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灯微光里的梦:林徽因的一生》 前赘 女作家多不漂亮——流行过这么一种说法,解释是,漂亮女性陶醉于自身姿色,生活便有恃无忧,不愁没有发展方向。唯不具姿色者,无奈寻求其他途径以出人头地,写作算是一条捷径。此说好像还有什么外国的舶来理论做依据。 这说法有无道理且不论了,而林徽因实在是它的例外,谁不说林徽因漂亮。她虽以才女著称,但除非读过她作品的读者,不然很多人心目中的林徽因,仍不过是个美女。他们的印象来自电视剧和小报或不小的报纸,以及一些徐志摩的林徽因的传记。我听到一个倒推论:如果林徽因不漂亮,徐志摩何至于那么狂热地迷恋她呢?这个风流诗人决计不看一眼稍欠姿色的女性,哪怕她才高八斗。于是林徽因只剩下了漂亮。 今天看不少林徽因照片,有些确实甜美可人,有的怕未必。可人与否,照片上有出不来的内容,应以当年见过她的人说了算吧。然而徐志摩的话不可太作数,情人眼里出西施。他好像也没有在信里文章里美言林徽因容貌。其他男人话也不必听,理由无须说了。林徽因如何美丽,女性的见证才更具说服力,理由也一样的无须说。她们一次次记述着林徽因。 先听一个美国女孩的:林徽因是“一位高雅的、可爱的姑娘,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见王贵祥文《林徽因先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话虽只有一句,却很是形象传神。当时林徽因在美国留学,正当最美的年华。 林徽因留学回来,结婚生子后容光依旧。郭心晖女士中学时代听过林徽因讲课,她告诉来访者:“一九三二年或一九三三年,林徽因到贝满女中为我们讲演‘中国建筑的美’。他穿的衣服不太多,也不少。该是春天或秋天,当时这类活动一般都排在上午,在大礼堂。我们是教会学校,穿着朴素,像修女似的。见到林徽因服饰时髦漂亮,相貌又极美,真像是从天而降的仙女。林徽因身材不高,娇小玲珑,是我平生见的最美的女子。她讲话虽不幽默,却吸引人。当时我们似乎都忘了听讲,只顾看她人。”(本书著者和史学家臧振、散文家奚学瑶访问郭心晖老人笔录) 女教授全震寰也听过林徽因讲课,也有回忆:“林徽因每周来校上课两次,用英语讲授英国文学。她的英语流利,清脆悦耳,讲课亲切,活跃,谈笑风生,毫无架子,同学们极喜欢她。每次她一到校,学校立即轰动起来。她身着西服,脚穿咖啡色高跟鞋,摩登,漂亮,而又朴素高雅。女校竟如此轰动,有人开玩笑说,如果是男校,就听不成课了。”(见陈钟英文《人们记忆中的林徽因》) 两位女士眼里的林徽因正三十上下,自然风姿绰约。作家赵清阁见到的林徽因,已经人到中年,还是光彩照人:“林女士已经四十五岁了,却依然风韵秀丽。她身材窈窕,穿一件豆绿色的绸晨衣,衬托着苍白清癯的面色,更显出恹恹病容。她有一双充满智慧而妩媚的眼睛,她的气质才情外溢。我看着她心里暗暗赞叹,怪不得从前有过不少诗人名流为她倾倒!”(赵清阁文《京华二十日记》) 林徽因重病在身时,她的美丽仍叫翻译家文洁若惊诧不已:“按说经过八年抗日期间岁月的磨难,她的健康已受严重损害,但她那俊秀端丽的面容,姣好苗条的身材,尤其是那双深邃明亮的大眼睛,依然充满了美感。至今我还是认为,林徽因是我生平见过的最令人神往的东方美人。她的美在于神韵——天生丽质和超人的才智,与后天良好高深的教育相得益彰,没想到已生了两个孩子、年过四十的林徽因尚能如此打动同性的我。”(文洁若文《才貌是可以双全的——林徽因侧影》) 林洙的身份特殊,是梁思成的续弦。按常情讲她难免要怀几分妒忌,可是同样对丈夫前妻一无例外地赞叹备至:“我承认一个人瘦到她那样很难说是美人,但是即使到现在我仍旧认为,她是我一生中所见到的最美、最有风度的女子。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充满了美感,充满了生命,充满了热情,她是语言艺术的大师。我不能想象她那瘦小的身躯怎么能迸发出这么强的光和热。她的眼睛里又怎么能同时蕴藏着智慧、诙谐、调皮、关心、机智、热情的光泽。真的,怎么能包含这么多的内容。当你和她接触时,实体的林徽因便消失了,而感受到的则是她带给你的美,和强大的生命力。她是这么吸引我,我几乎像恋人似的对她着迷。”(林洙著《困惑的大匠梁思成》) 冰心曾和林徽因、凌叔华、韩湘眉并称文界“四大美人”, 尽管老太太与林徽因有过芥蒂,她也承认:“林徽因俏,陆小曼不俏。”(见陈钟英文《人们记忆中的林徽因》)相比之下,徐志摩相中的陆美人竟黯然失色。与林徽因芥蒂更深的凌叔华,晚年这么说到林徽因:“可惜因为人长得漂亮又能说话,被男朋友们给宠得很难再进步。”(见郑丽园文《如梦如歌》)从略带贬意的口吻里,无法否认林徽因漂亮得令众人宠爱。 所以连篇累牍引述这么多女性赞美林徽因的言词,一是本书毫不无视林徽因的美丽,二是关于她的美丽,话都说在前头了,后面不再为它耗费笔墨。容貌之美,对于林徽因的人生,决非主要的内容。将要叙述的,是她的才华,她的性格,她的信仰,她的苦难,她的事业,美丽之外的坎坎坷坷、灿烂辉煌。 1 林徽因原籍福建闽县,今天的福州。再往上推,祖籍是河南。而她说,杭州是“一半家乡”(《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因为她诞生在杭州陆官巷,她祖父林孝恂的寓所。祖父从取“徽音”两字为她命名,诗曰:“思齐大任,文王之母。思媚周姜,京室之妇。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大雅?思齐》)老人的意思,要林徽因继承美德。再引出孙儿满堂吧,她是祖父长子的头生孩子,又是个女孩。 据说林徽因容貌得自祖父母的遗传基因,她有神的双眸像祖父,漂亮脸蛋像祖母。为此她特别获祖母溺爱,祖母竟不要林徽因母亲照料她,放在自己卧房里绕膝左右。那时她父亲留学海外,但几个出了嫁的姑姑仍时常带孩子回到娘家,她和表姐妹们成天嬉闹,童年一点也不寂寞。七载的欢乐之后,林徽因八岁随祖父移居上海;十岁又跟着祖父进京才到了父亲身边。这一年祖父病故。 五四那一代女性作家几乎都是出身官宦的千金,最早的陈衡哲如此,冰心、庐隐、冯沅君、苏雪林莫不如此,凌叔华更属世代豪门。林徽因虽比之二十年代成名的冰心她们略小几岁,到三十年代正式步入文坛,算是晚了一代,但同样是官宦出身。祖父林孝恂,字伯颖,前清光绪十五年(一九八九)己丑科二甲第一百一十一名进士,与康有为同科,授翰林院编修。 福建闽侯林氏是望族,但林孝恂这一支已经式微沦为布衣,他本人实起于寒微。林孝恂年轻时做过富户人家的教书先生,已没有了养尊处优的公子生活。林长民回忆说:“爹别就人家教读,与年所入不过数十千制钱,家计贫苦。”(《嫁王氏大姊和姊夫熙农先生五十双庆寿序》)有时林孝恂买一个梨子回来,儿女不能尽兴解馋,只好切成一片片分给几个孩子。 林氏转机始于林孝恂考中进士。至今林氏后人保存着一张全家福照片,它摄于杭州的官邸,林孝恂正在浙江的知县任上。拍照时间大约在光绪二十几年,即十九世纪的最后岁月。地点应是县太爷衙门后院,下青砖铺地,上枝叶扶疏,似乎有意规避富贵而近儒雅。照片上人物,男性都长袍马褂,瓜皮小帽;女性则偏襟大袄,额上扎青缎帽箍。虽是清朝装束,看去却离民国不远了。上照的林家两代,包括儿媳和女婿,共十三人。林氏后人曾依次一个个注明了身份,有两个男性身份不明打了问号。长子林长民居右三,相貌比起弟兄们来格外清癯,最和林孝恂相似。照片里没有林徽因,数年后她父亲林长民才成立家室,自然没有赶上。 林孝恂在翰林院做京官,官场应酬开销太大,而家底很薄,便想外放。外放有条捷径,翰林院年度甄别考试时只要故意写错一个字,考官即明白此人希望离开京城。林孝恂如法行事,到了杭州地区的金华、孝丰、仁和、石门、海宁诸州县,任地方长官,最后代理了杭州知府。 做了官的林孝恂,尽管头顶乌纱,却仍然不脱书卷气。二十世纪末浙江石门民间发现林孝恂手书的对联: 书幌露寒青简湿 墨花润香紫毫圆 对联正是林孝恂宦余生活的写照。或许是这样的经历,这样的气质,有助林孝恂挣脱封建思想的泥潭。他本人曾经学习技艺,又谙熟医术,显示出务实的倾向。知府大人并不以“无才便是德”的教条禁锢眷属,夫人游氏即喜好典籍,且工于书法。子女教育也不分性别,女儿照样随男孩子一起启蒙,她们日后个个能诵诗写字。家塾设置的课程,固然请了国学大家林琴南,不免讲析四书五经,更延聘新派名流林白水,既介绍天文地理,又细述境外概况,甚至招了外籍教师华惠德(加拿大)、嵯峨峙(日本)来家教习英文、日文。虽说晚清风气逐渐开放,但基层官吏中能如此新旧不拒,中外兼学,毕竟不多见的。 林孝恂的开明还惠及嫡系以外的后辈,入杭州家塾启蒙的除自身儿女,并有老家福建的侄儿,其中不乏出类拔萃者,如以凛然殉道的林觉民,与林觉民一起为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的林尹民,前仆后继组织起义光复福建的林肇民。林孝恂又出资送外姓的蒋百里赴日本留学,蒋后来成为民国时期著名的军事教育家。 辛亥后那些前清官吏纷纷回老家广置田产以保晚年,林孝恂却客居新开埠的上海,投股商务印书馆以助现代出版事业,始终非同俗流。 这样开明的家庭出来的后代,追求时代潮流当在意料之中了。 2 开明的林孝恂,无疑期望他长子林长民成为时代优秀人物,何况林长民天资聪慧,足资老父的厚望。这个幼年经旧官府庭训的少爷,乃光绪廿三年的秀才。后两度赴东洋留学,最终毕业于早稻田大学。林长民得中外文化涵养,且广结政界名流,所交如日本的犬养毅、尾崎行雄,中国的张謇、岑春煊、汤化龙、宋教仁等,均政坛显要,可见其时林长民已经存有改革中国社会的宏伟抱负。 林长民有字宗孟,时人多以字称呼。娶妾程桂林,宠爱之至,便号“桂林一枝室主人”。晚年宅院里栽着栝树两株,又自谓“双栝老人”。 有人这么记述林长民,他“躯干短小,而英发之慨呈于眉宇。貌癯而气腴,美髯飘动,益形其精神之健旺,言语则简括有力”。(徐一士《谈林长民》)徐志摩以诗般的语言形容他口才:“摇曳多姿的吐属,蓓蕾似的满缀着警句与谐趣,在此时回忆,只如天海远处的点点航影。”(《伤双栝老人》) 如今介绍林长民,往往说成“林徽因的父亲”,而当年提到林徽因,则要说成“林长民女儿”。在清末民初,林长民委实是叱咤风云的倜傥之士。他从东洋归来即投入宪制运动,宣统元年由聚在上海的各省咨议局公推为书记,组织请愿同志会要求清皇朝召开国会;民国元年参与议订临时约法,先后担任临时参议院秘书长、众议院秘书长。一九一七年入阁做过三个多月司法总长,为期甚短却盛名一时。拥护袁世凯称帝的军阀张镇芳,为逃避治罪,贿赂林长民十万巨款以谋特赦。林长民断然拒绝,由此摔下乌纱。他很为自己的正气自得,治了一枚闲章曰“三月司寇”。林长民在司法总长任上与梁启超同僚,梁任财政总长。两位总长意气相投,携手鼎力推动宪政运动,是政坛“研究系”的两柱顶梁。章士钊很佩服林长民,说林,“长处在善于了解,万物万事,一落此君之眼,无不涣然。总而言之,人生之秘,吾阅人多矣,惟宗孟参得最透,故凡与宗孟计事,决不至搔不着痒,言情,尤无曲不到,真安琪儿也。”(《甲寅周刊》)林长民本人亦每每自负其政治禀赋,以为必将有一番大的作为。 “巴黎和会”之际,正在巴黎的梁启超用电报快速告知国内的外交委员会成员暨事务主任林长民,日本将继德国仍享有霸占青岛的特权。林长民连夜撰写短文《外交警报敬告国民》(题目今多讹传为《山东亡矣》),发表于五月二日北京《晨报》,披露这一消息旨在警醒世人,疾呼“胶州亡矣!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最后号召:“此皆我国民所不能承认者也。国亡无日,愿合我四万万众誓死图之!”这篇短文就成了导火线,骤然点燃全国同胞爱国烈火,第三天爆发了划时代意义的“五四运动”。林长民此举已超出个人操守,较之其拒贿十万意义格外重大。与拒贿一样,他不得不再次为此弃官,当月二十五日向大总统徐世昌辞去刚担任五个月的外交委员会委员一职,辞职呈文公开刊登《晨报》: 长民待罪外交委员会者五阅月矣,该会仰备顾问,陈力就列,职责较微。自初次议决一案,由国务院电致专使,经月之后,当局意见忽生纷歧,虽经再三迁就,枝节横生,久已不能开会。长民兼任事务,无事可任。本应早辞,徒以荷我大总统之眷,厕于幕僚之列,非寻常居官有所谓去就者,故亦迁延以至今日。今者日本公使小幡酉吉君,有正式公文致我外部,颇以长民所任之职务与发表之言论来相诘问。长民愤于外交之败,发其爱国之愚,前者曾经发布论文,有山东亡矣国不国矣愿合四万万众誓死图之等语,激励国民奋于图存。天经地义,不自知其非也……若谓职任外交委员便应结舌于外交失败之下,此何说也?闻阁议后曾将日使原文送呈钧座,用意所在,得无以公府人员难于议处,无以谢邻国而修睦谊乎?长民上辱我大总统之知究,不敢凭恃府职,予当局以为难。兹谨沥情上陈,务乞大总统准予开去外交委员暨事务主任兼差,俾得束身司败以全邦交。 此后林长民被打发到欧洲干参与“国际联盟”的闲差,政坛上难再作为。政治抱负付诸东流了,情绪很是消极过一阵。他说,对政治生活不但尝够了,而且厌烦了。于是胡适见到的林长民,“终日除了写对联条屏之外,别无一事。”(《胡适日记全编》) 林长民是失败的英雄,失败了,仍不失为英雄。他不懈地奋斗过,为宪政理想,尽管几乎一事无成。不必为林长民惋惜,有过奋斗,人生自然灿烂。旧版《鲁迅全集》注释贬他是“政客”,不免委屈他于九泉之下。也许他确实是位政客,如果这词不含贬义。还是总理周恩来公允,说北洋政府里有好人,指的正是林长民。 林长民有句名诗“万种风情无地着”,可见他像自己的父亲,不是纯粹的官僚。他比父亲尤富于性情,在伦敦遇着的徐志摩,又是一个性情人,两人立即引为知己。林长民把青年时期留日艳情对徐志摩一吐为尽,徐志摩据此演义成小说《一个不很重要的回想》(编入小说集易名《春痕》):未婚的中国学生逸君恋上教他外文的妙龄女教师春痕,缱绻缠绵却未成眷属。多年后逸君以名人再访东瀛,春痕则色衰有甚徐娘,风韵无存不辨当年面目,拖着三个孩子,絮絮叨叨。“逸的心中,依旧涵葆着春痕当年可爱的影像。但这心影,只似梦里的紫丝灰线所织成,只似远山的轻蔼薄雾所形成,淡极了,微妙极了,只要蝇蚊的微嗡,便能刺碎,只要春天的指尖,便能挑破。”(《春痕》)春痕者,事如春梦了无痕也。 寓居英伦时林长民和徐志摩还玩过一场互传情书的文字游戏。林长民扮演有室男子苣冬,徐志摩则扮已嫁少妇仲昭,鱼雁往返,倾诉情思。两人彼此间有多少个往还如今已不可知,林长民死后由徐志摩仅公开了苣冬致仲昭一封。徐志摩赞它为传世之作:“至少比他手订的中华民国大宪法有趣味有意义甚至有价值得多。”(《〈一封情书〉按语》)信中述及南京下关遇刺情节确系林长民生平实事,可见假设的游戏非全是子虚乌有。林长民曾印制个人专用信笺,边款即是“苣冬子”,此更添一份佐证。至于史学家顾颉刚好事作一番索隐,说仲昭乃浙江石门丧夫寡居的徐自华氏,到底难以坐实,至多事出有因罢了。 说游戏,其实是借它浇胸中块垒,不久林长民在北京的高等师范学校作了一场严肃的讲演《恋爱与婚姻》,对恋爱的神力作了惊世骇俗的描述:“这神力不是凌空的,完全是从造物主构造的男女性所欠缺的实体发生出来的。不过是因着世间作伪的心理,作伪的学问,作伪的文字语言,把他们的真相汩没了。”讲演词结尾是: 诸君多是师范学生,将来有教导社会的责任,务望大加鼓吹,非把我们全国青年男女,乃至将来无量数的青年男女,一个个安顿在极幸福,极耐久,极和乐,极平淡,极真挚的社会基础之上,算是我们今天惠了他们的。至于婚姻问题,关系社会经济的状况,财产的制度,也极重大。全世界上的青年男女也多在苦海中间,那是另一问题。建立的理想非达到经济制度,财产制度大革命,大成功的时候,这恋爱和婚姻的问题,不能得无上圆满的解决。我今天所说的还是目前应急的办法。“食色性也”,望诸君放着大胆去研究它。 这段话足以说明,当时戏称林长民为“恋爱大家”的人,若含嘲讽轻薄口吻,实在是对这位文明道德先驱者的莫大误解。 3 林长民性情之外兼具才气,他是位才子。如果林长民不用全力以赴投身政治,他极可能成为建树突出的作家,或书法家。他艺术禀赋过人,书写的“新华门”匾额,至今悬于长安街。这块匾额该是他晚年的墨迹。他年轻时写字平常,今存写给林徽因的二十余封家信,远不足以称书法。但不过数年,行草小楷书写的“旅欧日记”则令人刮目相看,如行云流水,散淡洒脱,随意不失法度,疏朗中透着凝练,置于书家名作行列当无愧色。今人编选的《二十世纪福州名人墨迹》中所刊的林长民一幅扇面一通信扎,似均未达到“旅欧日记”那炉火纯青的境地。 旅欧日记中不少可当游记作品阅读,同时显示了他文学才华,如描摹游览瑞士名胜一段: 余等登岸馆于elSplendiol,馆面湖背山,而湖自Vevey以东,对岸诸峰,廽合渐紧,故□楼窗望远,虽水天相接,而左右映带,岚翠若扉。扉半启,右辟而左翕也。湖光如练,鹅鹤之属,飞泳其上,其乐无极。四时半同人出游,盘山而上。山稍稍凹处,不见湖光。亭馆无数,多富人巨室别墅。行数里后,旷然面水。树木森蔚,略有松柏,针细而短,其枝横出,不若吾东方之松干之夭矫。 寥寥数行,有景有情,景致美妙,情愫蕴藉。以此状景抒情的文字功力,若用于文学创作,其成就不难期待。他的文学作品很少,只有一些新旧体诗歌,很难搜寻。文章多是涉及政事的论说,亦文采斐然。徐志摩似有意为林长民编印一部《双栝斋文集》,却因为诗人那几年的忙碌,再加上早逝,最终没有了此心愿,给今人留下了遗憾。 欧游归来,林长民的政治生活余波未逝。一九二三年北京中国大学十周年纪念,有人搞问卷调查,问最愿意谁来组阁。林长民获三票,比林票多的有王正廷、段祺瑞、孙文、王宠惠及蔡元培、陈独秀、梁启超、汪精卫等,只得两票的是唐继尧、康有为、徐树铮、孙宝琪、周树模;再问最愿意谁当教育总长,林长民获十六票,在他前面的是蔡元培、范源濂、梁启超、胡适、汪兆铭、王正廷、黄炎培、陈独秀、彭允彝、章太炎、汤尔和、康有为,列其后近三十人,其中有王宠惠、吴稚晖、李大钊、张謇、颜惠庆、蒋梦麟、傅增湘、章士钊、熊希龄等。(见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六、十七日《晨报副镌》)看来林长民尚未尽失人气。他一度被内定为教育总长,他还希望胡适做他的次长。虽然未果,显然受了鼓舞,大有东山再起之势。他以蔡元培等“不干与政治问题为恨”,(见蔡元培致胡适信)那一阵四处游说,鼓动胡适、顾维钧、王亮畴众人,积极组织新的政治团体。然而他的“研究系”痕印太深,又与郑孝胥等清室遗老走动,已经沦为政治舞台上的落伍者,当然为更加新派的势力所嫌忌,终究不能成功。 林长民本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说穿了他还是书生意气。尽管兼具识见和才干,却不谙宦海门道,立身于狡诈多变的政坛而不擅游刃。一九二五年发生奉直战争,局势莫测。张作霖控制的京津地区叫林长民难以存身,他受段祺瑞牵累,未及深思熟虑,应了关外张作霖部将郭松龄招募,仓促离京起事叛反张作霖。郭松龄非成事之辈,草草举事,匆匆败阵。林长民随郭松龄逃逸,在锦州郊外的荒村小苏家屯,郭松龄夫妇被生擒,林长民中流弹死于非命。这一年林长民仅五十岁挂零,正值英年。林徽因说父亲是她唯一的知己,林长民同样也说女儿是他的知己。林长民还说,“做一个有天才的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这个相知的父亲走得太过匆匆,又是这样意外地谢世,不能不叫人感叹万分。上门吊唁者数百,舆论则褒贬不一,指为逆贼有之,誉为志士有之。老师林白水感叹,卿本佳人,奈何为贼?非常赏识他的章士钊以“无过鸿毛”藐视。林长民的结局哪里是一句话一个词语说得明白的?还是梁启超的挽联可谓知人之论: 天所废,孰能兴,十年补葺艰难,直愚公移山而已; 均是死,容何择,一朝感激义气,竟舍身饲虎为之。 无论如何,说林长民一生献于争取、建设宪制,该是无人质疑的。 附:林长民《一封情书》 仲昭爱览: 前书计达。未及旬日,乃有不欲相告,而又不忍不使吾仲昭一闻之讯。虽此事关吾生死,吾今无恙。昭读此万勿忧惶,忧惶重吾痛,昭为吾忍之。中旬别后,昭返常熟,吾以闽垣来电,再四受地方父老兄弟之托,勉任代表。 当时苟令吾昭知之,必以人心相背尚属一斗讧时代,不欲我遽冒艰险。然迫促上道,我亦未及商之吾昭,遂与地方来者同行赴宁。车行竟日,未得一饱。入夜抵下关,微月映雪,眼底缤纷碎玉有薄光。倏忽间人影杂遝,则乱兵也。下车步数武,对面弹发,我方急避,其人追我,连发未中。但觉耳际顶上,飞火若箭,我昏,扑地有顷。兵亦群集,讯我姓名。我呼捕狙击者,而刺客亦至,出上海新将军捕状,指我为敌探,遂绳系我送致城内军令部,囚车轹雪,别有声响。二十里间,瘦马鞭曳,车重路难,我不自痛,转怜兹畜;盖同乘者五六人,露刃夹我,载量实过马力。寒甚,我已破裘淋湿,遍体欲僵。只有一念语昭,心头若有炽火,我增温度。夜半抵营门,立候传令。又经时许,门开,引入一厅事,曰是军法庭,数手齐下,解余衣搜索,次乃问供。我不自忆夹带中带有多少信件,但见堂上一一翻阅。问曰黄可权何人,答曰吾友,河南代表,分道赴武昌矣。又曰昭何人,我闻昭名,神魂几荡。盖自立候营门后至此约二时间,念昭之意,已被逻骑盘问,军吏搜索,层层遮断。今忽闻之,一若久别再晤,惊喜交迸。少迟未答,咤叱随之,则曰亦吾友。曰黄函叙述事迹,尚无疑窦,昭函语气模糊,保无勾煽情事?再三诘问,我正告之曰,昭吾女友,吾情人,吾生死交,吾来生妻。函中约我相见于深山绝巘中,不欲令世间浊物闻知,无怪麾下致疑之。今若以此函故磔我,较之中弹而死,重于泰山矣;三弹不中,而死于一封书,仇我之弹,不足亡我,忧我之书,乃能为我遂解脱,吾甘之也!此虏闻我怒骂,乃微笑曰,好风流!听候明日再审。于是押送我一小室中,有褐无被,油灯向尽,烟气熏人。我困极饥极,和衣躺下,一合眼间,窗纸已白。默祝有梦,偏偏不来。忽念世事,觉得人类自家建设,自家破坏,吾勇吾智,吾仁人爱物之性,尽属枉然。此是吾平生第一次作悲观语。自分是日再审,必将处决。但愿昭函发还,使我于断脰前有嗓,尚能高声一朗读之。于是从头记忆,前后凌乱,不能成章,懊憹起步,不觉顿足。室外监卒突入,喝问何事,不守肃静。彼去我复喃喃,得背诵什八九喜不自胜。呜呼吾昭!昭平日责我书生习气,与昭竞文思,偏不相下,今则使我倾全部心力,默记千百余字,乱茧抽绪之书,一读一叫绝,不足以偿吾过耶?吾昭,吾昭!昭闻此不当释然耶?有顷求监卒假我纸笔,居然得请,然吮墨濡写,不能成文,自笑丈夫稍有受挫折,失态至此!计时已促,所感实多,一一缩其章句,为书三通,一致吾党二三子,一致老父,一致昭也。正欲再请,乞取封面,窗外枪响,人影喧闹。问何事,监者答云,兵变。复有人驰至,曰总司令有令,传林某人,书不及封,随之而去。至一广庭,绕廊而过,候室外,有人出,则夜来审问者,揖余曰,先生殆矣!余曰,即决乎?曰否,今已无事,昨夕危耳。入则酒肉狼藉,有人以杯酒劝饮。我问谁为总司令,曰我便是。我问到底何事,彼云英士糊涂,几成大错。我知事已解,总司令且任根究,英士上海将军字也。呜乎吾昭,此时情境,恨不与昭共视之,将来或能别成一段裨史,吾才实所未逮。昭近状恐益多难堪事,我乃刺刺自述所遇,无乃为己过甚?此间事解,我已决辞所任,盼旬日内能脱身造常,与昭相见,再定大计,并请前此未及就商之罪。苍苍者留我余生,将以为昭,抑将使我更历事变苦厄,为吾两人来生幸福代价耶?旬日期近,以秒计且数十万,我心怔动,如何可支。我吻昭肌,略拟一二,亦作镇剂,望昭察之! 苣冬书 千九百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时在宁过第二夜新从监室移往招待所 4 或许上苍为了平衡,既然给了林徽因一个十分优秀的父亲,那么为她安排的母亲只能是平凡而又平凡的女性了。林徽因生母何雪媛的头脑像她一双裹得紧紧的小脚,守旧还有点畸形。 何雪媛是林长民的继室。原配是同籍门当户对的叶氏,系指腹为婚,缺少感情。叶氏早早病逝,没有留下儿女。何雪媛进林府作继室无异原配,本值得庆幸。可是不幸出在她自身。何氏来自浙江小城嘉兴,其父开了个小作坊,她属典型的小家碧玉。家庭殷实,她又仗着排行最小,于是有着此类女孩子常有的任性。既不会女红,脾气也不可人。在家父母尚可容忍,嫁到林府就需讲究传统妇德。她是文盲,缺乏文化熏陶,出嫁以后与做姑娘时无大改观。婆母游氏倒一派闺秀风范,岂止女红在行,亦喜好读书,且工于书法。婆媳间素养悬殊不言而喻,何氏讨不到婆婆欢心则是必定的了。她为林长民生下长女林徽因以后,还生过一男一女,但接连夭折。公爹难免有断后之忧,由此引起的那份不满同样不言而喻。倘若何氏曾经憧憬过高攀官宦的美梦,那么尝到的是门不当户不对的苦果。 或许是林长民长年在外的缘故,林家看来相当克制,许久没有考虑添妾。直到第十年林长民才娶了上海女子程桂林,林徽因叫她二娘。二娘也没有什么文化,却性情乖巧,加上一连生了几个儿子,丈夫便沉湎于“桂林一枝室”而冷落了何氏。何氏长期遗忘在冷僻的后院,实际过着分居的孤单生活,脾气越来越坏。幼小的林徽因随母亲在冷清后院,常常感到悲伤和困惑。梁从诫这么说他母亲林徽因:“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倏忽人间四月天》)林徽因的小说《绣绣》写到一对遭丈夫、父亲遗弃的母女,那妻子也有性格短处,读者不难从小说中绣绣形象看到林徽因对她母亲的复杂情感。 母亲性格短处带给林徽因的烦恼,到父亲去世多年仍然存在。何氏对丈夫和姨太太的怨愤,像中国许多女性一样,迁怒到姨太太的子女身上。异母弟林恒从福建到北平投考清华大学,寄住姐姐家。林徽因待他亲如同胞,何氏却不肯释怀,常常与林恒起着无谓的鸡毛蒜皮纠纷。林徽因致好友费慰梅信中抱怨:“最近三天我自己的妈妈把我赶进了人间地狱。我并没有夸大其词。头一天我就发现我的妈妈有些没气力。家里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我不得不跟我的同父异母弟弟讲述过去的事,试图维持现有的亲密接触。晚上就寝的时候已精疲力竭,差不多希望我自己死掉或者根本没有降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那早年的争斗对我的伤害是如此持久,它的任何部分只要重现,我就只能沉溺在过去的不幸之中。”(《致费慰梅信》) 母亲也给了林徽因性格上的负面影响,至少急躁是其一。两个急躁的女性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我自己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刚才这又是为了女佣人。真正的问题在于我妈妈在不该和女佣人生气的时候生气,在不该惯着她的时候惯着她。还有就是过于没有耐性,让女佣人像钟表一样地做好日常工作但又必须告诫她改变我的吩咐,如此等等——直到任何人都不能做任何事情。我经常和妈妈争吵,但这完全是傻冒和自找苦吃。(《致费慰梅信》) 母亲就剩林徽因这么一个亲人,一直跟随林徽因生活,最终白发人送了黑发人。何氏差不多是林徽因驮了一辈子的精神小包袱,关于这对母女关系,哲学家金岳霖写给费正清的信里分析得非常精辟,他这么看何氏: 她属于完全不同的一代人,却又生活在一个比较现代的家庭中,她在这个家庭中主意很多,也有些能量,可是完全没有正经事可做,她做的只是偶尔落到她手中的事。她自己因为非常非常寂寞,迫切需要与人交谈,她唯一能够与之交流的人就是徽因,但徽因由于全然不了解她的一般观念和感受,几乎不能和她交流。其结果是她和自己的女儿之间除了争吵以外别无接触。她们彼此相爱,但又相互不喜欢。我曾经多次建议她们分开,但从未被接受,现在要分开不大可能。 信写在四十年代的昆明。林徽因病逝梁思成续弦,何雪媛还是随梁思成生活,七十年代初跟随了后半生的女婿梁思成又先她而去,何氏又随梁的后妻林洙过日子。周恩来总理得知林徽因母亲仍健在,指示有关部门给予每月五十元生活费。“文革”红卫兵来抄家,抄出何氏衣箱底一柄刻有“蒋中正赠”字样的短剑。这还得了,老太太饱受一顿皮肉之苦。短剑是林徽因异母弟林恒航校念书的遗物,凡航空学校毕业的学员,每人有幸获得这个离校纪念品。此剑无疑是林恒牺牲后林徽因珍藏下来的,林徽因病故传给老太太收存。她生厌的林恒为国捐躯,遗物又使她挨打,老太太想些什么呢?不再是宿怨吧。 八十多岁的何氏老态龙钟了,日常生活依赖好心的梁思成续弦林洙女士照料。她不知道在医院里的女婿已经病故,孤寂地走完她人生的最后半年,更加孤寂地悄然消失。林徽因生母悲剧地度过了一生,是漫长的所谓的“无事的悲剧”。这样无声无息的悲剧,中国女性里很多,多得连她们自己不再意识到是悲剧。 5 现存最早的林徽因照片是三岁留下的那张,一人立在院子里,靠着气派的座椅,个子仅及椅子扶把,朦胧的眼光注视着陌生世界。后来的一张到了八岁,是她和胞妹麟趾(五岁,不久夭折)及表姐王孟瑜(十四岁)、王次亮(十二岁)、曾语儿(十一岁)的合影。那天林长民带她们逛街,留影纪念。照片有林长民题识,其中说道,“徽音白衫黑绔,左手邀语儿,意若甚暱。实则两子偶黠,往往相争果饵,调停时,费我唇舌也”。 关于林徽因童年的文字材料少得近于零。父亲去世过早,母亲没有文化,几乎没有人确切、具体地记述过她的童年。她自己不会没有记忆,也不会不曾对人说过,但未留下多少文字痕迹,即使对她儿女也不大愿意回首那些往事。林徽因的一篇散文透露她六岁得过水痘,儿童都要经历一回的这个疾病,她家乡叫“水珠”。她竟然不像许多儿童那样感受难忍的病痛,却说:“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在这异乎寻常的感受是她最早显露的艺术气质。 幼小的林徽因和一群表兄弟表姊妹住在杭州祖父大院里,享受了大户人家少爷小姐们都有的欢乐。她的启蒙教育落在同住一起的大姑母身上,大姑母出嫁后依然常年住在娘家。林徽因异母弟林暄曾回忆:“林徽音生长在这个书香家庭,受到严格的教育。父亲不在时,由大姑母督促。大姑母比父亲大三岁,为人忠厚和蔼,对我们姊兄弟亲胜生母。”(致著者信)这位姑母弥补了母亲性格、文化方面的缺陷,此时林徽因的天地有如祖父的庭院一片阳光灿烂。 父亲时常在外,留林徽因在祖父身边,留下一个通信员。她六岁开始代笔为祖父给父亲写家信,今天无法读到这些信了,所幸家人保存了一批父亲给她的回信,此录最早的一封,那年林徽因七岁。 徽儿: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 祖父日来安好否?汝要好好讨老人欢喜。兹寄甜真酥糕一筒赏汝。我本期不及作长书,汝可禀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长民三月廿日 要说此时的林徽因还是个需要父亲哄骗的孩子,那么从下一封信可以见出,尽管她还只是十二岁儿童,却已长成能够倾听父亲心声的早熟的小姑娘: 本日寄一书当已到。我终日在家理医药,亦藉此偷闲也。天下事,玄黄未定,我又何去何从?念汝读书正是及时。蹉跎悞了,亦爹爹之过。二娘病好,我当到津一作计□。春深风候正暖,庭花丁香开过,牡丹本亦有两三葩向人作态,惜儿未来耳。葛雷武女儿前在六国饭店与汝见后时时念汝,昨归国我饯其父母,对我依依,为汝留□,并以相告家事。儿当学理,勿尽作孩子气,千万□□。 徽儿 桂室老人五月五日 林徽因对知友费慰梅谈论过自己的童年生活,费慰梅这句话或许是那时林徽因情状的记录:“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梁思成与林徽因》)早熟二字点中了林徽因童年生活的特征。祖父病故以后,父亲常在北京忙于政事,全家人住在天津,林徽因几乎成了天津家里的主心骨,伺候两位母亲,照应几个弟妹,乃至搬家打点行李,全部由这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承担起来了。她成年后在保存的一封父亲给她信上这么批注:“二娘病不居医院,爹爹在京不放心,嘱吾日以快信报病情。时天苦热,桓病新愈,燕玉及恒则啼哭无常。尝至夜阑,犹不得睡。一夜月明,桓哭久,吾不忍听,起抱之,徘徊廊外一时许,桓始熟睡。乳媪粗心,任病孩久哭,思之可恨。” 林徽因所以早熟,除了由于聪慧,主要应该归于几乎是遭遗弃的母亲给她心理蒙上的阴影。纵然她自己深得父亲以及其他长辈的宠爱,但是,当受宠之后回到冷落的后院,面对母亲阴沉怨愤的神情,她不得不过早地体会世态的阴暗。 一九一六年林长民全家开始定居北京,林徽因进了有名的培华女子中学读书。此前京城政局不定,林长民卷入是非,家庭便安置在天津,他乃两地往返。四年前合影的表姐妹都进了培华女中,林徽因又和她们合拍了一张照片,统一的校服,个个亭亭玉立,美丽端庄。四姐妹像幼时一样的亲密无间,如今依旧形影相随。姑娘们星期天上街特别招引目光,有轻薄男子尾随而来,于是不得不叫来身材高大的表兄弟充当保镖。 培华女中是所教会办的贵族学校,教风谨严而得法,原本聪明的林徽因受它良好培育,日后出色的英语水平即起步于此。由大户旧宅跨入这一方充溢朝气、讲究文明的新天地,为不久放飞的才女奠定了坚实基础。置身这样的教育环境,林徽因早早萌生了文化意识,乘父亲远游日本的时候,她翻出家藏的数量可观字画,一件件过目分类,编成收藏目录。编得幼稚是一定的,她在父亲家信上注道:“徽自信能担任编字画目录,及爹爹归取阅,以为不适用,颇暗惭。” 培华女中的林徽因已走出了她的童年。 6 一九二零年春天林长民赴欧洲考察西方宪制,特意携林徽因同行,旅居伦敦一年有半。这次远行,其实是林长民引领爱女登上她新的人生历程,不论生理还是心理,从此林徽因都告别了她少女时代。 林徽因对此当然毫无意识,林长民则高度自觉。他行前明确告知女儿:“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一九二零年致林徽因信) 开春的四月初,父女由上海登上法国Pauliecat邮船,航行在烟波浩淼的海洋,林徽因纵目远眺,视野从未有过如此开阔。开阔的不止是自然境界,还应该是她的胸襟,她第一次感受到了偌大的世界。船行到地中海,五月四日那天,同船赴法勤工俭学的一百余名学生举行“五四运动纪念会”,林长民和王光祈发表演讲。林长民说:“吾人赴外国,复宜切实考察。若预料中国将来必害与欧洲同样之病,与其毒深然后暴发,不如种痘,促其早日发现,以便医治。鄙人亦愿前往欧洲,以从诸君之后,改造中国。”(见《时事新报》六月十四日刊载的通讯《赴法船中之五四纪念会》)林长民的志愿亦即他对女儿的期望,她再次领会父亲携女儿出国的初衷。林徽因置身政治性社会活动,此是有文字可据的第一次。 五月七日邮船抵达法国,父女转道去英国伦敦,先暂时住入Rortland,后租阿门二十七号民房定居下来,八月上旬林徽因随父亲漫游了欧洲大陆。瑞士的湖光山色,比利时的钻石和动物园,法国的灿烂文化以及德国经受一次大战满目的战火遗迹,都让她感到惊奇。林长民日记中的日内瓦湖风致显然有别于林徽因儿时的西湖: 罗山名迹,登陆少驻,雨湖烟雾,向晚渐消;夕阳还山,岚气万变。其色青、绿、红、紫,深浅隐现,幻相无穷。积雪峰颠,于叠嶂间时露一二,晶莹如玉。赤者又类玛瑙红也。罗山茶寮,雨后来客绝少。余等憩elatchardraux时许……七时归舟,改乘Simplon,亦一湖畔地名。晚行较迅。云暗如山,霭绿于水,船窗玻璃染作深碧,天际尚有微明。 (一九二〇年八月十四日) 在伦敦林长民为爱女雇了两名教师辅导她英语和钢琴。英语教师P.MaryCollege,学校距住处阿门二十七号两英里多路,行小路穿过一个公园,出园门即是学校,走大道就得雇车。校长是个七十来岁的孀妇,但热情而诚恳。在这所学校,林徽因的英语愈加娴熟纯正,后来她一笔流利优美的英文赢得了哈佛校长的女儿费慰梅由衷的赞赏。 林长民交游甚广,时常有中国同胞和外国友人来访。自己夫人不在身边,女儿林徽因自然担当了主妇角色。其实这也是林徽因社会交际的开始。这决非寻常的交际,她所结识的是一批中外精英人物,当时的精英或将来的精英:著名史学家?哈代、美女作家K?曼斯菲尔德、新派文学理论家E?M?福斯特以及旅居欧洲的张奚若、陈西滢、金岳霖、吴经熊、张君劢、聂云台……林徽因起步之时就有这么高的平台,是同时代众多优秀女性所不及。 在伦敦,林徽因确立了献身建筑科学的志愿。父亲的房东是位女建筑师,林徽因从她那里领悟到了建筑的魅力。她渐渐明白,房子不仅遮风蔽雨,而且蕴涵着艺术意味,可是中国还没有建立起西方这样的现代建筑科学。另一种说法是,启蒙她建筑学志愿的是一位英国女同学。(见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 林徽因与英文家庭教师斐理璞(BettyPhillips)的友谊,由斐理璞延及斐理璞的亲友,更深入走近了英国民间。斐理璞姻戚克柏利经营一家糖果厂,林徽因不时得到他的可可糖,前后吃了不下三个木箱。满口的可可余香,多年后林徽因仍感慨系之。另一位柏烈特医生,有五个女儿,她们相处自是另一番亲切。一九二一年夏天林徽因随柏烈特全家往英岛南部海边避暑,一个多月里差不多天天下海游泳。姑娘们泡在温暖的海水里嬉戏,头上是蓝天白云,她一时竟忘却了在伦敦的父亲,真切感受到异帮生活的情趣。暑期一过,林徽因即离开海滨告别柏烈特一家,几星期后就和父亲一起结束了少女时期英伦的难忘岁月。 旅居英国将近两年的日子里林徽因也有寂寞,尤其是父亲去欧洲大陆开会的时候。毕竟这是她第一次从早到晚孤单地打发二十四小时。她才十六七岁,又是在异乡天涯。后来她这样回忆那时情景:“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能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一九三七年致沈从文信)认识了风趣的徐志摩,寂寞自会减却不少,但谈不上萌生恋情。 7 徐志摩出身在浙江海宁的富商家庭,其父徐申如经营多种产业,系当地商会会长。徐申如不仅本省有兴办事业的声誉,而且播及省外,和清末大实业家张謇过从不疏。他希望徐志摩子承父业,送他去美国留学,为他进入金融界打了坚实基础。徐志摩自己的野心也曾经想做一个中国的汉密尔顿,成为兼通经济的政治家。他留美时甚至一度钻研过社会主义。徐志摩再次由北美大陆越洋过海来到西欧岛国,原是为崇拜罗素。他宁可放弃不难到手的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帽,情愿在英国皇家学院,以求作罗素的及门弟子。老天太作弄人,徐志摩踏进皇家学院校园之前,罗素已被学校除名启程来了中国。徐志摩失望之至,经英国著名作家狄更生的劝说和介绍,留下来进了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而后再转到康桥皇家学院,住在沙士顿小镇。另有学者考证,徐志摩在《我所知道的康桥》中关于他追随罗素而赴英伦的自述并不符合事实,跟从英国政治学家拉斯基才是他的初衷。(见刘洪涛著《徐志摩与剑桥大学》) 徐志摩认识了林长民父女,差不多就在结识狄更生的同时。也许是初次社交性见面的拘谨,徐志摩没很在意旁边十六岁的大女孩。林徽因望着二十三岁的徐志摩,看他比自己高出许多,并架着衬大了年龄的眼镜,竟脱口叫他“叔叔”。直到徐志摩登门正式拜访林长民,他才惊喜异常地发现,林家姑娘那般聪慧伶俐,楚楚动人。徐志摩慢慢成为来林寓的常客,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平常即使不来登门,也是书信频频,沙士顿小镇的一家杂货铺是徐志摩的信件收发点,他每天一吃完早饭便奔向杂货铺。(有人质疑,徐志摩所收是旁人的来信,如“明小姐”或林长民“情书”,并无林徽因的,参见余立新文《林徽因与徐志摩的书信交往》) 林徽因与徐志摩有理由很快地亲切交往。林徽因出生杭州,祖父在浙江杭州不远的徐志摩家乡浙江海宁做过父母官,母亲又是浙江嘉兴人,毗邻海宁。如今在伦敦邂逅徐志摩恰似他乡遇故人,彼此的间共同话题自然无穷无尽。再说,徐志摩那么的聪明。他的中学同窗郁达夫,素来狂傲自负,却不得不佩服徐志摩:“尤其使我惊异的,是那个头大尾巴小,戴着金边金丝眼镜的顽皮小孩,平时那样的不用功,那样的爱看小说——他平时拿在手里的总是一卷有光纸上印着石印细字的小本子——而考起来或作起文来却总是分数得的最多的一个。”(郁达夫文《志摩在回忆里》)徐志摩是团火,充满朝气,如他自己说的:“我是个好动的人,每回我身体行动的时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着跳荡。”(《自剖》)在阴冷潮湿的伦敦,特别是少有朋友上门的寂寞时刻,刚刚接触世界的林徽因难以拒绝这团火。此时徐志摩虽不是诗人,诗性潜质却不会不有所展露。蔡元培后来曾这样评价徐志摩:“谈诗是诗,举动是诗,毕生行经都是诗,诗的意境渗透了,随遇自有乐土。”更不必说他宽厚、体贴、活泼,当然吸引年轻人。梁实秋对徐志摩也有一段形象生动的描绘: 我曾和他下过围棋,落子飞快,但是隐隐然,颇有章法。下了三、五十着,我感觉到他的压力,他立即推枰而起,拱手一笑,略不计较胜负。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潇洒的人。他饮酒,酒量不洪,适可而止。他豁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尔也打麻将,出牌不假思索,挥洒自如,谈笑自若。他喜欢戏谑,从不出口伤人。他饮宴应酬,从不冷落任谁一个。他也偶涉花丛,但是心中无妓。他也进过轮盘赌局,但是从不长久坐定下注。 (《回首旧游》) 徐志摩是可爱的,而于林徽因来说,这不过是朋友式的可爱。她没有料到,他们的亲切交往在徐志摩那方急速超越了友谊的界线,于是她惶恐起来,不得不求助父亲来守住这条情感防线。所以就有了林长民给徐志摩这一封信: 志摩足下:长函敬悉,足下用情之烈,令人感悚,徽亦惶恐不知何以为答,并无丝豪(毫)mockery(嘲笑),想足下悮(误)解耳。星期日(十二月三日)午饭,盼君来谈,并约博生夫妇。友谊长葆,此意幸亮察。敬颂文安。 弟长民顿首,十二月一日。徽音附候。 不知徐志摩是如何答复的,他的回信没有保存下来。从第二天林长民再致徐志摩信看,大体能够推测到,徐志摩暂时收起了灼热情感。 得昨夕手书,循诵再三,感佩无已。感公精诚,佩公莹絜也。明日午餐,所约戚好,皆是可人,咸迟嘉宾,一沾文采,务乞惠临。虽云小聚,从此友谊当益加厚,亦人生一大福分,尚希珍重察之。敬复 志摩足下 长民顿首十二月二日 第三天午餐吃得如何无从知晓,想来彼此都是绅士风度,事后他们的相处证实了林长民“友谊当益加厚”的心愿。 虽然林徽因并未许口,徐志摩却已决意跟张幼仪离婚。张幼仪有孕在身,徐志摩毫无怜惜地抽身离去,把才到英国的妻子扔在沙士顿冰冷的小屋。婴儿刚一出生,他即逼迫妻子签署了离婚协议。这前后徐志摩有过一些关于爱情、自由的表白,不论言辞怎样的冠冕堂皇,决计掩饰不了他对一个柔弱女子的冷漠。既是现代知识分子,失却博爱,是很难得到谅解的。 林徽因与徐志摩相识,无疑是一件影响他俩人生的重要事情。对徐志摩说尤是如此,这段交往完全改变了他人生航向,中国汉弥尔顿变成了中国的雪莱。他在《猛虎集序》里这样记述自己的转变: 我查过我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在二十四岁以前我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 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哪件事我们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 ……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还顾得了什么美丑! 徐志摩说的“忧郁”正是追求林徽因未能遂愿所致,失恋造就了诗人,好比西谚说的“愤怒出诗人”。然而优秀诗人不仅需要愤怒,还需要艺术锤炼。初涉新诗园圃的徐志摩自然锤炼不足,这场落了半年之久的“缤纷的花雨”,仅仅润湿园土而未出青苗。这批为数不会少的作品,徐志摩没有存留一首在他的诗集里,后人也没搜集到一首。今天,它们已很难有钩沉的希望。 徐志摩的狂热追求已经众人皆知,但林徽因陷入爱河与否,学界始终未取得共识。至今无人提供林徽因热恋徐志摩的确凿证据。诸多传闻,如说林、徐“在英国一块儿坐火车,经过长长的山洞时,两人拥而长吻。”(今圣叹文《徐志摩情多于诗》)皆属道听途说的无稽之谈。它们的始作甬者乃陈从周所撰《徐志摩年谱》,“年谱”一九二二年系有关于徐志摩与张幼仪离异一条:“从周再案,是年林徽因在英,与志摩有论婚嫁之意,林谓必先与夫人张幼仪离婚后始可,故志摩出是举(按,指离异)……后以小误会,两人(按,指徐、林)暂告不欢。”徐志摩罹难那年陈从周还只是不足十三岁的少年,他的材料多来自走亲访友。关于林徽因“论婚嫁”的事情他并未举证材料,相关信息仅得之传闻。以后袭用此说的众多文章,描述徐、林相恋情状绘声绘色,不过是根据“年谱”所作的文学演义罢了。 9 上世纪九十年代,本书著者为此专访了徐志摩、林徽因同时代的几位朋友。 经济学家陈岱孙说:“徐志摩与林徽因在伦敦恋爱也不可信,那时林徽因才十六、七岁。徐志摩这人很糊涂,有一次请客,只一桌人,客人都到了,他没想,到坐下一看全是女性。徐志摩与林徽因恋爱,林长民也不会同意。”(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日著者与散文家奚学瑶同访陈岱孙记录)陈叔通侄女、陈植之妹陈意女士,二十年代留学美国攻读家政系营养学,林徽因有时从费城到纽约,因陈植和梁思成的亲密关系,多借住陈意宿舍。陈问过她和徐的关系,林徽因明确否认“恋情”,并认为徐志摩不该抛弃张幼仪。林还说自己决不能做破坏别人婚姻的事,还说自己曾经劝说过徐志摩与张幼仪和好。(一九九一年五月二十二日著者访问陈意记录) 另有多篇公开发表的文字和陈岱荪、陈意看法一致。 文洁若和萧乾同去看望冰心,也问及林对徐有没有过恋情,冰心断然否认:“林徽因认识徐志摩的时候,她才十六岁,徐比她大十来岁,而且是个有妇之夫,像林徽因这样一位大家闺秀,是绝不会让他为自己的缘故打离婚的。”(文洁若文《才貌是可以双全的——林徽因侧影》) 林徽因莫逆之交费慰梅(ilmaFairbank)的话说得更详尽,她在《梁思成与林徽因》一书(曲莹璞、关超等译)中写道: 在多年以后听她(按,指林徽因)谈到徐志摩,我注意到她的记忆总是和文学大师们联系在一起——雪莱、基兹、拜伦、凯塞琳?曼斯菲尔德、弗吉尼亚?伍尔芙,以及其他人。在我看来,在他的挚爱中他可能承担了教师和指导者的角色,把她导入英国的诗歌和戏剧的世界,以及那些把他自己也同时迷住的新的美、新的理想、新的感受。就这样他可能为她对于他所热爱的书籍和喜欢的梦想的灵敏的反应而高兴。他可能编织出一些幻想来。 我有一个印象,她是被徐志摩的性格、他的追求和他对她的热烈感情所迷住了,然而她只有十六岁,并不是像有些人所想像的那样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她不过是一个住在父亲家里的女学生。徐志摩对她的热情并没有在这个缺乏经验的女孩身上 引起同等的反应。 费慰梅说得非常明确,尽管徐编织幻想,林却没有同样的反应!林徽因同辈人中唯有凌叔华晚年的说法略现偏差,她这样回忆:“他和林徽因、陆小曼等等恋爱也一点不隐藏的坦白告诉我多次了。”(见赵家璧《谈徐志摩遗文》,一九八三年第一期《新文学史料》季刊)所谓偏差,指凌的表述容易造成误解,似乎林徽因与徐志摩是相恋过。但仔细辨析这话,恋爱的主语是徐志摩,语意只是表达徐恋林,至于林是否恋徐,并未加以确认。再参阅华裔女作家木令耆记述凌叔华的有关谈话:“然后她(凌叔华)叙述了一下徐志摩生前死后的一些故事,尤其是关于徐志摩与梁思成、林徽音的友谊……徐志摩是这对夫妇的密友,为了林徽音在北京的一次演讲,徐志摩赶上飞机从上海飞去,不幸途中飞机失事。”(木令耆:《菊访》,载《海外华人作家散文选》)这里两次道及徐、林关系,凌叔华用词是“友谊”、“密友”,均无涉爱情。凌叔华与林徽因有过芥蒂,如果传闻纷纷的“恋情”确属于事实,凌叔华不会讳莫如深。再放开来看,所有徐、林同时代的知情人,除了否认的证言,没有一人证实过林徽因回应了徐志摩的热烈追求,这决非共谋的集体沉默。 看来,林徽因之子梁从诫下面的话,未必如某些文章所质疑,是为其母避讳: 在我和姐姐长大后,母亲曾经断断续续地同我们讲过他们的往事。……当徐志摩以西方式诗人的热情突然对母亲表示倾心的时候,母亲无论在精神上、思想上、还是生活体验上都处在与他完全不能对等的地位上,因此也就不可能产生相应的感情。母亲后来说过,那时,像他这么一个在旧伦理教育熏陶下长大的姑娘,竟会像有人传说地那样去同一个比自己大八、九岁的已婚男子谈恋爱,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 (梁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 同样,梁思成对费慰梅说的话也未必是替妻子避讳。他说,不管徐志摩向林徽因求婚这段插曲造成过什么其他的困扰,但这些年徽因和她伤心透顶的母亲住在一起,使她想起离婚就恼火。在这起离婚事件中,一个失去爱情的妻子被抛弃,而她自己却要去代替她的位置。(见费慰梅著《梁思成与林徽因》)更为直接的材料,是林徽因本人抗战期间给沈从文信中的话,她这样回忆伦敦岁月: ……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从没有一个浪漫的人走来同我玩——实际生活所认识的人从没有一个像我所想像的浪漫人物,却还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纷纠。 这大概是仅存的林徽因对她旅居伦敦生活的记述。十六岁女孩热切地期盼爱情,所以期盼,因为爱情还没有发生,她“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可作有情人解),包括经常登门经常来信的徐志摩在内,“从没有一个像我所想像的浪漫人物”,也包括徐志摩。这话把排除与徐恋情说得再明白不过。 徐志摩触山而亡,林徽因回顾与徐的十年多过从,在致胡适信中作了个小结: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这话是可信的,她没有必要,也无法对了然一切的胡适言不由衷。当事人这么多直接相关的言语,竟有一些坚信林徽因爱过徐志摩的学者置若罔闻。 世人津津乐道于徐、林相恋,或者是“好心人”将愿望当成事实;或者以为林徽因这样的新派女性岂能对诗人的追求无动于衷。他们忽略了,当初徐志摩和林徽因其实并不般配,一个是官宦世家的千金,已名满京城,一个充其量属偏于一隅的富家子弟,尚未是后人眼中的倜傥诗人。他们同样忽略,初出国门的林徽因,仍满怀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难以新派到毫无顾忌地爱上比她大七八岁且有了家室的男子。直至徐志摩死后,林徽因还有的放矢说:“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成什么新的人来。”(一九三二年元月一日致胡适信)以后两人日益加深的交往和相知,以及社会上捕风捉影的飞短流长,特别是林徽因有些易为常人误解的举动,即把徐志摩罹难飞机残骸的碎片挂于卧室,致使外界越来越深信传闻。残骸碎片,持中国常情的人看它几乎是林徽因“恋徐”铁证,然而,具有君子之风的当事人则另是肚腹,它无非表达林徽因、梁思成夫妇对逝者情感之深的怀念方式——林徽因异母弟林恒驾机抗战捐躯,她也置其残骸碎片于内室——而且是绅士式的坦荡。倘若珍藏残骸碎片真含有异样情愫的话,那么此举将置同居一室的梁思成于何地?容忍爱妻这般怀念恋人(如果是恋人),在以中国常情度人者这又匪夷所思了。 10 徐志摩在他的短诗《你去》称林徽因是“永远照彻我的心底”的“那颗不夜的明珠”。他哪里禁得住璀璨明珠的吸引,纵然一时追求不见成效,哪里能稍许收敛,后来愈加狂热。他对恋爱的态度是:“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不真,做到真的绝对义才做到爱字),在必要时我们得以身殉,与烈士们爱国,宗教家殉道,同是一个意思。”(《志摩日记》一九二五年八月十九日)据说,林长民、林徽因离英归国,为了免生是非没有向徐志摩辞别。一年后徐志摩也回到北京,继续他不懈的追求,哪怕林徽因已经与梁思成公开了恋爱关系。当这对恋人在松坡图书馆小屋幽会,徐志摩竟然不知趣地常来打扰,忠厚如梁思成也不得不贴一张字条在门上:“Loverstobeleftalone(情人不愿受干扰)”徐志摩虽如此受挫,泱泱而去,但仍未罢干休。经过一年多无奈的等待,直到泰戈尔访问中国,徐志摩和林徽因(其实还有梁思成)一起接待,一起演戏,徐误以为曙光已经出现,再度加紧追求,甚至搬出了泰戈尔说项。最终的结果依旧是徒劳,他陪泰戈尔离京去太原的一刻,禁不住望着车站上送别人群中的林徽因,泪眼盈盈,写下了伤情的话: 我真不知道我要说的是什么话,我已经好几次提起笔来想写,但是每次总是写不成篇。这两日我的头脑只是昏沉沉的,开着眼闭着眼都只见大前晚模糊的凄清的月色,照着我们不愿意的车辆,迟迟地向荒野里退缩。离别!怎么的能叫人相信?我想着了就要发疯,这么多的丝,谁能割得断?我的眼前又黑了! (《徐志摩全集》) 同行的恩厚之见徐志摩过于伤感,随手夺下信纸,因而它只是一封残简。凭此残简,可以推断两天前徐志摩和林徽因有过一次认真的约见,徐志摩这面十分的情意绵绵。但若将其想象成古诗古剧中长亭外恋人的分手,则未必合乎实情。要是林徽因果真和徐志摩一样情意绵绵,月色不会凄清,两天后徐志摩何至于这样悲戚。合乎情理的想象应该是,林徽因再次宣告了徐志摩这些日子的期盼仍是个泡影。有可能,林徽因在凄清的月下告诉他,自己已决定七月份与梁思成双双赴美留学。信中说的“离别”,并非眼前的挥手,乃是几月后将相距万里迢迢,是长达数年的天各一方。 徐志摩彻底绝望,在第二年与陆小曼的热恋中,还对新恋人倾诉: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间那晚我离京向西时的情景:那时更凄怆些,简直的悲,我站在车尾巴上,大半个黄澄澄的月亮。在东南角上升起,车轮阁的阁的响着,还大声的叫“徐志摩哭了”(不确);但我那时虽则不曾失声,眼泪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时怎样的心理,仿佛一个在俄国吃了大败仗往后退的拿破仑,天茫茫,地茫茫,叫我不掉眼泪怎么着? (《爱眉小扎》) 林徽因留学回来已成梁家媳妇,徐志摩也与陆小曼终成眷属。两人重逢,或坎坎坷坷,或几经沧桑,彼此都已成熟,真正成了知己。尽管外界时有流言蜚语,他们的交往却十分坦然,相知越来越深。徐志摩的突然罹难,格外使林徽因感到失去知音的无限痛惜。徐志摩匆匆由南方赶飞北平,正是为参加当晚她为外国驻华使节作的中国建筑艺术讲座。说徐志摩为林徽因而死固然不妥,但她心含歉疚该在情理,当然不胜哀痛: 突然的,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静寂,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绝,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须更改;而他也再不会为不忍我们这伤悼而有些须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 梁思成前往撞机的济南附近收尸,带去了林徽因亲手制作的希腊式铁树叶小花圈。北平的追悼会也是林徽因、梁思成夫妇和余上沅布置的。有文章说,林徽因主持了追悼会,“全身穿孝,左右两名健妇搀扶这希腊雕刻型美妇人,哭得成了个泪人儿,直往地下倒去,乱碰乱撞,恨不得立刻死了就好的。”()纯属粗鄙的谣传。 头两年忌日,林徽因都哽咽着嗓子,用鲜花围住逝者照片,和朋友们默默相对。以后她不满意这悼念的通常形式,认为近于伤感,又不够庄严,除点明阴阳两界的阻隔外,实在没有什么纪念意义。第三个周年,林徽因恰好在浙江考察古建筑。那天火车驶过海宁硖石,她站在车门外,凝望故人家乡,身处幽暗的站台,又一次泪水溢出了眼眶。尽管她仍不满意自己的伤感,但伤感与否哪里能由自己把握。她想起徐志摩的诗,依旧是伤感的诗句: 火车禽(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谁,过陈死人的坟; ………………………………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四年后林徽因终于挣脱出这份伤感,她告白徐志摩:“你应当相信我不会向悲哀投降,什么时候我都相信倔强的忠于生的。”林徽因理智地认识到,“他人格里最精华的却是他对人的同情,和蔼,和优容”。在她的心里,徐志摩的信仰正伴随着她前行: 虽然四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地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间接地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止,带来勇气的笑声也知识那么嘹亮。还有,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悼念徐志摩的文章不少,而写过两篇悼文的作者,唯郁达夫、沈从文及林徽因。郁达夫和徐志摩同窗,沈从文受过徐志摩提携,两人都写得情文并茂,但又都不及林徽因的浓烈、深沉。 才子追佳人未能终成眷属的故事并不少见。少见的倒是,虽不能成眷属,却一直保持着友谊。尤其是林徽因,不拘陋习,仍与志摩坦然大度地保持往来,乃至引为知己,堪称女性中的超凡脱俗之辈。后人与其捕风捉影,乐道于虚妄的恋情,不如正视史实,咀嚼他们的作为,发扬其所显示的美好人品。 11 林徽因的才华首次展示于社会是在泰戈尔访问北京的那些日子,一九二四年四、五月间。那时泰戈尔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久,诗翁由北京讲学社请到中国,讲学社的主持者是梁启超、林长民他们。徐志摩担当翻译,也算跑腿的,事先具体联络,后又全程陪同。自四月十二日至五月三十日,长达五十来天,泰戈尔到了上海、杭州、南京、济南、北京、太原、汉口等许多城市,足迹遍及半个中国。他的到来成为当时文化界一大盛事。 四月二十三日,泰戈尔一到北京,林徽因就往车站参加了欢迎、接待。 二十五日,她与梁启超、林长民、胡适等一起陪同泰戈尔游览北海,参观松坡图书馆,又赴静心斋茶会。 二十六日,又与徐志摩、陈西滢等陪同泰戈尔游览京郊法源寺,观赏丁香花。 二十七日,林徽因陪同泰戈尔游览故宫御花园,并拜会溥仪,兼作翻译。晚上陪同参加北京文学界欢迎请泰戈尔宴会。 二十八日,她与梁思成等陪同泰戈尔往天坛同北京学生见面。徐志摩担任翻译。 二十九日,再与胡适、徐志摩、王统照、颜惠庆等人陪同泰戈尔,午前参加北京画界在贵州会馆的欢迎会。下午参加庄士墩的招待。 下旬,她还与丁西林、胡适等人陪同参加了凌叔华在私宅举办的欢迎泰戈尔家庭茶会。 许多天来,林徽因的陪同日程总是满满的。 泰戈尔同北京学生见面的场面,在吴咏的《天坛史话》中有生动的描写:“林小姐人艳如花,和老诗人挟臂而行,加上长袍白面,郊寒岛瘦的徐志摩,有如苍松竹梅的一幅三友图。徐志摩的翻译,用了中国语汇中最美的修辞,以硖石官话出之,便是一首首的小诗,飞瀑流泉,淙淙可听。”因其记述的生动,这段文字流传甚广,因此地点也误传在天坛。有的传记夸张成“天坛前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另有传记重墨渲染:“祈年殿飞檐上的风铃,流水般摇响一片铜声的静穆,如一曲高远的梵歌,悠悠自天外飞来。”原先泰戈尔讲演确实定在天坛的圜丘,但考虑学生经济多不富裕,天坛门票又贵,于是临时改往不收门票的先农坛。当天的《晨报》刊有改变讲演地点的启事,后来《晨报》又有讲演于先农坛的详细报道:“午后二时,即有无数男女学生驱车或步行入坛,络绎不绝,沿途非常拥挤。讲坛设在雩内之东坛(即一品茶点社社址),坛之四围布满听众,有二三千人之多。京学界各团体之代表均聚集坛上,天津绿波社亦派有代表来京欢迎,至三时零五分泰氏始到,乘坐汽车至雩坛门前下车,林长民为导,同来者为其秘书厚恩之、葛玲女士及林徽因、王孟瑜女士并梁思成等。” 接待泰戈尔的高潮是五月八日诗翁六十四岁寿辰那天,北京文化界借座协和大礼堂为他庆寿。胡适主持的庆典,主要内容,一是梁启超代表大家为他起了一个中国名字“竺震旦”,赠他一方“竺震旦”印章。二是众人用英语演出了他的诗剧《齐特拉》(Cra)。剧中主人公齐特拉公主尚武而其貌不扬,在山林里邂逅邻国王子阿俊那一见钟情。她虽屡建战功却不得王子欢心,于是便祈求爱神赐给自己美貌。最终,她得以娇好面容和王子结成夫妻。但是婚后的齐特拉又为失去了本来容颜有些后悔,恰好王子也仰慕邻国公主征服乱贼的英名(他不知道这位公主正是自己妻子)。齐特拉再次恳求爱神恢复了她原先并不漂亮的容颜,王子意外地感到无比地惊喜。幕布就在浪漫的皆大欢喜结局中徐徐落下。 12 戏由张彭春导演,梁思成绘制布景,林徽因饰演了女主角齐特拉。担任其他角色的无一不是名流:张歆海饰演王子阿俊那,徐志摩饰演爱神玛达那,林长民饰演春神伐森塔。连跑龙套的也非寻常之辈,袁昌英演村女,丁西林和蒋方震演村民。还是王赓太太的陆小曼也在台下忙活,泰戈尔抵京则是王赓率领警卫到车站开道。公演时发售演出说明书的女士也正是王太太陆小曼。她持大叠说明书站礼堂入口处,递上一份,就收回一元大洋。来了个吝啬观众,甩下说明书径直而入,陆小曼气得跟着抛掉手上的说明书扭身不干,惹得众人忙又回过头来围着她好话哄劝。 幕布拉开了,新式布景叫观众眼睛发亮。丛林上空悬一弯晶莹新月,月下齐特拉公主的姿态造型曼妙动人。印度朋友称赞林徽因英语台词十分流利,那几天报纸连篇累牍的文章盛赞这场演出。五月十日北平《晨报副刊》说:“林宗孟(按,即林长民)君头发半白还有登台演剧的兴趣和勇气,真算难得。父女合演,空前美谈。第五幕爱神与春神谐谈,林徐的滑稽神态,有独到之处。林女士徽音,态度音吐,并极佳妙。”此景十多年后仍有人记忆犹新,赞叹林徽因一口流利的英语清脆柔媚,真像一个外国好女儿。(赵森《徐志摩演戏的回忆》,载《朔风》杂志一九三九年八期。转见韩石山著《徐志摩传》) 文化界许多名流应邀前来观看演出,包括与新月社见解越来越分歧的鲁迅。鲁迅当天日记记下:“逮夕八时往协和学校礼堂观新月社祝泰戈尔氏六十四岁生日演《契忒罗》剧本二幕,归已夜半也。”梅兰芳也来了,或许梅兰芳是回谢,也是欢送客人,五月十九日梅剧团在开明戏院演出《洛神》招待泰戈尔。林徽因结识这位京剧大师可能就在此时,从此她喜爱上京剧。梅兰芳也很敬重这位才女名媛,传说,有林徽因在场,梅兰芳总不肯落座。 泰戈尔离开中国了,连日来相伴左右的林徽因,为他翻译,为他演出,既聪敏又可人,令诗翁有依依惜别之感。然而他未能助成徐志摩追求林徽因的美事,临行时为她留下了一首小诗: 天空的蔚蓝, 爱上了大地的碧绿, 他们之间的微风叹了声“哎!” 13 与林徽因终成眷属的是梁思成,梁启超长子。思成之前梁家先有过一个夭折的男孩,因此平辈或晚辈都称呼思成二哥或二叔、二舅。 梁思成个子瘦小,却白净秀气,妹妹思庄怎么看他怎么潇洒,叫他“handsomeboy(漂亮小伙子)”。他进入清华学校后便是校园里异常活跃的少年。喜爱绘画,任《清华年报》美术编辑;喜爱音乐,当管弦乐队队长,吹第一小号;喜爱体育,获得过校体育运动会跳高冠军。他的外语也好,翻译了王尔德作品《挚友》,发表于《晨报副镌》;还与人合作译了一本威尔司的《世界史纲》,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出乎意料,这么活跃的大学生,留给同学们的强烈印象竟是“具有冷静而敏捷的政治头脑”。“五四”运动爆发,“他是清华学生中的小领袖之一,是‘爱国十人团’和‘义勇军’中的中坚分子。”(黄延复文《有政治头脑的艺术家》) 众多兄弟姐妹里,梁启超最寄望于思成,从学业、婚姻到谋职,无不一一给予入微的关怀、照顾。思成结婚前夕梁启超致信说,“你们若在教堂行礼,思成便用我的全名,用外国习惯叫做‘思成梁启超’,表示你以长子资格继承我全部的人格和名誉。”(梁启超:《手迹》)然而,梁启超还是开明的。具备多方面发展潜能的梁思成,他没有规定儿子一定走哪条路,只是不希望他再做政治家。最终影响梁思成献身于建筑科学的是林徽因,思成曾对朋友们说过: 当我第一次去拜访林徽因时,她刚从英国回来,在交谈中,她谈到以后要学建筑。我当时连建筑是什么还不知道,徽因告诉我,那是包括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一门学科。因为我喜爱绘画,所以我也选择了接着这个专业。 (林洙:《困惑的大匠梁思成》) 有几种传记据此,把林徽因、梁思成相识时间定在林徽因从英国归来的一九二一年,将梁思成初次拜访林徽因和他俩的相识时间混为了一谈。应该说,林徽因相识梁思成是在这次拜访之前,林、梁两家世交,林徽因出国前便有很多结识梁思成的机会。梁思成女儿梁再冰关于林徽因尚未出国已经与梁思成见过面的记述是可信的: 父亲大约十七岁时,有一天,祖父要父亲到他的老朋友林长民家里去见见他的女儿林徽因(当时名林徽音)。父亲明白祖父的用意,虽然他还很年青,并不急于谈恋爱,但他仍从南长街的梁家来到景山附近的林家。在“林叔”的书房里,父亲暗自猜想,按照当时的时尚,这位林小姐的打扮大概是:绸缎衫裤,梳一条油光光的大辫子。不知怎的,他感到有些不自在。 门开了,年仅十四岁的林徽因走进房来。父亲看到的是一个亭亭玉立却仍带稚气的小姑娘,梳两条小辫,双眸清亮有神采,五官精致有雕琢之美,左颊有笑靥;浅色半袖短衫罩在长仅及膝下的黑色绸裙上;她翩然转身告辞时,飘逸如一个小仙子,给父亲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 (《回忆我的父亲》) 正如梁再冰说,梁启超早已有了与林长民家联姻的想法,林长民也乐意有此通家之好。不过,梁启超仅仅止于想法,未进而干预子女。他对儿女婚姻的态度相当民主,事后他说:“我对于你们的婚姻得意得了不得,我觉得我的方法好极了,由我留心观察看定一个人,给你们介绍,最后的决定在你们自己,我想这真是理想的婚姻制度。”(《致梁思顺等信》)尽管林长民至迟在农历一九二二年底已提出为年轻人订婚,但是梁启超仍以为不必,觉得行此大礼可在四五年后。事实上,在此其间梁、林没有失去再选择的自由,他俩确又经历了不短的恋爱过程,这是个不再选择的选择过程。中国留学生中不乏爱慕、追求林徽因者,都是门第不凡、本人优秀的俊彦。但她没有丝毫旁骛之心,仍旧情感独钟于梁思成。同在美国留学的顾毓琇说:“思成能赢得她的芳心,连我们这些同学都为之自豪,要知道她的慕求者之多有如过江之鲫,竞争可谓激烈异常。”(顾毓琇著《一个家庭两个世界》) 梁、林真正恋爱开始在林徽因回国以后,并且排除了徐志摩的干扰。他们常常选在环境优美的北海公园幽会,那里座落着新建的松坡图书馆,梁启超正是馆长,梁思成近水楼台。礼拜天图书馆不开,但思成衣袋里有钥匙。林徽因又跟随梁思成去清华学堂,看他参加的音乐演出;和他一起逛太庙,刚进庙门梁思成就失了踪影,她正诧异,梁思成已爬上大树喊她名字。那段时光对于林徽因来说是灿烂温暖的。 没想到,加速恋爱进程的却是一场意外的车祸。一九二三年五月七日是国耻日,梁思成骑摩托和弟弟思永上街要参加示威游行,摩托行到长安街被国务院权贵金永炎的汽车撞倒,思成满身是血。当天梁家正在几房轮流为梁启超二弟请寿酒,酒席冲散了,赴酒席的林长民全家也跟着挨饿。林徽因着急慌神,遇亲人如此灾祸她还是头一次。梁家两弟兄住院治疗,思永伤轻不几日出院,思成却大伤了筋骨,落下残疾,左腿比右腿短了小小一截。林徽因每天往医院服侍,恰值初夏时节,梁思成汗水淋淋,她顾不得避讳,揩面檫身,无微不至。两人恋爱以来从未如此频繁亲密地接近,恋情经受惊吓、焦虑过后愈发显得甜蜜。 因为车祸,本来梁思成计划一九二三年赴美留学的日期只得推迟一年。这一迟,正等到林徽因中学毕业,她也考取了半官费留学。车祸又玉成了一件美事,两人比翼齐飞,漂洋过海。越洋航船上双双敞开胸襟,迎向扑面的劲风,他们憧憬的前程颇似越行愈加辽阔的海面、愈加湛蓝的天空。 到了大洋彼岸,身处异国他乡,双方家人都在遥隔万里,一对朝夕相伴的年轻人,彼此日益依恋,感情弥笃。一九二五年林长民身亡,失怙的孤女依赖梁家已成必然。梁启超随即致信儿子,嘱他转告林徽因: 我和林叔的关系,他(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他(她)和和思庄(梁启超二女儿)一样的看待他,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他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他目前的苦境。他要鼓起勇气,发挥他的天才,完成他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林叔叔的好孩子。 (《与思成书》) 林徽因断了经济后援,想不待学成就回国自己谋生,因而梁启超又说,“徽音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与思成书》)几天后梁启超就着手兑现,致信问梁思成:林徽因留学费用还能支撑多少时间,嘱他立刻回告,以便筹款及时寄到。当时,梁家的经济也很困难,梁启超准备动用股票利息解难,甚至说了这样的话:只好对付一天是一天,明年再说明年的话。由此可见,梁启超早已把林徽因提前纳入家庭的一员,对徽因多了一份舔犊之情。在给海外子女的信中他牵挂着孩子们:“思成、徽音性情皆近狷急,我深怕他们受此刺激后,于身体上精神上皆生不良的影响。他们总要努力镇摄自己,免令老人耽心才好。”(《给孩子们书》) 舍去梁启超所说的狷急,其实林徽因与梁思成性格差异很大。在梁思庄的女儿吴荔明眼里:“徽因舅妈非常美丽、聪明、活泼,善于和周围人搞好关系,但又常常锋芒毕露表现为自我中心。她放得开,使许多男孩子陶醉。思成舅舅相对起来比较刻板稳重,严肃而用功,但也有幽默感。”(《梁启超和他的儿女们》)或许梁思成认定他对林徽因负有特殊责任,而林徽因也觉得自己应当享受更加充分的自由。她是那么受同学欢迎,常常陶醉在众人的殷勤里。两人间的龃龉不可避免,大学第一年尤为激烈,梁启超曾说,“思成和徽音,去年便有好几个月在刀山剑树上过活”!(《给孩子们书》)这是他俩必须经历但必定安然度过的磨合期,他们的爱情基础非常牢固,矛盾冲突一旦过去,不同性格倒可以取长补短。费慰梅描述: 在大学生时代,他们性格上差异就在工作作风上表现出来。满脑子创造性的徽因常常先画出一张草图或建筑图样,,随着工作的进展,就会提出并采纳各种修正或改进的建议,它们自己又由于更好的意见的提出而被丢弃。当交图的最后的期限快到的时候,就是在画图板前加班加点拼命赶工也交不上所要求的齐齐整整的设计图定稿了。这时候思成就参加进来,以他那准确而漂亮的绘图功夫,把那乱七八糟的草图变成一张清楚整齐能够交卷的成品。 (《梁思成与林徽因》) 毕竟志同道合,哪怕没有订婚,最终成婚的结局是必定的。梁思成每去女生宿舍约会,总是心情急切;爱打扮的林徽因,面容、发式、衣袜,哪处都不肯草率,迟迟下不得楼来,经常叫梁思成等个二三十分钟。弟弟思永为此写了一副对子调侃他们:“林小姐千装万扮始出来;梁公子一等再等终成配。”横批是“诚心诚意”。 令人担忧的不是两个恋爱的本人,是梁家两个重要成员,第一是梁启超夫人李蕙仙。李夫人是前清礼部尚书的堂妹,由尚书做主、操办,嫁给了梁启超。这位大家闺秀年长梁启超四岁,遇事果断,意志坚决,支持丈夫事业,不失闺中良友,因此老夫人在梁家说话举足轻重。可是她的性情有点乖戾,对未进门的林徽因那么无所顾忌地服侍儿子,很看不顺眼,她成了这门亲事的一大阻力。不久李夫人病故,梁、林心理上刚刚释下重负,不料李夫人长女梁思顺又给他们带来烦恼。梁启超二十岁得思顺,隔八年才有思成。他对这个女儿自然宠爱无比,叫她“大宝贝”,为她的书房起名“艺蘅馆”。艺蘅馆主人不负其馆名,果然颇具文才,编成了传诵一时的《艺蘅馆词选》。李夫人病故,二夫人王桂荃老实厚道,遇事不拿什么主意。已经成人的梁思顺干练精明,既是父亲的助手,又比弟妹们大出许多,是他们的长姐。她在家庭中发言,分量不比李夫人轻去多少。她与梁、林同辈,反对他俩婚姻的态度表白得直接许多。梁、林留学美国,思顺随驻外使节的丈夫正在加拿大,有就近看护的责任,便与林徽因发生了正面冲突。偏袒未来嫂子的思永不断写信回国,求助梁启超劝说思顺,父亲夹在其中十分为难。幸而数月后冲突化解,梁启超欣喜不已,作数千言长信给海外子女们,重点是大谈梁、林二人:“思顺对于徽音感情完全恢复,我听见真高兴极了。这是思成一生幸福关键所在,我几个月很怕思成因此生出精神异动,毁掉了这孩子,现在我完全放心了。”(《给孩子们书》) 14 一九二七年底,梁启超在国内为海外的梁思成、林徽因举行了隆重订婚仪式。林徽因父亲既已过世,母亲不便行事,姑父卓君庸便代行商议。礼仪按传统手续一一进行。梁启超提出,用旧式红绿庚帖各一份,合写男女籍贯、生年月日时辰及父上三代。聘物是一件玉器,一件小金如意(正式行聘时无如意,改两方玉珮,一红一绿)。媒人梁家请了曾任司法部司长的书法家林宰平,庚帖也请他缮书。梁启超二夫人王桂荃又请人选定阳历十二月十八日为吉日,那天梁启超因京城风潮未息,又顾虑养病期间不胜劳累,于是委托梁思成二叔代为主持仪式。清晨告庙谒祖,中午大宴宾客,晚上家族欢聚。梁启超将天津双涛园的家里也小小装点了一番,和一群孩子嬉戏热闹了半天。他将事先撰写的《告庙文》寄往美国,嘱咐思成夫妇好好收藏纪念。 遵照梁启超吩咐,林徽因和梁思成的结婚大礼三个月后在加拿大首都渥太华举办。他们选定三月二十一日,为的是纪念宋代建筑家李诫。这一天是宋代李诫碑刻上留存的日期,也是关于李诫资料中唯一的日期。几年后他们的新生男孩又取名“从诫”。 曾经阻挠婚姻的梁思顺倒成了婚礼操办人,她丈夫周国贤正担任中国驻加拿大总领事。他们没有按梁启超的意思在教堂行仪,而是将婚礼改到了总领事馆。纵然林徽因受了近四年美国文明的熏陶,看上去似乎相当洋气,可她的骨子里却仍流淌着中国血脉。在人生这一重大时刻,她的思绪在遥远的故国。她不愿穿一身白纱,照行完全西化的婚礼。渥太华找不着鲜红的凤冠霞帔,她自己缝制了一套东方色彩的婚服,领口袖口都配上宽条彩边。婚礼上,她就穿着这套衣服,头戴饰有嵌珠的头饰,左右垂下两条彩缎。参加婚礼的记者把梁林结婚照登上报纸,引起了当地一阵轰动。 梁启超写信给新婚夫妇:“你们结婚后,我有两件新希望:头一件你们俩体质都不甚好,希望因生理变化作用,在将来健康上开一新纪元。第二件你们俩从前都有小孩子脾气,爱吵嘴,现在完全成人了,希望全变成大人样子,处处互相体贴,造成终身和睦安乐的基础。”父亲的可怜之心很是感人,这些话并不是多虑。尽管,林徽因好使性子而梁思成善于隐忍,亲戚戏称思成“烟囱”,但是烟囱偶尔堵塞,便起了争执。如有佣人在旁边,则用英语交锋。一九三六年初那次,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发生过一次激烈争吵,梁思成随即乘火车南下上海办事,林徽因在家伤心痛哭了二十四小时,中间只睡过三四个钟头。没想到梁思成在火车上连发两个电报,同时还寄来了一封信。林徽因对此的体会是:“在夫妇中间为着相爱纠纷自然痛苦,不过那种痛苦也是夹着极端丰富的幸福在内的。”他们争吵,因为彼此在乎。林徽因认为,“冷漠不关心的夫妇结合才是真正的悲剧。”(致沈从文信)抗战胜利喜讯传来的时刻,梁思成正独自在重庆办事,他很为不能在家里与妻子共享这巨大的喜悦而感到寂寞。 梁思成在林徽因心目中终究是位温和的君子,他对林徽因关爱无比,两人精神上亦息息相通。有人怀疑问道:“梁(思成)是否真正爱着自己的妻子林徽因呢?”进而臆测:“梁思成与林徽因看起来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实际上梁与林的婚姻本质上极为不幸。”(苗雪原文《伤感的旅途》)这话有点无事生非,有点似梦乡呓语,林徽因徒具其“女貌”了。梁思成、林徽因的婚姻与悲剧无缘,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也充满了情趣。有时夫妇俩比记忆,互相考测,哪座雕塑原座何处石窟、哪行诗句出自谁的诗集,那甜美的家庭文化氛围总会令人产生李清照、赵明诚在世的感受。民国时期文人中流行着一句俏皮话:“文章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梁思成将其改成“文章是老婆的好,老婆是自己的好”,也在朋友中流传。诚然,两人结伴一生难免龃龉,也起过波折,但不论一帆风顺还是困顿颠踬,哪怕落在极度艰苦的境地,梁、林夫妇都始终相扶相携,相濡以沫。林徽因自嘲两人是一对“难夫难妇”。最后,“难夫”把“难妇”送到了她的人生终点,留下了国人称颂不已的佳话。 一九二四年林徽因考取了半官费留学,与因车祸耽搁一年的梁思成,双双于六月起程往美国就读宾夕法尼亚大学,同行的还有陈植。陈是陈叔通的侄儿,也去学建筑,后来成梁、林的终生挚友。海船一路风浪,七月六日抵达彼岸纽约绮色佳(Ity),他们先在这里利用暑假补习几门课程。林徽因选修“户外写生”和“高等代数”,梁思成除“户外写生”外还选了“三角”与“水彩静物画”。九月正式入读费城(PyofPennsyIvania),林徽因没有如愿到建筑系,那时建筑系不收女学生,因为她们学此专业有诸多不便。林徽因只得落在美术系,但她一入学就上了三年级。那时,她的注册英文名字叫菲莉斯(LinPhyllishei-Yin)。幸好美术系和建筑系同属美术学院,加上梁思成在建筑系,林徽因就不太困难地旁听了建筑课程。 林徽因的天性,以及此前有过的一年多的英国生活使她便很快融入了异国的校园,她成为中国留学生学生会里社会委员会的委员。美术系三年级共有四名学生,林徽因与伊丽莎白?苏特罗(Elizabetro)友谊最深,她经常到苏特罗父母家里作客。苏特罗晚年依然清晰地记得,林徽因“是一位高雅的、可爱的姑娘,像一件精美的瓷器……而且她具有一种优雅的幽默感。” 另外一位美国同学比斯林在当时的地方报纸上对林徽因有过生动报道: 她坐在靠近窗户能够俯视校园中一条小径的椅子上,俯身向一张绘图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筑习题上,当它同其它三十到四十张习题一起挂在巨大的判分室的墙上时,将会获得很高的奖赏。这样说并非捕风捉影,因为她的作业总是得到最高的分数或偶尔得第二。她不苟言笑,幽默而谦逊,从不把自己的成就挂在嘴边。 “我曾跟着父亲走遍了欧洲。在旅途中我第一次产生了学习建筑的梦想。现代西方的古典建筑启发了我,使我充满了要带一些回国的欲望。我们需要一种能使建筑物数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筑理论。 “然后我就在英国上了中学。英国女孩子并不像美国女孩子那样一上来就这么友好。她们的传统似乎使得她们变得那么不自然地矜持。” “对于美国女孩子——那些小野鸭子们你怎么看?” 回答是轻轻一笑。她的面颊上显现出一对色彩美妙的、浅浅的酒窝。细细的眉毛抬向她那严格按照女大学生式样梳成的云鬓。 “开始我的姑姑阿姨们不肯让我到美国来。她们怕那些小野鸭子,也怕我受她们的影响,也变成像她们一样。我得承认刚开始的时候我认为她们很傻。但是后来当你已看透了表面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她们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侣。在中国一个女孩子的价值完全取决于她的家庭。而在这里,有一种我所喜欢的民主精神。” (《中国姑娘将自己献身于拯救她的祖国的艺术》,刊一九二六年一月十七日《蒙塔那报》) 林徽因聪明绝伦,在大学生的圣诞卡设计竞赛中获奖。那是用点彩技法画的一幅圣母像,大有中世纪欧洲圣母像的苍古感,这件珍贵的文物至今保存在学校的档案馆中。她用两年时间,如期取得了美术学士学位,又作为建筑系旁听生,竟然不到两年就受聘担任建筑设计教师助理,不久更成为这门课程的辅导教师。梁启超为孩子们寄来了国内新发现的古籍《营造法式》,它是宋代李诫所著。父亲的关怀无疑对两个年轻人树立起献身中国建筑史研究的决心起到了不小的促进作用。 那几年留美中国学生兴起了演戏风,他们用的是中国的剧情,英语的对白。在《琵琶记》里,梁实秋饰蔡中郎,谢文秋饰赵五娘,冰心饰牛小姐,顾一樵饰牛丞相。余上沅、闻一多他们还酝酿成立“中华戏剧改进社”。曾经饰演过齐特拉公主的林徽因自然是大家发展入社的目标。余上沅给胡适的信里提到:“近来在美国的戏剧同志,已经组织了一个中华戏剧改进社,社员有林徽音、梁思成、梁实秋、顾一樵、瞿士英、张嘉铸、熊佛西、熊正瑾等十余人,分头用功,希望将来有一些贡献。”(《胡适来往书信选》)朱湘给闻一多的信,进一步发挥他诗人的想象,期望闻一多学成回到国内,办一所无门户之见的艺术大学:“有梁思成君建筑校舍,有骆启荣君担任雕刻,有吾兄(按,指闻一多)濡写壁画,有余上沅、赵太侔君开办剧院,又有园亭池沼花卉草木以培郭沫若兄之诗思,以逗林徽因女士之清歌,而郁达夫兄年来之悲苦得借此消失。”(见《闻一多年谱》)林徽因留学时期的业余戏剧活动,显然是她获得学士证书后进入耶鲁大学戏剧学院的重要诱因。她在著名的G.P.帕克教授工作室学习,成为我国第一个在国外学习现代舞台美术的学生。她的天赋及美术和建筑的基础,使得她也得以在这个专业里出类拔萃。那时常有同学临到作业交卷时请她救急,其中的一个后来成了百老汇有名的舞美设计师。可惜林徽因自己由于将主要精力投入到了建筑研究,没有能够在这一领域大放光华。她终生只留下了一篇探讨舞台美术的文章《设计和幕后困难问题》(一九三一年八月二日《北平晨报》“剧刊”二十二期)。所幸,一九三五年冬天她应曹禺之请设计《财狂》布景,难得一次展露了舞美才华。在天津演出的《财狂》据法国名剧《悭吝人》移植,曹禺主演。那几天《益世报》《大公报》连日赞扬林徽因的布景设计: 一进瑞庭礼堂便遥见在舞台上建筑的亭台楼阁,后面绕着一道飞廊和树木。……在蔚蓝的天色下和玲珑的庭院中,衬出各种人物的活动,好象一幅美丽的画境,这不能不说是设计者苦心的结晶。幸亏三幕在空间上是一致的,不然对于这笨重的布景,真不知要费多大工夫去搬弄。(水皮:《〈财狂〉的演出》) (《财狂》)堪称为舞台空前的惊人的成功,布景方面,我们得很佩服林徽因女士的匠心:楼一角,亭一角,典丽的廊,葱青的树;后面的晴朗青色的天空,悠闲淡远,前面一几一凳的清雅,都在舞台上建筑了起来,无论角度,明朗暗色线,都和谐成了一首诗,有铿锵的韵调,有清浊的节奏,也是一幅画,有自然得体的章法,有浑然一体的意境。这里我们庆祝林女士的成功。(伯克:《〈财狂〉评》) 布景和灯光,这不能不归功于林徽因女士的精心设计,建筑师的匠心。一座富于诗意的小楼,玲珑的伫立在那里,弯弯的扶梯……远远的小月亮门,掩映着多年没有整理的葡萄架,含羞逼真的树木,是多么清幽……台上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阶,件件都能熨帖观众每一个细胞呢。(岚岚:《看了〈财狂〉后》) 林徽因留学期间胡适到美国访问过一次,此时的林徽因非常思念故国,经常十分烦恼苦痛,她把自己说成是“精神充军”。林徽因替费城教育会写信请胡适来讲演,主要意图还是借机与老大哥说说话。此前林徽因和胡适虽有接触,但未必是能够对话的朋友。胡适眼里的林徽因,除了是徐志摩的追求对象和梁思成的定局情人,更多是个聪慧的中学生,年幼小妹妹。摊开信纸真要下笔时林徽因感到有点唐突,甚至刚见胡适时还有些不自在,幸亏胡适有绅士气度最终融解了她的忐忑。如愿的交谈对林徽因来说无异于久旱逢雨,也引起她万千感触。 他们话题很广,从宗教、政治到教育,特别是人事,人事里又少不了谈徐志摩。林徽因偕梁思成离开北京,徐志摩与陆小曼热恋,三年来发生的许多事情,万里迢迢不免误会。经胡适排解,那些她不明白的疑窦一一都清楚了。往日以为深知的徐志摩其实她并未真正了解,或许还误伤过他。林徽因与胡适交谈后,检出徐志摩所有来信再翻阅一遍,才逐渐看清楚了这位浪漫诗人。她请老大哥转告徐志摩,希求彼此谅解,用徐志摩常说的话就是,“让过去的算过去的”,不必重提了,永远纪念着。 15 徐志摩担心美国的生活会宠坏林徽因,其实不然。三年的异域生活,经历过种种人事纠纷,林徽因已不再是北京四合院里那个爱做美梦,染一丝虚荣的娇小姐了。她由人生的理想主义阶段跨入了现实主义阶段,胡适当面称赞她“老成了好些”。 林徽因开始走向成熟还有个重要因素,就是这两年梁、林双方家庭恰逢多事之秋。思成母亲病故;林徽因父亲不测,梁启超被误切掉一只肾脏,亦预示着距生命的尽头不远。 两个年轻人出国前夕,思成的母亲李惠仙已经乳癌复发。为了孩子的前程,坚强的母亲忍痛放行。梁思成到美国仅一个多月,母亲病情急速恶化,梁启超发电报急召思成回国,然而未待思成准备就绪起程,他的母亲已经气息奄奄,等不得游子归来了。思成无奈放弃床前尽孝的远行,悲痛不已。李惠仙乃梁家门里的内当家,与梁启超又感情甚笃,她的弃世好比梁氏大厦折了一根梁柱。思成的伤感不能不波及林徽因。 对林徽因致命的打击则是一九二五年冬林长民的噩耗,林长民一直扮演着女儿精神导师的角色。林长民正值盛年,与各界具有广泛关系,尽管事业受挫,毕竟还具有声望。他是女儿前行的坚实后盾,现在后盾没有了。林家的物质损失也非同小可,林长民的收入是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他死后,两位太太,一大帮未成年的儿女,生计全成了问题。林长民在世品格廉洁,死后只留下三百余元现钱。梁启超写信给朋友说:“彼身后不名一文,孀稚满堂,饘粥且无以给,非借赈金稍微接济,势且立濒冻馁。”(致张国淦信)为此梁启超四处设法筹集赈款,筹建“抚养遗族评议会”,然而集资有限,评议会也不了了之。起先林徽因得到的是父亲尚幸存人世的误传,她心存一线希望。后来她得知父亲确死无疑,遗骸被焚烧,而且无从运回。父亲的死是她人生中遭受的第一次巨大打击。为此林徽因难以专心在美国的学业,她渴望立即回国,但遭到母亲和梁启超的劝阻。她又考虑在美国打工一年,自己解决留美经费,结果仍然未能得到梁启超的同意。林徽因具有独立的性格,如此受到梁家恩惠,她不能不感到寄人篱下的懊丧。此前她从未产生过忧患和屈辱的意识,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立足社会的压力。 就在梁启超奔波料理林长民丧事的同时,他本人健康也出现了问题,小便时常带红。由于一贯体质很强,他没有警觉,没料到这是要他性命的肾病先兆。林徽因失去父亲,梁启超自然替补空缺,他嘱咐思成转告林徽因:“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他(她)和思庄一样的看待。”梁启超爱才,早就视林徽因如女儿一般,现在更对她增添一份怜爱,自觉承担起家长兼导师的责任。他素来对儿女们循循善诱:“‘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立身第一要诀。”对徽因则寄予殷切期望:“他(林)要鼓起勇气,发挥他(她)的天才,完成他的学问,将来和你(思成)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梁启超还直接写长信开导林徽因,遗憾这封长信未能留存下来。尤为遗憾的是,这么一位慈祥长者住进了病院。起初在德国医院,医生不明病因,以为只是细血管破裂,未予重视,贻误了治疗最佳时机。后来转入协和医院,确诊右侧肾脏坏死,需要切除。岂料手术台上,护士错画了手术切口线,右侧错在左侧。医生也未加细察,将好肾切除留下了坏的。梁启超元气于此耗尽,不久人世便成定数。(页尾注:费慰梅在《梁思成与林徽因》里说,由于协和医院名声攸关,误切肾脏的医疗事故作“最高机密”不让外传,四十年代外界和梁思成才得知真相。梁思成续弦林洙所著《困惑的大匠梁思成》也说,“对这一重大医疗事故,协和医院严加保密,直到一九四九年以后,才在医学教学中,讲授如何从光片中辨别左右肾时,例举了这一病例。梁启超的子女,也是在一九七零年梁思成住院时,才从他的主治医师处得知父亲真正的死因。”此说为众多林徽因传记采用,但不确。当年这起事故即传向社会,引起了《晨报副镌》、《现代评论》等重要报刊的议论。)梁启超病倒对于林徽因是又一次沉重的打击,梁氏大厦渐渐倾覆,而她已纳入这个家族唇齿相依。比之那次父亲猝不及防的遇害,这回林徽因所受的重创,似乎隐痛愈加绵长,磨练也愈加入骨。林长民文人气十足,是朋友似的父亲,但舔犊之情不在细微处;而梁启超是父亲似的朋友,对其关爱备至,一旦失去了梁启超细致入微的呵护,林徽因柔弱的肩膀就必须准备承受看似无法承受的重负。 正是梁启超病重之际,一九二八年春夏,林徽因和梁思成离开留学四年的美国,往欧洲欢度蜜月。他们从欧洲取道俄罗斯回国,此后林徽因再也没有重新踏上欧美两块大陆。 蜜月之旅长达五六个月,它更像是一次欧洲建筑考察。关于行程路线,年轻人考虑省钱,打算由陆路经莫斯科过西伯利亚回国。梁启超则主张行海道,认为刚建立的苏联野蛮残破,没有什么可看,出入苏联边境或有意外危险,也未必省钱。他亲自替新郎新娘设计了行程路线: 我替你们打算,到英国后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欧极有特色,市政亦极严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筑上最有意思者为南美诸国,可惜力量不能供此游,次则北欧特可观。)必须一往。由是入德国,除几个古都外,莱茵河畔著名堡垒最好能参观一二,回头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搁些日子,把文艺复兴时代的美,彻底研究了解。最后便回到法国,在玛赛上船,(到西班牙也好,刘子楷在那里当公使,招待极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欧洲文化实以西班牙为中心。)中间最好能腾出点时间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筑和美术,附带着看看土耳其革命后政治。 (致梁思成信) 梁启超嘱咐儿子:“我盼望你每日有详细日记,将所看的东西留个影象(凡得意的东西都留他一张照片),可以回来供系统研究的资料。若日记能稍带文学的审美的性质回来,我替你校阅后,可以出版。” 看来梁思成并未听从父亲的嘱托记下这份日记,他的续弦林洙证言:“他们在欧洲游历的观感没有留下文字的记录。”(林洙著《困惑的大匠梁思成》)多种林徽因传记描述梁、林游览欧洲各地情景,纵然绘声绘色,恐怕都不大可靠。唯有林徽因对她的学生关肇邺回忆过那次参观西班牙阿尔罕布拉宫情景,算是此次欧游印下的雪泥鸿爪。 格兰纳达郊外的阿尔罕布拉宫是处西班牙名胜,历经岁月的剥蚀却还得以完整保存。梁林夫妇下午才到达住进旅馆,错过了往郊区的旅游班车。他们立即雇了一辆马车飞驰而去,却还是没能赶在闭宫之前。幸好东方青年的热忱打动了守门人,守门人不仅同意他们进入参观,竟还导游似的陪同一路。长方型的主体石榴院和狮子院互相垂直矗立在不高的山上,俯视着浓郁树丛和蜿蜒红墙。石榴院用于朝觐,狮子院供妃嫔居住,一肃穆,一奢华。游人散尽,石榴院内长条水池涟漪闪烁,波动着天上的群星。周围月色氤氲,给他们以梦幻般的游仙感受。狮子院十二个石狮,个个生气勃勃又似躁动不安。筑建宫殿时格兰纳达小国正遭受西班牙君主强加的屈辱,林徽因欣赏眼前的王宫,它在精致、富丽中给人一种忧郁的气息。皓月升天才乘马车返回城里,回望笼罩在凄迷月色下的古老宫殿,林徽因一阵感慨,想起哀伤中国亡君李后主的有名词句:“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龙阁凤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他们对欧游未作文字记载,倒带回了一批照片。通过照片,人们可以想见梁、林欧游时的情景。只是林徽因对自己的留影很不满意,她很气恼地说:“在欧洲我就没有照一张好照片,你看看所有的照片,人都是这么一丁点。思成真可气,他是拿我当Scale(标尺)呀。” 他们的欧游未能如期结束,梁启超发电报催促儿子尽早做好前赴东北大学任教的准备,他们不得不匆匆提前归来。或许是这个原因,二人没有遵行父亲建议的路线,还是走了陆路,乘上穿越西伯利亚的列车,颠簸行过鄂姆斯克、托木斯克、伊尔库茨克、贝加尔……到边境转乘中国列车,经过哈尔滨、沈阳抵达大连,在那里又换乘轮船到大沽上岸,冒着倾盆大雨登上开往北京的列车。 数千里行程,荒漠无垠的冻土,这样的旅行难免单调乏味。是另外一对年轻人扫除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旅途寂寞。这对年轻人来自美国,名字叫查理斯和费迪(有人译作芙瑞莉卡或蒙德里卡)。列车停在站台上,查里斯夫妇从满眼衣衫不整、举止粗鲁的旅客中,立即发现了与众不同的梁、林夫妇,他俩斯文,高雅,林徽因的美丽尤其亮眼。一方想了解陌生新奇的文明古国,一方尚眷顾刚刚离开的异域故旧,彼此都感兴趣的话题足够他们说上一路。两对年轻夫妇热烈交谈起来,都为遇到如意旅伴而快慰。他们在沈阳一起下车参观了大图书馆,查里斯看到,那里许多人朝梁思成打躬作揖,因为他是梁任公的儿子。到了北京,梁林夫妇热情地陪同查里斯和费迪游玩了故都的名胜古迹和大街小巷,还出入饭馆、戏院、店铺,包括梁启超的私家花园。 短暂的相处已经令查里斯深切地体味到,这对年轻的中国夫妇心里揣着崇高理想,有着强烈的责任感。而梁思成和林徽因感到祖国变得异常陌生和混乱,为此而震惊,乃至担心自己是否将会像欧文笔下的人物文克尔那样与环境格格不入,并对将来能否有多大作为表示怀疑。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决心要找到自己的位置,要将在海外学到的本领奉献给国家,甚至怀着田园诗般的梦想,决心将自我融入这块土地。 查里斯和费迪在中国走马观花过后去了日本京都,两对夫妇邂逅匆匆,如浮萍,如行云,他们没有再度相逢。可是美好的记忆在美国朋友心里珍藏了一生,查里斯晚年写下数千字的回忆。这次邂逅或许注定,林徽因、梁思成将与另一对美国夫妇——费正清和费慰梅结下终生友情。 16 病中的梁启超写信给欧游度蜜月的新人:“(我)在康复期中最大的快慰是收到你们的信。我真的希望你能经常告诉我你们在旅行中看到些什么(即使是明信片也好),这样我躺在床上也能旅行了。我尤其希望我的新女儿能写信给我。”见字如面,最后一句袒露了老人急切心情,他已四年没见过林徽因。 八月中旬新郎新娘到家,全家大人小孩个个兴高采烈,欢迎林徽因正式加入梁氏家族。院子里像是在过节,梁启超很疼爱的小儿子老白鼻(名Baby,即至今仍健在的航天权威梁思礼)成天挨着新娘二嫂。几年不见,变化了的林徽因并没像梁启超担心那么洋味十足。他告诉大女儿思顺:“新娘子非常大方,又非常亲热,不解作从前旧家庭虚伪的神容,又没有新时髦的讨厌习气,和我们家的孩子像同一个模型铸出来。”一句话,满意的心情溢于言表。 思成回国前梁启超已经思虑儿子的谋职问题。他卖着老脸拜托清华校长,请清华增设建筑图案讲座,让思成任教。校长不便独自做主,需学校评议会投票,想进清华并不容易。他也为儿子考虑过退路,倘若进不了清华,就叫思成暂且到上海大藏画家庞莱臣处,为庞老先生做几个月义务秘书。最坏的打算是思成在家赋闲一二年,为工作作些学问准备。此时沈阳的东北大学正创办建筑系,邀请先已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的杨廷宝担任系主任。但杨廷宝已经受聘于某公司,于是推荐还未到家的学弟梁思成取代。清华学堂这边的答复相当勉强,东北大学那边却十分殷切。权衡利弊之后,梁启超来不及征询儿子的意愿,当机立断代思成收下了聘书。在东北大学任教月薪二百六十五元,这是新教师中薪水还最高的一级。 新夫妇在北京行了大婚拜祖礼节,只稍事休息,梁思成就先行赶赴沈阳筹组东北大学建筑系。这是中国大学里的第一个建筑学系,其他少数学校仅有建筑专业。林徽因抽空回福州老家接母亲北上,她出生以来还没有到过福州老家,没有见过祖父老屋门口写上林字的大红灯笼,也没有见过父亲置办在水部高桥巷的日本式平房。在家乡她特意看了父亲创办的福建法政专门学校,为另外两所中学的学生作了讲演,一次讲“建筑与文学”,一次讲“园林建筑艺术”。暑后开学林徽因才和母亲一起到沈阳,这一走再没有能回来,她替林天民叔叔设计的东街文艺剧场是留给故乡的唯一遗迹。如今剧场早已拆除,能看到的是一张林徽因和亲友在法政学校门前的合影。 东北大学刚创建的建筑系全体教员只梁、林夫妇二人,林徽因讲授“雕饰史”和建筑设计,后来又讲“专业英语”。她几乎每晚在课堂上替学生修改绘图作业,每每到夜深回家。那时东北时局很不稳定,社会治安则相当混乱,土匪出入乃是常事。校园处于城郊,土匪们从牧区进城,纵马飞奔经过校园,此时家家户户不敢亮灯,漆黑中弥漫着紧张气氛。林徽因偷看窗外,月光下骏马上的彪悍男子,个个披红色斗篷疾驰而过,在诗人眼里,她竟觉得十分的罗曼蒂克。而夜间工作恰是美国学校建筑系不收女生的原因,林徽因无意中给了母校一个无言的嘲讽。她教过的四十多个学生,其中走出了刘致平、刘鸿典、张鎛、赵正之、陈绎勤这样一群日后建筑界的精英。堂弟林宣也是她的学生,晚年在西安冶金建筑学院担任教授。 沈阳的古建筑不少,尤其多的是清代皇室陵寝。林徽因和梁思成教学之余忙着到处考察,他们留有一张测量北陵的照片。照片里夫妇俩一左一右爬在石兽两侧,正悉心细察这经数百年风雨剥蚀的遗物。原先他们对中国古建筑的了解仅仅是从课堂到书本,真正的实地考察工作是在沈阳起步的。建筑系教员第二年增添了生力军,来了梁思成的老同学陈植,还有童寯和蔡方荫。他们成立了“梁、陈、童、蔡营造事务所”。林徽因虽没有挂名,可凡事总参与其中。她主要是古建筑学家,建筑规划和设计仅为她的副业,建筑设计方面留下的作品并不算多,和梁思成合作设计的“萧何园”,应该是她最初的实践。若论当时林徽因完全独立的设计作品,该算是一枚小小的东北大学校徽。东北大学改组后,张学良亲任校长,公开悬赏征求校歌和校徽。最终选中的校歌是赵元任应征的歌词:“白山高高/黑水滚滚/有此山川之危利/故生民质朴而雄豪/地所产全美/所在相与劳/东邻兮日本/北果骄饶/苟捍卫之不利/宁宰割之……”校徽便选中林徽因设计的图案,它的整体图形是一具盾牌,其间巍峨耸立着白山,横流着滔滔黑水,构思呼应了校歌的内容。为此赵元任得了八百元奖金,林徽因得到的是四百。 梁、夫妇在东北大学的第一个学期结束时,梁启超终于因误割左肾而丢了性命。林徽因循当时习俗,麻衣草履,饮泣料理丧事。事后,她又与丈夫共同为公爹设计了墓碑。墓体、碑体均取材大理石,高二米八,宽一米七,呈中国建筑中的榫头几何形状,与传统的墓碑设计迥异,现代气息浸透其中。中国传统特色的设计则保留在距碑墓不远的小亭,那是家人祭扫时休憩的处所。《新月》杂志组织了悼念梁启超专辑,徐志摩特约林徽因传写《梁启超先生最后╳╳天》特稿,这篇文章后来由梁思成等众多子女具名的《梁任公得病逝世经过》一文所代替,也没有发表在《新月》而是别处。半年后林徽因的第一个孩子诞生,夫妇为女儿取名“再冰”,以纪念离别不久的父亲,梁启超的书房叫“饮冰室”,他的著作叫《饮冰室文集》。 林徽因做了母亲体质虚弱,极不适宜东北寒冷干燥的气候环境,加之感染肺结核病,她不得不停止一切劳作,在一九三零年冬天回到北平医疗静养。徐志摩见到她和梁思成,徐眼中的夫妇俩瘦得像一对猴儿,林徽因脸上骨头都突出来了。第二年梁思成也辞去东北大学教职,他的继任者是东北人童寯。梁林夫妇离开沈阳,除去林徽因健康状况的原因外,还另有一些缘故。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的野心变得明目张胆,东北形势越来越紧,很难再容纳一张平静的书桌。果然不久发生了“九一八”事变,日本军人关闭了大学。还有,张学良治理学校的军阀作风也使受过欧风美雨熏陶的知识分子们反感,少帅扬言要枪毙那些纷争不已的各派教员。当然,更为直接的原因是北平新建立的营造学社亟待梁林夫妇加盟。沈阳只能是林徽因人生的一个小小驿站,不过,她逗留时间虽不长,却从这里开始,逐步取得了建筑学的辉煌成就。 被迫关闭的东北大学建筑系由童寯主持南迁到上海,当中国第一届本科建筑系学生毕业的时候,梁思成写去三千字长信热烈祝贺。信中他深情地说:这些毕业生将是“国产”建筑师的“始祖”,他们责任重大,前程无量。他代表林徽因,以两个人的名义向学子们道喜,愿他们通过努力,将来能为中国建筑事业开辟一个新的纪元。 17 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从沈阳回北平定居,起初在西直门思成的大姐家里借助了一段日子,不久搬入东城米粮胡同。这条胡同住着胡适、傅斯年、陈垣。后来他们嫌住房狭窄,又租居了北总布胡同三号。三号是一套两进的四合院,大大小小四十来间。它也在东城,靠近皇城根。院里栽着丁香、海棠和马缨花树,里院和外院隔着垂花门。里院客厅,通常的窗棂纸换成了更加透光的玻璃,阳光可以洒满一地。梁启超手书的对联“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挂在墙上特别引人注目。西北向窗下的办公桌很宽大,搁着林徽因喜欢用的毛笔和砚台,旁边紧挨着书架,其间插满中外文书籍。平时这里很静谧,很优雅。 沈阳的家是简单的,住入北总布胡同三号,林徽因才真正成为家庭主妇。家里雇用着两个厨师、两个保姆、一个车夫、一个专管书房的听差。她不得不操持丈夫、母亲、孩子及仆人们生活的琐琐碎碎。费慰梅说过,“她实际上是这十个人的囚徒”。(费慰梅著《梁思成与林徽因》)她在梁家是长嫂,在林家是长姐,常有弟妹们来吃住,有时不得不调整住房。她画过一张床铺图,各个卧室共计安排了十七张床铺,每张床铺标明谁要来睡。她须准备十七套铺盖(还有个车夫得借宿别人家),更得准备他们的早点与茶水。 林徽因痛惜家务干扰了她制图或写文章,但一遇佣人请示,立即放下草图或文章前来过问。有时她还要顾及三号之外的事情,陈妈报告隔壁住户房顶上裂了个大洞,住户自己修缮不起,求林徽因给房东说情。这个邻居是早在乾隆年间就租起的老住户,按租赁规矩交的仍是二百年前的房租价钱,三间房还是五十个铜板。林徽因哭笑不得,掏钱代邻居付了修缮费。她与无能却爱管事的母亲相比,她尽管怕管事,但管得能干,实际管得也不少。 一九三二年夏天林徽因又生了男孩,取名从诫,希望他步宋代李诫建筑研究后尘。梁从诫诞生在协和医院,福建老乡林巧稚为他接生。至今医院的档案里还保存着林大夫手写的英文记录,上面印着从诫的小脚丫印。北总布胡同三号里的梁从诫太小,除了记得院子树木高大很多外,他不再留下旁的印象,甚至母亲年轻时美丽容貌也模糊依稀得近于无。梁再冰稍大一些,对不少温馨琐事则记忆犹新。她生病时母亲对自己悉心护理的印象尤其不能忘却。从保姆房里睡到母亲卧室,她口干而不宜多喝水,母亲白天小滴小滴喂,夜间把小茶壶搁床头,嘱咐她实在难忍时小小抿一口。她每次抿茶,总见母亲注视着她的动静,林徽因为了女儿一夜无眠。 北总布胡同三号并不总是温馨的,异母弟林恒寄住的那些日子,家里便弥漫着尴尬的气氛。林徽因母亲心胸不宽,老人对林恒的不满,脸面上不作一点掩饰。林徽因安抚无辜的小弟,让他感受到姐姐关怀的温暖,以弥补母亲的欠妥。为一些琐事,林徽因常常一天下来筋疲力尽。梁思成大姐的女儿住在她这里,事先没有告知她父母,引起大姐恼怒。大姐夜半找上门来要把女儿带走,女儿哭着不愿。大姐竟然说,你这么喜欢往舅舅、舅母家里跑,为何不向舅舅、舅母要学费?大姐不三不四的言语气得林徽因说不出话,但林徽因又不能与她一般见识。大姐临走还宣称:女儿在这里会染上激进的婚恋观念,有人激进到连婚姻都不相信。这是含沙射影,讽刺常来梁家,又不愿结婚的金岳霖。 三十年代社会激烈动荡,林徽因、梁思成始终恪守不介入政治运动的信条,但是政治运动却不能不波及到这个宁静的院落。“一二?九”示威游行的学生遭到军警的追捕镇压,有的被打得奄奄一息。正在汇文中学上学的林恒参加游行,十多小时过去了仍不见他回家。林徽因焦急地到处打电话探询弟弟的下落,梁思成则开着汽车到一家家医院,在受伤的学生中找寻,可是依旧不见林恒踪影。直到半夜他们才得着消息,林徽因自己驾车到西城一个僻静小巷把弟弟接了回来。北总布胡同三号成了进城游行学生的接待站和避难所,一个学生被大刀砍得血流满面,林徽因连忙给他包扎急救。梁思成的五妹梁思懿最与林徽因谈得来,她担任燕京大学“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的大队长,是游行队伍的领袖。梁思懿得知自己上了黑名单后,当晚跑到大哥大嫂家中。梁思成、林徽因都觉得五妹应该立刻逃离北平。林徽因连夜用火箝为她烫发,给她戴上耳环,抹上脂粉,还在她身上套了件绸子旗袍。如此一装扮,大学生刹时变成时髦的“少奶奶”。林徽因把“少奶奶”藏进小汽车,梁思成一路将其护送到火车站,送上南下的列车。临别前交代好思懿,途中凶吉,用电报给他们报信,平安即发贺电,出事则是唁电。结果林徽因得到一封“恭贺弄幛之喜”的电文,三天的焦虑才石头落地。 今日说的建筑当年称营造,四十年代后期梁思成创办的清华大学建筑系就叫营建系。 一九二九年朱启钤自费在北平建立了“中国营造学会”,它原是旨在研究建筑文献的学术团体,后由“学会”改名为“学社”,加强了建筑实践的考察。当时朱启钤自任社长,请学社成员、清华老校长周贻春专程赴沈阳,动员梁思成、林徽因加入他的队伍。梁思成起初很是犹豫,一面是不舍亲手建起的东北大学建筑系,另一面碍于朱启钤本人口碑不佳。 朱启钤是个老牌官僚,曾经官至国务总理,与赵秉钧、陈宦、梁士诒一起拥戴袁世凯复辟,总揽登基大典事务,他们四个被时人称为“四凶”,名声狼藉。然而朱启钤还不失为一个有事业心的官僚,任职国会参议院期间,他经手修建中山公园,对古代建筑发生了浓厚兴趣。他偶然在南京的江南图书馆发现了宋代古籍李诫的建筑著述《营造法式》,自此决心倾注财力和心血,将余生献给古建筑研究的组织工作。他撰写的《中国营造学社缘起》,认识到,“方今世界大同,物质演进。兹事体大,非依科学之眼光,作有系统之研究,不能与世界学术名家公开讨论”。同时又深感中国古建筑文献大有绝灭之虞,亟需人才发掘弘扬。他创建学社,为的是“绝学大昌,群才致用”。 朱启钤这般深明大义、求贤若渴,梁、林夫妇经再三权衡,终于决定回到北平。朱启钤在天安门内故宫的一角,为学社找了十几间西庑旧朝房作办公用房。梁思成担任学社的研究部主任,位在社长之下,众人之上。林徽因的职务是校理。一九三二年营造学社又请刘敦桢任文献部主任,偏重文献研究,梁思成为法式部主任,重在实地考察。梁思成、林徽因实现了朱启钤的宏愿,朱启钤则成就了梁林的事业。夫妇俩很是感激这位伯乐,梁思成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清式营造则例》序言中特向他表示谢意:“若没有先生给我研究的机会和便利,并将他多年收集的许多材料供我采用,这书的完成即使幸能实现,恐也要推延到许多年月以后。”话是梁思成所说,实为夫妇俩共同的心声。林徽因不仅在实际研究中与丈夫默契合作,而且还执笔撰写了统率全书的第一章“绪论”。 据林洙统计,营造学社在北平期间,除测绘故宫的重要建筑六十余处及市内的安定门、阜成门、东直门、宣武门、崇文门、新华门、天宁寺、恭王府外,还离开北平调查了一百三十七个县市,调查古建筑殿堂房舍一千八百二十三座,详细测绘的建筑二百零六组,完成测绘图稿一千八百九十八张。(林洙著《困惑的大匠梁思成》) 林徽因生下儿子从诫后,身体明显好了起来,力争要与梁思成同行外出考察。五、六年时间里,林徽因的足迹遍及六、七个省份,几乎是不到一年就外出一次长途跋涉。她甚至还到了西北地区距甘肃不远的耀县,东南到了临近福建的宣平。北京八大处,山西大同的华严寺、善化寺及云冈石窟;太原、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赵县的四十多座寺庙殿阁,河北的正定隆兴寺,苏州的三清殿、云岩寺塔,杭州的六和塔、金华的天宁寺、宣平的延福寺;开封的繁塔、铁塔、龙亭;山东有十一个县,包括历城神通寺和泰安岱庙,以及西安的旧布政司署,陕西的药王庙,处留下了林徽因的身影。这是一条十分漫长的行程。梁思成为《清式营造则例》写序时特别说明:“内子林徽音在本书上为我分担的工作,除‘绪论’外,自开始至脱稿以后数次的增修删改,在照片之摄制及选择,图版之分配上,我实指不出彼此分工区域,最后更精心校读增削。所以至少说她便是这书一半的著者才对。” 他们在北方最后一次考察,也是最为辉煌的一次,数五台山木结构佛光寺的发现。西方的古代建筑基本是石块砌成,经得起风雨侵蚀,雷火毁坏,因此至今留存很多。中国房屋多以砖木构建,当时已不知是否还有唐代木构建筑的存在。日本人曾扬言,要看这样的建筑只有去他们的奈良城。林徽因和梁思成立志要找到中国唐代的木结构建筑,然而这又谈何容易!旧中国没有一份建筑名录,到全国各地去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有志者事竟成,经过辛劳奔波,他们最终发现了珍贵的佛光寺。一九三七年初夏,梁思成、林徽因和学社同仁莫宗江、纪玉堂向五台山进发,山路狭窄崎岖,他们只好骑着驮骡慢慢前行。后来连骡子也不肯走的时候,只得下来牵着它继续前行。步履蹒跚了两天,他们在黄昏中突然望见了夕阳下金光四射的宏伟殿宇,再近看远翘的飞檐,硕大的斗拱,还有柱头、门窗,处处都像唐朝工匠的高超手艺。发现的兴奋顿时使众人浑身的疲惫消失得无影无踪。科学不能只凭直觉,兴奋过后,需要他们艰辛确证。林徽因爬上高悬的大殿脊檩寻找可能的文字依据,通常那里会写下建造年代,这实在是很艰辛而又危险的事。上面一片漆黑,打亮手电,只见檩条盖满了千百只蝙蝠,竟祛之不散。不意间照相时镁光灯闪亮惊飞了蝙蝠,没想到底下还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臭虫。头几天,他们就这样不停地爬上爬下与蝙蝠、臭虫周旋。终于,林徽因隐约辨出了两丈高的大梁底面有墨迹。费劲地认了半天,仅见到一行字:“女弟子宁公遇”,其余则依旧模糊一片。再费去两天搭了个支架,洗去梁上积得很厚的浮土,林徽因第一个上去,费了三天才读全梁面的题字。原来宁公遇就是捐资建造佛殿的女施主,大殿建于唐朝大中十一年,即公元八五七年。它就是发现的中国现存最早木结构建筑!从此,我们不必再远去日本看别人的东西了。大家的狂喜不言而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刻,殿前庭院里一片灿烂。他们取出本来用作应急的饼干、牛奶和罐头沙丁鱼,倾其所有地欢庆了一顿,再顾不得明后天断餐之忧。 野外考察古建筑的生活是清苦的,他们确实常常担心断餐,穷乡僻壤里能弄到一钵说不清什么做的黑糊糊面条就算幸运。在交通很不发达的当年,行路对人也是一个考验。一切都要靠原始的大车和毛驴,风尘扑面,颠颠簸簸,目的地一般都在很偏远的深山荒野。学社某日考察笔记记载着:“下午五时暴雨骤至,所乘之马颠蹶频仍,乃下马步行,不到五分钟,身无寸缕之干。如是约行三里,得小庙暂避。”又一日记载:“行三公里骤雨至,避山旁小庙中,六时雨止,沟道中洪流澎湃,明日不克前进,乃下山宿大社村周氏宗祠内。终日奔波,仅得馒头三枚(人各一),晚间又为臭虫蚊虫所攻,不能安枕尤为痛苦。”可见有时能宿在大车店已经不算太倒霉,但大车店里起床每人一身虱子。考察的艰辛还在于风险,途中他们要提防土匪的出没;到考察点,测量旧寺古塔,爬上风蚀了数百上千年的顶端,随时都有坠落的可能。梁思成有记述:“今天工作将完时,忽然来了一阵‘不测的风云’,在天晴日美的下午五时前后狂风暴雨,雷电交作。我们正在最上层梁架上,不由得不感到自身的危险。不单是在二百八十多尺高将近千年的木架上,而且近在塔顶铁质相轮之下,电母风伯不见得会讲特别交情。” 这些困难对于寻常人来说已是殊属不易,而林徽因,一个娇嫩的大家闺秀,一个肺结核患者,却经受住了艰苦的洗礼。不敢相信,她会和男子一样,餐风宿雨,爬梁上柱。正是在这样的境地,林徽因显示出她的坚忍、刚毅以及对理想的执着。翻遍她关于考察古建筑的全部文字,我们无法找到她抱怨工作环境艰苦的片言只语。下面这段心底溢出的倾诉,有如阳光般明媚: 我们因为探访古迹走了许多路;在种种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兴废。在草丛里读碑碣,在砖堆中间偶然碰到菩萨的一只手一个微笑,都是可以激动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觉来的。乡村的各种浪漫的位置,秀丽天真;中间人物维持着老老实实的鲜艳颜色,老的扶着拐杖,小的赤着胸背,沿路上点缀的,尽是他们明亮的眼睛和笑脸。由北平城里来的我们,东看看,西走走,夕阳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云块,天,和我们之间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碍。我乐时就高兴的笑,笑声一直散到对河对山,说不定哪一个林子,哪一个村落里去!我感觉到一种平坦,竟许是辽阔,和地面恰恰平行着舒展开来,感觉的最边沿的边沿,和大地的边沿,永远赛着向前伸…… (《山西通信》) 18 既如此热忱投身古建筑的研究,她当然获得了丰硕的回报。林徽因是中国第一位建筑学女教授,第一位女建筑师,又是唯一登上天坛祈年殿宝顶的女建筑师。。梁思成的建树,若没有林徽因的奉献是不可想象的。他坦然地承认:“我不能不感谢徽因,她以伟大的自我牺牲来支持我。”林徽因不仅仅是丈夫的助手,她一直是和梁思成完全站在同一平台上切磋、合作的。有位诗人认为:林徽因“实际上却是他(梁思成)灵感的源泉”。(卞之琳文《窗子内外:忆林徽因》)梁思成和林徽因常常为一个看法,乃至一个词语表达争论不休。在中国现代建筑学史上,素来梁、林并称,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可或分。 一般人或许只从林徽因的文学作品中感知她非凡的才华,其实,她在建筑研究领域里的建树一样非常突出。是她首先敏锐地留意到佛光寺梁上的字迹,为确证寺庙的年代提供了铁证。坐着开往太原的列车经过榆次,她在窗口单单那么无意地一瞥,便察觉到远处的雨花宫非同寻常。后来的考察结果证实,它是一座建于公元一零零八年宋代初期的建筑,是古建中简洁结构的重要例证,体现了中国建筑风格由唐到宋的过度,在建筑史上有着极其特殊的地位。 林徽因的文学才华,使她有能力将容易枯燥乏味的建筑论文变得灵气生动,富有文采,有些篇章是可以当作散文来阅读的。比如《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的开头: 去夏乘暑假之便,作晋汾之游。汾阳城外峪道河,为山右绝好消夏的去处;地据北彪山麓,因神头有“马跑神泉”,自从宋太宗的骏骑蹄下踢出甘泉,救了干渴的三军,这泉水便没有停流过。千年来说沿溪数十家磨坊供给原动力,直至电气磨机在平遥创立了山西面粉业的中心,这源源清流始闲散的单剩曲折的画意,辘辘轮声既然消寂下来,而空静的磨坊,便也成了许多洋人避暑的别墅。 说起来中国人避暑的地方,哪一处不是洋人开的天地,北戴河,牯岭,莫干山……所以峪道河也不是例外。其实去年在峪道河避暑的,除去一位娶英籍太太的教授和我们外,全体都是山西内地传教的洋人,还不能说是中国人避暑的地方呢。在那短短的十几天,令人大有“人何寥落”之感。 以汾阳峪道河为根据,我们曾向临近诸县作了多次的旅行,计停留过八县地方,为太原,文水,汾阳,孝义,介休,灵石,霍县,赵城,其中介休至赵城间三百余里,因同蒲铁路正在炸山兴筑,公路多段被毁,故大半竟至徒步,滋味尤为浓厚。餐风宿雨,两周间艰苦简陋的生活,与寻常都市相较,至少有两世纪的分别。 梁思成有学者必备的稳重作风、严密思维和踏实精神,可是平心而论,在才情上,他显然逊于夫人。梁思成起草的文稿,非得经过夫人修改润色才肯发表。他的文章里那些闪光的句子很多是林徽因的点睛手笔。同行们不无夸张地说,林徽因去世后,梁思成再也没能写出先前那样精彩漂亮的文章。 林徽因以诗人的眼睛发现,坚硬冰冷的建筑物中蕴涵着“诗意”和“画意”。她说,在她的眼里,“无论哪一个巍峨的古城楼,或一角倾颓的殿基的灵魂里,无形中都在诉说,乃至于歌唱,时间上漫不可信的变迁;由温雅的儿女佳话,到流血成河的杀戮。”于是她提出一个建筑学概念“建筑意”,(见《平郊建筑杂录》)将建筑学研究注入了人文的色彩。这属于林徽因在建筑学方面独特的重要的建树。中国古代先贤,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巨人,大多能驰骋于艺术与科学两个领域,甚至在某一成果中同时放射两大领域的光辉,林徽因秉承的正是他们的遗风。 19 一九三一年春天林徽因移居北平西郊香山疗养。很多文章说她住在著名的静宜园双清别墅,但她堂弟林宣回忆,其实当时林徽因的住所是别墅附近的一排平房。在那段岁月里,林宣曾上山看望过病中的林徽因。他还记得,平房落在斜坡上,房前一条走廊。林徽因住第一间,她的母亲住第二间,女儿在第三间,第四间用作厨房。梁思成平日在城内,周末开车接他们回家过礼拜天。 朋友们常三三两两来探视她,其中有冰心、凌叔华、沈从文这样活跃文坛的作家,也有金岳霖、张奚若、罗隆基和张歆海、韩湘眉夫妇这些不在文坛圈内的朋友。徐志摩应该是来得最多的一个,他写信告诉陆小曼:“此次(上山)相见与上回不相同,半亦因为外有浮言,格外谨慎,相见不过三次,绝无愉快可言。”(《爱眉小扎》)这话仅是哄哄陆小曼而已,在保存至今的文献里,留下徐志摩上山痕迹就不止三次。说绝无愉快,无非是担心妻子多疑。如若徐志摩单独上山,则必有林宣陪行,两人临时入宿一家平房旁边的甘露旅馆。 林徽因静心养病期间,有了较多暇余阅读她喜爱的文学书籍。晚上,一卷在手,焚一炷香,披一袭洁白睡袍,沐浴着溶溶月色,她不免有几分自我陶醉。林徽因对梁思成感慨:看到她这个样子,“任何一个男人进来都会晕倒”。丈夫故意气她:“我就没有晕倒。”聪明的林徽因糊涂一时,没想到此话说错了对象,因为配听此话的当是丈夫以外的男人。 就在这时侯,林徽因开始了文学创作,这也许是由于诗人置身优美环境情不自已,或者还因为冰心、凌叔华的感染,当然更主要的应该是徐志摩的鼓动。此前她只在一九二四年《晨报副镌》发表过一篇王尔德童话《夜莺与玫瑰》的译文。林徽因最初发表的作品,除署过笔名“尺棰”外,均用本名林徽音。《诗刊》杂志刊登林徽因诗作时,署名曾误植林薇音、林微音,读者容易将她和当时活跃的海派作家林微音相混。编者为此专门声明更正,但混淆仍旧不断。林徽因说,不怕我的作品误会成他的,只怕误会他的作品是我的。她担心这样一直误会下去,于是署名改作林徽因,日后也就以徽因名字通行于世。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是她最早发表的几篇作品之一: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的爱过这伟大的变幻? 如果说这首十四行诗是林徽因的处女作(与它同时发表的诗篇还有《仍然》《那一晚》,难分创作时间的先后),那么它向世人表明,林徽因的诗歌在起点上就不同凡响。那时不少抒写个人失意的女性诗人,她们的作品多缠绵而流于滥情,又过分胶着于具体生活的印痕。而这首诗虽未完全摆脱个人的失意情怀,但落笔却升华到形而上的感叹,不无些微的哲理意味。与此相符的是,作者笔下那些日月星云、峰峦江海的意象,自然给诗作平添了几分胸襟的博大,气魄的雄浑。诗歌的最后一问将无限的遐想留给了读者。 当然,最吸引读者的往往是那些歌咏爱情的诗篇。有个青年读罢《那一晚》这首诗作热泪盈眶,特意买了一册关于林徽因的著作送给他爱恋的女友。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拖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里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哪)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哪)一天我要跨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哪)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哪)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此诗于一九九一年才发现,由本书著者提供给梁从诫先生,首次收入北京版《中国现代作家选集?林徽因》一书。) 一些研究者把这首诗认定为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恋歌。每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品读作品,他们那样读解,算是见仁,但别人不妨见智,不要规定读者非如此读它不可。“诗无达诂”,有如中国民俗“七月七看巧云”,云朵飘在夏日晴空,说像马像犬皆无可无不可。林徽因生前即说过:“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读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作者与作者关于诗的意见,历史告诉我传统的是要永远地差别分歧,争争吵吵到无尽时。因为老实地说,谁也仍然不知道写诗是怎么一回事的,除却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强以抽象的许多名词,具体的一些比喻来捉摸描写那一种特殊的直觉活动,献出一个极不能令人满意的答案。”(《究竟怎么一回事》) 读诗,还是虚空一点好。西方本有歌咏抽象“爱情”主题的写诗传统,林徽因写诗正从西方学起。带着成见坐实了读它,很难自圆其说。先设定林徽因恋过徐志摩,难免越读越像剑桥康河那一晚幽会的重现。实际林徽因离开伦敦时与徐志摩是不辞而别,根本不存在缠绵牵手这一幕。凭着有些研究者的索引本事,有些诗句就无法索引得彻底。“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诗句中飘荡不定的生活与写诗时林徽因安居乐业的现状大相径庭。诗写在成家以后,倘若她真盼望有一日私闯徐志摩的爱情花园,则又置丈夫梁思成于何地。此诗发表在徐志摩编辑的《诗刊》杂志,林徽因更何至于如此招摇。发表《那一晚》署笔名“尺棰”,同期刊登的《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则署原名林徽音,猜想这就是要避免误读以引起无聊的流言。 另一首《别丢掉》,梁实秋(灵雨)批评它晦涩难懂,朱自清作《解诗》辩白,认定它“是一首理想的爱情诗,托为当事人的一造向另一造的说话”。经朱自清一番解读,这首诗屡屡进入各种选本,广为赏析,都也看它是回应徐志摩的作品。朱自清并没有这么说,只言“托为当事人”,即不专指哪一个对象。朱自清和林徽因、梁思成夫妇多有过从,写这文章前不久,他还在火车上和梁思成相遇长谈过一次。所谓假托的话不会是虚言,也正是创作的一种方法。一厢情愿索引本事的研究者,忽略了此诗写作时间是在徐志摩飞去的第二年夏天。斯人已逝,诗里如何能一再说“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有种说法,认为“述事”是林徽因诗歌的一大特征,是它高出那些只是抒情写景的作品的原因所在,“将林诗里所述之事分析出来,理解因此而深下去并且清晰了”。(兰棣之:《林徽因的文学成就与文学史地位》)假如作索引派读林徽因诗歌,恐怕会越读越糊涂的。即使索引得好像是一清二楚,那蕴涵普遍意义的情愫受了局限,降为个别经历的感受,势必影响品位林诗的想象空间。 退而言之,即使有所指的爱情诗篇,并非均为徐志摩而写。某些篇什,硬要索引也当索引给其他男性,如写于一九三三年岁末的《忆》,倒像写给金岳霖,去年他俩刚刚确凿无疑地相爱过一回;《城楼上》像是给梁思成。凭什么说“没有任何一首是写她与丈夫梁思成之间的爱情故事的”?其费解的理由是“丈夫又不大有时间读诗”。(见兰棣之文) 持偏见的这位研究者把林徽因诗作内容简单地归纳为一个“核”,这“核”便是写她“在爱情中的体验和成长,从而探索爱情在生命中的意义,诗在人生中的地位。”研究者的本意在充分评价林徽因诗歌的成就,结果却将枝叶扶疏的林诗曲解为一株独苗,与他初衷适得其反。如果统计,爱情题材的诗篇占林诗比重其实有限,她吟咏最多的还是直接抒发人生感受的作品。她常常会记录一个细小的生活画面,如《静坐》、、《藤花前》和《山中一个夏夜》,自然它们不是生活琐屑的简单描摹,必能给读者咀嚼出人生的诸多况味。她有时会记录一缕难以言说的思绪,如《昼梦》、《题剔空菩提叶》和《八月的忧愁》,而诗人看似抽象的思绪又总附着在形象的画面上,因此,有时叫你作难,将其归类为生活的记录,还是思绪的表达,都不容易。最典型莫如一首《中夜钟声》: 钟声 敛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凉 听—— 那圆的一颗颗声响, 直沉下时间 静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恸, 将这僵黑的 中夜 葬入 那永不见曙星的 空洞—— 轻——重,…… ——重——轻…… 这摇曳的一声声, 又凭谁的主意 把那剩余的忧惶 随着风冷—— 纷纷 掷给还不成梦的人。 本来无非常见的人生一瞬,到了林徽因笔下,便营造出浓浓的伤怀氛围,感人至深。忧煌人所见的夜自然荒凉,荒凉的夜引得人愈加忧煌。诗情景交融,很有意境,近乎王国维所述的“不隔”的标准。中国新诗出现“阶梯式”,常人多以为起始于共和国初期的郭小川,他学习玛雅科夫斯基,由前苏联帕来。读罢林徽因这一首,大概可以说中国此种诗体“古”已有之了吧。沈从文写于一九三八年的《谈朗诵诗》说到诗歌形式问题,已经提到三十年代诗坛,“或摹仿马雅可夫斯基的体裁的诗歌,两字组成梯级形的新体裁,盛行一时。”这篇文章批评“革命诗”的同时赞赏了林徽因,可想林徽因可能读过马雅科夫斯基的。 林徽因有句诗“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十一月的小村》),她的诗基本上全是独语,自我对话。她原不是为发表而写,发表只是应付编辑朋友的索讨。难道她是曲高和寡,常感到孤独?莫非是孤独,于是才那么健谈?独处时她异常寂寞,也就异常善感,同时也异常多愁。她说,“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她追求完美的生活质量,而现实总是到布满缺陷。诗人的情绪难免沮丧,寂寞这个词反复出现在她诗里。尽可说它是个弱点,但不难得到读者的谅解,况且它的呈现显得那么凄美动人。秋天来了,她有许多心里的话要说,标明感秋题目的诗有《秋天,这秋天》和《给秋天》,题中含有秋意的有《红叶里的信念》和《十月独行》,她还有不少诗篇虽没有将秋怀明白反映在题目上,说的还都是秋天的话。林徽因的诗歌大都短小,写给秋天的诗却相对较长。《秋天,这秋天》七十余行,《红叶里的信念》整一百行,算是她现存最长的两首作品。(梁从诫先生说,林有一首遗佚的长诗《刺耳的歌声》,不详其篇幅。)诗人所患的肺结核在当时是不治之症,或许她觉得自己提前进入了人生的秋天,已经来日无多。但林徽因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到了人生的冬季,她坚信自己的才华,亟待有一次秋的丰收。那信念正像诗里写的:“但(我)心不信!空虚的骄傲/秋风中旋转,心仍叫喊/理想的爱和美,同白云/角逐;同斜阳笑吻;同树,/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虫/石隙中悲鸣,要携手去;/同奔跃嬉游水面的青蛙,/盲目的再去寻盲目的日子,——/要现实的热情再另涂图画,/要把满山红叶采作花!”这才是林徽因诗作中最为令人感佩的思绪。她珍爱生命,但决不苟且。她写道:“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美丽岂止是诗人的梦,同样美丽的是耽于这梦的心灵。 不要误会林徽因只会专注个人情感的低吟浅唱,她的野外考察经历,她素来具有的人文精神,使她的笔墨可以投向“太太客厅”的窗外。诗人现存的诗篇仅六十余首(林徽因生前没有出版过诗集,直到一九八五年由陈钟英、陈宇两位先生搜集成册,初次出版了《林徽因诗集》,收入作品五十五首。二零零五年陈学勇编集的《林徽因文存》,共收诗歌六十七首),其中颇有一些叹息民众苦难的或描摹民众生活的作品,可惜它们没有得到读者以至研究专家应有的关注。例如《微光》: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廊上一角挂着有一盏;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含糊的,全数交给这暗淡。 街上没有光,没有灯, 店窗上,斜角,照着有半盏。 合家大小朴实的脑袋, 并排儿,熟睡在土炕上。 外边有雪夜,有泥泞; 沙锅里有不够明日的米粮; 小屋,静守住这微光, 缺乏着生活上需要的各样。 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麦面…… 为这吃的喝的,本说不到信仰,—— 生活已然,固定的,单靠气力, 在肩臂上边,来支持那生的胆量。 明天,又明天,又明天…… 一切都限定了,谁还说希望,—— 即使是做梦,在梦里,闪着, 仍旧是这一粒孤勇的光亮? 街角里有盏灯,有点光, 挂在店廊;照在窗槛; 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 明白的,全数交给这凄惨。 面对微光下苟延残喘的贫民,诗人难以无动于衷,简练的笔墨,却有十分动人的力量。“窗外”题材的诗篇可以见到的还有《年关》、《旅途中》、《茶铺》、《小楼》等等。 无视这些作品,理解林徽因的诗歌便不能全面,认识林徽因的人格也不会完整。与她同时期的众多女诗人,或为民众呐喊但流于粗制滥造,或于词句精雕细镂而忘却民生疾苦,她们的笔下真的鲜有林徽因这类以优美形式表现“窗外”内容的精品。 林徽因的诗歌优美,但与柔媚无缘;它坚韧,却远离刚烈。哪怕看似没有多少内容的小诗,她也要做得亦玲珑精致,亦别有滋味,像描述“窗内”琐事的《静坐》就是这样的珍品: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底(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从常人以为很平常的生活里(有的甚至谈不上是生活,不过人生长河里一个瞬间的静态)能写出诗来,足以见出林徽因那有别常人的纤细敏感的气质。《六点钟在下午》,距它发表三十一年后,另一位诗人邵燕祥偶然向人谈起这首诗,对方竟一下就能背出:“六点钟在下午,/点缀在你生命中,/仅有仿佛的灯光,/褪败的夕阳,窗外/一张落叶在旋转!……”女诗人这类绝句小令式的作品,有如“床前明月光”般脍炙人口。 林徽因曾以《新月》为发表诗作园地(事实上发表于《新月》的诗作数量很是有限),也与徐志摩多有交流切磋,她的作品入选《新月诗选》,研究者因而不无依据地奉她为“新月诗人”。可是林徽因并不喜欢这顶桂冠。虽为女性,但与新月的男诗人们相比,譬如他们中最富盛名的徐志摩,她的诗歌难得地那样纯净、雅洁,绝对无染颓唐、轻浮以至偶尔的俗气(徐的某些诗即难脱此毛病)。其中咀嚼人生的作品,尤多一份思想的力度。她把小说的白描手法用在诗歌里来素描场景、人物,予浓郁的诗意以生活画面的支撑,诗风又由此增添了几分清新。如果不算入选《新月诗选》的沈从文,新月诗人中就少有如林徽因这样同时擅写小说的作者了。 林徽因曾为自己编定过一本诗集,已经在一九三七年春天出版的《新诗》杂志上刊登了出版预告(尚未定书名)。或许因为正在野外的艰苦考察耽搁了编辑的进程,等到她归来的时候全面抗战已经爆发,她也由此错过了生前唯一一次出版诗集的机会,令人遗憾之至。后人经多方搜寻,终于在一九八五印行了《林徽因诗集》,这离她立志出版诗集将近五十年,距她病逝也已整整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