小声道:“阿娘令您进去呢。” 梅鹤庭目光漾开。 明珠对他的行止所料分毫不差,知道他得知此事后,不惜如何也要见上她一面。 反观自己对她的了解,能有几分? 摸着女儿的脑瓜,梅鹤庭想挤出一点温和的神色,嘴角却沉重如灌铅。 长公主身边伺候的婢子们见了前驸马这么个消沉模样,皆在心里叹息:果真这男人意气风不风发,全看后宅安不安宁。遥想从前长公主一心为他时,姑爷虽也寡言少语的,从内向外透出的风度精神却是人人可见,谁让他不知珍惜呢,如今倒似宝玉掉进了灰堆里,一点光彩都没了。 又能怨得谁。 心中嘀咕,帘子得照打,梅鹤庭入门走到屏风处,里头传出一声,“站着吧。” 梅鹤庭脚步微错,玉屏风上影绰绰地勾勒出一道婉约的身影。 隔着云母玉片,哪怕已经离得这么近,还是见不到那张梦里奢求的容颜。 他没有违背她,听言立在原地。放轻声音低问:“身上觉着怎样,可服了药不曾?” 额覆一条绣鹊妆花眉勒,倚在湘妃榻软靠的宣明珠没立即睬他,手里翻着一本黄历。过了好一会子,才慵声道:“梅氏子。” 梅鹤庭听见这道声音,一下子便忆起昨日她在自己眼前昏去,无论如何也呼唤不醒的场景,瞬间犹如堤坝破防,眼底渗满猩红。 他道:“是我罪该万死。” 她身患绝症,他今日始知,是罪该万死。 他也曾疑心,到太医署查过脉案,见无事便也撂下不去深究,是罪该万死。 破案查疑本是他的份内事,却对枕边人的细微变化留意不见,枉为人夫,是罪该万死。 欺得结发妻子遇事不能对他倾诉,只能独自承担,是罪该万死。 他有万罪,纵万死,解不了她心忧。 指甲掐入掌心,他像溺水之人紧抓最后一根稻草,紧凝着那面屏风,向她保证: “明珠莫怕,我定会寻出良药,不会让你出事的,绝不会……” 如果换作初八那日,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宣明珠心想,自己也许真的会从惧死的恐怖中得到些勇气吧。 然许多事经不起推敲。 现在的她早已不需要了。 从水晶碟中叉了颗石榴籽噙在口中,她被酸中泛甜的小小果粒取悦,随云髻边的随步钗受用轻晃。 一旁的泓儿便道:“‘你’是谁,‘我’又是谁?大人仔细!殿下芳名岂是外臣可以直呼的。” 外臣。 梅鹤庭捏掌,痛苦地啮住牙关。 宣明珠漫不经心地接口,“而且梅卿言重了,我生病,又与你什么相干。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什么万死不死的,没的将本宫这地界弄得血腥了。” 她将彼此界线分划得丝毫不爽,“按理,外臣觐见本宫不是这个规矩,看在卿家为国操劳的份上,这些小节不计较也罢。昨日你在本宫面前放肆了,不过听嬷嬷说,后来又为本宫侍药尽了一份心,功过相抵也罢了。” 话锋一转,“只是这长公主府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日后再犯糊涂,本宫便不能容。若想见宝鸦,行,我不是那等不顾父女天伦的小心眼,大可以带她去你的新宅里玩,不过需提前递帖请示,宝鸦身边不可离人,也不可留宿。” “哦,还有,司天台的事,听闻你上疏驳斥了本宫,这就很好。与皇帝一条心是为人臣子的本分。余下的都撂开手吧,时刻记着你的职责,你的志向,你恩师白老先生的教诲,方不愧为天子门生嘛。” 说到这时,她满意地撂下黄历本子,五月十九是个好日子啊,夏至初至,正好去行宫避暑。 “叫你来就是为交代这几桩,行了,退安吧。” 说番话该敲的敲,该打的打,全然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躺在帷中不省人事时,可以是惹人怜惜的娇花,一旦还阳,纵无龙蟒加身,亦是一派天.朝长公主的气度。 她越是好声好气,梅鹤庭便越觉浑身的血液都淬满尖刃,痛入骨髓。 她连骂他一句都嫌多余。 因她心中已经没有了他。 “我心里有你。” 万念俱灭中,梅鹤庭道出这一句。 不是“臣心中有殿下”。 抛却公主与驸马的身份,他心里是有她的,即便开始在一处的时候,他因为这门被迫接受的婚事而不满过,可多年点滴相处下来,他早已习惯了宣明珠的存在,早已将她视为此生唯一的女人。 虽则此言,无分无量,也来得太迟。 可他不想让她觉得在过去七年里,除了心冷成灰的狼藉,什么也剩不下。 他动了动靴履,想入屏风,想见她面,却只能生生的忍住。 嗓子哑不忍闻:“当真的,我心里有你。你放心,过往那些欠过你的人,我会一笔笔替你讨回,欠你最多的梅长生——” 年轻男子像给自己下咒一般道,“我亦绝不手软。我亦不奢求殿下心软,只望,殿下莫灰心,长生定会找到医治之方为你治病。” 宣明珠却清醒地一笑。 他非心里有她,想来是占有欲与愧疚心作祟,觉得他娶进门的人,从生到死都只能由他负责罢了。 这个男人是这样的,似昨日她穿蟒出驾,人人惧怕那件蟒服背后的掌故与权力,唯他直视,不曾低眉。 似方才泓儿纠正称呼,他仍执意逾越尊卑。 也许连梅鹤庭自己都没察觉,无论他在她面前神容有多低顺,他骨子里,仍蕴藏着自负的傲气。 她纵着她时,这份清傲是男儿气概; 可有一天她不要了,则不过是碾在靴底的纸老虎,连一顾都不值得。 “阁下的心是月桂蟾宫,是冰雪世界,本宫住不惯。”长公主的嘴角轻勾,“过往何事?我尽忘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五雷轰雳。 直至朱漆府门在身后“砰”一声阖闭,梅鹤庭的唇色还是回不过血的霜白。 屋里,泓儿等人影彻底不见了,才憋不住纳罕道:“他身上的衣裳,看着像是……” 竟像是公主给面首做的那一套呢。 梅氏心比天高,从前连外头的成衣都不穿,绫罗大料皆出内库,裁缝更是公主指派左春坊的专人织绣。 没想到一朝豁出去,竟穿起贱籍子的衣服来了? 也不知落在身上,可会如针刺一般。 觑见公主面上淡淡,泓儿知趣收声。宣明珠倒没什么讳莫如深的,轻呵了一声。 “惩罚自己罢了,又与我什么相干。” 第28章 .烈火寸寸崩塌 公主府外,梅鹤庭站在台矶的抱鼓石旁,久久不动。 他听着毕长史在门扇里头对门房交代,“以后这位再来,不必往里传报。”——剜在心上的刀口一层叠一层,竟似不知疼了。 他忡然走上大街,身后传来两声“公子”的呼唤。姜瑾赶上来,一见公子的脸色,便知他又在长公主面前碰了钉子,无法子,低声劝道: “公子,咱们先回家吧?新宅收拾得差不多了,您先攒个缓儿,等过了这阵再慢慢想办法。” 毕竟长公主才砸毁司天台,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而眼下梅鹤庭身上,还挂着个弹劾长公主的名声。 上京有多少人赞扬梅少卿大公无私,就有多少人暗戳戳地骂梅鹤庭无情无义,物议嘈嘈,陛下甚至为此辍朝三日,此时又如何是重修旧好的好时机。 “家?”梅鹤庭突从胸臆闷出一声笑。 她不要他了。 他哪里还有家。 “公子,你别吓我……” 姜瑾被他笑得直打冷战,梅鹤庭却如若未闻,眼神空洞地拂开他的手,勒令不许跟随,游魂孤魄一般往朱雀长街的建福门去。 偏生这一日大街上分外热闹,酒楼食肆门前,不时飘来小伙计透亮的吆喝声,伴随着缕缕粽叶的香气,原是端午将至。 沿街还有不少售卖香囊荷包与五彩丝穗的小货摊。有一对年轻的男女驻足在一面琳琅货架前,貌似新婚小夫妻,女郎的妇人髻上还簪着瓜瓞绵绵纹的艳红绒花。 小妇人纤巧的小指轻勾郎君衣袖,嘴里哝哝,似在抱怨夫君不舍得花钱哄她开心。 “几缕丝值个什么,如何比得你开心紧要。”青年郎一面辩解一面无奈道:阿婶,便帮某一色包起几条,管她带到明年去!” 惘然经过的梅鹤庭迟缓地动了动目光,掉头,循声走过去。 见那摊子上,铺摆着五颜六色的彩线,有缀宝石玉片的,也有系铃铛小玻璃珠的,皆是便宜的市井玩艺,却也不失玲珑可爱。 第37节 梅少卿拙拙地盯了半晌,选中一条编织精巧的朱砂色素绳,小心地揽入掌中。 问银几何,答,十文三条。 “某只要这一条。” 梅鹤庭哑着声摸遍周身,却寻不出一粒碎银。 他的衣裳是新换上的,身无分文。 隔壁郎君已付了账,高高兴兴地帮小妻子系在腕上,铃铛清脆,不敌小娘子的笑音甜美。 梅鹤庭眸渗霜雪,忽然拽下腰间的独玉佩,看也不看撂在摊上,抬步便走,任摊主在后面连连呼喊。 他将那红绳当心地收在袖内,便这么面沉如水地一路向前走,走到宫城门,行过龙尾道,含元殿前的黄门侍郎见了梅大人,便又是往常那位圭璋敛艳的四品公卿,别无异样。 只是今日梅大人未着公服,这一身缟羽白衣,看着好像比平时清冽许多。 皇帝此时在上阳阙,他为长公主的事烦恼辍朝,诸臣不见,却留了话说若梅鹤庭到了,带他来见。 黄门郎不敢怠慢,殷勤地将梅大人引上朱阑复道,然后却行而退。 飞阙重阁间架起凌空的虹桥,自下仰望,便如通天的阶梯一般高宏。 宣长赐身穿一身明黄地团福纹常服立在其上,面朝南方朱雀楼,听见身后动静,他侧头瞥了一眼。 只这一眼,令皇帝嗤笑出声:“梅少卿甫立新功,入宫连官衣也不穿了,好,真是名士风流。” 他口中的“立功”,自然是梅鹤庭上奏章弹劾长公主妄为不德之事。江左梅长生身为南学清流的佼佼者,有他发声,便等于给了皇帝一个发落长公主的由头。 至于那道奏疏里到底是弹劾还是求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了。 既然把这出大戏唱下去也是皇姑姑的意思,那么皇帝给梅鹤庭脑袋上扣起黑锅来毫不手软。 谁让他对长公主如此不上心,皇帝对此早已不悦,兼之昨日听闻皇姑姑吐血晕倒的事,一夜没睡,恨不能出宫探视,心头实实压了一团火气,一见到梅鹤庭便不忍住,冷笑道: “两阁极力请求朕褫去长公主‘昭乐’之封号,你说,朕应是不应?” 梅鹤庭神情中闪过一种肃穆的孤骞。 随即他振衣俯首,行大礼:“长公主行事,事出有因,臣乞陛下,万莫应准。” “你要护着皇姑姑?” 皇帝忽然便恼怒,“早干什么去了!你是否以为上书弹劾了司天台的欺君渎职之罪,就能表示忠心?就能抵偿你伤皇姑姑心的事实?就自显了你的文章风骨,昔日帝师高徒一封奏简,立即便将乱哄哄的朝堂一锤定音了?是吗? “梅长生,你何其狂妄!” 梅鹤庭静聆宸训,声色不动,任由皇帝发泄火气。 待阙台再次恢复寂静,他跪在复道上一字一句道: “臣,自知死罪。弹劾长公主之名,臣愿接下,然臣有一策,既可保全陛下与长公主在朝中的布局,亦可保下长公主。” 皇帝眉心跳了跳,“说。” “墨太傅。”梅鹤庭眉眼静寂,“司天台十罪,只要谏言之人声望可信,是谁并不要紧。墨太傅便是最佳人选。” 因这位墨老先生既在清流士人中颇有名望,又是未来皇后的祖父,朝臣要想驳议他的话,便需得掂量掂量。 皇帝眼底的火气渐次冰冷,凝成潎冽的寒泉,“接着说。” “华苗新遇刺案,臣已查明凶手。以动机回溯,杀害华苗新留下桃花篆,是为嫁祸长公主,然长公主有何死敌、做过何事、手掌何物,才会令凶手不惜谋害朝廷大员,也要达到目的——” “兵符。”皇帝明白过来,慢慢地咬起牙,“兵部?” 梅鹤庭点头道,“兵部左侍郎张松林。” 其人代除兵部尚书位多年,一旦长公主失势,北衙禁军的营编便会落入他掌中。 皇帝沉默良久后问,“你以为当如何?” “按兵不动,作饵,钓鱼。” 少年皇帝听到与预料中分毫不差的回答,讽刺地翘起嘴角。 先皇祖以武功彪炳青史,却也留下了军政一部尾大不掉的后患。想先帝御极两年便龙驭上宾,他等同于是临百废而登基。 人皆道洛阳繁华,年景太平,大晋江山如画,谁又知他从十四岁坐上那张椅子开始,日日如履薄冰。 人皆道朝中文有贤老,武有悍将,帝王虽少年,由法家弼士辅佐自可保社稷无虞。 ——殊不知这问题,往往是出在“天子少,臣元老”上头。 好在三年来,兵司内部互相勾连的派系,少帝已梳理得大差不差。 只等下一剂猛药,连根清理。 所以明知是谁针对了皇姑姑,他还是要等。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耳听梅鹤庭之言,皇帝仍忍不住心寒。 “少卿,真是冷静绝伦。” 皇帝俯视梅鹤庭的剑眉与渌鬓,他昨儿,是亲眼看着皇姑姑倒下的,那么便应已知晓皇姑姑的病情,今日却还能浑若无事入禁中,再冷静地替自己出谋划策。 宣长赐少年时,曾真心拜梅鹤庭为少傅,也曾真心钦慕过梅少傅的才学智谋。 朝中能令他完全放心信任的人不多,梅少傅是其一。 然而此刻,皇帝有一件事十分想不明白了,“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 皇帝离开了阙楼,无人罚他,梅鹤庭自己在复道上跪着,一直到宫门下钥。 出皇城,朱雀大街上已是灯焰荧煌的时分。 浩大无边的火树银光里,梅鹤庭抬眼尽望,无法给自己找到一寸立锥地。 太医署的周太医正要下值,忽在署门前看见一个身影,吓了一跳:“梅大人?” 梅鹤庭迈槛走进,目光沉似水,死井里干涸的死水。“院中有多少记载血枯症的医书,烦请太医帮忙找来。” 周太医微愣,继而明白了他的意思。 看着那双执拗的眼睛,他仿佛依稀回到十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黄昏,也是这样一种眼神。 他有些不忍:“梅大人,没用的啊。” “不找怎知没用?”那对比漆还黑的眼珠霍然盯在他脸上,“天下之大,古籍之多,治病良方何其浩瀚,没有找过,怎能断定无用!” 周太医心知这位也钻了牛角尖,心叹一声,不再多嘴劝说,比手请梅鹤庭到药阁的长案后落座,回身从一个高阁抱下一只落了灰尘的木匣。 用袖头抹了抹,周太医开匣取出厚厚一摞医书,其中有几本的书页已经泛黄。 泛黄好,越古老的书越有旧方。连那飘下来的成团成缕的灰尘也像带着希望,梅鹤庭丝毫不避,接过书后,气息屏止须臾,冷象牙白的指尖迟迟捻开书封。 下一刻,他面色僵住。 忽然之间就明白了,周太医为何说,没有用。 只见书页上的印墨旁边,以朱笔密密麻麻注着眉批,页页尽有。 那字迹时而温婉,时或急躁,或怒透纸背,或无力消沉,一页复一页,无一例外,都是有关血枯症的记录与见解。 尽管字体尚且稚嫩,梅鹤庭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只手攥紧书脊,手背迸出狰狰青筋,十指用劲之大,如同要从皮下渗出血来。 他抬起头。 周太医点头证实了梅大人的猜测,“没错,当年长公主不信太医署,曾自己在这里找过两个月。那时公主殿下熬了整整五十几个日夜,翻遍了近百本医书。 “——梅大人呐,倘若当真有根治的法子,又何必等到如今呢?” 梅鹤庭眼前的世界寸寸崩塌。 第29章 .追是昭告天下,他悔了。 对于坼毁司天台引发的后果,宣明珠早有了准备,这一遭,原就是为自己的心,怎样都无悔。 却不想,观星楼的废墟尚在端门外,墨太傅出人意表地上疏,历数司天台十罪,使朝野震惊。 这位前任太傅虽已致仕,名望犹在,将来很可能成为大晋立朝以降第一位配享太庙的文臣。兼之孙女又是未来的国母,只待今年圣寿节后,便会入主中宫。 是以满朝臣子都不免小心掂量起墨公话里的分量。 墨太傅明面上虽未替长公主陈情,可一句“司天台借舞弄天象玄虚,欺君惑主”,就够人咂摸内涵了。 ——既然司天台有欺君之罪,那么长公主的作为,难道非但无过反而有功不成? 先前还怒发冲冠的皇帝,不知是否出于给未来皇后面子的考虑,态度竟也模棱起来。 那些不以为然又无从反驳的笏臣,便将眼神盯在梅鹤庭身上。 指望着这位铁面无私的少卿大人,再站出来一次,说几句公道话。 谁知梅鹤庭的心思已不在这儿,他在本司做出的事不比墨太傅动静小—— 一日连决十案,皆是该当判斩的命案,郁郁血腥,惊煞了衙院上下。 怪事年年有,怎么今夏就分外多起来了? 谁不也不知一向稳重的梅大人吃错了什么药,梅鹤庭当真要做什么,也无人拦得住。崔锦衣亲自找过他一趟,觑见那张冷白沉寂的脸,哪怕官大一级,心里也打了个突。 他只好拐弯抹角地点拨: “长生啊,公事是处理不完的,稳扎稳打方是为官之道。” “下官无所长,唯尽心而已。” 梅鹤庭回了一句圆融话,转头,又眉目晦漠地去通宵阅卷。 只有姜瑾心知,公子看的不仅仅是公门卷宗。 他是那日后来,才得知长公主患上了当年柔嘉太皇太后的病,骇在当场,当晚眼皮跳了一整宿。 而公子爷连着这几日,前半夜审卷,后半夜翻医书,五更天又要去上朝,白日再在衙门坐堂一天——人又不是鹰,就算是海东青,也经不住这样熬法。 眼睑下的青影还是看得见的,至于他整个人沦为冬日背阳的苍山,话眼见的少,意气眼见的沉,这些变化却是冻浦下的寒伤,碰不得,劝不得。 一劝,他必定抬起漆沉的眼睛,无一丝情绪地盯着你问:“几条了?” 第38节 现下姜瑾最害怕听到这三个字,缩着肩回道:“大抵……有五条了。” 眼见公子皱眉,姜瑾无可奈何地诉苦,“公子明鉴,廿年以上的实不常见,十能存一已是大不易。” 每当这时,梅鹤庭便不再言声,灯烛照着他的侧脸,曳出一片夜色般的噤默萧瑟。 他将目光重新投回书上,抚着那些朱砂小字,一页页翻过。 姜瑾心疼主子,御史中丞却不管三七二十一,这位是一块砖,谏议封驳哪样需要往哪搬,闻风而动,在朝会上表示梅少卿过于重效绩、急求成,造下的杀业太重,恐犯造物之忌。 只可惜这一回,没有司天台的僚友援应他了。 十颗重罪犯的脑袋在西市口并排斩落的时候,那群灵台郎还伶仃仃地徘徊在倒塌的司天署外,活像一群没娘的小可怜儿。 朝堂上烽火狼烟,对昭乐长公主的作为争来吵去,没个定论,到后来仅逼出唯一的共识: 司天台好歹得重建起来吧,毕竟是天家的体面,三省六部缺个茬儿算怎么回事? 恰在这当口,长公主府的长史向工部递了张账单子——不就是重建么,这钱公主府出了。 “好阔气人儿,好霸道手段!” 成玉公主还在府中一心等着陛下惩治昭乐呢,听了这个消息,差点咬碎银牙。 锦鸳卧兰草的帕子在她手中揪来拧去,这位三嫁的公主气得直委屈: “父皇偏心偏到了爪哇国,留给大皇姐的私库里有多少家当,连先帝爷也不得过问。敢情她是砸钱听响动呢,这不比撕帛砸玉气派多了?再有那身蟒,哼,更如楚霸王似的了! “秋槐,你说本宫怎么就托生不到中宫肚子里头呢,挑的男人也一个比一个短命,连梅驸马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那般齐整的男人呀,等闲断人生死,有判官坐镇的气魄,生死簿上说勾抹就勾抹了,偏又有疑狱全无的本事,啧,叫我爱得怎样好……你说,他私底下该什么样儿?” 久旷之心和开春的狸奴通灵,经不得提醒,一旦醒觉了,心上便茸茸痒痒的,越想越烧得慌。 跋扈惯了的人,难得也有哀怨的一面:“——嗳,大皇姐好福气,到底还落着七年。” 成玉公主身边的大宫女秋槐盯着自己的鼻尖,对此习以为常。 自家主子就是这么个脾气,一涉及长公主的事,抱怨到最后分不清是骂是夸,是怨恨还是羡慕了。 “张浃年怎样了?”成玉自己熄了没趣的念头,又强打起信心,转脸期冀地问:“大皇姐有无被气得吃不下饭?” 秋槐噎了一下,面对公主期待的眼神,眼望地砖缝: “想是的确在家中用不下饭吧,听说长公主带了张郎君,去宜春乐坊饮酒了。” “……什么,带出去了?” “带出去了。” “招摇过市的那种?” “唔,招摇过市。” 成玉听个倒噎气,突而拍案哭喊:“她想气死我!” * “阿嚏!” 宜春坊的二楼雅厢,正吹奏尺八的张浃年突然打个喷嚏,连带着乱了阮行首的琵琶音,不好意思地向长公主告罪。 宣明珠正与杨珂芝对窗闲话,隔着青铜冰鉴,转眸倚腮,两只耳珰轻晃,一种天然风流。 将养没几日,她的气色恢复得七七八八。那天骤然昏倒将迎宵吓掉了半条命,她自己过后却不当回事,只要还能走动,便能来这坊中逍遥。 一时兴起带了张浃年随行,才知他身上还藏着技艺。 小小惊喜,是寻常日子里的一桩点缀。细观之,这孩子生得是真好,眉眼温润精致,不作践去看,其实并无脂粉气。出身卑贱,跟错了主,不是他的错。 长公主带在身边的人,向来大大方方,成玉不是成心恶心她接手捡剩的吗,她若把人苛待赶走,才是露了败相。得叫那小六看明白,张浃年跟了自己后滋润得很呐,瞧瞧,颜色比从前还胜三分,到时才知恶心的是谁呢。 她嘴角噙着一缕浅浅的笑,声音是与盛夏天儿相契的慵懒,“可是咱们阮娘子身上太香,扑着你了?” 屋里的人一听都乐,知道长公主又打趣人了。张浃年有些红脸。 他头回知道长公主在风月场中是这样,与先头那位阎王奶奶相比,可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了。 壮着胆子,他悄悄觑向公主殿下眉间的红痣。 张浃年是读过几年书的,恍觉那似艳艳相思撷来的一粒红豆,又如画龙眸上一点睛,视久,移不开眼目,脸上的红晕更真心实意了几分。 “……却说近来大理寺狱监的伙食,好了不少,你道为何?” 楼下突然传来助酒篾片的戏说,张浃年如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他至今还记得梅大人对他的那番威胁,心头打个激灵,立刻缩回视线。 又忍不住支起耳朵,听楼下人半是胡诌半是乱造: “——因为上路得吃断头饭呐!以至于那些横行了一世的江洋盗,困在小小囹圉,满以为能捱到秋后,谁知看见牢头送来的白米饭肥肉片,八尺巨寇当场痛声哀嚎。 “牢头还语重心长地劝呢:我们梅大人体贴人啊,怕秋后问斩无人给你们送寒衣,怪凄凉的,尔等须知感恩。下辈子可别作恶了,啊?” 宣明珠听见“梅大人体贴人”那句,噗出一口酒。 杨珂芝忙道,“前儿新收个女篾片,只知是个嘴皮子利索的,原来竟这样不牢靠——青笠,待会给她结清账,明日去别处谋生吧!” 宣明珠摆手说别呀,放下了,就没有什么听不得,过往云烟哪及得上与民同乐。 “不是为这个,”她慵然箕坐,一肘支膝,“这壶酒味道不对,姐姐给我上的酒也羼水?” “去。”杨大娘子轻剜一眼,“我给谁上的酒都不羼水,童叟无欺!这是人家小世子吩咐的,让我看着不许你吃醉,说,薄酒清欢就很好。” 宣明珠闻言微愣。 那白玉的指头捏着白玉的壶把,悠悠晃晃,与有所思的眼波同了频,不再往嘴边送了。 说不慰心是假的,一个从铁划银钩中历练出的儿郎,心能有多细?可偏能在这些小小不言上头,花足心思。 “成,算我没白疼他一场。” 才放下酒壶,青笠捧了个装着醒酒石的錾漆小匣过来。 宣明珠笑说我没醉,“巴巴地拿了这个来笑话谁呢?” 青笠迟疑了一下,打开匣,见那玄底锦缎上头,齐整整码着几块寒水紫晶。 这样剔透的水精,单一件便非凡品,何况是精雕细琢的一大匣子。拿这样的珍品来压舌,和长公主砸银子听响有得一拼。 青笠说此物是有人送来给长公主的,她不好应对,宣明珠听了,心中便有几分形影。 顺着青笠的目光瞥下窗棂,彩锦飘荡的牌楼底下,果然站着个整冠修襕的人。 有那荫凉处不避,偏立在正阳底下,是为了对准窗扇口,让她一转头就能看见他。 宣明珠收回眸子,意兴阑珊地掂起一枚紫水晶。 触肌冰凉,怎么着也当值百金。 一瓣檀唇漾出旖旎的颜色,她随手弹到吟曲的小伶儿怀里:“赏你了。浃年过来,斟酒。” “嗳。” 张浃年是个机灵的,柔声答应,特意跽坐于公主身后方,青玉案的柳衫将窗子挡住大半。 素手斟酒,举杯齐眉,眼波迢递,脉脉含情。 他可是半分都没违背梅大人的话啊,他让他安分守己——这世上,哪还有比听主子话更安分的呢。 牌楼底下,目睹这一幕的梅鹤庭狠掐掌心。 热汗透出他的交领白衫,将公服的襟领沁深一片,像一团明晃晃的靶子。 弓是乐坊二楼那道半遮的影,利箭无形,尽数钻心。 姜瑾在后头,见公子泛霜的唇抿紧牙关,怎么看怎么有一种蛟游浅滩的困顿。 他婆娑着手里的人参盒子心想,出师不捷。 官场上的事,公子向来游刃有余,可这情场上头,却是折戟带沉沙的。 从前他何曾不劝公子对长公主多用些心意,公子却说公主殿下坐拥宝库,什么珍玩珠宝都不缺,把心意通通用在了以诗赠情上头。 是,那些词章他得幸拜读过,江左第一公子的手笔不消说,浓烈都藏在隽永里,可惜一年就过一个七夕、一个上元,再但愿人长久的,不也是两张纸吗? 如今,不再含蓄了,可长公主也不回头了。 风水轮流转。 汗珠顺着梅鹤庭刀裁般的墨鬓滚落,从前那么个讲究人,此刻惘如未觉,就那么直勾勾的,盯着菱窗里翻出的绿袖。 以及衣袂遮住的那抹倩影。 望眼欲穿。 楼底下的人,楼上人都看见了。杨珂芝喝了两杯酒,想到此人第一次踏足宜春乐坊的情形,感叹了一句,“这个梅大人啊。” 从不踏足风月坊的大理寺少卿,穿着一身官服守在门外枯等长公主。 这么明晃晃的,是昭告天下,他悔了。 可惜有用无用,全然不在他。 杨珂芝想起另一桩事,瞧着明珠的神情,提了一嘴:“前些日子怀宁县主不是被大理寺盯上了么,听说罪名是借与权臣内眷走动之机谋私,上达了天听,那个叫刑芸的封号便被一削到地了。” 岂止如此,过后人在女狱还扣着不放,逼得慎亲王妃没有脸,连请几位老王妃在家哭诉,周折好几道关系,才把人捞出来。 乐坊里尽日出权入贵,尤其是这种坏消息,流传起来一日千里。 啧舌的不止杨珂芝一个,刑芸是谁在王府赏荷宴上拿的,人人尽知。不解的是,成心针对一个女人,怎么看也不像梅鹤庭容和守礼的作派。 杨珂芝今日才明白是为什么。 宣明珠目色稳缓,一个余光都不再偏转,命张浃年阖上窗子。 “自我感动而已。”她淡淡道。 她就是打这条路上走过的,最知晓顾影怕自怜的道理。 自以为做到了那份儿上,天地也该为自己感动,铁树也应开出花来,却忘了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你做了,对方就得领情。 她明白了这个理,所以无怨。 也不惯着别人来点她的眼。 怪没意思的。 第39节 这琵琶一直听到后晌午,老板娘索性命酒博士到张家园子要了一桌席面。 二人吃过,又闲语消了阵食,宣明珠便拈着张浃年滑若凝脂的手背,足惬下楼来。 不成想梅鹤庭还在外头。 第30章 .追不上小狼狗出动 宣明珠携扈从下楼时,梅鹤庭还在。 男人站在坊门外头,脚底似生了根,受着来往诸多视线的洗礼,始终没挪动过一步。 向西偏斜的日光还很盛大,浓郁金芒自皛空洒下,沿着那双黑色官靴,在地面扯出一道燥而单薄的影。 宣明珠目不旁视地经过去,梅鹤庭开口道:“殿下。” 连日不曾睡好,他薄薄的唇缘透出一抹淡霜色,取过姜瑾怀中的黄梨盒,向她双手托着递去。 “此是千年血参王,对殿下的身子或有补益。” 绯服男子慢慢挨近一步,像害怕惊扰到什么,冷白的指尖微蜷,本已低切的声音放得更轻:“我无他意,收下好么。” 他只想帮她调治好身子。 长公主掌眼过多少好东西,一见便知,这是扬州神草堂的镇店之宝。 那神草堂又是江南梅氏名下的一大产业。 千年的参,有价无市。这位神草堂的少东家究竟怎么想的,前有醒酒水晶,后有千年参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恨不得将家底和盘托出? 宣明珠不解了,他是第一等见微知著之人,难道没发现他如今所做的种种奉承,都是她那些年用剩的吗。前车之鉴证明,一头热得不来什么好结果。 何况她根本不需要拿人手短呐。 这便要走,东边忽快马赶来了一个穿胄的城防值卫。 那值卫见到长公主便下马参拜,献上一个用白绉纱裹着的食盒。 “标下参见长公主殿下。饴然坊新出了一款甜霜糕点,言都督特意订了头一屉,命标下快马送来,请殿下尝尝鲜。” 梅鹤庭目光一刹阴晦,抬眼,便见宣明珠眼中的冷淡瞬间卸防,弯起昳丽如丹的唇角。 “替我多谢你们提督,一盒糕点劳他这样费心。” 那样温存美好的笑容,他久已未见。 那年轻的小值卫是个会来事的,呲牙笑道:“我们都督说了,护国寺上香有头香,长江捕渔有头网,殿下得的东西自然得是头一份的。” 言讫,完成差事的值卫抱拳低首,又急来急去上马回营。 清风马蹄疾,有人得意,也有人通身的血液都被那阵蹄声踏碎。一旁的姜瑾听到头里那番话,暗叹:公子先失了一城。 言世子自己会花心思,还有伶俐的手下,姜瑾觉着自己不能给公子拖后腿,思量再三,郑重上前一步道: “殿下,小人有一件重要之事通禀,其实五年前——” “住口。”梅鹤庭截断姜瑾的话音。 望着宣明珠亲自拎在手上的锦纱食盒,他呼吸艰涩,明知没资格,可还是忍不住地抓过人参盒,想压在那食盒子上头。 “殿下想吃糕点,我可以订,一日不落一日不重地送到府里都成……” 他的气息促而急,带着困兽式的无理,有几分不得法地望向她,“只求你看我一眼,和我说句话……别不要我的东西,嗯?” 从前,她柔情似水的目光与笑容都是他一个人的,唾手便可得,所以未珍惜。 等他想要了,才发现已是曾经沧海。 无法排遣的酸胀在心里头横冲直撞——苦参和蜜糖,好比他与言淮的两端,良药苦口不讨喜,甜蜜小食,却是人人爱吃的。 言淮未必不焦心于长公主的病情,却总能用这样的巧思讨得她欢心。 自己却只会直言逆人的耳,苦药扫人的兴。 梅鹤庭握紧了掌。二十几年循规蹈矩形成的性格,他无法一朝一夕便脱胎换骨,可他愿意改,哪怕颠倒筋骨肉身。 只要她舍他一个机会。 宣明珠却错履一侧身,装着人参的木匣子“啪”一声掉在地上。 富贵人家寻破头都买不来的珍材,落在街边,连灰尘都没激起几缕。 梅鹤庭定了定,弯下腰,没有碰那人参,屈在长公主身前。 威赫的襕服襞积,匐在绣裙之下。 “我当真错了。” 长公主的扈从们深吸一口气,这场面可不是他们能直眼看的,个个知机地调开视线。 宣明珠果真低头看了梅鹤庭一眼,还多说了一句话:“你不欠本宫的,本宫也不必欠你。本宫亦不想再见你。” 这是实言,看他伏低在前或故意折辱,非是她的本意。梅鹤庭是梅豫、梅珩、梅宝鸦的父亲,他走出去,阖该顶天立地让儿女感到骄傲心安,而非拿得起放不下地纠结于过往,惹人点指。 宝鸦若见了,会伤心。 宣明珠转身登辇,一行扈从呼啦啦随车舆而去。 留下一个静默的身影在原地,背脊削条,如一柄折断的竹。 “大人。”姜瑾舔舔唇蹲下,令上京罪犯闻风丧胆的铁腕少卿,转眼跑到宜春乐坊外头散德行,落在有心人眼里不知要如何编排呢。 “公主殿下她……行远了,您快起来吧。” 他伸手想去扶人,梅鹤庭自己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也就是眨眼间的事,他面上血色只剩下稀薄的一层,鸦睫遮住木黑的眸子。 “我说过,那件事这辈子都不要提,死也带进棺材里,忘了?” “嗳,嗳。”姜瑾心虚地应,觉得公子又和长公主昏倒那天一样,眼神直直凉凉的,六魄定不住三魂。 梅鹤庭抬眼望着辇车离去的方向,默然半晌,忽然提步跟上。 “公子,您——”姜瑾还没来得及拦,梅鹤庭头也不回的声音飘来,“替我寻几坛子烈酒。” 他就顺着回公主府的路一径追去,等看见那浩浩仪仗的后影,脚步又迟疑地放慢。 她明说了,不想见他。 若被暗卫发现,他连跟都不能再跟。 辇车的三面油画彩壁垂着重重紫帷,其实是连她的背影也瞧不见的,可梅鹤庭知道,她在其中。 如梦隔云端,魂被勾去了,便也做出尾随的勾当。 知道不体面。 心都空了,不由自主,便也顾不得体面。 “停。”前路的辇车帘内忽然伸出一根玉指,发了一声令。 梅鹤庭心头无由一惶,终日抓贼的,霎时也成了心虚的贼。怕她发现,要逐人,幸而身畔有一颗老乌臼树好心,连忙闪身避到树后头。 车里的宣明珠是此时突然反应过味儿来:不对呀,小淮儿知道她在乐坊也罢了,他怎么算准的自己何时离开,掐着点儿送东西来? 宣明珠又气又笑,“这小子有没有正事,成天盯我的梢不成?” 那厢,梅鹤庭后背贴在树干上,心跳擂擂。 忽觉袍角轻轻扯动,低头看去,不知打哪儿来了一只污毛灶脸的土黄小狗崽,呜咽着扒上他的皂底靴,用齿啮着他的袍子。 狗崽的右后腿有些瘸拐,也不知把他的袍履当成了什么在啃。 梅鹤庭浑身的寒毛瞬间竖起。 这身行头回头是必扔无疑了,他蹙眉压低嗓音,道两声“去去”。癞儿狗不懂人语,两排乳牙越发卖力地啃,好好的衣裳咬得抽了丝。 梅鹤庭唯恐动作太大惹动前头的耳目,只得咬牙忍耐。忽一个醒觉,已有好半晌没听到行辇的声音了。 他踅身绕出老树,长公主的葆盖早已不见踪影。 男人独自立在空荡荡的跸道。 “呜……” 小狗巴子吃力地粘缠过来,一爬动,那副惹人厌的蠢相益发明显,后半个身子几乎拖在地上,留下一道不知为何的脓黄痕迹。 却锲而不舍,直到趴上一见钟情的靴头,好像从前在上头留过记号,认窝。 梅鹤庭心麻了,也没有动脚,低头漠漠地瞅着不知死活的东西。 “你也被人扔了?” “说,是不是因你惹主子生气了。你是不是活该。” 小狗傻傻的,眼睛被沾泥打绺的长毛遮在后头,连最后一点讨喜之处也失去。 后腿流脓,腹中无食,叫声咽弱,验惯尸的人搭眼便瞧出,这狗活不长了。 梅鹤庭轻撤足尖向后,垂眼便走。 十步之后,男子腮骨棱起,目光冷湛地掏出一条雪白丝帕。 位于崇仁里新置的梅家宅子,与长公主府所在的永兴坊只间隔一道坊门。姜瑾捡了那血人参回到新宅,正乌眉灶眼担心着公子,听到大门响动,急忙走去。 ——脚步戛然而止在门口。 但见门槛外,生来不许猫狗毛絮沾身的公子,冷脸拎着一只土狗崽,的一条腿。 那丑脏丑脏的小东西落到大理少卿掌心,仿佛倒沥的泔水一般,难受得直哼唧。 “您,您不是追长公主去了吗——” 姜瑾心头陡然悲凉,“公子,再大的坎儿有属下等陪着您一块想办法,您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第31章 咎由自取 梅鹤庭进门,将呜呜咽咽的小东西随手撂在地上,丢下句“不必管”。 第40节 丝帕落下,正覆住小癞狗崽的伤腿,梅鹤庭枯眉搓弄着掌心皮肤,径往内舍的盥室去。 这座宅院,被梅鹤庭买下后,山水布局皆改成与长公主府一般模样。 无论影壁天井,还是流水假山,皆如同一个微缩的往昔,也有旧亭台,也有旧池塘,也为宝鸦辟留出一个雏凤小院,方便她来时休憩。 西面也有一园,无梅无鹤,被他改为了“一簇园”。 桃花一簇开无主,花开,只待主。 处处熟悉,落在眼里,处处蚀心销魂。 只因无旧人。 连那寝舍中大到梳台屏风,小到窗纱珠帘,也是姜瑾奉令一样一样踅摸齐的。当他看着一如复刻般的屋子,头皮不禁发麻,觉得公子是在故意给自己找罪受。 每夜都睡在物是人非里,心里头得是什么滋味? 如今又莫名拎了条小脏狗回来,这等行为更不能用常理揣度了。 姜瑾唏嘘,带都带回来了,公子说不管,他也不能当真。有点嫌弃地捞起那小东西,跟苍头要了个脚盆,给这只土黄狗崽清洗一番,又给伤腿裹上了药。 剩下的能活不能活,全看它命数。 他抱着小土狗找到公子时,清洁一新的梅鹤庭正站在西园池塘边。 未束的湿发披散着,水珠从发梢落在池面,惊起一小圈涟漪。 池中有红尾锦鲤出没荷叶间,他抛下鱼食,出神地看。 姜瑾暗叹一声,过去道:“公子头发没擦干,站在风口当心头疼。” 梅鹤庭没应,姜瑾凑趣地将怀中物向前递了递,“听说起了名的猫狗好养活,公子要不要……” “九尾。” 九尾?姜瑾心道,把狐狸的名字给一只狗也太奇怪了,抬眼却见公子的目光根本没在这儿。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放下狗轻哦一声,“是有九尾了……属下无能,当初晋明皇帝为柔嘉娘娘放生的点砂锦鲤,共有九十九尾。只是已过去二十几年,这鱼,怕也讲个寿禄。” “辛苦了。”梅鹤庭默了一阵,“宝鸦也许会喜欢,我具了帖搁在书房,你去投到那府里吧。” 姜瑾一愣,领命。忽听“呜”地一声,一错眼功夫,那只小狗子已经拱着身蹭到了梅大人脚边,还胆大包天想把爪子搭到人家新换的靴子上。 梅鹤庭垂眸瞥它一眼,向旁挪开半步。 姜瑾连忙弯腰把狗子捞起告退。走到随墙门洞处,他不禁回望一眼。 轻衫胜雪的人还是那副淡无生机的样子,就近坐在池边的鹅颈靠,从袖中抽出一卷医书。 * 许梅鹤庭探视宝鸦,是宣明珠此前便应允的,接到帖后也未故意为难。 她为宝鸦挑了一套洛神珠色的收襟箭袖半胡服,戴上璎珞金琐圈,穿上掐银挖云红香鞋,将小姑娘打扮得好生俊俏伶俐。 上看下看,伸手顺一顺她的童丫髻,宣明珠点头道:“妥当了,去吧。” “这个呢这个呢。”宝鸦指指自己眉心。 宣明珠闻言笑着拿起软眉笔,蘸了胭脂,在女儿的眉间点一粒小痣,刹那灵气四溢。 宝鸦满意了。 阿娘那颗天生的朱砂痣又玲珑又艳丽,可把她眼馋坏了,任世上何等胭脂,都调不出那个颜色来,她呢,自然乐陶陶东施效颦。 阿娘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阿娘,一想到此事,怎能不心生欢喜。 梅宝鸦纠纠地挺直小身板,保证阵营不动摇似的道:“阿娘放心,我用过晚饭就回来。” 宣明珠笑应,“好。” 有丫环乳母跟着,还有松苔和雪堂暗中保护,她没什么不放心的。 对宝鸦这个年纪而言,父母的爱缺一不可。道理本来很浅显,然而许多分手后的怨侣,偏偏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明知孩子无辜,仍把苦痛转嫁在自己的骨肉身上,她决计不会如此。 宝鸦没从阿娘简短的一个字里听出不舍,倒有些忸怩起来。 适逢梅豫和梅珩兄弟俩来请安,顺便送妹妹过去父亲那边。 看见小姑娘红衣靓然,却在地心磨蹭着不动,梅豫招手道:“晚上就回来了,车马都等着,走吧。” 宣明珠也在观察女儿的神色,怕她心里有什么伤痕,徐徐柔声问,“宝鸦怎么了?” 宝鸦眨眨眼,忽然跪下了。 她仰起的小脸有模有样,“娘,不然女儿改名叫宣宝鸦吧。娘亲放心,女儿跟您一辈子的。” 这一句话,把满屋子人说得怔了。 梅豫挺大个人,居然被五岁的妹妹说得心坎发酸,正要揉鼻尖,忽见梅珩跟着跪下去。 梅家二公子含笑揖手,“孩儿的名,本是宣珩。” 嗐,失策了!梅豫撩袍而跪,一脸落于人后的后悔不迭,可惜他身为梅氏嫡长是母亲亲口定下的,更改不了,便道: “梅豫有生之年,会照顾好弟弟妹妹——答应娘之事绝不食言。” 三人中只有他知晓母亲的病情,是故这句话出口,又包含别样的郑重。 一个这么着,宣明珠还觉得暖心,眼见他们跟连根土豆似的接二连三跪倒,反破涕笑啐:“胡闹个什么,还不起来,该哪哪去!” “嗳!” 宝鸦一骨碌爬起来,往阿娘脸上香了一口,小手被一左一右牵住,出了门。 崔嬷嬷看着三个孩子并排去了,帕子掖着眼角欣慰道,“哥儿姐儿的心都是向着殿下的。” 宣明珠目中光采清潋,弯起的嘴角便没放下过,一颗心比泡在温汤中还熨帖几分。 却还在嬷嬷面前卖乖,“那是自然,我的儿女,必定是天底下最好的。” 大门外头,梅豫托着宝鸦上了马车,目送阗阗车轮驶出,回手往小书呆后脑袋拍了一下。 梅珩挨了收拾还有点想笑,这事儿算大哥别笑话二弟,反正都比不上妹妹会讨喜。 他挠头叫了声哥,犹豫一下,收起笑意问:“父亲和母亲的事……兄长如何看待?” “啊?”梅豫其实明白小书呆的意思,他心里头重重压着一桩事无法诉怀,仰头望了半晌的天。 “从前父母是父母,如今父亲是父亲,母亲是母亲,不一样了,但,还是一样的。” 说完他审慎地看了梅珩一眼,“你想说什么?” 只知读书的九岁少年稍显静讷,却有一双深澈的眼眸,“哥,你有没有见过父亲看母亲的眼神?” 梅豫一时没琢磨过味来,啥眼神?他连父亲看自己的眼神都不敢直视,生怕被抽查功课,哪有狗胆窥探其他有的没的。 “不一样的。”梅珩自问自答,有时候,他觉得那种眼神和父亲看任何人时都不同,可具体如何不一样,他形容不出来。 “别想了。”梅豫一把揽住小书呆的肩头,瘦得有点硌人,“——啧,你平时不吃肉的吗,你不是有小金库么,叫哥哥瞧瞧,莫不是闹了亏空?啊?” “兄长又惦记我的私房。” “话也不能这么说嘛,谁让咱哥俩好呢,你看你长了两个旋儿,一看就不是小气的人……” * 这厢打嘴仗不提,却说宝鸦到了梅鹤庭的新宅,小小女孩儿,数日不见父亲,自然想念。 软嗒嗒掉了几滴泪,便红着眼赖在阿爹怀里不肯动了。 梅鹤庭抱着女儿,面上始见几分活泛气,话依旧不多,将宝鸦举到自己的脖子上,把着姑娘参观宅子各处。 小姑娘难过得快,高兴得也快,很快忘了离愁,每见一处熟悉的景色便惊叹一声。 “咦,阿爹怎知晓我们府上的鸣皋苑换了匾,所以这里正院才没有匾额吗?” 梅宝鸦骑在爹爹肩上,指着正房空空的门楣,提出疑问。 梅鹤庭眼神有一瞬黯淡,很快又淡淡的笑,“爹爹不知道。” 只不过有鹤,才有鹤鸣九皋。当初她是为他才题了那苑名,如今白鹤已焚,自然不需要了。 是咎由自取。 留有空匾,却是他仅存的一分奢望,望乞凤还巢。 梅鹤庭抬臂拉住宝鸦的小手,“走,带你去看鲤鱼。爹寻了几条长有臂粗的金红锦鲤,宝鸦一定喜欢。” 父女俩径去了西园。宝鸦低头沉默一路,忽揪住梅鹤庭的两只耳朵,轻声道,“阿爹不要笑啦。” 梅鹤庭达不到眼底的笑意微滞,“嗯?” 宝鸦弯下身倒捧父亲的双颊,软声道:“前几日,我很担心阿娘来着,以为阿娘脸上无泪,心里有,后来才发现不是……今日见阿爹,脸上有笑,心里无,所以宝鸦不愿爹爹再笑,宝鸦会难过的。” 梅鹤庭眉峰猝然而无声地崩碎。 铺天盖地的绿荷在眼前旋转迷离,他目光几变,最终听话地敛平唇角。 “知晓了。看,鱼。” “哇,好大的鱼。” * 赏过鱼,花厅里的午膳也备好,一桌子菜肴皆是宝鸦喜欢的口味。 饭后宝鸦喊来丫环,主动拿出最近练的二十张小楷,给阿耶交功课。 她是抄书的能手,为求快功,字迹往往不修边幅,所以从前梅鹤庭给她定下了一日两张楷字的作业。 这丫头惯会耍赖,往常拉着梅豫梅珩捉刀,在梅鹤庭的眼皮子底下也敢使计瞒天过海。 而今没了父亲在身边监督,她却工工整整地完成了。 梅鹤庭捏着那张薄薄的纸。 这遗传自他的女孩儿,太过敏慧,她是想用这种方式营造出父亲仍在身边的感觉。 她什么都不抱怨,其实心思敏感,什么都能感觉到。 自己这身才智,真是半分好处也没有了。 “宝鸦这样乖,”他目光深醇地轻抚女儿的丫髻,声音发哑,“爹不舍得你走了。” 不想这话正中了小姑娘下怀,和阿耶玩儿了一下午,用过晚饭后,宝鸦就开始耍赖,说什么也要在这里住一晚上再回去。 第41节 孩子有时是如此的,见着谁便亲谁,至于早起时如何向母亲深情款款矢志不渝地保证来着,去后脑勺找找吧。 梅鹤庭耐性劝哄,“宝鸦想来玩儿,随时都可以,但晚上需回府陪母亲,不是说定的吗?” 宝鸦心里也明白道理,可就是嘟着嘴不高兴。 最终解围的,没人想到是一只狗。那小东西拱着门槛滚进来时,宝鸦余光扫见,呀地尖叫一声蹦起来,开始还以为是只大个黄鼠郎。 等看清了,她看看狗,再看看爹爹,看看爹爹,再看看狗。 满脸都是理解不了的嫌弃。 “阿爹,养狗狗吧,得给它洗澡。”小姑娘很隐晦地提醒。 梅鹤庭嗯一声,“洗了。” “它有眼睛吗?” “有。”烛光澄黄温柔,映着梅鹤庭的双眼,“头毛有点长,在后头藏着呢。” 那单单是有‘点’长吗?打绺了都!宝鸦嫌弃得不行,地上的狗崽还吭吭叽叽以示亲近。 小姑娘不是刻薄的人,横看竖看想帮它挑出个优点,到最后,硬是无能为力了。 看它黄毛土得掉渣吧,眼神还不行,小腿崴着跟不上趟吧,尾巴还秃秃短短的一撮儿。 然后宝鸦问了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它晚上,不会钻进屋里吧?” 她爹说,“应当不会。” 宝鸦不是很相信,眨巴眨巴眼睛,觉得自己有点想阿娘了。 就这么着,梅鹤庭点了八个府丁,亲自送宝鸦回公主府。后头还跟着辆空车,载着一口定窑薄釉大鱼缸。 公主府门开,小小姐的车轿进去,府门又闭。从里面响起落钥的声音,冰冷不近人情。 石阶下聚着一片灯火照不到的阴影,梅鹤庭在那里默立良久。 * 进了院儿,宝鸦先去母亲苑中问安。 身后跟有两个健壮的粗使婢子,合抱着一口鱼缸,引得二门内的家人个个惊奇张望,最终候在了那罩间外头。 宣明珠身上换了件兰地珠纱褙子,椎髻松绾,正就着金槃九枝灯的明光,给梅豫做一个荷包。 这小子在外是个散财公子哥儿作派,但凡身边的书僮伴读说几句恭维话,看吧,身上的荷包玉佩准保被人摸了去。 宣明珠许久不自己动针线了,也只得亲手绣一个给豫儿,命他日日带着,瞧他还敢不敢任人哄骗去。 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动静,她诧异地“哟”一声,“这是带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鱼,可老大的鱼!” 宝鸦跑进来,小心觑望阿娘神色,见她没有反感的意思,扭头向外招了招手。 二婢将半人高的薄瓷鱼缸放在地衣上,手里小心再小心,生怕力气大一点,便将这矜贵的珍瓷挤碎了。 她们并不知珍贵之处不在鱼缸本身,那缸中,蓄着池塘引出的藻荇碧水,其间有两尾硕长金红的锦鲤悠然浮游。 宣明珠的目光起先只是随意投去,蓦然,便怔忡。 眸底漾过一抹清湛的光华。 “阿娘,”宝鸦见母亲失神地盯着那鱼,半晌不说话,心虚地绞手指,“阿娘生气了么?” 阿爹叫她带回这鱼,只说是给她养着玩儿,并没交代别的。是她自己琢磨的主意,想带给阿娘看看。 宣明珠摇摇头,将女儿搂在怀内,望着那游鱼,出神半晌,将这朱尾锦鲤的来历道给她听: “这鱼,只怕比娘的年纪还长了,当年你皇外祖母怀了我,恰逢二十华诞,你皇外祖便特意为她寻了九十九尾朱鳞锦鲤,放生祈福。 “按宫里头的常例,福鲤会放生到御龙池,热闹过了,转天就被太监们捕捞发卖,这也是上下心照不宣的事。贵人们只管当下高兴,至于究竟是放生还是超生,多不在意。可那回,你皇外祖特特下了令,着将九十九尾锦鲤放生到皇城外的金明池。游鱼入水,长命百岁各凭造化,不许宦人染指。” 宝鸦听得入了迷,那该是多么繁盛又开心的场面呀,只可惜自己不在当场。 皇外祖一定很疼爱皇外祖母吧?小姑娘对着手指想,心中忽又蹦出一个疑惑,伸出一根手指,“怎么能确定此鱼即彼鱼呢?” “瞧见鱼尾上的朱砂点了吗。”宣明珠下巴挨着宝鸦的脸蛋,眉眼间蒙着层淡淡的轻怅: “那是内造的万年砂,颜色是否能留存万年未可知,至少百年内,可保水火不腐。” 这是母后的临时起意,点砂时说,“他日若有缘,相逢山水间。” 后来她诞生,眉间正有一粒朱砂痣,父皇大喜,说她是天降大晋的福星,当时便赐下昭乐的封号。 若无今夜这鱼,宣明珠几乎要将这段往事淡忘了。 她很知道宝鸦的小心思,也不是不明白那个人如此作为的用意。 惊喜吗?当然惊喜,这世上与母后相关的物件已经为数不多,何况是活物,何况时过二十五年,兜兜转转又回来这里。 见之,便如见了母亲素手点红砂的那段过往,她简直欣喜若狂。 难得吗?当然难得,百川入海尚不可复得,何况命数短暂的小小生灵。金明池的水通向多少河渠,两京加上畿郊四野共有多少鱼,想从万千之中找到一条二十五年前的鱼,不比查一件二十五年前的案子轻松。 她问女儿,这锦鲤只得两条么,宝鸦说她数了老半天,那府里的池塘中起码还有五六条哩。 花费的功夫,可想而知。 宣明珠便抹唇淡淡笑了。 除了这对高寿的锦鲤,泓儿回报说随车送来的还有扬州云华斋的十二色八屉点心,江南特产,是寻遍洛阳都买不着的风味。 ——可惜那么个聪明人,为何想不到,点心要新出笼的才好吃呢。 他如今越用心弥补,越反衬出那些年他的不用情。眼前的礼物越熨帖,她便越会想起,曾经的种种不足。 和过去已盖棺定论的自己拉锯,从一开始,就是必输之局。 双金鲤还在缸里无知无觉地游着。 宣明珠轻轻拍抚困倦的小宝鸦,“也许你这颗机灵的小脑瓜,真不是随了你父亲。” 说到底,父皇当年将这鱼煞费苦心地寻觅来,送给代替心上人入宫的母后,与他千方百计地寻觅来,送给自己,是一样的讽刺。 第32章 “我梦不到她了。”…… 梅府池塘的鲤鱼成双入对地减少。 不知梅少卿对双数有何执念,每回宝鸦来,他总让小姑娘带上两条回去。来来回回折腾了四番,最后剩下凑不成对的一尾,孤苦伶仃,在日益碧绿的荷叶间曳游。 那鱼入了公主府,如泥入海。 门房日日来回禀家主,“长公主府并没有什么口信传来。” 梅鹤庭每次听后都沉默一阵,夜里秉烛翻医书的时辰越发漫长,常常通宵。 黎明,姜瑾敲门而进,见一缕青烟从银槃灯台脱魂,在暗蓝的晨室中袅荡开。公子背身立在窗边,渐宽衣带罩着颀薄的骨架,好似一个徒撑着皮囊的雪人。 冰冷拒人靠近,又孱弱得行将融化。 他说,“我梦不到她了。” 姜瑾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只知公子最近的心神几乎全化在了为长公主寻药上头,手里的人脉与渠道,不管上京还是江南,短短几日撒出去无数。 这一日,姜瑾将一个蓝封无字的簿子递上去,“公子,您要的人名册整理妥了。” 梅鹤庭命他查找近五年来参加过太医署遴考的医丁,点名要落了第的,人名家世,都在那簿子上头。 姜瑾想不明白,连御医和天下名医都治不好的病症,找这些被刷下来的臭皮匠有何用。却不敢问。 梅鹤庭也不解释。 他居家时的话少,连带着眉眼都清沉。只有九尾,不厌其烦地往那双黑靴跟前凑。 可惜它的救命恩人见它辄避,一次都没有登陆成功过。 把宣明珠留在太医署的书籍眉批全看完时,瓦肆间悄悄起了一种流言。 “……说梅驸马并非清流们所赞誉的那样有风骨,是,被长公主休弃后仍心存依恋,由爱生恨,所以才弹劾长公主。过后又舍不下身为皇亲国戚的风光,复腆颜纠缠长公主殿下,弄得好没脸面。” 闲言起源于那日在宜春乐坊外,许多人都亲眼看见子长公主殿下对前任驸马不置一顾。 姜瑾越转述越气愤,便要去查,梅鹤庭的脸色变无一变,波澜不惊道,“不必理会”。 立枷苦刑都堵不住悠悠众口。 她从前经历过的,他如今也亲历了一遭; 她从前体会到的爱而不得,他也感同身受。 却远远抵偿不了她。 一如宝鸦所言,他想将余生全部的快乐与好运都赔给她,可是做不到。想将自己一命换给她,只求她健康长乐,也做不到。 这些日子梅鹤庭翻了数以千计的古药方,没有一个能治她的病。 一个也无。 “姜瑾。”深夜里,梅鹤庭将人叫进,沉鸷的烛影覆住他半边面容。 “请庸子鄢过府一叙。” * 庸子鄢与梅鹤庭是同年登科的,梅鹤庭为探花,庸子鄢不才,是个状元。 只是江左第一公子的名头如同凤冠上的东珠,其余小小米珠,皆成了点缀。 庸子鄢堂堂一届状元郎,当年与榜眼探花同入翰林,眼睁睁看着梅探花扶摇直上,自己至今还是个崇文馆编撰。 开始的时候当然有所不甘,不平着不平着,人也就习惯了,平日抄抄旧典收收碑帖,日子过得还算太平。 说起藏书,这位状元郎家中有一本祖辈传下的《七国拾遗》,里面编录着先秦列国谋士的遗策杂谈之类。 值钱是不怎么值钱的,学术价值亦不高,拿来垫桌脚绰绰有余。 所以梅鹤庭的人露出风声想寻这本书时,庸子鄢开始没当一回事。 不成想这日就请他过府了。 第42节 好在不是过堂。庸子鄢是个随和的人,手摇折子扇带着书僮踏入梅府,逢山夸山遇水赞水,见着梅鹤庭笑脸长揖。 “少卿大人公事繁重,今日却有闲,正好你我久未深谈,不如趁今日手谈一局如何?” 梅鹤庭请人上座,单刀直入:“那本《七国拾遗》,年兄开个价吧。” 庸子鄢不随和的时候,也是个风度翩然的佳公子,攒眉收拢折扇,一时不知该惊叹于对方的强买强卖,还是直白市侩。 大家都是读书人,世风竟日下到如此地步了? 他犯难道:“大人这便教某难为了,毕竟是祖宗传下的孤本秘籍,某日日焚香供奉着,不敢有一刻懈怠。若是易主,庸故楚难见列祖列宗啊。” 屏避了下人的竹亭,清风徐来,拂过梅鹤庭澹然的眉目。 他拣起冻石小壶,为客人斟一杯八分的茶: “一部尚书之位,可能让年兄有颜见列宗?” 庸子鄢走出梅府的时候,袖中已然无书一身轻。 书僮欲言又止,觉得自家老爷不该露出这么大的破绽——哪怕假装回家去取一趟也好啊,这么着,显得人都不随和了。 “你不懂,在这位面前,任何伪装都是多余。” 庸子鄢转扇敲敲肩头,自嘲一笑,“往后在他面前再也抬不起头喽……” 书僮不以为然,一路上纳罕,等回到家压低声问老爷:“老爷莫不是真被诓住了吧,一个四品,张口便许您个正二品,当朝廷是他家开的?他有那本事,自己为何不坐,这其中,有诈吧?” 庸子鄢摇头,“你还是不懂啊。” 不说他近日提点刑狱露出的铁血手腕,单说梅鹤庭其人——他若想诈人,用不着虚以委蛇;同样,梅鹤庭出口的话,便是落子无悔。 谁让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他最少年呢。“罢了,随和,随和。” 《七国拾遗》的确是一本不值得的书,拉拉杂杂一大本,只有三页纸有用,那三页中,记录着医祖扁鹊关于《内经》的补疑见解。* 三页看下来,又只有三行字有用。 当那句话映入眼帘,梅鹤庭一顿。 继而,一种妖冶的光明在他眸底绽开,一扬腕子裁下那页纸,掖在怀内。 姜瑾进门来便撞见这一幕,脚步滞停。 卖官鬻爵。 从前经公子手里查办的就不少,现如今…… 他最近见多了公子种种行事,不敢往深处想,避开眼色问:“公子可从书中找到了治病之法?” 梅鹤庭将书合上,神色恢复平静,“何事?” “哦,”姜瑾正色道,“小七方从护国寺传回信儿,法染国师,今日出关。” 这位法染国师,亦是梅鹤庭寻求治病之方的门路之一。 此人原本出身皇室,天姿神颖,杂学颇精,据说当年柔嘉娘娘病重时,他曾自荐请脉,后来那张太医院拟定的药方里,还采纳了他斟酌添减的几味药。 梅鹤庭得知宣明珠患病后,第一个想去寻求的人就是他。 只是不巧,这位昔年的亲王,被先帝赦封为国师后便闭关修禅去也,多年不见方内之人。 今日始出关。 “好事。”梅鹤庭心想,也许今日会是个否极泰来的日子。“备马。” * 疾驰的马蹄声向西南而去。 护国寺位于布政坊,是洛阳十二寺中香火最鼎盛的佛寺,正值端午节后,前来祈福消厄的人很多。 前殿广台正中央的青鼎香雾缭绕,往来礼佛的香客济济喧阗,盖住了后阁偶或传来的梵音磬响。 梅鹤庭在寺门外下马,入寺穿过广袤殿宇,直奔后头的毗卢阁去。 此地有一棵出名的奇松,高至偃盖,人过绿荫,耳边骤得清静。那一排僧寮就在佛阁后头,青砖灰墙,一水破子棂窗,其中又有一间独立而出的槿篱精舍,格外清致。 法染国师的侍者之前接待过此二人的来访,便将两位檀越引入此间禅房,双手合什道: “吾师出关后便见施主的拜帖,命小僧请施主在此少待,吾师沐垢更衣后便来。” 梅鹤庭鲜少与沙门中人打交道,微微颔首,致一声谢。 倒是姜瑾不伦不类地合个掌,侍者转身而出,他盯着那僧人的双脚,眯了眯眼,转而心里头嘀咕:难不成这位皇叔祖闭关几年,都没洗过澡不成? 法染俗家行九,按俗世的辈分,确实当得当今皇帝称一声叔祖。 梅鹤庭则环顾禅房,见舍中的陈设简洁已极,唯一榻一案,一箱笼一禅杖,一张琴一盆兰,余者,便是墁砖地上的三两蒲团。 正中间那只蒲团上放有一张偈。 笺纸上墨色新鲜,想来书写未久,大抵是国师闭关修禅有所心得。 梅鹤庭无意窥私,扫过的余光却被那熟悉的字迹吸引。 他微愣。 走去拾谒在手,纸上的字迹,是他这段时日朝夕相伴的,绝不会看错。 虽然宣明珠注下眉批是在十几年前,笔力尚有些稚嫩,但起笔锋芒与细微处的习惯,都与这张帖上的字如出一辙。 “不稀奇。” 他的身后忽响起一道清音,如冰击玉磬般好听,“她的字,原是我手把手教的。” 梅鹤庭指端微微收紧,眼锋轻侧。 那身披海青佛袍的无尘之人便在木柞槛外,手拈佛印,面含微笑走进。 墨眉,漆目,雪颈,赤足,纯色的黑与白交织在他身上,高华无忧之姿,宛如一尊玄脂玉相间雕成的佛陀肖像。 最特别的,是他有一双冰蓝色的瞳。 梅鹤庭转身与他正面相对,望见那双异域的瞳孔,心海浮出四个字:妖冶清凉。 想起来,此人的母妃为胡人,深得晋穆帝宠爱,是晋朝开国以降以胡姬身份册封皇贵妃的第一人。贵妃之子,则是晋明帝最小的兄弟。 长公主当年,称他一声九皇叔。 梅鹤庭入京会试那会儿,此人已落发入寺,所以他往常只从旁人口中耳闻过,说这一对叔侄,感情颇佳。 不动声色地收住眼锋,梅鹤庭以士人礼揖之:“梅长生见过大师。” 法染回以佛礼,曼婉声线如同沕潏清澈的泉流: “梅驸马,琼林当日最年少,闻名许久,缘悭一面。今临敝舍,不知何以教我?” 双方初次见面,梅鹤庭不知他曾教过明珠习字,法染亦不知他已不是驸马。 那个久违的称谓落在耳中,如火燎原。梅鹤庭静了一静,才道:“某已非驸马。” 法染迟迟哦了一声,面孔似浮现一丝困惑,出家人的定力又使他随即释然。 “那么檀越,何所闻而来?” 梅鹤庭凝视那张貌若宸宁的脸,开门见山,将长公主的状况与恳祈道出。“——大师当年于长公主有舐犊之情,而今怀慈悲之心,万请涉尘渡厄,长生不胜感激。” 当年此人年纪尚轻,又非医者出身,便有本领参与血枯症的配药。潜归空门这些年,医道精进也未可知。 哪怕希渺如萤,梅鹤庭也宁可信其有。 法染听后沉默良久。 “血,枯,症。” 纯黑的僧袍衬着那张不染尘埃的玉面,无悲无喜。 半晌,他垂下一双蓝眸,合掌转身,“既如此,便叫她过来,我给瞧瞧。” 姜瑾听见国师轻描淡写的语气,一愣,偏头看公子一眼,着急道:“国师见谅,长公主如今凤体违和,恐怕无法……” 今日公子来到这里,原是背着公主行事,请法染国师至公主府尚可,长公主看在往日感情上,总不会将人拒之门外,这看病一事便顺理成章。 可若要说动公主殿下降玉趾到佛寺,那便要费一番大周折了。 长公主如今连公子的面都不肯一见。 法染的光足已踏在槛外竹廊上,悠静的声音飘来:“若她已无法出门,吾亦无起死回生之法。” “好。” 在那角黑袍即将消失时,梅鹤庭应了他。 法染的背影在阳光下远去,梅鹤庭注意到,他光洁的头顶并无戒点香疤。 …… “——公子,您可觉得那位大师有点,有点让人不好接近?” 出了佛寺,姜瑾身上便有些不自在。牵过马忍不住询问公子,“他身边的侍者仿佛……” “呼吸匀长,小腿有力,怀武在身,当是昔年亲王府中的亲卫。”梅鹤庭心中似在思索什么,随口言道,“出家后身边留一个心腹,无可厚非。” 他明显的神游天外,姜瑾见状便默默闭了嘴。 * 当天傍晚,长公主府的门房收到了一张字帖儿。 那帖上既无拜启,也无落款,只有一行秀若云岫的字。一道道呈进去,宣明珠认出那熟悉的字迹,恍如隔世。 轻念道:“月水无形,我常只宁。不朝天子,岂羡王侯。”* “皇叔出关了么?”她一下子起身,忙又问,“来送帖的是什么人?” 迎宵回道:“门房说是个僧衣布鞋的小和尚,问他何话都不答,呈上字帖便合掌走了。” “那便是了。”宣明珠面露欣喜,想了想道:“去雏凤院告诉宝鸦一声,明儿我带她出门访亲。” 第33章 无字碑(二合一)…… 永淳朝的朝制为逢五休沐,这日一早,梅鹤庭出门时,正遇上一个光头的小厮在二门外啜泣。 第43节 姜瑾在旁对他半训半哄:“行了,不过剃了你小子的头发,又没伤你一分皮肉,这有什么好哭的?半年的月钱发了你,还有何不足,说吧,是我力所能及的便替你小子做主了。” 正说到这里,二人便见公子行来。那剃发换装去公主府送信的小厮忙止住啜咽,“小的替大人办事,绝无怨尤!” 只是,只是架不住那八宝和十里笑话他顶上没毛。 梅鹤庭肃清地顿住步,声音却很平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此,的确为难你了。姜瑾为他寻一顶义发来,传令家下,不许以此为玩笑,违者罚扣月钱。” 与此同时,接到梅少卿请柬的一班大理寺同僚,早早便来到了护国寺。 要知梅少卿办公严苛,下值后便径回家宅,从不与同事去那好消遣处听曲吃酒,与他有私交者,庶几谓无。 所以破天荒收到这位冷郎君的邀约,卢淳风等人皆十分纳罕。 “还别说,”评事李乾往佛香缭绕里一立,深吸了一鼻子,“此地的香火当真旺盛啊。” “此地的香火……在哪里呢?”另一亭,昭乐长公主的香车停在一幢佛寺外,一颗油髻玲珑的小脑袋探出车窗。 看着眼前荒无人烟的山庙,她怀疑地问。 宣明珠微微笑,牵着宝鸦下了车,带上迎宵几个侍卫,走向那片斑驳的栀色寺墙。 她径先来至的庙宇并非护国寺,然而此地,同样有她一位至亲。 寺前石阶塌圮,土石裸裎,莫说香火人烟,连匾额也无一块。 迎宵向殿下和小小姐道了声“小心”,当先去清路。 野径两旁的荒芜蔓草与倒塌的佛头石相混杂,宝鸦生平第一次目睹如此浩大的荒败,惊诧地睁大双眼,又是兴奋又是好奇问: “阿娘说的舅舅就住在这里吗?” 小姑娘钟爱志怪异说,这里简直和书中描写的背景一模一样,荒台废冢,裂石嶙峋,正是狐妖魅女出没的绝佳场所呀! 宣明珠拍拍她天马行空的小脑袋,“是住在这里。此寺原为你皇外祖母下懿旨修缮起来的,名为隆安寺,后来荒废,便成了如今这样。” “舅舅为什么要住在这里?他住在石头房子里吗?晚上一个人睡吗?为外祖母兴建的寺庙何以不好好保护起来?”小姑娘问起问题来没头没了。 宣明珠眉心低垂,荧荧的红痣连同目光一道矜默。 当年她的四皇兄荣亲王与先帝争夺帝位,事败,她出面力保四兄的性命,将人圈禁在此地,到如今已近五年。 人成了阶下囚,隆安寺自然也变成禁地。 谁又会给罪臣修房子住呢。 她牵住柔软的小手,裳摆不觉沾了佛苔,凤舄无声趺过蔓草,只回答了女儿最后一个问题: “宝鸦要知道,世间诸多事与物,碎了便是碎了,再苦心粘起,终究也与从前不同了。” 梅宝鸦似懂非懂地揪揪耳垂,身后忽有一人喟叹:“有时不去保护,正是一种最牢靠的保护啊。” 宝鸦嗬了一跳,扭头便见一个绿衫人,笑眯眯地跟着她,双手懒揣在广袖中,修眉端鼻如画。 呀,这若不是个狐狸变的,都对不起这张脸! 宝鸦眼神贼亮,点漆的眼珠若无其事转了转,回转头,隐蔽地向母亲身边挨去,用气音问: “阿娘,你看得到不。” 宣明珠没有应声,目不旁视地领着宝鸦来到伏虎阁外。 那里竖着一块碑。 碑上无铭文,古朴的石纹中又似潜藏万千过往。宣明珠眼神恍惚须臾,伸手摘去石碑上一枚落叶,而后蹲下身,与宝鸦的双眼平视。 “娘亲怀喜时,曾在此地发愿,保佑吾儿一世太平安康。如今你平平安安长大了,便对着此碑磕三个头还愿吧。” 宝鸦这下闹清楚了,原来娘亲是带她来还愿的。 可以可以,寺破不要紧,心诚则灵,磕头也不要紧,只不过…… 她眼神向后一瞟,那绿影跟在后头阴魂不散,仍是笑眯眯模样。 好像等着看她叩头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宝鸦有点不乐意了,又瞅瞅娘亲和松姨宵姨,咦?好像除了自己,她们真的都看不见这个绿衫人哩。 于是心中除了小小害怕,又隐秘地生出几分寻幽猎奇的自豪来。 她便屈身跪在迎宵递来的蒲团上,向石碑恭恭敬敬磕了仨头。 口中念念有词:“多谢佛祖保佑小女,一事不烦二主,还请您老人家多多保佑我娘亲,还有我阿耶,还有梅大梅二,啊,住在我家的人实有些多……胜在小女心诚,您是佛爷,无所不能……” “呵。”身后又一声轻笑。 宝鸦这下真恼了,站起来大声道:“佛祖急急如律令,小妖速速显身形!” 宣明珠听她说得不像了,扶额轻叹,弯腰将她纱绣蔽膝上的草稞拂去,带到那不现原形的妖精面前,“叫舅舅。” “啊?您看得见他呀?”宝鸦惊讶地看向阿娘。 “你不是狐狸呀?”她又仰头看那绿袍的脸。 “他真是我舅舅呀?”她又看向阿娘。 小小姐忙着认亲的时候,松苔将带来的纸钱在碑前焚化,耳边响起清清脆脆的童音,她转头望去,不禁微笑。 思无邪的小姑娘,谁能不爱怜。 便连宣焘这等逆父弑兄之人,心也不由软化成水。 他收起轻浮的笑脸,低头看着小豆丁,他第一次见到的外甥女。 “不知你来,没有准备见面礼。来,让我抱抱。”说着,伸出手去。 同一刹那,一直跟在宣焘二十步外的送傩,与宣明珠身后的迎宵同时赶至近前,面上绷起戒备之色。 宣明珠眉眼平和,轻摇头。 在别人眼里宣焘是乱臣贼子,在她眼里,他是四哥。 和自己从小玩大的四皇兄,不会伤害她的女儿。 宝鸦是个自来熟,无可无不可地被抱了起来。她打小便不怎么认生,何况她会通过阿娘的态度分辨出对方善意与否,正好走累了,索性歪嗒嗒地靠在那片肩头上。 神情倒很矜持,起初不肯叫人,被百般逗弄不过,忍无可忍道:“舅舅好坏!” 寻常人家的孩子,这时不哭也该皱着小脸找娘亲了,可她不,浓眉大眼一努,颇有厉害架势。 “像你母亲。” 圈禁日久,终日与枯钟谪佛相为伍,宣焘早忘了开心是什么滋味。此时看着小娃儿那对清秀的眉眼,对比着看了看宣明珠,大笑道: “宝鸦,宝鸦,真不知你爹的学问用到哪儿去了,非取这么个古怪名字。” 嗬哟?宝鸦看在他是长辈的份儿上,才赏个面子,居然还挑剔起她的名字来了! 正要抗议,又听抱着她的便宜舅舅续道,“还不如我给你起的。” “舅舅也给我取过名字?”小姑娘好奇起来,“是什么?” “宝鸦。”宣明珠忽然打断,“好了,你跟着迎宵去寺外等娘。” 与宣焘积年不见,她还是有话想单独与昔日的四哥说的。 没等宝鸦应声,宣焘笑眯眯接口,“就是‘葩珍’,好不好听?” 小姑娘的世界静止了。 趴……什么玩意儿? “哪,哪个葩?”她强撑着最后一点希冀问。 “当然是奇葩异宝的葩,如何?你娘是明珠,生的女儿为葩宝,可不比什么宝鸦气派多了?” “四哥!”宣明珠眼见闺女哇呀哇呀扭动着身子要下来,终于道了一声。 她将宝鸦接过,看着那张气红的小脸,哭笑不得地帮她顺着额前的刘海,交到迎宵手上。 待人走远,转头哼道:“欺负小孩好玩吗?” “哪能。”宣焘温煦地看着她,“我喜欢这孩子啊。” “来,让四哥好生瞧瞧你。” 宣明珠不言语了,同样以目光细摹兄长的五官面廓。 时光的刻刀在大晋宣氏一族身上仿佛没法子做为,该俊美的依旧俊美,该韶艳的依旧韶艳。 只是有人骨子里消磨了几段风流。 有人眉心间泯灭了几分恣肆。 逝者如斯夫。 二人并立在无字碑前,久久无言。 * 五年前,晋明皇帝寿终弥留之际,荣亲王宣焘借至隆安寺为父皇祈福之名,在寺中联络党羽,商讨夺嫡大计。 太子宣烈亦非蠢愚之辈,决定先下手为强,在隆安寺中埋伏了人手,欲除去这个生有反骨的皇弟。 成王败寇,是九死一生。双方都没打算留余地,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个岔头。 昭乐公主。 那一日也来了这里。 宣明珠当时并不知晓任何一方的谋划,只是那日探望过父皇从宫里出来,心绪莫名不安,自侍疾的黄门侍郎口中得知荣亲王入寺祈福,便顺路拐了来。 正逢两位至亲兄长,一场你死我活的刀兵相接。 杀红眼的死士在一片混乱中只知效命,认不清什么公主丫鬟的,哪怕她身边有暗卫极力保护,还是受到了冲撞。 宣焘临时心软,回头护了她。 就是那个回头,成了一世的败寇。 跌在浮屠塔旁的宣明珠当下便见了红。初时以为是月信,等挪到禅房,召了医才知,她当时已有两个月的身孕。 是她与梅鹤庭成亲近三载,望眼欲穿盼来的孩子。 御医说这一冲撞非同小可,这一胎恐怕保不住。 太子愧悔难当,连砧板上的皇弟也顾不上处置,亟令太医想法子。太医便为长公主开出固胎的调养方,尽了人事,至于有无子嗣缘,便全看天意了。 第44节 后来是隆安寺的住持无相大师得知此事,亲自掐算风水,在伏虎阁立下一块无字祈福碑。 宣明珠的胎相果然便安稳下来。 “你那驸马还不知此事吗?” 宣焘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哪怕至今,他仍觉不可思议。“他那时不是已入了大理寺么,朝廷的俸禄何时这样好拿了。 “昭乐啊昭乐,四哥想不通,你到底图个什么?” 他在此地消息闭塞,对外界种种一概不知,自然也不知昭乐已经与梅鹤庭一拍两散。 宣明珠目光澹澹,再无当年在此地害怕失去孩儿的惊怖难安,淡然道,“自家事自家了,同他说个什么。” 如今她心中无苦无怨,来此,也并不为向谁诉苦。 是那日无端发了一梦,梦见与崔嬷嬷西窗闲话,提起了这桩往事,这才备下纸钱过来烧化,不过求个心安。 她自来不信这个,一生唯二破例,一次是为母亲,一次是为女儿。上一回求不到正果,这一回,她只求宝鸦平安。 无字碑为何不立文字?因无字,方有无穷后福。 “四哥。”她轻道一声,“往后我就不来了。” 她自知时日无多,死以后,皇帝未必还能容得下宣焘的性命。 身后之事,心有余却顾不得,不敢多想,只能随之去了。 绿衫广袖的英俊男子半分伤感皆无,随意点头,“不来就不来吧,又不是什么好来处。今儿得葩珍叫我一声舅舅,这辈子足了。” 话尽。宣明珠摊开掌,变戏法似的露出两颗小玻璃弹珠。 将儿时的玩艺交到他手上,转身离去。 “小醋儿。” 注视她的背景,宣焘忽然喊了一声,无端的有些不安:“你这些年过得可还舒心?我再说句你不耐烦的话,男人不用惯着,你是长公主,从小到大迁就过谁。父皇……” 宣焘目光渺散了一下,似乎想起埋藏在记忆深处的,那个永远威严永远仰望不能及的男人,流丽圆滑的嗓音低沉下去: “他当年便说过,梅鹤庭是栋梁之才,却不适合你,只是架不住你歪缠……你可不许委屈自己,听见没有?” 宣明珠闻言轻笑。 她自然记得当年的情景,记得当父皇捻着胡须犯难地说出“他不适合你,你不该喜欢他”时,自己心里蹦出一句话—— 母后倒是适合您,您却也不喜欢她。 那时母后已经离世很久,她心里藏着那个偷听来的秘密,也已多年。 不可否认,她无比敬爱自己的父亲,同时,亦恼恨父亲在感情上对母亲的背叛,这种矛盾的感情一直煎熬着她。 直到她为梅鹤庭这个人和父皇争驰,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叛逆的快感,所以父皇越说不行,她就越要争取。 好像一种内心的报复,她要证明给父皇看,自己的眼光没错,母后一世得不到的,她能替母后圆满。 七年来执着于此,步步深陷。 走到末路方知,父皇错了,还是对的;她对了,却错得一塌糊涂。 “四哥。” “嗯?” 没什么,至亲的亲长都不在世了,她就想叫他一声。 看到在身畔默默护送自己的送傩,宣明珠没回头高声道:“你给我对送傩好点,听见没有?” 回应她的同样是一声轻笑。 送傩是个安静的姑娘,闻声悄悄弯动唇角,一路送长公主到寺门,从袖中取出两枚平安符。 “属下这些年不在殿下身边,心中一刻不敢忘,为殿下与小小姐诚心求来此符。知殿下不信这个,还是想送给殿下。” “好,我很欢喜,替宝鸦多谢你,一会儿我便帮她带上。” 宣明珠望着送傩的眉眼,她本该,与迎宵她们是一路人。 “是我害了你。当年,怪我考虑不周祥,派了你来看守这混世魔王,本以为你在四人里心思最静…… “傻丫头,怎么就动了心呢。” 等她察觉出苗头不对的时候,已经晚了。 好好的姑娘,跟了造过反的废王,无名无份不说,若四哥心里有送傩还罢,可她最知道,那是个第一等风流人,也是第一等凉薄人。 等有一日她病发,皇帝想秋后算账,送傩该何去何从。 “跟我回家吧。”宣明珠扣住送傩的手,“还像从前一样和雪堂她们一起,行不行?” 送傩只是安静地摇头微笑。 这样的劝说,在过往交递消息时,经松苔或雪堂之口,已有许多回。她知道公主惦记自己,可她的心,已经不属于叫送傩的这个人了。 便只能摇头。 “阿娘!” 宝鸦在坡下的马车旁边,蹦哒哒冲着这边挥手。 小姑娘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卸甲的蓝衣少年,脸上笑意璨然,也学人无赖挥手。 宣明珠正为送傩的前程发愁,冷不丁眺见山道外的俩活宝,惊动蛾眉,气笑。 送傩也瞧见了,抬目眺望寺外的云色高天,声音轻而恬淡,“小小姐真好,殿下真有福气,送傩在此间,会日日为您与小姐祝祷。” 宣明珠便知道,无法强行将她带走了,带得走人,带不走那颗心。 * 沿来路下山到马车处,她乜了言淮一眼。 当头道:“还真盯着我的梢盯上瘾了!” 言淮无辜地低头瞅了宝鸦一眼,一大一小双双缩颈吐舌。 言淮笑着摸摸鼻子,由着阿姐撒过气,哝了一声:“这个嘛,我今儿休沐,往常却也没玩忽职守,顶多算趁职务之便,嗯,开了个小小的方便之门,怎么不行了?” “行、行、”宝鸦伸出大拇哥,“这个呀叫做以权谋私,小哥哥你可真棒!” 她见过这个小哥哥一次,还吃过他送来的糕点,听娘亲说,小哥哥在她这个年纪就跟在娘亲身边打转哩,那勉强,能算作半个自己人吧。 不过这半个自己人做人不知足,非要长个辈份。正好娘亲回来了,当着阿娘的面,叫她给评评理: “哥哥方才凭什么让我叫你小舅舅,我才认了一个舅舅,哼,到现在气还没消呢!小哥哥明明年轻,还想骗我哩。” 宣明珠眉头一挑,玩味地看向言淮。 后者有点心虚,这小丫头到底是成心的还是故意的?他刚刚不是私下跟她打的商量么,连送几盒糕点都定好了,怎么反口就挤对得他没完了。 “常闻梅家小小姐聪明绝顶,肯定听过‘摇篮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对不对?有辈不在年高,我唤长公主一声阿姐,姑娘自然要……” “那是你笨,自己算错辈份啦。”梅宝鸦绷着眉头,一脸恨铁不成钢,“你与我陛下表哥是平辈对吧,陛下表哥叫我阿娘为姑母对吧,那你便是阿娘的子侄辈对吧,那么小哥哥就是小哥哥,有什么问题?” 言淮如今在宣明珠面前,最听不得“小辈”一类字眼,来了劲儿,弯腰和她掰扯: “那是按姑娘那边的亲戚算的,我给姑娘按我外祖家一脉的辈份捋捋……” “胡闹起来没完了?” 宣明珠板起脸发话,“宝鸦,陛下乃九五之尊,是你能口无遮拦编排的吗?往日教你不可自仗才智便有骄狂之色,都忘了?你,上车去!你,上马去!” 两人麻溜应下,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 车马重新启行,转上主道后向护国寺而去。比起来时,多了一骑白马一身蓝衣护驾。 宽敞的车厢中,宝鸦腆着小脸滚进娘亲怀里,发出一道娇细的奶音:“阿娘我错啦。” 宣明珠也非当真和她生气,轻拍小脑瓜,将送傩送的平安符的红绳缠在她腕上。 告诉她,这是方才的傩姨为她祈的。 宝鸦抬起藕臂,开心地晃动,“那宝鸦该好生谢谢傩姨才是!” 言淮耳力灵敏,在马车外听见小小一个侍卫都比自己辈儿大,用小小姐的话说,心头可郁闷哩。 换了只手懒洋洋地驭辔,他问:“阿姐,今日怎么想起到寺中逛了?” 往常无论隆安寺还是护国寺,只要有佛香的地方,宣明珠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宣明珠面露笑意,“九皇叔出关了。” 言淮闻言便不啧声。 他可谓从小跟随阿姐长起来的,喝酒投壶是阿姐教的,骑马射箭也是跟阿姐学的。 而阿姐从小,却同那位九王爷最亲近,听说她学会喝的第一口酒,就是九王爷蘸着筷头抿到她嘴里的。 虽说人家是叔侄血亲,可言淮心里就是有几分不痛快,半晌才酸酸道: “护国寺的观音签不怎么灵。” 灵与不灵,且先两说,到底是上京第一大寺,又有先帝亲封的法染国师坐镇,香火之旺非寻常小寺可比拟。 就说那庙槛内的解签处,终日香客不断,几乎刻刻坐不虚席。此时,好不容易轮到一位手把折扇的柳叶衫郎君,他一沉身坐在杌上道: “某求姻缘。” 庙祝每日解签接待各色人等,见怪不怪,撩动眼皮问:“罗汉签还是观音签?” 柳衫郎君说观音签,向那黄竹皮签筒内抽出一支,翻开之前还闭目默祷了片刻,方将签子递予庙祝。 庙祝看道:“施主此签为第七签:苏娘走难。下签,丑宫。签词曰:奔波阻隔三重险,带水拖泥去度山。是个拖泥带水的卦象。求婚姻,不利。”* 柳息壤脸色苍白,喃喃自语,“莫不是错了吧,三重险?”心里道:那人都已出局了,何来的三重…… “大师,可有解法?” “有。” 柳息壤精神一震,却见对面将一把胡须捋起,望签嗟嗟不语。柳小郎君立刻会意,取出一锭二十两足银递去,诚恳道:“求大师为某解惑!” 庙祝收银笑道:“好教郎君知晓,凡事守旧则吉也。” ……这话说的还不如不说。 柳息壤如一个霜打的茄子,哪怕绕护城河跑八圈,都比不上这一刻心累。后面等待抽签的人在催促,他蔫蔫起身,安慰自己这里的签不准。 第45节 一抬头,就见阶外松坛处,长公主殿下与一名英俊男子联袂走来。 丽人嘴角,还挂着清甜的笑意。 柳息壤忽然就想回头多给那庙祝一锭银——哪个说签不准了,简直准得他痛彻心扉。 余光无意旁扫,又见,从另一条禅径走来四五人,脚下皆著大理寺的官靴,身上却是便服。 打头那人身着一袭玉頩色兽蝶纹锦袍,银冠玉带,尤为显眼。 正是梅鹤庭。 梅鹤庭也瞧见了他们,目光在她面上顿住几许,落下睫,将眼底情绪掩尽,袖出一方雪白的丝帕揩拭手指。 “哟。”有人桀骜地打了声哨。 三方相遇,气氛莫名。 第34章 九皇叔(二合一) “阿爹?” 一只茸茸的小脑袋从长公主身后钻出来,丫髻上的粉红发带飘荡着惊喜:“您也来了呀!” 她抬头看向母亲,后者点头,小姑娘便向父亲怀里扑去。梅鹤庭蹲身接个满怀。 大理寺同人这时纷纷反应过来,怪道梅大人百年不遇地邀约他们来护国寺吃斋菜呢,原来不是清心寡欲,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众人才要向长公主见礼,被宣明珠免了,“佛门不论俗礼,今日微服出行,皆不必多礼了。” 这时梅鹤庭起身牵着宝鸦的手,走到宣明珠身前,凝望她面,细观她的气色。 声线低抑:“你近来可好?” 宣明珠轻咬了牙,转动小指上的金指环,偏脸看向柳息壤,微笑道: “那日不是故意把柳郎君关在仪门外的,只是不是时候,怕坏了你声名。后来我又去信请郎君来一叙,可是没收到吗?” 数一数,长公主与柳息壤自七年前的昏礼后便未见过,多年来的交集,唯两封书信尔。 然宣明珠开口便作家常语,亲切自然,仿佛二人是相交多年的旧友。 大理寺的爷们都是人精,这个说那边的古松不错哈,那个说我去求个签,三三两两都避去了。 梅鹤庭独留在原地,寂清压身。 她柔美的侧颊如一块透润脂玉,散着淡淡蔷薇香气,与旁人说话时,眼中有恬和的笑意,迥不似看他时那般疏冷。 捺着胸腔的窒疼垂眸,那幅满绣百花的裙纱映入他眼底,在风中轻跹流转,捉摸不着。 柳息壤在众人中最不起眼,只以为长公主留意不到他,此时喜出望外地揖手,“芸生见过长公主殿下。殿下的贵帖芸生不敢错过,只是……芸生形貌有参差,不敢贸然唐突殿下。” 他没想到会在此与长公主偶遇,何况公主身边又有一位如此英秀俊拔的儿郎,不免自惭形秽。 宣明珠瞧出了他的心思,伯仁因己而伤,免不得尽力开解: “今日既入寺,我不妨也说句佛家语,郎君何必着相。你呀,是不知道,改明儿到宜春坊找我去,一帮子朋友一起喝两回酒,熟起来,醉出丑相来,便也没了那层只得远观的想象,到时便知何为众生平等了。” 她是奔着给这痴心小郎君破除迷障去的,却直接把言淮给听乐了,“姐姐,这是在国寺。” 您不敬着无妨,别冲着亵佛去呀。 说完他又笑,自己的拳头痒痒得不行了,也没那脸五十步笑百步——凭他什么人,也值当阿姐拿话哄着他? 余光又扫过那道玉影,平南小将军舔舔犬牙,转身吐息:“阿姐,我逛逛去。” 再待下去,怕佛祖也压不住杀心。 柳息壤自也有眼色,长公主是带着千金来的,他纵心有千千结,也不该失了分寸。得公主一句“朋友”相待,已是三生有幸,赧红着脸揖手作辞。 离开前,他忍不住回头确认:“某当真可以……去找殿下喝酒吗?” 宣明珠笑道:“自然的。” 三去其二,便只剩了梅鹤庭领着宝鸦的手站在松下。 翠树偃偃如盖,净碧压映须眉,愈显得那精致的五官卓然出众。 皮相却当真是好皮相,非如此,当日也不可能被她一眼相中。宣明珠眼睛有自己的主张,索性大方瞧了他一回。 眼神却是冷的。 “帖子是你下的?” 方才一见他,她便醒悟了那张字帖的关窍。 从不踏足佛寺,也不与同僚聚会的梅少卿,偏偏此日出现在此地,绝非巧合。以他的能为想模仿一人的字迹,也不是难事。 她与皇叔再经久不见也是自家人,竟难为他个外人,从中牵线搭桥。 她咬着牙向女儿伸出手,“宝鸦,走了。” 既已来此,不管缘由为何,自然要见皇叔一见的。却犯不着因别人扫了这份心兴。 宝鸦“嗳”一声,梅鹤庭轻轻攥着没松手。 他出锋的眉眼被一层蕴藉裹住,喉咙微动,望着她道:“殿下与法染国师想必有话,我带宝鸦走走,稍后再将她送去。” 这话出口,等同认下了她的质问。 他寻到精通医道的法染,便是想请大师为她诊脉,担心若被宝鸦瞧见,以这孩子的聪慧会多思,所以有了这个提议。 虑事周到,可也漏洞百出。 因为再周密的谎言,只要长公主一见国师,便也戳破了。 索性他自己站在这里,主动揭晓这份进退失据的狼狈,换取见她一面。 宣明珠深深凝望他一眼,的确,七年积累下来的默契,他们都知道如何对宝鸦是最好。 略思几许,宣明珠便将宝鸦留在了她父亲身边,行若无事地告诉小姑娘和爹爹先逛一会儿。 转身前,却给梅鹤庭留了句话: “方才我对柳郎君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世人总以为得不到的是最好,可你既然已得过一遭,而复失,又何必再执着于复得。 若两心自在,我何妨与你坐下同饮一场酒,就如萍水相逢一般,好过一次次回避,欲盖弥彰,彼此乖张。 只要,你能放下。 …… 父女俩在松下目送宣明珠向后阁去,小的乖巧,那大人比小人儿更为驯默。 宝鸦直到瞧不见阿娘的背影了,始抬脸问:“女儿有一事不明,阿爹和阿娘往日皆不佞佛,为何今日都来拜佛啦?” 混着沉檀香的风吹动她稚鸦色的鬓角,腕上的三角平安符随风翩跹,平息后又坠入袖间。 梅鹤庭侧身挡住风口,视线落在小姑娘臂腕处。 “阿爹不见佛祖,是来拜菩萨的。” * 却说宣明珠携婢子沿莲花石径转过正殿,毗卢阁畔,入眼便见一片槿篱修竹,隔绝了前殿的喧嚣,好一处清净所在。 更喜人的是,这里无丝毫宣明珠不喜的佛香味,尚未走近,先闻到一阵熟悉的茶香。 她眼窝微热,不觉加快脚步,僧寮前的天然青石矶旁,正有一人素手烹茶,风容宁止,宛如紫莲座上宾。 宣明珠见了,心神微失。 当年她便很不理解,更不赞同九皇叔剃度出家,好端端的意气肆流九亲王,为何要与青灯黄卷相伴余生? 他入寺后,她还来找过他许多次,甚至带着人来闹过一场,要从佛祖手里抢回人,可九叔始终避而不见。 这么多年过去了,眼前僧人,不复鲜衣怒马,只有一件海青袍,外罩水田袈衣,黑白两色,清静和寂。 僧人侧目,冰蓝琉璃色的眸子逡过她双眼,落在那颗朱砂痣上。 四目相对,宣明珠一刹笑起来。 这双风流绝轨的眼,除了她九叔谁还配有,不是她九叔还能是谁。 她上前敛衽见拜:“九皇叔万福金安!” 法染寂静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昔日少女,梳起了妇人青丝髻。 任由她行过宫礼,开口道:“过来。” 他身边的石杌上铺有一张什锦绸垫,像是早已等着她来。 宣明珠揽袖落坐,此时已将对梅鹤庭的多管闲事置之度外,心中只有重逢的欢喜,“九叔,你好么?” 法染眼睫慢眨,点头,微侧头望着她的左颊,忽而伸指,轻抚她的脸腮。“瘦了。” 毫不避忌的温度自指尖传来,宣明珠微怔。 听见那句家常语,笼在那对水眸中的清光又娇软起来,眼里仅剩的生疏也如春冰融去,她嗤地轻笑出声。 “九叔避世十年,狠心得连昭乐也不见,如何又记得我十年前的腴瘦?我不信。” 这声晚辈向长辈撒娇的口吻,别人不知道,身后的泓儿听了怔营一瞬,眼圈便沁红了。 她家殿下是宣家过了三世辈的姑奶奶,已经习惯于关怀照顾小辈,殊不见,长公主也只才二十几岁,也尚是个正当韶华的年轻姑娘。 这青天这人间,都不过是欺公主顶上没了长辈替她做主,欺她自主立事,便将一位好好的金枝玉叶,磋磨得连娇赖一回也寻不着途。 好在如今九王爷出关了,不管他是宗亲还是出家人,到底是除了先帝后之外最疼公主的一个。只望二十八周天神佛发大慈悲,让九王爷真能看好了殿下的病,从此殿下才真正是去苦得甘了。 泓儿满心发愿的时候,法染清曼的声音徐徐袅荡在竹林间,“你左颊有颗单梨窝,瘦一分则可见,丰一分则无,自小便是,奇异得很。所以我知道。” 宣明珠听了配合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 久违的孩子性气,抿得那枚独一无二的梨窝如新酿成的梅子酒,浅浅的盏口,盈盈的清漪,令人吃醉。 “手拿来。” 宣明珠闻言,心头轻跳,便知梅鹤庭事先必是对皇叔说过了。 她有些懊恼地蹙起蛾眉,“昭乐的烂摊子家事,教九叔见笑了。” 第46节 法染只是静静瞧着她那一截雪腕,神色中既无对她生活的评判之意,也无对她病情的担忧之色。 一个无悲无喜的和尚,真与从前那一笑风华的宣灵鹔大不相同了。宣明珠暗中唏嘘,摸不准九叔如今到底修成了个什么果,只得将手递去。 觑着九皇叔的脸,她心里竟有几分忐忑。 其实,之前已被那么多郎中断过寿数,历生历死也已看淡,按理她是不该再心生波澜的。可眼前之人不一样,她好像回到了少时将字帖交到他手中的时候,怕九叔罚,又怕九叔一味说好话不去罚。 如今是怕法染担心她,又害怕法染不担心她。 “莫动心念。” 法染三指按着女子软腕上的寸关尺,眉头时松时紧,足足过去一柱香的功夫,道:“换手。” 宣明珠又将右手递去,见皇叔的神情实在肃重,轻道:“其实不打紧的,当年母后……我已历过一回了,没有什么再怕的。九叔不必为难。” “莫言语。” 法染凝眉听脉,竹舍四周静谧,唯余茶气与风声。半晌,他放开手。 泓儿从国师高深莫测的神情中瞧不出个子午卯酉,迟迟不见他开口,正忍不住想询问,但听法染道:“换手。” 宣明珠觑了一眼那张宛若石雕的面,唇角动了动,再次将左手递去。 这一回没耗费太长时间,法染收手揽回袍袖,直问道:“吐了几回血?” 宣明珠愣了,心道九叔在歧黄一道的造诣竟高深到如此了,单从脉象便能知道她吐过血? 想了想,含糊说:“总有五六次吧。” 望见九叔的神色,又忙改口,“六次,六次!” 法染:“现吃的药方是哪位太医开的?” “杨延寿杨太医。”宣明珠成了个正襟危坐的蒙童,有问必答,“还是当年母后用过的方子,杨太医斟酌改换了几味药。——九叔,你如今怎都不笑哩?” 生死大事面前,她突来插科打浑一句,饶是法染也顿住须臾。 随口诌一句:“佛家不许人笑。” 身后的侍者忍俊不禁,宣明珠瞧见了,歪头对那高大的和尚眨眨眼: “尉迟将军,难为你伴了九叔这些年,记得将军从前无肉不欢,你可是心甘情愿出家的呀?” “阿弥陀佛,”侍者含笑低首,“贫僧心甘情愿。” 法染弹了下她的流凤钗,“莫闹,听仔细些。你现服的药方虽对症,只是太医署碍于你的身份,不敢下猛药。你若信我,我为你改换几味药,至少,服后不至于胸闷呕血。 “若有疑虑,也可先问过太医署再用。” 宣明珠当然信他,当年为母后开的药方中有几味药拿捏不定,御医们怕担责,还是九叔出面敲定的,以此缓解了母后的痛苦,她一向感激在心。 记得泓儿是随身携带那张方的,宣明珠便命她取出,侍者又回禅房取了笔墨来。 法染曲指执笔,就原方上抹去行血的几味药材,换上新药与钱两数。 “多谢九叔。”宣明珠笑着收起墨迹风干的药方,连太医署也不必过目,告诉泓儿以后便按此方煎药。 法染湛蓝的目光深澈如海,轻启桃花唇,多嘱咐一句:“用我这方,便勿随意服用其他补药偏方,药理相克,反而无利己身。切记。” 他说一句,宣明珠便答应一声。泓儿一直没等到那句准话,心里头七上八下地打鼓,试探问道:“敢问国师,这方儿……可否能根治殿下的病?” “血枯症,”法染垂下浓密交错的眼睫,“世上无药可医。” 泓儿心头惊凉,先前所有的希望皆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反倒是宣明珠回过身,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方才听到九叔说“至少”二字,她便明了,方子再改,也不过是作缓解之用。 能够暂抑吐血的症状,她已经十分知足。 山中常见千年树,世上又何曾常有百岁人呢。她出生于天下最尊崇之地,受用尽了最富贵之荣华,天底下的好事,总不能被一个人全占了。 她想得开,那笑靥中连半分自怜的愁苦也无。脉也看了,方也开了,便与九叔品茶说些轻松闲话。 忽然她有些腼腆,“九叔,今日昭乐还带了女儿来,你未见过,不知她可爱,泓儿,去……” 才说到这儿,竹槿外朱墙的券形门边出现了一个粉红色的小团子,娇唤一声“阿娘”,踩着小红香舄哒哒走来。 应是被人教过,小姑娘忍着没在寺庙间跑动,一步步走得端稳矜持,便如小大人一般。 宣明珠目光微侧,一片玉色袍角隐匿在门洞后。 她便一如未见,过去牵起宝鸦的手,对法染笑道:“九叔,这是我的宝鸦。宝鸦,见过九——” “九姥爷!”宝鸦清脆地叫了一声。 ——妈妈的叔叔叫什么?她这颗会数辈分的聪明脑袋瓜,当然一想就想到啦,像模像样地福身,“梅宝鸦在此见过九姥爷。” 宣明珠噎了一下,这,倒也没叫错。 瞄眼去瞧九叔的反应,只见他眉头微挑,已算是见面以来最生动的表情。 俗家姓尉迟的侍者又在忍笑,法染曼音沉吟:“叫我法染便是。” “有法知不染,无言谁敢酬。”宝鸦轻吟见过的一句诗,天真地眨眨眼,望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 她见过不少大和尚,可是像这样好看的还是头一个。奇怪,阿娘的叔父,怎会看起来和阿娘一样年轻呢? 法染见这小女盯着自己的头目不瞬睛,便屈身蹲在她对面,俯首,“摸吧。” “九叔……” 宝鸦抬头瞄了眼母亲,还是没忍住在那颗光美如琢玉的脑袋上小心地摸了摸,感慨:“真滑呀。” 宣明珠想笑又不能笑。不知怎的,她自己也突然产生一种顽心,也想伸手去摸一摸,像小时那样捉弄一下这个九皇叔。 好歹忍住了,都是为人娘亲的人了,这样闹的话会被九叔笑话吧。连忙掺起九叔,算来,她也已在此间消磨许久,怕扰人清静,便牵起宝鸦同他告辞。 法染没有留她,只是分别前,自然地拉过宣明珠的手,将缠在手腕上的菩提珠串推到她腕上。 “此一百零八珠随我面壁五载,诵达摩名满十八万遍,可灭烦恼障,你戴去吧。” 宣明珠愣了一下,“昭乐且谢九叔。可九叔还不知我?我不信这个的。” “你不信佛,须得信我。” 法染平静地看她,“这非佛家的东西,是我的东西,戴着。” 宣明珠的眉心倏然被这句话触动,这种带有几分强势的关心,于她已有许久不曾感受过。 便也不再推脱。 * 母女二人离开后不过片刻,梅鹤庭出现在竹舍。 他注视法染每一处细微的神情,仿佛想望出一个想要的结果。“大师。” 法染对着他,摇头。 梅鹤庭眼中的光一瞬熄尽。 “当真,无药可治?” “无。” 那种从希冀的云端跌入绝望渊底的感受,尽管近日以来梅鹤庭一遍复一遍地经历,可每一次,都有一种全新的痛楚攫住他,非肝肠绞折不能平息。 五内寸寸磔,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清冷。道辞转身而去。 此路不通,总有他路,总有他路。 他曾负过她一次。 岂能让她的笑容再次消失于世。 “阿弥陀佛。”身后的法号声从容和缓,“放下方得自在,檀越既已与她解除婚契,无须再执着。” 梅鹤庭没回头,生受着尖刀般的言语刺进他心,声如冽泉:“我见长公主殿下十分挂念大师,然大师跳出三界,修行大成,对公主的病殊无半点伤情,当真令人钦佩。” 法染静道:“为何伤情。她是我家的人,生,我渡她,死,我超度她。” 梅鹤庭被那两个字刺得心血倒涌,生生逼红了眼。 他咬住牙关侧眸:“大师错了!” 是吗?法染立身缕缕云光之下,待那后生孤骜的身影去远,嘴边露出一抹安和的笑。 听说,他很傲啊。 “尊师,”侍者上前问:“长公主殿下的病……果真?” 法染摇头,复摇头,眉间彻底放松,笑意更慈悲了:“杨延寿,真该凌迟万死。” 说罢他兀自低头诵偈,“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闭一回关险些误了她命,到底是我错了。” 侍者迟疑着:“那位梅施主,似乎对殿下仍有情义。” 法染轻眨冰蓝的眼眸,阳光下妖冶生光,半晌,徐然自在道:“你说,一蓬窝边草常得兔儿光顾,时日长久便自命不凡起来。有一日兔儿不再回窝,那草自己想明白了,开始长势喜人,可,能不能等到兔儿赏脸回头吃,还要两说。” 也得看那养兔人,容不容她再下口。 * 梅鹤庭从寺里回来,将自己关入书房。 中午姜瑾送了饭食来,正欲敲门,门自里头打开。梅鹤庭换了一身入宫的公服,眉锋下攒起一片沉而利的暗影,“我进宫一趟。” 走出两步他又吩咐,“去查一查,法染国师当年因何出家,那段时间宫中可有事发生,还有,他在寺中除了身边的侍者,可还有耳目与外界联系。” 姜瑾应诺,心里一时摸不着头脑。 待他放下食盒,入书房为公子收拾书案,只见其上凌乱铺摆着几张纸,上头是他看不懂的奇怪符纹。 “梅长生求见?” 皇帝在殿中听了黄福全的传报,放下批折的朱笔,捏捏酸楚的眉心:“他是不是想通,愿意入中书省了?” 皇帝虽不满梅鹤庭的帷薄之事,到底看中他的能力,想他若能从中书舍人开始做起,一步步向上掌权,制衡内阁的那些老顽固,不失为为新政开路的一把顺手的利刃。 可不知梅鹤庭是验尸验上瘾了还是怎么地,此前却以才浅德薄为由,矢口不入内阁。 “回陛下,”黄福全躬身,小心地看着皇帝的脸色,“梅大人说,想去隆安寺求证一事,欲求陛下的首准。” 第47节 第35章 赔不起 得到天子许准的梅鹤庭,一个人去了隆安寺。 白日里见到宝鸦,他便留意了她手腕上的那枚平安符。 他曾缉办过一起佛寺香火案,了解每座寺庙的开光符文都有细微的不同,如护国寺的符纸取用剡溪古藤纸,而宝鸦戴着的那枚,边缘朱砂压卍字方印,来自于,一处禁地。 隆安寺在颠白山,山中有禁卫侍与长公主府卫两重兵禁把守,各自为政。宫里那头是怕叛王逃脱,长公主则是为了提防四兄被人暗害。 这样的地界,平时连一只鸟也轻易飞不出去,所以那平安符,不出意外是宣明珠自己取得的。 她来过隆安寺,甚至可能带了宝鸦同来。 自从叛王被囚于此地,五年间她都没来过,这次来是为何? 一种说不清摸不着的预感蒙在梅鹤庭心头,令他不安。 行到野草漫膝的半山腰,有暗卫影子般现身拦住去路。梅鹤庭无声亮出禁中的令牌,那暗卫便又如影子退去。 他抬起头,荒圮衰败的寺门映入眼帘。 当年,前荣亲王与先帝在此经历过一场密谋与围剿,犹记那一日,当消息传到他耳中,那一瞬间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此日殿下入了宫去探望她的父皇。 十九岁的梅鹤庭,已初具日后的沉稳老成之质,可那一刻,那张年轻的脸上却掩不住慌张。 他奔出公署直接往家赶,理智告诉自己长公主必不会参与夺嫡事,可就是排遣不去深一脚浅一脚的无措与心慌。 回到公主府,便见她头上覆着帕子,孱孱地崴靠在软榻的枕上,卸下了红妆,唇面微微白。 身边的女史还端着一碗散着腥热气的药汤。 “殿下怎么了?”他心头猛跳,怔怔上前去。 榻上的宣明珠见他也是一怔,想是没料到他这个时间会回来,向他身上凝目几许,忽的莞尔笑了。 “呀,今儿本宫的小郎君不讲虚礼了,也没敲门也不通传——鹤郎,是不是担心我呢?” 梅鹤庭听她撒娇的声里都透着虚弱,更加坐实猜测,眉心顿时紧张,正要检查她是否伤了,却见那存心促狭的女子抿唇指了指自己。 梅鹤庭低头,发现自己手里捏着一管狼毫笔。 他得了消息后竟是连笔也忘记放下,那笔尖还蘸着墨,在公服上淋淋漓漓甩了一片,就这么一路回的家。 没待他反应,女子清柔而甜蜜的声音袭来:“鹤郎,我有喜了。” 然后那墨便又蹭到了长公主的肩臂上。 “哎,”女史低呼一声,“郎君莫这样抱着殿下身子,殿下她……” “殿下你何处不适?”梅鹤庭在榻边手忙脚乱地松开她,讪讪丢开笔,又想帮她擦衣上的墨,又欲探她额头,却如面对一个易碎的瓷器,不知从何下手。 未满弱冠的男子第一次失态如此。 见她躺在那里,忽又心生愧疚。 腹藏千卷书,当下的心情却似个蹒跚的娃娃迈不开步,不知当如何为人父,又该如何偿她为他生育所受的苦。 “腰疼、腿疼、头疼?这是管什么的药,我,我再去找御医问问,殿下可想吃什么,酸的、甜的……” 宣明珠面色清弱,却新奇地打量这样的他,仿佛第一次认得他这个人。 也不知从他脸上找见了什么,那眸子里的光一烁比一烁更亮,宛如渐次亮起的星辰镶满银河。她满足地喟叹一声,“我今儿,只想夫君陪着我。” 他自然陪她。 后来他知道了,太医说公主的胎相不稳,他看着她花颜日益清减,愈发心疼,九个月里,便尽可能多抽时间陪伴她。 期间,晋明帝没能等到他最想疼爱的外孙,带着无限的遗憾龙驭上宾。他逝前,不曾召内阁大臣,不曾过问逆子老四的发落,连太子都落于长公主后头,那位垂垂老矣将去的帝王,只是拉着长女的手。 那只曾握刀斩敌首,曾挽弓射天雕的干枯手掌变得无力了,却依旧紧紧拉着女儿不放,遍遍嘱咐: “醋醋,你有孕,不许哭。阿耶去找你母后了,给阿耶生个胖外孙,啊。” 可宣明珠依旧哀毁形销,自此后,人世间,她的双亲皆不在了,如何能不伤恸。 梅鹤庭白日以驸马都尉的身份替她行长公主的全套奠礼,夜里便轻轻搂着她,一遍遍帮她拭泪。 “我得了孩子,却没了父亲。长生,我难受。” 他听不得那样的啜噎,陪着她堕泪,清沉的噪音贴在她心脏最近处:“你还有我,你还有我。” 青山萧索地枕着河川,苍翠无声。梅鹤庭一踏入这里,不知为何,过往的点点滴滴都在眼前涌现。 明明他答应过她。 在她那般艰难的时候,明明他暗暗发誓,永远都不会再让妻子这样伤心。 他食言了。 寺门前忽现出一抹窈红的身影。 梅鹤庭认得送傩,长公主的四暗侍轻易不会同时现身,但他们成婚第二日,宣明珠大大方方地叫来了四个姑娘给他见礼。 “来,叫声姑爷,有利是!”那年的长公主眉间意气,风发如花。 每一场回忆,都如一道附骨之疽,将人吞噬殆尽。 他们有过那样美好的时候,那时,他为何不能对她多笑一笑,为何不能把心里辗转重复的话说出来给她听? 为何要用自己的想法约束她,不能设身处地讨她欢喜? 为何回避,不能把视线长长久久地停驻她身,何以就那么怕她发现自身的龌龊念头? 满地的佛头枕着荒草,佛祖下了神龛,不过是一堆最无用的石头。 “他说,”送傩开口:“阁下想入寺,便三跪九叩地进去。” “他”是何人,梅鹤庭自然知晓。拂衣亮出腰间令牌,声音哑然,“跪谁,乱臣贼子吗?” 他最终通行无阻地入寺,在一块无字碑前找到了宣焘。 见到那块碑,梅鹤庭脑仁一霎如针刺。 终于想起那个梦里,醒来后无论如何也记不得的一句话。 ——“先前那场惊吓非同小可,殿下连见了几日的红……” 得知宣明珠有喜当日,隆安寺发生了一场兵变…… 梅鹤庭艰难开口:“这是为谁立的碑?” “你猜呀。”一袭绿帔的男子背对他立在碑前,磨牙冷笑,“你跪下,跪下我告诉你。” 梅鹤庭未理睬他,冰冷的双手颤抖着去拨须弥座下的荒草,最终在石碑紧底,发现了一行小字:晋明三十一年。 那一年晋明帝崩,那一年他们有了宝鸦。 那一日,她来过。 来路上影绰的不安,终化成一把实实在在的利剑穿心而过。他本是玲珑心窍,只消一点推演,便还原出当时的场景——她当时在这寺中,混乱中受到波折,见了红,始知自己怀孕。 这碑,立有五载,是为梅宝鸦祈福而立。 她临盆之时的凶险出血,皆是缘于……这次冲撞。 他不知。 “怎么,辩才无双的梅驸马也哑口无言了?” 宣焘冷冷俯着他,“梅鹤庭,我知道你奉行国法,敌视逆臣反叛,一向主张我伏诛。当年若非皇妹一力保我,宣焘这条命活不到如今,你为此,没少与她起争执吧。那你可知,她是用什么说服她大哥的吗——” 宣焘手指石碑,目逼梅鹤庭,“就是这个!我纵使在此画地为牢,也知先帝到死,都定然对她心存愧疚。 “我混账,庙算不利连累妹妹,我认。你呢梅鹤庭,你这个驸马当得好轻松自在,枕边人的事,她不说,你便也不多问一声,不多想一步吗!” 说着天雷勾动地火,抬腿便要踹这个狗东西,却被一道红影拦住。 “送傩,你是谁的人!主忧奴辱的道理不懂?!” 送傩面色轻变,想想公主殿下的好,犹豫撤了身,那一脚便结结实实落在梅鹤庭身上。 饶是如此,那静漠的人影膝盖也未曾一弯,只趔趄一下,自己慢慢坐在碑旁。 抚石如抚娇女鸦鬓。 这是他女儿的平安碑,跪,怕折她的寿。 “尔母……我他娘……”宣焘积年的涵养、多年的枯修都抵不过此时的火气,他但凡能在这人脸上找出一丁点伤心后悔的痕迹,堂堂前亲王,也不至于如此狂怒。 可梅鹤庭面上,唯有一片叵测的沉静。 宣焘回身找哪儿有大个的石头。 “我不是驸马了。”身后突然响起这样一句话。 宣焘动作僵住,周身火气瞬间结成冰霜。 他下意识看了送傩一眼,后者避开眼色。 “呵……”宣焘想起昨日小醋儿那种反常的平静,恍然大悟。 他说么,若她心里还有梅鹤庭,他说他一句,小醋儿还不得像从前哪样扑上来挠他?怎会那样释然,还与他开起玩笑。 “敢情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送傩,你,你很好。” 那袭绿衫突然心灰意冷,也不费力气找石头,飘飘荡荡地踅身而去。 走开前他莫名说了一句,“你凭什么不是。” 当年皇妹相中探花郎,身为花丛老手的宣焘一眼便看出这两人相处,是谁在讨好着谁,心里一直不满梅鹤庭:你凭什么是昭乐的驸马。 方得知二人分了,他第一个念头不是出了口恶气,却是难过,替小醋儿难过。 她千娇万宠一帆风顺的人生中,怎么能存在丁点的瑕疵? 是以又矛盾地怪罪梅鹤庭:你凭什么不是。 既娶了她,她既也心甘情愿地上赶子傻乐呵,凭什么不能让她一直乐呵下去。 他咬牙去寻无相方丈去听经,无相说施主你心里有杀机,带了宣焘去敲钟。 于是荒废的寺院中,响起一片咚咚乱震的钟响。 “老秃驴,你活的年头多,你见过这么肝肠似雪的东西吗?得知妻女曾经受苦,你看他,哈,无动于衷。” 无相合掌,站在钟楼上,平和悲悯地俯望。 第48节 有一种人,即使内里碎磔万片,外表依旧寻不出任何破绽。 伤人,也伤己。 伤己,更伤人。 * 梅鹤庭伴着石碑枯坐了一夜。 翌日天明,露水涴衣,他裹着那身湿潮的衣袍下山去。 先前骑来的马还在山脚下,雪里青的鬃毛被朝露打湿一绺。梅鹤庭脸上漠无神色,冷白的手指落在马背抚了一抚,揽缰上鞍,直向兴化坊而去。 出寺前宣焘问了一句诛心之言——七年,你拿什么赔给她? 他赔不起。 自打见到那块碑开始,梅鹤庭就知,他再也赔不起了。 他以为不知她生病,已经是自己最混行透骨的行径,却原来还不是。远远不是。 隐藏在过往中的天堑地渊,无远弗届,他探究一尺,那深壑便深广一丈,他错过了她的多少事、多少情愫、多少心意——越去弥补,只会显得亏空越大。 而今哪怕,他只是出现在她面前,只想看一眼她好不好,于宣明珠而言,都是一种新的伤害。 他终于认清。 心有万刃,也只能认清这一点。 到了长公主府外,锦衣落拓的男子下马前去叩门。 如今他能为她做的,惟有一事。 开门的是打着呵欠的门房,见到前任郎主,很是愣了一下。 听他要求见长公主殿下,门房的神情里浮现出不必再找借口闭门的轻松来,哈腰道: “大人来的不巧了,殿下带着二位公子与小小姐去了汝州行宫,三个时辰前才走的。” 这一行长公主还带走了麾下近半数北衙军卫,阵仗很大,所以也不必瞒人。 梅鹤庭俊蹙的眉峰涣散,心府出现短暂的空白,随即他想到什么,双目紧紧盯着门房。 “三个时辰前,是子夜。” “是啊,”门房道,“殿下拟定的,正是子夜出发。” 第36章 去行宫 去汝州行宫避暑的日程,是一早便定下的。 洛阳之南的汝州,不是长公主的封地,仅是封地“之一”。当宣明珠尚未及笄时,晋明帝便为她在舆图上划下汝州、禹州、荥阳三处封地。 三州,皆为围拱上京的富庶之城。 其中又以汝州城盛产美玉,晋明帝便在此为长女大兴土木修建行宫,取意“玉汝于成”。 如爱美玉一般爱护支持你,这句话,寄予了一位帝王深切的爱女之心。要知当时宫中尚未有得封的亲王,朝臣纷纷进言此举不妥,晋明帝却一笑哂之。 再谏,便将内库的百万珍玩都随意赐予长公主玩儿,再敢谏,好,下旨左春坊,为长公主做身金蟒袍玩儿。 凶猛的雄狮在外扫平疆土,回到领地护起犊来,同样独断专行。 御史台自此鸦雀无声,宫里倒衍出了一场闹剧——有位辈份高的宗老,琢磨出个法子,想悄悄地给长公主验明正身。 因他无比怀疑宣明珠其实是位皇子,否则无法解释,何以如此受宠。 此事最后当然未遂,成为皇室的一桩趣谈,长公主的受尽宠爱却由此可见一斑。 行宫建成后,父皇和母后带着她去游赏小住过一次。 也只那一回,是难得一家子阖乐的时光。 母后去世后,她便没再去过汝州。因她对父亲的感情实在很复杂,既敬,又怨,便也无法直面父皇为她兴建的宫城。 如今趁着身子骨还撑得住,宣明珠想,是时候该带三个孩子去领略一番昔年风光。 多留些与他们相处的时光,也约略弥补她的不舍之心。 至于为何夜半出发—— 一驾驷马紫帷厌翟车驶于绵延夜路之上,宝盖四角燃犀,其香如麝,其明通幽。 宝鸦在车里半个身子都探出帷帘去,梅珩从旁牵稳她的衣摆,不住说,“小妹回来些,小妹小心些。” 宣明珠坐在雕檀辇座的中央,身着一袭蹙金霞帔,头戴八翚四凤冠,骈腿嗑着金粟糕瞧着他们笑。 梅豫在车外骑着玄骊驹,望着那颗小脑袋也笑。 宝鸦的眼睛却已不够使了,只见星夜之下,凤辇前方开路甲胄百余行,后方殿后军卫又百余行。人人身上皆佩有一颗拳大的夜明珠,悬于文绣刀畔,与铁甲蔽膝相撞,锵然珰然,如金石遇,如水龙吟。 前后之间,又有华纱茜履的宫蛾百余人,人人手执金莲宝炬、纨扇宫灯,连成一片浩大的光海。 眩然极望,便只觉天上千盏星,地上千片金,遥相呼应,地若在天。 眼前之景,不正是梅宝鸦最神往最艳羡的“龙王夜游”的景象吗! 然书中景象,梦中景象,终究只是泡影,突然化为实物出现在眼前,真比书中梦中,更盛大绝伦百倍千倍。 俄而,小姑娘耳边响起一片悦耳空灵的风铃之音,砗磲水晶自成曲调,仿若山中一半雨击玉,月在树杪,百重泉响。 她已经不敢呼吸了,扒着车边的窗棂竭力侧耳,怕漏掉任何一道天籁之音。 俄而,又见数匹银练当空而起,如银河落于九天,横亘人顶之上。 随着天宫仙乐般的清音,有小莲轻足在上起舞。 灯火珠光映透素锦,不见人面,唯见清影,辗转婉动,飒若流星。 俄而,舞影与长练顿作一收,风铃清曲顿作一静,宫娥手中灯尽熄灭,甲士腰上珠尽覆盖,行驾四周的光、声、形、影,顿时皆无所觅踪。 仿佛方才所见所闻,不过一场极端的美梦,此刻,只剩一片浩瀚的黑夜还原眼前。 两行眼泪从宝鸦眼中直直流下。 她看见,在一片无声无光中,万千纷飞的绿萤星火铺满天地间的幕布,历历在目。她轻颤着伸出手去,一只小小的精灵便落在她掌心,如一缕小小的星魂。 “萤火虫,这么多这么多的萤火虫……我不是在做梦吧。” 那双泪水浸湿的眼里充满了光芒,回身一把抱住宣明珠: “阿娘!多谢你!宝鸦好开心,宝鸦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今夜,永永远远都不会忘!” 她知道,这一切定然是娘亲为了自己准备的。 她喜欢的山灵异志,天马行空,阿娘全部帮她变成了现实! 宣明珠拍去手里的碎屑,给那张小花脸抹泪,“阿娘就是为哄着宝丫头开心的,以后宝丫头每想起今夜,便要欢喜,好不好?” 如果说除了金银宫阙这些冰冷之物,还有什么是她能留给宝鸦的,无过于她亲自为女儿造一场永生难忘的美梦。 父皇如何宠女,她便如何宠女,管他张扬乖张惊人眼,管他奢靡胡闹悖世情。 她只想自己的女儿开心。 梅豫却知母亲心里的另一层用意,是想在病去以后,在宝鸦心里种下一颗永存的希望种子。 念母之爱,不至伤毁。 无数萤火虫自他马旁夹道飞过,少年心头难过,只能生忍着别开头。 梅珩眼尖,“哥,你也开心得哭了?” “去!”梅豫忙掩住心思,揉弄鼻子道,“又不是钟馗嫁妹,我哭个什么。” 然而这般的出行,如此的手笔,岂不比钟馗嫁女还气派,纵使遍数两京,也是独一份儿了。 “天人若见,应羡人间……” 宝鸦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憾与惊喜中,无法自拔。心神澎湃不可表,唯有捧着脸叨叨咕咕: “世间儿女皆看我,都来羡我梅宝鸦。” 宣明珠听着小儿女之言,心怀大畅,命随行重燃火把。散去了那些添场面的宫娥回城,只留北衙军继续护卫。 万千萤虫尽归山林时,天也将明。 宝鸦目睹尽这场梦幻奇景,而后便一直紧抱着娘亲的腰不放,渐渐窝在她的怀里睡着。 蜷团的身上盖了张祥云锦的薄衾,睡梦里唇角也微微上翘,纤长睫毛偶然轻颤,像只受用的奶猫儿。 宣明珠轻抚她的顶发,不知小姑娘此时在做什么美梦,只望她能梦得长久一点。 撩开车帷,一缕清亮的天光射入辇中,她命车驾放慢行速。 左右行宫跑不了,出门游玩不必急着赶路,待宝鸦睡足醒来,京郊的驿馆也到了。 宣明珠命众人在此休整一日,明晨再出发。 那驿丞先前未接到上京的指令,乍听闻长公主殿下凤驾莅临,忙携馆内大小执事迎出。 但见金葆璇盖扈从如云,百余铁甲望之不尽,阵杖之大,都胜过前些年皇孙出京祭庙的规制了,驿丞心下不敢怠慢,揖首伏地叩拜。 宣明珠道免礼,早有婢子将红茵铺在辇下,梅豫下马亲将母亲扶下来,梅珩则牵住妹妹立在旁。 母子四人便如那访仙图中走出的人物,长公主簪裙灿若明星,红痣映眉,华藻玉章,为子者则神骨清肌,眉目丰灵如画,一脉潢潢天家气象。 澄儿等女史拥簇着公主与小小姐至下榻处,各司其职地去插花薰香,收拾帐帷不提。 毕长史则将惴惴的驿丞请至一侧。 交给他半袋金锞,告诉他长公主只是在此歇一站,一应食宿有府中詹事料理,全不用他操心。 驿丞暗松了口气,自然无不称是。 而后毕晋山又来到北衙军休整的侧院,找到了正在朝阳下擦拭铠甲的林都尉,拱手笑道: “殿下说,将军与麾下一向身负护御京畿的责任,此番却被她大半夜里抓丁,胡闹了这一场,很过意不去。殿下让大家伙儿好生休息补眠,午膳为众军宰牛加餐。” 林故归爽朗笑道:“殿下之言便是军令,此话,太过折煞卑职了!昨夜哪里是闹,长公主殿下天家手笔,将煌煌仙宫的景象都引下了凡,底下的兄弟们方才还在回味,吾等糙人何德何能啊,有机会大开眼界见此奇景,一世都有得说嘴了。请长史转告,卑职必将殿下与公子小千金安然护送至行宫,请殿下放一百个心。” 毕长史答应一声,乐呵呵地走了。 第49节 诸事安排妥当,一夜未眠的宣明珠,这时也感到有些乏困,随意进了些吃食,便在馆内的精舍憩息。 宝鸦睡饱了,反而有精神,一忽儿说想看一看拳头大的夜明珠什么样儿,一忽儿又去追问迎宵姨,昨夜在绸练上跳舞的是不是她? 这边没等撂下,她又对身处的小小驿馆来了兴趣。 此番是小姑娘第一次出京,身边全是鲜活野性的事物,哪怕见着一棵歪脖老树、一面挂满外番旌羽的墙壁也觉新鲜。 宣明珠不拘着她,只管把小女儿扔给两个哥哥带去,命松苔雪堂跟在左右,便安心补眠了。 这一睡直到后亭午才醒,金灿灿的日光透过窗纱,帐中人发出一声足惬的呻息。 偏脸儿,见崔嬷嬷在榻边的圆杌上,安静做着针线。 宣明珠握发起身,趿着鞋子道: “宝鸦的贴身衵衫我都不动手了,皆交给绣娘,她没那样娇气,嬷嬷当心伤眼。”又问道,“宝鸦呢?” 崔嬷嬷一笑,“殿下可莫说嘴了,小小姐不娇气,殿下也不动针线,只不过是弄出点‘小动静’哄着姑娘玩儿。” 宣明珠只管笑。 “殿下放心,驿馆边厢有几棵西府海棠开得好,小小姐带着大公子去挖花了。” 宣明珠一听就按脑仁,“嬷嬷别忘告诉长史赔人家钱。” 又问珩儿在做什么,崔嬷嬷说小公子在屋里读书。 宣明珠点头,三个孩子中数老二心最静,无论到哪都有坐下便能读得进书的本事。 “张余二位詹事在做何事?” 崔嬷嬷听见便道,“殿下这回去行宫,身边带了多少人,一个个关心过去还得了?” 虽如此说,还是将方才迎宵回进的话一字不错转述给殿下,“张先生与二公子一样,到了驿馆略作休息后,便捧书而读。余先生在驿馆各处查看了一圈,到厨下检过饮食,这会儿应在偏院,同林都尉讨论什么……军伍用枪的材料比重。” “这个余清原倒是文武全才,连军制也有涉猎?” 宣明珠眉心轻扬,想了一番自语,“再看看吧。” 这二人是她事前嘱咐迎宵留意的。 从前,她身边有梅鹤庭,在私为夫君,在公便是个顶级智囊,自然没动过培养幕僚的心思。 如今回想,她实在太过依赖于他,目光短浅了。 自己身边总要有几个遇事能商量对策的人才,她虽不醉心权力,这身份却不可回避,掌握的兵权与财库,心热眼热者大有人在,总得有备无患。 “这回出来,我可盼着京中有人坐不住呢……” 这个时候,迎宵在外轻敲门扉:“殿下,护国寺来人了,说那日殿下有东西落下了没拿,特意送来。” 宣明珠闻言有些意外。 走了一夜的行程,离洛阳怎么说也有几十里之远,她怎不知自己落下什么金贵物件,值当巴巴的追送过来? 长公主于是换衣梳发,召见来人。 来者却是法染身边的侍者,怀捧一条长匣入门见拜。 “尉迟将军?” 宣明珠再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他,诧笑道:“怎么是你,九叔让你来的吗?” 侍者一身僧衣还带着风尘,低眉道了声佛号,“殿下唤我智凡便是了。尊师命我将这匣药带给殿下。” 宣明珠问:“是什么?” 智凡余光掠过屋里的那位嬷嬷,顿了一下,推开匣。 两排十八枚莲子大小的黑色丸药映入眼帘。 智凡道:“这是,避子丸,吾师取了个名,叫棘无薪。” 宣明珠摩挲腕间菩提串的动作一滞。 她僵硬地抬起脖子:“你说,这是什么东西?” “哦,殿下万莫误会。”智凡解释道,“此为男子服用的,一颗可以避子三月。吾师言,殿下目下的身子不宜成孕,更不可乱用汤药,有此一物,可随心所欲。” 和尚说这话,原本奇怪且唐突,可他语气平常,脸上坦荡,仿佛奉命送来的只是一匣子治风寒的药,别无龌龊。 宣明珠沉默一许,面上,作出一派优雅镇静之色:“知道了,有劳你。咳,嬷嬷。” 崔嬷嬷应声,走去替殿下收下了那东西。 崔氏出身于后宫,见多了花红绿俏的事,并非那等老古板,凡事自以殿下心意、殿下身体为首要。 ——那个叫张浃年的小后生不是被殿下带上了吗,保不齐就能用上的。 而后客气地送智凡出门,迈出屋门时,崔嬷嬷回头瞧了殿下一眼,忍俊,体贴地为公主阖上门。 那门一关,宣明珠当场就掌不住了,踢鞋捂脸一气呵成,一抹止不住的红晕,自她耳根底下直蹿到黛柳眉梢。 这这这,也是他宣灵鹔一个出家人该说的话,当行的事? 她不由想起当年不到十岁便被九叔带去教坊司的往事,那些美貌婀娜的胡姬,有着与皇叔一样颜色的瞳眸,可没有一人,比得过皇叔容色冶艳。人人争相敬酒,九叔向她眨眼,将一枚小丸噙进嘴里,悄声告诉她: “这是辟浊丸,有此一物,可千杯不醉。” 一模一样的口吻…… 亏她还以为九叔真参悟,修得个六根清净了,那日连玩笑也没敢多开一句。 野狐禅!野狐禅! 宣明珠的热脸埋在掌间,轻呜一声。 并非羞于那男女之事,而是有种自己的心事被长辈家发现的羞与臊。 偏生九叔是为她的身子着想。 如此清风明月式的坦荡,又教人无从怪起。 独自红了会子脸,那遮面的香袖底下忽咕哝出一声,“唔,东西么,倒是好东西。” 听说,汝州的月旦评上青年才俊辈出,热闹得紧。 第37章 尔母婢 从驿馆歇后启程,入汝州这日却是轻马简从。 宣明珠不欲一进城门便看见当地官员齐候、百姓戒严限行的场景,下令随行禁军分批便服入城。 自己却只带十来人,带着宝鸦同乘一匹乌孙马,梅豫与梅珩共乘一匹玄骊驹,不高调也不低调地入了城门。 宣明珠此日身着一套简练的朱红斜衽胡服,梳堕马髻,腰上佩挂镶七宝珠的金错刀,不曾著帷笠,便这么一身清爽来到她的封邑。 当她放目观视汝州风俗的时候,怀里的小姑娘却有些坐不住了。 道两傍的行人好奇打量这非富即贵的一行人,多有目光落在那年画仙童一般的雪团娃娃身上,宝鸦也不理会。马是她闹着要骑的,可上了马,她又眼馋梅大那匹通身如缎的玄马,想骑那一匹,身子扭来动去地不消停。 梅豫自然肯带的,只是宣明珠不放心,小孩儿带个小小孩儿,倘若跌了怎么处? 她驭缰的双臂将小团子向怀里裹了一下,“你老实些,这山望着那山高。” 梅豫在一旁扇风点火地扮鬼脸,宝鸦鼓着腮帮子怒指,“梅大,你过份了!” 梅豫嘿笑,“哎呀,咱们小趴针生气了。” “……”宝鸦不可思议地探出头,“你叫我什么?” “梅葩珍,不是咱舅给你起的名字么,趴针趴针,听听,多么顺口。” “噗。” 梅珩忍了半晌,实是忍不住,从鼻中迸出一声笑音,下一刻连忙正色,“兄长不可如此欺负小妹。” 宝鸦一瞬间万念俱灰。那天她就不该嘴欠地把这件事说给梅老大听,现在可好,梅大笑、梅二笑、连阿娘都不管! 三只崽这就么隔马斗嘴,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更艳绝者,却当属雕鞍马上那位舒眉含笑的女郎,英姿妩丽,令人不敢远观更不敢近前,纷纷思量汝州何时有了这等神仙人物? 许是城中盛兴清谈的缘故,街上不乏嘉服公子往来。经过一处名为三元楼的旗亭时,有两个书生打扮的青年在酒招下对饮,只听其中一个感叹: “观星楼倒在万国天枢前,是多大的凶兆!如此跋扈无理之人,汝州偏生在她封治下,愚弟为这清明天地一哭也。” 另一人摇头晃脑接口,“妇人误国,不过如是。” 两骑经过时正听见这两句,宣明珠行若无事地勾勾唇,梅豫却在马上愣了一下,翳然转头,记下那二子的相貌衣饰。 秋闱眼看不远,汝州道下乡、县的考生有赶早的这时便已入城了,梅豫看其举止话风,十有八.九也是秀才出身。 ——书却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可知在谁的地盘上说谁的坏话呢,忒大的狗胆! “阿娘。”宝鸦大蹙眉毛。 宣明珠拍拍她的脑袋,“乖,不妨事。” 人嘴两张皮,这二位骂得既不准狠,也无实据,仗着灌了二两黄汤就先天下忧而忧,比之御史台那帮老头子差得远了,搭理他们才是抬举了他们。 “不。”宝鸦两手抱在胸前,有人说她娘亲不好,她管他是不是无名庶人,就是忍不下一口气,伸出一根指头,“一句话,我就去说一句话。” 宣明珠看着女儿恳求的小眼神,莞尔勒缰回马,将宝鸦抱下马鞍。 梅珩同时蹭下马腹,一脸舌战群儒的架势,拉着妹妹的小手并朝酒招走去。 “殿下……”迎宵有些担心,被宣明珠笑着挥手止了。 “原就是带他们来玩儿的,随他们去。” 那两个书生正在饮酒畅谈家国大事,没留神的功夫,便见两个黄毛小儿气势汹汹来到面前。 二人奇怪,那个看上起斯文腼腆的男孩开口道: “足下言:妇人误国,必然便知你口中‘妇人’的身份。昭乐长公主殿下,承胤贵重,一者,上京观星台之事,御史台疏奏已被墨太傅回驳,二者,庶人胡乱编派皇室宗亲,以笞刑论,而足下见是生员,并非白身,罪加一等,当剥去入贡院的资格,三年后再试,你服不服?” 那两个书生听懵了,眼前小儿年龄不大,道理挺大,又是长公主又是御史台的张口就来。 看他衣饰,怕有些来头,互相对视一眼,含糊着说“哪来的小儿,认错人了”,抬脚便要走。 “呔!” 第50节 另一个竖眉瞠目的小豆丁挡身拦住,猛吸一口气,中气十足道:“尔母婢!” 这三字一出,别人还无何,梅珩听见先愣住了。 这句话换成市井之语,便是“你个小娘贱婢养的”,实在不雅,怎么都不该是妹妹说的。 “宝鸦!”宣明珠也没想到她会说这个,在马上沉眉。 别的胡闹都可纵,闻此她却真动了怒色,“与谁学的这等话,回去给我抄书十卷。” 梅宝鸦挨了骂,一般的也气恼了,对那两个坏家伙边哭边道:“我抄五十遍,尔母婢!尔母婢!尔……” 她的嘴被一只手轻捂住。 下马而来的梅豫一把抱起小姑娘,同时一脚踹上那个已经傻眼的秀才,把人踢个倒跌。 少年转脸轻声哄,“小妹不哭,与这起子货色置气不值当,哥哥给你出气。” 宣明珠见状轻叹一声,姑娘哭得倒噎气,她自己的心头肉也疼。 原本的,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她没当一回事情,没料想宝鸦会替她委屈成这样。 她命侍卫将那两人拘起了,虽不必剥夺士子身份,惹哭了她家姑娘,便去大牢里吃几日教训罢! 闹出这等动静,也无法继续悠闲地踏马游街,一行便直奔九峰山行宫而去。 宝鸦重新上了宣明珠的马,一路耷着脑袋,还抽抽嗒嗒的。宣明珠低头循循道: “娘不是凶你,阿娘也感谢你帮我出头,宝鸦很好。但是宝鸦不应说那样的话,折损自己身份,对不对?” 宝鸦点头,“宝鸦知错了,宝鸦抄书五十遍。” 宣明珠笑道,“知道就行了,抄不抄的也没什么所谓。” 梅豫在旁笑着帮腔,“儿子看宝鸦也没错什么,治这样的人阖该一针见血。” “可是阿娘罚得太轻了,”宝鸦小声道,“依我说,就该敲碎他们的手骨,让他们不能参加会试,眼睁睁看着同窗榜上题名,哼,才叫解气。” 这话一出,连梅豫也静了。 周遭鸦雀无声,宝鸦就知自己又说错话了,吐吐舌头,“我还是抄六十遍吧。” * 入城遇到这个小变故,三个孩子的兴致原有些低迷,但到达行宫外,看着眼前渠水红繁,恢宏秀丽的琼楼殿宇,那三双眼睛又不由活泛起来,四处应接不暇地观望。 行宫的总管原持禄与管事姑姑白琳,一早便在汉白琉璃牌楼下恭候,见到长公主一行人便上前见礼。 宣明珠道免礼,笑道:“原公公,白姑姑,这些年有劳尔等在此照料,辛苦了。” 他二人从前皆是母后身边的人,行宫建成后便留用此地,故而宣明珠亦客气三分。二人自然道不敢。 行宫外有一片绿烟垂杨环绕,清婉如画,翠叶间夏莺娇啼。原持禄当先领路,白氏则陪在长公主身侧,见公主手中牵着位玉雪玲珑的娃儿,便知必是长公主最为宠爱的小小姐,笑道: “今儿苑里早早备下了冷镇果酪,正好解暑,知小小姐用不得凉,没有用冰,是拿井水湃的。” 宝鸦呲起两排小白牙,“嬷嬷,我不渴,你帮我寻个能安静抄书的阁子就行。” 白氏听了心下纳罕,早便听说长公主家的千金与寻常小儿不同,果然,到了这好玩去处不说四处逛逛,却先要去抄书? 宣明珠只管由她。 先入城的侍卫已在行宫各处把守,三个孩子身边又皆有武卫,不怕有危险。 那边三颗脑袋瓜凑在一块叽咕了一会儿,告知母亲后,顺着竹桥往那有鸟有鱼的园子去了。 宣明珠则带余人穿过仪殿的汉玉桥,过小蓬洲直入正殿。 八扇祥云纹楠香木殿门大开,如迎贵主归家。 玉阶之上飞檐之下,是一排朱漆雕凤抱柱,盛夏阳光洒落,为那展翔的凤翎浴上一层金芒。 宣明珠面北静立片刻,一切仿佛都是昨日的样子。 步入殿中,见殿里的窗蛸珠帘皆换置一新,光明洁净,不由满意地颔首。 “你们退去吧,平常是怎样便是了,我这里不用排场。” 屏退了两厢的宫娥,她先去浴室洗去一身浮尘。 舒舒服服沐了一个香汤浴,宣明珠换了身柔软的雪色袷纱袍,长发不簪不绾,便那样散垂及腰。 乌黑无拘束的柔丝撩拨着纤柳细腰,看着比在家时还自在几分呢。 嫌热,宣明珠漫挽了纱袖,卸去累赘玉镯,雪白的腕上只箍着三匝菩提子串。 她拈着一把凉玉柄洒金纨扇出来时,正好崔嬷嬷也换了一身家常的软缎衣裙,正在殿中向白琳询问着什么,便笑说: “嬷嬷别操心了,若还不累,咱们逛逛去?” 崔氏自然应好。 澄儿要拿画伞遮阳,宣明珠将轻薄的蚕丝扇轻遮额前,俏然点了两点,道不必那劳什子。 走下殿阶,阳光果然炙盛,崔嬷嬷此时方笑道:“方才奴婢趁殿下沐浴时四处看了看,白琳将此地打理得井井有条,竟无甚事需我这老婆子操心的。 宣明珠点头,她此前一路行来,见宫殿的漆柱玉壁处处新洁,花亭湖舫处处俨然,仆婢也整肃,便知行宫的管事不错,不因她远在上京便糊弄了事。 “母后留给我的人,自是好的。” 说来,她也该为宝鸦寻一位妥当的傅姆了。 说赏景,宣明珠的心思顶多三分在景上,不觉走到了西榭芍药园的花厅外。厅中一张烹茶用的小竹案上,被文房物霸占,一个小姑娘正在奋笔疾书。 “我说,”沉甸甸的黄龙砚压住一截蟒缎衣袖,梅豫无可奈何道,“你又不要我帮忙抄,放我去洗个澡行不行,一身汗怪难受的。” “哼。”小姑娘笔下不辍,头也不抬,“谁叫你喊我趴针了,该!不放,就不放。” 小孩子粉雪般的一张脸,甚至没有厅外红如大碗的芍药大,宣明珠隔着花枝静静瞧了一阵,轻道:“嬷嬷,你还记得宝鸦三岁生日那天吗。” 崔氏反应了一下,“哎哟,都多早晚的事了,不过是小小姐调皮,殿下怎么还记着。” 宣明珠摇摇头。 人都道她生了个天材,却不知宝鸦两岁开天智,最大的乐趣就是恶作剧,连大人都思不及想不到的事,她能把捉弄人一宗琢磨出花儿来。 翻蚂蚁藏蟋蟀吓唬婢女,是小儿科,宝鸦的三岁生日那天,她不知从哪弄来一根细不可见的蚕丝绳,缠在厅柱间,绊倒了崔嬷嬷。 问她意图,三岁女童天真地回答,想试试内造银蚕丝是否真的锋利。 与她细讲道理,再问她知不知错,她眼中一片纯粹,笑嘻嘻点头:错啦,这个不好玩儿,嬷嬷也太笨啦。 那是梅鹤庭第一次罚宝鸦关祠堂抄书。 人人劝说小小姐年纪还小,贪玩也是有的,连养在榻上的崔嬷嬷也反复求情,梅鹤庭却没松口。 她当时默认了,不是因为一味顺从他,而是事关宝鸦的心性教养,不敢放任。 聪明和富贵,哪怕宝鸦少占一样,做娘的也不至这般费思量。 方才在城廛,听宝鸦随口说出要敲碎那两个秀才的手腕子,宣明珠心头便一紧。 这孩子乖巧时,当真的讨巧知礼,见到之人无不疼爱,可你若当她是个面团子似的乖囡囡,她冷不丁又会冒出一句惊人之语,比大人还狠,脸上却是那种纯纯粹粹的无辜样子。 孔圣先师说人之初性本善,宣明珠自己生养过一遭,却常记起荀子的另一句话。 有时想想,自己小时皮是皮了点,好似也没这些古怪念头,至于那个人,克己复礼,更不会了,所以她偶尔也犯嘀咕,不知这孩子究竟随了谁。 第38章 旧伤疤 酉牌时分,天色尚蓝,行宫上下已经点燃莲槃臂烛,九殿通明如昼。 用过膳后,宣明珠带着三梅在水亭纳凉。一把紫檀摇椅,两张青竹小胡床,一大三小皆松散了冠发,该崴的崴该靠的靠着,临水吹风,吹出如出一辙的惬意表情。 “娘,儿子看中了南殿的清凉台,把那儿拨给豫儿一人成不成?” “呔!好狡猾的梅大,娘说啦,以后这里统统都归我哩,你该请示的人是我。二哥哥,你喜欢哪里,我划给你! “我有书看就成……” 说着闲话斗嘴话,传递着共食了一盏乳酪甜碗子,母女同回正殿的寝阁安歇,二子则在侧间眠。 宣明珠担心宝鸦乍换了地方,夜间会梦魇,便搂着她睡了一宿。 小姑娘却宽心得很,一枕睡到黑甜余。 次日,汝州司衙内该知道长公主行程的便都知晓了,汝州牧杨启带领属下前来拜见。 宣明珠是过来松散的,又非来查地方政绩,敷衍着见了一面,对那位年过五旬的汝州牧略道勉励之语。 回殿后,她第一件事便是抽下绾凤髻的金钗,又褪去厚重的宫装,一边发散衣领的薄汗,一边向浴池行去。 “倒是来玩的还是来遭罪的,往后再有官员求见,都推了罢。” 那一段乌黑密长的渌发泄下来,真如绸练一般。丝绸无香,公主的发丝却有缕缕沁甜的幽香。 澄儿羡慕地掬了一把在掌心,捧发讨好道: “殿下,奴婢都打听明白了,北宫窖里头的是女儿红、石冻春、还有花雕屠苏,那凝香阁的海棠树下还埋着几坛子,却是荥阳土窟春、宜城九酝、河东干和几样烧酒; “还有小春班儿的舞乐也排好了,有乐坊娘子们跳羽衣舞,还有小郎君剑舞咧——嘿,殿下想先品酒,还是想先赏美人儿呢?” 泓儿留在了上京府里管事,没人约束澄儿这张嘴,她便尽情地叽叽呱呱一大通,成功逗笑了宣明珠。 她拿指头点点澄儿,“若被嬷嬷发现我喝酒,我就把你这妮子推出去顶缸。” “那算什么的,殿下且自在,凡事有奴婢呢。”澄儿很有担当地挺胸脯。 说笑归说笑,她观觑着公主的面色,只觉粉润若凝荔,精神头也上佳,心中沉吟: 自打换了九王爷的药方,殿下没再吐血了,连脸色也变得好起来,看着比寻常人还康健些。 只盼,这药真能替主子延寿,说不定盼着盼着,太医署那厢就能把治病的方子给琢磨出来了。 澄儿埋住心事,如常地伺候主子入浴,而宣明珠的心思却已记挂在那几坛烧酒上头了。 最后,自然是酒也喝了,舞也赏了。 舞乐是一日晚膳后在玉华殿叫进的,宣明珠见识到了澄儿口中的剑舞小郎,却原来是一名扮成男相的舞娘。 别说,此女生得英眉剑目,长发尽绾于布冠,纤细的腰肢遒而不软,执剑一舞,紫电精华,初具公孙大娘舞剑的妙意。 长公主自小在洛阳城观过的剑舞表演不计其数,早已养刁了眼,能垂青眼的少之又少,不成想在这儿挖到个宝贝。 第51节 当下合了心意,信手向场中弹出一粒金瓜子。 凤座在茵墀之上,舞女立于氍毹毯铺就的堂下,那一点金光疾去,舞女点足旋身一转,未开锋的剑脊轻洗,长公主的赏赉便稳稳停在剑尖之上。 舞剑娘子朗声道:“多谢殿下赏赐。” 宣明珠眯起了凤眸,赞了一声“好”,道:“再赏。” 说罢喝尽杯底的酒,散了歌舞,起身往扇屏后头去了。 前脚才回到后殿,下人趋步来禀:“殿下,方才那舞剑的聂娘子得了厚赏,感恩殿下垂爱,想要亲自来叩谢殿下。” 宣明珠唇角轻勾。 “原是姓聂。”前朝故事,可不也有位精通剑道的聂隐娘么。长公主耷下眼皮,弹了弹镶翡翠珠的镂金护甲,“莫非也是位深藏不露的侠女不成?叫她来。” 下人退去传信,迎宵皱眉按住腰带下的软剑,“殿下。” “我瞧出来了。” 宣明珠稳当地坐在玫瑰椅中,手把圈椅扶手,眉间小痣荧荧生华: “她最后接金子那一下,露了真功夫,这是她故意留的破绽。松苔雪堂不必露面,你也无须过于紧张。” 倘若真要刺她,那位聂娘子不必刻意露拙。至于这位是谁指派来的,目的何在,见一见,便知了。 姓聂的女子很快便至,身上仍是方才那套男子青衫,剑已不在,见到长公主便叉手而跪。 “家主命小人向殿下问好。” 荧煌灯烛下,宣明珠目光轻睨,“你主子是谁?” 聂氏女颔首道:“家主想问一问长公主殿下,可还记得那年在翠微宫,打掉魏国夫人耳上珠坠的事?” 闻听此言,宣明珠脑海惺然一响。 她怎会忘记,当年皇室中有个老皇叔,荒唐地怀疑她不是女儿身,而是父皇着紧培养的接班人,所以才会那样受宠,于是想了个蹩脚主意,在一次宫宴上,让儿媳魏国夫人故意将酒洒在她身上,再随她同入后殿,想借机验明正身。 她平素矜贵惯了,莽地被人上手摸身,当然气恼,管她什么夫人,一巴掌甩在那妇人脸上,带下对方的一只耳坠子。 事情是当日赴宴的人皆知的,可打掉耳坠的细情,非当事之人不能知晓。 楚光王。 那个曾怀疑过她性别的人,是她的堂伯父楚光王宣戬。 这时聂氏女接着道:“殿下若是想起了,家主有句话:‘长公主本该是大长公主,堂侄儿也不妨做个亲侄儿。’” “呵。”宣明珠笑出一声,义甲下的指尖轻颤了一下。 这句云遮雾罩的话旁人听不懂,她却是门儿清的。 当今天子未及冠,未立后,更无子,便给了宗室某些野心家钻空子的机会——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本想钓条大鱼,竟钓出了一条老蛟。 指尖颤抖,不是吓的,是兴奋的。 楚光王这一支向来低调,除了魏国夫人当年闹出的那桩事,这些年基本属于蛰隐状态。 宣戬的长孙,那个比她还年长十岁的所谓堂侄儿,宣含弼,她几乎没有什么太多的印象。此时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宣明珠才猛然想起,宣含弼娶的,正是门下省江阁老的女儿。 好,好,处处低调,处处处心积虑。先帝无旁子,当今也无子,如果宣长赐废,便要从宗室中选择继任之主,那将是一场难以想象的明暗博弈与腥风血雨。 宣含弼自然不是承祧的第一顺位人,然而他背靠楚光王与江阁老两大后台,未尝没有登顶的机会。 所以楚光王想要拉拢她,因为人人皆知宣明珠与当今天子不合,就连“大长公主”的位分,也一直延压不晋,只留“昭乐长公主”的封号。 在司天台一事中,皇帝还曾表露过将这个封号也褫去的心思。 所以有那句,“长公主本该是大长公主”。 楚光王的弦外之音是,如果她肯相助,到时候新帝登基,会将她当做亲生姑母来奉养。 所以有那句,“堂侄儿也可做个亲侄儿。” 哦,如果真能成事,那个当年被她赏了一巴掌的堂嫂,魏国夫人,可就荣登大晋朝的太后宝座了。 宣明珠压住狂跳的心绪,从容端起茶盏,不轻不淡地睃了聂氏一眼: “贵主人好算计呀,由头到尾,本宫没从你嘴里听到一句明明白白点名道姓的话,这是要本宫靠着心照不宣去猜了?倘若,此事生变呢,你主子便会矢口否认——这便是他的诚意?” 聂氏女道,“主子说,事关于身家性命,不得不处处谨慎,长公主定能体谅。” 瓷盏在髹漆小几上一撂,金震玉响,上首声音转冷,“本宫又怎知,你不是别有用心之人派来信口雌黄的!” 聂女闻言,蓦然抬臂。 迎宵在她动作的瞬间挡身在长公主面前,却没想到聂氏抬手扯开了自己的衣领。 只见在她细瘦的肩头上,有一款鲜红的方印。 细看,那印上有“永固维城”的字样,正是穆帝封楚光王时,颁赐给这个皇儿的。再细看,便会发现那肉皮上的红色不是朱砂,而是用锥针一针一针挑出来的。 “不错……”宣明珠片刻失神的功夫,忽一股刺鼻的酸味袭来,聂氏迅雷不及掩耳地抬手覆住肩头一抹,竟不知手心里藏了什么,肩上的红印与手掌皮肤瞬间腐烂一片。 饶是宣明珠也忍不住长身而起。 她骇然瞪视那张眉头都没皱一下的石像般的面庞。 老狐狸,的确是个老狐狸!先以信物保证她确认了他的身份,将话传到,再将这唯一的把柄也毁去。 纵然她有心揭发,也无法证明楚光王的人来找过她。 因这唯一的证人——宣明珠冷冷俯视聂氏女,“本宫往日听说,死士的口中时刻藏着毒药,当真的么?” 聂氏放下血肉模糊的手,惨然一笑,“主人的话已传到。小人微不足道,不配做殿下的筹码,殿下若想留下小人,只会得到一具尸体。”说罢便要咬牙。 这一回迎宵及时钳住了她的下巴。宣明珠竖眉轻喝: “罢了!人人一条命,谁也不必急着找死。放,本宫必然不能放你,本宫亦不费那功夫翘你的嘴。你身怀妙绝剑道,必也是下过苦功夫,世上无人惜你,你自己便不觉得有丁点的可惜?没准儿,哪日本宫起兴,还想再瞧瞧呢。迎宵,将人带下去看管起来。” 聂氏闻言目色微动,迟疑须臾,松下抗拒的力道,任凭被押而去。 忽听长公主又道:“等等。” 宣明珠借着方才一晃而过的灯影,皱眉走到聂氏身前,伸指拨开她散泄的衣领。 只见在那方灼毁的皮肉下方,有一个半月牙形状的伤疤,正靠近心脏的位置。 十分眼熟。 连位置也相近。 “这是,如何受的伤?”宣明珠神色清沉。 聂氏有些惊讶地望着长公主,纵使方才她传递那些足以掉脑袋的信息时,也没见长公主神色变化半分,不知何以对她这小小旧伤来了兴趣。 这问题无关大局,聂氏哑着嗓音,简略道:“几年前为主人办事,被对手的苗疆刀所伤。” “苗刀?苗刀……” 前一刻还纹丝不乱的宣明珠喃喃两声,好像遇到了一件不可解之事,好看的蛾眉深深蹙起。 “这种伤口除了苗刀,还可能被其它刀刃造成吗,比如…… “裁信刀?” 聂氏女越听越为奇怪,她今夜,本来抱有为主子尽忠必死的决心,那使尽毕生技巧与力道的剑舞,是她获得接近长公主的唯一机会,也是对这人世最后的一场话别。 却怎么也没想到,长公主非但不要她的命,还一岔三千里地闲谈起兵器与伤口来。 满腔求死之意,在这一刻,忽然便消弥。 “中原九洲之内,除苗疆刀,别无其它刀器能形成此伤口。”聂氏说着,莫名笑了一下,“裁纸刀,文房摆设,便是尽数没进身体,也及不上这一刀的伤口深。” * 聂氏被带了下去。 宣明珠迟迟转过身,推开落地的直棂窗,夜风拂起女子的鬓发与衣袂。 她对着行宫对面的远山静默。 待迎宵回来,宣明珠已撇开伤疤之事不去寻思,侧头问:“珩儿和宝鸦那边?” “殿下放心,公子与小姐处安排的侍卫一向最周密,那里并无异样。” “那便好。”宣明珠凤眸深处浮动着幽邃的光影,“料想他也不是来与我结仇的。楚光王,楚光王,原来是这老贼,当年四哥举反旗,先帝便怀疑背后有宗室之人支持,只是四哥抵死不认,一直也没能揪出那个人的尾巴。如今……” 演了三年的戏,如今那只老狐狸是终于相信,她与皇帝当真的不合了。 迎宵的心血自方才便凉了半腔,如此天大的事,关乎江山半壁,得快快传回宫里才是。 宣明珠却说不,“他这是投石问路,咱们不能打草惊蛇。若这边一收到消息,后脚便传回洛阳,不是一切都露馅儿了吗。” 迎宵肃容道,“殿下放心,属下等定不会留下痕迹!” “我的人,我自信得过。”宣明珠捉过一缕发,在指端翻来覆去地缠绕,如同在捋那隐藏在乱麻中的线头。 “问题是京城那头,皇宫暗处,会不会有楚光王的耳目。” 昔日他在暗,自家在明,如今他图穷匕现,却将后路扫得干净,依旧如同在暗处,冷眼观察着她的选择。 宣明珠心里又骂一声“老狐狸”,这个时候,便体现出身边有个可信任的客卿是多么重要。 她虽带着几人,奈何考验时日尚短,这件事上她不敢轻信任何人,皱眉沉思半晌,道:“你先给梅……” 未说完,自己又摇头,“不,让我再想想。” * 在这无月的夜晚,不眠之人岂止一个。 上京,楚光王府。一个身着绛色团纹福禄锦袍的银发老人,拄着南山龙头拐将孙儿领到他的书房,颤微微取出一个黄绸包裹的匣子。 匣中有一方印,上刻阳文“永固维城”,乃昔年先父所赐。 “一众封王的兄弟中,只有我册礼时得了玉印,虽为私印,却令我大受鼓舞。” 楚光王宣戬捧着那方印,陷入对往昔的回忆,“父皇不该给我这样大的希望啊……他老人家既暗示我与太子分势驰衡,便不该在最后又收回这份特权,令我空欢喜一场,一无所得,一无所得……” “祖父,”宣含弼扶着他,忧虑道,“与长公主联合这一着棋,会否太过冒险了?” “冒险?欲成大业何事是不冒险的!”楚光王目光矍铄,不再是人前慈祥软和的模样。 “弼儿放心,昭乐是祖父看着长起来的,她骨子里那份儿傲性,祖父看得真真儿的,她不可能受屈于宣长赐那个毛孩子之下。” 先前他还有些拿捏不准,凭着几番大浪淘沙安然活到今的直觉,怀疑长公主与小皇帝联手弄鬼。 第52节 可昭乐一砸司天台,他就确信这不是做戏,做戏没个将老祖宗的礼法都踩在脚底下糟蹋、往天子脸上抹黑的道理。 这位小姑奶奶,是真敢不把天家颜面放在眼里,真敢与小皇帝叫板呐。陛下呢,年纪轻手腕子弱,握不住长公主,到头来雷声大雨点小,眼睁睁看着人出京去行宫游山玩水,连北衙军都控制不住。 主弱臣强,这正是宣戬看中时机,想放手一搏的原因。 毕竟他老了,还能再等几个春秋?壮年时的雄心如东流逝去的江水,他自己没能实现,宁愿化作青云梯,托孙子一把。 都是姓宣,都流着祖宗血脉,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本就该有能者居之。 不搏这一回,他死也闭不上眼。 可宣含弼的想法和老一辈儿有所参差,优柔地拧起眉心,“长公主傲性儿?孙儿只见这些年她尽追着梅驸马走了,心里只有儿女情长的人,真能指望得上?” “你糊涂!” 宣戬斥道,“昭乐不和梅鹤庭休离,祖父还不敢下出这步棋!姓梅的是什么人,帝师白泱的关门学生,把恪职尽忠刻在脑门子上,往常昭乐对驸马百依百顺,才不得不隐忍皇帝一二,可如今——” 人老心不老的楚皇爷眯起双眼,“真是天助我也。” * 当当当,三更天,佛寺的木鱼敲了三下。 侍者智凡往小小的灯盏里续添灯油,一灯依旧如豆,一室晦暗如潮。 “禀尊师,楚王那头,沉不住气了。” 敲本鱼的僧没有回应。 侍者又道:“还有一事,那个人,先头进了回宫,而后去了趟颠白山隆安寺,之后便出洛阳,行踪隐蔽查不到。” “无非,去攀山了吧。”清泠曼婉的声音出口,方寸暗室恍如梵音普降,现大光明。 莲花垫子上,手执木鱼棰的和尚一身海青袍如墨,一双水蓝瞳如魅,微笑,生拈花随喜相。 “他早晚会明白的,有一座山,是他的劫,这一世都休想跨过。” 第39章 如同突然间换了一人 宣明珠翻覆思量了一夜,直至黎明时才眯眼打了个盹儿。天明后,又捯饬齐整,照常往城中去逛。 行宫里有几个来历模糊的侍人,这是她来的第一日便知晓的,多亏白姑姑细心留意,将那份名单承给她。 宣明珠没有即刻动这几个暗桩,当时是未理清背后的线,而今,便是要借他们的眼,看见长公主是如何淡定从容,而非如临大敌。 她手里有兵权有财权,又“不将皇帝放在眼里”,一旦露出紧张样子,反而惹人怀疑。 几个孩子当然还是留在行宫里安全,好在这儿景色颇多,住了小十日也未曾逛遍,梅豫撸袖子主张下湖摸菱角,梅宝鸦偏说去划小船,被临出门的宣明珠一人赏了一记榧子。 她严令三子不准近水,方出了门去。 回来是在两个时辰后了,宣明珠香颈薄汗微沁,将马鞭抛给了身边人,还未入殿,见一个小宫娥匆匆趋来。 宣明珠还当出了什么大事,只听宫人禀报说,张公子在小蓬洲的曲桥上跌折了胳膊。 宣明珠怔了一下,才听明白她说的张公子是张浃年。 她不由得无奈,“这孩子的身子骨是甘蔗做的不成,一折一个准儿?” 心头压着事的人,没心思顾及这些,遣随行的医官料理就是了,白琳却随后而至,附在长公主耳边低语数句。 宣明珠这才知晓,张浃年并非自己摔的,而是与幕僚张宗子在曲桥上狭路相逢——路其实也不狭,只不过两人都想走中路,各不相让。最终是细胳膊细腿的张浃年落了下风,被张宗子撞倒,小臂骨挺身护主,便就义了。 宣明珠目光微翳,牵扯上她的客卿,便不是一宗闲事了。 她望向那唯一目睹事发的宫娥,“你看清了,是一人正面撞向另一人的?” 小宫娥见公主殿下神色欲怒,心道那跌倒的必定是公主爱宠了,公主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呢,红着脸道: “奴婢看见了,不过,那位手握书卷的公子看着与世无争,按理不是有意……” “别按理,按你看见的说。” 小宫娥便点头说是,她的确看得真真儿的,就是拿书的那人撞了另一人。 宣明珠郁塞地吐出一口气。 她这次来行宫带了两位卿客,张宗子,余清原,后者博杂而能,前者却是深静而专精,又是旧世家出身,底子干净,所以她更看好张宗子。 在驿馆地,迎宵曾犹疑地提起,张宗子好像与张浃年有些过不去,因她也不确准,宣明珠便没当回事。 现在有人明白地告诉她,她一心想栽培成左膀右臂的人才,存心要与她的面首一决雌雄。 出息。 宣明珠轻揉眉心,重拾马鞭踏入殿中,“把张宗子给我带过来。” 一盅茶的功夫后,张宗子被带到殿外。 这长相清秀的竹衫男子一迈过朱色的高槛,便在抱柱的覆影处撩袍跪倒。 “小人自知有罪。然小人无悔。似张子那样的人,不配伴随殿下左右。” 一箭地远的珠帘后头,宣明珠心里哟然一声,这是不打自招了? 她空甩两下蟒鞭,轻浅的笑声泠泠如玉: “你也姓张,说来你们还算本家。他不配,难不成你觉得自己便有资格么。” “小人不敢妄图。”张宗子的声音低下去,话意却坦荡直白,“那日观星楼外,小人在场,目睹了殿下身为天胤之女却不受羁缚,凤骨开张,上拂丹宵,小人便再难以忘怀。自此仰慕殿下之心,如仰日月。” 此人声音干净,生的也是一张清秀书卷气面孔,不是第一眼便惊才绝艳,却很有江南烟雨的韵致。 宣明珠在珠帘后瞧着瞧着,先前的火气刹了一半。 世人皆钟爱精致的皮囊,她也不能免俗。可惜了,面首与客卿,在她,是二者不可得兼的事。当一个有才学抱负的聪明人,生出了私心,那么纵使再聪明也不成事,她也不敢用。 “看见那矮几上的东西了吗,本宫给你重新选一次的机会。” 张宗子抬头,见左侧的夔龙束腰长方案上有两个盒子,其中一盒中放着一枚白色棋子,另一个盒子里,则放着一颗黑色药丸。 长公主告诉他,那药名为“棘无薪”。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颂扬母爱之诗篇。”张宗子静静道,“棘无薪,是为母无子。” 到底是读书人,顾名便知其义,他没有犹豫地拾起那粒药丸,“小人愿伺候殿下。” “倒会讨巧,还不给本宫放下呢。” 宣明珠闻言娇笑一声,聪敏又不油滑的人,很讨她的欢心。这种轻痒如羽毛的调剂,她也并不排斥,反而自昨夜起便一直紧绷的心弦,随着这声笑放松下来。 她忽就理解了,帝王在前朝忙完国政,回到后宫还要调和一起起争风吃醋的嫔御矛盾的心情。 原来这种感觉并不坏呀。 蟒皮鞭梢挑开水晶帘子,公主盈盈走到书生面前,“抬头。” 张宗子清隽的喉咙轻仰,目光含有一种水质的清澄。 落在那张芙蓉面上,他呼吸轻紧,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这丸药稀罕着呢,不是你选了便有资格用。”宣明珠笑着瞧他发怔,“会篦头么?” 张宗子声音微哑,“小人可以为殿下学。” 宣明珠满意地点头,昨儿一夜没睡好,这会子头皮还绷绷的胀疼,正好殿中有妆镜,便踅身坐在镜台前。 张宗子亦步亦趋地跟上,立在公主身后。如日如月的神明,这般咫尺,这般无声炙烈地灼着他的心,让他几乎不敢呼吸。 轻轻抬手,抽掉公主的发簪,那蓬青丝扫过张宗子手背,燎起一片火星。 男子有些笨拙地拿起篦梳,“小人,小人僭越了。” 镜中美人眸尾轻睐,“许你僭越。” 张宗子听见自己响若雷鸣的心跳声,用左手扣住右手的腕子,一下一下,为公主细细梳发。 梳头与画眉,是闺中的秘事,也是一段难得娴静的时光。男子生疏的动作与做惯差事的女使不同,既含有天然的力道,又带着小心与轻柔,让人感到被呵护的熨帖。 宣明珠惬然闭上眼,被服侍得受了用,身子便渐渐向后靠去,心知有人接着她。然而天公不作美,偏在这时候,殿外站班的侍卫通传道: “殿下,汝、汝州牧求见。” 宣明珠眉头不悦地轻蹙,未睁眼道,“这会子来做什么?若孝敬了东西便留下,人请回。” 吩咐罢,殿外一静。 一静过后,殿外再次响起一个声音: “微臣来拜长公主殿下。” 这道清冽如霜的声音无异石破天惊,宣明珠霍然睁眼转头,张宗子反应不及,一缕发被梳齿带了下来。 他慌忙请罪:“小人万死!” “嘶。”宣明珠头皮生疼,在万千惊诧面前却显得微不足道,顷刻间什么旖旎之念都没了,哪里还顾得上张宗子,起身而出。 殿门外的来人,揖首静立。 一身大玄色缂丝鹤补的三品公服,江水海崖镶领,石青素缎接袖,冷而硬的黑绸裹着那两只白如象牙的腕子,楚谡分明。素冠素靴,腰上却熠烁着赫赫金芒,金带围上缀挂躞蹀七事,愈发凸显得颀背窄腰,不可方物。 宣明珠的一头青丝还垂散腰畔,愕着凤目,怔营凝视他。 见惯了他绯衣玉带,莽看见这一身玄锦金带,仿佛不识。 就如同突然间换了一人。 男人目光自她面上掠过,转息便恪守礼数收回,敛睫再次叶揖: “臣,汝州牧梅长生,见过长公主殿下。” “你,汝州牧?” 二人一个在殿内,一个在槛外,宣明珠皱眉,目光古怪地打量这个不再是大理少卿,而莫名成了汝州牧的梅鹤庭。 待看见他腰间的金鱼绯袋与那面御前令牌,明白了他何以能畅通无阻来到她的正殿外。 解惑之后,却是更大的疑惑——他是如何说服的皇帝?如何会失心疯般放弃好好的京官不做,却跑到一个中州之地来取一个无关痛痒的州长而代之? 只因,汝州是她的封邑吗。 此前皇帝有意调梅鹤庭进内阁的事,她是听说了的,得知梅鹤庭婉言谢绝,她便道这个人还是放不下。 第53节 当年不愿尚公主,因为如此便阻了他的青云路。 而今不愿入内阁,因为如此则断绝了重修旧好的可能。 权臣与驸马,二者同样也不可得兼。 她以为,给他点时间,让这段过往淡了,褪色了,他总会自己想明白的。 她心里有一杆秤,认为梅鹤庭人虽冷情,但在大义上头素来是公事为先,鞠躬尽瘁的。 宣明珠今日第一次怀疑,自己看走了眼。 梅鹤庭的下一句话,再次她心头激起一片骇浪,只听他无比沉静道: “臣未具拜帖而来,是急于同殿下商讨楚光王一事,事急从权处,还望殿下恕罪。” 宣明珠惊心地看他一眼,视线又飞快向阶墀下扫过,当机立断:“进殿说!崔侍卫,将八门阖闭,严禁任何人靠近。” 梅鹤庭应一声是,眸光始终未抬,谨遵人臣之礼垂首入殿。 殿外之人是被阻绝了,殿里,却还有个白衣公子,手里还滑稽地握着篦梳等候着公主。 宣明珠敲了下脑门子,竟是忘了他,道:“你且——” 她转念一想,看向梅鹤庭,略缓了口气,若有深意地问:“依卿家之意,本宫该不该屏退左右?” 梅鹤庭此日此来,处处透着古怪。虽说那一派慎持守礼的风度,是他最该有的模样,可也许是那袭浓郁压身的黑服遮住了他过往的清爽,宣明珠总觉得有几分看不透他。 她想试一试他,来汝州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 “殿下金尊玉贵,臣不敢置喙左右,”梅鹤庭的神情全无变化,颔首,“殿下随心便是。” “好。”宣明珠审视着他,这一随心,张宗子便也留了下来。 紧跟着,梅鹤庭正色道:“关于楚光王宣戬叛心谋逆,欲戕害陛下以扶嫡孙上位一事,臣得到消息,昨夜有死士扮作舞伶潜入行宫,寻到殿下秘谈,具体细情,还请殿下相告,臣好以此定策,丞辅吾皇无忧。” 清凛似玉的声音在大殿回荡,张宗子听得一清二楚,肝胆俱张。 梅鹤庭当着他的面,将这样一件惊天秘事,巨细靡遗都说了出来。 梅鹤庭,曾经的江左第一公子,是每个南学士子心中的仰止高山,张宗子出身江南,自然不外如是。先前他还疑惑,都传言长公主的前驸马对她情犹未尽,梅鹤庭入殿见到自己,为何无动于衷,此时张宗子全明白了—— 他这是想让他死啊。 历来皇家倾轧,谋算重重,最提防的便是走漏风声。他在公主府的根基不牢,长公主对他谈不上信任,纵有垂怜也止在一念之间。他见识过长公主蟒服加身的风采,深知长公主胸有沟壑,在国朝大事上不容私情。 他这无足轻重之人,除了一梳之缘,也根本无私情可求公主相询。 此时再退出去显然来不及了,张宗子跪倒,“殿下!小人什么都没听见,小人对殿下之忠心天地可鉴!” 宣明珠气涌如山,不曾赏张宗子一个眼色,咬腮盯着另一张神色无澜的脸孔。 何曾不知是着了他的算计,可为保险计,也只能沉声吩咐: “雪堂进来。将张公子带下去好生照看,非我命令,不可随意行走一步,不许他与人交谈一句。” 随着一声应诺,张宗子甚至来不及辩解一句,便被入殿的暗卫捂口带了下去。 他一直握在手心的闺阁之物,混乱中掉下,象牙篦子细细的梳齿跌断,正落在梅鹤庭脚边。 梅鹤庭长睫垂覆的目光,磔磔森黑。 厚重的楠木门吱呀一声再度阖闭,大殿之内,终只剩了他二人。 第40章 梅鹤庭于今死了 人被带下去了,宣明珠咬牙切齿的气性儿还没消,“梅卿会说话,不妨多说点!” “殿下别生气,是臣之过。”梅鹤庭声音轻柔,将地衣上的梳子拾起,放在小案几上。 视线掠过案上那枚黑色药丸时,他静了下,伸手用指甲刮下几许药末,在鼻端细细捻动。 这是从大理寺带出的习惯动作,专心思索时的梅鹤庭,侧脸有种冷肃的神气。他忍着鲤粉的腥辛,与明矾的苦凉如风刀霜剑般钻进心肺,半晌,垂下长睫,“避子之物,好东西。” 宣明珠纳罕地看着他。 她没想到他识破此物后,还能如此冷静,再不是当日那个一怒便踹断张浃年骨头的人。 “梅卿何时连医术都精通了?” 细细辨他的神色几许,宣明珠有些摸不准脉路,总觉奇怪,“你此来,果真是为公事?” 梅鹤庭沉静无澜地点头,“那日殿下在护国寺说的话,臣回去思量许久,终于明白。臣从前对不起殿下,再不拾脸面地出现在殿下面前,只会惹殿下厌烦,之前是臣糊涂了,与其积黏不清,不如放手两全。” 他抬头看向宣明珠,眸色温平而澄澈,甚至浅笑了一下。 “自今以后,殿下无召,臣不会再出现在您面前。此回是兹事体大,故而擅来,还请殿下海涵。” 宣明珠轻儇眉峰,半信半疑着问:“那方才张子之事?” 梅鹤庭顿隔一许,面上却露出几分赧意,轻道:“臣虽意决,然而习惯成自然,毕竟,有过七年的时光,不是一朝一夕便能……视若无睹,方才一时心窄,亦请殿下包涵。 “往后,臣不会如此了。” 宣明珠又着意审视他的双目,梅鹤庭坦然与她对视,一如萍路重逢的旧友。 见其中并无做作痕迹,宣明珠心弦倏展,欣然点头。 说来像这样一板一眼的话风,不正是他们刚成亲时他对她的态度么,是身为一个臣子的自觉,而非夫君。 这是好事,能坦然说出这番话,说明他真的想通了。方才一时看不过眼动了心机,依梅鹤庭的脾性,倒也在情在理。倘若他当真八风不动,她反而会怀疑,眼前人不是她所认识的梅鹤庭了。 宣明珠长出一口气,一切,终于回溯到正辙上。 如她想的一样,只要梅鹤庭自己肯放下,那么他便是最值得信赖的朝堂股肱。 她随手将发绾成松堕的髻子,坐回上首,又向下头的圈椅比手:“坐吧。就着方才的事说,你如何得知楚光王的举动?” 梅鹤庭谢赐落座,坦言道:“行宫里有臣的耳目,昨夜之事由此人传信得知,只是不知殿下与楚光王派来的人具体谈了些什么,所以……” “等等,”宣明珠抬起一指截住他话头,眉蹙成团,“你方才说什么,行宫里有你的人?” 不等她诘问,梅鹤庭神色如常地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此为名单。之前臣担心行宫久旷,殿下的身份招人眼热,恐别有用心之徒混进,便僭越行事,请殿下宽恕。” “往后,”他抬头抱歉地一笑,“臣也不会这样了。” 宣明珠从不知他还做过这样的事,心绪有几分莫名。 接过纸笺一看,那上面的名字,不在白姑姑给她的名单之上。 梅鹤庭做事,不会让人抓到把柄。 却也闷着头不会说出来,去讨人喜欢。 如果不是出了楚光王的事,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他曾派人守过一座她可能不会再踏足的宫殿。 宣明珠盯着他,“你何时安插的人手。” 梅鹤庭抿了抿唇,似不大想回答这个问题,隔了一会儿道:“几年前。” “几年前?”宣明珠追问。 梅鹤庭沉默少许,抬起清脉如画的眼睛,望向她道,“殿下说好了往事两清,过去的事,莫提了吧。” “那么,”宣明珠的目光微微下弋,点在他的胸口,那片束裹严实的白袷交领之下,她知道,有一处伤疤。 半月牙痕,小小一道的伤疤。 靠近心脏的位置。 那是在宝鸦降生几个月后,她突然有一天发现的,发现时已经结痂。他便告诉她,是用书房的裁信刀时不慎划到,浅浅破了肉皮,早已愈合。 曾经他说的话,她都尽信。 “你可还有旁事瞒我?” 玄服的襞积冷硬利落,他垂下的目光却很柔和,“没了。” 宣明珠沉默。 昨夜,聂氏女子说她中的那一刀伤口很深。 她问有多深,聂氏说,离心半寸,侥幸能活,是阎王不收命硬的鬼。 殿外的阳光从窗棂子一格一格透进来,晃在宣明珠的眼皮上,眨一眨,产生红尘溶金的错觉。 恍惚间,她忆起五年前,从隆安寺被抬辇送回府里的那一路,她捂着绞痛的小腹一直在想,回去要怎样与夫君诉说她经历的惊心动魄,再久久窝在他怀里,告诉他,自己怀上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有多么惶恐,他才会多疼疼她。 可是一见小夫君拎着根滴墨的毛笔进门,神情慌张无措,她怦然心动,发觉其实他比想象中更为在乎自己。 便傻乎乎硬生生的,压下了此事没提。 那时候她想,最希望一个人心疼你的时候,原是最怕他心疼的时候。 这样的傻子,竟然非她一个。 是追缉大理寺刑案时,遇到过亡命之徒么?还是碍了朝中某些人的眼,欲买凶杀他?抑或是别的什么她不知道的缘由?为了怕她担心,他便什么都不说,还弄出裁信刀划伤这样蹩脚的话诓她。 她偏还信了。 宣明珠忽然低头轻轻笑了。 多年夫妻做到这份儿上,一个太小心,一个太克制,结果便是你瞒我我瞒你,自以为对对方好,其实像一对傻子蒙上眼摸象腿还乐此不疲,不离,实在天理也不容。 换作从前得知此事,她必会追查个底掉,将伤她夫婿之人千刀万剐也不能解心头之恨。 如今各自去寻各自门,她也无那心情去揭破追究了。 因为不再心疼他了。 如梅鹤庭所说,既已物是人非,过去的事,便都随风轻散吧。人活一世,的确轻松一点儿的好。 长公主理鬓收敛神色,排遣杂绪,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末了道:“那方印记被她毁了,人此刻被我押着,你若有用便提去。” 梅鹤庭微忖摇头,“殿下慈悲心肠,保下了一条命,若交到臣手里,人只怕活不成了。且此人用处不大,左右不了大局。臣已了解其事,必在陛下大婚前将叛王一党料理干净,此事交臣,殿下放心。” 有他这句话,宣明珠的心一下落回原位。 与梅鹤庭商谈公务,真是一宗儿轻巧事,甚至是一种享受,他呈上的结卷,绝不会令人失望。 天塌地坼的事落在他口中,语气依旧稀松平常,仿佛山在面前,便搬了这山,海阻去路,便填了这海,无甚为难。 “好。”宣明珠指头悠哉地在椅座上敲了两敲,说实话,昨日初闻此事,她除了震惊与兴奋,隐隐也有种独拳打虎的紧张,现在有他接手,余事她都放心交他,朝堂上的明刀暗箭,用不着她打头阵往前冲。 第54节 钓出这条老蛟,她总归对得起先帝的临终托孤了。 “不过你今日来我行宫……” 梅鹤庭知长公主的担忧,淡然应道,“前驸马苦追长公主不得,在上京不是什么新鲜事,一时头脑发昏,也是有的。这淌水越浑,别人便越摸不准真假,不碍的。” 瞧瞧,都会自己拿自己打趣了,可见话说开了,也没什么过不去的苦大仇深。宣明珠会意微笑。 那笑是上峰对于下属嘉勉式的微笑,而非一人梳头、一人娇笑的家常温馨。梅鹤庭的目光蜻蜓点水,掠过她耳廓边垂下的一缕鬓丝,手指动了动,却是起身,行揖,浑无破绽地告辞。 从前,他不会将公事带回后宅与她谈论,如今见她一面,能说的只有公事。 此刻,公事也已说尽。 今后怕连这样的机会也少有了。 他没有提起自己去过隆安寺,提不提的,结果没有两样。方才在殿门外,他听见屋里人轻松的娇声笑语,那是她在他面前,端守着戒备不会出现的姿态。 自打走出隆安寺的那一刻,梅鹤庭便明白了——只要他还出现在宣明珠面前,她便会想起以往,便会不舒心。 这是一个死结。 他弥补不了所有,至少,可让她今后开心点。 寻药之事自会不惜一切代价的,只不过,还是别对她说了吧。 他不能再犯错了。 否则,连这点仅有的信任也会被收回。 “臣,”梅鹤庭颔首,水光隐潋的眸埋得很低,喉咙轻滚,那嗓音便又平稳如初,“这便告退。” 宣明珠打个呵欠点头,没有留他。 梅鹤庭退前,将地上那缕断发纳在袖中,说公主爱洁,我为公主收去。 这莫名的举动让宣明珠哭笑不得,心想见不得地上有落发的一向是他吧,在本宫的地盘上,还这么眼里容不下沙子的。 不过今日的整体收获已经很叫她满意了,且随他去。 返身走到殿门处,又经过那枚避子丸,男人停顿步履。 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话:“龙王夜游,臣听说了……宝鸦定是很开心。” 宣明珠愣了愣,反应过来,随口道:“夜明珠不算难找,不应季的萤火虫倒难抓些,不单是为宝丫头,我也觉着怪有意思的。你……这会子可想去瞧瞧孩子们?” 梅鹤庭没转头,脸面向上轻仰一下,可能方才说多了话,嗓音微哑,“今日事急。待过两日,臣想带他们到城中游逛,殿下可否应准?” “这是自然的,”宣明珠看着那道逆光的背影,“梅卿是他们父亲,抽空多陪陪他们,本宫才高兴。不过卿家自己也要惜身,陛下那头还需尔尽心辅佐。” “好。” 他是父亲,自然为子惜身。 他是卿家,自当遵主之命。 许是阳光太炙了吧,晒得喉咙都沙哑发疼。好在那腰板子依旧笔挺,利落的玄衣玄裳带起一阵凉风,不食人间烟火,下了逶迤阶梯。 宣明珠闲闲踱到窗边,瞧着那颀长的黑影走远,忽然错觉,半个来月不见,这人好像又长高了几分似的。 再一想,哦,他都二十四了,应该不会长个子了。 宣明珠自笑一声,收回视线不再看了。 大抵,她没对梅长生说过吧,他在她心中最美好的样子,不是琼林宴上,不是洞房烛下,而是那个明明有洁癖却将自己淋了一身墨水的少年郎。 少年在昨日。 梅鹤庭走出行宫,沿山道继续向下。 他从袖中摸出那截断发,与贴身藏放的一根红绳匝匝缠绕在一起,勒得虎口生疼,仍是不放手。 ——“夫君替我画眉,我为夫君梳头吧。” ——“梳个白发齐眉吗?” ——“哎呀呀不得了,本宫的小探花郎学会调笑了,不行,这我可得取笔仔细录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不会有人再唤他一声小探花郎。 她的青丝黛眉,再也轮不着他来碰。 “公子。” 等在山石旁的姜瑾见了梅鹤庭下来,在那张静如平湖的脸上观察再三,也寻不出一丝喜怒形色,小声问:“可见着殿下吗?” “见到了。” 姜瑾咽了口唾沫又问:“公子你,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梅鹤庭脸上浮现一个清致的笑容,“飞隼回洛阳,着紧办正事。” 姜瑾应了一声,当先向新腾出来的刺史府方向引路。 梅鹤庭脚步轻悠跟在后头,面含微笑,松开指甲紧抠的左手,满掌鲜血淋漓。 【二更】 当夜,一只黑色鹰隼如一支疾箭飞掠过上京的夜空,飞入宫城,栖在紫微宫金黄琉璃的飞檐鸱吻。 黄福全持拂尘匆匆入殿,将一封卷起的信帛呈在灯下的御案上。 并于皇帝耳边低语,早前留意的那几个暗桩已经除去。 宣长赐点头,看过汝州来的秘信,按信中之言,将梅鹤庭临行前留下的五个锦囊中的头一个打开。 当梅鹤庭无端请求调去汝州时,皇帝自然不放人,却听梅鹤庭长跪进言: “陛下难道不想在大婚之前,还长公主一个清白公道,昭告天下长公主并非悖逆欺君,而是扶孤弼主的功臣?难道陛下不愿早日平息长公主多年所受的非议,让长公主堂堂正正地以‘大长公主’的身份莅临封后大典?” 这几句话,精准触中了皇帝的隐痛,比起想尽快收服梅鹤庭这个傲物,他对皇姑姑的补偿之心更在一切之上,君臣二人在这一点的共识,皇帝从不怀疑。 是以他赐了梅鹤庭出入无禁的御牌,秘密调入汝州。 锦囊在灯下展开,皇帝取出里头折叠的纸张,眉头便是一跳。 只见上面画着一件龙袍,除此外别无文字。 宣长赐沉思片刻,取下面前的明角灯罩将纸点燃,摇曳的烛影映着那张年轻的脸,平静而冷厉。 “吩咐羽林卫去办吧,干净稳妥些,朕不想皇姑姑回家时,还要为这些事烦心。” “诺。” 三日后,楚光王的三子云郡王在倚香楼酒后吐言,说自家有一方穆帝传下的宝印,与当今玉玺也差不了许多。这话被有心人捅到御前,龙颜震怒,不待王府那头运作,便下急令搜府,结果搜出了一件五爪金龙袍。 楚光王震惊之余大呼冤枉,声称有人栽赃构陷,然物证在前,其府上下三百余口皆下诏狱。 再三日,宣戬私下屯聚兵械之事被掘出,燕山左右卫、熊渠前卫三营主帅被褫职羁押。 期间,拱卫皇城的鹰扬卫左领军高颂,组兵发动了一起哗变,只是还未攻进内宫门,便被一方突降的人马包围镇服,却是本该跟随长公主离京的北衙禁军主力。 高颂被活捉,交三司严审,供出幕后主使,正是楚光王宣戬。 又三日,兵部左侍郎张松林脱冠请罪,口口声称自己渎职失查,却万万不曾参与此事。可就在这时,大理寺上疏一封,举证兵部代尚书张松林,杀害司天监令华苗新,并意图嫁祸昭乐长公主。 这个六月里,上京的宗室与六衙皆生巨变,臣工人人自危,哗然一片。 待中书两省与御史台终于反应过来,开始上书搅浑水,朝堂上站出一人,却是名不见经传的翰林待诏庸子鄢。 但凡有阁老试探着求情,主张天子与宗亲同气连枝,宜缓赦细查,庸子鄢便甩出一封回驳折子,文脉盎然成峰,广引晋律故典,将对方堵个哑口无言。 那如琢如磨条清缕析的文辞,令内阁隐约觉得耳熟,还有一种被压制的不安。等到左突右进怎么也吵不赢,才猛然惊醒,这哪里是庸状元的口吻,分明是当年江左梅探花之手笔! 可梅鹤庭,他不是不在洛阳吗! 难不成这一切都有他在背后参与——远在百里之外,运筹上京之内,这可能吗? 由始至终,皇帝冠戴十二冕旒,端居御座,任凭庸子鄢出头。 等内阁终于吵不过了,拟旨,擢庸子鄢为兵部尚书。 吏部尚书进言,庸子鄢一来年轻不通兵事,二无功绩,甫降高位,恐怕不能服众。 庸子鄢随和地回应:“不巧,下臣祖上曾出过一位左翼将军,讳字褚,曾随晋明帝平匈奴。” 宣长赐在御座上浩然微笑。 下朝后他回至便殿,换下朝服冠冕,拉开御案的桌屉,那里面只剩下最后一个锦囊。 * 京中腥风血雨的时候,梅鹤庭在汝州公署轻闲地架鹰喂狗,临风望月。 他不喜欢刺史府,那里离公主行宫远,看不见殿宇的灯火。 还是署衙好些,走到院中一抬头,便能瞧见九峰山间亮如月宫的光盏。 这么晚了,灯还通明,她应尚未休息。 未休息,身边便有人。 身边是谁,与她,做着什么? 那颗曾经只属于他的朱砂痣,极尽妍媚婉转时的荧荧颜色,会,被另一人覆在唇下吗? 该杀吗? 有些念头,不是不愿去想便能一刀切断的。盛夏天热,夜里也热,身着墨色纱衣的男子解带敞怀,露出一爿冷白的胸膛,有一道月牙形的小疤,在左襟处若隐若现。 他怀抱一只小小的土黄色狗崽,望着行宫的灯光,每想深一层,抚在狗儿背上的力道就放轻一分。 九尾原本最是黏他,此时在主人的臂弯里瑟瑟发抖,鼻间呜咽不敢叫。 “公子,属下让厨房熬了——”姜瑾从小厨房过来,见到月下这诡异一幕,手中的温补汤险些端不住。 上一回他有这种悚然之感,就近在几日之前,也是这么个夜里,他进屋见公子在烛下抬手比划着胸口,还以为公子的旧伤又疼了,走近,赫然发现他手里倒扣着一柄裁信刀,尖刃正抵心口。 那一日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今夜却是看着眼前衣衫落拓的人影,被惊诧得目瞪口呆。 公子向来是彬彬有礼的斯文,何曾这样儿过? 自从去了趟行宫,公子就越来越不对劲了。 皆因、皆因处理京城的消息往来,谋划施排,压力太大了吧?姜瑾舔唇安抚自己……定是如此,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呢。 第55节 瞟了眼九尾快被吓死的小可怜模样儿,他挪步上前解救,“那个,公子……喝盅补汤吧,您不能见天这么熬着。” 梅鹤庭回神说好。 他撂下九尾,反复盥手三遍,一丝不苟喝了那汤。 他当然得顾惜自己的身体,这一身血,还有用处呢。 喝完,他放出笼里的最后一只黑翎隼,循目注视它没入无边的夜色。 姜瑾心头合计,上京那边的事差不多可以收尾了,不知还有什么需公子传信。想问,觑不见梅鹤庭隐于黑暗的脸色,又不敢问。 倒是梅鹤庭看出他的疑惑,薄唇浮起浅淡的曼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到长公主都来了行宫,那位久居洛阳的成玉公主,也该回她的封地去了。” “她的面首,太多了。” 男子眯着眼想,出现在宣明珠身边的男人,他都可杀,可是,他没有立场啊。 如今她身边没了他打扰,变得很是快乐。 他不能破坏长公主的这份儿好心情,就只能远远地藏着,看着,忍着,替她欢喜着。 心里疼吗? 等把这腔热血赎给她,也就不知疼了吧。 * 楚光王祖孙三人赐鸩的日子定下时,梅鹤庭从汝州下了趟江南。 正是满城梅子雨,扬州老家有梅氏宗祠,快舟急流一路南下的梅氏嫡孙没有带多少人,进城后独自去上了三柱香。 见过父母,次日又要匆匆返回。 梅太太已然知道长公主与儿子休离的事,若不是梅老爷按着,她就要二进京。见到儿子清瘦如许,许多埋怨的话便也没了,只用帕角抹着泪道: “娘往常便说你笑得太少,不懂得体贴哄姑娘……殿下多好的人啊,为咱们梅家生儿育女的,你、这你也能丢!也能丢!” 终究气不过,从没和人红过脸动过手的妇人在儿子背上掸了两下。梅鹤庭尽受着,反而眉眼温润地安慰母亲。 转而对父亲道,“出城前,儿子欲去拜访韩先生。” 梅父点头,“他是你的启蒙之师,回来一趟理应当拜见。” 这父子俩的相处贯来是如此,有事说事情,无事不婆妈,梅鹤庭便向双亲告辞。 梅父忽问了一句,“你的玉呢?” 梅鹤庭迷茫地怔了怔,下意识摸向腰侧。 那里有令牌、香囊、佩刀、算袋,就是没了过去二十年不离身的家传无字玉佩。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他曾以为这块玉对于梅鹤庭来说很重要,比拟半条命也不为过,然而自从失玉后,他一次都没有想起过。 她才是他不能离身的。 鱼在水中,不知自己离不得水,要等上了岸,入了网,才能体会到无法呼吸是怎个滋味。 “被儿子换了。”梅鹤庭咧嘴一笑,“换了三文钱。” * 梅鹤庭是帝师白泱的高徒,光风霁月,这是人人皆知的事。但其实他在十六岁前,一直是随家乡的塾师韩遂先生学习经史文章。 白泱师承孔孟儒门,朝遂却是荀子法家一脉。 孔孟法先王,荀子法后王。 孔子说性本善,荀子却道性恶论。 梅鹤庭在十六岁那年,毫无征兆地转投师门,韩夫子动了大气,一把戒尺打在平生最得意最听话的弟子背脊,一折两断。 不是生气他弃师另投,也不是忌讳门派之争,而是:“长生你蹈习法家十六载,信奉的是性恶可养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你该明白,一旦改换成儒家学派,全套的仁义道德,需要改髓易心从头开始。你便不怕扭曲了性情,自己与自己互搏,到头来两边不靠,学不成个体统?!” 挨了打的少年人面对尊师质问,没有解释一字,向韩夫子磕了三个谢师头而去,留下话说,不学出个体统,不敢来见恩师。 今日他食言而来。 只因有一惑重重地压在他心头,这个问题,儒家给不了他答案,梅鹤庭只能向昔年的老师求解。 杏子书塾的一个小学童走出来,脆生生地传话:“韩先生说不见。” 脸上流着两条清鼻涕的小童子说完,便仰起头,好奇地望着这个长相漂亮的大哥哥。 他看见这个大哥哥在牛毛细雨中皱眉,过了一会,从袖管里拿出一块比桂花糕还要白的手帕子,一根一根揩动手指,然后在他面前蹲下,微笑。 “可否请你再传一句话,说,长生无颜面见老师,只有两个问题求教——以一千人之命救一人之命,可否?以一千负罪将死之人的性命,救一个大功将死之人的命,又可否?” 童子为难地掰着指头,大哥哥便又对他耐心地重复两遍,他才记住这饶口令似的问题,点头跑回书舍。 童子边跑边想,第一个问题连我都知道不行的啊,怎么能用一千去换一呢,这个人为何要问我们先生如此奇怪的问题? 不一时,童子再次跑出来,仰头学着夫子的口吻:“先生道:你心里不是已有答案了吗?” 梅鹤庭沉寂良久,点头。 “是啊。我明白了。” 小童子天真地问,“你明白什么了?” 男人但笑不语,他的墨衫沾了江南湿发不湿衣的梅子雨,氤氲出一道阴冷湿朦的轮廓。 雪色帕子自他修长的指隙滑落,踏靴踩入泥泞中。 梅鹤庭于今死了,从此以后,世上只有梅长生。 第41章 罪臣之今日,便是梅氏之…… 梅鹤庭上次来行宫,是向她作了保的,会在皇帝大婚前将京中的异党料理干净。 结果别说入冬,连中秋还没到,就在这炎炎仲夏砍瓜切菜般整肃了朝纲。 饶是宣明珠从不低估梅鹤庭的能力,仍惊异于他的手段。 依她原本的想头,梅鹤庭人在外阜,才智再高也没法变成灵犀鸟直接飞到禁中陛下跟前,怎么也须徐徐图之。 没想到,他拿一件龙袍作开刃,宝锋出鞘就惊世,利落不留情地破开楚光王这在洛阳扎根了三世的老竹子,连带着拔出底下的一大串连须烂笋。 从头到尾没出半个月。 那件儿龙袍,应不是她那位万事谨慎的老皇叔私藏的,可那又如何呢,宣明珠凤眸轻熠,他老人家的野心都跋山涉水和自己接上头了,哪里还算冤了他。 君子可欺之以方,亦可权变行事。如果说从前的梅鹤庭还有些拘泥,如今他愿意舍下那份儿自矜,用非常手段达到正途的结果—— 这是一把堪用的好刀了。 “传信给皇帝,说本宫的意思,”宣明珠咬了一半荔枝,赤脚濯在凉殿的曲水龙池里,趾头拨弄着水波,吩咐暗卫道,“楚光王府该抄的抄,嫡系该除的除,至于后宅那些不解事的妇孺,能留下一条命的便留个造化吧,眼前陛下一桩大喜要紧,没的弄得太过血腥。” 雪堂领命去了,澄儿在旁将玉腻浑圆的岭南荔剥好放在玛瑙盘里,不由感慨: “待此事毕,陛下也该将殿下的长公主衔儿晋为‘大长公主’了,挨了那帮子迂儒这些年的骂,欠了您这些年的尊荣,真是委屈殿下了,奴婢们可都盼着这一日,好给殿下好生磕个头呢。” 有北衙军神兵天降般出现在禁苑内,围剿了那一营的反兵,本身便是对长公主忠君之心最有力的注脚。 宣明珠倒不大计较虚衔,她有私库有食邑,不靠着这个吃朝廷俸禄。大长公主……好像无端把人叫老几十岁似的。 她悠然晃荡双足,澄澈见底的清波下,那十个趾瓣宛若剥了壳的水菱角,漾起的漪纹濡到轻容纱裙上,湿縠裹玉肌。 想起来问了句,梅刺史近来忙些什么? 一时有一时的章程,从梅少卿到梅刺史,宣明珠在称谓上头不含糊。 底下人回,梅大人下江南了。 “江南。”宣明珠若有所思,撸了下腕子上不知沁着什么香的菩提子。 * 七月流火,正是一年中最闷热的时候,唯独到了七月十五夜晚,净黑的夜幕无端压抑得人背脊寒凉。 梅长生踩着中元的尾巴回到汝州城。 此夜不到坊禁时分,街上便没什么人了。汝州城不及上京地处王权公卿脚下,金吾不严,城肆的街道上处处可见百姓为先人焚化纸钱留下的烬痕,从城垛上俯瞰下去,便如大地贴了一块块黢黑的膏药。 夜风一扬,不干不净的纸灰寻觅着阳气,径往活人鞋底下钻。 故有老话讲七月十五鬼门开,除了那百无禁忌的,寻常人家黄昏后就早早上了门板不再走动。城门下的兵丁正抱戟打瞌睡,忽然城门楼上的风灯一晃。 照出一人一骑向城门行来。 守城兵卫瞬间悚然。 那马是浑白的,高踞坐鞍上的人影却似笼在一片黑雾里,看不真切,马下还跟着四扈,脚步仿佛被一根线牵动一般整齐。 守城兵慌忙低头去找地影儿,等看见了心才落地,舔了舔唇上前问名。 马上之人并不答言,四角竖风灯下,只见那枚玲珑的颔尖轻耷,睫下两点漆星,两根精致如白瓷的手指挑了下腰间的篆牌。 守城兵借着昏光抿了好几下眼皮,才辨出,竟是本阜州长的牙牌,瞳孔舒张,忙告罪让道。 等一行人穿过城阙洞,守城兵两只手心儿皆汗湿了,望着那位大人甚为年轻的背影,暗道一声乖乖。 新任牧令竟是这么一位人物。 梅长生入城后不回府邸,直接回了司衙。 解辔踏入院中,他回眸向东南方眺望,看见了那片点缀在山峦间的灯芒,如旅人归家有了落脚地,餮足收回视线,眸底的阴翳却一递一递凝出霜来。 今夜她殿中的灯,也亮着。 九尾听见门口的动静哒着小瘸腿跑出来,没等靠近一身风尘的主人,又突然奓着毛,惶然折返。 梅长生轻瞥小东西一眼,进门盥洗。 留府的姜瑾走来伺候,梅长生看他一眼,后者赶忙回禀道,行宫一切如常无恙。 梅长生低头往腕子上撩水,这才问,“上京那边如何?” 之前为了保持与京城的消息畅通,他将姜瑾留在了汝州。姜瑾命下人去备膳烧热水,在水盆架边给公子递上巾子道: “楚光王爷孙九人,并五位诰命国夫人,于前日饮鸩伏法了。陛下慈悲,免了满门抄斩,女没坊司,男徙岭南。 “今儿早上得的消息,门下省侍中令江琮褪去具服,白身跪在含元殿前,愿以谪官证明自身清白,这会子不知如何了。” 第56节 梅长生用干爽的布巾拭着指头,抹唇淡讽,“门下省的长官,大晋半个宰相,偏偏是叛王的儿孙亲家。” 纵使这位江阁老真不知情,是被宣戬算计入套,也讲不上什么清白不清白的了,这会子不老实实猫在家里祈盼陛下怜功恤老,非往枪尖上撞,莫非是以为陛下年轻,忘了这些年被他驳谏的革故政策了? 姜瑾问:“难道江琮还打算以退为进,想借此保住他阁老的位置?” 梅长生微笑摇头。 男人凌锐的剑眉下却生着两扇纤密的睫毛,交织成清雅无害模样。 “大抵是想通了幕后给陛下出策的人是谁,还想着,诛一诛我的心吧。” * 洛阳,紫微宫。 江阁老六旬年纪,在含元殿外从黎明开宫门起一直跪到正晌午,体力不支晕过去一遭,终于换来陛下召见一面。 他被抬进殿中时,受暑的脸上透着一片土白。皇帝坐在御案后,于心不忍,赐了座。 可江琮未领恩,待匀缓过一口气,又扑通跪在皇帝面前,颤巍巍揖着白袷袖进言: “陛下对待宗亲使用雷霆手段,臣牵扯在其中,不敢为楚王、为自己开脱分毫。然陛下欲借此番风波整顿内阁,臣虽戋芥待罪之身,受先祖先帝托付社稷,不敢不上谏——” 江阁老正待一鼓作气说下去,宣长赐拇指的翡玉板指扣了下黄梨案,懒洋洋打断道: “行了,阁老的意思,这三年朕已听得很明白,无非认为裁冗改赋的新政操之过急,不是时候。然阁老保不准的事,朕自有能臣可用,阁老到了致仕的年龄,挂仗养老去岂不太平,这内阁没了江琮,朕想,它也不会不转。” 皇帝知道江家的女儿嫁了楚光王的嫡孙,亦即那位想跟他掰一掰手腕子的宣含弼。 宣含弼随父祖一杯毒酒见列祖去了,江氏本不在赐死之列,亦自尽殉节,他体谅江阁老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愿求全责备。 江琮却狰容力争:“陛下三思!老臣知晓,上京变动背后是梅长生为陛下谋划,陛下亦器重此子。然而陛下可否想过,此子年纪轻轻心志深沉,一味奉承陛下施行新政,究竟是为国奉公还是为己邀名? “陛下褫除老臣,大力起用新秀,是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臣谪不足惜,死不足惜,只请求陛下细察梅长生其人才德——江琮之昨日,乃梅长生之今日,臣之今日,便是他之明日啊陛下!待日后他权倾朝野……” “够了!” 皇帝忿然作色,年轻的双目直视下首情绪激动的三朝老臣,“江阁老,你扪心,是否从朕登基开始,你便打心底里,只认为朕至多为守成之主,而不能成就中兴之业?” 所以才有了那一封封回驳的谏书,永远说时机不成熟,永远觉得他是那个十四岁御极的太子,不会长大。 江琮闻言如遭雷霹,身子晃了一晃,软泥一般瘫在细墁莲砖上。 这诛心之疑,原来才是皇帝打定主意定要削他官职的原因。 皇帝自省一时失人君之态了,略显轻疲地挥挥手,江琮怎么抬进来的,又怎么被抬了出去。 只不过避免碍皇上的眼,这回一径送出了皇宫。 待政殿内重新安静,宣长赐轻吐一气,从黄梨桌屉中取出梅鹤庭的最后一个锦囊。 看着上面风骨遒劲的六个字,皇帝馨馨然轻笑。 那人是他的少傅,曾是他的姑父,如今是他的爱卿。宣长赐当然信任他,因为,他已经将自身最大的软肋告诉他了啊。 “镇国大长公主。” * 大局定了,梅长生对上京传回的消息变得不甚在意。 哪怕听闻江琮告病致仕也无反应,只问了句,“狄师兄可有动静?” 他意指的是中书侍郎狄元英,楚王谋反与兵部结党的事皆与他无关,是三省长官中少有未被牵连的,姜瑾不明其义,回说无。梅长生点点头,便不再多问了。 他回汝城次日,便将从江南冰镇带回的一船新鲜枇杷和荔枝送至九峰山行宫。 说是带给三个孩子的,宣明珠便不好退还。然装了那么些筐子,明眼人都知道他真正想孝敬的是谁,连长公主身边的仆婢都跟着沾光,尝到了江左鲜果的水灵滋味。 除了水果,他还给宝鸦和梅豫梅珩各挑了礼物,随之送去的,有一个未具名的檀木长匣。 宣明珠瞧那匣子眼熟,打开来看,果然是上回那支千年血参。 她置之一笑,收下了。 与上次不死心的纠缠不同,剥除私情,这是梅长生剩下的责任心,知她病情,必然难以无动于衷。就像她,也要顾及他是宝鸦父亲的身份,若遇难处,总要伸一把手。 澄儿说此参煲汤补气血最好,被公主殿下拒了,没人说心意收下便一定要用。 再者,“九叔上回说了,不许我乱用补药,这个想必也算罢。我近来吃着他改换的方子,竟觉大好,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了,左右别胡用找骂去。” “呸呸。”澄儿连忙找就近的木头,替公主摸一摸去晦气,急道:“殿下仗着崔嬷嬷不在跟前,言语又不忌讳了!殿下身子想必是要大好了!甚么回不回光,可是要伤死奴婢的心么?” 宣明珠暗自吐舌,她身边一圈人,殿下殿下地唤着,又有哪个管不得她。 女子勾发睇眸,挑挞一笑:“好姊姊,算我言语不防头了。来,尝个果子甜甜嘴。” 一只澄黄的枇杷果空中画弧儿,正抛进澄儿怀中。 在行宫的日子浮缓而轻闲,转眼到了八月初一,又是新一轮月旦评的日子。 七月初一时,宣明珠因京城诸事未定,没心思出门观辨,这个月参与评会的文生俊杰们听说长公主将来观临,个个卯足了精神准备。 汝州毗邻上京,消息本不闭塞,当今陛下已亲下谕旨替昭乐长公主正名,原来这三年所谓的姑侄不合,全是长公主为了顾全大义的蛰伏。 就说前不久震动京畿的楚王谋反案,便是由长公主殿下一举揭发的,这样的巾帼人物,岂能不令有识之士击节赞叹? 曾在月旦评上抨击过长公主忤逆上主的名士,因此跌落文坛,取而代之的是入过洛阳的举子声称,他曾有幸见过昭乐长公主殿下玉面,殿下腰佩金错,纵马酒肆的风姿,真如天人下凡也! 此言一出,更令许多人心折不已。 “说的是天人下凡,不是酒鬼下凡?” 宣明珠乘坐七宝辇去往城中的濯缨台,听手下将那边的热闹一屉屉传回来,纳闷得很。 随行的澄儿听了捂嘴轻笑,“殿下,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您自然是天人风姿哩。” 宣明珠慵倚沉香靠,把玩着手里的蟒皮轻鞭,哼笑不语。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若无这层显赫的身份,三年来何以招致这些骂名供他们显名上位,三年后又何以被夸得连她自个儿都快不认识自个儿了。 骂语赞语,皆是对昭乐长公主,其实又与宣明珠何干。 这样想着,她反而失了几分兴致,点唇珠打个呵欠。早知如此,还不如白龙鱼服地过来瞧个热闹了。 * 梅长生这一日醒得极早。 沐浴之后,他换上一身崭新的镶滚掐金云纹白绫衫,系碧玉带,带上缀一只七宝玉香囊。 那香,是十里香掺了龙脑金,上好的香料,无一丝浮显馥气。百年松香十里闻,矜贵处便在于那段若幽若隐的清敛,嗅觉的灵犀,落笔不可摹样。 似一位翩然佳公子,精心装扮去赴心爱姑娘的约。 他开门叫进姜瑾,司衙的厨房正好做得了一碗鸡丝面送来。 梅长生漠漠瞧着那碗面,没吃。随意抿了几口龙眼汤,甜得喉咙发堵,又皱眉拿清水漱下,方出门往濯缨台去。 他不食言,说过不出现在她眼前,就只在别处静静看她一眼,就好。 然这一眼却也成了妄想。 长公主虽然莅临月旦评,然而那顶宝帷停在最显赫的广场上,四围精甲侍卫护守,垂堆的重重紫纱百无聊籁地随风轻动,却始终没有掀起。 这一日惊喜攒聚的人群中,无一个幸运儿得见长公主的玉面。 只有最终那名才压群杰脱颖而出的文辩魁首,照例,是可将自己的诗文亲自呈递给长公主殿下的。 众人一脸艳羡,注视那位容貌清秀的弱冠文魁,向宝辇行去。 男子屏息将诗筒呈上,紫帷帘轻启一隙,长公主也仅是伸出一只手取诗,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手同别的男子授受,指头无意触碰,落在梅长生眼里,也演变成一场无声的缠绵。 喀然一声,手中玉扇的骨柄被他生生摁断。 早起没进东西,他站在暗处,目不转睛,空荡荡的胃里翻江倒海,好似被一只手无情揉搓,连呼吸都难以为继。 那只手,曾在每年的今日,都如期端上一碗长寿面,再变戏法般捧出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递到他眼前。 纤纤素手的主人,会弯起她那双昳丽无双的凤眸,笑着祝贺他: 生辰吉乐。 八月初一原是他的生辰。 十七岁以后,每年等到子夜,在衾枕上第一个祝贺他的人一直是她。 今年她忘记了。 以后年年岁岁,都不会有人这般替他庆生。 “嗯,诗章便罢了,字写得尚可。”宝帷中响起一道清丽的声音,也是仅有的评价,而后长公主似觉得意兴阑珊,凤驾起,打道回府。 由始至终,梅长生除了看见一截皓腕与腕上三缠的菩提珠,连她的一片衣角也没有见到。 余人散去,他也回署衙。等走进自己的屋子,他看着被仆役收拾得纤尘不染的桌面,呆怔久久。 “我想吃面。” 第42章 六十四钱心头血 从月旦评回到署堂的梅长生,同往日一样如常处理公文。 汝州的城务没有上京各部司衙那样繁琐,甚可称得上清闲,不过八日后便是乡试开考的日子,梅长生是皇帝钦点的汝州主考,需做好检卷题、核生员、防舞弊等一应准备。 那碗寿面,他最终没让厨房另做,草草进些粥食了事。 署堂的支摘窗外凤尾森森,却挡不住炎炎暑气。梅长生端坐在案前,身上的大料玄纹锦公服系束得一丝不苟,紧裹在喉结下的镶滚交领虽闷热,也未松散半分。 几个进来回事的下秩见新来的牧令如此整肃,真是由衷佩服。 这么热的天儿,哪怕上头施恩准衙门里用冰鉴,那也是凉快不如化的快,加之公服厚重,没几个人能不解领挽袖子的。可看看人家梅长官,裹得严严实实还能清凉无汗的,这上京出来的精细人儿,就是不一样。 姜瑾却心道,公子不是不热,是心里凉啊。往年公子过生辰是怎么个热闹法,他都见证过的,如今成了孤家寡人,这冷冷清清的滋味,无异从云端跌到了谷底。 公子惯不是将心意形于色的人,他能做的也只有将凉茶冰盏备足,提防公子劳累中暑。 至于那句“生辰吉乐”,姜瑾提也没敢提。 不是那对的人,贺辞越多,越是往伤口上撒盐。 第57节 将近申正,梅长生见事务将完,破天荒遣了秩属们早退。 偌大的公署只剩下他这一位长官,回里厦换了身箭袖便服,来到后院的小校场,开始拉弓射靶。 这是他给自己布置的任务,每日需射满一百箭。射箭容易,难的是箭箭挽满弓。 和学喝烈酒灼伤了一回嗓子一样,他练箭中途也抻伤了一回臂肌,将养三日后重摸角弓,不忘将落下的三百箭摊匀补齐。两月余坚持下来,从一石弓进步到了二石弓。 夏日苦昼长,当暮沉的紫蓝色渗透天幕时,姜瑾手秉一盏铜槃烛台过来。 校场的猎弓破空声声声仍不绝,他看向靶架周围大略数了数,走到那袭墨衣身旁轻道,“公子,今日已有二百余了。” “再等等。”梅长生呼吸微浊,额角的汗珠顺着眉梢淌进眼里,蛰得眼白猩红,亦未理会,双目专注凝视十丈外的靶心,背脊紧崩新发如硎,二指骈夹羽箭搭弓,挽弓,缓息,放。 “啧,又偏。”男子不满地眯缝下眼睛,借取箭的功夫偏头问,“上次令你查法染国师的事,有何结果?” 他的气息在疲惫下微喘,那轻哑的嗓音也显得不复清澈。姜瑾闻言愣了一下。 他之前奉命调查法染大师,因为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最近的头等大事又是上京的朝堂局势,便忘了回公子。 听问,姜瑾如实回复说没有异常。 说罢见公子沉默,似有不足之意,他挠了挠头,将烛盏放在一旁的兵械架上,沉吟道: “不知公子觉得何处不妥?属下查遍这位宣皇叔的平生,除了少年时风流之名过盛,没什么不干净的底子,他出家那年,皇宫也无什么特殊之事发生。” 说到这儿,他看了眼梅长生的手臂,赔声道:“公子,过犹不及,明日再练吧。您看天都黑了,此地蚊虫怪多的,您等……等什么呢?” 梅长生不答,复取一箭,咬牙拉开负力之下轻抖的手臂,一羽疾出,正中红心。 “他出家那年,是长公主及笄之年。” “咦?”姜瑾竟没留意这一点,掐指算了算,果然如此。 有些水面之下若有似无的联系,不提还罢,经这一提,姜瑾又想起来打听到的一个无稽之谈,迟疑着说: “若说那位国师出家之前还有过什么龃龉,便是那双胡人的蓝瞳……似曾有宫人私传,宣灵鹔不是天家血脉,是贵妃御幸前便暗结珠胎了……穆帝听闻此语后龙颜震怒,下令斩了那些谣传者,亲口替贵妃与九皇子正名。那之后,就再没人敢提——” 话还没说完,前堂訇然响起一片刀刃碰撞之声,龙吟之声震落檐瓦,姜瑾耸然看向公子。 梅长生只是随意从箭囊中抽了支精铁羽箭,入掌间把玩,漫不经心地呢喃,“一个生有异瞳的皇子,一个精通医道的和尚……” “公子,前头!” “不妨事啊。” 小校场的两堵墙面只各悬了一盏垂丝灯笼,加上姜瑾带来的一盏油灯,是这方小院仅有的光源。明灭灯影,将梅长生的面孔敷翦得阴晦而陆离。 拉长的睫影覆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似一条面具的碎片盖住双眼。 “我动了洛阳多少人的身家利益,没动静,才反常。” 长指中的箭支挽笔似的转了个花儿,他淡淡接着方才的话道,“听说他身边的侍者,在长公主去行宫途中追上车队,见了长公主的面?” 衙外在厮杀,公子却闲谈什么和尚!姜瑾闻着血腥气,后脊梁的寒毛全炸了,他直到现在才明白公子今日为何要让衙吏早退,这回上任他为何暗中带了那么些人,早早地安排在府衙四周。 他也终于明白了公子之前说等,是等什么。 等一场刺杀。 可看着谈笑如常的公子,姜瑾渐渐的竟也奇异地镇定下来,中邪似的接着公子的话聊,“好像,好像是有这回事,不知他和长公主殿下说了什么……” “作为关怀晚辈的长辈,又通医理,应当是送了什么好东西给她吧。”梅长生有大理少卿的积习,推衍仅在转瞬间,抿齿咬出两个字,“法染。” 我真该当面去多谢阁下啊。 “嗬!”一个头蒙黑布的黑衣人突破重围闯入校场,提刀搠来。姜瑾一惊,挡身上去,突觉耳后生风,一支快若星奔的箭擦过他耳廓射出去,穿透贼人左肩。 “怎的又偏了?”梅鹤庭保持着射出箭的姿势,灯光逆靡他的脸,弹弓恼笑一声。 刺客迷茫地看着在刀锋面前怡然发笑的男人,一滞后发现自己没死,生生疼出了一股悍勇,怒目斩断箭杆再度袭上,霍然被从后赶上的侍卫一刀斩杀。 “大人!” 侍卫喘着粗气上前收刀抱拳,“都擒下了,这起人被擒后尽数吞毒,没能留下活口,大人恕罪。” “这路数听着耳熟。”梅长生这才将弓子抛给发傻的姜瑾,点指捻了捻溅在脑门上的血珠。 “自裁了也好,今日本官过生辰呢,劳我动手,岂非伤了阴鸷。” * 这些杀手是奉了谁的命令来杀他,梅长生仿佛并不感兴趣,取出帕子掖鼻挡血腥,绕过一院子的尸体回屋去了。 处理尸体的善后事便归了姜瑾。 姜瑾在原地,空望着公子方才站立的地方,又抬眼看了看对面扎满箭簇的靶子,怔愣片刻,才一个激灵回神去做事。 没等过去一个时辰,行宫那边知悉了这头的变故。 长公主身边的两位暗卫,迎宵松苔,踏星下山来问候梅长生。 姜瑾这时已收尾得差不离了,从前在公主府,他与迎宵和松苔也是总打交道的,现今一家变两家,便比往常更为客气几分,回言说公子无碍。 迎宵却说要见人一面,“我奉殿下令,要亲眼看见梅大人安好才放心。”说着朝有灯光的厦馆走去。 “姑娘止步。”姜瑾按公子事先的吩咐,侧身拦住在台阶前,“这么晚了,却是有些不大方便。我家公子确实没受伤也无大碍,请长公主殿下放心便是了。” 话音才落,只听一人道:“既是无碍,看一眼还能看跑一块肉不成?” 只见昏昧的夜色下,连接前衙与后院的随墙门后步出一人,身上罩着件水色薄绫观音兜风披。 走至光亮处,一只素玉柔荑抬手掀下帽兜,露出一张黛眉深蹙的芙蓉面。 “长公主殿下?!” 姜瑾只知照章行事,却没听公子提起过长公主会闻讯亲自。他本以为,以二人现今的交情,长公主顶多只是派人来慰问一番——难道眼下的情形,都在公子的计算之内吗? 他不敢怠慢,连忙下拜,宣明珠略显不耐地摆摆手。 不等人通传,她褰起袍角拾阶而上,径推了那扇门,如入自家屋室般走进去。 长公主的霸道劲儿上来,是谁也拦不住的。她进门便见一室烛光绰绰,一道清逸的人影偎靠在榻边,看见她,辄然起身。 宣明珠快走两步过去道:“别动了。” 卸去冠带的梅鹤庭一副雅致模样,仍然起身向她见礼。 宣明珠见他身上只着一件松散的白袷中单,素净的脸色略显苍白,眉头便是一沉。 “下臣失礼。” 梅鹤庭似也觉得如此晤见长公主太过无礼,便要取那屏架上的外袍穿上,手臂才抬起一寸,眉峰隐然轻皱。 宣明珠觉察了出来,沉声问:“到底还是受伤了是不是,伤在何处,要不要紧?” 消息传到行宫时,这场行刺已经落幕了,宣明珠却仍旧勃然大怒。 她转念细思,恐怕是她此前向皇帝进言,对楚光王一派网开一面,漏了贼鱼要反扑报复也未可知。当即命人提出聂氏女去辨认刺客的尸体,果然,是她同党。 所以宣明珠来这一趟不是她纡尊,而是心存愧意。 为公,梅鹤庭是帮着朝廷剿灭逆党的,她这头却留出个后患的缺口,险些害了他性命,她这长公主理应有所表示; 为私,他是宝鸦的父亲,若今夜当真有个三长两短,她都不敢去想宝鸦没了母亲再没父亲,该要如何过活。 于情于理,她都得亲眼看见梅鹤庭没出事。 假若只派迎宵她们来,可不就像方才那样,被哄弄过去了么。 “伤在手臂上了?”宣明珠皱眉去探他的袖口。 梅鹤庭在她低眸时,将那爿沁着馨香的螓首绿鬓,深深含凝入眼底。退后半步,声音孱弱道:“殿下不该来此的,有妨殿下的清誉。臣当真无碍。” 然他越这样说,宣明珠越是担心,知道这人向来报喜不报忧,加重声量道:“躲什么,给我瞧!” 什么清誉不清誉,她又不是来会老相好的,说句到家话,和他之间什么没有过,榆木疙瘩,难为他从哪部道德文章里抠出这两个字。 梅鹤庭被凶了一声,眼神奇异地柔软。 宣明珠没留意他的神情,不由分说牵过梅鹤庭衣袖,动作有分寸地放轻,移到灯旁,将那截袖管轻轻撸起。 渗着殷红血痕的白纱布便映入眼帘。 宣明珠眼神沉翳地错牙,“怪我心软了。还有别处伤着没有?” 梅鹤庭眉心忍痛似的轻颦,唇边却是挂着安慰的浅笑,缓缓摇头。 事已至此,他只得比手请公主在方桌落座,自己巍巍地坐在她旁边。 单手为她倒了杯茶,视线从她腕上的菩提子划过,他淡道:“殿下万勿自责,这一遭,原本在臣的预计之内,只是出现了小小偏差,低估了亡命之徒的狠厉。这伤口不深,将养几日便好了。” “别忙了,我不喝茶。”宣明珠气头上的声音还很生硬,她此来全然是为公,搁在茶桌上的手臂一拐,正色看向梅鹤庭道: “本宫的疏失本宫承认,梅卿也确有思虑不足之处,你是什么人?是陛下看中的贤臣弼士、除叛一事中的功臣、汝州乡试的座师,岂能拿自己做饵!你膝下还有宝鸦和梅豫梅珩,日后行事也要多想想他们。” 梅鹤庭静静听完,垂下长睫,“是,臣知罪。” 何尝不知,她夤夜而来,是为大义,为儿女,只是不为私情。 她不管他的伤口深不深,不问疼不疼,只是要确认,他这个人没死就好。 可他依旧很开心,只要她来了,他怎样都欢喜。 借着落寞的视线,光明正大盯住那段挨在尾指上的衣袖。 清凉丝滑的触感,原来是藕丝雪纱襦裙。 他终于在生辰这日的尾声,亲眼见到了她的穿着。 记得他们成亲第一年,她为他庆祝的第一个生辰,身穿了一件极美艳的金丝流仙裙,将自己做为礼物展现在他面前。 那日,他呵斥了她。 他生平以来头一回凶一个人,还是长公主,还是他的妻。话音脱口而出后,翰林院朱墙下的少女惊诧怔忡,圆圆的眸子里蕴出水光,他自己也吓得惘住。 只因她窈窕身姿上的那件华裳,是前一夜她在绣床之上,挑着他血海如潮一件件剥去的…… 他事后向她道歉,却没法告诉她,自己并非生气,是怀揣着铺天盖地的悸动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人的珍宝,只想藏得严严实实,一丁点也不想给别人看见。 之后每一年生辰,梅鹤庭都默默着意公主的穿着,然而再怎样美艳动人的裙装,在他印象里,都无最初的那件流仙裙好看。 她再也没有穿过那件美如仙人的裳裙。 其实,他从那时起就不配了。 第58节 这七年原是老天送给他额外的恩赏,他却一直执迷不悟。 自缚之茧不尤人。 见梅鹤庭低头不语,苍弱的面容荦荦孑落,宣明珠顿了顿,自省一味的拿腔拿调是不大好,毕竟人家刚受了公伤,她这么直言训戒,仿佛成心拿身份踩压前夫似的。 便又缓和语气道:“自然,本宫会调派些人手给你,尽量避免今日这样的事发生。梅卿安心养伤吧,缺什么药知会本宫,写字的手若落下遗症,可惜了那手丹青。” 言罢,她试探着问,“不会耽误初九的第一场乡试吧?” 她不在汝州便罢了,既然在这,自家地盘上的科考事宜该问的还是要过问。 若是梅鹤庭不行,得抓紧回折子到御前请示替换主考官,关乎天子门生的事拖延不得。 梅鹤庭睫尾黯了一下,很快抬眸,眼中浮现清雅的笑意,“臣绝不误事。” 宣明珠闻言放下心,起身道,“成,那本宫便回了。” 那截冰凉的丝袖离他皮肤而去,像一柄寒刀莽然从心头拔起,比手臂上的伤口惊痛百倍。 梅鹤庭的眸色瞬间森翳了一层。 “殿下。” 宣明珠回身一顾,水色的披风宛在她周身笼起一层月色清漪。 她面色平静等待着梅刺史的下文。 那片投来的眼神澄澈清疏,半分杂质也无,梅鹤庭松开齿关,微笑,彬彬有礼地颔首,“今夜偏劳殿下来探微臣了。” 宣明珠摆摆手,重将兜帽罩上,软舄迈槛而出。 长公主的舆驾驶回行宫。 * 灯花跳了一下,梅长生慢慢坐回椅上,从敞开的门口睇望夜空。 他出生的日子,原来无月。 目光缓弋,那杯她没动过的茶已凉,捧过来,一口一口喝进肚里。 姜瑾送长公主仪驾出衙门后返回,进门时,梅长生唇边的那抹微笑还留在脸上,就像被刻上去的一样。 姜瑾小心地喊了声公子,余光瞟见他手臂,眼皮子跳了一下。 梅长生噙着嘴角将右手担在桌上,解开纱布,一道不浅不深的新伤暴露出来。 “您、您这是图什么呢。”姜瑾看破不说破,叹着气给他换了回药,梅长生忽问,“你怕我吗?” 姜瑾的动作僵住。 梅长生没有看他,声音低浅,“有时候我自己也怕自己,无法子。阿瑾,你别怕我。” 那些人交口称赞着江左公子为人清举,可他却是这样卑劣的人,明明发了誓不再靠近她,却仗着今日不同,想方设法找理由网开自己一面。 他不能主动见她,便赌以她的性情会来找他,加上一刀的筹码,赌她会因此与他多说两句话。 他像一个自己与自己博弈的偷儿,无耻地给自己盗来一件生辰礼物。 无耻,却又沉溺于这无耻之中,他碰都不能一碰她,全身的血液却欢欣鼓舞着,对今夜月下访客的每一条嗓音每一帧神情每一缕体香,反复回味摩挲,爱不释手。 他怕自己要疯了。 灯下低眉不语的公子,有一种和光纷尘的脆弱感,姜瑾一下子就心软了,脱口保证: “属下怎会怕公子?公子放心,阿瑾永远跟随公子,替公子忠心效命!” 梅长生低头轻笑了一声,“很好。有件事,我下手没个轻重,正需你帮忙。” 姜瑾问是何事,梅长生用未伤的那只手从衣中摸出一张纸,撂在桌上。 即使身着亵衫,这张书页他也一直贴身掖藏着。 姜瑾狐疑地瞧了眼公子的笑,心头又有种不好的预感。探手将那张纸取来,目光才落其上,眼皮便是一跳。 等看完那三行字,他整个人惊骇地倒凳站起。 只见那张泛黄的纸上写道:“治血枯者,取患交合侣心血六.四钱入药,浃旬一服,凡三服,可瘳。” 欲治血枯症,需要取与病患有过合卺交精之人的心头血,重八八六十四钱,加入药中,隔十日服用一次,服三次后,可以病愈。 这哪里是什么偏方,简直是邪魔外道吧!姜瑾想起来,那日公子从庸子鄢手里得了本老书,扯下一张书页收进襟中,恐怕就是这一张。 “公子您素来是最冷静明察的人,这、这不是什么验方,无可考据,岂能当真的!”姜瑾四肢冰凉。 梅长生淡然点头,“是啊,我暗中问过几位圣手,都说至多只有三分可信,在我看,只有一分。” 为这一分,值得一赌。 血枯症不知何时便会取走人的性命,来汝州后见宣明珠这两次,即便见她气色尚可,可他时刻感觉好似有一柄剑悬在头顶,它不预示何时落下,龙吟声却一直在耳畔鸣响不休。 她等不起那个时间去徐徐验证真假。 男子抬起头,目光熠亮如神:“最快的验证方法,便是试一试,见分晓。” 药方是周太医原有的药方,纵然无效,掺入他的血也无其他妨碍。 “长公主不会同意的……”姜瑾绝望地劝说,“她不会同意公子冒险,也不会喝这副药。” “她永远不会晓得的。我怎舍得把这样重的枷锁套在她身上。” 梅长生道:“我也不是故意冒险,我还要为她所用,还有子女要照顾,还有双亲要奉养。我只是,赌一赌。” 他剥开左侧衣襟,笑视姜瑾,骨节分明的中指精准点中那枚月牙伤疤。 “六十四钱心头血,三遭儿,你公子我可以。” 第43章 钢针透骨,也许便不疼了…… 姜瑾听了公子的话,眼眶通红,看着眼前追随了十余年,过了今晚便二十五岁,有着大好前景的男人,他的笑似真又似假,似喜又似悲,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真正认识过公子。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谁能让长公主把这碗药喝下去?” 梅长生早已想好,“等一个人来。”他轻轻闭上眼,“他来,便可帮我。” 八月初一,汝州牧在署衙遇刺。 八月初二,这个消息不胫传回洛阳,才被清洗一番的朝堂,剩下的老臣工人人自危,生怕被借此攻讦,落得个和江阁老一般的下场。 中书侍郎狄元英在家里琢磨了一宿没睡,次日,便上书天子主张彻查刺杀案的幕后主使,并联名中书省官员,伏请陛下嘉封昭乐长公主为大长公主。 他算看明白了,陛下为何昭告天下他与长公主的真实关系,大力赞扬长公主的功劳,却迟迟不为长公主晋封——陛下等的,就是老臣的态度。 尤其是当初弹劾过长公主蔑视皇室,不敬天子的,如今陛下要替长公主正名,自然先拿这些人扎筏子,等着他们承认之前错怪了长公主,为长公主把里子面子都找回来。 他狄元英是首当其冲啊。 这么诛人心的招数,他至今不敢相信是他那位好师弟的主意,可再一想,连楚光王几世的家业都能在一昔抄净,连江阁老都能被拉下马,这环环相扣的计谋,除梅长生不作第二人想。 江琮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狄元英在书房的地心儿转磨了一夜,明晨到底捏着鼻子递上了折疏。 折子到御前,圣上却留中不发。次日,崇文阁与昭贤馆十数位大学士,再度联名为昭乐长公主正名请命。 皇帝始下敕书,晋昭乐长公主为镇国大长公主,食禄加于亲王一等,命礼部鸿胪寺准备晋封之典。 八月初四,一匹快马自洛阳下汝州。 马上少年青衣玉冠,背上牢牢系着一个黄绢囊筒,如背铁令军旗,那蜂腰劲背的身姿端的振振风采。 少年的马术绝伦,将宫中传信郎远远甩在后头,当先一步到达汝州行宫——他要第一个将这好消息告知阿姐,第一个看见她现出欣喜的笑容!旁人怎配。 一径来到汉白玉牌楼下,马不歇人不喘,言淮甩缰跃下马背,揪了根狗尾草叼在齿间,兴然上山。 外围值守的北衙卫自是认得这位上京九门提督,忙见礼让道。到了上殿外,却碰上中侍卫崔问,偏是未见过他,出声拦阻道: “外职通名,来此何事?” 自从上回在公主府敢对梅驸马亮刀,崔问的名声就传出去了,长公主听闻此事后,赞许他赤勇,是以这回出门钦点了他随扈。 十七岁的崔问从一个小小不言的小侍卫一跃升为中侍卫,让留守府中的侍卫长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最终在这小子临行前惆怅地拍拍他的肩,“年轻人难凉热血,原来也并非全惹祸事啊,小子,保持吧。” 崔问自己觉得,他能得到长公主殿下的青眼,皆有赖于他听从家中耶兄的教诲:无论到何处,唯听令办差而已。自此后做事越发谨勉,立志保护殿下周全。 迈阶而上的言淮纳闷地瞟了眼这愣头青,近乡情愈切,脚步哪会停。 崔问一见,长公主凤跸处由外男随意闯进,这还了得?虽想到此人身份应不寻常,可他有出身是他的倚仗,自己不按规矩拦问便是自身的过失,握刀比在肋前高声道,“请止步,贵客通名!” “哟,冲我比划呢?” 言淮吐了草稞,目不斜视探掌一拨一抖,一簇精亮的雪花刀芒在金乌下一绽而收。 崔问腰间的文绣刀出锋再入鞘,仅是一瞬间,俊拔的青影已步入大殿中。 言淮回顾,意态张扬地踞槛笑道:“你不错。” 收回视线往殿内张望一圈,看见了崔嬷嬷,他立刻收敛痞气,眼神清亮地问:“嬷嬷,我家阿姐呢?” “言小世子您如何到了?” 崔嬷嬷看见言淮喜出望外,这时迎宵也闻声赶来,在殿外安抚住呆怔的崔侍卫,告诉他这位是京城的九门提督,英国公府的小世子,与殿下交情非凡,下回再见可随他行事。 入殿后迎宵抱手见礼,言淮点头,又问一次,“我阿姐呢?” 宣明珠此时正在清凉台纳凉。 清凉台是木兰馆外的一方圆形青玉广台,台基占围极广,远视如一块浑润无瑕的青珪整玉,又沿台陛周遭环凿宽渠,引入活泉水。 玉兰皑皑,青台珞珞,龙吟细细,夏可乘凉冬可赏雪,怪不得会被梅豫一双刁钻眼盯上,磨破嘴皮子也要得来。 汝州司马新进贡了几匹良驹,其中一匹枣红小马驹,分外的清骏玲珑,宝鸦一见便钟心,闹着要学骑马。这会子,她正在那青玉台上,身穿朱红色潞绸骑装,威风凛凛地踞于小坐骑之上。 倒是梅豫和梅珩像两个蹒跚学步的小儿,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亦趋亦随,生怕小丫头摔着。 宣明珠悠容地欹在榕树密叶下,双足濯在环台的泉池中,笑容煦煦,望着孩子们玩耍。 她打从来到行宫,不觉便添了爱打赤足的习性,实在是天热,这么着清凉。 那曲池里本是养鱼的,乍见两段白藕入水,纷纷上前尝鲜,拱在宣明珠脚心,痒得她直笑,铃铃的清音向广场那边道: “松苔雪堂你们靠那么近,倒像要把马驹抱起来抬着她走呢,这多早晚能学会。且放松些,我家宝鸦不怕的,是不是?” “是哩,我一点都不怕!” 第59节 两边离着数丈远,马上的小巾帼扯开嗓门,兴奋地挥起一只手回应,“娘你看,我会骑马哩!” “小祖宗还敢松手。”梅豫连忙将缰绳塞到她手里,人家学的没怎么着,他这个教的手心先见汗了,嘴下却照旧不留情面,“你这叫会骑马,蚂蚱都能上树了。” “谁是蚂蚱,你说谁是蚂蚱?” “唔,我们当中自然是兄长最会骑马。” “——嘿书呆子,我说你哪头的,皮痒了是不?” 斗嘴声一浪高过一浪,中气十足的回音在清凉台悠荡一圈,传入宣明珠耳中,女子的目光越发明媚温柔。 一瞬间便觉得,这三个孩子真好,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好。 只望今后,三子相互扶持长大,一如今日这般,那么她即便看不到,也会十分欣慰了。 看着想着,宣明珠熏然夏困,便拎出脚崴枕在那美人阑上,也不去擦拭,任微风穿过湿漉的趾缝,带来丝丝难以言愈的清爽。 眼皮子才将阖上,忽觉脚上茸痒。 宣明珠懒吟一声,翻身撑开眼皮,竟见一少年半屈在阑边,用名贵的锦袍底裾轻轻裹住她的湿足。 少年抬头,望着朝思暮想的女子,漆黑发辫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旧日阁闺少女的装扮,让他一眼想起,记忆中那架夏日秋千上的明媚韶颜。 那秋千绳是他亲手为她拧的,少女玉手慵攀,顾盼而笑,流纱似水的裙裾高高跃过他头顶。 他一世的目光,便自那一刻起仰慕定格,再也无法低就半分。 此时四目相对,言淮的眸色声音都温柔,“阿姐贪凉也不可如此,拭干了再憩才好。” “小淮儿?” 宣明珠反应了两息,清醒过来,先向清凉台上望去一眼,孩子们还在。 她问了他一声何时到的,感觉别扭,忙的将脚缩回。 “阿姐别动。”隔着一层绸布,少年有少年的力道,握着那只纤白的足踝不放,低垂眉睫,细心地为她擦拭。 “阿姐若一向当我是小孩子,是弟弟,又何必讲男女授受不亲。若将言淮当作男儿……” 他骄然挑眉,露出两排璨白的齿,“那么言淮对阿姐的心意,阿姐便不能以视若亲人的借口,回避糊弄过去了。” 那双一向驯扰的点漆眸,倏而露出了点霸道的苗头,宣明珠对上他的目光,心尖一撞。 * “公子,言小世子果然来了!” 姜瑾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回禀梅长生,心下佩服公子的料事如神。等踏进屋门后,看见那一桌子的物什,他的心又猛地沉坠。 一根五寸长筷子粗的空心钢针、一只兔毫斗笠盏,蜡烛台,白纱布,是预备取血的工具。 金疮药、浓参汤、银针灸,是防着取血过程中发生意外的准备。 梅长生身披一件深衣,裎出左胸,声音平静地叮嘱:“倘我稍后昏了过去,取血不可停,参汤若灌不下,便以银针扎我虎口人中。” 说罢又笑笑,“我大约还不至如此不济事。” 姜瑾哪怕这几日给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鼓动,事到临头,那双眼还是红了,手还是发颤。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公子,也知道公子将身家性命都交到他手中,是对他极大的信任。 可他害怕接手这份信任。 “要么,要么再等等。万一小世子不肯……” 梅长生淡然摇头,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别的事他都可能刁难我,只有这件事,他的心,丝毫不亚于我的心啊。” 刺史府的下人皆被屏退,五间三进的府邸被一种浩大无垠的空静笼罩。梅长生侧耳,听见庭院里一树的蝉鸣。 一声声不绝如缕,朝生暮死的蜉蝣小物,竟也热闹得紧。 梅长生点燃了白芯蜡,将那根空心钢针在火焰上捻转烤热,神色稳,手更稳,喃喃着: “你说他们见了面,会聊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姜瑾屏息不敢答。 所谓的明察秋毫,是不在当场亦可将那厢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推演而出。越是看不着摸不着,越要去琢磨,越是细细琢磨,越无异给自己心上凌迟。 公子这自讨苦头的话,仿佛是给他的心脏撒上一层麻沸散,预先疼一遍,等疼过了劲儿,待会儿钢针透骨,也许便不疼了。 可又岂知,不是双倍的疼。 “我、我去将外头的知了粘了再来。”姜瑾惶然转头,“太吵了,属下手不稳。” “莫拖了,怕什么的。”梅长生萧萧笑了一下,递出针刀,轻声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你想啊,左右言恣白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讨她的欢心。” 第44章 醋醋,我心疼【剜心了!…… 宣明珠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撩拨了,当下又是羞恼又是莫名,不待想好怎么应对,言淮已经擦净她的脚,撒开袍摆退后。 好似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言淮坦然带着袍锦上那一团水渍起身,将背后的黄绢筒解下,笑容灿烂地向宣明珠晃了一晃。 宣明珠若有所感,唇角微勾,也便大大方方向前伸手。 言淮却未直接递去,而是恭敬地取出筒内圣旨,以惯行的军礼屈左膝重新拜在宣明珠身前,双手呈上帛轴,声音朗朗道: “小淮儿拜见大长公主殿下!” 尽管心里有此准备,可听着少年人赤诚而清朗的嗓音,宣明珠心坎上还是有一股热流涌过。 如她这般穿着随便地受封圣衔,大抵也算前无古人了。只见得小头鞵履,窄致衣裳,连发都未盘起,便那般以发带松散系在身前,更别说那白生生的脚丫踩着鞋跟,还露了半爿出来。 然那一脉不显自彰的雍雅气度,是雕琢在血胤里的华贵,不必衣金来衬。宣明珠眼波清漾,道了声“好”,扶起言淮,接过那册封的圣谕阅看。 待圣旨末端的“镇国大长公主”六字入眼,宣明珠眉心轻跃,继而,露出由衷的笑意。 在大晋,镇国之号,历来非立过大功的封疆将帅或上柱国公不能得封,更无宗女加封此号的先例。 宣明珠却偏偏喜欢这二字的威煌。 “这是哪位大学士为我选的?”她握发莞尔,笑得十分称心,“本宫当谢他,甚合吾意。” “镇国大长公主。” 当冰冷的钢刃刺入梅长生胸口,他唇齿轻念,仿佛以此便能减轻痛楚,无声低呓,“她应当会喜欢的……” 才是刚刚开始,姜瑾已经汗流浃背了,自己的心抖得比公子还厉害,只有两只手稳如磐石。 他不能不稳,在心头取血,是比利斧削灰还要谨慎万倍的精细活。心尖偏上半寸,这分寸如何掌握?谁能确保万无一失?稍微偏转刺破心房,便是万事休矣。 他一手紧贴在公子心脏上感受心跳,另一手缓推长针,没进二指长,伤口犹太浅,血流连针的内肚都没盈满,更别说接在碗中了。 “往深一些。”梅长生眉头蹙动,绵吐气息,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姜瑾咬牙又扎进几分,忽听公子喉喉咙闷溢出一声低呻,单手死死扳住了圈椅扶手,他立刻停手问,“公子你如何?” 梅长生的五爪深深抠住硬木,那疼,不是利刃割在肉上快来快去的疼,是真正的心如刀绞,是一点尖细而绵长的冰,一丝一缕向外牵扯着你周身百骸最精华处的那抔血,是在魂魄上刻伤。 他却道:“再,深一些……” 一张原本冷隽的脸惨白得失了颜色,他孱孱抬头,犹不忘笑一笑,温润嗓音似感到有些抱歉,“阿瑾,别怕。” 银针这头的血珠已经可见了,却就是在针口坠坠的不落下来。再深——银针已没入了半根之多,再深很难保证不会伤到心肺,即使侥幸取得了心尖血,也恐伤及脉络,自此折损了一身元气。 姜瑾双目猩红,是谁说的十指连心,那针戳指头的疼在真正的剜心之痛面前,根本屁都不是。 公子有多能忍痛,他五年前便领教过。 那道月牙疤是怎么来的,旁人不知,他却一清二楚。 这件事,公子让他瞒到死都不许说。 当年伤与今日伤,皆是为了长公主,长公主皆不知情。 一缕额角滑下的汗水蛰进姜瑾眼里,他忆起五年前那个雨夜,陡然决定不能继续进行下去了。 ——他当然无比希望长公主的病能治好,可是人心都是肉做的,在这一刻,他面对一个独自承受着锥心之痛却不喊一声疼的人,发现自己下不去手。 他不能害了公子。 就在姜瑾萌生退意的一瞬间,梅长生轻叹一声,抬手捏着他的腕子送进心口。 “公子你疯了!” 滚烫的血线笔直呲出,惊心动魄地溅上姜瑾衣襟。 姜瑾回过惊魂,抖着手拿碗盏来接,嘀嗒嘀嗒的血腥气,在屋中弥漫开来。 梅长生在那一瞬刹的溃决中,双眸反而妖冶明亮,只是在锥疼下难以抑制地咬唇急喘,垂落在面门的一缕鬓丝随着鼻噏不停地拂动。 他疼得几乎要撑不住,却清晰地感觉到,那枚被血浸淫的针尖,正紧紧挨着他的心膜,像一个无情的凶徒持刀威胁着他,让他一动不敢动。 一动,极可能死。 这世上还有他的牵念,他万不能死。 梅长生狠狠地哼出一声,双手打着摆子,将整个后背贴合在圈椅中撑住自己。 “公子你怎样,可碰到了心脉?你千万别动,更不能昏去!” 姜瑾端着那兔毫盏接在针口处,一点一滴的血都不敢浪费,口中紧张地叮咛确认着。 梅长生耳中惺惺嗡响,窗外的万千鸣蝉仿佛都在此刻钻进了耳窝,吵得他什么也听不清。 “公子?公子!” 虎口一阵刺痛,梅长生睁开濡黑的鸦睫,勉强辨出姜瑾的话音,点点头,皱目缓了良久,终于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无碍。” 接着他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询问,“公子,你疼不疼?” 他水湿的睫毛颤了颤。 何为疼。 明珠为他生女时,是如何一种疼? 她一口血吐出来昏倒时,又是如何一种疼? 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并非在抵偿她曾经受到的痛苦,更不是以此自虐,以赎清自己的过错,若有这种想法,便是玷污了明珠,也贬低了自己。 他已清楚,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停在过去的伤痕,是他无法用承受同等伤害的方式便可弥补的,宣明珠不需要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深情。 第60节 不是弥补,不是愧疚,他只不过在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她虽弃他如敝履,他却依旧觉得保护妻子是他的所应为,不能舍她于毫厘。 梅长生在滴血声中闭上眼。 一滴血珠是一钱,八八六十四钱,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待一盌心头血终于积满,姜瑾连忙将银针小心翼翼地抽出,看到浸血的针身,他再次意识到方才公子有多狠,有多疯,才敢下那样的狠手。 让他更绝望的是,这样的酷刑,公子还要遭受两次。 “去煎药吧……”梅鹤庭眉间的痛色渐渐平复下来,用手紧摁着涂了金疮药的纱布在左胸伤口处,徐徐喝下一碗参汤。 “按周太医的方子,你亲自守着。” “待药煎好,去行宫请言世子来。” “亦不必避人,便说有些上京事宜我需问他详谈。” 声调微弱却有条不紊地吩咐之后,他晃身而起,向榻边去,“我,去歇会,人来了叫我。” 他身上的深衣瑟瑟抖了一下,如一片将要离枝的枯叶。 姜瑾忙要搀扶,被梅鹤庭赶去熬药。 之所以弃刀取针,看中的便是针砭的创口小,不会失血过多。他的伤在外看不是大事,可以自己行走。 伤不在腠理,在膏肓。 男人捂着胸口慢慢躺上床,感觉心脏每跳一下,都似在针尖上盘旋,那种感觉诡异得令人平静,仿佛此时此地除了此颗心,再也无它物。 阖上沉重的眼皮,梅长生以为,会一直捱着这份疼,恍惚间鼻尖却嗅见了一缕香,那香好熟悉,甘甜到想让他拥抱进骨头里——那是宣明珠身上的香气。 他霍然睁开眼! 眼前出现一片重重堆落的帷帐,轻薄而迷幻的雾紫色,是长公主仪制的用色。梅长生走在其中,连呼吸都忘了,捂着胸口,如同一个掉入宝山的人,一层一层掀开眼前的帘帷。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宣明珠。 自从那日她吐血昏迷,在梦中穿着一身猩红斗篷消失在茫茫雪地中,他便再也见不到她的梦,自己也无法再梦到她。 他曾认为是她的七魂六魄都厌极了他,所以连梦中,都抗拒他的靠近。 梅长生脚步极轻地迈出最后一步,怕惊失珍宝般挑开最后一层紫纱,纱帘后,原是一张象牙白玉雕成的绣榻。 榻上,娇卧着一个熟睡的女子,浓睫细密,红唇微翕,宛如一个不设防备的孩子。 梅长生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床边。 他伸手隔空描摹着她眉间的朱砂,迟迟不敢触碰。他极力地想要俯身,拥她在怀,契合自身,又用尽全力攥紧双掌,阻止自己靠近。 她没有说要他,哪怕在梦里,他也不可轻侵她一分。 “呃……”他跌退一步,无力地嘶吐气息。 针不是已被取走了吗,眼前不仅仅为一个梦吗,为何心中却比方才更疼。 最终,梅长生小心翼翼地迈上脚踏,轻手轻脚在熟睡的姑娘身边躺下,将脸挨在她的素颈间,克制地留出一分空隙。 浑身唯一与她接触之处,是手里轻牵着她的一片衣角。 只有在梦里,她才是他一个人的。 脸色雪白的男子低低喃道:“我不碰你,当真的,你不喜欢的事长生都不会做了……只求你陪我一会儿,就像现在这样,好不好。” “醋醋,我心疼。” 熏风吹动榻边的纱帐,行宫中,午睡的宣明珠倏然转醒。 她饧开眼,先莫名向榻侧看了一眼。 方才同言淮与孩子们进过午膳后她回殿中小歇,靠着引枕不觉便迷了过去,忘了发得何梦,只觉身边似有他人的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苦药气。 她在梦中想睁眼看看那人是谁,一双眼却无论如何都撑不开。 难不成白日也会梦魇吗? 宣明珠心绪无状地揉着太阳穴,在旁伺候的澄儿见她神色低靡,忙问殿下何处不适。 “没有不适。”宣明珠摇了摇头,掩唇打个呵儿问:“世子这会在哪儿做什么呢?” 难为他讨来这个美差想着讨她欢心,来回百里的路,明日又要快马赶回去。她吩咐道:“你让崔嬷嬷多备些小食与清菊茶,给他带着路上吃。” 澄儿应下后说,“方才殿下小憩的时候,刺史府来人,请言小世子过府去商议事情,这会子人还没回呢。” 宣明珠闻言,略一思索便想明,二人皆是皇帝的心腹,应是有事商谈。正说着话,恰巧外头通禀言小世子回来了,宣明珠便用汲来的井水清醒了一把脸,绾了发出去。 到了外殿,正瞧见言淮站在那夔龙案前,将一只竹筒中的东西倒入跟婢女要来的白瓷碗里。 宣明珠有些莫名其妙。 见阿姐出来,少年脸上惯有的嬉笑不见了,换成罕常的严肃,道: “阿姐,我为你找了一份偏方,这药有望能治你的病症,你快趁热服下。” 第45章 “为他人作嫁衣,梅大人…… 宣明珠乍闻言淮的话,愣了一下子。 她先命迎宵留意着三个孩子莫进大殿,以防他们听见,转而问言淮:“是什么方子?” 少年矜起眉,半晌没答言。 他在去往刺史府之前,也没成想姓梅的会给自己来这一手。 言淮这趟来汝州,除了给宣明珠送圣旨贺喜之外,身上还揣着陛下的一封密谕,要交予梅鹤庭。 这遭儿是公事公办,刺史府的管事也很客气,他上门后便被迎请至客厅,又是上座又是上茶。不一时,这座府邸的主人便自屏风后转了出来。 言淮第一眼看见那袭黑衫时,几乎不敢认。 并非梅鹤庭的相貌有何变化,只是上一回在洛阳护国寺见面时,这人还是那副让他看不上的斯文藏隽样子,又带有几分困顿落错。 然如今眼前之人,身着深玄锦衣,束同色宽鞶带,眉上勒有一条嵌西域墨玉的暗金纹丝额带,面白如霜,长身玉立,仿佛旧世家养出的孤僻乖张子弟,通身沉肃,倾压而来。 言淮是死人堆里扒出来的百战将神,未被那气魄压制,却也不免暗暗纳罕,面上仍旧浑不吝: “哟,有日子没见,这是掉墨缸里了?” 他有意往那张白如生宣的脸上多扫了几眼,狐疑勾唇:“也学何郎敷粉?怎么还嫌自己不够白净么,看来从大理寺调任做这地方牧令,阁下很惬意呐。” 梅鹤庭片刻前被姜瑾从梦中唤醒,说是言小世子到了。他恍然从梦境回归现世,一路上都怅然若失,直至此时被言淮的语锋刺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看向那不羁的少年,他声音微哑:“八百里加急都跑不过世子的马,阁下倒很辛苦。” 相看两厌,言淮轻哼一声,交出皇帝的秘信,懒得与他周旋,“大人可有没有需言某传达上听之事,有事说事,无事我可回了。” 毕竟他不像某些孤家寡人,可还有人等着他回去陪的。 梅鹤庭留客,“不如坐下喝杯茶。” 言淮摆手说没兴趣,梅鹤庭的姿态不激不随:“我寻着一张治血枯症的方子,不知世子对此可感兴趣?” 这句单刀直入的话让言淮脚步戛然而止,心跳砰若擂鼓。 他没有想到,会有和梅鹤庭心平气和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一天。 二人相对落座后,适时一碗药熬好端了上来,梅鹤庭亦不啰嗦,向前比了比手: “这方子某请周太医在内的数位名医过了目,别无不妥,世子可放心。有劳世子带给大长公主殿下,请她服用。另外,莫提梅某,只言是世子寻的方子便是。” “为何?” 散发热气的药汤隔在两人中间,将双方的眉目都氤氲得模糊。 言淮不解梅鹤庭绕这么大圈子有何目的,连带也怀疑此药的真实性,锁眉审视对面,“按说这是好事,这么好的表现机会,何不自己送去?” 梅长生顿了顿,“以我与她而今的关系,她不会接受。” “不对。”言淮凝眸直视他,“若真能治病,以阿姐的性情自然分得出轻重。梅大人,你没说实话。” 自南疆归来的平南小将军,无疑是位难缠的对手,若你被他嬉笑无度的外表迷惑,那便大错特错。 南诏国中至今流传着一个说法——大晋的平南将军,他领兵作战的恐怖之处在于,知己知敌,算计敌方粮草常常可精细到以斤计。 与这等天生的将种为敌,错漏一子,便是满盘皆输,更恐怖的是,哪怕步步为营不出错,十有八.九依旧逃不开引颈受屠的下场。 他道:“这方从何处得来,方子在哪儿,配药为何?梅大人,事关阿姐生死,我不知你怎么样,我是半点都不敢含糊的。你只给我一碗不明不白的药,易地而处,换你,你敢送到阿姐口中吗?除非给我个确切道理,否则这么遮遮掩掩,言淮只得告辞了。” 说罢他长身而起,眼里透出炯炯的戾气。 那杀机不针对任何人,而是霍然将他至珍之人的生死存亡摆在青天白。日之下,勾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梅长生目光如水静,扣指敲了两下桌面,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探手,从襟怀摸出一张纸,推过去。 * “小淮儿?问你呢,这是什么药?” 耳畔清柔的声音令言淮回神。 宣明珠未等走近檀木案,却先闻到一股子说不好的腥味,再看那瓷碗中的药色,比寻常的汤要都浓稠。 她下意识便用帕子掖在鼻端,“这药性好生霸道。” 言淮揉搓了一下鼻尖,“阿姐,良药苦口,这是我……我千辛万苦得的良方,交给太医验证过,真的有望治好你,阿姐服下静待效果,好吗?” 宣明珠听到那四个字,微微恍惚。 “有望治好“——”这句话的份量有多沉,只有经历过十四年前那场绝望的人才知道。 当年她一直在等这句话,可无论宫中的太医还是民间的方士,都不敢为她的母后做保。十四年后,她也早早为自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知晓,小淮儿一直不肯放弃地替她寻找奇方良药,似上回从南疆淘弄来的祓蛊丸,还有他不辞劳苦得来的海上方,宣明珠在得到太医首肯后,都一样样尝试了。 都无效果。 宣明珠不愿伤他的心,含笑“唔”了一声,“也行,不过你先把方子给我看看罢。” 她还记得当日九皇叔再三叮嘱,不许她乱用别的药。想着先得了方儿,回头问过九叔再决定要不要喝。 第61节 对于九叔的话,宣明珠从小便认听。这一宗连晋明帝也有些吃味,说哪有自家的宝贝闺女,反而更向着叔叔的道理? 事实上,却不单因为宣灵鹔身为长辈,更因宣明珠自小被他拐带出宫耳濡目染的长大,脾性相投,对这位倜傥恣意得不像皇家人的皇叔父,天然信赖罢了。 言淮却道他得的是成药,直接熬煮出来的,并无方子。 又信誓旦旦拍胸作保,“方子绝没问题!” 因那药方,是他亲眼见着了的。 比起心头血,那张古方上更刺激他的三个字是:交合侣。 ——唯有与患病者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才有资格交出这份药引子。 他由此明白了,为何梅鹤庭的脸色那般寡白,也懂了他为何要请自己从中插上一杠子。 能熬出这碗药的只有梅鹤庭,可生啖人血,莫说是阿姐,换成谁也难下去这个口。梅鹤庭与这张药方,就像暗处的影子一样不能露面。 而能劝说宣明珠喝下药的,只有言恣白。 可笑两个水火不容的男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他带药离开刺史府前,带着几分恶劣问了一句,“为他人作嫁衣,梅大人心情如何?” 他自认性劣,可不会做那成人之美的君子。 梅鹤庭沉默无语。言淮回顾,只见那人安静地坐在那里,浓郁黑衣压得他周身无一丝活气,唇角却似扬起一抹甘之如饴的浅笑。 看见他那副狗样子,言淮对他便一点同情都没了。 眼下的要务,自然是请阿姐服药,有无效果,总要试试。 少年殷切地望着宣明珠,琥珀般剔透恳求的眼神,只差粘在她身上了。 宣明珠沉吟一声,“成,听你的便是了。澄儿,且拿去热一热。” 言淮道,“药不凉,温度正好。” 宣明珠被他噎了一下,探手摸碗,果然温热,左顾右盼道,“蜜饯准备了没有,只怕这药要苦。” “阿姐,”言淮怀疑地瞧着她,声音委屈,“你不会信不过小淮儿吧?” “岂会。”宣明珠从容地端起碗,“小淮儿的一片心意,阿姐知道好歹。” 正说到这里,殿外下人来禀,“启禀殿下,世子,二公子想请言世子过‘不觉春深阁’一趟,说读到一本兵略不解,欲向世子请教。” 宣明珠闻言目光一亮,随即道,“嗯,兵道是你的老本行,你便去指点珩儿一二吧。”说着似模似样吹了两下药汤,碰到唇边。 言淮对宣明珠素无猜疑,见状便放下心来。又暗自忖度,欲与阿姐更进一步,与她家公子打好关系正是需要攻克的重要一环,梅小姑娘不好哄,至今叫他小哥哥叫得起劲,听说这位二公子性子最和顺,可作为兵薄之处突破。 便辞阿姐,往行宫东面的书阁去了。 宣明珠的目光从碗沿上方,瞄着那道背影。 见人影走下陛阶,下一刻她眼梢都没偏,反手便将那碗药倒入了手边的罗汉松。 动作叫一个轻车熟路,半滴不浪费,通通滋润了盆栽。 “殿下,您又偷偷倒药!”澄儿惊呼。 “嘘。”宣明珠用帕子拭去唇角的药渍,松了口气自语,“好珩儿,可真是阿娘的及时雨。” 说罢轻吸鼻翼,收敛笑色问澄儿,“你闻见没有?” 那药倒下去,除了水浸泥土的土腥气,还泛出一股子难以消散的苦腥气。 她当年为了母后,也是实打实学过一阵医理的,方才一近药碗,邪气冲鼻,她便直觉不大对头。 她在书中曾见过有些治血痨的奇邪偏方,须以牲畜之血入药,说甚么以形补形,其实无稽。 小淮儿病笃乱投医她理解且感激,不好当面糟蹋他的心肠,可这种连方子都没有,无来由的东西,她能不入口还是不入口了。 “可万一有用呢?”澄儿犹如错过了一桩大机缘,愁苦地望松兴叹。 “万一……”宣明珠手抚腕上的菩提珠串,透过广阔的殿门望向天外流云,“从前我信,现在不信了。” * 另一厢,言淮在不觉春深阁三楼找到了梅珩。 这幢书楼中的藏书着实汗牛充栋,堆积的墨香静沉沉凉津津御住窗外光阴,一不留神,仿佛错觉自己会被埋在无涯的书海里。 梅珩无疑与此地十分契合,小小的身板一派书卷气。见言淮,他叶揖一礼,请教道:“后生对《孙子兵略》存疑,不敢纸上谈兵,请世子爷不吝指教。” 言淮原本对小屁孩没什么耐性的,但爱屋及乌之下自然热络,笑道“好说好说”,问他哪里不解。 梅珩文质彬彬地颔首:“始计篇,作战篇,谋攻篇,军形篇,兵势篇,虚实篇,军争篇,九变篇,行军地形……”* “等等——”言淮深吸一口气抬手,挑眉道,“小公子直接说你整本书都不懂呗。” 梅珩一本正经点头,“请赐教。” “那这可费功夫啊。” “后生有耐心。” 言淮就笑了。 他注视这小子一眼,这会才琢磨过味儿,竟是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耍弄了,冷下神情,负手便撤。 梅珩的睫毛眨了眨,不急不徐问:“世子爷去哪儿?” 言淮头也不回地懒声道:“小公子问的东西基本粗浅,多读几遍原典便通透了,杀鸡用不了牛刀,恕不奉陪。” “哦。”梅珩将手中的书卷轻放回木阁,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娘亲疼我,我说的话虽不如小妹管用,但可以为世子试一试。” 言淮人快都下了木梯,一个大刹足,牙疼地扭脸:“嘶,小公子人小心不小,这是瞧言某碍眼了,想在公主殿下跟前搬弄搬弄口舌,给令尊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 所以才费心机把他从阿姐身边调开,绊着他不让走。 梅鹤庭教子,好手段啊。 梅珩淡笑道,“娘亲要什么,是娘亲自己的选择。” 他只是想让母亲在做选择时,不受太多庞杂干扰罢了。 兵法中岂非也说,能胜则战,不能胜则守,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他没本事,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他至多可为父亲挣一分人和,便是做孩儿的孝心了。 * 次日天不待明,言淮回马赶归洛阳。 出东城门,却见梅长生等在长亭送他一程。 言淮见了这厮便气不打一处来,坐在玄革鞍子上当头道:“梅珩其实是你亲儿子吧!” “珩儿,他怎么了?”这个季节的清早露不算重,梅长生颀削的身上却罩着件薄呢子靛青地披风,晨风吹动暗绣五蝠纹的衣摆,露出一双素缎皂靴。 他抬首细看言淮几眼,“昨夜没睡好?” 言淮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瞪他,心说被你儿子缠着问了一宿兵法,小爷我他娘的能睡个好? 偏偏那小子一副好学上进的姿态,先求了阿姐首肯,他是揍不得也推脱不得,生生错过了与阿姐赏月叙旧的好机会。 梅长生得知梅珩无事,问出了最为关心的问题,“那药,她喝下了吗?可有不适的反应?” 言淮不耐烦搭理他,“喝了吧。” “吧?”梅长生愣了一下,目光骤然犀沉,“你没亲眼看着她服下?” 言淮腹诽,还不是你那好儿子闹的? 不过他都看见阿姐把药送到嘴边了,还能有假?睥睨扬鞭道:“我亲自奉的药,阿姐自然领情,亲眼不亲眼有什么差别,她难道还能倒了不成。你最好保证此药有用!” 他和梅鹤庭是话不投机,多看他一眼都嫌难受,言罢不待回应,策马便去。 余光中却突有一道黑影闯入,不由分说回扯缰绳。 军伍之人控马的力道何等大,言淮没防备,马首当下带得梅长生向前一趔趄,险些倒下。 “吁!你不要命了!”言淮连忙收缰,不能理解地看着这个命门处还带着伤的疯徒,“做什么!” 梅长生一霎间整个左边身子都疼麻了。 却仍是直挺腰背鹤立马下,森黑的眼紧盯言淮,追问: “你将药交给她时,她有何反应,给我一一仔细地说。” 言淮光是听他的声儿,都替他觉出一股子抽凉气的疼,莫名其妙皱眉: “发的哪门子疯?这会儿后悔没能亲自给阿姐送药卖好,到我这儿找补来了?什么反应,阿姐掩着鼻子说你那药邪性霸道呢。血随其主,我看说得一点不差!走了!” 玄甲骊马扬蹄而去,梅长生在激起的微尘中,生是倒退了一步。 脸色无比苍白。 第46章 本宫该赏你 “公子!” 姜瑾眼见公子站不住,连忙搀他。方才的对话他尽数听去,心里头同样一松一紧没个着落,只能安慰公子,“不会的,公主殿下定是服下了……” 那可是公子的心头血,是公子拿一条命赌来的救命药!怎么可能出现这样的岔头,果真如此,公子的罪岂非白遭了,不,老天爷不会这样戏弄人的。 梅长生木着身子摇头。 他千算万算,竟忽略了,她曾在太医署翻过许久的医籍。 她嗅出了药中气味不对。 仅凭言淮的三言两语,梅长生胸壑中的万转思绪一层层推溯回去,虑到深处,他连声音都弱了,惨白的指甲握紧披风镶边,“言恣白不知,她们娘俩都有偷偷倒药的习惯……” “都是公子的推测罢了!”姜瑾加重声调,不知是想说服谁,咬死不松口,“那也不能明证公主殿下一定没喝那药,公子且宽心,您现在的身子万不可过于激动。” 梅长生阖上眼皮点点头,没有实证,确实只能止于推测。 攸关乎她的性命,他必得亲眼一见,才能决定下一步当如何。 * 汝州的邑主被圣人敕晋为大长公主,按规制,当地长官要来觐见礼贺。 不过梅长生素来不邀虚名,宣明珠接到州牧令的拜帖时,不由有些意外。 第62节 她心想着,自己能这么快晋升名头,还有赖梅鹤庭在背后出了一份力,此事不论惊诧了谁,都惊不到他,早该是他意料中的章程才对。 怎么反倒弄出这虚应故事来?他手臂的伤养好了?公务也不忙? 可话又说回来,正因人家出了力,她不好硬梆梆地回拒。 晌午在小花榭用饭时,她便告诉几个孩子明儿他们父亲过来,话音才落,宝鸦第一个尖叫起来,乐呵得什么似的,宣明珠见状,也便允准了梅鹤庭的拜见。 往常爱赖床的小小姐,次日早早便起床梳洗,用过朝食后,换上了自己最得意的粉绿八团灯笼纹锦绣小裙装,踩着嵌珍珠软缎鞋,眼巴巴站在陛阶顶,手搭凉棚向蜿蜒的白玉阶下顾盼。 梅豫和梅珩同在殿外立等,待卯正的梆子敲响,梅长生的身影出现在三子眼前。 宝鸦径先跳着叫了声“阿爹”,等不及地跑下台阶去。 “小心,慢一些。”梅长生提襕袍快走几步,宝鸦张开两臂便扑到爹爹怀里,被梅长生接个满怀。 “小小姐……”随行的姜瑾变色,仿佛是自己的胸口被撞得闷窒了一下。 梅长生笑着将姑娘抱起,宛若无意地侧身一步,挡住那不合时宜的担心。 看着女儿粉雕玉琢的脸蛋,温情渡上他眉梢,醇声问些家常:“昨晚睡得好不好,早起吃的什么?” 宝鸦搂着他的脖子吱吱喳喳回答,梅长生一面听一面抱着她上了殿阶。两少年上前见礼,瞧着妹妹高兴的样子都笑,时不时插几句话拆穿她吹的牛皮。 “哎呀,你们可真烦,我就是会骑马了!” 宝鸦在梅长生的怀里伸手够着去抓梅大,梅长生眉头蹙动,手臂却将女儿托得极稳。 正说笑着,宣明珠扶着澄儿手背盈然走出殿门,见状立刻道:“宝鸦,见了你父亲便闹,还不下来。” 清音如柔美的丝纶,有着滋养心伤之效。梅长生喉咙微动,黑鸦鸦的眸子抬起,不动声色地定望她一眼。 随即收敛视线:“臣见过大长公主殿下,此日特来拜贺。” 似这样怀里抱个娃儿见礼的还是头一回见,他没法行礼,便不伦不类地颔首致意。眉目低敛的风情,勾勒出一道清嘉紧实的下颔轮廓。 梅长生说话间不忘将宝鸦抱得紧实些,露出一点得体的淡笑,“不妨的,臣抱得动。” 宣明珠不赞同地皱起眉。 她知道梅长生手臂上有伤,哪怕将养了几日,也经不起这小沉坨子的重量。 男人宠闺女,她见得多了,只是手上都伤了,还逞强做什么。大晋还从没出过写字手打飐儿的当朝座师呢,到时候真落下毛病,看他妨事不妨事。 梅鹤庭曜黑的眸光轻熠,唇角凑到宝鸦耳边,“阿娘生气了,怎么办?” 宝鸦笑嘻嘻爬下来,走去牵住母亲的手轻轻晃啊晃,她有经验,这么着一晃呀,准保就把阿娘的脾气晃没啦。 宣明珠失笑点她的小鼻头,转身入殿,梅长生顺势负袖跟上,半扈半随地跟在她身后。 阖家齐整的亲昵之态,仿佛一如从前。 然而谁都知道,终究是不同了的,宣明珠当前走着,偶尔问几句话,皆是关于乡试开科的事宜,梅长生一一应答。 宝鸦左手被母亲牵着,右手向后勾着父亲,忽然吸着小鼻子道,“阿爹身上好香啊。” 两人的对话被打断,梅长生脚步微顿,随即解下玉带上的七宝香囊,弯身系在宝鸦襟前的纽扣上,“给宝鸦戴。” 梅宝鸦不是馋这个香囊,得了之后依旧矜着眉毛。 她只以为这香是荷包自带的,可阿爹没了香囊,身上依旧有一片沈郁不散的香料味道。 从前阿耶身上那片熟悉的松雪味,她闻不到了。 “从前不见你佩香。”宣明珠侧身等着他们的功夫,随口道出一句。 梅长生默了默,有些赧颜地抿了下唇,“某不精通香道,随意用之,不晓得好不好。” “十里香,配龙涎金,”宣明珠轻吸一鼻子,辨别了出来,“很别致啊。” 她目光坦然地打量向梅鹤庭,从前除玉之外不佩装饰的腰带上,如今佩齐了蹀躞七事与显赫的紫金鱼带,从前不喜熏香,如今也生出自己配香的闲情雅思。 麒麟之趾,振振公子,这样的世家风范,其实很般配他。 嗯,也比从前爱笑了。 他们分开真是一件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不再束缚彼此,各自活出新的自己。 宣明珠心境开阔起来,过去的心结也能放在眼下打趣了:“你今年入主秋闱座师,翻过年,上京春闱的主考官陛下也有意为你留一席之地。到时梅卿便是我朝最年轻的座主了,如何,还是不愿入内阁?” 梅长生目光微动。 入内阁意味着失去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上一回来,也是在这朱红抱柱处,也是同样的明烈阳光,将他的喉嗓炙哑。 “若,此为殿下之愿,长生自当遵从。” 宣明珠却摇摇头,“自然看你自己。” 她见识过宗室里和离的王公与妃御,明明两个人情意斩断,却仍有男的对女的再嫁横加干涉,或女子小性儿上来对前夫指手画脚,积黏牵扯不清不楚的,弄得不好看相,徒惹笑柄。 前人经验后人收,可都是千金难买的醒世良言啊。 说话间入了殿室,孩子们都自觉避了出去,殿内供冰,一瞬清凉下来。 宣明珠按招待贵客的规格命人上香茶,自己款曳凤罗裙,去主位落了座。 梅鹤庭的脚步刹那止住。 他目光深沉地定在夔案那盆用以装饰的罗汉松上。 ——人血遇松木则呈褐,潮湿的土壤甚至尚未干,细闻有腥气。 那看似的不缺水松叶尖梢,枯成灰败的黄。 审惯了案子的人,见微则知著。 亲眼所见与凭空推测带来的冲击不同,梅长生心口一刺,连呼吸都跟着疼。 不是心疼自己的心血被浪费,是为宣明珠惋惜,又延误了她几日病愈的希望。 没关系,他可以再…… 那厢宣明珠正说到“镇国”的封号上头,好奇不知是哪位大学士别出心裁,回身见梅鹤庭还站在那里,有些怔愣模样,奇怪道:“梅卿?” 他反常的沉默给了她另一种误解,恍然大悟,歪打正着:“莫不是你为本宫选的封号吧?” “是……”梅鹤庭此时满脑子还是她倒药之事,城府沉深如他,竟也在刹那失口。 承认后他立刻反应过来,火气攻心嗽出一声,稳住孱弱将倒的脚跟,沉静道:“是下臣多事了,若不合殿下心意,但请殿下降罚。” “咦,本宫的心眼在你眼里便只有那么一点?” 宣明珠并未如梅长生担心的那样,怀疑他的动机。大长公主显然颇喜此号,她是想不到,这位端持君子也有这么体人意儿的时候。 以局外身观旧相识,没了那些痴情怨意,倒更顺眼了几分。她大度地捻了下小指头上的素金圈儿,“本宫该赏你。” * 姜瑾入不得正殿,在外头等得焦急。 毕长史与他是老熟人,请他去抱厦喝盏茶解解暑,姜瑾婉谢。他心头合计,公子入殿是为了确认公主是否喝下那药,察蛛丝观马迹,再与殿下略套几句话,不管能不能确认,也该快出来了。 他紧张公子的身体,只有立在门口等着才安心。 不想过了几盏茶的功夫,却等来里头人递话,说大长公主正与梅大人下棋子儿呢,还请再等等。 姜瑾闻言迷茫,不是查事来的么,怎么忽然下起棋了? 殿内。 宣明珠方才半开玩笑地说要赏他。 明知自己得到答案后便该离去,梅长生却鬼使神差当真讨了个赏,请与殿下对弈一盘。 下棋花费的时间可以很长久。 他像一个偷窃上瘾的贼,想着,面对面瞧她,总比梦里清楚些。 宣明珠闻言起先愣了一下。 她自己的金口玉言不好反口,应下后,提出一个要求,“既要对弈,梅卿不许让子,也不许故意错棋,叫本宫看看,你我的棋技究竟相差多少。” 这句话源之有据,她的棋技,是成亲后梅鹤庭教的。 每次让五子,中盘又许她悔棋五子,再磨着他放些水,便可满打满算将三百六十子通通落满棋枰,挥霍掉一整个时辰的光阴。 那是她在郎君最忙碌的时候,依旧能找到的能瓜分他大段时间的理由。 大约觉得弈棋是件正经事吧,所以梅鹤庭从未推脱过此事,有时还宁愿延宕些处理公务的功夫,寻出空来,耐心地教她棋理棋路。 她本不爱下棋,如是再三,习惯亦成了自然。因为觉得纵横交错的棋子上仿佛有他留下的温度。 往事如水过境,思之无痕。 水漆沉香木的棋枰摆了上来。 梅长生虚挨在宣明珠对面的椅沿上,凉沁的玉棋子在指间,像握着一滴不知该如何留住的泪。他看着那张明媚而鲜活的面容对他轻轻一笑,比出一根手指再次强调: “说好了,不许让棋。” 她的笑,动静无邪思,眼中不含从前的温柔,也无刚休离时的冷漠。 当真只是将他当做了棋友。 她的执着与放下,一向比男儿爽利。 梅长生感到心口的刺痛,笑着说好。 在公主府的时节,每次宣明珠抱着棋盒子来找自己,他便知这位娇娇殿下是想和他呆在一起了,便尽量空出时间教她下棋。 多让一子,便能多与她厮磨一时,下棋为四艺之一,便也不算他纵溺温柔乡里。 这样的隐密心思是说不出口的,只能借由她指尖玉软的温度,一声声敲在枰间。 今日她不许让了。 那会很快结束。 莲花香插中燃了盘沉水,除了清脆落子声,静谧的大殿一时不闻其余。 二人开官各落小飞星,宣明珠忽道,“长生,其实你不必内疚。” 梅长生落子的手一颤。 他抬起头,宣明珠如翦秋水的双眸正恳切地瞧着他,“我知晓,你心思太重,至今也许仍觉对我负有一种责任。其实大可不必,有件事我也是近来才想明白的,当年榜下选婿,我对你执着,只是为了同父皇较真赌气罢,说到底,也并非非你不可。” 第63节 在梅长生沉默时,宣明珠又突地变颜勾唇,狡黠地晃晃手中棋子,“攻心为上,兵不厌诈!接下来梅卿可得小心了。” 梅长生掌不住向左欹了下身子,生生笑出一声。 妙,当年他教的棋道,如今她都用还在他身上。青出于蓝。 第47章 他非她不可 一枰棋连中盘都没撑到,便分出了结果。 雕玉似的秀长手指将黑龙合围中的白子一粒粒剔出,声音也似玉沁般凉润,道声承让。 宣明珠往那溃不成军的棋盘上盯了一阵,才明白原来从前都是他哄着自己玩的,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棋艺。 也并未见多沮丧,托腮漫淡点头,“梅卿高着。” 素玉般不施粉黛的脸庞,有种自然慵懒味道,像这近午的夏日,引人向下挪动视线,将那两瓣朱唇当作沙瓤的西瓜,软,甜,解渴,又怕越解越渴。 梅长生投下交织的睫毛。棋下完了,话也说毕,他将黑白二色分别拢进棋盒里,阖上盖子,起身。 “臣告退。” 殿外的姜瑾见公子出来,连忙上前,试图从公子的神情中看出个什么来,一无所获。 梅长生令他少待,去旁馆与子女道别。 宝鸦知道阿爹要走了,眼中虽然满是不舍,但乖巧地没有缠人,认真和阿爹拉勾勾约定,中秋节一起到城中看花灯。 梅珩则捧着一本早已备好的读书存疑笔记,按上面所列的疑惑一条条请教父亲,有些短义经条梅长生当场便解答了,另有三两句说不清的长篇大论,他便说回府后整理成信札给他送来。 梅豫便直白得多了,看着梅长生清瘦的脸颊道,“父亲多注意三餐准时,公务虽繁,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梅长生一一答应。 之后他和姜瑾一道出行宫,姜瑾忙不迭追问如何,梅长生始终沉默。一直到走下山道,离开了北衙军驻守的范围,他方淡淡道: “将人手安排回去吧。” 姜瑾一听就明白了。 之前公子将行宫中安排的耳目尽数撤出时,他还心存疑问,多确认了一句,全部都要撤走吗?公子当时点了头,说: “她不会愿意被人暗中监视着,即使是一种出于好意的保护。她不喜的事,我不逆她意。” 所以公子之前才拿不准公主究竟有没有喝药,需要亲自来走一趟,因为行宫内外,属实没有他的耳目了。 现如今,公子又说要重新安排上,也就是说,他信不过言淮转手送药了,这便意味着,先前的药汤——大长公主并没有服下。 公子这是要再挖一回心。 姜瑾停了脚步,眼神有点发木。 “怎么?”梅长生察觉到他的异样,回头一顾。 “公子恕罪。”姜瑾生平头一次在梅长生面前生出包天的胆子,直视他道:“属下要将五年前的事告知公主。” 他这两日做噩梦,尽是替公子挖心的场景,那血淋淋的腥臊让他每每一身冷汗地惊醒。姜瑾就一个念头,他拦不住公子不拿命当命的疯子行径,至少可以让公主殿下知道,公子为她做过什么。 他只是一个小小从吏,却也想替公子正回名,告诉公主殿下,公子爷是有将她放在心上的。 “五年前殿下的生产日,公子并非不想回去陪殿下,是被一帮子苗疆杀手暗伏了。” 姜瑾至今说起还带着点哽声,“公子你为何一直不说,当年有人欲暗中对公主不利,你是为了调查才……” “你再说一遍。”梅长生冷声打断,黑沉的眼珠盯在他脸上,“你要做什么?” “我……”姜瑾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那双森黑锐利的眼珠仁像猎豹一样锁在他身上,让他错觉只要敢多说一句,公子能用目光活撕了他。 就在这时,梅长生慢慢伸出一只手,探向他的脖颈。姜瑾心里狠打了个寒颤,双腿定在那里动不得。 那只冷白玉似的手却只是为他正了正襟领,阴冷褪散的眸色,蕴着几分淡,“有什么话,回家里说。” 姜瑾实在是不明白,公子到底矜持个什么劲儿?他看着那双平静到不争的眼睛,心里更难受了。 五年前那起案子,是梅鹤庭经手过最棘手的一件案子。 开始只是一件简单的皇商买凶杀人案,结果快要结案时,梅鹤庭顺着那杀手的藤蔓往深处查,意外发现这群来自苗疆的亡命徒还受雇于他人,刺杀的对象竟是宣明珠。 有人要买长公主的命。 当时正值先帝刚刚坐稳龙椅,荣亲王叛乱的后患尚未完全平息,东南藩镇不稳。 而宣明珠与先帝一母同胞,手中掌有财权,是天子的一大助力。若有藩王贼心不死,最简单的方法,无过于断去皇帝一臂。 那时节,宣明珠已有八个月的身孕,梅鹤庭未惊动她,将此事秘报先帝。先帝听后无比重视,给了他人手特权,允他放手去办此案。 饶是那般精密布置,在那个收网的雨夜,他还是失算,被对方反剿在一片山林中。 当那把盛着凉月寒光的弯刀搠进他胸口时,梅鹤庭只有一个念头,他不能死。 还有一盏灯在等着他。 家中还有人在盼他回去。 那夜的雨大得像一场地狱,他带去的人一个个倒下,周围尽是雨水冲不净的血腥。他命大,刀锋偏了半寸,就凭着心里的那份牵念,硬是撑到了援兵来到。 可他不知宣明珠会早产。 梅鹤庭胸口大片失血,是被几人抬着回去的。一路上他还迷迷蒙蒙的想,回去如何能瞒住受伤的事,莫惊了公主殿下的胎。 一入长公主府,他却得知,宣明珠已经为他生下女儿,临盆时大出血,刚刚才脱离危险。 梅鹤庭那一刻头脑空白。 他在她最痛最难的时候,没能陪在她身边。 换衣,掩伤,一声抱歉,是他当时唯一能粉饰的太平。 他母亲便因为在生他时受惊,落下了终生的心疾。宣明珠才刚经历过一场死劫,他不敢再让她受到丁点的惊吓。 那疤后来结了痂,他骗她,是裁纸刀划伤留下的痕。 倘若说出真相,会博取她的一份心疼,得到一分理所当然,抵消一份内疚,好像那个在妻子难产之夜没有陪在她左右的夫君变成了没有错的人。 他性格中的求全责备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而今,往事已是比过往云烟更久远的埋在黄沙下的旧事了。 他凭什么再捏着这份自怜,去扰乱她心? 方才下棋时宣明珠说的虽是玩话,亦为实情,若非她觉得时过境迁,认为他们两个人目前的距离君臣分明,轻松自在,是断断不会说出口的。 这意味着,但凡他表露出半点留恋过去之心、对她肖想之意,她对自己仅剩的这一点信任也会收回。 他用伪装换取宣明珠放下防备,宣明珠以这份坦诚,一步步堵死他阴暗的心窍。 如饮鸩,可他知道自己,停不了了。 梅长生低头笑了一下。 她不是非他不可,无妨,他非她不可。 得不到也无妨,他只要留住这个活生生的人。 言恣白不中用,他便自己来。 姜瑾却不能理解公子的九曲回肠,嘴长在他脸上,腿长在他身上,他在犹豫。 梅长生不觉抬手捂了下胸口,轻叹,“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么?” 姜瑾拨了拨了脑袋,依旧不挪步。 正僵持间,二人身后的墁青砖路突然传来一阵马蹄急响。 一道清脆的女声喝了声“吁”,梅长生闻声回头,见一匹青棕马上并坐着两个姑娘。 坐在鞍前的那个严格来说还只是个孩子,十岁左右模样,身穿红衣红裙,脸上却委顿苍白,身子软得像只破面口袋,好似随时会栽下马来。 红衣少女身后那控辔的,却是个爽利英姿的女郎,她停马下鞍后将红衣少女扶下来,有些谨慎地向来路回望一眼,对怀中女孩道: “咱们到行宫了,你别怕,横竖有长公主替你做主。” 说话的这个姑娘,梅长生认得,是与宣明珠交好的李氏娘子。 他警告般看了姜瑾一眼,平复思绪率步上前,“出何事了?” 李梦鲸先前只顾赶路,却是没注意到牌楼下还有人,听见清沉的声音先是一愣,待发现梅鹤庭在这里,十分意外。 不等她开口,那个红衣女孩怔怔抬头看了梅长生几眼,忽然抓住他的衣袖,放声大哭: “姨父!求您替红缨主持公道!” 梅长生听见这声称呼,眉锋缓动。 姜瑾本来还沉浸在为公子心疼的情绪中,被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到,看着红衣女孩子眼熟,想了想记起,这位不是三公主宣明月膝下的独女陆小娘子吗?怎么弄成这副形容? “咳,”李梦鲸干咳一声,老大都把这个人休了,哪里还论得上一声“姨父”,“红缨,你认清些。” 她仿佛对梅鹤庭很有意见,不愿过多与之交谈。那三公主之女陆红缨方才在惊惶之下见到梅驸马,只觉是见了亲人,又想起他大理少卿这层身份,更觉有了倚靠,才一时失了态。 经李梦鲸一提醒,她想起来大姨母与梅大人早已休离,梅大人甚至也不在大理寺管刑狱了,一瞬没了主心骨,又哀哀哭起来。 梅长生见状便知有事,伸指点了姜瑾一下,令他留在这儿,稳重的嗓音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我送你们上去。” * 对于梅鹤庭的去而复返,宣明珠很有些意外。等看见风尘仆仆的李梦鲸和外甥女,她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陆红缨此时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宣明珠面前痛哭,“求姨母做主,我娘,我娘她没了!” 宣明珠乍听之下甚至有些没明白,宣明月没了?她比自己还小一岁,素来没病没灾的,怎么会没了? 她自小独得父皇宠爱,后宫中的那些妹妹自然面酸眼热,所以宣明珠命中姐妹缘浅薄。惠妃膝下的三公主,从小就是个老实头,宣明珠不去欺负人就不错了,论交情,一向平平而已。 不过再疏远,身体里也流有一半相同的骨血,更何况是一条人命。宣明珠唤澄儿打水,端来安神的茶饮,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长生合乎礼数的却行回避,被宣明珠余光瞥见,对他道:“你先别走,一道听着。” 第64节 第48章 骑马送她一程 殿窗四方敞开,有山顶清风穿拂徐来。清凉的宫室中,李梦鲸看一看老大,再转眼瞟一瞟梅鹤庭,心里纳闷至极。 上回在上林苑中,见他们还水火不容的,怎么分开后反倒和平共处,有说有应起来了? 不过这却先放置一旁不提,她拢着陆红缨的肩膀道: “老大,是这么回事,这几日我随祖母在城郊的清心庵吃斋,今日天刚明时,听见官道上有动静。我出去一看,一辆马车驾驶在前,马车后头却有一行壮硕汉子赶马来追,将那马车团团围住,打开帘,车里是个小姑娘。 “我当时不识得红缨,,眼看着那群人就要把姑娘抢去,以为光天化日之下竟出了强抢良女的勾当,立即带领随行的家仆下去阻拦。一番交涉才知,那些人自称是上京长寿坊陆家的家仆,这位是三公主与陆衙司的千金。 “红缨见了我,只喊救命,说那些人要害她,她有人命关天的事要去汝州找长公主。我见那些人纠缠不休,实在凶悍,心中有疑,便抢出匹马带了她来。” 宣明珠光是听着便觉有些惊心,转向陆红缨,缓和声音轻问:“姑娘且莫伤心,你母亲,樊城……是何时的事?” 樊城为三公主宣明月的封号,陆红缨啜泣道:“禀姨母,前日午时,我娘亲去府里的莲池边散步,也不知怎的……竟,竟落了水,当时她身边女使皆不在,等发现时人已经……” 她一行哭一行说,“那方莲池,原是我父亲给赵姨娘特地建的,我想不通,娘亲从来不喜,她那日为何要到那里去?我知道,就在上月底的时候,娘亲受不了父亲抬举妾室,说要与他和离,这才没几日,就出事了。我心里存疑问父亲,他却打了我一巴掌,呈报宗人府后当日小殓,我坚持说娘亲之死不是意外,可太祖母又要禁足我……” 到底是个才满九岁的孩子,说话不及李梦鲸有条理,宣明珠却也听明白个七七八八,脸色当场沉凝下来。 大晋朝竟也出了这样的新闻,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莫名落水身亡,陆家不声不响就想草草了事,还堵住家中小姐的嘴不让声张,若说其中无内情,谁信? 陆家这样大胆张狂,所倚仗的,想必是那位陆太夫人的胆子了。 说来宣明珠与陆家还有些渊源,那位陆太夫人娘家姓林,原本是她母后的傅姆。 想当初,后宫嫔御作妖,有妃子将主意打到了怀孕的柔嘉太皇太后头上,设计柔嘉娘娘失足自亭阶上摔倒,幸而傅姆林氏以身为藉垫在主子身底下,保住娘娘胎象无恙,自己却折了股胫,险些残废。 因此功,林氏受赐一方丹书铁券,一等诰命加身,有了陆家满门荣华。 这样论起来,她的一条命,还是林傅姆间接保住的。宣明珠模糊地记得,她儿时有一年过生辰,母后还命她给林氏磕过一个头。 如此,便不是一件可置身事外的事了。 耳边小女君仍在失声痛哭,宣明珠亦身为人女身为人母,物伤其类,不觉也红了眼,将红缨轻轻搂在怀里安慰,“好孩子,难为你了。” 她转向梅鹤庭,“依你看如何?” 梅长生先前一直静静倾听,闻言颔首,“疑点颇多。可否先问陆姑娘一个问题?” 见陆红缨点头后,他问道,“姑娘是亲耳听见三公主提出与陆驸马和离吗?” 陆红缨肿着桃核似的眼皮肯定点头,“那日他们争吵,我在门外,确切听到了。我娘亲说……” 说到这儿,陆红缨看了眼矜眉肃目的梅大人,有些不好说。可是一想到数日前母亲音容尚在,转眼天人永隔,又恸然哭出来: “她说长公主都可以和离,她为什么不可以,她受够了,这回便要学一学大姐姐,说到做到。” 殿内有一瞬安静。 梅长生神色如常,斟酌着道:“宗室出丧不走外司,全由宗人府经办,按律例,大理寺在内的三司皆无权干涉,除非有明确的怀疑举证。目下单凭陆女君的说辞,只怕不够。” 宣明珠慢慢盘弄垂在手背上的黄缨佛头塔,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只问:“可查吗?” “可查。”他道,“但要看想不想查,以及能不能查。” 这话便很有些值得琢磨了。宣明珠知道梅鹤庭一向虑事深远,他知道自己与陆太夫人的这层联系。想不想查,在她,那句能不能查,难道意指陆太夫人的免死铁券? 眼下,她只是听了梦鲸和红缨二人的口述,对上京陆家那边的细节全然不知,想了想便未追问,转头吩咐澄儿道:“收拾行李,咱们明日启程回京。” 她自问是个俗的,时日无几,一心只秉承快活一日是一日的宗旨,没有许多慈悲心左包右揽。可若陆太夫人当真凭着往日的功劳目无天家害了老三,这事便与她脱不开干系了。 陆红缨听见姨母的话,忙要跪下叩头,被宣明珠拉起搂在怀内,“好孩子,你有这份儿心气,路远迢迢来投我,我自要给你个交代。莫哭,迎宵,去将宝鸦叫来,让她陪陪表姐。” 殿内女使出出入入忙了起来,梅长生像一樽汝窑落地瓷瓶在原地,浅霜色的唇瓣嚅了嚅。 “殿下不在城里过中秋了。” 他淡呓的声音被失怙少女的哭声遮了过去,驻了几息,告辞而去。 * 次日,大长公主的仪仗人马出城。 翠葆羽旌自行宫逶迤而下,七宝辇车之后簇随着数百名甲胄兵卫,步履整齐划一。梅长生身着公服,眉上勒了一条指宽的悬珠锦地束额,鞶带皂靴,缓驰在紫纱车窗之畔。 说好了的,她回上京,他骑马送她一程。 ——可能也不算说好,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宣明珠没同意,说有北衙军跟着,这头她料理得清,不必梅大人费功夫。梅长生却执意要送。 半卷的柔软窗纱无骨般随风轻飘,不时飏出窗外,拂在汝州刺史挺括的海涯水纹衣袖上。 他微微偏头,便可见宣明珠坐在车中,手边是两个小姑娘,宝鸦正捏着一条帕子轻轻给表姐拭泪,小大人似的絮絮安慰着陆红缨。 梅长生沉稳无声,跟在公子身后的姜瑾望着那背影,舌根子发苦。 昨日回到刺史府,他自知忤逆了公子,一进门就给公子跪下了。 公子却崴在椅子里说了句,“起来,我扶不动你,别让我着急。” 就这么一句轻声弱气的话,让姜瑾心疼得没了边,不敢再逆着他行事,也咬咬牙向公子保证,不会再提及五年前的事。 可他一想起公主殿下将回京,公子若不死心取血入药,必然要两地奔波,想想公子的身子骨,不禁忧从中来。 一路无言,到了城门处,宣明珠发话:“梅大人便回吧。” 车里的宝鸦听见,转头望了出来。梅长生下马,将一个锦囊隔着窗口递给她,轻抚她柔软的鸦鬓,“你喜欢这香,阿耶多做了一个给你。宝鸦记得听娘亲话,阿耶休沐便回去看你们。” 转而看向红缨,温醇的嗓音微微低沉,“姑娘节哀。” 而后,始看向她,谦卑揖手:“臣恭送殿下。” 车马从城门阙出去了,渐渐望不见。梅长生驻在城门边,回想起方才宝鸦安慰陆红缨的一幕,目色晦暗不明。 他不敢想象若她有一日失去母亲,会是如何。 他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男人收敛视线,掸动袖上的浮尘转身:“回。” * 与来时的且游且逛不同,大长公主的车驾回程颇快。 中道于驿馆逗留休整一夜,翌日将及晌午时,入了洛阳城南的上京安化门。 一去一回,昭乐长公主摇身一变成了镇国大长公主。宣明珠回来得快,行程的消息传得更快,许多知机的官员上赶着来城门口迎接凤驾。 其中以九门提督与京兆府尹当先,各带军卫接迎,阵仗弄得颇大,几乎将城门口堵个水泄不通。 红缨经历过被人追围,甫见这般场面,下意识缩起身子。宣明珠察觉了出来,将小姑娘半搂在怀,掀帷吩咐: “澄儿,代本宫谢过诸位大人心意,请他们且回。林将军去开道,别吓着我家姑娘了。” 再微微高声道,“言督司近前。” 言淮听言上去,在众臣僚面前做样子行了一礼,而后靠近窗边,自有一派旁人羡慕不来的亲近,对宣明珠低声道: “收到阿姐的快马传信,我便派人盯着陆家了。”他向车内看了一眼,缓声续道,“昨儿清早,陆家将樊城公主起灵送往了公主陵,人家手握宗人府的令,理由正当,说天气大热不欲贵胤天灵受苦,便提前封棺,小淮儿无权拦阻。” 宣明珠怔住,红缨周身一震,那对抠搂的眼窝连泪也挤不出了,哀声道:“什么,我娘她……入园寝了?” 宣明珠咬了下银牙,红缨前脚逃出来求助,陆家后脚便急忙发丧,不打自招?毁尸灭迹? 按例公主之丧,是不凭夫家插手操办的,应由宗人府算时辰送灵寝,而今,宗人府令处处与陆家合辙,想是暗中有了勾连。 最棘手之处在于,事关天家体面,盖棺入陵便再无重新启棺的道理,见不着尸身,即使有红缨一面之辞,也无法确认樊城之死不是出于意外。 “大长公主千岁千千岁!” 正在宣明珠心头盘算时,迎接凤驾的臣工外围突传来一声尖锐的唱拜声,腻得人胳膊上直起凛子。 众臣心说这是谁呀,比他们还会逢迎拍马?转头一看,只见两班穿着利整的仆婢分左右行,手奉香鼎宝麝,盘担红绸而来。 留出当中的过道,一位由人搀扶的锦服老妇徐徐走近,手里拄着一枝先帝御赐的凤尾拐仗。 老人的右腿走路时微微瘸拐,显然有旧残在身。 一见是陆家人,众人便不奇怪了。 别看人家三世满门没出过一个上三品的官,宅子里却坐镇着正经亲王都无有的丹书铁券,凭这一面东西,足以在上京横着走了。 可说起来陆家又向来低调,陆老夫人深居简出,子孙辈也从没闹出过欺弱贪吝之事。倒不失为家风严谨。 众众纷纷为老夫人让道,陆老夫人一面颔首致意,来到七宝车前,摆开扶她的人,竖着凤拐颤巍巍的跪下去。 “老妇陆林氏叩见大长公主殿下。大长公主为国蛰伏受屈,今襄助吾皇法裁反叛,终昭明懿德,想柔嘉娘娘圣灵有知,必感安慰,老妇人亦忱忱在怀,与有荣焉。” 宣明珠静了一霎,冷笑,命红缨别下车,自己振衣下得车辇。 “这位便是表姐的祖母吗?”车里,宝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纠结起洁白的眉心。 汉礼仪志上说,年六十者逢贵不跪,七十授玉杖,八十九十礼有加。这位老夫人看着年岁很大了,听说还是皇外祖母的傅师,跪她娘亲,不是折娘亲的寿吗。 再说,虽然她言语间恭谨有礼,可做什么要将皇外祖母的名号随意提在嘴里,娘亲最想娘亲了,这么一来非惹阿娘伤心不可。 梅宝鸦遇到想不明白的事,便要钻牛角尖使劲琢磨。手下一个不留神,将阿爹送她的锦囊揉开了一道隙口。 小姑娘诧然“咦”了一声,忽眼神一亮,从里面抠搜出一条卷起的纸笺。 步下凤辇的宣明珠瞥下眼眸,淡淡望着人跪拐不跪的老妪。 第49章 冲喜的意思 “白姑姑,还不快将陆太夫人扶起来。” 宣明珠面上噙着无瑕的笑容,吩咐一声,俯望老妇人那头霜白的髻发。 这些年逢年过节,她都会派长史向母后当年宫里剩下的老人赐一份节仪,以示不忘老辈的礼。 却是有许久没见过这位傅姆嬷嬷的面了。 白琳从命,伸手将老夫人搀起,若有所指地笑道:“老夫人有了春秋,腿脚不灵便,这样十里相迎的,倒叫咱们殿下心下不安。” 宣明珠轻轻勾唇,在行宫时,她便见白琳行事治下无一处妥贴,有心请她给宝鸦做傅姆,问过这位姑姑的意思,白琳自无不应,便一道带回了上京。 方才那番明褒暗敲打的话一出口,宣明珠就知道自己的目光不差,白姑姑果然是位机宜应变的好手。 陆太夫人在后宫经历几十年的沉浮,自不会因一句话失去方寸,起身后,拄着凤尾拐杖,恭然馨然,微笑道: “老身是看着公主长大的,听说殿下晋为大长公主,一时高兴得不知怎样好了。” 第65节 说到此处,林氏褐纹堆积的眼尾轻瞟,从那辆紫帷宝辇上掠过,“老身此来一为迎接殿下回京,二来,也是为了接红缨这不省心的孙女回家。这孩子可怜啊,骤然失母后心神大伤,言行颠倒,不知怎么便出城奔殿下去了。唯恐这几日惊扰了殿下,若有失礼处,全是陆家管教之失,请殿下莫怪缨儿。” 示人以弱,倚老卖老,再来一招以退为进,好话都让她说尽了。 若不是宣明珠事先听过红缨之言,只怕也要以为她是位再慈祥不过的祖母。 她淡淡道:“缨儿很好,本宫打算带她回府上小住几日,不知老夫人可否割爱?” 林氏沉吟的功夫,宣明珠抬步踱到金盘盛装的堆绸花样前头,喜庆是真喜庆,然而那片鲜红的颜色,刺疼了她的眼。 宣明珠声音有几分发沉:“听说贵府正在办丧。” 林氏哀声接话:“樊城殿下天不假年,都是我们陆家没有将殿下照顾好的缘故,才致发生此等意外。老身日夜惴惴,命不肖孙儿上疏向陛下请罪,幸得陛下宽宥。” 话风一转,“老身晓得殿下素来手足情深,是否移驾至敝府一奠?” 宣明珠眉间小痣轻儇。 老太太比她想象的更为难缠,原本她确实打算一入城便去陆府,将樊城的死因追究到底。 可他们家先是将遗体送往公主陵,这会又主动邀她入府,那么她的兴师问罪,就变成了祭奠手足,污名也就落不到陆府头上了。 “贵府本宫是早晚要去的,不过今日回京,自以入宫面圣为先。” 宣明珠不轻不重地撂下一句,回头道,“红缨,你先到姨母家住几日可好?” 陆红缨下了马车,却是红着眼向宣明珠行礼,“姨母,我想回家,给母亲添柱香。” 她为了给母亲伸疑,没有带孝守灵便跑了出去,如今母亲又不经她知道送到了灵寝,陆红缨此时的心情,便像刀割一样自责痛苦。 姨母虽能给她庇护,可她还是想回到母亲生前的地方,守着她魂兮归来。 宣明珠体谅这份心情,想了想应允,把澄儿和白琳派给陆红缨一道回陆府。 将人交给陆太夫人时,宣明珠盯着妪人那双精明内敛的眼睛道,“这孩子与我投缘。” 都是聪明人,敲打点到为止,陆太夫人笑得很和善,“那是缨儿的福气。” 宣明珠谅她也不敢在眼皮子底下对红缨做何手脚,转身,睥了那些麝香红绸一眼,“都撤了,晃得本宫眼烦。” 城门处诸臣散去,重又恢复了平静。 宣明珠命北衙军归营复值,三个孩子且回府里。都安排停妥,言淮扶着她坐上宫里派出的黄顶画壁香车,自己翻身上马。在往朱雀大街去的路上,他低声问: “阿姐先前喝了那药,身体可有好转?” 宣明珠在车内想事,闻言反应了一下,心道这话你该去问罗汉松,隔着帘含糊应了一声。 言淮等不到下文,手欠地挑起帷帘一角,在马上歪头瞧阿姐的脸。 “阿姐不开心了?因为陆老太太弄出这么大阵仗来迎你吗,阿姐是觉得樊城公主薨逝存疑,可有什么需我做的,但听阿姐吩咐。” 少年噪音如涧下金石,聒而不烦,宣明珠听着听着,心里的郁气消散大半。 不觉缓颊:“好生骑你的马,我便开心了。” * 车马入宫阙,皇帝亲自下阶迎皇姑姑入殿。 经历楚王谋逆一事,宣长赐眉宇顾盼间,多了一分神怡稳重。 宣明珠赞皇帝临事不乱,皇帝得了夸奖,开心地弯起嘴角。 “自然有赖皇姑姑做侄儿内应,才可揭出那只老狐狸的真面目,姑母居功至伟!姑姑的晋封典礼侄儿都安排好了,包您喜欢……” 宣长赐滔滔不觉地汇报起来,颇有些眉飞色舞的模样,仿佛见到宣明珠,他才从那一袭繁重压人的黄袍中挣脱出来,才不用终日刻板一张脸,可以做一回彩衣娱亲的小儿。 说着说着,皇帝想起一事,快活的语调戛然止住。 “之前恣白带回话,说您中秋前不回上京。如今姑姑赶路回城,是为樊城公主之事么?之前宗人府呈报时我听了一耳朵,当时未觉有异……” 宣明珠见皇帝面有愧意,仿佛是他的疏忽害得姑母劳顿,忙笑道:“陛下日理万机,忧于国政,后阃事宜本是中宫的职责。此事我管了,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皇帝长长哦了一声。 提起婚事,入冬才满十七岁的少年罕见的有些别扭,过了会儿,小声道:“姑姑,那个,朕一定要娶墨太傅的孙女吗?” 宣明珠眉心一跳,眯眸打量明服璨然的少年,“陛下何出此言,是不喜墨氏女,还是看中了旁的哪家姑娘?” “不是不是,都不是。”皇帝连忙摆手,“只是我从没听闻墨氏出席过任何春宴花会,她在闺阁好似也不交友,常年深居简出的。所以说不准她、她……” 皇帝声音越来越小,宣明珠好笑地瞧着他,“这是偷摸打听过未来的媳妇了?” 她回想一番,对墨家姑娘的印象,确实只停留在她六七岁时入宫参加除夕宴,那时节,小女孩一张圆嘟嘟的银玉脸盘很是可爱。再后来便没怎么见过,只知她被墨太傅戒在深闺,亲自教导。 “既这么着,陛下若有意,待樊城的事有了结果,我开一场赏菊宴,亲自下个帖儿请墨娘子来。”宣明珠道。 “不必不必。”皇帝的脸更红了,“我、我就是随口一说,不敢劳烦姑姑。这宗婚姻是先帝定下的,墨太傅文学博然配享太庙,之前还上谏立功,墨氏女家学渊源,侄儿不是以相貌取人的肤浅之人。” 宣明珠盯着皇帝的脸看了几许,的确不像不满,倒似成亲之前的紧张焦虑。 她只以为寻常的毛头小子会如此,原来身经万澜的少帝也不能免俗。 心中忽觉此间少年有一丝可爱,可不能表现在脸上,忍俊又与他聊几句闲话,宣明珠退出了殿。 她出门看见侍立在抱柱下的黄福全,停步多问了一句: “皇帝最近可召了谁司寝,亦或近来有哪家千金入宫?” 黄福全闻言赔笑一声,呵腰回道:“殿下还不知道么,陛下在此事上最是清心,不要教引宫人,连同祖例设下的司帐司寝八宫人一并蠲免了。老奴冷眼瞧着,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倒有那么几分给未来皇后守身的意思呢。” 宣明珠笑着点他指头,“老尖奴,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就变了味儿。” 心情到底是宽慰的,手扶婢娥,曳裙下阶而去。 她一走,黄公公立刻打起精神,踅身进殿禀道:“陛下真神了!殿下果然按陛下料想的一般,问了老奴。” 宣长赐眉眼柔和,瞧着御案上姑姑带给他的汝州土仪。“什么神不神的,姑姑关心朕,朕能不知么。” “黄福全,你说朕多给姑姑心里绊些牵挂,让姑姑觉着朕需要她,她是不是便能撑住身子,不舍得去了……” “陛下。”黄福全闻言鼻腔发酸。 为长公主晋封原是件大大好事,可又焉知,无一层冲喜的意思在其中? 他见不得主子难过,有意岔开话: “奴才明白了,陛下故意那样说,是做戏给大长公主看的。陛下真是不易呀,为了逼真,还命奴才悄悄打听墨娘子的闺阁事,连墨娘子流出的几幅丹青手稿,也命奴才务必寻来呢。” 皇帝耳根子一烫,当场把脸背了过去,“唔,给朕闭嘴。” * 入夜,天边月魄渐圆。 宝鸦从回府后便有些心不在焉,连宫里送来御笔亲题的“镇国”金匾,也提不起兴趣跑去看一看。 晚膳后的小食是枣泥小月饼,她往常最爱吃这个,今日却意兴阑珊,在窗边手捧双颊,望月喃喃:“不知红缨表姐这会儿还哭不哭?” 陆府。 许是大长公主派人跟随的缘故,陆红缨回府后,没受到任何刁难。 她那个赏了她一巴掌的父亲陆学菡,听说女儿回来,走出门,脸色窘迫地看着女儿,说回来就好。 “缨儿,那日怪爹心急了,爹对不住你。然天地可鉴,爹绝未做过对不起你娘之事,你别胡思乱想,啊?” 陆红缨木木地看他一眼,偏院那姓赵的女人,分明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她不明白这个男人怎么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出这样的话。 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关起门来谁也不见。 晚饭过后,陆太夫人却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踏足孙女的小院。 第50章 公主一怒 是日天刚放亮,长寿坊陆府门前戒严五里。 一百名暗赤绣甲卫,人手一杆长戟,自那漆黑的府门始,排出一条笔直长龙,驻设于道路两旁,等闲不许人过。 晒死秋老虎的天气,硬是被那片冰冷的兜鍪铠甲撕出一道森寒的口子。 有明眼人认出——这像是大长公主府的亲卫呐,尚公主的陆家正办丧,大长公主却发号这么大动静,似乎不止是单单来上一柱香那样简单哟。 直等到日上三竿,等陆府戒严的事态赚足了坊间议论,宣明珠方迟迟摆驾去陆府。 她回京之日,陆太夫人又是红绸又是鼓吹的,很得了一番好名声,她怎么着也该礼尚往来才是啊。非但如此,这一趟大长公主还带上了大理寺的卢少卿和几名衙吏。 梅鹤庭外调之后,大理寺主簿卢淳风酌情擢升,顶了空出来的缺儿。有这么个公家人在场,等同昭示外头,大长公主可不仅仅是去吊唁的。 人是在他们府上没的,陆太夫人还一心想保住脸面上那层金纸儿,避开兴师问罪的名目,可能吗? 凤驾至陆府,林氏拄杖携家眷出影壁相迎,面色果然不大好看。 宣明珠唇畔噙着一层凉薄笑意,从陆家人身上一一扫视过去,望见名义上的那位三妹夫,目光一顿。 陆学菡登时面色煞白,慌忙避开视线,被祖母陆太夫人侧身挡住半个身子。 这样没骨头的东西!宣明珠冷笑拂袖,暂压怒气,抬履去灵堂为樊城上了三柱香。 而后,移驾正堂中,在一幅登泰山观日图的水墨幕帐下坐定,向一地黑压压的人轻乜,朝其中一个素白的身影招手,“红缨过来,坐到姨母身边。” 换了一身孝服的陆红缨沉默地来到宣明珠身边,她看着姨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红着眼,坐在了宣明珠身侧的檀石杌上。 堂底下,陆氏三房的人都在了,垂肩拱手的一屋地男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率先开口。 与三公主那么个心思浅耳根软的面人儿相交,他们是摸熟了套路的,可眼前这位可大不一样,从出生便是说一不二的长公主,如今又晋为大长公主,连陛下亦要礼敬她三分。 一个闹不好,真会出人命的。 陆太夫人轻咳一声,长房媳妇张氏巍巍地近前奉上香茶,勉强笑道:“殿下大驾光临……” “卢大人。”宣明珠看看日影,捻了捻小指节上的金约指,淡然开口,“审吧。” “是。” 一直侍立在公主身后的卢淳风应诺,面朝堂下道: “据悉,樊城公主溺水前几日,曾与驸马提出和离,并发生激烈争吵。我司现怀疑公主身亡并非意外——贵府何人主事?将樊城公主身边的女使嬷嬷叫来,将樊城公主落水之日,池塘园林的管事与附近大小奴婢唤来,将妾室赵氏带来,陆驸马请上前来!” 这一连串吩咐出口有条不乱,堂下众人却乱了。大长公主难道怀疑三公主是被人推下水的?这怎么可能! 虽说陆三爷娶了公主后,两人的感情便似那温水煮青蛙,不好也不坏,三爷偶尔闷了,还背着公主在外搞花头,可话说回来,哪个男人不偷腥,同样的道理,又有哪个不要命的敢谋害皇家血脉,嫌自己命太长了不成? 第66节 陆太夫人脸上的和气崩不住了,沉声道:“殿下这是要在陆府设公堂吗,试问我家犯了哪条罪,殿下又有何凭证,有何文书,便要私审提人?” 白琳横眉高声道:“现是殿下问你们话!” 宣明珠凤眸轻挑,“林嬷嬷,劝你老煞煞性罢,本宫从小哪句话不比圣旨好用,别人不知,你总该知道。” 陆太夫人面皮上最后一层强撑的血色褪去。 旁人称她一声陆太夫人,是尊她身为赫赫门庭里的老太君,而“嬷嬷”二字,却昭示着她曾为奴仆。 一日为奴,哪怕曾教导的是太上皇后,哪怕已经古稀之年儿孙满堂,依旧摆脱不去这耻辱的印记。 这一壁卢淳风行进有序地查问,因为此前走了宗人府的过场,未将樊城公主溺亡当成案件来查,陆府的仆人之前也并未受过审讯。 卢淳风将疑点着重落在樊城公主落水当日,府内可有何异常,当时可有人目睹事情经过,亦或听见呼救声——奇的是,无论他翻来覆去怎么询问,都没有一人点头。 他起初怀疑,这些人事先被家主堵住了嘴,再三强调知情不报与做伪证的后果。 宣明珠也发话,她以身份做保,谁能说出真相,非但性命无虞,且有重赏,然而家仆们面色茫茫,依旧无人能提供出有用的情况。 好像就是这么巧合,无人见到宣明月落水,更没人听到呼救声。 宣明珠见卢大人沉吟半晌,似乎陷入了僵局,心头浮出一点躁意,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要是梅鹤庭在这儿就好了,他定能找出疑点。 随即,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摇头将杂念挥去,整合方才这些人的证言,自去思量。 堂下人见大长公主面沉似水,生怕陆家变成第二个观星楼,一个个鸦雀无声。便在满堂寂静时,忽听“哎哟”一声轻呻。 陆家人心里不约而同一哆嗦,那道声音,出自陆学菡屋里的赵姨娘。 只见这女人穿一身翠绿挑花的纱裙衫,面上敷着厚厚的水粉,捂着显怀的肚子晃悠了一下,仿佛站不住了。 “秋雁,你怎样?”陆学菡连忙扶住她。 陆太夫人变色重咳一声,没等陆学菡反应过来撒开手,宣明珠凝眉拍案: “好啊,这是在本宫面前点本宫的眼呢。陆驸马这副情态,本能发乎内心呐,想必郎情妾意不是一日两日了,这胎,四个月,五个月? “呵,驸马尚主,却还敢纳妾,还敢这么明晃晃放在厢房养着!林嬷嬷,都说贵府家风严谨,本宫今日算开了眼界。” 林氏这会儿心里已经被宣明珠叫麻了,对方是天家的姑奶奶,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可本朝却并无律法要求驸马不能纳妾呀,樊城公主嫁进陆家九载,只下了个丫头,难道她不生,还要叫夫婿断后不成? 就是宣明珠,不也给梅家领养了两个儿子么?都是女人,这件事上大姐别笑话小妹,她有什么资格说嘴? 林氏心里有了数,款款下拜道:“殿下息怒,纳妾之事,本是樊城殿下点了头的,此事樊城殿下的教养嬷嬷与贴身女使都可证明。 “至于殿下怀疑樊城公主落水不是意外,老身也可理解,毕竟事出突然,殿下又是重情之人。可是请殿下细想,伤害公主是满门抄斩的罪孽,陆家图什么呢?” 图什么?宣明珠点了点指,据红缨的说法,樊城此前有意和离,陆家很可能是不想失去尚主的荣耀。 她派人查过,陆氏家宅的翻建与陆驸马名下的田庄地产,都是用樊城的嫁妆置办的,若和离,这些通通要物归原主。 且陆氏一族虽然没出过一个三品大员,这些年借着尚公主的东风经营名声,成功打入了世家圈子,混得颇是风生水起。 这时林氏又问:“大理寺的大人查了这一通,老身敢问,可查出了什么证据,能证明陆府有人谋害殿下?” 卢淳风暗叹这个老太太不简单,一问就问到了哏节儿上,他目前还真找不出什么切实的证据,嘬着牙花子犯难。 宣明珠若成心真想发落人,有没有证据,原不耽误她下手。 可这件事的不同寻常之处便在于,樊城若真含冤,她得查出真相替她昭雪,林氏嘴脸可恶,她也得让她认罪得心服口服。 说白了,她与樊城感情并不深厚,自她出嫁后见面的次数,屈指便可数。 可她既然知道了,就得管。 宣明珠捏住手心,目若寒星:“你府上池塘连着厢房,若樊城当真是意外落水,怎么阖府无一人听见她的呼叫声?” 林氏眼光熠熠相对:“殿下,您一心认定樊城殿下是被人所害,为何没有想过,老身的这位孙媳妇,也许那日是自……” “姨母!”一声尖锐的叫声霍然打断林氏的话。 宣明珠诧异地转头,“红缨?” “姨母,到此为止吧。”陆红缨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颤抖地指着堂下的赵秋雁,“祖母答应我了,这个女人不会留,等她生产后便把人发卖了,孩子放在庄上养,永不入陆氏户籍——是不是,你是不是答应我了?” 这个九岁女孩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符的癫狂,林氏在这一刻,与红缨的祖孙辈分仿佛掉了个个,连忙点头道:“对,祖母答应你了,绝不反悔。” “为何?不要!陆郎不要!”被蒙在鼓里的赵姨娘突闻此事,惊恐地抓紧陆学菡的衣袖,“我肚子里有陆家的骨肉,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厅中转眼乱得一天星斗,宣明珠拉住红缨的手,沉静地盯着她的眼睛:“姑娘,你冷静些,你不想查明你母亲的死因真相了吗?还是你知道了些什么?” 红缨一改在汝州时的态度,只是不断地摇头。 就在乱无可乱之际,人群边上,樊城公主的女使蝉儿,忽然咬破嘴唇扑跪在大长公主面前,茹血哭道: “大长公主,奴婢有一事要禀!奴婢怀疑,我们殿下已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厅堂骤然死寂。 哭的不哭了,闹的也不闹了,像满河塘乱晃的芦苇被快刀齐刷刷拦腰斩断,纷纷骇望着语出惊人的小小女婢。 陆红缨惊诧地跌坐在地,连陆太夫人与陆学菡也一脸茫然地看过去,仿佛不能理解蝉儿话里的意思。 宣明珠下意识站起身,尾音微抖,问她,“你能确定吗?” 蝉儿哭着摇头,说殿下去世前两个月未曾来月事,可是也未曾召医诊过脉。 陆学菡闻听,如坠梦里向后跌退一步,脸色惨白地喃道,“怎么会,她当真的有了么……” 陆太夫人眨眼间便镇定下来,细看,眼底甚至藏了些阴恻的笑意,悠悠接口,“竟有此事?可惜不能验证了,大长公主若执意查下去,只能开棺验尸,那样的话,只怕要剖开腹部……” “不能开棺!” 不等林氏说完,陆红缨一把扯住宣明珠的衣袖跪下,泪如断线的珠子洒落,“姨母,求求您,给母亲身后一份安宁吧!她金尊玉贵,身躯怎能曝露斫伤,姨母,这样就可以了,到此为止吧!” 那哭声落进耳中,如稚莺泣血,利刃锥心,令人多一声都不忍猝闻。 宣明珠拉都拉不起她,锋利的眉梢刺向林氏,朱唇间吐出的一字一句都蘸了冰茬儿: “是本宫小觑了你。” 皆因方才林氏步步紧逼的话,才给了红缨这么大的刺激。 今日闹到这地步,只能暂且收场,但这件事没完。 她长身而起,将带来的亲兵尽数留在陆府,盯住这一家老小,一个也不许放出去,再命卢淳风详加筛查伺候樊城的娥婢仆役,然后低头,轻问: “跟姨母回去吗?” 陆红缨惶然摇头,仿佛她点了头,便是同意为母亲开棺验尸一样。 宣明珠不强求她,仍将白琳留在她身边照应,自己带着煌煌一行人,踏出陆府大门。 一走出去,宣明珠立即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因着腔中的怒气未平,连指尖还微微发抖。 这纸笺,是今早出门前宝鸦交给她的。 上面有一行风骨遒逸的小字:晋律,十三卷,条八。 大晋律第十三卷 第八条,明确记载了:殓体封棺者,非生身父母与配偶子女,无权启棺,违,罪同发冢。 宣明珠直到此时才想明白,那日梅鹤庭为何会说,要看想不想查,以及能不能查。 想不想查,不在于她,在于红缨。 能不能查,要看证据,却无实证。 他竟早已料准了这些后事。 他的意思,是劝阻自己不要轻易开棺验尸吗? 可原本是樊城一命,现在又多牵扯出一条可能存在的生命,除了验尸,还有什么其他方法能得知宣明月是否有孕呢? 若宣明月有灵,会否愿意她毁坏她的遗躯? 宣明珠拧紧眉头,思索着问澄儿,“红缨回府后见过什么人,可有人对她说过什么话?” 澄儿马上想了起来,道:“昨日晚间,那林氏来到陆娘子院里,我和白姑姑拦着,她却道只是想与孙女说几句话,让咱们讨陆娘子的主意。陆小娘子听到传报,默认了,人也就进去了。” 宣明珠咬着银牙,“听到她们说什么没有?” 澄儿这会儿知道自己办错了事,惭愧摇头。默了片刻,她忽想起:“对了,记得林氏拄杖出门的时候,回头说了句:后个儿初九,给你母亲在灵前供一盏海灯吧。” 现在回想起来,说这话时,林老妪虽在暗夜下,那嘴角却像弯着的。 * 八月初九,是晴日。 秋闱开科的头一日,金乌炽盛,汝州贡院的朱漆镂雕蝙蝠纹长案上,燃起一柱粗香,赴考生员经过检身后陆续入了场。 第一科,考四经策论,考生们在闷热的考舍挥洒笔墨,梅长生作为本州县主考官,领二名副考正在场监科。 两个时辰后,起卷时间到,衣襟漉漉的考生们一个个出场,有的轻松有的沮丧,各人神色不一。 他们知道今年的主考便是昔年晋明皇帝钦点探花,江左高才梅长生。此人比在场大多数的考生还要年轻,然而人的名树的影,读书辈向来不论先学后进,而以有才学者为师,所以考生们大多以投在梅长生门下为荣。 经过朱案时,都免不了慕望那位年轻的考官大人。 朱案锦衣,玉面墨发,两相印衬,令人心折。 其中有个左手缠着厚纱布的年轻秀才,脸色憔悴地经过卷案,下意识觑向那位主考。 这一眼恰好瞧见,那人正漫不经心拿着一块墨海,要往那试卷上落,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脱口道:“大人……” 梅长生的动作一顿,修长的手臂悬停在卷纸之上。 他撩起薄长的眼皮,瞧见是他,那张玉雕似没有情绪的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拖着懒散的声腔道:“此届采用糊名制,你怕什么的?” 说着,男人随手将砚台撂下去,砚底却是干净的,一丝墨渍也没染到卷上。 秀才见状,长出一口大气——判卷是要查卷面整洁的,管你骈文策论做得再好,若卷子上污了墨点,就只剩废纸篓等着你了。 寒窗苦读不易,处处都要小心,就比如他,三个月前进城赶考,在一家酒铺外醉后吐真言,和同乡编派了长公主,被一行路过的贵人撞见,把他二人丢入了大牢。 他在牢中狠扇了自己几个嘴巴子,以为这回要生门无望脑袋搬家了,可是没过几日,狱卒又将他俩放了出来。 秀才重见天日,以为大人有大量,这件事儿算是雨过天晴了。结果就在一个夜晚,有强梁潜入客栈,一节一节敲碎了他二人左手的骨头。 若真是强梁就倒好了。 因为秀才绝望地发现,汝州城没有一家医馆药铺,肯给他们治伤,讳莫如深地躲着他们,就好像事先收到了统一的禁令。 第67节 同年们都在幸庆秋闱的主考是江左梅长生,只有他惴惴地想到,梅长生前身是长公主的驸马。 凡事就怕合计,他把这事儿和手骨同样被废的难兄难弟说了,对方当场吓软了卵。 “咱俩说过的话肯定传到梅大人耳朵里了,这是一场报复,是猫逗老鼠的折磨!不然谁会不偷钱不害命,只打碎咱们的骨头取乐?”同伴说什么也不敢再参加会试,连夜逃回了老家。 这秀才却没逃,逃回去,要继续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想搏一搏。 “陆渐离。” 听见一丈外的梅大人叫出自己的名字,秀才怔住。继而,似有一条冰冷粘腻的蛇爬缠上他的胃,那些无根的猜测,仿佛在这一刻都有了实证。 看着书生落荒而去的背影,梅长生愉快地笑出一声。 端起手边参汤,他悠悠呷进半盏,又取出雪蚕丝帕擦弄着手指,垂睫自语: “巧了,你也姓陆……怕什么的,本官再公平不过了。” 回署,一只黑隼恰越过檐顶飞下,梅长生擎起一臂,那小而桀骜的信使便驯顺地落停,爪尖勾住海涯纹石青素缎子的一片锦袖。 梅长生取下黑隼爪上绑的信筒,展开信笺,落款之人:卢淳风。 第51章 “臣来迟了。”…… 宣明珠给了卢淳风三日时间。 三日过去,卢淳风依旧没能查到陆家伤害樊城公主的实证。 陆红缨依旧坚持不能开棺。 她是宣明月在世唯一的血亲,陆红缨不点头,饶是宣明珠,也无法强硬行事。 试想,若无这条律例保障亡者的尊严,那么难道任凭一个人跳出来说,我怀疑盖棺下葬的人死因存疑,就不需经过死者亲人的同意便可开棺验尸,岂非天下大乱了? 大理寺有权开棺吗? 有,但需要拿出至少一条推演链据。卢淳风找不出来,就是崔锦衣来了也不敢点这个头。 大长公主能以一己之身挑战律法吗? 能,用强权压人。 可若如此,便犯天下口舌。 宣明珠心想,想必林氏正看透了这一点,那天夜里,恐是以“开棺剖尸”与陆红缨做了交涉,吓唬住了小姑娘,才让她抵死不敢点头。 当世之人的想法,死者为大,入土为安。而死后剖尸,在生人看来,无异于受一回地狱之刑,令魂魄在九泉之下亦不安宁。 一个九岁的孩子,对于生死都还懵懵懂懂,怎么敢想象因为她的缘故,而令自己的母亲遭受这样的酷刑? 宣明珠问卢淳风,“若她是被人堆下池去的,检尸可否看到后背肌肤上留下的痕迹?” 卢淳风按他的经验回答,“有一定可能,但……希望不大。” 查到一无所获处,连卢淳风都有些退却犹疑了,“殿下,会不会、樊城公主确实是意外失足?” 宣明珠反问:“意外失足,为何不敢停满灵堂七日?意外失足,为何赶在红缨出城之后本宫回京之前,便抓紧送棺椁进园寝?” 这么些刻意的举动放在一起,还不够明显吗? 可就是差那么一点,抓不到狐狸的尾巴。 “不等了。” 人等得,三伏天里的遗体等不得。第四日,宣明珠带人去了陆府。 她要押上这些覆着虚假面具的人,亲自走趟帝姬陵。 宣明珠知道,强行开棺必然惹人非议,但她经过了反复的考虑,既然宣明月离世前,表达过与陆学菡和离的心愿,以女子的立场,以为人的立场,她将心比心,这个自小沉默老实的妹妹,应不愿意在死后仍旧宝珠塞口,鸣不出不平。 至少玉牒上,不该连晋明帝三公主入棺时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说不清楚。 就算以权相压,又如何。 * 陆太夫人这三日亦没闲着,早有准备地等候着大长公主的大驾。 宣明珠一来,她便全套诰命服制上身,手持先帝御赐凤尾仗,从祠堂中请出了祖皇帝御赐的丹书铁券。 “关公门前耍威风啊。” 宣明珠此日却未穿金蟒袍,没的抬举了这起子天雷劈脑子没良心的东西,就连大长公主的服制她也懒得换,仍着一身家常方容重纱衣。 她一脚迈过影壁,眉痣荧荧,凤眸森森:“林氏,你拿这些玩意儿吓唬本宫?本宫父兄赉赏下臣之物,你以为,本宫会忌惮?” 林氏看出大长公主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决意要启三公主的棺椁了。 她是看着宣明珠长大的,其实何尝不知她的性格,只不过她一直侥幸期待,大长公主能看在过往柔嘉娘娘的面上,抬抬脚,让个两相便宜。 如今既然无法,她林文君也只得豁出这一世的经营,来护住陆家门楣了。 陆太夫人双眉一横,右手持杖,左手握紧那枚券书,抬起手臂示予在场的每个人,攒足一身的中气,震声道: “众人看清了,此一面,乃是当年老身为保护有孕摔倒的柔嘉娘娘,以身为垫,以断折腿骨为代价,换来晋明皇帝的恩赐。 “当时大长公主殿下您尚在娘娘的肚子里,可能不知,当日先祖爷亲口许诺,老身以身护主,于国有功,凭此丹券,可荫三代。” 宣明珠讽刺地勾动唇角,对左右道:“听出来了吗,这是说本宫忘恩负义呢。” “老身不敢。”林氏振振有词地说:“老身只想请问大长公主,您执意要开樊城公主的棺,可经过亡人亲女同意?可合乎大晋律例? “您是否有十足的把握,验过尸体后便能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陆家头上? “您是将我陆府当成了第二个司天台,就不怕天下悠悠众口? “您执意毁坏幼妹尸身,打扰亡灵,当真是为她考虑,还是只为自己行事恣意?” 老妇手持丹书,气焰仿佛也因圣恩加身而暴长。 人被逼急了,便也顾不了得罪不得罪了,此时她让一步,等待陆家满门的,便是万劫不复。 宣明珠更因此确认了对方心虚,平静地听完,抬眼问:“说完了吗。” “幼女无辜,这样大事,本宫不为难孩子,我自有决择。” “验尸后,查出来,你满门死,查不出,本宫担。” “陆府一如芥子齑粉,比司天台?想多了。惹天下非议?你不配。” “最后,本宫行事,论心不论迹。容你放这么多,不过是相中了你这条老奸舌,迎宵,待会到了陵前,记得给本宫剪下来喂狗。” 宣明珠一双黛长的蛾眉如两道清冷的新月弯钩,玉颊上漠然无怒,一字字说罢,又问了一遍:“还有话说吗。” 林氏对上那双年轻却镇古的凤眸,突然遍体窜起一股寒意。 她刮着嗓子颤声道:“这丹券、这是柔嘉娘娘的钧旨!殿下体性最孝,难道也不顾全柔嘉娘娘的心意了吗?” 宣明珠先前听这老太婆怎么说都未动色,听到这句话,霍然沉目,如触逆鳞,伸手拔出身旁亲卫的腰刀! “殿下!” 迎宵的佩刀离鞘,惊呼一声,生怕殿下割伤手,又怕殿下气性上来,当着众目睽睽沾了人命在手上,正要拦。 “嗖”一声。 丹券裂。 生铁坯铸造的丹书铁券在一瞬间四分五裂,片片坠地,林氏空举着一只手,浑浊的瞳孔瑟瑟张大。 方从她耳畔钻过的快箭射入她身后的堂门匾联,翎尾颤动,入木三分。 “小淮儿!”宣明珠目色大亮,转回头,“你……” 她的尾音戛然而止。 门边的人,听见她这声呼唤后,目光沉翳。 随即,他展唇向宣明珠露出一个温致的笑容,宛如涤荡污浊的清泉涌至她身边,那样轻柔,又那样迅疾。 他长鬓尽湿,仿佛累极,沉甸甸的鼻息带着百里风尘与暑秋燥热,落在她鬓额之上。 深不见底的目光始终不离她,凝望着她,安抚着她,轻轻伸手,取下宣明珠手中硌红了掌心的长刀,“咣啷”一下丢在地上。 像丢掉她心里的一份愤怒与委屈。 一声低呢,轻若翻山越岭的风絮:“臣来迟了。” 宣明珠怔怔的眨动翦水明眸。 梅长生执弓挡在他的殿下身前,转头目视林氏。 “方才之言我没听清,你可再说一遍。” * 陆家大院里所有人,都被这突来的变化惊了个措手不及。 他说他来迟了,可今天才是八月十二。 该是秋闱第三场的会试日,而梅长生此时,应当在汝州监考。 宣明珠手里失了分量,人也轻飘飘的懵懂起来,“你怎的来了?” 她却不知,他的箭术与臂力何时这样好了? 话虽这样问,她刹那间松下的心弦,却是骗不过人。他来了,她便知,此间再大波澜,也将尘埃落定。 这种无关风月的信任,无道理可讲。 梅长生笼着层潮热的目光落在宣明珠脸上,低低道:“殿下放心,臣未误公,考场结卷之后便快马赶了回来。此后三日中秋休沐,臣的功夫很足裕,足够为殿下分忧。” 说话时他的喘息还未匀净,鼻尖凝着一粒汗珠,似坠不坠,与他含住女子的目光一样晶莹。 像跑死两匹快马来不及喝一口水、入京后先去皇宫内库寻了弓、再向陛下求得特许令这些事,自然不必一一对她说明了。他不需邀功,只要她在这里让他好生地端望一眼,便是全部的恩赐。 “啊呀!!” 一声大煞风景的凄厉叫喊猛然刺破长空,林氏像被人掐住了喉咙,那呼声惨恻又绝望。 她颤巍巍地弯腰,想将那些当成了一世命根子的铁胎碎片重新拼凑起来,可惜是徒劳。 被她当成陆府保命符、传家宝的丹书铁券,就在她面前眼睁睁地被毁去。 第68节 她处心积虑几十年的经营,弹指间,灰飞烟灭。 “你、你敢毁坏祖皇帝颁赐的丹书铁券!这是夷灭九族之罪!” 林氏头脑近乎癫狂,浑身筛糠地指住这天降的杀才,嗓子喊劈了音,将木仗在地面上撞击得铿铿作响,声嘶力竭:“竖子当死!竖子当死!” “别急,今日夷灭九族者必有一家。” 梅长生侧眸轻扫,眼中前一刻的脉脉温情须臾凝成霜,“本官奉命调查樊城公主溺毙一案,陆氏听解!即刻押往博万坛帝姬陵,本官,要开棺验尸。” 宣明珠闻言睫眸微颤,林氏破罐子破摔叫喊起来:“凭何押解我陆家?你无证据,无死者配偶与子女首肯,你敢开棺,便是对天家大不敬!” 陆学菡从方才一见梅长生开始,就两眼泛黑,自觉万事休矣。此人破案如神的名声如雷贯耳,又是楚王叛反案中的最大功臣,先前一个大长公主,他已经招架不住,再来一个姓梅的,等着他的只有地府幽冥了。 待听见祖母那声吼,他的灵台又倏尔清明子几分,到了生死存亡之际,怂人也壮出三分胆色,弱声接口: “梅大人,你、你奉谁的令?莫以为我不知,你如今不在大理寺了,外州官如何管得京城事,你这是越职、越权。再说你毁去御赐丹券,罪不容赦……” “哦,陆驸马是与我论刑法么?”梅长生一振手中雕弓,曲指摩挲,漫淡地撩起眼皮,“此为七宝龙象弓,陪伴晋明帝征匈奴十载之久,射穿敌颅无数。天下大定后,晋明帝赐丹书铁券赏五上将,谓有免死之效。后嫖姚将军乌骨麟自恃有功,为乱朝纲,晋明帝以此弓射穿其丹书铁券,绞杀乌骨麟,以正明堂社稷,道:‘成之有功,败之有弓,后世子孙皆可效法,锄奸务尽。’ “今本官遵先祖皇帝之令,效仿先祖皇帝之行,何罪之有? “尔道本官越权,本官今日查调,不以汝州牧身份。明法说得清楚:宗人遇丧经宗人府,存疑,则宗人府报大理寺,大理寺隐难无法,则报鉴察院,鉴察院无法,则直达天听,由天子钦派御使查办。现梅某身负陛下谕旨,何人敢抗旨不遵?” 他剑眉利目,铮铮的言辞,将陆学菡诘得愣头愣尾,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 那只文人的手掌,执起弓来亦不见逊色。 宣明珠低眸,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张镶嵌七星珠子的错金大铁弓。 她记得这张父皇用得最趁手的弓,在一次秋猎中被拿来赏给了武勇冠军的四哥,后在她与梅鹤庭成亲几年后,四哥又转手送给了梅鹤庭。 四哥自来看不上梅鹤庭,送给文臣一把重弓,还能藏什么好心思,无非是影射梅鹤庭不是男人。 宣明珠当场翻了脸,与四哥大吵一架,连带这把弓也看不顺眼,扔在库房里不见天日。 原来这些年,他一直有好好的保养——否则弓弦早已糟了,方才断发不出那样力道的一箭。 她目视着梅鹤庭将他的目光再转向林氏,侧脸绷出一条男人才有的磳棱颌线,冷声道: “罪妇林氏,既然张口闭口都是先朝故事,对这段往事不陌生吧。方才某若未看错,尔是手凭丹书,欲要挟大长公主吗?” 他的声音冷沉,坠在发间的墨色抹额带随风猎动: “傅姆者,保育贵女之妇人。而尔却不是柔嘉娘娘自幼的女师,不过是半路调入翠微宫,凭什么攀扯太上娘娘旗号,以资历压人,以旧恩挟主?” “恩?天上下红雨,做奴的也与主子谈起了恩情。当年尔保护太上娘娘,焉知不是身为宫人的本份?倘若娘娘出现半点闪失,想想,以晋明帝宸心,翠微宫上下宫人会不会与那个满门抄斩的废嫔一个下场!你救的是谁的命,不过是你自己的命罢了! “便是有功,尔受伤之时,帝后赐药赐金赐宅,更赐这一块丹书铁券,保了陆家三代荣华富贵,纵着尔等尚主敛财,虚伪蹈世,也尽够了!” “你、你……”林氏每多听一句,脸色便青白一分,如同被个紫茄子塞住了嘴,听到这时忽眼白向上一翻,瞿然佝偻身子哕呕污浊的秽物,吐了满地。 身边的媳妇子一个没扶住,林氏那条伤腿发颤,就跌进了呕吐物里,浑浊的瞳孔散发着死一样的绝望。 梅长生厌恶地动了下眉心,侧身为背后女子御住冲鼻的气味,咄咄更逼: “大长公主从来怜弱恤老,每逢年节赐礼不断,此是不忘旧情,皆因昔年太上娘娘柔惠宽和,悉心教导子女,以彰昭修才正德的缘故。娘娘身后声名,岂容老而不死之人玷污。” 由始至终,他始终半遮着宣明珠的兰裙轻裾,护在她身前。 金声玉振似那判官揭开生死簿落了朱笔,陆家人有一个算一个,捱到这会子都明白过来,那棺还没开,业已是回天乏术了。 因为他们发现,阖府上下视若神明的太夫人,在此人面前却和面泥捏的无异。 听见梅长生最后那句话的宣明珠,轻轻红了眼圈,转睫别开头去。 有许多话,她自己无法说出。她想将这只吸血的老虔婆从母后清清白白的华袍上扯落下来,却又怕她那双脏爪子,勾破了华袍上的锦绣丝线。 旁人只见她仿佛有无上之权,殊不知,她虽然可以随心所欲,可若给母后的名声造成半分污染,她都会心酸自责。 所以她想着,毋宁自己霸道些,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头上,是好是歹,到底与人无尤。 现下有人将她肩头的担子接了过去。 且体谅她的所思所想,尽以她母后的名声考虑为先。 总听说梅长生朝堂晤对了得,场中亲闻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却也算头一遭了。 这可不是桩奇异的事么,在一起时,没见他这般护主过,一朝分开了,他的君臣责任便苏醒过来。 宣明珠兀自感慨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好意思,自己老大不小的,哪能像个没尝过甜头的孩子似的,这么情绪翻腾呢。 于是她抓紧清了声喉嗓,正色转回头来,撑着大长公主该有的体面。 不期然对上一双湛深的眸海。 梅长生退回到她身边,直直凝视,嗓音因方才那番激辞透出一分轻哑,更似得清泉卷细沙般柔靡: “殿下且宽怀,殿下的意思臣都知道,余下的,尽在我身上了。” 这些脏心脏手的事,岂能让她沾染半分。 开棺验尸的非议决定,自然要他来做。 这是他一早就定好的章程。 唯一的变数,是他需要先监完三科会考,只恐上京这边等不到八月十二。 梅长生如今对于公与私的标准,因宣明珠一言而变,他只有公私兼顾,二者都做到万无一失,才能资格出现在她身边。 君子本不器。 如今,他对自己最高的要求只有一宗:他得有用。 哪怕她方才下意识将他当作了别人…… 梅长生心里芥蒂着苦涩,却不妨他另外一半心房熬稠着甘醴。 那是他为她温在血液里的药。 只要她还给他靠近的机会。 宣明珠静了一瞬,不动声色道:“我的心思梅大人明白,梅大人的京隼伺得好,我倒不知情了。” 言罢,睇目瞥了身后卢淳风一眼。 卢淳风才因梅大人赶回来长出一口大气,这会儿被大长公主发觉了马脚,仿佛自己真成了十恶不赦的细作,满脸窘迫地讪讪拱手。 梅长生佯装没听真,瞥开脸儿,若不抿那一下子唇,便算很有钦差的威仪:“出发,为亡者昭雪。” 第52章 她不是羁鸟,亦不是池鱼 有梅长生主事,后头的进程顺理成章。 去往帝姬陵的路上,宣明珠乘坐画壁车,亲卫开路,梅长生与大理寺虞侯则骑官马。 而炎炎烈日之下,陆太夫人、陆氏长房夫妇、陆学菡、姨娘赵氏与其余相干人等被麻绳缚着双手,系在开道骑卫的马尾巴上,像一根绳上的蚂蚱,踉踉跄跄前行。 这光景对于簪缨门庭来说,是极大的侮辱,也算叫他们提前领略一番流放的滋味。 毕竟到时坐实罪名,可就不止是流徒岭南可以抵偿的了。 陆老太太年老体衰,方又将腹中食儿尽吐了出来,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滑落,面目土白,摇摇欲倒。 “殿下!梅大人!各位大人……”陆老爷拱手哀求官爷行个方便,“家母年事已高,天又暑热,求大人们开恩准家母坐小板车——就是用匹驴子驼着她老人家走也好啊,陆某这厢恳求各位了!” 无人理睬他。 白琳陪坐在车厢下首,闻声鄙夷道:“待会儿活不活得成还两说呢,可笑这会子还贪图生前受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为人傅姆,本是主子给的体面,硬生生被这一家子作个一败涂地,真真是啖狗肠贪不足的贼齄奴!” 她这话一语双关,自知大长公主看重她给小小姐做傅姆,义愤填膺的同时也表忠,自己绝不会如林氏一般背主妄行。 宣明珠自然不担心白姑姑的人品,退一万步说,宝鸦的诸事有她父亲照料把关,不会不妥当的。 素白的指头挑开车帘,她望了一眼西郊的碧蓝长空,轻声感慨:“所以说人在做,天在看啊。” 前头的卢淳风骑马随在梅大人身边,扦身问道:“大人有信心开棺验尸,可是看出疑点了?” 梅长生回眸瞥了眼浑身汗尘如行尸走肉一般的陆驸马,道: “樊城公主当日去莲池边,总得有个缘故,据女使蝉儿说,那日是陆驸马请了她过去的。而陆学菡一口咬定,他只是想为前几日与公主吵架之事赔礼,指了那池塘保证,会填土平塘,以后再不惹她生气。说完话就走了,对之后樊城公主留在那里做了什么,一概不知。” 他徐徐推衍案情的嗓音如沙中金石,隽淡清沉,“落水者死因有三,或被人谋害推落,或不小心失足,或自尽。 “根据你飞隼传信上的信息,若樊城公主为自戕,自尽之人不会呼救,但入水后口鼻被呛堵的感觉无比难受,则人会将双手向下抓勾,三公主尸身的双手,却洁净无泥污; “若为意外失足,她的双手该是向上挣扎,更应呼救,陆府家仆却偏偏无一个听见。你的调查便陷在这个矛盾点上。” 卢淳风听得连连点头,梅长生转头看向他,“你却忘了一点,陆学菡一面之词说他们在池边只是说话,便果真如此么,如果三公主落水前进过吃食或茶饮,那里头又‘刚好’多出些什么……” 卢淳风“啊呀”一声拍上脑门:“我明白了,所以大人才会让我去查当日陆府的厨房里做过什么,分别送去了哪一房!” 这世间有许多药物未必有毒,却可令人在服下一段时间后呼吸急促意识不清,便是想喊也喊不出声。 卢淳风想通这一切后自恼不已,他怎么早前便没想到?跌掌的同时,又心服口服地自我安慰,人脑子和人脑子之间也有天差地别,谁让人家才是梅鹤庭呢。 如此一来,他对开棺后能查出真相的信心更增了几分。 * 当陆老太太快被这近十里路折磨掉半条命时,一行车驾终于到了博万坛。 就在这时,侧路的园陵道上突然响起一阵滚滚车轮声。 “姨母!” 却是陆红缨乘青缯小车追赶了来。 宣明珠听见声音要下车,梅长生当先下马,来到车边安抚住她:“眼下日光正烈,殿下莫动,臣去支应,无事的。” 宣明珠顿了一下,道也好,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讲道理。 而梅鹤庭给总角小姑娘说文解事的口才,早早就被古灵精怪的梅宝鸦锻炼了出来。 梅长生迎向小车走去,陆红缨适时也急急下了车,瘦瘦一个女孩子,一看见梅长生,没断过泪水的眼眶又红了。 她绞着帕子埋低头:“是我不好,我对不起母亲……” 梅长生静静地待她哭完,而后弯身,平视她的眼睛,声音和缓道: “姑娘何错之有?换作任何一人,恐怕都无法对查验亲人尸体之事做到无动于衷。在姑娘这个年纪,想要寻出一点对抗长辈的勇气,是莫大的不易,姑娘敢于只身赶往汝州,已经很是了不起了。” 他眼里蕴着温煦的光芒:“姑娘只需记着,今日樊城殿下的玉棺,是梅某强行决定开的,为的是还冤者一个公道,而不是姑娘的决定。姑娘年小,左右不得,记住了吗?” 第69节 红缨明白他说这样的话,是为将自己的愧疚减到最低,含泪道谢,断断续续地说事关母亲身后大事,她想要在场。 梅长生同意了,将她送到宣明珠的车上。 “缨儿!缨儿!”二人路过马尾巴后拴着的陆学菡时,后者眼里迸出一点绝处逢生的光亮。 他心想,女儿到底是与大长公主连着血脉的,希冀她能帮自己这当爹的求几句情。 红缨听见这道呼喊,眼泪掉得更凶了,却咬牙目不旁视登上壁车。 梅长生侧眸盯了他一眼,陆学菡立刻噤若寒蝉。 宣明珠见了外甥女自然怜惜,尤其当小姑娘怯怯红着眼问她,姨母是否生我的气了,宣明珠的一颗心宛似浸在了梅汁子里,轻抚红缨的后背。 “傻姑娘,我的好孩子,我疼惜你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气呢?为你母亲查明遗愿的事,是姨母定下的,与你的心不相干,你不许将愧疚长长久久地存在心里,听见没有?” 陆红缨使劲点头。她知道好歹,姨母的话,与方才梅大人说的大同小异,他们虽然和离了,却都是这样好的人啊。 霎时间,陆红缨忽然对表妹宝鸦生出一种说不出的羡慕,她闭着眼靠在温香的怀抱里,感受这一刻的倚靠,默默饮泣。 车外头,梅长生正要回鞍上马,陆学菡忽嘶哑地道了一句:“你我本是一路人,都知道做驸马的难处,为何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梅长生阴恻地转头,像是看着一只鬼在开口。 陆学菡被这个眼神刺激了,握紧双手道:“说句戳心的话,梅大人是被公主休离的,暗里定有许多难言的苦楚。公主是金枝玉叶,规矩严明,连幸一个女子也要看她的脸色,你我都是男人,这样的艰辛你一定能明白吧!” “我不大明白。”梅长生冷漠地打断他,顿了一顿道,“还是要感谢你自己啊,生了个好女儿。” 陆学菡愣愣地看着男人冷白玉似的侧脸,不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梅长生歪歪头,望着他,轻笑了一下,“本官之所以插手此事,一来为我家殿下,二来,她唤了我一声姨父。” 为这声千金不换的称呼,小姑娘做不了的抉择,他帮她承担也就是了。 * 守陵吏早已接到令,引着这一行贵人到园陵的下榻处。 自然,谁也不是来这儿赏景喝茶的,梅长生净手后,戴上鱼膘做的薄手套,便带着卢淳风与仵作去往樊城公主的停灵殿。 红缨含泪要跟着,被宣明珠阻了,宣明珠自己要跟过去,又被梅长生给阻止了。 “虽知殿下手足情切,然此间阴气重,未免冲撞,殿下姑且稍安在此,静候臣等佳音便是了。” 宣明珠先派女使将红缨安顿在隔壁,怕她无意听见大人的什么话,存在心里,而后板眉瞧着他道: “樊城是皇家的人,是我妹妹,你们一群男子,毕竟要剖开……有我在场守着,总能为她身后留一份体面尊严。” 他这些年做惯了仵作的活儿,她可曾嫌过他?这会子倒拿阴煞来蒙人。 梅长生仍旧摇头,柔和的语气中透着不容反驳的坚拒,“不行。” 那是什么样的场面,岂能让她近前的。 宣明珠眯缝起眸子,“梅大人说什么?” 梅长生顿了一下,目光从她的脸上收回,敛睫颔首:“方才是臣冲撞了。臣启殿下,臣说,不行。” “……”宣明珠睁大眼睛瞪住他。 梅长生且那么礼仪周正地立着,决定的事却岿然不动。 最终,还是宣明珠没犟过他,大事当前,不好在此事上争执不休,撇头摆了摆手。 梅长生却行而出,来到樊城公主停棺的地宫。 守陵官吏与工匠合力,将椁与棺层层开启。当最后一盖黑檀木板打开,即使棺内存放着许多避腐丸,依旧有一股恶逆之气袭鼻而出。 平冤录集中关于检尸的绪论,第一条便是:验者不可掩鼻。 ——对于熏香用毒或尸腐时间的判断,大多便在这片无形的气味之中。 四周的人都下意识皱眉屏息,品级不够的小秩更是推开棺后就连忙低头退出,不敢冒犯公主的凤躯。只有梅长生面不改色,仿佛嗅不见那气味,又似司空见惯。 他从仵作手里接过了薄刃刀。 长睫下敛着望向棺中,男人仍按在大理寺时的习惯,在心中默道:某非得已,亡灵昭冤。 卢淳风无论目睹梅大人验尸多少次,每一次依旧像第一次见到时那般感慨,平素爱洁成癖的一个人,面对尸体却无丝毫回避,心无旁骛,甚至神情间带有几分敬畏与虔诚。 梅长生双眉微凝,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功夫,方起身,将外头的人叫进来,说可以重新封棺了。 卢淳风连忙端着浸泡了白术与艾叶的水盆子过去,梅长生道,“岂敢劳卢兄如此。” “嗐,大人这会儿就别客气了,大理寺底下那帮子吏秩,哪个不想跟着梅大人偷师学本事,不以能伺候大人洗回手为荣?”他转而轻问,“可查明了?” 梅长生将双手浸入水中,目光暗熠,点了点头。 出地宫至旁馆换了身衣袍,再出来时,宣明珠已在外等着,也如卢淳风一般问道,“可查出来了?” 梅长生肃容道:“查明了,樊城殿下腹内含有草乌头,此为令人心跳加快,意识模糊之药,也有……近两月的身孕。” 宣明珠听了,静默良久,一忽儿森然转头,看着殿庑外赤日下那排跪地待罪的陆家人,沉声问:“按罪,当如何?” “残害皇室血裔,犯了十恶之中谋叛、大不敬、不睦三罪,按罪,”梅长生道,“绞。” * 案情查明了,可人的心绪,不能如同落定的尘埃般平复如初。 陆氏之人自差役口中听到结果,一个个像面口袋软在地上,那模样不见可怜,只觉可恶可恨。 宣明珠安排人先将红缨送回,自己沿着园寝中路,漫漫踱到西山脚下的水湖边,捻着菩提珠消化沉闷的心情。 微风习来,白云倒映在碧波,女子的衣带随清漪飘动,背影似一声默叹,盈盈独立。 梅长生在水边找到她时,入眼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 此般令人不忍打扰的景色,却不知触了他哪根心弦,紧张脱口道:“殿下离水边远些!” 宣明珠尚未转过头,右手的腕便被人向后轻带,等她诧然地扭头,那只手又已然松开她了。 只是手主人脸上还挂着谨慎的神情,挨近了,那双临川湛湛黑亮的瞳孔落在她眼里,又低低重复一遍:“殿下往后莫要离水这么近。” 宣明珠眉头微挑,随即失笑,他莫非觉得她会重蹈樊城的复辙么? 掩饰般勾过鬓间一缕碎发,掖在耳后,随口问:“大人事毕怎么不回城,走到这里来了?” 她方才一个人在想,她在不久的将来,也会来到这里,躺在冰冷的木石中,枕着这片山水长眠。 所以今日来此是事出有因,也算冥冥注定吧,活时来踩个点儿,挑剔挑剔风水,熟悉熟悉环境,墓外人是墓中人,也算做了回荒诞放旷的名士。 隐约的恐慌当然有,只是这些生死烦忧,是自说自话的心事,仅适合一个人沉思,不好在人前露了矫情。 她耳边是汩汩若缕的水声,天地走到这分割生死的地界,仿佛也只剩下清风流水可以回响。 惟因大寂静,反而成了充斥耳中的大喧嚣,连梅长生回答了什么,她也未留神听清,只听到他后头轻轻的带着些小心问:“殿下方才在想什么?” 宣明珠看他一眼,知道这人善察人心,唔了一声避开眼风,敷衍着:“本宫想着大人之前那一箭,准头极好。” 提起这茬儿,梅长生顿时想起那声“小淮儿”,眼前一川烟草尽数塞住心窍,点一把火,就能烧卷起黑焰通天的嫉妒。 可他只能将几乎硌穿喉咙的暗疮往更深处埋葬,再开口,又是那个儒雅端方的梅鹤庭: “臣准头不好,是特意照着那老妇的脑袋射的。” 声文雅,话却狠。 宣明珠意外了一下,这不大似梅鹤庭口吻的一句话,瞬间将她的伤情愁绪搅散,不笑也笑出来了,“那大人的胆子可真不小。” 梅长生见她展颜笑了,暗松一口气,心绪稍定,贪念便起。两人沿着水岸慢然向前闲步,他站在靠水的那一侧,觑着她的脸庞含糊道: “臣箭准差,因为没有明师教我。” “嗯……”宣明珠没听出他九曲十八弯的言下之意,低着额面,只是临水漫行。 她的钿珠与耳珰,明闪地坠坠悠悠悬晃着,珠光引来湖水的澄光,交织映回那张暖脂玉般的脸上。 是一张此时明显不大想费力说话的冷美人面。 镶珠的绣舄却执着将脚下的蔓草趺踩成一条笔直的线,不自觉透出几分孩子气。 梅长生知她隐忧。 他不再似从前了,只顾自己向前,将背景留给她追逐。而今他,目光所及无论看不看得见宣明珠,一扇心窗都时时为她敞开。 他看得到她内心的惊慌与恐惧——从红缨去找到她的那一刻起,她便被一种物伤其类的念头压住了心。 她看见失去母亲的红缨,便想到了宝鸦,每见红缨哭一回,她都会联想到,将来宝鸦失去她会如何伤心。 而面对樊城公主的死,宣明珠代入了自己。 没有人面对将死能够心如止水,这一点梅长生最清楚。 除非将这种心情隐藏起来,不让人知,这一点,他也很清楚。 他更清楚,宣明珠此时需要的不是任何言语开解,是一个倚靠的肩膀,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想给,却给不了她。 因为她不稀罕了。 一旦越过雷池,与她此刻相处的这份难能可贵的平静,便会荡然无存。 梅长生忽的一勾手将宣明珠扯进怀里。 带汗的掌心实实扣住她纤细后颈,压在自己胸口。 身体一向更快更诚实。 宣明珠前一刻还在往前漫步,身体忽然后仰,眉心的朱砂惊得一跳,未等呼出声来,便落进一爿紧实的胸怀中,贴耳心跳,咚咚作响。 混着冷松气的瑞脑香一霎笼罩住她,让人头脑迟钝,因这过于陌生的香气。 “梅长生?” 她反应过来,脸盘被男人身上的体温熏热,摁在她腕子上的力道却不松。她糊涂地气恼,气恼着糊涂:“你做甚!” 久违的温软肌肤腻在手心里,梅长生贪,不愿再放开。感觉到她在挣,他屏息用了点力控住女子,一手揽颈,一手扣腕,就似想那般姿势将她嵌进身体。 鼻尖飘溢着足以酥骨的馨香,他心跳如兔如鹿,认了命,蹦跶不出她给的这弹指须臾。 脑中却在飞快草拟借口,出来的声音让他自己都赞叹真是道貌岸然: “臣看得出,殿下在伤心。臣上回说过,臣的理智已将殿下与过往尽数放下了,却尚有些私心。即便不能与你结两姓姻好,但我,依旧见不得殿下伤心。” 痒麻颤栗的心腔,粉饰出故作镇定的低语:“肩膀算臣借给殿下的,殿下且靠一靠。” 第70节 宣明珠闻言,安静下来。 她觉得这是异样的,可一时没法子抬头确认他的异样从何而来。耳边的低语,仿佛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让她那颗疲惫的心当真想停憩片刻,就歇在额头抵住的这片肩头。 她当然知道,这片布料下的肩头有多隽雅,就有多稳重。 人本能是对旧窝有一种眷恋的。 但那阵温暖斑斓的迷惘甚至没过一息,宣明珠便清醒过来,向后仰身,与他间隔开一分缝隙。 虽挣脱不开他,她亦不触碰他,轻擦在锦服上的睫毛下,眸色干净无尘。 她平静地说:“你先放开。” 故渊旧林虽好,然她不是羁鸟,亦不是池鱼。 宣明珠从小到大,从来没向人“借”过东西。 富有四城的镇国大长公主,想得到手什么物件,需要用借的么? 借来的东西,她会稀图么? 梅长生听见那道冷静的嗓音,心里猛地一沉。 就在方才,他怀抱着她,时光静好,感觉到体内某种朽寂的,被他亲手掐灭的生机又在复苏,他甚至不禁开始畅想这可能是他们之间一个神迹般的转机。 可此时此刻,那粒复燃的火种再度因她的一句话而熄灭。 风是热的,湖是热的,她的身子是热的,她的心却如此冰冷。 梅长生眸色苍凉,傀儡一样松了松手指。 就在他将放未放之际,倏尔一阵富有韵律的木鱼声传入耳中,莫名惹得人心躁。 宣明珠的凤钗髻抵在他下巴边动了一下,梅长生撩眸,见对面十丈开外的莲花墁石路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穿海青佛袍的和尚,合掌含笑而来。 宸宁无尘之相,头顶无戒点香疤。 第53章 “你们在做什么呢?”…… 那身纯黑的佛袍庄穆而不染。 襟无领,腰无带,缥缥然随僧履而动,与梅长生身上那一袭紧谡修身的玄青地公服是截然不同的况味。 随着他一步步走近,那双眼瞳就着光,呈现出与湖水相同的湛蓝,曼声问:“你们在做什么呢?” “九叔?” 宣明珠的脸颊还被迫埋在锦衣上,单听声音认出来人,梅长生目光如晦。 他木然撒开手,宣明珠便从这莫名的怀抱里退了出来,清淡的眼波在梅长生面上驻落一瞬,转身,看见九皇叔立在不远不近的砖路上。 更远处,有一十二名小侍者各捧一只木鱼,规矩地颔头静立着。 宣明珠下意识抬手抹了下簪环,迎上前道:“方才我崴了脚,梅大人扶了我一把。九叔怎么在这儿?” 她不愿叫九叔看了笑话,把她当成和前尘勾缠割舍不清的人,随口一句遮掩过去。 梅长生闻此言,腮骨棱了一下,旋即敛去脸上的形色,不动声色地随上。 适时法染不疾不徐到了宣明珠面前,和寂的目光落下来,“樊城的事,我听说了。陛下降谕护国寺,为樊城公主做水陆道场,我虚领头衔,带弟子们过来设醮。” 顿了顿,神冶的蓝色眸影距宣明珠更近一分。 “昭乐念旧,也当量力。今日之事若非梅檀越,于你声名又是一层损害。” “哦,如今当称‘镇国了’。”他抬起眼来微笑,“二事并一,皆应向檀越道声谢。” 他的话比前两回见时多了,对红尘世界的关注,也不像一个斩断尘缘的高僧。 梅长生挑动眉梢,反成了寡言的那一个,绷着面皮回了声,法师客气。 心里却想,这是自己与她之间的事,业已剃度的人,又是谁家长辈,须得他道这声谢? 梅长生此时唯一关心的,只是宣明珠对他方才举动的看法——会不会发现了他隐匿的心思? 某些瘾是不能放纵的,某些侥幸不能轻怀,可人的感情有时一如风寒咳嗽,哪怕揉心揉肺地忍,也总有忍不住的时候。 方才在盈盈水边,西山脚下,只他二人,宛如一个好梦。他原还有许多话想对宣明珠说,想请她不要害怕,他会用尽办法令她的身体无碍,做一位长命百岁的公主殿下。 法染将这个梦惊碎了。 此时三人站立的位置却也颇为微妙,像是鼎的三足,互成犄角。 法染神姿高华,静默无忧,而宣明珠看着她的皇叔,眼神是乳燕投林般的天然亲昵。梅长生蜷着掌心转向宣明珠,她不看他,他便主动开口,恭谨无破绽道: “殿下恕罪,方才臣一时失仪……” “此间事了,”宣明珠打断他,转投而来的目光静静的,“节后大人便回汝州吧。陛下大婚在冬月,在此之间除述值要务,大人便莫两地奔波了,着实也是辛苦。” 梅长生听言,薄唇的边缘泛起一层霜色,颤颤颦眉,凝着她。 千回百转的两字低低流连出唇齿:“殿下。” 是要放逐我么。 宣明珠自己也觉得过桥抽板不大地道,又想起自己与林虔婆对峙时,他提弓奔来,当时只图有了帮手,却没来的及深想,他如此急匆匆从汝州奔上京,究竟是为事还是为人。 当时并非不感到一阵安心,可倘若君臣相宜里掺杂进别的什么,岂不又兜回最开始的圈子里去了?那可就不是个方儿了。 总是自己不留心,近来与他相处得太平易,以为心里坦荡便不必避嫌,竟助长了他上手的胆子。 她知道,梅长生是想安慰她,可这种不清不楚的暧昧让人无所适从。 一别两宽,到底重在那个宽字,距离宽远了,心才能敞亮。 法染一直没有打扰二人说话,转头望向缥缈湖波。 过耳不过心地听了一晌,忽然伸手拉过宣明珠的手腕,动作自然无比。 女子皓腕上的菩提金缨,便茸意痒痒地挨上了和尚冷洁的手背。 宣明珠愣了一下,从梅长生身上收回心思,想到了皇叔是在给她把脉,娇暖馨笑:“药我都有按时服的。” 梅长生一刹心血狂涌。 却不能再漏破绽了,他明白越描越黑的道理,稳稳地颔首,目光落在两人牵手的合缝处,两颌绷出利落的线条,金石相撞的泠音平静至极: “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臣,遵命,这便告退。” “嗯,辛苦大人。”宣明珠没有分出眼色来给他。 梅长生返身而去。 迎面的青山排闼压来,侧畔的水草摇颈刺来,射眸的酸风也欺他无力,洞开心口便往里狠钻。 梅长生蓦然又转身回返,他在宣明珠惊讶的目光中一口气说:“臣以为,虽言刑不过大辟,然陆学菡的罪过非一死能了之。依臣的意思,当令其刑罚从轻到重皆经历一遍,从苔到杖再到流放,最终处以极刑。殿下以为如何?” 从分崩离析到冷静如常,他只用了顷刻而已。 宣明珠先是微怔,竟觉得这个提议颇妙,公法私怨的账,一并都讨算了。 略微沉吟的功夫,梅长生转头紧盯法染,“国师慈悲为怀,可觉得太过残忍了?” 宣明珠也瞧向九叔,想听听他的见解。 “阿弥陀佛。”那只让他碍眼的手终于收回了,法染双掌合十,桃瓣唇不弯,自有拈花微笑的恬澹,“恶人自有恶人磨,报应自是不爽。” 梅长生心念一动,余光望着那张粉腻雪腴的脸,口中道:“恶人磨么……闻大师言语,不似释家人。” 法染眨眼,和善地看向他,异瞳中两个霜蓝色金圈熠熠妖冶:“我无慧根,修不成真佛,本是个半脚净土,半脚红尘的门外汉罢了。——听檀越言语,闻之也不似儒家人。” 梅长生目光与他针锋相接,孤肃在眉:“某师从法家。” 这回转身,是真离去了。宣明珠望着他的背景奇怪,“九叔,你们方才打什么机锋?” 法染笑了:“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 验尸的结果很快送往三司与御前,陆氏祖孙罪证确切,一个死字必逃脱不开。只不过在此之前,遵从樊城公主的遗志,与陆学菡断绝夫妇关系,废其驸马都尉衔。 红缨是公主的千金,归于宗室,亦与陆家再无干系。陆府全族黜为庶人,世代不可从仕。 至于陆家其余三房是否要连坐处斩,便看他们各人这十年间有无对公主不敬,以及陛下的御断了。 这些是后话了,眼下时节,宣明珠金口玉言,林氏那条如簧巧舌被剪下来时,梅长生这厢,也回到了洛阳城东的梅宅。 一簇园中花开正闹。冷冷清清。 姜瑾是随同公子从那头贡院直接赶回来的,公子回京后径去了皇宫请旨,他便回宅中落脚。 对于公子断案的能力,他是一百二十个放心,原想着为公主出了这份力,没功劳也有苦劳,公子必能得到殿下一份青睐,也不枉他归心似箭地两边跑,可当看见公子的脸色,满不是这么回事。 他不敢问,梅长生进门便扯开紧束的头冠与鞶带,墨发与长襟一同散泄。 他孤寞的眼神盯着虚空一点,自己道:“我今日险些露出马脚、不……是已经露了马脚。” 所以她才会将他流放,让他离得远远的。 兜兜转转又绊回了原路。从前与她在一起时,他执着于君臣礼,是为了守着自己的那份儿礼,也压着内心的欲,如今,他不想再称君臣,却不成了。 法染只有一句话说对了,报应不爽。 他笑声有点哑,看向姜瑾的眼眶通红,“梅长生还是不够狠。” 对别人,对自己,都不够狠。 要忍就该咬死忍住,为何又伸手,又沉溺在那片温暖中,又侥幸地替她大度心软,盼望她会原谅前尘? 明明他自己已给自己判下十恶不赦的死刑。 “公子,你别吓我啊……”姜瑾看着公子长发披肩又哭又笑的模样,心里发寒。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自打离了公主,变得越来越疯魔了呢。他回忆公子从前清谡端雅的形象,竟然一点也想不起那番样子了。 满眼看去,只有这一无常喜怒的阴恻男子。 转瞬之间,梅长生又淡然含敛神色,面上不见半点寒凉失态的表情,好像前后之间是两人。 他淡道:“她不许我多留,出京之前,便把正事办了吧。救命的药,趁早服下才好。” 姜瑾一听就急了,公子这是又打算取心血啊,紧着眉赶两步上前:“公子不是答应了属下,再多将养一段时日吗。再说公子这时候动针,回汝州路远,如何经得起车马颠簸?回去还有批卷放榜那一堆事等着,都是一等一大费心神的要事,公子有几颗心,心有几窍,怎么经受得住?” 第71节 梅长生捻了捻指,只有在京,他方有法子亲眼确认她服下。 他答非所问地轻呓:“周太医不是给了去血腥气的办法么,这一回不会让她察觉出来,照做就是了。” 天爷!那是什么办法啊,姜瑾心有戚戚:先喝下朱砂根熬的水将一身的血活开,再弃铁针,改用竹器刺入心尖——那竹针就算削作得再窄,却也比铁针粗上几倍!这么样儿是不愁血出不来了,也不愁有腥气了,人只怕也废了。 一样取血,比先前受几倍的疼,还得来上三遭…… “公子你还要命不要!” “要啊。”梅长生轻淡地接口,墨黑的眸子里没有活人气,“我还得留着命去查宣灵鹔。” 从第一面访见法染,未见其人先见那张佛偈开始,梅长生对他就有一股莫名的敌意。 当时以为是自己的敏感。 可今日,他真以为,自己看不出他当面去牵宣明珠的手是故意为之? “将留在洛阳的人通散出去,从胡贵妃的过往开始,到她这个儿子的点点滴滴,掘地三尺给我往深里挖。” 梅长生字字森寒:“我不信,他是果真的无色无垢,六蕴皆空。” 第54章 【剜心2.0】 陆家的罪是铁板钉钉了,留下一个孤女红缨。 宣明珠有意将她留在身边看拂,公主府里孩子又多,红缨同宝鸦又谈得来,在她的羽翼下长大,宣明珠有信心可将姑娘照顾得开开朗朗的。 不料陆红缨再三的婉谢了,红肿双目道:“缨儿知姨母疼我,然而上京是个伤心地,我在这里一日,总会想起母亲与……那个家的种种,心如火烧。请姨母恕缨儿人小不知好歹,缨儿想去嘉兴投六姨母,待母亲周年,再回京祭奠。” 宣明珠起初听见这话,颇为意外,那嘉兴是老六成玉的封邑,听闻她之前接到遣回封地的圣旨时,还在府里踞槛冲着汝州方向骂了整一日。 不过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少时和姐妹们玩不到一处,这些姐妹却颇有联合起来同仇敌忾的觉悟。 老三和老六有走动,不奇怪,成玉打小是爆炭脾气,喜则笑怒则骂,红缨是个心有成算的孩子,她既然开这个口,说明她们之前相处得应还算投缘。 经过一番忖虑,宣明珠同意下来,为红缨挑选了两名得力的女使,两个嬷嬷,及十数名护卫,命他们妥帖地护送姑娘一路南下。 离京那日,陆红缨身着素缟,小脸虽蜡黄消瘦,一对眼眸却熠着光彩,小小的身板如同涧边一杆芦草,柔弱而坚韧。 上车前她向出府送行的宣明珠郑重福身:“姨母对家母与缨儿的大恩,缨儿心有百感,不能尽道,唯铭记在心,日日祝祷姨母安泰。” 又道:“可惜不能拜谢梅大人,可否请姨母代我向梅大人也道声谢。缨儿对他心中是一样的感激之情。” 宣明珠闻言轻怔了一下,点头称好。 宝鸦依依不舍地拉着表姐袖子,喁喁说别忘了来信给她,红缨连连点头。 宝鸦目送着表姐登上油壁车,直到行尘望不见,依然驻在府外的台阶下,挥了半晌小手帕。 * 紧跟着,鸿胪寺为镇国大长公主举办晋封大典的日子定下了,正在中秋节当日。 此为皇帝的意思,他对这位嫡姑母的亲敬与看重丝毫不加掩饰,非但加九翚五凤冠,品级胜于国母,并将中秋宫宴直接改为替大长公主庆贺之宴,受百官朝拜。 之前出了樊城的事,宣明珠在行宫时得知受封的那份喜悦心情,渐也寡淡了,无意大操大办,可是孩子的孝心拦不住,执意要给她热闹一回。 别的不说,就说皇帝亲自画图为她定制的錾金流苏凤冠,的确是惊艳世俗,美轮美奂。宝鸦瞧见了,稀罕得什么似的,隔几时就找借口溜到娘亲屋里,小心翼翼地探爪摸上一摸。 宣明珠见女儿喜欢,突发奇想,“宝丫头喜欢,娘为你也打一只金冠戴着玩儿。” 说干就干,她立即派了长史寻金匠,给宝鸦打了一顶袖珍金缕冠。冠座上环雕飞翎,如鸟如翚,一排掐金丝儿的旒绦晃荡在小姑娘素白的眉额间,既灵动又富贵。 宣明珠喜爱地亲亲娇女的额头,就让宝鸦中秋那日戴着它进宫。 梅珩见状,立即从自己的私库里淘弄出一只素纹扁金簪——他本是一位郡王的独子,被梅家抱继过来时,生身父母的遗产都过到他名下,宣明珠除了指点他如何理财生财,从不过问其他,所以才有梅豫整日介打趣这个弟弟,说小书呆只怕是梅家除父亲之外最有钱的人了。 为的,自然是配上母亲和妹妹的发饰,入宫赴宴时让人一看,便知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人家娘仨儿是整整齐齐了,那梅老大却不干了,到底也问母亲磨来一只定制的獬豸金冠。宫宴上,大长公主带着三个金姿玉质的子女一出场,便夺尽席间风光。 能镇得住华而不俗的金饰的人,自有令人莫敢直视的雍贵大气。皇帝延请再三,身着一袭凤穿牡丹宽裾霞帔的宣明珠终于与皇帝并立丹墀之上。 二子在她身旁,梅宝鸦的小手被皇帝表兄亲自牵在手里。百官恭请陛下与大长公主殿下圣安,宣明珠颔睨凤眸,向玉华殿中的百工群臣道:“免礼平身。” 随着音落,屏台编钟奏响,殿外烟花齐放。一道道法膳琼苏流水般送上,金碧辉煌的殿厅中,一片繁笙丝竹,和乐景象。 月上中天,酒过半酣,薄醉的宣明珠悠然起驾,带着子女往后宫的翠微殿去歇了。 皇帝见姑母离席,意兴有些阑珊,撑着看了回胡旋舞,便也回驾两仪殿,走之前让诸卿自乐。 这一来,臣工们都自在了不少,席间的笑谈声渐大,其间有位闲赋好事的老国公,御酒喝美了,拨拢脑袋大着舌头道: “梅刺史不是回上京了嘛,今日百官咸集宴乐,他这位在叛王案中居功至高的功臣怎么不见……” 兵部尚书的座次恰在老国公之后,庸子鄢摇着一柄檀香水墨扇,听见此语,随和一笑,心道这位糊涂公爷真是醉了。 谁不知陛下器重梅长生,不然能将门下江阁老的位置都给腾出来?调梅大人至外省任座师,无非为了渡一层资历,再回京,便是直入内阁的前程,人家都不急,你急个什么? 不过一想起自己这个尚书位,是用一本垫桌脚的书向他手底下讨来的,庸子鄢笑嘲一声,饮尽杯中酒。 宫宴一直持续到子时,上阳台那边又放了一场盛大的烟火,漆黑夜空顿时斑斓如昼。 坊间,亦有三日驰禁,东西两市的金灯银火绵延看不见尽头,仕女都人,摩肩擦踵,那种生鲜而蓬勃的热闹,别有一种节日氛围在其中。 处处团圆,处处热闹,相形之下的永兴坊梅宅,便显得过于冷清了些。 门前不挂红灯,黑洞洞一片,府内亦关门闭户,森阒阒满庭。 唯有正院一幢屋子,有灯火如豆,却也不知其中何人做何事,因为那扇雕花柳木门亦是紧闭的。 一条瘸腿的小土狗孤零零地在门外,不停用爪尖勾刮着门板,进不去,伶仃呜咽。 间或,屋内传出三两缕男子痛苦的呻哼,因其竭力地压抑着,又很快不见。 那残弱的烛苗亮了一夜。 * 今年的中秋夜宣明珠照例守着圆月,在母后的翠微宫歇了一宿。 次日,她没忘回京时皇帝对她提起墨家娘子的事,又在公主府设了一个小小的赏菊宴。 花宴不邀王妃夫人们,只邀请了十几家待字闺中的少女,说是大长公主想见见年轻新艳的小辈女孩儿们。 实则呢,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宣明珠单想瞧一瞧墨氏女的品格,替皇帝心里有个数罢了。 帖子是提前几日便下发的,临到花宴将开,泓儿却来回报说:“殿下,墨府方才遣管事来告罪,说墨家娘子今早上吃坏了东西,发了痧,来不了了。” 宣明珠闻言,蹙眉微微沉吟。 墨氏娘子十余年不出门,接到她的请柬,早无事晚无事,偏在宴会当日忽然发了痧,若说碰巧,却也太巧了些。 墨氏不来,别家小娘子们都已盛装登门,前庭偶尔传来清灵的娇音笑语,宣明珠只得暂将此事寄在心里,命人去开了花宴。 她自己过去照了个面,饮半盏菊酒,问两句闲言,投几支壶箭,又命厨房将新蒸的螃蟹一屉屉端上来,让她们女孩儿家自在地联诗赏景,自己过到另一壁的三敞花厅里消暑。 她才坐定,又有人来禀说:梅大人到了,此时正在府门外候着。 宣明珠听了放下茶碗,轻哦一声。 梅鹤庭要过来的事她此前是知晓的。他早几日便投了帖来,说想在离京前陪一陪宝鸦,还有些针对梅珩课业疑问的手札,欲当面与他讲解清楚。 宣明珠想起在帝姬陵那日她说出的话,他明日便要回任汝州,一去好几个月,她没理由阻拦他见孩子,慵捻着眉尖道: “如此,请他直接过去雏凤小院吧。” 管事领命去了,随侍着宣明珠的崔嬷嬷见殿下神情惘惘,似无精神,踅身为殿下投了条湿手巾,“今年的秋老虎儿利害,到这时节还动辄一身汗的,洛阳城也不比行宫清凉,殿下接连两场宴,想必乏累了,待宴散后好生歇一歇吧。” 宣明珠接过手巾,拭了两下薄汗微淋的颈,摇头道:“往年多大的宴我没经办过,不是这么个累法。” 她默了几息,眼波如晦,迟声用询问的口气问嬷嬷:“嬷嬷你说……睡梦里总觉着有人在旁瞧着你,可你又看不见那人的脸,也动不了身,说不出话,这是魇住了还是有个什么说头?” 崔嬷嬷听她说得吓人,立刻联想到公主身上的病,怕有那不干净的牛头马面来勾人魂了,满脸紧张地问: “殿下梦见了什么,具体是怎么样的?近来身上可觉着哪处不妥?” 宣明珠先是摇头,让嬷嬷不必紧张,她近日倒没什么不适的,想来还没到那个时候。 只不过昨夜在翠微宫做的那场梦……要她叙说,她又形容不大上来。 左不过是隐约在一顶重纱叠帐里,她呆呆地坐在榻边,眼睛被布条蒙着,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动弹不得,就连半个指头尖,也是勾不起来。 说隐约,因梦中她眼前的白纱半透,可以窥见一点景象。隐约的紫薰幔帐,隐约的龙涎水香,隐约的一个高高的人影,向她走来。 近了,带些哀切地跪在她身前,浅浅地捏住她一个指头尖,跟着也不语,也不动,半晌,唯感觉到咻咻的气息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场景实有些诡异,宣明珠在梦里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此人相熟,极想透过纱布看清他的相貌。 可惜再怎么样也看不真切,她一急,急中生智,想到这样的身量莫不是言淮吧,堵絮的喉咙恍然叫出一声“小淮儿”,就醒了过来。 ……不会是那种梦吧? 宣明珠心中忽然蹦出此念,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又是跪又是摸手的,对方还是个弟弟,想想,也忒不正经了。 可她对言淮并无男女之意,如何会梦到他呢? 崔嬷嬷还在揪心地等着殿下回答,那严肃的神情,仿佛下一刻便要出去请灵烧纸做全套法事。 宣明珠说不出口了,“唔”地含糊一声,低头去喝消火的菊花茶。 * 雏凤小院。 此日梅长生穿了件缓带宽袖的织金深青文士袍,缓缓迈进屋子后,带进一袅轻暖的龙涎香气。 “爹爹!” 宝鸦甜笑着哒哒哒跑到门口,梅豫和梅珩也在妹妹这里静候父亲到来。 梅长生入门点头,见过三个孩子,便倚进方案边的壶门椅子里,侧身,拿右肩顶着椅背。 平素正襟危坐的人,偶然没正形,却成了浪荡风调,让人疑心他慵懒得没了骨头。 一张围桌,父子四人,他瞧着宝鸦折莲花灯。 梅宝鸦的小脑袋瓜里常常装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一回知道父亲要来,她早早地寻出许多漂亮的琉璃软彩纸,想和阿耶一起折些莲花灯。 等阿耶去外省出任之后,她每次想爹爹,就可以去洛水河里放一盏灯,等全部放完,便到了年关岁尾,爹爹也便该回来了。 宝鸦的小嘴叨咕不停,和爹爹分享中秋宫宴上的所见所闻。 第72节 梅长生静静听着,那双潺潺寂静的双眼,含蕴出几分笑意。一气儿折了两只灯,他的左手实在抖得不像话,轻叹一声,缓着声气道: “爹爹手拙,看着宝鸦折好不好?” 宝鸦盯着那两只形状很“别致”的琉璃纸灯,果断点头,“好好,爹爹你莫动手了,我怕咱家的纸篓要开口骂人哩。” 梅长生薄唇无声莞尔。 他手拙,口齿却无伤,答应了小儿子要为他讲书的。那边小女儿晃着脚丫折纸,这边他便握起书卷与梅珩一篇篇地注讲,只是嗓音时而顿滞,须停下来,放下右手里的书,端起茶盏抿口茶,然后继续教授。 屋里分明不热,他这样不爱出汗的人,额头不一时竟沁出一层汗珠。 一场下来,梅珩听得是津津有味,旁听的梅豫哈欠连连,在父亲面前又不敢表露,生生憋出了一双红润兔子眼。 梅长生看看银漏,是时候了,便撑着椅子的扶手起身。 梅豫见状终于长出一口气,可听讲枯燥归枯燥,他一想到父亲这就要走了,心底又油然不舍。随着小书呆起身,学他的样式给父亲长揖了一个学士礼。 “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妹妹。”梅长生温声嘱咐长子。 梅豫认真点头。梅长生转头,宝鸦还在若无其事地折着花纸,头也不抬。 梅长生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宝鸦,爹爹得回汝州去啦。” 小姑娘“嗯”一声,始终不抬头。 梅长生心中叹息一声,有些费力地弯下腰,眉头虽轻皱,唇边却是笑着的,附在小姑娘耳边哄她: “等爹爹回来,便带宝鸦骑大脖去逛夜市,买许多许多的志异话本,讲许多许多故事给你听,拉不拉勾?” 一滴眼泪终于砸在玻璃纸上,溅开细碎的水花,宝鸦随即凶狠地抹了把脸,搂住梅长生的脖子含含糊糊撒娇,“那爹爹得快点回来,不许耍赖,赖皮的话我就不高兴了!” 梅长生点头说好,任姑娘搂了自己一会儿,出门离开雏凤小院。 一走出月洞门,男人的广袖顿时失了重量般抵在墙上,他用那面粉墙撑住自己,捂住左胸大口喘息。 前一刻温润有致的脸孔刹那扭曲,失血成煞白的颜色。 “……可是梅大人么?您,无事吧?” 背后突然响起一道犹疑的声音。 梅长生听了出来,是这院里的女使云荆,咬牙静止一瞬。 人人皆以为锥心之痛是彻骨,那么如果到了连痛都不许表露时,又是怎样一种生受的滋味? 痛无可痛罢了。 等梅长生再度直起脊背,面色已恢复如常,他转过身,露出一点孱白的微笑: “许是方才走得急,被日影晃了下子,无妨。姑娘去照顾小姐吧。” 云荆愣愣瞧着梅大人步履从容地走了出去。 毕竟在此生活过七年,公主惯常去哪里消暑,梅长生很清楚,有哪条小径可以避开人通往那个花厅,他也清楚。 至于厨房里当差的有哪些人员,谁负责看火,谁负责熬药,他更能查得一清二楚。 掌握了这些,人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一个自己的人进去,在煎好的药汤中加一份药引,便难不倒曾经的大理少卿。 尤其在这样人来人往参赴宴会的时分。 “殿下,该用药了。” 花厅中,泓儿将小厨房送进的红木葵花捧盒接进来,打开盖子,将一碗药端到宣明珠跟前。 厅外一箭地远,梅长生身姿隐在一棵枝条繁密的迎春花树后。 这是个利于隐蔽的位置,可以觇见花厅中的景象,花厅里却轻易注意不到这头,还是他与宝鸦捉迷藏时偶然间发现的藏身宝地。 一整道人影皆融入漆黑谧静的树影里,人是弱隐的,连呼吸都比不过头顶鸣声旺盛的蝉,一下轻一下浊地喘。 目光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花厅里的动静。 他只消亲眼看见她喝下这碗药,便可安心回汝州,待到十日后,再秘密折返回京,为她奉上第二剂救命的药。 昨夜姜瑾为他刺心取血时,失了态,双眼猩红说他疯了,明知万无一失的事,放着要命的伤口不养,非要来亲自走这一遭。 ——他没疯,且无比清醒。唯有眼见,才能为实,他容不得她的身体再出一丝一毫差错。 透过掩映的花枝,梅长生望见宣明珠指尖碰到药碗,不禁屏息——她的手抬起了——她的玉蝉髻低下了——那朱唇挨到碗沿边了—— 只差一口。 第55章 【倒药】 眼见着她将服药,不会再出现汝州行宫的纰漏,梅长生空悬的心终于放下。正欲转身离开,余光里,一片海青的影子忽而闪过。 梅长生怔住。 三敞花厅中,宣明珠正要喝药,听厅子外传报道:法染国师来了。 “九叔?”她微愣间抬头,便瞧见缠枝罩门边那个静和无尘的身影,忙撂下药碗起身迎上去。 同时不忘吩嘱左右,“往后九叔过来无须传候,他在这里与本宫是一样的。” 这可是九叔头一回登她的府门,宣明珠不能不开心,轻快的步履到了近前,背着手愉声笑道: “往常怎么请九叔也不肯到敝府一坐,今儿您这尊大佛怎么舍得下凡尘啦?” 法染僧跑布履,捻着一串佛珠走来,神情仍是如如不动的澹然,未在意她打趣,看着她脸庞道:“今日是十六。” “嗯?”宣明珠想不起八月十六是什么特殊日子,比手请人至里间坐,回眸问,“十六怎么了?” “金刚智三藏祖师圆寂之日。” 法染垂下柔而密的睫毛,落在她纤如美玉的臂腕间,“你戴的这副菩提子串,在祖师诞日开光,于今日加诵金刚诀一百零八遍,成就有始有终,可护持佩戴之人生死世法不染,如莲华妙色,尘垢不污。” 宣明珠听得半懂不懂,她不是将生死寄托在虚无之物上的人,这菩提串因是九叔给的,她才日夜不离身佩着,心烦时捻上一捻,倒也颇可清心。 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宣明珠道:“九叔,不如你拿回去带吧,今儿九叔这样郑重地上门来取它,我虽不懂佛门的规矩,可见得不是俗物。别让我平白占了你的福禄。” 她说着便要褪下来,却被法染伸手按住。 “无妨。”法染目光柔和。 这串菩提,本是在佛前为你求的。 金灿灿的骄阳炙烤着梅长生的后背,生生晒出他一身冷汗。 方才他眼睁睁看着法染走进花厅,宣明珠手里的药一口没喝,便耽搁下来。 他从来不信巧合二字。 法染对待宣明珠的态度,本就比其他人不同,缘何在宣明珠正要服药的时候,他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了? 梅长生的心随着那碗放回原处的药重重坠地,疼得他一弯腰,拄臂撑在树干上,捱着伤口那股子钝生生的疼,急喘几息。 饶是如此,视线始终不离花厅。 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宣明珠在法染面前,傲娇得像个有了靠山的闺阁小女子,一颦一笑,纯净无邪。 然而这些此时都可忽略了,梅长生眼下唯盼那碍事的和尚赶快离去,盼望她赶快喝下那碗药。 法染毕竟不会知道那药掉了包,他不可能知道,退一万步讲,即使被他察觉了,为宣明珠的身体计,也不会阻拦…… 安慰自己的话未等在心里走个囫囵,梅长生瞳孔骤缩。 他看见法染做了个荒诞的举动——他走到那碗药之前,将小拇指伸到碗里蘸了一蘸。 * 宣明珠正说着菩提子的事,忽见九叔若有所思地伸手,用小指在那碗她还没来得及喝的汤药中点了一下,接着含进嘴里,惊圆了她的双眼。 这个动作一下子勾起了宣明珠儿时的记忆——还记得她此生尝过的第一口酒,便是九叔像这样用小指蘸着,抿到她这个小娃娃嘴里的。 那时节,九皇叔还有一头浓黑的长发,一笑起来还会绝代风华。 宣明珠追忆起往事来颇有感慨,见九叔的两瓣桃花唇轻吮一截白玉指,啧啧称奇,她九叔这身好皮相,真该祸乱红尘才是啊,可惜了的。 心里想着没边的事,过口不过脑道:“皇叔莫不是想喂我喝药?” 这话出来,两人俱是愣了。 蓦而,法染笑出声,那张终年寂灭的脸因这个略带浪荡意思的笑,瞬间鲜活起来。伸指敲一下她的脑壳。 “谁许你口无遮拦,没大没小。” 宣明珠吐了下舌,“皇叔……那你在做什么?” “这是我为你开的方子不是?”见她点头,法染漫不经心道,“熬过火候了,一股朱砂根味儿。” 宣明珠摸摸眉间的朱砂痣,什么味儿?她没觉出与往日服用的有何区别啊,不过既然皇叔说是了,那便是吧!她转头吩咐泓儿重新再煎一碗来,法染这时又道: “那日给你诊过脉,你近来的脉象又有变化,可再酌情更换两味药,此方,可停了。” 说着,蓝瞳僧人若有意似无意地,转头向厅外那颗迎春树看了一眼,微笑道:“只是这碗药好不容易熬成的,浪费了,也不好。” 梅长生的心在疼。 出门时分明已经服过双倍的止疼散,可自从法染出现,所有的药石仿佛一瞬间都失了灵。忽然间,梅长生遍体生寒地看见,法染端着那碗药走了出来,宣明珠跟随在他身后,一只手被法染稳稳牵在掌心。 他要端着那碗药去哪? 梅长生百骸如烧,可却无能为力——他死也不能现身,只要露出破绽就会功亏一篑! 倘若被宣明珠得知他用心头血入药,那么这剂药,往后两剂药,她都不会入口。他这个人,在她眼里从此便彻头彻尾地废了。 他只能隔着一箭地的林荫鹅卵路,一面在成排的杨柳幽荫后遮掩着自己,一面惶惑地随他们向前去。 那两人手挽着手亦步亦随,这边厢脚步跌撞血透胸襟。 阻隔视线的柳叶刀刀,梅长生在这一刻甚至想哭,想不管不顾地开口喊一声“醋醋”,想跪在她裙下求她, 求殿下喝了这药。 终于,法染停在了目的地,那是一棵海棠树。 梅长生的脚步随之戛然——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呼吸骤然窒住,再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振开眼前的密柳跨出,才两步,却被胸口突如其来的刺痛钉在原地。 他满头冷汗地低哼一声,不由自主的屈膝半倒。 下一瞬,梅长生抬起疼红的眼睛,看着法染将药碗递到神色好奇的宣明珠手中,握着她的臂腕,教她,将药汁一缕缕浇在花茎上。 第73节 滴嗒滴嗒,天旋地转。 “这有什么说法?” “可知此棠为何叫一尺雪?此药,滋养此花,最是对症。” “九叔可莫诓人,我之前用来倒药的花,没有一本养得活的。” “嗯?倒药?” “……” 那些闲话家常的言语,如隔一道忘川,混沌地绞进梅长生耳中。 他撑着最后一分清明,踅身转入一旁小亭的阑靠后头,仰头靠上亭柱,喉结颤滚。 闭眼笑出一声。 口塞糠,发掩面,地府喊不得一声冤。 “殿下!英国公府的言三姑娘投壶场上落下风啦,口里喊着不服,说求您过去支应几招呢。” 澄儿清脆的声音隔花传到这边,宣明珠听言便笑,请皇叔回厅中少待,她去去便回。 笑语声近了,又远了,脚步声来了,又去了。梅长生闭着眼,不敢听,不敢看,不知过去多久。 一缕幽淡的佛香出现在他身侧。 梅长生一寸寸崩直脊背,睁开那双赤黑无边的瞳眸。 转头直视法染,一字字咬着,“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药?” “阿弥陀佛。”法染的目光轻飘飘落在他心口处,佛相端严,慈悲微笑:“大约,是一位檀越的后悔药吧。” * 姜瑾和他手下的余七此时正坐在马车的轼座上,在公主府外等着。 事先和公子商量好了的,他去公主府确保公主殿下服药,等出来以后,便驾车直接出京回汝州,好节省时间。 等到晌午头,余七忽然一碰姜瑾的胳膊,“姜哥,可不是大人出来了?” 姜瑾抬头往大门处一看,果不其然,连忙跳下车去迎。他见公子低着头不语,脚步却快,只当是伤口闹的,将公子扶上车厢,才一撒手,梅长生当头便栽了下去。 “大人!大人的伤处崩开淌血了!”余七眼尖,看见渗出黑色衣袍的血迹,惊叫一声。 姜瑾心中大惊,却先捂住余小七的嘴,“别鸡猫子鬼叫的,也不看是在哪儿,生恐别人不知道怎么的?” 说罢让余七驾车先回梅宅,自己钻进了车厢,手忙脚乱将公子扶在座儿上。梅长生却尚有一丝知觉,阖着那层没有血色透得几乎瞧见血管的眼皮,“按计划,回汝州……车上有药,阿瑾……” 稀里糊涂念了几声,人再也撑不住,身子一软便没了声响。 “公子!”姜瑾不许别人喊,自己的喉咙却快嚷破了音。 这是上辈子作了什么孽,要他公子这辈子活生生受这份儿罪,积年都是判案凌迟别人,今年倒好,剐到自己身上了,自己找的,还死不回头! 眼下,唤又唤不醒他,姜瑾只得强自镇定,先解开公子的衣衫为他包扎上药。 * 梅长生陷入一场场冗长难醒的梦。 那些梦起初是混沌模糊的,共同之处是都有一个朦胧的人影,若即若离,让他追不上也触不着。 忽然之间,一阵密集的雨声吵醒了他。 梅长生勉力掀开眼皮,发觉自己靠坐在一棵树干上,跟着便觉得心口疼,低下头一看,胸口处果然开了一个月牙大小的洞,正汩汩地流着血。 五年前,秋林山。 那个他被苗疆杀手伏杀的暴雨夜。 原来仍在梦中呐。梅长生动动手指,觉得那痛感与触感都太过真实,忽然就有点委屈,为什么梦里也要让他这么疼呢? 他皱着眉想站起,恼恨借不上力,这个时候,一双纤泥不染的雪白绣鞋出现在他眼前。 梅长生颤抖着抬头。 衣饰华美如仙人的宣明珠,靡颜腻理,楚鬓湘腰,垂头对他盈盈一笑。 他又入了她的梦…… 不对!梅长生忽然意识到,前两回他一直以为,自己刺心取血后会梦到宣明珠,便是如从前那样重新进入了她的梦境,可是五年前的这场事,宣明珠并不知晓,她如何能够梦到? 那么是他单纯地梦到了她,还是,换作她入了他的梦? 单是这样一个猜想,便令梅长生浑身战栗不已。他忍着疼站起,与这梦中女子对面而立。 ——在他的梦里,宣明珠周身不受漫天的雨侵,连一缕头发丝都是干爽洁净的,便那么眉眼含笑地瞧着他,仿佛在笑话他一身泥血,长衣湿透,那么肮脏。 “醋醋,你不要我了么?”梅长生红着眼叫她。 他不知现实中的宣明珠,会不会听到他的话。入梦之说,太过有悖于他二十年来学到的圣贤教诲,可是去他的圣贤,他怕她听到,又想她听到。他心中有千丝万缕的委屈,她为什么要像防贼一样的防备他呢,为什么不信他却对别人深信不疑? 他知道,这委屈是他活该,是他应受,可他已经快受不了了,那个在十六岁崩碎后被他绝望而隐秘地粘好的瓮瓶儿,再次濒临破碎了。 哪怕白日里镇定自若,到了万籁俱寂的夜里,那种折磨几乎将他撕碎。 人在自己的梦里,可不可以为所欲为? 雨水冲刷着梅长生赤黑的双目,他终于勾住宣明珠的手腕,将那串恶心的佛珠用力扯断。 一颗颗圣洁的白菩提落进泥地,男人十分快意,将女子柔软的身段压在树干上,用自己的湿衣恶劣地挨上她干净的华裳。 森亮目光注视那朱红的唇瓣,低头,一下咬上去。 庇她一尘不染是他,拉她共襄沉沦也是他。 仿佛他嘴里有药,为弥补白日的遗憾,一股脑地哺喂给她。 碾碎药渣,舔去药末,加水反复地翻搅,一钱两钱地送服,怕药汁流出她的嘴角,手指捏着她精巧的下颔微微抬起,确保药钵儿与药盖儿没个缝隙。 激烈的雨声掩盖了缠绵的水声。 久违的香软,管什么是梦是真。 他发过毒誓,绝不再强迫她做任何不喜的事。而如今,彻底堕进地狱,食言的小人,惧什么报应加身。 倾盆大雨尽浇在梅长生身上,他不顾身伤,撑臂将她护在不知花名的树下,只有从自己眉梢淌下的雨流,才有资格污她衣襟,顺着她洁白的交领滑进里衣。 女子说不出话来,用泫然欲泣的神情望着他,眉间的朱砂痣熠熠生香。 这神色催得他情.动。 梅长生鼻息灼热,却是忍耐地闭了闭眼,良久,缓缓松开她。 只偏头,拿唇角温柔地一下一下轻碰她的耳垂。 他不能。 她是他余生的法,不能轻犯。 哪怕身体多一刻也难耐,他仍耐着,耐着,含在舌尖却不能下咽的折磨逼出男人一声似哭的音腔: “醋醋,你救救长生,长生真要疯了……” …… 下了半夜秋雨,消减了仲秋地气里的余热。一辆去往汝州的马车日夜赶路,这一日过了伊川县境。 过境后马夫似乎想抄条近道,然而偏生是在县郊的这条捷径上,被一个小酒馆阻了进程。 原来是有个当地的无赖儿来吃白食,叫老板切了两盘精牛肉,吃完一抹嘴,要走。 老板要钱,无赖霍然变色,指着肩上鼓囊囊的褡裢说,“你瞧不起谁?某自有银子,却不能叫你侮辱了去!” 说着一扯兜裢,抛入与酒馆相临的白鱼河,瞬间汩没下去,坐地大哭,道这家掌柜坑他的钱! 余小七驾着马车过路,说寸也寸,正好遇上这么一摊事。土路拢共就这么宽,两人在路当间一拉扯,车就过不去。 余小七挂着车里昏迷不醒的公子,不耐烦地甩了几下马鞭喝斥,那二人公说公不理婆说婆有理,哪个理他? “某褡裢里有二十两足银子,如今喂了鱼,都因你这黑店家一句话顶塞的,你快快赔钱!”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若不是早知道兜里没银子,会舍得白白丢进河里去?” 姜瑾在车厢里守着公子滚烫的一副身子,药喂不进去,正自急躁,听到外头还吵嚷,心头顿时大怒,就想出去一人一脚通通踢进河里喂鱼。 忽然,一只手扯住他的袖子。 姜瑾大喜过望地回头,梅长生睁开眼睫,如张开两口漆黑的深渊。 借力缓缓坐了起来。 “公子别动,您的伤口才缝好不久,身上还发着热……” 梅长生唇角干涩,缓缓转动木黑的眼珠,梦中的疯癫,在那张冷寂如霜的脸上已寻不出一丝一毫痕迹。他问,“我睡了多久。” 声音嘎哑,像摔碎的破瓮片。 姜瑾告诉他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 梅长生不再言语,捂着胸口,安静侧耳,仿佛对车帘外的当地人吵架很感兴趣。听了一阵,稚子学舌般重复: “放你娘的,狗臭屁,若不是早知道兜里没银子……” 姜瑾寒毛倒竖,“公子爷,您嘀咕什么呢?” 他目光发怵地盯守着公子,从前只听说过磕脑袋将人磕傻的,难道这剜心,也能刺激的人精神有异不成?还是公子烧糊涂了,没反应过来自己是谁呢。 却听梅长生蓦道:“掉头,回京,我有一事确认。” 当时他看见法染倒药,满心都是挫败与痛恨,感情用事的脑子却忽略了一点—— 他为何要倒药? 从法染当时的行径看,他应当一早便发觉了他的存在,那个刺激他心的场面,亦是他故意为之。 法染通药理,蘸指尝过药,便该知道那不是周太医的方。法染是个聪明人,即使一时不保准,但哪怕为了治好宣明珠的万分之一的可能,怎么会不经思索,轻易倒掉。 他亲口说的血枯症无药可医。 他对自己的判断,就那样自信么。 前路上,酒馆老板还在大着嗓门掰扯:“我就认定他娘的一件事,你若不是事先知道你布褡里没钱,怎么会舍得白白丢到河里!” 是啊。 第74节 若不是早知道这药治不了宣明珠的病,法染怎会舍得,白白倒在花土里。 第56章 误诊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 据说人在大限将至时,此生所有过往都会如白驹过隙在脑海中上演一遍,云烟散去了,这尘缘也便了了。 ——我难道离死不远了? 这是宣明珠从梦里挣醒后的第一个念头。 她披散着缎子般的长发怔坐纱帐中,露出玲珑的腕子与腻白的颈,被月华绫子亵衫一堆衬,更似一捧精灵雪。只不过这人此时非但不灵,还有点呆。 那梦,那荒唐的梦,有多么逼真生色,只有她自己知道。 荒山,雨夜,花藤老树,还有一个……放浪子,几乎要赶上宝鸦那些志异故事的场景了。 宣明珠万分不解地抬手搓揉唇瓣,又在口中卷卷香舌,自己都不知自己在确认什么,忽然呸地一声:“敢是他要死了吧!” 哪怕是个梦,宣明珠也怪罪那人的轻浮浪荡。这一声引来了罩间外值守的迎宵,近前钩帘探看,不由微愣。 “殿下的脸这样红。” 宣明珠听见,叫她取来手持凤钮镜一照,果不其然,镜中女子双蛾眉新黛如洗,腮似桃花,那双凤目更如水沁含泉一般。 大长公主当场倒摁镜面,眉也竖了,脸也青了,气得哼哼道: “前儿崔嬷嬷想在我屋里做场萨满,我当时不信这个,给回了,可见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了。” 在自己的梦里动弹不了身子,任由外来客上下其手无法无天的,可不是见了鬼么! 她不是矫情自欺的人,若果真心里放不下梅鹤庭,也就不装那正经人了。可她自问,心里早如明镜台,别说他,就是一粒儿尘这会子也落不上去。 今日却无缘无故的梦到了他,还有山有水有树林的,岂不是咄咄怪事? 迎宵不知公主因何事如此气愤,也不多嘴,但领命行事。 转身时,宣明珠忽又叫住她。 她咬了咬唇,拥被沉吟问道,“五年前的事好查吗?” 迎宵一忖点头,“殿下欲查何事?” 宣明珠蹙眉回想梦中梅鹤庭洞开流血的胸口,她知道,那里有一道并非虚幻的伤疤。 上回在行宫,她用一局棋作二人间的收官,对于旧事便都撂开了手。 本以为心安理得,此番却又莫名梦见他受伤的场景…… 纠结片刻,搁在心里到底有个疙瘩,宣明珠于是拢唇在迎宵耳边吩咐了几句。 * 入夜。 过完节便生出毛茬儿的月亮惫懒地挂在天边,大业坊的杨府门外,悬挂着一盏昏暗的黄灯。 自从杨延寿昏迷不醒后,这座只有老两口生活的屋宅便门可罗雀。 这一夜,杨氏的老妻张氏从盥室洗漱出来,照例秉烛来到老爷的榻前瞧一瞧他的气息,却乍然见床幔边立着个黑氅罩身的人影。 张氏惊声倒跌一步,下意识撒开手里的烛台。 黑氅人抄手接住。那是一只冷白而稳定的手,微微侧转的面容,隐在漆黑兜帽之下,看不真切。 不等张氏呼喊,不速之客拂衣亮出腰畔的司牌,“鉴查院,不伤人,有几个问题想问张夫人——杨太医昏睡多久了?” 一把清凛中带着微沙的嗓音单刀直入,让人无端联想起磨刀石的霍声,音调不高,无形的威压却足以压榨出张氏背上的冷汗。 张氏听说过鉴查院审讯的手段,拷神打鬼,能令死人开口。她听此人一来便道出自家的身份姓名,又有牌子,又能夜闯坊禁入人家宅,便信了七八分,也不敢不信,胆战地向床上人事不省的杨延寿轻觑一眼,颤声道: “回大人的话……老爷昏迷有四个月了。敢、敢问大人,不知有何要案深夜来查,是与我家老爷相关吗?” 言下之意,我家老爷已昏迷四个月,还能牵扯上什么事情? “我问一句,夫人答一句罢。”男子稳稳地端着烛台,烛光照曳出他半片明昧的玲珑下颔,在如此场景下只显得诡谲。“杨太医摔倒之前做过什么,说过什么?” 张氏迷茫,不敢再表达内心的困惑,努力回想一番:“回大人的话,老爷那日本来在午睡,突然间从梦里惊醒过来,下了地鞋也不穿,嘟囔着便往外走。民妇以为老爷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伸手拉了他一把……” 她每次想起此事,都万分自责自己那日的不留心,正因为她动作间不防头,才会拽倒老爷,不然也不至于害得老爷磕在门槛子上,生遭这份儿活死人的罪。 说完听他问道:“夫人是亲眼看见杨太医在眼前摔倒的么,当时家中并无他人,也无其他异常之处?” 张氏觉得对方的问法有些怪异,想了想,点点头。 “那日杨太医可留话?” 张氏揩着眼角道:“民妇只记得老爷醒来时喊了一句‘不对,错了’,没头没尾的。 “至于老爷往外走时嘴里念叨些什么,我却未听清楚,只听老爷说让备车。” 黑色的兜帽动了动,“这四个月里,还有其他人找上门吗?” 张氏愈发不解其意,宅门里简单度日的老妇人,膝下无子女,如今再失去主心骨,遇事便只剩婆娑地摇头。 她低着苍老憔悴的面颊候着,惶惶等待着接受这乘夜而来的冷硬人物下一轮的盘问,等啊等,却始终等不到对面的动静。 张氏壮着胆子觑眸观望——屋里哪里还有第三个人的影子? 唯有一盏灯台落在窗下的旧漆妆案上,烛焰安静地燃烧。 “公子。” 姜瑾一身夜行衣,在角门接应到人后,带着他在暗巷中转了几转,待走出巷口,前后观顾,确定没有暗哨,方低声问道:“接下来去哪儿?” 男子抬手掀下帽兜,冷白的月色顿时洒照在那张精致森漠的脸上,轻轻漾动了一下,“去周府。” 从两日的昏睡中醒来,梅长生的烧尚未退,思绪却空前的清醒。 法染倒药,是一个破绽,他瞥着他的胸口说出“后悔药”三字,又是一大破绽。 ——自然,这所谓破绽过于浅薄,很可能是法染围师必阙,故意卖的漏洞。不过无妨,只要法染知道那碗药是用来治血枯症的,这一点是事实,便足够梅长生推理了。 法染明知这药有可能医治宣明珠,试都不许她试便倒去,有两种可能:其一,他知此药治不了血枯症,其二,此药对症,但他知道对宣明珠没有用。 若是其一,则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法染医术超绝到了能单从尝药便能确定疗效的地步。然而,梅长生用此方前,曾私底找多位世家传承的杏林圣手确认,这些医师加在一起,也没一个人敢钢口断言行或不行,只因此方不见于经传,更无前人验证过真假。是以,可排除这种可能; 第二种,是法染压根就知道他得到的这张方子是假的,亦即庸子鄢骗了他,如此,便意味着庸子鄢得到了法染授意,故意做这个局来坑他。 且先不论法染如此做的动机,便说梅长生做事也算老到,他在得到庸子鄢手里那本祖传古籍,看到须用心头血的药方后,旋即将这位状元同年的家世、朋交、私下行止查了个底掉。毕竟攸关生死,他急于救人也不至于见井就跳,连这点警惕都无。 结果证明,庸子鄢与法染并无干系,所以这一点也可以排除。 那么,便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法染明知药是对的,却对宣明珠没有作用。 因为…… 那个可能的真相,梅长生连做梦都不敢抱如此侥幸,到了呼之欲出的时候,他反而不敢朝那处想。 稍微想一想,便是一场心悸如枭,近乡情更怯,便是如此吧!一个赤贫的乞丐突然间发现一座宝山,只会狠狠掐住自己的大腿心,而不敢上前去。他已受足了一次次从云端坠落谷底摔得粉身碎骨的滋味,再来一次梦幻泡影,他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 只能将此念在舌尖上含着,反复推敲,生怕一说就不灵了。 他需要验证。 * 当周太医在自己的寝屋里看见梅长生时,瞅瞅门,瞅瞅院,瞅瞅他,好半晌回不过神。 本该身在汝州的人,悄无声息折返了上京。 周太医是一位善于养生的太医,与自己的一妻一妾商量好了,每月逢三逢七,便独居独寝。是以梅长生今夜过来,一个旁人都未打扰,他先是告罪地拱了下手,没有多余的客套,直接道: “梅某此来,有一急事欲向太医求证。” “大人您真是……神出鬼没!”周太医拍着脑门打声哈哈,为官之道难得糊涂,便不问他是如何进来的,穿着宽荡的软布睡袍忙给梅大人倒茶,观望他的脸色,略带几分犹疑道:“大人这是,已经取了心血?” 对于梅长生出人意表的行事,周太医早有领教。就说古方一事,他亦是知情者,虽然当时梅鹤庭暗中找他,请他验证此方真伪时,被他奓着胆子给骂了一顿,道此方太过邪性,大不该见于天日。 可最终也没拗过这个人,还是给他做了“帮凶”。 今夜梅长生同样无事不登三宝殿,“请问周大人,若无病之人服用那帖治血枯症的方子,会如何?” 周太医乍听之下懵了一下子,下意识道:“那自然不成……” 梅长生抿了下干涩的唇,凝视他的眼睛问:“怎么个不成法?” “血枯症的病机在于人体气血供给难贯,渐渐无法自身生血,药方自然要用大补血气的药材。普通人服后会气血大旺,轻则吐血,重则毁乱根基,形成血痨之症……” 说着说着周太医察觉不对,心腔猛地迸跳,“大人何意?” 梅长生恍若未闻,喘出的每口气儿都烫得惊人,捏紧手掌喃喃两声,“吐血、吐血……” 他抬起头一字字问:“我此前翻医书,见书中记载,血枯症举世罕见,有遗传之率,却亦有错诊之率,是否?” “大人何意!” 周太医这会儿已经完全猜到了梅长生的意思,他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定然是梅大人执念成魔,一方不成,又胡思乱想起来了。 屋里的白绢灯照着周鹗瞬间惨淡的脸——给大长公主诊错了脉,还给公主喝错了药,这怎么敢想,怎么能够? 要是真的,四个月过去,便是没病也成痨病了,岂不是抄家灭门的罪过! 他说服自己般摇头,“不可能……杨太医当年为柔嘉娘娘诊治此症,经验最丰富,他亲自为大长公主确的诊,怎么可能出错?” 第57章 仍是那世间最得意的女子 京郊东南十五里的嵩麓山腰上,依岩洞之势有一所竹子搭建成的药庐,尚药局前掌司林铉致仕后,隐居在此将有十个年头了。 梅长生自周府出来,带着姜瑾驰马直奔东郊,月下登山,在林老先生口中得到了与周鹗相差无几的答案。 “杨御医有诊治过柔嘉娘娘的经验,岂会出错?” 当日,杨延寿、周鹗、林铉三人一同为宣明珠会诊,其中以杨延寿的医术与经验最为老道,因为有他点头,所以另外二人便顺理成章地认为,不可能出现错漏。 “如果正因为杨太医有之前的经验,先入为主,所以出了错呢?” 第75节 竹庐幽碧的烛光下,来客幽湛的双目注视林老先生,紧追不舍地问道。 一夜连见三人,到了此刻,梅长生已露出末弩强撑的样子。 那袭羽缎玄青的大氅压在他身上,一程比一程发沉,久烧不退的身子阵阵恶寒,嘴唇反而烧得如食了胭脂般嫣红,逼衬得那张孱白面孔,在幽夜之下不类生人。 可梅长生是不敢耽搁,攸关她的性命,无异于他自己的性命,他等不及,手里更没有多余的时间。 林铉身着一套褐布做的布衣布鞋,容止澹泊,灯下捋须沉吟良久,终是道: “某不知大人今夜缘何到此,也不知大人听到了什么风声。只是……当日老朽为长公主诊脉时,初时确实只切出了血虚肝亢的脉象,此症与血枯症有近似之处,老朽在脉道上向来稀松平常,不及二位御医,所以从了杨太医的诊断。大人说杨太医诊错……医者终究非神,也并非无此可能。” 已经远离官场纠葛的人,言语间更为坦荡,“不过若要确认,还须再对公主殿下诊回脉,斟酌之后方能下定论。倘若真是为殿下错诊了……” 老人慨叹一声,起身长揖,“老朽一死难偿,愿承担一切罪责。” 梅长生听到这里,结合之前查访的种种迹象,先有一半悬着的心放回了肚里。 他此来只为求证,拱手相谢林老先生的直率相告。 步出竹庐,山风袭袖,浅暗的灯火在他身后曳荡着。梅长生剪手立在峋峭的岩石边,一任袍摆随风东西。 那双漆黑的眼,俯望着同样漆黑如巨兽森口的山谷松坳。 直到将胸中郁气一口一口全数吐尽,再猛地吸进一腔山间清新冰冷的空气,生生打出个寒战,他笑着嘶一声:“冷。” 那样真心实意的笑声,真是久违啊,姜瑾立于身后,看不清公子的脸,单听那笑声也替公子畅快。就连他,跟随公子访查了这一夜,此时的心跳也快若擂鼓起来:“公子,这么说来公主殿下其实没有……” 梅长生却又倏尔敛起笑容,摇了摇头。 他像一个打开法锦贪看了一眼宝贝又很快将包袱系牢的守财奴,一面予自己信心,又一面让自己竭力镇定,不许得意忘形。 “很有可能,但只确定了一半。还不够……” 即使在一片黑暗里,也挡不住他妖冶明亮的眼神,有了缺口的心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滚烫的身子在夜风里打摆,他却一丝不知疼,只觉得希冀无边。 “咱们回汝州。你去帮我找到几个人,还差最后一块拼板,要确保万无一失!” 姜瑾怔了一下子,有些不解地问,“为何不直接请人去为殿下请脉,只要一试,便可知了。” 梅长生指头掐捏氅衣的领口,想起在帝姬陵那日,看到她临水而立的一幕,在夜下眯了眯眼,“诊脉需有名目,我尚且不能十二分确认之事,万一有变,岂能让她再经历一次从希望中落空的滋味。” 还有一点他没有明说,他有一种直觉,宣明珠可能误诊之事,是法染故意透漏给他的。 这个连他也有几分看不通透的和尚,仿佛兜了一张无形的网,正等着他钻。在确认之前,他不能犯错,着了别人的算计。 宣明珠对自己有无情意是一回事,至少他不能任她再毫无戒心地留在那条老狐狸身边。 ——殿下待臣,旋即便归。 * 另一头的秋闱放榜之事亦是耽不得,梅长生连赶一个日夜返汝,落地后重新包扎过伤口,灌了副清风散热的药汤,便立即着手审卷。 他身为主考师座,又是晋明朝的天子门生,才学如日昭彰,落笔圈点皆受敬服。两位副考官做他的助手,按部就班地阅览勾判,再交由学台大人过目,接着便可以秘阁录榜。 别人受了伤都卧床静养着,能者多劳的梅大人是忙里偷闲地养,囫囵到九月初,便到了放牓日。 正是金桂飘香的季节,因而秋闱榜又称桂花榜。 桂花榜上还有桩约定俗成的仪式,贡院外的粉墙上会张帖自第五名以下的举人名录,而前五名的高中者,则在点满红烛的内堂宣布。 从第五名倒写,渐次向前,直至公布出高中解元者。每公布一人,则易换一次堂中的红烛,这叫做“满堂彩”。 等到了这一天,贡院外人声鼎沸,能否从秀才一跃成为举人就在今朝,哪个参试的人能不心切?众生成群结伴,心情忐忑又激荡地早早来到。 只见纸榜下,无数颗人头挨挨挤挤,无数双眼睛狠盯着榜录,在一片密麻的墨字中一排排一列列地找自己的名姓。 找见的兴奋呼号,被不知突从哪里冒出的乡绅富户强拉着去宴饮,找不到的则魂失魄落,年轻气壮者捶足顿胸,皓首白头人谵语连连,世态百相,齐聚一堂。 陆渐离也在人群之中,他的伤手已经将养好了,只是这些日子形成了习惯,仍用右手虚捧左手,挤进人群去榜上寻名。 他心里未尝没有预料到结果,试想他此前得罪过大长公主殿下,而主考官又与殿下渊源颇深,他如今能囫囵个地喘气儿都是侥幸,榜上题名?痴想罢了! 果然,从头看到尾,榜纸上也无陆渐离三字。陆秀才耸头离去,内堂这时三声锣响,却是开始燃烛宣布头五名的举子。 陆渐离只顾埋头向外走,恍惚间听书吏高唱:“第三名:嵩县陆渐离!” 陆渐离刹然止步,不可思议的转头。 这一瞬他忽然回想起,那日在朱案后看到的梅座师,面上挂着那枚慵懒阴晦的笑,必然是自己小人之心看岔了——江左第一公子名副其实,并未循私为难他! 他心情激动地往司堂中寻找梅大人的身影,却发现,此日梅大人并未出席。 不止放牓日,连之后为高中举子庆贺的鹿鸣宴上,也不见这位主考的身影。 学政大人在宴上举杯感慨,梅刺史当真勤公爱民日无余暇,是吾等学习之楷模啊。一顿天花乱坠的追捧,学子们纷纷附和不已。 解元秋知深的母亲是广陵人士,与梅鹤庭算是半个同乡,学政大人将一块鱼跃龙门和田玉交给他,笑眯眯道: “此玉,乃是梅大人交托本台赠给解元的。他人虽未到,爱才的心意想必解元郎能够了解吧。” 秋深知大喜过望,连忙接过来躬首深作一揖:“学生明白!君子当如玉,梅大人风骨温雅卓荦,正是吾辈蹈学之景行。学生定不负梅大人期望,做一君子仁人,笃志终生!” 在新料解元心目中光风霁月的人物,此刻,却正坐在刺史府一间幽深的耳室内。 一身洒墨大料公衣垂在他兽爪缠绕的掐金鞶靴之上,雪帕掩鼻,参汤呷口,睨眼瞧着地上瘫软如泥的范阳城名医。 耳室的两侧墙上,临时挂上了一排散发着寒腥气的问刑用具,长钩链短尖刀,应有尽有。 因室内狭窄,愈显得森冷逼人。 “这位大、大人……” 被莫名抓来的范阳郎中,看不出眼前之人的公职高低,他甚至不知自己此时已经身在离家百里外的汝州地面,只记得,当时在自家药铺后被人捂住了口鼻,摘了眼罩子后人便到了这里。 “小人是良民啊!”实在想不出自己犯过什么事、得罪过什么人的郎中,哀声憋出一句。 “范阳,余清明。”座上之人嗓音又清又靡,修长的指擎着一盏小哥窑束腰杯,不紧不慢晃动腕子,两瓣薄唇被那滋补的参汤润得水红飞逸。 “良民,是么?再好生想想,这辈子你便没逆心给人看错过病,抓错过药?” 男子说着,漫淡地取过一柄一尺来长,不知作什么用的铁柄弯尖钩,玉白的指腹抵在钩刃之上,缓缓摩挲,“不然,本官给你提个醒?” 余清明经此一激一吓,霍然想起春天时进京那档子事,心头一跳,又听堂上拍案断喝一声: “洛阳大长公主身体康健,却被尔等庸医错诊为血枯症,现要拿你全家脑袋来销,你还做梦呢!” 大长公主?余清明完全懵了,当日揭榜入宫,说是为太妃娘娘诊病,他也只在帐帘外头号脉,哪里知道那位竟是大长公主?! 他哭冤叫喊道:“草民求大人明鉴!当日草民揎胆入宫,开始时号贵人的脉象,确是无病的,只是寻常血虚罢了。可……陛下忽然问草民,贵人的血枯症能不能治,草民心想,宫中御医的医术自然在草民之上,便不敢胡乱再开口。回到家后,这件事就在草民心里落了疙瘩,一直难解……这,这都是草民一时糊涂,求大人开恩呐!” 梅长生光采精明的眸子注意着他每一个细微表情,闻言,饮尽盏中参汤,镇定地撂下。 没人知道他的掌心已经汗湿了。 审官有审官的方法,审民有审民的路子。若用问周太医的那套说辞,上来询问这些揭榜的郎中有没有误诊,只怕他们为了家小性命,咬死不敢承认。 非要反其道而行,先定下他们误诊的罪,惊惧之下的辩解才最真实。 破开第一道口子,余下都好办了,梅长生不肯假手于人,将四月里入过宫的郎中一个挨一个审下去。 结果十个里有九个都说,当日未诊出贵人生病,只恐招惹麻烦,所以不敢言明。 至此,梅长生的另外一半心,终于重重地落地生根。 与此同时,他心中又生出一股深深的后怕——如果前两回的药她真的喝了下去,后果不堪设想。幸好,老天垂怜,不管阴差阳错也好,有人从中作梗也罢,终究没有叫他弄巧成拙,至于那白费的心血与身体的创伤,自然都不值一提了。 有那么一瞬间,梅长生刚喝下去的参汤仿佛涌上了眼,辛辣地灼着他的眼睑,急欲流出。 但那种幸福的软弱只被他放纵一瞬,便无喜无悲地藏起,起了身,抚平袖摆,将手中捏皱的帕子丢到地心那摊骚臭的液迹上。 推开角室窄门,天光涌入,豁然开朗。 背靠墙面等待的姜瑾连忙直起身子,“公子,如何?” 梅长生静静地点了下头,眼波漪漪流转,忽露出了点温柔的笑意,“这些糊涂东西留着也无用,眼见秋深,就别送回家了。 “送去江左吧,江左,气候好。” 姜瑾听见这喜怒莫辨的声口儿,青.天白.日的打了个激灵。 犯错的人当然要问责,可听公子的意思,让他很难不往“私刑”上头想,这放在从前可是公子深恶痛绝的勾当。 可,人都得护短不是么,把话说回来,要不是因为这帮子庸医误诊,长公主能吃这么些苦么,公子能受这么些罪么?故而便也不敢提出异议了。 一颗心终抵是放了下来,最重要的是,他家公子终于不必再动辄干挖心取血的买卖。姜瑾搓着手道,“这都是上天庇佑公主殿下,公子接下来打算……” 眼角眉梢皆含笑的梅长生,耐性儿听他啰嗦到一半,突然便抬步,往养马房去牵了医马,牵出府门后一鹞身翻上去,快意喊了声“驾”,直奔九峰山而去。 一上马,他的笑意便完全掩不住了,从莞尔,到咧唇,到嘿声,最后放声大笑。 男人掷手弃了马鞭,只是信缰疾驰,遇栅跨栅,逢道转道,迎面的疾风将他额上束带掀落,如只黑鸦坠地,马上之人略不回头,发冠松散了,他也只顾驰骋,衣带凌乱了,他也只顾欢笑,一气儿骑到行宫的白玉牌楼下,梅长生口喘粗气,湛如银河的眼眸向上遥睇一眼,面对高崎陡峭的山道,睥睨反手拍马背,“驾!” 这一年的汝州,秋闱鹿鸣宴之日,独有一人骑马上高岗。 马骨劲利而飒沓,受到指令,在山林间驰跃奔腾着,马上男儿则俯身低贴在马背之上,与高高低低的欹枝擦身而过。哪怕知道在坡林骑行是大忌,亦无反顾。 然马力有时尽,终于,在一片地形蜿蜒的枫林之中,白马长嘶一声屈倒前蹄,梅长生跌落下来。 他随势滚进一片厚软的枫叶堆中,摊开双臂,肩膀抖动。 他在笑,无声大笑。 随手抓起一把枫叶,此时也不去管干净不干净,扬臂一撒,红叶飘抛而起,又纷纷扬扬落在他的眉上眼上,襟上袖上,将那身玄服点缀得红艳如火,将他眼中的阳光分割得斑斑斓斓。 “一片一片又一片,片片坠在阮郎面。”他倒在这四野无人之地,如醉如酲地哈哈道,“大善,大善!” 老天对他梅长生何其不薄也!沧海遗珠,失而复得!哪怕这份得不属于他,哪怕他日后仍有贪求,可当下此时,他当真满足得一无所求了,得知她无病,健康,仍是那世间最得意的女子,是那不会坠殒的朝阳,他还求什么呢? 当姜瑾焦急地在高山峰林间找到公子时,看着那匹蔫蔫打鼻的马,他几乎不能想像这马是怎么跑上来的,驭马的人又该有多疯野。 而梅长生还在耸肩而笑,流出了许多泪,浸湿鬓发。不是他故意作此疯癫作派,他是忍不住,控制不了自己的嘴角。 姜瑾呆呆地看着他,他一辈子都没见过公子像今天笑得这么多,这么恣,这么放浪形骸。 就好像将二十年来归束在骨子里的墨规泥矩全都抻抖释放了出来。 就像一个风发意气的少年郎。 “阿瑾,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欢喜么?” 梅长生枕臂望了一阵天边流云,箕腿坐起,簌落一身红叶。他眉眼灼灼地望向他,敲扣心腔:“此刻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 “回洛阳——我要告诉她,亲口告诉她去!” 业已定论了,这份喜悦便一刻也不能独揽,他要尽最快的速度将他的殿下从死亡的泥沼中带出来,片刻不能等。 第76节 归心似箭。 第58章 破妄 澄高气爽的九月天,一匹乌青骢从汝州快鞭赶至上京。 到了兴化里宜春乐坊外,皂衣信使取出信筒中长长的一卷牛皮藤纸,双手捧着登上台阶。 迎宵在门里接过,转身快步送上二楼雅阁。那扇四季节令花白木拉门从里拉开,澄儿又将纸卷接进。 临窗下的缠枝花纹案子后,早有人迫不及待,伸长脖颈一口奶糯气地道:“快快给我瞧!” 宜春坊的老板娘近日偶动雅兴,推出了一款豆蔻连梢熟饮,配合新招厨娘做的枇杷小霜糕,滋味与别家不同,格外受上京闺阁小娘子们的喜爱。宣明珠听说了,岂能不独占份儿鳌头,便带宝鸦过来尝鲜。 杨珂芝自打第一次回到明珠的这位掌心儿小明珠,便对她十二分的喜爱,尤其上次听小姑娘一口气背完《霓裳羽衣舞》曲谱,简直惊为天人,觉得这孩子比明珠小时候聪明得不止一点半点。 梅宝鸦对于各色夸奖早已习以为常啦,当时昂着小胸脯谦逊一笑,“杨姨过赞,也不是认真作背的,只不过无聊时翻过一遍,就记住哩。” 话音刚落,头上便挨了一记弹指。 小姑娘“噢”一声抱住脑袋瓜,委屈巴巴地瞅她娘。 宣明珠挽着蛾黄水纱披帛俯身笑眯眯:“娘亲教你个乖,卖弄过头会挨揍的。” 梅宝鸦眨眨眼,立刻回头喊了声“珂珂姨”,杨珂芝一听这绵糖般的音调,哪里还受得了,当下母鸡护雏儿似的把小人儿揣在怀里,朝宣明珠瞪眼。生平头一回,升起了嫁人生个奶娃娃的念头。 眼下这会儿,杨珂芝坐在宝鸦身边,瞧见她翘首以盼的小模样,好奇道:“这是什么,值当急得这个样儿?” 宣明珠是日穿一身紫菂华绫广袖衫裙,玉頩地捻银蚕纱的披帛潋滟而柔美,人却在那里倚肘嗑着松穰儿吃。闻言便好笑,“是汝州新晋举人的名录。” 杨珂芝一听这话奇了,难道小宝鸦除了有过目不忘之能,这么小的人,在科举上也能有所见解? 却见梅宝鸦盘腿席坐,肃皱眉头,座师展卷般在面前的案上铺开大纸,一面念叨“让我瞅瞅,可有没有他”,一面眼珠不错地找。 从后往前寻觅,排排列列都没有,她很高兴,直到剩下最后三个名字,梅宝鸦忽的“啊呀”一声,手指头咚一下戳到纸上: “陆渐离!他居然是第三名,离解元只差两步之遥?噫,爹爹怎么审的卷子呀。” 这朝野上下,敢直言道一句江左梅长生审卷不公的,大抵也只有他这个亲闺女了。杨珂芝不解,宝鸦便给她解释: “珂珂姨不知道,上回我去汝州的时候,在街上听见有人说娘亲的坏话,十分可恶呢!” 说着便将上回事一一道来,不满地揣着两只小手,哼了声,“阿爹一定是不知道他说过这样的话。” 小姑娘可不是一般的记仇,不但问出了那两个口出狂言的秀才名字,还一直记挂着他们名落孙山。 可惜天不遂人愿,真真气煞她。 宣明珠和杨珂芝对视一眼,都被逗得笑起来。 宣明珠在宝鸦的鼻尖轻昵一点,“多谢宝丫头还记着为阿娘打抱不平呢,不过么,人有多面,不能用一言轻断。左右是无关紧要的人,就不必存在心里了,他有造化得中会试才算本事。” 过一会儿乐声起了,杨娘子瞧一眼撅嘴听琵琶的小姑娘,趁着斟酒时悄声问宣明珠: “瞧着姑娘是思父的,你是怎个想头?在外省任职终究不如在京里,不为别的,叫姑娘隔三岔五能瞧见也是好的。” 她说这番话不是为谁开解,纯粹是爱屋及乌。 宣明珠听了心下微叹。 她何尝不知,宝鸦巴巴地要来这份名册,单只是为了那两个秀才么?未必不是因这榜上的名字都是她父亲一个一个选举出来的,她想用这样的方式与父亲拉近距离,见到字,便如见了人一般。 便说宝鸦叠的那些莲花灯,一天三五盏的放,如今只剩下两只丑得歪七扭八的,据说是她父亲折的,压在手里视如宝贝不舍得轻放。 宣明珠也低低地回道:“我虽是皇帝姑母,也没的京官才调出去三个月,又调回来的专权,置吏部于何地。再者当初是他自己请调,想施展拳脚,皇帝也器重他,我难道再像从前似的横加干涉不成,图什么,图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图吃力不讨好?” 自然,因梅长生那日逾矩,便令他在皇帝大婚前无事不必回京,此令确实是她亲口下的。 只在这一事上,她觉着有些对不住宝鸦,宝鸦察觉了,反过头伸出一根大拇指来安慰她,说父亲一身本领,在哪里都是这个,她明白的。 这样懂事的姑娘,更叫她疼。 “小芝姐姐,往后我这丫头过来,你多担待些。” 宣明珠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看向幼年玩伴的眼里有温柔的暖意,“不拘在吃的玩的上,她是个爱热闹的,要是愿意在这儿窝着,你别赶她。将来她长大了,我知道这必定也是个极有主意的姑娘,只要不离大格,你看在我的面上,多偏着她些。” 杨珂芝隐隐觉得这话不对劲,打量了明珠几眼,又琢磨不上来。 半晌笑道:“哟,这是拿话埋汰人呢。有你这个亲娘护着,满洛阳地找,谁还敢不担待这位小祖宗?我听说,陛下为你册典时,有意给宝鸦晋个郡主的封号,叫你回绝了?” 宣明珠闻言,掩住心事,恢复了几分放漾的款儿,歪头懒笑:“是啊,她年岁轻,荣宠太多了折福气,我便未允。上京的郡主遍地,过年都轮不上给我磕头的,值当个什么,我的闺女纵使无品无衔,现下将来,谁见了也欺负不得她去。” 杨珂芝顶瞧不上她这副嘴脸,直按着灌了几口酒方罢。宝鸦在旁咯咯笑。 这厢说笑不计时候,青笠前来敲门禀告,“殿下,他来了。” 一听自己约的人到了,宣明珠敛起神色,转头对宝鸦道,“娘去会一个朋友,你先在杨姨这里玩儿。” 宝鸦乖巧地点头,宣明珠便扶钗整衣而出。 相间两壁外,也是一间清雅的小舍,一个身着青柳玉锦服的年轻男子正紧张地等候着,藻发膏面,美都形容,可见很是下了番打扮功夫。 玉纸糊纱的拉门一开,一抹清华昳影霎那惊艳了他的世界,只惊鸿一眼,柳息壤的脖子即刻红了半边,连忙低下头抱手见礼。 “芸生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宣明珠倒很随和,招呼着他相席坐下。 她见他是心中存诚的,不需要背人,也不拿孩子当借口叫人下不来台,朝柳息壤脸上望了望,“前些日子去了行宫,回来又忙着事,一直没机会同郎君见上一面。” 顿了顿道,“嗯,瞧着比护国寺的时候又清减了。” 被那双幽幽美目在身上打量,这回不止是柳息壤的脖根,连他的脸也涨红。 这么个腼腆清纯的小郎君,这样一份赤诚的情意,宣明珠心里真有些过意不去了,说起当年劝他的那封信,幽幽一叹: “郎君的心眼太实了,为什么不听呢,怪我白耽搁了郎君。” 柳息壤连忙摆手道,“不不,殿下千万不必多想。那时节……芸生其实听从公主的开解,定过一门亲的,只是那位娘子没过多久便不幸病罹,芸生以为这是天意,从此便一个人囫囵着过了。” 他黯然苦笑一声,“后来我才想明白,那时自己当真糊涂,如此定下的亲事,娶过了门岂非愧对那位娘子。” 自诩糊涂人,其实他又何尝不知,公主殿下如此高贵,他没有一点可匹配殿下的天人风姿,只是有时候这颗心,受不得自己的支配。 而这样近距离地同公主殿下晤面,听她称自己一声朋友,真令人欢喜惶恐。 往常,他总听广信侯家的三小子将“我是跟着长公主混的”挂在嘴边,面上酸他狐假虎威,心里却无比羡慕,如今他柳芸生也成了殿下面前平起平坐的人物,这份心田,让他怎么安放才好呢。 心中如此想,他便如此说了出来,积攒了这么多年的话,直觉此回不说,可能往后便再没有勇气开口了。 宣明珠听后,缄默一阵,忽伸手牵住了他手。 柳息壤周身一震,仿佛有千万只飞鸟从心湖掠起,惊颤了瞳底涟漪。 宣明珠就那么信如家常地抓着柳郎君的手,左颊露出一粒浅浅的梨窝,笑得自在。 直到看他从震惊,到惶喜,最后慢慢地安静下来,指下的脉搏也恢复平稳,她才松开手,歪头道,“如何,我是不是也是个寻常的人?” 柳息壤眼圈突然红了。 大长公主是在为他破妄。 他百感交集地嗫嚅两下唇,宣明珠已自斟了一杯酒,蛾眉轻扬地解嘲:“郎君吓着了,大抵没见过我这样不庄重的公主吧?” 柳息壤连忙想说不是,抬起眼却发现,对面那双清贵的眉目间并无自嘲,反而氤蕴着不可一世的自傲,神采飞扬。 他心驰半晌,便也笑了,直跽起身,俨然向宣明珠揖行一礼。 “殿下是芸生生平所见女子中,最特别的一位,从前是,而今依然是。” 言罢此语,他觉得自己仿佛能够放下了,这样特别的女子,为何要当作一把枷锁压在心头呢。 “多谢殿下,芸生明白了,今后不会再自苦。若日后还有机会,下臣,再与殿下讨杯酒喝。” 宣明珠见他豁然间目若朗星,迈着轻快的步子告退,颔首莞尔。 柳息壤将走到门边时,她突然道,“郎君瘦下来好俊俏模样。” 柳息壤一愣,才褪去赧色的脸又红上眉梢,听着身后清泠肆意的笑声,也跟着傻傻笑起来。 大长公主原来是这样的大长公主。 * 了清一事,宣明珠回到雅间儿,又与杨珂芝叙一回酒不提。回到府时已近黄昏。 泓儿伺候着公主盥手换衣,回禀了一事:“殿下,方才松苔过来,说杨太医醒了。” “杨太医?” 她不提,宣明珠几乎快忘了这人,想起来道:“好事啊,叫长史送一份补品,再去太医署寻个老成的请去府上瞧瞧,能医不自医,这么大年岁了,别留下什么遗症才好。” 一个昏迷将近半载的太医转醒,除其家人欣喜,实在是件平常稀松激不起水花的小事,然而很快,这个消息传入了护国寺中。 尉迟在僧房外见到传信的人,低声问:“看真了吗?杨太医真的苏醒了?” 来者点头,“隔着窗扇看见了榻上晃动的影儿,还有老太太的哭声和微弱的人语声。” 尉迟沉吟,杨延寿是第一个给公主殿下看病的人,国师曾说过,杨太医晕倒之前很可能是察觉了什么,他一世不醒便罢,若是醒来,此人便留不得。 身后响起一片安稳祥和的木鱼声。 尉迟回身,精舍的破子棂窗映透出幽若的烛光,国师每日傍晚雷打不动的诫昼夜思,不准任何人打扰。 尉迟想了几许,眼中闪露出一道与佛寺扞格不入的杀伐之气,顷刻间下定决心,向传信人耳边低喁数语…… 天干物燥的月令,暗夜无星,深夜里,突然有一片冲天的红光从大业坊上空腾起,走水了! 这个时辰坊门早已阖闭,现向城防兵求援肯定来不及了,何况那户姓杨的人家,家中只有老两口过活,腿脚行动都不灵便。 最先还是杨宅两傍的邻里发现起火,连忙叫嚷着披衣跑出来,见杨家屋梁早已烧塌了一半,院子里火焰卷荡,逼人眉睫。 外头的人靠近一点都错觉要被火舌舔进去,里头的人又如何出来?急得这些百姓拎着大盆小桶泼水救火,却收效甚微。 火焰圈外的半明半暗处,却有几个黑影一动不动地窝在邻里的屋顶后头。 只听其中一人低道:“看清了么,有几个人?” 一人回:“堆柴的两个,洒油的一个,点火的一个,暗处也许还有,咱们的人却也尽够了,七爷放心,一个都不会让他们逃了——这帮天杀的,手真狠,真怕人烧不死啊。” 一片攀柱而上的火苗顺风向西欹斜了一下,正照亮先前说话之人的半张脸,赫然是余小七。 第77节 他道:“废话少说,把活干好,此事对梅大人极是重要,明说了咱们如若办砸,一个个提头去见。” 余者皆应,“养人千日用在一时,好不容易等着机会为大人办事了,七爷放心。” 话音刚落,身侧一点冷风袭来,又一个黑衣人跃足走壁匿在余小七身旁,喘声里带着血腥气,上来就道:“妥了!” 余小七精神一震,“几个人?” “七个。七个全逮了,奶奶个腿的,个个身上带着军技,我这条胳膊差点被废了,好在兄弟们身手也不囊!七爷,接下来怎么着?” “审他们是受谁的指派。”余小七眯了眯眼,“大人的意思,别让他们死,往死里审。” 当这场莫名而起的大火留下的最后一缕灰烬在尘中落定,天也将明。 一只精俊的黑隼穿过天际的云层,飞过十二城坊,在南城门外寻到了风尘仆仆归来的主人,拍翅唳鸣一声,俯刺而敛翼,稳稳地落在主人的臂上。 第59章 错着 见鹰隼来,梅长生下马解披风,呼出一口百余里奔波的热息。 上京城的朝阳落在护城河粼粼的水面上,泛起醉眼的金波,同样也落在男人那张年轻如玉的脸上,连眼睑下两片青靡的黯影也遮渡得无瑕。眉眼之色如墨新摹,不见困顿,反而矍熠生采。 坊禁开启,一百零九坊通达的街衢上,车马渐渐喧阗,间杂着东胡大食等外族人的琳琅廛肆,也逐渐语声热闹起来,都人僧道,茱萸菊灯,洛阳城在又一个明媚的晨日里活了过来,梅长生的心好似也随之活了过来。 最近几回往返,皆是匆匆来去,可他没有感觉到一丝疲惫。这一次回来,他终于可以不必遮掩,他怀揣着一个莫大的惊喜要去献给朝思暮想的人。 他是来客,亦是归人。 隼爪绑的那张信笺,他展开掠过几眼后揉碎在风里,奖赏一般抚了抚鹰隼头顶的黑羽,过了城阙,勾唇翻身上马。 直奔镇国公主府去。 余七传来的那张纸上,简略写了昨晚杨宅起火的前后,以及捉人刑审后线索断在了护国寺,这些皆在梅长生意料之中。 早在他于汝州审过那些揭榜郎中之后,便传信回京着手布下这个局。 杨延寿当然不可能在如此巧合的时间醒来,是他让留在上京的人手将这消息故意散布出去,为的是打草惊蛇。 昨晚上烧的,当然是座空屋子。 不过为了作足戏,假装杨太医转醒,的确也没少花费心思。 他需要一个确证,证明法染是一早便知宣明珠误诊真相的,梅长生自己笃信这一点,可惜口说无凭,而找出证据的关键点便在杨太医身上—— 谁会针对一个昏迷半年突然醒来的太医呢,只有怀藏着一个秘密,并担心杨太医把秘密暴露出来的人。 那帮放火之徒一层层听从上令,只能供出上家是护国寺的一个火者,余者一概不知,并不能直指法染。可只要他露出马脚,便好办事。 宣明珠会知道,是法染欺瞒了她。 自然,这不是眼下最要紧的,而今天下第一等着紧事,便是他马上要去亲口告诉她——她并没有患上血枯症! 马蹄疾如风雷,一路来到公主府,梅长生急勒缰绳,不待坐骑立稳便下马,被鞍角挂下了腰间的金鱼袋,他亦不管,撩袍跃上石阶。 抬手待要敲响门环时,这个人却又迟了迟,想想,连忙踅身走回马旁,将那枚金紫鱼袋取下,端正地系在腰带上,想想,扽一扽襟袖,将落在发后的两条额带垂下的黑缨以指梳栊在胸前,再想了想,又将素缎披风也拿过来,抖擞开重新披在衣袍外头,系好领带。 至此上下观顾一圈,再无不足,方快步回到朱门旁叩响大门。 门开了,出来的还是上回那个告知他公主去了行宫的门房。 自从公主与驸马和离以后,这门房每次见到梅大人登门,都要惊上一惊,这回也不例外,两眼望着梅大人英姿齐整的模样,纳罕:“梅大人?” “我有要事告知公主,让路。”梅长生按捺心跳,说完便入,把门房吓了一跳,着急地呵腰拦阻: “大人,这不合规矩啊……您别为难小的,若是惹了殿下恼火,小的一颗脑袋都不够赔。我这就往里通报去,立刻马上!您且少待片刻,啊。” 梅长生被他一句话提醒,心想,确不该惹她生气的,越是这时候,她的规矩他越要守好,九十九拜都完了,不可差这最后一哆嗦。 便依言驻足,抵牙等着小子进去通传。 一去不过片刻功夫,梅长生透过半开的府门,盯见里头那面熟悉的影壁墙,看着早晨的浮气日影在玉璧上缓缓浮漾,度日如年。 终于人回,请他进府,他又觉得带路的小厮行得太慢,这府里有哪条路是他认不得的,还用得着引么!可只能捱着,生风的玄色斗篷拂过青石雕砖,近了一步,又近一步…… 一会儿他是要先铺垫些话再告知她,还是直接说呢,她听见了会有多高兴,会不会激动得站不稳,会不会喜极而泣,他便可以伸手扶住她,将肩膀递过去给她靠…… 入内庭,小厮去了,又换成女使引路,女子……女子行得更慢!梅长生牙根子痒唆唆,心腔子悸栗栗,转过那条花多迷眼的恼人的菊径,上了那道好像长得不见头的抄手木廊,终于,他看见了厅门悬挂的竹篾帘子。 女使道声“梅大人来了”,素手掀帘请他入厅内,梅长生笑着走入:“殿下……” 他的步履刹那止住。 看见厅里的那个人,他的笑容僵成嘴边的两道疤,明亮的目光骤然阴沉成无底深渊。 法染对他一笑。 “你怎么在这儿……” 梅长生嘴唇嚅动,才发现自己根本没发出声音。 “大人如何回京了?”宣明珠在法染对面的檀香座儿里,眼圈还红着。 她尚且无法完全消化九叔带来的消息,此时心里头,又是喜极又是惘极,上接不着天,下落不了地,见到梅长生也撑不出往日的疏离了,目光呆呆地瞧着他,清弱柔软。 九叔早起登门,方才告诉她,自己无病,是太医当日误诊。 怕她不信,特意带来寺里的高僧与太医署两位医正,轮番为她诊脉,都确定了误诊之说。 “先前在护国寺为你号脉时,我便有疑虑,只是当时不能确定,不敢令你空欢喜,故尔换了副药以观后效。如今不会再有错,我的话,还不信么?好姑娘,哭一哭也好……” 后头九叔又说了什么,宣明珠已然听不清了,从她眼里流出的泪塞堵了她的七窍五感,只有劫后逢生的喜悦是真实的。 她当然信九叔,她简直说不出对他有多么感激,将这样个天大的好消息带到自己面前。 就在昨日,她还在小芝姐姐跟前托了孤。 宝鸦衣食无忧,不缺人照顾,但她就是怕她走后,她的心肝宝贝伤心受委屈。金奴玉婢再多,锦绣华馔再盛,若不能让宝鸦快活,心无忧鹜地长大,一切又有何意义。 宣明珠她害怕。 过去半年里,她每日心怀宽畅地享受生活不假,她潜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也不假,这些难以言表的苦,她找不到一个人来说。 同样不为人知的,是那些漫长黑暗到让她联想到棺椁的夜,是那些酒醉昏沉后馥靡到让她以为是避腐丸的香…… 有时候她做梦,梦回那颗伐倒的桃树下,蹲身抱住自己,期待着有人像小时候一样喊她一声醋醋,可是总也等不到。 那么简单的两个字,总也等不到。 现在,终于有个人穿透黑暗来找到她,笃定地告诉她这确实只是一场噩梦,牵住她的手,呼唤她醒来,让她睁开眼看看她自以为变成废墟的生命之上开出了繁花似锦—— 她怎能不喜,怎能不悲,怎能不感激涕零。 梅长生自进门起,便没有说话,法染体贴地打破厅中沉默,曼音清妙道:“梅大人此来正好,恰有件随喜事道予你听,镇国的病,实为误诊——梅大人听了可觉欢喜?” 梅长生电一样的目光射向他。 陡然明白,那张被他揉散在风里的纸真真切切成了一张废纸。 法染自抄了后路。 他如今成了为公主费心诊病的好皇叔,自己若拿杨宅失火一案说事,他可反诬他存心嫁祸。因为,那个代表法染罪证的秘密,被他主动告诉了宣明珠。 就在梅长生一步以前。 他就慢一步。 法染姿态惬意地坐在椅中,合手念一声偈,唇角含笑地望向梅长生,和善庄严。 罪过,罪过,真是喜于看他错愕无法的表情。 ——天真之人,以为爱别离便是最痛么,以为剜心血便是最痛么,以为药倾花便是最痛么。不是,远远不是啊。 世有千万法,你再敢踏前,我一一讲给你听。 宣明珠听得九叔问梅长生可欢喜,拿帕子蹭了泪,下意识抬眉看他一眼。 却见黑沉的斗篷笼着那道修长身影,男子轻抿着唇,两睫微敛,瞧不出半分笑模样。 她一想却也是,他向来如此喜怒不外露的,昔年纵是大小登科,也从没见他放怀笑过。 佳木宁折不弯,良玉愈烧愈冷,说的就是梅鹤庭了。 寒心谈不上,早已过了那时候,宣明珠顶多觉得有些唏嘘,亏他那日在帝姬陵做出真心真肺的模样,她为此还反省过自己,因此撵他出京是否过份了些。现下,他哪怕随意应个景儿也好啊,却没有。 不管别人了,宣明珠心里涌动着如获新生一般的痛快滋味,又后知后觉方才在九叔面前像个小孩子似的哭,赧然拭泪,向他再三道谢。 她身边的女使也都欢天喜地,尤其澄儿,手背都掐紫了还激动得松不开,眼泪从方才起便没断过。宣明珠拍拍她,脑子始才转起来,顾不上问梅长生为何回京又入府何事,哝哝地吩咐: “快打发人去悄悄地告诉豫儿,还有崔嬷嬷,嬷嬷跟前缓着说,千万别激着老人家。还有言世子,迎宵亲自走一趟,这便到值上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这些都是最关切她的人,或为她暗自神伤,或为她多方寻药,或为她流过数不清的泪,皆应该一刻都不耽误地知晓这事,大家一齐高兴高兴。 女子的嗓音如轻潮退去的软沙,因那份不知如何安放的新蕾开花般的柔软,让人娇怜也流连。 正吩咐着,突听有人道:“臣欢喜。” 宣明珠讶然转头,带着瑞香的身影已覆到了头顶。 梅长生低眸望向她,长襟似水,笼住他全部的热怀,慢慢道: “殿下无事,臣心万分欢喜。方才,臣是惊喜得傻了,想叩恩上苍垂怜,想拜谢八方仙灵,想得不知想怎么样才好……” 法染盘弄佛珠的手指一顿。 梅长生眉睫间一改矜冷,脉脉笑起来,红着眼对女子道:“臣只是讷于言说,此番心境,殿下知长生么。” 第60章 无恙 低靡的声线一缕缕钻入她耳中。 真心的话,有时候不需剖心沥血,也能听得出来。瞧见梅长生的眼圈竟比自己还红,宣明珠心尖一撞,似曾相识的感觉袭来,慢慢站起身。 恍忆起生产宝鸦那日,他从外头赶回,也是这样一双水红含情目,欲语还休地凝着自己。 宣明珠又想起之前命人调查梅鹤庭身上那道伤疤的事,她做了那个梦以后,总有种说不明白的心疑,想知道他是在何时何地受过伤,可迎宵查了一圈,公衙档案上却完全没有此类记载。 ——那个深夜他究竟是从哪儿回来的…… 思绪一岔,她的眼神便有些直直,目光从他脸流连到披风挡住的胸口,梅长生幽深的瞳孔不断放大,与她对望。 第78节 稳当当坐在对面的法染忽然开口:“镇国该去告诉陛下这个好消息,可慰陛下之心。” 梅长生眼眸轻眯,宣明珠如遭棒喝地回过神,拍掌道:“是了,皇帝前前后后为我担心,是该亲自入宫告诉他一声。九叔……” 法染起身,“我非客,都无妨。你这便去吧,宜早不宜迟。” 宣明珠腼然,这个原以为普普通通的清晨,带给她的冲击与改变实在剧烈,倒让她一时无所适从,茫茫地顾头不顾尾起来。好在是在九叔面前,也不必念及这些虚礼。 羞赧依赖的神情落人眼里,像颗钉子,梅长生腮骨一棱而笑,“正好臣要入宫向陛下述职,可与殿下同行。” 宣明珠还没答言,梅长生余光见那僧袍微动,扭过脸儿,嗓音沉徐:“发觉太医误诊之事,真该好生多谢国师,国师可要和我们一同入宫面圣吗?” 谁都知道,法染剃度之时,立誓剥除一身荣华的缚束,故而十余年间,未踏入过宫门半步。 所以这一问,纯属卖梳子给和尚了,和尚听了,淡笑,摇头说不必。 梅长生斗篷下紧捏的手心这才松开,满掌酸疼的印子,回转眸光,目中再无旁人。 他的神情既克制又温雅,他清楚此时宣明珠的内心尚未完全脱开矜喜与柔软,也清楚,她何时最好哄.诱,矮了分身形,嗓音如雪化松针,软软的,又刺刺的:“让臣送殿下一程吧,顺路的。” * 车辇与马匹同向同路,向朱雀大道的宫阙而去。 宣明珠到底允了梅长生随行一程。 反正去皇宫就是这条路,她去面圣是一刻不能等的,人家快马加鞭赶回京城说不准有要务上禀,谁先谁后都矫情,索性如此。 宣明珠在路上,却是又哭了一回。 奇怪得紧,明明打从得知自己患病后,几乎都没有哭过,以为这颗心经得起千锤百炼,已经坚强了得,谁知雨过天晴了,反而没出息起来。 可她心里就是灌有一种酸楚,晃一晃便南流北淌,不流出来不能痛快。 扈从在侧,她面子上不好意思哭出声响,咬住唇两肩耸瑟,拭帕不断,又怕人瞧见,便仰起头转向窗帷,佯装去瞧白云长空。 山河无恙。小时在宫里,太子兄长很喜欢这句话,还特意用这四个字刻过一方闲章,她呢,当时觉得这句词美则美矣,却谈不上其他的感觉。直到经历过自己的一场劫波,她才明白,无恙、无恙,无论对人还是对江山世道,都是再好也没有的祝愿了。 梅长生在另一侧车帷外的马上,双眼始终直视前路,眸底压抑着湿润,掌心里紧扣一方丝帕。 说不出,递不出。 因为法染反算一着,那些他一路上反复怀想的一试一探的暧昧,水到渠成的安慰,如今除了惹她怀疑戒备,再没有别的用处。 到了宫城门外,宝车停,梅长生下马候着公主降辇。泓儿将帷帘掀起时,宣明珠已经平复了,除去眼圈还有些红,又是那位雍容庄重的大长公主。 他记得晋明帝在御时,她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节每逢入宫,宣明珠脸上总是娇娇女式的矜美神态,宛如一只明媚骄傲的小凤凰。 晋明帝说她,成亲后还像个小孩子,当心驸马笑话,她便学小孩子歪头坏笑,干脆当着父皇的面搂住他的胳膊,把两个男人弄得面色相觑,自己开怀大笑。 后来她的父皇去世了,梅长生便没再见她那样笑过。太子登基,待长公主亦是如兄如父的疼爱,然而不过两年,先旁亦逝,临终前将少帝托付给她。自那时起,宣明珠便彻底成为了一个“长辈”,而非在父兄膝下承欢的小女孩儿。 她才二十五岁。 二人无话,一前一后走上紫微宫中路御道。 他两个是无事相安,黄门侍郎见大长公主与梅大人共同入宫,却当成了稀罕大事,忙不迭传报到御前。 人还没走到宣政殿,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步履声与卸甲卸剑声。“阿姐!” 宣明珠还没看清来人,身子便腾空而起,一重重飞檐朱阙都在眼前旋转起来。 那落在腰上的臂硬烫如铁,稳稳抱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是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阿姐你真的没事了,我简直太快活了!” 泓儿和澄儿先见一道黑影窜来,吓了一大跳,瞧清言世子出人意表的行径,愣过几息,相视一笑。 “恣白!”宣明珠轻嗔,洒金含朱牡丹裙裾凌空绽开,一圈一圈的圆满。 她脂面粉红,绿鬓堕堕,纤白的十指紧扦在少年肩上,开始怕摔,又怕被宫人瞧见了不像话,后来转着转着,不禁沉醉在眩晕的感觉里,便放松了身子轻翘凤舄,享受风拂面颊的自由,口中少不了笑斥: “再胡闹不过你的。” 梅长生在言淮到来时就下意识上前一步,见她笑意,眉心轻动,便驻足,在两人身旁默默地瞧,只轻声提醒言淮:“别跌着她。” 兴头上的言淮回了句“用你管”,到底也怕阿姐头晕,转了十来个圈子后停下,立地生根的身形不见一晃。 他环抱着喘息细细的宣明珠等了片刻,才将她慢慢放下。 两傍的宫人早已面墙而立,就算他们不回避言淮也是无所顾忌,一双水光明亮的琥珀瞳仁里全是宣明珠,喉结滚动,“阿姐,我怕是梦,想听你亲口说一遍。” 宣明珠听见他微颤的声音,动容地抬手够上他脑袋摸了一摸:“阿姐没生病,是误诊,没事了——瞧你,跑得一头的汗。” 言淮嘿嘿地吸了下鼻子,只觉得怎么样也开心不够,一开心便要撒娇,欲和阿姐讨帕子来擦。这回梅长生静静走上前,有意无意,插在了两人之间。 他露出一点微笑,“陛下恐在等着了。” 宣明珠听见点头,隔空朝言淮额心点了一下,示意他收敛些,命侍女略整钗环,扶臂而登阶。 那袭金朱地牡丹长裙逶迤于阶墀,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随行,言淮心情大好,此日懒得与他计较,梅长生寂默依旧,背对她时,便又恢复那副郁郁寡淡的神情。 皇帝前一刻听禀时还是两人,再没有想到这三人会凑到一道同来,很吃了一惊。 尤其是本应身在汝州的梅鹤庭,“卿家你……” 先前拿回京述职做了借口的梅长生镇静接口,“陛下,今日臣随殿下前来,有件天大喜事要禀报陛下。” 他还没说完,言淮就忍不住揉着鼻子无声笑起来,从心底里泛出的喜悦,真是怎么忍也忍不住呀,那两排糯米白牙要多灿烂有多灿烂,把皇帝笑得越发一头雾水。 “何事?” 宣明珠将殿中侍者皆屏了下去,泓儿这才上前,将前因后果启禀陛下。 宣长赐听后呆愣良久,忽然双目放亮地上前把住宣明珠双臂,“当真吗!” 他一时间手脚不知如何放,竟也似想抱着皇姑姑转上几个圈似的。 “诶陛下,冷静,您冷静。”言淮看出苗头,忙上前将人隔开,他与皇帝在朝堂论君臣,从亲戚说却是表兄弟,性子又是个不拘小节的,私底下相处便没那些讲究。 皇帝以拳砸掌道:“天大喜事,真是天大的喜事,这怎么冷静得下来?苍天垂怜,朕,要大赫!为姑母祈福!梅卿,为姑母发现误诊的是你吧,朕也要赏你!” 梅长生目光隐晦闪动,宣明珠眼瞅着皇帝高兴糊涂了,赶忙拉着侄儿明黄的衣袖稍安下来,好笑道,“是法染国师发觉的,国师不喜外物,皇帝果欲赏赐,便请为护国寺多添些香油钱吧。” “好,好。”皇帝抬头定定看了皇姑母好久,一连说了几个好,这才想起那帮子庸医,又怒火中烧: “都是一帮什么庸才玩意儿!一个错也罢了,三个都能诊错,宫里的错,宫外的还错,竟还不抵僧人水准,朕怎么放心将皇室的躬安放在他们手上调理。” “去,将杨延寿,周鹗和林铉都给朕传来。朕要问问,他们是怎么给大长公主看的脉!” “臣却有一事想不通,”言淮舔舔犬牙,想到阿姐这段时间受的苦,眼中露出一阵狠怒,“按国师的说法,此脉按理并不难诊,为何前前后后那么多人众口一词,竟无一人提出异议,害得阿姐白白喝药吐血。” 皇帝闻言眉头紧皱:“你的意思是,有人想暗害皇姑母?” 他将目光调向梅鹤庭,论起悬疑刑事,宣长赐最信任的还是他。 梅长生却摇头。 每一个为宣明珠看过病的医士他都经手审过一遍,此中有无阴谋,他最清楚。“或许,陛下应听说过南朝高僧传中,有一则狂人细布的故事。” 从前有狂人,嫌弃纺师纺织出的丝绸粗,后来逼得纺师无法,只得掐着空气说:看,这是细丝! 狂人问他为何看不到,纺师回答说,这样细的丝线,连我们一等良匠也看不见,何况是你。 于是狂人欣喜付钱,后将此丝进献给小国之王。国王大喜,便命司衣局用进献的丝绸制衣,衣成后,穿出以示国民。 而事实上,国王身上裸裎未着寸缕,看到的百姓却无一人敢说。* 一目了然之事,只因涉及天家威权,便成了国王的丝衣,视而不见。 皇帝听后默忖了半晌,嗟叹:“难道朕在万民眼中,便是不分黑白、一怒斫首的昏君不成?说到底,还是朕御极日浅,未能施仁遍及九州,令子民惧于‘天威’二字。” 他面色含愧地看向宣明珠,“姑姑,我对不住您,当日我该再多召些医士来的,一榜不成便两榜,两榜不成便三榜,总有耿直大胆之人会提出疑议,那么姑姑便不会……” 皇帝还没说完,宣明珠拍拍他的手道,“世间阴差阳错之事不可胜数,好在如今拨云见日了,姑母第一个来告诉陛下,便是想让陛下宽心,还不快收起这模样儿。 “至于御医误诊之事,其罪难免,然血枯症与寻常病症不同,殊别罕见,本宫以为情有可原,追责不须甚重。” 她如今唯剩一件事,想向太医确认。 待周太医一入宫殿,见这阵势,立刻想起那天夜里梅大人来找他的事。皇帝面沉似水,命他为大长公主重新号脉,周太医战战兢兢诊过,当场便跪下了。 他没有想到,竟然真会是误诊。 又或者,也许潜意识中他已经发现,却一直不敢承认。 宣明珠平静的凤目中并无怒意,睨眸问道:“我只有一句话问太医,既然我是误诊,当年我母后,会不会也有误诊的可能?” 第61章 不悔 殿内安静下来。 皇帝小心看着姑姑的神色,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什么。 梅长生脚步动了一下,言淮直接上前托住宣明珠的肘臂,以自己为靠,撑着阿姐。他知道阿姐与柔嘉娘娘母女情深,一时之间,只觉得任何安慰的话都无力量,就在她耳鬓边低唤了声,“阿姐。” 宣明珠摇头说无妨,时过境迁,她只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这回周鹗却不曾犹疑,在金纹砖地上直膂后重又拜倒,颤声道:“微臣斗胆断言,柔嘉太皇太后的病情并无误诊。太医署的医案尚在,殿下若存疑,随时可查。殿下请试想,健康之人服用那张方子,会……会呕血,而柔嘉娘娘当时用药后,未见如此情况,反而是病情得到了缓解,直到一年后弥留时才……” 宣明珠身子向后晃了一下,被言淮的胸膛稳稳撑住。 其实她心里跟明镜似的,方才在府里问九叔,九叔也是如此回答,说她与她母后的情况并不相同。 再者说,若无对柔嘉太后病情的笃定,杨太医甚而也不会受此影响,为大长公主诊错脉。 母后去世时还很年轻,她就是不问这一句不甘心罢了。 见皇帝他们都担心地瞧着自己,宣明珠眨了下水光漾动的眼睛,自己笑了笑,收拾脸面道,“行了,我问过心里便有数了。陛下,请中常侍备下香鼎沉水,时新果蓏,送往翠微宫去,我便少陪了。” 皇帝知道姑母这是想念皇祖母,要去翠微宫香奠,忙应承下,唤进人来吩咐下去。 言淮不放心,要跟着,怕阿姐一时感伤了,他得负责开解。宣明珠婉拒了,让小淮儿回去上值。 见少年面色悻然,宣明珠转眸补充一句:“我明儿包下洛水两岸一百三十八园儿,饮酒去!你留出肚皮就是了。” 担心什么,向死得生,她心里头高兴着呢。 这话一出,言淮自然大乐,随宣明珠一同出殿,各奔东西而去。那周太医也自退出待罪,而皇帝立在御墀之下,心情仍是百感交集,半晌咕哝一句,“朕也想跟着姑姑去喝酒。” 他忽然想到该去庙祠向灵牌上香敬告此事,先前便一直挂怀着,若祖皇父皇捧在手心宠爱的姑姑,在他这里出了闪失,他真是死也难见列祖列宗。 这一转头,就发现梅鹤庭还久久望着殿门的方向,目光如水深。 第79节 分明方才皇姑姑在这里时,他一眼都未曾逾矩看去,等人走了,又成了这模样。 皇帝唏嘘一声,他从前也有过希望他们和好如初的念头,可惜有人不争气,可能这便是注定无缘吧。 他道:“如今大长公主无碍,卿家也可放心了,便当前尘已散,待朕大婚后,安心准备入内阁吧。” 梅长生恍若未闻,目光还幽幽地飘忽在远处。半晌,声如烟渺:“陛下,若前些年我一直陪着公主回翠微宫,如今的情形,会不会不一样?” 皇帝没想到向来板正的人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本已准备前往太庙去的步子顿住,“梅大人悔了吗?” 悔?梅长生睫羽颤了颤,眼底狂涌的黑潮一瞬被他定住,露出一抹温文的微笑,“臣不悔。” 皇帝这才满意地点头,反剪双手道:“是啊,朕记得,卿家为少傅时,教朕对弈曾说过一句话,此生如棋,落子不悔。朕一直记到如今。你说,做下之事无论是对是错,人悔了,便会自怜,自怜,便会自艾,以至于错了过去,又误了将来。所以要知错而无悔。 “朕,因铭此言,亲政后过手的每道政谕,做出的每个决定,都在心里告诫自己要确保他日无悔,故而反复思虑,不敢有一刻懈怠。” 梅长生听出皇帝话中之意,敛色道,“陛下青冰之资,宸聪圣明,臣惶恐。” “这些老头子话朕听得够多了,不差你的。”皇帝“嗳”了声,摆摆手,“朕当时年少,却永远记得卿家说出这番话时的丰神俊采。天下快意事,本就少得可怜,若连祖皇盛赞的骨骾良臣也人心反复,轻谈一悔字,未免太无趣了些。” 梅长生目光微动,这番话明为叙旧谈心,何尝没有敲打的意思。 江瑾那些话,多多少少,到底还是留在了陛下心里。皇帝用他,要用个安心。 昔日被晋明帝牵在手里亲自送到他面前,命他好生教辅的小皇孙,已经成长为了宸思与驭术皆备的大晋天子。 梅长生面色如常,颔首称是。 是,不悔,他曾在心里苛责自己万遍,却发现不能抵偿她受过的苦痛,他从颠白山下山那日曾决心放手,只默然守她,可一见到那粒朱砂,此心又约束不住。 既然如此,他要定她。 她的九叔,能让她安心地哭,她的小淮儿,能让她放纵地笑——梅长生过往是孽,便许她个将来。 就各凭本事。 “陛下。”梅长生忽然下拜,“臣有一事请奏。” 皇帝有些意外,“何事?” “陛下年前,曾有意在江南施行改稻为桑之策,臣一向留意,临安元氏与苏州甄氏皆累三代家学,可谓清贵,陛下若有意,可堪扶持此二氏,帮助当地农政衙完成百姓由耕到桑的过渡。” 皇帝眼皮子一跳。 大晋的江北有五姓世家,太原王,清河崔,陇右李,荥阳奚,范阳陆,五门阀互为制衡。 而江左梅家,一家独大。 江南世族皆以书香传家,所以南学自来优于北学,而江南丝政之富,又是天下闻名。 先前有梅长生这位梅氏嫡长孙入仕,梅家为避锋芒,朝中更无姓梅者,可见是对其寄予了厚望。如今他真要登阁了,皇帝可允他主考科举做个半朝座师,却未必能容许梅长生做整个南学的楷模。 前者是天子之臣,后者却是阀阅之主。 中央集权在历朝历代都是帝王手中最大的权柄,不愿假手他人。 梅鹤庭的这个建议,相当于提拔江南两姓与江左第一氏的梅家抗衡,有种一心为公的断腕魄力。 削梅,皇帝是隐约有过这个念头的,但具体如何动这个盘根错节的庞大世族,他也知道深浅,得和梅鹤庭有商有量着来。 梅鹤庭主动上言,这在皇帝的意料之外,他是避嫌表忠也好,以退为进也罢,宣长赐都不能当真顺阶下,执他的手去砍他的根,用人不是这么个用法。 皇帝背在身后的手掌捏了捏,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唔”了声道,“你的意思朕知道了,此事不急,容后再说吧。” 梅长生嘴角微不可察的轻动,“臣遵旨。” * 木鱼声停,凤尾森森的僧房之外,和尚盘膝趺坐在连廊的竹排桥上,“备茶罢,待客至。” 尉迟听后,知道这个时候找上门的不会有别人,沉吟问,“尊师,可要准备些人手?” 法染漫淡侧眸,“上次给我惹的纰漏还不够算的?” 尉迟一听这话立刻萎靡了下去,同时神情中又潜藏着一抹恼恨,是他自作主张大意了,以为不打扰尊师便能将那个杨延寿处理干净,不料被那后生小子算计! “尊师,我派出的人一个都未回来,扣在姓梅的手里,万一……” “阿弥陀佛。”法染闭目,“等天黑吧。” 天未黑,却先下了一场雨。暮色被沉坠的霖霖秋雨拽入大地,天光迅速四合成昏。 雨夜里护国寺的沙弥晚课也停歇一日,各自回僧舍温习旧经。毗卢阁后的竹屋,燃起了一盏油灯,法染身着一袭水田袈裟,亲自揽袖分了两杯茶,那门外的脚步声也到了。 冒雨而来的人身上黑色风披与夜色融为一体,持伞骨的手指冷白如月,步上竹排廊桥,收伞,垂控墨褶油纸伞面上的雨水,以伞顶抵开木扉。 兜帽下一双精光藏敛的眸子望入禅房。 法染湛蓝的双瞳抬起,随和做家常语:“阿弥陀佛,檀越来了。” “深夜拜访,冒昧。”梅长生薄唇噙着一点凉薄的笑,踩着黑靴踏进门槛,“不知当称阁下一声九皇子呢,还是胡族通古部落的圣子呢?” 第62章 妖僧 法染闻听梅长生的话,如如不动,捻珠的动作亦未停,“檀越何出此言?” 梅长生在长案的对面盘膝席坐,“晋穆十八年,匈奴联合阙氏攻打东胡,东胡王将部落圣女瑰丽黛,连同八百匹牛马献祭给匈奴王,以求平息战乱。令慈胡贵妃,便是通古圣女,途中与婢女调换身份逃离,从燕州边境入了中原。” 法染慢慢“哦”了一声,“一个美貌柔弱的胡姬,从燕北边线到上京教坊司……梅檀越真是生不逢时,这样精彩的故事,若能在晋穆皇帝面前说上一说,你的下场,大抵能和当年那些因造谣而被九族抄斩的宫人一般同。” 清曼的嗓音平缓无澜,仿佛在说着与自身无关之事,饮了一口清茶后,法染忽而笑出一声。 “此身何人,我自己都不知晓。梅大人若果能证明,法染感激不尽。” 梅长生凝视那双湛蓝的瞳仁,半晌低道,“原来如此。” 他派人深挖宣灵鹔生母胡贵妃的往事之前,并未曾料到会掘出如此多的内情,而且胡贵妃曾是东胡圣女还不是最不可思议之处,而是她流落教坊司前,曾与一出身富贵的中原人私定终身。 但任梅长生再怎么调查,也查不出那人身份。 他发现这段往事被人刻意地掩盖过,且手段高明,令后来者无从查起。 起初梅长生以为是法染为隐母讳而做的,后来根据蛛丝马迹,才发觉线索断裂的时间,比他推测的要远早得多,是在法染出生前后。 那个时候,能为胡贵妃做到如此地步的,便只有法染的父皇晋穆帝了。 正如晋明帝以武功彪炳青史,晋穆帝却是以痴情闻名。 宣灵鹔行九,是晋穆帝最小的孩子,也是他最后一个孩子,晋穆帝自从得了胡贵妃,东西六宫皆虚设。 那么,晋穆帝暗中为爱妃扫清过往的痕迹,是为了遮掩什么呢? 联想宣灵鹔肖母不肖父的相貌,加之那双代表着胡人血统的蓝瞳,旧朝宫廷的传闻未必是空穴来风。 法染对宣明珠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一点梅长生已经觉察,一想起有个从小看她长大的男人对她含有龌龊的念头,梅长生心里就无比恶寒,可他只能顺着这一支点思考下去。 叔侄禁忌,若宣灵鹔的皇子身份是假,那么凭他心机手段,对于他心宜的女子,不会眼睁睁等到如今;可如果是真,晋穆帝又不会对胡贵妃的过去晦莫如深。 所以,是什么样的痛苦,令一个出生皇宫的异瞳之子,不务正业而精研杂学,诗酒风流却玩世不恭,又在风华正好时,万念俱灰落发为僧呢? 窗外的雨越来越大,夹杂着几声幽闷的雷鸣。梅长生抬指敲了敲盏沿,清碧的茗汤震起小小涟漪。 他轻慢地道:“原来,连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啊。” 法染的指腹在佛珠上一硌,但听对面之人继续道:“可能是皇族血脉,也可能不是,可能是她叔父,也可能不是。一半一半的几率,就是无法确定,一生父不祥,却被皇帝宠若麒麟儿,偏生,又顶着那样一双昭示异族的眼——” 梅长生抵肘向前倾身,眸光漆黑湛然,薄唇一启一合,吐出四个字:“很痛苦吧?” 法染沉默良久,轻叹,“你竟能想到这一步。” 他面上毫无为身世感伤之态,淡淡补充:“这样好的脑子,却半分不用心在她身上,更该杀。” 这话似戳中了梅长生的痛处,他目光骤然阴沉,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有,何,资,格。” “你若真关心她,为何诊出她无病后,不在第一时间告知她?为何要任她溺在死亡的恐惧里惶惶终日!你可知她为自己备了棺,你可想过她每次看见幼年的女儿是何等心情!”他霍然起身掐住海青的佛袍,“法染,你的心就那么干净?!” 那只泛出青筋的手掌,被轻轻拂去。法染抬头微笑,“我说过,我可渡她,有些事,只有在生死面前才能放下。等她彻底断了这七年之妄,余生,便尽是自在无忧了。” 梅长生笑了一声,“这么说,你倒是为了成全她,在惩罚我了?” “你不该吗?”法染悠悠道,“她的好,你接不住,便换别人来。那日在护国寺,我是劝过檀越放下的,无奈檀越执迷不悟啊。 “檀越扪心问问自己,一个爱你爱到骨子里的人,心意不被珍惜,日积月累烂到骨子里快要她的命。她为活命,一刀切去,那疼,她自己忍了,等好不容易伤口结痂,你再去用力扒开,问能不能再长出一颗溜光水滑的新心,再爱一回。 “——那个不叫执着,是没心肝。” 字字句句,如刀入心,梅长生呼吸稀薄地退了一步。两个都是聪明人,话都说开,心都如镜,都知道彼此的罪孽与阴暗在哪里,都知道怎么戳对方的肺管子最疼。 梅长生突然分外的难过。 不是因为法染的咄咄之语,而是他突然替宣明珠不值——为何千挑万选的夫婿是个天字第一号混账,一心信赖的皇叔又心怀鬼胎,如若她有一天得知法染的真面目,心情会如何痛苦。 他已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近的长辈了。 “所以你不能告诉她,对吧?”法染仿佛一眼看穿他的心思,由始至终稳坐于蒲团的国师垂下柔长的睫羽,合掌唱偈,“梅长生,你见过蚕是怎么吐丝将自己缚住的吗?” 你是不是心中立誓不会让她再难过?那么,你便无法将这一切告予她,你便永远,都斗不过我。 你浪费了明珠的半生,越努力弥补只会令她越反感,你也永远,都得不到她。 明珠喜欢光风霁月之人,你亲自将那犯了错的白衣少年扼杀,却妄想以崭新的面目接近她,殊不知是南辕北辙。 一步步,都是死局。 梅长生良久地沉默,雪白的脸色在沙沙雨声的衬托中,仿佛一打就透的薄纸。 法染很久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了,不过显然这个雨夜让他感到一丝快意,看了梅长生一眼,换成语重心长的口吻: “其实,檀越最应恨之人,当是杨延寿。若无太医误诊,明珠也许至今还未醒悟,也许便无休离之事了。之前火烧杨宅,何不假戏真做呢,任凭人真的在屋里烧死,岂非出了心头恶气?” “呵。” 梅长生突然冷叹一声,“放你娘的屁。” 法染神色微僵,似乎不能理解他方才听到了一句什么。 “不必引我。我方才只不过在想,”梅长生指头敲了敲披风的襞积,歪头俯视他,“既这般恨我,五年前那么好的机会—— “为何不索性杀了我呢?” 法染顿了一顿,曼然道:“哦,被发现了啊。” 五年前那场苗疆杀手的伏击,险些要了梅长生性命。在他身中一刀等待援兵的这段时间,对方本有机会了结他,却没有下手,仿佛在最后关头收了什么指令。 第80节 梅长生一直想不通这一点,同时一直觉得在想要宣明珠性命的藩王背后,还藏着什么人,这个人隐秘至深,却如同胡贵妃的过往一样让他无从查起。 直到眼前这个人浮出水面。 法染自负到随口便认了,那双如妖如邪的眼眸望来时,梅长生本能地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咬着牙: “你知不知道,她那时已怀胎十月?你所谓的渡,便是渡她孤儿寡母,渡她伤心欲绝!” “那正是我给你的选择啊。”法染轻飘飘道,“当时明知她有孕,也明知剿杀凶徒会有危险,你还是不管不顾撇下她去了。不能将她放在第一位的人,能留么?” “那么为何又留我性命?” 法染沉默片刻,“我没想到她那日会临盆……你这边受伤,她便大出血,因果之事,你不信,我信。我动不得她的心头爱,只有闭关面壁,等着昭乐自己发现你不适合她,你看,我等到了。” 他佛珠合掌,笑容神秘淡雅,“我佛慈悲。” 梅长生神色阴翳得露出几分煞相,这个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难以理解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罢了。”法染抬起璀亮的瞳眸,“梅长生,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人,你是伪道学,我是野狐禅,你立身希贤希圣,我发愿成佛成祖。” 一道紫色闪电照亮惨黄的暗室,掠过那张慈悲高华的面容上,梅长生在霹雳声中断喝,“妖僧!” 法染正要说话,却见梅长生突然长长吐出一口气,嘴角露出一抹难察的笑,回眸瞟向窗外。 法染留意到他的眼神,在那一瞬瞳孔紧缩,撑案作势欲起,下意识道:“智凡。” 这是他从梅长生进门开始,第一次露出紧张的表情。 尉迟在门外应了一声,声音警惕,似乎在等待尊师的法令以便随时冲进来。梅长生唇角的笑意扩大。 法染听到门廊下尉迟的声音,便知有他守着,明珠不可能在窗外,后知后觉,自己被梅长生摆了一道。 “你不是确定,我不敢把真相告诉她吗?”梅长生好笑,“原来你自己也知道,这些话,不敢让公主殿下听到啊。” “你不会……” 那曼然摇头之人变成了梅长生,“君子可欺之以方,我已非君子了。” 他踱步取了墙角的伞,今夜这杯茶喝到这里,想确认的都已确认,也该收官了。 宝鸦还在家里等着他讲故事呢。 迈出门前梅长生道了一句,“她是我的。” 短短四字,以臣欺君,大逆不道。男人却说得云淡风清。 “大师啊,”浮浪的腔调从他喉嗓里溢出,仿佛之前种种愤怒与挫败皆是伪装,“我背后有江左梅氏倚靠,回京后又有大把时机时她相处——你有什么呢?” 你困于这层参不透的身份,哪怕面对她咫尺,也不可择手段。 我为了她,可以不择手段。 到底谁才是自缚的蚕? “哦对了,”梅长生出门看见尉迟戒备的眼神,举伞回身一顾,“这个人我得带走,大业坊火灾案的纵火凶徒,眼下有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很是供出了些腌臜事情,涉及护国寺。把人交给我审,总比明天惊动三司,大张旗鼓地奉令过来拿人,再传到公主殿下的耳中要好,大师没意见吧?还是说,大师想保住身边的人,给梅某一个顺藤摸瓜的机会?” 尉迟闻言面露凶相,衣袖下的肌肉瞬间绷紧。 法染在雨水潮气侵润的屋内,久久未语。 梅长生歪头,“你看,他舍弃你,如弃敝履。” 尉迟咬牙冷笑,“你不必挑拨,像你这样无用无能的废物,永远也配不上大长公主!你就算抓了我,也别想从我嘴里听到一个字。” 梅长生欣然点头,轻跺了跺靴面上的雨珠,“好啊,鉴查院的一百零八刑,等着你去领略滋味。” 法染在无人关扉的禅房中,面色隐沉在烛影之下,如老僧入定。 第63章 入彀 洛水河是上京最长的一条天然河道,两岸风光沿着十里桃陌如画卷般展开,建有一百三十八座楼阁坊台,酒楼、艺坊、食肆、花巷,只有难想没有难寻的消遣去处鳞次栉比,是洛阳城最繁华热闹的所在。 这几日的洛水一百三十八园儿,却被大长公主包下了,招待各路朋友在其间饮酒欢乐,丝竹伎乐彻夜不休。 接连几日,洛河的水都飘散着阵阵馥郁酒香。 有小道消息传说,连陛下在某一日散朝后也悄悄地微服出行,乘画舫渡洛水,去讨了大长公主的一杯酒喝。 消息不知真假,倒是成功阻住了御史台奏弹的笔头。 赴宴的熟面孔不少,除了宣明珠平素玩儿得好的,他们愿意带自己的朋友过来,宣明珠一概欢迎,颇有普天小同庆的架势。 梅豫平素被家里管得严不许沾酒,此日竟也混了进来,没有偷着喝,而是先找到母亲,说话时眼圈还红了:“娘,孩儿也想为您贺酒。” 母亲身患不治之症的事,梅珩和梅宝鸦都不知,只有他这个梅家长子知道,默守着这个沉甸甸的秘密渡日,心理上的折磨可想而知。 一朝柳暗花明,少年内心痛快淋漓急需宣泄,怎能无酒? 宣明珠自己经历过一番绝处逢生的滋味,而今身心一轻,眉间的朱砂痣都比之前明艳照人,又岂会不了解儿子的心情。 她抚了下梅豫的后脑,“成,娘许了。不过记得离言世子远点儿,他喝酒不要命的。” 那只抬起的纤纤皓腕上,空无一物。 在翠微宫留宿的那个雨夜,皇叔送她的菩提子串毫无征兆地断了线,珠子撒落一地。 宣明珠命婢子秉烛捡珠,最终只找到一百零七颗,最后一颗菩提,不知滚到了哪个角落,无论如何也觅不着。 她便暂将不全的珠子收了起来。 宣明珠不适应地挲了下空荡的手腕,肩膀忽被狠狠一拍,险些一个踉跄。 却是杨珂芝提壶过来,双眼分不清是哭红还是醉红的: “好啊你个宣明珠,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知会我,若不是恣白告诉我,老娘还被蒙在鼓里呢!你还当不当我是朋友?” 宣明珠之前怕杨珂芝伤心,没有将患病的事告诉她,为这个,她这几日说不清给她赔了几番礼,眼见这人是又喝多了,她忙赔笑说了一筐好话,招来个人将小芝姐姐扶到隔壁醉湘妃的楼中休憩。 大长公主在外作乐的时候,家里小的自然得有人带。 雏凤小院,身穿一件家常半旧白绵袍的梅长生,抱着宝鸦坐在假山旁的小杌子上,一起看环山的小水塘里金鲤游泳。 宝鸦在父亲怀里腻来腻去,总觉亲近不够。这次阿爹回来,给她带了满满一箱子的莲花灯哩,从那独一无二的形状上看,就知道都是爹爹亲手折的。 宝鸦掰着指头算了算,若省着些放,甚可以一直放到明年。 “不用省着放。”梅长生低头将她软软的手指抻平,目光温柔道,“我不会总让宝鸦数灯想阿耶的,很快,宝鸦想放多少灯,阿耶就可以陪你折多少盏灯。” “当真?”坐在他膝上搂着他脖子的宝鸦目光湛亮,和爹爹说好了拉勾,然后开心地眨眨眼,露出几分狡黠来。 她与阿爹耳语道:“其实宝鸦知道的,阿娘是出门饮酒去啦,只不过瞒着崔嬷嬷一个,怕她老人家唠叨,嘿嘿。” 梅长生轻点她的小额头,“崔嬷嬷其实也知道的。” 梅宝鸦仰头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喝酒?” “嗯……”眉目温润的男人想了想,“及笄以后吧。” “啊?可阿娘说她四岁时就喝到第一口酒了呀,我都五岁了!” “你娘亲天赋异禀。” “哦……那女儿确实比不了,爹爹是几岁开始喝酒的?” 梅长生默了下,架不住女儿缠问,含糊一声,“唔,大概十七岁。” 小院浮光悠闲,连这口角稚嫩的一问一答也透露出从容羡人的光景。 院中的千叶榴树撷剪了果实,小如茶芽的叶片碧绿扶疏,偶然随风轻摇,密叶间流动的金芒便漏洒在两父女的眉梢侧脸上,点点跃跃。 看到小姑娘在捂嘴吃吃地笑,梅长生面子上挂不住,补充道,“今日不同往日,如今爹爹的酒量很好。” 才说完,他自笑,他与闺女逞这个做什么呢,随手从一旁小竹根墩的果盘里挑了一个果子递去,故作凶腔地逗她:“吃果子,不许笑。” “得令!”宝鸦抓过果子,才咬了一口,忽然“唉呀”一声。梅长生忙问怎么了。 宝鸦回身懵懵地摊开手心,那上面,躺着一颗小门牙。 她的这颗牙松动已有些时日了,之前告诉阿娘,阿娘说她可能要换牙,白嬷嬷叮嘱她不要舔牙,尽量吃些软和的东西。方才却是一时高兴忘记了,一口沙柰果,便给硌了下来。 父女二人面面相觑。 “怎么办?” “……藏起来。” 两个人同时开口,宝鸦诧异地看着前一刻还慵懒自在的阿耶,果断迅疾地起身,在假山底下挖了个坑,将她的大门牙埋在土里。 她足愣了半天,用漏风的小奶音道:“爹爹你,不会是怕被我娘说吧。” “岂会。”梅长生拍拍手上的土,几缕头发垂到胸前,过了会儿,他瓮声道:“宝鸦,听爹的话,待你阿娘回来后,你没事便莫笑了。” 小姑娘一脸不能理解地龇起嘴唇,指着自己,只见她那几粒小糯米牙中间,如假包换地空缺了一个黑洞,“爹爹觉得我不笑便能瞒住吗?” 掉牙而已嘛,她还没嫌疼呢,爹爹怎么怕成这模样? 正想着,云荆过来报说,宫里的黄公公入府向梅大人传陛下手谕。 这位老资历的御前行走先是去了趟梅宅,发现人不在,黄福全这才折到了大公主府,一刻也不耽搁,可见是急谕。 梅长生闻听眯眼,“好快啊。” 他净了手出去接旨,黄福全见人行礼,将那卷御用黄麻纸写就的手谕递到梅大人手中。 又免了梅长生行大礼,说这是陛下的意思,老宦官白胖的腮边笑出两堆横肉丝儿,“陛下说了,梅大人见旨便可明白,老奴这便告辞回宫。” “劳烦公公。”梅长生送走人,拨指展开诏书。 当看到圣旨上写着“巡抚江南”,他嘴角泛起意料之中的浅笑。 姜瑾被他留在了汝州,护国寺近日仍是派余小七盯守。七郎昨日报说,皇帝微服去洛水酒园儿看望大长公主之后,顺路去了趟护国寺,仿佛是为法染国师查出了皇姑母误诊,而特意去道谢的。 皇帝在禅房与国师品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茶,无人敢窥探天子行止,所以无从知晓他们谈了些什么。 梅长生却能猜想得到。 他颠了颠手里的敕书,那天夜里离开护国寺之前,他故意给法染留下两句话: 我背后有江左梅氏倚靠。 我有大把时机时她相处。 他故意说得张狂,因为得意忘形之下的话,才能令人捉住漏洞。 第81节 倘若法染足够聪明,他会把这两点听进心里,然后想方设法破除自己的优势。 梅长生有家族做靠,他便会除了这依靠,梅长生想要留京,他大抵就会想法子将他调离上京。 所以前一日皇帝入寺详谈,第二日,就出了这一道外派梅长生的旨意。 这道手谕上特任梅长生为巡察使,却又非正式的官职调令,说明皇帝希望梅长生这一次南下之行低调从事,而谕书上又明白无误地下达三条指令: 一令梅长生巡察江南丝政;二协选当地的良信大商户在官府造册,收购坊车分摊织造,避免一家垄断;三是听取梅长生当日的意见,令他从临安元氏与苏州甄氏中挑取些读书苗子带回上京,破格入国子监。 江南纺车最多的便在梅家名下,多达千辆;江南读书种子最多的也在梅家,子弟千人。天子,是下定决心要打压梅家了。 可就在几日前,皇帝对此分明还有所顾虑,对梅长生也怀有一份君臣相重的信任。 如此快便改变想法,法染功不可没。 梅长生微笑,真是多谢他了。 同时低低感叹一声,“小皇帝,耳根子还是软了些啊。” 宝鸦见阿耶迟迟不回,跑出来找他,看见男人立在那里独自沉思,静了一下,慢慢走过去抱住阿耶的腿。 “爹爹又要出远门了吗?” 梅长生回过神,饶是他有时候也要惊叹,这孩子的直觉简直敏锐得离奇。 他蹲身拉住宝鸦的手,朝小姑娘眨了下眼,“要不要和爹爹一道出门去?” 宝鸦眼睛乌溜溜地转了一圈,颇为意动,继而,却为难地皱起包子脸,“可阿娘……” 梅长生笑了,他好不容易引法染入彀一回,为的,自然是一家子整整齐齐不分开啊。 正这时外头通传殿下回府。梅长生眉心轻儇,时候刚刚好。 牵着宝鸦才起身,宣明珠便过到小院这边来了。 她方在洛河船舫上,收到属下呈来江南递送的家书,这才赶回府中。船上图自在,女子只着一身轻容飘逸的雪白纱裙,纯素一色无饰,那白色在渌鬓朱唇的艳衬下,美得极致,净得极致,宛如坊间供奉的雪神娘娘。 悠容的步履由远至近,身上却是氲着浅淡的熏香酒气。 宝鸦唤了一声“阿娘”,跟随宣明珠回府的梅豫执手叫了声“父亲”。 梅长生点头,目视斯人,交领下的喉结克制一动。 移开视线欲行礼,宣明珠先道,“不必虚礼了,方才收到了从扬州来的书信。” 她顿住话头,瞧了宝鸦一眼,而后才看着梅长生慢慢道,“信上说梅夫人旧疾复犯,如今卧榻想念孙女,很想见一见她。” 宣明珠与梅鹤庭成亲后,特意设了一条专门通往江南的信驿道,以便与扬州梅家通信,送信的速度比寻常驿站快上三成不止。 只是梅家二老向来太平省事,基本没有什么急信件需要麻烦公主的人力,所以渐渐的形同空置。 休离时,除了孩子,宣明珠样样都和他分割清楚了,唯独这一桩,因年深日久没想起来,没成想今日却破天荒收着了梅家的来信。 将信交给梅鹤庭,见他眉头蹙起,宣明珠犹豫一下,还是安慰了一句:“你且别急,既为旧疾,想来梅夫人将养一段时日便可好转。” 她眼下忖虑的是老人家病中想见孙女,这事该怎么处。 按理说骨血天伦,她不好断然拦阻,看宝鸦的模样也是担心祖母的,这是孩子的一份儿孝心。可宝鸦年幼,从没离过她身边过久,如何南下探病成了问题。 正想着,听梅长生说道:“臣正有一事想禀报殿下,宫里方才传旨,陛下有意命臣巡察江南丝政。既如此,可否请殿下答应臣一个不情之请,令臣带着宝鸦回扬州探亲?” 宣明珠听后惊讶,接过那道在他手里攥得热乎的手谕看去,果不其然。 她的柳黛长眉不由皱起。 皇帝此举,打压梅氏的目的过于明显,太激进了一些,似乎不大符合他平素的作风。 梅鹤庭的能力她是不担心的,只不过让他用对付家族的功绩,来换取擢入内阁的投名状,未免显得天家无情。 他又是个对于君令不懂得说不的人,有什么委屈,也从来不会邀功诉苦。 如今又兼梅母抱恙,事情都赶到了一处。 见梅鹤庭此时的神气,矜然寞寞,仿佛担心远在家乡的母亲病况,连她都觉得有些同情他了。 宣明珠权衡几许,放软声音问:“能照顾好宝鸦吗?” 放心他在府中带孩子是一回事,府里要人要物一应俱全,横竖不用他主张,可要带着女儿乘船渡江,一去几百里路,又是另一码事。 梅长生自然点头保证,宝鸦跟着一笑,表示对阿耶的信任。 这一笑坏了菜。 宣明珠的视线霍然看向宝鸦嘴里。 糟!宝鸦一下子捂住嘴。 梅长生面上闪过一丝真慌,抿了下薄唇,觉得他可以解释清楚:“是,是它自己掉的。” 呃……宝鸦听见这句话,捂嘴的手拍在了脑门子上。梅豫也听不下去地啧了声,心道父亲怎的突然呆了,这和不打自招有何区别,赶忙站出来打圆场: “母亲,孩儿想跟随父亲一起回扬州探亲,途中定会照顾好妹妹。” 话音才落,梅珩在西厢闻听也赶了过来。 得知祖母生病,他飞快瞄了父亲一眼,亦请行,“孩儿还没去过江南呢,也想一同去。” 宣明珠的心肝就是这三个,眼下他们都吵着要去,放手让梅长生一个人管带仨孩子,她是定然不放心的,可捂着孩子们不让出门,她又不忍心。 宣明珠再度瞧了瞧宝鸦豁了牙的齿洞,终于长叹一口气,睨向梅鹤庭似笑非笑: “还保证照顾好宝鸦,一颗牙你都保不住,叫我如何放心?” 梅长生惭愧,“殿下我……” “别殿下了,泓儿,澄儿,给小姐公子们收拾衣裳卧具,预备去扬州。”宣明珠回头吩咐,“还有本宫的行李,一并收拾上。” 第64章 湿透 宣明珠决定同去江南,最欢喜的莫过于三个孩子。 虽然他们嘴里不说,但能与父亲和母亲一同出行,心中还是高兴的。 另一头,他们又担心江南那边祖母的病情,出发前一日,宝鸦朝梅大勾勾手,霸着他一起去找毕爷爷开了府库,想寻些滋补养心的药材给祖母带上;梅珩更方便,直接去自己的私库,包了几支最上成的老参与灵芝加进行李里头。 宣明珠听闻后,没有告诉他们这些事宜她都已安排妥当,而是弯眸夸奖:“你们有心,祖母知晓了定会宽慰,病情也会痊愈的。” 等皇帝得知宣明珠要下江南时,这厢的行李都已收拾妥了。皇帝对此措手不及,特意请皇姑母入宫一趟,问姑母是否对他处理梅家一事有所不满。 “陛下不要多心。”宣明珠解释说,“皆因孩子们要去,陛下向来知道的,我放心不下你表妹离家太远,珩儿的身子骨又弱些,梅大人忙起公事来自己都三餐不定,我要是留在家里,怕也是日日悬心的光景。” 她答应皇帝,会在他十一月大婚以前赶回洛阳,她这个当姑母的,还要亲自为皇侄儿主婚呢。 出发这日,正是重阳。 梅长生带着扈卫从梅宅出发,与公主的仪队在安化门会合。 宣明珠母子四人乘坐的是一辆宽敞古朴的漆壁实木马车,比起上回去行宫的排场低调了许多,胜在实用,毕竟出京城过禹州之后,要弃车走水路,一切从速从简可矣。 至于仆婢、暗卫、女医、药郎等随扈皆不在话下,宣明珠将迎宵松苔雪堂三人都带上了,给她们一个分配了一个孩子保护。大差错自然出不了的,只不过有备无患,这么着她可安心些。 在城门口见到长身玉立的梅鹤庭时,宣明珠怔了一下。 只见他眉勒玉额带,身穿交领白锦衫,外头却罩了件暗银纹羽缎斗篷,宣明珠问:“梅大人冷吗?” 九月的天气,还只是早晚初见寒凉,怎么也不至于早早就罩上呢子披风。 梅长生闻言,修长的手指拢了下襟口系带,在车帷外轻声回她:“过了寒露,秋气愈肃杀,衣暖些能保元气。殿下也请留意添衣,莫着了风寒。” 宣明珠顺口应了一声,秋气肃不肃杀她不觉,只觉得此人越发讲究了。 检点车马,便要出城,忽有一人从城内赶了来。 法染来送她一程。 梅长生自鞍上居高回眸,那立在青灰阙墙下的僧人高华不染,一双蓝眸平和依旧,遥遥望他淡笑。 梅长生本能地眯起眼,随即,放松手指下的缰辔,回以淡笑,用口型作了两个字:多谢。 多谢你聪明反被聪明误,帮我创造与公主相处的机会。 你想让我离宝山,我便连宝山一同搬走,你奈我何。 “阿弥陀佛。”法染不知有无看清他的示意,澹然合掌念偈,神情中没有了那天夜里的云诡妖冶,又如那不可侵犯的莲花座上仙。 这厢宣明珠听禀,掀帘看见九叔,下了车走来。法染与她淡淡叙别,目光落在宣明珠空荡荡的腕上,容止一瞬,侧头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话。 见宣明珠红了耳廓,法染收声微笑,转身回行。 来得飘渺,去得玄妙。 二人离得远,梅长生听不见他们说什么,等宣明珠回车上,欲问,又找不着合适的借口。 法染此日现身,在梅长生的意料之外。他不惧法染,但那种无形的威胁还是令他如芒在背。 一行很快出了京城,梅豫在车里陪着宝鸦翻花绳玩儿,一脸嫌弃也不耽误他手底下花样频出,赚得小妹一声声惊叹。梅珩坐在车窗边的位置,向父亲那里看了一眼,转头自然而然地与母亲闲聊: “方才法染国师与母亲说些什么?” “没有要紧的,左不过是祝咱们一路顺风。” 宣明珠抬手捏了捏耳垂,吱唔过去,忽想起来一句话,在行进的马车中掀帘对梅长生道: “方才九叔提起,说上回与梅大人相谈甚欢,他还为你备了份礼物。这,是何意?” 梅鹤庭同她一样都是远佛的,他何时与九叔有这样深的交集了? 再说,她不大能想象得出,以梅鹤庭的性情,有生之年还会与人“相谈甚欢”。 梅长生的心沉了一下子,什么礼物,怕不是烫手的山芋。 一时想不明,他索性撂下思绪,兵来水来,无非是将挡土掩。那件颀长的披风垂坠在蟒缎障泥上,勾勒出男子的一派翩翩风度,“那臣先行谢过大师了。” 话风温和一转,“逆风有沙,殿下当心迷眼,且放下帘吧。” 宣明珠闻言,心里头有些怪异。 这话让她忆起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随他南下省亲时的场景。 那是在成亲一年多的时候,也是个秋天,行的也是水路。因她途上贪看风景,被风沙迷了眼,用水清洗半晌也揉弄不出,最终还是他近前,低头用舌尖为她舔出。 过后,她磨红的是眼睛,梅鹤庭却从脖颈子到耳根子全红透了。 第82节 一晃数年过去,彼时年轻拘谨的少年郎,也变得周到从容。许是在为入内阁做准备吧,宣明珠想,所以越发八面玲珑了起来。 如果十八岁的她,遇到的是今日的梅鹤庭…… 软和舒适的车厢容易颠出人的慵懒与胡思乱想,这个念头才闪过,就被她自嘲否决。 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的事呢。 九叔之前在城门口还对她说,她历这一劫就相当于重活一回,为子女们谋虑是为母的本能,却也莫忘为自己考虑一二,人世间芸芸海海,总能再遇上喜欢的人。 宣明珠翘起嘴角闭目养神,大和尚说起红尘话,还忒一本正经的,就说这个九皇叔是野狐禅吧。 就算他不说,她也不会再回头啊。 * 接下的行程风平浪静,一行人出京后沿东南行,过了宣明珠的封地之一禹州,来到桃陵渡口,弃马登船,沿淮水南下。 算算行程,三四日可至阜阳,再换船向东,月底之前庶可到达扬州。 与六年前的那次乘船不同,当时宣明珠爱热闹,掩饰了身份,白龙鱼服与梅鹤庭搭上一艘商船,水上夜航,听天南地北的客商谈奇说异,别有一种在皇宫里体会不到的快活。 今回为求快求稳,毕长史提前派人在渡口备下了一艘玉鳔漆底双层宝船,又雇了当地最稳妥的船师与帆工。 随行的扈从住在一层,宣明珠等则驻跸于二层。 登船后便是各人选屋子,梅长生选的舱舍在宣明珠的正对面,两爿屋舍之间,只隔着一条木板过道。 他解释说是出于方便陪伴孩儿的考量,宣明珠被那副恳切的样子逗乐,没耐烦听完便摆手: “你是亲爹,我便是后娘不成,难道在梅大人心里,本宫是讲不通道理的?” 梅长生听了抿唇,柔密的睫低下,“是臣不好。” 瞧这人,周到是比从前周到了,古板劲儿还是这么着。 宣明珠忍不住,望天白了一眼。 她不愿意委屈孩子,能让步的地方,都不会过多计较。这决定也果然正确,宝鸦从上了船,跟着宵姨上下溜跶了一圈熟悉环境后,便在阿娘和阿耶的屋子之间来回窜跑,小皮靴哒哒响,羊角辫啾啾晃,乐此不疲。 眼看她跑得一头汗,梅豫不得不五指张开把她的小脑袋定住,这才止住了小姑娘的兴奋劲儿。 宣明珠见状叮咛道:“听大哥哥的话,头一回坐航船,仔细头晕。” 许是身体底子好,宝鸦并不晕船,倒是梅珩刚上船就倒了,吐得稀里哗啦。 吃了丸药没顶用,梅二少爷还不许雪堂告诉出去,说自己挺挺就适应了。雪堂自然不能听任,梅长生得知后,去下层的灶房亲自切了姜片,回到珩儿房里给他贴在肚脐上,方渐渐缓解。 梅珩系上衣带时还有些不好意思,语声腼腆:“烦劳父亲了。” 梅长生听见这话,偏头,冷不丁伸手往少年的发顶上揉拨了一下。 然后,一向衣冠齐整的梅珩就顶着那头呆毛愣在床板上,懵然看向父亲。 “往后身上有何不适别忍着,你生来又不是受委屈的。”梅长生说罢,手掌又落在他发心轻挲一下。 “我是你爹嘛。” 宝鸦叫他爹,梅豫和梅珩却称他为父亲。从前梅长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他自小也是称父亲的,和他父亲也是一日说不过三句闲话,心里的敬爱却不少一分,以为含蓄沉厚的父子感情理应如此。 然而经历了这些事后,他反省自己,从前与子女相处的方式也许太藏情了,让他们感觉到了压力也未可知。 梅豫好歹还叫宣明珠一声“娘”,这二郎却是父亲母亲彬彬礼节从不离口,又是个内敛多思的性情。 他得学着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才是。 梅珩先是怔营,继而鼻腔涌上一阵暖暖的酸意,低头“嗯”了声。 梅长生又将珩儿手边的几本书收拾起来,放在舱尾的箱篾里,让他躺下养养神。自去吩咐庖人煮些清淡的粟米粥送来。 转身时,梅珩忽然拉住他的袖子。 少年抬起清亮的目光,小声说,“父亲,我知道的。” 梅长生眉梢轻挑,不问这小子知道了什么,反正他养的怕不是一窝猴崽儿,一个赛一个精。 只竖起食指在唇上点了两点,“嘘。” 梅珩心领神会,一阵哒哒的脚步声从船板外传来,宣明珠领着宝鸦过来瞧梅珩,“这会子觉着怎么样,还吐么?” 父子俩对视一眼,梅珩安静地躺回枕头上,摇头说不碍了。梅长生靴跟后错一步,给母女俩腾出地方。 这一退,无意却退到了风口处,他额带垂下的华缨被江风吹动,恰好撩缠在擦身而过的宣明珠面颈间。 如蛇般的痒凉一舐而过,宣明珠没看清楚,只觉喉尖好像突然被什么东西撩弄了一下。 她唬得定在那儿,凤眸带着没防备的惊讶转头。 梅长生清嘉的目光微微低颔,正对上她的眼眸,“殿下莫忧,我给珩儿贴了姜片,晚上用些清粥,到明日看看能否适应。” 他的面色平常,似不知方才发生的小小状况。 宣明珠看见他肩膀上的那片锦带,这才恍然,应了声。 看着男子彬然退出去,宣明珠指尖捻了下颈上的肌肤,心想这舱舍委实是狭窄了些。 * 在船上的第一日大体相安,夕阳映照的澄波溶进水底后,便是荡漾的黑夜。 行船上下挂起了气死风灯,一双大人带着三个孩子用了餐简饱的饭食后,各自回房间歇息。 梅长生独寝,梅豫挤梅珩的小窝照顾他,而宣明珠自然带着宝鸦在一屋睡。 不论行途如何疲惫,睡前洗漱是不可轻省的。她散开了发松绾成偏髻,要来热水先给小姑娘擦洗得香喷喷的,然后自己也简单清洗了一下,换上白绫单衣,这才拥着宝鸦入眠。 很快,她便睡着,迷蒙间翻了个身,忽然看见梅长生在一团雾气中朝她走来。 宣明珠恍惚地想起,方才回屋休息前,他站在对面的门口,眉眼逆着光,对她说了一句有事可唤臣,臣能听见——可她似乎并未叫他,他如何来了? 她疑惑欲起,陡然发觉身子沉沉的动弹不得,再向旁一看,身边也不见了宝鸦身影。 梅鹤庭一步步走到近前。 那袭黑锦金纹的繁丽衣袍,也不是他今日身上穿的衣服。 宣明珠正在想何处不对劲,幕天席地的龙涎香骤然倾泄,他压在她身上。 放肆! 宣明珠惊急,却喊不出声音,急得瞪他,那轻颤的红唇吸引了男人的注意,喉结轻滚,手缚着她的手,眼望着她的眼,低头,唇含住她的唇。 “殿下。”一声满足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溢出。 那张冷白如玉的脸上,绽开一抹深餮的笑,仿佛一株从地狱开出的花罂粟。 与白日间的温雅克礼迥然不同。 那带香的花枝摇曳缠绵在她身上,急切而毫无章法地试探,探寻何处的蜜最为香甜。 许是受不了她用那样的眼神嗔瞪他,男人浑身发硬,单手解开额带,轻轻缠系在她的眼上。 “殿下,别害怕……” 宣明珠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她看不见了,自然也不知道男人随即又勾手扯下发带,一头青丝瞬间靡乱地散开,丝丝缕缕落在女子脸上。 他将发带覆上她的唇,绕到她长发之后系紧。 最后,是他的腰带,宽大而柔软的黑鞶带绑住她两只雪腕,向上推至头顶。 宣明珠在布料下的瞳孔放大,这个孟浪之人,绝不会是梅鹤庭…… 可男子贴在耳畔的低语,明明白白昭示着他的身份。 他“明珠”、“殿下”、“醋醋”地乱叫,不停安抚着,说他不会动她,可自己却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边拼命克制,一边妄图放纵。 他浑身都在战栗。 隔着丝绸,便不算亵渎了吧,吻再度落下,朝圣着她的脉搏,她的目色,她的唇香。 宣明珠单薄的寝衣上承着沉实的重量,身动不得,喉堵绵絮,如陷梦魇,只有感观与触觉被无限放大……她快疯了。 那三条丝带,最终都湿了个透…… 第65章 羞耻 梅长生猛地从梦中惊醒。 星船摇晃,昏黄的羊角灯悬在舷壁,他支着腿从床板坐起,大口喘息,浑身的热气是从那梦里带出的,裈裤上却沾着一片粘腻的冰凉。 万籁俱寂中,耳中惺惺响,一颗狂嚣的心若擂鼓。 那道紧绷的身影静了片刻,甩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样的梦,在梅鹤庭的过往岁月里数不清做过多少次,都是与她,凶猛的,凌乱的,疯糜的,比这场梦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他因有一种克制,知道她不愿再做他的妻子,所以在方才的梦里,凭着灵台最后一丝微弱的清明,并未做到最后。 但那般捆缚她,隔着丝布一遍遍勾勒她的眉睫,唇舌,峰尖,像吞食上瘾的阿芙蓉般……已经足够令他羞耻。 时至今日,他已经看清也接受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暗色,可唯有在这件不可言说的嗜欲面前,他永远逃脱不开那个十六岁不知所措的少年,一边羞耻,一边想要得更深更多。 梅长生沉默地下床,取水收拾自己。 他掌掴的那半边脸微红,忍不住舔舔唇,另半边脸,于是更红。 原以为,只有剜心的痛苦才能换取梦见她的恩赐,如今伤愈了,所以他便一时不曾自束心神,这一路与她同行,他也实在无法不心猿意马。昨夜睡前,想到她就休息在近在咫尺的隔壁,梅长生便只觉得安稳,向天发誓绝无那些龌龊念头—— 谁知一到梦里,原形毕露。 要命的是,按推测,宣明珠有可能会被拉入他的梦。 一想到她有可能知晓……梅长生的身上又起了一种变化,坐卧不下,冷水也制不住那毒龙。一片惨黄的静谧里,时隐时现的江水声一浪一浪淹上心田,男子鼻翼边的鬓发拂动得有些急,白皙而修长的手指攥成一团。 那只握笔作锦绣文章的手,绝不可用于自渎。 这是他从未打破的底线。是给自己留的最后一分脸面。 好在他已经惯于忍耐,抿住薄唇,水红赩奕的眼睛盯住灯罩一个点,慢慢平复,只是喘息间捺不住,不小心发出一声无人得闻的闷呻。 一只蛾子不知从何处飞进来,直奔散发着光亮的羊角灯罩开始撞击,一下一下,不知疲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疲敝地掉落在木缝间,不再动弹。 梅长生长出一口气,回身洗把脸,平静地换了身干净衣物。 除了那双水红未退的眼睑,他已神色如常,在硬木床板边坐了一阵,自知这一夜不会再有睡意,索性穿上斗篷,去甲板上观江风夜月。 第83节 一拉开门,对门却也正巧打开,身披纱缎的女子从门内走出。 二人惧是一愣。 只见宣明珠长发如墨,蝉髻未挽,随意地垂散在披风的襟领上。那双光采神熠的凤眸此时有些萎靡,似乎不曾休息好,睑下一片雪白的肌肤却染了浅浅红晕,宛如胭脂。 宣明珠原想去甲板上吹吹冷风,让自己清醒些,全部的心神都用于驱逐那个荒唐的梦,没闲情捯饬自己,却没想到这个时间还会有人没睡。 且还是他。 余光见梅鹤庭穿戴整洁,紧束在腰肢的月华玉带衬出他颀长身形,头发连夜里也冠得一丝不苟,哪里是梦中那种狂浪样子。 那么问题来了,她究竟为何会做那种梦,还把这个人想象成那种天杀的模样? “殿下。” 隔着一条过道,低沉而微哑的声音传来,在万籁俱寂中格外明显。 宣明珠耳窝一痒,一时错乱,飞快地抬头看了眼他额上的束带,见还在,松口气的同时暗骂自己疯了。 她不能乱,更不能落荒而逃,她可是宣明珠,一个梦而已,谁会知道,心虚个鬼。 于是她拢了拢外罩缎衣,冷淡地“嗯”了声。 二人各自背靠舱门而立,宣明珠难得地面对一件事如此不自在,梅长生不动声色地瞧一眼她的神情,低问:“宝鸦睡得还好吗?” “嗯。” 梅长生道:“殿下可是难眠?正好臣要去甲板走走,可为殿下引路。” 宣明珠握发放平呼息,心想这是在她的船上,是她的地盘,做什么反要避他? 她如鹤的秀颈优雅轻点,下颔微扬,清清嗓音道,“本宫睡不着,去外头瞧瞧月色。大人便莫随意走动了,回房歇着吧。”言下之意,她不想见他在眼前碍眼,合该是他避走才对。 说罢一抬眼,无意对上那双深邃的黑眸,宣明珠心尖不防一悸,忽想起梦中眼布落下之前最后看见的那双眼,慌乱一瞬,咬牙扔下句“不去了”,推门钻回屋子,将门板重重阖上。 梅长生在关闭的门外站了半晌,还是松不开微抖的掌心。 一个人遮掩的神色是做不得假的,他至此可确定,她的确入了他的梦。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条诡异的纽带,将他们牵扯在一处。只不过仔细回想,从前他撞入她的梦,是因她的执念化解,与过去的他做诀别,还自身一个清清爽爽,而如今…… 他满心压抑着说不出的腌臜。 此刻他的心情,仿佛在峭壁之上不着衣缕地走钢索,在害怕中兴奋,又在无耻中沉沦。 可清醒时候,每当看见纯洁高贵如她,他又恐玷污了她。 左右摇摆,进退两难。 梅长生独自往甲板而去,扶着木阑一人站至天明。 寅卯相交时分,东方既白,余小七在宝船二层的甲板上看到了那道萧索的身影。 他忙沿着一条角梯上来,手中端了盅温热的参汤,“大人请用。” 梅长生回头看了一眼,吹了一夜风的嘴唇微白,“先放着吧。” 余小七舔舔唇,小声道:“那个大人,您之前吩咐过小的,若您哪天不想喝,便让小的提醒一句,身子紧要。” 梅长生听见迟了一晌,点头,长睫意兴阑珊地扫过来,接盏一口喝下那碗半药半补的参汤,交回给七郎,“这些日子辛苦你照料了。” 他自从离开汝州后,便寻了一支百年血参交给手底下的人,令他们每日清晨切下五钱,加龙眼刺五熬水送来。寅末卯初,正为心肺气血相交之际,他翻阅了那么多册医书,别的用处没有,倒是能给自己开个养元方子。 身子紧要,因为此身还有用,他要养好。 却说宣明珠夜里折腾了一回,回房后心气莫名浮躁,怎么也睡不着,直到四更天,才挨在床沿边抵着宝鸦香甜的睡颜不觉眯着了。 再醒过来,也睡不过一个时辰,手边却是空了,宝鸦没在屋里。 宣明珠撑起发酸的脖子,喊了声“宝鸦”无人应,彻底清醒过来,忙唤泓儿。泓儿捧了热水巾帨进来,带进一丝霞红的天光,道:“殿下莫急,小小姐和小公子们在甲板观日出呢。迎宵她们都在。” 宣明珠闻言放下心,洗漱后换了件织金藕丝秋半襦裙,外罩冰台兰色的广袖长褙,也出门过去。 但见东方一轮彤霞照映淮水,粼粼波光映日潋滟,甲板上梅长生长身玉立,领着三个小的正在观日。迎宵等护卫识得眼色,不远不近地守在后头不去打扰。 见宣明珠过来,她喊了声殿下,三子回头,宝鸦在船板上一蹦一蹦地向阿娘招手:“娘亲快过来看日出,比九峰山上观日别有番不同呢!” 梅长生敛然转眸,见她走来了,便让身向旁避了一避。 宣明珠经过一夜已坦然了许多,平平地擦身走过,先朝梅珩脸色望去,瞧着比昨日强些,这才放心,站在子女中间眺望江日,眼前煦光暖面,水波无涯,不觉神思广阔。 时有晨风,带着浅浅腥气吹动她簪鬓的绒花。梅长生不着痕迹向她身侧踱了一步,挡住大半晓风。 忽这时宝船微晃,似逢着了暗浪,宣明珠站身不稳,梅长生忙一手扶住宝鸦一手在她臂腕一勾,帮她稳住身形。 指尖划过袖下肌肤,是冰凉的触感。宣明珠一愣。 她记得他身上的温度一向暖如炭炉——不对,这时候是该想这些有的没的吗,她收敛心神道了声,“放肆。” 声音不轻不重,倒似为了出昨夜梦里的那口恶气,这口气出了,她才可撂在脑后不去理会,否则总觉得自己吃了暗亏似的。 梅长生也便从善如流,颔首道:“臣失仪。” 宝鸦转转眼,学着阿娘的口吻质问梅大,“放肆。你刚才怎么不扶好我?” 梅豫俯身揖手,“我失仪。” 才说完,便觉一道淡淡警示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梅豫耷眼吐舌,另一边,宣明珠也拿眼嗔着梅宝鸦。 兄妹二人默默对视,互相打哈哈,“今个天儿不错哈。”、“咱们早上吃什么,我都饿了哩。” 梅珩在旁边不语而笑。 接下来几日都平静,宣明珠也没再做过什么奇怪的梦,这本也是理所当然之事,那次,在她看来不过是一个偶然。 然而才放下心弦,当晚她竟又做了梦。 还有完没完了!宣明珠第二日恍惚起来,抬手揉揉总觉得湿漉漉的耳朵,回想梦中那人在她耳边低呢不休的声调,甚至开始自疑,一次不算又来一次,难不成她还贪梅鹤庭的身子不成? 可肉体欢愉,她堂堂大长公主想要什么样儿的没有,也便是这次带着孩子,所以没能带他们随行。 宣明珠告诉自己,撇弃的东西就是撇弃了,到什么时候也不能学小家子气。 想到这一层,她便冷静下来,将发梦的原因猜测为近日有些上火,吩咐泓儿去煮一钵子薄荷菊花凉茶来。 “殿下,眼下天已渐凉,喝凉茶,恐胃里不受用啊。” 但公主执意要喝,泓儿劝不住,也只得去煮了。茶饮晾凉,宣明珠在舱外挑了一处可观景致的阑台,悠闲畅饮。 一连三碗下去,心中凉丝丝的,是觉得舒服多了。看够景致,正要起身,宣明珠却突然皱眉,弯身按住小腹。 “殿下怎么了?” 清沉的嗓音一出现,宣明珠眉心皱得更紧了,她此时最不想看见此人,偏偏被他看见。 有心敕退他,可小腹那阵丝丝沥沥的扯痛让她只有倒吸凉气的力气,让她一时说不出话。 梅长生瞧见女子的脸色,向她裙上看一眼,立即明白过来,沉眉快步走去,横抱起她便回船舱。 第66章 玲珑心 迎面遇到松苔拦着,梅长生沉眉道:“想让你家殿下遭罪便拦着,速召女医来。” 这么会子功夫,宣明珠的额角便汗湿了,松苔看见殿下脸色苍白,立刻令人去传医姆,自己不离宣明珠左右,仍要接手。梅长生抱紧宣明珠不理会,急步走到舱门口。 澄儿见状吓了一跳,“殿下怎么了?梅大人做甚……” 她话音还未落,梅长生看她一眼,“姑娘问得好,你们便是这么当差的,连主子的小日子也记不得?” 澄儿闻言一怔,算算殿下来葵水的日子并未到,但看殿下神态,可不就是月事犯疼时的症状么。宣明珠本已疼得没力气与他计较,这时实在忍不住,幽幽道: “梅大人好大的官威啊……” 梅长生听见这虚弱的语声,便蹙了眉,愀然低头,唇角几乎掠过她的鬓发,状似亲慰,“殿下莫语,歇歇力气。臣知逾越,之后请殿下治罪。” 宣明珠轻哼一声,嘴上说着逾越,也没见他改,若不是小腹绞疼得历害,她非成全梅鹤庭治他一罪不可。 可这会儿难受,她不愿再折腾一道,只想快快躺平。 梅长生在她小日子时抱她的手法是练出来的,双臂小心擎力,不让腰腹部悬空抻坠,进门后轻轻放她到床铺上,而后习惯性卷起袖要为她按跷。 “梅鹤庭。”宣明珠缓过一口气,目光静静地看他,“可以了。” 刚成亲那几年,她有月事不调的毛病,梅鹤庭晚间便为她按摩腰上穴道,缓解疼痛。 说起来,一开始时她只是想拿这一宗做借口,同不爱笑的小郎君撒娇,让他多哄哄自己。就像学刺绣扎了手指头,舍不得擦血,反而捧着那指尖上的血珠儿递到他跟前,誓要让他亲自吮去才开心。 只是她没想到,梅鹤庭不会哄人,却特意为这事去问了太医,学习认穴为她按摩。 一回生二回熟,一次次地改进成她最适应的力道。 只不过每一次按摩时,他都面沉似水,似有不豫。有一回她实在疼得想吵架,便负气对他道,“你既然不耐烦,也不必做这水磨功夫装样,我不见得就疼死了!” 他听后默默受之,半晌闷声道,“对不起,殿下这样遭罪,都怪臣不好。” 宣明珠转怒为奇,问怎么就怪他了。梅鹤庭开始时百般不说,后来经不住她问,才嗫嗫嚅嚅地吐露,原来,他那时以为她月事疼痛,是由于自己行事频繁造成的。 那天宣明珠直接笑出了眼泪。 把正在自责的小探花笑得不知所措,明白过来后,又丢丑得无地自容。 可是那个生涩害羞的小郎君,她永远也找不回了。 就像按跷的手法,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探索,可以熟能生巧,然而最开始时那种无意戳到她腰窝痒肉、或不小心用力留下淤青的真诚的笨拙,是再也不复存在了。 这个人暖的时候的确很暖,冷的时候,也真的让人寒心。 她亦早已不是从前的宣明珠了,不会再傻傻地掏心掏肺,再被什么人的情绪牵动得患得患失。 梅长生听见这声连名带姓的唤,一头热的心情被那副清冷噪音兜头浇灭。 他顿了顿,神情沉静下来,起身退后,扣起无法为她解忧的指节,“臣……” “你失仪,这说辞近日来已不是第一次了。君子不二过,梅大人要仔细。”宣明珠冷淡地说完这两句,便躺在枕上白眼望天。 适时医姆过来,泓儿也端了热水来要为公主换衣,请梅长生出去。梅长生望了眼宣明珠淡无血色的唇瓣,默无一言,却行而出。 出门后他未逗留,返回了方才遇见宣明珠的地方。 那壶菊花凉茶还放在阑台的小茶桌上。 梅长生拿起宣明珠用过的那只空杯,放在鼻下嗅动气味,目光倏尔一黯。 第84节 又掀开那瓷壶的盖子,见茶饮将及见底,他脸上静如平湖的神色终于崩不住,流露出成丝成缕的内疚,一如那把哥窑瓷壶上布满的破碎冰纹。 她至少喝了三盌茶。 凉茶性寒,唯一的用处便是消火。 而秋末季节,有何火气要消? 无非是为了那梦。 宣明珠以为那是她的梦,因此困惑纠结,所以才会饮凉茶,才会遭这份罪。 梅长生手中的杯子几乎被生生捏碎——他又一次,伤到了她。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已经十分克制了,可任白日再如何清醒,也左右不了自己晚上做什么梦。 ——那个不叫执着,叫没心肝。 ——梅长生,你我其实是一样的人。 法染的话突如魔音贯彻他的耳际,男子心口霍然一绞,踉步扶住栏杆。 一样的么……法染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故意不告诉宣明珠误诊之事,难道他也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枉顾她的一切心情? 可如果听从她的心意,他何尝不知,大长公主如今对待梅长生唯一的观感便是君臣分明,各走各路。那样的话,他就连一丁点机会都没有了,光是想想那种滋味,都会活活的熬死他。 向左,是死路一条,向右,是一条死路。 心潮狂绞,男人就那样撑栏立着。不知过去多久,梅长生深吸一口气,掩面失笑一声,如溢哭腔。 不,法染说得不对,没心肝,他就不会这么疼了。 * “殿下,奴婢有一句多嘴的话。” 客舱里,澄儿灌了个汤婆子,渥在殿下冰凉的小腹上,而后觑着殿下的脸色道,“奴婢觉着梅大人的行径有些不妥。” “澄儿。”泓儿忙唤阻她一声。 公主殿下和梅氏之间的事,一向是她们这些贴身伺候的人话语间的禁忌,连崔嬷嬷也不在公主面前多嘴多舌的。 她们也只管听公主的令而已,哪里敢对殿下的私事评头论足。 “嗯。”侧躺在硬木床上的宣明珠却应了一声。捱过了最初那阵要命的疼,她的脸色好转几分。 她在小日子里喜欢吃些甜的,此时啃着一块枣泥沙毕罗转移痛觉,漫应道:“我也觉着不像话,这么着,你去传话说本宫生气,让他跳下船去罢。” 澄儿听出公主在开玩笑,讪讪吐了吐舌头。 忽然宣明珠嘶地一声,澄儿忙道:“殿下又疼了?怕不是那壶凉茶闹的,奴婢按医姆教的穴位给殿下按按吧。” 提起凉茶,宣明珠又想起喝茶的由头,一口点心上不去下不来。腰间酸软得厉害,确实想让人按几下子,她便拭净手指的浮油,缓缓俯卧在枕上。 澄儿便挽袖上前,为公主轻揉肾俞与阳关,按了一会子,宣明珠总觉不解乏,忽然门板吱吜一声推开,伴随一声轻叹,“臣来吧。” 宣明珠惊诧一瞬,歪头看见去而复返的梅鹤庭,清柔的目光正毫不避忌落在她身上。 想起自己还趴着,形象颇不雅观,宣明珠错着牙,真动了把这么个目无纲纪的东西投水去喂鱼的心。 她曲腰欲起,那屡次犯上的人形鱼饵脚步倒快,近前,屈膝道: “臣非故意,殿下的房门未关严,臣方路过见女使找不准穴,实看不过眼,请命为殿下效劳。” 澄儿都傻了,没见过把祸水东引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我如何便没找准穴了……” 梅长生已垂睫挽好袖管。 他知道宣明珠娇贵,向来嫌弃那些医姆婆子,断不会让她们上手碰她,澄儿泓儿手法不行,而迎宵等护卫认穴归认穴,力道却重,说来说去,还得他来。 方才在甲板上的纠结,此刻在他神态上已无从找寻。 步步为营的算计,是有很大胜算,可他若连她眼前的痛楚都不能解决,谈何给她以后。 白色的里衣衬在他突出的腕骨上,削瘦清雅,双手摩挲搓热了指头,余光见宣明珠还是要起,探手按上她腰窝,将人软软地按回衾铺。 “梅鹤庭!”宣明珠不能理解他为何突然如此大胆强势,那截雪白的颈扭转,凤眸颤颤圆睁,“你在干什么,你想干什么——本宫令你即刻出去。” 泓儿与澄儿对视一眼,眼下情况,她们上前也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却听男人坦然地回答:“臣不想让殿下那么疼。左右已经犯上,也不差这一条。” 他的神情就如一名专业的跷师,手底下的力道轻重合宜,“臣知晓,殿下委屈谁也不会委屈自己的,对吗?” 一语说中了宣明珠的性情,他的技艺也确实争气,宣明珠下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不禁舒服地长吐一口气。 多年的经验,一出手便契合。 她渐渐松了僵硬的身子,半阖上眼,竟似默许了他服侍自己。半晌忽然问: “梅鹤庭,你还喜欢我吗?” 梅长生手下动作微顿,转眸,望见那半张埋在枕上的雪颊,漆黑美丽的鬓云堆在她耳边,像一团拨不开的雾。 千回百转的一颗心,谁又不玲珑。 他收回水光闪动的目光,换了个位置继续按揉,低哑道,“若我……” 他想说,若我还喜欢,一直喜欢,从未不喜欢过,殿下愿意再给长生一个机会吗? 那话音在喉间涩了涩,出口却变成:“若我如此不识好歹,如何对得起陛下的器重,与殿下对臣的寄望。” “只是殿下也是宝鸦的母亲,是臣的君上,殿下受苦,主忧臣辱。” “臣只是,看不得。” 宣明珠沉默,她一向自认为很了解这个人,可是此时忽然生出一种看不透他的感觉,分不出他话里真假。 她想了半天,凉笑摇头,“我信不实你了。” “无所谓信或不信,殿下只消将臣当做……”梅长生淡淡道,“和张浃年一样的人就好了。” 宣明珠闻听意动,正巧腰侧的指头发力,无意识地“嗯”出一声。先前,她对梅鹤庭的态度存疑,所以有那一问,听他竟将自己与面首相提并论,疑倒是不疑了——因为以梅氏之高傲,若心中对谁有情,只会求个独一无二,绝不会自折风骨说出这么一句话。 但她越发如坠雾里。 一个宰辅之才,他要和张浃年比什么,比谁的腰条细,比谁的声音软,还是比按跷的技术,比谁能更讨得她青眼? 有什么必要呢。 宣明珠隐约觉得,梅鹤庭自从被她休后,变成了一个与过去割裂而矛盾的人,一方面说放下了过去,一方面却放不过自己,嘴里总对她道君上臣下,可偶尔流露出超越寻常的关心,又让她觉得古怪。 仿佛他的心路有九曲十八弯,每一次准备放下,都需从头到尾梳理一遍,但往往,又迷失在中路的歧途。想想都累。 大抵是,万事求全的梅鹤庭心里还无法接受自己有一段不完满的婚姻吧。 帝师高徒,学了身自己跟自己博弈的本事,心思这样深,也不见得是好事…… “殿下还疼么?” 小室寂静几许,梅长生轻声问道。 宣明珠却未语,原来她不知何时睡着了。 梅长生见状,为她掖好被,未管女使二人的面面相觑,悄声退出房间。 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眼女子的睡颜,可能因着昨晚没休息好的缘故,她睡得很沉实。 这天夜里,梅长生在房里箕腿背靠船板,睁眼到天明。 既然他的梦困扰了她,那便不睡了。 第67章 醉扶归 阜州码头这一日停靠了一艘宝船,排场富丽,不似商船也不是客船。靠岸后,先有护卫模样的数人下船警戒,见无异状,方放下船梯。 而后只见二丽颜女子拥着一位身着紫蒲袨服,发簪紫宝石葡萄金钗的妙龄女郎下船登岸。 那女郎身姿纤盈,眉心一粒天然殷红的小痣百媚横生,如绸的青丝随常绾就玉蝉髻,亦显出华贵风采,踩在久违的陆地上,她的檀唇抹开一缕恬淡笑意,凤眸眺望天光,舒适地眯了眯眼。 跟在女子身后下来的,是一个穿帝释青挑丝双鹤袍的年轻男子,唇薄而润,眉逸却锋,一双眼初见清雅,却有锐光隐含其中。 男的风雅,女子韶美,见者猜测如此般配的二人多半为一家子,却是男人抱孩子的稀奇光景,哦,那恐怕是个入赘婿吧。 梅宝鸦被父亲稳稳地揽臂抱着,她瞅着阿耶眼下多出的两片淡淡青影,奶声奶气问,“爹爹晚上没休息好吗?” 梅长生听了微顿,歪头在小姑娘耳边悄声道,“我晚上做贼去了。” 宝鸦便被逗得捂嘴咯咯笑。 宣明珠闻声回头,瞧见宝鸦笑得开心,不觉也莞尔。 这几日她休息得倒不错,虽然多年不犯的月事病又找上门来,至少睡了几个囫囵觉,前一日葵水走尽,便觉神清气爽。 她往梅长生脸上望了一眼,近几日总见他白日补眠,碰面的机会不多,问了声:“无事吧?” 梅长生听问,露出抿唇赧笑的样子,摇了摇头。 这时迎宵走来对公主低声说,“码头边有几个人盯着咱们,方才一上岸,这些人便四散去了,下属已派人跟着。” 宣明珠闻言挑动眉头,转看梅长生,后者向四周淡淡扫睫,哂道:“不用跟,八成是州牧府的人。” 阜州是一行人南去扬州途中中转的一站,也是梅长生此行奉旨按察丝税的第一站。 他这钦差衔儿领得虽低调,到底不是完全秘查,收到风声的州官,总会闻风而动的。 果不其然,他们前脚到了驿馆,阜州牧杨青昭的请帖随之送到,帖上殷勤地要为钦差大人摆宴接风,地点就定在太和楼。 太和楼是阜州城最大的酒楼,最出名的是陈年老酿,性醇且烈,所以他家的酒席都有个名头,叫做“醉扶归”。 宣明珠瞧了梅长生转手递来的帖子,流转眸光,第一件事就是问他: “身边有挡酒的人没有?” 这话说得直白,又有点伤人,梅长生哑然看她,手指揉了揉鼻尖。 落地罩里正帮着使女将宣明珠的象梳钗环等物取出摆放的宝鸦抢着嚷道,“阿娘,爹爹之前吹牛说他酒量可好哩。” 梅长生轻咳了声,宣明珠目光玩味地看了他一眼,口里纠正女儿,“不许对长辈不尊敬,那个啊,叫做夸口。” 梅长生无奈失笑,“不敢在殿下面前夸口酒量,只是无妨,臣能应付。” “依你看,”宣明珠收敛玩色问,“今日能见着此地的丝税账册么?” 第85节 她之所以这么问,其中有个由头,要知阜州生丝原与湖州齐名,只因产量稀少,物以稀为贵,所以价格比湖丝还要贵上三成。 宣长赐登基的第一年,少年锐意,欲做出一番改革,便将改稻为桑的第一个试点放在了阜州。却不想闹出了豪绅强占民田取利之事,死伤数人。新政出师未捷,中书门下两省纷纷进言此策过于冒进,不利民生,加之新帝登基初期事繁,于是改稻的事便不了了之。 要说新政伤农,出现侵占田产压榨百姓的事,其实在前期由朝廷委任专员监察管理,这个问题全然可以解决。而提高丝绸产量后江南富庶,充裕国库,长远来看是利大于弊的。 问题的真正所在,是当地府牧守成不愿改革,怕动了自身的利益,所以推行不开。 就说这各地的丝税,当真如呈到户部的账册那样笔笔透明吗,江南六个织造大州以扬州为首,互通往来,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只不过先前朝廷一直腾不出手来清查,而今梅长生挂了这场硬仗的帅,第一块绕不过去的硬骨头便是阜州。 “殿下放心,”梅长生道,“臣心里有数。” 宣明珠看着他,这人素来报喜不报忧,自然到了何时都“心里有数”。 那两个淡青的黑眼圈,还在他脸上挂着。 她又想起那日他自比张浃年,还有对他那九曲心窍的猜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慧极必伤四个字。 她眉心若蹙,捻指轻叹道:“此策利国,大人任重,你的能力自然不消说,可真要有什么为难处,也不要自己挺着,可同我说,我帮不上忙还有陛下。” 想了想,她又道,“这么着,我想着在驿馆歇过一天,留下一半人手给大人,我带三个孩子先下扬州探望梅夫人,也免得大人后顾不及,左右分心。” 她心里对于皇帝让梅长生去削整梅家的事,始终怀有一点同情与愧意,知他是孝子,故有此提议。 不料梅长生想也没想便摇头,“不妥。” 宣明珠被他不假思索的强势唬了一下,鬓边的葡萄流珠微动,发出珰然声响,诧然抬头。 却见对方目光温润地望来,对她解释道: “原本便是臣打算自己带着宝鸦南下的,如今劳动了殿下同行,但臣这一路一直是以没有殿下随行的情况下,要求自己照料好子女。 “臣,不能一直依赖于殿下安排周全,总要尽力学做一个更合格的父亲。臣能做好公事,也会兼顾家事,还请殿下拭目以待。” 宣明珠听后沉默半晌,忽伸出两根手指头,朝他晃了晃,“这是你第二回 驳我了。” 面上却无生气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的。 梅长生还没说话,宝鸦耳朵尖跑出来,站无站相地随落地罩的圆月木槅而靠,撅着小屁股,把自己柔软的身子凹成半个弧,眼神亮晶晶: “那爹爹晚上还能早点回来给我讲睡前故事不?” 梅长生张张嘴,还是没等开口,宣明珠又道,“你父亲今日有应酬,晚上……” “能回的。”梅长生终于插进话头,也不知是对谁保证,清朗在眉,柔楚在睫,“我会早点回来。” 他既这么说了,宣明珠便没再坚持。 于是梅长生回房换了身玄青色的便服,将及晌午时,便带了余小七等几人去太和楼赴宴。 “迎宵,你去跟在后头照应些。” * 江南的气候比上京暖些,是以梅长生此日便未罩斗篷,一身轻丝锦服,衬出星魂月魄般的骨格。 到太和楼前,早有几位当地秩吏敬候,个个身着阜丝绸服,华丽富气。 见了这位朝廷派来的梅巡抚,他们脸上有愕色一闪而过——虽则对大名鼎鼎的江左梅探花早有耳闻,眼前之人却仍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年轻俊逸,不像油滑持重的京官,倒似哪家贵介公子。 再一琢磨,他不正是江南第一族梅家的嫡长孙么,互相打个眼色,忙赶前见礼。 “下官等见过梅大人。大人当真龙姿凤表,此番路途契阔,有失远迎,州牧大人略备薄酒,已恭候多时了,请,请。” 梅长生神色清谡,略略颔首致意。 他观顾酒楼两傍,见隔壁是一间客流很盛的点心坊,新出屉的糕饼甜香飘荡而出,目光微动,道声稍等。 当地官吏大眼瞪小眼,只见这么个风姿矜贵的人物迈步走到那铺子,问点心怎么卖,什么点心好吃,哪样是甜的哪样是酸的,问明后选了几样,请店家包得精致些送去下榻的驿馆。 几步路的功夫,此事便传进了二楼雅厢的杨青昭耳里。 这位年过半百的阜州牧面对一大桌酒菜,与邀来坐陪的当地丝绸富商互相对视,捋着黑白掺半的胡须狐疑道: “这位巡抚大人什么意思?点心,打包,莫不是暗示我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人沉吟道,“正菜之前要点心,这位大人的胃口怕是不小。” 这厢兀自惊疑,梅长生已款款然上得楼来,进门与杨青昭寒喧过后,目光不动声色地巡视一遭。 这一桌非官即富的人物,其他深浅一时看不出,却皆似有海量的人。 果然,众人将梅长生让上主位,开席后先恭维着轮番敬了一巡酒,而后便是真正的“酒”宴。 什么酒烈上什么,哪坛斤重上哪坛,但凡梅长生略提一句税册,那觥筹又源源不绝地敬上来了,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可谓是登峰造极。 他要动人家的钱袋口,人家便给他一个下马威。手持御令是一回事,可还有句话,叫现官不如现管。 梅长生眉目嚣然,尽数承下。这场酒一直从中午喝到黄昏,一圈的人趴下了大半桌。夕阳照入窗阁,将梅长生锋峻眉弓上晕出的两道酒红染得更红,他抬手,扯动喉结下裹束严实的白色襟领,翘起薄秀的唇角:“杨大人,还喝么?” 杨青昭设这一宴的醉翁之意,第一步便是将梅长生灌醉,所以这一桌人数他喝得最少。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从梅三爷那儿得到的情报居然有误。 不是说梅长生打小不沾酒,是个三杯就倒的人物么,怎么到了这会儿,他的眼神比自己还清醒! 那双眼睛,收了笑意,像毒蛇冰冷的信子。 把杨青昭额角的冷汗当场就盯了下来。 自己错估了他,这个年轻后生比想象中难缠。 心思电转,杨青昭瞬间换了副笑脸,叫伙计上了醒酒汤,满面堆笑道: “下官一心想着招待好大人,一不留神热情过了头,惭愧惭愧,实是杨某这地主之谊没尽好啊——梅大人,先喝盏汤醒醒酒?” 梅长生嗓音沉哑地笑了一声,说不必,从袖中取出一条雪白丝帕,漫然掸了掸沾染酒气的衣襟。 而后松开手指,那帕子飘然坠下,他顺势倾颓身子,一巴掌拍在杨青昭的后脖子上。 “啪”地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 酒是热的,那颀长冷白的手指却冰凉。 “不是大人的地主之谊未尽好啊,”男子一身的君子风度仿佛被下肚的烈酒烧了个殆尽,形骸放浪,眯眸肆笑做醉语:“梅某瞧着,怎么像阁下这颗脑袋没长好呢,再好的酒,没了脑袋,老兄你说,可该怎么喝?” 杨青昭的心凉了半截。 他当了半辈子官,头一回被人这么单刀直入的威胁。梅三公子先前给他介绍这堂哥的为人行事时,可完全不是眼前这说法啊。 岔子已经出了,他咬咬牙道,“梅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下官跟您说句实话吧,这阜丝为何珍贵,物以稀为贵,若一旦改稻为桑全面量产……” 他决意说正事了,梅长生反而抬起一只手止住杨青昭的话,笑笑,“本官醉了,大人说什么,本官听不分明。” 杨青昭心下郁闷,哪有酒醉的人会承认自己喝醉,他眼珠悄悄一转,试探道:“既如此,下官为大人在后头备好了厢楼,请大人移目歇一歇神吧。” 梅长生垂睫的刹那,目潋精光,低低冷笑:“你想好了再说,真要,请本官过去吗?” “大人不是想看官税册子吗?”杨青昭赔笑,“那税册便在后楼,大人见到了,下官也可有个交待了。” “殿下。”驿馆里,宣明珠正带着宝鸦用晚膳,打探回来的迎宵向公主禀告,“这阜州的州牧果然有意刁难,备了一桌烈酒等着梅大人。” 宝鸦听了顿时竖起耳朵。 宣明珠拍拍她的头,说了句“别担心,你爹能应付”,自己却放下碗问,“他醉了?” “似乎是醉了,而且……” 迎宵犹豫了一下,见殿下没有支走小小姐的意思,只得低声道,“属下打听到,那杨州牧仿佛在酒楼后厢蓄了一名绝色的……瘦马小娘。” 宣明珠:“嗯?” “嗯?”宝鸦把碗一撂,眉毛敏锐地折起来,“什么什么娘!” 第68章 男的女的呀 太和楼后有一间雅致的独幢绣楼,小楼顶,圆月徘徊,杨青昭亲自将梅大人送到那红木楼梯底下。 一团暖黄光晕从头顶的阁楼纱窗浸出,仿佛氤氲着女儿幽香,引诱人去攀缘求索。 梅长生眉间酒气未散,步履似有不稳,信手撑著梯栏,在月影与光影交织的晦色下,眼皮轻撩,笑了一声。 就这一声笑,让杨青昭的心顿时放下一半。 男人嘛,酒、色二字,最是逃不开,只要梅鹤庭今夜踏入这座绣楼,他这江南巡抚的腰杆子可就再也硬不起来喽。 “下官便不打扰大人办公,先行告退了。”杨青昭笑得很有深意,“大人尽管‘慢审细看’,长夜漫漫,不着急。” 梅长生长睫下的目光隐在一片阴影中,没急着上楼,轻噙嘴角道:“回头告诉我家那不成器的三伢儿,折腾越狠,死得越早。” 杨青昭心头惊悚地看着他。 伢者,吴语中小孩的意思,梅鹤庭从赴宴以来说的一直是官话,忽然冒出一句家乡语调,明明入耳温侬雅致,却又有几分毛骨悚然的寒意裹在其中。 ——自己与梅三公子来往一向隐蔽,梅鹤庭不可能知道的…… 没等他想好应对,梅长生已摇晃身形拾阶上楼。杨青昭看着那道背影,一边忐忑一边安慰自己:他定是诈我的,二十出头的小子,城府再深,又怎么可能算无遗策。 而杨青昭一走,梅长生一身的醉态倏尔消弭。 他步子沉稳地停在那扇雕花门前,径直推门而入。 迎面,扑鼻一阵幽香,一扇红纱地鸟麟双绣屏风内,一个窈窕的身影若隐若现。 一双玄黑色兽纹鞶靴踩过茜红的氍毹地毯,梅长生走进,瞥了一眼那侧身婉立,半遮脸面的女子。 “杨大人说,税册在此,姑娘可否帮梅某个忙?” 那小娘子穿着一身透可见肤的红纱裙,闻声便觉耳根一酥,缓缓流转烟眸,见了眼前男儿,不自禁眼前一亮,好标致脸盘儿,好细柳身条儿,好冷隽俊朗的可人儿!她的嗓音登时软如春水: “奴家名砚奴,见过大人。大人喝什么茶,雨前雀舌还是西湖毛尖?” 梅长生目不一瞬,拣了张椅子坐下,剑眉峻冷地抬指敲了敲桌面。 “哎,这位大人也太心急了。”虽如此说,砚奴还是顺从地挪着三寸金莲,捧了一本黄皮册子送到这位爷跟前。 她事先被上头嘱咐过,要她伺候的是位洁身自好的佳公子——洁身自好好啊,越正经的人,待会让他识得那些花样滋味儿,管保他欲罢不能。 她媚眼挑睇而去,只见那双修长玉白的手随意翻开了册子,视线落下,那两瓣微带霜意的薄唇便轻挑,“秘戏图啊。” 砚奴顺势柔弱地跪坐在他脚下,眼波袅袅,“奴不识字,求大人教教奴家,那上头有些什么?” “好啊。我教教你。” 第86节 梅长生撂下画册子,慵懒地负手托腮,长睫低瞥道,“你主子是不是说,今日我但凡踏进这个门,便洗脱不干净,等同与他们上了同一艘船?是不是教你,无论今夜有无成事,明日便去敲驿馆的大门,在众目睽睽之下哭天抢地求我收留你?” 砚奴僵在原地。 她突然发现,那双她满以为端方清正的眼眸,漆黑的瞳底却是一片不见底的黑渊。 随着话音,冶光熠熠,渊底深处,如潜恶蛟。 “男人摆不平的事,用女人来,有时的确有用。但你可能不知本官是做什么的。” 他眼神冰冷,却是在笑,“鉴查院听说过吗,其中有一样刑法本官很喜欢,将人五花大绑在一根木柱上,再用月牙剜刀,旋开人的头顶骨,手艺好的刑人,甚至不会让你感到疼,只会觉得掉了片头皮,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男人的声音越发轻柔,“将水银顺着开盖儿的头颅,慢慢的灌下去,可知道白花花的脑浆跟着会变成什么样么,哦,姑娘吃过豆腐脑没有,爱吃糖霜的还是点卤的?一匙搅拌下去,趁热送进嘴里,啧,那滋味儿。” 砚奴脸上的柔情蜜意端不住了,她想吐,小脸煞白道:“大、大人与奴说这些做什么,奴听不明白……” “不明白无妨,感同身受一遭,就什么都明白了。” 眼见砚娘跌在地上干呕起来,梅长生知道火候到了,这才悠然起身,取出帕子捻了捻并不脏的指根,简单的动作,被他做出一派赏心悦目的雅致。 “路都是自己选的,这些话,你大可以原原本本转述给你主子,再赌一赌,自己明天能不能走到驿馆门前。” 说罢抬步而去。 将及门口时,身后突然传来颤抖的声音,“奴家是被杨大人买回的,依附杨大人而活,纵使不想做什么,也身不由己。” “他让你身不由己,本官让你身由己。” 梅长生未回头,在那门槛上漫不经心踏了两脚,“为本官做件事,事后,想从良,本官帮你找婆家,想做江南名妓,本官捧你。” 他仰头望了眼清皎的月亮,“本官不会亏了跟我的人,也不会放了拦我路的人,好好想想,不着急。” 小楼烛灯灭。 梅长生下得楼,余小七立刻迎了上来。 “什么时辰了?”梅长生抖搂袍子问。 余小七道:“大人,酉时末了。” 梅长生的眉眼顷刻间温润下来,“快回家。” 一边走向马车,他一边向掌心呵了两口气,有些底气不足地自语:“闻得见酒气么?” 余小七却当真的嗅了两嗅,“不仔细闻,闻不出来。”才说完,就被大人扫了一眼。 余小七一脸无辜地赶来马车,对大人说车内备了换穿的干净衣物。待人登车后,便乘着夜色一气驶回驿馆。 到了门口停车,打开车门,见梅大人仍旧是方才的那一身,余小七不禁微愣,“大人为何不换衣?” 他虽不是如姜瑾一样自来跟着大人的,却也被姜瑾交代过,说大人爱洁,要他小心周到地伺候着,所以想不通,大人怎么突然能忍受一身酒味了。 梅长生瞧了眼这个不像话的小子。出去一身衣,回来换了一身衣,生怕自己解释得清? 不理会他,梅长生整了整襟领,又拍了拍脸颊,好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些,径自往宣明珠下榻的院里去。 步入随墙门,迎面有一团谧谧灯火从屋舍的菱窗泄出,他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走出几步,遇见等候的雪堂对他道:“大人回了,殿下正等着大人有话问。” 梅长生眸色更为温存,应了一声,上前去,轻叩门扉。 里头道了声“进来”,他这才轻轻地推开门。 灯下,卸去钗环的宣明珠一头素发绾在胸前,正倚着腮百无聊赖地等着。许是刚刚打过呵欠的缘故,女子微挑的纤柔眼尾泛着浅淡的水泽。 闻声,她儇目瞧向门边,只这一眼,就似两只小勾子探到了梅长生的心里。 喉咙有些发痒,想看她,又不敢十分看实,那两扇浓密的长睫拿不准般轻颤在灯影里,小心翼翼的:“殿下一直在等臣吗?” 宣明珠嗯了声,随即又掩唇打个哈欠,“可算回来了,倒也不是我等着你。” 说罢她下巴往里间儿一努,梅长生顺着看去,这才发现那帷帘未放的床帐子里还盘腿端坐着个小人儿。 见他总算看见自己了,穿着粉红睡衫的小姑娘双腮立即鼓起,两臂抱在胸前,大声地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我今日学了一首诗:深夜归来长酩酊,醺醺酒气麝兰和!”* 梅长生莫名瞧了宣明珠一眼,随口接上女儿的诗句,“惊睡觉,笑呵呵,长笑人生能几何?” 宝鸦“啪”地一拍床板,皱着包子脸:“莫给我嬉笑,谁要对诗来着。说,酒气麝兰和,这麝兰香是哪里来的呀?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 宣明珠在那桌边支颐称奇,我儿出息了,不是那个一见父亲沉下脸罚抄书,就可怜兮兮来抱她大腿的避猫鼠了。 梅长生又看了宣明珠一眼,挑眉走过去,“这是和我说话呢?” “哎呀爹爹你出门辛苦哩,累不累呀?”宝鸦眼见阿耶走来,立刻软叭叭地歪倒在被子上,声音变得软乎乎,睁着无辜的大眼睛,“不是说好早些回来吗,宝鸦见不着爹爹,想您想得快晕古七咧……话说您和谁一起喝酒呀,男的女的呀?” 梅长生捏了捏她软软的耳垂,怕自己身上有杂味冲着她,便没抱她,不咸不淡地笑道,“喜欢韦端己的诗,月底前便将十卷《浣花集》背下吧。” “噢。”宝鸦蔫蔫应了声,作势趿鞋下床,“我去瞅瞅二哥哥那儿有没有。” “先睡觉。” “噢。”宝鸦麻利地躺下拉起被子裹好自己。 梅长生俯身给她抻平被角,看着女儿的眼睛,“都是男的,爹爹一吃完饭便赶回了。” “噢!”宝鸦的眼神亮晶晶。 “还听睡前故事吗?” “明天的吧,女儿困哩。”小姑娘对他甜甜一笑,闭上了眼睛。 梅长生目光柔和地微笑,起身为她吹熄案灯,又将落地罩的帷帘也落下。 转身,见宣明珠在外间,还以先前的姿势慵倚着,他抿抿唇,坦然道: “杨青昭今夜设了美人计,不过臣已应对过去。殿下放心,臣不糊涂。” 宝鸦的这副情容不会是空穴来风,那么必然是宣明珠的人探听出了什么,梅长生不以为忤,只觉是她对自己尚有几分关心,才会派人打探的。 按他先前的想法,并不想用这些脏污事烦扰她,但她既然知晓了,坦白交代自然是上上策。 宣明珠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哦。” 梅长生眉心一跳,神情更诚恳,怕吵醒宝鸦,那低切的嗓音有一种示弱的意味,“当真的,余七郎可为臣作证。” 宣明珠:“哦。” 梅长生噎了噎,现在他算知道宝鸦是随谁了。他能辖住小姑娘,对她,只有认命的份儿。 甘心俯首,眸里的缱绻柔情几乎满溢,“臣错了,殿下只管治罪便是。” 宣明珠终于正眼看向他。 “别忙请罪,大人的品格本宫自然信得过。” 她话风一转,“不过听说大人今儿见到了一位绝色,我信不实,想问问大人,当真么?” 第69章 夜话 灯光给梅长生清嘉的侧脸渡上一层柔色,不见他如何思索,低低地道: “臣没有看。”又随之补了句,“浮夸之言,当不得真。” “没有看?”宣明珠慢慢重复一遍这三个字,笑意玩味。 好不老实的回答,谁蒙住他眼了不成。 先前的那句揶揄,不过是因为被宝鸦闹着陪她等了一晚上,想破个闷子,随口的玩话。没指望他认真答什么,可宣明珠听他如此说,倒非要追问了,抬眼道:“没看你怎么知……” 话音霎那顿住。 那双被烛光倒映成深珀色的眼瞳里,恰恰好好落着她。 宣明珠曾经很喜欢在他眼里找自己的影,这种久违的感觉让她恍惚一瞬,仿佛岁月从未去远。 也仅是一瞬,她收起笑间,淡淡地移开视线,伸手向旁一比,“方才是玩笑,大人莫介怀。坐吧,今日会晤阜州牧,他作何态度?大人挑能说的与本宫说说。” 她等到这时候,也是想问他几句正事,好对接下来的行程心里有个数。 梅长生的眼色暗了暗。 玩笑。 他能一步十算,能一眼看穿那些人打的算盘,只有在她面前,他想自欺欺人,不愿承认早已从她眼中看出的坦荡无情思。 若仍有情,岂会坦然开他和其他女子的玩笑。 从她说出“和离后你娶谁都好”那句话开始,梅长生便知,她的脾气并非他想象中的温柔和顺,亦非全然的霸道跋扈,而是天高水长的利落。 她不会因自己得不到一样东西,便发狠毁了此物,让所有人都得不到。公主休夫后,大可以令驸马做一辈子的鳏夫,不许再碰其他女子,宣明珠却不矫情,只是风轻云淡地转身,与他一别两宽。 没有那些咬牙切齿,也不再回头留恋。 因为她也曾为他吃过味,也曾在他深夜未归时担心他是在何处绊住了,她房里的灯,也曾等他七年。 是他以为她会一直在原地等他,仗着她的喜欢,觉得早一时归晚一时归,都无甚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呢。 她眼里没有他一次,他都心涩难忍,易地而处,怎么会没关系呢。 梅长生敛着目光落座,她想知的只有公事,他便将今日在太和楼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只是略去了见砚娘的细节。 宣明珠听后握发琢磨一会儿,道:“杨青昭在找借口。什么物以稀为贵,实则是守成谋私,当地州府前期不愿投入精力,以及给予农荒补偿,后期又怕扩产后朝廷派布政史常驻监管,丝政变得透明无利,所以百般推委。” 梅长生称是。宣明珠见他点头肯定,思绪更活跃了些,原本半倦的眼神光采熠熠,指尖无意识地在绢灯台下划圈,“关于改稻为桑,我有一点浅见,大人听听—— “我以为,三年前此政之所以推行不下去,关乎民利者有三:一是大量改田,难免出现与官勾结的巨商豪绅侵占私田,压榨劳力等事。 “就譬如三年前发生在此州的祸事,最后说是由杨州牧极力弹压的,但如何知不是他自导自演的?毕竟他与皇商孟家互通有无并非秘密,而孟氏背后又有京城晋亲王撑腰。只是当时没能查出实证。 “若京城贵勋对新策有异,他们无门下中书省封谏驳议之权,也不会明面与上御作对,但暗中吹阴风使绊子,上行下令,闹出几件事端,哪怕一个小小的阜州,想要推行下去便举步维艰。” 见梅长生认真倾听,没有提出异议,宣明珠接着道: “二是农人的抵触情绪。他们大都做了一辈子的力气活,不擅于养蚕的精细门道,如果对他们没有一个妥善的安排,这部分没地种又没活干的人便断了生计。” “三便是丝绸利大,丝税必然重于耕税。但是从田到桑养成规模却需要时间,至少前三年,要免当地税收,而同时,购蚕苗、教桑事、补贴农人样样都需人力财力,这个钱由谁来出,全由国库承担还是招揽江南的富商,细则又该是怎么个出法。” 她说罢,抿唇润了口茶水,有几分期待地看向梅鹤庭。 在这等国事上,她心中是很信服梅鹤庭的才能的,但大长公主的面子在那里,又不好直白的开口问她想得是对是错。 第87节 幸而梅鹤庭主动接过话头:“殿下分析得有理。” 望着女子眼里隐隐亮起的光采,梅长生心弦微动。 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每次她得了夸奖,那股子明明骄矜又神气,却偏要藏在神色里故作寻常的小得意,与宝鸦别无二致。 不,是他们的女儿随了她。 她不是屈于闺秀不谙外事的女子,从前好的时候,她也喜欢与他讨论他经手的案件。每次见他回到府后蹙眉,她便知了,豪迈地挽袖踩踏道:“来来来,将案情讲给我听,让本宫为我的鹤郎参谋一番。” 他却从未破例与她说过府衙里的事。 一次都没有。 表面上,他说不愿那些血腥凶恶的事污了她耳,其实自己知道,过去的那个他,便是不喜女子问政,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令他觉得,女子便应主内,外头的风雨合该留给男人承担。 事实却是,与皇帝暗中联合承担骂名的是她,第一时间发现楚光王谋逆的也是她。 朝中都说楚王一案中最大的功臣是他,其实,那是因为大长公主早早伏好了路。 ——什么人会一边爱慕凤凰风骨,又一边折去她骄傲的翎翅啊。 只有天底下最最混账的混账。 “你怎的不言语?” 宣明珠看着他似乎忽然低落下去的神情,心里也跟着硌棱一下,“我说的哪里不妥当?” “没有不妥。”梅长生不动声色地吸一口藏有她气味的空气,露出一点微笑,“臣只是在想,殿下思虑深远,臣自愧弗如。” 宣明珠笑了,“你不必哄我。出京前我曾就此事问过余先生,这里头原有些他的见解。” 余清原,公主府里的幕僚,梅长生探听过此人,是个对兵事政事都有几分独到见解的人物。 听说,年纪蛮轻,听说,长相还风流。 他慢慢“哦”了一声,抿起唇角,“殿下麾下之人,果然颇有才干,那么这位先生应也对殿下说过,陛下执意推行新政,除了充裕国库外的深意吧。” “深意?”这宣明珠却不知,涉及国本,她的身子不由前倾一分,“有何说法?” “不过是臣的一点小想法。”梅长生神容谦逊,“将来织造规模发展起来,陛下必然会在各地建立织造局,监管丝政透明。江南官场大换血,地方州牧头顶悬了刀,对他们来说是崩紧皮子过日子,对惩治贪敝却是好事。 “此外还有一宗,陛下在洛阳天高皇帝远,可借这些织造司的手眼,收览南地出色的士子为朝廷所用,而非在江南抱团形成自己的小文林。” 说白了,改稻为桑的目的,富国是其一,整顿江南官场是其二,而隐藏在背后的第三条草蛇灰线,便是监管南学文林。 宣明珠听后如同拨云见日,不禁点头赞叹,果然还是他思虑得更为完备。 提起南学,宣明珠不免想起梅氏这最大的南儒之宗,私心里叹惋,就着绢灯洒下的光晕,审望他道:“从公都有着手处,若是从私……” “清理门户就是。” 梅长生答得漠然无绪,仿佛一笔可写出两个梅,那张脸上一瞬沉敛的城府,仿佛又回到对峙杨青昭的时候。 不过很快,男子抹唇浅笑,眼中带着一点童子晤对式的赧然,“殿下不用操心这些事,一切有长生。” 宣明珠颔首,想说句什么,又觉得在这件事上无论夸他还是慰他,都太过残忍了,最终只是默然为他斟了一道茶。 夜已深沉,二人无言饮了一回茶,宣明珠的困意袭上来,揉了下眼睫,下意识朝内间的帐幔看了一眼,丝帘静坠,宝鸦应是已睡熟。 梅长生见状忙道:“殿下可信,过了今夜,明日杨大人的税册便会主动送上门来。” “哦?”正准备打发他去的宣明珠好奇心起,腰肢沉回坐椅,转头问:“他会乖乖的听话?” 梅长生便在对面将自己的计划与她娓娓讲了一遍。 宣明珠耐性听着,赞了声妙,眼见着灯烛爇短一截,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梅长生连忙又开口:“殿下方才提出桑政推行不开的问题,臣草拟了几点解决对策。” 风水轮流转,努力寻找话题留住一段时光的人变成了他。 这话却正勾中了宣明珠的心思,她捏了几下眉心,打起些精神,“你说。” 清夜寂寂长,小女熟眠的一室内,便有一道低沉稳缓的声音徐徐论策,嗓子虽轻,气势纵横。宣明珠听着听着,左颊边不由得露出一粒梨窝。 梅长生见她不知何时起目不转睛望着自己,话音一顿,“臣,臣何处不当?” 宣明珠摇摇头,“过往你不与我说这些,感觉蛮新鲜。” 她是目光眉色皆坦然,梅长生却猝然颦眉,“从前长生大谬……” “不说这个。”宣明珠既往不咎地摆手,从前求不得的,换一种方式不也有了么,“接着方才的治桑说吧,我听着。” 她爱听。 父皇少时将她等同皇子教养,其他公主学闺则的时候,她和兄弟们一道听太傅讲策论。只可惜那些老头儿往往托着长腔子拿音拿调,很是败兴,她也便不耐烦细听了。 要是早有一位这样儿谆谆善诱的老师,也许她日后便不会被人说成洛阳纨绔的头头了。 她肘着小臂,慵然撑住额头,纱质的袖堆褪下去,露出一截藕白细腕,没有镯钏也没有珠串,是白玉无瑕的干净动人。 清音佐夜,她耳朵听着,眼皮不觉渐渐阖上了。 梅长生薄唇启合,低眸凝着映在桌上的那爿剪影,声音渐缓。忽那影子一晃,小臂失力,脑袋便歪了下来。 梅长生迅速伸手接住她的脸庞。 女子睡着了。 半面玉颜落入他整张掌心。 进屋坐了这么久,男人的指尖还余有暖不过来的凉意,宣明珠皱了下眉,却没有醒,无意识地转脸蹭了一蹭。 梅长生喉结微动,腻在掌心的一片肌肤软绵而温暖,他想这样托着她一辈子。 * 第二日,阜州的生丝税册果然送到了梅长生的书案上。 原来这日早起,杨州牧如常到衙上值,前脚刚进去,随后署门口便来了个容色绝丽的少女,跪在阶下梨花带雨,口口声声求杨老爷给她一个名分。 此事惊动府衙不说,连杨青昭家里那位河东狮也闻风而至,上来二话不说先给了那贱货几耳光,又以头顶撞杨青昭胸口,喊死要活,当街撒泼。 杨青昭要是真碰了砚娘,却还不冤,可他是留着这个尤物拉拢大人物的啊,连油皮都没碰过她啊!竟被这小娘皮反了水,偷鸡不成蚀把米,当着下属的面丢尽脸面,气得焦头烂额。 余小七早在署衙后头等他,见人躲了进来,悠悠现身,靠着门框将一只玉搔头抛给他。 却是杨青昭真正偷摸养的外室的饰物。 杨青昭一见他这小心肝的头钗,脸色登时煞白,余小七道:“我们大人说了,杨大人昨儿在酒席上黄的白的招待他一顿,怎么着也该礼尚往来。好在杨大人的相好多,真的假的不论,往后一天来衙门口跪一个,喝几出全堂会,御史台的弹劾也不寂寞,杨夫人的嗓门也不寂寞,杨大人说是不是?”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杨青昭被逼无奈,只得将账册灰溜溜交了出来。 梅长生接到后税册大致翻了一遍,携到隔壁院落,奉给宣明珠看。 宣明珠还琢磨着昨晚自己不知怎么睡过去的事,瞅了梅长生一眼,他倒是精神,只是眼底的两片浅青还没消。 “昨晚大人又没休息好?” 梅长生微笑摇头,昨夜若与她同时间睡,又该扰她清梦了。 示意宣明珠看那账册,宣明珠亦是掌管大家业的,随手翻了几页便冷笑,“还是不老实啊。” “真假掺半,大头不差,但零碎的账目对不上之处太多。”梅长生道,“塘底的淤泥不会一回便除清,这是想把我绊在阜州,好给后头的几州争取时间准备呢。” 宣明珠闻语便知他的意思,“所以不留了?” 梅长生有点暗自开心,点头,“阜州的情况大体也便如此了,臣打算直下扬州。” 正说到这里,余小七送了封信进来,却正是扬州来的,乃梅父亲笔,道他母亲病情渐瘳,勿多惦念。 这可是个好消息,梅家二老虽然不再是宣明珠的公婆,但有层亲缘在,她听见梅夫人身体渐好,也舒开眉心。 梅长生则命人唤来二子,将祖母的事告诉他们,梅豫听后同样大大松了口气,而梅珩笑着摸下鼻子,悄觑父亲一眼。 梅长生趁着大家伙高兴,目光柔然看向宣明珠,“母亲无恙,臣心里甚喜。听说阜州城在九月十五会举办花灯会,今夜不妨带孩子们去看,他们这一路也都揪心担忧,如今阖该出门散散。” 经他一说,宣明珠想起来他们是初九离京的,今天可不又逢望日了。出门看灯,若在长辈病时,这三个孩子都懂礼数不会去玩乐,如今倒可乐乐,也算遥为他们祖母庆贺。 不过他们在这里热闹地说了半天,平时最好凑趣儿的一个却没动静。 宣明珠眸光流转,莞唇向安安静静的内槅间道:“咱们这里头,好似有个人不想去呢,那便不带她了罢。” 那头随即传来中气十足的嗓音:“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哎,背诗哩背诗哩,么得打扰——方方谁喊女儿来着?” 说着装模作样捧着书本,歪身从百宝墙边露出一颗脑袋瓜。 一屋子人相视而笑。 * 同一时间,扬州府,梅宅。 梅夫人焦虑地在房里踱步,她生来是个柔性人,即使步急,那舄边莲裾亦袅然款摆,风韵十足。 “打小我便不是个会说谎的,鹤儿那信上写得明白,他不日便带殿下来了,若被发现我是佯装的,这可怎么处。我到时是应躺在床上好,还是咳两声……” 转过头,瞧见梅父跟个爷似的欹在太师椅里喝茶。 梅夫人嗔道:“老爷倒帮我想想,孩子的后半生大事,怎么不知急呢。” 梅父端着小紫砂壶冷笑一声,“好小子,自己没本事追媳妇,叫老子娘装病助他,亏他如何想来。也便是你心软,我这里还有一顿家法候着他!” 梅夫人见他这副脾气,急得没有着落,“从小到大,鹤儿何曾开口求过人,如今孩子好不容易开窍了,老爷不心疼儿子,也不疼宝鸦不成?” 清雅熨耳的吴侬软语,再急也无一丝火星儿,梅父抬起那双凌历的墨眉,见夫人颊蕴赧红之色,目含秋水之嗔,忽失力放下茶壶,手指掐着肋头骨下头,“哎”了一声。 “老爷怎么了?”梅夫人唬了一跳,忙赶过去扶他。 她的柔荑被一双有力的大手包住,梅父道:“什么大事,值当急成这模样。便这么装,学会么。” 第70章 一家五口 阜城九月半的灯景,在淮河两岸皆闻名。酉时未末,城中从庄逵大道到民檐曲巷皆迫不及待地搭起长棚挂起彩灯。 那灯有官办的,便是城衢正中心的鳌山灯景,有商办的,则料丝灯、烧珠灯、绸墨画的、走马转的应接不暇。 还有百姓家自制的,父母带着总角子女出门逛灯会,将节前用铁丝糊纸做成的兔子灯狐狸灯,交由小孩子手中提着,样式虽粗糙,憨态亦可掬。 梅珩和梅宝鸦都是头一回下江南,这小城灯会与上京的元宵灯节无法比拟,却因风俗迥异,置身其中别有一份热闹。 梅珩还可,到哪里都是安静的性子,宝鸦却不得了,一身软玉色缀璎珞的夹绸衫衬得她冰肌雪肤,右手被阿娘拉着,左手被阿耶稳稳牵着,每走一步,掐丝小羊皮靴便高高踢踏一下,旁边还有专人擎着支糖人儿,姓梅名豫,伺候着她时不时伸舌舔上一口。 火树彩灯的人潮中,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快活的小姑娘啦。 第88节 “轻着些蹦,仔细回去腿根疼。” 宣明珠为出门方便,换了一身朱红色男装圆领袍,戴黑纱幞头,一头长发尽拢在帽内,腰系躞蹀窄鞶带,盈盈一握的腰肢畔悬着一柄镶珠胡刀。 这副行头是她混迹于洛阳各大乐坊时穿惯了的,扮相伶俐英俊,即便灯火阑珊处,也足以引得行人频频回看。 何况还有她眉间一点朱,与那双飞凤儇挑的丰采妙目。 她的叮咛被嘈杂人声淹没,宝鸦照旧乐乐呵呵,另一边的梅长生牢牢牵着女儿小手,一边留意梅豫梅珩别被人潮冲散,又担心宣明珠被行人冲撞,一路上没心思看灯,大半目光,都落在那道朱红的身影上。 他们之间隔着一人,梅长生的心却向她挨近。 只见她随步观灯,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比少女丰韵成熟,又比小妇人盎然天真,是一抹独属于她的神采,颦眉笑目,令一天一地的火光灯色都黯淡。 这样的热闹,是她熟悉且喜欢的场面。 似乎察觉到有人注视,宣明珠如玉的秀颈转过来,梅长生避之不及,心跳怦然。 黑湛目光被光影摇曳开,他内敛地笑了一笑。 恰好宣明珠身后一个酒摊子上,老板为了招徕客人揭开了一坛子酒的泥封,香气拍人,他自然而然地移开视线,提议道: “此地的管仲春有些名气,为殿下买几坛回去,姑且尝尝风味。” 宣明珠微愣,搁在从前,要梅鹤庭主动为她买酒,那是万万不用想的买卖。怪道连宝鸦都敢奓着胆子和他当面“叫板”了,有一说一,这人的性子确实比从前好了不少。 过去她要捺着酒瘾,如今自然不必了,有人送酒宣明珠从来不推脱。 此事不劳梅长生亲去,梅豫早颠颠地去给父母跑腿儿。 在灯树下等候的当儿,宣明珠想起来一事,随口问道,“大人的酒量何时这么好了?” 那日从太和楼回来,一身酒气,也没见他醉,原来竟不是吹牛的。 人声处处阗阗,一人要低头凑在另一人嘴边才略听得清她的话,梅长生就着那个姿势,顿了一下,而后微笑,“臣酒量那么差,不成样子。” 其实是为了她学的。她箭术高明,他便也一日一百箭地练习,她酒量好,他便学会了喝酒。 很迟了,但他不能不做。 如果再给梅长生一次机会,他一定不会在自己的昏礼上,连喜酒也要由妻子挡去。 许是气氛太好,桂树花灯下的女子美得像一个触手可及的梦,隽然的男子未饮先似醉,不由自主道:“殿下,我……” “呀,猜灯迷!”宝鸦忽然欢呼了一声,被几步外的一座五彩灯棚吸引,小小身子直往那边冲。 梅长生失笑,随着她过去,不忘回头向宣明珠揽了下手:“跟紧些,别散了。” 这随常的语气让宣明珠怔了一下。 继而她又好笑,这个没逛过灯会的人,先别把自己丢了罢,倒嘱咐谁呢。领着两个小的拾步跟上。 猜谜不用他们当中的文探花大材小用,宝鸦一人便包揽了半壁江山,到最后,那老板不得不赔着笑脸摘下一盏比其他样灯都精致的小雕檀灯笼,递给那聪明绝伦的小女君,连连拱手告饶。 意思别再猜了,给他留个挣饭钱的营生。 宝鸦无辜地抬头瞅瞅娘,再瞅瞅爹,她是凭自己的才智得着的灯,咋个了嘛。 宣明珠笑着揪揪她的小辫子,示意松苔取块银锞子给卖家。梅长生替宝鸦接了那盏灯,用地道的吴音教她:“囡囡道谢。” “哦……谢谢伯伯。”宝鸦乖巧听从。 梅豫便赶忙把满手提的灯笼都还了回去,好家伙,小丫头再猜下去,他就得成灯架子了。 谁成想高兴得太早,猜了灯谜后五口人又向前逛,一路上遇到什么墨子酥、灶粑粑、又有那彩陶泥人、水荆编物等新鲜玩意儿,只要宝鸦看进眼里的,他这个专职跟班怀里的箧盒必定撂高一分。 他不平地看了眼两手空空的小书呆,啧了一声。这一龇牙,前头三人齐刷刷回头瞅他,把梅豫盯得一缩脖儿,得,他认他认。 随行的迎宵等人忙要上前接过,梅豫也没让手,笑道,“宵姨不必忙,这丫头典型的胃小眼睛大,只怕一会儿也落不下你们。” 正说着,前头出现一个舞狮子灯的小广场,鼓吹弹唱,人群挤挤。宣明珠喜欢了,驻足观瞧,三子便都围在她身边跟着看。 那咚咚的鼓声仿佛按着心跳的鼓点在敲,梅长生左边腔子被震得烦闷作痛,略皱了皱眉,面色无尤地立在妻儿身边,慢慢计数着:是时候了。 当鼓曲最后一个音节落下,霍然,天上绽开绚烂的烟火,团团簇簇,如黄蜂出巢,撒花盖顶。 众人一片惊呼,宝鸦兴奋地伸手指天,就连见过宫宴烟火无数,对此早已习以为常的宣明珠,也不觉被这场烟火吸引——她还从未见过以桃花形状作成的烟火。 中间的金色是层层桃蕊,围在四周的五片粉红焰磷便是花瓣,一朵接着一朵,叠叠复叠叠,将天空挤得无一丝空隙。 璀璨晶映的光照亮宣明珠的螓首蛾眉,她眼里盛了两汪水,惊叹于这一刻的熏灼之盛,意外之喜。 而那本昙花一现的烟火好似不会凋落,盛绽了许久许久。 “殿下喜欢吗?” 贴着耳畔突然响起一道嗓音,在轰隆震耳声中犹如一股清泉。宣明珠侧头,对上他浓沉深致的眼神,点头道喜欢,犹疑着道:“你……” 梅长生静静望着她,“什么?” 那双眼里干干净净,宣明珠莫名而来的怀疑一瞬消散,暗笑自己糊涂了,他才落足阜州几天,正事还处理不及,哪里懂得这些风月闲章。 摇头道:“没什么,这焰火很好看。” 好看就好。梅长生心道。 几丈地外施放烟火的余小七等人,正卖力地点那一排排的捻子,其中一人抹着额头汗水问,“七爷,咱们大人如此讨殿下欢心,殿下定会高兴吧?” 余小七点头说那是自然,那人又疑惑,“既然高兴,大人为何不肯告诉公主殿下,反叫咱们偷偷地放呢?” 余小七闻言瞪眼,“干你的活罢,还敢管到大人头上了!” 说罢回想起前两日他问过梅大人相同的问题,而大人说甚么,如果告诉了她,她便不会放心欢喜了——哎,他也着实是不懂。 焰火看过了,灯会也逛足,宣明珠最后恋恋地看了眼夜空,想明日又要乘船南下,孩子们熬不起大夜,便道声“回吧”。 一行人便向驿馆回返。 回去的路上,无意见得有一个射彩的摊子,却是方才不曾瞧见的,大概是刚刚才支摆起来。 宝鸦见了又走不动道了。只见一枚枚细线坠着的铜钱悬在一块铺毡的木板之前,听摊主说,射下一枚铜板可得彩绒花环一件,射下五枚可得博山炉一件,连中十枚,则有十两白银奉上,不过有一条要求:只能射丝线,不能直接射铜板。 宝鸦不稀罕金的银的,却瞧着那顶小花环编得可真好看,摇摇阿娘的手,“阿娘,我想要那个。” 宣明珠瞥了一眼,便知摊主打的什么算盘,他备的那些箭支是软木削的,箭头连个尖都没有,系铜板的线却是硬蚕丝做的,看着细,外行想射断却是门都没有。 要她出手,这摊主怕不是要步之前卖灯的掌柜后尘。她这边一个眼神,梅长生便知大长公主不想欺负人,弯了下唇,主动上去交了箭支钱,搭箭在手,低头问闺女,“想要?” 宝鸦用力点头。 梅鹤庭风度振振地一笑,目光不着痕迹的掠过宣明珠,那笑容里充满自信,转眸拉弓放箭一气呵成,而后自然便……射偏了。 男人脸上还没收起的笑登时僵住。 宣明珠点点眉心,她依稀记得,他似乎说过自己准头不大好来着。 宝鸦滞了一下,马上攥起小拳头给阿耶打气,“再来一支,爹爹行的!” “是……方才有些大意了。”梅长生抿唇又取了一支木箭,对宣明珠道,“我行的。” 宣明珠心说又不是我要花环,对我保证什么。不过她忆起那日在陆家,他携七宝龙象弓,一箭射穿林老太婆那枚丹书铁券的气度风采,不免也多了几分期待,相信以他臂力,应该能—— “砰!” 从男人指间脱手的箭去势如鸿,一刹贯穿木板,把周遭围观的人惊了一惊。 那摊主愣愣看着多出一个窟窿的板子,似乎想不通木头怎么可能贯穿木头,半晌,转望那射箭的年轻郎君,干笑: “公子真是、真是好臂力,可惜线没断,不算啊,敝人这是小本买卖,板子钱记得赔。” 那枚摇摇晃晃就是不掉下来的铜钱,仿佛在无声嘲笑他,梅长生薄薄的面皮下充了一层血,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今日算是明白了。 宣明珠就在身旁看着,他竟不好意思转头,抿唇取了第三支箭,“我可以的。” 宝鸦觑着父亲的脸色,“哈哈,哈哈,要不算了吧,我再瞅瞅那花环,咦,也不是很喜欢嘛。” 梅长生没有顺着台阶下,现在已不是花环的问题了,而是他能不能在她面前拾起自己的脸面。 这第三箭还没瞄准,旁边忽然“呀”的一声,原来是一个年轻姑娘也玩射彩,连射几箭,也是不断。 与这姑娘同行一个公子哥打扮的锦衫郎君看不下去了,上前把住姑娘的双臂,笑着道声笨,而后温柔地扣住她的素手,带着她瞄准。 “放。”箭离弦,正断丝线,满堂喝彩。 这简直是轻蔑,是一种人格的侮辱!梅长生凝眸举箭,目视眼前细丝如仇敌,狠狠张开弓子,就在这时,一只柔软的手拍了下他的后腰,“腰背放松些。” 他心气骤然一泄,宣明珠贴身把住了他的双臂,掌心覆在他手背上,轻声指导:“沉肩松臂,手腕绷紧,目视靶心。” 开玩笑,别人都有的东西,她家宝丫头岂能眼巴巴看着?岂能被别人抢了头彩? 只是宣明珠没有料到,本以为是哄三个孩子出来玩,不成想脸皮最薄的,居然是梅鹤庭,不就是两箭没中么,他是文儒,自来也不是学这个的,这得多强的自尊心,连耳根都要红得滴血了。 她是最不服软的一个人,自己带出门的人,没有被比下去的道理。 扣住梅鹤庭凉沁沁的手腕,她嘴角微勾的檀唇近在他耳边,“你太求全了,玩意儿而已,别紧张,我给你兜底。” 梅长生全身的寒毛皆炸开,幽兰芬芳的气息袅荡在他左右,稍一转头,便可与她呼吸相缠。 当此时刻,何为弓,何为箭,何为赢,何为输,他的心成了木板上的窟窿,她,便是他最大的彩头。 他长睫下潋滟的目光如水,低低的:“嗯。” 周围不知何时安静下来,从来只见男人哄着女人玩这个,可还从没见过女子教男子射箭的,稀奇景似的瞅着,却也无人起哄调笑。 只因那红袍女郎在灯火辉煌的映衬下,委实是惊人容貌,飒爽英姿,两相比较,那长相虽也出彩的哥们反倒显出几分文弱气来。 梅豫和梅珩笑视一眼,一人伸出一只手,遮住宝鸦的左右眼。 宝鸦偷笑得小豁牙都露了出来,狡黠地扒拉开盖在眼皮上的指缝。 “手指颤什么。”宣明珠握着他,精华内敛的凤眸注视那根细如发丝的线,“放!” 一箭疾出,铜钱如失束缚,笔直坠落在下方红绒布上。 梅长生转头,见女子笑容明亮,眼中快意的光芒璀璨而纯粹。他随她笑起来,喉咙有些哽颤。 “殿下,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一簇烟花在穹顶绚然炸开。 第71章 “大人畏寒吗?”…… 烟花在穹顶绽放,星星点点的光芒映在每个人的眸子上。 第89节 宣明珠觉得耳窝被热气拂得痒,等震耳的烟花谢了,转头问:“方才说什么?” 梅长生静默,悄然松开了掌心。 “臣说,殿下箭法高蹈绝伦。” 灯会落了帷幕,回到驿馆后,梅长生将那两坛管仲春交由宣明珠的人,与她道安,转去邻院。 宣明珠打发着三个孩子回房洗漱歇下不提,宝鸦一腔的兴奋却还未散,换过小衣,拿细青盐擦牙的时候,还在和宣明珠比比划划回味着此夜见闻,秀致的眉毛一挑一扬,精彩堪比说书。 末了问阿娘道:“阿娘,今晚你开不开心?” 小孩子的逻辑,自己开心透了,反过来要问大人是否同样开心。宣明珠想起今晚看的桃花烟火,舞狮子灯,还有射彩后四周的抚掌喝彩,都是涓埃小事,却也都令人感到一种平实的欢喜。 她颊边露出一颗梨窝,“宝鸦早点睡,阿娘就更开心了。” 次日乘舟向东南而下,到达扬州府又花了近十日光景。 晴日时,三小梅便在甲板上,铺一张茵垫,席地仰躺晒太阳,脑袋顶着脑袋,喁喁说些扯闲篇的车轱辘话。雨天便窝进船舱,人手捧一碗去湿姜茶,围在梅长生身边听父亲讲书。 大的还没讲累,小的先走神了,便停下来一同静静听会儿雨声。 静了一阵,梅长生自语:“南地多涝,这雨若在夏季,一年的收成就交代给老天爷的脸色了。织丝便无这宗烦忧。” 宣明珠乐得见他们父子和睦,这对子女的成长很有好处,通常是不插话的,这时会接上一句: “新政已是箭在弦上,不过不是也有句俗语么,‘苏湖熟,天下足’,天下粮仓充裕是改革的前提,却不可矫枉过正了。” 说说行行,从长帆宝船换成乌篷船,从夹绸衣衫换成羽缎斗篷,便到了扬州。 入城这日,梅豫梅珩和梅宝鸦身罩一水的酂白流云缎织金披风,站在一处,丰神灵秀。 梅长生却因一场秋寒早早披上了厚呢子大氅,那缀着细绒的玄青斗篷在他身上,丝毫不显得笨重,只见得松姿玉彰。不过宣明珠坐在车里还是暗琢磨,他怎么好像总比别人多过一个月令似的。 仿佛哪里有一点怪异,影影绰绰的,宣明珠说不上来,挑帘问车厢外的骑马之人,“大人畏寒吗?” 梅大人听了,下颚那道清嘉的线条颔低,“许是近乡情更怯,胆怯了,气血便不旺盛,御不住寒吧。” 宣明珠可听他瞎扯,撂手落了帘子。梅长生柔软一笑,抬头,已经可以看见候在城门口迎接的姜瑾。 梅长生之前给姜瑾去了信,命他代自己交接汝州公务后,便直接来扬州会合。这厢才下马,姜瑾赶上前见礼: “小的拜见殿下,见过公子——属下按吩咐向梅家族老与后宅女眷们传达了公子的意思,公主殿下不喜吵闹,便没让他们来城门迎接凤驾。” 宣明珠于车中道:“很是,本宫此行乃私访,不必兴师动众。” 姜瑾身后还立着两个恭谨干练的男子,梅长生将二人引荐给宣明珠: “他们是自小跟着臣的,在扬州这段时日殿下可放心留用,之后若有各方消息动向,方便联络。” 梅长生此回归家,借探亲之名,实则要做什么,明眼人是心知肚明。不说他衣锦还乡,恐怕背地被阻了官升财路,恨得梅鹤庭牙痒痒的大有人在,虽不至于在扬州地面上明着敢对梅家少主如何,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宣明珠领会此意,微微挑起帷帘,那二人赶紧上前叩拜,“吾等拜见殿下千岁,小的名……” “本宫晓得。”宣明珠徐声道:“你叫罗蜀,你叫张枫。迎宵交接一下,安排在崔侍卫帐下。” 罗蜀和张枫听大长公主殿下竟一语道出他们姓名,怔营一瞬,心内大为感动。 遥想几年之前,公主随着他们少爷回来省亲,他俩仅是随着一大宅府的人远远拜见过一次,没想到公主尊贵如厮,竟至今还记得他们。 梅长生目光闪动了一下,宣明珠已命车马前行。 一径驶至梅府大宅前的宽墁汉白玉石大道上,梅府门前济济站着一班人,具服盛装,形影整肃,是梅家夫妇率三房媳妇子降阶相迎。 大长公主不耐烦吵闹,他们未至城门迎接是遵主命,但阖家趋出门前相迎,是必备的礼数,不能省免。 宣明珠牵着宝鸦下车来,梅太太领着眷妇当前福身见礼,齐整整传来一声:“伏请殿下金安。” 公主身前引路女史道声免,宣明珠近前,便见岳氏面上敷着明丽的胭脂,气色红润而婉约。 可她知道,梅太太素常是不喜施粉的。 胭脂颜色亮丽,除了增美,也有遮掩病气之用。 宣明珠不由扶了岳氏一把:“太太忒重礼数了,既身子不适,在宅中静养便是。我原是陪着孩子们来的,不拘如此。豫儿,扶着你祖母。” 转而向梅老爷道:“本宫一来,折腾得贵府上下不安宁,叨扰了。” 言罢向二老身后那些面孔扫了一眼,这些梅氏本宗人,她大半叫得出姓名,甚至连他们的脾气禀性,也能说出一二。 六年前,她随梅鹤庭回他家里,一路上仔仔细细问过他家里各人的形容秉性,怕诗礼传家的梅家人觉得她这新妇失礼,一个天潢贵胄,反而担心梅家父母不喜欢她,埋怨是她断送了他们爱子的前程。 那些忐忑,如今再不会有了。 当年她心中虽打鼓,面上仍不输天家气度,而今与梅鹤庭一别两宽,亦不作那傲人气焰,唯不亲不疏而已。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儿,梅家请公主降趾入府,那些女眷随即识趣地拜辞退去。 有六年前见过公主殿下的,离去前不由暗自寻思:那年的长公主依偎在鹤哥儿身边,娇俏灵巧,脸上的甜蜜藏都藏不住。几年未见,长公主不是梅家的媳妇了,天子亲封为大长公主,身上那派雍容之气如鱼龙衍,不语而威的气度,方才压得她们几乎不敢抬头,反而是梅家大少,不声不响站在公主身后…… 这世上的事,可真没处预料去。 江南园林景观雅致,只见云柯扶疏,风骨秀雅,传承百年的世家,哪怕从那庑座横梁的一片浮雕花纹上,也可寻觅出相辅相成的富贵气与书卷气。 故地重游,眼前的一景一色,莫不提醒着宣明珠,曾有一个感情炙烈的自己在此逗留过。 那时节,她还年轻,他更年轻,满以为他可以陪着自己天荒地老,所以连见到他少时念过的学舍,游过他儿时玩耍的花园,心里都会莫名地开心一下,仿佛是与他的过往有了羁绊。 如今大梦醒觉,如对镜观。 心上无尘了,手中放开了执着紧握的破镜棱角,便也不会被伤害。 宣明珠不知,她面上平静无虞,身后一直在留意她神情的男子却黯淡了神色。 她免去一应虚礼,直接将梅太太送回房中歇着,而后三个孩子各自将自己孝敬给祖父祖母的东西拿出,一家子没了外人,说话便松快起来。 祖孙和乐,梅太太见了孙子孙女也笑意盈面,宣明珠见状,略说了一时话便起身:“宝鸦好生陪着祖父祖母,豫儿看着弟弟妹妹,你们且在府上住着,有事去青坞别业找我。” 梅父梅母有些意外,梅父道:“敝府为殿下在畅和园扫榻备馆,恐简陋不周,或可请殿下降足垂顾。” 梅家有心,宣明珠上次同梅鹤庭回来住的是苑风园,那畅和园却离苑风园颇远,是有意避嫌。 不过宣明珠还是摇头,她送孩子们到梅府,留三个子女在府陪伴祖父祖母,自己前往置办在扬州北郊的青坞别业,这是事先定好了的。 她住在梅家,又算怎么回事。 梅长生是知晓这件事的,不愿勉强了她,低声道:“我送送你。” “不必麻烦了,一家子难得团圆,你们且说话吧。”宣明珠婉拒后,多嘱咐他一句,“照顾好他们。” 梅长生下意识随了几步,跟到门口,还是没留住那道背影。 宣明珠一走,方还热络的气氛有些冷却。 梅夫人担忧地注视儿子的身影一眼,心道,我方才应未露出马脚吧。梅父抚了下孙女茸茸可爱的头顶,发话:“豫儿带着弟妹,去隔壁瞧瞧祖母给你们准备的寝舍。” 梅豫目光在祖父和父亲间逡巡一来回,点头称是。三子鱼贯而退。 那门扉一关,梅长生撩袍便在岳氏面前跪下。 “儿子大不孝,出此下策,对不住母亲。” “鹤儿快起来,”梅太太眼见老爷脸上风雨欲来,忙打圆场:“都是一家子骨肉,说什么对不对得起的。” 她道,“你瞧娘今日的妆容好不好呢,多亏了你爹出主意,说我不会装假,示人以弱难免出破绽,不如反其道而行……” 梅父冷哼一声,“我不如咱们的大孝子懂得兵略妙计,知个什么。梅长生,你而今成大器了,天子圣谕领着,钦差大臣的头衔挂着,虚上委下,左右逢圆,真是不负家声啊。” 末了又补一句:“请回家的人都留不住,出息!” 第72章 回去睡觉 软刀子,历来比什么硬话都狠。 梅长生睫影轻颤,与其父如出一辙的墨眉拧成一团。“儿子领罚。” 梅夫人闻言揪了下手帕,梅父负袖睨目:“罚你,你母亲心疼。先前你的来信我看了,裁梅,我不反对,行不行得通,只管和你二叔对筹子去,我向来是不理这些庶务的。不过另有一件问你——你领下这宗差事,到底是为公多些,还是私心多些?” 梅长生默了默,那跪直的身板子透出一分倔意,回道:“儿子心中有数。” 这便是不愿说了。梅父笑一声,“是我问岔了,依我看人家并不乐意,想你也没有什么私情可奔。” 梅太太听不懂前头那些话,但这句是听懂了的,就知道老爷有气没消,说话也阴阳怪气不防头。 但哪有可着劲儿往亲儿子伤口上撒盐的道理呢,蹙眉道:“孩子好不容易回来,老爷少说两句话。鹤儿,地上凉,快起来。” 梅父免了这不肖子一顿板子,自诩已算是个慈父了,喊他起身后,别无旁事交代,摆手挥退。 梅长生起身拂开袖上灰尘,敛袖恭敬叶揖,“父亲,母亲,孩儿告退了。” “哎……”儿子一出门,梅太太就坐回椅子唉声叹气。 梅父佯作不知,背手到门边招来管事,让他将小孙女带过来解闷,然后一抖葛丝长衫,溜溜跶跶回屋,给自己的小紫砂壶沏满茶。 做这些的时候,岳氏依旧闷头坐在那里,她学不会和人呕气,柔柔哀怨道:“方才公主殿下的那份儿生疏情景,老爷也看见了,鹤儿心里本就不受用,老爷非要把人挤对伤了才遂意。” “哼,这么样便伤了,那也成不了大气候。” 岳氏还是一人向隅,闷闷不乐,梅父轻叹一声:“若非你千辛万苦为我生下这小子,看我稀罕管哪个。” * 这厢梅长生一出来,和隔壁间的宝鸦他们招呼一声,便出府往城中的织车坊去。 他不是来回乡游玩的,桩桩件件的事都等着他定出调来,大刀阔斧地和族里的老爷叔们碰。 姜瑾迎面过来,附耳低声道:“公子,三老爷在秀丰园宴请州牧林顾远,请公子过去坐陪。” 梅长生闻言,眼里的温情褪去,“我才落脚,三叔比阜州的杨青昭还心急。招巡抚给州牧坐陪?还当我是鹤伢儿呢。” “那公子的意思……” “不去,且晾一晾他们。” 这近一个月时间,他都与宣明珠朝夕共处,虽不是时时见面,可梅长生心里清楚,她便在离自己一舷之隔的地方。而今到家了,她反而住到东郊。 才刚分别,梅长生的心已经开始空落无依。 没有她在,算哪门子的一家团圆。 这个下午,他强捺着心猿意马走完城里的几大织局,对梅家旗下的纺业有了初步了解,而后趁天还未黑,骑马去了趟青坞别墅,看一看她安顿好没有。 罗蜀和张枫被安排为别业的外围防哨,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公子,赶忙上前见礼。中侍卫崔问亲自在外头布设岗哨,见了来人,牙花子不由发紧。 第90节 他与这位梅大人的渊源不是一般的深了。 头一回,在公主府里,他冲着还是驸马的梅鹤庭亮了刀,第二回 ,在汝州行宫,他又拦了他一遭。结果两次都没拦住。 俗话说事不过三,然而这次没等崔问上前去拦,大长公主这时换了套宝相纹翻领窄袖胡服出了大门,二婢穿着同等式样的胡服随行。 宣明珠看见梅鹤庭,明显一愣,未等开口,男子先问道:“殿下要出去?” 连日在水上颠荡的宣明珠好不容易脚踏实地了,从梅府出来后,回到别业便饱饱地睡了个午觉,一气儿眠到近黄昏时才醒,觉得晚上是不用想着早睡了,便欲去瘦西湖逛逛,赏玩一番文人嘴里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的盛景。 事是这么个事,不过梅鹤庭投来的目光分外深湛,专注到有些凝视的意味。 他一般不会这样盯着她看的,四目相接那一瞬,宣明珠不知怎么了,竟出现一霎的心虚,错觉自己是瞒着子女出去偷玩被抓了包。 下意识挺腰问:“我便要出门怎么了?” 不加思索的语气有些冲,带着几分不耐,梅长生顿了下,一日不得舒的唇角慢慢笑开。 “没什么,扬州城夜景颇多,殿下阖该四处游一游。臣当尽地主之谊,愿为殿下做个导游。” “不劳烦了。”宣明珠没那么多的讲究,“大人不是派了两人给我么,有他们便够了。” 她说着要走,梅长生适时退让一步,却依旧在她身前。 那双暗纹玄缎的靴当不当正不正挡在面前,宣明珠这会儿方寻思过味来,凤眸挑睇,“梅大人是特意过来的?” 这时候便该摇头,说声顺路才自然,梅长生心里这样告诫自己。 下一刻他目光离不开她地点头:“特意。” 特意到他快要藏不住了。 宣明珠被那两道深稠隐晦的视线揪住,心中一动,才欲开口,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阿姐!” 梅长生眉头便是一跳,宣明珠张目诧道:“小淮儿?” 少年未等马停便跃身下马,拂衣三两步到了近前,好个俊利身段。他路赶得急,眉沾风尘,向宣明珠脸上细望片刻,扬齿一笑。 “你如何来了?” 宣明珠也向言淮面上看了几看,惊讶过后,顺手替他抻平微散的衣襟,“京城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就是想阿姐了,想着陪阿姐待几天。” 言淮转眸,看见目光阴晦的梅鹤庭,龇牙笑道:“哟,梅大人,赶巧赶巧,出京前去了趟护国寺,国师问你好呢。” 梅鹤庭眉头骤沉。 想起法染的那句,我给你留了件礼物。 用他山之石攻玉么。 他就只有这种招式了? 心思电转间,梅长生神色渐渐沉定:“好啊,言世子远道而来,想必还未找住处,梅某为你安排。” “不必不必,阿姐这儿不是有现成的地方么,”言淮回头对宣明珠讨巧一笑,“阿姐能不能收留恣白几晚?” 他风尘仆仆地来了,宣明珠自然不能让人住客栈去,点头的同时,削了他后脑一下子,“收起油腔滑调。” 瘦西湖的景今夜是赏不上了,宣明珠拉着这只小脏猫子进门,瞧这一身的土,得先把他安顿下来。 进门前,她想起来,转头对梅长生道,“天色不早了,梅大人请回吧。” 那门便在梅长生面前阖上。 “公子。” 姜瑾刚接到城门口递来的消息,快马赶到北郊,便见公子静静立在青坞别业外头。 他焦急地捏着手里的信上前:“公子,京城的言世子……” 等看清公子的面色,姜瑾话音一顿,便知公子是知道了。 他不由运了一脑门子气,心想言世子在京城九门提督当得好好的,非上扬州干什么来,这不是裹乱么! 话说回来,有些事在洛阳不好施展,这扬州城可是姓梅的地盘,姜瑾见不得公子不欢,挺起胸脯子道: “公子说吧,有什么吩咐,属下等言出法随,绝不言糊!” 梅长生唇角木然勾动,似是笑了一下,细看眼里,却无温度,仿佛蒙着层淡淡的自厌。 他说:“回去睡觉。” 睡觉?姜瑾愣神,公子莫不是气糊涂了,这个时候不想法子将言世子和大长公主分开,睡什么觉啊。 难道梦里还能将公主抢回来不成? * 宣明珠将言淮领进去,命澄儿将她所住院落的侧厦浮游小筑辟出,又命泓儿烧热水,赶他先去清洗一番。 待少年洁净一新而出,宣明珠也换下了身上胡服,换上一身弗肯红色软缭绫的家常燕寝之衫,坐在竹篁馆的水荆长案后头,向对坐一比: “坐下,说,干什么来了?” 方才在人前给他留着面子,此时便是审人的架势了。 言淮打小跟着她长大,阿姐什么脾性他能摸不准么,觑见那张冷玉芙蓉般的面庞,非但不怵,心里反而痒得慌,嘿嘿坐下道: “真没什么事,就是听说阿姐到扬州来,还是跟着姓梅的……梅巡抚一道,有些不放心,来给阿姐充个护卫。” 宣明珠清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不放心什么?” 言淮望着她的神色,一时语塞。 “一个羁守上京九门要地的总领督卫,撂下家业一个人赶到这里,你说,你不放心的是什么?” “阿姐是要赶我走么?”言淮被诘问得静了半晌,轻轻问。 宣明珠被他伤情的语气触动,意识到自己口吻重了,噤了噤,想抬手抚一下他的头发,手臂却又没能抬起。 其实她心知肚明,他是为何而来的。 她对他太熟悉,可惜她对他太熟悉了。 从三岁,到十三岁,从一个小鼻涕虫到如今的朗朗儿郎,她手把手地教他射箭骑马,哄他喝酒,带他游猎,看着他的身条竹节般一年年拔高…… 那种熟稔感,是把背后完全交给他也可放心的信任,一如手足。 惜无关风月。 “南疆七年。” 宣明珠才说了个头,言淮目光霎那闪动,听阿姐继续道,“当年我没想到你气性那样大,没能拦下你,那些年……你以为我便半点不担心吗?” “只是这些话,按你我的交情,原本尽在不言中。可我不能耽搁了你,我的心思你本也知道——” 宣明珠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视你为亲弟,宣明珠很感谢言恣白对我的一片心意,但若说超出……” “阿姐。” 言淮打断了她后头的话,少年的一双眼睛明亮如朝阳,淡淡笑,“听小芝姐说,阿姐用一杯酒便破了柳息壤的妄境,对待外人尚且如此,阿姐,就不肯疼一疼恣白吗?” 就不能,和恣白试一试吗? 他眼圈染了浅浅的红,低下头没敢看她。 那句话在喉咙哽噎如堵,到了嘴边,却变成一声轻松的笑语:“阿姐莫恼,我只想让你陪我两日,就两日。” 第73章 倒反天罡 有人一夜未眠,有人一夜无梦。 清晨微白的光缕照进窗格,梅长生在冰冷的衾被中睁开眼。 昨夜,和他此时茫然的眼神一样,一片空白。 他没有做梦。 不要那些孟浪乱梦恼人时,它偏偏不期而至,可当他需要这梦境助他一臂之力,却又成了留不住的鸿泥雪爪,不肯遂他的愿。 他心里明知,言淮与宣明珠之间不会发生什么,说到底,法染也好,他也好,都比不过这个少年对宣明珠干干净净的情意。 自从看出法染的真面目,梅长生便不惧他任何的阴谋诡计。唯独言淮这份坦荡诚挚的心胸,令梅长生辗转反侧。 相比对方的光风霁月,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如此卑鄙。 可老天连卑鄙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梅长生慢慢坐起,唤进人,梅府的下人无声而入,将少爷屋里地心放置的那只小炭鼎熄灭抬出。 他沉郁地搓了几下冰凉的指尖,下床盥漱冠衣,靠在窗下的书案边,例行公事喝下一碗老参汤。 撂下了碗,姜瑾敲门入内:“公子,三老爷身边的袁管事问公子今日有何安排,这会儿在二门外等着答复。” “这是拿我当兔子逮呢,生怕晚一点就跑了。三叔做了多年丝商,修得好一身无利不起早的本事。” 稀薄曦光下,梅长生一开口,身上那股郁沉之气破然一散,取而代之的是锋峻的目光,薄唇轻挑,“一日也不容我安生啊。” “行,就今日吧,由我设宴请长辈。你去告诉袁獬,地方我定,只会本宗人,闲杂人等一律别往我的饭桌上领。” “是。”姜瑾应声而退。 梅长生过正房向父母请安时,又恢复了安顺的眉眼。回到家里,晨省昏定的规矩他一应是恪守的。 知父亲不理俗务,他便只是将设宴请客的事随意提了一嘴。 梅父无他话,信手解下一枚老乌木梅花篆字腰牌,撂在他手里。 梅长生目光生变。 那是梅氏家主的令牌。 想当初,梅老爷子生了三个儿子,三房性情各不相同。梅长生的父亲是长子,是个万事不管的散仙脾气,当年他推辞家主位,有意将家业让给才干出众的二弟打理,然而老爷子偏心,说什么也要把梅花牌传在嫡长子手中,才能安心闭眼。 梅父也便收下,不过仍将梅氏学政交由老二梅穆云打理,将梅家的各大商铺田产,分派给老三梅穆平与堂兄族弟等料理,他自己成了甩手的掌柜。 人前不交友应酬,后院不养女人,连读书人普遍对文玩古籍的爱好也有限,最大的癖好却是养生,从年轻时起,便镇日端着个小紫砂壶溜溜达达。 三餐应时,六欲不动,要不是有妻有儿,准保有人以为他要修成个和尚道士。 第91节 现在梅父将那面代表梅氏家主地位的令牌,给了梅长生。 “父亲……” 梅父挽着袖管,随意摆摆手,“我只两点要求,第一,别让梅家败在你手里。第二,别作大晋的佞臣。” 这话很重,而且突兀,任谁也不会把江左第一公子与“奸佞”二字联系起来,不过这世上有句话,叫知子莫若父。 梅长生心尖狠蹦了一下子,抬眼,对上父亲淡然却洞明的眼神。 他缓息几许,揖手领命:“儿子必不负父亲所期。” 梅父淡淡嗯一声,“你也不敢。我将话撂在这里,真做出有违家声的事,断你的腿。去吧。” 梅长生低头退出门外后,长长吐了一口气。 宴席定在醉白楼。 梅长生在阜州赴了回鸿门,这一次,他自己做这个东道。 邀请之人有二叔梅穆云、三叔梅穆平,二叔无子,膝下有一女梅眉山,听说去了樊良湖泛舟采菱,他回家后还未碰着面。三叔有三子,催山欹山柳山,都帮着三叔分管产业,梅长生一并请了,其余便是老一辈掌话事权的族老叔爷。 时值正午,客皆到了,请客的人却迟迟未至。 醉白楼雅致,那间四季春雕屏竖立的雅厢中挂有一副壁联:闲时风月为常主,此心到处是悠然。一个穿铁锈地杭绸夹衫的老人连连敲着拐杖,看样子一点也悠然不起来,含混着一把沙哑的嗓子问: “鹤伢儿怎么还没到啊?尚未登阁拜相,眼里便没老辈儿人了吗?” “六叔爷哪儿的话呀。” 一个容貌俊秀的伶俐后生矮身给老爷子奉茶,赔笑接口: “想是大哥被事绊住了,他是奉旨钦差,难免事多,大哥是最孝悌的人,岂会成心晾着在座各位叔伯祖。” 另一个生得豹眼阔唇,身穿湖蓝地文士衫的堂叔爷冷哼一声: “三伢儿,你正经的大哥在那里坐着呢,就说催山当初为扬州生丝找出路,一趟趟船行湖益打开了局面,你们三房,为我们梅家挣得多大的利益,咱们这些没入土的老家伙,心里可都有一本账。 “再说他梅鹤庭,从小用的文房,身上的一丝一缕,哪样不是受了家族的益,当了几年京官,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 他是个暴躁脾气,被点名的梅催山转头看了老神在在的父亲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谦逊之余,不免安抚堂祖稍安勿躁。 然而天子要对梅家下手,本就是个按下葫芦浮起瓢的事端,关乎切身利益,有几人能像成日家捏个小紫砂壶不干正事的梅老大那样淡定,纷纷附和起来: “是啊,梅家世代忠良,一心为国,为何还要打压梅氏?” “扬州缴的租庸调哪一年不是江南道里的大头?再要削整,岂非寒了黎元之心……” “自古良臣者,忠君之事,解君之忧。” 一道清泠的嗓音自忽门边响起,梅长生姗姗入内,“既言衷心,暗室非议,非吾侪君子所为吧。” 一语定住喧嚣。 室中人骤然一静,看见门扇旁那道容止清举的身影,众人互视几眼,纷纷立起身。 梅长生解下长披,神色优容地环视雅厢一周,除了二叔没来,人都齐全了。 他走到辈份最高的六叔爷面前,矜然颔首:“长生来晚了,请六叔爷上座,长生为您老人家斟酒赔罪。” 他这一躬身,腰间的梅花篆字牌与佩玉相撞,珰然清鸣。 六叔爷矍铄的目光锁定那枚家主牌,瞳孔缩了缩,一瞬后捻须呵呵道: “长生是奉旨钦差,咱们公归公私归私,自然当由你坐主位。” 梅长生淡笑,没多推辞,却之不恭。 一大桌人落了座,先前口水仗打得热闹,这会儿都暗中打量着这位嫡长孙的脸色。 他不开口,无人敢先开口。 上京历练几年,此子身上的温文气被一种沉镇干练的气度代替,仿佛和从前大不相同了。 坐在梅长生正对面的梅柳山,正因为和杨青昭合谋欲把堂兄拉下水的那档子事,心虚不已,冷不丁见对面的正主撩起眼皮乜他,后脊梁直发紧。 所幸下一刻,梅长生便哂然移开目光,手指夹着象牙箸敲了下杯沿。 “上菜吧,先用饭,余事之后再谈。”俨然当家人的口吻。 在座泰半年长者,无人因他年轻,便敢忽视他话里的分量,不唯因为那面家主牌,还有梅长生举手投足间带出的上位者才有的矜贵之风。 大家心知肚明,鹤哥儿领的这件皇差,是在为他入内阁做准备。 若真从此平步青云,那么广陵梅氏,也许便会出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宰相。 所以他们口头抱怨归抱怨,一面是尚没影儿的家族声誉,一面是眼下可见的实得利益,这笔账到底如何算才合宜,众人不由将视线转向三房掌事梅穆平身上。 毕竟梅家的丝织产业,多年来一直都由他掌管。 梅穆平清了清嗓音,终于不负众望,开口道出第一句话: “大侄儿你这趟回来的目的,三叔听闻了。三叔便直说了吧,想收购梅家的坊车,可以,抬举临安元氏、苏州甄氏,也可以。 “不过,你看好的那等寒门小族,能否支得起这么大的摊子,却在两说,到时看走了眼,可别怪三叔自扫门前雪了。” 席间静下来,梅长生面色如常道:“三叔的意思,我明白了。无非是想表面遵旨,实则站干岸下绊子,等桑丝新政在两家手里出了岔子,推行不下去,再出面接过烂摊子,让天子知道江南织造便是离不得梅家。” 他停了一许,转动漆黑的眸子:“不肯放权是不是?” 市井小贩卖只羊,还知道拢在袖子里比划还价呢,这话也说得太白了。 当侄儿的,是一点脸皮也没给老叔留。 梅穆平原本准备了满腹的家道孝道,专门针对梅鹤庭的性情对症下药的,没想到他半点糊涂也不装,说话像磨刀,面子里子全给他一刀切了。 长辈小辈都在座看着,梅穆平面子上过不去,“啪”地把筷子一撂。 全桌人的脸色也都不好看,慢慢都放下杯箸,嗟叹不语。 “爹,您别动气……”梅柳山连忙打圆场,小心笑着朝堂兄看一眼,“大哥不是这意思,是吧?” 梅长生不紧不慢地夹了片糖醋藕片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心情好了几分。 “的确,我是梅家人,不能不为自家考虑。三叔若同意我的方案,可转告林州牧,陛下的意思,哪怕我这回查出了江南道往年税册上的亏空,既往不咎,亦不追补,只看以后的政绩。” 他漫淡抬起眼皮,“倘若扬州大力支持新政,林州牧,也未尝不可兼任扬州织造。” 这张饼画得委实诱人,当地官吏为何怕改稻为桑,怕的便是朝廷在各州设立织造局,派不管官不管民却偏偏有监督官场之权的亲信下来。 而若扬州州长能兼任织造,那么扬州头顶的这片天,过去如何,将来还可以如何。 好一招釜底抽薪,梅穆平几乎能想到,林顾远那个官迷得知这个甜头,十有八/九会反过头来劝说他赶紧答应。 可为官求权,经商求的却是利,别和他扯什么江南世族百年家声,没有银钱运转,如何支撑起这么大的家业? 梅穆平沉声道:“这便是没得谈了?” “此为陛下御旨。” 梅长生声音清徐,自有胸有成竹的气度,“三叔,您现在如何和我掰都无妨,只是别太过了,传入宸聪,让陛下误会梅家有不臣之人……” 他注视他,幽幽一笑,“不大好。” 梅穆平当场运了一脑门子气,拍案低喝:“梅长生,好好,你如今成了天子近臣,这么盆污水说扣便扣到我头上!我知道,你心里还记恨我当年不留神害得大嫂……” 梅长生听得这句话,目光刹那寒凉。 他将龙泉窑的酒杯往桌上一顿,声如金玉。 却是转头看向一直没啧声的六叔爷,改换话锋:“来前家父命长生向叔爷带好,问您老,风雨天您的腿脚还疼不疼了?” 六叔爷闻言,那条需依拐而行的伤腿反射性一个哆嗦。 当年可不就是因为他带领族老反对梅老大娶一个庶族之女,就被梅鹤庭这小子他爹,一腿踹翻个跟头么。 他们这样的世家,侄子踢叔叔,倒反天罡!可谁让老爷子护着呢,过后儿人家该跪祠堂跪祠堂,该给他赔礼告罪,也提溜着补药老母鸡上门赔礼,该娶谁还娶谁。 只可怜自己平白挨了一蹶子,半年的老母鸡汤喝得腻歪,愣是给轻描淡写地掀篇了。 那时候他便知道,梅家这本支长房一脉,一个个彬彬洵雅的骨子里,说不定都藏着什么反骨叛逆。 六叔爷心思飞快地琢磨,风水轮流转,今日他们叔侄打对台,鹤伢儿不会也想给他三叔一下子吧? 毕竟当年鹤伢儿母亲生他时,要不是慌脚鸡似的老三弄回个通天炮仗在府里胡闹,惊着了老大媳妇,老大媳妇也不至于落下一辈子的心疾。 第74章 年年红药 想到这儿,六叔爷不由有几分紧张。分歧归分歧,一家子要是在外头闹将起来,可成了扬州城的大笑话了。 他虎着脸向老三劝和道:“长生好不容易回来,你这当叔叔的摆的什么脸子,还有些长辈样子没有!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梅穆平郁愤交加,他摆脸色?现在是这小子铁了心要削他的生意,抄他的底剜他的肉啊! 可老叔爷的话,他不能不听。这顿饭最后不欢而散。 “柳山,陪你哥哥说会儿话。” 临散席前,六叔爷本着族长的职责好心撺掇: “大人间的事不碍你们,你们年纪近,话能说到一处去,陪好你堂兄,啊。” 他私心是想让梅老三的这个三儿子与梅鹤庭套套近乎,兄弟俩嘛,总比隔辈人亲厚,说不定还有转圜之机。 愿望很美好,然而六叔公不知道,梅柳山曾设计搜罗了一个扬州瘦马,准备给梅长生来一场仙人跳。 按梅柳山的想头,只要把他这个堂兄拽进泥潭里,让外界知道他收下了阜州牧孝敬的美人,甭管真假,他的清名是洗不清了,有了攻讦之地,那么他这个钦差的差事便难办得漂亮。 谁知杨青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梅鹤庭反将一军,说不定眼下,他已疑心到了自己头上。 来客陆续离开,空荡的房间只剩了他堂兄弟二人,梅柳山转转眼珠,嘻笑道:“堂兄且坐,小弟去送一送叔爷。”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指敲了下桌面。 男人淡淡霎眼:“三伢儿往哪去?” 梅柳山登时灰溜溜坐回椅子里,那张年轻俊采的面孔,赔起笑脸也讨喜,甜甜叫了声哥,“柳山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您看在我年轻不稳重,莫同小弟一般见识罢……” 梅长生盯着他慢慢道:“我看你人小心大,主意正得很。心思动到我身上了,谁给你的胆子?” 这是执意要秋后算账了,梅柳山在那双沉如墨海的眼眸逼视下,不得已,咬着牙承认: 第92节 “哥,砚娘的事儿是我弄的——不过不过啊,小弟本意是想孝敬您来着,就是怕您抹不开脸,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一片拳拳之心,全是为了您好!” “为我好?”他这堂弟打小生有一副玲珑心,是个滑如琉璃弹的人物,听到这般论调,梅长生不由嘲弄一笑。 “是啊。”梅柳山转着眼珠,小心地凑近一点,再接再厉道,“哥,咱们是自家人吧,说句到家话啊,你可别恼。哥你就是太正经了,其实女人吧,都喜欢床下君子,床上浪徒,你就是盘弄女人的法子太少,不然长公主也不会……” 话音未落,电一样的目光射向他。 梅柳山错觉自己的脑袋被那两道利光打了个对穿,猛打一个寒颤,慌忙给自己一巴掌。 “哥,我错了!我见着您太高兴,一时说秃噜嘴了,可万没有对天家不敬的意思!” 梅长生长身而起,面无表情就往外走。 梅柳山暗舒一口气,随之站起来,送这尊大佛出门,一路上涎皮卖呆,好话说尽。 就在他以为这茬儿揭过去了的时候,行到二楼的复道阑干处,走在前头的人,毫无预兆霍然转身把他摁在栏杆上。 梅长生手肘锁着他颈喉,那双赤黑的眼冷冰冰自上俯视,冷笑的薄唇似一钩镰刀: “我盘弄女人的法子有百种。可你胆敢编排她,嫌自己的小命太长?” 梅柳山后脊被狠狠压在木栏上,半个身子都向后腾空。 那一瞬,他清清楚楚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散发的杀机。 他不是随便说来吓唬他的。 梅柳山腿脚发软,余光瑟瑟向楼下瞟,这个高度摔下去,不死也残。 “梅鹤庭……”他舔了舔惨白的唇,脸上的谄媚消失得一丝不剩,“记得吧,当年你高中探花,阖族为了避结党之嫌,勒令梅家子弟三届不得参加科举。里头便有我梅柳山。” 脖子上的力量加重,压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梅柳山面色涨得通红,艰难地吐出最后一句话:“兄要杀弟,良心安否?” “终于说出心里话了。怎么不继续装傻了?” 梅长生的声音如同刀尖在冰上划过,“这些年三叔把你惯得天上有地下无,盆满钵满,肆意妄为,亏着你了?” “放心,这高度死不了人,顶多摔折你三条腿,好教你长个记性,什么话能说,什么话说了,是找死。” 梅柳山瞳孔放大,这个一身戾气,嘴里说着狠话荤话的梅鹤庭,还是从前的那个梅鹤庭吗? 就在他觉得此命休矣时,醉白楼的东家闻讯急忙赶来,瞧见那眼瞅着要从栏杆翻下去的人,心头悚然,撩袍快跑几步上前。 “梅大人,梅少爷,有话好说,有何不痛快求您看在敝人面上,息怒,咱们开门做生意,可见不得红啊。” 梅长生横目扫了他一眼,就这一眼,他无意瞟见楼下店门外,一个身着红色胡服的女子背影与一人牵手而过。 他恍惚了一瞬。 目中狠厉的赤红顷刻褪散。 梅长生一手将梅柳山提溜上来,转身前还顺手给他抚了下衣襟,头也不回地下梯,向楼外而去。 梅柳山亲眼目睹,他从罗刹相变为菩萨相,须臾而已。 他心悸捂胸,揉着喉咙低骂一句,“娘个日皮见了鬼了。” 却说梅长生快步奔出门外阶下,凝眸观望,才发现那个远去的红衣女子,比她身量矮些,身旁那男子也迥然不是言淮的身形。 不是他们。 晌午的阳光晃得梅长生眯起眼。 分明不甚相似,他竟疑神疑鬼到这种地步。 他默然站了一时,招来手下问:“青坞那边在盯着吗?” 余小七近前回话:“回大人,一直有人盯着,今早晨……” 才说到这里,一只黑隼在天空鸣戾一声,俯冲而下。梅长生抬臂,那通人性的凶禽驯然落下,抖了抖绑着信筒的爪尖。 “辛苦了。”梅长生抚了抚它的头毛,解下信笺后将黑隼交给底下人,让他们给它喂些生肉。低头展开信笺,眉头沉凝。 纸上短短五个字,他注视足有半晌。 余小七还守在一旁等着大人问话,忽听大人道:“把言将军身边的眼线撤了吧。” 余小七愣愣问,“一个也不留?” “不用留了。”梅长生的神色有些莫名,唏嘘一阵,忽而问道,“你方才说,今晨如何?” 提步欲行的余小七驻足,小心看着大人脸色回答,“据咱们的人回话,今晨公主殿下与言世子一同出了别业,去不二斋用的早点,一路上,手……牵着手,然后又去了二十四桥游玩。” 梅长生迟迟点头,余小七觑眸又确认一回,“当真一个耳目也不留了?” 梅长生蜷曲的手指紧了又松,望向南边,“去办吧。” 那张出自兵部庸尚书之手的字条上只有一句话:南疆起战乱。 * 宣明珠记得小淮儿从前是不爱上街闲逛的。 可近几日,他黏糊着她在城里大小景点玩了个遍,游走累了,便沿湖寻个风味小馆,点上一壶黄酒,几碟小菜。异乡之客,也过出几分浮生悠闲的滋味。 这会儿二人便在一家据称糖醋鲈鱼妙绝江南的酒楼中,言淮知道宣明珠的口味,特意为她要了一尾招牌鲈鱼。 等菜的功夫,他自然而然牵起桌边的手。 生着硬茧的修长手掌,包裹在手背上的温度让人无法忽视,宣明珠后背微僵。 细微的变化,言淮亦有察觉,目光暗了暗,“阿姐还是不适应吗?” 宣明珠不知该怎么说。 从前教小淮儿投壶掷骰,他那小手她也数不清摸过多少次了,熟悉得如同左手拉右手,一点异样都没有。 但言淮这样有意图地牵着她,她感觉得到少年不一样的眼神,味儿就完全变了。 言淮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她不能像对待柳息壤一样,一句话打发了他,少年真心,她如何忍心让他失望。 可是也不能骗他。 给人以模棱两可的希望,比实话实说更残忍。 “小淮儿,对不住。” “阿姐为何道歉?”言淮洒然松开她,转头向窗外湖水望了一会儿,轻轻道:“阿姐往后叫我恣白吧,叫小淮儿,”他笑,“总像长不大似的。” 宣明珠闻言,欲回一句“那你还叫我阿姐?”瞧着他的侧脸,终究没能像从前那般肆无忌惮地打趣,说了声成。 手背余温尚存,还是有些不自在,她勾了下鬓角,“今年的生辰想怎么过,要什么礼物?” 十月初一是言淮的生日,已近在眼前。 往年他都是一人在南疆,今年本以为他可以在家里过,宣明珠出京之前,特意命人打了把精钢炼造的子母匕首,想着在他二十一岁生辰时送到英国公府,没想到,他又来到扬州。 言淮想了几许,“我想约阿姐到芍药桥一起泛回舟,行吗。” 生怕她不答应似的,他着紧补充一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庆生。” 宣明珠自然点头应下。 鱼上了,言淮笑着转动白瓷盘,将鱼头对着阿姐,从筷笼取了两双竹筷,细细擦净,分给她一双。 * 十月初一这日早起,宣明珠特意勾了个牡丹眉钿妆。 泓儿进来时眼前一亮,直赞好看,宣明珠自凤翎水精镜中轻扬凤眸,眉宇天然妩媚,“澄儿前头已经夸过一回了,手里的是什么帖子?” 泓儿递上,原来是梅府夫人递来的请帖,想请公主降府一叙。 宣明珠瞧见那名刺用的是命妇拜主君的规制,有些意外,这是极为正式的拜请,而岳氏身为宝鸦的祖母,按理不必如此。 宣明珠不知出了何事,但心想梅太太是个很和软的人,也不愿拂了她脸面。 想想与言淮约定在午后未时,公主便命人备车,先走一趟梅府。 第75章 护【新年红包】 梅府中,岳氏早早的命人收拾出一幢三敞花厅,备妥糕点,亲点茶汤,恭迎公主。 待那位宫妆轩丽若朝霞举的女子,携婢款款而来,梅夫人见了心头先赞一声,不敢直眼莽看,福身见礼,头一句话便是: “殿下放心,鹤儿今日不在府上。” 宣明珠面对梅夫人认真到有几分此地无银的神色,不由失笑。 她知道的,梅长生近日为公事忙得脚不沾地,不过便是他在府,她也不至于有何不放心。 厅中飘袅着淡淡菊香,原是那紫檀镜光案上供着插花。宣明珠转眸望去,入眼一只画有渊明三径图的冰纹束腰花樽,但择取金白二色菊枝插瓶,枝叶清香,疏朗有致。 花樽旁有一只长方木托,放着瓶炉三事,瓶前却又置一柄玉如意,上头摆着两个黄登登的秋柿,不为吃的,是为取个“事事平安”的寓意。 一看这般摆设,便知不是下头人能有的巧思。梅家夫人的雅趣,清致之外不失一点活泼。 宣明珠微笑落座,“太太不必如此拘谨,不知此日相邀是有何事?” 天家骄女,到今天还愿称自己一声太太,梅夫人听了心田酸涩涩的,坐在下首柔声道: “说来惭愧,今日请殿下来,是想向殿下致声歉。” “道歉?”宣明珠有些意外。 梅夫人疚然道:“殿下明鉴,刑家娘子的事……我是后来才知的,上次上京拜访贵府,妇人并不知她与鹤儿有那般纠葛,令殿下烦恼,实是妇人识人不清,愧对殿下。” 宣明珠乍从她口中听到刑芸的名字,还茫然了一下,随后记起这个人来,亦都成了过眼云烟,内心无甚波澜。 听说刑芸被慎亲王妃从女牢里接出去后,那位一心贴补娘家的老娘娘,有意将刑芸许配给内侄儿,刑芸似乎不肯。 后头的事,她也没在意了。 原本极芥蒂的一件事,回头想想,其实也不是那个人有多么碍眼,而是一段感情中夹杂了瑕疵,开始时很小,以为无关紧要,便自欺欺人,觉得寻出个理由便能说服自己。 时过境迁了,她免不得向梅夫人安慰几语,道是无妨。 这位太太心神又软,身体又弱,宣明珠不好让她心里存下什么疙瘩,表示自己确实没放在心上了。 直等到梅夫人眉间的郁色淡去,她方才辞出。 宣明珠前脚出了门,梅夫人倚在门边目送,过后急忙招来丫头问:“寻到你们少爷在哪个厂子没有,怎么还不见他回来?” 第93节 鹤儿的确一早便出门干事去了,她可不是个会撒谎的人,今日本也是诚心向公主殿下赔礼的——可架不住鹤儿半道回来不是? 梅夫人盘算着,公主过去探看孩子们还须些时候,能不能赶上,就看那孩子的运道了。 当娘的,也只能帮衬他到这地步了,回头若是老爷知道,保不齐还要被说上一句操心不嫌老。 却说宣明珠转过花厅,果然问了三个孩子这会儿在府上何处玩,欲过去探看。 便在这时,从濋西洲那边走来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 他上前虾腰见拜:“小人见过大长公主殿下,梅二老爷有事相求殿下,恳请殿下至西园一叙。” 梅穆云? 宣明珠瞥了眼管家恭谨的姿态,回眸望了花厅一眼,以梅夫人的品性,应不至于为他人搭桥虚哄她。不过她与梅家二老爷,素无交集啊。 当年她随梅鹤庭省亲,梅鹤庭曾提起,他们家里数梅二叔的性情最为骨鲠清介,不好相处。 当时她觉得他是为长者讳了,在她看来,明明是梅老爷看似没脾气,实则最不易讨好。 宣明珠抬望日影儿,寻思一许,扶着侍女手臂姑且随管事去西园。 * 梅穆云是典型江南儒生的面相,许是为家族操劳过甚,看来比梅老爷还年长几岁,身上天然有一股让学童见了心颤的塾师式的威严。 他在那水榭亭中,烹茶以待。 宣明珠到后,环顾了一番四周幽致水色,点头称胜,并不落座,只道:“本宫赶时间,梅二爷有何事,长话短说吧。” 梅穆云是个爽利之人,闻言便也不客套,先是微微颔首,而后开门见山道: “长生昨日将他三叔缂丝厂里的人都换成了自己的心腹,闹得双方显些械斗一场,长生手下一刀斩了老三任用多年的大查柜的脑袋,此事,殿下可知?” 宣明珠眼皮轻跳,这她还真不知道,同时也不明白梅穆云特地找她说这件事,所为何意,是觉得梅长生做得过了,要她申饬他吗? 梅二老爷肃容道:“自打长生在醉白楼宴请族老之后,似变了一个人,连日来查丝政,抄刺史,截商源,联外姓,手段雷霆狠辣,致使族中各支怨声载道,他到底是公干,还是回来打冤家呢? “梅某知道,长生自小是个温文庄正的孩子,他这样急于求成,必有个缘故。” 宣明珠不知梅穆云到底想说什么,耐性听着,却见他忽而对自己深深一揖。 “某恳求公主殿下,放过我们家孩儿,莫要再吊着他,利用他为了施行新政,不惜对家族抽刀相向。” 宣明珠愕然良久,才笑出一声,指指自己:“我,吊着他?” 敢情这位二老爷说了半天,意思是他家小孩原本很乖,是她带坏了他啊。 梅穆云反问:“如若不然,殿下何以远远住在北郊别业,长生又三番五次的夜去?” 三番五次?宣明珠愈发莫名,她自打住过去,也只在第一日见过他一面而已啊……不对。 宣明珠蓦然拧眉,“你跟踪他?” 梅二爷敛下眼皮,“是保护他。” 甭管跟踪还是保护,此人都胆大包天刺探到她头上了,宣明珠火从心起,“本宫早已与他恩怨两清,你仅凭臆测——” 话说到一半,忽省觉,她是什么人,对方又是什么身份,她为何要向旁人解释,真是气糊涂她了。 宣明珠呼吸沉促,掐了两下指尖,曲翘浓密的睫毛向周遭一扫,瞧见大理石桌上的那只白釉公道杯,迈步过去拣在手心。 颠了两颠,猛地掼在地面。 银瓶乍破之声,在安静的水榭间极为刺耳。 锋利的碎瓷刹时四处飞溅。 梅穆云眉头被惊得跳起。 “看见了么。”宣明珠伸手指地,“这些碎片,阁下以为,能够拼凑如初吗?” 梅穆云默然不答,公主身后的泓儿沉声道:“殿下问你的话,答言!” 梅穆云梗着他那颗狷介的头颅,半晌回道,“不能。” “很好。” 宣明珠点头,她眉间的牡丹朱砂钿,衬着那双神采灼熠的凤眸,冷艳而慑人,声音亦凌利:“碎瓷不能复粘,破境不能重圆,这便是本宫之意。” “本宫用人,不用诱计,一令而已。今日你出言冒撞,本宫看在梅卿顶着压力为国效命的份上,赦你一回,不为例。你姑且自省,你说的这番话,非但得罪了本宫,也看轻了你口中那庄正之子的品格!” 说罢宣明珠便走。 才转过身,那双绣珠凤舄却是顿住了。 梅长生就立在凉亭外不远的水杨树下。垂下的黄绿丝绦,漫淡拂弄他的白衣。 人影清瘦,风也寂寥。 男子目光安静,无声向她望来。 宣明珠费了一息功夫,从那片平湖般的目光中拔出视线,望了眼天上日头,敛神走去。 经过他身边,亦无逗留的理由。方才她所说的话都是真心话,自问没有辱没他的地方,他听没听见都无所谓,剩下的,便是他们叔侄的家事了,她不置评价。 顶多,摔他家一个杯子嘛,总不至于要赔偿的。 手腕突被身畔勾来的手扣住。 那指尖微微凉。 她诧然转头,梅长生薄唇平直一线,似在忍耐什么,脸上做不出多余的表情,声音却依稀轻暖:“殿下随我来。” 宣明珠没动。 才被人误会她吊男人来着,这会儿不说避嫌,上赶子去坐实不成? 梅长生静势生威,不容人拒绝,拉着发愣的宣明珠回到亭中。 梅穆云的表情是同公主一样的茫然,早便听说二人离分了,此刻看着他俩拉扯在一起的手,他又疑又恼地望向自家侄儿:“你……” “二叔当向殿下道歉。” 梅长生黑色的眼眸平静看着他,“殿下大度,不代表二叔无错。随意揣度大长公主,出言顶撞,以下犯上,杖刑是轻的。二叔,道歉。” 宣明珠扭了下手腕,没挣开。眼前这个梅鹤庭让她感到有几分陌生。 他生性最是维护家里人了,对长辈的尊敬更是没得说,会为了她计较这一点,委实在她意料之外。 梅穆云与侄儿对视几瞬,又看了一眼青年人骨节突出的手掌,沉默,而后对宣明珠一躬到地。 “草民方才不敬殿下,语出冒犯,得罪之处,万望殿下见谅。” 这一日真是尽听人道歉了,公主无可奈何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腕,“免礼,本宫说一不二,说不怪便是不怪。梅卿。” 她还没等让梅鹤庭放开,梅穆云先转头问侄儿,“满意了吗?” 梅长生点头,“二叔,方才侄儿情急——”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梅长生脸上。 宣明珠黛色的眉梢兀然一抖。 这下子她可挣开了梅鹤庭的手,竖眉挡在前头:“放肆!当着本宫你便敢打他?” 打的还是脸。 她转头看去,当初休他时,恼成那个样,她都没碰破这张油皮一点儿。此时那如玉的面颊上,几个通红的手指印已经明晃晃地坟起。 可见这一巴掌没留情面。 “方才草民为殿下请罪,此时是草民教训自家子弟,还望殿下莫管。” 梅穆云眉宇雷厉地说了一句,梅长生被打得偏了下头,玉冠的组缨凌凌晃动,神情依旧淡然,“二叔何必动怒,您便打死了我,改稻为桑的事也是板上钉钉。” “你要施行新政,我不拦着。不过你想好没有。”梅穆云恼怒的并非方才为公主赔罪一事,他伸手指着梅鹤庭: “田政改革后,现有的‘租庸调制’必然向‘两税制’改变,那春秋两税是个什么概念,你这大才子不会不知道,不论收成多少,一律按成规缴纳,试问,老百姓能够负担得起吗? “且这一来,丝绸产量上去了,却开浚私田随意买卖兼并的先河,这个口子一开,梅长生,你便那么自负,能够掌控走向,不会从利国变成祸国?!” 这些话他已憋了多时,从梅长生回城后,他避而不见,便是心存不满,有意折一折后生的刚锐之气。 而今小子不请自来,好极了,自然有多少火气便发多少火气。 “还有,你信上说的什么,打算挑选梅家子弟去西北都护府组建学塾,扫盲教书?” 宣明珠诧异,这件事连她都没听他说过。 梅穆云甩袖大斥:“荒唐!异想天开!那里战事都未定,胡汉混居杂乱,一群年轻后生,能教化出什么成果?你为了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名声,就不惜拿族中青春大好的儿郎填窟窿吗?你是不是忘了,他们也经过十年闭窗苦读,本也该科举入仕,前途似锦,他们是为避谁的锋芒,才甘愿蛰伏的?” 这话便不大中听了。 宣明珠听得直皱眉,她之前只晓得梅长生在扬州推进桑政的事有些艰难,不过相信以他的能力,可以处理妥当,另外这几日净挂着玩儿了,便未及多问。 却没想到,自家人已是如此待他,那出了这个门,他在外头得难成什么样? 转眼见梅长生眉目矜默,背脊虽还笔直地撑着,可这么会儿功夫,连嗓子都哑了,“二叔固然有理,但……” “有什么理!”宣明珠忽然截断他的话,梅长生目光一荡。 他意外、又潜藏着几分不可置信的其它情愫,凝望挡在他身前的女子。 第76章 别走 宣明珠对于逆耳之言从不惯着,蹙眉挡在梅鹤庭前头,一字字道: “你们指着他光宗耀祖,又怪他挡了别人的路?科举定额届届便那么些,怎么听梅二爷的口气,梅家子弟只要参试便一定高中么?敢情人人都有梅鹤庭身当半朝座师的本领啊。 “本宫可给你一句准话,朝廷容不得门阀结党,这些年朝中但凡多几个姓梅的高官,你以为削梅一事还等得到今日? “梅氏忠心?呵,哪个在朝为官的不说自己忠心,那又如何,你见谁与天家讲过道理!” 梅穆云那般苛板的一个人,生生被公主的话斥得怔住。 宣明珠回头看了那矜首默立的男人一眼,“本宫听明白了,别的本宫管不得,至于税收改制的初期,百姓负担加重,说白了不就是钱么。本宫会奏请陛下为江南六州免税三年,户部若哭穷,这笔挑费,大不了由本宫私库里出。” 说罢,大长公主扫睫弹了弹指甲,檀唇凉凉勾动,“梅二爷还有几巴掌,趁着今日,一并招呼出来,还有什么话,一并挑明了说。别欺负的老实人吃苦不讨好。他是奉旨的钦差,再有谁委屈他,看本宫依是不依!” 真是当朝廷无撑腰子的人了不成? 梅鹤庭在身后静静听着,女子身上那幅靓丽衣锦的色彩,在他眼里忽然变得斑斓起来。 第94节 余光里,水色莽莽的,芦草莽莽的,他的心也变得莽莽,忽深忽浅,仰一串沉醉不知归路的脚印。 如同孤身在黑寂里走了这么久,前方突然冒出一星亮光,只因,她为他说了一句话。 而另一头,梅穆云愣了半晌,竟是无话可说。 他竟不知大长公主的口锋如此犀利,还如此,护短。 前些年她来府,只记得这女子甜甜地唤过他一声二叔来着。 论舐犊情深,于情于理,该是他梅家人护着鹤伢儿,方才梅穆云说那些话,不全然是怪罪,更多的是怕鹤伢儿做了天子手中刀,日后若出什么岔子,君怒民怨都报应在他身上。 只不过他向来是如此与小辈相处,不懂得温情脉脉的表达。 这样看来,他竟比不上一个外人对鹤伢儿的关心了。 望见侄儿红肿的脸,梅穆云不禁有些后悔方才的冲动。 而大长公主主动提出疏财襄助国政的话,更让他狠狠吃了一惊。 此前,梅穆云听说楚光王谋逆一案归功于她,尚不大能信实,今日亲眼所见亲耳听闻,方不由得对大长公主刮目相看。 短暂的寂静中,梅长生上前一步,沉甸甸的眸光印在宣明珠眼里,声音微哑,“不可,不该由殿下出钱。” 又驳我……宣明珠周身威仪还未散尽,看着他,双黛蛾眉间不自知地露出一抹茫然的神气。 她心道,老兄,我仿佛是在帮你镇场面啊。 “梅卿不必多虑。”宣明珠唔了声,“原本我便打算在陛下大婚时,将一半私库送给陛下做贺礼的。” 当年得父皇宠爱,取天下财帛奉她一人,那笔财富即使放在国库跟前比,也是个极可观的数目。 如今国家中兴,陛下有志改革,她不能固守自珍,也该取一人之私还归天下。 梅长生却不让步,“殿下的私库,是晋明帝昔日对殿下宠爱之证。殿下便是要给,也该当着群臣面前,在陛下大婚典上锦上添花,而不是无声无迹地撒在江南,连一声称赞都得不到。” 有何区别呢,当众赠予陛下,归于国库,然后还不是用作拨给江南的补贴? 宣明珠想不通他在执着什么,嗤笑,“我还少人夸么,我又不在意那些。” 梅长生嗓音越发低,“我在意。” 你的好,便是要被世人都看见,该得的称赞,一声也不能少。 随着话音,那片揪住她的目光黑湛愈甚,含水欲滴。“江南的事,臣能办好,不要殿下为此破费。” 他的眸海太深了。 宣明珠不过仗义执言几句,倒不图他这么样情真意切的,莫名对视不过,游弋开眼神。 恍然发现,梅穆云不知何时退走了。 宣明珠揪了下耳垂,觉得自己也该走了,言淮每次约她都会早到,不好让小寿星等得太久。 见她有去意,梅长生瞳色一深,再次伸手牵住她,力道缠绵,却又不容抗拒,带她到大理石桌前。 先前的碎瓷还在地上,梅长生领她小心翼翼地避开。 “干什么?”宣明珠觉得梅鹤庭莫不是被打傻了,真把她当成羊羔子啦,顺手就能牵? 梅长生却未语,交织浓密的长睫朝桌上扫几眼,拾起一只青瓷茶杯,撂手磕在石桌上,碎成几瓣。 宣明珠眼皮子轻跳。 “先前殿下的话,我听见了。破镜,不能重圆。”那袭白衣侧影安静,“长生亦觉如此。” 深水咽石的嗓音,从他口中说出,莫名有一种决绝的意味。说话间,梅长生将环在托盘里的一套功夫茶瓷器一一拣出。 一个个都摔碎。 仿佛怕惊扰到身边人,他的动作很浅,只是掷出的腕力带着发狠的劲,落地的瓷杯无一例外,都被他摔个粉粉碎。 他另一只手,由始至终稳稳牵着宣明珠,皮肤相触的缝隙处,氤氲出一圈潮湿的热气。 他转头,还是那样静静的神色,眼中却多了说不清的胶着:“过去不好的,干脆便打碎个干净,破瓷烂盏,咱们不要了,不圆了。咱们……重新换种样子,从头来过,好不好?” 他在说什么? 宣明珠怀疑自己的耳朵失灵了。 他低低的嗓音,如泣如诉,如抑如慕,如丢盔卸甲,如坚不可摧。 做出如此示弱的姿态,骨子里头却比谁都强势。 一池静水被风吹割出片片涟漪,脚下尽是碎瓷,她转头,看见那张被暴力清理干净的石桌上,仅剩了一只蓄水用的细口铜瓶儿。 摔不破踩不扁的一个铜瓶。 “你……” 退了一步,手腕还在他手里,又被用力勾了回去。 趔趄的莲裙如花旋开旋又散,如同那些突如其来的话在脑子里逛里逛荡,宣明珠鼻子撞上他胸口,顿时陷入一团含混着龙涎香的暧昧气息中。 脑子一懵,继而她完全反应过来,蜷手抵在他胸膛上,真恼了,也真乱了:“你说的甚话,糊涂了罢!抑或,抑或为了给宝鸦一个完整的家么?” “为我自己。” 梅长生低头掐住她纤腰,眼珠黑得像两口无底的深洞,胸腔克制不住地发酥发麻,从喉咙深处颤抖出的声音烫着她耳根,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是我梅长生放不下宣明珠,我想要你。” 藏不住,那些心事宛如自己长着脚,寻着个缝儿便要破腔而出。 还是说出来了。 引以为傲的从容镇定,在她面前一文不值。 说了便说了吧,忍到今天,他已经半点都不想也半点都不能再忍受了。 男人咬着牙关,有些疯的笑意还是流露出嘴角,无法自控地低喃了好几遍:“我想要你。” 我离不开你。 我死也只能死在你手里。 你救一救我。 你别走了,我受不了。 宣明珠瞪着眼愤然扬手,掌心将要掴上去时,目光忽被那片红肿触动,没来由的卸了力道,最终掌缘仅在他的下颔擦过。 “殿下!” “公子?!” 毕竟不是封闭的船舱、为所欲为的梦里了,水榭这边的动静很快惊动了人,泓儿澄儿上前,姜瑾余七郎随之而至。 兵荒马乱地将两人分开。 “走!”宣明珠被侍女护在身后,哆嗦着唇甩袖迈步。 “明珠。”梅长生要追,姜瑾一脸菜色地抱住面呈癫狂的他,“公子,老爷和太太都在府上呢,您要干什么呀……” 梅长生全然不理,执拗地望向宣明珠:“方才你挡在我身前,当真只是出于维护臣子的原因吗,明珠,你对我有无一丝一毫的心疼?” “你回头看我一眼,看着我说。” “殿下快走,这人胡言乱语的疯魔了。”澄儿护着公主疾步向外走,方才她就差一步,眼睁睁看着公主被那狂徒抱了,到这会子浑身还气得发颤呢。 说完,却见殿下停下了脚步。 她心里咯噔一下,预感不好,“……殿下?” 宣明珠转回头,看着梅鹤庭那半爿脸。 她攥了下手心,语气平静,“叫人煮个鸡蛋,敷一敷吧。” 梅长生指尖颤抖,水红的眼眸似哭似笑,摆开拦在眼前的人,小心翼翼地蹭前两步,“好、煮,你、你来帮我揉一揉,好么。” 宣明珠似未计较他话里的无礼,摇摇头,“我与人有约。” “方才的话,我听明白了。”怒气褪去,她那双镇古的凤眸凝在梅长生脸上。“且,各自冷静,容我想想。” 这是她性情中的好处,遇到再大的事也可以在瞬间冷静下来。就像当初误以为自己得了绝症,从恐惧到接受,不过半日而已。 他的这些话,虽也无药可救,总归不会比血枯症还可怕。 她不得不承认,方才那一巴掌,只该万无一失地打上去,可她却临了收手。 ——要作何解释。 宣明珠从来不觉得,自己对梅鹤庭还遗留什么感情。 但她如今需要找到一个原因,来解释自己的行为。 不过今日是言淮的生辰,因这横生的波折,她心这般乱,对他是不公的。 午时的日光自碧蓝天穹的正中央直照而下,桥边的芍药,入秋已经凋零,但湖还在的,船还在的,眼中有星河的少年还在的。宣明珠轻吐一口气,收敛起全部杂思,取帕轻拭了一下鬓角,避免妆花。 她知道他在等着,她没忘记要去为小淮儿庆生。 两根冷白的手指扯住她衣袖。 宣明珠凝眉低头。这是他今日第三次拉她了。 “你打扮成如此去见他么。”梅长生抿紧薄唇,看着很有几分可怜光景。 能配得上称与公主有约的,想也知道是何人。梅长生看着她眉间艳妆,那举世无双的妩媚,如今要落入另一个男人眼中了。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他便不该心软,不该容他们平静无事地相处这几日。 “别走……行不行?” 喉咙划开了刃口子,简直不知该怎么求她才好,“你陪我一日,就今日。我,一万般不好,也是血肉做的,也有撑不住的时候……” 他这些日子在外受再多刁难,被再多梅姓人指着后脊梁腹诽,都不觉得难熬,但若此时此刻真松开她的衣袖,就当真神仙救不得了。 “醋醋,求你了。” 第77章 阿姐心里还有梅鹤庭吗?…… 十月也称露月,黄历上讲是露水多生的月令,一入十月,便是近冬的时节了。 第95节 言小世子出生在这一日,父母为他取名为淮,从水,其实英国公府里从上数三辈儿,也寻不出一个出身于淮水两岸的南人。 武裔之家,原不爱咬文嚼字的,这名儿叫了二十年,过了今日,便是二十一年,名字里头有没有更深的讲究,言淮没问过爹娘。 不过人在每年里至少有一天,是会有些多愁善感,或与寻常日子感受不同的,那便是他的生辰之日。 若是身在南疆的那班兄弟,看见他们沥血沙场、敌不霎眼的少帅,有一日会江南的座桥边眼含柔波,双手互把着在一棵水荆树下辗转踱步,大抵会惊掉下巴。 可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间的年轻人,汲汲等待一位心仪的女子赴会,原本便是比诗歌还动人的心怀。 他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一袭修身的福云纹蹙金夺日锦襕袍,掌宽绦带束细腰,妙有姿容,意气潇洒,外头还罩着一件只有冢嗣子才有资格上身的裼衣。 走到哪里都拔尖的人物,经鲜衣靓服这么一衬,愈发突显出眩人眼目的章采,宛如一柄秋霜切玉的宝剑。 从正午时分,一直等到未时尽,约好的人迟迟不见,那柄利剑便如蒙了尘,一寸寸失去光芒。 “阿姐她不会失约的。” 言淮一遍遍沿湖逡巡,一遍遍地安慰着自己。 扬州是哪家世族的盘踞所在,言淮清楚得很,一篷荒草般的隐忧塞在胸口,不窒命,就是钝钝的让人喘气不痛快。 早上宣明珠去梅府的时候,他正在青坞别业的住处吃着一碗长寿面。 其实言淮不爱吃面。在南疆,军粮短缺的时候伙头兵会将野菜与树皮碾碎掺在面上,擀成又宽又硬的索饼,口感滋味就甭提了,好在顶饿,吸里秃噜吃上两碗,千人以下的敌阵随便冲杀不怵胆。 这碗面却不一样,白如雪细如丝的龙须面,是阿姐亲自给他下的——嗯,阿姐是这么说的。 芍药桥下的言淮想到这里,不觉又勾着唇角笑,她便胡诌吧。 还当他是小孩儿呢。 四五岁的时候,他病了不爱吃苦药,全家老小没人奈何得了他,还得阿姐捧着一碗药来,两只水漉漉的大眼睛盯着他,眨巴眨巴说她亲自给他熬了药,可不容易了,瞧,手背还烫出俩大水泡呢。 那会儿他人小,不知道拿指头蹭一蹭,看她手上的水泡是不是胭脂做的。 只知阿姐一喊疼,纵使再苦的药,他也能一仰脖,灌进嗓子眼里。 忆及这些细密的过往,言淮又振作起精神,他和阿姐有从小交下的情谊,风雨拆不透,她不管被什么绊住脚,也一定会来的。 毕竟今天是他的生辰。 他所求不多,只想同她一道泛回舟。 宣明珠一直没来。 从未时末等到申时初,从日上三竿等到金乌西斜,游人都已阑珊,她还是没来。 怎么可以不来。 “今天,是我的生辰啊……” 言淮喃喃一声,寥落的湖色映进他瞳仁,赤焰枪般笔挺的身姿垮塌下去。 好像浑身的精气神都被一瞬间抽走,他没形没相地蹲在大树下头,随手挑起一根树枝,与一身气派很不相符地往地面戳戳戳。 戳着戳着,有种说不出的委屈,戳着戳着,面前忽然出现一双彩霞色的绣珠凤舄。 言淮惊喜抬头,盈盈微笑的女郎低头看他,“哟,小尾巴又长一截,反越活越小了,玩泥巴呐?” 那朵昳美倾城的朱砂牡丹在她额间绽放。 “抱歉迟至了,恣白,生辰……” 言淮霍然起身,紧紧将她搂在怀里。 他的个子早已比宣明珠高了,棱角分明的下颔贴上她馨香的灵凤髻,那样有力地抱着她。 宣明珠未说完的话,便在少年人炙热的胸膛间尽数化散。 感受到环在腰间的双臂越收越紧,仿佛害怕失去什么,她静了几刹,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恣白,对不起啊,阿姐来晚了,祝你生辰喜乐。” 先前在那府里,梅鹤庭语出惊人,一个她满以为风行利落的人,突然黏糊得不成样子,闹到最后,甚至叫出了她的小名。 当时有一瞬,宣明珠恍惚如隔世。 盖因为他从未唤过她的乳名,也因为,已经好久没有人喊她一声醋醋了。 都说见面三分情,一个在跟前儿,一个不在眼前,宣明珠目睹梅鹤庭的那副泫然神情,怪则怪矣,说不触动是假的。 不过很快,她便清醒过来,心想小淮儿还在等着她。 言淮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喜欢自己。 这份真挚的情感且珍且贵,可惜她回应不了,便更不能让小淮儿觉得他错看了人,空付了心血。 湖风变得清柔起来,言淮迟迟松开宣明珠,整袖退后数步,露出一张笑容洋溢的脸庞,“多谢阿姐,阿姐来得一点都不晚。” 我不怕等,只怕你不来。 只要你来,我便无遗憾了。 “阿姐还想不想游湖?”他神色中带着几分不显露的期待,“我亲自给你摇浆。” “好啊,”宣明珠莞尔,驱走脑海中的杂念,“小寿星掌的船,那我可得坐一坐沾些喜气。” * 最终还是没能留下她。 梅鹤庭立在濋西水榭,白衣萧萧,极似一道倒映在水面的虚影,任谁都不敢靠近。 方才在他跟前的人,都听到了那句“求你”。 这是从他们傲骨不堪折的公子嘴里说出的话,饶是如此,公主殿下也未为所动,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离开梅府前,公主留下一句话:“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我答应了别人,便该守信,这是你梅大人一直以来的道理。” 下人在远处噤若寒蝉。 面朝水波的男子,眼珠木黑地勾了勾嘴角,“道理,呵,道理。” 适时梅太太遣身边的大丫头过来打听动静,姜瑾正愁公子周身这拒人千里的劲头吓人,没处劝说他,见状忙欲借此劝解公子,至少该保重着自己,莫吓坏了太太啊。 却没等他开口,梅长生闻声先回头,展唇对侍女微笑道:“我无妨,但请母亲放心便是。” 侍女应声去了,姜瑾如坠冰窟。 别人看不出来,公子的神色一派容和温雅,可他那双眼里,分明已是死气沉沉。 * 一只小巧精致的乌篷船荡至波心,摇橹的少年快活地喊声“好啦”,撂开双浆往船头一躺,以臂为枕,透出几分挑达的痞气。 “阿姐,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啦。” 跟着言淮,宣明珠不担心自身安危,将侍卫们都留在湖畔上,只与他二人上了船。 湖面无他舟,斜照的夕阳像沥漉干净的橙汁洒满湖面,半江瑟瑟半江红,从桥洞半圆的白玉拱桥下缓缓流过,真构成一个安宁而澄澈的小小世外之地。 言淮仰面从下往上看人,俊朗的眼尾收束成剑尖的形状,锋利却好看,语气低而促狭: “姐姐,孤男寡女,真不怕呀?” 宣明珠坐在竹篾篷下的席茵上,裙角飘拂在他靴面。 念在今日他最大,仅优雅地翻了翻眼,没有敲他的头。 她从袖中取出礼物,是一副软羊皮内嵌密织蚕丝的护肘护腕,这却没有假人之手,一针一线都是她做成的。 “不值钱,但是我亲手做的,你给我好生用着。要不然送你千金买来的东西,你又要跟我闹。” 她拿儿时的事促狭他,言淮嘿嘿一声,十分欢喜地接过,小心摸了一摸,道谢收下。 那只白得晃眼的素手垂在眼前,总似撩拨他,言淮索性一伸手勾住,懒懒地摇了摇。 宣明珠疑惑地垂头看他。 一双凤眸干净无瑕,没有半点羞赧或窘迫之意。 言淮默了默,细想想从小到大,阿姐仿佛都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过属于小女子的情态。 骑射,她永远是打头那个,喝酒,她永远是殿后那个,朋友有了难处找她,她眉头都不皱一下地应承。 譬如为了珂芝姐一家的冤案奔走平反、譬如一直罩着冯家三郎不受欺负,还有国公府的林七娘,当年死活不愿嫁给指腹为婚的未婚夫,与家里闹得一天星斗,也是阿姐出面调停,不惜与国公夫妇翻脸,在护国寺旁边给林丫头建了座清庵。声称,小七的事从此归她管,她愿嫁便嫁,不愿嫁,她长公主养林七娘一辈子,谁也别想强迫她。 林七娘也是好运道,后来嫁给清河世家子,如今孩子都抱了仨。 “阿姐啊。”言淮托着慵长的声调,在闲闲停泊的小舟上,饱含未尽的深意唤她。 他的阿姐,自小受万千宠爱于一身地长大,又有足够的资本宠着别人,万象春华在她身上只是见惯的风景,寻常不能惊她眉睫。 这样一个女子,所需求的感情,自然也须是独一无二的。要纯粹炙烈,超越凡俗,是撬动她心坎的一瞥突至惊鸿,是八荒上不知何起的一点燎原星火。 什么都不缺的公主殿下,最爱新鲜和惊喜。 “我曾以陪你长大为幸事,原来太过熟悉,便无法陪你到老了。早知如此……” 少年、不,过了今日便不能再算作是少年的男人喉结上下一动,执拗地不肯落下唇角。 他笑着说:“我不甘心啊,阿姐。” 他的睫尾有泛动的光泽。 宣明珠目光流溢地凝望小淮儿许久,温柔地俯下身子,摸着他的头道: “人生在世,谁没有一两样不甘事呢。恣白,你很好,若,此心能由我做主,我何妨陪你一世。” 洛阳临别时,九叔叮咛她不妨敞开心扉,也许便会遇到喜欢的人。 她试了,小淮儿无一不好,可惜不是让她动心的人。 “谢谢你”太轻,“对不起”太重,她只能一下下抚慰这孩子的鬓丝,让自己无忧的笑容在他眼里多停留一刻。 生日嘛,不兴难过的。 幽香的气息近在咫尺,那枚眉间痣像一滴晶莹欲落的朱砂,天在云上,水在身下,没有比此刻更能听清心跳声的宁静了。言淮自己不好意思地抿抿嘴角,坐起身与宣明珠相对。 眼神有些贪恋,又有些无奈:“阿姐为什么总是笑着安慰别人,该是我来安慰你啊。” 认真说来,他都从没见阿姐哭过。 柔嘉娘娘去世的时候他十岁,印象里,她那段日子哪怕一程一程地消瘦下去,也从未在他面前落过泪,甚至连伤情的神色也少有。 她似一轮永远闪耀的朝阳,永远将自己飒沓风流的一面展示人前,却很少有人有幸,让她主动露出背后的脆弱。 第96节 言淮得知长公主休夫的消息时,曾恨不得活剐了梅鹤庭。 因为他知道,若非梅鹤庭当真彻神彻骨地伤了她,以阿姐不惜与父皇争吵也要把人得到手的性格,是不会轻易放手的。 今日见阿姐,他却问:“阿姐心里还有梅鹤庭吗?” 宣明珠猝然怔愣,落在他发顶的手僵住。 她本着不给小淮儿扫兴的心情,已尽力把那人抛在脑后了,没想到却是他突然提起。 脑海中,不由得又浮现梅鹤庭嗓音哽咽的那句:醋醋,你别走。 这算什么呢,他轻飘飘地叫她一句,便以为能打动她么,把宣明珠当成什么人了!小淮儿也是的,提这么一嘴干什么。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潮又被翻搅起来,她避开视线轻喝,“胡说什么。” 言淮深深看她几许,慢慢笑了,“阿姐莫恼,是我失言了。” 宣明珠心阁里束着自己参不透的事,不是当真的和他计较,似玩笑似嗔怪地一挑眉。 她自己却不知觉,她眉间那枚天生的红痣有多媚人。 言淮目光灼灼的,被蛊惑了一样,忍不住凑近,轻颤的唇瓣缓缓对上那粒朱砂。 宣明珠睫梢抖簌。 间隔着一寸地,言淮终究没能亲下去。 既然是一份无疾而终的情感,他想,应当保留他心中那份最初的纯粹。 这时宣明珠突然伸手勾拢他后脑,向前一带,只渡一舟的湖面,只盛两人的船心,男子的唇印在了女子眉上。 宣明珠就着那个姿势,和言淮儿额头抵着额头,颊边带笑,没有故作放达的洒脱也无插科打诨的揶揄,只是亲昵自然地用自家脑门点点他的脑门,柔声道: “扭扭捏捏做什么,就算多送你一份生辰礼了,不过不为例啊。这下高兴没有? “恣白记着,阿姐永远疼你的。” 言淮颤簌簌地闭上眼,高兴,此日此情,够他记到天荒地老了。 等他身至南疆,哪怕为这一句话,他也舍不得轻死了。 而他心里也藏有对宣明珠的一句话,却无法说出。 ——总是你疼别人,谁来疼你呢,你又容许让谁心疼你啊,阿姐。 *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在水面沉落,泊舟上岸后,二人分别。 言淮说要去办些私事,今晚上可能不回别业。 宣明珠没问出他在人生地不熟的扬州有何私事要办,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没入昏暗的夜色。 “这算什么,不是说好一起去喝酒吗……” 宣明珠嘀咕一句,转头问泓儿,“你瞧着他今日是不是像有心事的模样?” 泓儿道,“言世子与殿下最为交心了,殿下别多想,大抵世子是真有事吧。”她又问道,“殿下,回别业吗?” 庆完了生,游过了湖,天色已晚,确实没有不回去的理由。 宣明珠回望了一眼沉沉如雾的湖泊。 她以为,与言淮共渡过一个下午,该忘掉的便可以忘掉了。 “回。” 然而行驶的车马在半道上还是改辙去了梅府。 宣明珠对泓儿和澄儿说,这只是因为她白日没见着宝鸦他们,有些惦念孩子。 只是如此。 到了梅府,暮色彻底四合,梅府门前灯笼大亮,门房见到大长公主夤夜降临,连忙迎请。 阖府上下都已接到命令的,但凡大长公主过来,不必通传不许多问,府内各处随公主想去何地,皆通行无阻而已。 宣明珠也没让管事往正房那边报,“本宫不过来瞧瞧宝丫头,大夜里的,不必惊动老爷太太了。” 宝鸦和她两个哥哥住在正房旁边的棠棣轩。 这个安排宣明珠入府拜访那一日便知道了,她同时也知道,梅鹤庭的住所在东院。 只因当年,她随他在那清雅的院落住过一段时日。 站在庭子的岔道上沉默一瞬,看望宝鸦,应向南去,宣明珠的步履却向东迈出。 从这一步迈出去开始,宣明珠便无法再用那些借口说服自己了。想念孩子,多少个白天不能来,既然来了,又为什么拐到这里。 心中有无数的纠结和自疑,步子却也没停。 难道是因为白天的那些瓷器摔得太响了,盘旋在耳边不去? 是因为那些不着调的混话,让她至今犹有一口气堵在胸口? 还是他拿那半张红肿的脸来卖可怜,太过恼人…… 她是从心的人,尽管白天是她自己说的,彼此且各自冷静一番,但按捺了一日,宣明珠还是发现,若不能面对面问个清楚,问他是何时有的这种想法,那么在南下同舟这将近一个月的种种相处,都站不住脚了。 他在她月事来时为她按跷,是出于什么心理;那些她将他当成半个朋友加股肱一起论政的时光,在他看来又意味着什么? 还有她在船上做的那些梦…… 这样牵七扯八地思量去,蛛丝马迹实在太多。 她不喜欢粘缠的感觉。 江南风物,喜欢小夜清寂细细长,入夜后是不喜将庭院点缀得灯火通明的,宣明珠的脑子便和脚下的石子径一般,知往何处去,却不免昏乱。 走至东院,见院外并无值守的人。 他的房间也黑漆漆一片,没有点灯。 梅鹤庭不在,他出去了。 宣明珠意识到这一点,不知为何忽然松了口气。 应是如此的,他忙起来向来不管昼里夜里,她怎么会以为经历白日那场事,他便会一蹶不振呢。 他的房门没锁,轻轻一推便开了,等宣明珠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走了进去。 屋里是黑的,她依稀记得格局,梅鹤庭对房屋的布置喜欢一成不变,哪里有多宝阁,哪里有屏风,哪里是桌哪里是椅,都还在六年前的位置。 仿佛重游故地,大长公主也做了回不速之客。 凭着记忆走到他的书案旁,宣明珠伸指沿着凉沁的书案边缘轻轻勾勒。 不要过去,重新开始? 可她分明还记得过往的种种,好的,坏的,通通记得。他得有多大的口气,多大的本事,才敢说出白天那番宣言呐。 忽而黑寂之中响起一道轱辘辘的细微声响,不知她袖口碰到了什么,一样东西从桌上滚落,落地,“啪哒”一声。 宣明珠心尖一跳,好像自己做贼被人发现了,蹲身借着微弱的光线,摸到那物什。 是一颗鸡蛋。 熟的,没有剥壳。 他的脸红肿成那样,她未留下,他便当真不曾敷一敷么…… 宣明珠闷然无绪,正欲起身,黑暗中忽有一双霜凉的手将她扯起,狠狠揉进自己怀中。 宣明珠吓得低呼一声,再没想到屋里还有人!才要叫喊,男人将她拦腰横抱,不管不顾地挥开书案上的一切,把那副柔软温香的身子放上去,自己俯身倾压,双手摁住她纤细的肩,把人牢牢囚困住。 咻咻的呼吸要吃人。 “你回来了,我没在做梦是不是……为何回来,嗯?殿下摸黑进臣子的屋,这也是体贴下属,君臣相得吗?” 他发丝松散地垂下,浑身都在颤抖。哑得不像话的声音又急又没章法,似犯了阿芙蓉药瘾的人急欲抢一口续命,鼻尖不住向前抵:“你是不是还要我,你说一句你要我,你说你心疼我了,醋醋,说!” 宣明珠困于囹圄间,生出一种魄散魂飞的心悸。 簌簌战栗的发梢落满她颈窝,带着一种冷郁的香气,稍一挣扎,便痒入肌里。 她唯一能动的手在桌面上惶惶踅摸,找不到一盏烛台。 没有灯,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可这个困兽一样的人,用着梅鹤庭的声音,又怎么可能是梅鹤庭? 第78章 “梅大人这症状出现多久…… “……梅长生?”她试探着唤了一声。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蒙蒙中,宣明珠辨出一张清矍的脸廓,五官皆不清晰,唯有定在她身上的那对眼珠,亮如两点漆星,像豹的眼。 “殿下,是我。”他低哑地回应了。 他的喘息不再似方才那样急,依旧玉山倾倒般压着她,沉沉的霸道,容不下一丝缝隙。 至少是他。宣明珠泄出半口气,也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在梅鹤庭的屋子里除了他还能是谁。只不过他的过激反应惊到了自己,哪怕从前床帷间,她也从来没见过梅鹤庭如此孟浪。 笼在额面耳畔的气息灼灼,闻不到一点酒味。 他是清清醒醒的。 在以下犯上。 一种细若游丝的怪异攀缠而起,让她把握不准,只知不能这样下去,宣明珠眼眸轻眯,强让自己的声音镇定下来: “梅大人被油蒙心了还是怎么着,想犯上欺主吗?还不退开!” 身上的人被斥得一静,手劲微松,“是臣急糊涂了。” 转换的话风温煦有仪,这才是宣明珠熟悉的彬彬有礼的语气。 她轻吐气息,心道他总算还知忌惮。才要推开他起身,梅长生霍然又俯下身子,这一次,直接欺得女子上半身仰倒,后背整个贴上冰凉的木案。 衣帛厮磨的声音中,宣明珠瞳仁骤缩,一只手穿过她后颈护着她的头,不让她磕到,男人歪头凑到她耳边: “可臣不能不糊涂啊,殿下得告诉臣,你为何回头,为何偷偷摸进臣的屋子……您是主子,也不能欺臣,不给臣个交代,臣放不开你。” 好生放屁的话!什么叫偷摸,她连天子脚下的衙门口都敢砸,从大门光明正大地进一间屋子怎么就偷摸了!眼下倒是谁在欺谁,他红口白牙一颠倒,反摇身变成受屈的一方了。 第97节 呼吸被对面的呼吸牵缠得全乱了套,她喝声“放肆”,用力挣扭,梅长生咬牙制着她,“殿下说不说?” 她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点轻佻的笑意。 他没有醉,他是疯了。 宣明珠终于意识到,今晚的梅鹤庭不正常。 喊一声侍卫很容易,她将迎宵松苔雪堂皆留在了梅府保护子女,召唤过来,不过一嗓子的事儿。可那之后呢,把梅家人都惊动起来,灯笼火把照亮,大眼瞪小眼地瞧着她出现在梅鹤庭黑灯瞎火的屋子里,是好玩的? 大长公主不要面子吗。 实在弄不开他,宣明珠错着银牙偏头道:“我来看宝鸦!” 梅长生的身子沉了沉,“宝鸦不在臣这儿。” ……她忘了,和谁虚与委蛇,都不该在昔日的大理少卿面前扯谎。 可这人、这人怎会在一日之间突然变得这个模样了,积黏又可恶!宣明珠心里记了他一笔大不敬之罪,而后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炯炯目光瞪视他,声如寒冽的冰泉: “是因你的话把我弄糊涂了,所以我来——满意了吗?” 本以为坦承到这一步,他若有心好好谈,总该拿出诚意,大家斯斯文文的说话才是。 梅长生却漫不经心地撑起臂,圈着她,如同野兽脔禁小巧柔软的猎物,气音压嗓子:“臣还不曾弄。” 宣明珠愣了一霎,继而头皮炸开,浑身毛孔的战栗都涌悸到心尖。 下一刻,梅长生身体毫无征兆地向后跌倒滚了下去。 这一脚,宣明珠是聚积全身力量踹出去的,梅长生虚撑不防,结结实实在地上滚了两滚。 他坐在地上静了片刻,轻笑一声。 宣明珠冷冷起身,扶髻抖袖,保全她的振振风姿。 两个人都说自己糊涂,他是急得糊涂,她是想得糊涂,可凭甚掌握主动权的是他?他凭什么敢这般撩拨她? 她低头淡漠地俯视男子。 梅长生勾唇箕坐在地,仰面笑望她。 门扉虚掩一隙,如墨的黑夜成缕成团灌入这间屋。彼此看不清彼此,彼此却都成想象得到,对方此时的神情。 “梅大人这症状出现多久了?” 梅长生闻言微顿。宣明珠淡淡提步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俯视那道黑影:“本宫可以理解。昔日我父领兵征东狄,有一场战与部下困于雪山断粮半月,麾下兵卒亦出现过神智混乱,挥刀自相残杀的惨事。梅大人身负朝廷秘旨,压力大,有臆念,也是人之常情。” 言下之意,她不与疯人计较。 说罢甩袖便向外行,走到门口,面前那扇虚掩的门忽地砰一声,在她面前闭阖。 一阵冷郁的松香追随她来,执着地缭绕左右,梅长生手臂抵住门棂,俯低,那双深邃的黑眸几乎贴在她脸上。 “既是人之常情,殿下更该理解我。” “你……”这下子宣明珠看清楚了,那双眼熠熠晶亮,如妖如贼,是梅鹤庭,又不似梅鹤庭。“胆子大得反了天,你还敢关我不成?” “公主殿下!” 外头的澄儿泓儿听到关门的动静,终于发现不对劲,上前拍门,“殿下您如何,何人在屋,开门!” 门内梅长生眼锋一侧,顺手落下门栓,对外头的吵嚷充耳不闻,一双眼里只有宣明珠,挤着她向屋内进了一步,嗓音如酲: “殿下何不听臣说?殿下与臣在南下的船上相安无事相处了十数日,不好么,臣不贪,只愿与殿下求个机会,一个比那时再近一步的机会,过分么。” 宣明珠不由后退一步,她有种感觉,即使梅鹤庭此时极力克制着自己,可他周身仍透出一派藏不住的强势。这一刻她福至心灵,声音发颤: “所以你在行宫时说的那些话,都是骗我的?” 他曾在汝州行宫与她说:与其积黏不清,不如放手两全。 他还说,今后若她无召,他再不会擅自出现在她的面前。 正是看在梅鹤庭此人言出必践的品格上,所以宣明珠相信了。也是从那时起,她放心地与梅鹤庭平心论交。 可原来,他从那时起便是在欺骗她吗? 梅长生默了默,摇头再向前一步,低哑道:“不,臣曾真心试图放下,可我做不到。” 宣明珠又被他逼退一步,“那么在帝姬陵外,你也是……” 梅长生再向前一步,目光深沉地锁住她:“臣想让殿下依靠我。” 有人一步步进,有人一步步退,宣明珠被他再度挤回书案的角落,仓惶的后背撞偏了壁上的挂画。 她的脑子乱纷纷一片,再要问,梅长生眼神微闪,垂下的手指在多宝阁下不落痕迹地一扳。 宣明珠身体骤然失重,腰肢随即被一双手稳稳揽住,旋转的黑暗中,但听一道不轻不重的轰然声响,她感觉自己落足于一个狭窄的所在。 眼前彻底黑了下去,连最后一丝透窗的夜色也看不见了。 泓儿的声音也一瞬被隔绝不闻。 “怎么了?”四周无声无色无味,只有她指尖摸到的一片糙砺墙面,懵上加懵,莫名问道。 “殿下你不小心,”圈揽住她的人轻轻垂下眼睫,语气有些懊恼,“方才似乎碰到了臣房间密室的开关。” 第79章 我这颗心,认主了,再也…… 皇宫里头有暗室密道无可厚非,但梅鹤庭的房间里竟藏有一间密室,简直是奇谈。 宣明珠自诩对他房间的布局了如指掌,却丝毫不知晓此事。 许是舍不得她不安,梅长生脚尖向前碰了碰,自己主动解释开了: “这是我九岁时闹着玩的,当年沉迷鲁班筑艺,画了许多图纸,后来想动笔不如动手,便辟出个地方来试试。” 清沉的嗓音在黑暗中熨帖人心,“殿下别怕。” 宣明珠听了,非但不曾减轻不安,反而更加迷惘。 她以为宝鸦那过目不忘的天聪天明,已是很不可思议了,听听他说的话,九岁造密室,还是闹着玩,如若不闹着玩,大内诰狱的禁锁是不是也要请他参谋参谋? 他好意思让她别怕,殊不知她不怕黑暗与禁闭,怕的恰恰是与他共处。 一个清谡无害的人,忽然变得充满步步紧追的攻击性,哪怕那攻击性加了一道克制的锁,他也再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了。 让人产生隐约的惧意。 然而又很奇异,虽然宣明珠还不能十分搞清状况,她却有一种没理由的笃定,便是他不会伤害自己。 后头是墙,前头是他,脚下仿佛是条窄窄的甬道,连二人对面也显得拥挤。 宣明珠尽量向后缩靠,声音却很硬挺: “你说是我碰开的机关,密室机关何在?倒不是梅大人故意要关禁本宫进来吧!” 梅长生仗着她瞧不见,勾了唇,他的公主殿下,真是好聪明。 低着鼻尖向她的鼻尖靠近,只不触碰,语调一派被人冤枉的委屈:“臣岂敢。” “这话你自己信吗。” 先前一片兵荒马乱,宣明珠也拿不准真是她碰到了什么,还是他在诓人,诈了他一句,没眉目,不愿再在此地纠缠,直接问:“出去的机括在哪?” 对面无人答。 宣明珠忽觉鼻尖发痒,唇珠也痒,好似有浅微的气流拂过,又如暗昧中想象滋生的错觉。 越是瞧不见,越觉得有什么在靠近。 宣明珠屏息伸手往前隔了一下子,挥了个空。 梅鹤庭不在跟前。 她心弦一紧,双手向四周探了探,皆是虚空。 “梅鹤庭?”宣明珠声音微颤。 还是无人答她,男人仿佛突然凭空消失了,周遭静得只剩下她的心跳声。 她咬唇向前走了两步,手指触到对面的壁墙,心里衡量了一下,这条甬道果然很窄,勉强只能两人并行。 宣明珠扶墙而行,脚下漫延的黑雾仿佛没个尽头,她被弃置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一片死寂中,终于有些慌了。 “梅鹤庭?梅长生?” 面前霍然有一片火光擦亮,一只修长的手轻轻遮住她双眼,宣明珠微微一激灵,却是放下心来。 待她适应了光线,梅长生方放下手,“殿下别怕,我方才去找火了。” 宣明珠睁开眼,眼前极近处,是一张清嘉有致的面孔。 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得见他的脸。 这张脸俊逸温暖,映漾着烛光的眼眸柔柔含着她。 她委实无法将这样一张无辜面孔,与方才做那些过分事的人对上号。 宣明珠呆呆的霎了霎睫,有些混乱。 “殿下。”他低着头,唇齿黏糊地唤,好像永远也叫不够这两字。 心跳漏掉半拍,宣明珠很快退后两步移开视线。 环顾四周,原来她方才已走过甬道,这里是一个三丈见方的小室。虽也不算宽绰,十步路就能走到头,但比起甬道的狭窄还是差强人意的。 方室石胚石墙,干干净净,目光所及处,除了靠墙有一张简易小几案,别无家具。 而当她转过身,背后的一整面墙,排列着密密麻麻的机簧榫卯,让人眼晕。 宣明珠对于机关术不甚了解,也能感觉出那布排的复杂精致。她再低头,若有所思看看自己的手,方才摸索着墙壁一路走来,沾了不少灰尘在其上。 所以梅鹤庭没说谎,这间密室确实是为研究机关锁而设,灰尘累累,亦是经年没有开启过的样子。 不对,依旧有哪里不对……左右他口中的话已经不能信任,宣明珠睨目不看他,又问一遍:“怎么出去?” 梅鹤庭凝望女子一眼,从袖出取出一条白帕。 宣明珠看他斯文雅气的模样,顿时怒火中烧,都什么臭毛病,回话之前还得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是不是? 正待发作,那条手帕向她伸来,捉住她的指尖,男人垂下密长的鸦睫,一点点帮她擦拭污尘。 第98节 宣明珠一僵,打开他的手,“我问你的话。” 梅长生的手背被掸向一旁,笑了,依旧一副温腻的模样,“回殿下的话,臣当年设的机括属于鲁班二十八锁中的一种,角木蛟亢金龙氐土貉房日兔,配合十天干,每过两个半时辰会变换一次。时过太久了,臣得想想。” 花里胡哨解释一大堆,没等宣明珠寻思过味,他转向那向机关墙。 昏昏灯火下,男子白衣如玉,失了冠带的墨发披散于后背,平添一丝不羁。 此人一贯如此,江左梅长生无论立身何地,都削不去那身从容风度,仅一个背景,也让人觉得可以信赖。 仿佛方才那个摁着她、迫她给他一个交代的孟浪子不是他。 宣明珠忽然便灰心。 她曾用七年的时间,用心揣摩他的性情与喜好,可如今他略换一样式,她便完全猜忖不透他的心思了。 梅长生昂头面对机簧墙磨蹭了一会儿,察觉身后久久没动静,回头,见女子神情落寞,他锋俊的剑眉跟着揪起。 “殿下怎么了?”他赶忙回到宣明珠身边,“害怕么,别担心,有臣陪着你,只要再给臣点时间……” “梅大人。” 宣明珠静静的打断他,“我知道你很聪明,你若成心算计我,我怎么都逃不过。可是,你觉得,这样有何意思?” 梅长生愣了一下子,眼中的星光淡淡黯下去。 他没有说话,在她面前俯首,蹲下身,端起小几上的烛台放在旁边地面,脱下外衫折了几折,垫在几案上,“殿下且坐下歇歇。” 那双绣鞋在他眼皮子底下蹭动了一下,向后头退,是拒绝之意。 尖巧的莲尖,隐约勾勒出脚趾可爱的形状,镶在上头的珠子信信一晃,便招来万千蚂蚁啃噬梅长生的心腔。 他喉结滚动,眼底赤黑的光芒一闪而过,情不自禁伸手握住那只染着她体温的绣鞋,指腹连带着,轻轻摩挲她纤巧的脚踝。 没意思么。 可除非如此,我不知道该怎么留住你,让你听一听我的心里话了。 毕竟你会为了一个言淮,义无反顾地撇下我而去啊。 殿下。 宣明珠双目圆睁,浑身血液一瞬往悸跳的心口倒灌,小腿不过血,一个发软便坐在了他的衣上。 从无人这样把玩过她的脚。 她甚至不敢再提脚踹他——这个人的疯劲竟还没过去。 之前在他屋里时尚且临着院,外头还有她的人,可此时再起纷争,她往哪躲去? 不知哪里发痒,甚至让她想要轻哦一声。何曾这样儿过呢?她羞耻地忍住那种不适,曲肘撑住后头的砖墙,嗓音不自知染上几分哑媚,“好……我坐下了,有话好好说。你别碰我。” 你别碰我。 不过四个字,对于此时的梅长生来说,却无异一种强烈的刺激。 可他,不能不遵她的令——想吃她,又不想勉强她,是叼了美人回巢却不知拿她如何是好的兽,刹那被逼红眼眶。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五根爪尖进退维谷地一紧,再一松,还是抖着齿松开了她。 可兽不能不为自己辩解,即使对方听不懂他的言语,他也有一腔嘶吼急需宣泄。 他双膝都结实地跪在了地上,肩背崩出一道遒劲而克制的线条,前倾,下巴堪堪贴上她的膝襕,两手肌肉紧崩的手臂撑住矮几。他听她的话,不碰她,那姿势便如一条隐忍不发的狼狗想攀抱住主人的双腿,又怕被主人嫌弃,红着眼乞怜。 “除非殿下杀了我,我这颗心,认主了,再也没有别的法子。” 宣明珠睫梢簌簌。 她眼看着这个男人将自己的尊严剥得一丝不剩,送到她脚下随她践踏踩玩,可剔除了衣冠楚楚的梅鹤庭,并不显得贱弱如泥,他身上那股子不讲理的强势,比之前更摄人心魂。 这是个什么人呐!宣明珠几乎不能自持,身下的人还在哑着嗓子一遍遍唤:“殿下,殿下。” 他是低着头的,那些话吐露出的热气,便透过夹絮的锦缎尽数氲在她腿上。 他是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她,只不过笔挺的鼻尖正对她腿心,相隔,不过一层遮羞布而已。 真是再糟糕也没有的情景了,宣明珠活了二十五年,连想都想象不到会被一个人磋磨至此。除却惧怒,脸竟发烫,她慢慢伸出一根指,试探地抵在他肩上,希图推开他: “你冷静……梅鹤庭,记得么,我们分开了,回不到过去了。且你将入内阁,我们不可能再在一起。” 梅长生不动,缓缓抬起头,两只眼睛从水里浸出一样的红,笑着,“臣记得,不是分开,是殿下休了臣。休得好。臣不想回到过去,臣白天对殿下说了,我们重头开始,殿下将臣当成一个全新的人,不念过去了,可好?” 他咬死不再提过去,不是为了回避自己的错误,而是不能让公主将那七年结成的痂再揭起来,再伤一回。 他要呵护她无忧无虑,从此刻开始。 “臣不求殿下再对臣动心,只求殿下容许臣靠近,从今往后,皆由臣追逐殿下,守着殿下。” “臣知殿下颜面为重,已休的驸马,殿下断无捡回来的道理——没关系,臣不求名分,殿下大可将臣当作面首之一,便不妨臣入内阁,我都可以的……” 他咻咻的喘息声像个吃不着糖的孩子,光想想,就觉得含了一眼泡的金豆子。 可当他凝眸看她时,偏是无泪,只管温润地笑,一如过去她永远骄阳似火地对他粲笑。他接着说: “但我会比他们都努力,都乖,都好,好到让殿下再也想不起别人。 “殿下试一试,没有损失的,只管试一试,行吗?” 宣明珠听得嗓子眼发干,扣在小桌边缘手心层层出汗,险些便要撑不住滑下去。 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耳闻这样一番锥心剖肝的话,她做不到无动于衷。 从前她最怨怼他满口殿下、臣子的称呼,可是方才这几个靡哑的字音翻来覆去,有别于端庄礼仪,差点把她的耳根子磨软。 她一度以为,自己当年一眼相中梅鹤庭,只因喜欢他的清冷自持,她主动撩拨小郎君,才有闺阁之趣;可是眼前这黏糊的人…… 宣明珠已经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他。 第80章 什么都值了 面对着那片炙热的眼神与那副凄恻的神情,宣明珠是混乱又悸动的、疑惑又好奇的、抗拒又澎湃的……总而言之,大长公主觉得臆病应是会传染,她的心跳在加快,脸上的温度在一阵阵升高。 千头万绪中,想起言淮的那一句:“你心里还有梅鹤庭吗?” 不。 宣明珠狠掐自己一下,闭了闭眼,不让那张脸干扰自己的判断。 也是言淮曾说,阿姐活得太清醒了,爱憎分明是好事,可太清醒,便不自在。 她却觉得,只有自己能看清并掌握自己的感情,才能自在地立于人世间。 她承认,她对梅鹤庭还有一丝恻隐,不愿他一身风骨被人欺压了去;对梅鹤庭还有一丝容忍,因为七年的夫妻生活对他毕竟比他人熟稔;对梅鹤庭还有一丝顾念,因为他与她最心爱的宝鸦血脉相连;对梅鹤庭还有一丝欣赏,因为他有提笔安邦的才干。 一只新开锋的毛笔蘸墨后,尚且洗不净了,何况一段情。 杂七杂八遗留下的东西,不能否认没有,但那是不是男女之情,不一定。 从她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对梅鹤庭的灰心冷意,那份灰心是真灰心; 到后来各退一步,万般放下,与梅鹤庭以君臣相交,那份平常是真平常; 而方才,他这样那样的混说一气,她纵使觉得奇怪加气恼,可某一刻自禁不住的动心,也是真动心。 那么她如今对他,到底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宣明珠得思量明白自己的心。 梅长生不再说话,静静的等。 半晌过后,宣明珠睁开眼。她直视梅鹤庭:“本宫是俗人,为皮囊所惑点下的头,便无异于面首。方才你的那些话,是真心实意也好,曲线救国也罢,你须明白,本宫绝然不会再似从前那样动心动情,你,真能甘心?” 这是她此刻唯一能确定的事。 今夜她所经历的心慌意乱,很大程度是因为梅鹤庭表现出的攻掠性,让她感觉到一种……陌生的魔力。 她想给他一个靠近的机会。她也有所好奇。 梅长生水色赩赩的目光须臾大亮,如同万年冰雪遭逢一春,应得却如此小心翼翼:“甘心的。” “这些心思……”宣明珠低问,“你藏了多久了?” 梅长生喉咙微哽,“很久。” “阜城那晚的烟花,是你放的?” 梅长生的心坎上一阵酸暖流过,忽然觉着得她垂问一句,什么都值了。 他吸了下鼻子,没回答是或不是,过去,他忽略了她太多,往后,“臣想让殿下以后的惊喜中都有我。” 宣明珠安静片刻,终于,长长吐出憋了一晚上的一口郁气,伸手随意抵开他,换了个翘腿慵懒的姿势,“待诏吧。” 待诏,是内廷用字,一为臣子待君王诏命,二为嫔妾待皇帝诏御。 宣明珠肯说出这三个字,便是松了口。 赏他一个机会。 也便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密室内的烛火燃尽,一室重归漆黑。 一阵含混着龙涎的风厉卷过来,宣明珠眼前还没适应黑暗,就觉腰身被重重勾绊住,耳垂跟着被舔得一湿。 她忙叫道:“不许碰我!——无本宫之命你不许随意碰我,话既然都说开了,也都说在前头,你若再犯,本宫真翻脸啦。” 她答应留他在身边,可要说和这性情变了样的梅鹤庭相处,却不是一时适应得了的事。 “嗯……”腰畔的力量顷刻消失,比言出法随还快些。耳边的那一声似诺似叹,像不满足,又像极为餮足,在黑色里听话地退了退。 “臣遵殿下之命,不碰,殿下。” 宣明珠耳朵起腻,这话她忍了一晚上了:“你别用这种声调叫我。” “嗯,醋醋。” “……”宣明珠被回了个倒噎气,她话里是这意思来着? 才点过头,她便开始后悔了,漆黑的密室,呼吸相闻,她感觉到男人的臂弯仍撑在自身两侧。 这叫做“不碰”吗,分明是画地为牢吧。 宣明珠眼珠转了转,已就如此了,耗在这窄巴地方怪难受的,再说外头还不知闹得怎么样,便换了种柔和些的语气: 第99节 “长生,我已应承你了,你快打开密室,咱们出去叙话岂不好?” 梅长生如此贪恋她这一刻的柔软。 妄求许久终于实现的夙愿,如梦似幻,反复回味,简直不知怎生是好。 连看得见碰不着的折磨,也成为一顶甜蜜欲死的桂冠。 即使瞧不清她的脸,他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瞬注视眼前,低低道:“非臣不愿,实为不能。解锁复杂,殿下瞧,灯又灭了。” 他不能笑出声音,薄薄的嘴角,勾得愉快极了。 * 里头的人出不去,等外头的澄儿和泓儿终于喊人来打开门扉,却悚然发现室中空无一人。 明明她们一直在外头守着的!二婢在屋子里仔仔细细找了一圈,半个人影不见,头皮都要炸了。 公主、她们把公主在眼皮子底下弄丢了! 这还了得,到最后,把梅老爷惊动了来。 满庭点起灯火,通明如昼,梅父身上笼着匆匆披上的石青竹纹斗篷,听这两个急哭的姑娘说完来龙去脉,目光向屋舍书案后的那面墙壁一扫。 “二位莫急。” 他徐声说,“犬子舍中有间暗室,想是误解了机关。且请放心,犬子虽则不才,定不会令公主殿下出事。” 泓儿听了连忙道:“那么请梅老爷赶紧打开机关吧,殿下金尊玉贵,在那种地方待久了怎么成。” 梅父慢慢“哦”一声:“不巧,此机关以二十八星宿配十天干,复杂难解,恐怕只能等到明晨机簧自动开启了。” 说罢他悠悠抖搂一下袖管子:“我早便说,年纪轻轻的玩物丧志,混闹什么东西。” * 这一夜,宣明珠是在密室中度过的。 梅鹤庭一口咬定没法子打开门,宣明珠将信将疑,但听他说得语声恳切,可怜见儿的,姑且信了他。 不过夜宿归夜宿,人得规规矩矩的。 斗室里唯一的小方几归宣明珠了,她让梅鹤庭去对面那堵墙靠着歇息,不许胡来。 梅鹤庭却说担心底下硌硬殿下歇不好,请她枕着自己休憩,并再三保证,自己不会越过雷池。 这样一递一声的讨价还价,对两人来说都新鲜,不是太客套,也不太亲密。 换了种崭新的关系,像忽然穿了件新衣,连万事得心应手的梅大人,也因为太过患得和患失,流露出几分如坠梦里的不知所措。 好在最后达成了共识,宣明珠还是倚靠着梅鹤庭肩头当枕,但不许他双手乱动,寻了一个舒坦的姿势,且糊弄过这一宿。 一夜无话。说是睡着了,此地比起香帐软榻来自然差远,说没睡着,宣明珠迷糊间又做了几个乱梦。 一晃几个时辰过去,她迷蒙醒来,一条微弱的光线从密室石门底部渗进,想是外头天色大明了。 转头,见梅鹤庭靠墙闭目,仍沉在梦乡。 睡着无害的他,没了锋芒毕露的疯气,一如他所说,变得很乖顺。 纤长的睫毛覆下,英秀的鼻翼微微噏动,呼吸匀称。 一只右手,哪怕睡梦中也始终虚揽着她。 不碰她的衣袂,却俨然是保护的姿态。 宣明珠心神微荡,向那只骨节修长的手多望了几眼。 忽听到见面机关墙内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轻微而富有节奏,她猜想门是要开启了,便起身往甬道那边去。 身子才一动,梅鹤庭醒来。 他清晨才睁开的眼睛湿润而乌濛,像江南水乡梅雨季节的天气,呆呆的注视女子几霎,忽然勾手拉过她扣在怀里。 低头含住她的唇。 “真好,早起睁开眼便看到殿下,真好……” 那些温柔的字句,一下一下都啄在她的唇上。 宣明珠呼吸停滞——敢情昨晚上他信誓旦旦的保证都是放屁的?那双手臂像生铁铸成的锁链子,她越挣便箍得她越紧,梅鹤庭还宠溺地低笑,“殿下,闭眼。” 偏生这时石门轰然开启,明亮的光线射入暗室,听外头有人道,“这不是开了吗?” 宣明珠发急去推他,梅长生正吮缠得动情投入,声声轻喘,就是不放。 有人来了,要被瞧见了!宣明珠一急,便醒了过来。 一线微光从门隙透进,她的头还枕在梅鹤庭的肩上,而男子闭目垂睫,呼吸均匀地睡着未醒。 方才是她做的梦…… 宣明珠像才从水里涝出来似的呼吸一个来回,懊恼地揉了揉自己的唇。 她怎么又做了这样的梦呢。 可那声音、那触感未免也太真实了些。宣明珠不愿承认自己是个好色的,心念一闪——该不会是方才他真的偷亲了自己,这会儿在装睡吧? 这么一想,她立刻警惕地转头盯着梅鹤庭的脸细瞧。 凑近了瞧,挥手指瞧,吹口气瞧,男人的睡颜安安静静,除了微弯的嘴角不知做着什么好梦,并无破绽。 看来他是真的在睡着。 宣明珠排除了此人的嫌疑,有些心虚,歪了歪发酸的脖颈,这时便听到墙内传来一阵咔哒哒的机括运转声。 她站起身来,无意碰到梅鹤庭虚护着她的手臂。 后者随即警醒过来,睁眼含糊地喊了声殿下。 宣明珠回过头。 初醒之人饧开的眉眼呆呆的,借着微光极力看清她,想起醒前那个梦,含蓄地笑,“早起睁开眼便看到殿下,真好。” 谁知宣明珠听到这话噔噔连退数步,看鬼一样看着他。“你说什么?” 梅鹤庭挑挑眉,顷刻间明白过来,清咳一声低下头,“没什么,殿下昨夜休息得好么?” 这句话终于不和梦里合辙了,宣明珠自己也觉得糊涂好笑,她被自己的一个梦吓成这模样,传出去还不知小芝姐姐她们怎么笑话自己。 正要说话,一片光亮毫无预兆地倾泻进来,石门大开。 一个清脆的女孩声音道:“瞧,这不是打开了吗?” 宣明珠与梅鹤庭对视一眼,相继走出甬道。 只见那门边当先立着一位娇柔娉婷的茜裙少女,却是梅鹤亭的堂妹梅眉山,后头并排站着梅豫梅珩梅宝鸦,都伸长脖子,好奇地向这里张望,再后头,是一脸担忧的泓儿和澄儿,门边上还有姜瑾等一干梅府的人静候着。 宣明珠神情僵硬地向房门外眺一眼。 只见外头院子里还影影绰绰躬着一堆人,有捧巾栉的,有背药箱的,甚至还有个手持锤锯的木匠人。 她不知道他们是要干什么,反正自己这张老脸快要挂不住了。 众目睽睽,众目睽睽!宣明珠甩了个怨怪的眼神向身后——梅大人的脸皮薄厚是视情况而定的,当下不慌不忙地欠身在公主身前挡住,淡淡瞥视梅眉山一眼。 “二妹从北湖回来了。” 他冲人使眼色,梅眉山恍若未见。六年前她见到公主殿下便对她很是钦慕,还得了公主送的一整套岫玉头面,如今公主虽不是自家嫂嫂了,她亦觉亲近,落落大方道: “公主殿下,阿兄,我才回来便听说你们被关在密室了,急得这满府的人提心吊胆。” 梅长生才要张口,宣明珠端庄地清嗽一声,抢先说: “是啊,本宫昨日找梅大人商谈机密要事,事关重大,梅大人便寻了这个安全的所在,一谈起正事,不由便忘了时间。许久不见二姑娘,姑娘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殿下,”梅长生道,“咱们先——” “眉山多谢殿下的夸奖!哦,原来是这样。” 梅眉山没给堂兄开口的机会,抚手而笑,“怪不得呢,我猜也不会是误关了进去出不来,毕竟那开门的机关简单得很,就在门口,几岁小儿也能扳开。当年我贪玩跑进去出不来,吓得直哭,还是阿兄手把手教我的呢,阿兄,你说是不是?” “咦?”梅眉山说完,故意眨眼问道,“阿兄你眼睛怎么了?” 宣明珠闻言静止一瞬,似笑非笑地转头,勾唇看他半晌。 “是啊,梅大人是怎么了,口才那么好,演扮的也好,记性倒差了?” 那清寒带钩的眼神意思分明是:你又算计我? “殿下,”梅长生神色发慌,来不及思索的比出三根手指:“臣知错,可臣那些话都是真心的,天地可鉴,决非虚心假计!” 梅眉山从没见过处事沉稳的阿兄这样过,见他额角青筋都迸了出来,唬了一大跳。 看看这两人的情形,她后知后觉自己恐怕闯祸了,连忙跟着说:“殿下,眉山方是闹着玩的,您千万别见怪。我阿兄的人品我知道,他很好。” “他是很好。”宣明珠淡笑着安抚小姑娘,转而悠然睨眸,指头往梅鹤庭身上一点。 “回头再跟你算账。” 那一瞥的风情,梅长生看得呆了。 直到宣明珠命泓儿遣散众人,拾步走出去,梅长生才有惊无险地反应过来,害羞一笑,急忙跟上去。 目睹堂兄变脸全过程的梅眉山十分傻眼。 她只是去樊良湖采了趟水菱吧,怎么一回家,阿兄就跟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 这边的情况传到梅老爷院里,梅父夷然端着一把小茶壶,听后轻哼了声。 “是个不成器的,连一张一驰的道理都不懂,这时候便该知趣避一晌子,见天儿黏在眼前,也不怕人家烦他。” 正自语着,那缎底素静的帐幔间有了动静。 他放下手里的物什返身,不叫人进来伺候,自己往盆里兑上热水,拧了条手巾。正这时候,管家来回话,说二老爷在前厅请老爷议事,梅父锋眉锋淡淡,“叫他等着。” 而后,清瘦隽长的手掌挑开帐帘,将热乎的手巾递去,“怎么不多睡一阵?” 第81章 至少穿件衣吧大人 东院这厢,满院子的人遣散了,宣明珠方清嗽一声,领着小宝鸦的手走出门。 宝鸦扑闪着一双潋滟的大眼睛,仰头看看她,再回头望一眼率步跟来的爹爹,什么都不问,什么疑问都在那双灵动的眼眸里。 第100节 再看豫儿和珩儿,跟在她身边各低着头,那份欲盖弥彰的劲头就甭提了。 宣明珠被孩子盯得面颊发热,又不愿拿方才那套借口糊弄他们,正这时,一只带着柔和力道的手臂越过她,轻轻摩挲一下宝鸦的脑袋瓜,问三子:“用过早膳没有?” 清沉的嗓音一出,轻易将话头岔开了,三小梅立刻在父亲面前板直身形。 梅豫回答说尚未,“祖母还没起,稍后我们去祖母房里用。父亲和母亲……” 梅长生眼波淡淡扫去,当儿子的立马识趣噤声。 宣明珠松了一口气,论威严,还是梅鹤庭更胜一筹。抬眼,发现才替她解了围的男子正在脉脉凝望自己。 紫薇花枝摇簌在他身中畔的园囿,东方既白,他身上亦穿一件东方既白的单衫,长发如流墨,庭两旁的辛夷树颀瘦而高,相衬他身姿,枝叶扶疏。 昨日她走时,他的眼神死海沉寂,而此时此刻,这双映着朝晖熔金的眸子璀璨闪动,盛着她从未见过的亮色。 好像在他那里,万古长夜的天都亮了。 宣明珠心弦被拨了一下,抵不住地抿唇低道:“你收敛些。” 梅长生无声笑,“臣何事都没做啊。” “驳我?” “臣岂敢。” 月洞门外,余小七在那里等候多时了,不敢正眼目睹公主之凤仪,一直用余光留意着那头的动静。见这二位主子一夜话犹未尽,此时仍在庭中叽咕着,他手里的一碗药眼看要冷,忖了忖,不得不乍着胆子上前去,提醒大人该饮参汤了。 梅长生嘴角还挂着淡笑,信手接过那一盏薄瓷盌。 宣明珠见状有些怪,先前在下扬州的船上,她便撞见过一回梅鹤庭早起喝参,若说补养,年轻轻的男子阳气壮健,何至于亏损到隔三差五便拿参汤吊着的地步。 先前她不理,如今情形却有些不同,也便问了一句,“怎么喝这个?” 梅长生闻言目光闪动一下,欲语时,府内的大管家元来自院门外趋步而来,上来便躬身向公主殿下为昨夜之事赔罪。 与公主回话之人却是元管事的内人,也是梅太太身边的陪房周氏,深深地一福身:“老爷太太内心不安,万望公主殿下恕梅府失忽之罪,畅和园已备下了热水香汤与朝食,敢请殿下玉临吧。” 出了这种事,梅老爷和梅太太不露面,恰是梅府的体贴人意之处。 宣明珠昨个被软磨硬泡退无可退的,脑子一热答应了收梅鹤庭为面首,黑暗里说出的话,尚有个遮掩,眼下在青天白/日底下想想,叫人脸发热,这话怎么能叫二老知晓,他们要是真亲自过来,宣明珠反而不自在。 她道声不必,自然不会留在梅府沐浴,不成样子。 衣上沾了不少墙灰,裹在身上不舒服,也只能尽快回青坞别业清洗。 宣明珠一个眼神流转,梅长生知她心意,一口急急闷了参汤,转头正色对管家道:“这里不妨事,元管家去吧。代我向父亲说,长生回头向他老人家请罪。” 他的神态清致端方,自有梅家嫡长公子的一番气度,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声容止清正。 宣明珠牙根痒痒,忍着没白眼望天,收回视线叮咛宝鸦他们,在祖母跟前勿要顽皮,又转而对梅眉山笑道: “今日匆忙,未及与二姑娘叙叙话,改日你到我别业来玩。记得上回见姑娘,个头还只珩儿这么高,便有志说带我去毓华山上猎山麂,这次若有机会,咱们就去猎一趟。” 梅眉山还在左瞅右瞅堂兄纳罕,闻言喜出望外,大剌剌点头应承,“那可好呀,到时眉山愿为殿下背弓牵蹬。” 宣明珠一笑,便唤过泓儿澄儿,启车驾要走。垂着的锦绡衣袖忽而一扽,梅长生道:“我同殿下一起。” 宣明珠往他身上扫一眼,心道昨天一夜还不够折腾的?“不必了,大人事忙,且去吧。” 梅长生一听,情急,两指打蛇随棍上虚虚挽住她的腕,“殿下昨天答应臣了,真真切切的,不可说话不算。” 宣明珠无可奈何地瞅他,她倒不是想反口,只不过——她颇为头疼地又往梅鹤庭身上看一眼,轻叹一声,轻甩掉手腕子上的粘膏药,不发一言向外走。 梅长生惶然跟上去,余小七看不过眼了,上前拦着,“大人,您且先留步吧。” “做甚。”梅长生虎下一张脸。 那头姜瑾早已麻溜地取了件玄缎斗篷来,有些忍俊又有些心酸,双手捧上,“公子至少穿件外衣再出大门吧。” 梅长生高兴得什么都忘了,低头看自己,才想起外衫垫在那密室的小几上了。方才,他就是穿着这身中衣与她说话,面上发赧,别头扯过斗篷,玄色飞展,俊然划一个圆笼在肩上,不忘低道一声:“多事。” “是属下多事。”姜瑾摸鼻子,“容属下再多事一回,请公子将发也冠一冠吧。” 梅长生脚步一顿,一面抬手拢发一面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扑哧。”面面相觑的寂静院子里,梅眉山径先笑一声。 姜瑾却笑不出来。他怕人看出自己眼里的泪光,抖着两片唇角侧身仰望晴明的长空,想起公子往自个心口上戳洞的那两回,想起公子孤魂如鬼的这些个日夜。 死不了,却也活不成。 直到今日,他才感觉公子是重新活过来了。 只望公主怜悯,今后,可再别让公子遇到什么波折了吧。 * 这厢公主起驾,正院那边梅父来到客厅,梅二爷梅穆云起身向兄长一揖。 他是为那一巴掌来赔礼的,气头上动了手,过后又心疼。梅父按着二弟的肩膀让他坐下,“石根见外了,值当什么的,叔叔教训侄儿,应当应分。” 梅穆云望了望大哥的脸色,沉吟着问,“昨天晚上……公主和长生,怎么个章程?” 大长公主被梅大公子屋里的密室关了一宿,这动静都传到西园去了,梅父面上淡淡,摆了下手,“无妨,他心里有谱。” “那长生今后?” 整个梅府中,最希望梅鹤庭前程远大的,不是万事看淡的明面掌家人梅老爷,恰恰是这位嗜书爱才的二老爷。他呷一口下人送上的明前龙井,斟酌着道: “陛下先任长生为汝州科举主考,又给长生派下这桩差事,明摆着是准备擢他入内阁的,若与公主殿下有纠葛……” 梅父道:“自己选的路,该知道难易。颠踬过一回,再走不到底,便是他没造化。” 梅穆云听他这么说,也便不问了。有时候真羡慕长兄这份超尘的豁达,当年接到宫里的旨意,要鹤庭尚主,他这亲爹没怎样,自己当叔叔的急得跳脚,差点乘船上京想到御前去拒辞。 这一道旨意降下,无异于废了侄儿前十七前的苦读,也断了他后半生的仕途。 所以他心里一直对长公主有种怨怼,她想招谁为驸马不行,非得选了帝师白泱最得意的关门弟子,江左最少年俊采的才郎?今年夏听说二人离分,阖府闷闷,梅穆云却反而觉得是件好事。 不过昨日,他看见一向清敛蕴藉的长生用那种、那种描摹不清的眼神注视公主,心神剧荡,才知往常自己想岔了。 而公主殿下那番出人意表的言论,铮铮公义,也着实令他对这女子刮目相看。 罢,后生自有后生的感情路走,这个他管不到。不过梅氏学政这一块,梅穆云仍不能认同侄儿的意见。 “那些丝啊绸的我不管,但长生要将梅家最有造化的那些个读书种子,送往西北蛮陋之地,大哥,此事我断不松口。 “莫与我讲大义,我注了一辈子的《春秋繁录》,什么道理不明白,只是由近方及远,由亲而至仁,大哥信任我,将梅氏赖以传家的授业承教一途交我,我首先要保证,梅家的根基稳固并壮大,才能去考虑天下的桃李春风。长生他这是在自毁长城!我虽疼他,也不能眼看着。” 梅父夷然启唇,梅二爷说到激动处,抢先道:“大哥莫再说什么随他去闯的话,您要么出面劝劝他,要么帮他说服小弟,究竟将事拧成一头。长生是您的亲儿子,您也多少操点心吧!” 梅父张开的嘴又闭上了,庭外假山石前的枫色正红,旁边塘里却积了满池落叶。他静望一阵,说道: “叫我说,我说什么。你疼他,犹质疑他,老三不疼他,明里暗里不遗余力对付他,宗中族老,个个难缠。” 梅穆云目光微颤,又听兄长自语似的道,“金陵王氏与临安明氏当年烈火烹油,何等熏灼,王家还出过一手数不尽的皇娘娘,仗国戚之势威扬显赫,百年世家,而今安在?他是自毁根基还是自立根基,我从未疑过。你们呐,不解他。” “我儿难啊。” * 热茶的茗烟氤氲在车厢中,梅长生矮身在对面为宣明珠斟茶,她便那么瞧着他。 梅长生满足地领受着,终于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待在她身边,他的一颗心,尽荡在春水里,这一条轻颠的长路,他盼望没有尽头,那么便可伺候她到天荒地老。 将茶杯递去,男子嘴角与眼睛都弯成好看的弧度,“殿下瞧什么?” 宣明珠道,“我瞧梅大人何时变脸。” 梅长生眼中的笑意更浓厚,他明白她的意思,方才在家中是顾头不顾尾,太不庄重了。 可这份拨云见日的感情真是没处藏去,心情大亮,过去半年来所有的阴霾,尽成金粉玉屑,连带某个讨厌的人也不跟他一般见识了。梅长生趁她接杯子时勾了下指尖。 微凉的温暖,触在女子肌肤上,在她嗔眼之前,他怎么也看不够地笑出一声,“言世子的事,他与殿下说了吗?” 这一笑含着挑挞又矜持的味道,宣明珠轻怔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言淮什么事?” “臣近禀殿下。”梅长生屈身凑在她耳边,昂起隽瘦精致的下颔线,轻吐气息。 如此暧昧的姿态,却道出如此惊骇的消息,宣明珠睁圆了双眼。 耳边熨热,心头却冰冷,她忽而拍了案,余悸犹惊:“这么大事,他居然瞒我!” “是啊。”梅长生徐徐吹着耳边风,“太不像话了他。” 宣明珠火气上来一径迁怒,歪头竖目,“梅大人别忙挑拨,你岂非也早就知道,都打量我好瞒,你就是个好的?!” 梅长生唔地退开低头,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笑出一声。 宣明珠看怪物一样瞪他。梅长生昧昧垂下眼睫,一松一紧捏着自己的掌心,像捏着自己那颗不知怎样开心才好的心脏,“殿下别恼,长生就是,太欢喜了。” 她这样家常随意、而非客气生疏地骂自己一句,他珍惜得想要落泪。 宣明珠不明他心头的千回百转,回到青坞别业后,衣服都顾不上换,气冲冲便到言淮的房间里。 那房间砰一声推开时,言淮也才从外头回来不久,呆呆看着阿姐,没等说话,黛眉紧锁的宣明珠照着他肩头就是一杵子。 “世子爷主意正了,是想等着到了南疆再知会我吗?” “哟。”门口站个人,玄衣大氅,芝兰玉树,潇潇倚门,也不知学着谁的口吻,“真疼。” 第82章 殿下,长生饿了。…… 言淮昨日离开芍药桥,心事便算了了,入夜去城中觅了几家大药庄的点,想等天明后购上南疆常缺的驱疫药材,便向边关去了。 这会儿他肚子还瘪着,当头被阿姐兴师问罪,只是看着她那身没换过的衣裳发呆。 “阿姐从何处回?” 宣明珠神色明显一顿,梅长生踱步进屋,站在她身边懒懒开腔:“现下倒是谁审谁呢?” 言淮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个来回,看出几分光景,当下心境,真应了那句,啼笑皆不敢。 昨日心里合计得明白,他是将要从征的人,不能长伴阿姐身边,那么纵使是别人,只要阿姐开心,都好。 然而想是一回事,等亲眼看见了,该伤怀还是伤怀,该酸还是酸。 兜兜转转还是梅鹤庭,这厮还作出一副小人得志嘴脸,就更加气人了。 他磨牙攒火,结果宣明珠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利害,言淮顿时偃旗息鼓,乜了姓梅的一眼,耷拉下脑袋: “阿姐别气,恣白既从戎,将军不离阵,此皆平常事。只是怕阿姐担心,便没敢告诉。何必给你徒增烦忧呢。” 第101节 宣明珠简直不知怎么说他,他现在不说,等她回京后难道不会知道吗,那时想想在扬州都没为他好生话别一场,便不烦忧了? 细问之下得知,原来南疆王暴病,帐下的王子王孙结党夺权,出现内乱,左尉迟氏扯旗自立,单方面破坏与大晋的和约,攻击晋军驻防西翼掠夺粮马。 南疆人擅用毒瘴,嫖骑将军李广德与部下被困在红柳滩,折损千余人马,这还是战报到达洛阳前的状况,此时不知如何。皇帝本不打算让言淮再离京,是言淮自己请缨,才有了孤骑南下这一出。 他麾下的弟兄们远在边关浴血奋战,让他独自享受洛阳繁华,言淮做不到。 他来见宣明珠的路上想过,若阿姐当真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他能否割舍下梦里的那片金戈铁马,一心陪阿姐安稳度日?还是依旧赴边,大言不惭地让阿姐等着自己凯旋呢? 人生在世,处处皆不由己,结果不知该说太好还是太坏,他如今不用纠结了。 “阿姐放心。”言淮又扬起脸,傲气地一展唇,“平南将军不驻边,没人给这帮孙子紧弦了!京城那边,九门提督的缺儿由京兆统司刘卧胆出任,耽误不了陛下大婚期间的京畿治安。” “我是担心这个么。”宣明珠一想到他又要去出生入死,心肝拧成一团,不知该怎样疼他才好。 向言淮身上仔细打量去,前一日还觉得他身板硬实,长大成人了,这会儿又觉单薄无依,“往后愈发冷了,你这么伶仃仃的哪行,南疆不比中原,用物常有短缺,得置办些行头再走。”又问他:“何时启程?” 言淮吞吐:“打算明日走。” 宣明珠闻言默了默,此时不是矫情的时候,余光扫到梅鹤庭,转头道,“扬州城大人最熟,时间急迫,为恣白置办的事可否托你?” “我不用他。” “臣遵主命。” 两人同时开口,视线一瞬对焦,像那针尖对麦芒。 梅鹤庭为人大度得很,春风得意嘛,能让人一步便让一步,径先掉转视线,温煦的目光含住宣明珠,低声道: “殿下疼弟弟是应当,不过也请分一瓣心体恤体恤臣,殿下瞧我这一身,能否借湢室清洗一番,用过朝食再去?” 宣明珠不留在梅府沐浴,他便跟她回别业,腆颜蹭公主的净室沐浴,一往一来,半分亏都不吃。 言淮不等阿姐回应便上前一步,舔着小虎牙勾手指,“那个谁,你过来……” 真是好久没人能在一句话里激怒他三回了,大家都是男人,谁不知谁的心思。小将军将指节按得毕剥响,就去勾肩拢背,“来来,咱俩出去练练。” 梅鹤庭向宣明珠身后闪了一步,“言将军还没到沙场便拿自己人开刀,好威风啊。” “你再说一遍,谁跟你自己人,不是一晌没见梅鹤庭你脸呢?” 他的手被轻轻拍开,宣明珠头疼地叹息:“都给我消停些吧祖宗,个个是有皇命在身的人,玩儿呐,小孩子过家家呐?” 她眼波一横,“谁再闹,外头凉快去。” 一声令下,两个男人眉目间刀来剑往依旧,只是皆不语了。 三人都还没用早饭,宣明珠调停后,命下头备膳。一张桌上风雷暗涌地吃完,梅鹤庭不用宣明珠再开口,优雅地用白帕揩拭嘴角,主动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小子道,“言将军,请吧。” 他念在言淮为国镇边的份上,除非实在忍不住挤对两句,置办一事尽心尽力。 言淮也知这人在扬州的分量,戎事为国之重事,便也先将个人恩怨放在一边,使唤起他来一点负疚都没有。 梅长生没脾气,陪同言淮置办齐药材,已是后晌午。 往他身上看了眼,他漫然道:“殿下说了,要为你置几套夹衣大氅,我知道一家成衣铺不错。” 坊间许多谚语都是话糙理不糙,比方“傻小子睡凉坑,全靠火力壮”,眼下的月令,言淮还穿一身单衫,与薄裘笼身的梅长生相较,如同身在两个季节。 言淮离京之前,英国公夫人殷殷为他准备了七八个包袱,他一个都没带,就是嫌麻烦,不耐地摆了摆手,说不必。 梅长生负手在前带路,“你纵使在公主面前扔了,我也管不着,别让我挨骂。” “哟。”言淮愤愤不平,“这会儿懂得言听计从了,早年干嘛去了?你也不必在小爷跟前瞎得瑟,话我撂在这里,别仗着自己会耍心眼,以为阿姐好哄骗,便万事大吉了。你若再敢伤她一回,我——” 他发狠想了想,攥拳,“我削死你!” 唾沫星子飞溅,是真不顾风度,也真发自肺腑了。 梅长生侧脸安静,不激不恼地走了一会,点头:“视长公主如珠如宝者,世间犹有言恣白。这话,我记下了。” 言淮一拳打在棉花上,有点不是滋味。 当年他说出这番话时,明显感到那个锋芒初发的少年探花不把他当成一回事,小他四岁而已,就仿佛多了条天堑。 而今算什么,终于重视他这个再也算不成对手的对手了?还是搁这儿临别和解呢? 呸,文人花花肠子多得很,小爷可不吃口蜜腹剑这一套。 一路斗嘴到了绸缎庄,原来却是梅家名下的商铺,大查柜认得少东家,忙迎出来拱手见礼。 梅长生颔首,不多客套,“劳薛掌柜为他选几套过冬的大衣。” 掌柜的嗳一声,赶忙殷勤招待,商人眼尖,见此青年蜂腰窄背、锋芒如枪,便知不简单,笑着搭话,“这位公子好生一表人才,敢是少东家的朋友吧。” “不是。”言淮断然否认。 “对。”梅长生一本正经点头,“是我小舅兄。” 嘿!谁他娘是你小舅子!言淮气得肺炸,他真心觉得梅鹤庭和从前判若两人了,好像他壳子里装了个别人,脸皮厚比城墙。 腹中骂骂咧咧,那些军营里的糙话混话争先恐后往嘴边挤,却见梅鹤庭目光倏沉,眼梢向店铺外轻侧。 言淮不屑,“从别业出来就缀在后头了,才发现啊。” 梅长生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想也知有胆跟他梢的,莫过三房的人。他已经给三叔留了一线,没连跟拔起,还不死心。 他面上的那派闲笑之色消弥,垂睫掸了掸衣袖,“言将军敏锐。” “那是,”言淮冷笑,“我还知道阁下也派人跟过我,怎么着,打算截杀我?” 梅长生闻言笑了,就在昨日,当他得知明珠精心装扮只为赴言淮之约,的确动过杀心。 可最后他还是尊重她的选择,自己去吞痛不欲生的苦果。 直到现在他也不敢去想,若昨晚她没有心软回来,他该怎么办。 才出门不久,梅长生便开始想念了。 看不见她,总没着没落地怀疑,昨夜会否只是一场美梦,等他回去,她会不会又变得和从前一样让他够不着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害相思。患得,才无一刻不患失。梅长生的养气功夫一霎作废,心头发躁,从语气里带了出来:“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言淮听了龇牙,“这话该我说吧。” 梅长生不跟他一般见识,衣服包好出来,他的任务便告一段落。扬州衙门那头还有一茬儿事等着呢,早做完,早回家陪她。 言淮瞅着他匆忙要走的身影,忽然没头没脑道:“警惕法染。” 梅长生脚步顿住,回头。 言淮舔了舔牙,他不是很乐意给他好脸子,但自己将远去,阿姐交到这人手上,不能不嘱咐妥当。 “我来之前,法染国师请我去过一趟护国寺,云遮雾罩地说了几句话……我总觉得他有点怪。”他向梅长生胸口乜一眼,“你是不是有把柄在他手上?告诉你,提防仔细了,你怎样我不管,倘若连累阿姐伤心,我要你命。” 梅长生沉默。 此事他早已想过,法染知道他取心头血入药的事,这一桩,是万不能让明珠知晓的。 她不是那等得知有人为她舍生忘死,便会大为感动倾身相报的女子,她心里的一杆秤黑白分明,若知道了,只会因他拿命作赌而失望,觉得自己看错了人…… 好不容易才出现的转机,梅长生不会让法染给毁去。 距离皇帝大婚还剩不到一月时间,他接下来还要去湖州益州巡抚,明珠是定要先他启程回京的。 法染在京城。 迢迢路远,他得想法子遥相牵制住法染。捱到他回了京,守在宣明珠身边,到时任法染明谋暗策,就都不怕了。 只是没想到这提醒会出自言淮之口,梅长生看着对面认真的神情,微微勾唇。 言淮被他笑恼了,挥了下手,“你当我没事挑拨离间逗闷子呢?爱信不信!” “夹谷之条必用司马,以战止战,虽圣人亦不免。” 梅长生回敬了他一言,语气不乏恳切,“然而你今时不同往日,威名已立,屠城之事能免则免。年纪轻轻,杀气过重不好。” 这番说教口吻,直接把言淮回了个倒噎气。 “用你教我。” 次日天明,言淮催马上路。 宣明珠到城外长亭送他,给他带了壶上马酒。 梅长生没坏到在这当口破坏姐弟叙话,他没来,言淮心情大畅,扬头豪饮那壶酒。垂眸,目光潋滟瞧着他的阿姐。 “阿姐,恣白去啦。” 宣明珠无别话,只有一句:“下次归来,再为我带枝桃花。” 将军马去,气凌霜秋。 * 言淮一走,没人在身边阿姐阿姐地唤,青坞馆的人气便寂寥起来。 其实若想热闹,大可将宝鸦他们几个领过来小住几日,可是宣明珠一次都没让孩子们过来别业。 不为别的,现在全扬州都在盯着梅鹤庭的作为,她怕别有用心的人斗不过梅鹤庭,便朝他软肋下手。 虽则说公主贵裔,理应没有胆大包天之徒伤及他们性命,但就像砚娘那档子事一样,不伤人恶心人,孩子们还是踏实住在梅府里安全些。 这也是她分派三个护卫一人保护一个孩子的原因。 梅鹤庭几番提起,请她调回亲卫保护自己,孩子那边,他自会顾及周全。宣明珠并非信不过他,不过天底下为娘的心意都是这样,唯此才能放心。 梅鹤庭如今驳她的时候不多见,就为此事,两人拗来拗去,到最后谁听谁的,不言而喻。 又是暮色四合,外头似起了晚风,森森凤尾在窗绡上摇曳着影。 灯台下,宣明珠素衣倚榻,手中是给梅豫打成一半的玉穗子,忽放手一撂,叹口气。 忽听一道清泠泠的嗓音问:“殿下何以叹息?” 她循声抬头,玄氅颀颀的男子踏着灯影走进来。 在外奔波了一日,他面上略带疲色,目光落在她面上,立即矍熠起来。 她没想到这么晚了他还会绕远过来。 而且如今梅鹤庭进门,都不用通传了,宣明珠又叹一声。 她叹气,自然因为一想到她现下与梅鹤庭的关系,亲不亲疏不疏的,总觉有几分梳理不清。 另一层,她也是被言淮连去南疆这么大事都瞒着自己,给吓得后怕了,正好见了他,便道:“我有一句话问大人,除了密室中你说的那些,可还有别的事瞒我?你也知,我不喜糊里糊涂的。” 第102节 梅鹤庭闻言睫影微霎,斗篷下的手指蜷曲了一下。 阑珊灯火里,他慢慢解下披风挂上衣桁,含笑走到宣明珠身边,隔着一拳距离,蹲身仰头看她。 “殿下要夜审我吗,就算下狱还得给人一顿牢饭不是,长生从亭午忙到这时,又骑了半时辰的马出城过来,水米未沾牙。殿下,长生饿了。” 他学会示软了,放下男人那套膝下有黄金,流血不流泪的瞎硬挺,一对墨玉琉璃眼珠子如同裹了层稠蜜似的,几乎黏在她身上。 宣明珠脸热,伸出一根手指,用半枚指头尖抵开他肩膀,样子嫌弃。 “说了几回,说话便说话,别这么着……大人这是转移话头还是怎的?” “真饿啦。”他揪住那根手指,轻摇,“殿下先赏我顿饭吧。” 第83章 不许反悔 其实也不是饿,是累,和为官的产绸的蓄田的各路官商们打交道,心累。梅长生眉宇间却盛着温润的安和,如风化尘,不将外头的半点烦难带回家里。 一点酥意窜上宣明珠的指尖。 他是从冷风天里回来的,霜凉的皮肤带有别样质感,清晰昭示着有另一人闯入了她的界线内。 宣明珠缩了下手,端不出苛下的架子了,扬眉问他想吃什么。 “龙须面。”梅长生说,“听说殿下会亲自下这种面,不过长生无德无能,不敢劳动殿下,有一碗厨下做的便知足了。” 他话里抹角带拐弯,宣明珠还是听明白了,一时哭笑不得,“人家过生辰,你也过生辰?” 再者,哄小淮儿的笑谈罢了,她从小到大,几时亲自给人下过面。 梅大人的面皮,几时这样厚。 调侃归调侃,一顿饭大长公主还是供得起的,吩咐下去,面食很快做得端来。 清浅的香气弥散开,梅长生有用膳的厅子不去,非想在她屋里,面对面,两个人共用一盏灯,一人吃着迟来的晚饭,一人穿珠打络子,留住这份难得的家常气。 食物腾腾的热气氲在他眉眼上,梅长生不客气,动箸。他的吃相斯文,一碗清汤寡水的面,也矜然地吃出阳春白雪的味道。 小一刻钟过去,静静相安,谁都没说话。 梅长生取帕轻擦嘴角,宣明珠的络子也打成了,松花黄配玛瑙珠的缨络,提在灯下看了两看,余光扫到他,意味深长道:“梅大人吃饱了么,不够的话让厨房再下一碗,管够,可若是足了,我可要接着审了,今晚躲你恐是躲不过去的。” 她说得半玩笑半认真,更多的还是认真,梅长生知她历来眼里不容沙子,坐在海棠便几旁的杌凳上,抿唇交代: “臣此前,入夜后来过别业几回,失眠辗转,便想离殿下近些。” 宣明珠眼梢微抽,“别趁机说这些闲章表衷情,打量我听不出呢。说些我不知道的。” 梅长生捏了下指腹,“家母无病。” 这话一出,宣明珠果然便静了。 此事,她在脱离密室、见识过梅鹤庭隐晦的那一面后便有所疑虑,他既对她图谋,梅太太生病的时机放在其中一环便显得太巧了。 只是她不愿怀疑梅太太那样温柔的人,且以为依梅鹤庭的孝顺,到底不至于此。 如今他亲自打碎了她对他的固有印象,宣明珠才发现,过去那个清冷出尘、规行矩步的梅鹤庭真的变样子了。 失望么,也不是。只是串联起前因后果,这个局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布了这么久,让人有点虚惶。 “你……费尽心机诓我同下江南,同渡一舟,已经算到了今天,我会重新给你个机会,是吗。” 宣明珠眼睛直直看向他,“甚至连这碗面,连我此时问你的话,你都能一步步算到,所以应对如此从容,是吗,梅大人?” 梅长生连忙摇头,他观察着公主的神情,搬着身下的小杌子向前挨了几尺,“不是,绝不是。求殿下别把长生想得这么可怕,长生据实以告,便是不想殿下再提防我。” 他急于剖白着,心情有些发酸,“臣对于殿下之心,敢妄求几分呢。” 世上哪有算无遗策之人,他算到下江南,却没算到宝鸦掉下的那颗乳牙,算到同船,却没算到自己会做那些梦,算到密室共处,却没算到眉山会赶在那个当口回来,一语戳破他。 他步步为营,步步走得诚惶诚恐,不是为了引她入彀,而是自己早已入了她的彀,不得已,在自谋自救啊。 得不到她,他活不下去的。 又是那种稠稠似海黏在她身上不放的眼神,宣明珠心尖颤,错牙拿手里的络子朝他手背上甩了下,“别上脸,说,还有么?” 手背麻痒痒的,梅长生看出明珠不是当真生气,英眉轻舒,心暂松下一半。还有么,有很多,可要他怎么说? 他会引她入他的梦,这是头一桩不能提的,说了,那些暗里滋生的欲念就都藏不住,怕吓着她。 剜心一事,更是死也不能说,她最看不上要死要活的行径,若知道他的作为,不会感激他,只会怪罪他头脑发昏,不顾宝鸦。 “殿下何时启程回京?” 突兀的反问,宣明珠等了半天就等来这句,怔愣过后心想,他转移话头的方式也太生硬了,眼下倒是谁问谁呢。 多看了男人一眼,她闷声道:“看黄历上,十月十二宜出行,能赶在月底前返京——梅大人的话交代完了?本宫知道,男人家心里都藏事,才大志高的,眼里有谁,稀罕和谁伏低做小。罢了,大人不说,本宫不问,往后各走各路,大人也不必再到本宫这里来……” 话音未落,梅长生倏尔长身起,粗鲁地拔下灯罩子吹灭蜡烛。 一室顿时漆黑,澄黄的窗户纸一灭,守在外头的泓儿连忙开口询问。黑暗中,宣明珠的身子正被人从背后牢牢缚锁着,耳边厢的嗓音沉冽:“跟她说无事。” 宣明珠口舌发干,微一迟疑,那双有力量的手臂又紧一紧,“说。” 不容置疑的霸道。 “无事……”她莫名听从,扬声向外道了句,梅长生也未松开她。如果有光,会发现男子此时咬牙隐忍,一腿屈于榻上,俯身环扣着女子,微抖的仰月薄唇便贴在她耳边。 “殿下故意说这种话刺激臣么?臣日日来,夜夜来,活着来,死了魂魄也来……殿下亲口应允的让臣做待诏,做面首,做殿下的男人,不许反悔。长生腹内有千万言语,哪一句不想与殿下说?嗯?只不过,殿下容我些时日,只管看着我做得如何,便知我这颗心恨不能掏给殿下,一点不藏私,通通都给你……” 他在黑暗里,紧抱着她颤抖声说话。 那种陌生的悸动,在宣明珠心田一圈圈洒下涟漪。 他有句话说对了,她方才就是故意的。 她想看他急而不得的表情。 这很恶劣,宣明珠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了。 如果眼神有力量,那么梅鹤庭扯去遮掩后望住她的眼神,常含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汹涌与万夫莫当的柔情,她从未见过任何人有如此穿透力强大的眼神,连过去的梅鹤庭自己也没有。 她嘴上嫌弃,却知道,怎么能激得他眼里的那片海怒涛更甚。 一浪一浪地卷起,成片成片地袭来,面对她,再无能为力地压抑下去。 宣明珠心底有一个隐蔽的坏家伙低语着:喜欢看他这样。 可是为什么呢?宣明珠努力地思索,她知道成玉有关起门来鞭笞面首的怪癖,可是她心性旷大,并不喜欢折辱人的事啊。 好奇?捉弄? 这些似乎都不能完全概括她的心情。 ——是报复吗? 可她心里也没有恨。 也没有爱。 她爱过这个人一回,清楚地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 今日之宣明珠,对梅鹤庭的感情,并不包含曾经那种真诚与精心。 想不开,想不通,想不明。 “殿下是不是在糊涂,”耳根子发痒,俯拥她的男子声音徐徐又沉沉,“殿下对长生而今到底该如何对待?醋醋,你便是活得太清醒了,别想了,就这样,好不好?” “……就哪样?”女子声音清柔如水。 他好像自己肚里的蛔虫,宣明珠感觉自己溺在什么里头了,一时放纵意识中的贪懒,没挣他,只是歪头避开颈边濡热的气息。 男子很快又挨头贴上来,低靡的语调很有循循善诱的味道,“今晚长生给殿下侍寝,好不好?” 说完他脑袋瓜子就挨了一下。 和敲宝鸦一模一样的手法。 “敢情大人的面吃撑了罢。本宫乏了,你退安吧。” 黑暗中传来吃吃的笑声。 震动的胸腔贴着她的背,让宣明珠预感不妙,有重蹈那夜复辙的危险。 她疑悔自己可能玩儿过火了,推开他起身,循着外廊上隐约透进来的灯火去寻烛台。 梅长生紧随过来,扶着她的臂道声“殿下小心”,倒未再冒进,只虚虚勾住她的一只手,声音絮絮的: “臣还有最后一言,请殿下恩准——日后如果,长生是说如果,殿下不论从任何人、任何途径听来关于长生的舆论,请殿下给我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不要轻易便丢了我,我受不住。” 他这样可怜的口吻,宣明珠也受不住。 大抵黑暗容易助长人的软弱和同情吧,明知这话里有话,宣明珠沉默一时,手心被猫爪似的一挠,心悸点头:“准了。” 这腔调一出,好像真在容忍一个磨人的面首。 手腕上有浅淡的痒意落下,一条若丝带柔软的东西缠上去,梅长生道,“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殿下戴着玩就好。” 宣明珠不知是什么,却也任他施为,口里揶揄:“方才不是说最后一言吗?” 梅长生听出她并不排斥,抿唇轻撼她的手笑,“臣还有一言。殿下不留臣,叫臣去哪里?” 蒙昧中两道影相依而立,那道高一些的,说着话便忍不住向前欹,那窈窕纤妩的,像琼浆玉露惯养出的一枝秀兰,独傲的骨格,不激不随,不理会身遭左摇右摆的草叶,转身自个独居幽谷去了。 “去哪?再骑半时辰的马回家啊,大人不是爱折腾吗。” 梅长生得她挖苦一句,不以为忤,心里却是比蜂子吸着蜜还甜。 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他不再痴缠,抚了下袍袖退去,这一夜便歇在隔壁。 他出门后,宣明珠静了静,没有唤人进来,慢慢走回卧榻上。剩了她一人的暗色中,她摸着手腕上丝绳的纹路,心里猜着颜色和样式,不点灯。 久违生出一分无足轻重的期待,心想等明日天明,醒来第一眼便看见手腕上多了件不曾见的饰物,清欢滋味,岂不也好。 一夜好眠。 第84章 是奖励吗 清晨的竹篁馆,静而幽碧,公主就寝的碧帐之中,牡丹凤翎锦被外探出一截手臂,纱袖半卷,皓腕似雪。 第103节 她的眼睫动了一下,迷迷转醒,才睁目,便有一抹朱砂红闯入眼中。 茫然一瞬,宣明珠想了起来——是比想象中更艳丽的颜色。 女子红唇轻勾,躺在枕上抬腕细看这圈细细的红绳。 昨晚种种都记了起来。 记起他如何抱着自己气急败坏,记起他眼里盛着的那片稠稠暗火。睹物会思人,原来把心计下在这了呀。 还装模作样说什么让她戴着玩,是个玩意儿不假,非金非玉的质地,弱不胜风,好在红得精神,衬得肌骨也玲珑。 她撤回视线起身,才去了明红,入眼又是衣桁上的一领浓墨,那是梅鹤庭昨晚留下的斗篷。 宣明珠握发失笑,真不知是他的无心还是故意了。泓儿搓着指尖推门卷帘进来,往里殿,当头看见公主的笑容,便刹住了脚。 “殿下昨儿睡得可好?” 宣明珠嗯声,随口问,“他回城了?” “梅大人卯时初便骑马去了。” 泓儿多留意了几眼殿下的神情,昨儿她在外头是掐算着时辰的,幸而时候短,应是没有什么。回过话,又带几分稀奇道:“都说江南气候好,十月初的天头,竟也刮起雪沫子来了。 “外头下雪了?”怪道没有晨曦,宣明珠皱了下眉,似乎有种不安,又一时想不明白缘故。 只听泓儿道,“是啊,殿下快出去瞧瞧吧。” 她以为泓儿是让自己出门赏雪,都收拾停妥,披了羽缎斗篷出门,才见外头的窗框子上,斜别着一枝新折的红山茶。 妩媚花瓣上凝一层薄如水露的雪珠,愈增其美艳。 看着泓儿的神情,宣明珠便知是谁留的。 自身无闲暇,寄以解语花。他再改性,骨子里的文人气仍是泯不掉。宣明珠矜矜撷下花凑在鼻尖,一点清冷的香。 漫天的雪沫子飘轻,她红衣站在白雾里,比花还娇艳。 这时候澄儿沿抄手木廊直眉直眼走过来,没说什么,扑通就跪下了,“奴婢早起多话了,殿下罚我吧。” 泓儿见状便头疼地直扶额,宣明珠哟了声,“这是怎么了?” 泓儿还想着缓颊:“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清早梅大人过来时,这丫头以为他要进门,横眉竖眼地拦了一下……” 不等她说完,澄儿梗起脖子一脸谏臣模样道:“非止如此,奴婢还说了梅大人几句话。奴婢位卑,但一腔不平不吐不快,若惹了殿下生气,澄儿认罚。” 别人都怕梅大人的威肃气魄,她却不怕,也许内心深处也有几分惧的,但为了公主,她今早见到梅大人过来,便没忍住道: “殿下的心意,我等做下人的不敢揣摩,虽然奴婢不知大人做了什么,令殿下有回转之意,但,殿下虽许了大人进出无碍的特权,也请大人好生思量自己。莫将殿下的好心性当成好哄骗,以为从前那些事过去了就算过去,就算既往不咎了。” 她小小的个子,堵在门廊口,拿出全部的胆子抬眼和他对视: “我们公主殿下,她不喜当着人面哭,不代表她心里不疼。先前那场病,后来知道是诊错的,可是当初,公主那份心田,生生是她一个人捂着熬着过来的。 “崔嬷嬷哭了,她反而去安慰嬷嬷,我和泓儿难过,她反来讲笑逗我们开心,公主就是这样一个人……大人该知道的,纵使殿下她生小小姐的时候,命都快搭进阎王殿了,可曾对您嚷过一声苦没有?” 她说到这里抹了把脸,把头低了,“您不能仗着自己好手段,再哄她一回,再伤她一回。” 公主经不住的。 身披紫裘的梅长生,眉清而神冽,手持一朵与周身气度全然不符的妩媚茶花,静静听她说完。“姑娘的话,我记住了。” 闭眼等着梅大人发落的澄儿听了愣神,眯缝开眼,见他轻轻将那朵花插于窗棂间。 走之前他留下一句:“姑娘不须担心,这朵花并不是哄殿下,是求殿下念着我。” “我在殿下面前,无手段可用。” 当然,这些乍一听满窝心的话,澄儿才不会为他学舌呢。 宣明珠不用问,想想澄儿的脾气,也大概知道她会说什么。 她身边侍候的人对于她和梅鹤庭的关系,似乎有所误会,以为她和梅鹤庭之间总归发生了点什么,以为他们要和好如从前了。 大抵,担心她再被伤一回吧。 “傻姑娘。” 宣明珠无奈地将澄儿拉起来,她这颗心,还原封不动搁在自己身上呢,她不会再让自己陷入从前那般境地了。 澄儿总觉得公主值得更好的,佯作看不见泓儿使的眼色,起来后轻觑殿下神情,不甘心地问:“殿下恕澄儿无状,殿下您……是不是为了给小小姐一个完整的家?” 这句话似曾相识,宣明珠怔营刹那,失笑将山茶插在澄儿鬓间,摇头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但可以肯定不是为了那个理由,他们俩,都不是。 * 毛毛雨似的小雪下了一早晨便停了,才用过朝食,梅眉山来到别坞拜访。 “眉山见过殿下。”少女笑容盈面,穿一身牙绯的骑装,红得蕴藉不张扬。 “快来。”宣明珠见到她很高兴,这位梅家二房的二姑娘气度翡然,当年她一见便合眼缘,觉得这通身气派不像梅鹤庭的堂妹,倒似他嫡亲的妹妹。 正好泓儿煎了桂枝熟饮,宣明珠便命人连同菓子一并端来。 梅眉山道声谢,落落大方地坐下,谈笑数语,略微熟稔了,状似不经意地眨眨眼,“听说堂兄昨夜没回府里呀。” 宣明珠喝茶的动作一顿,也笑着眨眨眼,“大抵又不小心关在密室里头了吧,二姑娘没去找找?” 梅眉山听了一愣,继而扑哧笑起来,她没想到公主殿下远观雍容典雅,私底下是这样有趣的性情。 自己再旁敲侧击,反而显得小家子气了,于是便不再提哥哥的话题。 在一旁风鼎湔茶的泓儿笑道,“二姑娘这身打扮好伶俐,打算踏雪寻梅去吗?” “哪里,这雪存不住,落地便化了,想踏也没处踏去。”梅眉山说罢,沉吟片刻,复对公主笑笑,“扬州多少年没在数九前下过雪了,十月飞霜,眉山便是心里欢喜,也不敢在脸上带出来。” “哦?”宣明珠不晓扬州风俗,问道,“十月飞霜,有什么说头吗?” “天象没有。”梅眉山喃喃自语,“只怕人有……” * 老扬州十多年没过见雪了,这日清早醒来,雪沫子漫天,老一辈儿的人谁见谁稀奇,都说这雪兆头不好。 有兆头便要应在什么上头,应谁呢,不少人想到扬州最大的世家梅氏,心里嘀咕不好,八成是梅家要败。 为何?没听街坊传么,梅家那位嫡长孙回来干嘛的,那是带着圣旨来自抄其家啦,家族里出了这么个大逆不道的东西,能不败么。 还是醉白楼上次那间雅厢,梅家六位年高望重的旁支族老齐聚一堂,除了空出主位,都坐着人。 圆桌面上摆着大煮干丝、三套鸭子等十几道汤汤水水,年纪大了就要补养,老爷子们不发一语,吃得欢实。 等那扇雕花柳木门一推,一袭紫裘姗姗而入,桌上的人将碗筷一撂,饱了。 残羹剩菜间,谁也没起身。 梅长生往桌上扫了一眼,看见桌上的象牙筷都改成了竹筷,外头的雪便似下进他眼里。 敛着眸里的冷,他“三叔公”、“四伯爷”地叫了一圈人,自去主位上坐了。 “来呀,”其中一位老神在在的分宗润字辈叔公吩咐伙计,“给咱们梅大人上一道‘将军过桥’。” 梅长生睫宇轻霎,将军过桥是淮扬名菜,又名黑鱼两吃,原本说的是张飞的掌故,当阳桥上一声吼,吓退曹兵百万兵,好个霸气。放在今天,便是说他梅长生手段霸道,逼得梅家人声怨道,上下动荡了。 黑鱼上桌,梅长生没推辞,拾了竹筷子夹块鱼腹软肉送进嘴里。 他这一口下去,先前叫上菜的叔公却蓦地变了脸色。 “梅鹤庭,你真不肯让一让手?有钱自家赚不好,非要把手里传了三四辈子的产业分利给元家和甄家?” 梅长生眉目冷湛地一口一口吃着那鱼。 另一个老人见此心也冷了,凉笑一声,拿起方才吃饭的竹筷子便给撅折了。 “年轻人分不清公私,一意孤行,还有什么可说。既如此,就分宗吧!” 话音才落,临座另一人跟着撅了筷子,“新家主手段雷厉,老朽年岁大了,牙口吃不了硬的,怕跟着新家主,以后粥都喝不上。逼得没法子了,不如分爨!咱们讲理,这些年得赖梅氏所得的,二一添作五还利本宗,往后家谱籍帐互不干涉,各自营生。” 梅长生先前一直不语,听到此,唇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撂筷道:“原来是我逼诸位来着,而不是诸位逼我?” 他们的主意打得精明,分了宗,便不再归梅氏家主调令,这些旁支名下的蚕桑厂坊便也成了私有,不归拢到圣谕所命的梅家分售的清单之中。 断尾自保,营营求利,不惜将诺大个家业分得四分五裂。 梅长生眼里添了冷厉,取帕揩拭手指,没有废话:“分宗可以,二一添作五不成。端起碗来吃饭,撂下碗撅筷子,留一半剩菜剩饭归我?我年轻不假,当不了这个冤大头。三七,本宗得七,同意,现在就可以折竹走人。” 一屋子老太爷都愣了,旁宗分家只能带走三成,遍江南的打听,到哪儿也没这规矩。 这一口,咬得真狠呐! 梅鹤庭也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从前有礼有节,怎么就没看出他的心和他身上这件裘衣一样,紫得都发了黑! 旋即想到三爷梅穆平给他们的保证,事后会用双倍价收购他们的桑田坊车,里外里折算还是值的。六人狠狠咽了口唾沫,咬牙折断竹筷,拂袖而去。 走前留下话:“我们睁眼瞧着,梅家在这一辈儿手里能成什么气象。” 屋里只剩了梅长生一个。 他撩眼看着桌上那六根断箸,手指摩挲腰间的梅花令牌,沉寂半晌,摸过桌上的筷子,发狠折断,也起身而出。 许是起得急了,站在复道上,便开始犯恶心。 他从小闻不得黑鱼的味儿,这些个所谓的长辈们未必不知道,方才是逼到那里,虎死不倒架,不吃也得吃。 这会儿就想吐,眉头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戾色又浮现出来。 不愿落人的眼,梅长生面色沉沉地下楼,一拐楼梯,正对梯口的屏座上,一人托着腮正盈盈看他。 那一霎,如同天地初霁,再大的委屈和烦难,顷刻都消散了。 梅长生目色放亮,浑身的冷意且行且散,走到她面前时,只剩了如沐春风。 他害怕自己看错了,仔仔细细望着眼前这个乌衣黑纱帽的娇倩身影。时隔一夜,如隔三秋,在外不能叫殿下,男子唯恐惊着她,将声音压得低低,“你来用膳?怎不楼上雅间坐,可有什么想吃的,长生来安排。” 宣明珠出门作男装打扮,一身鸦色,衬得那张精巧的面庞美致如玉,透出雌雄莫辨的昳丽。 她歪头看他,笑,“不饿。” 不饿的人却到酒楼来,梅长生墨睫柔柔地颤了颤,“来找我吗?” 宣明珠眼波在他那两瓣血色浅淡的薄唇间流转,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她身边的耳报神多,眉山离开后没多久,她便听闻了城里关于下雪恶兆的种种议论。问了他今日行程安排,得知要会旁支族老,有些担心。 随即又觉得自己的担心多余,心想梅鹤庭不是初出茅庐,处理这些事,他应是游刃有余。 第104节 道理都对,可仍旧担心。 她便来了。 这些心思她是不会说出来的,只是扑闪了两下眼睫,问道:“难做吗?” 方才他站在二楼复道那片神情,她是看到了的。 简单的一句话,安慰都算不上,梅长生的喉咙却发哽,抿唇摇头。 一顿饭的功夫,六家,三百口子人,就从梅氏家谱上勾销了。 哪怕说服自己,梅家早就该整顿,他们自己走,省得他动手,区区几个分支,还不至于让梅家伤筋动骨——然心头难免憋屈。 但她来了,他就一点都不觉得难了。 宣明珠瞧着他委屈巴巴的模样,心想这人前后相差怎能那么大呢,心里头好笑,可瞧着那双水凌凌的眼睛,又笑不出了。 临时起意,朝他招招手,“近前些。” 梅长生不明所以,近前俯身。 才欲开口问她有何吩咐,宣明珠伸指一点绛唇,而后尖尖玉指往他唇上一抹。 梅长生瞳孔大睁。 “呀,”宣明珠却懊恼,“忘了今日没擦脂。” 梅长生目光漾漾,将带着女子幽香的唇上下轻抿,无口脂,也研磨出几分嫣红。 不经意的举动,让宣明珠看住了,她一瞬的呆相被男人捕捉,更不得了,梅长生迅速扫了眼四周食客,侧身挡着她小巧的身姿,也挡不全,急得恨不得清了场,却只得克制:“殿……是在奖励长生吗?” 是安慰。 宣明珠视线上移,看到他眸底明灭燎晃的光色,这便是高兴了吧。 她轻轻一笑,捻着指尖俏然起身,“逗你呢。梅大人公干忙,适当放逸一下有益身心。行了,我……” “我这人不经逗。”梅长生不许她走,先一步用小指勾住她柔暖的手,眸色重重,嗓子全哑,“回家。上楼也行。” 第85章 主动权在她的手里 宣明珠不知他想的那个意思,是不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只作不明白,“大人说什么?” 这回梅鹤庭不言声了,目光幽稠,用口型呼出两个气音:回家。 嫣红薄唇一启一合,无声,却有色。 宣明珠再无疑了,心领神会间,脸颊腾地热起来。 醉白楼生意兴旺,哪怕有面小屏扇隔着,周围仍充斥着食客觥筹声,她不明白,一个从前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挽下胳膊都要脸红不自在的人,到如今大庭广众之下让她脸红,他中间都经历了什么? 宣明珠别头揪了揪耳垂,忍住啐他的冲动,绷脸道,“大人去忙吧。” 梅长生含笑把她勾回来,目光黏着她。 “我不忙。” 话音未落,姜瑾急步从门口进来了,他匆匆向酒楼内扫一眼,见楼梯口的屏风座间露出一角玄紫风衣,没有多想便走去道: “公子,彧三公子约您去三省斋,去西北的人选有章程了——” 他走近,声音戛然而止。 姜瑾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公主,那一瞬公子侧目睨他的眼神很不善。 “卑职……见过殿下。”姜瑾硬着头皮秃噜一句,觉得这事儿不能赖他。 其实梅长生自己也知道,选学士去西域传播汉学是大事,原是他托的梅彧,于情于理都不能晾着人家。 嘴角微撇,拉住她的那只手却没舍得放。 宣明珠被臂弯里的那只手闹得痒,神情绷不住了,失笑拍拍他,“行了,我原本打算着今日大人料理何务,若无不便的,我便跟着大人一道看看。梅大人,方便吗?” 她细密交织的长睫一眨,很有勾人心魄的味道。 梅长生这才察觉,她今日穿著一身风格不显的乌衣,再戴上条黑襥巾,玲珑身段,唇红齿白,可不便是个机灵小书僮的样子么。 枉费他的一颗七窍心肝,见她则乱,竟到此时才明白过来。 姜瑾在公子脸上瞧见了笑模样,大松一口气——公主殿下仁慈,救他于水火啊!否则他打断了公子的好事,回头公子非找他秋后算账不可。 路上,梅长生告诉明珠,那三省斋是梅家办下的一所私塾,旁支繁多的诺大世家,虽然都姓梅,但有富就有贫,此孰便是收纳家资不裕的外支子弟习学课业的所在,以传承梅氏诗礼传家的古训。 梅彧是三省斋馆长,在本家行三,梅长生叫他三哥,曾有同窗之谊,关系亲厚。 在书斋门口,梅彧迎着了梅长生,他看到这位族弟身边带着个生面孔,貌似客卿身份,素衣不掩其华。一眼望去,不禁便被他那枚眉间痣吸引。 梅彧心思流转,忽然想到什么,惊然收回视线,不敢胡乱揣测,比手请梅长生入内。 二人都是庄谨之人,入轩坐定,无须寒暄,就事论事。 宣明珠则顺着梅长生身畔的椅子坐下,乐得无人搭茬,安然把自己当成旁听者。 梅彧取出他挑选的赴北名单,娓娓道来到达西域后筹办学会的计划。梅长生倾听。 他自从迈进屋门,便未看过身旁的宣明珠,侧脸全神贯注,认真谈着事。 只是趁三哥话语间隙,垂袖捏一捏女子放在桌下的手指,怕她无聊似的,轻一下重一下,脸孔却朝向梅彧,认真问道: “与西北都护府通过信了吗,有几位夫子愿意同往,这一路上学子的安全如何保证?” 梅彧受命此等大事,自然已有全盘详尽的考虑,一一回答。 谈到最后诸事敲定了,梅长生长舒一口气,起身抖双袖叶揖深躬,“此事多劳族兄,三哥帮了长生大忙,长生感佩于心。” 梅彧回以揖礼,“贤弟客气了,平心而论,兄不止为弟,亦为自己。留在梅家,顶天便是一个馆长的造化,到那紫塞青天,人见其风沙苦寒,吾见其云高霜烈,天下止有不愿教授之师,无不可教化之人,西去,未尝不可有一番作为。” 他说罢向他身边微弋目光,微笑着告辞。 宣明珠瞧着此人离开的背影,暗自点头。她被他方才那番话激荡心神,心想梅家风骨,不尽在本宗,也不必尽在本宗。 正出神间,眼前多了一对幽黑的眼睛,他俯身压住她座椅两侧扶手,鼻尖往前抵,盯着她不点而朱的唇,气音咻咻:“好了,忙完了。回家。” 腻声腻气的唇舌,将方才那派庄肃风度一笔抹倒。 宣明珠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档子事,叹为观止,逼仄中,昂着纤秀如玉的颈向后仰面,笑话他:“梅大人你定是悄悄去梨园学过蜀地变脸。” “谬赞。”梅长生含蓄莞尔,门忽而从外被推开,“长生,方才我忘了说——” 梅长生瞬间直起身,慌忙间撞上身后的太师椅,椅子腿在地面蹭出粗戛的一声,却还不忘转身遮住身后的人。 咳一声,他一本正经道:“三哥,何事?” 梅彧的脸比他还红,呼地又把门阖上了,话音绰绰在外廊远去,“改日再谈,改日再谈。” 梅长生后腰窝子被使劲捅了一下。 他笑。 出学馆的步履便有些急切了,马车在阶下不远处等着,宣明珠发觉他几乎紧挨着自己走,只差一个抖擞就能把她拢进风裘里。 将及上车,姜瑾来报,说临安和苏州要入洛阳国子监的二氏学子到扬州了,现安排在课士堂,等待公子勘察遴选。 宣明珠明显感到他的身体绷紧了一瞬,抿唇忍笑。 “到了?”梅长生问的是姜瑾,目光却在明珠脸庞上流连,声音有点压抑,“算脚程不是过两日吗?” 姜瑾摸着鼻尖垂首,谁让他们坐的是顺风船,一路顺风顺水就提前到了。 人来了,不能不见。幸好大长公主出话算数,既说可着今个一整日陪梅大人视察公务,没有半道反悔。 去课业堂的途中梅长生心不在焉,一会儿一转头,简直怕她凭空消失了似的。 马车拐过一条街,街角的招子后走出一个锦衣男子,眯眼盯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狠咬了下牙关。 * 车马行速不慢,进了课业堂,梅长生身上的黏乎劲儿便不见了。 只见他目光清谡如泉,将俏丽的身影往身后一挡,与两个家族德高望重的领学夫子见礼。 天子开恩选江南世家子弟入国子监,在梅长生是制衡之道,然对于元甄两姓而言,却无异于天降横福一般的荣恩。之所以着急赶来拜见这位江左第一公子,也是存着请他照拂的心思。 以文相会,坐而论道是推辞不了的事。 甄家老夫子神情很是激动,语气很是殷恳:“请梅先生予这些后侪一个讨教的机会!” 身为扬州的东道,不可有失风度,梅长生耐着性子应下。在一间敞阔馆舍内席地铺四方篾席,中道对面,是几十位慕名而来的年轻学子,过道这头是更年轻的江左文林第一人,一人之势便抵众势,论礼法,论仁道,随口成章。 他身后露出一角乌衣,是宣明珠趺坐于他身后侧的席子上。听了一阵,无聊,女子乌黑的眼珠转来转去,落在他端方的侧脸上,计上心头,借他垂袖宽大的掩护,悄悄挠他的手心。 梅长生一顿,恰巧对面一人问道:“梅先生对节欲积神之说作何看法?” “神者,气血之主,此气何来,孟子言善养吾浩然之气……” 手心又划过一缕痒,江左公子绷着唇角,慢声说完后面的话,“养气制妄,可以清心也。” 请教之人大为叹服,连声道是。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梅长生送乌泱泱的一群人出门,课业堂后,自有学寝可供人住下。 宣明珠懒怠动弹,谁配得她起身相送呢,就坐在那席子上,目光促狭地追随那道人模人样的背影。但见此人返身后砰地阖上门,大步流星直向她来,眼底暗潮汹涌。 近前,二话不说将她双肩一扳,莽撞的力道,咬牙碾齿:“殿下要干什么,要我的命么?” “呀?”黑纱帽巾下的那张脸美洁如白玉,凤眸不解地盯着他,无辜道:“梅先生可是奉行节欲的人,怎么不养气制妄了?” 咫尺的喘息声惊人的重,宣明珠的手心也有些发热,睫羽轻霎中发现他喉结上下一滚,复觉有趣,笑着吹了口气上去。 学他轻吐气音:“大人平日怎么养气的,这样吗?” 幽兰的芳香与婉音,磨得梅长生闷喘出声,看清她眼里完全是故意的捉弄,他没着没落地哼笑,到底败下阵来。 不敢再多看那瓣唇,把人按进怀里偏头咬耳朵:“教你知道,节欲实在于交而不泄,多交少泄,不是不交……回家不回家?嗯?” 回、这人连交不交的话都有脸说出来,再不回,只怕要出事。 梅长生终于等到这句话,目亮如贼,伸手便要打横抱起她。宣明珠瞪眼推开他,自己坐马车,要他骑马随行。 梅长生人都到了车驾边,听言顿了下,颔首听命。 他清楚地知道,她不是他的盘中餐,他是她的盘中餐,她是刀俎,而他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第105节 鱼肉便鱼肉,梅长生的心飞驰如风,这一日从见到她起,自己见了什么话说了什么话,回头想去,惺惺然一片空白。只有她的笑靥和体香是真实的。 身上一处紧绷得疼,骑马其实有些不便,他恨不能催鞭直奔青坞别业,快一点,再快一点。可又想到,她是怕颠簸的,那么要慢一点,再慢一点才好。 路终有尽,再慢,花了多半个时辰还是到达了别业。梅长生一个翻身下马,毛头小伙子似的,亲自扶宣明珠下车。 他的指尖是凉的,出了一手的热汗,再经风一吹,不冷也难。那霜凉触动了宣明珠的眉心。 四目相对,见他眸中暗火絮絮不尽。 宣明珠心尖迸了下子,也不知自己怎么那样坏,昂着下巴说饿了,要去进些茶点。 应当的,梅长生深深呼吸,她陪着自己在外走了大半日,合该腹空了。 却听到她说不要人陪,他惘惘地看那道身影拐去茶轩,靴尖在地上碾了两碾,无法,踅身去她屋中等。 等过一时,宣明珠回房,身上已换了件家常的冰合色绉纱衫裳,外罩水蜜色褙子。莲步入内,她看到梅长生正闷头在一张杌子上坐着,右手扣指落在桌上,正是昨日吃面的位置。 她向左歪低一下头,想瞧一瞧他神情,可惜他头垂得低,看不真。 她便回身取了一件斗篷,“西园的鸳鸯凤冠开得好,我去赏赏。”想起来道,“哦,就是大人早起折来的那品茶花,还要多谢大人提醒了。” 下一刻,她手中的白狐毳被扯落。 男人长身而起的同时紫裘散落,浓黑与纯白交缠堆堕在地,他把她顶在檀香屏上,掌住她的腰,“殿下玩够了吗?” 两只眸子是凶狠的黑,隐隐流溢着赤色,宣明珠心跳怦然,有些陌生的恐惧,却目不转睛地捕捉他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 她是在观察,在发掘,在好奇这个与昔日不同的男人,目光甚至纯而无欲。只有嗓音微微发抖,“大人敢顶撞本宫?” “嗯,重重顶撞。”气息喷薄,他哑声应,被这样纯欲的眼神勾魂摄魄,他还能如何。 何尝不知她是故意的,她要折磨他,他由她开心便是,只是成全了她,自身的火要如何灭。 主动权在她的手里,她不点头,他便不可进犯她,这是两人间心照不宣的规则。 梅长生笔挺的鼻梁抵蹭她鼻尖,垂视那片诱人的唇,心都烧起来。可他知道,自己该受惩罚,这么些年都是她来主动,那么多轻而易举得到的日月,都被他轻视浪费,现在一替她想想,心如刀绞,他哪能不随着她,纵着她,哪怕让她把自己逼死,也讨她高兴吧。 “醋醋,我想亲你……” 他弓着身,下颔难受地向前拱凑又克制退开,反复,就是触不及她。越急越等不到,越等不到越急,“醋醋,给我,你点个头,给我。” 宣明珠还是那样专注的神情,目光璀璨地瞧着男子一颦眉一咬牙的风情,似在欣赏一朵在寒风中瑟瑟摇曳的白梅。 她的心头也急跳,被他渥住的腰肢也热得似乎沁出一层汗,媚眼成丝,红唇氤得分外娇艳,可就是不点这个头。 仿佛在印证一个新鲜的谜题,是否她不应,他便真能忍着自己。 厚重的檀木架屏风,颤颤的开始稳不住脚。 梅长生牢牢摁着她,人就在他手里,就在他手里,可她不慈悲,他低头试了几次,都伸舌舔到她嘴角了,都忍不住哼唧出声,她就是无动于衷。 绷在身体里的那根弦马上要断了。 男子守着不能下嘴的肉狠跺了两下脚。 一声轻笑,似被取悦。“嗯。” 一个漫不经心的鼻音,如黄钟大吕,是仙林梵音。 梅长生浑身骤静,撩起那从水里涝出一样湿红的长睫,眸海星沉,下一瞬,铺天盖地吞没她。 第86章 停不下 一声轻轻的鼻音,如黄钟大吕,是仙林梵音。梅长生浑身静了下,撩起那从水里涝出一样湿红的长睫,下一瞬,铺天盖地吞没她。 不再是梦里,是真实的品尝。 千辛万苦终于求来的恩赏,真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男人急得没章法,又怕齿磕破她,耐性沿着她姣美的唇线细描细摹,待熟悉了,撬开齿关,攻城掠地。 木屏轻轻震着,宣明珠后背紧贴的檀香木一点点升温,下巴尖被人拢在虎口里,迫着仰起头,呼吸被疯狂地攫掠。 耳边一片寂静,也一片喧嚣,眼前的人影变得水雾濛濛,她立不住了。 腰被一只手臂及时捞住。梅长生深深渡她一口气息,睁开眼,喘着抵住她鼻尖,待对上那双黑润无声的眼眸,他浑身一绷。 她一直没有闭眼,方才,她一直睁眼看着他。 只这一眼他就受不了了。 双手探到她臂下,宣明珠惊讶躲闪,他未理,沉嗯一声剔去了外头那件褙子,心满意足触到满手冰凉的绉纱裳,冰肌玉骨的颜色,柔媚勾人,又不可轻犯。他抱她急走上榻。 被压倒的瞬间,宣明珠终于清醒了过来,呼吸起伏,嫣媚尚未褪色的眼梢扫过去,“梅鹤庭!” 她只是允了那一步,并未有心接下来的发展。 满打满算,从得知他有一肚子坏水才几天呢,她还需习惯和考虑,这……有些快了。 却不想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三字,令梅长生眸色狠狠一震,仿佛她口中叫出的是另一人的名字。 他勾唇扯下衣带紧缚住她双腕,单手推至头顶,猛沉身子,贴上那片曲线玲珑的冰纱裳。在她唇上一碰,低垂的目光有沉若金石的质感,“唤我表字!” “长生……” 宣明珠脑海嗡地一下,觉得有种似曾经历,有种异样的不对劲。 没等想通,就听男子靠近她耳边低笑,“对啊,臣是长生啊。” “殿下方才点了头的,接下来,到臣了。” 他的薄唇在她眉间痣上温柔烙印,一路向下,歪头用牙咬开她衣领。 在大长公主的计划里,一步是一步,梅长生,一步到位。 “停下,我没……” 女子乌黑的长发散了,靡靡落在雪白的肩头。她承认,她先前是被他在密室中流露出的那种暗昧的光华吸引了,想挖掘他新的一面,可最终收获的,却远远超出了预料。 好似蒙着眼走夜路,永远不知道前面会出现的是悬崖还是宝山。 宣明珠忽然醒悟,她有些不计深浅了。 梅鹤庭的变化是由内而外的,让她隐有一种濒临崖渊,将要失控的感觉。 明明方才他那样听话。 她生气的声音硬气不起来,两腮轻鼓,也只见晕了红的妩媚,“梅鹤庭,你停下。” “你别怕,臣伺候公主,长生伺候醋醋。” 他听出她在不安,一声声极力哄她,诱她,手上微松了力道,唇舌反复安抚,让每一寸肌肤都落满他的印记。 停下?停不下了。 在他眼中,亲吻嘴唇是比其他都要神圣亲密的事,那是一场需要两相愉悦方能品出甜味的朝圣。所以他愿意等待,哪怕唾手可得,也必得等她点头,而后跪接她赐下的琼浆。 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余下的,他不是圣人。 “……在醉白楼你为何那样、逗我?你可知那对我意味着什么?” 她当时点他的唇,想为他唇上添色,因为怜他唇色苍白。这举手之劳对她来说也许只是微不足道的怜惜,于他,不啻一场风云交变。 他遗落的沧海明珠,终于找回了。 “醋醋,你立个誓,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你快说啊……” 含糊的声音从他喉咙溢出,低低哑哑,简直像在呜咽。宣明珠没想到一个男人也会发出如此的声音,而他不以为耻。女子半霎着颤得动人的睫,能感觉到,富强民主文明和谐。 “好么、好么?”他一声声问,不知是在乞求那道荒谬的誓言,还是在问他侍奉得好不好,抑或在做最后的请求,能否再进一步。 这让她想起他们的新婚夜,红烛花帐,他分明也生涩紧张,却惶惶问她,“疼么,疼么。” 宣明珠半睁的凤眸光华万千,系着红绳的手找到他发烫的耳垂,捏了一下。 她不抗拒快活,允他一回。 “咚、咚。”可就在这时,敲门声响。榻上人影双静。 门外,泓儿吓得魂飞,一把拉住气鼓鼓的澄儿,低道:“你做甚,方才殿下留话说莫扰的,你还懂规矩不懂!” “不行,咱们得替殿下把守住。我总觉得不踏实……” 澄儿揪着帕子心里头乱,“你不觉梅大人有时邪性得很吗。” 说罢她还要敲门,总之觉得不可成事。手刚抬起,泓儿拦下骂她作死,这时,一声碎裂骤然在屋响起,带着滂沱的怒意直透窗纸。 榻首案上的花觚被梅长生挥袖甩在地上,外头鸦雀无声了,他将意欲起身的女子摁回身下,情致丝毫不减,甚而添了被突然打断的恼怒,急于在她身上讨回补偿。 “梅大人好威风呀。”这一岔,宣明珠精明的神气反是恢复了一点,不再中蛊似的一味沉迷,婉转身姿,半散半掩的诃带如钩,含香欺雪,勾得他目光黏黏不去,“本宫的东西随便摔,不要赔的?” “赔!”嘶声哑然,“我把自己都赔你……” 柳湾桃坞,都是他的痴迷伫想。左右逡巡,将要入港,他忽想起一事,哼声,用了浑身的力气才勉强停下来,那声低低的嗳叹道尽委屈。 抬起水红双眼,眉骨潮如洇墨。 看她,声音分外压抑,“醋醋,你这儿有么?” “嗯?”她对于他突然停下感到迷茫。 他瞧着她的神态,又展眉笑了,挪过来亲亲她被汗濡湿的鬓发,为她,多一分忍耐都是更甜的蜜糖,“避子丸?在哪儿?” 宣明珠向他下头瞄了一眼,眉心动了动,摇头。 她这回是带着孩子们来扬州的,哪有那种东西……且她体质不易成孕,便是从前和他的那些年,也未备过这些东西。 梅长生怔在当场。 好像一张紧绷的弓突然找不到靶心,一场即将烧起的大火突然找不到那根细捻了,惶惶进不成。 一个聪明绝顶的人,竟犯下这种蠢笨的错误。 他是绝不会让她再经历一回生育之苦的。 三个孩子,已足够。他不会允许她再陷入那种危险了,也不允许任何人令她如此。 宣明珠感到他停下了,空乏地眨下眼,见他确实再无动作,也便缓吁一口气。猛地,她咬唇睁大双眼,一双凤眸中笼了水雾和千山。 “长生说好伺候醋醋的……” 是从未经历过的体验,似墨锭契上砚台,打着圈儿,变着样儿,一遍遍研磨汁液。 只是那墨块是软的,砚也是软的。 第106节 * 后来闹得简直不知怎么处,大长公主开了眼界,原来不用刀枪,也有恁般多的杀人法。她禁不住疑心梅鹤庭被妖精替了身。 眼皮子感觉到一丝天光,宣明珠在酸软中睁开黏稠的眼睛。 腰上那只手还紧紧绊着她。 榻下的脚踏上锦袍纱衣凌乱,空中飘浮混着浊香的暧昧气息。二人共用一床被,他早醒了,侧身撑着臂,不知看了她多久。 见她醒来,他红唇妩媚地一弯,在她眉心落下轻吻,声音还有点哑,“殿下,昨晚好么?” 宣明珠听了耳根子发热,想起昨天,他抬起水光潋滟的糜艳红唇问她的一幕,莫名羞耻。 想捂住面,又显得她没见过世面似的,便冷冷哼了一声,拍开他,作势起身。 梅鹤庭被她的神情摄得心痒,轻笑着翻身,将人压了回去。 昨个从黄昏闹到夜里,不知才睡几个时辰,他眼里仍蕴着矍烁的光华,此时,言语反成了多余的,只用眼波一寸寸地勾连她,便是数不尽缱绻满足。 清晨的异样,抵着她如此明显,昨天也是这么样,完后她推他去沐浴熄火,他不肯,还缠着她不许她出屋子,为她擦洗一番后便抱着她睡。他呢,没用冷水冲洗,也没使别的法子,就那样忍着等小梅大人自己平息。 说来羞人,宣明珠听着男子忍耐的吞吐声,还不忍地伸了一下手。 中途却被他拦下,在她掌心亲了亲,含糊一句“舍不得弄脏你”,眼里流露的光芒却是愉快极了。 “莫闹了。”眼看这人又有缠上来的架势,宣明珠招架不住,声气儿不自觉透着娇气,“明日我约了眉山一起登山,梅大人,你也顾一顾自己脸面罢。” 梅长生扯唇一笑,笑出了冠盖风流的儇佻,脸皮为何,他不知道。 贴着她耳畔轻吹,“明日有约,那今日可做什么好呢?” * 青坞别业岁月静好时,梅氏宗祠内,长明灯将堂宇映照得明灭晦静。一 根抱柱的阴影里,有人低问:“都准备妥了?” 一个穿青褐直裰的中年男子点头回:“都妥了,毓华山上由来没吊睛虎,但寻些野猪、熊罴还可掩人耳目……只不过,眉二姑娘也在里头,三爷真想好了?” 这个一身锦绣的年轻男子,正是梅柳山。 他眼色阴骘地静了半晌,冷然发笑,“我与眉山没恩怨,谁让她赶上了。怪谁呢,要不是梅鹤庭逼得三房元气大伤,还不肯收摊子,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呵,如果大长公主在扬州出事,你说,陛下会不会饶了他这条命?” 第87章 他的洁癖呢 小厨房的朝食做好了,篁里馆的房门仍紧闭着。 眼看日上帘钩,梅大人在睡榻之侧黏乎得不像样子,宣明珠终于拍开他的爪子嗔目问,“你起不起开?” 得到的回应是哝哝笑音。 这人,着魔了吧!他们昨晚并未真做什么,只不过一想到……宣明珠脸热地翻了下眼皮,推开什锦枕,不理会他,起身披上衣衫自去湢室沐浴。 而梅长生呢,怀里空了,幽幽叹一声,雪襟半敞着从榻上坐起,两腿一屈一箕,露出浪荡的一面。 他留恋地目视她背影,看到女子腕上那条红绳,英朗的眉眼便温煦下来,如魅如画。 宣明珠舒舒服服泡一个温汤浴出来时,梅长生也借了一间净室将自己收拾一新。 公主殿下一眼看去,公子白衣玉带,总算有个正形了。她展唇道:“这里没预备大人的早饭,家去吧,连着两日在这儿,该回府看看。” 梅长生耳根微动,有事唤长生,无事便成大人。他流转的目光里多了点委屈,近前低问,“你同我一道回吗?” 宣明珠没应声。 昨晚上是兴之所至,前头虽有一程被他蛊惑了心神,后头图的是自己受用。并非一晌贪欢后,骨头便轻成了依附别人的小娘子,她的分寸仍旧拿捏在自己手里。 即使她要去探望宝鸦他们,也不和他一道走。 弄出双双把家还的样子,什么趣儿。 梅长生看到她神情,便明白了,眉宇间故意作出的委屈反而消散,洋然一笑。 “都依殿下的意思。” 她如今很难被取悦,他不觉有何不好。明珠是如此骄傲的人,凭什么受这许多年的委屈?往后他要更热忱一些更体贴一些才是,哪怕要他用一生一世追逐,只要她肯给机会,便是甘之如饴。 也唯有如此,方对得起她。 出了墅馆,看似被撵了出来,男人心底却满盛一腔的快活。 至少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始。 昨晚那种尝试,是她首次经历,何尝不是他第一回 将那种隐晦的念头付诸实践,到后头连哄带骗,才求得她又试了一回。仿佛天地混沌初开,全身血脉喷张,方知从前那个为顾清节一味压抑的梅长生,原是白活了。 一路打马回梅府,衣袂猎猎带风,连骏疾的马蹄也张扬得意。 进了院儿,梅长生直接上正房——母亲为了不肖儿子这点事,不惜装病操碎心肠,有了进展,他第一个应去请母亲放下心来。 提袍三步并两步地跃上台阶,春光满面的人等不及通传便推门入内,“母亲,我——” 那落地罩内漾动的纱帐一静。 梅长生蚀住了脚步,当即敛目背身而退,口中低声如蚊:“失礼。” 他暗骂着自己轻手轻脚关上房门,垂头候在阶矶下等训。 果然不一时,梅父豁开门扇子走出来,手指系着褐红色长衫领口的玛瑙纽,冷眉冷眼扫过他:“你几岁了?” “长生毛躁了。”梅长生头更低,“请父亲治罪。” 父子俩都静了一时。梅父径先哼一声,带着被打扰的不耐,“什么急不可耐的事,连礼也顾不上,拾着狗头金了?” 这些心事梅长生也许能同母亲透露两句,面对家严,能免则免吧。他唯诺认错而已,只是洋溢的心情到底无法完全掩饰,没忍住,羞涩笑了一下。 梅父何等精明的眼力,瞧见他这副神态,撇唇道了声“出息”。 负手向庭前走了两步,梅父道:“六家分宗的事我听说了,你还是心软,别说三七二八,便扒得他只剩一层皮,我看哪个疵毛。别怕不能服众,家主令既给了你,你便能坐稳,放手去做。” 梅长生敛神色跟步上去,点头称是。 虽然话音还是硬邦邦的,但得了父亲这句话,他便有底气。还欲聆训,梅父手一挥,“忙你的去。” 梅长生不敢多逗留,告退后去往隔壁。 这厢院儿里却热闹得很,宝鸦正叉腰数落梅大呢,梅二就在一旁吃着葡萄瞧他们笑。见父亲过来,宝鸦一下子藏起手里的戒尺,颠颠跑过去扑到他怀里。 “爹爹!” 听声音可是真乖,梅长生蹲身接住女儿,“又欺负大哥哥?” “哪有,是他欺负我哩!”宝鸦在阿耶怀里牛皮糖似的扭,大告其状:“梅二可以作证的,他又笑话我名字!” 原来这三小只碰在一块商量中午吃什么,起先好好的,直到宝鸦说想吃醋溜藕,旋即想到她的口味和娘亲近似。娘亲有个小字,宝鸦是知道的,自己却没有,这怎么成呢,于是想让有学问的二哥帮她也取个好听的。 话音落到梅豫耳里,他顿时不服气,“为何让书呆子取,怎见得我就没有好的了?” 说着嘴欠地胡诌不如叫酸酸、甜甜、醯醯、咸咸,越说越离谱,又翻出他们四舅爷取的响亮大名“梅趴针”来打趣。 宝鸦哇呀呀叫了一声,不让份,便不知从哪翻腾出祖父的戒尺来对付他。 梅长生听罢始末,拍拍宝鸦的头,嗓音含笑:“想要小字,‘遂遂’可好听?” 宝鸦念了两遍,小鸡啄米地点头。两个哥儿对视一眼,觉得今日父亲的心情似乎格外好。 近午时分宣明珠过来了,宝鸦很开心,晃着羊角辫和阿娘显摆新得的小名儿。宣明珠听后眉心微动。 若有深思地看了梅长生一眼,后者邀功地挺直身板。 当着孩子们,什么都不说,什么都在那双含笑的眼里,看得宣明珠袖下皮肤直起栗。 梅太太听闻公主到府,也忙忙的携婢过来见过。见着儿子,太太理簪轻咳一声,“早晨时我还睡着,听你父亲说你来请安了,往后不必这么拘礼。” 可见这位夫人真不是个会说谎的主儿,自己把自己说得脸红,还以为遮过去了。 转眼,见公主殿下正有些疑惑地看她,梅太太忙又将帕子往唇边轻掩,咳两咳,“这病势总不见好,殿下别见怪……” “母亲,”梅长生咳嗽得比他娘还厉害,隐晦摇头,“殿下……都知道了。” 啊,这是漏馅了?梅太太脸色懵然。 宣明珠难得瞧见梅长生发窘,唇角似笑非笑。按理,她该为此事治他一罪,可老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就算看在梅太太这么个实诚人苦心遮掩的份儿上,她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何况梅长生这张脸,别的不说,生得赏心悦目是真,叫她下不去手。 就这么着,五口人一起进了顿膳,梅老爷梅太太都识趣未出席。午后,宣明珠陪着宝鸦,梅长生则接到了林州牧具的拜帖,想是这些时日梅少主的雷霆作为,终于让这位地方官看明了局势,下定决心要与梅家三爷彻底分扯开了。 梅长生将那薄薄的名刺在手心掂了掂,告诉明珠一声,出府谈事。 一晃到掌灯时分,梅府请大长公主留宿在畅和园。 宣明珠道不必,还是那句话,君驻臣家没有道理,叮咛宝鸦乖乖早睡,而后便起驾离府。 梅长生回来得挺是时候,这厢才出府门,他那边正巧公干回来。 一身挺括的大料绣鹤玄色具服,见到她,顿时温顺得没有棱角了。门楣上水红灯笼圈口打下细腻的光晕,柔柔落在他脸上,宛如夕下的一泓清泉。 见车马阵仗,他不挽留,只是掉转了方向,意思是和她一道走。 “做什么?”宣明珠见他面上仆仆有风尘,“外头奔波一日,不嫌累的?大人进门好生歇下吧。” 梅长生说不累。 “嗯?”宣明珠鼻腔嗔出一声对反驳的不满。瞅他一眼,伸出食指抵住他肩膀,便似施了定身法一般,把人留在原地。 她去了,梅长生站在灯笼底下垂睫,指尖小心抚弄着肩裘上留下的印记,既甜蜜又惆怅地目送仪仗去远。 * 回到别业,宣明珠向住馆走的青石路上,瞧见出门前责罚打扫庭除的澄儿,还在那里执帚扫地。 她驻了足,澄儿忙落帚过来福身。宣明珠问她,“知错了吗?” 澄儿鼻尖有点红,点头,蔫声蔫气地说知错了。 公主平时看着好性,可决定的事亦是说一不二,容不得人置喙。殿下的这份脾气,澄儿知道,也是作好了被责罚的准备的,没有怨言。 泓儿跟她说知错还得改,下回别自作主张了,不然看公主还要不要她。这话澄儿也听进去了,只是心里有点委屈,此时见到宣明珠,自然不敢表达委屈,只是红着眼向公主倾诉衷肠。 打小跟着自己的人,宣明珠瞧她这形影,也觉得可怜,往她腮上拧了一把,“记着自己的话,可别就饭吃了。行了,别在外头杵着,去问问崔侍卫,我明日登山的弓子箭簇备好没有。” 第107节 澄儿嗳一声,当即去办,泓儿陪同殿下回房,为殿下沏上茶问:“这时节还有獐子可猎吗?” 宣明珠脱了外衣,将茶杯手里捧渥着,淡笑道:“小姑娘爱戎装,做个神气样子也高兴。我看眉二姑娘不比上京的闺女们逊色,若非她家里人舍不得,我倒想带她回洛阳住上一程子。” 泓儿笑道:“殿下成日价说这个小姑娘、那个小姑娘的,倒怕是忘了,您自个青春正茂呢。” 宣明珠被奉承得熨帖,一开怀,眉心的朱砂荧荧艳丽,“宝丫头都这么大了,敢情我还是个小姑娘呐?” 说着,想起白天梅长生给宝鸦取的小字:遂遂。遂愿的遂。 心里有点嫌弃,这人忒不知含蓄,却弯着嘴角,一口一口合手抿着茶,品味回甘。 没留意泓儿何时退去的,宣明珠从宝鸦身上想到身在嘉兴的红缨,不知那孩子在成玉那里过得舒心不舒心,便打算离开扬州回京之前,先绕路去看看这个外甥女。 想得出神,后窗子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她起先没听到,直到余光里掠过一道黑影,宣明珠蓦然扭头起身。 与从窗子攀进屋的梅长生对了个正脸。 宣明珠惊诧得半晌说不出话,末了道出一句,“梅大公子你可真长本事!” 她捂着自己胸口缓气,甚至没去想他何时会了爬窗撬锁,而是先想起后园子里种着五色菊,前儿刚下过雪,泥土正湿,他既是从那扇窗进来的…… 宣明珠顺着那张纯良无辜的脸向下一瞧,呵,这人靴底子果然踩了两脚泥。 他的洁癖呢,他的操行呢?她气得反笑,咬牙错齿:“敢弄脏我屋地,你看我依不依。” 梅长生从夜色中来,灯火中见到了她,微笑不说什么话,原地褪了靴,踩着一双白罗袜向她走来。俯身抱住她。 “想你了。” 不是刚刚才分别吗? 宣明珠心里昏暧暧的,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他的怀抱很轻盈,像一片干净的羽,一挣便会开,许是正因如此,她姑且任他轻浮了,站在那儿轻霎眼睫,鼻尖闻到一丝丝混着秋夜清风的龙涎香。 第88章 你乖乖的 便那般静静处了一会儿,宣明珠轻推开他,扯扯嘴角,“你家梅二老爷说我吊着大人,我先前还说嘴呢。这会儿,脸发疼。” 转瞧北窗下那双泥靴,她蛾眉细蹙,无可如何地嘲讪道: “梅大人还讲不讲道义了,得寸进尺的,显见我这里的防卫对大人形同虚设。” 美人灯下神态娇蛮,一颦一笑皆有韵致。梅长生低垂长睫,用深深不见底的目光笼着她。 “殿下是在意二叔的话,所以要长生避嫌么。我可以去澄清,是我自己缠着殿下,念着殿下,舍不得殿下,与殿下无关。” “你这张嘴……” 宣明珠耳朵发痒,心想他如今非但令色,而且巧言,怕不是背着人偷偷练过吧……思绪未完,梅长生很听话地张嘴,薄唇轻软落上她的痒处。 宣明珠猝不及防地轻喑一声,下巴跟着被勾住了,那吻从耳畔一路流连下去,寻她的唇,一下一下从嘴角舔起,嫣红的舌尖带火,辗转细细研磨。 他的神情专注,不似上次一样情急凶狠,带着温柔的讨好,细品慢酌交换彼此的味道,哑声:“闭眼,醋醋。” 宣明珠不,她偏要探玩他的表情,纵是近得看不清,眨动睫毛撩拨他的皮肤,也能见他轻簌一下。 她鼻间偷笑的气音像一味药引,治愈了他所有的欲求不得与急不可耐,他越发的耐心雅致,扣住她后脑,闭目与她深入缠绵。 许久,二人的气息都到极限,分开,喘息都不平静。 宣明珠满脸发热,疑心自己脸红了,不愿他看出来,便故作挑挞地比出一根手指瞧着他发笑:“梅大人又放肆了一回。” 梅长生静了一瞬。 他知道她过去看自己的眼神是什么样。 而此时,女子的眼神清醒含带玩味,不过是贪新鲜,想探究他到底变得如何不同。 玩心大于悦心。 但很快梅长生黯淡的眸色又亮起来,得陇望蜀也要一步一步来,只要明珠有所回应,便等同给了他无尽的雄心壮志。 男人将纤窈的腰肢勾到手里,紧盯那张艳若桃花的容颜,“让我今晚陪你好不好?” 宣明珠不是面皮薄的小娘子,听了呸他,把脸扭开哼笑道: “大人说甚么一直惦着我,其实就是惦着这事。” 他说不是,找她避开的眼,围着她打转: “我只想跟你做,若不是你,长生宁愿孑然一世。你若不愿意,我也能忍着。真的。” “可给我住嘴罢!”她听了都觉难堪,这种话,他怎好意思直白说出口的? 旋身坐回茶案灌了口茶,却已是凉了,喝下去也没浇灭心头沸起的躁气。大长公主深吸一口气,料定他今晚是不肯走了,一指隔壁发配他过去。 天色已大晚,想想昨天,他再这么纠缠下去,可不像个能善了的样子。 “不去成吗,”梅长生矮身挨近,有商有量地问,“我在这屋,就只抱着你睡不碰你。” 宣明珠翻翻眼,忽又噗嗤一乐。 梅长生以为有戏,忙问她笑什么,宣明珠指端闲敲茶桌,轻飘地瞧他一眼,“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我四哥的话,他小时候告诉我,男子但凡说什么‘我就抱抱不碰你’,十有八.九心怀鬼胎,不是个老实人。” 梅长生目光幽怨,心恨那鬼老四嘴里没把门,对个姑娘家瞎说胡吣,教坏了他家殿下。蓦而,他襟领被人向下一扯。 一枚温软的印记便落在他额心上。 宣明珠哄完他,抿唇露出一只梨窝,揪揪他耳朵,“我真困了,你乖乖的。” 梅长生呼吸稀薄,那一瞬一颗心变成栽满桃花的田垅,一道道地犁动,翻卷起一陌陌的芬芳。就着那俯低的姿势,他抬头学她的样子,回礼。 声音低颤得动人心弦,“好,长生遵命,殿下安歇。” 留下一双靴与一片淡泊香气在屋里,证他此夜来过此地,得她垂怜一吻。 * 原来各睡一间屋,却也不见得便能不心猿意马。直到翌日上毓华山,宣明珠记起清早分别时他拉着自己,没由来说了句,“殿下不会回京以后,就不让臣待殿下的诏了吧?”还揉着鼻子觉得好笑。 “殿下何事如此开怀?”梅眉山瞧见公主笑得开心,自己也笑着问。 “咦,我笑了吗。”宣明珠奇怪地收敛了腮颊,应是没有吧。她左右赏看山色,“刚下过雪,这山上倒是不冷,苍松黛林分外清致。” 上山之前她还担心山上湿冷,特意换了双鞶底的羊皮靴,身上著一套梅红色黑躞蹀胡服,精神爽飒。澄儿极请左右侍奉,大抵是想将功赎过,宣明珠便带上她与一班侍卫随扈。 身旁的梅眉山亦一身劲服简装,为公主介绍毓华山的风景: “暮秋天高气澄,也是这座山上一宗好处,不过还是春夏相交之际更美,漫山花开鸟鸣,那才是顶顶佳景。毓华山又大,下有九涧十八谷相连环,殿下若爱曲水流觞……” 打头的中侍卫崔问忽然停步,“什么动静?” 后面的人随之停下,宣明珠偏头倾耳,梅眉山兴奋地左右观顾,“什么?这季节獐儿鹿儿少见,难不成被咱们碰上了?” 话音刚落,一道混浊的低嘶声从木从密叶间传出,可不像獐鹿之音,让人直觉不祥。 崔问警省地将手搭上佩刀刀柄,“殿下请小心。” 一语未了,他眼尾余光中一片深黄的林叶猛然抖簌,一道庞大黑影冲撞而出,外围的侍卫下意识抽刀,未等落下便被顶翻出去,惨呼一声被拖拽进密林。 山兽竟不止一头,转眼间十来条硕大黑影从四方包围而来,突鼻獠牙,嘶声浊浊。又一侍卫放箭而出,中兽颈下,那兽皮毛厚韧,竟却未倒,发狠甩蹄奔撞而来。 “退后,侍卫向我靠拢!不要单独行事!” 宣明珠当机立断,拉过吓呆的梅眉山推到澄儿身边,“来六人保护姑娘。崔问收刀,山彘奔走疾速,来不及。张班、单文锦、罗蜀,搭弓到我身后。” 说话间她骈三指从箭囊抽出双箭搭弓,凤眸如凝冰霜,两箭并出,正中一头山彘双眼。 山彘双目大痛,狂躁更胜于颈下中箭,然而横冲直撞下失去目标,被侍卫一刀斩落。 宣明珠再射,道:“退!”众人缓过最初的惊悸,围拢在公主身边整齐地退后,让出山彘发疯奔撞的空间。 宣明珠道:“补!”半屈身在公主身侧寻找时机的弓手,立刻补射一箭,疾穿双眼失明的野兽腹部,身中三箭的山彘嘶吼摇晃,倒地呜呼。 “是鸾猪……”梅眉山这时才反应过来,发抖道,“毓华山上从没有这种东西的,公主、殿下,您当心……” 鸾猪是吴楚的叫法,北人称山彘,也就是老百姓俗话说的野猪。虽说都带一个猪字,可这种凶兽与畜猪截然相反,四肢猛劲獠牙外翻,对人充满攻击性,全力发奔时可顶翻两个壮年男子。 别说山上不该有这种东西,便是有,山彘的习性为昼伏夜出,也不该在此时现身,何况它们个个饿红了眼的形景,情况根本不对。 宣明珠思绪电转,心道八成是人为,症结想必还是因为削梅之事,枉她一直提防着有心人对她的孩子使手脚,不料竟敢有人将主意打到她头上! 几头畜生她尚未放在眼里,就怕还有后手,迎宵她们在梅府保护孩子,都不在她身边,她带来的侍卫虽不算少,刨去保护眉山澄儿的和已经受伤的,便显得左支右绌。 可是不能逃,转身的下场只会被彘群更快地赶上来扑杀。 她定神一想,令两个腿脚快的侍卫夺路下山传信。她不知去路上是否有幕布黑手埋伏着杀手,若有,离开的人并不比在此安全,甚至必死,可她不得已,只能如此。而自己又抽出两支箭羽,瞄准被血腥气激得越发狂躁的彘兽。 她的十指冰凉,手腕却始终很稳,急迫发箭的空隙不忘转头对小姑娘安抚一笑,“眉山莫怕,咱们这么多人呢。” 梅眉山勉强弯了弯苍白的嘴唇,她看到公主的箭术精湛,几乎称得上百发百中,心绪微定,口中不停道: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然而取箭速度毕竟追不上山彘的四蹄狂奔,侍卫们的保护圈子随着公主叫退,越缩越小,破空矢声渐渐慢下,那山彘也学精,仿佛认出宣明珠是领头,两只黑眼睛邪光悍然,猛抖黑鬣直向她撞来。 迫不容缓中,崔问喝声挡身在前,被撞翻个个,巨大的惯力将宣明珠也崴身带倒,紧接着一连串“公主、殿下”的高呼,侍卫们抢将上来。 这边队形一乱,便被各个冲散,陡然听女子惊叫之声,宣明珠转头向山崖,“眉山!” * “公子。” 梅长生正查看着往年扬州的丝税簿,姜瑾进门叫了他一声。 他语气有些吞吐道:“那个,属下问了神草堂的掌柜,说市面上压根便没有男子服用的、咳,避子之药。” 梅长生捻纸页的手指顿了下,没抬头地嗡哝一声,“和尚都能制出的东西,神草堂制不出来?” 姜瑾模糊听见半句,心说什么和尚做这种玩意儿,想也不是个正经和尚。抬眼偷瞄公子,公子人坐在公案上,心又有几分在这儿呢? 正寻思着,门扉咣当一声撞开,余小七连跌带扑闯进来,喘着粗气:“公子,公主遇袭!在毓华山上失踪了!” 一瞬间而已,屋中静好的气氛荡然无存,梅长生猛然变色,一股旋风似的绕过书案抓住他衣领,“说清楚!” 姜瑾同样吓了一跳,余小七憋红脸道:“公主身边的侍卫连生下山报信,说公主和梅小姐在山上遭遇成群的豪彘。迎宵等三位姑娘得信后已带人手去搜山,属下才刚进门前,收到飞鸽信,说连生口中说的那条山峦道上,只看见倒着几头山彘的尸首,一地狼藉鲜血……人、公主和下剩的侍卫们都不见踪迹。” 他一口气说罢,梅长生直听得胆丧魂飞,奔出门便向毓华山而去! 怪他、怪他,这几日与她相处太得意,忘了形,看眼前天蓝云阔,处处都是人间美事,竟一时疏忽,忘记了谨慎之道。 他明知道她要去毓华山的,早起时只顾和她絮絮不舍,怎么就不知多派些人手跟着她呢! 好端端的,山上怎会出现凶猛的山彘群,意外,还是人为? 第108节 街衢之上,梅长生猛然驻足。 重若擂鼓的心跳中,他要自己强自镇定下来,迎宵松苔都是心腹,她们已经带人去搜山,倘若找到她,定会将她平安地带回——不,不是倘若,她一定会平安。 他此刻赶去,也不能一人将山翻过来,当务之急要找到出事的源头。 是谁要害她? 她失踪是主动避险还是被人挟持? 六魂七魄都已飞到毓华山去了,梅长生还是咬牙逼迫自己钉住脚。姜瑾率步追出,他甩头吩咐,“三房父子此刻在哪,近日去了哪里见了何人,速速查来!” 姜瑾看着公子那双猩红欲滴血的眼,应声踅身奔了去办。 * 梅家祠堂中,案鼎中三柱新燃的香白烟缭绕而升。 梅柳山趺跪在牌位案下的蒲团上,锦衣绣冠,面色平和地嘀咕着: “后世子弟柳山给列祖敬香啦,其实这事,怪不得我不是?祖父,您说,您是不是太偏心了,大伯明明几次推辞承任家主,二伯为人处事不如我爹圆融,家主的位置,便该是我爹的,可您怎么就那么偏心呢? “大伯和我爹都是您儿子,梅鹤庭和我都是您孙子……算啦,您看着吧,您最疼的好长孙活不长啦,谁能振兴梅家?您将来在天上瞧我的好吧。” 祠堂常年点着长明灯,将浮雕横梁悬挂的黄幡熏得发黑,行事不磊的人,在这种地方往往会心虚。 可梅柳山不是,面对列祖列宗安静的名讳牌,他非但一点也不害怕,反而骄傲于自己的手腕。 能在斗法中扳倒人人夸赞的梅鹤庭可不容易,这是他三公子的功绩,应该让列祖看一看。 同时他自然也有自己的打算,事出后,梅鹤庭怀疑到他身上是必然的。可梅鹤庭拿不到证据,自己在祠堂里,在这最讲敬穆礼序的地方,他奈何不了他。 梅柳山越想越得意,回忆那一日看到这位堂兄与大长公主同乘一车的亲密,他之前竟是料想差了,还以为大长公主与堂兄掰了,这次同回扬州是为了代朝廷监督梅鹤庭。 却没想到,这俩人之间居然藕断丝连。 也好,他简直想看看梅鹤庭得知后的表情,惶急无依?恼怒无章?不管是什么样儿,一定很有趣。 “砰!”四合的通梁大门突被豁开两扇。梅柳山回头,梅鹤庭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面沉如水出现在门外。 迈进门槛时,男人顺手抽出随从腰间刀,向他而来。 梅柳山心头一跳,他怎么敢在祠堂亮凶器,如此悖逆不道!眼中精光一闪而过,他无辜地在蒲团上缩缩脖子,“堂兄,您也来敬香,怎的提着刀……” 话音未落,刀尖指着他鼻尖,梅长生问:“你做了何事?她在哪?” “堂兄在说什么?小弟听不明白啊。”梅柳山夷然微笑,然后,笑意僵住。 他觉得手腕好像有点发凉,一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怔怔低头。 那蓬血溅在梅长生靴上时,梅长生的眼睛一眨未眨,赤黑的瞳仁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再问一遍,她在哪?” 他手中的刀槽,鲜红滴滴坠落。 那只断手掉在蒲团旁后几个须臾,梅柳山的头脑都是空白的,然后,漫天彻骨的痛意席卷而来,他痛呼,抱着血涌如柱的断臂倒地,疼得钻心大骂:“梅鹤庭你这个疯子!!” “不及你疯。” 梅长生蹲在他面前,无情无绪地看着他,“她你也敢动,一会儿我把你胆子挖出来看看,是有多大。你还有一只手,她在哪?” 第89章 此门中 “梅长生!” 祠堂门口一声断喝,被梅柳山身边小厮搬来的梅家三老爷风风火火赶来。 第一眼,他便见梅长生提刀在手,梅穆平怒道:“也不看看此处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放肆!” 梅长生垂刀拄地,闻声漠然侧头。 梅柳山被梅长生以刀相逼,终于发现了事情和他预想的不一样,正痛惧欲厥,这时听见父亲的声音,如闻纶音,躺在地上大声哭喊道:“父亲救我!” 先前他咬死不松口,现在见了父亲,梅柳山更打定主意做下的事不能承认,否则这阎罗不会放过他的。 而梅穆平不知发生何事,待急步走近,看见爱子断腕,脑海嗡地一下,继而便是气涌如山,血灌瞳仁。 他伸手颤指梅长生:“你、安敢伤他,凭何伤他!祖宗祠堂里头亮凶刃,见血光,伤手足,梅长生你不怕天打雷劈吗!” 那裘墨衣长身而起的同时挽刀尖重重一跺,在梅柳山又一声痛彻心扉的喊叫中,他转身,向梅穆平歪歪头。 “清理门户,还要挑地方吗。” 梅柳山的另一只手,也落地。梅穆平生生倒退两步,吾儿心肝啊!这竖子当着他的面,居然这就么把柳山的另一只手也砍了下来! 疯子! 梅长生面色很静,挑刀尖直指他三叔,踏步向前,眸子锋利得好像他手中吸饱了血的刀,“他不说,你说,大长公主现今何在?” 什么意思,大长公主不见了? 梅穆平急怒交加又一头雾水,看着儿子倒地的模样,他心中某个猜想划过,凛然一颤,又想三伢儿不至于会如此糊涂,强自稳住心神道: “你何意,公主殿下难道未在她的别邸?鹤庭,你先将刀放下,有事好生说话,你在家祠这么着,想被剥除名籍不成……” 对面的年轻人无动于衷,甚至一步步逼近。 梅穆平悚然后退,“怎么,难道你还敢弑叔!” “有何不可啊。”梅长生木沉的眼里没有一丝光彩,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不见血,不知道怕。 他腕子向外偏转,迎着长明灯光,亮出森森白刃。守在堂门外的姜瑾目睹这一幕,叫声不好,觉得要坏事,梅氏家祠规矩外姓人不可入内,可眼下顾不上了,他当即便要进去拦公子。 身畔清风袭过,一道身影比他更迅速地步入祠堂。 梅父振衣唤声“长生”,他看到父亲,霜睫轻动。 刀头本能地向旁偏开。 梅父不看别人,目不旁视上前掰开他的手指收了他刀,轻扶梅长生肩膀,“我听说了,族里这边有为父,你但去寻人。莫急莫躁,殿下天胤福泽,会平安找回的。” 梅长生被人支撑住,一口积压在胸臆的郁气终于有处可吐。 他愣愣看了父亲两刹,目光恢复几分清明。 正这时,余小七在外高喊一声“大人”,说第一批搜山的人回了。梅鹤庭连忙跑出祠堂,才发觉外面天色已暗。 火把灯笼中,只见澄儿和几个身上受伤轻重不一的侍卫被找了回来,梅长生匆匆扫过,连声问:“公主呢?她呢?” “大人您先别急。”余小七将他收集到的情况快速汇报道:“这些人是在山彘出没的后山道旁发现的,公主殿下眼下还没找着。这些人目睹了当时情况,原是在躲闪彘群攻击时,梅二姑娘从山坡滚了下去,公主去拉梅姑娘,不慎一并掉落。” 他见大人目光刹那血海猩沉,连忙又说交代,那山崖是个缓坡,不算过于陡峭。 只不过,侍卫下去勘察,不见人影,见谷底有些许血迹,有模糊脚印痕迹,还有熊爪的痕迹。 侍卫们循路去寻,沿途见衣布留记,有朱、蓝、黑三色,判断公主和二姑娘身边至少有一位侍卫随行。有空暇留记号,且机敏地留下三种颜色示意人数,说明直到那时她们还是清醒且安全的。然而记号在一处水涧边断绝了,脚印也模糊不见,不知她们遇到了何事。迎宵派两人回来报信,余者还在山上继续搜寻。 余小七知道大人着急,怕受伤的人回事不清,便将自己得知的消息竹筒倒豆子一气说完。 梅长生听后脸色纸白。 她不是被人掳走的,是为救眉山落崖的。 天暗了,有血迹,还有熊,剩下的简直不敢深想。 靴面突然一沉,是澄儿哭着跪下抱住了他的皂靴。她胳膊和后背上都有淤伤,神色委顿不堪,却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 “大人,之前奴婢不懂事,奴婢给您磕头赔罪。求您快想法子找回公主吧,奴婢怕公主出事!” “啊!!” 就在此时,祠堂内毫无征兆地发出一道凄惨不类人声的嘶吼。 灯烛荧荧的牌位案下,梅父脚踩梅柳山一只断臂,弯身道,“不巧,好似不小心踩到侄儿你了,侄儿有话要说吗?” 那种痛,是在断肢之上又强加一倍的剧痛。梅柳山眩然欲死,终于抵御不住,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嘴里冒出什么: “我就是圈了些野猪熊罴放上山,没别的,我发誓什么都没做!” 一语终了,面无人色地厥了过去。 梅穆平一个没留神,未料还有此等变故,又惊又恐地看着他,好似不认识他一般,“大、大哥。” 梅父淡然收脚,扑了扑袍摆,“谁是你大哥。” 堂里的喊声一字不落传入梅长生耳中,他牙关紧咬,断然转身而去。 ——不能让她在山里过夜,必须马上知道她具体的位置。 姜瑾见公子往梅府方向行,唯恐他急岔了脑子,忙跟上道:“公子,毓华山在西边。” “回府。”梅长生道。 此时回府何益啊?姜瑾看着公子阴森的侧脸,心头胆寒,同时大恨三房的人作妖,明明公子已经要守得云开见月明,白日里还和他打听那个,是何等的风发足意。 就因为不知死活的梅柳山横插一杠子,一切都变了。 他梅柳山是个傻子吗,公主在梅家出现意外,他三房就能全身而退了?如若,公主真出什么事儿,公子可怎么活。 * 梅长生进屋后,反手落了锁。 此时上山,他能做的不比侍卫更多。男人森沉的脸孔似刀凿出来的玄玉石雕,一步未停走到书案,染血的手指拉开桌屉。 能派遣的侍卫府丁皆派出去搜山了,纵使毓华山有九沟十八涧,合围而寻,最多明天也会有个结果。 可是今夜怎么办?梅长生不能等,夜晚正是野兽出巢觅食的时间。他不知道明珠眼前是何境况,不知道她会不会在这个时间入梦——这概率甚至极低,可这是他能想到最快捷的法子。 咣啷一声,带血的匕首被主人丢在桌子上。 梅长生漠然咬开金疮药的红布塞,随意倒撒一片,踉跄着扶墙上榻,喘息,闭眼。 他的梦时来时不来,先前见言淮至别坞,他极力欲做一梦,亦是未成。只有刺心取血那两次,昏痛之后,必能入梦。 “天公佑我。醋醋梦我。” * 毓华山的南峰下有一条水流隐蔽的涧谷,好在有月色,偶尔见粼光闪烁,不至叫人两眼一摸黑。 三两团黑影在夜色中警惕而缓慢地前行,正是落崖的宣明珠等人。 当时宣明珠见眉山失重滑下崖坡,跃身去拉住她的手臂,结果错估去势,一个没收住,自己也滚了下去。 第109节 幸而崔问时刻关注大长公主的安危,见状当机立断地扑跳下去,以身为垫接住公主。 落到坡底,宣明珠只听身下发出闷喀一声,才知她压折了崔问的肋骨。而梅眉山的后背在山坡坷石上擦破一大片,血肉淋漓露出肌肤,脚腕亦疼得不敢动。宣明珠反而是其中伤势最轻之人。 继而,又有三个侍卫跳下来救驾,可惜不是人人从那样高的地方下来都能毫发无伤,其中一侍卫当场撞破了头颅,血流如柱。 宣明珠抬头向山顶望了一眼,心焦上头的状况,然而一程有一程的应对,她吩咐侍卫给伤者简单地包扎,自己解下风衣,用躞蹀带系笼住眉山的后背,以为在此地可摆脱山彘,等待援兵。 殊不知不过片刻,血气味竟吸引来了一只体形远胜于山彘的黑熊罴。 那一刻,宣明珠心头拔凉,才知道这山里不止有野彘,竟然还藏着野熊。 大长公主身边的侍卫皆忠心,一名年轻侍卫当即取石砸向黑熊,打一声哨掉头疾跑,黑熊果然狂怒追去。 他引走了熊,那个靠在山石上额头流血的侍卫便请公主快走,他的血味会吸引野兽。宣明珠面色沉郁地思量一番,只得留一人照应伤者,自己带眉山、崔问三人寻找出山的路。 天越来越黑,宣明珠背着眉山勉强辨路,沿水流而行,身旁的崔问拄着一根树枝寸步不离地跟随,不时低咳两声。 “殿下,要不让卑职来背吧。”崔问担心公主体力不支,频频说道。 “你消停些,肋头骨都断了还拼,你保全自己便是对得起我了。”在这种情形下,宣明珠的语气依旧透着轻泛从容。 她不能不稳住势气,眼下,听崔问的咳音,不知裂骨是否戳到了内脏,这孩子倔强,闷声不喊疼。而眉山伤了脚,姑娘家家的不能落下残疾,她也不敢让她自己走。 累倒是不怕,她只担心山林中会不会匿着野兽突然袭来。暗夜中叶声簌簌,草本皆兵。 之前黄昏时,她们遥遥听见了人声呼喊的回音,崔问激动地回应,结果人未呼来,却引起一声不知从哪个方向发出的熊啸,三人不敢原地逗留,就一径走到了这时。 “别怕,城里想必已知不对了,他们既然在找咱们,就不怕了。” 宣明珠轻声安慰他们,告诉崔问仔细观察何处有火光,留意听人声呼喊。 她心头并非没有恐惧,只不过相信梅鹤庭此时必定在极力想办法寻她,心便踏实下来。 且她幼时曾听父皇讲过军形九地,山林险阻、沮泽低湿之地曰为圮,人入圮地,最佳的对策便是速速离去不可逗留。 若不慎泥阻,则不可入密林,要寻水流而行,一来,可以喝水补充体力,二来,可以用水洗刷身上的气味,减少被野兽发现的风险。 唯一的坏处是临水之地湿冷,她感到眉山的身体已经烫了起来,瑟瑟打着颤。 宣明珠哄她说快了,一颗滚烫的泪珠子掉进她后脖领里。 “眉山?”宣明珠轻偏额鬓,细声道,“是不是伤口疼了,你再忍忍,你阿兄的本领你还不晓得吗,他会很快找到咱们的。” “殿下,我对不起您。”眉山双臂搂着公主,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累赘,自责地啜泣,“都怪我非要来毓华山,都怪我不好。若是殿下出了何事,阿兄一定不会原谅我了。” “你怎会这样想?” 宣明珠惊讶于她的话,眼前影绰出现一棵宽冠的树影,她看看四周风静树止,便将梅眉山小心地放在树干下,让她靠着树干,自己也坐在她身边歇息一口气,温和地看着她道,“他从前和我说过,梅家这辈女孩儿不多,他看待你便如亲妹妹一般,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眉山听后泪断如珠,呜咽着捂面点头。崔问叫了声殿下,请示道,“且就在此歇一时吧。” 宣明珠道也好,背人走了半日,到此时她也如强弩之末了。 酸胀的双腿一歇下,便不想再动弹,只好劳崔问盯着动静,自己靠着树干眯眼,不知不觉憩了过去。 恍惚听见有人叫她,宣明珠累得睁不开眼,忽而感觉身子被轻摇,一声声“醋醋”近在耳边。 她皱了皱眉心,勉强支开眼皮,便看见梅鹤庭焦急的面孔。 “醋醋,你现下在哪,告诉我位置?” 他问得急切,宣明珠有些奇怪,他不是找到她了吗,为何还问。想要开口打趣这小郎君一句,莽然发现自己既动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她有些闹糊涂了,想告诉他自己在落崖后向西行了百余步,遇一棵冬樟树转左,又行一里余,遇涧过涧,沿水一直向下行——可是她就是说不出来。 而眼前的梅鹤庭,还在神色惶然地等着,见她不语,徒劳地唤她,泪盈于睫。 见他难过成这模样,宣明珠的心头肉顿时比小腿腹的肉还酸疼十倍,莫名生起自己的气:宣明珠你为何突然间变成了个哑巴,瞧着他为你干着急好受吗? 她运气竭力一挣,喉咙间喀然松快,便将满腹的话对他说了出来。 “殿下,殿下。” “鹤庭……”宣明珠从梦中饧开眼,下意识喃出一声。 崔问道:“殿下,是卑职。幸而殿下醒了,方才卑职唤您不应,吓坏小人了。” 宣明珠手触地面,没有温暖的怀抱,泥土冰凉。她缓了缓神,回想梦境,怅然若失。 原来不是他。 揩手按揉沉昏的额角,又去探窝在她膝上半昏半迷的眉山额头,宣明珠问:“我睡了多久?” 崔问说大抵有近两刻钟了,宣明珠听后,不免有些后怕,她的心竟然大成这样,在荒郊野外睡了这么久!不过由此也可见,此地尚算安全,既如此,一动不如一静,便在此等。 梅鹤庭……找不到她,当真会哭吗? 女子揽护着小妹妹的肩膀,心思不知为何又转到那个逼真的梦境上去,唇角在无人看到的夜里时而弯起,时而撇下,心情时而酸甜,时而急切。 小别一日而已,心绪与早上同他分别时大有不同。 要是早知道会出这档子事,她该在那时明白的告诉他:本宫回京以后呀,依旧乐意召你梅大人来陪驾,为何?谁让梅爱卿你侍奉勤勉颇得本宫欢心呢。 女子眉眼不觉弯弯。 她有些,想他了。 心里念着一个人,夜色纵使再黑也不觉得害怕了。山中无辰光,不计时过几许,一阵阵呼唤传来,火光随即大亮。 宣明珠喟出一口气,对崔问露出笑容:“看,这不是来了吗。” 径先执火奔到近前的是梅豫,这却有些出乎宣明珠意料。 梅豫急切地喊了声娘,连声问她伤着没有。宣明珠往他身后找了找,没找见心里想的人,倒也不觉失望,看着火光下的半大孩子瞪眼,“谁让你来的,这山里有野熊你不知道!” 梅豫道:“是父亲命孩儿带人来接娘,娘别骂我了,您平安比什么都强。” 宣明珠思绪仿佛被轻挫了一下,一种没着没落的怪异浮上心头。 “他,是如何说的?” 梅豫哦了声道:“父亲说,从山崖下向西行百余步,遇冬樟树转左,再行一里余,遇涧过涧,沿水直向下行,母亲便在这里。” 说来他也大感奇特,真不知父亲是怎么心有灵犀知道的,转眼看见倚在树下的梅眉山,“啊,二姑姑怎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宣明珠目光滞滞地立在那里。 这番话,与她方才做梦时的话一般无二。 他怎么可能会知道? 煌煌火光下,她心中的甜蜜盼望,瞬间被一兜冰水浇灭。 有什么人将一件暖裘当心裹在公主殿下身上,她思绪纷杂,只觉发冷。 轿辇抬不进溪涧,宣明珠拒绝了迎宵背她的请求,令人好生背着眉山和崔问,深一脚浅一脚被侍卫队簇拥着走出山谷。 路上她问梅豫,半个时辰前梅鹤庭在哪。 梅豫回说父亲将自己关在了屋子里,不知做什么,只是一出来便说出了母亲的下落。他见母亲安然无恙实在高兴,哈哈一声:“大抵父亲扶乩了吧。” 宣明珠跟着笑了。 她霍然想明白了,为何那天晚上梅鹤庭用腰带绑住她时,她会感到异样——她在船上做过的梦里,他使过一模一样的手法,可她当时理应不知道,却梦到了。 毓华山下的道路,两列燃烧的火把如两条长龙绵延排开。梅长生等在山脚的亭里,每一刻都是煎熬。 身形颀秀却不知为何有些萎靡的男子身披一件孱白的狐裘衣,薄唇被火光映上几点金光。 终于见她被搀扶而出,他目光骤亮,步履凌乱地上前道,“醋醋,你还好吗,可有没有伤着?” 宣明珠避开了他的手。 梅长生略顿一下,抬起眼,看见她同样轻抬的眼眸里一片空洞。 “你可有话对我说吗?” 敏慧如梅长生,只听这句话的语气,便掌不住后退一步,反手扳住冰冷的亭柱。 沉默半晌,他艰难找回自己的声音:“……回去说。” “好。” 这是他们时隔一日再重逢后,唯一交谈的三句话。 第90章 扬州梦 下雪了。 扬州入十月以来的第二场雪,多少年没有过的气候,反常得有些妖气。 东长街梅氏的百年老宅府门洞开,灯火通明,迎接被找回的大长公主。宣明珠身拥鹔鹴裘入门,氅领水华锦朱的风毛遮住她的下颔,那张脸便只有半掌小巧。 鬓髻微松,蛾眉细弯却有锋,眉下长睫扫向影壁前躬身肃立的众人。 没有发落什么,她先嘱咐将梅眉山抬回房中,简明地向等候的郎中道她伤在何处,身子有烧未退,令人尽心医治。 “本宫无事,都不必惊惶。”她对立身最前的梅父道,“今日之险我只追究祸首,不连坐,陛下那里自有我去回禀。眼下的阵仗可撤了,为梅氏计,还是不必闹得满城风声。梅老爷以为如何?” 梅父深揖:“草民代阖族感念殿下宽宏,荷罪逆人已拿获,必给殿下一个交代。” 宣明珠点头,她回来的路上已听人报了梅氏祠堂发生的事,同时她也得知,她带上山的侍卫都尽数找回。 几乎有半数人都与山兽有正面搏斗,伤情很是不轻,尤其那名以身引走黑熊的侍卫受伤最重,肠腹都被熊爪剖开了,多亏他逃的路线中发现有一处狭缝可容一人通过的岩谷,闪身躲进去才侥幸不死。 梅家该感念无人殉职,否则宣明珠绝不是这样好说话,她但凡死一名护卫,必要梅家十人来偿。 梅穆云代女儿眉山对大长公主感激不尽,宣明珠道不须客气,“二姑娘是跟我出去的,于理应当将她平安带回。” 余光瞥见身后那道静静的白影,她道:“梅老爷,可否让我与梅大人单独谈谈?” 梅父会意,看了眼自进门始终不发一言的梅长生,下令众人散去。 忽然一声软软的“阿娘”,乖乖地等着大家说完正事的宝鸦扁着嘴跑过来,宣明珠眉心轻缓,蹲身将小团子抱住。 宝鸦两只手臂环住娘亲柔软的绒领,脸蛋蹭蹭她,声哽如咽:“阿娘。” “宝鸦不怕,看,阿娘身上一点事都没有。” 宣明珠大张双臂让闺女瞧,冲她眨着眼悄声道:“阿娘还猎了几头山彘哩,回头给宝鸦讲一讲,可厉害了,宝鸦要不要听?” 宝鸦抹掉眼泪点头说要,龇起小豁牙夸阿娘真棒。宣明珠摸摸她的小脸,让她去陪着祖母。 第110节 宝鸦看看娘亲,又看了一眼远处的父亲,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另一厢走入正院里的梅父,回望身后明灭的火光,忽问了姜瑾一句,“他是如何得知公主所在的?” 姜瑾愣了下,挠头回答:“公子说是……梦到的,阿瑾也不知是何意。” * 人皆散,她背对他起身,从鹔鹴裘中伸出一只手接雪花,仰头看雪落园庭。 簌簌无声的凉意,旋落后,又很快被灯亭的火把熔化。 她看雪,梅长生看她,那道背影哪怕隔着贵重臃然的裘衣,依旧让人怜惜单薄,“外头冷,去臣屋中好吗。” 单听语气,还是早上分别时那个温存不尽的男子。 宣明珠说好,二人进屋。屋中是黑的,梅长生解下白狐裘去找火折,走到书案旁顿了一步,随意挥袖将桌上的东西扫落,而后点灯。 屋子里所有的槃台绢灯,他一盏一盏皆点亮,如通白昼。 他又垂眸给她倒姜茶,请她暖暖身子。 宣明珠默然坐在他对面,看着那盏冒着热气和辛气的茶,心想定是很温暖。手指贪恋地去够,没够着,停在冰冷的桌木边缘。 “那日你说,”她经历了一日风波,此时的眼神却很平和,“如果日后我对你有所疑虑,给你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不要轻易下定论。我当时答应了。” “是以我这一路并不多想,并不多疑,等着听你说。”宣明珠目光澄湛地看向他,“但,我只想听真话。” “所以,你告诉我,为何我在梦中对你说我在哪里,你便能丝毫不差地找来?” 注视这样冷静的她,梅长生心尖刺了一刺。他没想过瞒一辈子,但在他有把握她不会离他而去前,是不能吐露的,尤其现在,他们之间才刚刚有了转机,更非揭旧账的时候。 可所有计划,都抵不过突来的变故和她的聪明通透。 是马脚总会露出。 她想听一句真话。 又怎么舍得拿假话来骗她。 梅长生低下头,声音像窗外的雪絮,轻得没有分量:“长生,可引殿下入梦。” 宣明珠闻言全身都窒紧。 她先前听到梅豫的话时,便浮出这种荒唐的猜测,可又自己否定入梦之说实在大谬,她想,哪怕梅长生用心有灵犀来解释,即使牵强,她也愿意相信。 可当她真的从一个不语怪力乱神的人口中印证了这个荒谬的猜测,一股止不住的寒意从她脚底窜上来,比在山底水涧边走夜路更让人胆寒。 “殿下莫怕,”他看到她的表情不对,连忙倾身向前,缓声解释,“长生不会伤害殿下的,只不过是梦境相通……” “只不过是?”宣明珠抬眼轻笑一声,“好轻描淡写啊,只不过是我在你的梦里口不能言,动弹不得,跑也跑不掉,醒也醒不来,由着你胡作非为?我问你,南下船上,是不是你?” 她问到最后,眉梢都凌厉起来,梅长生无色的唇嗫嚅两下,“是。” 宣明珠手指抠住桌角,指贝泛出苍凉的白,“汝州行宫,是不是你?” 她本是一点就通的玲珑心肝,那些旧梦,原本便令她难解,在意琢磨了好久,因想不通一时搁浅,此时连本带利,通通串了起来。 梅长生又应一个是。 他看起来太过无害孱弱了,可宣明珠目视灯影下那张干净如玉的脸,忽然有种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怎么能白日信誓旦旦说着此情已经放下,夜梦里却一遍遍凶狠地吻她,怎么能白日做全为臣的礼节,夜里却绑她在身下一场场地缠绵?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你一步步设计我,让我梦见你,让我忘不掉你,让我疑心自己对你还留有余情!” 宣明珠战栗起身,失手拂落桌边的茶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是的。”他的心都似被她摔碎了,惶急起身握住她的手,指天发誓,“醋醋信我,我绝不曾以此控制你心神,我……我如何能够做到,我连自己的梦都控制不住啊。” 如果真能步步为营,又怎会是现今局面。 他对法染放狠说,为了得到她可以不择手段,又何曾当真舍得。 “不能自控。” 宣明珠重复这几个字,忆起这些日子她感到的另一种异样,抽出微颤的手问:“那么你在梦里对我的那种……狂欲,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此前她便隐隐觉得奇怪,梅鹤庭怎会突然从一个清冷寡欲的人,转变得浪荡如此。 只因帷幄事羞,她也贪了这欢愉,所以无从深思。 ——只要他说这是分离之后才有的转变,她闭了一下眼,压制着某种不安的预感想,只要他这么说,她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然后便听他道:“我对你的那种心思,从新婚夜起,从未断绝。” 宣明珠陡然抬头,对上一双红得发疼的眼睛。 一个漩涡,接着另一个漩涡,七年的旧伤疤,要揭,就是连皮带肉扯起一大片溃烂的腐肉。 可是,事已至此,梅长生几乎带着自暴自弃,目光生疼地望着她,“只是那些说不得的念头,过激过歧,不甚同常态。 “我……怕玷污、怕伤害国朝的长公主殿下,深知自己一旦开这个头便不可收,故尔一直压抑。 “我想要你。醋醋,但我不敢多看你。” 宣明珠笑着淌下两行清泪。 “七年?” “七年。” 梅长生不知自己是怎么吐露出这些话的,他埋藏在身底最隐蔽的腌臜,连他的生身父母都不曾知,藏了七年,终于对她说出,有一种削骨削肉的痛与快。 然后,他看到一颗接一颗的泪珠子砸上她的裘绒,濡成一个又一个空洞的浅涡。 “你别哭……”他捧住她的脸,矮着身,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拭,“是我不好,你打我骂我都行,不要哭。” 奇怪呀,宣明珠如堕梦中,她明明一直把守自己的心的,她明明已告诫自己,不会再对任何男人掏心伤肺,为什么还会哭呢。 是不是因为她突然发觉,自以为还遗存些纯真与美好的七年婚姻,其实是一场如梦的幻觉? 她决意休夫时心肠的痛切,虽难捱,至少认为那痛是真的。可今日她骤然得知,原来连她的心如死灰,都未找准矢的。 假的,都是假的…… 好一场滑天下之大稽! 她主动了七年,他现在说,其实他的心一直爱她。 他连她喜欢什么花色都不知道,却说,是因为要压抑自己,不敢在她身上投注太多视线。 他冷淡她,却说,是因为爱得她太深,怕伤害她—— “你不觉得自己好笑吗?!” 宣明珠咬牙推开他,梅长生皱眉闷哼一声,听她泣声道:“怪不得,你说要重新开始。我是个傻子,我还在想,你从前是对我关心不够,你改过了,那么我也许可以和现在的你试一试。 “现在,你却告诉我,你一直在伪装自己,你让我如何面对过去那七年? “每个晚上,我睡去的时候,你在我榻侧想着那种事,可笑一点痕迹都不漏,可笑每一次都是我主动——床笫之上,都是我在主动勾你,梅鹤庭你知道不知道我多少次地想,你会否嫌我轻浮水性?我要看你的脸色去猜你想与不想,我和勾栏里那些靠身子引人的……” 让她更感觉耻辱的是,她那天晚上在篁里馆感到的莫大快活,无法自欺,甚至生出了些许贪恋,仿佛他只消勾勾手指,不论从前的冷淡还是如今的热忱,都可以轻易俘获她。 她怎可如此,怎可如此轻贱…… “嘘,嘘,别说,别说了。” 梅长生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害怕地不停轻吻她的发丝,慌不择言,“对不起,我是个混账东西,我都改了,今后我都依着你……醋醋,求你不要折磨自己,别哭,别哭。” 可宣明珠的眼泪像止不住的水流淌,他想让她忘掉吗,再也不能了。 身心俱疲的女子没有力气挣开他,两个人相拥的姿势,相倚又相离,她觉得自己依靠住的肩膀如同一团雾,她从未真正看透过。 她的嗓音透出无尽的疲惫,“你怎么能够身是一人,心是一人呢。” 男人眼中微弱的芒光摇摇欲坠。 她闭上眼: “梅长生,你到底,是个什么人呐。 “我竟不认得你了。” 她睁开眼:“还有瞒我的事吗?” 梅长生紧搂着她,像是想把她冷如玉石的声音捂热,可他自己体内的热量也在流失,胸口的伤在添乱,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咬牙挺直背脊。 哑声道:“你为我庆十八生辰那回,我觉得你美如仙人,不想你那件衣裙被除我以外的人看到,所以呵斥了你。” 宣明珠狠狠压住颤抖的睫:“还有吗?” 梅长生:“你眉心的痣,我一见便心旌不胜。那时不愿承认,更不愿被其他人看见,故言艳媚失体,令你用眉钿遮掩。” “还有吗?” 梅长生静了一瞬,轻轻拉开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脸色苍薄得像一张纸,“你生宝鸦那日,我非在外公干不归,是被人追杀险些丧命。那一个月,我非不想抱你抱孩子,我有伤,怕摔着孩儿。” 宣明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视线从他的脸移到他胸前,泪如雨下。 陈年往事,泥沙俱下。 如果不是今日露出马脚,如果不是她执意追问,他是不是还会一直瞒下去? 他但凡但凡,在这些年里坦白任何一件事让她知道,那么在她生辰宴上,在她得知自己患病将死时,满心浮现的,便不会只有他的清冷矜沉,他的不以为意,他给她的,绝望。 她以为早已不在意的过往,通通在心海翻绞而起,疼得她站不住脚。 “是我错了。”她笑道。 梅长生气息一窒,下一刻,宣明珠将手按在他胸口月牙疤的位置,男人微凛,眸海动荡。 宣明珠目光幽恸,“你也很苦是不是。” 锦绣蹙金的衣布,隔一层心跳,梅长生感受着她掌心覆住的疼,听她一字字道:“到底是我错了。梅氏长生,不是尚主之人,你该是遨游九天的鹤,该娶一位柔情娴美的女子,她可以没有高贵的身份,但她体贴知心,你不必谨守君臣之礼,不必违拗一身性情,可与她坦承相待,琴瑟合鸣。” 你误了我,因我误了你。 “不,我不苦,一点也不苦!” 他身子摇晃了两下,腮骨崚嶒,想要拉住她,嗓音低弱得几乎变成透明的气音,“求你别、哪怕怨我,恨我,别用这种两相了结的语气。宣明珠,你不能这样对我。” 本都是骄傲求全之人啊。宣明珠避开那只手,向门边后退,难过地望着庭外飞雪,看看,我们把自己过成了什么样子。 她踏出门槛前,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压抑的哭腔:“你不能这样对我。” 扬州数日,美得浑如一梦,你不能给了我希望再把它剥走,你不能给了我糖果又告诉我里面包裹的是砒/霜,你不能这样残忍…… 第111节 宣明珠走进漫天的雪中,心里轻轻道,我不会再这样对你了。 她走了。 雪下了一夜,梅长生在地上颓坐了一夜。清晨姜瑾来告诉他,大长公主带着两位小公子和小小姐,已出城登上舟船,返回上京。 地上那道静止的影,半晌没有反应,许久木木地抬起头。 姜瑾看到他短短一夜间唇上就冒出一层青髭,清隽风骨,荡然无存,刹那悲上心头:“公子,您别这么着……” “阿瑾,我做了一个梦。” “是、是啊。”姜瑾小心留神地道,“后来您就将公主找回来了。” 梅长生目底赤红,很轻地笑了一下,“后来梦醒了。” 第91章 无常法 午时,梅家祠堂阖闭四门议事,堂阶下的左右两棵百年龙爪槐蟠枝盖雪,如两道魁梧的门神。祠堂内,长明案下放置着五把镂雕乌木交椅。 梅父居其中。 大长公主凤驾离城,留下的祸根还未解决,梅柳山被押跪在五位掌事人座下。 说是跪,实则用瘫软在地上的一只面口袋来形容更为贴切。只见他面淡呈土灰之色,两只断手被胡乱包扎起来,一件血衣斑驳骇人,丢在地上窣窣淡喘,剩的不过是一口气。 从事出到现在,梅父不允他离开祠堂半步,更别提接受医治,留梅柳山一口气,为的是收拾三房。 梅穆平一脸绝望地跪在儿子身旁,面向四位叔公和他的嫡亲大哥。事到如今,三伢儿的命是保不住了,他自己都已亲口承认做下的事,这个被他宠坏的幼子,不知天高地厚,连谋害公主这般胆大包天的事也蔫声不响地办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养不教父之过,他愿意与子共伏法,只求大哥手下容情,保住三房这一支,留下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和他苦心经营一世的家业。 “想什么呢。” 梅父跷腿靠椅而坐,漫淡地轻掸枫锈红葛丝长衣的膝襞,“犯下这等抄家灭族的死罪,还留你一脉平安荣华?殿下言只罚祸首,是贵人的胸怀,梅氏真腆得起这个脸,便是不知进退了。” 他扫睫往那半死不活的小子身上乜一眼,“要说这般大事是他一个毛孩子拿的主意,各位叔伯什么想头?我不信。听闻此前梅穆平与那执意吵着要分家的六个旁支族老,过从甚密,有必要挨个审一审,别漏了几条鱼,方好给公主殿下一个交代。” 他连一声三弟都不叫了,梅穆平终于醒悟,大哥这是要借着公主遇刺的由头,新账老账一起算! 梅老三知道他这个大哥的手腕,他不管事归不管事,一旦开口,便是铁板钉钉。他惊惶地膝行至六叔公脚下,救命稻草般紧抓住那根南山拐杖,央求道: “六叔、六叔您说句话呀!柳山错不容恕,可催山和欹山都是您几位看着长大的,他们再不成才,骨子里也流着梅家的血,也是一条性命啊!您知道的,大哥与我有旧怨,您不能容着他这样借公谋私……” 可六叔公上眼皮半耷拉着,抽出拐杖在地上杵了一杵,模样就像一个不相干的旁听者。 说笑呢,六叔公眯呵着双眼想,三伢儿犯下这么大罪,若非大长公主看在长房的一点情面上,别说他此刻还能否坐在这儿,便是整个扬州梅氏在与不在还得两说。 他无异议,另外三位族老都是老胳膊老腿儿了,惦量着不够梅老大一踢的,亦都缄默。 梅穆平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梅父看着他,隽长的手指头在椅上敲了两敲,“旧怨,原来你也知道。” “当年你大嫂临盆,你弄个炮仗吓着了她,真是无意吗?老爷子临终拉着我的手念《棠棣》,让我留你一条命,我不点头,老爷子生吊着一口气闭不上眼。” 说到这他身子微微前倾,“留来留去,你们爷俩把我们爷俩祸害成什么样子了。” 梅穆平瞳孔大睁,听见他贴在自己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催山欹山可活,你,下去伺候老爷子吧。” 这句话才落定,祠堂大门被一脚踹开。 是踹的,梅穆平不用回头也听得出来,其他开门法弄不出这么大的动静。死期已定,梅穆平以为已经没有什么事能惊到他了,可当他回头,看见梅鹤庭手攥着一把匕首步履生风地走来,还是油然生起一股胆寒。 姜瑾跟在后头惶急地拦,“公子您冷静!” 之前他和公子提起公主殿下离开的事时,便一直留着神。开始公子还只是郁郁沉默,忽然瞧见地上一把不知哪里来的匕首,那刀尖上还挂着血,公子的眼神就变了,拾起匕首从梅府一路冲过来,他拦都拦不住。 梅长生发丝半散,中邪一样直奔梅柳山来,目光狠厉如狼。 “别、别杀我堂哥……”梅柳山仿佛感知到什么,原本奄奄一息的男子回光返照一样睁大眼睛疯狂向后缩蹭。四族老吓得一瞬都站起。 梅父快步挡在他前头,厉色道:“疯了?” 梅长生很冷静地转了下眼珠,看到父亲,掉转刀柄反握,却不退,直视他,每一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出: “我所有的希望都被他毁了。以命抵命,不过分吧,我就是要亲手宰了他,当他老子的面宰他。别拦我!” 年轻人蛮横前冲的力道有如九头牛,长随欲上前,被梅父喝退,发劲勉强抵住他,“杀人容易,脏了手,和公主以后的事不想了?” 以后…… 听到这两字,梅长生的心有如破冰,狠狠脆疼了一下了。 他梗着木黑的眼眶,看父亲,好笑地摇头,“还有以后吗?没了。” 千里跬步,差在最后一篑,千年道行,一朝散尽,足以将他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能超生。可这些不是最疼的,最让他难忍的是,他又生生地伤了她一回。 得知那些真相后,她该有多疼? 明珠走时没说一个字,可他知道,她这次是当真不要他了。 哪里还有以后。 “你想,便有。你想吗。” 梅父也看着他,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沉简平淡,“长生,戒怒,来日方长,后头的事有爹料理。把刀给我,听话。” 梅长生喉咙抑不住地低喑一声,眼圈泛起一片红。 今日行事狂悖,想象中父亲该打他几巴掌,他也许还会好受点。可是听到这样的口吻,他再也撑不住了。 “父亲救我……”匕首珰然落地,一滴泪随着他摇晃的身影坠落,“长生实在没法子了……” 梅父凝眉接住昏去的独子,见他脸色苍冷一片,感到手掌下有一片濡热的触感,变色翻开他衣襟,一道寸长的伤口映入眼帘,鲜血涌出。 周遭响起一片吸气声,梅父冷冽看向姜瑾,后者同样吓了个魂飞,“我不知,公子怎会有伤?” “痴儿!”梅父背起这混账崽子,脚步生风而去。 * 宣明珠从梦中惊起。 身子微曳,缓了两息,想起自己在南下嘉兴的船上。 自从知道自己会入他的梦,她便似作下了病,一到晚上便抗拒入眠,仿佛怕在梦里看见他。 晚上睡不踏实,自然要白日补眠。眼下金乌尚当空,宣明珠起身后细细回想,方才好像也并没做什么梦。 是自己杯弓蛇影,以至于心神太过紧绷了。 她抬手捂住半面脸颊,从手掌间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头让自己的心静一阵。 不喜欢这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人已离开十万八千里,却要提防着他随风潜入夜。不想在梦里听到他陈情,仿佛也怕,在梦里看见那天晚上没有转头看到的那片眼神。 男人的那抹哭腔历历在耳。 怕自己再糊涂地心软一回。 如果真这么没长进,下一次等着她的,又会是什么? 宣明珠很少怕过什么事,但对于这个变得让她看不清的男人,她恨不起也怪不起,只想敬而远之。 她也问过宝鸦,“宝丫头会不会觉得很难过?” 当日心神皆失,走得太急,都没能让宝鸦和她父亲好好告别,觉得有些对不住她。 粉雕玉琢的娃儿想了想,双手抱着娘亲的腰娇赖道:“爹爹还是爹爹,阿娘还是阿娘,宝鸦什么都不缺。” 先前住在祖母家,梅大神秘兮兮地对她说兴许等到再回京,咱们一家子便能团圆了。后来,阿耶又给她取了个小字“遂遂”,她明白着呢,“愿遂平生眷,无使甘言虚”嘛。那日见爹娘相处平易,她也便心怀大大的期盼,小小地欢喜着。 不过从娘亲陷在山上一日后被找回来,事情就变了。 宝鸦感觉阿娘和阿耶吵了架,但不知因为什么,她为此琢磨过,山上那么黑,会不会是娘亲害怕啦,怪阿耶找到她太迟?可转念一想,阿娘又不是她哩,阿娘骑射了得,那么厉害,胆子怎么可能会小。 她也有想来想去都想不通的事,唯独确定一点,跟着亲亲阿娘总不会错。 她心里虽然也舍不得阿耶,算算日子,元旦前总可以再见到,到时再和他一起折莲花灯好了。 就是得注意不能吃那么多了,再重些,往后骑大马阿耶就驮不动她啦。 “阿娘。”宝鸦把小脸贴在她怀里,“你给我讲猎山猪的故事吧,我想听。” 宣明珠看着乖巧的女儿,眼眸中涟光闪闪,“好啊,娘讲给你听。” * 一晃数日而过,船至嘉兴到了成玉的公主宅,宣明珠见到了红缨。 瞧着姑娘身量高了一截,气色也作养得红润水灵,才相信她书信上说的不是假话,这孩子在嘉兴过得还算好。 成玉从上京窝回自己的小封邑,身份打了折气性却不减,负手拈着绒兔扇睨目,有一车的酸话等着她: “就显得你是好心姨母,我就是个坏肝肠的姑婆了?自己的外甥女,我为何不好生待她,论三儿生前,我走得比你近!” 其实对于宣明珠替老三出头,惩治陆氏满门的事,成玉听后心里是大为解气的,不过要她当面赞宣明珠一句,死也不能。 回头想一想自己流落到嘉兴的由头,她更是气难平,哼哼道: “当初你去汝州,人家梅大人呀跟去汝州,听说这回梅大人下扬州,你又跟去扬州,这是准备喝一出夫唱妇随,当中却拿我宣明雅打茬儿玩呢?别打量我不知道,当初梅大人弹劾我回封邑是为着什么,你们自去折腾,别到我跟前点我的眼呀!” 乍从成玉口中听到他,以为已经缓过劲儿的宣明珠眸光微曳。 继而,她勾唇对澄儿使个眼色。 澄儿矜色上前一步,成玉立刻往后稍着步,瞪眼指她:“干什么干什么,到了我地盘上还霸王似的,还打算赏我几嘴巴是怎么着!” 宣明珠笑了,往年看着小六乍呼嚷叫的作派顶烦厌,离远后反而有几分顺眼了。 不能相见两欢,就斗嘴吧,左右从小就是这么闹到大的。成玉嘴皮子虽利害,从来不是宣明珠四两拨千金的对手,后来闹累了,抿口茶汤摆摆手,示意休战,随口留客宿下。 宣明珠说不了,“这趟本就是绕远,看过红缨便要赶回洛阳的,以免误了皇帝的婚典。” 宣明雅大度的主人气量没装成,愣了一下,嘟囔说随便,反正她也不是真心留她。到了送客时,成玉眼珠一转,捏着嗓子咳了一声: “既这么着,裁玉,浣尘,出来送一送大长公主殿下。皇姐也给替我掌掌眼,瞧瞧你妹子新寻的两个公子好不好呢。” 说罢抚了两下掌心,便有一青一白两道颀秀的身影,自屏风后的角门款步进殿来。 宝鸦方才听见这坏姨母的语气,就觉着她要使坏,纳闷抬头瞅了一眼,随即嫌弃地扭头拉住表姐的手。 她捂着嘴小声叮咛她: “缨缨表姐,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呀,吃她的喝她的么得关系,可别学她的脑袋瓜,好好的娃子,可不兴越学越笨哩。” 第112节 何以出此言?只见那两位成玉公主的新欢,一个气质清谡若秋松,另一个的相貌有四五分像一个人。 那厢红缨忍俊不禁地揉抚宝鸦的小脑袋瓜,说我记得啦,这厢宣明珠只撩睫看了一眼,便波澜不惊收回视线。 有些好笑地睨向成玉。 她忽然有点羡慕,这个行事只图自己高兴的丫头。小六还不明白,一张好皮囊,初见确能惑人—— 可论心思隐藏之深,谁又是他的对手。 回到上京,已是月末。 从江南到江北,去了小桥流水,又见凤阙高阁。 天子将娶妇,衢街坊市整肃,华表彩绸高挂,处处皆透出气象一新的况味。 宣明珠回府休歇了一日,转日便被皇帝接入宫中。宣长赐降阶相迎,见了姑母笑逐颜开:“皇姑姑可算回了,朕掰着指头算日子,便怕姑母赶不及。” 第92章 西岭雪 姑侄俩相携入殿,皇帝命人奉上新进的小龙团,细观姑母的气色,他皱起眉宇道:“姑母清减了,侄儿听闻您在毓华山上遇险,气得不能安枕,这些不知死活的刁民!” 事情过去了,宣明珠不愿多提梅家,垂睫喝着茶,劝慰了皇帝几语。 皇帝明义,知道这不干梅鹤庭的事,也知道他推行新政不容易,好在不负宸望,在宣明珠回程的这段时日里,他已处理好扬州的桑政,拟折上书后又去往湖益两州。 皇帝如今是前朝宫闱两得意,表示要好生嘉奖梅卿家,这不是宣明珠应过问的,无言饮了几口茶,问大婚事宜准备得周不周全。 御前的黄福全躬身笑回道:“启禀殿下,司天台将吉日定在下月二十三,一应都准备妥当了,淑太皇太妃过了目,殿下意要懿览各色单子,奴才便让内务司送来。” 宣明珠点点头,又问了问傧相人选与礼服花样等事,想起上回办菊花宴没瞧见墨家娘子的人,沉吟道: “淑娘娘可曾召墨娘子入宫见一面?诚然未来的国母玉面金贵,养在深闺这些年不走动,是她的家学教养,可将入主中宫了……” 皇帝听到这话连忙唤了声“皇姑姑”,踅身取来一幅放在御书案上的画轴,献宝似的给她看,“皇姑姑掌眼,您瞧这幅山水画得好不好?” 宣明珠不明就里,放下茶碗转睛细赏,见那二尺余长的古藤宣上笔触隽丽出锋,用墨浓淡得宜,不失为佳作,点头称好。 忽见末尾的朱砂小印留盖“墨三”二字,她心思一动,诧异地看向皇帝:“莫非?” 皇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皇姑姑,侄儿与您说了,您可莫怪。这也是侄儿前些日子方查出的,原来墨……她这些年不是不出门,而是借由她家三哥哥的名头出门饱览各地的名山大川,不在京城闺秀圈子里厮混,回京便潜心作画,在国子馆里寄售。不为赚银子,她说了,是爱好。 他一口一个“她说”,又怕皇姑姑怪罪墨家娘子,又把着手里的画爱不释手,一忽儿解释一忽儿夸奖的,这份情窦初开的忸怩,让宣明珠暗呼了不得。 她有什么可生气的,只是出乎意料之外,没想到离京之时还发生了这段曲折故事。 可惜手边少一盘瓜子,她含笑道:“我听明白了,所以你打听到人家,就化名便服去她那馆阁里,约下这幅画,骗得人家和你这买主见了面?” “没有见面没有见面,”皇帝在朝堂上少年老成,很少有这般稚气的模样,连连摆手去维护女孩子的名誉,“皇姑姑莫误会,她平常都是只作画不露面的,只是那日我……用了些办法,她出来也是带着帷帽的。她是位很矜重的姑娘。” 顿了顿,宣长赐又低头抿嘴一笑,语气轻轻的:“我听见她的声音了,像清晨起雾的山林。” 单这一句话,宣明珠便知道,他对这桩先帝指腹的婚事是无半分不满了。 即将长大成人的少年,脱去在前朝捭阖决断的锐利,说起仅有一面之缘的未婚妇,神色有一种单纯的珍惜欢喜。 宣明珠莞唇瞧他,眼眶微微发热。 “皇姑姑,您,生气了吗?”不知是否错觉,皇帝总觉得姑姑这次从扬州回来后,话变得少了。见她许久不语,有点忐忑地问。 孩子这般在意你的看法,是拿你当成了至亲贴心的长辈,否则大可以不提这一茬,更能保全未来皇后的风评。宣明珠笑着摇头,这样有主张有本事的姑娘,给宣家做媳妇,不委屈人家便是千好万好的了。 “很好啊。”她道,“成婚前两情相悦,再好也没有了。” 皇帝啊了一声,挠挠头,“其实她也没说悦我……不过我交代了身份,她没吓得跑开,就是、就是还成吧。” 宣明珠听后微笑,坐了一阵,但辞出来。 行到跸阶前头的广场,她一步比一步缓慢,最终停步默驻。 “殿下,”泓儿扶上来,“您怎么了?” 一粒水珠子砸在白玉龙鳞璧上,宣明珠说无事,抬头看了眼苍蓝无云的高空。 奇怪呀,这时令怎么会下雨呢。 * 赶在礼成之前,宣明珠将掐在手里多年的羽林军兵符归还禁廷,并将自己的一半私库献出,做为天子大婚的贺礼。 这份无可比拟的大手笔一出,上京哗然。 要知先晋明帝赐予大长公主的私库,其财富之巨说堪比半个国库也不为过,这还没有算上多年的食邑封赏与经营生息。 皇帝闻信之后力辞,大长公主却执意如此,惊动了户部、宗人府、广储库三司共同派侍郎典录收库,一连清点了十日未歇。 明眼人都明白,大长公主这一交接,表面上是慷慨贺礼,实则是交权表忠。在宣明珠自己呢,乐得今后做个闲散的大长公主,无事一身轻。 她没再梦到过梅鹤庭。 只听说江南的差事几乎都办妥了,打头的扬州新政落地,再巡察其余五州就是势如破竹。他离开湖州时,恰逢西蜀闹雪灾,消息报到御前,皇帝便命这位他十分信任的钦差大臣顺道去抚赈灾情。 每隔十日,未准从何地会有一封家书寄回,每只信封上从来只有简单的三个字:与子书。 她接到了,便直接叫澄儿送往孩子们的居所,由得他们聚在一起看信,掰着手指头算父亲何时能回京,自己从不过目。 这日却收到护国寺的帖子,宣明珠方想起自从回京,还未曾去探望过九叔,于是整装出门。 才出府外,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宣明珠的心当即一跳,下意识向四旁看去,“姜瑾,你何以在此?” “小人见过殿下。”姜瑾近前一步行礼,“公子命小人先回京来,若殿下有何示下,尽可吩咐小人。” 宣明珠定眼看了姜瑾几瞬,总有种荒谬的错觉,在他背后,或在自己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注视着她。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清楚地知道梅鹤庭此刻人在蜀地,可她像作了一场病,一见与他相关的人,便总觉得他在她不远处流连。 尽管这段时日她极力地粉饰如常,可混沌不清的心日复一日地提醒她,她不再是从前那个给驸马下休书后,说不想便能不想的宣明珠了。 经历过那个痛泣的雪夜,耳闻过那些让她再也忘不掉的话,一念起,便会拖泥带水牵连起从前那些年。 心里长出一把两面光的刀子,搅得她的脑仁跟着心口一块疼。 这种感觉很不好。 “本宫不用你伺候。”她冷冷撂下一句,掐着手心登车。 姜瑾垂手站在原地看着车马行去。 他早知道会是这情形,只是公子铁了心赶他回京来,好像只要他在洛阳城里,离得公主近些,公子便能感到放心一层。 那日在祠堂,姜瑾眼看着老爷把公子背回府里,那道亘在公子胸口的伤,郎中说,再深半寸就捅到心脏上了,险些将太太唬出病来。 唯独姜瑾心里清楚,比这道伤更深的都有过。 当时他想,就算是一块铁板,往同一个地方抡几回锤还要砸变形,何况那是一块活生生的血肉。 公子醒后,服药静养,老爷关上门和公子在屋里待了一整日,姜瑾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之公子可以走动后,便又恢复了冷静,仿佛那日在祠堂里的失控只是一场错觉。 但他知道不是如此。 公子的静水流深下,有一场无疾无终的浩劫。只要公主不回头,公子这辈子,是好不了了。 * 当紫帷辇车在护国寺外停下时,宣明珠已修整好心情。 法染正在松坛下等着她,海青绵的佛袍一如既往安静和淡,瞳蓝如湖,让人无论何时见到,心都可以顷刻宁静下来。 宣明珠眉心轻舒,走过去唤了声九叔。 “瘦了?”法染垂眸凝视她。 那双异域的瞳眸专注看着一个人时,有一种深情款款的感觉,仿佛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只要回到他身边,便可得到一方心灵的净土。 他自然地伸出手,抚碰她颊上的梨窝。 指尖触空。 宣明珠的肩膀被一只修长的手向旁一带,整个人后错了一步。 法染微顿,流转视线,宣明珠同时扭头,揽着她那人挺没皮没脸地笑了一声,“九叔,久疏问候。” 宣明珠诧异地盯着眼前这身绿袍子,半晌回不过神。“四哥?” 只见男子发不绾冠,用一支竹笄随意别了个鬏。他像只被关押了五百年终于得见天日的妖精,转动半圈脖颈,发出咯的一声骨响。 笑眯眯冲他的小醋儿眨下眼皮。 宣焘身后跟着一个黄门侍郎,垂首道:“奴才见过大长公主殿下,禀殿下,是这么回事,此前陛下命司天台蓍卜西蜀雪灾之事,今早司天台报,道是‘西方金石大匮,克木,以致水多生为甾’。 “陛下想起上京西边有个隆安寺,佛陀石像损毁多年不葺,可不就是金石大缺么。便下旨工部重新修缮寺庙,至于寺里这位四爷,暂安顿在护国寺里。” 宣明珠听罢了前因后果,再看四哥一眼,琢磨过味来。 ——哪里是为了修寺,就轻易把这位造反王爷放出来,皇帝借司天台之口不过是个由头,大概还是得益于她的那份大礼,她这侄儿便以此投桃报李。 宣焘嫌小太监聒噪得烦人,挥手打发了去,勾着神情还有些不可思议的妹妹,往后禅房走。 “高兴傻啦?你我找个地界好生叙旧去,想必九叔不会介怀的,是吧?” 他说风就是雨,宣明珠被动带得往前走,回首欲和九叔说一声。 没等张口,被宣焘霸道地扭回脸,“往哪儿看呢?四哥好不容易出来,你不瞧我?” “得瑟,你就得瑟。”宣明珠终于忍无可忍地踩他一脚,而后却是扑哧一笑,靥颊明媚。 送傩在后头安静地微笑跟随,法染便在原地,眼看着这三人去远。 是他下帖约的她,然从始至终,他只说了两个字而已。 松风寂寂,半晌,法染松开指间那颗佛珠,冷笑一声,“好手段啊。” * 兄妹俩寻了间空禅房,说是久别叙话,当宣明珠真正坐下来与四哥面对面,其实又无那么多话说。 只是单纯看着他在眼前,心里便觉满足。 她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着四哥走出那座败庙,连宝鸦都说,那是鬼狐居的地方,除了一个无相方丈,终年无人迹。 以四哥跳脱的性子,在那里被囚五年不疯,她觉得送傩居功至伟。 第113节 “送傩,这些年苦了你了。” “殿下哪里的话,”送傩柔声细气道,“属下听命行事而已,皆是本分。” 宣焘不稀罕看她们主仆情深的戏码,不满地撇嘴敲敲桌,“小醋儿,你慰错人了吧。” “哟,某人心大如盆,还需要人安慰啊。”宣明珠心里高兴,打趣一句后复又正色道,“四哥,我说句话你听不听,四哥虽离了那个牢笼,在护国寺,说难听些不过是换个地方软禁。你能收敛便敛些形迹,莫惹了陛下的眼,以后慢慢圆转,只要你消消停停,我定然尽力让你脱离这藩篱,不说有什么荣华,至少行止自由。” 宣焘听后沉默半晌,嗯了一声,收敛起身上的浮荡气,撩眼看她:“遇着事了?” 宣明珠心下微惊,下意识抿出一点笑来摇头,“没啊,我好好的,能有什么事。” “都在眼里放着呢,还装憨。”宣焘柔和地看着她,“四哥五年不见生人,却还没瞎。” 宣明珠安静下来。 她想起了得知自身病情是误诊时的那份心情,当时最开心的,除了她不会死、宝鸦不会没娘外,便是她的四哥也不会被皇帝处置了。她活着,便可保宣焘活着。 倘若,没有这场误诊,她和梅鹤庭之间不会是现在这个情形,也许她还在一心爱恋着她那清冷出尘的夫郎,有委屈,也会被他间或展露的温情抹平,然后继续说服自己,相敬如宾的平淡日子已是很好。 但直到下扬州之前,她依旧感激这一场阴差阳错,因为她的心不再全部扑在别人身上,而是掌在了自己手里。 可现在,一切重又乱了。 “四哥你说……”她不相信真正的爱是藏得住的,她很想问问和她一起长大无话不谈的四哥,一个男人真的可以一边自诩感情至深,一边和他的妻子同床异梦七年吗? 话没到嘴边,眼眶却先红了。 宣明珠忙撑着额角偏开头,哝笑,“没什么,我就是,唔,近来睡得不大好。” 逗留近一个时辰后,她离开了,容貌俊美的绿衫男人脸色沉郁下来。 “之前在隆安寺,”送傩忽而开口,满眼里望着一个他,“黄门郎来宣旨时,悄递了一颗蜡丸给四爷,里面是什么?” “哦?你看到了。”宣焘回神,捻了捻指腹,挑唇风情地一笑,“那方才怎不报告你主子,你不是一直坚称自己是公主府的人吗,心里还有我这个爷?” 送傩静了两静,睫毛垂落,不语了。 宣焘磨了磨后槽牙,他最不喜她这副没钢火的模样,每次都能成功激起他收拾她的欲.望。不 过此刻他脑子里转着旁的事,碾了下唇珠,无声吐出三个字:梅鹤庭。 但愿你字条上的话都是真的,若法染真对小醋儿有不轨之心,至少在护国寺内,我不会容他有机会靠近皇妹。 宣焘转念又疑惑,将自己从隆安寺挪到护国寺,真是姓梅的手笔吗?他人不在京城,怎么可能摸清皇帝的心思,步步都算得准。司天台里有他安排的人尚可恕,连御前,竟也有为他传递消息之人吗? 这还未入内阁,朝中禁中,都有了耳目。 纯臣?宣焘哼笑一声,跷起二郎腿枕臂向禅门椅背一靠,四爷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呐。 * 距洛阳千里之外的西蜀,雪停歇了,风还凄厉。 西岭雪山下的一处村落,山上树上屋上地上积得深厚的雪沫子乱飞。男人立身茫茫天地间,一领修长及地的白狐裘亦融于天地。 白狐绒面,却是玄底,若有风掀起裘摆,便卷起一角黑色。 风动,人不动,不过一许,渡了一头白。 晶莹的雪屑罥上他眉角睫梢,他东望的视线始终未变,沉敛有金石质的目光,不是轻雪所能压住。 在看什么呢?看的方向是洛阳吧。洛阳好啊,开阊阖兮临玉堂,俨冕旒兮垂衣裳,天子德合之都,繁华毕于一地。和那上京城一比,这锦官城也成了穷乡僻壤。 何况西岭雪山一带常年冷寒,再美的景致,看久了也不如琢磨食饱衣暖实在。 可男子的神情中又并无对繁华的贪恋和向往,寡淡得像一幅调到极淡的山水画,孤身在寒风中凭吊江雪。 “大人……”一个身披蓑衣的老汉来到男子身后。 他是这次朝廷抚恤灾户中的一人,很敬重地望着这位既不克扣灾饷还躬身视察的赈灾官,小心搭话道:“大人您不冷吗,此地有甚子风景?” 男子随意嗯一声,侧目,眼尾凛寒的流光一闪而没。 这时忽听一个清软的童音喊了声“外公”,老汉操着浓重的乡音对向他跑来的外孙女喊,“冬冷寒天咧,穗穗出来做甚子!” 却是一招手将小女孩搂到怀里,“快向大人行礼,这是救济了咱们全村的天官大人,快,行礼说谢谢大人。” 小女孩有些羞涩,不懂得什么天官什么大人,躲在外公怀里睁着好奇的眼睛观察这个浑白同雪的人。 雪人却转过了身,墨色的里袍一闪而过,慵淡垂下眸子,“你叫遂遂?” 他霜白的嘴角一点弯,像在笑,又似云上谪君游戏人间的不以为意。 小女孩望着那双流映着琉璃雪华的眸子惊住了。 老汉答道,“回大人的话,是咧,穷苦人家贱名好养活,叫个稻穗子,吃得饱。” “穗穗,好名字。” * 十一月二十三,大晋天子大婚,奉承先帝遗命,立先帝太傅墨氏公之孙女为后,行册封大典。 次日,大长公主被延请入嘤鸣宫,受中宫敬茶。 宫中无太后,皇帝对大长公主敬重有加,故得此殊荣。 宣明珠没有推辞,她终于见到了让皇帝百般回护的这位墨皇后,但见一身翟衣如朝曜之华的女子人品蕴藉,柳眼梅腮初破冻,好一副婉转风度,可人相貌。 她一见便喜欢了,喝过她敬的茶,对墨氏道:“皇后叫我一声姑母便是了,我虽做不得什么主,皇帝若欺负了你,你只管与我告状便是。” 墨氏低颔赧笑。宣明珠见皇帝一脸的春光得意,恨不得当着她的面便去牵皇后的手,深深嗔他一眼,不在这里做没眼色的碍事长辈。 婉拒了帝后的再三挽留,辞行出来。 才出殿外,却见丹墀下一个黄门正拦着一个穿四品具服的官员,两人正在推搡。 天子大婚,三日不朝,按例若无重大事件皆可报内阁酌办。宣明珠拧了拧眉心,扶婢走去,认出拦人的那个是御前秉笔,黄福全的干儿徐水生,那官吏却不认得。 她低斥一声:“此为何地,容得尔等喧哗!何事?” “大长公主殿下!”那官吏不等徐公公拦阻便道,“方才接到了八百里加急的驿信,西岭雪山突发雪塌方,赈灾的官队与周遭十几处村落被掩埋!梅大人他……随行的兵役掘雪三日,一直找不着梅大人。” 宣明珠整个人静了一瞬,好像听不明白他的话。装点在宫殿廊柱间的红绸在她眼前旋动,她噏动嘴唇:“你说什么?” 第93章 旧事白 徐怀水罚跪在丹墀下,户部侍郎方怀远入了皇后的嘤鸣宫,当着帝后与大长公主的面,将消息又重复了一遍。 ——梅鹤庭遇雪山崩,搜寻三日人影无踪。 无论再重复多少遍,这都是事实,不是一句口误或耳误便能侥幸免去的事实。 “怎会如此?” 皇帝的燕尔之乐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破,眉宇间的款洽之色荡然一变转为肃穆。他拂动裼衣的大红袖摆,“加派人手去寻!朕要尔等将梅卿平安找回来,不容有失。” 宣明珠自方才起,耳中便嗡鸣作响,好几次想端起手边的茶定神,那茶盏却在茶托里喀喀轻颤,如有千斤之重。 皇帝这一声令下,让她回过神,穆色起身:“陛下,此事全交由我办,我欲向陛下借一人,北衙禁军林故归,可行?” 她的语气快且明晰,并非请旨商量的意思,而是陈述。皇帝自然说好,好字刚落地,宣明珠即刻敛袂转身。 缓过最初那口气,她头脑中飞速分析当下的情形:西蜀距离上京有千里之遥,来信的时间至少是三天前,而信上说兵丁已寻人三日,那么雪山塌方至少发生在六日以前。 两地相隔路远,来往消息滞后也是有的,再者兵士虽然活未见人,却也死未见尸,这便给了人极大的希望,说明梅鹤庭生还的可能很大。 眼下,宣明珠唯有用这个说法来安抚自己。他们之间可以从此各走各路,但她要这个人好好地活着。 趋行至阶下,徐水生一见大长公主出来便奋力自掌嘴巴:“啪,奴才糊涂,啪,奴才该死!奴才一心愿望陛下新婚大吉,不敢让杂事触主子霉头,殊不知好心办了坏事,奴才该死!” 宣明珠面寒如水地瞥眼:“你不必念秧经,此刻本宫无暇,过后且看本宫饶不饶你。” 话才说罢,黄福全神色惶恐地从白石拱桥下的角路跑来,还未等开口给他不成器的干儿子求情,大长公主便甩袖径直而过,侧头那凌厉一瞥,刺得他心头一个激灵。 黄福全当即便伏地泥首,不敢再发一言。 昭德门外,身着一身乌银铠甲的林故归得到召令,立时来至。 宣明珠见到他步履不停,且行且吩咐:“从你营中点三百精锐,将军领队,整装后速至公主府待命。” 林故归快步跟随在公主身后,一面听一面点头。他原本便隶属于宣明珠的麾下,前不久虽然兵符交还,重新编入了禁军,可对待公主殿下恭敬如昔,无不听从。 林将军去,宣明珠的人影也到车驾边,快声吩咐迎宵:“去太医署寻两位擅治外科冻伤的太医,年纪不宜长,速来府里。” 说话间挽裙上了车,又挑帘吩咐松苔:“去丰安坊何不留巷东数第三家,请我父皇当年的副将杜老将军,杜老脾气重,若请不动,便说昭乐有要事相求杜伯伯。” 两婢领命点足跃身而去,身影一向南一向北如分飞之燕,顷刻不见了踪迹。同时马鞭脆声扬落,马车向公主府急驰而去。 宣明珠才到府不一时,林故归便领了三百精兵,队形整齐地来到公主府外,乌泱泱一片铁戈重铠,阵仗浩大。 随即,杜守旌老将军亦至,随后,两位太医亦至,迎宵与松苔亦回。 宣明珠顾不得一些虚礼,请杜林二人下首落座后,将西岭雪山的情况大致说明,径问杜老将军:“父皇与我讲过,当年他北征乌孙曾受困于雪山,遇雪塌方,当时是身为先锋的您老将父皇从雪堆里扒出来的。明珠欲请教几个问题。” 她的语速极快,眸色中有一种极为沉定、又极为威俨的光芒。老将军恍了一下子,知道事关紧急,知无不言。 “殿下问有无可能人被埋在雪下后离开原位,被流冲到数里之外?老臣以为,按常理,可能不大。若被塌雪埋住,头一刻钟的救援至关重要,至多撑半个时辰,便是极限了。至于殿下最后一个问题——有无可能会寻漏,臣以为除了搜寻之人细心与否外,也与被埋之人的衣色有关,若衣深,便利于找寻,若衣浅混同于雪色,便……” 说到这里,他隐晦地向宣明珠摇摇头。 宣明珠喉咙哽动了一下。至多半个时辰,他却三日未见,衣浅不便找寻,他恰爱穿白衣。 一切都在指向一个危厄的结果,她扣掌稳住心神,转问林故归,“按行军速度,几日可达西蜀岭山?” 林故归道,“日行二百里,大抵八日可至。” “六日。”宣明珠眉间红痣若荧,声色决然。林故归愣了一下,听公主殿下加重声量,“轻装骑行,此为军令。” 林故归心中迅速衡量了一下,若一人两马,日夜加紧行速,六日应当可至。 他游弋目光看了眼公主的掌心,起身抱拳,洪声道:“卑职接令。” 一旁的杜守旌注视着这位殿下点将的神情,想起上次见她,还是在公主的及笄宴上。先明帝爷恩恤,邀请他们这些老伙计入宫观礼,旁的王公贵女及笄,都是赐服加玉笄,明帝却别出心裁,非让昭乐长公主在成年之日挽弓射彩绸,一脸的骄傲炫耀神情。 而长公主连射十五箭无一不中,明帝大笑数声,连道数次“吾儿似我”,开怀得仿佛不知该怎样宠爱这个女儿才好。 今日,杜守旌依稀在大长公主的神态中,又见当年明帝的丰采,动容起身:“老臣虽致仕多年,亦多闻梅大人人品贵重,具德清行,老臣请令同行。” 宣明珠同时起身颔首:“便是杜伯伯不请缨,明珠亦要腆颜请求您同行。您有经验,有您坐镇明珠方安心。” 她顿了一顿,眉间露出一抹愧色:“为我私事,劳您老天伦之年犹要奔波,明珠愧矣。然不得已,待杜伯伯归后,明珠亲为您接风致谢。” 第114节 杜守旌道,“殿下无需如此,此行为公,老臣义不容辞。” “不,是私事。”宣明珠睫影轻黯,嗓音低沉了一瞬,很快又抬起头,“全托诸位了。迎宵、松苔,你们也随行,就算把山翻个个,活我要见到他的人——” 后面那句话,她说不出口,最终垂睫轻语:“把他带回来。” 不是不知道远水解不了近火,西蜀太远,雪山太寒,已经过去六日,行军又要六日,他倘若真已出了什么事,这一切都是无用功。 可怀揣着那份侥幸,她不能不做出对策。 众人领命而退,稍作准备后即刻出京。从宣明珠得知消息,到召集人手整队出发,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厅子旷静下来,宣明珠的最后一分力气也似用尽了,扶着椅子坐下来,眉目间茫茫,哪里还有前一刻的镇定自若。 澄儿和泓儿方才被殿下气势所慑,一直不敢言语。此时见殿下侧面如石,若有所失,不由得缓声安抚道:“殿下您别急,梅大人吉人自有天相,您且先……” 宣明珠随她们的视线低头,发现自己右手掌中扣着一只越瓷的茶盖,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先前竟一直未察。 她怔愣一霎,甩手撂开那枚茶盖,掌心被硌出一道盖纽的洼痕,红得刺目。 “把姜瑾叫来。”女子蜷起掌心哑声说。 * 姜瑾在梅宅接到殿下的急召,不知有何示下,忙不迭的入府拜见。 走入厅中,他不知为何觉得安静的出奇,不等见礼,便听公主在上首问:“你公子去西蜀时,带去几套裘服,都是什么颜色?” 姜瑾不解地结舌,他以为殿下急召他来是出了什么事,却只是问公子的服色吗? 继而,他忽然抖擞精神,莫非殿下终于开始心疼公子,担心他去往西岭冷不冷了?连忙带着几分欢喜回说:“属下与公子在益州分别时,公子带了一件白狐毳的,一件云月羽缎的。” 都是白色。 宣明珠闭了下眼,一口气息堵在喉间吐不出来。 也许不该问的,她自己都不知为何莫名唤来姜瑾,只为了问他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似乎就为了让乱成一团麻的心里,抓住一点确切的东西,来判断他的安危生死。 “你退下吧。”宣明珠不敢多想,不能多想。 “殿下?”姜瑾终于察觉气氛不对,斗胆抬眼看向公主。 只见那张精致昳丽的面孔似蒙一层阴翳,他急忙问:“属下敢问出了何事?……可是我家公子,出了何事?” 他逗留不肯去,泓儿望了眼公主,便轻声将梅大人在雪山出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姜瑾。姜瑾听后如遭雷劈。 西蜀多年无雪灾,偏偏今年就有了,西岭几十年都安安生生的,偏偏公子一去赈灾,就遭遇大雪崩,还被埋在雪里找不见了,这都是打哪说起的事? 余小七他们都是死人吗!不管公子穿黑穿白的,那么个大活人、那么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找不见! 他心头被一股巨大的恐慌笼罩,双膝跪倒在地,悲戚地望向公主。“殿下,求您一定找到我家公子,公子他怕寒,身子受不住……” 他忽然想到什么,找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向前膝行,红着眼道:“殿下,求您多想想我家公子,您想着他念着他,公子便不舍得出事了。” 顿了顿,姜瑾下定决心般一鼓作气说道:“有件事,公子令属下死也不许说,但如今公子生死未卜,属下只能求殿下垂怜,求殿下原谅公子从前的作为,盼着他回来——殿下可知,公子曾为您受锥心之苦?” 宣明珠脑仁被闹得生疼,五年前的事她已知道,正因知晓,正因不敢去深想他当日遭的那份罪,所以这段时日以来她一直在逃避着想他。 眼下人命为大,难道她还会去计较这个不成? “你下去吧!本宫都知道,本宫现下不想听这个。” 姜瑾脑子轰然一声,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当初公子说,殿下得知他剜心的事后不会感动,只会觉得失望。 他瞻着公主冷静的神色,其实某些时候,他觉得殿下与他家公子很相像,遇到变故都不会歇斯底里地慌张,而是首先去想解决之策。 每逢大事有静气,诚然实用而可靠,可在不了解的人眼里看来,便会误会为冷情,冷漠。 过去公子便是如此。 可是他想替公子叫屈,哭着道:“殿下就算不念功劳,便念在公子为您取了两遭心头血的苦劳上,可否心疼他一回?” 厅中蓦然寂静无声。 泓儿和澄儿对视一眼,莫名其妙。宣明珠好半天才站起身,垂下眼睫俯视他,颤声道:“你胡说什么?” “殿下您不知?”姜瑾仰面坠泪,“我家公子,当初以为殿下身患血枯症不治,寻到一张偏方说用伴侣的心头血可治这病,他不惜为您刺心取血呀!” 宣明珠的眉间颤而又颤,如听天书,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可连起来却又难以理解。 血浪声拍打着她的耳,她后背生寒,一字字咬出声音:“何时的事?” “在汝州。”姜瑾恨不得立时掏出那张药方来证实自己所言不虚,可是他拿不出来,只能说,极尽详细地让殿下相信,“便是在殿下被封为镇国大长公主那日,言世子到达行宫的时候,公子在刺史府中,让属下用一根半筷粗的银针,刺入心脏上半寸取心头血。六十四钱,需要六十四钱,属下下手不敢太重,公子心狠,硬扣着我的手刺了进去,半根针都没入了心口。” 宣明珠脸上血色尽失。 心血在倒逆,堵成一块巨石绑着她如沉水底,眼耳口鼻皆被封住,透不过气。 她屏息说不出话来,听姜瑾流泪接着道,“那血,那血像箭一样溅出来,公子疼,可他不敢动,那针贴得他心膜太近了,他疼得整个人都战栗地贴在椅背上,可是他不敢一动啊殿下。待终于够了量,我问公子,疼不疼,公子只是回答——去煎药吧。” 一行泪从泓儿的眼里流下,直到感觉脸上一阵冰凉,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哭了,忙抹脸上前道,“别说了!” 说到如此身临其境的细致地步,那份疼连她这个过耳一听的人都感受到了,那么切身承受的人该有多疼,公主听了又该有多难受。 澄儿呆立在那里,不敢相信那个人居然会为了公主做到这种程度。 宣明珠没有叫停,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凝视姜瑾,她想起了,那日小淮儿确实送来过一碗药。 药呢?被她随手倒进了盆栽。 颠覆过一次的天地再次颠覆,撕扯掉一层的痂疤再度撕扯,她不想哭。 想笑。 她问:“第二次?” 姜瑾道:“八月十五的晚上。那时殿下勒令公子莫在京城多留,让他回汝州去,公子便只能赶在次日的赏菊宴前。这一次用的是竹针,公子说,上一碗被殿下您闻出了血腥气,竹针去血腥……” 他以为自己可以原原本本说完的,然说到这一句,姜瑾泣不成声:“可竹针也比钢针粗啊…… “殿下您可知道,公子疼得泪含在眼眶,掉都没力气掉下来。那夜,我以为公子会死。” 孤零零一个人,死在中秋团圆的夜里。 可公子却说,即便死,他也要等到亲眼看见公主服下药。 那碗药呢?宣明珠紧抠着手心回忆,倒了,又倒了,被她倒在花厅外的海棠树底,皇叔说此药浇花最好…… 她便一滴滴一缕缕,都洒落在海棠花枝下,未浪费半分。 而那日梅鹤庭正在府里,他说是来看望宝鸦。他是否,亲眼看着她倒掉他的心头血? 当时,他身上还有伤。 宣明珠身子摇了一下,想起那棵名为一萼雪的海棠,后来果真开得甚为娇艳。澄儿赶上来扶,被她拨开。 这算什么?她咬牙想,这算哪门子混账王八蛋事!他以为自己很深情,他以为自己很英雄是吗,挖心、取血、不告诉她,默默付出不求回报是吗。 他明不明白,她所有的委屈和怨怪,归根究底只是一件事:他为何不说呢?为何他这些年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通通都不说、就是不说、死也不说呢? 现在,她再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他隐瞒她的再一事,这样惊天动地,这样积毁销骨。 而他此刻又在哪儿呢,事了拂衣去,让她举世茫茫找不到他。 “还有——” 宣明珠眉心猝然拧紧,转向姜瑾,“还有?” 左右已经开了口子,这些话憋在姜瑾心里许久,早就不吐不快,就算公子回来后要活剐了他,他也豁出去了:“殿下还记得八月初一那日,公子在刺史衙门遇刺之事吗?其实,公子没有受伤,他臂上的伤是他故意割的,那天是公子的生辰,他想……求殿下多与他说几句话。” 片刻前尚能冷静调兵遣将的女郎,此刻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她不是嫁了个君子。 她嫁给了一个疯子。 “还有。” 宣明珠一张雪白的脸孔濒临崩溃:“……还有?” “在扬州,公子为了找到陷在毓华山的殿下,捅了自己一刀。”姜瑾满面泪痕,“说如此,便能梦到殿下。” 唯独这件事,姜瑾想不通,可也唯独这道刀口,最令他触目惊心。 那日,她下山后与他对质,将手掌按在他胸口。 手下,是鲜血直流。 宣明珠终于撑不住地蹲在地上,十指紧扣抵在额心。澄儿低呼一声上前,她喃喃:“别扶我,都别扶我……” 两个侍女满脸紧张,姜瑾的这些话,活像话本子上“情不知所起,生者可以为之死,死者可以为之生”的故事桥段,莽一听甚至玄奇。 连她们听后,都不免陷入巨大的迷惘,心想这不可能是真的吧,一个人怎可能承受这么多事还不露丁点痕迹呢? 更别说公主殿下的心情,更别说,梅大人如今还生死不知。 宣明珠哑声念叨着什么,澄儿倾耳去听,辨了半天才听清殿下在说:“把那个疯子给我找回来……” “为我点一炉安眠香。” 第94章 长生梦我 夜,宝榻外悬下了重重织锦的玉蕤帐幔,宁神的香篆缭绕在帷幄间。 公主府一入冬月便烧起地龙,薰薰地暖,烘得那香气更馥郁。宣明珠在衾枕间闭上眼,洗净铅华的素面如一块脂玉,乌发衬在脸盘边,显得那张面容越发清孱,却无一丝软弱。 一日内乍闻变故,接着又得知变故后的变故,积累下来任谁都要心神俱疲。可大长公主不向造化低头,不是有句话说祸害遗千年么,像那么一个混账,背着她折腾好几番都没交代小命,岂会被一场风雪阻住回家的路? “你不是会梦吗?”女子闭着眼,在心中狠恶地想,“那便梦我,告诉我你在哪里,我逮也会把你逮回。” 可是竟睡不着。 原来心忧一个不知在何方的人,焚再重的香,也是不能入眠的。 她想起自己在毓华山上的那一夜,他当时心情,是否便如她此时心情? 睡不着,又着急找寻她的下落,干脆发狠对着心口给自己一刀,疼昏过去,也便入得梦了。 可伤口又不是虱子,哪有身上多了不疼的道理。 一滴眼泪从宣明珠紧闭的眼尾滑出,哪里有这样狡猾的人,使了一出苦肉计便远遁不见,以为这样便能打动她挽回她了吗? 第115节 不,做梦,她正攒了一肚子狗血淋头的话要骂他,所以他得回来受着,所以梅长生,你梦我。 安眠香静燃着,辗转了大半宿,天光渐亮。宣明珠恍惚睁开眼,脚下是一座熟悉的莲池拱桥,身上的红裙飘逸着,她怔怔抬头,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郎向她走来。 她的呼吸随着他前行的每一步逐渐发沉,她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少年将会走到她身边,对她说一句,“臣不适合长公主殿下。” 的确是不适合,若没有遇见她,他也许会一直是这风清月白的郎君吧。风吹迷了她的眼睛,宣明珠赶上前去抢先道:“我准了!我再也不要你做驸马了,梅长生,告诉我你此刻在哪?” 白衣少年却对她腼腆地一笑:“醋醋,为何不要我了,我却舍不得你。” 奇怪呀,为何在梦中声音也会哽咽,宣明珠着急探听他的下落,一遍遍问他在哪,而就站在她对面的少年,似乎不能理解她的话,保持着干净的笑容,一遍遍回应她。 “醋醋、醋醋、醋醋……” 她在一声低抑的呜咽中恸然醒来,像一个破水而出的溺水者,弓身喘息,四顾茫然。 并不是他的梦。 这只是她的梦而已。 她只是,梦到了当年令她一见倾心的小探花郎。 为什么,凭什么,他能在梦里找到她,她却不能。 “殿下!” 殿外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宣明珠听出是迎宵的声音,掀帘下榻跑出去道:“是否有消息了?” 惊动了在落地罩外守夜的澄儿,揉开眯缝的眼睛,着急道,“殿下您怎的打赤足,殿下回来,外头冷!” 宣明珠双手大开殿门,刹那涌进的凉风吹动她的中衣,外面落雪了。 洛阳今冬的第一场雪,在这个梦不成的清晨姗姗落下。 “殿下,是一只飞隼落到了府里。”迎宵双掌合托着一只羽毛瑟瑟的墨隼拾阶上来,同时追出来的澄儿将一件大氅裹到公主身上。 宣明珠趿上了鞋子,拢衣定晴看去,那确实是梅鹤庭养的黑隼,她在汝州行宫与上京联络消息时,曾见过的。 只见这只可怜的小东西双翅湿漉僵硬,似有冻伤,双睛无神地躺在迎宵的掌心,奄奄一息。 宣明珠怔了一怔,眼中忽放出柳暗花明的光,心思电转:“洛阳才下雪,隼羽如此重的冻伤是从何处来的?信筒呢,它爪上有信吗?” 迎宵看着殿下发亮的双眸,不忍心泼冷水,却不得不摇头,缓声斟酌道:“没有。殿下请想,西蜀距上京一千五百里余远,鹰隼是不可能从那么远的地方飞回洛阳,也许这只是巧合……” “不。”宣明珠语气断然,接过那只筋疲力竭的黑隼,小心呵渥着它的翅膀。 他曾对她讲过断案之术,说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物随主性,他若还活着,不会忍心让她干着急,无论在哪,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传出消息。 她召来姜瑾令他辨认,果然姜瑾也说这就是公子养的隼,再找鹰隼房的鸟倌看过黑隼翅膀,也说这是寒雪冻伤。 关联对上了一半,宣明珠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有希望便是好的。虽然隼爪上无信笺,令人没着没落,想想梅鹤庭不是疏漏之人,如果此隼真是他放回的信号,他不会不寄上只言片语,除非,他陷入了某种无法动作或书写的状况…… 宣明珠一时间猜测了许多,但她宁愿往好的一面想,立即命人传信给出发的人马,到西蜀后多打听一条:附近何处有黑隼出没的踪迹。 而后,她将那黑隼送去了雏凤小院。 这件事她无法瞒着孩子们,梅鹤庭雷打不动十日一至的家书断了,三个孩子一个赛一个的聪敏,瞒不住。 梅豫得知后立刻要追上军队,要亲自去蜀州寻父,被宣明珠好说歹说摁住了:“娘派出的尽是精锐,你去了不说拖后腿,他们免不得要分人照顾你。再者天寒路远,娘也放心不下你,一个没找回再饶上一个,豫儿体谅体谅为娘的心,我受不了。” 而宝鸦经过一日的萎靡,看见这只黑隼后,和她的阿娘一样,顿时又重燃起希望。 小姑娘精心巴意地将黑隼装进细绒铺就的金丝笼里,挪进她自己的小暖阁,每日喂食喂水不假于人手。 她说得最多的话便是:“等它好起来,阿耶也回来了。” 梅珩出主意,让妹妹把父亲夏天时送来的朱砂锦鱼也挪进外屋地避寒,再把梅宅那条瘸腿的小黄狗也接到了府里。 有活物,便有人气儿,便有生机,宝鸦不再嫌弃小狗土了,也不嫌它长毛打绺遮眼睛,每天早中晚各捋一遍狗狗的头毛,一边撸一边问九尾:“爹爹就快回来了,是不是,你汪一声。” 一家人怀着一个共同的期望,不是长吁短叹的光景,而是无形的心气拧成了一股绳。接下来能做的,便是等。 宣明珠身上的安宁香一日比一日浓重,之前怕做梦,如今盼做梦,却就是夜夜成空,不发一梦。进了腊月,到达西岭的林故归传回了第一封信。 信上说,他以雪崩点为中心撒开人手掘地三尺,进行了两日一夜的搜寻,又访察附近村落,都无果。 宣明珠看后,神色如常地将纸条捻成团儿,没说什么。在旁的崔嬷嬷眼瞅殿下脸上越发没个笑模样,心想快有一个月了,这人若没事早就找到了,耽搁到这会儿还活不见踪死不见迹,只怕不好。 她一则心疼小小姐,二则担心殿下,泓儿澄儿俩妮子语焉不详,崔嬷嬷不知公主和梅氏在扬州到底经历了什么,只是看公主的光景,恐是又上了心。 没法劝,便病笃乱投医地提议:“不如去寺中上柱香,求一求佛祖显灵。” “他不信这个。”宣明珠摇头,“我也不信。” 拜佛不如拜己,她不信这个人聪明一世,还有抱负未达,老天会给他这样一个潦草的收尾。 什么慧极必伤情深不寿,都是酸文人的放屁话,他不是声称,他的心认主吗?好,主子不许他死,就算在天涯海角,他也得听从! * 她不拜佛,佛却来就她。这一日,长史传报法染国师登门,宣明珠闻言,不知九叔是为何事,打起精神去见。 走至半道,梅珩身边的小厮璧椭来报说二公子忽发呕泄,宣明珠听了忙遣人请九叔在客厅稍待,折去梅珩的屋里看他。 这孩子打小便体弱多病的,待她过去时,梅珩又方吐过,小脸腊黄地倒在榻上。 “晌午进了什么,医官怎么说?”宣明珠风风火火地来,到榻旁观幼子面色,觉这病势来得凶急,将屋里伺候的发落了一通,又挨在榻边敛袖为梅珩拭额津,“珩儿还觉得哪里不适,别忍着,告诉娘,煎副药吃便好了。” 梅珩摇头请母亲莫怪底下人,“大抵是我自己贪食吃坏了肠胃。” 他轻轻勾动宣明珠的手,声音虚弱:“珩儿想让母亲陪着我。” 宣明珠自然道好,外厅那边便请九叔先回,改日她得空再去拜访。 她怜惜地摩挲珩儿的额头,她过去一门心思只为一人,而今不是了。家里家外,该顾念的都要顾好。 心里撑着一股劲,人不能在府里日日枯等,况且年关底下事务多,容不得她关起门来伤春悲秋。宗亲间要走动、旧宫里遣散的老人儿节礼要送,而皇帝大婚后的首个元旦大朝会,除了宴请宗室国戚,还要接待入京的各路蕃王与外邦使臣。 至冬至日,京城的四方馆已是诸路使节集聚。 八方来朝,乃为大晋天子威仪的象征,中原汉家风萃的显化,宴席筹备半点也马虎不得。 墨氏虽则端容稳妥,毕竟没操办过这样大的阵仗,皇帝执意不册四妃,守着她一个,而后宫的太妃们又都是些俸银养的闲人,拿不出一个能帮皇后分担事务的。 宣明珠疼小辈,时不时搭一把手,为皇后周全。 这日教坊司送来元日庆宴上为外邦蕃王献演的舞目,呈到公主府中给大长公主过目,宣明珠笼着肩上的兔貂儿,翻看几眼单子,当即皱眉。 “混成紫极之舞?张侍郎也是礼部的老资历了,此为荐献大圣元帝之舞,安排在接款外邦属邻的大宴上,张大人觉得合适吗。” 张侍郎躬身回道:“回殿下,鸿胪寺卿的意思,陛下燕尔新敦人合,国祚熙盛,庆舞莫如选那威仪不失热闹的——” 他还未说完,宣明珠凤眸冷瞥:“《二郎神队》更热闹,要不要在新年元日搬到紫宸殿上,当着外使的面大大耍一番?” 张侍郎被大长公主语中的戾气震住了,立即醒悟过来,大长公主自小出入洛阳各坊司,是舞乐堆里的行家,忙垂手道:“但听殿下示下。” “改,《神王破阵乐》,既威重又不失灵活,方可体现我大晋风范。” 她说话时黛如烟水的蛾眉仍旧蹙着,颦媚间杂英气,透出一脉不可轻犯的风度,张侍郎于是将头垂得更低了,唯诺诺而已。 唯恐教坊司排不好这部舞,带出脂粉气,她又指定了一个行家里手,便是宜春乐坊的杨大娘子。 杨珂芝本性不愿沾染官家事,但既是明珠所托,兹事体大,她便未辞。 只是在教坊司碰了面,杨珂芝望着这位多年好友的脸色,纳罕道:“谁惹你了,一脸要诛人九族的模样?往常那芮司仪瞧见你来,殿下长殿下短的多殷勤,看今日,她觑着那张粉脂三层厚的脸儿,凑都不敢往这边凑。” 宣明珠愣一下神,问有吗。杨珂芝说,“怎么没有。” 其实杨珂芝知道明珠心里有什么疙瘩,她开的乐坊通四方消息,梅大人在西岭雪山遇难之事,这一个多月来在坊间传得绘声绘色,早已不是什么新闻。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岭冻死骨,至今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找回,恐怕已不能用“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来自我宽慰了。 杨珂芝在私,对这位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梅大人很有意见,却也不免唏嘘,仔细打量着宣明珠的神色,说她伤心吧,瞧不大出来,说不在意,分明又与往日嬉笑的派头大异了。 她们之间没有藏着掖着的,杨娘子直接问道:“你对他,到底是怎个章程?” 宣明珠倚在座中,静静望着下头排演的舞队,编钟鼓弦的喜庆和乐中,她声音低缈:“那只黑隼还是没挺过去,今早死了,遂遂哭得很伤心。” 杨珂芝有些疑惑:遂遂是谁? 乐舍近门处的一道屏风外,胸前佩着瑟瑟玉、身著红地西蕃衽服的赞普世子格尔棊,眼光灼灼地望向上首那位冷艳绝伦的佳人,目不转睛。 他用有几分生硬的官话问身旁的芮司仪,“这位便是大晋国的长公主殿下?” 芮司仪怔营一下,方赔笑道:“而今是镇国大长公主殿下。” 说罢,便见对面的西蕃世子含着笑,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如果这位司仪懂得吐蕃语,就会听明白,格尔棊说的是:“神光动人,天仙风姿,怪不得当年父王不惜许以西蕃世世臣于大晋,来求娶这位明珠公主。” 第95章 我会弄哭殿下 过了除夕,便是元日大陈设。 清晨的朝会上,皇帝于麟德殿升御座,中书侍郎上奏诸州贺表,户部侍郎奏各州贡品,而后黄门侍郎报祥瑞,百官向陛下齐敬新禧,山呼万岁。 入夜后在紫宸宫举办的大宴会,便是为接见外邦使臣而设。 宣明珠要赴夜宴,一早便命人寻出了金蟒服。对镜整理金冠时,她对泓儿道:“令毕长史准备厚实衣物,过了破五,我带三个孩子去趟蜀州。” 泓儿听后神情微讶,而后应声称诺。 她知道林将军前后已传了三次信回来,每一封都是一样的话——寻不着人。梅大人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生无人死无尸。 可是公主殿下仿佛一直坚信梅大人还在世,迟迟不撤回军旅,令他们继续搜寻。 公子小姐们也是一样,泓儿之前担心过,小小姐年纪这么小,会受不住这般打击,出乎她意料的是,小小姐仅在那只黑隼死时伤心地哭了一场,将它埋进土里后,很快又打起精神,抹去眼泪抱着小狗守在屋门边。 “爹爹一定会回来的,到时候我要和阿爹一起堆一个大大的雪人。” 这世上如果真有父女连心,泓儿心酸地想,便请苍天垂怜,应在小小姐与梅大人身上吧。 宫宴的全套流程都由宣明珠把过关,故一切顺利,总归是不离笙歌乐舞,贡献赏赐,没什么稀奇。 她自小长于宫廷,更盛大的华宴都经历过,热闹多了也就不觉热闹。身著金蟒服,头戴翚凤冠,居于帝后食案左畔特设的宝案后,位齐天子,地位之尊贵不言而喻,神色却有些阑珊,但看龙跸下臣工贺岁,淡然饮着自己的杯中酒。 然她越如此淡漠,那副被酒气熏氤的眉眼越透出莫可名状的吸引力。座下的西蕃世子视线一转去,便再也离不开。 格尔棊灼热地仰观这位高高在上的明珠公主,清华的仙姿沾染上人间酒色,便宛若神女玉像上平添一抹胭脂。亦冷亦媚,让人从心尖一路噬痒到脚底。 五巡酒后,殿台上了最后一道胡旋舞,眼见明珠公主偏头与晋朝天子轻语几句,似乎要起身离开,格尔棊忙举杯站起: “格尔棊敬长公主殿下一杯。” 第116节 他这一声急切中带着昂扬,所以殿中诸臣都听了个真周,觥筹声旋即一停。 宣明珠本打算回翠微宫歇息去了,闻言蹙眉,漫淡地瞥下去一眼。 墨皇后端然笑道:“世子大抵醉了,殿下年前已晋为大长公主,并非世子口中的长公主。” 格尔棊粲然一笑,见明珠公主没有回礼的意思,也不恼,自己扬头饮尽杯中物,努力把生硬的舌头放软: “格尔棊少年时,曾听自中原归来的使节赞叹,大晋之长公主天人风姿,铭刻多年,故心里记得的便一直是长公主殿下。今日我斗胆,欲以西蕃十六部落之首赞普世子之名,向陛下求娶明珠公主,请陛下恩准。” 他说前半句时大晋的臣工们便觉话风不对,非但是大晋的人,就连跟随世子出使的西蕃使节也懵了,这都是哪儿来的章程啊,连忙轻扯世子衣袖。 可格尔棊理也不理,一气说完。皇帝听了他这番话,脸色顿时阴沉,用不着上座发话,鸿胪寺少卿借酒盖脸拍案而起: “荒唐!当年尔父向明帝求娶大长公主,已被明帝回绝,而今世子又来,可当我们公主殿下是何人,置我大晋国脸面于何地!” 西蕃嫁娶不同于中原,向来有收继婚的习俗,父亲死后留下的妻妾再委身于儿子。 然镇国公主是何身份,那是当今天子的嫡姑母!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经过半点礼节,张口就要求娶,就算他是下一任赞普,亦是太过无理也! 皇帝冷声发话:“今日元旦,朕不愿令众外臣扫兴,西蕃世子酒愦昏乱,责令回馆醒酒。明日清醒了,入宫门候旨,此事未完,辱大长公主如唾朕面,朕必追究个明白。” 这样的大宴席,没叫禁军入殿,已是给双方留的脸面。格尔棊却并不觉得自己醉了,也不觉自己的诉求有何过份,中原不是常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吗,他执着道: “陛下,格尔棊视明珠公主为天神,满含诚意求娶,纵使自辱也绝不敢辱没公主,陛下何以不问问公主殿下的意思?” 宣明珠一直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她的脸面还不至于轻飘飘到被竖子一句话便折损,只是厌烦,说不出的厌烦,甚至心里莫名腾升起一股杀意。 她哒哒扣着金镶宝珠的义甲,自不会纡尊与格尔棊对话,使眼神给泓儿,泓儿会意侧步向前,“我们殿下的意思——” “公主殿下的意思,”大殿门阀外一人接口,“蛮戎之裔,岂堪般配。” 宣明珠倏然长身而起。 * 就在她站起身的同时,一簇绚丽的金色烟花在宫殿外绽放,逆光勾勒出一道有如浓墨般颀长笔挺的身廓。 他入殿,她掐着掌心目不转睛注视他入殿,那张脸初时隐没于高门大殿的阴影里,让人害怕是一场错觉。随着他一步步走进灯火辉煌中,一张玉白胜霜的面孔映入眼帘。 便是那张独一无二的脸庞。 他身着四品文臣的袴褶珂撒上殿,绾远游玉冠,束躞蹀金带,那身玄一色大料锦缎修衬他身,如一袭浓墨束住了一抔冰雪,雕霜斫玉,流风独写。 宣明珠凝望着向她步步走近的人,胸口憋闷,才发觉自己一直在屏息。 他到阶下,她的一口气也到了尽头,微启唇瓣,长长纳入一口气息。 殿内这样热,她却仿佛吸进了一口凛寒的冰雪,沁人心田。 殿台中央的舞者们早已分向两旁让出道路,臣工们亦尽数起身,静静看此人走入殿中。 格尔棊大为不解,心想此是何人,居然在天子夜宴上迟迟后至,还如此大摇大摆?看这些大臣这么给他面子,该是个大官才对,可这么个年轻文气的小白脸,怎么看也不像啊。 梅长生没有看向宣明珠,目不旁视地俯身向座上帝后参拜:“臣梅长生,奉旨赈灾偶遭变厄,泥于雪村民户之家,今日始归,惭对宸颜。迟贺陛下与娘娘新婚之喜,新禧之乐,元正布历,长至在辰。” 皇帝见了梅长生,大喜过望,亲自降阶将他扶起。 见他清减许多,这些时日的担心与愧恻全袭上心头,连让左右取御酒、取裘衣。 年轻的天子亲自为梅长生披上他的元裘,“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朕不该令卿家去西蜀的,致使千金子坐了垂堂……罢,这些事明日详谈,你平安归来便是朝堂之福。” 说着宣长赐趁心头喜悦,当众下旨:“擢梅卿家除鸾台侍郎同平章事,即日入内阁,辅佐社稷!” 众臣听罢,且不论心里怀着何等滋味,连忙举酒同贺。之前都哄传梅大人怕是死在外埠了,看看,人家没消息是消息,一回来便登阁拜了内相。 “梅阁老,恭喜恭喜!”这该算是大晋有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老了吧。 梅长生未矫情谦辞,面色和淡地回敬礼酒。 皇帝见他面上血色不充盈,担心他身子有何亏损,便格外优恤让梅长生今夜宿于宫中含麒阁,明日再召太医为他调理好身子,等休养够了,再入阁理事也不迟。 梅长生谢恩而去。 宣明珠在上座一直注视着他,从入殿到出殿,他一个眼神也没有给过她。 宣明珠捏紧了手帕,她明白在这等场合,他身为内阁臣子,理应避讳与她纠葛。 可不能说话,看她一眼让她安心也不行吗。 她感觉他这次回来,身上有什么不一样了,好像那场崩落的冰雪渗进了他骨子里,一种无声的淡漠让他看上去前所未有的远,远于千里之外。 “明帝早有遗训,寰宇独一无二者有三——” 殿下忽又响起那道清沉的嗓音,宣明珠回神抬眸,见那道身影走至格尔棊身边时停了下来。 侧眸见锋,薄唇徐启如刀轻磨,梅长生用只有两人听到的声音道:“大晋之国,晋国之大长公主,大长公主之金蟒袍。收好你的眼神,凭你,凭西蕃十六部,不配。” 格尔棊开始没听明白,愣在那里,等脑子把这串子官话翻成吐蕃语再一捋,登时气涨双颊,可人家早已经走出去了。 这时两个侍卫模样的人前来,请他回四方馆去醒酒。格尔棊哀怨地看向明珠公主,他心目中的神女殿下压根一个眼神都没分来,他是奉老赞普之命来朝贺的,不好闹僵,不得已,离开了大殿。 宣明珠此刻满脑子纷乱,不知梅长生对格尔棊说了什么,也不知他这一个多月都经历过什么。勉强在宴上坐了一时,便摆驾回翠微宫去。 也不知皇帝有意还是无意,翠微宫离得含麒阁只有一道宫门。宣明珠中途顿了一许,想起方才他周身笼罩着寡漠的气场,心想他许是累了,还是先回宫里,明日再说。 回宫后,才惘惘地坐在灯下,外头来报:“殿下,梅大人在殿外求见。” 宣明珠听后眉眼惊动,他来了,当即起身欲走去外殿,眼波微转又定住了脚。 唔了一声:“传他进来。” 泓儿去内殿的汤泉馆准备沐浴之物了,传话的是宫中当值的一个小侍女,犹疑地确认:“传进内寝吗?” 大长公主殿下一个眼风扫去,侍女当即泥首道奴婢多嘴,瑟瑟地却行出去传话。 殿外,梅长生静立在宫灯的水红光晕下,神绪淡淡,亦有一身风华。 他身后站着姜瑾,从接到消息直到此刻,姜瑾的心潮就没平静下来过,一双眼睛恨不能定在公子身上,就怕眼珠一错公子又不见了。 同时他心中也藏着一桩忐忑,待传话的侍女出来,说殿下请公子入殿,姜瑾再也憋不住了,出声道:“公子,那、那个,有一件事属下要向您请罪。” 梅长生脚步微错,偏转霜冷的长睫看他。 姜瑾便硬着头皮将那日如何对公主和盘托出的事儿都交代了,说完,见公子还冷冷看着他,登时打个激灵:“公子,是属下情急了,当时属下是真没别的法子了,您怪我吧。” 梅长生静了一阵,“老天让我不死,好不容易攒下点苦肉计的家底,就这么被你败没了。” 他笑着给姜瑾理了理衣襟,“要我命,你直说啊。” 姜瑾看着这个笑,惊若魂飞。 梅长生走出两步,回头又道:“逗你呢,依你的性子,多少猜到了。” 那双眼在宫灯的映照下妩媚妖冶,却散着雪的温度,没有半分笑意到达眼底。 姜瑾眼睁睁看着公子踱入殿中,背脊攀爬起一道冷气。 * 入殿,一室的侍婢皆被屏退去了,只有高低错落的灯台燃着,安静如梦。 梅长生放轻脚步,转入内殿,她就站在那里等着他。 元日之始,时隔两月,二人对面。 梅长生喉结上下颤动,眸光精熠地落在她脸上,目不转睛。也不知她饮了多少御酿,酒气消减了她长眉凤眼的锐利,那双既似多情又似无情的飞凤目含春映水,脸蛋粉扑扑的,若忽略那身威风凛凛的蟒袍,足像一尊玉瓷娃娃。 “方才不便看你。”梅长生单膝跪下,“臣回来了,殿下。臣回来晚了,让殿下担心了。” 只这一句话,宣明珠的心便软了。 她设想过许多与他重逢的场景,是该打他、骂他,还是关心、呵护,抑或划清、了断,抑或剖心、投怀……唯独没想到,片刻前被群臣簇拥道喜的新晋宰相,会如此自然地俯首在她面前。 这一刻,好像这段日子经历的那些提心吊胆的折磨,都不紧要了。 那些梦不到他的漆黑的夜晚,也都一笔勾销了。 “你,瘦了。”她弯身拉着他的手起来,想问问他这些日子在哪儿了,指尖不妨被冰得一颤。 梅长生起身后把手抽了回去。 宣明珠愣愣看他。 那种陌生的感觉又来了。 她忽然想起,他如今的身份已是阁老。 这是入仕之人一世追寻的顶点,也是他当初拜于帝师座下最大的志向,他经历了新政之艰难、家族之断腕、雪崩之险噩,走到这个位置,是他应得的。 是不是他历过这回大生大死,大彻大悟了,终于觉得情爱无趣,就像当初她决心放下他一样,决意一心走仕途经济之路…… 却见梅长生揉搓十指,渥暖后再来牵她,轻声道:“冰着你了,现在好了吗?” 宣明珠目中涟光闪动,方知自己想岔了,才一见他,她便心神动荡成这副样子。 他为何十指如冰,之前她一直疑惑,直到姜瑾说出真相,她才想通,是由于那几刀的缘故,他的身子受了亏损。 直到离开扬州时,他胸前伤还未愈。 却又到西岭严寒之地,受了雪埋。 他身子从前暖如火炭,最不怕冷。 宣明珠的呼吸忽然压抑起来,咬着唇去解他衣带,梅长生便那样浅浅勾着她的指头尖,垂睫将她每一丝神情看进眼里,任她施为。 躞蹀带收束得太紧了,那把劲瘦的腰身落在宣明珠眼里都是心疼的滋味。她发狠将衣带扯脱下来,梅长生玄墨的外袍大散,她又扯开他雪白色的中衣襟领,心房上的伤痕顿时暴露无遗。 那片旧伤,那两点针伤,那道新伤。 那些伤。 她以为自己的眼泪在扬州与他对质的那次已经流干了,可此时见到这些可怖的伤口,再次不争气地流下来。 梅长生不说话,蹙眉捧起她的脸拭泪,一记凶狠的巴掌打在他脸上。 他的头被打得偏向一侧。 指腹依旧轻柔地揩着她眼角。 “啪!”又一记巴掌落下,他的嘴角渗出一丝血痕。 他手下的力道越发放轻,像是怕伤害到他的珍宝,清寒的嗓子掺入了含糊的哝音:“是我不好,醋醋别哭。” “知道不好,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做给谁看!”她再也维持不住粉饰在表面的这层冷静,外头爆竹声声,烟花成阵,她历声哭问,“我便是病死了,要不要别人以命作赌?你梅长生聪明绝顶,你告诉我我想要的是这个吗?你以为有人为我宣明珠舍生忘死,我便会以此为荣感动不已吗?你,不疼吗……” 她甩开他的两只手,后跌两步,望着这个眼神清沉如雪的男人,这次回来,他竟是不颦也不笑了。 第117节 她抑声呜咽:“看看,我把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啊……” “嘘。”梅长生的双手复缠上来,也只是牵着她的双手,抵着她眉心轻哄,“错都在我,你不要作如此想,没有你,我便白活了。” 他的语气温柔又冷静,清湛的眼眸近距离凝望她,问一句:“殿下还要我吗?” 没有了青坞别业里的缠绵热忱,他仿佛又变回那个清冷克欲的梅探花。 他只叫她殿下,仿佛在逼问一个最终的答案。 仿佛她只要摇头,他便要转身立地成佛去。 宣明珠啜泣着,看着这个变化多端,已她令完全无解的男人,冰火两重矛盾在心里煎熬,忽然十分委屈。 “殿下莫误会了,”梅长生晃晃她的手,眼里升出一点暖,融了里头的冰,“你若摇头,臣明日再来问,明日不应,还有后日。臣想,总会有把殿下问烦的一天。” 宣明珠轻怔,梅长生脸颊擦过她腻滑的脸颊,贴耳轻道:“到时候,殿下也许会为了耳根清净,勉为其难赏本阁当个小面首呢。” “所以,要吗?” 这个人、这个一脸平静蛊她的混账东西……宣明珠扭头狠狠在他耳朵上咬一口,“我现下便烦了!” 他说,她烦了,也许便会赏他当个小面首。 她说,她此刻便烦了。 梅长生眼色一暗,抱起她踅身上榻压住。 宣明珠睁大水雾未消的眼睛,道个“我”字——我却也非这个意思,才见着面,斯文说话不好吗? 然不等她说完,连绵的亲吻已落在脸上。 男人神情专注,吮蜜一般舔净她面上的泪珠,复涂上一层他予她的甜津。 唇是凉的,沾染她的体温,方是救赎。 指也是凉的,解带从袴缝向下探索,轻易寻到水源。沉湎在雪味中的宣明珠秀颈猛地仰起,方意识到身上还穿着蟒袍,大窘道:“我去沐浴……” “别脱。” 她诧然:“什么?” 相比她的呼吸紊乱,男人目光清醒地自上向下,扫量着身负凶蟒却面色酡红的娇女,舔唇扯下额带,绑紧她的皓雪腕,勒出红痕,将气音吹进她耳窝,“穿着这身蟒,给我。” “我会弄哭殿下。” “你——”女子不觉软昵的声腔骤然顿止。他没有任何前兆地入,压着那件天子以下最尊崇的金袍,把玩着大晋最高不可攀的女子,神色清矜不乱。顶撞复顶撞,鞭挞复鞭挞。 “看清楚些,这才是我,看清了吗?嗯?没有的话辛苦殿下,重来一遍。” 第96章 一半的一半 他给她看了七遍。 距离上一次两个人真正地一起,满打满算,已有将近一年的时光。这漫长的一年,他们可谓将生死离别都历经了个遍,百般滋味,在久旷后的重逢中交融。 他不许她闭眼,她被主导着,眼看这个清矜如雪的人,是如何一点点变得不可控。 她不知梅鹤庭眼下这副身子是什么状况,怕他亏了根本,在又一次觳觫至筋疲力尽后,无意识唤声“鹤庭”,要他停下。这一声后,男人果真克制地停了一停,她恍惚听见耳边响起牙齿磨碾声,下一刻—— “殿下又唤错了,臣是长生啊。” 他沉声命令她唤他的字,一次又一次。 最后一次,他掌托着她抱坐上梳妆台,冲着那面菱花镜。盯着铜镜中那朵啼泣的花容,嗓音哑透:“看着我,殿下。用你的身体记住我。” 这个新岁伊始的长夜,旧桃烙印出新符。 后来是如何被他抱去湢室里清洗的,宣明珠印象全无。模模糊糊只记得失去思绪前,天光都将亮了,她很有志气地在心中念叨,便胡纵他这一回,看明日如何治他,而后就瘫软睡去。 说是“明日”,其实已是“今日”了,正月初二,按习俗是女子归宁的日子,坊间又叫迎婿日。 他陪着她在柔嘉娘娘的故宫殿,大抵也算作另一种意义的归宁。 不过待到宣明珠转醒,那滋味可一点不温馨了,朦胧中她还未睁开眼,先便感觉浑身如同被玉碾子从上到下滚过一遭,无一处不酸疼。眼皮子撩起,沉重得像含了两泡水,不用想,定也是肿了。 再一看始作俑者,好极了,脸对着脸睡得正安泰呢。 他的脸上不见疲靡,不见昨夜的凶狠,甚至矜冷也褪了色,只在浓密的睫梢下挂着几丝餍足的倦。 他在沉睡中,一只手犹笼按着她后脑的发,虚扣入怀,一种保护又掌控的姿态。 二人在锦被下裎身相对,宣明珠一动腰酸,有心踹他一脚,可望见那张清瘦的睡颜,马上又忘了昏睡前心里的赌狠。舍不得。 借着透进宫帐的曦色,她用目光描摹他的眉眼。 一寸寸向下,便瞧见他唇角的肿痕。 昨夜他心急如火,话都没说上几句,顾着消那一处的肿,自然便顾不上处理这里的肿伤。 我有打得这样狠吗?宣明珠略感后悔,再一想打他的缘由,眼色又沉下了,觉他是活该。可人恼又可人疼地伸手点点他的鼻尖,“你说你,是不是个小疯子。” 这一碰,却将梅长生碰醒了。 那双眸子初睁开时是失焦的,遇光,不适应地避头眯起,同时手臂无意识向怀中收紧,隔了两息,眼里方聚起光采,又松开她,自然地往她眉间的朱砂痣上亲一口,低哑道:“殿下。” 宣明珠如今听到这两字本能地耳痒,怪臊的。 她呜哝着缩了一下肩,凤翎红锦被随着细腻的肌肤滑下去,堆出一捧雪。 梅长生目光被吸引去,见雪上点缀着三两点红梅,旖旎可人,眸色晦暗一个翻身。几乎没个缓冲,宣明珠惊奇地咬住自己的食指,方免于叫出声。 “长生……”她气息不稳地摇头,说疼。 不想处于下风,可喉嗓经过一夜的洗礼,它自己先不长进地娇哝起来。宣明珠羞得不可名状,亦是未料到他竟还未满足。她却万万不成了,身体一紧张,便感觉,闭眼捂面推他。 她不知晓,藕花雪臂芙蓉面,这副模样落人眼中,岂是推拒,无异为引诱。 然她道疼,梅长生撑在她上方,将女子闭月羞花的嗔态收入眼底,抿唇慢慢退出。“臣失礼。”他的嗓音克制而清沉,也是此番后,男人一身的攻掠之意都敛尽,将被子向她肩上拉了一拉,又亲了下她的唇,下榻来,背对她穿戴衣冠。 宣明珠从指缝间张开眼,有些讶异于他的收放自如。 她的腿还发软,左右是懒在榻上不想起的,便枕臂看他。美人在骨,一个男人家,生有这一身冷白不输女子的肤色,宽肩细腰,一道笔直的脊线微凹成清嘉不失力量的脉络。与之格格不入的,是散落在肩背上头凌乱的指甲印痕。 很快,佼佼的身姿被中衣掩住,他开始系带束发。宣明珠目光追随那冷白的长指,不知怎的想起昨夜他就是用这只手,挑她的衣散她的发……力道,样式,荤话,都是过去不曾有的。宣明珠忽猛地晃头,她怕不是被这妖精迷了魂,速速清了下嗓子,正色问道:“做什么去?” 梅长生转过身来,他的外裳在昨夜做事前便被他叠好放置一旁,所以穿得便宜,也并不见褶皱的痕迹。 他俯了几寸身道:“防着陛下召见,臣先准备妥当。殿下再睡一阵吧。” 宣明珠有几分恍惚回了从前。 看着眼前这矜重自持的人儿,她喃喃:“这便是你么。” 梅长生听见了,眉心疑惑地扬了扬,而后领略她的意思,含笑低眉,“是我。” 顿了顿,补充:“的一半。” 想了想,又严谨地纠正,“一半的一半吧。” 可耻宣明珠一下子听懂了他的意思,耳根子顿时又火烧火燎的。 她自认为她是被撩拨了去,可人家脸上一本正经的,好像纯正得很。这么丢魂似的下去不成,宣明珠揉了下耳朵,收回目光抛去绮念,慵答答地起身穿衣。 “泓儿。”她向外唤了一声,要了热水与薄荷消肿膏子。 守在殿外的皆是宣明珠的心腹,不担心梅鹤庭留宿一事传到前朝,外头应声去办。听见她要的东西,梅长生目光动了一下。 抬眼见明珠腿软欲跌,忙上去扶腰撑住她,温腻的手感,让他呼吸微沉:“你别担心。” 宣明珠不解地嗯一声,梅长生小声解释:“臣用过避子丸了。” 宣明珠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呆呆看着他:“你何时……” “臣昨日黄昏回的洛阳,换过朝服便入宫来,在那时用的。” 若说姜瑾在这段时日做了什么好事,便数这一桩了。他家公子生死未卜,他什么也做不了,一天忽然想到公子在扬州最大的心愿,便是找到此药,他为了冥冥中给公子一份活下来的希望,便多方跑走联络圣手名医,钻研一个多月,终于将男子避育的药方配了出来。 宣明珠听后心内一动,想的却是另一事:他若果真是昨日回来,忙里着急的,怎会预料到有这一夜欢愉,还提前服下避子药?难道…… 她看他一眼,加了件褙子在身上,说去外殿坐坐,“和我说说你这些日子哪去了,我派出那么些人找你,都了无音信,你不知孩子们急成什么样。” 走出两步,见梅长生低垂着眼孑立在那儿没动。 宣明珠愣了一下,心疑忽尔去了一半,倒回去小指勾起他的手:“走罢,梅阁老。” 梅长生的视线落在那只柔荑上,眼中的阴郁退散,抿唇跟了上去。 在外殿阁的玫瑰椅相对坐下后,他道:“那日雪山崩塌突然,我被砸倒后便失了知觉。再醒来时,发觉眼前漆黑一片,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彼时以为是天黑,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 他曾在书上看到过,在雪地里暴露太久会患雪盲之症,不料有一日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然后,有一只滚热的粗糙瓷碗递到他手中,那里头不知是什么茶根草叶,苦得惨人。他揣测自己被人救下了,询问对方姓名,对方却发出伊伊呀呀的声音,竟是个哑子。 一个瞎子对上一个聋哑人,为之奈何?梅长生几番磨破嘴皮子请人带他回到出事的地方,恩人只是听不明白。后来他心想,左右这里离事发处应该不远,待士兵搜寻来便可脱困。 然而等过几日竟毫无动静,周围除了救他的这人,再无其它人家,他仿佛流落在世外桃源里被遗忘了。 “幸而那救我之人心好,每日给我眼睛上药。”梅长生看着她的眼睛轻道,“但我等不及,怕外界不知我消息着急,便试图召我养的黑隼。原是没抱希望的,没想到它有灵,真的找到我,我便撕下一片衣袖用柴灰大略写下‘平安’二字,让他去附近衙署报信,结果一去不复返,依旧无人找来。” “我昨日才从姜瑾口中得知,黑隼不是飞去当地衙门,竟然飞回了洛阳,千里之遥,到了这里爪上的布条早不见了。” 宣明珠不觉听得屏住了呼吸,握紧他的手:“所以你便一直等到眼睛好了,才寻路出来?让我瞧瞧,你眼睛好了吗,昨儿怎么不说呢?” 梅长生说已经好了,“醋醋可信我的话?” 宣明珠猝不及防对上那双忧郁的眼神,方知她刚才心中一念生疑,没逃过他的眼。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年,亘着太多事,他隐藏的那些秘密,一件接一件揭露出来,一件比一件伤筋动骨,她是真的有些后怕了。 所以即便她心里疼惜他,即便不抵触与他亲密款洽,可是若说一点痕迹都不留,她自诩不是个心不染尘的神仙。 但眼前,这个冷静了一早晨的人,眼神突然这样委屈,终于让她寻到点儿在扬州时那个终日黏缠她不放的郎君的影子,由不得她不信了。 这来龙去脉乍一听好像宝鸦看的志异故事,可从梅长生嘴里说出,就显得顺理成章。她正待说话,耳听他压着嗓子道:“你别疑我。” “我眼睛勉强能视物后,走出那间屋子寻路,探了好几日,才发现那里距西岭足有几十里之远,不知救我的人是如何把我背回来的。待我跋涉出去回到西岭,遇见林故归,才知你派人寻我。 “我怕你着急,令林将军发信回洛阳,我同时快马赶回,想是你还没接到信先见了我,所以惊讶。 “——这些,你都可以与林故归验证真假,也可亲自去蜀州,看一看是不是有那个聋哑人存在,是不是有那间白茅屋。如果你觉得此人可以造假,是我故意设计,骗你心急意乱,我可以查他的户籍根底证明,你也可派人验一验他的残疾是新伤旧伤,是不是人为。” 第118节 他一气说了许多,她想到的没有想到的,他都帮她条分缕析。 他的语气还如在大理寺审案时一样沉静,但宣明珠隐约感觉到,他在难过。 他又说了一遍:“你别疑我,我没骗你。” 她对他们之间的相处有了阴影,他何尝不怕她从此再不与他交心。 这时殿门打开,侍女端了热水和药膏进来,明亮的阳光同时射入,梅长生偏头眯眸,眼圈红了。 “谁疑你了!”宣明珠见了当即道,“这怕光的模样叫做好了?还御前应什么对。” 她不防起身急了,发软的腰肢不禁款摆了一下,咬唇闭住险些破喉的嗳音,一面接过药膏,一面向泓儿吩咐道:“你亲自去御前寻黄公公,说本宫的话,梅大人身子虚,我留他调养几日再谈公事。再去请位太医过来。” 泓儿向殿内看一眼,不敢多瞧,放下物什出去办事。梅长生对她的话无不听的,温静坐在那里,宣明珠拧开膏盒的珐琅盖子,一阵清凛的香气散出,梅长生忽接过道:“我来。” 宣明珠道他要自己涂药,便给了他。 不想梅长生指甲剜了一块膏子后,视线直直望向她,又脉脉地向下移,体贴问道:“在这里涂吗,还是回内殿?” “……梅长生,你脑子想什么呢?”宣明珠反应须臾,而后醒悟,酲红着一张面颊直欲捶他。按着他的手指头往他嘴角一摁,换来一声轻嘶。 男人微怔,反应过来,她疼的是他。 他目光刹那间清亮:“所以你是信我了吗?” 在外八面玲珑的人物,在她面前这么甘愿讨好着,更别说晚上是虎,白天变猫,他此时但凡有昨晚半分气势,宣明珠也不至于瞧他像个小可怜儿,心里忍不住的心疼。 对上这么个祖宗,难不成以后便这么一日三变地过? 趁着太医没来,宣明珠长吐一口气,鼓腮敲了敲檀木案:“梅长生,你实话说吧,你是不是装的?” “嗯?臣听不懂。” 宣明珠再吸一口气:“避子丸的事儿,你交代了吗?” “那个,”男子用白丝帕揩净手指上的药渍,露出一点清雅无害的笑意,“是有备无患。” 第97章 扫尽洛阳雪 嘤鸣宫中,皇帝听到黄福全的回禀,慢慢哦了一声。 宫中无秘事,尤其在皇帝新婚的期间,后宫各处的巡守更为严格,处处耳目。翠微宫是个较为殊别的地方,一向被默认为大长公主独隶的宫殿,不过昨晚的事,皇帝还是知晓的。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令梅卿家好生休养,命人开库寻些滋补的药材送去含麒阁。 待黄福全去传谕,墨皇后奉了盏茶递予他,指端轻触他的眉心,“陛下眉宇有郁色。” 皇帝听了眉心轻舒,反握住她的手指,拉着他的皇后同坐于便榻:“梓童,我不晓得这么着好不好。 “你不知,梅长生此人有能力而无私心,推行新政,我只信得过他,然,宝刀终须有鞘。” 墨皇后神态静和地倾听,“前朝之事,后宫不得干涉,臣妾不应置喙。” 皇帝说不相干,“咱们私底的话都是家事,墨三郎君,我心里的话除了皇姑姑,也便只对你说了,你莫与我见外。” 墨皇后在闺中并不行三,只因昔年作画假托男子之名,落款为“墨三”,皇帝便以此戏称。墨皇后果然脸红,偏头柳眉半遮去,半晌道: “陛下的心事臣妾多少体味得,陛下视姑为母一般,是不愿与殿下之间参杂进算计。” 皇帝道:“三郎果然懂我!” 墨皇后粉润的耳垂更红,有心请陛下改了这语癖,外人听去不成样子,抬目对上他发亮的眼神,未能出口。 她的夫君是这天下的九五之尊,却也是位还未及弱冠的少年君主,有时流露出的少年气不免令她惊叹,久居深宫高殿,竟未磨损他性情中的一份鲜活。 嘤鸣求友,她何尝不明白,陛下将中宫命名为“嘤鸣宫”,希图的是一位心灵相通的知己,而不只是相敬如宾的皇后。 私下说话,他连朕都不称,单为了这份心意,她也愿意尽心开解他:“陛下何以自苦,请您细想那日殿下听闻梅大人出事的神情,手中扣着一杯茶盖便出去了,不是发自心底的担心又是什么?陛下既然敬重大长公主,只要殿下遂意,同时不妨梅大人为朝效力,那么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她徐徐的声调如山泉云岚,皇帝听后心结开解,骄矜地轻唔一声:“其实我也是这样想。” 旋即又想到格尔棊那档子事,宣长赐复皱眉头,不知荣辱的东西,大晋国力日强,自穆帝以降便无和亲之事。再者,他的皇姑母更是金尊玉贵,凭什么去西北之地跟他吃风沙?竖子狂妄,不自量力。 恰在此时黄门通传格尔棊已入宫,候聆天子训,皇帝忍气道:“令他等着吧,朕想起了再召!” 翠微宫青鸢殿内,与梅鹤庭一道用过了朝食,宣明珠想起来也道:“此事不必瞒着陛下,只是日后你入中书省,在外同我行止间有些分寸,犯不上听御史台磨耳根子。” 她不是没想过今后和他该如何处,不过皇帝的旨意既下了,他入内阁也是她一直以来的期望,阻过他仕途一次,不会再阻第二次。 兜兜转转,仿佛又应了在扬州梅宅那间密室里的约定,堂堂一个阁老,成了她见不得人的面首。 只不过么,宣明珠心里哼哼两声,天上地下的寻,哪里有他这么放肆的面首,不说别的,瞧瞧那件蟒衣都被他折腾成什么样了。 她命泓儿将具服收起,从此束之高阁。梅长生正倚座漱口,矜雅地将清茶吐入盂中,道:“蟒衣不可水洗,殿下交我,我送至左春坊修掇。” “你也知不能水洗!”宣明珠呲达他,痕儿还在上头呢,送出去她多丢人,左右她往后再不会穿了。 “穿给我一人看。”梅长生神色间颇觉可惜,浅声与她打商量,“我保证下回——” 敢情那身衣裳激起了他的征服欲,上瘾了是吧。宣明珠凤眸一睨,梅长生顿时不吱声了。 她上手,将他紧束于腰的躞蹀带解松两扣,蛾眉蹙起:“往后居家别系这么紧。” 窄腰如劲竹秀松,如梅瓶花觚,好看是真好看。可这般瘦,心疼也是真心疼。 梅长生嗯一声,忽问:“昨日宴上,殿下的意思是什么?” 宣明珠投去不解的视线,梅长生淡淡向她腰上一勾手,让她跌坐在自己腿上,仰起清致的颔线,蕴着霜华的眼眸望她。 “昨日对格尔棊,殿下的发落被臣打断了,殿下想说的是什么?” 宣明珠这才想起来,嘴边露出一点笑,勾着他的衣领耳语:“大过年下不兴诏狱,但若世子被酒烧糊涂了脑子,我朝也不妨为世子开个方便之门,进去冷静冷静。” 梅长生满意了,侧头在她腮上轻轻一啄。 一时太医至,两人分开,梅长生轻拂襞积,顿时又坐有坐相起来。 宣明珠吩咐开殿门时和缓些,太医进殿后随即又将挂帘落下,不使光线刺眼。 这位应召而来的太医是老交情了,给大长公主误过诊,也给梅阁老出招儿剜过心,周鹗趋步入殿中,抬头看见这两尊佛,神情几乎要哭。 大长公主看见他便想起梅鹤庭胸口的伤疤,心里也恼。知道以梅大人的手段,想逼谁做什么,多半只能迫得对方不得不从,可“护短”二字怎么写,她真想迁怒谁,何曾讲过道理。 不过话说回来,周太医对前后的事因都了解,能把守住口风的不作第二人想。宣明珠既往不咎地摆手:“周太医不必紧张,你为梅大人诊个平安脉,再为他开副调养的方子。” 周太医称诺,梅长生便递出细瘦的腕子。 周鹗才上手,神情便是一沉,细细号过两手的脉象,他皱眉道:“大人中元大亏,近日可服过寒食散?” 宣明珠单听这一句,心便揪紧。梅长生冷目扫向周太医,后者凛然生寒,语声便一顿。 宣明珠转头,梅长生面上一片犹然无辜之色。 她心底了然,错着牙对周太医道,“别看他,看本宫,有什么便说什么。大人身子如何,你细细如实道来。” 不必公主发话,周太医也是不敢再看梅大人了,低头斟酌道:“回禀殿下,之前梅大人经历那两遭……取血,便已亏损了根本,尤其第二回 服用朱砂根,血气散而不聚,便需得几年补养方可回转。而今大人的脉象中竟又添寒症,且虚燥浮表,听闻大人前段时日遭遇雪崩,不知是否用过类似寒食散的趋寒之药?” 寒食散宣明珠知晓,六朝清谈之士常服之物,以丹石制成,服后即使在冰天雪地里亦觉燥热,需行走发散,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转目看向那个竟还端坐得住的人,齿根已咬得酸胀,只恨在人前,不能骂他:“梅鹤庭,说。” 一声轻轻的叹息,梅长生垂下长睫轻道:“殿下别急。我与殿下说过,那救回我之人每日给我喝一种土方药,初时对趋寒大有帮助,后来我知觉,想是与寒食散类似的东西,这也没什么,往后不用了,养一养便好了。” 哪里会像他说得这样轻描淡写,宣明珠气得手抖地盯着她,昨日他讲述遇险经过时她便觉不吉,没想到他还是说浅了。 御医用字都精准,一句“大亏”,便足以说明问题,亏他昨夜不知节制,不要命了是吗? 她忍耐着心神,又命周太医为他检查眼睛,当周太医得知梅大人患过雪盲后,忙叮嘱此症易反复,需小心,日后切不可长时间行走于雪中,否则再犯便有失明之虞。 说完,周太医感觉殿内气氛沉寂。 他后知后觉公主殿下的情绪不对劲,嗫嚅了一声,小心地往回找补:“这个,下官这便去开方子。殿下请勿过虑,梅大人尚年轻,只要保养得宜,早晚可、可补养回来。” 说罢周太医鹌鹑似的却行而退。 半晌,宣明珠依旧背对梅长生不置一语,只看出银珠镶边的衣袖在微微觳觫。 梅长生拉拉她的袖,“醋醋,我错了。” “梅大人真是认错的急先锋。”宣明珠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来,两只眼圈已气得红了,“认错不改,下回还犯,您老修什么大晋律呢,去当个盗匪头子岂不绰绰有余?还一半,一半的一半,梅阁老好海口好本事啊,这副身子不想要了是不是!” 梅长生眼看着不像,也站了起来,挪步过去,剑利的眉宇蹙出柔情:“醋醋莫听太医夸大,我真不觉得如何。见了你,便觉有无穷精力,诗家有酒入别肠一说,想是一样的道理。与你,别有精魂可消,不动摇根本的。” 还说这些混话! 宣明珠动了真怒,不知悔改是吧,行:“你听着,自今日起一年内,你给我清心寡欲好生的作养,再想那事,我——” 她气头上想不出什么赌气的话,又怕说重了咒到他,梅长生适时诚恳地为她出主意:“你便拿小阁老开刀问斩。” 宣明珠一拳打在棉花上,气息咻咻,发狠瞪他。 偏是那样一张温润孱白的脸,瞪了一阵,她又兀自扭头,向外吩咐:“将翠微宫、不,挑二百人将皇宫三十六殿的雪都清扫干净,过路上不许见白。” “太费事了,”梅长生道,“不必如此。” 宣明珠掉脸子冷笑:“对本宫而言,何为费事,便是扫尽洛阳雪又有何难?梅长生,我知道你心里有主意,也知道发誓什么的对你不顶用,你只需记着一条,你身上有多疼,我心里就有多疼,你若不在意,往后只管去自伤自作践,我宣明珠绝不拦你。” 梅长生清潋的眸光锁着她的神情,他喜欢她在身下婉转求饶,也喜欢她这份不让须眉的霸气。 他轻轻圈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她颈窝,“我疼你,再不敢了。” 她便是他的紧箍咒,往后余生,依她为法。 “还有一句话,求殿下容情行不行?”闷闷的声音落在她锁骨旁,窸窣得痒。 宣明珠心想,如果他要为禁欲一年的事讨价还价,她非狠狠碾他一脚不可,便听他凑在耳边说:“求殿下留一抔雪,我给宝鸦堆个雪人。” * 宝鸦和两个哥哥到翠微宫时,梅长生方服下周太医开出的一碗调养药汤。 他披裘站在殿门处,看宫人们热火朝天地撒盐清雪。小姑娘裹着厚厚的红梅羽缎斗篷迎面跑来,几个快步上台阶,扑到他怀里大哭。 “爹爹,黑隼死了!鱼也死了两条!就、就剩九尾了,宝鸦害怕,爹爹你怎么才回来呀!” 小姑娘一边抽噎一边说,宣明珠心中纵有再多的气,看见这一幕也红了眼圈。 心中只剩庆幸。 庆幸他回来了。 消息是一大早便送到公主府的,宣明珠知道他们有多急,一刻未耽搁便将孩子们接了来。 第119节 梅长生抱住他的小团子,轻声哄道:“对不住,阿耶回晚了,让宝鸦担惊受怕了。宝宝不哭了,当心皲脸。” 他抱着宝鸦起身,看着眼睛通红的梅豫和梅珩,亦是道了句对不住。 “为父保证,往后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前日公主府里的除夕夜过得惨淡,三个孩子哪怕心里再笃定父亲无恙,终不免惶惶,若不是梅长生回了,他们过完年便要去蜀寻父。一家子进了殿,密密围在熏笼旁,劫波余后,自有无穷的话说。 宝鸦粘在父亲的怀里不下来,看见父亲了,心踏实下来,也活泛起来,望着阿娘的眼睛道:“阿娘的眼睛都哭肿了哩,”又表功一般指指自己的眼睛,“我也是。” 宣明珠轻咳一声,视线微微闪烁,“你爹抱累了,宝鸦过来。” 梅长生没有放,搂着小姑娘,往明珠那粉肿的眼皮上瞄一眼,微笑道:“童言无忌。” 过了晌午,宣明珠撑不住困,去歇午觉,宝鸦便蹭掉小皮靴上榻挤在爹娘中间。 一家三口久违如此一榻同眠,梅长生搂着娘俩个,轻抚小的头发,再抚抚大的头发,“睡吧。” “爹爹,阿娘唤我遂遂啦。”宝鸦把脚丫踩在阿耶身上,很快活地与他咬耳朵。 宣明珠离得那么近,分明听见了,闭着眼睫梢微颤,拍了下被子底下的小屁股,只当自己睡着了。 梅长生望着她佯睡的容颜,目光清淡。 咦,爹爹为什么没有很高兴的表情呢?宝鸦不解地眨着大眼睛观察爹爹,后者拍拍她小脑袋瓜,用口型道:“乖乖睡。” * 昨夜折腾得太厉害,开始是装睡,后来宣明珠不觉便真睡着了。 这一觉心里不再有挂碍,在意的人触手皆在身边,便睡得悠长。待醒时,已是申牌时分了,宝鸦还抱着她呼呼睡着。 梅长生不在身边。 宣明珠轻手轻脚地为宝鸦掖好被子,下榻,问澄儿他人呢。澄儿轻声回道:“大人和二公子在左书房里,大人说是要问一问公子的书。” 宣明珠听后失笑,这个人,一刻也不得闲。提起看书,又想起他的那双眼,读书人的眼睛是最宝贵的,真出点什么闪失,他嘴上不吭不响,依他求全的性子又怎么受得了。 她压声对澄儿道:“我记得有个治雪盲的偏方,用豆乳还是什么来着,你去查准了来回我。” 澄儿应是。说起来,她如今面对梅大人有些怪臊的,之前还那样敌视人家来着,后来又求他救公主,再之后又听说了梅大人取心头血的事儿,林林总总,心里又惭又愧,欲要说什么,动了动唇,不知从何说起,还是退了出去。 这厢书房中,梅珩听完父亲细细一番讲解后,阖上《五朝会要》道:“孩儿无不解之处了,父亲辛苦。” 说罢,他见父亲还一味盯着他瞧,忽有些心虚,不自觉移开了视线。 梅长生手指间把玩着一支绿沉檀小羊毫,似笑非笑:“听闻珩儿日前病了一场,如今可好了?” “回父亲,”梅珩马上立起身,不敢抬头:“都大愈了,劳父亲记挂。” 梅长生微微沉眉,将笔撂在案上,“你知错吗?” 梅珩静了静,情知瞒不过去,轻轻喟一声,撩袍而跪:“孩儿知错。” “错哪儿了?” “孩儿不该装病欺瞒母亲。还有……”梅珩低头,“我不该用损伤自身的方法达到目的。” 那一日法染来府,他为了不让母亲去见他,刮下一点书房屏风上用作装饰的金乳石服下,以致呕泄,留母亲在身边陪他。 “原来你很知道!”梅长生低头看着少年干净没有锋棱的脸庞,语气隐隐发厉,“上回在船上我怎么说的?你身上有何不适说出来别忍着,二公子好高招啊,这回直接自己给自己找毛病受。” “我与你母亲之事——” 他顿了一下,终究是不忍心,拉少年起身给他轻掸衣袍,换了种推心置腹的口吻:“倘若我求不得你母亲回头,是我自己没本事,再如何艰难,我从未打过子女牌来算计她。靠儿子自残来助我,梅长生还有脸在世间吗?” 梅长生目色深沉地望着他:“珩儿,你别学我。” 梅珩先前都默默地听着,直到这一句,惊讶地抬起头。 他听见他一直视若榜样的父亲一字字对他道:“世上有一个梅长生就够了。你学你母亲也好,学你大哥也好,学你小妹妹也好,怎么高兴就怎么活,不苛求自己,便是父母对你全部的寄望。听得懂吗?” 梅珩注视着父亲,他发觉父亲这次回来,眼里总似有一篷化不尽的雪,即便看着母亲笑时,那片浅浅的清寒亦无法暖融。 他年纪小,许多事想不通,不过:“孩儿记得父亲的话了,孩儿会好生琢磨。且先向父亲保证,不会再伤害自己,欺骗母亲。” “是啊,能别骗就别骗,你母亲发起火,”梅长生缓和了神态,小指挠挠眉梢,“还挺难招架的。” 而后他又问了梅珩一个问题,“你怎知我要防着法染。” “去年重阳离京那天,”梅珩不敢隐瞒,觑着他小声道:“法染国师出城来送行,孩子瞧见了父亲看他的眼神……不善。” 梅长生嗤声笑了,言淮说得不错,这是个亲儿子。 他起身揽着少年的肩头,与他看向窗外的落日:“放心,他欠咱们家的,我会一笔一笔的讨回。” 再令他百倍奉还。 我受过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法染,如今轮到你了。 “尊师。” 护国寺,侍者转进竹林精舍,向做完晚课的国师附耳道:“昨夜梅鹤庭歇在了历代帝王赏功臣的含麒阁,大长公主亦宿在翠微宫未曾出宫。” 蓝瞳高僧静了许久,他出身宫闱,最知这两地,相隔几许近。半晌,法染慢慢念出两字:“阁,老。” 僧人忽又笑了,海青袈裟为他一张冶丽出尘的脸孔渡上一层庄严:“做了天下第一臣,我倒要看,你还怎么得到天下第一人。” ——“父亲笑什么?”梅珩侧过头问。 梅长生愉悦地弯起嘴角,“我笑有人大梦未醒,不知劫难将至。” 第98章 墨梅 初三夜里又下了场新雪,青鸢殿的宫人知道大长公主的规矩,雪停后不待天明,便扫净了,连那亭顶枝头的积雪也想法儿清理了去。 只在宫除下的空地上,特意留出整整齐齐的一块,是给小小姐堆雪人玩儿的。 宝鸦清早起来果然很开心,由宫人侍奉着穿戴好了,宣明珠领着她出去堆雪人。 便见一大一小两件鲜红的大毳斗篷,忙着来回滚雪球,琉璃白雪间,宛如两只翩跹的蝶。 先前心心念念要为女儿堆雪人的梅长生没这样好待遇,大长公主不准梅阁老碰雪,勒令他止步在殿阶上。 “周太医说了,你受不得寒气,便瞧着我们玩儿吧!”语气里说不清是关怀多些,还是炫耀的促狭多些。 梅长生淡笑,下颔低敛,便压住了出锋的狐领,一圈白绒衬住那张清冷的脸孔。几缕朝阳透过朱红抱柱洒上那身及地的长裘,白衣渡金。 他手里渥一只满天星暖手炉,拢袖倚门瞧她们。 梅珩也裹了件白裘站在父亲身旁,他二人如今是家里的头等矜贵人,冷不得也热不得的。看阶台下母亲玩耍起来和妹妹如出一辙的笑脸,他不由道: “父亲觉不觉得,母亲和阿妹有时真的很像。” 说话间一个白白胖胖的雪人堆成了,宣明珠和梅宝鸦最后拍手夯了夯雪人肚皮上的雪,同时扭脸望来,一人顶着一只红鼻头,话音出口合了辙: “好不好看?” “好不好看?” 梅长生含霜咀雪的瞳仁里映着她们母女,一脉相承的精致眉眼、明媚梨窝,还有那雀跃的声调,是很像的。 他道好看,待她一上阶来便拉过她的手渥在掌心间。宝鸦在旁呵拢着自己通红的小手,见状眨眨眼,没接二哥哥递来的手炉,矜持地向梅大一伸手:“喏。” 梅豫翻了个斗大的白眼,有什么奈何呢,只得递出衣袖。 结果这妮子直接把两只冰凉的爪子都探进去,粘住温暖的皮肉就不撒手,拔得梅豫倒嘶气,自己咯咯直乐。 “进殿吧,仔细吹伤了,晚上耳朵痒。”梅长生发话,宝鸦又回头看了眼她的胖雪人,便和哥哥乖乖进屋烤火。 梅长生已在翠微宫留了三日,陪在孩子和她身边,是一段难求的静闲时光。自然,在外人看来,这位新擢的内阁中书令是一直住在含麒阁的。 外臣久留宫闱,到底惹人非议,纵使皇帝那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催促,至多不过初五,便差不多该出宫,准备着面圣了。 这厢才入殿,澄儿捧着一只髹漆海棠食屉进来,告诉公主东西取来了。 宣明珠听后打发孩子们去下棋玩儿,拉着梅长生进暖阁,让澄儿把东西放在炕桌上,看了不声不响的梅长生一眼,按着他坐在榻边。 “是什么?”梅长生随她怎样摆布自己,随势坐下了。看着她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牛乳来,初时以为是叫他喝的,却听宣明珠道:“这是人.乳。我查了医典,说这个治雪盲,早晚滴一次眼,可以保养眼睛,你试一试。” 梅长生剑眉扬动,没料到是这东西,“不要,什么人的脏东西。” “是良人妇的……”记起这人一向有洁癖,宣明珠不好说太细,给他用的东西,她自然也力求洁净,难道还会坑害他不成。 “不要。” 无论她怎样劝,在此事上梅长生非常坚决,说不用便不用。到最后宣明珠无法,只得退而求其次,用牛乳来代替。 这东西好寻,不一时便煮沸了晾凉送了一碗进来,宣明珠接过时还嘀咕着,“就你讲究多……” 而后她的话音一顿。 她瞧见了那白瓷碗旁边,放着一根滴眼用的中空细竹针。 随处可见的物什,却令她一瞬联想起梅长生经历过的那场劫难。那日姜瑾说的话在耳边响起—— “竹针可去腥,可也比铁针粗一倍啊。” 因为第一碗药她闻出了血腥气,所以他宁愿付出多一倍的风险,承受多一倍的疼,用竹针穿心。 沉默仅一许,宣明珠很快眨去眼里多余的水气,掩了神情,取针蘸了牛乳回身说:“我帮你。” 梅长生移开视线,嗓音清沉:“有劳殿下。” 他分明瞧见了,但什么也没说。 两人一坐一立,宣明珠膝盖挨着他膝盖,俯身向前微倾,扳开他的眼皮。 一股幽香的鼻息打在他唇髭间,她让他仰头,梅长生便仰头,那枚暴露得更明显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宣明珠的注意力却全在他眼睛上,小心滴入后,让他闭眼,梅长生又闭上眼。 宣明珠道声好了,让他多闭一会儿,拈起帕子给他擦眼角流出的渍。冬日暖阳的熙光透过窗,安静的光景,一时谁都没说话。 梅长生闭着眼,忽精准地牵住了她的手问:“殿下是怜悯我吗,因此才容我亲近?殿下是要还我吗?” 目光正落在他胸口处的宣明珠吓了一跳,转眼看去,男人却仍是闭着眼的。 她电光石火间明白了,这几日他眼神中偶或闪现的沉郁之色从何而来。当下她又是好气又是无奈,甩开他的手问:“那么你当初是因为想拿这个挟我,所以才取心头血入药吗?” “不是。”梅长生瞬间睁开眼,许是偏方有用,他的眸子泛出曜石的光泽,“我从未敢以此做筹码希求你原谅,也不是自残,也不是别的。只是当时以为你病了,想为你治病。” 第120节 “所以啊,”宣明珠看着他,“既然你不是,为何以为我便是呢。我不会因为感动才和一个人在一起的,从来不会。” 真的吗?梅长生嘴唇嗫嚅,却没发出声音。 宣明珠一时也未留意,她想了想,又轻轻牵住他的手坐下来,歪头挨在他肩上,呓语般道:“梅长生,我曾真心放下过你一次,现在,我想和你重新试一次。我要你知道,我也不总是一往无前的人,一个人的勇气是有殆尽之时的,你要是真心想和我好,以后便不要瞒着我做些危险之事,还有,你心里在想什么也对我说。” 他陷在雪山的那些日子,那份牵肠挂肚的感觉只有她自己知道。 有时她也怨自己,好马不回头,她却为何又一次被这个坏东西牵动了心呢。可事实就是如此,恨过他打过他,过后她的心还是要向着他,没有道理可寻。 梅长生听后眼波如晦,直接托起她放到自己腿上。宣明珠身子忽的失重,“呀”了一声,下意识地抬臂攀住他肩头。 四目相对,她以为他听到自己这样说,会变得开心些,然而那双清沉的眼眸冷寂依旧,蕴着数不尽的黑。她心尖一撞,下一刻便觉身底下异样,紧贴着她的腿心。 “嗯。”他略仰起头,轻抑的鼻息落在她耳边,寒泉低冽的嗓音一笔一画,顺着半片酥麻背,往她的心臆里钻。“往后我心事只与你一人说,我保证。” 宣明珠大气不敢呼吸,伸手挡住半张脸,心里啐他道貌岸然。她方才说得掏心掏肺,他却想着这个! 不是明说了要他且歇了这心思,好生保养一段时日吗,他那日表面也无异议,谁知竟是贼心不死。 “小阁老……” “它想你了,方才你一靠近,它便醒了。”他将她的手扒下来,便要看着她红颊清糜之态。却无白日宣淫的意思,那张清谡出尘的脸上神色无变,“将方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申令的口吻,宣明珠声调不自觉软了,眨动着姣美的长睫呆呆看他:“什么话?” “和我好。说啊。”他圈着纤软的腰肢低声诱她,却又等不及,凝视女子因惊诧而微张的唇瓣,扣住她的后颈舔了上去。 上头越受用,下头越遭罪。可他别无所图,噬髓般反复品味着这个一睁眼便会醒的梦,清醒地沉沦。 宣明珠勾在他脖颈的手臂收紧,鼻间不觉发出嘤咛的低音,打颤的睫毛轻轻闭起。 * 隔日梅长生辞宫回了梅宅,初五这日,朝廷过了节沐,便又入宫面圣述职。 宣明珠也要从翠微宫搬回公主府去,前后错开时日,免得落了有心人的眼。 离宫之前林故归却过来拜见,向她汇报了西岭之事,所言与梅长生几乎无异。 林故归还留心查访了那个哑人的身份:“此人在当地并无户籍,离得他住所最近的民户也在二十里之外,这也是当时派出去那么多人,未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梅大人的原因,那里根本是个人迹罕至的山腰脚。 “后来经多方询访才大略得知,此人应是先帝年间的猎户,原本兄弟三个,,他两位兄长都征兵去了边关,他因天残而免役,却还要支撑一户的粮赋,后实在负重不堪,便入山隐居。” 林故归说到这里颇为慨叹,“多年与人世隔绝,此人的神智似乎不大清醒。卑职手下发现了一事,便是他会在附近出现脚印时,用雪覆盖痕迹,仿佛用这种方法便能令人找不到他。是以卑职最先派出的几批人手,都不曾发现那处白茅屋,这却要向殿下请罪。” 宣明珠听后沉默许久,“我记得,不论先帝年间还是本朝的税律,一户中有人征徭役,便不必再出井田税……” 说到这里她自己便想明白了,跌掌道:“是了,必是地方贪吏欺上压下,先帝御极两年而崩,许多下达不及的策法都成了一笔旧糊涂帐。” 梅鹤庭也与她说过,身在扬、湖、益这等富庶之州,不知还有西蜀这等贫弱之地。 他去赈灾,只是按量发放粮米寒衣,因事发匆促还有所短缺,那些村镇灾民却无比感恩戴德,可见以往的赈灾款,被上下层层盘剥了多少。 所以他才致力于推动新策。 富江南不是目的,充实国库以致于轻徭薄役,方可缓解百姓的负担。 两仪殿中,梅长生正与下朝后换了常服的皇帝奏本:“江南六州改稻为桑的政策已落实下去,然臣以为,而今的租庸调税,三年内不可改,改动则有公田变私田之忧,地方监督不到,则难免豪绅欺压百姓之事,重蹈三年前新政失利的覆辙。” 身姿笔挺的大晋新相,身着紫绫大料一品具服,十三銙金玉带之上紫金鱼袋与躞蹀七事齐备,玉冠玄靴,风仪卓荦。 他的语调清徐而有条不紊,将在西蜀所见的民风禀报上听,提出了裁冗、以及中枢直接下派监管史两策。 皇帝听后胸中有了大致章程,颔首沉吟:“既如此,待卿家正式入阁后,拟个具体章程出来两省合议。” 言讫,皇帝以审视的目光看向这位大晋以来最年轻的宰辅。 脸色比元旦那日润泽了些,却犹似渡有一层清霜之色,只是并不显得病态萎靡,反而衬得他神俊骨清。 皇帝不由便晃了下神,这样的人物若没有被皇姑姑握在手里,不知要颠倒多少上京闺阁淑女的春心。 至于梅长生与皇姑姑的事,皇帝可是不好意思过问的,托他的福,皇帝数日都未能去翠微宫给姑母好好拜个年,就怕撞上什么场面尴尬。 梅长生还维持着揖手之姿,楚楚的衣冠仪度,仿佛天生不知狎亵为何物。皇帝这么看着,好似与从前并无不同啊,忽而心想,皇姑姑不会再受一回委屈吧?不过话说回来,姑母由来有主张,说不准这位不苟言笑的梅大人私底下……宣长赐发觉自己的思绪跑偏了,忙的轻咳一声: “此事不甚急,还是那句话,中书令的位置给你留着,切以保养身体为先。三月春闱,朕有意令卿为主考,卿家才学冠绝当朝,此任非卿莫属。” “臣遵旨。”梅长生拱手领命,似对陛下的心思无所觉察。皇帝又为扬州事嘉奖他几语,赐他一副三公规制的海纹双玉珏,令他退了。 梅长生出两仪殿,过朱明门与右延明门,到中书省露了一面。 不算正式的会晤,然而长官身份所在,在值之人见到他连忙起身揖礼,口称:“下官见过阁老。” 梅长生撩紫罗袍迈入槛内,清和的目光环视一周,颔首:“诸僚友不必多礼。” 他望向中书侍郎狄元英,修长而冷白的手指轻捻了捻,露出此日入宫后的第一个浅笑,“狄师兄,别来无恙。” 狄元英心头微凛,面上客气地拱手笑道:“恭喜梅大人荣升。大人为上峰,这声师兄,下官可不敢担当啊。” 他不过在帝师座下做过半年的记名弟子,当初也是为了搏个好名,方与梅长生攀上师兄弟的交情。 狄元英犹记得,此子当初是如何远在汝州,便设计摘了门下省江琮江阁老的乌纱帽。 年纪轻轻,雷霆手段,又得陛下倚重,前途自不可限量。偏生自己有桩把柄在人家手里,那便是当初听闻大长公主与他休离后,他立刻上疏荐梅长生入内阁。 这是狄元英的私心,一来当时与长公主针锋相对久了,一惯不喜她豪纵,想借此斩断她与探花才子的关系,二来拉拢他这个梅师弟,即使不能入内阁,让他也记自己一份人情。 可惜狄元英估错了形势,梅长生与大长公主当初远不是相看两厌的内情,以至于他元旦宴上听闻陛下要擢梅长生为宰辅,第一个念头便是防着他秋后算账。 狄夫人得知他的担忧,还在家中笑他多虑:“那梅郎君我亦见过的,风清霁月一位才学公子,怎么会小肚鸡肠呢。只可惜,我瞧着刑家芸娘子与他倒般配,不料竟不成。” 真是妇道人家!这会子还想着刑芸呢,狄元英悔不当初,他便是听了那丫头片子的一面之辞,差点害死自己。 过往亦定,日后他在梅长生手底做事,唯有提起一万个小心,哪里还敢以师兄弟相称。 梅长生见他眼色变幻不定,倒好笑起来,未再说什么,告辞踅身出来。 折去一趟南囿,而后出了宫。 宫门外,姜瑾正轻跺着脚等候公子,忽见公子拎着条儿花枝走出凤阙,捻指把玩,意态闲懒,仿佛入宫不是去晤对而是去赏花的。 他愣了一愣,上前将风裘披在公子身上,“公子,一切可顺利?” “没什么不顺。”梅长生问道,“公主回府了?” “是,今早出宫回府的,中途路过宜春乐坊,凤驾停憩,眼下八成是在坊中。”姜瑾早将宣明珠的行程打听得明明白白,就等着公子问呢,忙不迭有一说一地回言。 梅长生听后果然微微抿起薄唇,“那么这便过去吧。” 姜瑾心松一口气,如今见公子一笑真是太难了,搓了搓双手,快步去将宫墙下的马车驾来。 * 宜春乐坊中,杨珂芝负手啧啧称奇地打量着宣明珠,“不得了,可不是年关底下那一脸丧气相了,咱们的公主殿下这是打哪儿滋润回来的呀?” 她知道梅鹤庭回来了,也听闻皇帝赏功臣在宫里含麒阁住了三日,这两人之间的猫腻,杨大娘子就算没亲眼见着,从老朋友这张红光焕发的脸上瞧也瞧出来了。 身披狐腋围肩的宣明珠饮一口错认水,冲她莞尔一乐。 都是自家姐妹,她之前的压抑是真压抑,而今缓过那口气,松快也是真松快,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德性!杨珂芝望着她脸上那片惬意满足的神色,摇摇头:“我可真有点害怕了。” 宣明珠知她嘴里没好话,妩媚地翻翻眼皮,还是纡了个尊问:“怕什么呀?” “怕你再和我绝交一次。”杨珂芝有几分心有余悸地问,“妹妹,你不会又陷进去了吧。且说我不是劝分不劝合的人,只是有些不明,你与他过去那七年,不是短短几个月——真的不计较了?不似你性情啊。” 听她这一说,宣明珠默了片刻。 这个问题其实她自己也想过。在扬州时,梅鹤庭曾请求她,想要两个人放下过去重新开始,她曾被这个说法打动过,那些个黏乎在一起日子,也确实有种没头没脑的快活。 可后头的事又证明,那是不可能的。 他们之间横亘的事太多太重了,若说他能砸碎一只瓷,又能将天下瓷全都抹去吗? 既不能,左右捂在皮肉底下的烂疮都挖出来了,陈腐剜去,伤疤已留,她不是经不起疼的人,莫如带着那些过往,纠偏引正地走下去。 她想再试一试。 这不全是哄他的话。 “小芝姐姐,你说得是。”她双手呵着冰水璧的杯盏,“我的心不是池塘里的水,不是下场雨,便能重新注满的,” 门扇之外,梅长生听见此语,淡然垂睫,眸色犹然是那片没有波澜的黑,没有伤色,甚至无声笑了一下。 他将手中那枝墨梅轻柔地插于窗棂,转身下楼。 “不过啊,”轩舍中,宣明珠歪头笑了一下,挤出一枚俏丽的单酒窝,“闲着也是闲着,何妨试着种一池荷,也许正因有淤泥,才会莲香四溢呢。” 第99章 “殿下亲亲我。” 从宜春乐坊出来,梅长生的车驾去了趟护国寺。 初五是佛寺办法会的日子,聚僧讲经,大祈愿,净心坛座无虚席。宝殿长阶两侧的积雪染了禅香,在阳光之下显出圣洁庄严的意味,梅长生不适地眯了下眼眸,跺跺靴底的污泥。 方丈睿德禅师闻信迎出见拜。 他是穿公服来的,拱手还礼,从白裘中露出一段紫气凌云的锦袖:“方丈无须多礼,梅某奉圣命来见一见宣四爷,问几句话。” 宣焘此时正在后阁独立辟出的一间禅室里,百无聊赖,没正形地趴在桌上弹两只玻璃球玩儿。送傩在旁默坐,门外头还有四个禁军出身的侍兵把守。 他而今的身份特殊,陛下大婚之后,破天荒将这位失势已久的叛王从废寺迁置于护国寺,君心难测,谁也说不准是不是有转圜宽赦他的意思。 只不过换了个地方,软禁依旧是软禁,平常他走不出这间屋,宣焘倒是习以为常,派头拿捏得大爷似的,要素酒吃素肉,加之屋里还有个美娇娥,真不知是思过还是破戒来了。 一来二去,“四爷”的混名叫开了,老一辈宗亲私底下嘀咕:鬼老四这个祸害,看样子不是个早死的命。 说话间梅长生到了,对门边侍卫道辛苦,四人受宠若惊,识相地退避一地之外。 他进门,送傩起身垂手立在一边,宣焘撩眼皮瞅了梅鹤庭一眼,下巴担在桌面上没动。 呼一口气吹弹球,凉声凉气儿的口吻:“听人说你登阁拜相了,好生气派!送傩,瞧见没有,你家主子择婿时爷便说过,这是头养不熟的狼,眼里不稀罕情爱,转头求的还是功名。啧啧,可惜没人信啊。” 梅长生未理睬他的冷嘲热讽,坐下拈起一只石冻杯,给自己倒杯茶,“四哥住得还习惯吗?” 他张口便叫四哥,宣焘瞬间僵住,手臂起了层鸡皮疙瘩。 随即想起自己挪窝的缘由,宣焘眯缝起眼睛乜他:“你今既来了,就把字条上的话说明白,什么叫法染不利明珠,求我代为周全?法染一个出了家的,他有什么勾当?” 梅长生如玉的脸向门边轻转,眼锋微寒:“问他本人岂不更好。” 话音落,随着门外一声佛谒,一裘海青袍翩然而至,正是法染。 第121节 宣焘在对上门口那双没有温度的蓝眸时,忽然收敛一身浪荡坐直了身形。 他忽然就明白了,今日的主角不是他。 法染神色平静地踱步入内,眸光下瞥,合掌坐于梅长生对面。他捻动黑檀佛珠,第一句话便是:“命真大。” 梅长生笑了,都是墨底子盖白绢,面儿净里不净的货色,到了图穷匕现时,谁也不必再遮掩了。 他漆黑的瞳仁盯着他:“托大师的福,梅某从西岭逃出生天后第一事便是查起因,查到最后,竟真是天灾,而非人祸。恕梅某高估大师了,大师的手段,不行啊。” “我不必使手段。”法染不受他挑衅,静静回视,“你既已选了入仕,便再无名正言顺与她在一起的理由。贪心不足,你已经输了。” 梅长生冰冷的视线落在那双代表胡族血统的湖蓝瞳仁上,觉得真是很有趣,“大师何必强撑呢,你心里也明白,你唯一能拿捏我之处,不过是我欺瞒明珠取心头血一事,现下,没有了。 “而你在我手里的把柄,咱们得从头算起了。” “不是……”宣焘一头雾水打断两人的对峙,“你们能说两句我听得懂的话吗。” “四哥听着就好。”梅长生淡淡对他笑了笑,眉眼间闪现一抹对亲人的温情,宣焘无比诡异地打个哆嗦,觉得应是自己错觉。 他有些陌生地看着眼前这个梅长生,没有了上次在颠白山无字碑前的落魄颓唐,他手扣茶案面向法染,身子前倾,目光沉湛,一桩桩数着: “取血的那两针,是我甘心为她的。即便你从中作梗,我这人讲道理,不算。” “不过苗疆杀手那一刀,得算在你头上。” “她临盆时没有夫君陪伴在旁的恐惧,也得算你头上。” “我女儿出生至满月不得父亲亲近,对不住,还得算在你身上。” “知道明珠被误诊却不说,延宕她的痛楚悲惧,这笔帐,仍旧要算在阁下身上。” 言至此处梅长生起身,俯视那张无悲无喜的面孔:“宣灵鹔,我会让你跪在她面前,一宗一宗忏悔你做下的事,我要让她看一看,她赖以信任的皇叔肮脏的心思。你会,生不如死。” 宣焘听得心窍塞雪,后背冰凉一片。 都是枭悍的人物,一个离九五之位仅一步之遥的人,又岂会痴蠢,他从梅长生的字里行间中迅速还原出他的意思—— 他难道是说,法染曾派苗疆人刺杀过他,就在小醋儿生产的时候? 还有,皇妹被太医误诊为血枯症的事,这件事宣焘是后来方知晓的,怎么着,这事法染难道早就知道,却不告诉小醋儿? 这还是那看着小醋儿从小长大的九皇叔,还是小醋儿最粘他也最信赖他的九皇叔吗? 宣焘碾起拳,正欲问法染此言真假,却听法染声音轻渺道:“你不会说的。她知道了会伤心,你不敢说。” “还做梦呢。”梅长生嗤一声,“只管放心,有我陪她,她不会伤心太久的。” 他答应了她,日后有何事都与她共同分担。 “还有,”紫衣貂裘的男子转头看了宣焘一眼,话是对法染说的,“莫仗着你是她在世上唯一亲近的长辈,为所欲为。她还有四哥。” “不是你别叫我四哥了行不行,我瘆得慌!” 宣焘拍案而起,神色中一惯的优容不见了,“姓梅的你说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诶你别走啊!” 梅长生拂衣而去,法染眼神几变,紧捏佛珠随之赶出去,冷声问:“梅长生,你待如何?” 男子脚步未停,嘴角轻勾地喃喃:“在未知的恐慌里等待屠刀落下,岂非是这世间一等的折磨?” 他还清楚地记得,她手戴菩提子串,见到法染之后眼中便再无他的娇倩之态; 还记得,他眼睁睁看着法染把着她的臂将那碗药倾倒在花下,而自己却不能现身,心魂是如何之痛; 还记得,查明她误诊的那一日,自己从汝州催鞭打马赶回洛阳,一路上是何种重获新生的快乐,进府后却看到法染抢先一步迷惑明珠,又是如何悲懑欲死。 他曾以为,自己永远再也得不到明珠的垂怜一顾。 ——现在梅长生从地狱回来了,请君下地狱。 “混账!”这两个人没交没代的都走了,禅舍内的宣焘怒色追到门边,被四个侍卫拦住,他大骂:“胆敢拦四爷,砍折你们三条腿!” 他却也就是痛快痛快嘴皮子罢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侍卫们不为所动,不准他踏出禅室一步。 宣焘那张俊美的脸上气急败坏,脚底生风在屋里走圈子,一时琢磨梅鹤庭话中之意,一时担心皇妹在外受欺负。 忽而一眼看见了墙角边凝眉沉思的送傩,他舔齿扯过她摁在身下,“给爷泄火。” 正在为公主忧虑的送傩茫然地被男人钳住,眼中映着他的影,轻颤,“四爷,这是庙里。” “爷要你,什么时候挑过地方?”宣焘一面解带一面狠声道,“你找机会去叫小醋儿过来一趟,我得问个清楚。” * 梅长生出了护国寺,姜瑾问接下来去哪。 梅长生敛去了身上的冷意,望了眼天色,说:“回梅宅。” 同梅豫他们三个约好的,今日在府里一起用顿晚膳,算为他此番回京正式的暖宅接风。 半道上却遇见个拦车的,若不是姜瑾收缰及时,险些从这人身上碾过去。 他喊了声“吁”,面色不豫地盯着马前这衣冠样式异于中原的人,“西蕃世子这是何意?” 那格尔棊不理马夫,他身上散发着浓浓酒气,面颊酲红地望向阖闭的雕壁车厢,当街大声喊道: “本世子打听到了你是谁!梅鹤庭,昔日明珠公主的驸马,后来被明珠公主丢弃了。你当日有何资格代公主拒我,你、难道还痴心妄想吗?” 草原男儿天生大嗓门,加之烈酒壮气,他的话吸引来两旁路人侧目。格尔棊却浑不知觉,奋力拍打着胸前的红瑙珠琏与瑟瑟玉,努力用生硬的中原话宣战: “格尔棊对明珠公主才是真心的。我知你朝的规矩,做了大官便不能再娶公主做驸马,我不一样,我愿放弃西蕃世子之位,留在中原入熬她!” 那叫入赘!姜瑾听格尔棊越说越不像,脸色发白,如今公子一受刺激说不定会怎么疯,他可真的怕了。 而说起西蕃与晋朝的关系,又与东胡、白狄那些岁岁朝贡的附从小国不同。西蕃十六部的势力版图不小,虽低于晋朝一头,亦是合盟式的邦交,这恐怕也是格尔棊有胆在元旦大宴上,提出求娶天.朝公主的倚仗。 听见车厢的扃窗吱呀一开,姜瑾后背下意识发紧。 用两根手指挑开帷帘的梅长生,却只淡淡说了一句话:“世子放弃世子位留在中原,便不是世子了,又如何以十六部世子之名求娶公主,公主凭何下嫁一介布衣?” 说罢,他落帘敲扣壁板,“走。” 马车去远,格尔棊却还留在原地,面上有些迷茫,绞眉努力地消化方才那番话:我的的确确是西蕃世子啊,如何便不是了?我现在仍是,在公主答应后才会卸任,咦,那么到时我以世子之身向天神立下的誓言还算不算数? 格尔棊百思不解,完全被绕了进去。 马车中,梅长生神情寡漠地掰弄着指节,哔剥哔剥,一根根抻出骨节的响动。 今日所见之人,都在提醒他,成了宰辅,便不能再尚公主。 ——可这些人凭什么以为,为了她,他便不能做到呢? * 回到梅宅时,宝鸦三兄妹已乘车到了。梅长生进门的时候,他们正凑在他的书房里各自翻书看。 他便命厨下备饭,将近掌灯时分,父子几人同桌用过,梅长生再命姜瑾驾车将孩子们送回。 那马车行至公主府门前却未停,直接从侧巷口驶入公主府的外院落。 当先踩着垫脚下来的是宝鸦,然后是梅豫和梅珩,继而那元缎车帘被双指一挑,梅长生负裘而下。 他明面上不应与大长公主有何勾连,不能走正门,便借子女掩护想出这么个主意。 接引公子小姐的泓儿和澄儿对视一眼,对梅阁老暗度陈仓的行径无话可说。孩子们知趣,向父亲告辞,和嬷嬷小厮们各回各院,宝鸦临走前冲阿爹挤了挤眼。 石亭灯照出熙薄的光,梅长生在熏黄的光晕下唇角轻弯,径自走去明珠的寝殿。 这是他时隔将近一年后,再一次走进这里。 梅宅的布局与公主府相同,可一切又是如此不同。他给自己囚筑的那间冰冷的房屋中,没有女子幽甜的馨香,没有她清丽的声音,也没有她肌肤暖融的温度。 他踩着织花驼绒毯,感受趺在靴底的温柔,极尽缓慢地走入。 寝阁里灯火浮香,宣明珠正在妆台旁由小婢服侍着卸钗蓖发。 从镜中看到他,她一笑未语。冬夜雪,芙蓉面,慵篦头,一切都是静谧的光景。 一旁的案几上,青瓷花樽中供着一枝墨梅,梅长生见了,目光轻动,单手解下长裘,上前自然地接过她乌黑的发掬在手心。 小婢脸红地退出去。梅长生拿起象牙嵌宝石篦子,一下一下为她梳头。 宣明珠被服侍得舒服了,踏踏实实向后一偎,靠在他身上,哝哝唔声:“回得比想象中早,外头刚擦黑吧。” 梅长生立在她身后撑着她半个身的重量,清懒的嗓音多了分昵,应声:“不想你等,做完事便回了。” “白日到了乐坊怎么不知会我?”宣明珠余光瞧见那枝梅,就笑了,随口问,“不是说入宫述职后便无事了么,后头又做什么去了?” 梅长生垂眸专心地打理着青渌的长发,直言不讳:“去了趟护国寺。” 宣明珠身子坐直了些,后脑顶着他胸肋向上仰起眼,“做什么去?” 这个动作有种小女孩子的俏皮,被蹭过的那片衣料下的皮肤,悸栗起一片摸不着的痒。他望着她,净洗脂气后干干净净的一张素面,不带防备的天真。 他低头亲了下那粒荧媚的小痣,手下梳头的动作未停,“去见四哥。明珠,有一事告诉你,其实四哥迁到护国寺,有我在其中推波助澜。” 这下子宣明珠讶起来,不再从镜中观他,扭头稀奇道:“那时你不是在西蜀赈灾?” 冰凉的发梢从指间溜走,梅长生无意识蹙了下眉,重新捉回来,放在篦子下梳理,嗓音低徐道: “司天台有我的人。当时你将兵权与财权归还陛下,我算准陛下心中必会感念,便令灵台郎适时进言西方匮金不利,陛下自然会想起关在隆安寺的人。这时,若护国寺的平安箓再向御前递送,陛下受到暗示,本有心回报你,将四哥挪出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宣明珠听完这样一番谋算,目不转睛望着他。没有问他何以算得这么准,而是思忖几许问道:“为了我?” “为了让你高兴,也为了……”他浅凉的睫毛在灯下霎了霎,“用四哥牵制法染。” 他说出来了,既然想与她坦承相待,那么能说的他都会告诉她。他会把自己所有的暗面,一点点展示给她看。 只要她想知道,他便没有秘密。 “因为法染不喜我,殿下又信赖他。我担心我在外地,法染会说什么话让殿下疏远我,所以用四哥。” 他挑了部分事实,没有将全部的真相说出来。一方面是因他与法染之间的较量还没有结束,另一方面,他心底也隐藏着不安,怕即使他控诉出法染做下的种种事,她也不信。 梅长生怕在自己与法染之间,她更信任的那个人,终究不是他。 在法染面前的狠硬从容,换到他的殿下面前,便软弱得一塌糊涂。 梅长生将梳子拢在掌心,篦齿咬出密密麻麻的疼痒感,忽使他感觉有点委屈。 但那双平静如深井的眼睛,已经晃漾不出这样鲜活的情绪了。他轻蹲在她身前,清隽的喉结向上仰起:“殿下亲亲我。” 宣明珠上一刻还不知他要做什么,闻言霎那睁圆双眼,幸而是没在吃茶呀,否则一口茶只怕都要喷出。 方才,她听到他的这番剖白,正在百感交集,心想他若不说,她都不知梅鹤庭还怀揣过这样的心思,既对他今日的坦承感到满意,而关于九叔,又有点模糊的念头迸上心头。 此时却也顾不得想别的,笑着去拉他垂地的袖摆:“了不得,这人疯魔了!” 第122节 她及腰的乌发散落下来,幽深的香气拂过他脸颊,“好好说着话撒什么娇呢,还不起来。” 梅长生表情却是极认真的,指尖轻握住她罗袜下的踝,一膝抵地,执拗地仰头:“殿下亲我一下。” 宣明珠这回瞧了出来,他不是在玩亵,请求一般的神情有些不寻常。 她不知他怎么了。 娇矜一下,偏头在他嘴角轻轻印下。 只是浅浅的一吻,梅长生屏住的呼吸瞬间舒散,似病瘾者吸到了他的阿芙蓉。 他就势侧头捉住她芳软的唇瓣,也只是克制地吮了吮,这才慢慢起身。 面对她探究的视线,男子自己也似不好意思地闷唔了声,转开头,若无其事地挑起妆台上的一只玛瑙花露瓶,“这是头油不是?我再为殿下篦一篦。” “晚上不用发油,你给我放下。”宣明珠打量着他,凝眉小许,忽然直问道:“梅长生,你为何不高兴。” 不该是这样的。 她忽然想通了自打梅鹤庭回京,她时常感觉到的异样是怎么回事。 ——她犹记得,在扬州时,那个对她热情不放的梅郎君眼里头,有着数也数不尽的星辰和光芒。那些细碎无边,又金光闪闪的快乐,令她一见都被感染得心情愉悦。 可如今他即使真正拥有了她,那种眼神却再未出现过。 她站起身,温热的指尖搭在他微冰的眼角,“梅长生,告诉我,你为何不开心?” “殿下会离开我。” 宣明珠猝不及防,眉心惊动地儇挑,“什么?” “我在扬州做了一个梦。”梅长生低头抱住她。 在她面前,他是袒裸在雪地里的人,已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了,他把自己的心原原本本都告诉她:“在那个梦里,我欢喜地以为殿下再也不会离开我。后来,梦醒了,我方知,殿下你会随时因为任何原因,离我而去。” “那个你下山的夜里,我明白了什么叫人算不如天算,明白什么叫竹篮打水,什么叫镜花水月。” “我算无遗策,可斗不过天。” “那天亮后,我便告诉自己,不能再回到那个噩梦里。” 他贴在她耳边,沉静的声音微颤,“……太难熬了,我再也经受不住第二次,所以唯一的办法,便是我接受殿下会随时离去。” 不怀希望,便没有绝望。 而我,将与殿下的每一次相遇,都当作最后一次抵死的缠绵。 我会在每一次见到殿下时,都用尽一生的情思去爱你。 这便是他身处的地狱。 他都告诉她,普天之下只有她,会看见梅长生内心是这样一个懦弱之人。 无妨的,左右在她面前,他早已无骄傲可言。 “你说你的心是注不满的池塘,没关系,长生的雨一直为你下。”他柔声道,“你何时觉得厌烦不满,想离去也没关系,但在此之前,醋醋,你多喜欢我一点。” 宣明珠眼眶泛红,长久地陷入震惊之中。 第100章 互蛊 宣明珠听过他的这番剖白,久久地陷入震惊之中。 她没有想到,当她折服于他强势自若的外表时,梅鹤庭内心深处,居然隐藏着这样多阴晦的沟壑畦畸。 这他若不说,要叫她何处猜度去。 而且——这位阁老大人偷听壁角的本事可真和小孩儿吃枣一个样,吃一半吐一半,话都听不全,专门给自己找委屈受是不是? “梅长生你的耳朵可真没白长。”宣明珠揉了把眼,闷头在他靴尖上踩了一脚,“你只听我前半句,后头还有句好话呢,被你吃了?” 梅长生呼吸顿止,似有一瞬不明所以,而后,他推衍出公主话里的意思,目光如云开霁散,倏尔大亮。 他圈紧她的腰肢,有些急切地追问:“什么话,告诉我,是什么?” 好话才不说二遍呢,宣明珠嘟着嘴唇,任他勾带着自己的身子摇来晃去,偏生不说了。 可架不住这人粘缠,最后连探到她腋下挠她痒肉的招数都用出了,宣明珠抵不过,缩着身子笑斥一声好啦,在他凑过来的耳旁,眨眼将白日在宜春坊的话对他重复了一遍。 其实怪羞人的,这话和杨珂芝说了没什么,是闺友间的笑语,但当面对当面的说,便平添几分令人脸热的羞昵。 原来她以为的两个人已经苦过甘来,在他心里,仍然自苦如此。既然他都坦承相告,她又怎么忍心再遮掩。 梅长生听罢,在光影里静了。 宣明珠心道方才他那番猝不及防的表衷,生生把自己说红了眼,不会他听了她的话,也感动得要哭罢?唤声长生,去瞧他的眼睛,下一刻,身子忽然腾空而起。 梅长生扛起她在肩上,大步走向楠木浮雕拔步床,拍臀将人撂入软厚的衾铺,屈膝向前,抵住这柔绵羔羊的鼻尖,“殿下不该告诉我的。” 这强势的攻掠性令宣明珠眸光潋滟,咬住自己指节,轻勾脚尖搔他的袜:“告诉你了,又如何?” “我不信。” 宣明珠婉媚的神态须臾滞住,曲翘的纤睫茫然轻眨:“什么?” 这双耀美如宝石的眼眸,当真是世间最清澈最纯结的珍宝。梅长生看得沉醉,眸海里漆黑的暗潮汹涌欲出: “不敢欺瞒殿下我的真实想法——我,不信,一个字都不信。即便殿下余生每一刻都在长生身边,每一天都爱长生一遍,每一夜都伴长生入眠,我依旧不再信,我担心下一刻、过一天、又一夜到来时,殿下的心意会不会就此改变。 “殿下啊,我是好不了了。” 她不是他随身的一块玉,她是照耀四方天上的朝阳。他宁愿如此,让她此心此身自由自在,不给她一点枷锁和羁绊。 你不是我的。 我是你的。 永永远远都会是。 “但我很喜欢殿下这样说。很喜欢。”梅长生狂吻着她的颈,将低靡的声音烙在雪白柔软的肌肤上,用气音吹她耳朵:“给我。” 臣会努力让池塘开遍莲花。 明明躺着的,宣明珠却觉得自己腰膝发软,脑袋也晕晕的。 她很是喜欢看他如此,可是,被情话烧热的头脑中却还记得约法三章,伸手推他:“你忘了,要养一年。” 梅长生撩眼嗤嗤笑:“我答应了吗?” 他的眼神不再如方才沉郁,明亮闪闪地望住她。 “嗯?”宣明珠预感前头有一个陷阱等着自己,徒劳地想拢好衣襟,“你那日分明应好的,说若违背——” “若违背,便要殿下拿小阁老开刀问罪。”梅长生低声帮她回忆,身子越沉越低,“殿下可听过一句话么,色是刮骨刀,烦请殿下用这把刀,刮刮我。” 宣明珠长嘤一声,偏头捂起脸。她此刻承认了她确实不该惹火,又勾出这人这副腔调来。轻踹了他一下,竭力做出正经的声口: “我那日可是当真的。长生,你我来日方长,身体为本,不可不重视。还是那一句,你若真心想同我朝朝暮暮,便听话颐养。‘秦之锐士,不可当桓文之节制’,这个道理你比我更懂得。” 梅长生见身下之人的神色亦庄亦媚,言语难描,一时心神摇荡,如何能够不听从她?只得轻吐薄息坐起,待狂嚣的心恢复平静。 宣明珠也理好了衣衫起身,瞧着那张忍耐矜欲的脸,没忍住贴近促狭:“你说你好不了,我来治你。” 梅长生胸间一口深吸吐纳的气顿时大散,不自禁地从鼻间闷溢出一声,目光危险:“你再说。” 宣明珠掩唇忍俊,不再逗他了,看一眼水漏,问他晚间的药用了没有。 梅长生摇头,用过晚饭便带孩子们回来了,急着想见到她,何曾还记着别的。她说得是,唯有她是他的解药,除此外,别无良方。 宣明珠于是便命泓儿煎了药来。周太医开的那副养元方子,她这里和梅宅那厢是人手一份的。 一时药来,梅长生服下了,泓儿又将滴眼用的牛乳也送到暖阁儿。 宣明珠净了手,拈起竹筅来为他涂眼,梅长生却将头向后仰了一下,自行接过竹签子,“我自己来吧。” 他说:“殿下往后不需这么费心周全我。” 这是他千求万求的福分,他的心里比谁都欢喜。可如果,令她和过去一样对自己付出,他会觉得她受委屈。 所以:“我会为了殿下,多惦记殿下惦记的这个梅长生,我会照顾好自己,才能更好地照顾殿下。” 宣明珠耳根子发热:“你这好口才,还是留着朝堂晤对吧。”小嘴叭叭的,没完没了了还。 她从前对他好,是发乎本心,自己挑的驸马自己宠,捂不热他,那么她说走便走,绝不留情。 如今是千帆过尽,病木前头又逢春,她要留便留,图个自己高兴,更不要别人安排她该怎么想怎么做。 她往那只爪子上拍了一下,掸开他,弯身给他上了药,再取托盘上一条两指宽的白绫缎缠在他眼上系好。 这也是周太医给的法子,说上药后眼中会有异物感,闭不了多久便睁开,不利调养,而如此便可以闭目多养息一阵。这位太医在将功赎过这条路上,也可谓是不遗余力了。 梅长生都依着她,眼睛系着绫缎不声不响地坐在榻旁。 然而宣明珠的目光无意间下扫,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愣道:“你怎么,还没?” 梅长生安静坐着,只是声调有些发哑:“方才好了,你刚才又挨近了。” 倒怪起我来?宣明珠又气又笑,你怎么不说你自己心思不老实呢。却别说,灯下赏佳人,见他素衣缓带,白绫封目,乌发红唇,真有些好欺的样子。 她玩心忽起,抿笑下脚踏去,撷来了花觚中的那枝墨梅,因白日带回府后是用清水养着的,此时尤其显得枝遒花润,风骨飘香。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梅长生,将花送到他唇边。 梅长生眼不能视物,只觉唇畔微痒,不解地唤道:“殿下?” 趁此隙,宣明珠再向前递,那花枝便恰恰让梅长生叼住。她伸手一推,梅长生向后倒在了她方才枕卧过的衾上。 公主殿下得逞地晃了晃自己的手腕,哼,回回是他欺负她,也该轮到她讨回了。且见梅长生似有所悟,呼吸窣窣拂动了那墨色香梅,花瓣瑟瑟,媚也清媚出尘。 她抚袖在他身边坐下,目光上上下下地欣赏,指尖轻轻划过那白绫的边缘,促狭地打着圈,描画他眉梢。 绫子是半透的,宛如一层若有似无的水雾,将那双快速颤动的黑色睫毛困住。他叼着殿下赏赐的花枝,仰面暴露出轻抖的喉结,发出含糊的一声,似在唤她。 宣明珠的喉咙更痒了,轻笑道:“美人,你怕不怕?” 嘴里调笑,心中胡想:她听闻那样忍久了也不好,一年的约定是她自己定下的,不能出尔反尔,这应当却也不能算破格。于是便伸出了手,想起他对她施展的手段,学着他的语腔向他耳中吹气:“用你的表情取悦我。” “脏。” 这下子宣明珠听清他低哼的话音了,怔营一下,猫儿似的眯眸摇头:“不是脏,是你太干净了。” 这样漱玉饮露的人物,活了二十来年,从未饯行过指头告了消乏之念,细想一想,真觉得不可思议。 第123节 莲花是从淤泥里开出来的,他呢?红烛短爇,一枝墨梅在白齿红唇间隐忍地抖簌,当真是场视觉的盛宴。 行到最后,宣明珠抬手掀了白绫,直直观瞧他此刻表情。梅长生耻得双目水红,却又痞气地歪头吐掉花枝,胸膛起伏,声喑如沙:“姐姐……喜欢我吧?” 宣明珠脸面亦红,听到这声“姐姐”,心悸难名,撑不住酸胀的臂腕与他并肩躺着。 偏头耳语:“嗯,本宫甚喜。” 如此良宵,二人相拥而眠。 翌日天明,宣明珠在他的怀里醒来。 彼此皆是和衣睡的,只是那交颈相拥的样态却亲密。 梅长生睡得再熟,只要怀中的人微微一动,他便醒,搂着她的手臂无意识收紧,蹭蹭她的鼻尖,“殿下。” “阁老。”宣明珠笑着回应他,“起来了梅阁老。” 梅长生不情愿地抱紧她,埋头说不,嗓音沙沙低沉:“陛下许我歇到龙抬头,再陪长生睡会儿。” 那却是双关,宣明珠听懂了,更听出他声音里的忍笑,哪是还有睡意的样子。 她无奈轻翻眼皮,有心踹了他起身洗漱,一念回想起昨夜他的神情……男子力气分明比自己大,她不叫他动,他便就真的顺从她。宣明珠弯弯唇,觉得自己不亏,好生又在脑海回味了一番。 这时她忽想起另一事,推推他,表情严肃了些,低问道:“为何不梦我了?” 在他失去音讯的那一个月里,她夜夜焚香期待一梦,却是未能。 “离开扬州后便梦不到了。”梅长生沉默片刻后道,“我不知是何缘故。在西岭那间茅屋养伤期间,我每夜都想梦见殿下,却梦不到。大抵,这件事说破以后,便不灵了。” “那也便罢了。”宣明珠听后不置可否,若非远隔千里想知他安好,她本也不喜欢那种在别人梦境里被牵制的感觉。 往后他们人在一起,也用不着这项累赘了。 “那位白茅屋的恩人呢,是留在蜀州派人照顾,还是接来洛阳得好?之前林将军说他与人沟通不便,也不知恩人的心思。” 梅长生指尖绕弄着她的发丝,“若无恩人,我眼下只怕白雪埋骨了,自是要好生报答的。他与外界隔绝太久,神智有些混乱,聋哑之外,又不懂得手语,我寻了几名照料天残者有经验的医士搬到邻旁,先好生与他接触一段日子,待渐渐能比手交流了,再试着将情况说明。到时便看恩人之意,他愿怎样都好办。” 还是他想周到,宣明珠听罢点点头。 又说了几句闲语,可要真的起了,梅长生还是抱着她不放。 宣明珠无可奈何地咬他耳朵:“今日我亦甚喜阁老。” 怀抱一松,眉目清湛的男子满足地颔眸,瞳中蕴生几许璀璨的光晕。 昨儿梅长生去了护国寺,宣明珠打算今日也过去一趟,这是她早拟定的章程,有一件事,她想当面问一问皇叔。 她出门时没说自己要去哪儿,梅长生也没问,赖在她寝室里不出去,含着笑说等她回来。 第101章 洛阳有她 紫帷辇车去往护国寺的中途,宣明珠在车中思量着一事。 当日得知梅鹤庭在雪山遇险,姜瑾来向她吐诉,他曾两次刺心取血。当时,宣明珠在震惊之余,回忆起那第二碗药,是在菊花宴那日,由皇叔引她手臂浇在了海棠花土中。 九皇叔当时说了一句话:可知此棠为何叫一尺雪?此药最为滋养此花。 她当时觉得有些莫名,却也只当是僧人打机锋,未曾多在意。至听了姜瑾的话后,宣明珠才又重新想起这件事。 隐隐觉得古怪。 从腊月到元旦,她这一月以来一直等待着梅鹤庭的音讯,无心其他。直到前几日闲了,她令雪堂去崇文阁查阅花谱上关于这“一尺雪”的来历。 古籍上记载:“一尺雪原名一尺血,南诏国移栽之海棠异种,以畜血浇灌,妖艳冶丽不同凡品。” 也就是说,九叔当时之所以会说那番话,兴许是知道,那药里有梅鹤庭的血。 宣明珠又想起当日在护国寺,时隔十年余再次见到九叔的场景。 他当时为她号过脉后,便为她换了药方,自从那以后,她便不再吐血了。 有些事不串起来想时,见不到因果。 ——九叔的方子如果不是对症,怎会立竿见影。 告知她是误诊那一日,九叔曾说,他之前大略怀有这个猜测,只是拿不准。可如果真的拿不准,怎会立时改换药方? 会不会其实自那时起,九叔已经确知,她并不曾患病。 那么,若九叔知道梅鹤庭为她取血入药,便是眼睁睁地看着梅鹤庭为一场本来乌有的误会,而以命涉险吗? 这个疑问在宣明珠心头蹦出的一瞬间,让她茫然失措。随后,她让自己冷静下思绪,又想着纵使真相是如此,也许九叔只是单纯地不喜欢梅鹤庭,是为她的缘故,他要以这种方式训诫梅鹤庭。 以她立场,得知梅鹤庭为自己所做的这些毁身彻骨之事后,自是感到气愤并痛切,但在九叔的立场,便是长辈是替晚辈出头。 虽然她不能认同,但也能够理解。 她也知,这种感情的偏爱,对梅鹤庭来说有些残忍。 可秤杆的一端,却是九叔啊。 自小信赖到大的九叔,她由来不曾疑过。所以她想亲耳从九叔口中听到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辇车一时到达,迎宵在外轻敲厢壁道:“殿下,到了。” 宣明珠手捏丝帕轻吐一口气,下车入寺。 竹林精舍外,法染国师身边的侍者却出来报:“请殿下恕罪,尊师正在会客,今日不见旁人。” 宣明珠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发觉眼生,问了句:“尉迟呢?” 那侍者摇头。宣明珠又问客是何人,侍者还是一问三不知地摇头。 宣明珠咬着下唇思量一许,轻拢身上的羽缎斗篷,神色沉静:“无妨,本宫在这里等着。待皇叔有暇了,请小师父知会他,本宫今日有要事欲当面同他详谈。” 那年轻侍者初时面色似有为难,见大长公主殿下神情坚决,只得合掌领命,转回精舍中。 宣明珠并不知道,此时法染的禅房之中,他对面正坐着一位来大晋朝贡的东胡使者。 元旦大朝会之后,各路使节得了大晋天子的赏赉之物,文牒加印后,便都陆续返回到本国。而这位留了两抹卷翘山羊胡的东胡使者,却延宕了离开洛阳的日期,易服来到护国寺。 “贫僧记得,”法染徐捻佛珠,目光平静地注视这不速之客,“东胡人崇信萨满,尊使怕是拜错了庙门。” “没有错。”东胡使者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放光地盯在法染脸上,望着这张纤尘不染的如玉面庞,连声称奇道: “像,真是像啊!国师您可知,您与瑰丽黛圣女的面貌十分肖像。不不,您不是晋国的国师,您是我们东胡的圣子!您应该离开中原回归故土,部落里还有圣子忠实的信众!” 东胡使者越说越激动,法染那双深湖一样湛蓝的眸子却宛如结了一层冰,“谁和你说的这些话?” 东胡使者转了转眼珠,揉着鼻尖避过这个问题,殷切地向前倾了倾身: “圣子,您必也知晓,当年东胡贫弱受匈奴欺压,瑰丽黛圣女被敬献给匈奴王,却在中途与婢女芮丽掉换,逃出送亲队。 “芮夫人到了匈奴汗王的大帐后,身份被发现,汗王将怒火迁罪于咱们的部落,枭首三百余青壮儿郎,芮夫人这些年亦是受尽了非人的待遇。” 说到这里,东胡使者神情中的恭敬,变成了一种嘲讽的表情:“而圣女呢,却摇身一变成了天.朝的宠妃,并诞下您这位尊贵的‘九皇子’。圣子您不觉得,您对东胡的兴衰是负有责任的吗? 见法染的神情始终冰冷,不接他的话,东胡使者向门窗处谨慎地瞥了一眼,压低声音再接再厉道: “小臣此来除了朝贺,也有芮夫人的请托在其中——圣子您久居中原繁华之都,可知,我东胡虽与匈奴皆为大晋附属,然而在东境,匈奴对东胡的欺掠从未停止过!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们找回了圣子,您如今的身份又是□□国师。小臣代东胡十三部请求圣子——请您向陛下请旨,到东胡传播佛法,您是陛下的皇叔祖,身份尊崇不言而喻,这样一来,陛下必会爱乌及屋恩恤东胡,有了这层保障,匈奴人至少便不敢肆无忌惮地欺凌我部了。” 这便是他易装而来真正的目的。 而这位东胡使者心里也不得不赞叹,教给他这个主意之人当真高明。 “离中原,去东胡。原来是为这个。” 法染徐徐出声,脑海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孔,闭了下眼,“如果我说不去,必然也有个说头吧。” “圣子见谅,小臣原是不愿拿这个说事的。”东胡使者轻觑他一眼,捻须道,“小臣还打探到,圣女在入晋宫之前已然有孕,而此事,貌似大晋王朝还无人知晓。圣子,您不属于皇宫,也不属于这佛门,您天生属于我们东胡萨满!您也不想闹到最后,我将您的真实身份在洛阳城公诸于众,逼得您半生身名尽毁地回到东胡吧。” 法染听到此处低低笑了。 这等手段,果然是他梅长生。 如若无人泄露,给这小小外使一辈子光阴,他又岂有本事打探到这等机密。 好个先动之以情、晓之以大义,再不成,便屈之以威胁。 那人心里知道,他宣灵鹔是饮汉家水读汉人诗长大的,他从骨子里,只认定自己是汉人。 故土?洛阳才是他的故土,这里有他年少留迹的深宫玉阙、走马章台,有他浮浪半生的梨园乐坊,有络绎繁华的东廛西市,有洛水河桃花陌。 有她。 梅长生知他不会甘心屈辱地就此东去,便故意以部族兴衰的希望引诱使者,让这人如此来恶心自己,再拿他这辈子最深的龉龃——他的身世,来堵住他的后路。 进,进不得。退,退无路。 这左右为难的局,是他曾经设给梅长生的,如今,他尽数还了回来。 “圣子为何不语?” 东胡使者等了半晌等不到他答复,微转眼珠,又换了个恳切的声口: “方才圣子问小臣由何得知这些事,小臣坦诚相告也没什么。日前,小臣与他国使节共同拜见以鴻臚寺为首的三寺三卿,便是大理寺的一名官吏以眼神暗示小臣,入夜后,他至驿馆来找小臣商谈此事。 “小臣不蠢,知道此人未必好心,但他提出的方略,却恰可解东胡燃眉之急。圣子您还不知觉么,在这晋朝中,有人视您为眼中钉,千方百计地想令您离开洛阳啊!您何不就势离了这虎狼地,乞一纸圣诏,封一个传法禅师的名号,体体面面地与臣归乡呢?” 能够出使的旌节吏,口才自然不弱,法染却不为所动。 他宝相庄严,曼婉如乐的嗓音,似喃与自己听:“体体面面,脱下这身佛袍,换上左衽褐裳的体体面面么?宣九郎是汉人,不是胡人。” 东胡使臣急了,为了鲜卑与貉貊,为了不再年年敬奉族中少女给那贪暴的匈奴王,他必得请这个有力的援手回去,起身道: “难不成圣子说不是便不是?到时小臣将圣子并非皇家后裔的秘密公诸于世,中原人又会如何看待妙法莲台上的法染国师?” 法染微笑:“滚出去。” 东胡使者愣了一下。望向蒲团上那人一双凛凛生寒的蓝眸,他内心竟不由战栗。 他犹疑刹那,屈臂以胡礼拜辞,临走前留下话道:“小臣本意不愿迫圣子,然此心不改,过两日小臣再来拜访。” 法染面平如水,桌下如玉的手指捏紧。 他不在意天下人如何看待他,他在意的,从来都只是她对他的看法。 如果能坦白父不祥的此身,他十年前便不会避入空门。 他还想听她叫自己一声九叔,不想她看待自己的眼神发生变化。 第124节 一个梅鹤庭而已。 他需设法破局。 “尊师。”这时侍者入室轻道,“公主殿下还在等着。” 法染睁目,向窗外看一眼,已是晌午过,她还在等着。 她向来不会与他拘礼,今日如此执着等候,该是有话与他说吧——梅鹤庭已经回到了她身边,上回他说,他在自己这里的把柄已没了,那么,昭乐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一些事,又知道到什么地步? 不对,她而今已不是昭乐了。 法染纤柔的眼睫垂落,他发现,自己此时的心境正同十年前别无不同—— 是不敢见她。 “醋醋。”法染低念这两个酸涩的字音,很快地,重新收敛起蓝瞳中无边的情绪,拂动雪白袈裟,“请她回,我不能见。” * “不见么……”听到侍者的话,宣明珠神色有一瞬沉郁。 九叔明知她来,避而不见,问缘由,侍者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她原本只有一分疑惑不安,九叔如此反常,她心中的疑虑反而更加重了。 她原可以拿着九叔改换的那张药方,去太医署问个明白,又或者直接问梅鹤庭,他知道些什么内情。 可她还是出于信任先至这里。 可皇叔不见。 宣明珠心绪闷闷的,在毗卢阁的观音窑边,遥遥向那朱墙券门望了一眼。 他不出来,她自然也不能硬闯进去。驻了一忽儿,宣明珠眼里的温度渐渐淡下来,转身对随扈道回。 才转过殿,却见送傩迎着走过来。 她此日穿了一身旧红色的夹棉裙,而非平常的窄袖劲服,紧绾的发籫也从头顶放下来,松松垂在鬓旁,看上去别有一种涧花开且落的寂静样子。 宣明珠快行两步过去,“送傩,你怎的过来了,可是四哥有事?” 送傩道,“四爷想请殿下过去说话。” 眼下宣明珠心里不上不下的,她对九叔的观感变得模糊起来,总觉有种潜藏的不吉要破石而出,又何来闲情叙话。 问了四哥的人身安危没有不妥,便道:“今日且不见了,改日我再来。” 说罢,见送傩衣着单薄,她解了斗篷给她披上身,一渥她的手,又是冰凉,皱眉道:“才下过几场雪,怎不多穿些,内务司对这里的衣食有苛刻不成?你短什么直接告诉我。” 因为将送傩派给了四哥那混世魔王,宣明珠对这姑娘一直有份怜惜与愧疚,对待她便与迎宵那三人更不同些。 送傩谢恩摇头,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姑娘,说一切都好。 又将披风推辞了回去,怕公主着风寒,细心地为公主系好缎带。 而后她轻声地请求:“殿下,属下可以随您回去吗?” 这句话突如其来,宣明珠听后,意外地怔住。 下一刻她反应过来,咬牙道:“我那混账哥哥给你委屈受了是不是?” 此前四哥被囚在隆安寺,她几次令人递话让送傩回来,她都未应。 如今到了护国寺,环境变得好了,一切都在向有利的方向转变,送傩却要离开。 送傩的神情还是那么安和,说不是,“属下始终是殿下的人,当初在四爷身边,是为保四爷安全,如今不必担心于此了,属下功成身退,还回到殿下身边伺候着,才是本分。” 傻姑娘,什么本分,她没名没分地跟在四哥身边五年,五年来不吭一声苦,可在那荒台废寺里过得是日子,想一想都心疼。 宣明珠宁愿称她一声嫂子,那才叫本分。现在共苦过了,眼看着可以同甘,不知四哥又胡作些什么,竟令送傩如此灰心。 见她主意已定,宣明珠也不惯着宣焘,当即道:“成,你今日就同我回府。” 顿了顿,她柔望送傩,放轻语气问,“出来时同他说清了吗,要不要去道声别?” 送傩低睫摇头说不必。 于是宣明珠便带了送傩,同乘一车回公主府。一径将至黄昏,宣焘在禅室却等得不耐烦了,翘起二郎腿勾着一缕发啧啧: “如今眼里越发没我了,爷这在这里被圈得烦闷,她倒出去松散老半天——诶,你,去找找我那小闷葫芦上哪儿随喜去了!” 被点到的那个侍卫一时无语,这个落魄的四王爷,说招人烦是真招人烦呐,被看禁还不老实,想起一出是一出。 可谁让他与大长公主关系匪浅呢,侍卫不敢无视,只得踅身去了。 过一时,侍卫回来,语气有几分不待见地道:“四爷不知道吗,送傩姑娘午后便随大长公主殿下走了。” 宣焘没听明白,那张俊美的脸上罕见露出茫然之色。 “走?她能走去哪儿?” 第102章 嗯,叫我。 宣明珠带送傩回家,落辇后牵她的手一同入府。送傩的屋子还在水池阁留着,与迎宵的屋舍相邻,松苔和雪堂得知送傩回了,都赶过去相见寒暄。 这四个女孩子,皆是自小养在公主身边接受训练以保护女君的暗卫,彼此照应长大,情同手足。分隔五载,四个里缺了一个,就像一只八仙桌少了条腿,如今聚全了,自然要好生热络一番。 送傩本性安静寡言,不过见了昔日姐妹,面上渐浮现出笑意。 低眉颔首间,她衣领下露出颈上的一块红痕,恰被迎宵瞧见。 初时她以为虫咬的,而后反应过来,这时令哪来的虫?迎宵顿时拧眉:“是他弄的?” 四人中她的性情最是火爆,知道些送傩与宣四的内情,有意骂那混球几句,被松苔及时拦了,用闲语岔开,给送傩倒了杯热茶渥在手心。 松苔看出送傩眼底神采郁郁不欢,对迎宵暗中摇头,大家只言谈叙旧,这且不提。 却说宣明珠安顿好送傩后回房,并没看见想象中的人。她问近侍,侍女回禀:“大人与公子们都在膳厅里。” 宣明珠听后笑自己,是了,他说等她回来,也不见得就一动不动守在这里。 于是去往膳厅,才踏进门槛,却险些被浮飏在空中的面粉迷了眼。 宣明珠被眼前的一片狼藉惊住了步子。 只见那张髹漆花鸟大理石圆桌上,糯粉白面洒落得到处都是。梅豫站在桌前,前胸围了件不伦不类的粉花围衫,正拧着眉头调和水面。 梅大公子对斗鸡投壶还在行些,这玩意儿一瓢水一舀面,总也调和不均,不是太干就是太稀,以至于那面团子越滚越大。梅二公子则守在一只水晶大碗前,动作细致地揉搓糖沙馅料。再看宝鸦,脸颊左右一边一道白面痕,把自己造得花脸猫一般,神情却专注,将二哥哥揉好的馅儿,放在大哥哥碾好的面团里,认真地合在掌心搓揉。 “咦?”搓得好像不是很圆嘛,宝鸦做完不甚满意,把罪过归于梅大手艺不行,踮脚往他后背拍了一下,留下一个白白的小手印。 而后粗暴地把那只元宵给扒拉开,抠出糖馅重新二加工。 至于在场唯一的大人,支膝坐在一边,沾了一点面的手指懒散搭垂在膝头。 他就那般放任地看着孩子们,神情有些意味阑珊。 “阿娘!”宝鸦看见娘亲,叫了一声。 梅长生转头看见她,寂寂的目光顿时明亮,抖抖袖管快步赶过来道:“你回了。” “我不在家,阁老就是这么给我带孩子的?”宣明珠哭笑不得地指着那一桌狼藉,叹为观止,“瞧这嚯嚯的,宝鸦,谁起的头?” 梅宝鸦上来就被点名,觉得可冤枉,撅着嘴看了阿爹一眼,正要说话,梅长生低头含望明宣明珠,轻语:“几个小的要闹,随着他们罢了。” 豁,还带这样儿的?宝鸦惊奇地抹了把脸,来而不往非礼也,即刻清一清小嗓子,彬彬有礼地颔首面向梅豫,嗓音温醇道: “崔嬷嬷,元宵将至,殿下喜食玫瑰沙馅的元子,可否教我?” 宣明珠一听,挑眉负手,玩味地瞅着表情不自然的梅长生。 梅珩在一旁摸着鼻尖隐笑,梅豫怔愣一下,反应过来,学着方才崔嬷嬷欠身回言:“大人不必纡尊,想要什么令厨下做了送来便是了。” 宝鸦目光落寞下去,轻叹:“嬷嬷这样说,便是仍不肯原谅长生了。过往是长生——” 她的嘴被一只大手不客气地捂住。 梅长生一想,索性将这鬼灵精的眼睛也蒙住,回身往宣明珠唇角一啄。 已经打好腹稿准备好生笑话笑话他的宣明珠但觉嘴角如轻羽拂过,愣在原地。 而后,在两个儿子的眼皮子底下,她脸皮腾地涨红,嗔视对面。 “咳、孩儿告退。” “儿子先出去了……” 二子不约而同地低头,胡乱说着,便左右脚绊蒜地往外撤。 宝鸦这时扳开了阿爹的手,稀里糊涂:“你们干什么去,还没包完呢……”没等说完,也被拽出了门去。 “你做什么,当着孩子们的面!” 小的一出去,宣明珠便红着耳根跺足发难。梅长生勾手将她揉进怀。 紧了紧,又紧了紧,总觉不足,他轻吻她的发丝问:“见着了吗?” 宣明珠呼吸微顿,她出门,并未说过她要去见谁。然想来以他的思谋,猜到亦在情理中。 她也不置气了,想起在护国寺的空等,心情又低落下去,摇头说没有。 梅长生觉着也是,低声又问:“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宣明珠想了想,还是摇头。她想再等等,等见皇叔一面。 梅长生便不多言了,单指托起她的下巴,低头捉到那两瓣香唇温柔地缠昵。 ——这可是膳厅里!宣明珠下意识推他,发软的腰肢被他冷硬地禁锢。这个对包元子一窍不通,起个头便撂挑子的人,在这事上却游刃有余,先拿唇珠轻碰她,再细细地舔她,然后登堂入室,软兵相接。 “你身上有佛香的味儿……” 宣明珠陷入味如清雪的炙热里,一步步丢盔,却被攻伐的先锋按住后脑不许逃。交锋的间隙,她隐约见他剑眉是蹙着的。 耳边听他含糊着:“我抱殿下去沐浴好不好?” 她想说不好,避开头才一张嘴,又被他舌头擒住,黏黏乎乎:“我帮殿下换衣好不好,那件透纱凤衔珠的红诃子?嗯?” “梅长生,住嘴。”女子乌发绯颜,酡音娇醉,仰面轻轻攀住他的一只肩膀。她现下信了,过去这些年他确实是克己隐忍,压抑着心性里的一点一滴,通通累积着,以致如今逮到机会便亲,一亲便说荤话。 而他对她的呢喃,是从不会断绝的:“嗯,叫我,想着我,心里只想着我。” 有他参差荇菜,左右缠之,仿佛不想着他也有些困难。宣明珠心底的某些不安,落进他踏实的怀里,很奇异地被抚平了。 第125节 * 晚间,二人又是同榻共眠。在宣明珠睡熟后,梅长生仍借着帐外剪短的烛光,贪望她睡颜。 关于法染,若她想问,他可以什么都告诉她。然而她若对于心中那分量重要之人仍有一分信任,他也随她。 只是对法染,便没这些心慈手软了。 有人还想着破局呢,梅长生微笑想,那么自己也该添一把火,为这位大国师助兴才是。 两日后皇宫西南方起了场火,走水处是穆宗朝胡贵妃的旧宫址。 底下烧吉祥缸的小太监懈怠,以至缸水结冰,等到火灭后,小半个宫殿都已坍塌。废墟中,唯独有一尊胡贵妃的象生玉像丝毫不损,于是宫掖中渐渐流传出此事妖异的风言。 梅长生抽空又去了趟鉴察院。 鉴察院地牢最底层的水牢中,四条六十斤重生铁链锁着一人。 昔日的尉迟将军自去岁夏天被关来此处,严刑拷打半年之久,人已成了个血葫芦,浑身上下无一块好肉,却硬是未曾吐露事关他主子法染的任何事。 男人身披墨狐围领轻腋裘,瑞兽纹的玄靴踏石阶一步步而下,走入这森冷的所在,轻瞟了一眼铁链下那滩流血的烂泥。 早有小吏殷勤地搬了把太师椅来,请阁老歇一歇。 梅长生拂裘在尉迟对面坐下,也不逼问什么,弹着指甲悠悠欣赏他受过一遍大刑。 倒勾鞭带出飞溅的血沫沁入他袍角,梅长生怡然自得,支颐曼然开口:“世间有忠仆,今日始信之。闻听尉迟将军剃度前无肉不欢,本阁特意吩咐他们一日为将军备下三斤生鬣肉,这些日子进得可香?” 那铁链窣窣而动,似锁缚着无尽的屈辱与愤怒。然而,尉迟早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喉咙嘶嘶,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梅长生全不在意,薄唇轻莞:“你以为你只字不说,便能保住你主子么,错啊。” “法染手下掌有六道耳目线,青伙者、黄瓦雀,这两条线专供大内前朝与皇室宗亲的耳目线,是你领属的吧。不得不赞叹,当真错综复杂,一点一点梳理挑清,很费了本阁一番功夫。” 他盯着水牢里不甘蠕动的身影,淡漠地眯缝目光:“下一步,我将这两线斩断。将军觉得,法染是会继续相信你,还是怀疑你背叛了他?” “分明忠心,却受主疑,受尽了这身折磨皆是无用功,将军,你想哭不想?”梅长生愉悦地观察着囚人低嘶觳觫的反应,继续一字字地刺激他,“我会一步步,逼得法染众叛亲离,疑人疑己。你活久些吧,久些,也许会等到看见,他的下场不如你。” “你……”杂乱的生铁摩擦声中,尉迟的喉咙喀喀作响。 梅长生听了半天,辨清他的那句话:“你这副样子,敢给公主殿下看吗?” “呵。”梅长生抽出丝帕掸掸靴面,掷落起身,“只许你们玩弄人心吗。” 他离开前拢袖自语,“再糟糕的样子,我都不再惮于示她。如今害怕的,该是你主子了。” 登阶走出水牢的外门,从窗中透进的雪亮天光,与内牢中的昏暗是截然两番天地。梅长生避头闭了下眼。 鉴察院的正使方随法正在等候,他见梅阁老出来,拱了拱手,察言探问道:“阁老,里头那个犯人,还未招?” 这位方院使至今不知水牢中人的身份,只是梅长生如此安排,道此犯怀藏的秘密紧要,一应审问事,便皆由他的人接了手。 想当初梅鹤庭还在大理寺时,两司便是总打交道的老交情。只不过方院使疑惑的是,当初的梅鹤庭莫说主动找鉴察院合作,他一直对鉴察院的酷刑严讯颇有微词,是个动惟直道,行不苟合的人物。 不想如今,官升脾性变,这位梅大人也事可从权地通达起来。 梅长生对方院使温润一笑,未点头也未摇头,道声有劳。 方随法回神道:“哪里哪里,阁老辛苦。” * 护国寺。 法染才得知他母妃旧殿起火没几日,又听属下回报断了两条消息线,他几乎立刻便想起那生死不知的尉迟。 “尊师。”侍者低声道,“必是尉迟吐口出卖了您,您要早作退路的打算才是。” 法染淡默摇头,“他不会。” 那侍者却不这样想,欲要争驰,又一想,如今追究问题出在哪儿还有何意义?这两日事出不穷,非但宫里莫名走水,那东胡的使者亦几番来纠缠。 最近的一次,他口中竟提起胡贵妃昔年与一中原贵人欢好的事,言语间颇有给国师认个新爹的意味。 这侍者亦是追随法染的亲信,闻言杀心顿起,欲击杀胡使。法染却拦阻他:“杀东胡使臣,他更有后招等我了。” 眼下哪怕什么都不做,他已被一张无形收紧的网,逼到了穷途末路。 他不会去东胡,那意味着他将背离国土,余生与蛮狄为伍,永不能踏回中原。他也不能再留下,他龌龊的身世之秘被梅长生捏在手里,是一枚随时会燃爆的火球。 而梅长生的目的,不过是逼他面对宣明珠,将他做过之事,一五一十地向她坦白。 “阿弥陀佛。”法染闭上眼。她心目中那个九皇叔的形象,他一丝一毫,也不能玷污。 是以这一桩,更是死也不能。 对日闭目良久,法染睁开眼,仿佛做下了最后的决定,一双蓝瞳熠耀生华。 “你去帮我做最后一事,而后便与其余手下匿名避走上京吧。”他低喃,“而今梅长生的心有多狠,我已经摸不清了。” 那侍者听后一愣,他从未见过自负一世的国师流露出这种神情,连忙道会誓死追随于他。 法染恍若未闻,水田袈衣被冷风打透,那白玉般的手指一颗颗捻动佛珠:“你去传话给他的人——法染余生面壁于斗室,不听不见不说,一世寸步不出。可行?” 第103章 宣灵鹔 ——“那怎么行呢?” 梅宅中,倚阁听雪的梅长生听到姜瑾的回报,只当作笑谈:“我是要他下地狱,不是要他修佛心啊。” 他永远不会忘记,他被法染一次次的算计远离明珠时,他被迫将自己藏匿在深渊的肮脏一字字告诉给她听时,那种剖骨裸心的痛苦。 他要的,由始至终就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姜瑾面对公子幽森的目光,不敢抬头,返去回复。 终于,在元宵节的前一日,法染退无可退,向公主府送了一张正式的请帖。 他延请宣明珠去护国寺面谈。 接到那张名刺时,宣明珠心中便有了些预感。当梅鹤庭提出与她同去,她想了想,婉拒了。“我与九皇叔之间的事,我还是想自己与他处理。长生你放心,我无事。” 她坚持如此,梅长生不愿违背她,只得点头。 他并不担心法染会伤人,而是怕法染将要说的话,会对明珠的心造成伤害。 事实上依他与法染二人的手段,斗归斗,若想瞒住明珠,便瞒她一世又何妨?然而梅长生深知,明珠已经受够了被欺瞒的苦。 她并非受不得风吹雨淋的娇花,她有着坚韧不屈的心性,比起安逸的虚假梦境,可挽雕弓、骑烈马的大长公主,更愿意追寻荆棘路上的朝霞若举,月凉好夜。 他犯过一次这样的错误,不会再犯第二次。 “我在寺外等你。”最后梅长生退而求其次,认真地看着她道,“醋醋记得一句话,无论听到什么,都别忘我就等在外面。” 宣明珠望着那双真诚的眼,点头说好。 二人说定出发。公主的车驾驶行在前,梅长生衣裘骑马,遥遥缀在后头。 他命姜瑾格外安排一批暗卫潜伏警戒于护国寺外,以防生变。姜瑾回说都安排好了,“公子放心吧,您计划得如此周密,就算佛祖也要服软,何况是他。” “是啊,他……”梅长生随口附和,电光石火间,忽有一缕异样袭上心头。 他勒缰疾停。 “公子?”姜瑾吓了一跳,跟着勒住辔头。“怎么了?” 梅长生就是不知怎么了,他方才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须臾之间,想不清明。他沉声道:“你将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姜瑾不明所以,觑着公子的神情鹦鹉学舌:“属下说公子您计划得周密,就算佛祖也要服软——” “服软。”梅长生声调发寒地截口。是了,他此前笃定自己已将法染逼入进退维谷,所以法染今日送来的这封信,无异于降表,他并未起疑。 可梅长生瞿然想到,依法染这个人的自负骄傲,会轻易便服软吗? 但他确实已将能收的网都收紧了。 算来算去,并无疏漏。 法染不就犯,又能如何? 抓软肋照死捅的道理,彼此都懂。 他已无软肋。 ——真的没有吗? 前面宣明珠的宝辇已渐行渐远,梅长生忽然甩头问:“今日宝鸦是不是进宫?” 姜瑾一愣之后点头:“公子怎么忘了,小小姐想向皇后娘娘学画山水,用过朝食后便入宫了。” “进宫!”不待他说完,梅长生立刻调转马头。那一刻他的表情,用狰狞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法染的请帖,根本就是调虎离山。 * 皇宫,过千步廊,便是紫云阁。 载着宝鸦的四人抬彩缨小轿停在阁楼外,宝鸦的女使云荆打帘子,扶小小姐下轿。 引路的小黄门低垂着头,声音轻细道:“请梅小姐在阁中稍候,皇后娘娘凤驾不刻便至。” 宝鸦今日梳着双宝鸭髻,眉间点了一粒小小朱砂,身罩一件樱粉色的百蝶兔毛斗篷,伶俐可爱。她怀里斜抱着几轴阿娘私库里的澄心堂画纸,抬头望一眼三层高的朱栏雕楼,有些奇怪地问:“为何不去皇后表嫂的嘤鸣宫?” 那小黄门将头垂得更低,“听闻小小姐要学画水墨风景,娘娘言此地景致清幽,可堪入画。” 宝鸦环顾周遭的松梅池桥,雪趺枯梢,确实别有几分意境。 便矜娇地点点头,对那引路小宦道了声谢,与白琳姑姑和云荆、霞苇往阁里走。 “小小姐。”听到那句奶声奶气的道谢,这隶属内宫中最低贱一等的小黄门,实实愣了一下,下意识唤住这个他生平仅见的粉雕玉琢般的女童。 “嗯?”梅宝鸦回头,小斗篷随之翩跹,“怎么啦?” “奴才……”小黄门面上闪过矛盾。 将语未语时,一声佛谒打断他的话音,“阿弥陀佛。” 小黄门后背一僵,转头看见来者的脸,忙的低下头,默声而退。宝鸦诧异地抬头,她对娘亲这位阿叔的一双漂亮蓝眼睛印象深刻极了,脱口唤道:“九姥爷?你怎么来了呀?” 十年剃度不入宫门的法染,时隔十年,今日入宫。 听到这声称呼,法染微笑。 第126节 他蹲下身与这天真小女平视:“今日入宫讲经,从皇后娘娘处听闻你进宫来,娘娘眼下正与陛下说事,我便先来瞧瞧你。” “正巧,”他提了提手中一只由素布包裹的食盒,目光温情,“寺里新做了斋供菓子,带给你尝尝。走吧,进阁子,外头冷。” 一行人入阁,法染环顾紫云阁四周,深邃的目光似在怀念什么,却又神态悠然,如此间主。他与白琳姑姑寒暄一语,请她着手为皇后娘娘烹水备茶。 白琳是柔嘉太皇太后旧宫人,对这位与公主殿下自小相亲的九王爷自然熟稔,诺了声。法染又邀宝鸦登阁上楼。 “那里的风景,甚好。” 宝鸦打了个小呵欠,她今日起得有些早,眨着水汪汪的眼睛,无可无不可地点头。法染便带她登木梯上二楼,再上三楼。 站在阁顶复道,凭栏俯瞰紫宫风光,果真一览无余。 宝鸦爬上三层楼,双腿也是果真的酸了,弯腰敲敲小腿肚。法染垂眸看着这一动一静尽是天然的小姑娘,将手中的点心盒递给她。 宝鸦知阿娘待此人亲厚,便也自来熟地道谢接过,抱在怀里解布裹打开盒子。 看到里面的冰皮糕点,小姑娘的眼神静了静,抬望法染。继而,她甜甜地哇一声:“这个糕点看起来好好吃,宝鸦谢谢九姥爷,只是阿娘不许我就着冷风吃东西,我还是下去吃吧。” 说罢她欲往梯口去,法染向前一步,神情慈悲如佛:“才上来,便要下去吗,为何不看风景?你可知,我年少亦曾这般带你母亲登这楼,此楼虽北,可以南望。” 宝鸦的睫梢微微扑闪,前路被他高大的身躯挡住,她伶仃仃地后退两步。 “白嬷嬷……” “她听不见的。”法染微笑注视她眉间的红朱砂,“怎么了?有事可与我说。” “没、没什么。”一瞬而已,宝鸦放开攥紧的掌心,挠挠自己的发揪仰面甜笑,“只是我想,风景都不如九姥爷你好看。九姥爷还记不记得呀,第一次见面,你便让我摸你的头哩,今日阿娘不在,宝鸦还想再摸一回,可以吗?” 法染凝视眼前这张玉雪玲珑的小脸,半晌,像上一次那样,拢裟衣在她面前俯首低头,“好啊。” 宝鸦听了,鼻翼两侧微微舒张,嘴角挂着笑,一步步往前。 法染低头看着眼帘中那双不断靠近的掐金红香鹿皮靴:“不过……” 宝鸦倏尔顿住脚步。 法染抬眼,蓝眸妖冶:“先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罢。” 听到这句话,宝鸦藏到背后的右手警惕地紧了一紧。 ——大和尚的脖颈离得她很近,如果…… 她紧紧盯着对面,盘算半晌,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天真无邪的向前一递,掌心中露出了一枚小东珠双股钗。 宝鸦佯若无事地讨好笑道:“你瞧,这是今早阿娘给我选的钗子,好看吧?” 法染也笑了,这孩子,以天真之色怀藏狠利之心,“不愧是她和他的女儿。” “是因为那盒糕点吗?”他问。 宝鸦审慎地舔舔发干的唇角,那盒点心她一打开,便发现是自己最爱吃的饴然斋家的冰皮糕。之所以好吃,是因着他家的糖馅儿是用荤油和的。 佛门不茹荤。 他却说是寺里恰巧新做的。 爹爹早便教过她,世上并无那么多巧合之事。 樱粉色的斗篷被冷风吹得翻飞,宝鸦偏头向栏外看了一眼,高得令她眼晕。她干干地笑,脑海中飞快组织说辞:“宝鸦人小不懂事,往常听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出家人慈悲为怀……还有,我娘常常念叨着你咧,我娘说、说我家九叔最好了。” 明知是假话,法染听到那两字,心头依旧燃起温暖的火光。 她真是聪明,知道拿谁来做挡箭牌。 法染改蹲为趺坐,以佛门法坐之相望着对面那姑娘的眉心,合掌呢喃:“小时候我常想,你长大该是什么样子,等你长大了,我又遗憾,再也不能回到与你亲密无间的小时。 “今日我又见到了小时候的你。” 真好啊。 他想起了当年,她诞生在这世上之日,在柔嘉皇嫂的翠微宫外殿,皇兄将那裹在灿金法锦中的肉身粉红的婴孩,小心翼翼放到他怀中。 皇兄开怀笑道:“朕的女儿便无异九郎你的女儿,将来九郎可得好生偏疼你这个侄女啊。”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好好地答应下来。 只把她,当作亲女一样疼爱。 那么他便仍可做赏花打马不可一世的宣灵鹔,而非暗生心魔避入空门的法染。 那份不可说的感情,是从何时开始滋生的呢? 法染抬头望望天上如雾的流云,一时竟是忆不起了。 是带在身边一直当成小孩子看待的姑娘,有一日忽然出落成少女的风姿?还是在旁人眼里自己这双异族的瞳仁,在她望来时只有亲近与崇信?抑或,是她乐此不疲地模样他的言行? ——学他擅长的字体,喝他爱点的酒酿,翻他看过的书,骑他降服的马,甚至学他穿一身英飒的男装,并肩而站,弯腰眨着那双漂亮的飞凤眸,对他促狭一句:“九叔万安,侄儿这厢有礼了。” 在这座皇宫中,母亲每次看他的目光都含有一种无解的忧郁,可她从来不倾诉,只是日复一日地掩饰着一个以为他看不出来的秘密。父皇对他溺爱,然而那种超过亲子的宠爱,本身便带有一种矫枉与补偿的意味。皇兄对他无条件信任,只因为知道他有了这双眼睛,便永远不会成为他的威胁。 他的确是无忧无虑地长大,但他也无一刻不感觉到孤冷与压抑。 只有她,看待他的目光那样干净,面对他那双被皇宫中人视为异类的眼眸时,只因美而惊叹。 “九叔生得真好,咱们的眼睛要是能换一换就好了。”她曾近距离观察他的双眸,因羡慕,真心实意地与他如此抱怨。 她不知这句话于他,如旱漠逢甘霖。 “你那日第一次见到我,没有害怕与好奇,是和她一样的眼神。”法染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你和你母亲,是很像的。” 宝鸦只是警惕地注视他,小脸紧紧绷着。 法染笑,这却又不像了,她啊,从不会这般防备地看着他。 他也从未想过伤害明珠。自囚于沙.林,便是不想让这份畸形的感情吓到她。最开始他以为,不过一个念头而已,五年,至多十年,他便可以磨灭此心,重新以长辈的身份面对她。 然而他小觑了人心中的一念。 苦修十年佛法,一朝痴妄重生。 出家人?他从来不是什么出家人,宣灵鹔出家十年都没能弄懂,我佛救苦、救难、求贪嗔痴妄,何以独不能救救他。 “我和你父亲,都用一种错误的方式爱了她。我并非输给梅长生,只不过是他更得垂怜。” 宝鸦睁大了乌黑的眼睛,法染看得恍惚,向她伸出手,“醋醋,你别怪九叔。” “我不是醋醋。”不知为何,梅宝鸦忽然觉得这个大和尚的眼神很哀伤,可她是不会同情坏人的,中气十足道,“我是遂遂。” “宝鸦!” 法染听到身后那声低吼的同时,起身拉宝鸦入怀,伸手扣在她后颈上的大椎穴。 梅长生登上最后一截梯,看到眼前一幕,一瞬间心跳都停了。 “爹爹……”宝鸦方才一直与这个坏和尚斗智斗勇,伺机脱逃,面上全无惧色。此时看见阿爹,她的眼眶一刹那便红了,滴嗒滴嗒掉下几滴泪珠子,仿佛才感觉到害怕。 “宝鸦不怕。”梅长生的气息因一路奔驰过来而不稳,双颧被冷风刮得通红,脸却苍白。 他紧紧盯着法染,低冷的声音打颤,“别动她。一切都好说,法染,你冲我来。” 法染侧眸向阁栏下的地面望了一眼,羽林军的弓箭队都被他调了来,已搭箭开弓,只因他与这孩子离得近,瞻前顾后,不敢轻射。 他脑海中忽然浮现一个莫名的念头:若是明珠在这里,一箭,便可了结。 “遂,遂。”法染轻念,好笑地看向眉宇失色的梅长生,“在此之前你怎么不与我好商好量?你可知这世上,有人遂意,便有人不遂意。” “法染,你——” 未等梅长生说完,法染便松了手,将小姑娘向她父亲的方向轻轻推去。 那张昳丽的面孔低下去重复:“我不是输给了你,只是不敢见她。” 只是,想再见她一回。 那厢宝鸦做梦般扑到阿爹怀里,搂住梅长生的脖颈呜咽。梅长生双臂紧紧抱住他的心肝,心脏狂跳地轻吻她的小脸,不断安慰她,翻来覆去地问伤了没有。 宝鸦摇头说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和尚。梅长生将她的双眼捂住,森冷地看向盘坐于台阁的法染,嘴唇无声吐出四个字:你别活了。 他改主意了。 原本他计划,只要法染肯亲口对明珠说出真相,那么他是活是死,全凭自己高兴。如今梅长生承认,是他算漏了一着,下意识认为皇宫是最安全的所在,法染又十年不入宫门,将此忽略,以致让宝鸦涉险。 敢动他的女儿,就别想再有好死。 依法染的傲性,不是不会自裁吗? 他便要他死前受千刀万剐。 法染仿佛不知梅长生的心思,微笑道:“看好姑娘,别让她长大后,被你这样的坏小子骗了去。” 梅长生眉锋冷湛地抱了宝鸦下楼,楼下箭矢正对法染的弓箭队并未撤离。走上千步廊,迎面见墨皇后步履匆匆地携人过来。 皇后方才一直在嘤鸣宫等着宝鸦过来,久等不至,让下头去询却道宝鸦的小轿早就入了宫门,才知中间出了岔头。 梅长生见了墨皇后没有放下宝鸦,抱女见礼:“娘娘凤躯尊贵,且不必过去了。法染意图伤害大长公主之女,已被臣控制住,臣会向陛下请旨,全权审理此案。” 而留在紫云阁三楼复道的法染,神情宸宁秀逸,始终安然无忧。 “我宣家人,除向心动之人低头,几时由他人主宰过生死。” 他最后抬眼向护国寺方向望去,间隔重重楼阙,除了琉璃瓦顶,只有薄雾飞烟。 她是他此生的不可说,不可贪,不可痴,不可及。 再也见不到了。 宣灵鹔微笑闭上眼,“阿弥陀佛。” * 等在禅房竹篱外的宣明珠笼着披风,有几分心神不宁。 她想不通,九叔既已下帖邀她,为何到了这里又闭门让她稍候。 公主习惯性地抚了下空荡的手腕,想起,九叔给她的菩提珠串断线后少了一颗,她一直没找着,也忘了将那剩下的一百零七颗菩提子还回来。 自己仿佛有很久未同九叔好好说一遭话了,上一次九叔来府上,因为珩儿生病,她未能见他。再上一次,是梅鹤庭在雪山失去联络时,她来到护国寺,因为四哥的横插一杠,她亦不曾与九叔坐下来说句话。 仔细想想,两个人上一回正式的会面,好像还在去年的重阳节,当时她随梅鹤庭去扬州,九叔出城来送她。 是一场离别。 前殿的禅钟这时蓦然响了三声,思绪出神的宣明珠被惊动,手里的茶杯一抖,热茶洒到石桌。 宣明珠盯着那洇开的茶渍,忽有一种不吉的预感,起身不顾侍者的拦阻推开禅室之门。 第127节 空无一物。空无一人。 “阁老!阁老留步……” 梅长生抱着宝鸦走出外宫阙时,一个面色白净的中宫侍快步追跑出来。 梅长生眼中的冷色尚未消,见他是皇后身边的福持公公,神情带有惶急之色,目光微动,轻哄着让宝鸦捂住耳。 小姑娘胆色不小,这会儿已经不哭也不怕了,听话抬手捂住双耳,梅长生这才问道:“何事?” 福持公公颔首说:“阁老,娘娘命奴才来禀您,方才法染国师在紫云阁,坐化了。” 第104章 给你咬 公主府,内殿,地心中央置着一只錾金兽面纹连座鼎,婢女一回回的往里头添炭。 暖阁中,一道得意的声音正绘声绘色若描述道: “当时我打开那盒糕点一看,便发觉不对劲哩。我是谁呀,大长公主是我阿娘,上任大理少卿是我阿耶!所以呀,我当时立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麻痹对方,梅大你猜怎么着,他果真就被我骗得团团转啦。” 只见那盘腿坐在榻上的粉衣小姑娘,身上围着张薄毯,怀里揣一只汤婆子,神色里殊无忧恐与余悸,正摇头晃脑向两个兄长炫耀自己的临危不乱。 明明她进门时还窝在父亲怀里,像只哭红眼的小兔子。不过这会子谁也不抬杠,梅珩道小妹无事便好,一向爱逗弄她的梅豫也捧场点头,夸她真厉害,左一眼右一眼地看她,生怕她丢了似的,不停地将糖果往小姑娘手里塞。 宣明珠则紧守在榻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女儿的神采,生怕她被这一吓,心里留下阴影。 之前她发现九叔不在寺中,前脚从护国寺出来,梅长生便抱着宝鸦来接她,她当时一见宝鸦的模样便知不对。 在回途的辇中,即便梅长生的语气沉着和缓,将宫中发生之事大略告诉她,她听后,仍是久久无法回神。 九叔竟是将她的女儿骗上了紫云高阁。 要对宝鸦不利。 还有——九叔他死了。 宣明珠心中的不解与空旷,有一刹那,与当年得知母后患上不治之症后的感觉一模一样。 那是一种一直以来委以心安的温暖庇佑之所破碎了的感觉,风雪刮进来,她不知所措。 紧跟着宣明珠马上将宝鸦搂进怀,反复确认她伤着没有,吓着没有?宝鸦是个皮实的,哭过了便算,拍拍小胸脯再三保证自己没事。 这会子,宝鸦讲到中途,见娘亲又用担忧的眼神看着自己,连忙甜美一笑。 “阿娘放心,宝鸦真的不怕啦。” 奶乖的声音治愈人心,宣明珠见到那颗熟悉的小豁牙,始才找回几分身处现世之感,如梦魇醒,松出胸口紧揪的一口气。 听身畔的梅长生又一次命人添炭,她木木地转头轻问:“你冷吗?” 那张色姝曜玉的脸上,尽管镇静无澜,然神情中的那份茫然与脆弱,瞒得过别人,梅长生一眼就看了出来。 他点头说冷,低缓着声气儿:“殿下帮我暖暖。” 说着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宣明珠随即感到一片温暖的重量覆在指背。 他的手指并不凉,手凉的是自己。 宣明珠抬眼看他,那双闪着微光的眼睛那样纯净,梅长生的心一下子疼起来。 他将五根手指插.入她的指缝,稳稳扣住,拉着她起身,对宝鸦道: “爹和娘说些事,就在落地罩外头,让哥哥在这儿陪宝宝说话好吗。” 宝鸦嗯声点头,目送爹娘出去了,歪头挠挠鼻尖:“我方方说到哪里来着,哦,我凭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使出缓兵之计,你们是没瞧见……” 这厢梅长生拉着宣明珠走出阁外,炉鼎的热气扑面而来,宣明珠不觉打了个哆嗦。她挑了个宝鸦能够一眼看见她的地方,坐在那镂雕罩门外的美人榻上,低垂视线,用双臂抱住自己,慢慢收紧。 “长生,你将宫里发生的事细细与我说一遍。” 之前在车上碍于宝鸦在,梅长生只说了个大概,饶是大略一说,她已感到震动难解。但事关宝鸦安危,她不可逃避,需要知道详尽的细节。 需要弄明白,那个人,究竟为何变成了她不认得的模样。 梅长生却不许她用这个姿势,抬脚勾了一张矮杌坐在她对面,强行将她的双臂扳开,搭放在自己腰上,再拢过那纤弱的双肩摁在怀内。搂着她,轻道:“我知殿下此时心情,没关系,殿下可以依靠我。” 哄孩子的口吻,隽雅绵长。宣明珠的脸颊贴着他清凉的锦衣,睫羽曼扫,轻嗯一声,“你说吧。” 梅长生便将从宝鸦那里听来的话,与他赶到紫云阁后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来。 他在出宫门后的第一时间,便让宝鸦将紫云阁发生的情形、以及法染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转述给他,怕的是法染擅长蛊弄人心,若存心在宝鸦心里种下什么,会祸她一生。 宝鸦搂着他的颈说完后,梅长生便在女儿的鬓毛摸三下,要她忘了。 当时宝鸦一脸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抬手指指自己的脑瓜,“这里有点灵光,忘掉却有些难哩。” 有时候小孩子的坚韧,远在父母的担忧之外,梅长生眼下更担心明珠的状态。 想当初在扬州,她得知他欺瞒的那些事,尚且痛苦不能自持,何况宣灵鹔之于她,是从出生起便识得信赖之人,亦父亦师亦友,要接受这样一场翻覆,不是轻易的事。 他再一次体会到,欺骗与被欺,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残忍。 没关系,他来守着她。 他慢慢地说,当宣明珠听到那句“我用一种错误的方式爱了她”,心腔猛跳,狠狠闭了下眼。 一切困惑,因这一句话都迎刃而解,一切却又陷入一种全新的困惑。宣明珠感到寒冷,又有些犯恶心,圈在男子腰肢的手紧了紧。 梅长生不再说,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良久,等宣明珠缓过这口气,抖声问:“所以他早已,早已知我无病,故意看你剜心取血是吗?” “嗯。”两人静对相拥,梅长生净白修长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女子柔软的发丝,三个孩子在里间谈天,他便放低声量,低靡浅缓的音线,有种抚慰之感: “我第一次去找他,便是在递帖诓你去护国寺之前。还记得你领宝鸦去寺的那日吗,他为你诊脉后我找了去,问他可能治,他摇头。之后我便决心用那偏方……直到我亲眼见他倒掉第二碗药,始才生疑,后来与他对峙,他也承认。” 这些事如今都没什么不能说的,他只对自己取血的事一笔带过。 宣明珠回想起,梅长生从未拿他剜心取血说过事。 他从没说过疼,以此向她邀功或诉苦。 又怎么可能不疼。 尚记得在汝州行宫,那日他忽然找她来下一局棋,结合姜瑾的说法,按时间算,那日正是梅鹤庭刚刚剜心之后。 他进得殿,应是便已发现自己倒了药碗,却行若无事地与她对弈,心里,是在盘算下一次取血的时候。 然而她当时说了什么? ——“当年我榜下选婿,并非非你不可。” 宣明珠艰难地哽动如堵棉絮的喉咙,人心之凌迟,不过于如此。 这些本都可以避免。 只要那个人说一句话。 “他还做过别的、不好之事吗?” 梅长生顿了一下,宣明珠敏锐地感觉出来,抬头发红的眼睛看他,“你照实说,别瞒我,我无妨。” “好,我不瞒你,不过醋醋要知道,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你莫要怕。”梅长生盯着她的双眼,慢慢地缓缓地吐露,“五年前我被苗疆杀手伏击,是他设的局。” 为的是给他一个两难抉择,是选择留在将要临盆的妻子身边,还是明知危险也要去追击可能对妻子不利的杀手。 也怪他自己着了人的道,万事闷头不说,以致夫妻隔阂渐深。 说罢,他感觉怀中的身躯猛地战栗了一下,宣明珠的脸色白若宣纸,呼吸几乎静止,怕惊到里头,埋首在梅长生胸前。 随即,梅长生前襟的衣布濡湿一片。 他当她是为了法染的欺瞒而心痛哭泣,他深深知道,法染对她来说多重要,她便有多伤心。垂下眸,自己的眼圈也有些发涩。 一直以来,便看不得她哭。 “醋醋,没事,哭出来就好了。只是给醋醋一盏茶时间,哭一会便好,要不仔细眼疼。”他低低哄她,却听怀里人抽噎问:“你疼不疼?” 梅长生怔愣了一下,宣明珠双眼红若灼桃,滴碎泪颜,手掌覆上他胸口,“长生,你疼不疼?对不起……” 他愈发抱紧她,“嘘,法染糊涂,你别跟着糊涂。你是宣明珠,天下人皆错也轮不到你自伤,从头至尾你又有何错?醋醋,你我之间,不全因外力挑拨,是我本身不好,傲慢愚蠢,负你深情。醋醋不好轻易原谅我的,要我往后补偿你一辈子才好,听到么,不许想岔了。” 他越这样说,宣明珠越想要哭。她很是讨厌软弱无助的自己,然而这个人,有着宽厚的胸怀和清沉的嗓音,总有本事让她变回那个桃花树下的小女孩,倚靠在他怀里痛哭一场。 她捂住自己的唇泫泫堕泪,梅长生怕明珠揉伤腮边的皮肤,拉下她的手,将自己的腕子递过去,“给你咬。” 当年晋明帝驾崩,深夜帷帐间,未及弱冠的少年夫郎不知如何安慰哭泣的妻,也是这般将手腕递去。说:“咬我一口,殿下心里便好受了。” 那段光洁玉白的腕子,像绝望中从井口垂下的蛛丝,映着太阳闪着光,纤细,但绝不易折。 宣明珠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瞧着那稳稳横在眼前的腕,被吸引着,低头咬上去。 留下一道轻柔的牙痕。 暧阁里的说话声不知何时静止了,宝鸦透过一格一格地罩槅子,发现娘亲不知何时哭得那么伤心,自己也想哭了。 “我真的没事呀阿娘……” 在她的思维中,是不存在阿娘会为坏人而哭这件事的,哪怕再亲近的人,只要他变坏了,那还理他做什么,再也不值得一顾。 只不过有阿爹哄阿娘,她还是很放心滴,照着外阁间的情形,转盯向梅豫的手腕,好奇地舔了舔唇。 “我手上有糖是怎么着。”梅豫心领神会,当即就毛了,把手藏到身后压低声,“能不能别什么都学。” 外头的动静瞒不过里头,里阁的声音自然也传到了外间。宣明珠方是一时忘情,回过神立刻背身抹泪,被子女望见丑态,觉得难为情。 梅长生知她爱美爱颜面,不能让公主殿下委屈,向里头故作板脸,“把眼睛都捂上。” “噢噢。”宝鸦体贴人意,第一个响应,一手一个去捂梅大和梅二,梅珩便伸手捂妹妹,梅豫又抬手往小书呆的脸上瞎糊一通,三人在榻上一时间乱闹一团。 宣明珠遮鬓回眸偷瞥,见此家常温馨的一幕,方才的难过被冲涤了大半,嘴角也不由抿出了弧。 她深深吸气,将泪抹去。 梅长生袖出一方雪白的帕子递她,“好了?” 宣明珠拭净泪,点头。 五年之前,梅鹤庭是她夫,如若当时她便得知梅鹤庭被人刺杀,天涯海角亦要诛凶手九族。凶手姓宣,不能诛到自己头上,依她当年的性情,亦会与宣灵鹔断绝关系。 他不该动她的人,不管她的夫君,还是她的女儿。 不管因何理由。 第128节 宣明珠恸惘地想,我的九叔,确是死了。 不是在今日,原来很早以前,她心中那风流不羁的九皇叔,便已经不见了。 * 夜里,怕白日的事会令宝鸦梦魇,两人守着女儿同榻而睡。宣明珠弓身搂着小团子,梅长生在身后虚护着她,像三只勺子,一个套着一个。 宝鸦在父母的陪伴下睡熟了,宣明珠却睡不着,身子向后轻拱了拱,那温暖的躯体立刻挨上来,一双薄唇轻吻她的发顶,她便知他也没睡。 宣明珠轻手轻脚地转个身,面对梅长生,在那双黑曜眼眸的注视下,解他的衣带。 “醋醋……”梅长生有些意外,越过她瞧了眼呼呼好眠的姑娘,压她的手,声音轻得不稳,“宝鸦还在呢。” 素面乌发如一朵梨花的宣明珠神色中却并无狎昵,不理,执意拨开他亵衣的衣襟。 看着那白玉般的胸膛上唯一的怖人疤痕,她目光闪动,轻轻将嘴唇贴上去。 柔软的唇,吻住变得剧烈而炙热的心跳。 梅长生呼吸凝滞,感受皮肤上来自她的敏感而温柔的抚慰,痒入心尖,屏息不敢出声。 “长生,我要你了。你便这样陪着我吧。”女子轻声呢喃。 第105章 “我就要送傩。”…… 次日是元宵。 梅长生体贴着宣明珠的心情,不令府里挂彩灯燃烟竹。她即便嘴上说已经好了,受了这样的打击,心里的坎总归缓上一程子才能放下。 “不必这样。”宣明珠昨儿得知那些陈年之事,心绪苦涩难遣,哭了一通之后,反似疏开淤堵,心里轻快了许多。听闻梅长生的安排后道,“上元佳节,孩子们总要乐的。宝鸦身经危险尚且视若寻常,我岂不如女儿。” 梅长生却摇头说不一样,目光温煦地凝望她的双眼,“对宝鸦来说,那与一个陌生人相差无几,唬归唬,入不到心里。但对醋醋而言不同,亲缘尽负,死生师友,一朝扯脱,会疼。不要勉强自己。” 他轻声道:“有我陪着你呢。” 宣明珠的心底事被他这般娓娓剖析,无一不中,眼圈不觉又发红。 她喜爱梅长生这种温柔的强势,让她觉得自己是受照拂的,掖帕点头:“原来昨晚的话你听见了。” 那般难求的话,若还听不到,他的耳朵便真该扔了。 梅长生将人往怀中一搂,“长生遵主之命,无论何时何境,会一直陪伴醋醋。”他低首亲昵蹭她的耳尖,“不会让醋醋白白要了我的。” 对于出自他口中这些层出不穷的情语,宣明珠渐渐竟也听惯,在他怀里嗅着松雪温氤的气息,闭上眼,“嗯,爱卿会说,便多说些。” “臣遵旨。” * 宫中的元宵宴今年亦是未办,出了法染国师买通太监截诱宝鸦之事,皇帝大为震惊,哪还有心情举宴,下令彻查宫闱,将此事全权交由皇后娘娘处理。 同时,护国寺亦被御林军戒严起来,寺中上从方丈座师,下至伙者小沙弥,一一往细处排查身份。 法染是在紫云阁坐而逝世的,未服毒未自戗,无伤无疾,阖目坐化。传说只有德行超迈的高僧才有坐化的机遇,法染这一生,臧否莫一,自与高德二字不沾边,可他偏就没等到下狱受审,就这样死了。 至今无人能解是何缘由。 昔年穆宗最宠爱的九王麒麟儿,不能选择自己的身世,却自己决定了了断一生的死法。 御林军入护国寺调查国师的同党时,禅房里,宣焘被外头乱哄哄的动静惊动。 听闻法染死了,这个身着碧绿袍襦箕膝而靠的男人,迟迟地转了转眼珠。 随即事不关己地抛开。 外头谁死谁活,与他何干,他只知,自己的房里丢了一个人。 自打送傩离去,宣四爷的精气神显见的一日日落拓下去。 开始,他没想过这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暗侍会有离开他的一天。皇妹既把她给了自己,那么她便是他宣四的人,不是么。 虽然这是个养不熟的,无论他怎么逗诱她,送傩永远只说自己的主子唯有公主殿下一个,而不是他。 宣焘最不喜的便是这一宗。 她跟了他五年,依旧和初识一样,寡言又执拗,那张不点而红的小嘴那么漂亮,却就是不肯说软言蜜语,他看不惯,就一次次命她跪下去含住自己,非要污了那净丽的唇色,才觉痛快。 有时是夜里,有时是湛亮的白日,那双矜默难堪又颤颤无泪的杏眸最是动人。 宣焘知道,她不喜欢这桩事,可他也知道,这姑娘心里喜欢自己。 即便沦为阶下囚,只要宣焘一日不死,他都是天潢贵胄,都是四爷。 既跟了四爷,他赏她什么,她都得接着。 宣焘只是没想到送傩敢跑。 一声招呼都没和他打,就擅自离开了他的囚笼,再也不回来。 明明出门之前还帮他尝过茶沏得温不温,看炉火烧得旺不旺,一切都平常得很。 “是给爷取寒衣去了吧,她知道我冬天怕冷。”最开始宣焘这么念叨,觉得用不了天黑,送傩肯定会取了衣食从公主府回来。到时他就骂这个擅离职守的一顿,再狠狠地惩罚她一遭。 接连下了两场雪,送傩没回来。 宣焘想起,那日姑娘出门时穿了一身旧红布裙。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几次看见送傩穿裙。没有格格不入,他很少见有人能将洗褪的红色穿出含敛又冷丽的味道,很像他从前有的一把藏银镶玛瑙的贴身匕首。 当时宣焘想随口夸她两句来着,但看看那道背影,心想反正她很快会回来,不妨等回来再说。 呵。 送傩,你很好。 不通地龙的禅房愈发湿冷,宣焘有裘袄,却穿单衫。他俊美超俗的脸上少了不可一世的跋扈气,寡漠得不近人情。 御林军进禅房来例行搜查时,宣焘被豁进门扇的光打了下眼。 他双目一眯,下意识地起身,“大长公主来了吗?让我出去瞧瞧,是不是她回了。” 他疾走到门边,毫无意外被门口的守卫拦住。这些时日以来,侍卫们已经数不清这位爷第几次“冲锋闯阵”了,横戟拦在他身前,无奈道:“四爷,您歇歇心气莫闹了,除非陛下有令,这个门,您出不去。” “扯你娘的犊子,你是哪张水牌上的,配得爷和你闹!”宣焘眼梢一吊,直接开骂,“我让你传话给大长公主,我要见她!这些日子过去了,人呢?!” 侍卫白眼一翻,得,这位爷是又犯病了。要他去给大长公主递信?别说他直受皇命,只管看门,别的一概不管,就算他有心,那大长公主府的台阶是他够得上的吗。 宣焘闹什么,侍卫多少清楚,不就是那名侍从姑娘走了吗?走得好!大快人心!他常常和另外三个哥们说,好好的如花似玉的女孩儿,看似还有功夫在身,性格又文静,待人又和善,要在他们,那是八抬大轿娶回家做正头娘子还要叩拜祖坟冒了青烟的运道。 结果这混世魔王倒好,人家任劳任怨地陪他,他还成天调笑呲达人家。落架的凤凰,又在谁面前充大爷,能走谁他娘的不走? 宣焘见这侍卫不睬,踅身去扯那翻查屋子的御林军卫,“兄弟,帮个忙,替我给大长公主送个信,我有急事要见她。” 那军卫例行检查过后未见不妥,正要走,忽然听到这话,心想我哪里敢和这位废王爷称兄道弟,假笑摇头,说此事不归他管。 宣焘眯眼,一个抽冷子拔出他腰间佩刀。 这是一双随晋明帝出征挽过弓提过枪的手,军卫一个不防备,竟被他得手,当即心血上涌,暗道坏了,伸手去夺。 宣焘逗他玩似的又一松手,军卫接过刀后,下意识拦挡在胸前做出防御之姿。宣焘如算计好一般,将手臂懒懒伸去,小臂便被刀锋斜划开一道血口。 屋里屋外的人同时怔住。 毕竟是姓宣,见了红,可就不是斗几句鸡毛蒜皮的嘴便可带过的事了。 宣焘挺俊的眉锋皱也不皱,垂臂冷笑,“怎么茬儿啊兄弟们,要么,今儿把我在此就地正法了,要么把我找的人请来,两条路,选吧。” * 这场事传到宣明珠耳中时,她先是怔营一许,继而便想通四哥这么闹是为了谁。 可又有什么用呢?她手下的人她清楚,那日带送傩出寺时,宣明珠便确认过,知道送傩是真的心灰意冷了。 在此事上,宣明珠即便是做妹妹的,也绝不偏袒兄长,不过听说宣焘作大死自己往刀口上撞,伤了自己,她还是得走一遭。 蹙眉命人备辇的功夫,正巧梅长生进殿来,她便将此事告诉他。 “我与殿下同去。”梅长生听罢道,“正好方才禁军来复命,说护国寺的睿德方丈交代了些事。” 宣明珠这才留意他身穿的是外出的罩衫,帝释青镶云海襟袖滚边的服饰,衬出一副冷谡的神色。看来事情严重,她皱眉问:“方丈也是与……国师一伙的?” 梅长生拉过她的手握住,摇头说不是,“方丈清白。只是见陛下降谕彻查的阵仗大,不敢隐瞒,说出了一件旧事。” 他看着那双清澈无尘的凤眸,缓声慢道:“关于明帝与柔嘉娘娘。” 宣明珠瞳孔微张,面孔恍惚一瞬——父皇和母后的感情,是她一度不可解的心结。 不过感觉到那只包裹住她的有力的手掌,她很快定住神,扬头问道:“是什么事?” 事到如今,什么怨长久爱别离她都领略过了,不怕再面对更多的秘辛变故。 何况还有他。 梅长生是在路上告诉的她,二人同乘一车,他怕惊着她一般柔声道:“说是明帝临终前的一个月,曾召方丈入宫,命他为柔嘉太皇太后在寺内秘建一间长明灯室,昼夜添油祷祝,灯火经世不熄。” 宣明珠听罢静了很久,目光有种追忆的虚渺,半晌说道:“那便去看看。” 耳听他人为虚,有些事总要亲自去看。就像那个年幼的午后她醒来,隔屏风听到父皇对病重的母后说,他心里有的是母后的妹妹——那片声音,一度成为她的梦魇。 直到父皇也离去了,宣明珠有一日才蓦地反省,若当时她跑出去当面质问父皇,为母后讨口气也好,坦承表达出自己的不满也好,是不是便不会变成后来的心结? 到了寺外,宣明珠才想起,不好与梅长生一起出现在外的。 她转头,下颔被裘领的风毛笼住半爿,梅阁老搓搓手指,伸手替她整理了下,道无妨,“天大地大,管不着我心,陪你到哪里去不得。” 宣明珠闻言,眼中的郁色霁散开去。 男子一袭缟羽色垂地大氅,公主身罩一件洛神珠鹔鹴织金裘,并肩而立,风神相衬益彰,恰如一对珠壁。 裘袖宽敞,并行着走在袖下互相勾手,外人瞧不出,温暖自知。他们先至软禁宣焘的所在,没等进门,宣焘已快走两步到禅门边,五指攥住看守的长戟。 这会子他的右臂已草草裹上了,见二人成双入对地过来,顿了一顿,眼前却也顾不上操心这些闲事,直接问皇妹:“送傩在哪?” 宣明珠着眼打量四哥,有几许憔悴模样,真真对他生气也不是,心疼也不是,反问道:“四哥知道又如何,你是能出去找送傩道歉,还是让她回到这里继续陪着你受圈呢?” 宣焘反叛地拧眉:“我道歉?她擅离职守——” 话还没说完,梅长生一脸同情地瞧着他,轻叹打断:“殿下,看来四爷还没想明白,天冷,咱们先过那边去吧。” 宣明珠瞧着他这混账模样也是牙痒,点头,转身前劝了宣焘一句:“四哥若寂寞,我改日挑个机灵的小子过来。不过四哥,烦你消停些,近日事多,你再闹,传到御前长脸是怎么着。” “小醋儿,你且别走。” 第129节 宣焘不知姓梅的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连唤数声,竟是唤不回她。 他在原地忡忡地站了半晌,踅回屋室,喃喃:“我不要小厮,我就要送傩。” 第106章 服侍 宣焘困于斗室不得出,对那一去不归的人,想出去找她都做不到,心头躁懑且不提。却说宣明珠与梅长生过正殿,转过藏经轮,走入国寺最里进的院落,睿德方丈已在廊下等候。 “老衲见过大长公主殿下,见过梅大人。”身披绛红莲云袈裟的僧人见这二位贵人携手同来,不以为异,合掌见礼。 宣明珠转头看了梅长生一眼,后者稳稳牵着她的手,对她点头。宣明珠顷刻间定下心神,对方丈道:“带路吧。” 睿德引大长公主去的地方是一片青泥塔林,这个幽深的所在,平日非但香客信众不会来,连本寺僧人也极少涉足。塔林旁有一石池,据方丈说,夏日会自然涌出泉水盈满,此时深冬,只见抔雪,二龙王石像在池前,跪而守护。 再向里,曲槛通到一间狭长的丹室,简单无饰的白泥墙面,虚掩的破子棂门内隐约透出青色光火。 睿德方丈比手道:“便是这里了。” 宣明珠道声有劳,轻吐一口气,推门迈入槛中。 第一眼,她便被灯室内远超出想象的长明灯盏眩花了双眼。 只见对面檀台上下层叠,供奉青灯不计,绵长向西排宕开去,一眼不见尽头。 迎面灯火重重,宣明珠猝不及防地想念起母后,转身闭目以额轻抵梅长生肩头。 “醋醋,我在。”梅长生未动未碰她,以身为撑,轻道一句。 “阿弥陀佛。”睿德见状目色慈悲,又似在回忆当年的景象,“好教殿下知晓,当年明帝陛下秘令老衲为柔嘉娘娘建长生殿,言道,朕峥嵘此生,征战四方威服百姓,惟认不清此心,愧对一人,明悟晚矣。唯愿祷她生生安泰,世世无忧。 “且陛下特别吩咐了,柔嘉娘娘不喜奢靡,殿室不必宽大,更不必浴金漆朱,只要供足千盏灯,令其长明便是。此事,除老衲外别无人知。” 方丈说罢,宣明珠仍抵面默然。梅长生侧眸,字音轻吐:“出去。” 睿德便颔首而退。 梅长生低头轻轻的揽住她,“醋醋,先人之事,我不知内情不好评判,只一点,你想,若你父皇真对柔嘉娘娘无情,何以宠你如珠似宝。” 宣明珠动了一下,抬起头,那双明澈的眼里并无泪痕。 她背对着满室青灯,许久轻道:“你不必宽慰我,他们的事,你不知,我其实又知道几分呢。我母后,她是个温柔之极的人,平生未在背后道过他人短长,更何况对待父皇,只有敬慕。 “我方才在想,我曾真心切意地怨过父皇,那么母后呢,她心里可有过怨怼?若母后知道父皇在她去后生悔,若在天有灵,又会作何感想?” 可母后是那般温情如水又与世不争的心性,她也许无怨吧,然而宣明珠作为女儿的立场,却不能代母亲去原谅什么。 她默了默,轻勾手指,“长生,你陪我走走吧。” 梅长生道好,两人便沿着这条长似无尽的檀台缓缓而行。 灯芯瑟瑟青碧,只因长明灯的油膏中加入了夜明珠粉,所以长燃不熄。 灯灯受华色,宛此一室莲。 行到中半,宣明珠仰面看到灯火间供奉着一盏泥胎观音像。 那正是母后生前惯常所拜的施药观音,菩萨拈指倚膝,姿态恬逸从容,低眉慈悲而笑,极似母亲音容。 宣明珠突然便觉释然。 她面佛,无奈而笑:“补偿得这么晚,再用心,又有什么用呀?母后你说,父皇他是不是呆?” 想起方才见过的四哥,还有从前的梅鹤庭,她脱开他的手,扭脸戳梅长生肩膀,“你们怎么都这样子,女孩儿对你好,便觉是应该的,便觉不值钱,是吗?是吗?” 梅长生没想到她在这时翻旧账,且是在供奉岳母的灯堂中。无措一霎,她戳一下他便后退一步,“不是,是我呆,是我蠢,醋醋,我错了。” 宣明珠扑哧一乐。 这是她自法染坐化后,第一次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见逗笑了她,梅长生目光蓄满温柔,重新牵起她的手。 他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心底的伤,肯说出来,那结仿佛便也解了。走到青灯尽处,宣明珠拉着梅长生在蒲团坐下。 俩人背靠着背,宣明珠抱膝忽而感慨,“其实我很羡慕梅老爷和梅太太。” 梅长生明白她的意思,她生于皇家,是大晋最尊贵的女孩子,然而心底却只是向往着一段简单美好的感情。她活得热烈又纯粹,亦期待一个人,带给她热烈又纯粹的感情。 他从前没能做到——往后,“我们也会那样好的。” 顿了一下,那把郑重清徐的嗓音又纠正道:“不,为子不必不如父,我们会更好。” 宣明珠将头向后抵在宽实的肩头,笑意皎皎复狡狡,“好啊,这句话下回我见着梅老爷,会帮你转告的。” “还是别,千万别。”梅长生连忙揪紧她的手指头,摇一摇,“殿下疼我,别让我挨家法。” 青灯古佛下,宣明珠笑靥若景明春日里的桃花。 这个人改了许多,唯独惧父,还是和从前一样。她想起一事问:“姜瑾说那日梅老爷将你背出祠堂,你醒后,父子闭门长谈了一日,梅老爷教了你什么?” 梅长生回想起那日,恍如隔世的神情,默笑,“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就这一句。” 读书隐士的秉性,说话就是这样利索。他当时伤口疼得厉害,更疼是伤口下的那颗心,听到这句熟烂到百无一用的诗,梅长生只觉父亲是想往他伤口上撒把盐。 分明说了等同没说。 然而却也是凭着这句话,他硬是熬过了西蜀雪山的那场严寒,熬过回京以来的惴惴难安,熬到见阳春。 一个熬字,底下那四点水,生生是一波一澜以心作楫捱过来的。 宣明珠拿后脑蹭蹭他,“真就这一句?那怎么谈了一日。” 梅长生失笑,望着头顶的藻井,“父亲说关门的时间越长,母亲越放心。” 宣明珠也失笑,“还能这样啊。” “是啊,怎么还带这样的。” 他们在她父亲为母亲建造的灯室里,一递一声谈论着他的父亲与母亲。曲折的长廊外,铜钟点点,曼青色的塔林间又簌然飏落下一场雪,沆砀出安谧如画的诗情。 “你在想什么?” “在向岳父岳母保证,余生长生会照顾好他二老的掌上明珠。” 过了一会儿。 “你在想什么?” “唔,我想着阁老今日嘴也很甜。” “还有呢?” “本宫今日亦甚喜阁老。” * 出了正月,梅长生正式入阁处政务,渐渐便忙起来。 二月春蒐,三月春闱,皆由阁相梅长生为皇帝主持。 宣长赐少年立志文治天下,是实干派的君主,而梅长生师从帝师,才识通瞻,操履坚贞,君臣可谓如鱼得水。 有朝以来最年轻的阁老如日中天,一时间风头无二,树大招了风,亦难免受到质疑。就说他主考过春闱后,择门生二十余人,除于各县任职,御史谏议大夫高蓿便上书御前,道梅阁老提拔之人多是相识亲故,恐有私心。 皇帝见到了奏书,在朝堂上例行问询梅长生,可有此事? 身著一品紫绫具服腰跨躞蹀的梅长生,执白玉笏出列道:“回禀陛下,吏部任命庶官,需通内阁两省批议。臣以为委任官吏必先识其才行,臣不敢擅专懈怠,对之考察问谈,这也许便是高大人口中的‘相识’,青眼勉励,便成了高大人口中的‘亲故’。倘若臣每日坐于高阁,足不出槛,只管等着批示下头整理送上的折章,想必便不会受谤了。” 此番言论一出,皇帝深以为然。谏议大夫的老脸则被呛得红一阵白一阵,无言以对。 下朝后有朝友劝高蓿:“梅阁老清慎如玉,能力出众,口锋亦不输御史台,别见他年轻,那是个四角齐全的。您老有什么想不开,非和他较劲去?” 这话传到大长公主耳朵里,宣明珠将那“清慎如玉”的评价念叨了几遍,付之一笑。 其人如玉嘛,却是不假,但要分时候。他在人前的那份矜贵冷持,入晚到她这里,便只剩下恶劣了。 御史台只顾盯着这位阁老大人的公事看,怎不见他在宅邸后头新括了一个后花园呢?梅宅与公主府同属一坊,本离得不甚远,园子落成后,紧挨梅园的巷口悄无声息开了家古书局,平时无甚客人问津,也便无人知晓,从书局里间的密道正可通向公主府的后园。 好个清正无邪梅长生,将小时候自学的那点机关术,全用在这上头了。 不用再拿子女做幌子,他来去越发肆无忌惮,见她面后自然唇舌缠绵,百般亲昵。 宣明珠令他养身一年,以安固中元根本,这个底线,她是咬定了不松口的。梅长生也不强求,一条巧舌,十根玉指,照样将她服侍得受用无边。 到后来,那冰魄兰香的胴体无一寸未在梅阁老手里细细把玩过,娇主子这才寻思出不对——她约定此章,仿佛是为了让他保养,并不是为了图自己舒坦呐。 再者,梅阁老对此事好似有着无尽的精力与花样,她常常招架不住。 红烛深帐里,直弄得无力慵移腕,多娇欲敛身,他这时候最坏,摁着不许她躲,直直瞧着她不着寸缕的身,看够了,再将她揉进怀里,胸膛贴上来,愉悦的低笑带出阵阵震动。 说了几次,他总不听。宣明珠有一回都不禁生疑,掬他流淌的墨发在掌心嗔问: “你说老实话,内宫金阁的秘戏图,你是不是借阅过?” 帷幌中男子雪白的襟衫半敞,叼一缕发,靡丽深黑的目光灼灼盯住她,邪惑到极处,连胸口的刀疤都风流。 “不曾。”他吐发为笑,目光干净儒雅,“什么腌臜东西,长生不屑看它。殿下在长生眼里是天女仙娥,不容亵渎。” 说罢埋下头去,寻溪饮流,将她亵了个干净。 第107章 今日可有想我,昨日可…… 将至四月,天气渐热,江南六州的养蚕为桑之事开始筹备,内阁对此颇为重视,事宜骤增。 偏生谷雨前后万民县又出了几桩连环命案,案发现场离奇,当地无法破获,呈报大理寺。 少卿卢淳风带人去查了几日,竟也无从缉凶,最后实在无法,只得求昔日的断案神手梅阁老出山,请他拨冗前去侦案。 御前批朱,梅长生便接旨去了。 他一走,无人没时没晌地粘缠宣明珠了,公主殿下立刻便觉一阵轻爽。他忙他的,自己在上京郊游宴饮,不在话下。 间或想起,梅长生那日来辞行时缱绻深幽的眼神,不说要她想他,却反复念了好几次“我会日日想着殿下”,宣明珠便捂帕嗤嗤发笑。 这日宝鸦早起进宫与皇后学画去了,宣明珠便到宜春坊看杨大娘子新排的一支剑舞。看后,她与小芝姐姐提了几处衔接舞步的不足,二人便到楼上雅间去吃冰盏。 时值暮春,公主殿下此日穿了身轻薄的琵琶袖襦折兰裙,挽冰纱玉披帛,惊鹄髻上双钗流苏,时熠金芒,吃着冰酪就小曲,惬意非常。 第130节 杨珂芝临着窗打纨扇,忽然来了一句:“你可知近来有人为你那梅大人说媒,晋王府长房千金,与宝筝郡主一母所出,好高的门楣。” 她消息通达宣明珠不奇怪,面色闲闲,支臂倚阑笑道:“他都没在京,往哪说媒去啊?” “这才显得那位年轻高才的阁老抢手不是?”杨珂芝也只是白提一句罢了,门楣再高,又岂高得过大长公主府。 她知晓好友的德行,睨了一眼宣明珠若无其事还当成笑话听的表情,便知,她是将这人给拿捏住了。 宣明珠却道不是拿捏,“他便是个神仙,我手里也没捆仙索,去留随意。我不拘他。” 她低头欣赏自己新涂的丹蔻,一笑,“我只是,知道他心。” “啧啧。”杨珂芝抖动手臂道了声酸。 宣明珠一讶,平常说话罢了,她自己怎么不觉着?难不成,是与梅长生处久了,她也被他张口就来的酸话熏陶了? 她凤眸妩妩一转,反口相讥:“姐姐快找个英俊郎子逍遥去,吃着了葡萄,便不说我酸了。” 二人相处谑笑无忌,正说闹着,杨娘子掩扇“呀”了一声。宣明珠随她的目光向窗外看,只见坊楼下的街衢上,两个身穿公服的男子趋步经过,后头那人是卢淳风,打头的,不是梅长生又是谁。 宣明珠扳指算算,已有四五日没看见他了,想是万年县的案子今日结了,他回来去衙门入档录案。 借着醺光软媚春情,她勾鬓含笑俯望他。 阳光正好,洒在那身挺括的玄紫色朝袍上,眩滟丝芒,修衬出男子一派玉秀丰神。渌鬓鸦冠,剑眉谡目,无一处不冷隽,无一处不出尘。 腰还是那样细,不过颊上瞧着倒似不那样削瘦了,看来这几日在外地,他有乖乖地加餐服药。 宣明珠满意了,底下的人适时也瞧见她,顿时驻了足,抬头向二楼菱窗望来。 目光相接,梅长生在道边颔首叶揖,“臣见过大长公主殿下。” 清音出泉,不卑不亢,玉脊微倾,行礼如仪。 他两人在外一向如此装样,宣明珠目光从那张矜淡的脸上划过,道声免。 知他有公事要忙,便回身收了视线,继续吃她的冰盏子。 楼上目睹了全程的杨珂芝啧舌轻问:“你们莫不打算一直便这么着了?” 宣明珠一时没领会她的意思,“怎么着?” 杨珂芝便以扇当笏,板脸拱手做行礼状,而后又妩媚挥手做免礼状,活似酒桌上的豁哑拳。 一通学下来,看得宣明珠直乐,心道宝鸦的勾当是会传人怎么着。 她支颐想了想她方才的问题,悠然含笑,“亲密无间又两不拘束,心是满的,心也是闲的,我很喜欢如今的日子。” 若再进一步的话,动他还是动我呢? 谁让本宫挑中的人,这样有出息呢。 二人说话的功夫,楼下,梅长生深幽的目光依旧望着那空了的窗口,一时未动。卢淳风方才随他向公主见过礼,眼下等不及,催促一句:“阁老,且随下官先回趟大理寺吧。” 梅长生收回视线应声,脚步才迈出去,忽道声“稍等”,折身入乐坊上楼。 留卢淳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愣在原地。 那二楼中正为公主弹阮的行首也吃了一惊,却见名满洛阳的梅阁老穆容走来,谁也不看,径直到公主身边。 宣明珠没想到他会不避形迹的上来,心里亦道怪哉,睁圆了眼,整整披帛,似笑非笑地瞧他。 梅长生长身鹤立在前,挡住一片光影。 精致的眉目却未看她,抬手撂下窗边的篾帘,而后屈膝在案前,冷玉白的指头挑起银匙,将她吃了一小半的冰酪又挖去一大半送进嘴里。 唇上沾了奶霜,以拇指刮去,清沉道:“吃半盏。” 宣明珠心跳怦然。 梅长生起身后退两步,敛睫再行臣礼,告退而去。 从来到走,不过几弹指,不过三个字。杨珂芝直着眼,摇头道乖乖,“怪道你说喜欢……明珠,你给姐姐透个底,你们平日在家就这么玩儿吗?” “什么呀!”向来笑谑无度不知脸红为何物的大长公主,低脸儿去挖冰盏里的果酪吃,耳根子却是藏不住,偏红了一片。 “哎,”杨珂芝见她就着别人吃过的,真是叹为观止,“我给你换盏新的吧?” “没听梅阁老说么,他只让我吃半盏。” * ——“你瞧真周了吗?大长公主在宜春坊,梅大人回京路过,未回中书省,先上了楼,还撂下了竹帘?” 御史大夫高蓿此日休假,听罢府中长随的话,这位老臣工捻须咄咄道怪。 他在御史台不止负责督官谏事,亦兼察风纪。早在正月里,他便听闻风言,说大长公主与梅鹤庭一同出现在护国寺,状态亲密。 只不过那时没有实证,高蓿恐是有人妒忌梅长生入阁,故意捏造了来污他名声,便置之未理。 谁知如今又听到这个话。 无独有偶,这便不能再等闲视之了。 大长公主匡扶幼主、取私归国有功,梅长生力行新政、忠勤为国有劳,高蓿就事论事,不论在朝对上如何谏议,私底下对这二位是没有什么成见的。 然而依这二位的身份,分则大善,倘若旧情复燃,便涉及了权臣与外戚联合,于国法不利。 且如今陛下空置后宫,独宠一后,不以纳妃来收拢大臣平衡朝局;而膝下又无皇嗣,如此信任梅长生一人,使之功勋渐炙,势力渐成,长此以往不见得是好事。 “不妥,老夫得拟道折子去。” * 宣明珠尚不知有人在背后议论她私行,她辞了杨娘子从宜春坊出来后,回到府里。 宝鸦还没回,皇后很是喜欢她,在宫里留了膳。 澄儿向公主回话道:“是娘娘身边的福持公公亲自过来通传的,皇后娘娘还特意说了,会着人寸步不离地看护着小小姐,不会再出上回的事,请殿下放心。” 上一回,自然便是紫云阁的那档事。宣明珠听后,道声知道了。 宝鸦身边她已重新安排过护卫,她养孩子不小家子气,一朝被蛇咬,也不至于从此搂着宝贝不让她出门。 至于法染,他生前行事乖悖,死后的安置却成了一道不大不小的难题。皇帝此前来讨她的主意,那时宣明珠已从梅长生口中得知了他的身世,心想葬于皇陵,不合律法,也应非他所愿,寄于寺庙,亦是对他的讽刺。 念在过往,她出资在他年少最爱去的孟家园子左近,买下一座园子,埋骨归魂,望他安息。 不知是否冥冥有感,也就在那一日,她之前掉在翠微宫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那粒菩提子,被扫洒的宫人发现送了来。 于是宣明珠连同另外的一百零七颗,一并送到园中随他落葬。 “九叔。”那日她站在碑前,重又唤了他一声。酹一樽少年同饮过的眉寿酒,她心道,感念叔父少时照拂,来世莫如萍水相逢。 这却已是正月时发生的事了。 宣明珠命澄儿去告诉厨下晚膳多加两道菜,便入内室,净手褪去了外衫,歇个午憩。 如水幽谧的午后,屋里供着佛手与青梅,阁子里散出阵阵草木清香。 不知时过几许,蓦地,那气味被一片新雪的凛冽冲散,帐子顶的彩缨流苏晃了晃。女子玲珑的身子在榻上曼曲婉弓,阖目似睡,只有睫梢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接着便有沉势的重量,绵绵细吻随之落下。炙热的思念融了那腔雪,夹杂艾草白术的气味覆笼过来,宣明珠便知他是熏了衣裳进来的。她忍俊装睡,只是不理。 终于他得不到回应,急了,歪头叼开她的衣领,小别几日而已,咻咻的鼻息便似要吃人。 那被吃的女子实在忍不住痒,嗤嗤发出轻靡的笑音,睁眼翻身,那双晶亮的瞳中映着他的影,抵指轻推,“好啦,回来就闹!” 她颤笑的身姿美得笔墨难摹。 梅长生的眼眸发暗,掬她入怀。贪闻独属此女的馨甜发香,掺着清冷的嗓子不停低问:“不想我吗?想我吗?今日可有想,昨日可有想?” 宣明珠语噎。 梅长生到底和她不同,她知他心,便不疑不惊,见他或不见他,心都安然。 他却不是这样的,每次小别,不拘几日,哪怕仅是在宫中宿直一夜,次日回来都像害怕她变了心似的,非要烈缠一番才能平息。 “臣想念殿下,刻刻不绝。”腻声念念的男人再无乐坊里那一身铁石之气,叨咕着,手又开始不老实。 宣明珠想起来,窘然按住他,“今天不行。” “臣知道。小日子来了,还敢吃冰?” 所以他才只让她吃半盏。 宣明珠恍然,听他问自己腹疼不疼,摇了摇头。梅长生眸底的暗潮丝毫未退,温柔地将这副软若无骨的身体扶倒于榻。 一折折挽起袖,“臣为殿下按跷。” “唔。”宣明珠乐于享受他的服侍,便不客气地躺下了,背身枕着臂腕,方有暇问他几句正经话,“那头的案子料理清了?入过宫没有,还是才从大理寺回来?” “案子不什么难事,业已结清。”他屈身在上,手下力道得宜地按着美人腰窝,不愿细说那些血腥的事给她听。“臣方见殿下,不堪自持,至寺司命他们录入案档便来了。” “嘴里说得好听罢了,”宣明珠耳尖偷红,口角不让份地哼笑,“上午也不知是谁,都没正眼瞧我一眼。” “非是不看,臣恐一见,不能自拔。” 梅长生挨近,絮絮气音吹进她耳窝。宣明珠脸面发热,肩脊却挨上他凉丝丝的大料绫袍,后知知觉不对,怎的按个腰,襦衫都按褪了去?扭头道个“你”字,他抬手将蝴蝶骨下的系带一抽,最后一件红香绫也离她而去。 男人一丝不苟的襟袂笼住她白玉牙梳背,“臣为殿下按一按前头。” 不等公主殿下提出异议,他的手便抄了下去,光景恰似误入蓬山顶上来,芙蓉芍药两边开。宣明珠扳不开他,咬唇忍声,偏他无聊,贴她耳边哝笑:“殿下怎不问一问这是什么穴道?长生教给殿下,此为樱桃穴,味甘,性温,主治腹火胀满下行,外用内含皆可。殿下若嫌不足,其实还有一法,名为,玉兔杵药。” “闭上你的嘴。”此时的明珠公主已然眼尾水赩赩,发乱绿葱葱。自家被撩拨心迷,可恼他却还衣冠楚楚,忍无可忍也去拆他衣带,却被拦住了。 梅长生神情正经了些,“未时中书省还有几个议会,臣片刻后,要进宫去。” 娇面酲红的公主殿下不可思议地瞪圆眼,所以他抽了这间隙过来忙的是什么?偷欢得趣吗? 抿唇踹他一脚,披衣背卧。 梅长生眉目间露出蕴藉的风情,过去摇摇她的肩,哄她,“是长生几日无药,一时服得急了,殿下莫恼。殿下的生辰想怎么过?” 他东一句西一句的,宣明珠才不想理他,本打算令他去了,听此一句,内心的一处礁砥忽被触动。 转眼又是四月初八。 她回脸儿笑:“你还敢提这茬儿?” 梅长生不自觉地将她纤肩拢紧,垂眸温温望她,“从哪里错的,便从哪里补回。臣不堪,亦不敢避罚。所以殿下想如何过?” 去年今日,是改变一切的开始,亦是他半生虚妄的终结。梅长生每当回想起那日,他竟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斥声甩袖而去,便觉身上挨的那些刀,实在不够。 上天垂怜,给他补过的机会,今后她的生日都由他来操办,他会只令她留下快乐的记忆。 * 第131节 不过宣明珠当真的想了几日后,决意不在府里办,去上林苑邀朋设宴,驰猎游玩。 上一年是寿辰逢五,所以才遍邀勋臣命妇,中规中矩地在公主府大办了一场,没想到还遇上那件糟心事。而今她都二十六了,自然凭自己怎么高兴怎么来。 同时宣明珠也有一桩私心,那便是带着皇后一同玩乐一遭。 墨氏不是养在深闺长大的女孩子,她多少山川锦绣都走过看过,心有川壑,只因嫁与帝王家,自从入宫以来便端居中宫,用心打理宫务,面上从容淡和,心里岂会不觉得拘束。 眼见着皇帝那样疼媳妇,她也不能让宣家亏待了这么好的姑娘不是。 只是举办宫宴,轮不着外臣插手。 梅长生得知她的决定后,似乎有些失落,沉吟一瞬又笑道:“也好,到时臣去贺殿下一杯寿酒。” 宣明珠心想他大概忘了在外要避嫌,她不邀他,没名没目的,他去不得上林苑。兴头上的话,过耳笑笑,也未当真。 待这消息传到御前,皇帝听后果然大喜,抚掌道还是皇姑姑疼我。 “皇后近来辛苦了些,朕此身归社稷,无法肆意玩乐,带她趁着春光去玩嬉一番,正好消散心绪。” 说罢一转头,见高蓿还执揖在墀下,问道:“卿家方才说什么来着?” 高蓿回言:“陛下,老臣以为大长公主与梅阁老,私下里有些……” 他的话未说完,余光望见龙颜,一时怔了。 “怎么……”皇帝忽觉唇上一片濡热,伸手抹了抹,低头,看见指头上殷红的血迹。 “呀,陛下如何流鼻血了!”中常侍向外低呼道,“快宣太医。” “不必大惊小怪的,入春肝气燥动罢了。” 皇帝随意用黄绢的帕子抿抿,便止住了血,嫌近侍吵嚷: “太医不必宣了,仔细别让皇后娘娘知道,不然她又要留在宫闱看朕,没法放心玩乐。” 言讫,又随手向殿下一挥,“高大人退罢,卿所言皆是捕风捉影的事,不准再传。” 第108章 陪他的小主嬉戏 四月初八,惠风和畅。宣明珠这日早起,带着梅豫、梅珩和宝鸦入宫,先至翠微殿为先母拈香叩拜,感谢母后的生育之恩。 三子亦有样学样,向皇外祖母敬香。宣明珠听着孩子们各色不一的祝祷词微笑,过后便领着他们至皇后的嘤鸣宫。 因要去上林苑赛猎,墨皇后此日身着一件清爽的湘柳黄翻领跨带袍衫,那浓鬓堆云的发髻,也仿男儿式样绾在头顶。 宣明珠见到,眼前一亮。 宝鸦已先拍手赞叹:“娘娘表嫂今日好不一样,美丽得宝鸦差一点晕古七哩!”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身著洛神朱翻领胡服,金簪鞶带小笏靴的阿娘,两根小手指严谨地捏出一条缝隙:“当然啦,还是差一点的,今早见阿娘,宝鸦可是真的咕咚晕了一回呢。” 她晃着两只粉缎编系的宝丫揪,一张甜嘴左右逢圆谁都不得罪,满室生欢。 笑着各自见礼,墨皇后又按小辈礼为皇姑母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头。 宣明珠拦不住,而后扶起墨氏道:“皇后孝心,本宫便生受了。皇后今日这身打扮好精神,日后宴游我可想着你了——对了,皇帝看过没有?” 她最后这一问,直把墨皇后弄了个红脸,福持在旁躬身笑回:“殿下还不知咱们陛下么,今早见到娘娘换了个样式,都看得呆了。” 皇后嗔他多嘴,当着孩子们的面,愈发赧颜。 宣明珠知她脸皮薄,莞尔一笑,不再打趣,问几句园苑那边的筵宴安排,得知一应都已准备妥帖。 正说着,内务司的总管过来拜见。 他身后,四个小黄门合力搬了一座东珠珊瑚树来。只见这座西海朝贡来的珍奇,红如朱砂明如泓泉,承晖耀华,让人顿觉眼前一亮。 “陛下一早便备下这份礼,生怕送给姑母的礼落于人后。”墨皇后微笑解释着,随后命女使取出自己的贺寿礼,乃是一卷十八叠的平岗狩猎图。 “臣妾的礼不敢先拿,没的抢了陛下的‘头一份’。不腆之仪,姑母莫嫌弃。” 宣明珠接在手里观赏,道很是喜欢。至于那“头一份”的说法,她心想,谁可也抢不过梅阁老去。 人家在子正时分,于床帷枕间,不顾她正好眠,非要摇醒了她,在一日之初黎明未至的时刻,第一个贺她一声“生辰喜乐”,再送上第一份礼物。 往往这种时候,宣明珠便会发现这位梅大人身上的孩子气,那双眼亮晶晶地瞧着你,片言不说,却分明是等待夸奖的矜色。你便不能因睡不足而恼,揪一揪他的耳垂表示感谢,他便心满意足。 打开那礼物的檀匣,宣明珠却又一愣。 “去年没送出的《明珠集》,长生又重誊了一册。” 他在锦衾下轻拥住她,声音低低脉脉,“知你不喜虚无之物,这只是第一份礼。我想让醋醋知道,我从前为你作的每一首诗,落笔成墨的每一笺纸,都是真心,从无敷衍。只不过那太不够了,让你觉到冷落,对不起。” “但我还是想弥补上这份不足,我还是想将世间最美好的两个字,被无计文圣诗仙们浸润过的两个字,都送到你面前。” 明珠。 这是一个读书子刻入骨子里的浪漫。 他若真送上金环玉钗之物,宣明珠也许反而会觉得缺了味道。 她将那卷散着阵阵墨香的诗册在指下摩挲,兜兜转转,这东西还是回到了她手里。 她崴在男子温暖的胸膛,轻嗯了一声:“我知道那些诗是真,只不过我是个俗人,要的不止是纸上写的,还有你嘴里说的,还有你心里想的。现在你弄明白啦。” “是,我已明白了。往后我都对你说。” “唔……”宣明珠想起什么,耳根一热,戳他的胸口,“也得分时候,譬如有些话,还是莫说直白的好。” 再后来,便是相拥又入眠。总算某人晓得她天明要入宫,没有直白地胡闹起来。 宣明珠不知梅长生这会儿在府里做什么,左右佛诞日百官辍朝,他是无从进宫来的。 想起分别时那双深幽的眼神,公主殿下有些不地道地想笑。 却是不妨她与友朋作乐去,于是收敛遐思,看看日上三竿,带着宝鸦等与皇后共同起驾,往上林苑而去。 * 辇车过三宫,行到上苑时春色正好。 此间的苑司特意为大长公主的生辰移栽来许多色彩艳丽的花木,打远望去,翠柳含烟,彩芳铺锦,入眼好一番热闹风光。 李梦鲸与冯三郎他们已经到了,见面即唤“老大”,近前向宣明珠祝寿,献上各自的贺礼。 宣明珠笑着道谢,观顾左右不见杨珂芝,她事先是邀过她的,不过想来小芝姐姐自在惯了,不愿受人注目,这也罢了。 倒是聿国公府的林七娘这次从清河回京,来给她祝寿。 宣明珠曾为她保过一段姻缘,今番林七娘也是带着三个孩子一同入宫,巧得很,与宣明珠家里一样是二子一女。 “小七两年没回来,瞧着丰腴了些,也不知还跑不跑得动马啊?” 宣明珠打趣一句,见了几个伶俐可爱的小家伙,召保姆哄他们和宝鸦兄妹在那帷亭里玩儿着。 这伙昔年的酒朋顽友则聚在一堆,没人拘束,开门见山便提议玩一场射柳。 此言正中宣明珠的下怀,不忘拉了墨皇后加入其中,两两分组,绕着林苑四围设好的悬柳枝,众人痛痛快快玩了一场。 最后一算,正是她这位寿星射断的柳枝最多。红服女郎单手执辔,持弓在锦障鞍上笑道:“你们这样让我,我备足的彩头可是一样都讨不走的!” 巾帼飒爽,如此意气风姿,谁人又能不退避一舍? 李梦鲸她们都笑说不是让的,“大殿下箭术了得,咱们都卯足了劲要赢您呢,您且别说嘴,再来!” 再来便再来。那头沙场地里大长公主领头玩乐着,而场外宝鸦所在的彩帷搭亭中,以她为圆心聚拢着一帮半大孩子。只见稳坐中央的粉纱襦裙女童,抱臂扬首,神色颇得意的讲着: “……然后我就端着一盏墨汁,全泼在她的新裙子上啦!泼完我就跑,她逮都逮不着我嘿嘿——谁让她敢在我娘生辰上说她坏话的,这必须不能忍。” 她说的,是去年今日,成玉公主在宣明珠的生日宴上嚼舌根的事。 林家三兄妹都被唬了,听得一愣一愣,唯独梅豫负手靠在亭柱子旁,一脸嫌弃地看着大吹法螺不脸红的小丫头。 敢情她忘了,那会儿是哪个被父亲罚关祠堂,哭得可怜兮兮扯住他不放,非要他陪着她,给她讲故事来着? 林七娘家的小女儿捧脸挨在宝鸦身边,听得最入迷,她比宝鸦还要小上一岁,满脸崇拜地摇她胳膊追问,“姐姐姐姐,后来呢?” “后来呀。”宝鸦老成地眨眨眼,学那说书人的架势卖了个关子。 后来怎么样呢?记得阿爹那日对她说,他虽先罚了她,但日后定会从成玉身上讨回这个理。 当时她半信半疑,心里其实还怨过爹爹不偏心她。 可是后来,他真就将那个讨人嫌的姨母赶出洛阳啦!爹爹没有骗人。 宝鸦转看场中那道俊丽驰骋的身影,眯起弯弯的眼,叨咕了一句前后不相搭的话: “我阿爹,是世上最好的阿爹,我阿娘也是世上最好的阿娘啦。” * 场中忽然传来一阵欢笑,是宣明珠又胜一局,在马上和大家同分一囊酒喝。 众人都习以为常,不论男女仰脖便饮,无有忸怩。传到墨皇后那里,她却是第一次经历这个,纤白的手指捧着牛皮水囊,有些不好意思地仰头小抿了一口。 她今日算是见识到,昔日名声在外的洛阳纨绔们,果真名不虚传。 她夹马跟着跑了十几个圈子后,两股里侧已觉磨得隐隐发疼,可是以皇姑姑为首的这些人,个个精神奕奕,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 宣明珠瞧见皇后芙面晕红,鬓挂薄汗,是体力不济的样子,忙笑道:“一时纵性得忘了,难为你跟着这群胡打海摔惯了的泥猴儿跑,皇后下场吃盏茶歇一歇吧。” 墨皇后闻言也不客套,荦荦一笑,“那皇姑姑,你们且乐,臣妾在场边为您助威。” 宣明珠笑应,墨皇后便慢慢催马至围场边,公主的亲侍迎宵亲为她牵马扶镫。 皇后下马后,至苑中准备的厦院换了身袍襦裥裙,而后回到花亭的筵席。 经过宝鸦那一席时,她驻足瞧了瞧,听着童言稚语面上,露出温暖的笑容,之后方回主位,座中命妇皆起身行礼。 墨皇后和容道:“免礼。” 这些宗亲诰命皆是宣明珠请进宫凑数的,过生日嘛,人多热闹。其中一位便是谏议大夫高蓿的夫人孙氏,她原是绥远伯的亲侄女,是以在邀请之列。 高夫人不惑年华,想起入宫前自家老爷再三叮嘱,让她留意着大长公主殿下的行止,颇觉有几分好笑。 想是他成日盯着臣工私德入了魔,竟道梅阁老与公主殿下有私。高夫人不以为然地想,这二人若还有情,当初也不会休离了,而且一位首辅一位公主,根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可是这倔老头子不听,非说自己有预感,今日梅阁老定会出现在上林苑。 才怪。高夫人端起食几上的玫瑰热饮呷了一口,世人皆道梅阁老年少礼成,今日在座的皆是内眷,他一个年轻的外臣又岂会过来? 这口茶还没咽下,余光见一道青衫玄裳的身影走入苑中,高夫人怔住。 第132节 ——这人,不是梅鹤庭又是谁。 “高夫人。”墨皇后忽然向她微笑道,“可是茶点不合口味?” 高夫人回过神,连道不是。不止是她看到梅鹤庭出现感到惊讶,在场的命妇见到这位阁老过来,大都有些意外。 反观梅长生,脚踩明丽的春光步步行来,一身从容不迫的气度。 柳树下有人唤了声“老大”,低声提醒宣明珠,宣明珠不解地勒缰回眸。 眸梢一瞥间,便有那鹤立出众之人入眼。 她微微愣神。 连她亦未想到梅长生会来。 * 梅长生在柳边驻足,未向彩帷去,遥遥向皇后拱手致一礼,而后转回目光,只盯住那道朱红耀眼的身影。 公主轻夹马腹缓缓地过来,他亦掸去袖上浮尘迎上前去。马上马下相对视,公主眼神明亮,清了嗓音淡淡问:“大人如何来了?” 梅阁老俯身施礼:“臣为江南养蚕新政,特趁休沐来上林茧观,观蚕茧,以多了解一些桑蚕习性。值殿下芳辰,不敢不来敬贺。” 上林苑设有茧观,正是养蚕的所在。他这番话说得叫一个大公无私,合情合理,宣明珠不知别人信了多少,反正她是在努力忍着笑。 这样的理由,亏他想得出。 也只他想得出。 梅长生一本正经,稍一侧目,早有灵省的小公公捧了银壶装就的御酿过来。 梅长生斟出一杯,公主懒洋洋的未下马,随手将弓挂在鞍角,俯身倚在马鬃上抄手接了。 她听着那道清浅的嗓音一字字道:“臣祝愿殿下如月之恒,芳龄无极。” 明明早上已经祝过了,寿星腹诽着,眼底的愉色却骗不了人,颊边生出一枚小小的梨窝。 满饮此杯。 “多谢阁老。” 他二人这般不亲不疏的情形,场中之人便有些瞧不懂了。 人心皆好奇,有意无意向那边望,兀自猜想着,公主见阁臣不下马,这般倨高姿态,大抵仍是对过往耿耿于怀吧? 这时皇后身边的福持趋步过来,向梅长生传话:“娘娘道阁老旰食思政,暇日不休,太过于自苛了,莫如趁着今日良辰,一起下场,松散松散筋骨。” 宣明珠一听,便明白了皇后这是打算投桃报李,她带她出来玩,她便不着痕迹地撮合他们。 她眯了眯漂亮的凤眸,这场生辰宴因他的到来,忽然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光明正大又亟需遮掩,旁若无人又处处眼目,这种矛盾之感恰如他这个人的表里,有一种微妙的……刺激。 她低头玩味地望着梅长生,端看他拒是不拒。 却见男子一脸矜重神色,颔首道:“娘娘懿令,臣却之不恭。只恐扰了殿下雅兴,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还装。宣明珠觉得他有意在逗趣自己,然从那双清雅无辜的眼里,又抓不到证据。 她磨了磨牙齿,驱马绕着这袭青衫转圈子。 这行径在旁人看来,无异含有一种挑衅的意味,梅长生在困围之中,却始终保持着蕴藉风姿,微笑敛睫,等着公主的裁度。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一人之下的内阁宰相。 只是一个听话的仆人,在陪他的小主嬉戏。 他觉得他来了,她会感到惊喜。 他便来了。 “成!”宣明珠被他勾出了瘾性,利落地片身下马,蹭蹭掌心,“你我便投壶,本宫今日的头彩可还没送出去,阁老不妨试试。” 落在他身边,却以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凶凶道:“我要好好教训你。” 梅长生暧暧地霎动睫毛,目光蕴然,“臣悉听尊便。” 第109章 清池赐君欢 大长公主要和梅阁老比投壶,这消息在上林苑引起一阵轰动。 众所周知,大长公主打小便是玩乐里的积年,梅大人却慎守清正,一心只读圣贤书,又哪里会是公主殿下的对手。 高夫人由此更确定了,自家老爷的那个想法绝对子虚乌有,这公主殿下对梅大人哪里还有余情可言,根本就是想给梅阁老一个难堪,让他下不来台罢。 彩亭中,梅宝鸦不理睬大人间的心思各异,手搭凉棚,抻着小脖颈望向那片柳荫,不知何处来的与有荣蔫:“我说肯定是阿娘赢!” 梅豫接口,“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心中想当然,纵是父亲能赢,也是要让着娘的。 唯独梅珩微笑道:“我说是父亲赢,赌不赌?” 此言一出,另外那两兄妹一脸惊讶。宝鸦径先拍桌子,“谁怕谁,我赌两个板栗,就是阿娘赢。” 梅豫心头琢磨,这可是个敲小书呆一笔竹杠的好机会,脸上笑得不怀好意:“行啊,我赌五百两,也是母亲胜。到时某人可别哭鼻子。” 梅珩笑应,“好啊。” 这边说着,空敞的园囿中已摆好了壶饵。 宣明珠冲男子挑挞地扬了下眉梢。 那张因鬓发尽数上绾而露出的脸孔,小巧光洁,在阳光之下几乎白得发光。 梅长生嘴角流露出笑意,比手相请,自己与她并排而立。 李梦鲸和杨珂芝一样,是为数不多知道老大和梅鹤庭关系的人之一,将递羽箭递给宣明珠时,她轻道了一句:“老大,你悠着点。” 这么多双眼睛瞅着呢,别人也许只觉古怪,只有她这个深知内情的觉着,这两个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情。 还是乐在其中的那种。 真怕他们玩砸了,把自己交代进去。 宣明珠微微一笑,转手就将箭掷了出去,眼睛瞄都没瞄那壶口。 这一着没个前兆,随手为之,写意风流。梅长生的目光随之轻漾。 “贯耳,三筹!”冯三郎临时充当仪宾,高唱一声。 观者一阵喝彩,宣明珠转头向梅长生得意而隐晦地挑了挑眉。 那粒美人痣随着她湛亮的眸光而荧烁,梅长生微笑,正姿,投矢,不中。 “不中!”冯三郎高呼,颇有些兴灾乐祸的样子。 场外梅豫抚掌,“一百两到手。” 而后宣明珠取第二只箭,一气呵成地投出,又是贯耳。梅长生又是未中。 “不中!”冯真再高唱。 那彩帷间便传出了几声喁喁的笑音,仿佛目睹才智高明人人堪夸的梅阁老逊色于女子,是桩无伤大雅的趣事。 梅豫快活地打了声口哨,“三百两到手!” 梅珩一笑,老神在在地拈了颗松穰吃。 “哎呀。”宝鸦握起小粉拳捶在案上,她虽然想让阿娘胜,但是爹爹两投不中,还是令她捏了把汗。 想起在江南那次灯火夜射铜钱,仿佛也是这样的,不由摇头太息,爹爹的准头实在堪忧哇。 在旁的林家小囡不懂得场中四五六,紧张地捧起宝鸦的手,“姐姐手疼,给你呼呼。” 前头的笑音传至宣明珠耳中,她不知为何却有些着恼,抬眼呲达冯真:“没中就没中,那么大声做什么!” “啊?”冯真无辜地缩了缩肩,他一向记恨梅鹤庭负他老大一事,一见他就不免来气。 平常人家是阁老,没法找茬,正好今日逮着这个机会好生奚落他一番,不知老大为何又恼了。 梅长生不以为意,嘴边始终挂着淡淡笑意,与宣明珠同时取了最后一支羽箭在手。 宣明珠虽是护着他,在各凭本事的玩艺上,却绝然不会放水,单闭一眼瞄准壶口,正准备投,忽听耳边幽幽道:“巾帼且让一让须眉吧?” 温弱可怜的声调,无端让宣明珠联想起小九尾的哼叽声,她心尖一悸,睁眼诧而转头。 却就在这时,梅长生放松臂腕,闭目投出。 咣啷一声,如鱼投水,矢杆正入壶而止。 “……依、依杆?”冯真不可置信地揉揉眼,“十筹?” 宣明珠反应过来,紧随投出,依旧是贯耳。 三贯九筹,输于他一筹。 “五……”梅豫看着逆转直下的结果傻了眼,梅珩接口,“五百两,银货两讫,概不赊欠。弟多谢兄长了。” 而等到大长公主终于寻思过味来,睁圆双眸瞪这狡猾之人,“你诈我?!” 许是脸上有笑意要掩饰,男子低头不紧不慢地抚平袖褶,走近两步,清风吹动二人的袖绦,状似交缠。 他的声音也柔成了风:“兵不厌诈,教棋时告诉过殿下的,都还给我了?” “你……”宣明珠一时说不过他,原不是真心生气的,看着那张丰神俊逸的脸,她勾住散下的一缕鬓发,破嗔为笑。 “想不到阁老的准头这样好了。” 婉媚的语声神气,令男人的眸色晦了一下,低道,“是依那一日殿下所教射箭之法。” 余光向场外轻侧,他又含笑后退长揖,“承让。” 宣明珠想了想,才明白他所指的,是在阜州那夜的灯会上,她教他射箭一事。此时回忆,那夜心乐,却尚不及今日。她骄矜地挥挥手,“罢了,本宫说话算话,彩头稍后便送至贵府。大人退安吧。” 再逗留下去,即便有皇后周全,难免要惹人非议了。 梅长生却没急着走,霎睫看她,低不可闻道:“此为第二礼。” 宣明珠眉心倏动,不明其意,那一瞬望心跳却快了许多,嘟囔着,“叫我输的礼物吗。” “不是。”他笑着转身,离开前留下一句,“是想和殿下一起玩,希望殿下快乐。” 宣明珠愣愣看着他的背影,后知后觉,自从看见他来,她心里确实感到一阵惊喜。 第133节 她低头用靴尖踢走一颗沙粒,心道此人越来越巧言令色了,嘴角却不自知弯了起来。 抬头看见李梦鲸在笑,仿佛是取笑自己,宣明珠连忙正色:“咳,八娘笑什么?” 李梦鲸摸脸莫名,“我何尝笑了,是老大你一直笑得没停下来过吧。” “过生辰自然要笑,有何不对?”宣明珠板板正正道了一语,看看日影将近午时,便勒马柳下,招呼同伴回席间垫补些东西。 期间来为公主贺寿的夫人们又敬了几轮酒,宣明珠领承了,这且不提。 午后大宴散,宣明珠只留了几个亲近的在宫里,说下午再一起去象宫观象、昆明池泛舟。 “梅大,我困了。”宝鸦今日起得早,此时被熏暖的阳光烘着,蔫头巴脑地揉了揉眼睛。 梅豫见状便禀明母亲,欲带小妹回翠微宫。 人都背起来了,皇后听见了,做主要领小姑娘回嘤鸣宫歇午觉。 宝鸦道声好呀,粘在大兄背上也不下来,打个小呵欠,拿脸蹭他后背的衣领,奶声奶气道:“走吧走吧。” 才输了五百两的冤大头叹气:“是,小祖宗。” “那便劳烦皇后了,宝鸦乖一点。”宣明珠放心交给皇后,宫里保姆宫娥都齐全,不用她操心带孩子。 她自己呢,玩得一身汗,则到合璧宫泡温汤去了。 * 那合璧宫毗邻上林西苑,其中分辟着南北六殿的浴宫,从鸣鹿山引来的温泉水常年不绝,为的便是方便贵人在上苑游猎过后,来此松泛肌骨。 自然了,也只有皇室中人才可享用。 宣明珠专用的温泉宫在南殿,仅次于皇帝的玉华宫。殿内清凉,飘荡着几缕庭间花木的清香。 牖下的金丝竹帘悬系着剔透的翡翠薄坠,轻风起,便泠泠拍打在棂柱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宣明珠直接走到里殿的湢池,转入八扇漆钿雕玉大屏风,脱下裹汗的衣袍,由侍人服侍着换上雪绫中衣。蜀地出的方容纱薄如蝉翼,透出女子姣白的肌肤。 她婉膝在池壁边坐下,将脚趾探进汤泉中试水温,随口问澄儿,“他离开上苑后,又回茧观了吗?” 澄儿摇了摇头,具体是否出宫去了,她也说不上来。 随后,澄儿将香膏、瑰油、玉碾、巾帨等物放置在池台边,知殿下沐浴时不喜人在旁看着,敛面悄退而出。 宣明珠一面想着方才梅长生最后那一投的动作,嘴角微勾,一面入汤池。 温汤氲上皮肤,轻软的纱衣顿时浮荡于池面,皑皑雾气间,宛若一朵盛开的白莲。 宣明珠惬意地轻唔一声,纤颈仰靠着后面玉璧。余光流转间,她忽觉眼前的水面下似有一团黑影,唬了一跳,未等探究,身前的水面哗然破开。 水光潋滟中,一人冒头而出。满面水珠沿着他紧实的下颌线滴落在湿透的青衣上,目光妩媚如妖:“再不来,我就憋死了。” 清沉又低腻的嗓音,在空旷的浴宫中回响,宣明珠呆得头脑已不会思考,“你、你疯了不成?” 他出现在上林苑,在众目睽睽之下已经是出格。更何况合璧宫,这里、是她的私人之所啊……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按下浮在水面的纱衣蔽体,梅长生轻笑一声,在池水中向她走来。 一头鸦羽般的湿发贴在他两鬓,黑得如魅。 “没有疯。”他眉濡水色,睫挂水屑,唇含水珠,神色清雅地答,“臣很清醒,欲顶撞殿下,造次之处,先行告罪。” 他步步进,水声缭乱人耳,她退不得,身后便是池璧。 不等宣明珠追问他是如何进来的,人已被他捉进怀里,勾起下巴夺走她舌尖的蜜糖。 “殿下好甜。” 渐次平息的大水花下响起小小的水声,男人低着头予取予夺,忙中偷闲,又吻她耳颈,哑着嗓子吃吃笑,“沐浴为何要穿衣,不嫌碍事吗?” “慢来,梅长生!”肩膀一忽清凉,纱做的莲衣离她而去,从池面远远地飘荡开,留下一朵更加天然去雕饰的莲身在水下婉约着。想拢紧花瓣与蕊,却被围剿她的荷强硬地扳住,不许她藏起曼妙的风景。 宣明珠的脸颊被贴上身来的热气熏得绯红,双眼浮出迷离的神采。 她活了二十六年,自诩出格之事干的不少,却仍比不过他的疯。 “是澄儿把你放进来的?这个小叛徒……”她忽而想通了关窍,怪不得方才一问澄儿三不知,还不敢抬脸看她。 眼见男人有不罢不休的架势,她嘤声嗔目,“你放不放开,这里不是翠微宫,再闹,不想收场了?” “不觉得刺激吗?”梅长生湿发粘在锁骨上,低声反问。 宣明珠的心怦地一跳,整个头皮都麻了。 确实……她不得不承认,喜欢挑战新鲜之事的她,心底对这种感觉并不排斥,相反,还隐约生出一点悸动的期待。 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宣明珠的脸更红了。梅长生望着她的神情,抿唇一笑,撑臂将她圈在池璧间,薄唇又欺来。 沙哑的嗓音比温泉还烫:“喜欢吗?” 她若不喜,他不会勉强她担惊受怕,她若喜欢,他会给她欢愉。 “嗯……”宣明珠闭目微仰着头,自持力在一点一点的撩火中化尽,她想,自己应是被他蛊惑了。 他却不满足,克制地分开与她缠绵的唇舌,黑黑的眼珠盯着她,“说出来。” 此刻的梅长生,在宣明珠眼里宛如一只勾魂的水魅,他身上有一种不入世俗的邪痞,就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就是要在最危险之地,想要,就要得到。 小鹿在她心里乱撞,攀上他的肩,胡乱点头:“喜欢。” “长生,这是我的第三份礼物吗?” “殿下说是,便是。”梅长生眼底的光如云开翳散,随即,又晦暗得更彻底。 抬手抽去她的发簪,让那头美丽的青丝落下来,与他的发一同纠缠,反扭那条玉白的纤臂,将她转过了身去。 一手从水下捞起她一只膝弯,另一只手绕到女子纤细的喉管处扣住。 一个完全野性又禁锢的姿势。 宣明珠低喑一声,不理解地回头,落在脖颈的长指微收,制住了她的不专心。 蓦地,女子抬手咬住自己指节:“一、一年之期……” “那个,作废了。”男人在她背后,声音低抑到极点。“殿下不是说要好好教训臣吗?来。” 水声漾动不休,这个生辰,他给了她一场难忘的记忆。 他是个恶劣的人,梅长生心想,他在上林苑看见她被那么多拥趸簇拥包围着,既喜欢,又害怕。 他喜欢她的耀目,又害怕她的身边没有他,所以他要用这种方式,让他的殿下每到生辰,不管身在如何鲜花着锦的地方,身边有多少人,都会想起今日他给她的。 独一无二。 他所有送她的礼物,其实,不过是为圆自己的心愿。梅长生是如此自私。 可他悔改不了,只能沉沦。 期间,那屏风外忽然响起女子的话音,却是李梦鲸过来,爽朗地问澄儿:“殿下可在里头?我才饮多了酒,想和老大一起泡温汤呢。” “哦……殿下好静,恐是憩着了,李娘子不如到隔壁的汤池吧。” 话音清晰地传进来,明知澄儿会拦下,宣明珠仍止不住一阵紧张,一种强烈的刺激上冲天灵,要他且停。身后之人却是停不得了,难耐地折磨她柔嫩的耳廓,“醋醋,放松,还不成,醋醋。” 这个坏人!一浪接一浪的绞杀汹汹袭来,宣明珠肌肤粉透,纤颈上一只大手不厌其烦地上下摩挲,酥痒不堪,欲喊不能,几乎忍不住要哭。他将自己的虎口放在她齿下,“咬我,醋醋,莫出声。” 李梦鲸去后良久,宣明珠身子的颤瑟方平息。 软着要栽入池里,被一只手臂及时捞住,扶靠在池璧。 两人的身上,已分不清是水还是汗。男子的眉弓如染了酒红之色,抱着柔若无骨的温玉,缓平自己的喘息,轻吻她眉间的朱砂痣。 前一刻的强势荡然无存,他低声祈求:“晚上别留在宫里,回府,行吗。” 公主倚在据说有解乏之功的温泉中,却是累得眼皮都不愿撑起,慵懒地抬起指尖,摸索到他的耳垂,捏了一捏。 心中想,若他还有第四份礼物,她是万万不能要了。 第110章 明珠,吾妻 一顶紫帷八人抬软辇,将大长公主送回了翠微宫。 直至躺在青鸢殿的榻上,宣明珠的腿根子还是酸软的。澄儿服侍着公主将她半湿的发髻放下来打松散,用柔软的巾布绞干,转眼,却见殿下正用媚红的凤眸嗔视她。 澄儿心虚,目光飘转开,不防又见殿下檀唇靡艳,锁骨玉酥。她吐了吐舌头,心道殿下这般说不尽的婉婉风情,莫说梅大人了,便是她这等自小伺候的莽然见了,都不免心动。 澄儿自知这回是自做主张了,只因从前她多次冒撞过梅大人,打从得知梅大人为公主剜心取血后,对他的看法便改观了许多,补上这一遭,算作赎过。 待伺奉过公主,不等主子开口,澄儿耷着头却行而退。 “鬼灵精。”宣明珠懒哝一声,握发倚在榻间。回想起方才在合璧宫的一幕——她歇息够了,将自己重新清洗一遭,而后梅长生将她抱上了池台,自己裹着湿衣站在那氤氲的水池中,取来缎布,仰头为她细致地擦干肤上的水迹。 那张明光焕发的俊颜,专注时有种动人的神色,即便只是擦身这等小事,由他做来,便格外不同。 她当时一条嗓子被他钳得涩哑,懒怠说话,却仍忍不住笑话他来着: “梅阁老总不至于带了身换洗衣裳进来吧,一会儿我便走,倒要看你怎么出去。” 说罢,她便觉握在踝上的手掌紧了一下。 宣明珠以为这促狭鬼要将她拽下去,心还提了提,谁知梅长生只是轻托起她的脚腕,耐心地帮她擦净脚趾,口中道: “无妨,今日殿下不是着胡服吗,且又沐浴换衣,命下头多寻一套宽敞些的送来赏臣便是。” 听到这番言论,宣明珠实打实的愣了半晌。那再宽敞,却也是女子的衣衫,但凡有些风骨的士人,穿扮女装都会视若一种羞辱。 “梅长生,你如今真的是……” 是什么呢?不要脸皮都无法形容这个而今变得百无禁忌的家伙。她想不出说辞,抿唇将才擦干的趾头伸进汤池里,往他身上拨水,转而问:“入宫一身,出宫一身,你便不怕被识破?” 梅长生又道无妨,抬起光芒蕴蕴的眸子,“人人皆知我性洁,方在上苑与公主投了壶,我求陛下赐温泉宫浴也在情理之中。 “只消殿下知我的衣裳脱在哪里了,就好。” 这一句,成功又将宣明珠闹了个脸红。 他而今的嘴是越发不服天罡管了,她当即转头命澄儿备辇,耳不听为净。 当然,宣明珠不会真让梅阁老穿一身女衣出去,依她手腕,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进一身青衿袍襦不是什么难事。 一时迎宵入殿来禀报,说梅阁老出合璧宫时未碰上什么人,这会子已出宫去了。 宣明珠娇懒地点点头,人退下了,她还是觉着脸热,却又忍不住回味那番水下的亲密,忽唔哝一声,将脸埋进发间。 第134节 “母后,怎么办,他好像会蛊儿的心啊……” * 下午的泛舟去不成了,托梅阁老的福,宣明珠一动都不想再动弹。李梦鲸过来找她,她未露面,找个理由推托了去。 虽然揽镜照过,未见身上有痕,然而所谓疑人偷斧,就怕八娘察觉了什么端倪。 倒像做了回贼。 将及傍晚,公主殿下才算缓过来些,重新梳头易服,去嘤鸣宫接宝鸦他们一同出宫。 皇帝正巧也在,本打算晚上与姑母一同进膳的,御膳房那里都吩咐妥了,听闻宣明珠要回府,连忙殷殷挽留。 宣明珠略作沉吟,墨皇后见状,适时轻咳了一声,“陛下,姑母今日在上苑猎玩整日,想是乏了,再者还有表弟表妹们,也都疲累了。自家府里自在,好休憩的。陛下若想姑母,随时都可请进宫来。” 听她这般说了,皇帝也只得做罢。 但命宫人将姑母与弟妹们好生送出宫阙,不忘将他送的珊瑚树一并运至公主府。 沿途西边天际起了火烧云,大片大片的橙鳞积卷层云,丹青难调的绚丽景象,仿佛是为公主的芳诞添喜。 回到府中,庭除内外早早挂了红绦宫灯。梅长生正负手倚门,望着天边最后一丝流云,青衫缓带,随意落拓的神姿,似等归人。 见她身影,他眼里的光才活过来,几步下阶迎上去,“你回了。” 半日不见而已,他的声里却满蕴着思情。 宣明珠忽然便觉有些难为情。 微微佻睇眼帘,对面那双雅然清致的眼,已全无半点攻掠的痕迹了。她眸光微闪,瞟见他伸来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喉上无端有些发痒。 “父亲。” “爹爹。” 这时三个孩子规矩地见礼。 趁此间隙,宣明珠悄抬手揉了下耳坠子,心说宣明珠啊宣明珠,你也不是第一日认识他了,何以有一种新婚的腼腆?长大了一岁,怎的还越活越回去了。 那手落下,便在男子递来的手背上轻拈了一下,随即收回袖中。梅长生眼底闪过一抹含蓄的笑意,一家子进了殿。 入门后宣明珠动鼻嗅见一阵酒香,转头问:“这是什么酒,葡萄很酿入味了。” “殿下的鼻子灵,”梅长生从桌上用瓦罐装的几坛子酒中,提起一坛来,“是我托三哥从西域寄回的当地葡萄酿,不是什么名贵的酒,饮个风味尚可。” 他口中的三哥,便是之前带着梅家旁支子弟去西北都护府,建立汉学塾的梅彧。 宣明珠听了,接过酒坛拔开塞子低头凑近闻,果真是不同于洛阳的风味。 说话间到了饭时,便就着这酒,摆膳入席。 其实在宫里一日下来,母子几人已经进得差不离了,只是这一家团圆为宣明珠庆生的酒,是不能不喝的。 不必仆婢伺候,五口人团坐于圆桌,宣明珠坐于主位,梅长生与她相临,梅宝鸦挨着母亲坐,梅豫和梅珩则自父亲右手边,按次落座。 家常精肴,异乡土酿,暮光灯影,温馨和乐。 梅长生敛袖给寿星斟酒,宣明珠举杯品尝,味道果然不错。宝鸦的兴致很高,“阿娘阿娘,我也想尝!” 宣明珠瞧了梅长生一眼,忍笑低头问:“你想喝?” 宝鸦重重的点头,又想起什么,眼角觑向父亲,对了对手指:“可是阿爹说我及笄才能喝酒哩。” “人小脑子没长成,过早饮酒伤脑。”梅长生温声解释,“宝鸦生而有赋,该惜养这份先天之才。” 宣明珠转眸哦一声,“这样说我倒是年幼喝酒,也没有天生之才,所以喝蠢脑子了。” 梅豫和梅珩低头夹菜忍俊,梅长生无奈地看着她,“不是这个意思。” 宣明珠揶揄后自己先笑了,见宝鸦渴望的眼神还锲而不舍地望着自己,笑眯眯道:“今日高兴,就给她尝一滴吧。” 眼望梅长生,商量的口吻。 宝鸦跟着伸出一根小食指,比在眼睛前,巴巴地请求:“就一滴!” 母女俩都这般盯着他,为之奈何?梅长生抿了抿唇角:“听你娘的。” 宝鸦得了赦,大乐,梅珩便拾箸在杯中蘸了一滴,宝鸦便兴奋地伸出粉红的舌尖接着。 待尝到嘴里,小姑娘表情先是空白了一下,继而噗噗地吐舌皱起包子脸:“什么东西呀!这么辣,水,快快,要水!” 一桌子人瞧着她都笑起来。 梅豫幸灾乐祸地递来一盏雪梨蜜,宣明珠爱怜地抚女儿发顶,目光无意与梅长生相碰,他正瞧着她的笑颜。 * 用过饭后天色已晚,宣明珠便要叫嬷嬷来带孩子们各回院里歇下。 正在这时,泓儿进来禀报,说南疆寄来了携报。 宣明珠听闻,连忙接信来看,果然是言淮亲笔的家书。 洋洋洒洒五页纸,第一页上报携,道左贤王的军队已被他率领左中右三翼精锐军打得宾服,双方使节正在商拟全新的和约。 至于剩下那几页,便全是家常话了,远在天边,也还是那个与她无话不说的小淮儿。宣明珠知他平安无恙,便是收到了最好的生辰礼,兼之言淮在信上话语风趣,且阅且乐。 梅长生瞧着她的笑意,敛睫淡淡微笑。 “父亲。”梅豫趁着母亲看信的功夫凑过来,压低声音问他,“儿子有一事不解,白日里,您为何要赢娘?您可知,儿子为此白白输了五百两。” 五百两啊!提起这一茬梅豫便痛心疾首,对于全家私财最少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笔臣款! 梅长生收回视线,听清事因后,凉凉扫他一眼。 “所以说你读书不精,兵书有云‘以正合,以奇胜’,你母亲是常胜将军,赢多了视若平常,偶尔输一回,觉得新鲜有趣,会比赢更开心。” 梅豫听得委屈,嘟哝:“玩乐之事还用上兵法,这么复杂,我哪里想得到……” 这话偏是叫梅长生听见了,神情更为严正:“遇事多思,这道理你弟弟就懂得,所以他可赢钱。” 话音一顿,他瞥向不远处扮乖的梅珩,“话说回来,小小年纪便谈赌,跟谁学的?去将荀子修身篇抄五遍。” 梅珩内心轻叹一声,起身称是,同时瞅了梅豫一眼。后者完全不心虚地歪歪头:我挨训你挨罚,我还多输了五百两呢,论起来还是我亏好吗? 这厢打着眉眼官司,宣明珠看罢了书信,转回身,见气氛似有些不对,狐疑地问:“怎么了?” 二子不约而同地摇头说没事,见父母别无嘱咐,忙不迭带着妹妹告退回院。 孩儿一去,梅长生身上的书卷气顿作一散,上前脉脉牵住她的手。 灯下低眉注视她,“信上写的什么?” “打胜的携报和一些南地风光。”宣明珠挑拣着随口说了两句,梅长生静静地听,见她不说了,从袖中也取出一封信来,递给她,“可巧,今日我也收到了三哥的来信。” 宣明珠感觉他意有所指,看了他一眼,一时想不明所以,接了信坐回椅中看。 原来梅彧在信上说,他们到达大晋与西域国的边陲后,得到西北都护府的帮助,经历半年时间,终于在当地扎稳跟脚,那以梅氏之号建立的学塾也受到了鄯善、乌孙等几个小国主的关注。 甚至还有王女青睐中原的丝绸瓷器之美,听闻中原人在此办学,便带领婢子去问她们可否也能入塾,想要了解汉地的文化。 “梅三哥可真是雷干风行。”宣明珠赞叹一声。 当初梅长生要在族中推行此事,受到了多少阻力,她是亲眼目睹的,而今终于拨云见日,她将两封信撂在一起,开怀道,“今日双喜临门。” 说罢却见梅长生依旧灯戳似的杵在跟前,宣明珠疑起来:“怎么了?” 梅长生迟迟摇了摇头,俯身压着那圈椅扶手,在她下巴尖轻啄一下,“我的信都给你看。” 宣明珠怔营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人——竟是在吃味么? 他原来是想看言淮给她写的信。 她好笑地瞅着他,拖长声音道声“知道啦”,转头却是将手里的信放入信封中收起。 ——恣白若知别人看他的信,该不高兴了。 梅长生无尤地笑笑,复勾住她的手拉她起身,也不管那信了,漆眸熠熠:“跟我去趟梅宅,可好?” “嗯?”适才的酒气渐上头,在宣明珠脸廓晕出妩媚的酲红,眨一眨眼,透出一点狡黠的神气,“梅阁老还有什么惊喜给本宫吗?” 梅长生笑,他的殿下好聪明。提前知道的惊喜便不再是惊喜了,看来他须更努力,才能让礼物入得她的眼。 那口吻带着诱哄:“也许有吧,殿下赏脸,随长生去看。” 【二更】 从公主府到梅宅,走的自然是两府间的“秘密通道”。 说来这还是宣明珠第一次到梅府去,只因食必精居必洁的公主殿下,素来觉得走密道往来很不雅相,所以每次都是梅长生来找她的。 今日,是她的好日子,权当特例吧。 宣明珠已然忘了白天在合璧宫立的誓,将手交到那只温暖的掌心中。 星月初升,公主府的后园点着绰绰灯火,从角门出,紧邻的是那间古书店,从书铺的密室穿过一条长长蜿转的甬道,便可通往梅宅的后花园。 二人携手走在密道中,梅长生端着只烛台领前半步,幽幽灯影勾勒出他的身形。 宣明珠便想起了在扬州老宅的那回,他故意将她关进密室里,那是他第一次露出自己阴晦的一面。 随后一点一点,他将自己的内心剖开圈点,都淋漓地展在了她的面前。 宣明珠心念偶动,指甲勾勾他的手掌心。 前头的人顿半步,侧回头,宣明珠莞尔微笑,“我很喜欢。” 他不知她在说什么,却跟着她笑,“殿下还没看见,怎知喜不喜欢。” 宣明珠亦不说破,换了个口吻道:“哟,这里怎么没有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类的机关啦?” 梅长生省得她是在拿当初那件事打趣,赧然抿唇,手指微微加重力道,握了回去。两人一路说着,不觉便走到甬道尽头的木门。 门那面便是梅府的后园。 梅长生停了一步,将烛台放在壁间凿出的龛洞间,转头看她,伸手推开了木扉。 顷刻之间,一片绯红的光色照入暗道,宣明珠凤目微眯,笑着褰裙走出去,“你这园子灯笼倒亮,挂的是——” 她的声音倏尔而止。 眼前,映目是一片梨杏交相绽放的花林,与翠微宫的琼影园如出一辙。她一直知道他府后有座“一簇园”,桃花一簇开无主,她便一直以为,他为她植了一林桃花,自己却不曾亲来看过,也无人告诉过她,此间种的不是桃,而是梨花琼杏。 当年她母后种的桃树被斫,物伤其类,她从此不敢种桃树,便只在琼影园栽植梨杏。 自然如今,见过护国寺里的一室明灯后,宣明珠的心结已解,是桃是杏都无所谓了,然而这点曾经沉藏的心思,她从未与人说起过。 第135节 他却明白她的心。 树上有灯,宣明珠走入其间,见许多盏高低错落的绢笼千褶灯,挂罥在枝头,并不算精致的灯形,一看便是手折的,不密不疏地笼罩起一片柔润的光海。 灯上有字,每盏灯上都有一句祝辞,或走笔如云行鸟飞,或娟秀细雅凤翎吟,却无一例外,皆为:“桃花篆!” 宣明珠目光炯炯地踮脚转灯来看,这是她母后的桃花篆体绝不假,每一笔走锋,皆神似入腠理。 见字如晤故人,她欢喜起来,且行且笑问:“这是我母亲的手书吧?” 梅长生跟着她行,见她笑便也笑,灯下轻轻摇头,“是臣写的。” 宣明珠负臂倒行而走,裙角翩跹,“不,定是我母亲的遗迹,连我只能临摹七八分像,旁人不可能学得一模一样!” 梅长生摇头陪她玩这争执的游戏:“不,是臣。” 他注视着被灯火映红的那张韶面,目光含了一汪清湛的水色,声音低徐,如同此夜东风:“我听宝鸦讲过许多次,你为她准备的那场龙王夜游。我不如你,只能略偿你心愿,这二百六十盏桃花灯,望你不弃。” 宣明珠笑了,她给宝鸦织的那场梦,是拿华灯宝珠堆出来的,而眼前之景,却是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 不愧为梅长生,此方是梅长生。 正因买不着,所以他给她别人所给不了的。 他诚然变了很多,然骨子里的这份清高,终究是他泯不灭的风采。 “有酒吗?”女子凤眸矍熠地问。 梅长生仿佛当真是她肚里的蛔虫,不知从那里便捞起一只白玉酒坛,破开封口递去。 宣明珠仰头豪饮了几口,抛还,兴之所至,折枝作剑舞,回眸笑道:“为君舞一曲,且瞧好看不好看。” 言罢点足起势,翩翩而舞。她今日着雀黛紫裙,玉白花簌旋落,纱衣飘转若飞,腰肢柔若秋药,腕转不失劲飒,兼之饮酒,醉上眉梢,数不尽风流妩媚。 东风夜放花千树,大长公主的舞,只为一人而跳。 梅长生便在旁看着,眸光盈盈,目不瞬睛。心中随着那幅灵动的身姿涌出滔天巨浪,再因她含笑的眉眼而归息平和。 他想,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此幕场景。 笑着笑着,低头,一滴泪砸在石阶上那只冰凉的白玉瓷坛子上,缓缓滑落下去。 见她越是快乐,他的心里除却同等的快乐,越是难过。 这些事,临摹丹青也好,陪她在上苑玩乐也罢,不过都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他本可以早些做来,本可以更早些年便让她如此刻这般展颜。 可他端着一颗空傲的心,浪费了多少年啊,耗尽的,全部是她的真情切意。 夜风忽起,片云遮月,束发的金钗随她手中枝杪上的最后一瓣梨花抖落,宣明珠的乌发一瞬散落及腰,青丝同黛裙皆飘飘旋袅着,跌足落进梅长生的怀抱。 梅长生稳稳接抱住她,灯影重重里,两人飘逸的袍裾与衣袂交叠勾缠,满袖香风。 他凝视那一张纯如水,娇如花,没有怨怪只有喜悦的酡颜,再也忍受不住,将女子压在树上用力亲吻。 “醋醋,我是你的,我永远会是你的……” 宣明珠半睁着眼回应他,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了,男子的气息却比酒更令她失智。 他低头全无章法地叼吮她脖子上的软肉,急切如狼,她便仰起秀颈,沾染花香的指尖勾勒那张好看的脸,不经思索地呢喃,“文质半取,风骚两狭,鹤郎,鹤郎。” 男人浑身一瞬紧绷,掌着她的腰肢抬起头,眸中水红欲滴:“醉了?我是长生。” “梅长生,梅鹤庭,区别何在呢,在我眼里,都是一样的啊。” 宣明珠饧目昵靠在他肩膀,“鹤庭,我不要怀揣着碎瓷片行于世间,疼得很,也无趣得很,你也不要如此。碎过的东西,扔掉便是。我喜欢我的小鹤仙儿意气风发的样子。” 她执拗地唤出他从前的昵称。 梅长生嘴角微颤,原来她亦知晓,他深藏的自责与愧疚。 她一向是比他更纯粹,更勇敢,更洒脱。 “不,没有梅鹤庭了。”噤默良久,梅长生同样执拗,“往后长生加倍疼你,百倍千倍,永不负你。” 他与自己赌气一般将她横抱而起,出园子往正房去。宣明珠呀了声,勾住他的脖子,故意问道:“干什么去呀?” “跳舞!”沿途的梅府下人自然早已屏退了去,男人脚步发急,声音发哑,“醋醋一舞楚腰如仙,我没看够,在我身上再跳一回。” “……”论这种事,她永远不是此人的敌手,意会的宣明珠脸红捶了他一下。 却是不甘认输,转了转眼,忽在他耳边呵气:“叫我姐姐。” 那声音媚入骨里,梅长生搂着她的臂一紧,脚步急刹,低头:“什么?” 女子漂亮的眼眸在晦明的夜影下晶晶亮,轻晃着莲裙下的绣舄逗他,“叫声姐姐,我爱听。” 自打那一回之后,她再也没听他这样唤过自己。 见多了梅长生老练的模样,偶尔,她也想回味一下会腼腆脸红的小郎君。 梅长生眼神一寸寸深暗下去,呼吸灼烧起来,恨不得返回花林就地要了她。偏这以酒盖脸的女子胆大包天,仗着他腾不出两手,柔酥手摸到他腰间玉带,便向下行。 “宣明珠。”男人一路啮着牙关脚底生风,待转过与公主府同样格局的路径,踢门入屋,他浑身已被撩拨得起火,将怀中人往与公主府等制的拔步床上一撂,什么点灯什么脱靴,通通都不知了,以身欺上去。 宣明珠后脑硌到了枕,不由哼出一声,柔软的发丝靡散成一扇缎面,双臂随即勾住他颈,神情好整以暇。 他气急败坏的模样,最是有趣了。 想借月色将他的神情看得更清些,忽觉两腕一紧,双手便被他擒住推了上去。宣明珠讶然,随后就觉着他用什么茸茸的东西缚住她手腕,磨得她发痒。 这可是她府里万万没有的,宣明珠纳闷地挣了挣,发现绒绳却是连在床头的。 直到这时,她才恍然有些发慌,“长生……” “叫哥哥。” 宣明珠睁大双眼,心尖被一排蚂蚁密密踩过。 这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宣明珠喝了酒的喉嗓发干,有些语无伦次了,“你耍赖、你明明比我还小……” “叫。”男人紧沉着嗓音,此刻却是不急了,歪头将猎物的整只左耳叼入口中,耐心地磨她,“哥哥。” 宣明珠身子一霎酥了,却觉得自己是个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人物,抿住嘴唇将头偏向一边。梅长生以指尖剔去那件曼妙的舞衣,轻愉地笑,“今夜很久,我会让殿下心甘情愿叫出来的。” “门、门还没关。” “不关,不好吗?” 殿下,吾妻,生辰喜乐。 我是你的最后一份礼物。 那钉在象牙床头的狐尾索,抻紧复又瘫软,瘫软复又扽直。他一次次地求她赏给他,续上白日那场巫山云梦。 至于避子丸,梅阁老从来都是有备无患的。 * 公主过了场生日,隔天一整日都没能下得床来。 更丢颜面的是,她不在自家,而是身在梅府,何至于此,可想而知。没有贴身服侍的人,欲召泓儿澄儿过来,她们又不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门,只能从那密道来。 最终不知怎的,连崔嬷嬷都被惊动,当宣明珠看着她老人家出现在眼前,用一双若有深意的笑眼看着自己时,整张脸都辣红了。 那时候她甚至眼睛还没有消肿,嗓子也是哑透的。 梅长生,大不敬,其心真可诛。 鉴于这个教训,等到了八月初一,阁老过生辰时,她白日为他好好庆生了一场,一到黄昏,却撵他回自己的府邸。 并且命人将公主府的角门加了两道锁,再盯住澄儿这个有前科的小叛徒,谨防那狐狸贼有机可乘。 想起那个他格外失控的夜晚,即便隔了几月,她两股还是颤的。 而面对他那对幽怨的眼睛,宣明珠心里不是没有不落忍,不过她算看真了,梅长生在帷幄间当真是不知节制。为彼此计,便怪不得她用这种强硬的法子。 “梅长生,你别和九尾学,用这种眼神看我也是无用。” “殿下讲不讲道理,那回,难道不是殿下先招我的?” 这人还来劲了,有脸倒打一耙?宣明珠无言以对,她招他什么了,是,她是想听他叫声姐姐来着,可他叫了么,到最后,他不也没肯就范么。 最后瞧他的神色实在落寞可怜,宣明珠不知怎的,想起从前小芝姐姐问过她一句话:可是想一直和他这么着了? 梅长生在外头是位高权重的内阁首辅,可是隔着一道门,隔着一层身份,他便无法光明正大地与她相会。 宣明珠一直以来,满足于这种静好中又带着些小小刺激的现状。她觉得自己是有点坏的,梅长生听了她的话却开玩笑说,殿下可以更坏一点。 闺房戏语,他心里当真是这样想吗? “长生,”她顿了顿,在他二十五岁生辰这日正色问他,“眼下咱们的关系,你可觉得委屈?如果是,我便想法子向陛下请旨……” “嘘。”梅长生听到这个口风,哀怜的神色一瞬荡而无存,笑得风神俊朗,打断她道,“我和你闹着玩呢,不必如此。” 不是甘心于此,而是,她曾为他主动过一次了。 往后,她可以什么都不必操心,一切都由他主动谋求。 这一次,换他来。 * 春去秋来,转眼又是中秋,桂香飘袅,婵娟在望。 梅长生在月圆夜照例陪宣明珠宿在翠微宫,深夜,锦帐香衾中时而溢出一两声娇吟。 又一次欢好后,他抱着她去湢室清洗,出来后动作轻柔地将她安置在软榻上。 待她餍餍地睡熟,他吻了吻女子荧艳的眉心痣,起身站在镜前更衣束冠。 理平了石青锦缎的公服袍袖,衣冠雅谡的男子出殿,向皇帝燕寝的两仪殿而去。 夜凉如水,男人脚踏月影,走在漫长而幽静的宫廊,神色间没有了欢情过后的温存,侧脸清冷如铁石。 玄色襞积拂过瑞兽纹鞓靴,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很端稳。 这半年多以来,梅阁老以最快的行效改行新政,裁冗治贪,在江南设织造局,在中枢立枢密院。 于近处说,他是帝师衣钵,半朝座师,两省依他令行,三司同他有旧。兵部尚书庸子鄢由他举荐,枢密院副使代正陆渐离是他的门生,太学中甄元二氏子弟同样是他亲自向陛下推举,心目中视他为半师。 往远处讲,扬州梅氏有他的根基,扬州牧林大人,又是江南六州中唯一一位兼任织造局掌司的刺史,不受朝廷直隶督察的监管。这亦是靠他当初以削梅的苦功换来的一步退让。 再远,还有西域梅氏学塾,如今声名鹊起,吸纳西域周边各小国的生员,已不啻于一个边疆的四方馆与一个小型的西域太学。 一步一步走来,他每一次落子,目的都是趋向如今这同一枰局面。 梅长生不结党,不营私,只是布局。 第136节 梅长生也不醉心权力,他醉心的,从来只是一人。 为了此身配得上她,为了自己强大到让那些拿国法说事之人通通闭上嘴,为了有底气与资本,向天子开口讨一道旨意。 梅长生来到两仪殿门前。 皇帝已在殿内等着他了,这是昨日朝会后约定下的,独属于君臣二人之间的默契。 御书案的鎏金烛台下,年少英姿的皇帝手指间捻玩着一道密折。 已经致仕的前任阁老江琮,自江南递来一封奏报,弹劾的是现任阁老梅鹤庭,公器私用,掌权蔽主。 皇帝并不信此言,却是想起了当日江琮在御书房,声色凄切说出的一句话。 ——“老臣之今日,便是梅氏子之明日!待他权倾朝野之时,还有谁能够约束他?” 磨刀恨不利,刀利伤人指。 “臣梅长生,叩见陛下。” 一道笔挺清隽的身影自殿门入,深静幽旷的殿宇中,宣长赐见他跪在墀下,忽感夜风寒凉,抵唇咳了几声,问道:“阁老深夜求见,所为何事?” 梅长生神情恭敛,叶袖为揖,直言:“臣此来,为向陛下求一道赐婚旨,为臣与大长公主殿下保媒。” 宣长赐当场愣住。 他之前设想过许多阁老请求夜见的原因,却万万没想到是为这个。 一直以来,他对于阁老和皇姑母的事看见只当作看不见,有时稍露形迹了,他还帮忙遮掩。就譬如今夜,若非他事先安排,梅阁老如何能宿到翠微宫去?这位可倒好啊,大剌剌地提要求,是既不怕人猜忌,也不怕天下悠悠之口啊。 皇帝气笑了,压不住闷声连嗽了几声,“你、咳咳,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么,再给朕说一遍?” 梅长生眉心微动,“陛下龙体可安?” “别打岔,平身,说你的事。”皇帝将常服袍袖一挥,撑着御案倾身下望,“这是皇姑母的意思吗?” 梅长生跪地未动,“非也,殿下不知此事,此为臣自己的意思。” 第111章 君臣无猜,夫妇不疑…… “你自己的意思?”皇帝炯锐的目光落在梅长生身上,有些不懂了。 “既然不是皇姑姑的意愿,阁老讨来这道旨做什么?难不成于今不足,还要凭圣旨让大长公主下嫁予你吗,朕又凭何答应?” “陛下误会了。” 梅长生在殿宇两傍的烛槃灯影下,身姿如松,敛睫徐声道:“臣请圣旨,并非为了以势相挟公主。她许我相伴左右,已是求之不得的深恩,臣又有何不足? “她若喜欢而今的生活,臣愿一世无名无份,只做她的幕下之宾;倘若有一日,她想给臣一个名份了,臣亦愿有备无患,让公主不费吹灰之力便达成这个心愿,不必顾忌世俗的看法,也不必在意朝臣的谏阻。面首或驸马,臣仆或夫婿,都随她的心意。 “只是这样简单。”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尤其那句面首,让他好似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一个坦言情感的梅长生,不再是那个论政时一板一眼的阁老,泛着家常的活气,令皇帝恍惚回到了从前叫他姑父的时候。 不过这份感性仅仅一瞬而逝,皇帝捏了捏手中的折子,轻呵:“简单?” “大晋开国以降,便无宰臣尚公主的先例,阁老知道吧?” 梅长生颔首:“臣知晓。” “御史台高蓿一直疑心你与皇姑母有私,只是无实证,一旦公开,朕的书案马上会被整个御史台的折子淹没,你也知道吧?” 梅长生道:“臣亦知晓。” 皇帝举了举手里的密折,啪地甩在御案上,凝视梅长生:“那么阁老可知,江琮致仕期年,犹盯着你梅长生的一行一止,但觅见风吹草动,身隔千里也不惜来弹劾你!” 梅长生峻然动睫,抬头望向皇帝手中那折子。 “说你权势渐成,说你包藏祸心,非止上京,掌擘甚至伸到扬州,与扬州牧暗通款曲只手遮天,连纵容家族子弟欺压百姓、草菅人命这样的话都出来了。” 皇帝嘴角凉勾,“朕可明言,这上头的话,朕,一个字也不信。朕信自己的眼光,朕信阁老。可是梅阁老,登高防跌重,高处不胜寒,多少人眈眈盯着你的言行,你还要溯流而上,还要犯众怒之忌吗?” 梅长生耽默瞬息,忽微微而笑。 “怒从何来?臣自家情,干他底事。忌从何来?臣侥幸承于恩波,腆居高位,自问未敢有一日懈怠,未敢不为社稷黎元尽心。若有人因嫁娶尔尔便质疑臣之公义,他不谏我,我亦要治他个嚣谤之罪! “臣要娶公主,所谓不可行,追根究底不过是因为史无前例。 “然陛下试想,明帝威降四疆有前例否?陛下少年登极有前例否?公主蟒服加身有前例否? “是以没有先例,又何妨,臣来开此先河。” “而倘若有人拿出担心权臣欺君,外戚作乱这套说辞,便更是其心可诛。陛下方说信任下臣,臣心感念,却不敢以此恃宠。陛下不必念臣,只想想大长公主,您对她可信? “——这江山姓宣,她是宣氏最尊荣显赫的公主。且又视陛下您如亲子,一心奉敬君主。您只要对大长公主无疑,那么臣,早已立誓:一世为公主手中之刀,裙下之臣,拟相之仆。 “此身不负大晋不负陛下,又有何疑?” 梅长生说到慷慨处薄唇微莞,隐约露出当年江左第一探花郎的风度。“臣志做天下第一臣,亦要得天下第一人,二者得兼,又有何难。” 舌灿莲花,殿外明月亦仿佛因他羞蔽于云后,一室灯影亦如同为他闪烁明灭。皇帝听完了梅长生的这番长篇博论,中间硬是一句话也没能插进去。 好个梅阁老,皇帝甚而开始疑惑,当年先帝为何私下说梅鹤庭是个锯嘴的葫芦?这等犀利口才,分明满朝里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梅长生今夜使的这些劲,费的这些唾沫全是为了皇姑姑,想到这一点,皇帝的眸色由阴转霁。 思量须臾,他轻佻地以玉扳指敲敲桌案: “看来梅阁老已是胸有成竹了。可是你一人说得热闹,好像忘了一件事,貌似,朕还没点头啊。” 梅长生闻言敛起锋芒,露出蕴藉的神情:“臣想,陛下定能体谅臣的心情。” “哦,怎讲?”皇帝眉宇间现出一点少年的神采,他为何便能体谅了,倒要听听这人还能诌出什么话来。 梅长生拱手:“方才臣说漏了一事,大晋国史上,君王后宫只立一人,只与皇后偕老,岂非也无先例?” 听他忽然说到自己身上,皇帝不防备耳根子一热。 他再老成,也是个方识情滋味的少年,何况与皇后新婚一年,犹在燕尔,一提及皇后,百炼钢多了绕指柔情,宣长赐不自觉挺了挺胸。 “这是自然。” 他从在丹青馆见到那幂篱女子的一刻起,便知自己此生只会钟情于此一人了。心里常常觉得爱她还不足,哪里还有余地搁得下别人? 白耽误了那些女孩子不说,也对不起他的三郎。 所以无论礼部如何劝谏太妃如何暗示,他都打定主意不再选妃。 有拿皇后入宫将近一年还无喜说事的,叫他通通严厉申饬了一番。国母也是他们可非议的么?朕都不急,这一个个多嘴多舌的又不是太监,急的是哪门子。 梅长生看清皇帝的神情,抿唇微笑了下,不敢过多流露,再度叩首长揖:“一生一世一双人,陛下如是,臣之心亦如是。乞请陛下玉成。” 他连皇后都搬了出来,皇帝便做不出厉色模样了,嗤笑一声:“地上凉,阁老先平身吧,若教姑母知道,不说大人心诚,反要来怨朕了。” 梅长生听出皇帝有松口之意,眸色登时熠然,不故作矫情,谢恩起身。 皇帝亦起身下墀,背手踱到梅长生身前,对面那双灼灼的眼里,仿佛含着万千希冀,就等着他点这个头。 “朕还有最后一问。”皇帝仰头望了望彩龙绘金的藻井,笑笑问他,“阁老一旦尚主,即使朕不疑你,可你身后作为江南阀阅之首的梅氏,盘根势广,又当如何是好?” 梅长生不假思索地揖手:“臣上议,梅氏自臣以后,男不得尚主,女不得选御,世世代代不承御于皇室宫闱。” 皇帝大诧,继而笑出声来,直笑到腔子都发疼,咳了几音:“梅阁老啊老阁老,原来你都替朕想好了!朕小瞧你了,你这是图自己便利,直接断了后人的路啊。” “他们的路,自有他们自己去趟。”梅长生想起过往一年的种种经历,目光深沉,“臣也是这样一步步过来的。” 皇帝挑眉,“宣梅从此不通婚,族中能答应?” “这点小事,臣可做主。”梅长生躬首再请,“只求陛下答应。” 皇帝凝神望了他几许,嘴边终于露出一抹微笑来。 他的这位阁老,有本事压住朝臣的非议,有本事泯除他的疑心,还早早思虑周到免去了后顾之忧。如果说之前他对于梅鹤庭与皇姑母的事还有些疑虑,那么经过这一番长谈,宣长赐相信了,梅鹤庭对姑姑确是真心的。 今夜月圆,梅鹤庭从上殿到说服他,不过半个时辰而已。 有如此心智如此辩才的良臣,为他佐理江山…… 宣长赐气志昂然,“成,朕应了。” 梅长生大喜,眼睛亮得像嵌进了两颗星,“多谢陛下,那圣旨便有劳陛下了,臣这就为陛下铺绢研墨!” 皇帝从来不知梅长生也会猴急,可真算开了回眼界,眼珠微转,忽的嘿笑一声: “别急呀,朕记得,前日朝会上工部报,汴河最近正修堰浚疏漕道。关乎运输粮米的大计,非同小可,嗯,阁老能者多劳,不如外任去督促此事。待卿回了,朕的诏书自然便给你。” 这横生的枝节在梅长生意料之外。 前一刻还精明强干的人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待他看清皇帝眼底的促狭,随即了然,无奈地拱手讨饶:“陛下体恤臣吧,去汴州督漕……短则一月才能回。” 一日也不想与她分别。 “怎么,”皇帝好脾气地眯眯眼,“阁老连一个月都不能等吗?” 他虽松了口,胸中却总有一种说出不上来的感觉,既似宽慰,又如失落,仿佛生命之中很重要的亲人将要被夺走了。 更何况,今晚从头到尾一直是梅长生在主导进程,宣长赐非得治他一治才舒坦。 至于那汴州漕运,事关国库仓廪的虚实,为他看重是真,也不算调任重臣作儿戏。 天子一言九鼎,梅长生识清时势,犹豫了几霎,也只得领旨谢恩。权当,是最后一场好事多磨吧。 告退之前,他不放心地又询请了一句:“臣斗胆,那拟旨之事……陛下请莫忘了。” 皇帝哈哈大笑,皇姑母得是多高的手腕,竟让他的股肱大臣患得患失成这模样。随即意识到自己露于形态了,少年咳了一声,矜然颔首。 看着梅长生出殿的身影,宣长赐心情大好,想了想,嘴角弯弯地踅回御书案,捻了只秋水玉杆的紫毫笔在手。 内侍见了,忙欲上前伺候研墨,被宣长赐止了,他自己含笑磨了墨,在黄绢上落笔拟了一道旨。待吹干后,满意地看了一遍,封入玉檀匣中。 自己的姑姑嘛,他委屈谁也不能慢怠了她去。 随后皇帝摆驾转回内殿的寝宫。 不比前殿的清凉旷大,寝室内凤烛曛曛,飘动着几缕若有似无的幽香,不是龙涎瑞脑这等名贵的成香,而是女子身上的天然之香,千金难求。 墨皇后听得动静,挑开香云纱云海祥纹帘帐,露出一张清净出尘的素面,被那绯缎深衣衬着,有种帐下芙蓉的情致。 “不是说不必等我吗。”皇帝一张笑颜,三两下褪了外服,快行几步登脚踏将她的手握住,揽回榻上,“睡吧睡吧,夜大深了。” 墨皇后知陛下此夜召见了梅阁老,他离开时脸色似有不豫,她为此还有过几分担心,此时见陛下喜笑颜开,想来已是无事了。 第137节 帝后并枕于榻,墨芳轩不好问政,便只微笑道,“陛下心情似乎很好。” 皇帝含糊地哝了声,少年拔节的身板子有妃兰匹竹的清秀,翻身揽抱住娘娘温暖的细腰。 闭眼念叨了八个字,“君臣无猜,夫妇不疑。” 三郎,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啊。 直到睡去,宣长赐的嘴角依旧是微微翘起的。 【二更】 次日天明,青鸢殿的床帐尚未钩起。 昨儿折腾得晚,宣明珠只想睡个懒觉,无奈有个人大清早便猴上她身子来舔她,唇角脸颊簌簌地痒。他也不嫌她脸上涂的玫瑰珠粉,尽数吃尽嘴里。 “别闹,让我再睡会儿。”宣明珠困得饧不开眼,迷蒙翻身,雪白的亵领下露出一段更为雪白的削肩,抬臂摸索到他的耳垂,捏了一捏,哄着他消停些。 锦衣墨冠的男子受用眯眸,又意犹未尽地碰了碰她柔软的唇,方袖出丝帕她擦面。 而后,挤在公主的枕上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在她耳边道:“殿下,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哦……”宣明珠阖着眼,自从她逢节便能收到梅阁老特意准备的礼物,每次都出于意表,每次都有不同的喜欢,她便不再费心思去猜,擎等着收便好了。 她呓着声:“多谢,你放着吧,我醒来看。” 这是还想睡的意思,梅长生失笑吻她额头,“对不住,累着你了。” 他并非想放浪至此,只是管不住自己。从十六岁第一次梦.遗后梅鹤庭便深知,这样肮脏的一面要藏好,千万别让他开这个口子,否则一旦起了头,这些年强忍下的欲念,都会成倍反噬。 就像如今。 有这一月小别也好,让她好生歇一歇。 他摸摸女子贪睡的脸,起身轻道:“我要去趟汴州督漕,礼物待我回来才能给殿下。殿下等一等,好么。” 宣明珠脑袋昏钝钝的,原本要睡回笼觉,模糊听见话音,迟了一许,忽地睁开眼睛。 见榻前的男人已是穿戴整齐,宣明珠哪里还管什么礼物,揉眼起身,声音沙沙的:“何时定下的,怎的突然要外任?” “昨晚见过陛下,商谈了些事。”梅长生将她按回被衾,“殿下莫担心,只是督建堰堤,快的话一月可回,我这便准备走了。你再躺会儿。” 他低垂的眸色缱绻,“等我回来。” 宣明珠仍是觉得太突然了,前一刻黏她黏得不像样,下一刻说离京这便要走了。 思及秋渐深凉,她还是起身,握着发边考量边道:“周太医的调养药剂带上了吗?呢子斗篷多备几件,跟的是姜瑾不是?食药按时,不可过劳,我回来要问跟你的人,你且仔细。” 梅长生目光温柔地一一答应着,再三让她别担心。 言语不尽,可惜留恋处日影催发,便出宫赴汴。 “一个月……” 人去了,宣明珠在帐中揉了把脸颊低喃,“昨儿还一起喝了桂菊酒的,回来时,菊花都该谢了吧。” 不过梅花也将开了。 这且还睡个什么,宣明珠唤进侍女,起身洗漱。又特意问了问值守宫门的小娥,婢娥回说,昨夜近丑时阁老的确出去过。 她睡得那样沉,竟对此一无所知。 宣明珠走了会神,坐在妆镜前由澄儿绾髻,忽见上头放着一只半掌大小的四方小朱合,底下压了张泥金纸笺。 她眉心一动,若有会意,拾起来,见上书一行清隽的字迹:礼物未达,长生先送一分利,博卿一笑。 宣明珠不等打开盒子,见字便已笑了。 而后取过小朱盒打开来,那里头装的,却是一缕红线相缠的结发。 宣明珠目光虚渺了一下子,这是…… “咦,”澄儿见了嘴快道,“这个样式的朱合,奴婢记得殿下从前也有一只的,后来……” 后来,被她烧发成灰,丢进了浴池子里。 那原是她成亲后一直珍藏的夫妇结发。 当时她一心觉得,死灰不可能再复燃。 而眼前这缕结发,依稀如昨。 梅长生仿佛就有这种不讲道理的本事,能让烧毁的再重燃,成烟的再溯还。 不是最初的样子,胜似最初的样子。 宣明珠手指搭上一粗一细缠绕在一起的两股青丝,本应觉得感动的,一念忽转:不对啊,他竟敢趁她睡着时绞她的头发? “澄儿,你瞧瞧我的头发有没有何处少半截的?” “啊?”澄儿有些发愣,转眼看见盒中结发,隐约明白过来,捧着公主乌黑的长发睁大眼睛寻觅,“好像,不曾有啊……” 找了半天没有,听殿下忽然又道,“不必找了。” 宣明珠想起来了,是在汝州行宫的时候,他那日以汝州剌史的身份前来拜见,当时她正命张宗子为自己梳头,震惊之下转头,头发便被篦梳带下了一缕。 他走时,将那缕发收入袖中。 这么久远的事,宣明珠以为他当时出门便会扔了,毕竟只是一缕发而已,对于有洁癖之人来说,这东西与剪落的指甲都是污物。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一直好好地保存至如今。 “殿下怎么不语?”澄儿惴惴地问,同时心里替梅阁老着急,他送什么不好,为何要送这勾起回忆之物,万一殿下想起了过去的伤心事,又不要他了,梅阁老那两遭心头血是不是白剜?可看他何处哭去。 宣明珠却是低头一笑,将朱合轻轻地包裹在掌心中。 “我只是想起,方才他走时,忘了对他说一句话。” 本宫今日亦甚喜阁老。 * 梅长生轻装简从,为了早去早回,行程定得很紧,不过出京前他却先绕路去了趟护国寺。 听明珠说,自从送傩离开后,宣焘狠闹过几场。 不过宣明珠知道送傩与君决绝的心意,狠狠心未理,宣焘脾气再大也挣不出困他的牢笼,就这么囫囵到今日。 护国寺自打出了法染的事,经历一番整顿,香火比往年这个节令下萧条了许多。梅长生径直来到后阁,敲开那道禅门。 时隔几个月后再见宣焘,只见他碧衣消沉,唇上蓄了一层青胡茬,整个人都削瘦了一圈。 梅长生一霎有些认不得他:“四哥?” 宣焘看见来人的一瞬,目光明晦闪动。 不再口口声声让他把送傩带回来,开口第一句话:“把我弄出去。” 梅长生闻言眉梢动了动,宣焘上前,走到门边时,照例被戟卫拦住。 这位意态萧索的四爷早已没了同这起子奴才置气的心气儿,眼睛只管盯着门外之人,“你不是叫我一声四哥吗,梅鹤庭,想法子把我弄出去。” “就算出来了,”梅长生看着他慢慢问,“四哥又待如何?” “你们不叫她来见我,我便去找她!” 经过半年枯索的独处生活,宣焘表面上锋棱全无,实则内心的愤懑已将到达顶峰。那张俊美的脸神色扭曲着,每一个字音都从牙缝里挤出:“我会捉住她,让她明白明白,什么叫主仆之道。” 梅长生看着男人眼里的狠厉,以及狠厉背后隐隐浮现的委屈,忽而有些同情他。 “原来你还是没懂啊。” “我什么不懂?!”宣焘忽然爆发了,握戟瞠视梅长生质问,“她跟了我五年,不过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大不了爷今后对她好点,见面三分情,她只消见我一面,自然便会回转。你只说你帮不帮我?” 梅长生轻叹了一声,摇摇头,以过来人的口吻道:“我劝四哥,若能将她放下,此时放下最不苦。不然,四哥须先认清一点,送傩姑娘由始至终都不是你的仆从,你若不能将她视为完全平等的人,不管你身在何处,困住你的藩篱都不会打破。”说罢转身即去。 留下宣焘一个人,呆呆半晌,忽笑着一拳砸在禅房的墙壁上,“放的什么屁!这五年我许她同吃同住,我身边只有她一个,还不平等吗?” 送傩,你真就这么狠的心。 我都已经这么想你了,你定然也在外头想着我,这样才叫平等啊。 那裘褪色的绿衫宛如秋末的一片凋叶,慢慢滑坐在墙角,哑声喃喃,“对吧,送傩,你怎么可能不想四爷……” 晨钟嗡然而响,禅房的木门重新阖上,照不入一缕秋阳。 * 梅长生离开洛阳的第二日,也是中秋歇朝的最后一天,皇帝兴致好,拟同皇后在御花园和皇姑姑一起吃蟹赏花。 他早早地命人向翠微宫传了信,宣明珠自然答应。 于是这天一早,宴乐之前,皇帝先到前殿将未批的奏折批覆一番。 无意间看见案旁那只盛装谕旨的玉匣,皇帝笑了笑,他说话算话,心想梅阁老好不容易求来的旨意,他便不越俎代庖给姑姑了。 还是等阁老回来,为奖他辛劳赐予他,也算圆了他的这份情意。 略微走神的功夫,皇帝又想起另一桩事,忙放笔去寻被压在已阅折子里的江琮的密折。找到了,他唤来近侍道:“给朕点个烛灯来。” 御前秉笔不知陛下白日点灯意欲何为,不敢耽搁,忙移烛台过来。 两点烛光映在宣长赐年轻的眼里,他将那折子凑向烛火,将及未及时,忽觉眼前天旋地转。 宣长赐身影一晃,从墀阶上头栽了下去。 密折从他手里落地,无声砸在驼毯上,摊散开一纸刺墨的白。 “陛下!”御前公公高呼,骇然变色上前托扶人事不醒的皇帝,向殿外喊道:“来人!快快宣太医,请皇后娘娘过来!” 待到宣明珠闻讯匆匆赶来两仪殿时,皇帝在内寝殿中仍未醒来,阖目躺在寝榻上,脸色孱白如纸。 五六位太医皆在,轮流把脉,墨皇后在一旁守着,见大长公主至,红着眼圈起身见礼。 “好孩子,别慌。”宣明珠凝眉安抚她,“陛下勤政操劳,想是一时疲累才会如此,且听太医怎么说。” 她转而见太医们脸色沉凝,轮番号脉却迟迟说不出所以然,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然而面上镇定自若,轻斥道:“吞吞吐吐作甚,陛下究竟何疾?” “回禀殿下……”几位太医互视几眼,最终推出一位资历最老的院使道,“陛下所患,恐是、恐是血枯症。” 墨皇后一瞬盯住说话之人,脸上血色全无。 而宣明珠脑子嗡地一声,不由后退一步,被泓儿扶住。 “不可能……”宣明珠下意识摇头否认,“定是误诊!周鹗,上回你为本宫诊治便已误过,这回定也是误了,是不是!” 皇帝还这样年轻……” “殿下。”周太医哭丧着一张脸跪下了,“前番确为微臣失误,然而陛下的脉象,与柔嘉娘娘的脉案记载如出一辙。且陛下身有低热,伴随寒颤,方才臣等以治血枯症的方子给陛下服下,这会儿烧便退了下去……” 第138节 烧退,说明用药对了症。 可宣明珠依旧不能相信,抓紧泓儿的手臂,抖颤着唇角望向昏睡不醒的侄儿。 他才十八岁。 为何会如此,有她母后一个,还不够吗? 另一位太医哀恸拱袖道:“殿下,一些罕见特殊的病症确实有‘隔辈遗传’之说,想是……因由于此。” 话音才落,福持脸色焦急地进来:“娘娘,殿下,前任门下省平章令江琮江老入京,伏阙在宫门之外,声称掌握了梅阁老倚势在家乡为霸一方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全,叩求面见陛下!” 第112章 大结局 第112章 正文完 皇帝尚昏迷不醒,外头又起妖娥子,正为侄儿病情忧惧的宣明珠当即腹內火起。 她碾着银牙冷冷道:“江阁老,真是人老心不歇啊! 当初江琮是如何退任的,宣明珠再清楚不过。 只因去岁夏梅长生布局戳破了楚光王的谋反意图,光王祖孙三代推出午问斩,而门下省的江阁老与楚王光恰是儿女亲家。皇帝为了不受守成老臣的掣肘,顺势革了他职,放他挂印归林。 她听说,当时江琮曾在御前痛斥梅长生心机深沉,有朝一日必权倾朝野,不好掌控。 此言,她亦不否认,然而说梅长生为霸一方鱼肉百姓,这话问问江琮自己信吗?! 宣明珠又深深地望了-眼容色惨淡的长赐,心内-一酸,视线再次变得模糊。随即她强行逼退泪意,转头看一看满室面容愁苦的太医、内侍官以及眼圈红肿的皇后。 她此刻的心情并不比他们强多少,可越是此时越要有个主心骨。皇帝倒了,宫闱和前朝不能生乱。 “传江氏入宫。”宣明珠掐着手心镇住神,“既然来了,别在宫外头宣扬得人尽皆知,来当面锣对面鼓地敲--敲!道 两名神策军沿路护送他入大内,莫叫他与任何人接触对谈。” 她转而目光森然地看向五位太医,“圣躬安则社稷安,本宫将陛下的龙体托付给诸位了,却莫怪我将丑话说在前头,陛下的身体状况,半个字都不可传扬出去,但有违者,诛灭满门。辛苦五位大人便留在宫禁吧,再为陛下确诊开方。 “本宫还是那句话,当初既然为本宫误过诊,那么陛下便不是没有误诊的可能,-切未定,谁都不许说丧气话。” 她终究还是存着一丝希望,万一只是虚惊一场呢? 宣明珠问周太医皇帝何时能醒,周鹗道,“陛下的病情来得过于凶急,服过药,大抵也要半日方能转醒。” 宣明珠听了点头,“在两仪殿目睹陛下昏倒的内侍宫娥.”. 她说到此处,墨皇后拭泪从榻沿边起身,来在宣明珠身前深深一福,定色轻道: “殿下放心,臣妾方才已传命封锁陛下昏倒的消息,殿前的侍从也都拘于一处训诫过。臣妾才德微疏,亦不敢不为陛下管好六宫,后宫的秩序殿下可以放心。” “甚好。”宣明珠怜惜皇后,扶起她道,“我知皇后此时的心情,不过皇后自己亦当保重身体,莫要过毁。陛下还未醒来,若得知你如此难过,会伤心的。 短短几语,又将墨皇后的泪催了下来,她拭袖忍住,点头称是。 事到如今哭泣也无用,她得为陛下守好中宫。 宣明珠再传令给北衙禁军守领林故归,“命林将军带几人追去汴州,速召梅阁老回京。” 再调神策五军把守宫门各处:“务要外松内紧,严守宫阙。’ 懿令一一下达后,江琮此时也被带到了宣政殿外侯旨,宣明珠闻讯,目光湛出锋利的冷意:“好啊,本宫便去会会这位昔日的江阁老。” * 她扶婢走出内殿,御前秉笔刘巍正候在外,见了大长公主便躬身见礼,将手中的一本密折递去。 “陛下昏倒之前,正要烧此密折,奴才不敢擅专,特交予殿下定夺。” 宣明珠脚步-顿,泓儿接过奏折奉给公主,她展开一看,落款又是江琮,上面列着梅长生的种种罪状。 这件东西若刘巍没有交给她,而是被御史台抢先,会引起的轩然大波可想而知。 老匹夫。 这上面的话,宣明珠一个字也不信,梅长生为国忠勤,凭何受此污蔑? 大长公主错着银牙气势汹汹来到宣政殿,江琮身着一身葛布长衫正在等候着陛下,见到大长公主,他着实愣了一下,“陛下呢?” 大长公主冷冷瞥视他一眼,率步走上龙座前的墀阶,拂长裾转身,凤髻雍仪,居高临下:“江老谪居江左一年余,连宫里的规矩都忘了,见到本宫,不知行礼吗?” 江琮见公主面色阴沉,目光闪了一闪,撩袍下拜:“草民见过大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金安。草民有一紧急之事,请求见陛下。” “本宫知道,不就是要弹劾梅阁老吗?”宣明珠笑道,“你说人证物证俱在,人在哪里,物又在哪里?不必劳烦陛下,本宫先帮你断一断。” 江琮闻言吃惊,左右观顾,才发现御前并无他熟悉的面孔,皆为大长公主的侍从。 联想到方才入宫这一路,他看见神策军似在调兵,江琮后背一寒,心道莫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他抬头高声道:“陛下何在?草民要求见陛下,大晋祖训后宫不得干政,此非大长公主应当过问的。” 宣明珠心烦已极,心里记挂着里头,没功夫与他绊嘴皮子,“本宫再问一遍,你为何捏造子虚乌有之事陷害梅阁老,何人指使的你,你所谓人证物证,现在何处?” 江琮闭口不答,老神在在地阖起了眼,仿佛陛下不至,他便要一直跪下去。 宣明珠见状,忍气道了声好,“来人,把江琮带下去关到西抱厦,不许任何人与他接触。” 她淡漠地瞥他一眼,“你不是要等陛下吗,那就请江阁老好生等着吧。 江琮骤然睁目,他没想到大长公主竟然真敢代替皇帝发号施令,不等张口,已被入殿的神策军捂嘴带了下去。 大殿顷刻静了,宣明珠站在高高的墀阶上,缄默--阵,转眸望向殿外的澄澹高空,心中默念:长生,你快回来吧。 每到这种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强,也需要一一个人支撑。十五年前母亲患病时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可赐儿的病若果真是血枯症,当初父亲没能为母后治愈,九叔天资神颖也配不出药方,天下名医对此都束手无策,即便梅长生回来了,又岂能起死回生? 宣明珠不敢继续深想下去,抬指抹干眼角,摆驾回到两仪殿,皇帝依旧未转醒。 她便与皇后轮流守着。 一直到掌灯时分,榻上身着黄绸中衣的少年睫毛动了一下,幽幽睁眼,未等开口,先轻弱地咳嗽了一声。 “陛下你醒了?”墨皇后第一个发现,连忙俯身握住他的手,一双盈盈的水眸紧紧凝望他。 宣明珠正在罩榻子外倚案假寐,闻声立时清醒过来,走进去--见皇帝那双清澈茫然的眼睛,她的眼圈便红了,放轻声问:“陛下,你身上感觉如何?” “有些,没力气。”宣长赐怔怔地看着室内烛光,他记得,他之前正在御书案批折子的,中午还准备和皇姑姑一起饮酒赏菊来着.“朕,怎么了?” 他的嘴角发干,墨皇后踅身倒来茶水,将他扶坐在引枕上为他润喉,垂睫嗫嚅了几下唇角,没能出声。 宣长赐缓缓歪头瞧着她,瞧下了墨氏的一行泪。他目光-静,有了些预感,却是温柔地抬手为她擦泪,“皇姑姑还在呢,当心叫姑姑笑话了去。’ 他转向宣明珠,“我这副身子到底怎么了,皇姑姑,您说吧。” 少年的目光很镇静,带有天潢血胤与生俱来的威仪。宣明珠目光与他相接,心想,他是她嫡亲的侄儿,却也是年轻的天子,不当受欺瞒。 隔着半晌,宣明珠终于缓着声道:“赐儿,太医之前为你号脉,推断你也许患上了,血枯症一-不过还未最终确定,或许只是误诊,还需服药看看。” 宣长赐听罢收紧指尖,睫宇幽颤。 沉默良久,他慢慢哦了一声,“知道了。” 他在紧握着他的那只手背上轻拍了拍,“轩轩,别怕。” 转而问姑母他昏迷之后的宫禁安排,得知了姑母下达的种种应对策令,又急召梅阁老还朝,思虑周全,无一处不妥,皇帝挤出一抹笑:“辛苦姑母了,本是想请姑母赏菊吃蟹的,倒教您如此为我操劳,侄儿心内难安。” 宣明珠见他如此,喉咙发哽,“与我客气什么,过两日待你好了,咱们想吃几回便吃几回。” 宣长赐点头称好。 其实误诊之言,有几成是为了安慰他,宣长赐岂会不知。太医院的那帮家伙都惜命得很,他们既然错过一次,这次只会更加谨慎,十有八九便是不会错了。 很奇怪,他此时的心情十分平静,他好像忽然理解了当时皇姑母得知她自己患病时,为何会那样淡定地向他嘱托身后之事。 原来当一个人知道死期将近,恐惧过后,会变得心如止水。 血枯症,这个可怕的诅咒曾经夺走了皇祖母年轻的生命,而今,降临到他身上了。 他看向守在他身边的女子,只是对不起她啊。 宣明珠瞧出帝后有话要说,便退出了殿,今夜宿在-旁的麟趾宫,留话说有任何事都来告她。 她走了之后,宣长赐与墨芳轩并非如她所想那般款款叙语,只是十指无声紧扣着,谁也不说什么,仿佛一旦开口,便会惊动暗中窥伺着他们的厄运。 之后墨皇后命人送些清粥小菜过来,亲自敛袖喂他。宣长赐靠在引枕上吃了两口,忍不住笑着提醒她,“轩轩,我的手并没有毛病,可以自己用啊。” 那笑容,墨皇后知道他是为了哄她,所以看起来才会格外刺眼。她别低了头,没有松开手里的银匙,轻声问,“陛下为何不唤臣妾三郎了?” 宣长赐眉心动漾,在榻帘下低头轻轻牵住她一片衣角,“娘娘每次都脸红,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叫法。可是我喜欢看你脸红的样子。” “臣妾喜欢。”墨皇后抬起荧荧闪动的秋水眸。 臣妾想听陛下如此叫我一辈子。 那双藏着无数情感却欲语还休的美目,倏尔令宣长赐眼窝一热。不愿叫她瞧见伤心,他嘿笑一声掩了过去,“那我便叫你三郎。三郎,再喂我一一口吧,没吃饱呢。” 墨皇后点头,服侍皇帝用过膳。而后又召太医把了回脉,服过药后,熄灯相拥歇下。 八月十七的月夜蛩声阵阵,一轮盈满将亏的玉盘挂在天边,流淌下一片清冷的光华。 * 因心里不愿相信真是那不治之症,安慰便也无从谈起。而最快确认皇帝的病情,其实有一法子,便是服用治血枯症的药方。 有宣明珠的前鉴在先,正常人喝了那副药会呕血,只消令皇帝服用几日,看他反应如何,也便知了。 次日皇帝为了不令臣工生疑,不曾称病,照常临朝,下朝后里衣被汗湿透了。这病来得凶急霸道,好像一下子夺走了少年的精锐之元。 当宣长赐按太医嘱连服了几日药汤后,并未吐血,反而觉得不再胸闷,脸色也变好了一些。 出现这个情况,所有太医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此方显见地奏效,说明,陛下是身患血枯症无疑了。 “对不起啊。”这日中午又一次服过药,皇帝倚在榻上拉住墨皇后的手,目光温柔含疚,“我真的吐不出血来。” 墨皇后这段时日一直忍着没在他面前落过泪,听到这句话,她再也忍不住,扑在他身上啜泣,“陛下,你别出事,别留下我一个.好不好?” “是我不好。三郎,我争取,多陪你一年。” 他抹去她脸上的泪,让妻子枕在自己膝上,勾起她骨节秀丽的手在掌间。 纤纤素手肌骨匀停,执毫蘸墨时最为动人,宣长赐怎么瞧也瞧不够,轻轻地捏揉,喟叹:“可惜,以后看不到你作画了.”. 第139节 门外,前来探视的宣明珠目睹这一幕,眼圈泛红,摆手示意内侍不要通传,转身悄然退了出去。 回到翠微宫,她默坐了-会儿,问了句梅阁老有信儿没有,下头道无。 她便又唤来泓儿,吩咐:“你去找内务府总管,命他着手为皇帝备寿材吧,此为最高机密,要悄悄地办,不可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前朝。” 泓儿怔愣许久,望着公主疲惫的神色,不忍地道:“殿下您勿忧,陛下有真龙之气护体,也许,也许这么着冲一冲喜,这病便好了呢。” 这样的宽慰与期待,宣明珠当年听过无数次了。她点头不多说什么,捻着眉心哑声道,“去办吧。” 无人知道,她此刻心里,有如刀绞。 她曾为自己备过棺,那时因为看得开了,全不觉得痛苦。可今日她亲口下令为侄儿预备此事,却感觉有-把刀子在心里来回地割。 造化弄人,何至于此? “阿娘。”门口突然响起一道怯怯地唤声。 宣明珠抬眼见是宝鸦,忙收敛了面上伤情,招手让她进来。 “阿娘在伤心吗?”宝鸦却是瞧了出来,仰起小脸,轻轻揉了揉阿娘的侧颊,“是不是陛下表哥的病还没好呀?” 皇帝病重的事还没有告诉宝鸦,就怕吓着小姑娘,只是对她说表哥染了风寒。 面对那双清澈的眼睛,宣明珠没法子说谎,模棱两可地点了个头,宝鸦便乖巧地说道:“那我明日去探望表哥吧,我送些好吃的香糖果子给他!这样喝药就不苦了,病也会很快好。阿娘别担心呀。” 宣明珠将她搂在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坠下一滴泪,“好。” 次日下朝后,皇帝请宣明珠到燕殿说话。 宣明珠过去时,殿里静悄悄的,墨皇后也不在跟前。宣长赐在里间,他今日精神似乎不错,崴在太师椅里批了几道折见姑母来,他起身见礼:“姑姑来了,这些日子,有劳姑姑在宫里为我周全,又照顾着皇后,侄儿心中感念。” 宣明珠听得难受,勉强笑道,“你这孩子,就会与我假客气。” 说着取出帕子给他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姑侄俩相对坐下。为了不让对方伤心,二人都有意想避开生病的话头,然两厢这一沉默,却是越发愈盖弥彰。 还是宣长赐径先轻笑了一下,“姑姑,不必这么苦大愁深。 他脸色孱白,目光却温暖:“太医说侄儿至少还能到明年,朝中许多事都可安排妥当。”他抿唇顿了一下,“今日请姑姑来,便是想请求姑姑,待梅阁老回京时,代我转告于他:莫忘中秋之夜他对朕的承诺,朕将这江山社稷托付在他手上了。” 按他的身子状况,理应是能等到梅长生回的,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先委托了皇姑姑得好。 “那江琮之事,我也听说了,姑姑放心,我信梅阁老如信您。姑姑将他拘起来是对的,在阁老回京之前,人便先在那儿关着吧,免得传扬出谣言,横生枝节。我也懒怠见他听他聒噪。” “还有……” 宣长赐垂下柔密的睫,“我愧对先宗,膝下无嗣,请皇姑姑代赐儿留心考察有无品德出众的宗室子,以备他日克承大统。” 宣明珠闻言吃惊又哀恸,-番话绞得她肝肠都痛,声音微微发哽:“陛下这是哪里的话,你与皇后还可以. 宣长赐摇摇头,他虽还有些时日,但将来他去了,怎么能够拿子女将皇后永远困在这深宫里呢? 留下她们孤儿寡母,他于心何忍。 且襁褓幼子御极大统,社稷岂不动荡,梅长生如今已置于鼎沸之上,到那时又该有多难。 他执意如此,宣明珠劝慰了许久也没能说动他,反而是宣长赐岔开了话,“姑姑,还有一桩,朕这里有道旨,请您在梅阁老回京后交他。 说着命刘巍取来一只玉檀匣,亲自递在宣明珠手里。 宣明珠见匣上嵌了扣子,便当作是事关于国政的密谕,妥当地收了起来。“好,我会给他的。陛下请勿多思,静心保养为宜,这一年之中,未必寻不到治病的良方。” 这话,原是当初她生病时皇帝来宽慰她的,少年笑笑,探手去摇了摇姑姑的手一一他自登基之后,便再未做过这般撒娇的举动。 他道:“姑姑当真不必为我过忧,长赐是天家子弟,宣氏没有贪生怕死之辈,长赐也想学一学姑姑的酒脱啊。” 他才说罢,刘公公近前禀道:“陛下,殿下。梅小小姐过来探望陛下了。” 宣长赐一乐,“我家小宝鸦来了,快领进来。” 宝鸦不是自己来的,还带来了几食盒的甜点糖糕,哄小孩子似的对表哥说,“有了这些,陛下表哥就不怕吃苦药啦。” 宣长赐弯腰刮她的小鼻头,笑着附和称是,问她的皴墨法练得怎么样了。宝鸦立刻洋洋自得地摇晃小脑瓜,“我马上就能画得和娘娘表嫂一样好咧!” 宣明珠见这兄妹俩相谈甚欢,内心慰也不是,悲也不是,不忍多听童言笑语,留他们在里殿说话,自己到了外槁间。 她怔怔地看着窗外铅色的层云,计算着路程时日。 过了一刻,宣长赐要午歇,宝鸦便退了出来。宣明珠为女儿理了理发揪上的丝带,“宝鸦先随嬷嬷回青鸢殿可好,娘再在这里陪你表哥一晌。 “好,阿娘辛苦啦。”宝鸦点点头,跟着嬷嬷出殿。 走下台阶时,一滴冰谅的水珠滴在她后脖颈,小姑娘啊呀一声缩起脖子,伸出掌心:“下雨了。” 下一瞬,那道小身影一晃,崴倒了下去。 “小小姐!” 宣明珠在殿中听见叫声,立刻转头,正看见最后一抹粉影消失在阶墀,立刻奔出去。 当她看到女儿倒在台阶上,脑子嗡地一声,身体里紧绷的最后-根弦霍然崩断。 一一太医的话在她耳边回响:许多病症都有隔辈遗传之说。 母后是赐儿的祖母。 也是宝鸦的外祖母。 不,不会的.宣明珠飞速地跑下阶,长长的裙裾在阶矶上漾出仓惶的穀纹,她抱住梅宝鸦,“宝鸦,你怎么了?” “阿娘.”崴脚摔倒的小姑娘呆呆地被揉进怀里,她抬眼见阿娘竟是泪流满面,一瞬呆住了。 她慌忙搂住她道,“阿娘,我方方就是崴了一下,不要紧的,你不要哭呀。” 而宣明珠,并不知觉自己哭了,她再三确认宝鸦只是因为崴到脚才会跌倒,心有余悸地抱住她,泪不绝缕。 那泪开始是无声的,继而她开始忍不住啜泣,再然后,低嘶一声,放声悲哭。 周遭的侍婢皆惊惶地看着大长公主。 泓儿却红着眼圈拦住了想上前劝解的人,唯有她知道公主这些日子一个人承担了多大的压力,亟需发泄--场,任由着公主哭泣。 娘俩就这样坐在石阶上,宣明珠哭得鸣咽难止。她想起先帝临终前将赐儿的手放在她手里,殷殷请求她照顾好他的独子。当时皇兄躺在病榻上,对她说,他很抱歉,将这样的重担放在她的肩上一一宣明珠并不怕艰辛啊,可是,她为何没有照顾好赐儿呢? 为何要让她再经历一次死别? 她两眼赤红地望向苍天,似控诉,似不解,又似愤怒。风云如有感应,忽起的秋风将她的衣袂吹得翻飞,厚重的乌云间突然轰隆一声炸响雷鸣。 大雨倾盆而下。 那雨浇在她的面上,与她的泪混为滂沱。宣明珠被冷雨一浇,却是清醒过来:不能让宝鸦淋雨。 正欲抱她回殿,忽而,一扇素色的油纸伞面挡住了她头顶的暴雨。 有人为她撑伞。 泪眼模糊中,宣明珠分辨着他风尘仆仆的眉眼,“长……”. 宝鸦唤了声:“爹爹。” “宝鸦乖。醋醋别怕,我回来了。”身披月华色长斗篷的梅长生蹲身为母女两个撑伞,袍脚坠进雨地里,浣出不可污泞的白。 他见她哭,面上带了急色,怨自己赶回得慢,声音极尽低缓:“醋醋别哭,血枯症,我能治。” “你别哄我.”宣明珠乍然见他,仿佛是在做梦,抓紧他的袖子哭着摇头,“这个病,谁都治不了,赐儿他。” “我能。”一道紫电划开云层,那双眼却比闪电更璀亮。 梅长生用力地揽住她腰背,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我能做到,醋醋信我。” 雨势越发大,他来不及细说,先将娘俩都送进殿里。 而跟随梅长生同入宫的,除了护送他的林故归,还有两人,各撑着一柄素纸伞缀在梅阁老身后。 其中一人着白地蓝缎镶边医士袍,另一人着寻常褐色秋衫,如果姜瑾在场,便会认出,那穿白衫的年轻人,正是去年他奉公子之命,从太医院落选的医学士之中选中造册的一员;而另--位布衣郎中,赫然便是曾揭榜入宫为宣明珠隔帷诊脉,后来又被梅长生捉到汝州审问的范阳名医,余清明。 “醋醋,去将湿衣换下来,仔细着凉。” 宝鸦被白嬷嬷带回了翠微宫照料,趁着刘巍去内寝通报的功夫,梅长生将油纸伞倒戳在殿门处。他自己身上是湿透的,眼里却只看见她受凉。 转头吩咐泓儿:“有劳姑娘熬几碗姜汤过来。” 泓儿见到梅阁老便如同有了主心骨,领命而去。 宣明珠仿佛仍不能相信他回来了,以目光怔怔描摹男子的眉眼,见他神态从容澹然,方寻回熟悉之感,心中的悲痛渐次消弥:“长生,你说的是真的吗?赐儿的病真的可治?” 梅长生肯定地点头,外人在场,他不好去牵她的手,视线黏连着她,“说来话长,你去换衣,稍后在陛下面前,我会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而内寝中,皇帝被惊动起来,闻听阁老回了,还带回了治病的药方,满脸茫然。 待他易服由内侍扶到外殿,宣明珠与梅长生皆已换了身干净衣裳,立在地心。那方子由余清明递到几位太医手中,后者经过反复验看,啧啧称奇道:“从未见过如此新奇的配量,看似治症,只是效果如何,还要实际服用过才可知。” 说罢见皇帝出来,众人连忙见礼。靠近殿|门的白衣医学士拱手道:“草民方鸿羽见过陛下,此方已经过了验证,治愈过--名血枯病患。” 太医们大惊:“当真?!” 皇帝更是惊喜交加,灼灼的目光看向梅长生,“阁老,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张方子,是从何来的?” 梅长生蕴默了一下,抬眼,凝望宣明珠须臾,撩袍向皇帝跪倒,“臣听闻日前江公琮,伏阙告御状,状告下臣以权谋私草菅人命。” 皇帝忙道:“朕信卿家,快快平身。 “不。”梅长生眉眼寡漠,“此言并非空穴来风。臣领罪,有言向陛下陈情,请召江公入殿两相对质。” 宣明珠猛然望向他,心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 秋日的疾雨还在下着。 江琮被领到两仪殿时,几位太医自觉退避,到偏阁去研究方子去了。皇帝上座御椅,宣明珠被皇帝赐座在身畔,下头笔挺地跪着一人,正是梅长生。余者,便是余清明和方鸿羽。 江琮被软禁多日,一见皇帝如见亲人,扑通跪倒道:“陛下,江某终于见到您了!您可知大长公主把持宫闱,将我囚禁一一” “放肆。”皇帝咳了一声,“大长公主是奉朕之命,岂容你侮蔑?你只道你此番进宫,所为何事?” 江琮一噎,扭脸瞧见身边的梅长生,咬紧牙关指他道:“陛下,便是此子在扬州为祸百姓!草民已掌握人证,此番己带进京来,便是受害人的六旬孀妇,清风镇崔氏,请陛下圣心裁断,万不可受此子蒙蔽。” “崔氏?”方鸿羽站在后方想起来,急忙替梅大人辩解道:“那本是个贪财不足的老妪,不足为信!陛下,此事不能怪梅大人. 梅长生微微侧目,“子翠,不可失礼。” 皇帝面色微凝,转头看了姑母一眼,见她搁在膝蔽的手掌微蜷,转而对梅长生道:“阁老,朕听你说。” 梅长生道声是,他知道她在直直看着自己,却未抬头,声音清沉道:“一年之前,臣得知公主患血枯症,急求良方却不得,便决定自己研究。臣召集考太医院不中的医学士--百二十人,寻民间各州名医八十人,另派人搜集中原疑似血枯症的患者,安置在扬州梅氏名下的一白园,试验药方。” 这番话说罢罢,大殿里寂无人声。 连江琮都愣住了。 第140节 良久,皇帝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拿这些病人,试药?” 梅长生面无神情地点头,“是。” “你不.宣明珠开口,她方才哭过,此时嗓音犹有些发哑,视线落在他胸口处,睫宇战栗,“在庸子鄢那里找到偏方了吗?” 梅长生抬头,冲她淡淡地笑了一下,“我要做两手准备。那是急方,如果无用,希望便寄托在这些人身上。” 他不能叫她出事。不管用什么办法。 “臣找到那些病人后,与他们签订契约,一旦同意,试药过程中不准离去放弃,若因试药造成.毙亡,抚恤其家人,荫其三代子孙。” 试药是个痛苦的过程,或因药不对症,而对身体造成种种损伤。然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给子生的希望说服他们加入,再以利益相诱,这是个卑鄙的手段,梅长生知道。但是他只能如此。 等到后来得知她是误诊,一白园里第--阶段的试验已经完成,如此半途而废有些可惜,梅长生便决定继续下去。 “呵,契约?”江琮此时反应过来,冷笑道:“请问阁老大人,你这所谓契约,在大晋律中可能找到相关的例条?” 梅长生:“无。” 江琮睨目继续追问:“那么在此过程中,试药者可有伤亡?” 宣明珠在座上闻言,捏紧手指,心疼地看向跪在眼前的人。一旁的余清明张嘴似有话说,梅长生径先道:“有。” “试药过程中,共计一死者十七人,昏迷不醒者三十人,高烧致残伤者三人。臣均以造名籍册,记载分明。” 他的眼眸乌黑无光,语气始终很平静,向座上拱手:“臣自知失德失行,不配为阁辅,愿革职待罪,听候陛下发落。” “长.”.宣明珠再也坐不住地起身,方收的泪又流下来。 他是帝师的学生,他品性高洁,他从前最不悦以私法伤人的勾当,可为了她,他竟然做到这种程度。 他不但受了两遭剜心取血的痛苦,还一直默默忍受着心里的煎熬。而她对此一无所知。 梅长生微启血色浅淡的薄唇,露出一点温弱的笑,无声地对她说了三个字:对不起。 这是他隐瞒她的最后一件秘密。 不告诉她,是不想她心上也同自己一般,套上沉重的枷锁。 天下人做不到的事,为了她,他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试试看。 事情做下就是做下了,他不悔。 若无江琮死缠紧咬,挖出了一根线头,这件事,梅长生可以隐瞒一一世。不过事既发了,这罪名他也不推脱,他认。 皇帝听后震惊于梅长生的胆大妄为,然而转念再一想,若无他在一年前未雨绸缪,他今日又岂能得方救命? 见皇帝久久不语,余清明忍不住躬身道:“陛下,试药虽有死伤,然而草民以为,不能全算在梅大人头上。陛下也知,血枯症这病本身便是致亡极高的,也许那些死者是为因病死,而非因药死。” “正是,”年轻人急切,方鸿羽接口道,“再说梅大人对受试者皆发下了巨额抚恤,那些病患知自己时日无多,吃药还有钱拿,他们都是自愿的啊!” 江琮闻言冷笑,“一句自愿,便能抹杀梅阁老杀人的事实了吗?那是不是以后富人以利相诱,买良民做些不法勾当,人死再用钱抹平,过后再拿出签契证明他们自愿,就能太平无事了呢?梅阁老此前于大理寺掌晋律,更该明白国法与私行的分别,人之命在天,国之命在法,梅大人,您才博学广,江某此言可是?” 梅长生不语,那头却也没有低下去。 素有辨才的人,从头到尾只是呈报事实,没有替自己辩解过一一个字。 “陛下开恩呐。”余清明与方鸿羽跪下,“梅大人此举虽大悖世情,却情有可原,并且此方-出,也可惠及后世“陛下。”宣明珠忽然下墀走到梅长生面前,与他并肩而跪。梅长生的脸色变了变,“殿下,你不必如此。” “姑母这是做甚?”皇帝这下子惊得站起,连忙走下来扶她,“您这不是折侄儿的寿吗,快快请起!” 宣明珠未动,清炯的眼眸望着梅长生,她看着这个清名性命为她皆可全抛的男人,含泪微笑上言:“本宫请旨,求陛下赐婚,我欲择梅长生为驸马,为我夫婿,有何罪黜,我与他--并承担。 梅长生动色,“醋醋,你.”. 宣明珠握住他微谅的指尖,这个强大又易脆的男人,能为她遮风挡雨,却也是要她用一生去暖的。 她当着众人面直言不讳道:“我宣明珠要你梅长生,要定了你。 “哎呀。”皇帝拉不起姑姑来,急得跺了下脚,又因身子不支,晃了一晃,“方才朕是在考量,应当令梅阁老功过相抵,还是奖赏他救驾之功,姑姑,难道在您眼中,侄儿便是忘恩负义之人?” 他直身看向怔忡不解的江琮,冷谈道:“你方才有一言不对,人命在于天,朕命却不能听天由运。梅长生潜心一年治出的药方,未救得姑母,却救了朕!于公,阁老对社稷有稳靖之功,于君有救危之勋,于私.”. 宣长赐想起这些日子以来死灰般的心境,想起三郎为他流的数不尽的泪,一手拉梅长天,一手拉着姑母,将二人扶起。 “我对阁老,感激涕零。” “陛下?”江琮心内骇恐难当,什么叫做此药救了陛下,难道陛下也患了、患了。 皇帝扫睫命人将江琮带下去,正这时,刘巍趋步入殿:“陛下,药煎好了。” 他打伞穿过殿下的雨帘,将药司房按方刚熬出的药端来。 那白瓷碗中冒着热腾腾的苦气,却带着生的希望。 宣长赐接过这一碗绝处逢生的药,百感交集,“朕自小立志效法圣人治世,终究不是圣人,朕不惧死,却贪生。若有罪,朕来承,梅阁老对宣氏有大功,于后世患此病之子民,更有救命济危之德。” 他喝下那药,而后竟以子侄礼,向梅长生躬身长揖。 梅长生神色哀矜,侧身摇头:“臣不敢当。” 他心里自有一杆秤,方才认罪,并非因为江琮咄咄想逼,而是那些虽非他杀,却死在一白园的性命,他始终记在自己身上。 “你当得起。”宣明珠将他的手握紧,“我知道,你执着于研制出成方,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一直伤感于母后病逝的事,所以你想找到治血枯症的方子,解我心结,是不是?” 梅长生目光水泽地微笑起来,醋醋知我。 宣明珠亦伴他微笑,这个人,还是不喜欢说表功的话,可是她已能明白他的心。 她转向皇帝道:“恭贺陛下转危为安。那,我方才请的旨意. 皇帝听了大为无奈,“姑姑啊,我知您高兴,可这种事怎么能您来主动呢?” 他偏头看了梅长生一眼,“姑姑为何不打开我方才交给你的檀匣看一看,里面是什么呢?” 宣明珠闻言奇异,命人捧来匣子。 打开来,见玉轴黄绢上誊着陛下御笔,赐婚二人,永结姻好。 她诧然望向梅长生,后者见此御旨,轻锁的眉宇终于松散开,目光脉脉生晖:“醋醋,迟来的礼物,望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