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兄妹骨科)》 1出生 1、 程夕意识到自己对程朝的那种感情叫做“喜欢”时,是在17岁那年的夏天。 在此以前,那是一种旷日持久又难以言明的复杂情感,是信任、是依赖、是占有……在此之后,全都指向了爱。 在最青春的年纪遇到喜欢的人,并没有让程夕感到甜蜜,相反,恐惧将她吞噬,然而恐惧中却又催生出更多的爱和欲望。 程朝,哥哥,究竟是哪一步行差踏错,才让我对你生出这样不伦的爱意? 她回头检视十几年的朝夕相处,方才惊觉亲情和爱情已如藤蔓蜿蜒在树干上,交织缠绕,难舍难分。 若非要追溯源头,程夕想,或许她的出生才是最大的错误。 * 1998年,程万里的人生中出现了两个意外。 第一个意外是他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尽管他口头上并未声张,但人逢喜事精神爽,走路时腰杆都不自觉地挺直了。 永安镇上向来是没有秘密的,昨夜床头的私房话,第二天都可能会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连破洞的毛衣都要缝缝补补穿几年的人,忽然换上了锃亮的皮夹克,明眼人一看便心知肚明了。 对于不善言辞的程万里来说,能在生意场上崭露头角,不啻为一个惊喜,更惊喜的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些叔伯堂表、姑舅甥侄们也是可以正眼看人的。 原本一家人嘛,最好都是一样的平凡普通,你为工作发愁,我为生计劳碌,人人都有一肚子苦水,这样才能平等地坐在一张桌子上举杯消愁。 但程万里偏偏弯道超车,背叛了这种默契。 没落门房里不起眼的那一支,摇身一变,成为同辈们拍马不及的体面人。 于是把酒言欢变成了敬你一杯,明面上满脸堆笑,说着以后请多关照,背地里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他,等着看笑话。 闷驴一个,不过是走运而已,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程万里忽略了那些笑脸下隐藏的妒嫉和不屑。不服又如何,他们手里的酒杯不还是要比自己低一截? 他把所有的恭维照单全收,人生的高光时刻晃得他头昏脑胀,恍惚中,票子、车子、房子都近在眼前。 他只看到远处闪着金光的山巅,却没低头看看脚下,也许从此都是下坡路。 第二个意外是节育环错位带来的——胡向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在此之前,她和程万里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生,还是不生?两人考虑了很久。 那还是计划生育的年代,第二个孩子能否出生,很大程度上并不由父母的意愿决定。生,意味着小心躲藏的孕期,以及不菲的超生罚款;不生,那好歹也是条生命,万一还是个儿子。 纠结到怀孕的第四个月,程万里暗中托人查了下性别,那人告诉他是个小子。 他当即大手一挥:“生!” 这简直是上天赐给他的福星,照亮了他在千禧年前飞黄腾达的美梦。他存了心要让那些看扁他的人睁眼瞧一瞧,他不光能赚票子,还能再生个儿子。 程万里一手抚摸着胡向云的肚子,另一只手摸着程朝的头:“快,叫弟弟。” 程朝张开小小的胳膊抱住胡向云,耳朵贴在她的肚子上,抬眼却看到程万里的笑渐渐变得力不从心。 似乎就是从决定生的那天起,程万里的生意开始滑坡。 他原本野心勃勃想要扩大版图,结果投进去的钱像浪花落进海里,悄无声息地就消失了,换来的是家里越堆越多的库存。 商海浮沉,哪会永远冒尖?程万里这么安慰自己,转头又投入更多的资金,却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短短几个月,无限风光就变成了布满裂痕的玻璃,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粉碎。 他依旧不说什么,嘴上却接二连叁地急出泡来,凭谁问起,都只说是“天气干燥,上火了”。 结果这火气从冬末一直持续到初夏。 酒桌上再也从容不起来,他强撑着把流水似的敬酒灌进肚子里,待晚上回家再蹲在院子里吐得天旋地转。 蹲得太久,起身的刹那,他眼冒金星。白光缭乱,比那位还未出生的福星绚烂多了。程万里有一瞬间的自我怀疑,或许那孩子不是福星,而是个诅咒呢? 他晃一晃不清醒的脑袋,把自欺欺人坚持到底。 对于这一切,胡向云只当没看见。 她知道程万里自负又投机,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但她也心存侥幸,毕竟谁能拒绝别人投来的艳羡目光呢?万一……万一程万里又走运了呢? 虚荣的泡泡折射着梦幻的光彩,彩虹高架,人生晴朗,这样的滋味太让人留恋了。 胡向云唯有一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脆弱的自尊,一边祈祷好运能再次眷顾他们。 只是等到她快生产时,好运也不见踪迹。 彼时程万里的生意已经像浸了水的棉花,成为越来越沉重的负担,他不仅把赚到的钱全都砸了进去,甚至连家里原本的积蓄都快掏空了。 他翻一翻空荡荡的口袋,不敢告诉胡向云,现在恐怕连超生罚款都凑不出来了。 福星果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反而像个黑洞,吸走了他所有的运气。 他最后的指望全在这个孩子身上,票子、车子、房子都打了水漂,留下个儿子也算面上增光了。 1999年夏天,程夕出生了。 是个女儿。 2妹妹 2、 程万里永远记得医生从产房出来时对他说的话:“恭喜你,儿女双全,凑了个‘好’。” “……好,好。”他连声应着。一直绷紧的脊背却忽然塌了下去,过去数月苦苦支撑的门面土崩瓦解。 笃定地相信自己会翻身,结果却越摔越惨。笃定了是个儿子才决定生,没想到却是个女儿。 黄粱一梦,醒来两手空空。 好在程夕尚不知道,父母对于她的出生抱着怎样山回路转的想法。 这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幸运。 不过也许是血缘带来的感应,这个让期待破灭的孩子出生后默不作声,直到医生在她屁股上拍了两下,哭声才响起来,小猫似的,幽幽咽咽,委委屈屈,似乎是害怕自己的哭声提醒父母“失望”两个字怎么写。 胡向云没在医院多待,能下地的第一天就带着程夕出院回家了。 亲戚们比夏天的阵雨来得还快,他们涌进房间看看孩子,又涌到客厅和程万里聊天。大家心照不宣地不提失败的生意和砸在手里的货物。 “叛徒”已经重新回到队伍中,境况甚至比原先还要略逊一筹,众人无心看好戏,反倒生出些怜悯之情,毕竟如今举杯,都是同样的高度,何必要互相为难。 谁的人生不是一笔糊涂账?身外之物没了还能再赚,孩子可不是想有就有。 有人羡慕:“你们夫妻俩真有福气!” 程万里笑着咽下苦涩:“是啊,福气好,那是我的福星。” 可是福星啊福星,我这辈子毁在你手上了。 那天晚上,客人散去,他默默地坐在客厅里,一边喝酒一边剥花生,交迭着的大拇指用力往下一按,花生壳四分五裂,像他破碎的梦想和生活。 他满耳都是心碎的声音,压根儿没有留心到坐在一旁的程朝还饿着肚子。 叁岁的程朝已经懂得察言观色,妹妹回来了,妈妈就被霸占了,爸爸也把他遗忘了。再怎么期待她的到来,如今也有点小小的嫉妒了。 程朝知道,今夜不适合哭闹,再不乖一点,他怕自己永远被忘记。 于是他只好偷偷从篮子里捡了一粒花生米,飞快地塞进嘴里,用牙齿慢慢地磨碎。眼睛一直盯着程万里,害怕他注意到自己偷吃的动作。 但幸好,程万里一心沉浸在失意的人生中。 于是程朝得以靠花生米填饱了肚子,那是他一生中最爱花生的一天。 时针已经走到深夜,程朝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他勉力看向程万里,只看到一张喝醉了趴在桌上的脸,从耳根到脖子泛起一片红,是比人民币更加浓稠的红色,像他心头滴的血。 程万里手一挥,酒杯倒下来,酒顺着桌角淌进堆成小山的花生壳里,挥发出的酒精味与他身上臭烘烘的酒气混在一起,程朝皱了皱鼻子。 他站起来,越过小山,准备自己回房间去休息。 几乎就在打开房门的同时,他听到程万里嘟囔了一句,“……早知道不如流掉。” 程朝那时还不知道“流掉”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掉”不是个好词。 玩具掉在地上会挨骂,排骨掉在地上会挨打……而程万里居然想把妹妹“流掉”,他本能地感到警觉和害怕,小男孩的正义感和保护欲油然而生,转身飞快地钻进房间。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小灯,胡向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一堆没迭完的尿布。 程夕被放在床中间,程朝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靠近了才发现她已经醒了,圆眼微瞪,安安静静地躺着,不知道在看什么。那么小的一团,像一艘漫无目的漂泊的小船,被无尽的海面和冷冽的月光包裹着。 原来你也被忘记了。 站在世界的入口处,迎接你的不是热情的欢迎,而是挂了蛛网的屋顶一角,这个世界很没意思吧? 程朝的嫉妒暂时被同情压制,他趴在床沿上,嘴巴和鼻子都埋在胳膊里,只剩一双眼睛在程夕脸上打转,他在心里小声地说:“妹妹你好,我是哥哥。” 没关系的,还有哥哥。 他轻轻握住程夕攥着的小手,两座小小的岛屿连结起来,成为一座更大的孤岛。 那是1999年7月初的一个夜晚,醉酒的父亲,沉睡的母亲,寂静的深夜,无知的幼童,共同构成了记忆里泛黄的一幕。 谁在最得意时被生活痛击?谁又在最孤独时等待被爱?命运在此驻留片刻,却吝于给予他们各自想要的东西。 于是失意者沉湎往事,孤独者拥抱取暖,成为了他们此后人生的基调。 但命运更无情之处在于,它会把结果突然地呈现出来,却绝口不提过程的残酷。 直到多年后,一个巨大的秘密被戳破,程万里和胡向云才意识到,或许就是从那个普通的夜晚开始,作为父母,他们已经和一对儿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 大家好,儿童节快乐~ 如果有没用完的珠珠,可以给我吗? 3全家福 3、 胡向云出了月子后,家里堆积的库存一天天减少,这当然不是因为程万里的生意回春了,而是他低价转手了。 实在没办法,有两个孩子要养活,还有罚款要交。 他暂时不敢再赌一把未来。也许好运会再次降临,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正是缺钱的时候,不确定的运气兑换不了人民币。 也是从那时起,家里开始频繁地传出争吵的声音。 散落的碎瓷片和玻璃折射出诡谲的光芒,像教堂里的玫瑰花窗摔成碎片,泄露了信徒忏悔时的罪恶。 程朝又一次被遗忘在“战场”之外。 他贴墙站在角落里,唯唯诺诺地辨认着,那是自己的父母吗?是早上柔声叫他起床的胡向云吗?是一边捉弄他一边帮他洗脸的程万里吗? 满地都是小镜子,他却只从镜子里看到两张陌生又愤怒的面容。他们的身体里仿佛有个松了口的气球,飞天遁地般寻找出口,把眉眼挤得扭曲变形。 当争吵归于平静,胡向云总是将脸深埋在手臂里低声啜泣,程万里则坐在她斜对面叹气,而程朝终于找到机会,赶在下一场枪林弹雨前跑回房间,趴到床边看程夕。 程夕一天天长大,会闹会笑,会在看到哥哥时兴奋地挥手蹬脚。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外面经历了怎样的胆战心惊,不知道自己多么害怕玻璃破碎的声音,也不知道自己甚至会被当作“人质”,被要求在两个疯子之间做出选择或评判。 程朝心里小小的嫉妒又开始生长。 夕夕,为什么你可以置身事外?我们明明是连成一体的孤岛啊,你怎么能让我一个人经历风雨? 程朝把自己的手指伸到程夕面前,被她一把抓住。她的指甲该剪了,掐着他的皮肉,程朝心里像是被刺了一下。 夕夕,你也听到他们在吵架吗?你会觉得害怕和厌烦吗?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想要捂上耳朵呢? 程夕回答不了,喉咙里迸出开心的咿咿呀呀。程朝牵着她的手擦掉自己的眼泪。 夕夕,你快点长大吧,这样我就不是一个人了。 争吵不知持续了多久,忽然在某一日毫无征兆地画上了休止符,那天程万里和胡向云难得停战言和,还带着兄妹俩去照相馆拍全家福。 程朝一路都很兴奋,不用提心吊胆面地对满地狼藉,也不用害怕地捂着耳朵,他甚至能听到风穿过自行车的轮毂,碰撞出清脆的金属音。 那时候拍照要先挑选背景布,高楼广厦或旷野草原,小桥流水或异域风情,一块背景布换一场梦中的旅行。 远方在哪里?远方在相机的镜头里。 他们去的是永安镇上唯一的一家照相馆,年久失修,更换背景布时,轮滑卡住了。乡村田野的背景还没升上去,欧式庄园也才冒了个尖,不上不下地正卡在中间。 老板折腾了半天也没搞定,最后只好用打折来挽留这单生意。 程万里和胡向云没有理由不同意。 他们在不伦不类的背景前站好位次。胡向云坐着,把快睡着的程夕抱在怀里,程万里和程朝站在她们身侧。 老板举起相机:“我数叁二一,大家笑一笑,来,叁——二——一!” 然而快门按下的瞬间,一家四口里只有程朝在笑。 他们就这样被嵌在了五寸大小的相纸中,塑封一裹,在阳光下反射出绚丽的颜色,勉强增添了些幸福的味道。 程朝还不知道,这张全家福的意义,也许并不在于“福”,而在于“全”。 拿到照片的第二天,胡向云把两个孩子送去了娘家。她和程万里决定南下打工。 那一年,郑集英已经五十八岁了。 她的手臂干枯,如同起皮的老树干,脆得轻轻一摸就会掉渣。四个月大的程夕躺在她怀里,让人想到冬天枯树枝上的鸟巢里瑟瑟发抖的雏鸟。 程朝站在郑集英和胡向云中间,她们的对话钻进耳朵里,他发现自己第一次听懂了大人的话。 “钱”“缺钱”“赚钱”,成年人的世界说穿了也没什么复杂的。 但最后胡向云说:“我该走了。” 走?走去哪里?不带走我和妹妹吗?程朝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突然停止的争吵原来是离别的预兆。 他拽一拽郑集英的衣角,又一脸急色地看向胡向云。但郑集英只是轻轻地拍拍程夕哄她睡觉,头也不抬地说:“走吧。” 胡向云的眼泪当即流出来。她擦擦眼泪,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程朝松开郑集英,下意识地去抓胡向云,衣角像小鱼摆尾,从他手里滑过。他又追着跑到院子门口,胡向云却已经跨上自行车,车轮摩擦着地面,扬起一片尘土。 离别或许是人类情感最复杂的场景之一。 叁岁的程朝词汇系统还不够丰富,只知道毫无章法地哭着喊“妈妈”,但直到胡向云的身影消失,她也没停下,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等到程朝稍微长大一些,他就可以准确翻译出这么多声“妈妈”的含义。 妈妈,你不要走。 妈妈,你不要丢下我和妹妹。 妈妈,你回头看看我。 ……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出声挽留胡向云,才让她走得那么坚决。 可是他无法带着长大后的心智回到叁岁的那一天,就像他也不确定,胡向云离开时,有没有过一瞬的心软和犹豫。 再也不要拍全家福了。他哭得直吸气,眼泪灌进嘴巴里,苦涩又难以下咽。程朝在短短的人生里,学到了贯穿一生的教训。 任何微小的幸福,都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胡向云真的走了,不可能再回头突然出现在门口了。 程朝擦擦眼泪,转身回家。而程夕已经睡着了,她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如果她做梦,梦里说不定还是胡向云和程万里。 可是夕夕,没有他们了,只有我们。 程朝对程夕的情感变得复杂而纠结。 他曾比任何人都期待她的到来,无数次贴在胡向云的肚子上,心里默默地喊着“妹妹”;他也比任何人都小心地呵护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陪她玩闹,也看她睡觉。 现在,他却无比嫉妒她,嫉妒她一无所知,嫉妒她的世界里竟然没有争吵和离别。 4千禧 4、 2000年,世纪之交。 程万里的翻身梦像沾在衣服上的灰尘,他拍一拍衣袖,细白的粉尘蓬起,然后缓缓落在1999年的最后一个黄昏里。 千禧年代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金碧辉煌、遍地黄金,如今低头,满眼都是工地的碎砖破瓦。皮夹克多少显得浮夸,他不得不换上工装,拿起刮刀和滚筒,跟着刚拜的师傅学习粉刷。 胡向云则进了一家纺织工厂,两班倒,她在织布机“哐当哐当”的轰鸣中往来穿梭,寻找断掉的线头,就像在艰苦的生活中淘金。 她偶尔会想起一年前,正是春风得意时,程万里买回来一台步步高VCD机,还有好几张电影光碟。每晚光影斑驳洒在脸上时,她摸一摸自己隆起的肚皮,也曾发誓要做一个让自己的孩子感到幸福的母亲。 但那都是模糊的往事了,像天明之际消散的晨雾。 埋头工作时,胡向云总是听到好像有人在叫她,但她抬头细听时,只有机器声如潮水般涌进耳中。 她穿过金属零件的骨架,看到窗外天空的一角,是昏黄的日暮,那一瞬间,所有美好的浪漫幻想离她远去,她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以及存折上数字的单薄。 不是每个人都会在月亮和六便士之间抉择,有的人根本没有选择的机会。 家人、爱人、孩子,如果要给这些排个序,她和程万里会让它们都靠边站,因为现在赚钱是第一要义。这一信念如此强烈,甚至几乎让他们忘记了,遥远的家乡还有一对小儿女。 这一年的春节,程万里和胡向云没有回家。 程夕已经八个月了,她的年夜饭是一小碗烂糊面,吃饱喝足后又和程朝玩了一会儿,然后在晚上八点半准时耷拉了眼皮。 父母的离开对她似乎没有什么影响,除了最开始那几天因为断奶而哭闹了几次。 但是程朝不同,他已经是一个有心事的小男孩了。 他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翘首以盼,四个月前没有回头的人,今天会不会出现呢? 郑集英哄完了程夕,又烧了开水再灌了一个汤婆子,程朝还是坐在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 “朝朝,你也该睡觉了。” “外婆,我不困。”程朝坐回小板凳,整个人伏在膝盖上,声音瓮瓮的。 郑集英看出他的心事,也不催他,继续看春晚。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朝朝,现在困了吗?” 没人回答。 她转头一看,程朝的脑袋已经快从膝盖上滑下来了。 “朝朝?”她提高了音量又喊了一声。 程朝惊醒,攥着袖口擦擦流出来的口水,眼神还没从迷茫中清醒过来。“不要,我不困。” “还不困呐,”郑集英边说边从春联上裁下一截红纸,把一迭各色的纸币包起来,“那要不要来拿压岁钱?” “不要,”程朝一口回绝,忽然又反应过来,“要。” 他走到郑集英面前,接过红包捏了捏。 红纸褪色,浅浅的云霞一般的颜色渗入指纹里,随着螺纹一圈圈弯曲缠绕,丝丝缕缕,像极了某一天程万里和胡向云吵完架后眼里的血丝。 他们就是为了这个离开家的吗?现在自己也有钱了,他们是不是该回来了呢? 回来吧,今天可是除夕。 程朝把压岁钱装进口袋里,郑集英帮他塞到底,确保不会因为蹦跳而掉出来。 “存起来留给你以后用。” 程朝却摇摇头。 “不,我要给妈妈。”一开口,他的声音就开始颤抖,他还没能从那天站在门口时的无助里走出来,“外婆,是不是有钱了他们就回来了?” 郑集英愣了一下,拉着程朝坐到自己腿上。 过了年他才四岁,人生字典里还没有无奈、倔强和妥协,也还没有体验过偏心、失望和破灭。他还不能理解,成人世界的很多决定都不是建立在单一的是与非之上。 有了钱,他们也不见得会马上回来。这也是胡向云对她的一种“报复”。 郑集英抬手擦掉程朝的眼泪。她的手掌粗糙,泪水反而沿着龟裂纹路的走向在他脸上漫延开,像他的委屈,越抑制,反而倾泻得更多。 她把程朝搂进怀里,然后像哄程夕那样,一边慢慢摇晃着,一边轻轻拍着他。 “我们朝朝也是个小孩子,也要外婆哄着才肯睡觉。” “朝朝乖,睡一觉就好了。” 这是妈妈的妈妈,她的怀里虽然没有熟悉的气息,却有熟悉的感觉,像是被海浪轻轻推到很远的地方,又晃晃悠悠地回到岸边。 程朝的哭泣慢慢止住了。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脸颊被捏了一下。他睁开眼睛,是程万里和胡向云。 他们仿佛从很深很远的地方走来,身上还披着一层朦胧的光。程万里一把抱起他将他举高——这是他们最爱的“飞行游戏”,胡向云则站在一边看着他们俩笑。 温柔的妈妈,带他玩闹的爸爸,和乐融融的夜晚,梦幻得不切实际。 好像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 又好像根本没有回来过。 程朝在梦里迎来了新年。 5叫哥哥 5、 过了新年,便是春天。 程夕像见风长似的,身量长了不少,活动范围也从床上变成了床下。 会站立后,她对万物的好奇心与日俱增,总想要挪着两条还在打架的腿四处去看看热闹,她的不自量力成功地转移了程朝对父母的思念。 现在,他每天最紧要的事就是跟着程夕,尤其是在她要摔倒的时候冲上去做“人肉沙包”。 程夕以为这是新游戏,于是一看到程朝就赖着屁股要往地上坐。 狼来了的故事最多只能讲叁遍,等到程夕第四次故意要摔倒时,程朝抱着双臂站在一旁无动于衷。 程夕结结实实地摔了一下,抬头还看到程朝幸灾乐祸的眼神。 他们虽然差了叁岁,共用的却还是一套逻辑系统,程朝能识破她的“小伎俩”,她也能读懂程朝的窃喜。 程夕当下就憋了嘴,但泪珠子还没滚落下来,就被程朝扶了起来——他实在担心哭声把郑集英引来。 程朝替她掸掸裤子上的灰尘,她也有模有样地学着拍拍他,不小心一巴掌拍到了他脸上。 程朝抓住她不安分的手,板着脸瞪她:“夕夕,你打我了,你要道歉。” 程夕挥上来另一只手。 现在她的两只手都被握住,程朝终于可以充分行使作为哥哥的权利。 “夕夕,叫哥哥。” 程夕笑出咯咯声。 “不是咯咯,是哥哥。”程朝固执地纠正着。 程夕从他手里挣脱开,转身去玩郑集英给她缝的小兔子。 从此程朝又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教程夕叫“哥哥”。结果没有令他失望,程夕会说的第一个词果然是“哥哥”。 她学会的第二个词是“外婆”,程夕每叫一次,郑集英就会夸她一句。 “外婆!” “乖。” “外婆!” “真棒。” “外婆!” “好厉害。” …… 这样的对话能持续一下午。程朝的小脑袋想,女人真是天真浪漫又容易满足的奇怪生物,这样无聊的游戏也能玩得津津有味。但他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他也加入了这样的对话。 “夕夕。” “哥哥!” “夕夕。” “外婆!” …… 程夕每叫他一次,他就用小树枝在门口的空地上划一道线,一下午过去,空地上伤痕累累,像重重的心事。 郑集英让程朝数一数一共划了几道线,她年轻时幸运地念完了小学,教程朝数数识字不在话下。程朝又板起脸,竖起食指仔细点数,眼看快要数完,程夕磕磕绊绊跑过来,一脚踩花了他的记号。 “外婆!”这回轮到程朝告状。程夕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无辜又懵懂地跟着喊“外婆”。 程朝气得坐到板凳上生闷气,程夕又贴过来坐到他身边,把啃了一半还沾着口水的饼干递给他。 “哥哥,吃。” “不吃!”程朝的脸鼓成一只小河豚。他又跑出来,在空地上加了一道线。 程夕学会的第叁个词是“狗狗”,因为她怕狗,哪怕是坐在家里,只要看到院门外有小狗跑过,她也害怕地躲到程朝或者郑集英身后去。 人总是先记住那些倾注了感情的事物,喜欢和讨厌,是程夕最先学会的两种情感。 喜欢哥哥和外婆,讨厌狗狗,对两岁的程夕来说,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介于喜欢和讨厌之间的,是无所谓。 后来程夕还学会了很多无所谓的词,那些都像是飘渺的空中楼阁,无法在脑海中描摹出具象,遑论叫出他们的名字,比如“爸爸”和“妈妈”。 妈妈是什么? 妈妈是座机,是每周日晚上八点响起的铃声,是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女声。 程夕指着动画片里的围裙妈妈喊“妈妈”,程朝摇头。 她又指着挂历上烫着波浪头的女模特喊“妈妈”,程朝也摇头。 “哥哥,”程夕干脆直接问他,“妈妈是什么?” 程朝还是摇头,他也很久没见到胡向云了,她的模样就像那晚的梦,不回忆时是朦胧一团,回忆时便烟消云散。 妈妈是什么?妈妈是一团背影,是离开时不会回头的人。 “妈妈”如此,“爸爸”更甚。 爸爸是什么? 爸爸是隐藏在听筒里的轻浅呼吸,是偶尔响起的低声咳嗽,是和“妈妈”这个称谓绑定在一起的象征符号,象征着程朝和程夕通过生育和繁衍来到世间。 除此之外,爸爸就是一片空白,是空着的椅子,是不住人的房间,是四下无人的荒野,是一场名为“缺席”的冷暴力。他甚至连离开的背影都没有留下。 胡向云和程万里本该在程夕生活中占据的分量,被平均分给了哥哥、外婆和狗狗。 转眼间,2002年的除夕倏然而至。 程朝给郑集英打下手,帮忙贴春联,程夕拿着小树枝在门口空地上乱画,画了自己,也画了哥哥和外婆。她正要喊程朝过来看,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夕夕!” 程夕回头,是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背着大包小包站在门口。其中一个蹲下来,对着她张开怀抱,神色惊喜又有些不敢确定:“……夕夕?” 她警惕地后退几步,哥哥和外婆叮嘱过她许多次,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说话。但眼前的两人步步紧逼,大有要将她网入怀中之势,程夕立刻扔下小树枝,边往屋里跑边喊人:“哥哥,救救我!” 程朝听见她的声音,以为又是隔壁的大黄狗经过,手里端着的浆糊碗没来得及放下,便冲到门口将程夕挡在身后。 呵斥的话还未出口,来人先跃入他眼中。 记忆的碎片打乱重组,重新拼凑成陌生又熟悉的面孔。 浆糊碗摔到地上,厚重黏稠的液体沉缓地溢出来,勾出了程朝心里埋藏许久的情绪。 “……妈妈。” 6一个计划 6、 程夕躲在郑集英身后,小心地探出半个脑袋打量两个陌生人。 郑集英把她从身后捞出来,往前推了两步:“夕夕,这是妈妈和爸爸。” 她还是踟蹰不前,对她来说,爸爸和妈妈是万事万物,是风雨云,是星月夜,唯独不是两个具体的人。 她向程朝投去求助的目光,程朝站在更远的角落里,低头盘玩着脚下的小石子。 “夕夕,妈妈给你带了玩具和漂亮的衣服。” 胡向云打开其中的一包行李,从里面掏出一个鼓囊囊的袋子,又从袋子里掏出一个兔子玩偶。她把玩偶递到程夕手边,程夕却下意识地将手背到了身后去。 胡向云感到一丝尴尬。 她的确曾为这个女儿的出生感到一丝失望,有限的相处也并未灌注多少母爱,但漫长的时间筛去了情感的杂质,让她看清了她们之间的羁绊。 程夕曾将她的五脏六腑顶得错位,她也曾用狭窄的阴道为她的出生施压,互相折磨是母女天性,是至亲骨血,是爱和思念。 她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发挥最大的耐心、倾注最多的爱意,来弥补叁年的空白。 胡向云继续哄程夕:“夕夕,你看这是什么?是小兔子呀,我们夕夕也是小兔子对不对?” 程夕犹豫地点点头。 “那让这个小兔子陪夕夕玩好不好?” 程夕其实是很想要这个玩偶的。 她的玩具不多,郑集英给她缝的小兔子已经洗旧发白了,纽扣做的眼睛也被她抠掉了一只。眼前这个兔子玩偶雪白柔软,透明的水红色瞳孔熠熠闪烁,像她攒下的玻璃糖纸里裹藏着的光芒。 她看向程朝,程朝的眼神让人怵怵的,说不上来同意还是不同意。程夕抠了抠手指,觉得还是该听哥哥的话,不要随便拿陌生人的东西。 但诱惑实在太强了,她又转头看向郑集英,郑集英拖着她的手接过玩偶,“是妈妈给你的,拿着玩吧。” 于是她开心地把兔子抱进怀里。 有了玩偶作粘合剂,程夕终于对胡向云亲近了些。 胡向云又趁机把新衣服拿出来,在程夕身上比划比划。春夏秋冬,小裙子、小外套、鞋袜内衣,从里到外样样都有,只是没一件合身的。 买的时候,她不知道程夕长到多大了,也不知道她该穿什么尺码了,心里想着买大不买小,总归是会穿到的。 只要能穿到,这份母爱就不算过期。 这厢程夕已经被玩具新衣征服,完全接纳了胡向云,倚在她怀里撒娇,那厢程朝还在闹别扭。 他为父母的离开生气,也为他们的回来生气,还为程夕的轻易投降生气。 叛徒!一个玩具而已。 程万里不像胡向云,他知道这趟回来待不了几天,无意培养父女情深,只走到程朝面前蹲下:“朝朝,想不想爸爸?” 程朝转过身背对着他假装没听见,脚下的小石子被他踢飞。 “小王八蛋,还闹脾气呢?” 程万里摸摸程朝的头,然后偷袭一般,忽然抱起他,将他举高,口中模仿着气旋的声音:“带朝朝坐飞机喽。” 程朝终究绷不住,一边尖叫,一边拍着程万里的肩膀让他放自己下来。 “这下不生气了吧?” 程朝摇摇头。他其实想说自己已经不喜欢这个游戏了,但他很贴心地没有告诉程万里。 没有必要,说出来指不定是谁失望呢。程万里心里的程朝还停留在叁岁,可实际上,他已经长到六岁了。玩具新衣和哄孩子的话在他这里没那么奏效。 要是他像程夕一样不记事就好了。 2002年的除夕,程朝不用再搬个小板凳守在门口。郑集英、胡向云、程万里、他和程夕,五个人,终于能在小饭桌上围成一个圆。 新换的灯泡洒下明亮的光线,照亮了每个人的笑眼。 孩子终究是孩子,谁对他们好自然就亲近谁。 胡向云积攒了叁年的爱如开闸放水,汹涌而至,程朝和程夕对她的依恋自然也像火山喷发,热烈而汹涌,他们一左一右坐在胡向云身边,一个要她夹菜,一个要她喂饭。 胡向云兴冲冲地伸出筷子,却在一桌饭菜上悬停了许久。她根本不知道两个孩子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口味咸淡如何,一顿该吃多少合宜。 她感到挫败,甚至愧于开口询问。最后只好每道菜都夹了一些放在他们碗里,然后从剩余物来判断他们的好恶。 程朝爱吃鱼,但不吃花生;程夕只喜欢吃叶菜,不喜欢根茎。 她本该陪着他们长大,在日常生活中捕捉他们的小习惯,纠正或是放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饭桌上偷偷观察和考量。 到家的第一顿饭,胡向云吃得很不是滋味,甚至迫不及待想要逃离她的“审判场”。 吃完饭,她抢着去外面的水池洗碗。 夜色浓稠如墨,零零散散的爆竹声落在心头,有水滴在她的手背上,她抬起袖子拂去眼泪,心里默念着两个孩子的喜好。 鱼,叶菜,22码,兔子玩偶。 碗碟上的油污被丝瓜布擦去,在清水里过一遍,再摆到台面上。胡向云机械般操作着,一不小心擦到了手心里,其实并不疼,但她借着这个由头小声哭出来。 这只是叁岁的程夕和六岁的程朝。 再过一年呢?他们的好恶会怎么变化?22码会变成多大?兔子玩偶还会是她心爱的玩具吗? 她不会第一时间知道,要等一年到头回家之后才知道,要等他们已经长大了,她才能为时已晚地找到他们成长的痕迹。 迟了一步,她在他们的成长中总是迟了一步。 临睡前,程朝收到了叁份压岁钱,一份用红纸包着的,来自郑集英;另外两份装在小巧精致的信封里,来自胡向云和程万里。 程朝把它们小心收好,全部塞到自己的存钱罐里。 他在酝酿着一个大计划。 7没关系的,还有哥哥 7、 胡向云回来后,程夕每天晚上都缠着要和她一起睡,小被子和兔子玩偶都不要了,只牢牢地锁住她的胳膊,仿佛又回到了哺乳期,四个月大时被强行切断的爱与依赖重新建立起来。 程朝嘴上笑话程夕,行动却很诚实,每晚主动在胡向云的另一侧躺下。他闭着眼睛,感受到自己被妈妈的气息浸透,整夜整晚地浮在云里。 他会不小心地翻个身,手无意地搭到胡向云身上,他听到她轻浅的笑声,随后是一片阴影投下,被子被拉高,动作轻柔地掖到他颈下。 胡向云的手指碰到他的下巴,他的脸便像炉膛里的火焰一样烧起来。 又害羞又渴望来自妈妈的爱抚,又忐忑又担心这也不过是一场美梦。程朝战战兢兢地享受着母爱。 没几天,他就知道,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过了年,才到初四,胡向云和程万里就开始收拾行李。 程夕抱着兔子玩偶站在一边,殷勤地给胡向云递东西,就在她要合上行李箱时,程夕跑回房间,抱着自己的小被子和没舍得穿的新衣服跑过来。 “妈妈,还有这个。”她示意胡向云把这些也装进去。 胡向云把小被子和衣服迭好,放到一旁的椅子上:“这是夕夕的,留给夕夕穿,妈妈不带走。” 程朝转过身,开始抠门上的春联。红纸上被指甲划出一道道的白痕,如同霹雳的闪电。他已经心下了然,只有程夕还在傻乎乎地问:“为什么不带夕夕走?” 因为他们不要你了。程朝在心里回答。 那天晚上,程朝背对着胡向云装睡。半晌,他听到胡向云起身,紧接着客厅里传来叁个大人的谈话声。 程朝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来。 “外债都还得差不多了,就是借大姐和向武的钱还得等等。”这是程万里的声音。 “向武也到该结婚的年纪了,到处都要用钱,”郑集英顿了一下,“孩子大了,你们俩总在外面也不行。” “那有什么办法,我和万里又不是有工资拿的人,不趁现在多打点工……” “向云!”程万里打断了她。 声音渐渐低下去,程朝听不清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总之,绕不过一个“钱”字。 程朝决定实施自己的计划。他把存钱罐端出来,硬币碰撞发出叮叮咣咣的声音,攒了这么久,存钱罐终于有了些重量。 他不知道这份重量能不能换来他和程夕在父母心中的分量。 ——他计划把这笔钱给胡向云,交换条件是希望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人能留下来。 只要有一个人就好。 只要有一个人,他就不用羡慕隔壁同龄的玩伴。来自父母的唠叨或关心,训斥或打骂,玩伴为之头疼,却是他羡慕不已的。他甚至想过,只要有一个人留下来,哪怕他天天挨板子,也都是乐意的。 胡向云很快发现了站在门口的程朝,她招招手,示意他过来。程朝走过去,主动靠近她怀里。 “……妈妈,这个给你。”他递上自己的存钱罐。 “这都是朝朝存的吗?”胡向云拿在手里掂了掂,“朝朝真厉害,都存了这么多了。” “那……都给你用,”程朝嗫嚅着说出自己的想法,“你可不可以不要……” 他还没说完,就被大人们的笑声打断了。 “妈妈不要你的钱,留着给你自己用。”胡向云笑得欣慰,手指刮了刮程朝的侧脸。孩子不在身边长大,却也如此听话懂事,她不知有多幸运。 程朝垂下头去,灯光投下幢幢身影,随着他们的交谈轻轻摇晃,他盯着自己的鞋尖,看到白天吃饭时不小心滴落的油点,像一枚抹不去的泪痕。 他的计划不堪一击。陪伴也好,训斥也罢,他都得不到,他只有限时供应的父爱和母爱。 程朝转身勾住胡向云的脖子,埋在她肩头。冬天的衣服厚实,完美地遮掩了他的眼泪。 “妈妈,我困了。” 我想睡觉了,外婆说过,睡一觉就好了。 等到第二天胡向云和程万里离开时,程朝已经完全接受这个事实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手足无措地哭号。倒是程夕,长成了他几年前的样子。 程朝隐隐开心,曾经那些嫉妒的火焰终于熄灭,程夕不再是什么都不知道,不再置身事外呼呼大睡了,离别的难过、被“抛弃”的无助终于有人和他共享。 他轻轻推了推程夕,让她在胡向云离开前抓住了她的衣角。 程夕比他聪明,知道光喊“妈妈”没用,她拽着胡向云求她:“妈妈,你带我走!” 胡向云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蹲下来贴贴她的脸:“夕夕乖乖听外婆和哥哥的话,妈妈明天就回来了。” 程朝站在她们身边,看到胡向云的眼下有一片晶亮的泪痕,不知道是程夕蹭上去的,还是她自己流下的泪。 程夕不信这样的说辞,扔掉手里的玩具,双手缠上她的脖颈:“我不,我不要你走。” 胡向云紧紧回抱住程夕,亲亲她的头发和脸颊,下一秒却狠心地把她从身上扯下来,塞到郑集英怀里。 她会心软,也会犹豫,但她还是会离开。 知道这一点后,程朝并没有多释怀,因为他们的背影依旧消失得那么坚决。 六岁的他尝试了这个年纪里所有能留住父母的办法,钱和眼泪,没有一样能让他们的脚步停留。远方带走了他们。 程夕被郑集英的怀抱和自己的眼泪困住,连他们的背影都未能在眼中定格。等她挣扎着出来时,他们已经消失了。空荡荡的院门口,只剩几堆尚未消融的积雪。 她转向身边的程朝,向自己唯二可信赖的人寻求答案:“哥哥,妈妈明天真的会回来吗?” 程朝看到她的眼周、鼻头、脸颊因为大哭而泛起一片片的红,像一张搓得褪色的红纸。他低头捡起扔在地上的玩偶,雪白的绒毛沾上了灰尘,拍了又拍,还是留下一片抹不去的灰色痕迹——这是离别的注脚。 夕夕,她不会回来的。 明天不会,后天也不会,很久很久都不会回来,久到你快把她忘记了她才会回来,然后等你以为她再也不会离开时,她就会再次狠心地抛下你。 但程朝终究没有把这样的话说出口,他张开双臂抱住程夕,拍拍还在抽泣的她。 “没关系的,还有哥哥。” 从今以后,你只能和我相依为命,我们谁也不离开谁。 8你要把我弄丢了 8、 这一年的秋天,程朝已经满六周岁了,该上幼儿园了。 镇上没那么多讲究,幼儿园不必从小班读起,读个一年走走过场即可,甚至没上幼儿园也不会有人追究,只要七岁准时去上一年级就行。 幼儿园离家不远,镇上又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熟人,郑集英放心地让程朝自己走读。 倒是程夕,没了玩伴陪她,一个人待在家里十分无聊。 郑集英的年纪越来越大,除了操持兄妹俩的一日叁餐外,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陪程夕玩了,而她偏偏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 程朝每每放学回家,便看到她搬一张小板凳坐在门口,支一条手臂撑着下巴,眼巴巴地望着院门。一见到他的身影,便立刻飞扑过来,像超市门口的促销气球,充了气,瞬间便生动起来。 程朝知道她无聊,白天在幼儿园里学了什么,晚上回来都一字一句地教给她,还布置了作业,说第二天回来之后要检查的。 程夕被哄得服服帖帖,每天准时守在门口等他回家。 她有时也会想起胡向云,想她带回新玩具,想她怀抱的温度,想她身上的香味。于是程夕发明了一个新游戏,闭上眼睛,心里默数到五,再睁开眼时—— 胡向云果然没有出现。 她说过第二天就回来,却始终未见踪影,但哥哥说下午四点半到家,从来没有迟到过。 不过也有例外。 幼儿园排练节目,程朝肢体不协调,没有被选作“表演嘉宾”,他被指派了一项更重要的任务——吹气球。 吹气球是力气活,程朝一鼓作气,再而衰,叁就头晕目眩了,没留神错过了回家的时间。 程夕在家等得着急,四点半已经过了五分钟,门外还是不见程朝的身影。她跑进厨房,看到郑集英一脸闲色,正围着小炉子慢悠悠地做蛋饺。 郑集英注意到了她匆匆的脚步声:“怎么了夕夕?” “哥哥还没回来。” 她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没事,他马上就回来了。”说罢又低头舀了一勺蛋液淋在烧烫的大汤勺里,“夕夕,蛋饺想烧汤吃还是烩菜吃?” 没人回答她,刚刚还在的程夕已不见踪影。郑集英摇摇头:“又跑哪里去了?” 程夕站到院子门口,往路尽头眺望,人来人来,不见程朝。 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五分钟,等待把它拉长为漫长的煎熬。 哥哥,你也要不守信用了吗? 程夕决定去找他。 程朝告诉过她,沿着门口这条路走到底,就是幼儿园,于是程夕一边默念着路线,一边沿着马路边走下去。 往来的车辆呼啸着从身边驶过,风扑起外套的一角,拉链头拍打在手臂上,留下星星点点的红痕,像仙女棒燃烧后的余烬。 路越走越荒凉,屋舍离她越来越远,农田倒是越来越近。两边尽是和她齐高的水稻,有的田块里还有人在劳作,镰刀抵着稻秆,“咔擦”声一下接着一下。程夕瑟缩着低下头。 这条路仿佛永远走不完,她好像永远也找不到程朝。 天色已经暗下来,程夕的脚步也犹豫起来,饶是她再怎么不懂事也反应过来了,没有哪个幼儿园会开在这种地方,她一定是走错了。 只是一路闷头走到这里,回去的路要往哪个方向完全没了主意。她站在田埂上环顾四周,黑漆漆一片不见人影,只有晚风穿过尚未收割的水稻田,窸窸窣窣响成一片。 程夕害怕起来,跌跌撞撞地闯进夜色里。 程朝,程朝,程朝。 你和妈妈一样不守信用,你骗人,你要把我弄丢了。 程夕忘了那天最后跑到什么地方了,只记得黑黢黢的一片,连哭声都被吞没。她站在旷野里,恐惧像镰刀一样架在脖子上。她在等待收割时,隐约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 不知来自哪个角落,被夜风吹散成碎片,恰好有那么一两片刚好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胡向云。 妈妈,是你回来了吗?是你来找我了吗? 程夕忽然镇定下来,一边小声地喊着“妈妈”,一边向前走。她莫名地笃定,一定就是这个方向,是胡向云的声音在指引她。 她跑起来,妈妈,你等等我,这次我一定会赶上,不再让你离开了。 风在耳边催促,快一点,再快一点。 程夕越跑越快,夜色在她身边飞速闪过,眼前亮起一片一片的白光。屋舍的轮廓越发清晰,人声犬吠从远处响起来。 她和对面的人撞了个满怀。 “夕夕!”是一脸兵荒马乱的程朝。 没有胡向云,只有程朝。 程夕在那一刻终于意识到,妈妈只会出现在阖家团圆的美梦里,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她所能倚靠的,只有程朝。 她再也忍不住了,“哇”一声哭出来。 9哥哥也是男生 9、 “走丢”事件之后,程夕越发黏着程朝,几乎到寸步不离的程度,因此,没过多久,她也被送去了幼儿园,和程朝成了同学。两人每天早上一起出门,晚上一起回家。 转眼间,第二年到了,程朝升了一年级,程夕年纪还小,只能继续读幼儿园。好在小学部和幼儿园就隔了一堵围墙,程夕放学早,便待在教室里等程朝来接她。 暑去秋来,时间来到2006年的秋天,这一年,程夕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幼儿园生活,正式成为了一名小学生。彼时,程朝已经四年级了。 而程夕更是惊讶地发现,从一年级到四年级,都是她曾经的幼儿园同学。校园里走一遭,全是熟悉的面孔。 “夕夕”“夕夕”“夕夕”,到处有人叫她,她甚至来不及分清叫她的人是谁。 很快,连五六年级的人都认识程夕了——一个读了四年幼儿园的一年级小学生。 程夕很受那些高年级同学欢迎,她乖巧听话,眼睛里总像是汪着一潭水,有粼粼波光闪烁着。 女孩子们喜欢围着她给她“打扮”,梳马尾、编辫子、戴五颜六色的发卡,把她扮作人形洋娃娃。程夕提着裙摆在程朝身边转一圈,歪着脑袋问他:“哥哥,好看吗?” 程朝只知道点头,他一下子想到了院子里开的蚕豆花,撑着浅紫色裙摆,娉婷袅袅。 也有高年级的男孩子围着程夕,有时候见她落单了,还会牵着她的手送到程朝面前。头两次,程朝没在意。再后来每每看到便发火,冷着张脸赶走那些男孩子。 他可不是不知道那些男孩子们的“斑斑劣迹”。 永安镇临江,镇上的年轻人要么外出打工,要么靠开货船为生,总之都是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所以镇上的孩子大半都是留守儿童,尽管有祖辈照看,但他们的精力都倾注在田间地头的庄稼上,鲜少有郑集英这种靠退休工资吃饭的人。 野草不用播种,自己会顺着风钻进石头缝里,等被留意到时,已经杂乱地长成一片了。 这些孩子就是这样,全靠自己摸索着成长,是非好恶无人管教,有的侥幸走上了正道,有的不知不觉便偏入了歧路。 欺负更小的孩子、掀女生的裙子、逃课、打架、泡网吧……一开始也不见得是故意使坏,只不过是想博得些关注。然而大人们的目光大多投向春日的花朵,很少会停留在秋日的野草上。于是坏心思积淀下来,久而久之便成了恶习,沉疴难返。 程朝见过他们偷袭女生的样子。 常常是悄声走到她们身后,提起裙摆猛地掀起,露出裙下单薄的布料。待女生下意识捂住衣裙转头寻找真凶时,他们便奉上更深层的羞辱——几个人凑在一起捂嘴窃笑,脑袋微偏,视线却齐齐落在被欺负的女孩身上。 他们深谙,眼神的伤害远比动作更深刻。若是女孩儿生气委屈,他们更是会爆发出一阵尖细而刺耳的笑声,像指甲划过黑板,令人躁怒。 这位无助的受害者从此便成为他们取乐的玩具,因为软柿子总是更好捏。 程朝担心程夕也被欺负,只好牢牢盯住她的周围,摆出一张凶神恶煞的阎罗脸,镇住四方小鬼。他已经长成小大人的模样,十来岁便已经显露出男子汉的气概。 双目细而长,眉峰上挑出凌厉的弧度,转而直下,在眉尖短促而迅速地收尾。他瞪人时总是先眉眼低垂,然后自下而上缓缓抬起眼皮。 他年龄不大,眼神却锋利得骇人。 于是大家便知道,他不是个软柿子,他身边的程夕也捏不得。 待“坏”男孩们散去,程朝转向程夕,笑着拉起她的手,一起回家。 他笑起来时,薄薄的上嘴唇几乎要消失在笑容的弧度里,流畅分明的线条被模糊化处理,落在程夕眼里,吓人的小孩变成了温柔的哥哥。 当然哥哥不会一直温柔,转眼就开始唠叨。 “夕夕,要是他们欺负你,你知道该怎么办吗?” “找哥哥!” “要是哥哥不在呢?” “那就找老师。” “要是老师也不在呢?” 程夕想了半天,总不会真的遇到这么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的时候吧?程朝用力捏了捏她的手:“他们要是欺负你,你就打回去。” “……打不过怎么办?” “打不过还有我呢。” 一想到有人给她撑腰,程夕就开心地拽着程朝的手前后摇摆,像座钟下吊着的摆锤,但想想又觉得疑惑:“既然有哥哥在,为什么还要我打呢?” “……”程朝一时语塞,好像很有道理,但又好像不太对。他干脆换了个话题,“还有,不要让男生随便牵你的手。” “所有男生都不行吗?” 程朝态度坚决:“都不行。” 程夕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着的手,默默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哥哥也是男生。” “……” 程朝想,四年幼儿园果然没有白上啊。 ----------- (读了四年幼儿园的)小学生夕夕来求一波收藏/猪猪/留言~ 10软肋 10、 不过真到了要打架的关头,往往也轮不到程夕上场。 程朝千防万防,总有防不住的时候。有些男孩子是老油条,越是不让他靠近,越是要来探一探底线。对于这些人,程朝少不得要用拳头说服他们。 他让程夕抱着书包,又脱下外套盖到她头上,撂下一句“在这儿等着”,便冲向对面。 程夕顶着他的外套,阳光从纵横交错的丝线间透进来,她听着拳头与肉相撞的声音,努力地判断那些痛苦的嚎叫中哪一句来自程朝。 有时候战斗会迅速结束,但大多数时候,胜负的结果并没那么容易揭晓。 一听到哀嚎变成闷声的喘气,程夕便知道,这场架已经进入了瓶颈期——双方都打不动了,但又不肯认输,只好凭借最后的一点蛮力绞住对方,看谁先撑不住投降。 程夕一把扯下外套,看到两张憋红的脸,用呲牙咧嘴的神情代替狠话。 男生打架难道是为了锻炼表情管理吗?实在是令人费解。她叹了口气,然后冲着扭作一团的两人大喊道:“老师来了!” 瞬间形势翻覆,程夕给了个台阶,两人顺阶便下。刚刚还恨不得你死我活,现下立刻一抹脸,嘴角牵动起微肿的脸颊,笑得肉疼。 程朝拍拍手上的灰尘,拎起自己的外套和书包,冲着程夕扬一扬下巴:“走,咱们回家。” 离开前,还不忘再眼神警告一下对方。 回到家,程朝一侧的脸颊已经高高肿起,衣服后背、裤子膝盖上蹭得一片灰白。 郑集英自然要盘问一下。老花镜已经滑到鼻梁中间,她抬起眼皮,视线从眼镜上方射向归家迟迟的两人。她的眼睛虽然已略微浑浊,眼神却依旧清明锐利。 程夕不等她开口便主动招供:“是我非要骑车载哥哥,才让他摔了。” 郑集英乜他们一眼:“看来这回摔的是脸。” 程朝立刻捂住肿起的半边脸,那神情让人怀疑痛苦竟是可以延期发作的。他空着的那只手拉着程夕快步走进房间,“夕夕,快拿冰块给我敷一下。” 冰块没有,但是有雪糕,一块钱一根的小布丁从五月开始就塞满了冰箱。程夕从冷冻室里抽出两根雪糕,一左一右贴在程朝脸上。骤然的凉意让他咧着嘴发出“嘶”的一声。 “很疼吗?”程夕看他这次脸肿得比往常都要厉害些,有些担心。 “太凉了。” “捂一捂就热了,”程夕点点头,被自己充满智慧的解释折服,“但也不要捂太久,不然雪糕化了就不好吃了。” 说罢她伸手便要掀程朝的衣服。 “你干什么?” “我看看还有没有哪里受伤了。” 程朝的外套早就脱了,T恤边被卷起,露出一截腰腹,白皮嫩肉的,尚是青涩的气息。腰间有几处红痕,估计是刚刚打架时压到的,程夕伸手戳了戳,见程朝没什么反应,可见并无大碍。 她又低着头寻找其他疑似的伤痕,后脑勺像煮得露馅儿的芝麻汤圆,忽上忽下,最后浮到了程朝两臂之间。 “真没受伤,没人打得过我。”程朝的语气颇有些得意。 程夕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晶亮的眼睛正捕捉到他尚未收起的骄傲的笑。“上次不就被打惨了,你还偷外婆的膏药贴呢!” “……” 读书确实有用,程朝再次感受到这一点,程夕才读到叁年级,言语上已经常常能让他吃瘪了。但她是妹妹,让一让她也没关系,程朝这么给自己洗脑。 他把雪糕的包装撕开递给程夕:“吃不吃?要化了。” 程夕接过雪糕,和他并排坐在床边。 两人吃雪糕的样子大相径庭。 程朝一口咬下一大块,沁凉的触感让它在嘴里无处安置,只能用舌尖不停拨弄,像海狮顶球似的,直至糕体染上些温度,才终于得以下咽。程夕则是先舔一舔,嫣红的舌尖将雪糕濡湿,待它慢慢融化,顺着糕体淌下来时,再用嘴唇抿住吸入腹中。 程朝叁口两口吃完了,程夕还在慢慢品味。她趁着雪糕融化的间隙问程朝:“哥哥,你很喜欢打架吗?” 程朝被她问住了。 若说喜欢,谁也不想叁天两头挂彩,若说不喜欢,几天不打架确实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保护程夕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时候是为自己发泄。他有使不完的力气、说不完的话、倾诉不完的心思……这些本该有更多人与他分享,但数年来却只留了程夕和郑集英两个出口。 打架时,他和对方似乎心有灵犀、同病相怜,两人挥舞的拳头都饱含情绪且毫不留情,彼此把对方当作了沙袋。待到打完架,两个精疲力竭的沙袋瘫倒在地上,通身是前所未有的舒畅。 可见打架是一件多么利人利己的事,当然前提是没有热心的同学跑去叫来老师。 程朝把雪糕棍儿投进垃圾桶里,向后仰倒在床上,一只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盘弄着程夕拖到腰间的马尾。他看到头顶上灯罩的底部凸起处积了一层黑灰色的圆点,不知是飘进去的灰尘,还是不小心误入结果被永远困在里面的小虫子。 “我打架你害怕吗?” “不害怕,”程夕摇头,“可是你打架老受伤,我和外婆看着都很担心。” 程朝听了,很是受用。妹妹果然长大了,已经知道心疼他了。为了不让妹妹再担心,他挺身坐起,认真地看着程夕:“那我以后不打架了好不好?” “好!” 他向来抗拒不了程夕的任何要求,这只是第一次,往后还有许多次。漫长的岁月里,他纵容着程夕成为他唯一的软肋。 但这都是后话了,此时的程朝还并未意识到这一点,相反,他做了一件很欠揍的事。 “我答应你不打架了,你怎么报答我?” 程夕被他问得糊涂,不打架怎么就扯上报答了? 程朝趁她还没反应过来,双手扣住她的手腕,低声道:“要不就这么报答吧。”然后他低头,一口咬掉了大半块雪糕,只留下深深的牙印,在程夕发火前跑出了房间。 “程!朝!” ———————— 今天好热,可以用小布丁换猪猪吗? 11哥哥睡了吗 11、 程朝在这年的暑假开始抽条,身高像竹笋拔节似的,很快就超过了郑集英。而程夕,按虚岁算,这一年也10岁了。 郑集英终于意识到,孩子们都长大了,男女有别,再亲密的兄妹也该画出界限。于是这一年的夏天,程朝和程夕分床睡了。 郑集英收拾出一间朝北的小屋,摆上一张单人小床,再添张桌子,便成了程朝的房间,而程夕,则继续和郑集英睡。 夏天的夜晚燥热难耐,蚊帐顶上挂着的小吊扇疯狂旋转,勉强搅动出几丝带着暑气的风。身下的凉席早就被汗水浸湿,程夕翻个身,睡衣黏在后背上,刚刚躺过的地方蒸腾起一片潮湿的热气。她往外面挪了挪,脸贴在靠床沿一侧的凉席上,仅存的凉意很快被灼热的脸颊吸走。 热,烦躁,睡不着。 程夕坐起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不由得羡慕起郑集英,外婆居然能睡得这么香。 夜里静悄悄的,偶尔传来飞蛾或是什么不知名的虫子撞到玻璃的声音。她忽然想,不知道哥哥睡着没有? 程夕拨开蚊帐,悄悄地下了床。 穿过客厅,就是程朝的小房间。她怕弄出动静,拖鞋也没穿,踮着脚走过去。脚丫子也沁出了汗,抬脚时总是发出像揭起胶带似的沉闷声响,她不由得把动作放得更轻。 程朝的房门不仅没关,甚至还虚掩着,似乎在等着程夕不请自来。台式风扇摇着头,为程夕的开门声打了掩护。 程朝的床靠着窗户,透过窗外的月光,程夕看到薄被下高高隆起的一团,还有微弱的光芒溢出来。 她悄声站到床边,出其不意地掀开被子,手电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房间的一角。 还没来得及和程朝的视线对上,就听到“啪”一声,是书合上的声音。紧接着,手电的开关被推到底,一室陷入幽暗。 “哥……”话几乎还没出口,程朝一把拽下程夕,将她压到身下,抬手捂住她的嘴。 “嘘!” 风扇吹出的风从额发吹到小腿,又从小腿吹回额发。程夕一路小心翼翼地过来,却被程朝剧烈的反应搅得心砰砰直跳。 夜晚的云行如流水,月色明明灭灭,衬得程朝的眼睛也忽明忽暗。 “你干嘛?”他压低了声音问。 “呜呜”,程夕的嘴巴还被捂住,他松开手,掌心里一片潮湿,分不清是汗,还是她呼吸时带出的水气。 “你偷看!” “嘘!小声点!” “你偷看!”于是程夕又小声地说了一遍。 程朝翻身躺平,倔强地不肯承认。“我才没有。” “我在客厅都看到手电的光了,你还说没有?” “这么亮?” “嗯!”程夕故意骗他,以报雪糕之仇。 程朝沉默了一会儿,心里盘算着下次要把手电的光调暗一些。他见程夕也不说话,便问道:“你怎么还不睡觉?” “热死了,我睡不着。哥哥,还是你房间好,有一台大风扇。” 程夕一边说着,一边撑起胳膊趴在床上看程朝,一副另有所图的样子。 “你想干什么?” “哥哥~”程夕抱住他一边的胳膊蹭了蹭,“你让我睡外面吹会儿风吧。” 程朝无奈,往里挪了挪。程夕也不起身,直接从他身上滚了过去。她虽然偏瘦,但也是几十斤的重量了,被这么碾过去,程朝觉得五脏六腑都重组了一遍。 “程夕!” 她嘿嘿一笑,甚至还得寸进尺地扯着程朝的一条胳膊垫在脖子下,又抬起双腿搭到他肚子上,俨然把他当作了靠枕。 风扇继续摇着头,像江水的波纹,一浪接着一浪。两人的呼吸随着它摇头的频率逐渐变得舒缓。夜已经很深了,连一心扑向光的飞蛾都停歇下来。 程夕依旧全无睡意,睁眼盯着黑洞洞的屋顶。 “哥哥。” “又干什么?” “你刚刚在看什么书?” “没看什么。” “你给我讲讲书里的故事吧。” “我没看书。” “那你讲个别的。” “白雪公主还是小红帽?” “我才不要听这两个,我要听你刚刚看的故事。” “我刚刚没看书。” “你到底讲不讲?” 程朝叹了口气,浅浅地清了下嗓子。 “从前天上有两个太阳,一个是朝阳,一个是夕阳……” 程夕一手拍在他的肚子上:“你骗人,没有这个故事。” “那你要不要听?” “……要。” “朝阳在东边,夕阳在西边。朝阳早晨出来,夕阳傍晚出来。有一天,一个小孩问,朝阳和夕阳,你们能同时出现在一片天空里吗?它们想了想说,确实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程夕听起来比故事里的小孩还想知道答案。 程朝憋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做、梦。” 程夕早该想到他没什么好话,气得在他腰间拧了一把。程朝眼疾手快,抓住她的双手,又侧过身,将她的双腿夹到自己腿间,程夕手脚挣扎不得,隔着睡衣一口咬在他胸前。 “嘶——程夕!你属狗的吗?”程朝松开她的手,扯着她的后颈拉开些距离。 “我属兔的!”程夕松口,她还没使劲,程朝就这么小题大做,“这叫兔子急了也咬人,谁让你捉弄我!” “好了好了,我错了。睡觉睡觉,不闹了。” 程夕不理他,双手交叉在胸前,气鼓鼓地背对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的睡意终于袭来。程夕在陷入沉睡前,还是忍不住问:“哥哥,真的不能同时看到朝阳和夕阳吗?” “当然不可能了,要是它们一起出现,那岂不是要世界末日了?”程朝轻轻拍拍她的背,“别想了,快睡吧。” 程夕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漂浮在茫茫海面之上,橘黄色的太阳在眼前缓缓落下,悬于地平线尽头,但下一秒又缓缓升起,成为初生的太阳。 是夕阳,也是朝阳。 哥哥,谁说它们不能同时出现在一片天空中? 她激动地拽着程朝的胳膊,使劲摇晃:“你快看,朝阳和夕阳一起出现了!” 程朝不说话,捏捏她的鼻子又捏捏她的脸颊:“夕夕,该起床了。” 12秘密 12、 暑假过后,程朝升入初中。他曾一度担心,没了他在,程夕在学校被人欺负怎么办?但好消息是,这一年,永安镇小学和初中合并,一起迁到了新校区,程朝如愿以偿,继续“罩着”程夕。 小升初的暑假像一个分水岭,进入初中后,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们默默地被筛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专心苦读,以县城的高中为目标,顺便憧憬着在遥远的将来,成为别人口中“有出息”的人。尽管他们现在还不知道,从普通学生到有出息的人,中间要经历怎样的波折。程朝属于这一类人,这多得益于郑集英的教导。 另一部分学生已经明白,自己在学习上或许真的缺乏天赋和兴趣,于是他们的目标便是混到毕业文凭,然后进入职业学校或者学习一门手艺。也有少数人会就此外出打工,成为茫茫人海中的一尾沙丁鱼。 在人生之舟刚刚起航之际,命运的风帆就过早地谋定了航向,接下来一路历经风雨,或顽抗,或顺从,最终抵达的,是你真正想要的彼岸吗? 这或许就是宿命的残忍之处。 但当他们在早读课上背诵着“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时,又有谁能预料到未来人生的走向呢? 回到当下,他们最先注意到的,是身体的变化。 程朝发现,从小学一起升上来的女同学们变得不太一样了。 尖细的嗓音,隆起的曲线,还有体育课上周期性的请假……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课本上写得很清楚,这是青春期的发育。 不光是女同学,程朝自己也有变化。 身高蹿得更快了,喉结更突出了,嗓音也变得更低沉,低沉到他甚至不太好意思开口。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变化。 某一天的晚上,他梦到了一个绮丽的片段,惊醒时,腿间一片泥泞。从此,他告别了作为小男孩的自己,一脚迈进了少年时代。 偷偷换裤子、洗裤子成为烂熟于心的一套流程,偶尔还要清洗一下床单。 不过他算漏了程夕。 程夕还是经常半夜偷跑进他的房间,夏天时说太热,要到他房间吹风扇;冬天时说太冷,把手脚伸进他的衣服里,要他捂热。 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惊醒,坐在床上缓了一会儿,正要下床去换裤子,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程夕从门缝中探进来。 程朝下意识坐回了床上,扯过被子搭在腿间,他感到一阵凉意蹭到了腿上。 “你怎么又来了?”今天这种情况下,他的语气算不上友好。 程夕被他问得一愣,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从前就算她偷偷钻进他的被子里,程朝也从不多问半句,更没有一丝不耐烦。 “……我睡不着。” “睡不着找我有什么用。”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程朝的脸隐藏在暗色中,程夕只能看到他身影的轮廓,以及从他绷紧的声线中感受到他莫名的怒意。 程朝没对她生气过,这是头一次,而程夕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干嘛这么凶啊?” 程朝探过身子拧开台灯,不甚明亮的光线,甚至不能将房间四角都照亮。他看到程夕站在暗角里,头发像一匹绸缎散在胸前,从他的角度看去,隐隐闪着光泽。 窗口吹进春夜的风,勾着她的发梢荡起秋千。 程朝忽然觉得更烦躁了,他正要开口,却先对上了她既埋怨又生气的眼神。于是他放缓了声音,想先支开程夕:“夕夕,你先帮我倒杯水再进来吧。” 程夕转身出去,大概是有些冷,露在外面的脚后跟已经冻红了。 趁她出去,程朝赶紧跑去卫生间换了条裤子。 待回来时,程夕已经裹着被子躺在床上了,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紧盯着他。一想起刚刚他在这张床上发生的事,程朝就不敢直视程夕的眼睛。 主要是有些不好意思。 水杯放在桌上,他端起来喝了几口平复心绪,余光看到程夕的脸色终于缓和下来。程朝松了口气,关了灯,掀开被子的一角躺进去。程夕几乎是立刻把手从他的睡衣下摆里伸进去。 他倒吸一口气:“这么冷!” “都怪你让我在外面站了那么久。” “那脚呢?冷不冷?” “冷。” 程朝把她的双脚夹到自己腿间,又将她那侧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哥哥,你刚刚是不是生气了?” “我没生气。” “那你为什么说话那么凶?” “有吗?” “有。” “那我下次不那么说话了。” 程夕被他良好的认错态度哄得忘了刚刚的委屈,又往他身边凑了凑,脑袋紧贴着他的下巴。 安静了没几秒,她又忽然支起脖子,深吸了几口气。 “哥哥,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程朝浑身一僵:“……什么味道?” “嗯……好像是玉兰花的味道。” 他松了口气,把头侧向窗户一侧,果然闻到幽幽的花香,像晒过的被子一样柔软,飘飘荡荡地落在他们身上。 程朝又转回头,程夕的头发铺在面前,花香缠绕进发丝间,混合着洗发水的味道,连呼吸的尾调都变得忽远忽近忽清忽幽。 他忽然意识到,春天已经来了啊。 这晚之后,程朝睡觉时开始关门,不光关门,他还从里面反锁了。 一来他怕再次被程夕撞破那尴尬的场景,二来,他在几天后的某个晚上突然顿悟,明白了郑集英让他们分床睡的用意。 程夕,不光是妹妹,也是个女孩子。身边女同学所经历的那些变化,程夕也将要经历,甚至说不定正在经历。 而程夕在接连几次吃了闭门羹后,怒气冲冲地质问程朝:“为什么要锁门?” 这话被郑集英听到了,她伸出手指敲敲程夕的额头:“夕夕是大姑娘了,怎么能总跟哥哥睡一起呢?” 程朝附和地点点头。 到秋天,程夕就读六年级了,她当然早就有了男女性别的意识。但程朝是哥哥,是独立于她的性别认知系统之外的。就像男孩子不可以牵她的手,但是程朝可以。 他无关男女,只是哥哥。 或许等到哪天她真的把程朝当作男生看,那才该要担心吧。但在此之前,程夕只固执地认为,程朝一定是有秘密了。 她连程朝身上有几颗痣、每颗痣的位置在哪里都一清二楚,却不知道他到底隐藏了怎样的秘密,更无法成为这个秘密的共享者。 这让她感到不安。 而对程朝来说,尽管他现在还说不清道不明,但他确实感受到了异样的苗头。 他永远都要比程夕更早一步,早一步经历父母的争吵和离开,早一步体会失望和孤独,早一步发现亲情中隐藏着的不伦秘密,这也让他的人生更早地铺上了惊惶的底色。 13情书 13、 程夕一心要挖出程朝的秘密。他不说,那她就自己找出来。但还没等她行动,秘密就自己送上门了。 秋季新学期刚开始,就有个初中部的女生找到程夕,让她转交样东西给程朝。粉蓝色的纸,折成了心形,上面还写着程朝的名字。 多漂亮的纸,拿来抄歌词最完美了,只可惜被“程朝”两个字破坏了。程夕在心里叹了口气。 放学回家的路上,程夕把它从书包里掏出来递给程朝。 “这是什么?” “情书。” 程朝一下子警惕起来:“谁给你的?” “是有人让我给你的。” 程朝听了,顺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哥哥,你不看一下吗?” “为什么要看?” “学习一下别人怎么写的,你才会写呀。” 程朝停下脚步,双手捧住程夕的脸又揉又捏,最后还把她的头发揉乱。“我给谁写?你脑袋里整天想什么?” 捏脸可以,弄乱头发绝对不行,程夕格开他作乱的双手,捂住自己的头发。 “这么说,你没有喜欢的人哦?”她又试探着问。 那个女生找到她时,她还以为揭开了程朝秘密的一角,以为他的房间里也藏着一封写了他暗恋心思的情书呢。 如果哥哥真的有了喜欢的女生,只是说如果哦,程夕问自己,那该怎么办? 就好像黏在一起的一次性筷子,突然被人拆开。虽然知道总有那么一天,但还是下意识拒绝,心里希望着这一天越晚到来越好。 哥哥,要是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好了。 然而到了晚上,那封被扔掉的情书却让程朝失眠了,不是因为情书的主人,而是因为程夕。 等程夕长到这么大的时候,她也会给别人写情书吗?或者她也会收到别人的情书吗? 当然会了。程夕从小就受欢迎,长大了更是天真烂漫,是男生们打球间隙说起的喜欢的女生类型。 那程夕会答应他们吗?会早恋吗?会和别人牵手拥抱,甚至是接吻吗?如果想得更远一点,程夕会和怎样的人组成家庭?那个人会像他一样爱她呵护她吗? 程朝不敢继续往下想,一想到程夕会和别人谈恋爱他就受不了了。这是他作为哥哥的本能。 程夕未来的人生原本尚是一片空白,此刻却在他心里丛生出担心和忧虑的杂草。杂草疯长成一片荒芜的海,而他沉没在海底。 夕夕,要是你永远长不大就好了。 也许是程朝迟迟没有回应,没过几天,情书的主人在放学时拦住了他。 奚冉是程朝的同班同学,她热情活泼,和同学关系融洽,和老师关系好到可以勾肩搭背,也从不打架惹事、扰乱课堂,唯一略显遗憾的是,对于学习,她束手无策,甚至无法顺利毕业。 上帝给每个人打开的是不同的窗户,但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大家都只会去关注特定的那一扇。 第二次读初叁,奚冉决定给自己找点乐子,比如谈个恋爱。 她在同学里挑中了程朝,然后把他的名字写在了早就准备好的情书上,就像给空白支票填上了金额。 但程朝居然毫无反应。 奚冉一下子兴奋起来,她觉得或许这件事的乐子不在谈恋爱上,而在程朝身上。 程朝值完日,正要离开,奚冉堵在教室门口,伸出一条胳膊拦在他面前。 “程朝,我有事要和你说。” 另一个值日生见状,冲他们吹了个口哨,然后抱着还没来得及拉上拉链的书包,一溜烟跑了。 “什么事?”程朝把不耐烦写在脸上,原本轮到值日,他就走得晚些,现在又被她拦住,程夕又要多等一会儿了。 “去小花园说。”奚冉觉得那儿比较浪漫。 “就在这儿,有什么事快说。” “在这儿?”她虽然不爱学习,但是对学习的地方还是很尊重的,在无人的教室里谈情说爱,奚冉莫名觉得有些不敬。 程朝提起书包就要走。 “等等,等等,”奚冉拽住书包带子,像踩刹车似的让程朝停了下来,“那我就直说了,你收到我的情书了吧?” 程朝皱起眉:“是你写的?” “对啊,所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她把双手背到身后,微微摇晃了一下,略微流露了些害羞的意味。 “你认识我吗?” “我当然认识你啊,你是程朝,这是我们成为同学的第叁天。” “可我不认识你。” 奚冉忽然想起来情书上好像没写自己的名字:“哎呀,我忘记写名字了,我叫奚冉。”她又指了指教室里的空位子:“我坐在你斜后面第二排。” 程朝背好书包,把垂在两边的带子握在自己手里。“随便你坐哪里,你找别人吧,我没空陪你玩。” 奚冉看着他近乎逃跑的背影,越发觉得有趣了。 闯关游戏也得等体力完全耗尽才会暂时放弃,她接下来可是要和程朝做一整年同学呢。 程朝刚跑下楼梯,就看到程夕站在下一级拐角处看着他。 夕阳把他的身影拉长,斜斜地落在程夕身旁。她似乎已经在这里站了许久,脸上也染上了一层橘红色的光晕。 程朝的脚步不由得放慢了,他走到程夕面前,挡住了大半光线,这才看清她面容紧绷,看起来有些气恼。 “等很久了吧?我今天值日,有点晚了。” 程夕也不回答,转身跑下去,脚步重重落在地砖上,笃笃地响。 女孩子越大,心思越难琢磨,但有一点程朝是确定的,那就是程夕生气了。 * 奚冉慢悠悠地晃到校门口,看到项磊跨坐在他的电动车上,手里盘转着一个红色的头盔。衣服整洁干净,看来他下工后已经回家洗过澡了。 一看到她的身影,项磊就把车骑了过来。 “今天怎么这么晚?” “干嘛?要跟你汇报吗?” 奚冉越过他,继续往前走。项磊骑着车,晃晃悠悠地跟在她后面。 “今天心情不好啊?” “嗯。” “谁惹你不开心了?说出来我帮你出气。” 奚冉回头看了他一眼,钥匙圈勾在手指上又转了几圈,存了心思要逗一逗他。 “我失恋了。” 刹车声“吱”一下,划破安静的暮色,惊飞了停栖在路边枝桠上的飞鸟。 “靠!不是说好了要把初恋留给我的吗!” —————— 摸鱼更新~ (悄悄问一句,有人在看吗?) 14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16你要一直一直喜欢我「Рo1⒏run」 16、 程朝一路背着程夕回到家,把她放下,正要离开时,却被扯住了衣角。他转过身,看到她低垂着头,马尾从颈侧垂挂下来。 “……哥哥,对不起。”她的低语融进尚未开灯的房间。 道歉的话被抢先说出来,程朝暗笑,面上却不置可否,转身继续往门口走。 “哥哥!”程夕从床上跳下来,跟着他跑到门口。她以为程朝要离开,但其实,他只不过是去开灯罢了。 一室敞亮,程朝转身,被来不及刹车的程夕撞了个满怀。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她语气小心的样子,像松鼠在主人家眼皮子底下偷松果。 程朝敛起笑意,又是一张臭脸:“那你说说我为什么生气。” “……我没好好写作业。” “还有呢?” “……我对你发脾气了。” “还有呢?” “还有啊?”程夕脱口而出,说完又后悔地咬住舌尖,故意将眉头蹙起,“……哥哥,我伤口好疼啊。” 程朝听出来她在装乖卖惨转移话题,于是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现在知道疼了?以后还看不看路?” “看看看,一定看!”她头点得跟被压到底才松手的弹簧似的。 被一场虚惊折腾了一晚上,两人还没来得及吃饭,程朝拍拍她的胳膊,示意她松开:“好了,我去做饭,简单点,阳春面好不好?” 又是一阵点头,蹭得他胸前的衣服皱起一道道波纹。程朝无奈地看她:“那你得先松开我呀。” 程夕这才松开他,又将信将疑地再确认一遍:“你真的不生气了吧?” “我从来就没生气过,”他的视线落在程夕的裙子上,“面马上就好,你先把裙子换下来吧,领口沾到血了。” 等吃好饭、收拾完碗筷回到房间时,程夕已经很自觉地躺在他床上睡着了。他的床好像变小了,她把自己塞在里面,已经是不可忽视的存在了。 程朝哑然失笑,哪里是床变小了,是程夕长大了。 他站在床边看她,恍惚间好像回到了她刚出生从医院回家的那一晚。 人生若能切片,总会找到一些相似的形状。命运行到此处,再次结绳记事。血缘的羁绊累累又重重,早已在无意中超出了它本身所能承受的载荷。 程朝把她露在外面的手塞进被子里,碰到她的手指时,想起了医院门口她在自己手心里抠的那一下。只那一下,他便醍醐灌顶,想通了冷战的原因。 为一件不存在的事,让自己受伤,怎么看都是不划算的。 程朝替她感到不值,却又隐隐觉得开心,他甚至在想,要是自己真的答应了奚冉,程夕又会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举动来呢? 只要不伤害自己,随她怎么闹去,吵架也好,冷战也罢,或者兜头打他一顿,都只不过是想要确认自己的的存在而已。 程朝又把她的头拨向另一个方向,以防睡觉时压到伤口,她顺势翻身,迷迷糊糊中还喊了一声“哥哥”。他小声答应,手中的动作放得更轻。 夕夕啊,你是唯一重要的存在,这是永远都无需确认的事实啊。 安顿好程夕,程朝把她换下来的裙子拿去用冷水泡了泡,干涸的血迹遇水散开,像晕开一片血红的迷雾。 其实伤口流的血并不多,但不知道怎么搞的,竟蹭得到处都是,他做饭前洗手时,发现自己手上也沾到了血迹,一遇水便顺着指尖淌下,竟像是自己的手受伤了一样。 程朝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着,热意随着血液奔流,传到指尖,微微发烫。他鬼使神差般含住了“流血”的指尖,于是更强烈的热意回流进心里。 血脉相连,程夕以另一种方式融入他的生命里。 晚上,程朝做了一个梦,梦里弥漫着深深浅浅的红,分不清那些红色是漂浮在空气中,还是蒙在自己眼前。在一片绯红的底色中,忽然出现了一个背影,指引着程朝不停往前走。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感觉到她的发丝拂过脸侧。 程朝从梦中惊醒,眼前是一张和他长得极为相似的脸。 程夕受伤的事第二天才被汇报给郑集英、以及胡向云夫妻俩。 程朝坐在屋后的水渠边,听程夕在客厅讲电话。不一会儿,她放下电话,跑出来坐到他身边。 “他们怎么说?” “妈妈说让我乖一点,等下次放假带我去玩。” 程朝“哦”了一声,垂下腿在水渠里晃啊晃。 这个时节灌溉水渠里没有水,不像夏天,还能把双脚泡在里面吸吸凉意。程夕也学着他的样子,只不过是踩在他的脚上,随着他的幅度摇晃。 她倒是会享受。 “那你想去吗?” “……不想去,我觉得肯定不好玩。”程夕摇摇头,“你想要我去吗?” 程朝沉默半晌:“我也觉得应该不好玩。” “就是啊,万一我又摔了怎么办。哥哥,你知道吗?摔下去的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就算不死也要瞎了,结果才受了这么点儿伤。” 她虽然语气轻松,可是那一刻的恐惧和害怕是真的,程夕甚至有那么一秒在担心下辈子还能不能再做程朝的妹妹。她说给胡向云听,胡向云笑她小题大做,随口安抚两句。 程夕忽然觉得没趣,胡向云再说什么也只是敷衍地答应着。 哪些话是哄孩子的,哪些话是真心话,她已经能分得出来了。哄孩子的话随便说说,想听的话从来不说。 后来她在作文里写,“父爱如山,母爱似海”,其实就是用山和海,挡住孩子对他们的所有期待。 而山海,不可平。 只有程朝会为她微不足道的伤口提心吊胆。 他把程夕散在额前的头发别到耳后,赫然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纱布,他手一顿,气恼她不把伤口当回事。 “胡说,受伤还分大小吗?” 程夕趁势拉过他的手臂环抱住自己:“还是哥哥最好。哥哥,你一定要一直一直喜欢我!” “那是当然。” “就算你以后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孩子,你也要最喜欢我。” 程朝笑她霸道,她却抬起头来一本正经地分析。 “本来就是,你看,你要到叁十岁才结婚吧,比起你的老婆和孩子,你起码多喜欢我二十七年,这么一算,我不就是排第一的嘛?” 程朝问这是哪里来的歪理邪说,她却不依不饶地追问:“是不是嘛?你快说呀。” 她的长发垂在肩头,程朝的手穿进发丝里,指尖又开始微微发烫。 “是,不管到多少岁,我都最喜欢你。” 程夕满意地靠到他肩上,闭上眼睛,听风吹过树叶,卷起阵阵私语。 “哥哥,中午吃什么?” “就知道吃。” “我饿了呀。” “谁让你不吃早饭?” “所以中午吃什么呢?” “你想吃什么?” “我想……” 渐渐地,他们说话的声音也被风卷走。只有远处的荞麦花田,无声地掀起一道道白色的波浪。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17以后的事 17、 郑集英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说吃酱油会留疤,于是一连几周,餐桌上都是清清白白的,连红烧肉都变成了“白”烧肉。程夕看着那白瘆瘆的一盘,食欲顿时失去了大半。 然而伤口还是留疤了,细细白白的一道,趴在左边的眉头处,弯弯扭扭像她刚学会写字时的笔迹。她对着镜子看了很久,最后决定去剪个刘海儿挡住。 程夕之前没留过刘海儿,郑集英总说,露出额头显得精神,她原本还不信,待她剪完刘海儿再一照镜子,自己也有些后悔了。 程朝看了欲言又止:“这样看不到你的眼睛了。” 项磊见了也摇摇头:“还是冉冉的齐刘海比较好看。” 倒是奚冉,眼前一亮:“好看好看,多显脸小。” 程夕各剜了程朝和项磊一眼,心想还是奚冉有眼光。 因为受伤的事,他们四个人反倒熟悉起来。程夕这才大概知道了奚冉和项磊的情况。 项磊家只有他和爷爷,原本是要继续读书的,不料爷爷突然生病,只能休学在家一边照顾他一边打点零工。而奚冉父母常年在船上,闲暇时的心思全都在想怎么再生个男孩。 奚冉吐槽道:“生吧生吧,毕竟有条船要继承呢,何况都已经打掉过几个了,再不生年纪大了更生不出来。” 程夕听着有些心惊,不是父母所期待的孩子就不能来到这个世界上吗?她偷偷问程朝:“爸爸和妈妈一定很喜欢我们对不对?所以才生下了我们。” 程朝愣了一下,点点头:“谁会不喜欢你呢?” 总之,大家都是千疮百孔的家庭。相比起来,她和程朝要幸运得多。胡向云和程万里虽然不常在家,但至少还是爱他们兄妹的。 不过除此之外,程夕还有一个更大的发现——奚冉和项磊在谈恋爱! 这个女人,前段时间还说喜欢程朝,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 程夕找到个机会问她:“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哥啊?” 奚冉掰着指头开始数:“学习好,长得帅,老师也喜欢他……”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李蔚然?” 李蔚然是校长的儿子,别的孩子周末还在田间疯跑的时候,他已经每周进城学钢琴了。他也学习好、长得帅,比起程朝,老师们更喜欢他。 “李蔚然才几岁?他跟你不是同学吗?留给你好了。” “我才不要。”程夕忙不迭摇头。 “夕夕,”奚冉的语气忽然认真起来,她的眼神落在江面上,眼底的情绪随着江水起伏,“你是不是从小就很招人喜欢?可是有些人不是,有些人要很努力才能换得别人的一点点喜欢。” 所以既然大家都喜欢程朝,那会不会也爱屋及乌地喜欢她呢? 程夕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不知道如何回应奚冉,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可不管是谁早恋,老师都不会喜欢的,发现了还会被叫家长。” “对哦!”奚冉猛地一拍手,好像刚想到这一点似的,“还是你聪明!” 可要是因为这样被叫家长,好像也不错,毕竟她很久很久没见到自己的家长了。 程夕见她情绪低落下去,索性另起了一个话题:“不过你怎么这么快就喜欢别人了,你……你真花心。” 奚冉莫名其妙:“你哥又不喜欢我,我吊死在这棵树上吗?” 她勾住程夕的脖子,凑到她耳边:“要不你去跟程朝说说,他最听你的了,就说我愿意吃他这棵回头草。” “不行!”程夕毫不犹豫,一口回绝。 不是奚冉不行,是谁都不行。 “小气鬼,”奚冉吐槽她,“你就黏着他吧,等他上高中、读大学,然后工作结婚,看你怎么办。” 程夕还没有认真想过以后的事,从出生到现在,她和程朝就没分开过。但奚冉的话提醒了她,总归是要有分开的一天。 人生的程式设定大抵如此,求学、工作、恋爱、结婚、生子,无非是在这几种状态里面进行选择或者放弃,但无论如何,一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分叉口,程朝走过的,她也会经历一遍。 他们可以遥遥相望,但不可能永远并肩同行。 不管是叁十岁还是四十岁,他们今后都会各自拥有更加亲密的家人,然后呢?然后她对程朝的爱和程朝对她的爱就这么被超越、甚至是被取代了吗? 回家的路上,程朝注意到了程夕的闷闷不乐,问她怎么了。 “哥哥,你明年就要读高中了。” 他点头,猜到她在担心什么。 “那我怎么办?我不能天天见到你了。” 永安镇没有高中,无论程朝考进哪所学校,都意味着他们要短暂地分开。程朝也为这件事担心,但他更担心的是,郑集英越发年迈,程夕身边还是该有个大人照顾。 他摸摸程夕的头顶:“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 这一年春节,胡向云和程万里早早就回来了。 程万里这几年已经开始在工程队上承包一些小工程,胡向云也辞了纺织厂的工作,和他一起,帮忙打打杂做做饭。一年下来,收入倒是比之前涨了不少。 程万里吸取多年前的教训,这次不敢妄进,本本分分地守着些小工程,倒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正月初一,大家相约到郑集英那里过年。 郑集英有叁个孩子,胡向云排行老二,上面有一个姐姐胡向月,下面还有一个弟弟胡向武,大家都早早就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春节凑到一起,竟也是乌泱泱一屋子人,格外热闹。 也许是因为过节开心,中午吃饭时,程万里喝醉了。他本身酒量就一般,又经不住劝,还总逞能一口闷,不出意外醉倒在酒桌上,整张脸红得快烧起来。 大家劝他先去休息一会儿醒醒酒,他站起来,踉踉跄跄走了几步,竟不是往前走,而是往后退。程夕看着担心,赶紧过去扶着他进了房间。 程朝从厨房端了菜过来,一眨眼的功夫,程夕和程万里就不见了。 胡向武抬起下巴,指指房间的方向:“夕夕扶你爸进去休息了,他今天可是喝了不少。” 醉汉不知轻重,程朝担心程夕搬不动,正要进去看看。手还未摸到门把,门就猛然从里面打开了,程夕急匆匆的脚步在看到程朝后停了下来。 “怎么了夕夕?” 客厅里的众人听到动静,也都安静下来,把目光投向这里。 “……爸爸要吐,臭死了!” 程夕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跑出去。 但程朝却笑不出来。 刚刚程夕被他挡着,别人没看见,但是他却清楚地看到她的眼周和鼻头泛起一片一片的红。 ——那是她哭过之后才有的样子。 18你是被期待的那个吗 18、 程朝走进房间,反手锁上门。只见程万里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臭气熏天,鼾声如雷。 皮带勒住大腹便便,里面是酒水、牛皮和吹嘘。中年男人一上酒桌就化身世界之王,天下大事尽在掌握,评点时局,没有人比他更懂。一旦下了酒桌,就现出原形,成为一只鼓气的癞蛤蟆,走几步路都要气喘吁吁。 可见无限续饮的白酒,才是拯救世界的良药。 程万里也早已成为一个标准的中年男人,不再是当年那个能轻松举起程朝玩飞行游戏的青年程万里了。 时间的潮水退去,带走了本来就淡泊的亲情,留下了自私和固执,刻在他眼角的皱纹里。 程朝走近了些,听到他夹杂在鼾声中的呓语。 “儿子……”程朝以为他在叫自己,又往前走了几步。 “……你怎么不是个男孩,就该流掉……” 程朝愣在当下,这话十几年前他就听过一次,那时候他还不懂是什么意思,现在只觉得从头到脚如冰刺骨。他几乎可以肯定,程夕刚刚也听到了这句话。 一直以来仍对其怀有期待的父亲,某一天酒后吐真言,告诉你你其实并非他所期待的那个孩子,甚至十几年过去依旧耿耿于怀,你将如何自处? 这些年虽然淡薄却依旧维系着的父女之情,难道一直是占用了别人的位置吗? 决定生的是他,后悔的也是他,而程夕呢?她连自己的出生都无法选择。 她不是衔着美玉出生的宠儿,却被迫成为身负十字架的无辜罪人。 程朝端起桌上的杯子,一杯水直接泼在程万里的脸上。 酒醉沉睡的他在突然的凉意和湿意中惊醒,一边惊恐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一边像一滩软泥挣扎要坐起。待他昏沉的双眼勉强对焦,便看到程朝目光如刃,一刀刀扎在他脸上。 “你干什么!”程万里酒还没醒,舌头重得抬不起来,短短几个字被他说得支离破碎,音调诡异。 “爸,”程朝的声音像无影灯下泛着寒光的手术刀,“有些话就算喝醉了,也该烂在肚子里。” “什么话?你在胡说什么?” 程朝把杯子重重地掷在桌上,惊堂木似的,程万里心中一震,这才想起自己刚刚是被程夕扶进来的,如果说错了话,除非……除非是那一句。 程万里抹了一把脸:“……我说什么了?” “你还没想起来吗?” 心中的猜测不言自明。 多年来,程万里一直把这份不甘藏在心底,他当然知道一旦说出来,那便是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却没想到今天被几杯酒勾了出来。 “那就是开玩笑,我是她爸爸,还能不要她吗?” “可她不是小孩子了!”程朝打断他,“分得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真话。” 程万里感到自己作为父亲的权威被挑战,怒瞪着程朝,但很快,他便移开视线,支起的手臂颓然滑下去,整个人摔倒在床上。 他第一次意识到,程朝长大了,不仅在年纪上,更在气势上。 但“父亲”这个角色永远不会真心道歉,他像大多数传统式家长一样,固守着这个身份所带来的高高在上的权威和尊严,即使是以子女的失望和疏远为代价。 所谓父爱如山,山是不可撼动的。 程万里翻身背对程朝:“出去出去,我要睡了。” 很快,他听到关门声响起,似乎还有一声飘渺的“爸爸”,那声音不可捕捉,离他越来越远。 程朝出了房间,便四处寻找程夕的身影。 郑集英和胡向月在房间里聊天,胡向武在院子里晒太阳,表妹胡嘉嘉在放小花炮,程朝抓住她问:“夕夕姐姐呢?”她指了指厨房。 程朝走进去,看到胡向云还在洗中午的碗筷,程夕站在桌案前切洋葱。 她的眼睛被熏得几乎睁不开,眼泪扑簌簌地掉,像长久不用的水瓢底下蛀了个小孔,一瓢水全都漏光了。拿刀的手也颤颤巍巍的,视线模糊,她只能摸索着下刀,程朝赶紧上前把刀抢下。 程夕抬头看他,眼睛因难受而不停地眨着:“哥哥,这个洋葱好辣呀。” 辣得她的泪腺都麻痹了,控制不住地流泪。 “夕夕……”程朝沉默数秒,和程夕并排站到桌案前,“我来教你切。” 于是晚餐时,桌上尽是洋葱拌木耳、洋葱炒鸡蛋、洋葱炒牛肉……胡嘉嘉不爱吃洋葱,举着筷子无从下手:“怎么都是洋葱呀?” 胡向云指着程朝:“都怪你朝朝哥哥。下午非要带着夕夕把那袋子洋葱都切了,两个人辣得眼泪直流也不停手,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玩的。” 程夕吐吐舌头,偷看了程朝一眼,他无事发生一样扒了几口饭,还往程夕碗里夹了个鸡腿。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胡嘉嘉搬出剩下的那堆花炮,吵着要大家一起去放。程夕正要跟上去,被程万里叫住了。 “夕夕,你……”他躺了一下午,打了满腹的草稿欲化解自己的失言,一开口,却一句都说不出口了,最后只能不合时宜地叮嘱一句,“……你别光顾着玩,要好好学习。” 说罢,他故作轻松,伸手想拍拍程夕的肩,她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往旁边一闪,然后快一步走到门口,冲他撒娇:“哎呀知道了,爸爸,嘉嘉等我放花炮呢!” 程万里的手悬在半空中,他握起来,只握到了一拳空气。 程夕出来得晚,只被分到了一根烟花棒,它很快嘶嘶啦啦地燃烧殆尽,最后几点暗红的火星子挣扎了一下,便失去了颜色。周身陷入黑暗中,程夕往后退了几步,把自己隐藏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 花炮声声脆响,众人的笑声、谈话声像半梦半醒之际听到的杂音,嗡鸣着响成一片,只有胡嘉嘉的笑声穿透一切,随着她的奔跑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程夕不禁好奇,她是被父母期待着出生的小孩吗? 不知道,心里的声音回答她自己,但我原本以为我是,没想到竟然不是。 我,不是被父母期待的孩子。 强撑一下午,现在她终于被这句话击垮。 真正想流泪时并不需要借助洋葱,眼泪会源源不断地从眼底溢出来,当你察觉到它时,脸上已经湿成一片了。 你不过是存储眼泪的容器,它才是支配你的主人。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有人曾真心期待并欢迎你的到来吗? 程夕咬住手背,拼命甩掉脑海中那些令人失望的答案。 花炮声接连不断,人声也更热闹起来,只有程夕站着的角落里,小声而克制的哭泣声静静地流淌着。 有人忽然从身后拥住她,将她裹进宽大的羽绒服中。那人低头,凑近她耳边,发丝间还有她熟悉的洗发水的气息,是昨晚程夕强行“借”给他用的。 “夕夕,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是你来到了我身边,谢谢你愿意成为我的妹妹。” “哥哥永远爱你。” “不管到多少岁,我都最爱你。” 程夕转身埋进他怀里。 在远方烟花照不亮的角落里,他们用尽全力拥抱对方,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里的寒意。 给予你生命的人,也可以给予你谎言,桎梏,和最痛苦的一击。 血缘为不堪的真相伪饰。 所以请抱得更紧一些吧,在这样幽暗的长夜里,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19落选的肋骨 19、 就像程万里觉得那不过是他醉后的一句胡言而已,这一年还发生了很多当时看来不起眼的小事,每个人都不曾预料到,多年后回想起来,那些小事竟成为压垮他们的第一根稻草。 过完春节,程万里独自返回了工程队,胡向云则留了下来,她终于有机会在家人、爱人和孩子之间排序,这一次,她把爱人排在了最后。 诚然,这是一个问题的结束,但很不幸,也是另一个问题的开始。 十多年间,是电话线承载了父母和子女之间大部分的亲情交流,而现在,同一屋檐下相处的日子久了,他们发现彼此都不是心中设想的样子。 程夕心中的妈妈是温柔的、宠溺的、是喜欢被她黏着的,但真实的妈妈是强势的、易怒的、会把程夕写的“妈妈我爱你”的纸条当作笑话读给邻居听。 而对胡向云来说,她心中的孩子是懂事的、听话的、知晓规矩的,可实际上,程夕天真又娇蛮,程朝对别人冷漠且少言,而且他们还是一对过分亲密、甚至有些不知分寸的兄妹。 突然拉近的距离消弭了爱的滤镜,他们对彼此充满了失望。 除了失望,他们还必须面对的是,学习怎么和对方相处。 比如程夕不吃水煮蛋,但胡向云觉得鸡蛋有营养,每天雷打不动地给她煮一颗,程夕也雷打不动地剩在盘子里。无声地僵持了几天后,程夕不得不先低了头。 鸡蛋被她压在桌面上来回滚了几圈,直滚到蛋壳碎成马赛克,才不情不愿地剥掉。眼看着她痛苦万分地张开嘴,那神情恨不能直接把鸡蛋吞下去,程朝伸手截住。 “给我吧,不想吃就别吃了。” “朝朝!”胡向云的声音又低又重,听得人心情直往下坠,“你别总惯着她。” 程朝若无其事地把鸡蛋塞进嘴里,动作缓慢地嚼碎咽下,然后才看向胡向云:“妈,以后别给夕夕煮鸡蛋了。” 那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陈述,是在通知她要这么做。 胡向云忽然觉得自己对这个儿子已经失去了控制,他在身高上压制她、在言语上无视她、在行为上挑战她,而她甚至没有底气戴上“母亲”的面具来制衡他。 周末去看望郑集英时,胡向云一边剥蚕豆,一边把吃鸡蛋这件事讲给她听。郑集英却意外地和程朝站在同一条阵线:“她不吃就不吃,你逼她干什么?” 胡向云一愣,抠下来一小块脆生的豆瓣,生硬地卡在指甲缝里:“……我小时候,你不是也不许我剩饭的吗?” “夕夕是我带大的,她最听话了,你这么多年不在家,不要一回来就要求她这样那样。” “……知道了。” 胡向云忽然看不清手里的蚕豆,只能凭感觉从中间撅断,再将豆子挤出来。 以前在外打工时,工友们听说是郑集英帮她带孩子,总和她说隔代亲,结果倒真如她们所说的那样。 可是,胡向云无法理解,为什么隔一代可以如此亲密,而她明明是郑集英的女儿,但是比起姐姐和弟弟,却从来得不到母亲的爱和肯定?这迫使她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一对儿女身上,期盼他们在郑集英面前足够发光,以此来点亮自己身前的暗地。 程朝已经长成一棵能避风雨的小树,不再需要她的引导,但幸好程夕还可以修枝剪叶,弯曲定型,养成一株供人欣赏的盆景。 这年夏天,程朝、程夕和奚冉都各自顺利毕业,喜悦尚未被充分享受,意料之外的事情接踵而至。 先是项磊的爷爷病重去世,他失去了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紧接着奚冉久居船上的父母终于生下一个男孩,而她是全家最后一个知道的。 如果说这两件事只是永安镇上最寻常不过的一件谈资,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则在人们口中编演出了无数版本,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项磊和奚冉“不见”了。 所谓不见了,就是跑了,更书面一些的语言,就是私奔了。 他们的离开如此突然和决绝,甚至连程朝和程夕也联系不上他们,只好给他们留言,期待他们看到时能报个平安。 两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在人们的闲谈中化别有深意的笑容和眼神。而他们的家人,如果还能称得上是家人的话,竟从没动过寻找他们的心思,所以很快,他们就沦为一桩隐晦秘事里的模糊背影。 八月下旬,轮到程朝离开了,他要去参加军训。从家里到学校坐车要四十分钟,他选择了住校。 程夕盘腿坐在地板上,半个身子趴在行李箱上:“哥哥,你晚一天再走吧。” 程朝把她从地上拽起来:“地上凉,快起来,回头你又要肚子疼了。” 夏天刚到时,程夕来了初潮,第一次就把她折腾得不轻。她双手捂着肚子,蜷缩在床上,程朝见她如此难受,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拨开她汗湿的刘海,帮她擦擦汗。 “还难受吗?” 她有气无力地点头:“哥哥,你帮我揉一揉好不好?” 程朝的手探过去,隔着衣服覆在上面,轻轻地揉了揉。比起前几年,她终于长了些肉,单薄的睡衣挡不住腹部的一圈软肉,程朝觉得自己的手仿佛融化了布料,要陷进她的骨肉里。 程夕咯咯笑起来,蜷起的双腿把他的手牢牢夹住:“哈哈有点痒。哥哥,你的手好烫啊。” 他猛然抽回来,一摸指尖,已经渗出微微的汗意。 “还能笑得出来,我看你现在是不难受了吧。” 程夕却转了个身,头枕在他腿上,仰面看他:“哥哥,你说冉冉和项磊会去哪里呢?” “不知道,我猜他们肯定是换了一个地方生活吧。” “他们走了,你也要走了,”程夕忽然抬起双手抱住他的腰,“就剩下我一个了。” 程朝捂住被她撞到的肋骨装痛:“我再不走,早晚要被你撞死。” “那你知道为什么撞到会疼吗?” “为什么?” “上帝从亚当身上取了一根肋骨,创造出了夏娃。但是人有24根肋骨,取哪一根好呢?于是上帝就每一根都敲一敲看一看,最后选了一根最满意的。”她手指点了点程朝捂住的地方,“你这里就是被敲打过,但是最后落选的那根肋骨。” 程朝捏住她的鼻子哂笑:“胡说八道,你天天看的都是什么书?” “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程夕边说边推他的手,他岿然不动;她又挥舞着双手也去捏程朝的鼻子,程朝昂起头不让她够到。正闹着,胡向云经过门口,看到两人这副模样,顿时就拉下脸来:“程夕!你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 程夕赶紧起身乖巧坐好。 等确认胡向云离开了,她才又挪到程朝身边,小声抱怨:“你看,等你走了,家里就剩我和妈妈,我肯定天天挨骂。” “那你就顺着她点,不要硬碰硬。” “好吧,那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程朝还没来得及回答,胡向云又经过了门口:“打什么电话?高中哪像你那么闲,你不要打扰哥哥学习。” “哦,知道了。” 程夕顺从地认错,余光瞥见程朝无声地对她说了句话,那口型分明是—— “我给你打。” ------------- 兄妹共同点之编故事 20女朋友吗 20、 高中的紧张氛围从报到第一天就开始了,每天给程夕打电话的承诺显然无法兑现,他们的通话频率从每天一次变成了两天一次,接着又变成一周一次,除此之外,大部分的时间都贡献给了短信和QQ。 宿舍里卧谈时,程朝就抱着手机一条一条看程夕给他发的日常。 “早上起晚了,差点迟到,吓死我了。” “今天轮换座位了,我终于靠墙坐了哈哈!” “不想抄单词,怎么会有这么无聊的作业……” “忽然想起来今天早上没有吃鸡蛋,因为要迟到了,所以才躲过一劫。晚起真好,我明天还要晚起!” 程朝忍不住笑出声。室友们交谈的声音忽然静下来,对面床问他:“程朝,你天天抱着手机和谁聊天呢?” “该不会是女朋友吧?” “你可真牛!开学才几天就谈恋爱了,是哪个班的?” 程朝不接话,合上手机,翻身朝向墙那一侧:“睡觉了,明天要早起。” 而程夕那边却没有这么幸运,胡向云收拾房间时,发现她藏在枕头下的手机还停留在和程朝的聊天页面上。 她往上翻了几页,震惊于两人聊天的频率和时间,于是抓着手机跑到正在艰难吞咽鸡蛋的程夕面前:“妈妈不是跟你说过吗?不要总是打扰哥哥!” 程夕低头不语,水煮蛋的腥味让她忍不住想要干呕。 “手机我没收了,你也把心思都放到学习上来。” “……妈妈。”程夕恳求她,但胡向云不为所动。 于是他们的通话频率变成了随机。 程朝不得不把电话打到家里的座机上,这样才能趁机和程夕说几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手机被没收,电话里,程夕的声音总是恹恹的,听起来不甚开心。程朝只能焦急地倒数着放假的时间,期盼能早点回去见到她。 天天腻在一起时,似乎并不觉得彼此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浓烈,有朝一日忽然分开,才发现生活中处处都打上了程夕的烙印。 他的钥匙扣上挂着程夕编的铃铛,他的笔袋里有程夕不要的半块橡皮,早晨起来随手套上的一件衬衫是程夕给他挑的颜色…… 不仅如此,程夕还每晚进入他的梦里,有时候她趴在他身边写作业,有时候他们挤在小床上数星星,有时候他背着程夕走在落日大道上…… 每天分开,每天梦里相见。 直到有一天,程夕出现在一个不该出现的梦里——她误入了那个绯色的梦境。 对程朝来说,那个梦已经逐渐打上了暧昧的阴影。一直指引着他前行的模糊身影,从他落选的肋骨中幻化而出,又栖息于此。他们彼此爱抚,而后融为一体,带给他巨大而隐秘的欢愉。 程朝在欢愉的尾韵之际终于看清她的面容,却发现那是一张和程夕一模一样的脸。 他几乎是立刻醒来。寒冷的深夜里,脑海中一片轰鸣,身体因羞耻而汗湿。 等到慢慢镇定下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个多么令人不齿的噩梦,他把自己的亲妹妹编排进了欲望的春梦里,这样与禽兽无异的行为,任谁见了都要唾弃他。 身为哥哥为什么会做这种梦?这是亲情范围内容许的意外吗?他反问自己,无论是从小接受的教育,还是成长的经历,似乎都没有助长这不伦爱意的因素。 程朝下意识地寻找其他理由为自己开脱,一定是因为睡前看了室友分享的视频,才让他欲念丛生,于是他立刻将链接删除。 从此睡觉成了一件小心翼翼的事情,每晚都担心再次被那梦魇吞噬。 程朝无法控制睡着后的梦境,但是他可以控制入睡时的状态,白天足够累,睡得足够晚,他的意识就没有余力去创造梦境。 所以他埋头刷题,每天在教室自习到很晚才回去。 但这更糟糕了。 程朝发现无论他多么努力,也无法将思绪从这件事上移开。有时他撕下一张草稿纸准备演算,笔尖落在纸上,写出来一个“程”字。程朝划掉,重新写,又写出来一个“程”。 程,程,程。 不是程朝的程,而是程夕的程。 他把草稿纸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心里蛰伏多年的不安变得更加清晰且强烈。 程朝手足无措,他根本说不清这种陌生的感觉是什么,更无法顺藤摸瓜找到根源。于是他选择了最便捷的一条路——逃避。 逃避与之有关的一切人和事,包括程夕。 他回宿舍的时间更晚,每天几乎都要挨到熄灯时分。 这天刚进门,室友就告诉他,他的手机一直在震动。程朝打开一看,十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来自家里的座机。 他走到门外,回拨了过去,才响了一声,电话就被接通了,但却迟迟没有人开口。 他听到电话里传来的呼吸声,和梦里缠绕在耳边的气息有一样的轻颤的频率。程朝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滑冰场上的新手,站不住,走不了,摔不停,起不来,完全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 他试探着喊:“……夕夕?” 呼吸声变成轻轻的啜泣,程朝的心顿时成了那张被胡乱揉成团的草稿纸。 “怎么哭了?” “……你最近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程夕问他。 “我……我太忙了,作业也多。” 程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意识到程夕并不是想要一个答案,而是想要发泄,因为她哭得越来越厉害。 “夕夕,妈妈不在家吗?”否则怎么会看她这么哭还无动于衷呢? “你不知道!妈妈她……”还未说完,熄灯的预备铃声响起,漫长的铃声过后,程夕改口问,“你们是不是要熄灯了?” “嗯,还有叁分钟。” 叁分钟够说什么呢?一件事情都讲不完。但叁分钟又太漫长了,漫长到他们找不到话来填满时间的空白。 挂断电话前,他听到程夕说:“哥哥,我好想你,你好久没有回来了。” 程朝闭上眼深呼吸,努力平复那句“想你”搅动起的心潮。 “……下次放假就回去好不好?” “那你要说话算数。” “好。” 程朝看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不得不承认这段时间的逃避毫无意义,程夕一句话就将他打回原形。 室友提着水壶从他身边经过,挤眉弄眼地问:“女朋友啊?” 程朝心下一惊,脱口而出:“滚!” “你有病吧程朝?” 是的,他确实有病。 从他默认室友的玩笑而不解释开始,他就已经病得不轻了。 ————————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21短发 21、 既然是病,那么便要寻一味对症的良药。程朝给自己问诊。 如果是因为生活中有什么突变才导致这样的局面,那么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们分开了。毕竟从程夕出生开始,两人就一直在一起,而现在一分开就是很长一段时间,难免会有些不适应。 是的,就是这样。就像程夕说想他一样,他也太想念程夕了。 所以放假时间一到,程朝便迫不及待地回了家。他要赶紧见到程夕,终结这段混乱的心思。 但等他真的到了家门口,却迟迟不敢掏出钥匙开门。 离真实越近,就越恐惧它。 因为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只差亲手打开那扇门。 程朝刚把钥匙插进锁眼,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程夕提着垃圾袋要出门,一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扔下垃圾就跳到他身上。 “哥哥!” 程朝被撞得后退了几步,落选的肋骨隐隐作痛。 “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要到明天呢。” “嗯……刚好赶上了末班车,就提前回来了。” “那你等我一起进去,我扔个垃圾,马上回来!” 程朝的视线追随着她,看她衣角翩跹,听她脚步匆匆,总觉得她的背影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等她转身再飞奔过来时,他终于反应过来,原来她剪头发了。 原本及腰的长发,现在只堪堪垂到耳根。 程夕看到他的视线停留在自己的头发上,脚步忽然一滞,神情尴尬,她慢吞吞地走到程朝面前:“是不是很丑?” “怎么突然想要把头发剪了?” “不是我想剪的!”程夕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又机警地探过身子往门内看了看,压低了声音继续告状,“是妈妈!她不让我留长发,说太浪费时间了……” 程朝想起那通委屈的电话,她说了一半却被打断的大概就是这件事了。 “……我一直求她,还跟她保证每次洗头绝不超过五分钟,但妈妈就是不同意,非要我剪掉。你知道的,我留了好久才长那么长。” 是的,确实留了好久。 程朝想起小的时候她给自己洗头,总是连衣服都弄湿,他只好帮她洗。 有时他装睡,她就用发尾在他脸上扫啊扫,痒得他实在忍不住,把她按在身下挠她的腰,等闹完了再认命地捡起落在床上的头发。 她那时的头发就已经很长了,落下的发丝被一圈圈缠绕在他的手指上,还说这是送给他的头发戒指,等过了一会儿再想起来时,手指已经被勒得充血,留下一圈白色的痕迹,倒真像是戒指留下的印痕。 这头长发记录了时间、心力和回忆,现在它被剪掉了,留下一个新鲜的程夕。 新鲜的程夕还是妹妹,但程朝却尴尬得不知如何与妹妹相处了。 他抬起手,像从前一样顺着她的头发滑下去,擦过程夕裸露在外的脖子,那微微弯曲的弧度,恰好契合了他手掌的形状。手继续滑落,落在了没有长发披覆的后背上,一排金属搭扣微微硌手。 程朝缩回手,又放到她头顶,轻轻揉了两下。 “其实这样……也挺好看的。” 程夕盯着他的眼睛问:“真的吗?” “……真的。” 她拽着发梢,勉强把它拉到眼前,仔细看了一眼,又甩到耳后去,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接受自己剪短发这件事。 紧接着程夕脸色一换,拖着他进门,颇有些兴奋地说:“哥哥,你回来得正好,今天晚上有你喜欢的红烧鱼。” 胡向云听到动静,从厨房走出来,看到程朝也是一脸惊喜。 “朝朝!你提前回来怎么不说一声?快把书包放下洗手吃饭,”她又指挥程夕,“夕夕,你去帮妈妈把菜端出来。” “马上来!” 家忽然运转起来,齿轮与齿轮互相咬合,带来钟表走动的声音、油烟机的声音、水在油锅里迸溅的声音……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程朝拨开烟火气,看到“家”是一道界限分明的红线,他缩回脚,回到界限之内,竭力用坦荡自然的态度来压制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程朝把书包放到沙发上,跟着程夕走进厨房,看到她正把双手缩进袖子里,用袖口的一圈螺纹隔热,准备去端汤碗。程朝提着她衣服的后领,把她拽到一边。 “我来,你小心烫。” “哦,那我去放隔热垫。”她转身出去,短发在耳边旋出一个圆弧。 放下汤碗,程朝一抬头,与程夕的视线撞到一处,时间仿佛暂停了两秒,第叁秒,程夕拔腿就跑,被程朝眼疾手快地拉住,双手捏上她的耳朵。 ——演练过无数遍,无论何时,都会下意识地再上演一遍。 “我就知道你要捏我耳朵!” “本来不想的,谁让你要跑呢?”程朝不光捏她的耳朵,还盘核桃似的揉她的耳垂。 “你自己也有耳朵!” “哪有妹妹的捏起来舒服?” 程夕立刻跳起来反击,被程朝抓住手腕,转个身扣在怀里。她朝厨房求救:“妈妈,哥哥欺负我。” 胡向云忙着照看锅里,顾不上主持公道,只好对程朝喊话:“朝朝,你别欺负妹妹。” 天地良心,他哪敢欺负妹妹,形势早就反转了,现在是他被程夕锁住脖子,不得不背着她满屋子转,拿书包、进房间,再小心地把她放到椅子上。 “程朝!”她占了上风,趾高气昂,对他直呼其名,“你还敢不敢了?” 程朝双手撑在两边的扶手上,将她笼罩在身下,正要开口,程夕却拦腰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胸前仰头看他。 “哥哥,你回来真好。” 她忽然神情乖巧,语气柔缓,惹人怜爱,引得那压制下去的心思再次翻涌上来。 程朝抬起手,将她按在怀里,避开她投来的眼神。片刻,又恶劣地揉乱她的头发,只回答她的提问:“这次不敢了,下次再说。”——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22这样可以吗(微h) 22、 还没等到下次再说,程夕就从他怀里钻出来,跪在椅子上,比他还高出半头,双手搭在他两侧的肩膀上,仿佛给他戴上了一副枷锁。 “哥哥”,她还没这么叫过他,音调起伏,像蓬起后又缓缓落下的裙摆。 程朝忽然觉得慌乱,囫囵应了一声,眼神无措地闪避着,从她的肩头滑到她的手肘,又从手肘跃到胸前,在那微微起伏的地方还未站稳,“啪”一下摔到地上。 他盯着地面,看到两人的影子交迭在一起,漆黑一团,胸口忽然憋闷起来。 “哥哥,你怎么不看我呢?” “……在看的。”他应声抬起头来。程夕的头发忽然又长长了,垂在胸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椅子那么窄,她还要膝行着不断向他靠近,眼看就要摔下去,程朝下意识双手扶住她的腰,她却趁势跳到他身上,双腿勾在他腰间,胸口贴在他眼前。 程朝觉得呼吸更困难了。 她的沐浴露是水蜜桃味的,牙膏是薄荷味的,护发的精油是淡淡的玫瑰味。他根本不需要去卫生间里拿着那些瓶瓶罐罐一一检视,因为他早已经熟悉程夕的气息和味道。 现在这些气息和味道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程朝只觉得头脑昏沉,意识即将涣散。 他张张嘴,想让程夕下来,话还未出口,她忽然俯身吻住了他,舌尖细致描绘着他唇形,唇峰犀利上扬,唇角柔和向下,游走间化作蛇信子,将令人麻痹的毒素传进心脏,再随血液奔涌至四肢。 程朝托着她的手臂发麻,像一大包跳跳糖在疯狂爆炸。他松不开手,既要顾着手中的人,还要分心去想程夕是不是刚刚吃过糖,要不然唇齿间哪来的甜味? 没错,是甜味,程朝又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舔,是葡萄味的水果糖。 但他也猛然意识到自己正在不知不觉中回应程夕,于是几乎是立即撤回。 “小气鬼!”程夕瞪他一眼,随即又凑近他耳边问,“哥哥,你想不想看?”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边,在耳廓流连一圈,然后沿着耳道钻进心里。 “……看什么?” “当然是看——”,她拖长了音调,狡黠的眼神在他脸上逡巡,“——这个啊。” 话音未落,他们仰面跌进花丛。程夕从头上扯下一根红色发带,蒙在他眼前。 他又坠入了那个迷蒙的绯红的世界里,仿佛一切都燃起了温和的火焰,而他们身陷其中。 程夕坐在他腰上,反手解开搭扣,剥荔枝似的露出雪白的果肉,但转而又披上一层红色的薄雾——程朝分不清那是他眼前的颜色,还是她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程夕握住他的手,沿着腰侧慢慢移到胸前。那里不算大,但柔软可爱,他隔着发带看到突出的那两点,嫣红得如同奶油小方上点缀的两颗樱桃。 “哥哥,你看这里,是不是比小时候长大了?” 程朝喉结滚了一下,一声“嗯”被他吞下去。 程夕笑起来:“你怎么脸红了?” 程朝闭上眼,那些画面又钻进眼睑内,一帧一帧放大播放。 嫣红的、挺立的、柔软的。 他不说话,程夕就按着他的手揉起来。 “也比小时候软了。” “夕夕!”程朝把手抽出来,手掌陷进身下的花瓣里。 “哥哥,那你说它是什么颜色的?” 程朝还是不说话,于是程夕双手撑在他的胸口前后移动,以他的气息为缰绳,忽紧忽弛地拖拽着。 “……红色。” “不对!”她微微弯下腰,长发扫在他的额头上,“你再仔细看看呀。” 程朝睁开眼,两滴水珠将坠未坠地挂在眼前,顶端堪堪擦过他的鼻尖。他只要微微张嘴,便能将它含住,让那樱桃顶裹着奶油,在他口中融化。 但程夕马上起身,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换上轻佻的语气:“公平起见,你看了我的,我也要看你的。” 她的手指往下滑,所到之处,衣物散开。程朝的手被不知从哪里长出来的藤蔓捆住,动弹不得,只好任由她挑逗。 程夕如法泡制,在他胸前拨一拨、捏一捏、揉一揉、戳一戳,还时不时要和她自己比较一下。程朝甚至不敢呼吸,怕胸口起伏的幅度泄露内心的波澜。 他偏过头,不想看她像个好奇的学生一样玩弄自己。 视线移开后,触觉却更加清晰,程夕的手指是解剖刀,刀锋划过的皮肤下,全是他的罪恶和欲望。 但最后她仁慈地放他一马:“有点硬,不舒服。” 程夕继续往下移,露出程朝的一截腰腹,有线条隐隐欲现,她的手指在这些线条上一遍遍描绘加深,最后向下延伸。 程朝的全部注意力都随着她的手奔涌而下,浪潮般一层层堆迭,在程夕一把握住已经勃起的性器时达到巅峰。 “哥哥,你这里也长大了。”她嘻嘻笑着,完全不知道程朝已处在忍耐的边缘。 “夕夕……” “嗯?你怎么看起来好像很难受呢?”她边说手上还边捏了一下,像把玩着一件没有感觉的玩具。 “夕夕,”程朝觉得自己此刻在她眼里定是一副咬牙切齿的丑陋面目,“松开。” “就不!让我玩一玩嘛。” “这不是用来玩的!” “我知道啊,可是它都这么硬了,”程夕忽然俯身盯着他的眼睛,“不可以玩的话,那你对亲妹妹有反应,就是可以的吗?” 瞬间一切翻覆,程朝如坠阿鼻地狱,周身是熊熊炼火,耳边有痛苦号哭,无数藤鞭朝他挥舞而来,程朝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 是梦。 他翻身下床,拖鞋也没来得及穿就摸黑走到程夕房间外,推开门,隐约可见床上有一团黑影。 真的是梦。 他松了口气,却不知道这是否值得庆幸。他给自己开的药方并不奏效。 “朝朝?”胡向云的声音响起的同时,灯也被打开。 她起夜听到动静,以为是进了小偷,没想到却是程朝站在程夕房间门口,赤着脚,睡衣的边角凌乱地卷起。 “你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 程朝轻轻关上门,若无其事地从她面前走过:“就要睡了。” 胡向云看他进了自己的房间,才熄灯回去,转身的刹那,她隐隐觉得那两扇相对的门里仿佛有什么要溢出来,尽管它们都关得严严实实。 ------ 应该可以算微h吧 23天生一对 23、 程朝终于承认他从一开始就错了,错在偏执地以为自己能分得清那些爱里哪些是对妹妹的,哪些是对程夕的。 但当你月夜站在窗前时,哪能分得清照亮你的到底是清冷的月光,还是温暖的灯光呢? 他只知道那是爱,哪一分是亲情之爱,哪一分是情人之爱,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比起梦,他现在更害怕的是和程夕相处。 揉她的头时会突然顿住,捏她的脸时如蜻蜓点水,吃饭时程夕在桌子底下踩他的脚,他也不敢像从前一样反击她,而是慌忙地收回,摆出极其规矩的坐姿…… 亲昵又日常的动作中,界限到底是什么?打闹和拌嘴里,尺度又该如何把握?哪些可以贴上哥哥的标签,哪些又是越界的信号? 光是思考这些,就已经让程朝心力憔悴了,他甚至走火入魔到不敢看程夕,害怕自己的眼神泄露秘密。投向妹妹的目光里多了爱人才该有的缱绻,被任何人看到了,都是一场惊天的风暴。 但程夕一无所知,无所顾忌。 和他趴在一张桌子上写作业,困了就躺在他的床上,渴了就着他的杯子喝水……她肆无忌惮,无意中挑战着程朝的忍耐和克制。 玻璃杯上还留着她的唇印,程朝端起杯子,印在她的唇印上抿了一口。 “放假了没跟同学约着出去玩吗?” 程夕从床尾滚到床头,撑起上半身回答他:“本来约了的,但是……” 程朝听不进后面的话,她睡衣的领口低垂,他的视线毫无阻拦地探进去。 奶油面若隐若现,樱桃顶琵琶遮面,内衣包裹出形状,任他在脑海中无限遐想。 程夕说话的声音已经停了下来,她说了什么?眼神中尽是期待,渴望得到程朝的一个回应。他又喝了口水,用自己的唇印盖住了程夕的。 “原来是这样。”万能的回答句式。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程朝只能给出一个不痛不痒的建议:“只要你开心就好。” “是吗?”程夕对他的建议似乎有些失落。 但她依旧采纳了,让她开心的做法,是更加黏着程朝。像回到了很小的时候,生活的全部就是外婆和哥哥。 那时候的程朝被依赖,感到无比满足和骄傲;现在的程朝被依赖,更多的是煎熬。 每当他自觉坦荡时,心里就会有一个声音冒出来:“可以这样对妹妹吗?” 可以吗?一旦发问,无论他之前多么笃定,当下都会变得犹豫。他像风筝,在天空中飞得久了,就以为自己是自由的,全然忘记了还有根线握在别人手中,那个声音就掌控着线。 他如今连和程夕说话都要鼓起勇气,先在脑海中排练数遍,再捡出最关键的那句,说完就立刻掐灭话头。 程夕问他:“哥哥,你最近是不是很累?” 他点头,感谢程夕帮他找的理由。 情感越被压制,就会迎来越大的反弹。 程朝一边后退,一边还是不死心地想要挖出源头。 是他无数次抚摸着程夕眉间的疤痕,听她狡猾地说“哥哥,还是好疼啊,你要不要再亲一下”,于是他假装上当,亲吻落在她的眉头; 是他趁程夕睡着,将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长发里,嗅到玉兰花香和淡淡的同款洗发水的味道; 是那年潮热的夏天,他们挤在一张小床上,风扇也止不住淋漓的汗,两人干脆脱掉衣服,好奇地互相探索身体…… 当时无比寻常的举动,现在看来却都是红灯警告。 又或者把时间追溯得更久远一些,在程夕还懵懂无知的时候,程朝对她的爱就无法纯粹,一直伴随着嫉妒的杂质。 原来从一开始就播下了隐患的种子,经年累月,无人知晓地生长着,长到如今已经成为能够绞杀大树的藤蔓。 ——他们之间的亲情正被绞杀。 程朝不敢再靠近她,不能和她独处一室,吃饭时也离得远远的,低头匆匆扒几口饭,然后放下碗筷立刻回房间。 正如程夕所说,高中压力大,他要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到学习上。 试卷、教辅、错题集; 咖啡、浓茶、薄荷糖。 他感到自己的精神日益亢奋,海底的漩涡搅动着旋起巨大的浪潮,已经快掩盖不住表面的平静了。 程夕依旧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捧着西瓜送过来,用勺子挖了中间的一块送到他面前:“哥哥,我把最甜的一口留给你了!” 他此刻天人交战,地狱里炼火灼烧着,她却还把勺子往他面前递了递,只关心那口最甜的西瓜他吃到没。 嫉妒的火焰再次将程朝吞没。 嫉妒她永远一无所知。 嫉妒她把自己当哥哥,而自己却再也不能把她当妹妹。 程朝忽热觉得自己该和程万里共情,就该从一开始期待她是个男孩,出生之后给予失望和忽视,这样也不必留下那些温馨的回忆,压制下爱情的苗头,却缠绕上亲情的枝蔓。 他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甚至想发火,想狠狠骂一骂程夕,你知不知道你面前的人是个怎样龌龊的恶魔,你居然还能对他展露笑颜? 他也想把恶魔做到底,比如顺从内心把程夕压倒,撕开她的衬衫和短裙,将她摆出梦里那些极尽妩媚的姿态。 “哥哥?”程夕叫他,趁他分神,把那口西瓜塞进他嘴里。 程朝来不及嚼便囫囵咽下,喉咙被撑开,身体的难受远比不上精神,他却借题发挥:“程夕!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她无辜地眼神望着他。 程朝有一瞬间想,不然直接告诉她算了,凭什么他要一个人遭受折磨? 但他不能这么做,奚冉和项磊的例子就在眼前,这个巨大的秘密掀起的波澜足够令他们溺毙。 他不能,也不愿失去程夕。 “你知不知道我在掐时间做试卷?” “啊!”程夕脸上露出极大的歉意,抱着西瓜转身,刚走了几步又回头把它放下,“那我不打扰你了,放这里,你要记得吃哦。” 程朝看着桌角那半个西瓜,心情忽然舒畅起来。 他深深挣扎, 她浅浅愧疚, 他们合该是天生一对的兄妹。 -------- 谢谢大家的珠珠! 我去写200珠加更了~ 顺便再求个珠hhh 24溺毙(200珠加更) 24、 程夕又一次为了不打扰程朝,从他房间出来,一出来就见到胡向云在门口等着。 “我说了你还不信,现在看到了吧,哥哥没空陪你玩。” 程夕倔强地纠正:“他没有不陪我,是我自己不要打扰他。”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结果你也看到了。”胡向云边说边扶着餐桌坐下。夏天的网纱门帘投下的阴影落在她脸上,半晦半明之间,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程夕看不明白的神情。 她问道:“上次外婆说的话,你还记得吧?” 语气声调并无异常,听在耳中却是一字一顿别有深意。 “外婆让我好好努力,考上哥哥的高中。” “就是啊,哥哥要高考,你也要中考,哪有那么多时间玩?再说了,你那些同学……”胡向云停了一下,“……总之不要和他们走得太近。” “我的同学都很好。” “哪里好了?你看看那个奚冉和项磊,像什么样子?小小年纪不学好……” “妈妈!”程夕打断她。 她不知道胡向云为何又提起了奚冉和项磊,甚至和街头巷尾那些闲话的人并无二致,用尽恶意揣测他们。 “他们敢做,还怕我说吗?你整天跟着他们,我看你也别想上高中了,趁早跟着我和你爸爸出去打工。” 程夕听不下去了,转身想要去找程朝,却被胡向云拽着进了她自己的房间,还顺手将门关上,两个人被隔绝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程夕挣扎着要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但胡向云用了极大的力气钳制她。 “别成天往他房间里钻,你自己没有房间吗?哪家妹妹像你一样这么黏着哥哥的?” “你又不让我去找同学,我只能找哥哥了。” “那他整天就陪你,不要复习了吗?要是因为你考不上大学,你负得了责吗?” “哥哥才不会!” “不会什么?你还真想他考不上吗?” 程夕放弃挣扎。她只希望程朝飞得更高更远,永远做她心中最厉害的那个人,但胡向云怎么会觉得自己想要阻碍程朝呢? 她无法理解胡向云,就像胡向云也无法理解她。 这让她感到委屈。 胡向云见她态度软下来,这才松开她,用指节刮掉她眼角摇摇欲坠的泪水。 “妈妈也都是为了你好,你是个女孩子,读书是你唯一的出路。哥哥会一辈子陪着你,不用担心他跑掉,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学习,将来和哥哥上同一个高中、考同一个大学,这样不是更好吗?” 她语气关切,面容柔顺:“不是不让你交朋友,只是你现在还小,分不清好坏。朋友是要一起成长的,有些人表面看起来容易亲近,实际上品行却不端正,交这样的朋友对你有什么好处呢?” “还有外婆,她年纪那么大了,还一直惦记着你,你忍心让她失望吗?” 胡向云太知道怎么拿捏程夕了,程朝和郑集英是她无法拒绝的理由。她把自己的要求假以包装,编织成美丽的荆棘花环,再以哥哥和外婆的名义戴到程夕身上。 花环固然漂亮,却扎得满手是血。 程夕迷失在她的说辞里,在信任和质疑之间左右摇摆。 这些话单独看,每一句都言辞恳切,为深远计,但放在一起却刺耳难听。程夕不赞同胡向云的话,却又相信她的初衷或许真的是为自己着想,只是方式还需要磨合。 毕竟胡向云大部分时候都是个亲和的妈妈,程夕能从她身上感受到关心和爱护。更重要的是,她和程万里不同,她是愿意回到他们身边,陪伴他们成长的人。 于是从吃鸡蛋,到剪短发,再到不许和同学出去玩、不许黏着程朝,胡向云对程夕提出越来越多的要求,程夕一步妥协,便步步溃败。 她问程朝该怎么办,程朝说要多顺着胡向云,不要硬碰硬;程朝说短发也好看;程朝说只要她开心就好。他语气平常,仿佛在说这些不过是件小事,无需过分纠结。 程夕还想再追问,但程朝忽然间变得忙碌起来,没有多余的时间为她纾解心结。她看着程朝飞舞的笔尖、闪避的眼神、匆匆的脚步,甚至怀疑他不是真的忙,而是有意在躲着她。 哥哥为什么要躲着我? 难道真如胡向云所说,是她太黏着程朝,让他厌烦了?是她太不知分寸,让他生气了?而他顾及着兄妹的面子,才没有将这份心思点破? 程夕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而她的怀疑恰恰给了胡向云的控制欲以可乘之机。 她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母爱的泥淖里。 身处泥淖中,即使不挣扎,也会慢慢陷落。 当程夕终于感到窒息,意识到不对时,一切已经无法回头了。 胡向云每天陪她写作业、按时接送她上下学,她的同学都羡慕道:“你妈妈对你真好!”只有程夕笑不出来。 她和程朝通话,胡向云就让她打开免提,坐在旁边笑着听。程朝没有太多时间打电话,程夕也没有太多话能说。 胡向云还贴心地帮她婉拒同学的邀约,“夕夕没有时间,谢谢你们,以后就不用叫她了。” 胡向云事必躬亲,为她提供无虞的生活,唯一的要求就是她乖一点。 程夕被训练得当,她如今已经尝不出水煮蛋的味道,却能一个接一个把它们吞下去。 每当这时,胡向云就会摸着程夕的短发,一脸的欣慰。她的眼神中蓄满了母爱,毋庸置疑,也无法逃脱。 程夕就这样变成了让胡向云满意的孩子。 她不需要说话,也不必有自己的意志,只要按照指令行事即可。胡向云输入的指令是听话、懂事、不逾矩,程夕就变得安静、沉默,以及默默地和程朝划出了界限。 没人留意到她的变化。 程万里从来不管家里的事,他只要定期汇款,得空再去催一催县城的新房何时能交付。 程朝自顾不暇,本来就对程夕惶恐躲避,现在甚至因为她的主动疏远而稍得喘息的机会。 胡向云则和程夕共享了来自郑集英的赞许的目光,这让她更有动力去规训程夕。 没有人问问程夕是怎么想的。 她不再写日记,因为第二天吃饭时,胡向云就会开导她日记中的心事; 她不能把借阅的漫画书带回家,因为胡向云比她更清楚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秘密的藏身之处; 她也不能过多地依赖程朝,因为哪怕她只是叫一声“哥哥”,最先抬起头的也是胡向云。 程夕没有溺毙在程朝的秘密里,却溺毙在了胡向云的爱里。她的爱太多太密集,几乎挤占了所有自由呼吸的空间。 程夕为此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她把自己缩进小小的壳里。 顺着她,顺着她。 说她想听的,做她想看的。 然后离她远远的。 程朝直到高考完才注意到这一切。 他终于了却一桩大事,注意力自然回迁到隐秘的心事上。 但如今让他痛苦的却不是程夕缠着他,而是程夕不再缠着他。 ——————— 加更这章好像有点子虐 25不要讨厌我 25、 程朝是从一个很小的细节注意到程夕的变化的。 他从外面回来,是程夕帮他开的门,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双臂微微张开,已经做好了程夕跳上来抱住他的准备,但程夕看到他的动作后愣了一下,紧接着胡向云的声音从客厅响起:“夕夕,是谁啊?” 程夕让到一边,神色平淡如同一杯凉白开,她对着客厅回答:“是哥哥回来了。” 怀抱里空荡荡的,只有燥热的风穿过。程朝收回双臂走进来,余光瞥见程夕的视线在他脸上短暂停留了一下,随即迅速移开。 这曾是他一度期待的相处——与程夕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但当她主动这么做时,程朝却惶惑不安。 他忽然转身,挡住程夕的去路。她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本能地抬头瞪他。 是啊,这样才对。甚至还不够,她应该咋咋呼呼地上手拧他。 “夕夕,你怎么了?” 这句话似乎引燃了程夕的怒火,她猛一把推开他。 程朝很快就找到了症结。 他发现程夕比从前更怕胡向云,在她面前时近乎于唯唯诺诺,几乎成了控制欲下的流水线产品。 表现得那么明显,只要稍微留心一点就可以发现的,但程朝那时只顾着自己,完全忽视了程夕。他不仅没有制止,甚至还在无意中将程夕推得更深更远。 程朝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如果不是他的私心,程夕或许会过得更开心一些。 陷入泥淖只需要向前迈出一步,从泥淖中爬出来却是痛苦漫长的过程。他无法为她分担陷落的无助,也不能立即将她解救出来。 上天呐,明明他也做错了,为何苦果却是程夕在承受? * 六月底,程朝的高考和程夕的中考出了成绩,都是令人满意的结果,与此同时,县城的新房也装修完毕。 金榜题名,再加乔迁之喜,程万里早早赶回来,办了一场铺张的宴席。 风水轮流转,转了一圈,终于又该轮到他成为酒桌的中心了。 “你们夫妻俩真有福气!”十五年前的恭维原封不动地又传进他的耳中。 “是啊,福气好!”程万里这次是真心发笑,他指着路过倒果汁的程夕道,“夕夕,我的福星!” 福星应声转头,皮肉已经笑得僵硬,还要配合他演这出低调的吹嘘。 “……夕夕被向云带得好,越来越懂事听话,朝朝呢,从小就不用我们操心……我退休还早呢,他将来在北京读书工作,我不得给他准备套房子吗……” 程夕的耳朵机敏地捕捉到后半句话。 从永安到北京,从长江岸边到塞外长城,近1000公里,程夕不敢相信,程朝居然打算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她手一抖,果汁洒了出来。 宴席结束,程万里领着众人参观新房。复式小两层,楼下是客房和主卧,楼上是兄妹俩的房间。 他把程夕拎到人群最前面:“这是家里最好的房间,又大光线又好,特意留给你的,朝朝都没这待遇,你看,爸爸妈妈多爱你?” 程夕在他期待的眼神中点点头。于是程万里满意地在自己的啤酒肚上摸了一圈,仿佛是给“慈爱的父亲”这个人设画上句号。 “那哥哥呢?哥哥爱我吗?”程夕突然问道。 程朝还未开口,人群中就已经有人替他回答:“这是什么傻问题,哪有哥哥不爱妹妹的?” 哪有哥哥不爱妹妹,真的是这样吗? 可是程朝已经莫名其妙躲着她了,现在还要去北京。北京那么远,他是打算彻底把自己丢在这个喘不过气来的家里吗? 程夕趁大家不注意,悄悄出了门,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在众人面前失控。 程朝跟着她出来,看到她蹲在路灯下,影子在脚边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狗。 “怎么出来了?”程朝也在她面前蹲下。 程夕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手里拿着小树枝继续在地上胡乱地画着。她画了一个太阳,又把它涂掉。 “……你要去北京读大学吗?” “那只是爸爸的想法。” “那你的想法呢?” 小树枝突然断了,程夕扔掉手中剩下的半截,站起来往家走。 她不想听程朝的想法了,多得是比北京还远的地方,也多得是躲着她的办法。只要程朝想,他就能做到。 还未走几步,程夕忽然回头,紧接着拳头落在程朝的肩头、胸口,小腿也被她踢了几脚。 程朝站着不动,任由她发泄。 她根本没什么手劲,没让程朝感到多少疼痛,自己却先脱力了,她扯着程朝的领口,头抵在他胸前,整个人几乎要站不住。 “爸爸不喜欢我还要装样子,妈妈只想要我变成她喜欢的模样,还有你,你明明知道妈妈那样,为什么要躲着我?” 程朝无法辩驳,只有紧紧抱住程夕。 “我讨厌你们,尤其讨厌你!你是妈妈的帮凶,是你把我变成这样的!” 程朝把她抱得更紧,自责和愧疚笼罩着他,但程夕的“讨厌”更让他忧惧。 他根本离不开程夕呀,也无法接受程夕离开他,甚至无法接受程夕对他有除了“喜欢”之外的其他情感。 程朝用怀抱锁住她,用亲吻囚禁她。她的额头和边发,她的眼泪和愁容,都被程朝毫无章法地盖上印章。他低声祈求:“夕夕,不要讨厌我。” 你怎么惩罚我都可以,但是不要讨厌我。 许久,程夕终于平静下来,朦胧的泪眼望着他。 “哥哥,人为什么要长大?我不想长大了,我们回到小时候好不好?” “……好。” 程夕闭上眼,程朝的亲吻落在她的眼睛上。 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回不去的。 最后程朝背着她回家,程夕趴在他的肩膀上,回忆他上一次背自己是什么时候。 已经记不清了,好像过了很久很久,现在的程朝肩膀变宽了,托着她的双臂也更有力了。程夕歪过头看他的侧脸,他下颌的线条也更加锋利了。 她好像也很久很久没仔细看过他的脸了。 程朝察觉到她的视线,转过来与她对视。 他的脸忽然放大,以至于让程夕觉得眼前的哥哥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怎么了?” “哥哥,你以后不要躲着我了好不好?” “好。” 26报复 26、 程朝最后去了上海读大学,离永安叁小时车程,只要没课,每周末都会回家。 频繁的归家让胡向云颇有微词。因为只要程朝在家,她在情感上就有一种被压制的感觉。 她、程朝、程夕,叁个人已经构成了一段扭曲的关系。 在这段关系中,没有恒定的强者或弱者。 弱者的生存法则是,凌驾于更弱的人之上。 然而矛盾之处亦在于此,程朝之于胡向云是个强者,之于程夕却是个弱者,而程夕又被胡向云牢牢压制着。 程朝必须时常出现,只有叁个人在一起时,这段扭曲的关系才勉强处于平衡状态。 但平衡就意味着剥夺了胡向云的满足,毕竟她在自己的母亲、兄弟姐妹和丈夫那里,也一直是个弱者,只有面对程夕,才能获得短暂的胜利。 这是个无解的死局,没人找到开解的钥匙,他们只好先顾及自己,尽可能在这个死局中占上风。 于是,在程朝不在家的日子里,胡向云的控制欲更强,像一层一层密密织起的蚕茧;在他回来的时候,程夕就死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把所有问题都推给他。 不仅如此,她还开始报复程朝,报复他对自己的忽视。 这个词是她自己总结的,毕竟听起来就让人兴奋,仿佛是在说,哥哥,这是你忽视我的代价,所以,永远不要再有下次了。 至于报复的手段,不过是些小伎俩,用一些亲密的、甚至更亲密的接触来刺激他。程朝一开始还会避开,但程夕说,这只不过是要把之前欠下的还回来。 程朝无法拒绝。 新家的二楼,秘密重新衔枝筑巢。 ?正所谓当局者迷,私藏秘密的人并不一定是高超的的表演家,她也许和发现秘密的人同时察觉到异常。 胡向云从来就不喜欢兄妹二人的相处方式,她也是有姐姐和弟弟的人,几十年的经验告诉她,有礼有距才是正确的、合适的。 但兄妹俩之间的过分亲密,在程朝上大学之后甚至有增无减。 于是她常借送水果的名义进来“打探”一番,直到看到两人各占据着书桌的一角忙碌着,才放心出去。 待她的脚步声消失在木质楼梯的拐角处,程夕扔下笔,枕着左手趴在桌上,右手伸出去拽程朝的衣角。 “哥哥,我们出去逛逛吧。” “你想去哪里?” “去……去看电影吧!” 程朝合上电脑,捉住她的手放到桌上:“又看电影?” 程夕点头,枕着胳膊那一侧的脸颊被压红。 “好吧,那你先换衣服。” 程夕在衣柜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条去年的吊带裙,略小了些,但刚好包裹住身材。她又偷偷地涂了一层薄薄的口红,不过程朝除了眼前一亮,显然并不能发现这样的细节。 他扫了一眼,视线在她露在外面的双腿上停住:“不冷吗?” “不冷不冷,出来玩当然要穿得好看一点!”程夕说着走上前去推他,“快走吧,不要迟到了。” 电影院是新开的,排片不多,顾客也少,他们选了时间上最近的一场。 离开始还有几分钟,两人坐在最后一排等待。一桶爆米花没多久就空了一半。 程夕盯着爆米花桶看了半天,忽然一把抓住程朝的手。 “我说怎么吃得这么快,原来是你!” “我怎么了?”程朝很是无辜。 程夕把他的手摊开放在自己腿上。因为坐着的缘故,裙摆已经滑到大腿中间,程朝的手就这么抵着她,程夕又摊开自己的手放在一旁比较。 “你看,你的手这么大,我的手才这么点,你一下抓走那么多爆米花,我可吃大亏了。” 程朝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反正是你请客。” 程夕却又把他的手拽回来:“干嘛呀,看一下都不行吗?” 程朝干脆张开五指,伸到她眼前。 “凑近点给你看,这样清楚了吧?” 于是程夕捧着他的手,指甲沿着他掌纹的走向作画,像垂枝轻轻掠过湖面,在他心里荡开一圈圈的涟漪。 “你还担心我冷,你看你自己,手心里都是汗。” “……那我擦一下。” 纸巾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影厅的灯光暗下来,程夕顺势与他十指交握,靠在他肩头看着前方。 “没关系,我不嫌弃你。” 手被程夕握着,半边身体被她依靠着,程朝盯着眼前的巨幅荧幕,只看到明明灭灭的光。 隐藏在黑暗中,便可以卸下伪装,无需顾及眼神和思绪,倘若被问起这电影演了什么,他还可以用无趣、睡着了之类的理由作为托词。 谁也不会知道,他在心底把这当作一场普通的情侣约会。 他转头看靠着自己的程夕,她整个人都变得柔和了,眼睛却亮闪闪的。程朝看着她的脸出了神。程夕感受他的目光,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你在偷看我!” 程朝摇摇头,转回去看电影。 程夕忽然心头一动,脸颊有些微微发热,她抬起手蹭了蹭脸。程朝明明看着屏幕,却没错过她的动作。 “不舒服吗?”他又低头看她,气息与她缠绕在一起,程夕一下子连呼吸都失去了方寸。 “哥哥,我……我困了,想睡觉。” 程朝轻轻笑出声,抽出手从背后环住她:“睡吧。” 一场电影两个小时,他打算放任自己扮演限时的秘密情人。 程夕被叫醒时,影厅里只剩下他们俩和保洁阿姨。 她本来只想装睡,没想到竟真的呼呼睡了一整场。程朝一边揉着肩膀一边嫌弃地笑她:“口水都流出来了,快点去洗个脸。” “你胡说!我才没有。” 程朝指了指衬衫肩膀处,那里果然有一小块颜色更深一些。她立刻捂住嘴跑了出去,留下程朝更加幸灾乐祸地冲她喊:“洗干净点,我在门口等你。” 直到从卫生间出来,程夕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里明明是她额头靠着的地方,哪来的口水?她气冲冲跑到门口找程朝算账。 程朝却好像料到了似的,在她开口前抢先说:“头发乱了。” 程夕双手在头发上摸了半天,程朝还是摇头,最后只好抬起手帮她。程夕等着他的手落下,但是他却停住了。 “我忘了,你不喜欢别人摸你的头发。” 他又这样了,又变得客气起来,全然不似刚刚抱着她睡觉时的亲密。 你又不是别人,你是哥哥,你是程朝啊。我多想你的手落在我的头顶,难道要我做个摇尾乞怜的小动物,才能多博得几分关注吗? “哥哥。” 程朝和她的视线对上。 “我今天买的可乐和爆米花是情侣套餐。” 这当是出离了报复的本意,却通向了内心的角落。 所以很快,程夕就从这里掘出了她和程朝的共同秘密。 27初吻 27、 那天再寻常不过。 上午他们一起去探望了郑集英。 她垂垂老矣,独守着永安镇上的老宅,既拒绝子女的照顾,又不愿意去养老院。 “我一个人能生活,不用你们操心。”这话是对胡向云说的。 说起来也奇怪,最不被偏爱的孩子,反而是最关心她的人。 胡向云觉得自己一腔孝心再次被无视,忿忿地回嘴:“那你让大姐和向武来照顾你呀,家里有事哪次不是我回来的?你是不用他们操心,敢情全是我在操心了。” 郑集英把杯子往桌上一摔,转身背对着她,七十多岁的人生起气来,和七岁的小孩子无异。 胡向云也不甘妥协,背起包就回去了,只留下兄妹俩大眼瞪小眼。 程朝冲程夕使了个眼神,她便走到郑集英身边蹲下。 “外婆,要不要掏耳朵?” “唔……要的,夕夕好久没给我掏耳朵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挖耳勺,倒像是时刻准备着一样。 程夕扶着她的头转向光线明亮的地方,然后轻轻揪住她的耳朵,再将挖耳勺小心地探进去,郑集英舒服得闭上眼睛,转头就忘了刚刚为何生气。 “还是你手法最舒服,你妈手太重,每次都把我耳朵揪得疼,朝朝就不说了,他没那个耐性,敷衍我两下就结束了。” “那我以后经常来给你掏耳朵。” 郑集英浅浅应了一声,她已经歪着头开始打瞌睡了。 天色忽然暗下来,眼看着大雨将至,两人只好等雨停再走。 郑集英睡了,程朝也躺在客厅里铺着的凉席上闭目休息,程夕百无聊赖地坐在门口看雨,忽然瞥见墙角处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我们的家”。 她忍不住笑出来,那是小时候和程朝一起玩过家家留下的,她扮妈妈,他扮爸爸,她的兔子玩偶扮女儿。郑集英午睡时,他们也带着“女儿”一起午睡,还要像模像样地给彼此一个“午安吻”。 她忽然想重温一下这个小游戏,于是悄悄靠近程朝。 “哥哥。” 他似乎已经睡熟了,又似乎是雨声盖住了她的声音,程朝没有应她。 雨丝从门外迸进来,落在她的脚背上,像清凉又温和的刺,程夕缩回脚,往前挪了挪,跪坐在他身边。 “哥哥?” 他是真的睡着了,气息绵长地起伏着。 程夕伸出手指,在空气中描绘他的轮廓,沿着额头,经过鼻梁,最后落在嘴唇上。 天色更暗了,雨也未停,甚至比先前下得还要更大些,远处阴郁的雷声呜咽着席卷而来。偶有光亮穿透墨灰的天空,转而又被吞噬,明暗交错犹如惶惶的烛火。 程夕的手指流连地悬停在他嘴唇上方,仿佛有什么吸引着她要落下去。 与程朝在一起的片段轮番上映,像天上翻涌的云互相撞击着,擦出闪电般的火花。 她的手指终于还是忍不住落了下去,在程朝唇上擦过,便迅速收回。 一道惊雷乍起,天色完全暗下去。 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 天空仿佛撕开一个口子,程夕心里也撕开一个口子,汹涌而出的情绪被暴雨冲刷得更加清晰。 手指微微颤抖着,她攥起手,指甲陷进手心里,把那残存的触感传至全身的感官。短暂的犹豫后,她忽然俯下身,像是要证实什么似的,亲吻落在程朝的唇边。 初吻会和谁分享? 喜欢的、暗恋的、暧昧的……总归不会是自己的哥哥。 然而程夕却不受控制般将这个吻延长,仅仅是唇瓣相贴,她就感到激动和满足。头顶的悬剑终于落下,幸运地擦着她嵌在脚边。 他们曾亲吻过彼此的额头、眼睛、脸颊,唯独没有亲吻过嘴唇,心照不宣地把它当作禁区,现在禁锢被打破,程夕终于确认被锁住的是什么。 原来那些无名的恼怒、幼稚的报复,都是因为她喜欢程朝。 不是对哥哥的喜欢,是对程朝的喜欢。 她回过神来,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光线太暗,程夕看不清程朝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否感受到自己刚刚逾越的举动。 脑子里乱得很,对或不对,该与不该,各执一词,互相叫嚣着,但程夕只抓得住一个声音: “我喜欢程朝。” 世俗很宽容,能容得下许多形式的爱,但绝不包括兄妹之间的不伦之爱。 程夕很清楚,她不该存这份心思,但她也很快意识到,这份爱早已经根深蒂固,只会日复一日生长得更加茂盛。 她也早已成为它的傀儡,把隐晦的爱意深深藏起,再假借亲情之名一次次地试探、后退、再试探,既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又怕得到那个答案。 哥哥,我是如此喜欢你,那么你呢?你会喜欢我吗? 不,你不能喜欢我,我已经执迷不悟,不能再拉你下水。 她想起自己从小被教育要遵守法律,崇尚道德,不做违背公序良俗的事情,但她同时也被教育爱可以超越一切,那么她对程朝的爱可以超越血缘亲伦吗? 还是只要她不影响别人,就可以任由这份爱无限生长下去? 程夕得不出答案,思绪混乱得如同纷飞的雨丝,她只知道,无论如何,她都要守护好这个秘密,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但这是个多么沉重又苦涩的任务,她需要一点点动力才能支撑下去,于是程夕决定奖励自己再来一下。但她刚凑过去,就发现程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她尴尬地退回去:“你……醒了?” 风雨已经停下,天色也慢慢亮起来,程朝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眉头微皱,满脸郁结。 他是什么时候醒的?对刚刚的事又知道多少?程夕小声开口询问:“哥哥,你怎么了?” 程朝闭上眼,揉了揉鼻梁。 “没事,睡懵了。” -------- 风如拔山怒,雨如决河倾。——陆游 如大家所见,接下来剧情会进入到一段甜甜贴贴肉肉,然后再上刀子(bushi 28我知道 28、 只有不知道秘密的人,才能守住秘密。 而程夕是被秘密操纵的人。她要远离,却又忍不住靠近;她该克制,情感却更加浓烈。她不敢让别人知道,却又隐隐期盼程朝能知道她的心思,最好他也和自己一样。 而她在纠结中发现,所有这些表现都似曾相识——不是发生在她身上,而是曾经发生在程朝身上。 所以,哥哥是和她一样走入了禁区吗? 这个问题成了她心里更大的秘密,她迫切地想要证实一下。 “哥哥,我最近读了一个故事。” “什么故事?” “人类齐心修建一座通往天堂的高塔,经年累月,终于有一日进入天窖,他们以为挖通便是天堂了,结果等他们出来却发现,又回到了地面。” “真有意思,努力之后又回到了原点。” “是啊,谁会想到极高之处的天窖居然在大地之下呢?”程夕停了一下,鼓起勇气说出了最想说的那句,“你觉得这个故事和我们像吗?” 天堂与人间,轮回一圈,既是起点也是终点。 而他们之间,克制、后退、后退、克制,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爱上对方。起点是爱,终点也是爱。 程朝忙着手头的事,头也不抬地问:“哪里像了?” “我知道你之前为什么躲着我了。”程夕答非所问。 程朝终于有了兴趣,笑道:“之前是因为要高考,太忙了,就像你现在这样。” “不是。” “别多想,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我全都知道了。” 程朝的脸色忽然绷紧,但他还是极力控制着平稳的声线:“你知道什么?” 程夕看着他故作镇定的样子,几乎已经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有人本可与你共访秘密森林,却偏偏要假装找不到入口。程夕此时尚没有细想过戳穿他之后要怎么办,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一个人守住秘密太难了,有同伴总好过孤身上路。 于是她一股脑儿把那些七零八碎的猜测抖落出来:“我知道你那天是装睡的,也知道你躲着我是因为……因为喜欢我……” 她还没说完,程朝就笑起来:“我当然喜欢你啊。” “不是!不是这个喜欢。” 言语已经无法准确地表达她的想法,程夕干脆将他按在座椅里,捧住他的脸吻了下去。 程朝不为所动。 程夕又压上去,用了些力气,想要撬开他冷漠的面具,他却抿紧了唇,安静地拒绝。 你知道,你明明就什么都知道! 你知道我偷亲了你,也知道我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可是哥哥,你怎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多么痛苦难受,日日夜夜守着这个秘密,以为自己是个异类,不敢轻易开口谈及你,可是一个异类的情感却滋生得更无章法,我已被团团围困住。 程朝,程朝,程朝。 我真的很讨厌你。 也讨厌自己喜欢你。 程夕颓然起身,掩面低诉:“哥哥,喜欢你真的好难受啊。” 程朝何尝不难受,他知道这条禁忌之路无法回头,所以总希望只有自己一个人错下去就好了。 那天暴雨如注,程夕凑近他的时候,他就已经醒了。他感受到她嘴唇的柔软触碰,一时贪心,留恋这片刻的温存。他以为程夕只是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却没想到她和自己一样,上了一辆开错方向的列车。 可是如果水要流向我,我拿什么阻截? 如果程夕也要选择我,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人不可能永远做“正确”的事情,理智与情感的博弈,终究要有一方占上风。是甜蜜的挣扎更不留遗憾?还是痛苦的沉沦才契合本心? 答案不言而喻。程朝想,事已至此,下地狱就下地狱吧,我会为她铺平道路。 程朝拉下她的手,用力一拽,程夕便坐到了他腿上,紧接着趁她错愕之际吻了下去。 这个吻不同于程夕的小打小闹,而是真刀实枪地带着欲望的气息。程夕一瞬间僵硬得如同尚未启动的机器人。 “闭眼。”程朝下达了指令,她便机械般闭上眼睛。 于是他的吻更密集地落下来,搅弄着她的舌头,发出令人羞涩的水声。 程夕的双手抵在他胸前,她想,她应该是要推拒一下的吧,但动作落到手头却变成了抓住他的衣服,像是怕他逃跑,又像是将自己送到他面前。 程朝的手沿着她的后背滑到腰间,挑起毛衣下衬衫的衣角探了进去。他轻轻摩挲着腰间的软肉,痒意如同微弱的电流,击得她整个人酥酥醉醉,更加软在他怀里。 “呜呜”,程夕终于发出像样的声音。 程朝松开她,看到她双目迷蒙,眼神迷离,显然还在消化这一切。 门外忽然响起停车的声音,以及胡向云和邻居的对话,程夕一下子清醒过来,推开他就要下来。 但程朝没有给她这个机会,抬起她的下巴又吻了上去,甚至手还沿着腰际向上,在内衣边缘流连。 程夕无暇顾及程朝,她的注意力全在门外。对话声停了,开门声响起,门被关上了,钥匙落在桌子上,胡向云在客厅里喊他们的名字,无人应答。她的脚步声便朝楼上走来。 快要来不及了!程夕用力推程朝,他反而压住她的后背,更将她推向自己。 木质楼梯上已经响起脚步声。 疯了吗?要是被胡向云看到他们这样可怎么办?程夕使尽了力气将他的手拽出来,又一口咬住他的舌尖,程朝这才放开了她。 可他甚至还有心思抵着她的额头笑她:“现在知道怕了?” * 胡向云走到二楼时,正看到程朝关上程夕房间的门。 “我在楼下叫你们怎么不答应?” “嘘!”程朝冲她比了个手势,“夕夕睡了。” “这么早?”胡向云走近了想要进去看一看。 程夕躲在门后,听着她越来越近的声音,手上的动作更加慌乱,衬衫怎么也塞不好。她只好踮着脚跳到床上,掀开被子蒙住自己,祈祷等会儿胡向云不要纠结她为何没有换睡衣。 “妈,”程朝在胡向云的手摸到把手前忽然开口,“我有话要跟你说。” “是关于夕夕的。” -------- 1.如果水要流向我,我拿什么阻截?——邱妙津《鳄鱼手记》 2.那个故事是特德·姜的《巴比伦塔》,你们应该也看出来了,妹妹的“联想”基本是属于我的胡扯 ps:300珠加更晚上发,我尽量早点码出来 29定心丸 29、 程朝到底和胡向云说了什么,程夕不得而知,他也没有主动告诉自己,甚至就连昨天晚上的那场意外,他也没有给个解释。 她一通表白,换来他夺走继初吻之后的第二吻、第叁吻,且不说是兄妹,换做普通的少男少女,都该要有个说法。程朝倒好,拍拍屁股打算走人了,全然不提他们这对身负罪孽的兄妹该下到第几层地狱。 程夕在心里给他贴上了“渣男”的标签。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他几乎要全占了。 吃了早饭,渣男就要回学校了,他要赶回去和同学准备一个什么比赛,竟然比高叁的程夕开学还早。 临出门前,他看了一眼坐在餐桌前的程夕,状似无意地说:“我走了。” 程夕低头应了一声。走就走嘛,干嘛还要特意说一声。 吃完鸡蛋,她看了一眼手机,渣男才走了五分钟,应该还来得及。她随便抓起手边的一样东西就跑了出去,胡向云在身后喊:“去哪里啊?” “哥哥的东西忘带了,我去送给他。” 本以为程朝在公交站台等车,没想到才拐了个弯,她就看到程朝坐在行李箱上,一副等人的姿态。一看到自己的身影,他便站了起来,看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程夕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待走到他面前时,只听到他小声抱怨:“怎么才来?” 程夕皱起鼻子“哼”了一声,一把将东西塞到他怀里。 “这是什么?” “不知道。” 程朝抖开一看,是个买菜的便携手提袋。 “为什么把这个给我?” “因为我跟妈妈说你忘带东西了,所以要出来送给你。” 只是没想到随手拿的居然是个买菜的袋子。她伸手要拿回手提袋,但程朝却把它卷好,塞进行李箱外侧的口袋里。 “你真的要带走吗?”她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哪有人要从家里带个买菜的袋子呢? “你给我的,四舍五入就当是把你装在里面带走了。” 程夕的脸顿时红成一颗爆炸的西红柿。 她忍不住偷笑,又问道:“你昨天和妈妈说什么了?还说是关于我的。” “我说你压力大,让她不要再额外给你压力。” “哦。” 两人忽然陷入了沉默。程夕不敢和他对视,只好盯着自己的脚尖,却丝毫不知道程朝正一直看着她。 “那……那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 她还没说完,程朝忽然往面前走了一步,提起她外套上的帽子给她戴上,程夕下意识抬头看他,正迎上他低头亲她,额头、鼻子、嘴巴,一个不落。 程朝流连了一会儿才离开,一松开,程夕的双手就捂住了脸,片刻后又移开手指露出眼睛:“这这这又算什么?” “这是定心丸。”程朝把她的帽子往下压了压,将她的脸完全遮住,“不许再胡思乱想了,我等你来找我。” 事情的走向出人意料,她和自己的哥哥接吻了,还是接二连叁地接吻了,这可不是用“意外”两个字就能打发的。 程夕环顾四周,确认没人经过才开口:“那我们这样算是在谈恋爱吗?” “你说呢?” “算……算吧。” 程夕想,你要我说,那肯定就是了,反正先答应下来,到时候你后悔也没办法。 但程朝却不满她的犹豫:“什么叫算吧?难道随便一个人都可以亲你吗?” “当然不是!” 她也顾不上会不会有人看到了,一把抱住程朝。隔着厚厚的冬衣,她听到两人的心跳如节奏混乱的鼓点,却奏出如此美妙的旋律。 “哥哥,我一定会好好的,和妈妈好好相处,好好考试,你要等我!” 我知道和哥哥相爱多么艰难又幸运,所以我也会守好这个秘密,直到和你一起离开这里。 * 回到学校,程朝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他从学校宿舍搬出来,在外面租了个小单间,更方便自己兼职实习。 第二件,他去做了结扎。 程夕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她或许知道未来的路会很艰难,但他们到底要面对什么,程朝不知道她有没有想过。 敢于犯禁的只是少数人,绝大多数人恪守人伦纲常。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亲人、师友、甚至是陌生人的指点与议论,他们也将背负着伴随一生的愧疚。 不能有孩子、不能光明正大地举办婚礼、时刻担心被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牵手要小心、接吻要谨慎、做爱的时候也要对着一张和自己长得相似的脸…… 他们只不过是爱上了对方,却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这简直是将手伸进油锅里取暖。 可是就像手术前医生问程朝的那样,“你确定吗?” 他毫不犹豫地说:“我确定。” 我确定,哪怕是放弃一切,和她一起隐居在无人的山间小村,我也不会从这趟错误的列车上下来了。 六月,程夕结束高考。第二天,她就从永安来了上海。 程朝来接她,出站的人群一窝蜂涌出来,他在一张张脸上扫过去,终于在最后看到了程夕。 这半年他忙着实习,回去的次数少了;程夕忙着冲刺,放假的时间也少了,算起来,两个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 她的头发终于又长长了些,堪堪垂到肩膀处,脸上也长了些肉,圆润润的。 两人隔着出站的闸机相视而笑,程夕笑着笑着就不好意思了,低下头,视线在地面上遛了一圈,再抬头时,程朝还在看着她,笑意也更深了。 待刷票出了站,程朝已经张开双臂站在她面前了。程夕看着他,脚步忽然有些踟蹰。 “才半年就不要我了吗?” 程夕扔下行李飞扑过去。 他的全世界有点沉,但程朝接住了。 程夕埋在他颈间,用只有他能听清的声音告诉他: “哥哥,我好想好想你。” 30居心不良(微h) 30、 一进门,程夕还没来得及换上拖鞋,就被程朝一把推到门板上,热烈的缠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 刚刚在车站、在地铁上、在电梯里他就想这么做了,但四周都是审视的双眼,视线的利刃扫过这对久别的情侣,刀锋试图割裂他们紧紧相依的拥抱,于是程朝忍住了。 忍耐当如影随形地伴随着他们。 于是他只好倒数着,叁站、两站、一站……500米、200米、100米……二楼、叁楼、四楼……开门、关门,好了,现在欢迎来到秘密王国。 想念填满了时间的空缺,真实的拥抱为之画上句号。久违的亲密让程朝有些失控,索求趋于无度,程夕被迫仰着头、踮起脚回应他。 暴雨天的吻是轻柔的,暗夜的吻是紧张的,巷角的吻是冷冽的,而此刻是彼此交融的。 唾液交换,唇舌追逐,像两条湿漉漉的蛇,交缠、磨蹭、进攻、诱入,在对方的口腔里标记下属于自己的记号。 身体如雨季时蓄满水的土地,手臂缠绕着挤出薄汗,将亲吻从里到外都濡湿。 程朝的手上移,隔着衣服捏住了她小小的翘翘的双乳,那里有隐藏的开关,控制着私密处的水阀。程朝按揉着触动机关,私处便有水控制不住地流出来。 程夕呜咽着锤打他的肩膀,她的脖子向后仰得快断掉了,紧紧并拢的双腿快要抽筋,脚尖也踮得哆哆嗦嗦的,他还要那样用力地捏那对实在是算不得大的乳房。那又不是桃子橙子橘子瓣,一捏就能爆出汁水来,也不是哺乳期涨满了奶水,能让他来上一口解渴又解馋。 程夕又使了些力气,这回竟然真推开了他。两人嘴角牵出细细的银丝,那是恋恋不舍的证据。他看到程夕被亲得水光潋滟,晶亮的眼睛讨伐着他的急切。 “我也很想很想你。”他说。 程夕昂着头偏向另外一边,她才不信,甜头都让他吃完了,才知道给她安抚剂,扣分!可她小小的双乳还被握在程朝手里,他轻轻一捏,又逼得自己不得不和他对视。 “下午想出门吗?” 程夕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居心不良的意味。她提起气势,非要和他对着干。他这样欺负自己,她的背到现在还抵着硬邦邦的门呢,然而刚一开口却被不合时宜响起的肚子叫打断了。 程朝视线往下看了一眼。 “不许笑!” 他的肩膀抖起来。 “你还笑!” 程朝不笑了,埋在她肩头,但声音里还带着戏谑:“不出门了,叫外卖吧。” 等待外卖的时间里,他把程夕的行李收拾出来。而她像一只轻盈的乳燕,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将每个角落一一巡视。 “好小,但是好温馨哦”,她终于飞累了,停在他身边,“我们以后也住这样小小的房子好吗?” 程朝将小小鸟捉到身前,亲亲她的嘴角:“好啊。” 最好是比现在这个更小一点,小到只能把他们两个人塞进去,这样就可以永远待在一起了,待在只属于他们的家里。 “对了,”程夕忽然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我跟妈妈说的是住酒店,现在怎么办啊?” “不用担心,都推给我就好了。” “好哇,那我就说——说是你不怀好意把我骗来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肯定要把这个罪名坐实了。” 他又低头作势亲她,没快过程夕一弯腰从他臂弯下溜走。她扶着门框,探进来半个脑袋:“等我吃饱了再来和你斗。” 程朝看着她又飞出去,忽然羡慕起橱窗里的标本。 他脑海中冒出个怪异的想法,如果他们也是一对鸟雀,最好被人同时捉了去,做成标本供人参观,日日夜夜待在一个橱窗里,光明正大又恒久相伴。 到了晚上,胡向云果然打来电话询问。 程朝坐在单人小沙发上接电话,看到程夕洗完澡出来,冲她招招手。她便走过去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上半身伏在他膝头。 “对,在我这里……我不放心她一个人住酒店……” 他一边接电话还一边心不在焉地用手指刮她的下巴,程夕趁他不注意,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嘶……没事……我撞到了茶几……” 还在装!程夕忽然松开牙齿,盯着他的眼睛,用舌尖一点点将手指濡湿,再用嘴巴包裹住它,吞咽,抽出,吞得更深一点,再抽出……程朝的眼神炽热又迷离,对着电话那头只剩敷衍。 “嗯嗯知道了……好,我有分寸……” 等他终于挂断了电话,手机立刻被扔到一边,程夕被他一把提起,腰腹部趴在他腿上,屁股高高翘起,狠狠挨了一巴掌。 “谁教你的?” 程夕回头怒瞪他:“你打我!” 睡裙堆在腰间,露在外面的臀肉红了一片,程朝此时也有些懊悔了,哪里就这么用力了?于是只好双手覆上去帮她揉一揉,不过语气里还强撑着严厉。 “我在接电话知不知道?” “可是你打我。”程夕的语气倒是软下来,听起来却更委屈了。程朝叹了一口气,将她面对面抱起来。 “那你想怎么办?” “我要打回来。” 程夕一点也不客气,不仅打回来,还顺手又捏了几下。 两人礼尚往来,没一会儿就双双倒在床上。程朝的吻从脖颈延伸到胸前,手已经开始解睡裙的扣子了。 “等……等一下。” 他抬起头来看她,灯光照出她脸上的几分羞涩。 “我傍晚出门买了那个,在沙发上。” “不用。”程朝拒绝,低头继续解扣子。 程夕态度坚决,手挡在胸前阻止他的动作:“不行!我们不能……” 他们和别人不同,不能心存那侥幸的万一。 “夕夕,我做过结扎了。” 程夕一时只剩惊愕。 “你……你果然居心不良。” “是的,我居心不良。” 睡裙被解开,胸前风光一览无余。 “你早有预谋。” “对,我早有预谋。” 乳尖被含住、被吮吸,程夕觉得自己正被一根无形的线吊起来,她忍不住往线收起的方向挺起胸。 “你……” 注意力已经被集中到别处,她再也找不到其他词来完成这个句子。但程朝接着她的话说下去。 “我是个混蛋,我会下地狱。” “不!我们一起。” 就这样吧,我们就这样一起错下去吧。 ------- 对不起,我不该卡在这里。 下一章真的是车 31藤树(h) 31、 程夕想起多年前信口胡诌的故事,她说程朝胸膛下都是些落选的肋骨。 命运在那时就埋下伏笔,让她成了被选中的那根。她的掌心贴在程朝胸口,同那些落选的肋骨一一问好。 我们本就该是一体,终于又合二为一,如此亲密,如此合衬。 程朝抓住她的手,锁在头顶。他如今肩膀宽厚,如起伏的山涛,带来一阵又一阵的水汽。 雨季要来了,到处都湿漉漉的。 程夕额头上像刚下了一场大雨,汗水汩汩地沿着眉骨滑落。程朝亲亲那道疤,他的嘴唇凉凉的,像是盖上了一层青苔。 胸口也沁出汗来,返潮似的,程朝的唇流连到此处都开始打滑,那小小的乳果总不听话,在程朝舌尖追逐时左躲右闪,逼得他不得不大口含住。 他的头埋在程夕胸前,捂出更多的热意,全被闷在胸腔里。一浪迭一浪,最后从口中折磨人似的缓缓溢出来。 那样烫,烧得她难耐地叫起来。 “哥哥,好难受。” “哪里难受?” “呜……下面难受。” 程朝的手探下去,拨开密丛,发现一颗夜明珠缀在洞口。哪有人将这样的宝贝放在外头,这不是明摆着引诱他吗? 他捏住那颗明珠,揉弄几下,再用力地按下去,洞穴内的肉壁瞬间渗出水来,沿着洞口流出来。 程朝的手指便逆着水流伸进去,立刻有温热的软肉翕动着咬住他,一张一合,像一张贪婪的嘴。原来这洞穴里住着饥饿的怪兽,不知餍足,想要把程朝吞下去。 “夕夕,宝贝,放松一点。” 他这样温柔,夕夕、乖乖、宝宝,轮流地叫,攻陷着程夕的意志。 她立刻软下来,连洞穴里的小怪兽也温顺起来,娇娇地磨着他,勾着他,引诱着他,又流出更多的水来,要黏住他、留下他,然后再趁他不注意吃掉他。 程朝终于上钩,撤了手指,换自己进来。一进来,便知道自己上当了。那张嘴得了更大的猎物,死死咬住他不放,四壁软肉紧贴着,连淫水都流不出去了。 他于是又俯身贴住程夕,拉起她的手环在自己脖子上,吻密密地落在她耳畔。 “你犯规!”程夕痒得缩起脖子。 “唔,那我求求你。” 他这才有了机会,在穴里前后探索着。 原本隐藏着的洞口被撑开,随着他进出的动作,穴肉充血染红,像一片催熟的花丛。他看得眼热,用力地往前顶,想探探这穴到底有多深。 程夕被他顶得上上下下,额头的汗也改了路径,喉咙里灼烧的感觉更强烈。 “嗯啊程朝……你慢一点……”这次换了她求饶。 程朝充耳不闻,双手掐住她的腰,更用力地将她带向自己。 “哥哥……哥哥,求求你……”她又换了个称呼,这称呼却更刺激了程朝,抬起她的屁股,让她半悬空着被贯穿。 程夕半惊半吓,气息大乱,肉壁又不自觉绞紧许多。程朝便卖力地劈开她的抵抗,小怪兽的猎物倒变成了刑具,对她施以惩罚,将源源不断的水全堵在里面。 程夕又涨又满,那感觉逼近失禁,她高高低低地叫着,句子出口便被程朝捣碎,混在肉与肉相撞的淫靡声中,也不知道他分辨清了没有。 但还是舒服的,舒服得脚尖都绷起来,尖叫卡在喉咙里等待,要先消化眼前瞬间的空白。 等她用大口的喘息找回声音,再睁开眼时,正对上程朝的脸。 他终于知道停一停,进出的速度放慢了许多,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给了那些淫水小小的出口,很快,屁股下就湿了一片。 这样的温存她也喜欢,程夕抬起腿勾住他的腰,用四肢将他网住。 “哥哥,我要做一株藤蔓。” “为什么?” “我要缠住你,让你再也逃不掉。你要是敢逃,我就绞住你,越绞越紧,直到你求饶。” 程朝拉下她越缠越紧的手,将她的指尖一一含过:“我不逃。” 他又将程夕翻个身,让她跪在床上:“这样来一次好不好?” 程朝这么说着,却不是给她选择的机会,他根本没退出来,肉壁绞着他转了一圈,痛苦又欢愉,他深深沉浸在双重的极致中。 程夕扶着他的手臂回头与他接吻,他便缓缓地抽插。这样的姿势原本就入得更深些,穴里的怪兽已经完全接纳他,温柔地迎接他,又留恋地送走他。 程夕的背弯出凹陷的弧度,汗滴从后颈沿着脊背滑落下来,一点点聚集起来。 他一动,腰间的一汪水就晃起来,落在里面的灯影碎成一片,他停下,这汪水就慢慢平静,又盛住小小的光点。 他越慢,程夕越难受,所有的快感被他吊着,眼看就要聚集起来,却又被打散。于是那洞穴里的怪兽重新征战,咬得他不得前行。 程朝凶狠地向前一顶,腰间汇聚的汗哗啦啦地流下来,他横冲直撞起来,穴里的水也哗啦啦地流下,随着他拍打的动作飞溅出来。 是汗,还是淫液? 是快感,将他们浸透。 最后,程朝又将她翻过来,面对面地融入她。 他低头看程夕,在她脸上看到另一个自己。程朝闭上眼睛,抽送的动作因无形的审判竟显得有些慌不择路,程夕却努力抬起头,亲亲他颤抖的眼皮。 “哥哥,你要看着我。” 他又睁开眼睛,程夕的目光勇敢而坚定。 他们身体相连,四肢交缠在一起。 藤缠树,树绕藤,追逐着往更高更远的地方,于是令人震悚的快感里,他们一起看到天堂的样子。 ------------ 上一章漏掉了一段剧情,我已经补上了。 改动就是,两人第一次开车的时间线后移了一点。 32是我女朋友 32、 程夕又做噩梦了。 她站在桥上,看到远处的高楼渐次坍圮,断垣残壁如洪流袭来。桥从两端开始消失,最后只剩她脚下那一块,江水上涨,四周瞬间变成一片汪洋大海,她困在荒芜的中央。 “哥哥……”她哭着醒过来。 程朝的胳膊横在胸前,胸膛紧贴着她的后背,呼吸轻而浅。程夕在他怀里转个身,晨光一点点亮起来,把程朝的脸照得越来越清楚。 她其实一直没敢告诉程朝,从逼迫他承认喜欢自己的那天起,她就开始做噩梦了。梦境扭曲、膨胀、变形、撕扯……最后只剩她一个人。一想到那些梦,就觉得眼前所拥有的一切都如水中掬月,只是幻影。 其实还是害怕的,总是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和自己的哥哥在一起这件事。 但她越害怕,就越要表现得勇敢些,这样程朝就会更坚定。他越坚定,她便越能从他身上获得力量。 程朝被她的目光唤醒,睁开眼,看到程夕正看着他发呆,他便也静静地观察着发呆的她。 她好像快没电的手持小风扇,扇叶挣扎地转动着,她也挣扎着想收起眼中的情绪,害怕、难过、担心却交替着涌出来。 程朝想起前两天问她想学什么专业,她说:“学表演怎么样?” 他打趣:“那你演的戏恐怕只有我能捧场了。” 程夕扑过来要打他。 很不巧,他现在就目睹了她秘密的独角戏。 程朝的手动了一下,程夕回过神,才发现程朝已经醒了。她立即笑起来,在他嘴边蜻蜓点水般啄了一下:“哥哥,早上好。” 小风扇又充满了电,扯着两片扇叶呼哧呼哧不知疲倦地扇着。 “这么早就醒了?” “就比你早一秒钟而已。” 她还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一下。程朝不拆穿她,两个人静静地躺着,目光温柔地交接在一起。 “你今天是不是要去学校?” “嗯,有个学长找我谈点事情。和我一起去吗?” 程夕有点犹豫:“我是想去的,但学校里认识你的人应该会很多吧,又不像景点,都是陌生人。” “可是我想要你陪我。” 程夕还是摇头:“我在家等你好不好?” 撒娇不行,程朝便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腹下勃起的那一团威胁地蹭着她:“不好,前几天都是我陪你的,今天换你陪我。” “你别动了,”她伸手推他,又恼又委屈,“还难受呢。” “那去不去?” 程夕狂点头。 乳燕不能永远待在安全的笼子里,必须要经历风雨才能长大。 他知道程夕害怕事发,但他们不可能永远只去没人认识的地方。 不过程夕到底还是没有陪程朝,他去谈事情,她就在学校里闲逛,想象着他或许也曾背着书包走过眼前的梧桐大道,手掌大小的绿叶层层迭迭,替他挡住日光。 程夕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看一对对的情侣从面前经过,他们大方地牵手、亲昵地叫着对方,甚至她还听到“哥哥”这样的爱称。 真羡慕啊。在外面她只敢叫程朝的名字,明明他确实是哥哥,她却叫不出这两个字。 她伸长了脖子看那对情侣远去的背影,余光看到程朝走来。 “这么快!” “不能让你等太久,”程朝朝她伸出一只手,“我们走吧。” 程夕看着他的手,依旧纠结:“真的可以吗?” 程朝直接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像一把锁,将他们牢牢锁在一起。 程朝带她参观学校,这是最常上课的教学楼,这是最好吃的一间食堂,这是他最喜欢的自习教室,窗外正对着一片湖,总让他想起永安的江边。 “休息的时候,我就站到窗边看看湖,然后就会想到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但是再一想,你除了上课还能干什么呢?” “有时候自习得晚了,走在路灯下,就像回到了高中晚自习下课,我一看时间,你也刚好下课了,那感觉就好像我们在不同的时空一起走夜路。” “我的室友们都谈恋爱了,他们就撺掇着要给我介绍,我告诉他们不用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只是那个时候我还不敢奢望,她也一样喜欢我。” 他忽然说起这些,说起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他是如何一个人背负着这份喜欢。 “原来你从那个时候就……” “不,比那个时候还要早得多,早在连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时候。” 所以他后来就放弃去寻找那个源头了。 因为他发现,源头是这件事中最次要的一环,最重要的是终点,他如此渴望和期盼他们能一起抵达终点。 “夕夕,我知道这很难,我也会害怕。但有一点是不变的,我爱你,你也爱我。越是害怕,我们就越要找到让我们坚定的东西对不对?” “所以,你可以坚定地相信,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除非你不要我。” “我才不会不要你!”程夕急着澄清。 程朝被她逗笑:“那就对我们都多一点信心好吗?只要每天都比昨天多一点就行。至于其他的困难,我们可以一起找到解决的办法。” 程夕终于知道,原来自己的伪装早就落到他的眼中。挣扎、害怕、接受、怀疑……这一条路他已经先走过一遍,他站在前方,像踟蹰不前的程夕扔出了救命的绳索。 只要紧紧抓住绳索,就会找到路的方向。 “好。” “那现在把口罩摘了吧?” 程夕下意识拼命摇头。 “我看过了,周围没有人。” 程夕看着他,有些犹豫。 “我想亲你。” “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我刚刚的表白都换不来一个吻吗?”他作出一副委屈的模样,骗得程夕有些心软,然后趁她不注意,摘下了她的口罩。 唇瓣被他含住,程夕声音模糊地喊他:“程……” “夕夕,不是程朝,是哥哥。” “……哥哥。” 于是他们深深地亲吻。亲密的爱人呐,爱是我们唯一的武器。 不过离开的时候,他们果然遇到了熟人,是先前找程朝谈事情的学长。 “程朝,你不是说有事儿吗?怎么还没走?” 程夕早在听到有人叫程朝名字的时候就躲到了他身后,口罩还被握在他手里,程夕伸手去抽,程朝却抓得更紧。有那么一瞬间,她急得甚至想跑。 韩寻眼尖,看到了程朝身后的人,八卦地问:“这位是?” 程朝微微转过头,捏了捏她的手腕,又安抚地看她,程夕这才往外侧挪出半个身影。 于是程朝一脸骄傲地对韩寻介绍: “是我女朋友,有点害羞。” 33礼物 33、 韩寻离开,程夕终于松了口气。 “他那么惊讶,吓死我了。” “因为我一直没说过有女朋友,所以他才很吃惊吧。” “是这样最好了,”程夕摊开双手伸到他面前,掌心黏糊糊的一片,“你看,吓得我都出汗了。” 程朝笑她:“胆小鬼。” 程夕忿忿地把手汗擦到他身上。 落日余晖铺满了湖面,像洒了一片碎金。两人牵手沿着湖边散步。 “他找你干什么呀?” “你说韩寻吗?” 程夕点头。 “他毕业之后就在创业,缺人手,想拉我入伙。” 她忽然向前跨了一大步,脚尖踮着地面转了半圈后面向他,好奇地问:“那你会去吗?” “没想好。” “为什么?” “因为我还不确定你会在哪个城市。” 程夕很感动,感动的同时也实在是有些扫兴。她叹了口气,转身独自往前走:“你不用提醒我要出成绩了。” 程朝跟上她:“紧张吗?” “……紧张也没用了。” 然而等到可以查成绩那天,程夕的紧张已经快要突破阈值了。 她坐在程朝对面,观察着他的表情。程朝扫了一眼屏幕后抬头看她:“嗯,还可以。” 眼神并无波动,语气也依旧平稳,听不出来喜悦还是失落,程夕很难判断到底是“好得”还可以,还是“差得”还可以。 “具体一点呢?” 他迟疑了一下,似乎难以回答这个问题。程夕的心骤然坠落:“……很差吗?” “不算很差吧,就是……”他还在支支吾吾想找个“合适”的词,但程夕实在忍不住了,像被穿在签子上架在火上烤一样煎熬。她把电脑转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几乎是立刻将对面的程朝扑倒在地。 “你吓我!” ——明明就考得很好嘛。 程朝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不是说不紧张吗?” “怎么可能不紧张!你太过分了,我差点以为要复读了。” 她实在觉得不解气,又上手拍了他几下。程朝终于收住了笑坐起来,他从背后抱住程夕,下巴搁在她肩头:“恭喜你,夕夕。” 程夕还在看在那个数字,光是盯着它,嘴角就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心里其实早就有一个预期的目标,她想要和程朝在同一个城市。为了这个目标,她只有努力考得好一点、更好一点,这样她才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现在这个目标实现了,她为自己创造了机会。 程朝说要多一点信心,她现在终于找到了这信心的来源——不在别人身上,而在自己身上。在走向终点的这条路上,她为自己铺了一段路,这让她感到踏实又充满力量。 “哥哥,我也来上海好吗?我都想好报哪些学校了。” “当然。” 大学有四年,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在一起,在这城市的一角筑起秘密的巢穴。 仿佛幸运地获得宽限,倒计时被无限延长,然后就像程朝说的那样,所有的困难,他们可以一起找到解决的办法。 程夕从未如此充满信心,她甚至开始畅想两个月后的生活。 “哥哥,那我是住宿舍,还是住这里呢?还是低调一点吧,一叁五住宿舍,二四六来这里怎么样?” “那我们可以把这张沙发换掉吗?太小了,换一张能坐得下我们两个人的吧。” “还有,卧室的窗帘太不遮光了,我每天早上都会被光线亮醒。” “对了,我们要不要养只猫?” …… 程朝听着她一一列举,就像是一对新婚的夫妻,正商量着如何装饰他们的小屋。 结婚呐,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这一天,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到程夕穿着婚纱朝他走来的样子。他们终究是要走一条和别人不一样的路。 “夕夕,”程朝打断她,“你的生日马上也到了,想要什么礼物?” 程夕摇头,她指着电脑对他说:“这就是最好的礼物。” “这样就够了吗?” “我不贪心,只要一点点……”她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下去,因为程朝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枚戒指,戴在了她手上。 简单的素戒,没有其他装饰,一圈银环绕在手指根部,指间一下子就沉重起来。她心里砰砰跳着,从没奢望过还能收到这样的礼物。 世俗意义上戒指的含义、特别的承诺、温馨的婚礼,他们都不可能是主角。 程夕本想看看程朝,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但她视线实在无法从戒指上移开。 于是程朝握住她的手,隔着戒指亲了亲她的手指。 “我还没攒够钱,先用这个将就一下,将来再慢慢换更好的。” 如果可以,程夕真想堵上他的嘴。她都快感动得要哭了,偏偏被他这句煞风景的话逗得哭笑不得。 “什么意思?” “这意思还不够清楚吗?” “我又没收到过别人的戒指,哪知道是什么意思?”程夕装糊涂,偏要他说出来。 于是程朝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告诉她:“我们确实和别人不一样,但我想,其实也差不多。这个戒指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代表承诺。” 程夕没有回答,摘下戒指看了看,内圈还刻着“zamp;x”两个字母,是“朝夕”的缩写。 这样就够了。 不做世俗意义的主角,做彼此的主角。 她把戒指又戴回去,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哥哥,你答应那个学长的邀请了吗?” 程朝摇头。 “你快答应吧,这样才能给我换更好的呀。” “还有,下次不能这么随便给我戴上,要有仪式感知不知道!” 34加油(h) 34、 程朝大概是最近把说情话的技能都用光了,以至于当程夕把他的手绑在床头,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时,他居然说“加油”。 在床上听到这两个字实在鼓舞不了人心。程夕为了“感谢”他,特意打了个死结。 “那我开始了!” 好吧,她这样的语气确实需要加油。 先从耳垂开始,程夕含住它,舌尖沿着边缘描摹形状。耳垂被濡湿,温度也随即攀升,像一团小火苗,贴着她的舌尖跳动着。她便改成前后挑弄,程朝忍不住缩起脖子,耳垂从她口中逃出。 程夕抬头一看,他的脸已经红成了烧着晚霞的天空。左边尚且勉强维持着平静,越往右烧得越旺,直烧到右边的耳垂,钢水般火红而炽热。 程夕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只觉得手快要炼化了。 她和程朝商量:“哥哥,这边也来一下好不好?” “……夕夕……嗯……”程朝这次坚持的时间更短。 程夕终于开始往下移,手抚过他的喉结,薄薄的皮肤下,那块软骨仿佛要刺出来。她用力按了一下,换来程朝更重的喘息。 “哥哥,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程朝正努力平息自己的气息,避而不答。 于是程夕只好继续向下,在他胸前舔弄,另一侧则摘下戒指刮弄着,程朝的胸膛骤然绷紧,深深吸气后又试图放松下来。 程夕甚至察觉到他的颤抖,是忍耐到极点后控制不住的反应。 被绑住的手趁她不注意挣扎了几下,程夕听到来自床头的动静,毫不客气地咬了一口。 “是死结,不许动了!” “夕夕,别玩了好不好?” “不好,你答应了我的。” 程朝现在有点后悔了,早知道不该一时口快,说再答应她一个生日愿望。程夕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撑着他的胸口继续往下移。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你就躺着好好表现吧。” 她坐到程朝的性器,两人俱是一怔。 穴口已经是汁水淋漓,一贴上他,仿佛就嗅到了饕餮大餐的气息,那穴里的怪兽又蠢蠢欲动,不自觉地开始蠕动着,想把程朝咬住。 肉与肉相贴,丰沛的水填满了空隙,性器下的血管突突地跳着,像他释放的挑战信号。 “哥哥,这里更烫呢。” “嗯。”程朝的声线已经恢复平稳。 程夕看向他,发现他已不复刚刚的窘态,甚至有些从容,挺起腰不经意地蹭着她。 怪道如此,原来另辟了蹊径。 他左右调整着角度,她前后摆动着腰肢。 他进一寸,她离一尺。 程夕胜在活动自如,很快用手擒住他的性器。那里已经蓄势待发,硬梆梆地梗在手里,龟头分泌出粘液,和她的水混在一起,又湿又滑,差点握不住。 程夕上下抚弄几下,它就像得到了鼓励,愈发涨大起来,盘亘的青筋凶相毕露。她把鼓绷绷的阴蒂贴上去,用粘人的招数安抚它。 缠绕的青筋代替了程朝的手,在阴蒂滑过时带来碾压的触感,一道又一道,交杂错乱,程夕被抛上波峰,又落下波谷。 性器几乎是泡在她的水里,她舒服得眯起眼来,胸前两只小白鸽上下颠着,涨噗噗仿佛要飞出去。 擒住性器的手擦过龟头,它便得了最大的鼓励,毫不掩饰地显露出要射精的模样,催情似的从她穴里勾出一股水来。 程朝叫着她的名字,在她手心里用力一顶,射在了她小腹上。 程夕抽了张纸擦掉肚皮上的精液,然后趴在程朝胸前平复喘息。 “夕夕,现在可以松开我了吗?” 程夕不理会他的要求,情潮慢慢退下,她的脑海中立刻又被烦扰占据:“哥哥,为什么这么快就要回家呢?” “那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真的?”她惊喜地看他。 “当然是真的,票都买好了,我不想错过你的生日。” 他又动了动手示意程夕,她解开绳子,又问他能不能再晚一天回去。 “已经往后推了好几天了……”程朝面对面抱起她,“……再晚你生日都要过完了。” “可是……嗯……” 性器顶开尚敏感的穴肉,程朝抱着她挪到床边。 “抱紧我,不然要摔下去了。” 程夕的手环上他的脖子,沿着后颈往下摸他突出的脊椎骨。 程朝低头含住她的胸,托着她的屁股慢慢动起来。性器缓缓进出着,穴肉刚合起又被撑开。 他好像完全不用自己动,只是托着她,控制着进出的深浅。他在穴口徘徊,挑起她的欲望;他又深深贯穿,完全地宣示自己的主权。 “哥哥……”程夕的声音变得断续细长,像被拉长的粘丝萦绕在耳边,“……我后悔了。” 程朝学她,把她两侧的耳垂玩弄得透明红亮。 “后悔什么?” “后悔……后悔把你解开……”屁股上立刻被拍了一下。 “这么狠心?” “对,我就是要把你绑着,一直绑到我回来为止。” “不用你绑,我把自己绑在这里,一直等你回来。” 他拨开程夕凌乱的头发看着她的眼睛,“时间会过得很快的,相信我好吗?” * 程夕清洗完窝在沙发里,捞起手边的日历,在上面又画了一个叉。 离那个特别标注出来的回家的日子,只剩下一天了。 35征兆「Рo1⒏run」 35、 打开行李箱,程夕就开始叹气:“要从天堂回到现实了。” 在上海的日子如同伊甸乐园,快乐在与禁忌互相拉扯、此消彼长的过程中占了上风,他们贪婪地食用着禁果。 不需要毒蛇引诱,他们就是诱惑本身。 程夕已经开始装饰他们的伊甸园,买了花,买了抱枕,换了成对的拖鞋、杯子和牙刷,还给程朝布置了任务,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扔给他。 “等我回来的时候,这些都要准备好。” 程朝拒绝地摇头,把清单收好。 “你偷懒!” “等你回来之后,我们一起去买。” 一个人装饰家有什么意思?他们要一起去商场,他负责推手推车,程夕坐在车里指挥方向。要一起选购床单和餐具,在样板间里犹豫,争论哪种风格更合适,回家之后还要一起组装,再一起收拾乱成一团的家,最后一起躺在刚拖干净的地板上。 他们会看着亲手布置的小家相视一笑,再亲一亲对方说“我们的家真好”。 “那我要祈祷早一点收到通知书。” “还要早一点开学。”程朝补充。 但是现在,她得先收拾行李。 把来时带的东西再塞回去,合上箱子之前,总觉得空落落的,没有一件与这段时间有关的东西。 程夕在房间里巡视一圈,最后决定把床头那个水晶球带回去。 那是有天晚上两人从外面回来的时候买的。 一排水晶球摆在沿街的橱窗里,每个里面都下着雪,飘飘悠悠地落下。 “我想要这个。”程夕指着其中一个说,那个水晶球里住着两个手牵着手的小人。 “这不是你以前看的韩剧里面流行的吗?” “可我就是想要。” 程朝不理解她这样的小喜好,但还是乖乖地付了钱。 程夕捧着水晶球,倒过来颠了几下,让里面的雪下得更大些,然后再把它塞到程朝手里:“你看,这里面是两个小人,像不像我们?” 于是程朝立刻明白了。 小人住在玻璃球罩里,他们住在秘密的乐园里。 回家之后,程朝比她还积极,拿着水晶球到处比划着,说要寻找个最佳位置。最后,他放在了床头。 “让他们每天看着我们。” 程夕提醒他:“可是我们又不是只在卧室。” “那我就再去买几个,卧室放一个,客厅放一个,卫生间也放一个,哪里有我们,哪里就放一个。” 程夕笑他傻,他却无所谓:“傻就傻吧。” 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是面对和程夕有关的事情时,却不可控制地唯心。 向神明求个心安。向那些有特殊意义的事物求个吉兆。水晶球,希望你永远守住童话世界。 程夕挽住他的手:“那我们就一起做傻子。” 她走到床边,拿起水晶球,拨开底座上的开关。 音乐声响起,两个小人在纷飞的雪花中缓缓旋转。它们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一种时间,那就是永恒。 程夕跟着音乐声轻轻哼起来,没听到程朝的脚步声,所以当程朝突然从背后抱住她时,她吓了一跳,手上一滑,水晶球摔在了地上。 “啪”,玻璃罩碎得四分五裂,雪花落了一地,两个小人躺在玻璃渣中,只有音乐声还继续响着。 程夕心里一沉,这不是个好兆头。她下意识地蹲下去捡那两个小人。 “别捡!小心玻璃。”程朝把她拽起来,看了看她的手指,还好只是被扎了一下,冒出小小的血珠。 “它碎了。” “碎了就碎了。” 他们忽然都沉默了。神明的旨意里,摔碎了水晶球是什么预兆呢?玻璃球罩碎了,秘密的世界也…… “碎碎平安。” “碎碎平安。”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出来。他们在那些旨意里挑了最吉利的一个,谁说他们就不能拥有这样的运气呢? “你别动,我来打扫。” 程朝出去拿工具,程夕还是捡起了那两个小人。 这样惨烈的事故,它们的手居然还牵在一起,只是身上多了几条划痕而已。但保护它们的玻璃球罩已经不在了,程夕不知道该如何安放它们。 晚上,他们靠在一起看电影。电影的最后,主人公预知了自己未来人生的走向,出生、死亡、拥抱、分离在眼前一一闪过。 程夕问:“哥哥,如果你也预知了未来,你会选择改变吗?” 程朝毫不犹豫:“不会。” “为什么?” “因为能不能预知未来对我不重要,我也不相信未来只有一种可能。但我会往我想要的那个方向走。” “可是如果你走的那个方向很难很远呢?” “那就多花一点时间。” “你呢?你会怎么选?”程朝反问她。 程夕手里还握着那两个小人,她又想到了水晶球碎成一地的样子:“我不知道。如果未来是很好很好的,我会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可是如果未来很糟糕,那我宁愿不要开始。” “就像我要是早知道会把它摔了,就不会去碰它了。” 程朝接过她手心里把玩的小人:“这个给我。我有办法给它们重新找一个家。” “什么办法?” 程朝故作神秘:“等你回来就知道了。” 第二天,他们一起回永安。 关上门之前,程夕又恋恋不舍地看了几眼。只是离开两个月而已,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很漫长。 “再不走就赶不上车了。”程朝催她。 于是她对着伊甸园挥挥手: “再见了,等我回来哦。”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36分水岭 36、 以上的一切都发生在程夕十八岁生日之前。 十八岁,人生的分水岭,意味着从此之后将迈入成年的世界。 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少年人怀揣着好奇,与成人世界对抗、磨合,最后融入它。 当程夕满怀期待地站在这个世界的门口时,还不知道大门打开后,迎接她的是什么。 生日那天,郑集英一大早就被接来,她喜气洋洋,还特意换上了新买的布鞋和紫红色的衬衫。看着眼前亭亭如玉的程夕,眼角的皱纹都笑得舒展开。 一手带大的两个孩子都有了出息,这是她晚年生活里最值得骄傲的一件事。郑集英给兄妹俩各包了一个红包:“别让你妈看到,这是外婆奖励你们的。” 程朝偷偷把他的那份也给了程夕。 “喏,上交。” 她笑嘻嘻地从他手上抽走,一起塞到包里:“那就当作是我们的装修基金。” 胡向云也昂首挺胸,是她照顾程夕的饮食起居、督促她早晚温习,没有她,程夕不可能安心读书。她当居首功。 就连郑集英也肯定她:“向云为了这个女儿花了不少心思。” 胡向云听了一惊,这样偶得的夸奖让她有些局促:“我哪懂她的学习,说到底还是她自己肯用心,要是她不想学,我再怎么花心思也没用。” 至于程万里,更不用说,他给自己划定的功劳是保障了物质生活的优渥。 每个人都在为程夕庆祝,更是为自己庆祝。 至于谁的功劳最大,亲戚们充当了裁判。饭桌上,他们逐一点评。 “也算对得起万里这么多年在外面辛苦赚钱了……” “向云舍得吃苦,才培养了这么优秀的女儿……” “幸好是外婆带大你们的,要是像别人家那样随便扔给家里的老人,那说不定是要走歪路的……” 她的生日宴,不可避免地成为了高考总结和说教大会。 程夕咬着吸管喝果汁,第一次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对别人的亏欠中长大的。努力学习是为了弥补亏欠,长大是为了弥补亏欠,生日也被反复提醒要弥补亏欠…… 程朝拿走她的果汁,把一碗剥好的虾放到她面前:“多吃菜。” 她忽然端正坐好,视线追随着正在发表高见的长辈,腿却在桌子下碰了碰程朝。他余光往下一瞥,程夕勾勾手,示意他把空着的左手递过来。 于是长辈无聊的说教变得有趣起来。 程夕时不时装模作样点点头应和两声,实际上却专心把玩着他的手,捏捏他的虎口,戳戳他的手心,揉揉他的指头。 垂下的桌布为他们做了掩护。 “夕夕。”她忽然被点名,两人同时看过去。 “志愿填了哪里?” “填了上海的学校。” “上海好啊,那不是和朝朝一起吗?” “一起”,今天到此刻为止听到的最美好的字眼。程朝也反客为主握住她的手。 程夕看向他:“是啊,跟哥哥在一起呢。” 所以晚上程朝送郑集英回去的时候,程夕也跟他一起去了。 原本胡向云劝她第二天再走,反正家里也住得下。但郑集英倔强得很:“我自己有家,我要回自己家。” 大家拗不过她,只好送她回去。 等兄妹二人从镇上折腾一圈回来时,已经很晚了。他们让出租车停在离家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然后慢慢走回去。 在家很少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四周到处都是眼睛,他们要小心再小心。像现在这样借着夜色牵手散步,已经是很奢侈的事了。 “在想什么?”程朝问她。 “没想什么,就是觉得这样很好,安安静静的,有风又有星星。” “那今天开心吗?” “还行吧,不过最开心的是现在!” 程朝撑着腰笑出来,程夕看到他的动作,忽然想到刚刚送郑集英回去的时候,她也一直扶着腰。 “对了,刚刚送外婆回去的时候看到她一直扶着腰,好像不舒服。” 程朝犹豫了一下:“今天很晚了,明天上午我和你再一起去看看。” “然后下午你就要回去了吗?” “我和韩寻约好后天入职,虽然是实习,但不能爽约吧。” 程夕有些失落,但她知道,程朝总不能一直待在家陪她。 “那可不可以……”她点点自己的嘴巴,又伸出一根手指,“就一下!” “不怕被看到了?” “……可我今天生日。” 天色很暗,街角的的灯光虚弱地闪着,他们只要站到暗角里,就很难被发现。 亲吻也不需要多久,叁秒,两秒,或者只是贴一下就行,今天是程夕生日,灰姑娘身上的魔法也要过了12点才会消失,她只想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他们当时是这样的想的,一个简单的小愿望,没有理由不满足。 于是程夕闭上眼,感受着嘴唇上甜蜜的压迫。 时间呐,就停在这一秒吧,春风秋雨,沧海桑田,让他们化作一对相拥的石头。 也就是在这一秒,他们听到由远及近的匆匆脚步声,程夕睁开眼,越过程朝的肩膀,看到飞奔而来的胡向云和程万里。 魔法猝不及防地失效了。 她慌忙地去找暂停键,但生活不是电影,没有暂停也没有结束,他们只能眼看着那两人越来越近。 错愕、震惊、狂怒。 惊惧、害怕、无措。 等他们停在面前时,程夕发现,四个人都在颤抖着。 程朝下意识将程夕护在身后,胡向云脑海中瞬间炸开无数画面。 他深夜从程夕房间出来,她考完试迫不及待地去找他,他们在饭桌上同频的动作、暧昧的对视,不像兄妹,像……像一对情侣。 还有邻居从前的闲话,“我那天看到朝朝和一个女孩子在电影院搂搂抱抱,吓得我赶紧走开了,不敢打扰他们小情侣……” 小情侣,小情侣,一对住在同一屋檐下、兄妹相称的小情侣。 她应该想到。 她早该想到! “……妈妈。” 程夕躲在程朝身后喊了她一声。 她怎么叫得出来?她怎么还有脸叫她? 钥匙快要嵌进手里,手机又催命似的响起来。胡向云咬着牙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去医院!外婆摔倒了。” 37事发 37、 医院是程夕最讨厌的地方。 消毒水的气味缠绕着她,让她想起小时候见过的那种黏糊糊的令人恶心的虫子,仿佛一沾上就再也甩不掉。 深夜的急诊室依旧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她站在门口的走廊,冷得浑身发颤。唯一的热源来自于程朝紧握着的手。 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送郑集英过来的邻居的声音,“……灯还亮着,我就在门口问了一下……她摔在地上起不来……” 灯还亮着……灯亮着…… 她和程朝离开的时候还问郑集英要不要帮她关灯,她说不用,等会儿自己去关。 只是一抬手的动作,如果她当时关了,郑集英是不是就不会摔倒? 程夕的手抖得更厉害,程朝察觉到,用力地回握了一下。她抬头看他,却先撞上了胡向云的视线。那目光异常冷静,如同这医院里每一件沁着凉意的器具。 程夕惊慌地低头,如果当时没有执意要程朝亲她,他们的秘密是不是就不会被撞破? 墙上的挂钟还没过12点,她的生日还没结束。 然而外婆病倒,秘密被发现,十八岁的第一天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开场。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之后的记忆都变得很模糊了,仿佛溶在水中,随着时间慢慢化掉。 这大概是抵御痛苦的一种机制。 程夕只记得他们很晚才回家,她浑浑噩噩,直到突然被程朝回身抱住,才反应过来迎接他们的先是一顿打骂。 杯子、果盘、椅子,所有一切程万里能拿到的东西都成了他的武器,擦过程朝的额头、击中程朝的后背,纷纷扬扬落在他们身边。随之而来的还有各种她甚至没听过的谩骂,不知廉耻已经是最轻的程度了。 她被程朝护在怀里,视线越来越潮湿,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却还微微地摇摇头冲她笑,又抬手捂住她的耳朵。 所有的骂声远去,空蒙地响成一片。原来程朝才是保护她的玻璃球罩,让暴烈的风雨绕她而行。 最后,程万里冲进厨房拿了刀,被胡向云夺下扔到一边。 “你还真想把他们打死吗!” 打死?生出这样一对儿女,在他的人生里留下刻骨的耻辱,就算打死也不过分。 但程万里终究还是没有下手,不是因为他心软。 试问一个父亲会因为什么而打死自己的孩子呢?只怕是变相地向所有人宣告这桩丑事。 这位“可怜”的父亲啊,只能忍气吞声,留他们一命。但他的怒火没有就此平息,转头宣泄到了胡向云身上。 “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什么意思?她不也是你的孩子吗?” “我不可能教出这样的贱种!” 胡向云看向程夕,她还被程朝护在怀里。犯了这样的错都还有人护着,而自己什么都没做,却被丈夫指责为最大的罪人。 凭什么? 他们想尽办法分开这对不知悔改的儿女,分别“监视”他们,让他们错开时间轮流去医院,但他们仿佛约好了,即使带着一身伤被人询问,也始终没有松口。 程万里无能暴怒,有一天差点对胡向云动手,最后居然是兄妹俩把他拦下的。 呵,多么讽刺。 再后来郑集英被转到普通病房,她双腿失去知觉,再也站不起来。最开始几天,甚至连大小便都无法控制。 倔强一生,最后被困在病床上,还要人伺候屎尿。郑集英无法接受,性情大变。 大女儿和小儿子在病床前报道了几天后就准备离开,照料的任务落在了胡向云身上。他们很歉疚地告诉她,“我们离得太远了,不方便”,又通情达理地表示虽然出不了力,但是愿意出钱。 “向云,你就辛苦点。” “是啊姐,你辛苦了。” “辛苦了”,这叁个字轻飘飘地落下,被郑集英频繁又莫名的宣泄碾成齑粉。 胡向云在家是丈夫的出气口,在医院又成了母亲的沙袋。 儿女罔顾人伦、丈夫懦弱无能、母亲阴晴不定、手足置身事外,这么多事挤在一起同时发生,指责、疲惫、压力、痛心,像汹涌的潮水没过胡向云的头顶。 她还不到五十岁,头发已经花白一片。 没有得到过爱的人,难道就毫无选择必须要成为承受一切的羔羊吗? 她的精神日渐紧绷,直到有一天终于忍不住支开了程夕。 等程夕察觉到异常,又找到钥匙打开房间门时,她正从瓶子里往外倒安眠药。 “妈妈,你不要做傻事。”程夕紧张又害怕地从她手里抠出药瓶。 胡向云看着她跪坐在自己脚边,眼睛肿着,脸上被程万里扇的那巴掌还没有消下去,像只被被鞭打过的小羊,颤颤地看向她。 她的女儿啊,前几天还神采奕奕,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这些错误究竟要如何折磨他们母女? 她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程夕的脸:“还疼不疼?” 程夕的眼泪顿时涌出来,突然的温柔让她更不安。 “夕夕,只有你是爱妈妈的。”胡向云居然还笑了一下,“也只有妈妈是爱你的。” 夕夕啊,你知道自己是个罪人,妈妈也是罪人,所以我们才该互相守护。妈妈知道你很痛苦,你的那份痛苦我帮你分担了,所以我的痛苦你也会帮我分担对不对? “妈妈相信你不是有心的,外婆摔倒不怪你。” 程夕觉得被人扼住了喉咙,她心里本就负担着一块石头,胡向云把这块石头又往下压了压。 “所以妈妈不会留下你一个人受苦的,我会带你一起走,”胡向云忽然激动地起身,去抢程夕手上的药瓶,“吃下去睡一觉就不痛苦了。” 程夕被她压制住,完全无力反抗,她只能不停地认错。她已经深陷在对郑集英的自责中,不能再背负上对胡向云的愧疚。 “妈妈我错了,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这样,求求你了。” “错了就要改,你别怕,妈妈和你一起,明天我们就解脱了。” 哪个妈妈不心疼女儿呢? 郑集英这个妈妈会心疼她吗? 两人争执抢夺,最后哭成一团,程夕终于抓住机会把药片全倒进了垃圾桶。 胡向云仿佛失去了最后的稻草。儿女不悔改,丈夫不体贴,兄弟姐妹没人帮她,就连她想要一走了之也被拦着。 她被诅咒,被永远地封印住。 可明明是程夕,错误的源头是她!是她和自己的哥哥搞在一起,是她没有在意郑集英的不适。 “你不想和我一起,那我们两个人里,总要有个人付出代价吧?” -------- 新书榜就剩一天了,下榜之后应该更没什么人看了。 所以最后再吆喝一下,喜欢的朋友可以动动你们的小手指,点点收藏或者投个珠珠吗?在这里先感谢大家了! (这话说得很没信心,毕竟最近的剧情都在发刀片,但我保证真的是he!) 38代价 38、 程朝没想到,代价之一是让他看到程夕站在医院的天台上,一只脚已经伸了出去。 他不敢叫她的名字,害怕出声惊扰到她,只能悄声地向她身后移去。但好在程夕很快把脚收了回来,还转身看到了一脸紧张的程朝。 “哥哥,你迟到了。” “夕夕,”程朝小心地隐藏慌张,向她伸手,“你先下来。” 风鼓起她的裙摆,像张开了翅膀,随时都可能随风飞走。她还歪着头笑问他:“如果我跳下去,你会接住我吗?” “当然会,但是要等我再往前两步。”她点点头,程朝趁着这个机会,一把拽下她。程夕便搂住他的脖子,任由他将自己抱到安全的地方。 他们有多久没有拥抱了?久到连怀抱都变陌生了,要紧紧缠在一起,贪恋地汲取对方的气息和温暖。 程夕得意地问他:“这样拥抱是不是就名正言顺了?” 程朝苦涩得难以回答。 他们怎么会变得连拥抱都需要理由呢? “哥哥,别担心,我没想跳下去,”他的手收得太紧,程夕说话都有些吃力,“是真的,妈妈那样我都把她拦下了,我自己怎么可能会想不开呢?” 腰间的手终于松了些,但程朝依旧埋在她颈侧。 “我刚刚只是等得太无聊了,不过我才把脚伸出去就后悔了,我舍不得你呀。” “嗯。”他声音沉闷地应了一声。 程夕安抚地拍着他的后背:“你是不是被我吓到了?所以以后再也不许迟到了。” “不对,你好像也没有机会迟到了。” 松开的手又骤然收紧,程夕感觉到颈侧有水滴滑下来。她强忍住难过,逼自己先说出那句话。 “哥哥,我们是不是要分开了?” 如影随形的“监视”忽然被撤掉,她就有这样的预感了。 然而最痛苦的不是要分开,而是是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明白想要在一起,并不是只要坚定就够了。 他们确实做好了对抗一切阻挠的准备,但直到血淋淋的现实被撕开,才发现要对抗的远比他们预想的艰难百倍。 他们准备好了终有一日会被发现,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他们也准备好了将来要一起离开,去一个陌生的小城市生活,但当选择突然摆在面前时,却都无法真正抛下一切,尤其羁绊他们的,是对至亲的愧疚和自责。 原来最难逾越的,还是心里那座大山,而山还在被不断地累加。 程夕心里的山是郑集英和胡向云,程朝心里的除了郑集英,还有程夕。当他看到垃圾桶里散落的药片,看到程夕被胡向云逼问的时候,无比后悔那天没有推开她。 过刚易折,过于勇敢也不是什么好事。程夕把所有信念的筹码堆在了一起,风雨一来,摇摇欲倾。 而程朝,占尽了身为儿子和男人的优势,胡向云不对他宣泄,程万里潜意识里把他当作一家人。他们越是抗争,吹向程夕的风雨就越是猛烈。 他本该挡在程夕身前,却反而先被原谅。 程朝唯有坦白“真相”,把自己变成彻头彻尾的施害者。他宁可程夕恨自己,也不希望她被逼成下一个崩溃的“胡向云”。 “是我告诉夕夕和哥哥这样再正常不过了,毕竟她从小就和我在一起,我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就像你们总是说为她好一样,我也一遍遍给她洗脑,说多了自然就信了。” “她当然拒绝过,不过那没什么用,要不然我怎么会强行把她接过去和我住呢?” “什么时候开始的?很早很早了,对了,有一次你不是还看到过吗?我半夜从她房间出来,好不容易趁她睡着,你说我会干什么?” “夕夕嘛,胆子小,不敢说出去,最后不还是方便了我。” …… 两个人的错误变成一个人的“阴谋”,这个人还是程朝,这让程万里更觉得颜面无存。 “都已经这样了,不如就把她嫁给我算了,肥水不留外人田,反正还是叫你爸。” “滚!” 程朝满意离去,还不忘劝程万里好好考虑一下他的建议。 传说中亚伯罕身缚锁链,无法与自己的妹妹相见。 一旦靠近,便会身陨。 如今他自愿缚上铁链,换他的妹妹过得轻松一点。 * 今夜无星也无月,他们坐在天台的长椅上,谁都没有说话。视线飘进茫茫的黑夜里,耳边偶尔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和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从前觉得牵手散步是最小的幸福,现在觉得,光是坐在一张长椅上发呆,就已经很幸福了。 幸福啊,为何总是出现在告别的时候? “哥哥,你跟爸爸妈妈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说韩寻在催我了,耽误了这么久,我也该回去了。” 撒谎,程夕想。 “那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外婆要出院,家里肯定离不开人。” “……好。”程朝的声音被风吹得抖起来。 她伸手去帮他擦眼泪,眼泪却从她指缝间溢出来,最后,程朝握住她的手捂住眼睛。 “哥哥,你怎么哭了?我都还没哭呢。” “夕夕,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信誓旦旦要带你走到终点,结果却只给你带来了无尽的痛苦和压力;是我让你要坚定地相信我,结果却让你失望了。 “哥哥,不要说对不起。” 程夕轻轻地抚摸他的头:“我一直记得你说过,所有的困难,我们都可以一起找到解决的办法。现在这个,确实是有点难了,可能真的要分开才能解决。” “我知道你把所有的事情揽到了自己身上,所以你并不是抛弃我。” “我已经决定了,我也要走你那条很难很远的路。你还记得你为什么选这条路吗?” 程朝松开她的手,抬起头来:“因为那是我想要去的方向。” “那个方向有什么呢?” “……是很好很好的未来。” 程夕满意地笑起来,笑着笑着轮到她哽咽了:“所以你并不是想要离开我对吗?” “不是,”程朝最后将她揽进怀里,“我从来没有想要离开你,我们只是暂时分开。” 时间呐,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吧,让我们都变得更强大一些,强大到翻越心里的那座山,在那条很难很远的路上,走到很好很好的终点。 39暗号 39、 9月,程夕去南京上大学。 ——那时候一团乱,程万里趁机改了她的志愿,谁都没想到这一点,等她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已成定局了。 程夕没有住宿舍,而是寄宿在舅舅胡向武家,美其名曰和表妹胡嘉嘉做伴。 南京离上海实在太近了,程万里和胡向云都不放心,他们要在程夕身边再放一双眼睛。 10月,程夕已经快四个月没来例假了,她去医院挂了个号,医生告诉她是因为压力太大了,让她放松调养一下就好。 她拿着就诊单坐在休息区的椅子上,明明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但却开心不起来。来之前她甚至想过,如果真的怀孕了,他们是不是就有了一个立刻抛开一切离开的理由。 旁边的阿婆看到她从诊室出来后失落的样子,好心地安慰她:“别难过,你看着还这么小,以后多得是机会。” 是啊,以后多得是机会,他们总会走到一起。 离开了程朝,也远离了胡向云,程夕平静了许多,大多数时间她都是一个人待着,过去几个月如同初秋时节树叶间落下的光斑,时常在眼前闪过。 她终于能抽身出来,更清醒地回顾检视,也因此看清了自己对程朝的过分依赖,以及被胡向云的过度控制。 她就像是滩涂上摇摆的芦苇,根系抓着土壤,猛烈的风既把她吹得贴向地面,又要连根拔起她。 程夕觉得她该真正长大了,变得更独立一些,不依附于程朝,也不受制于胡向云。 所有的风波似乎都渐渐平息了下来。 郑集英逐渐接受了事实,在轮椅中迅速消瘦下去,然而她和胡向云的争执却没有停下。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她们还是一对别扭的母女。 程夕与胡向云的关系也因此悄然发生了转变。 她开始依赖程夕。郑集英给她的难堪要靠程夕化解,她对郑集英的不满也要对程夕倾诉。 程夕第一次意识到这种变化,是胡向云在她面前哭诉,在此之前,程夕从未见过她那样无助的样子。 母女相处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在较劲,从未真正互相了解过。程夕很少把心事说给胡向云听,胡向云也不轻易在她面前展现脆弱。 胡向云是如何在郑集英身边长大的?她的委屈从何而来?她的童年、青春、婚姻、兄弟姐妹和子女中,哪些是真正想要的,哪些又是负气的产物? 程夕不知道,胡向云也不说。而现在她有预感,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正和胡向云对她的控制欲有关,找到答案能帮她在和解或逃离中做出选择。 不过有一点程夕很确定,她不想再那么听话了。 胡向云想通过舅舅来继续操纵她,掌握她的一举一动,她可以这么做,但程夕也可以选择不遵守她的规则。 胡嘉嘉今年六年级,放学早,每天翘首以盼,等着程夕回来,但她却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 “夕夕姐姐,大学不是很轻松吗?你怎么每天都这么晚呢?” “因为我们专业有晚自习。” “啊?”胡嘉嘉惊掉下巴,“大学怎么也要上自习啊?我不想上大学了。” 程夕捏捏她的脸:“胡说。” 这话果然传到胡向云耳中,她问程夕:“自习必须要上吗?” “别的同学都去,我不好不去。” “那能不能早点走呢?回去太晚了,路上要注意安全。” “我知道了妈妈,我会小心的。” 程夕挂了电话,继续给对面的小朋友辅导功课。 她没去上自习,而是找了兼职的家教。周一到周五,晚上七点到九点,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一对一辅导。家长舍得出钱,程夕舍得花心思,小朋友的成绩和她的口碑都很快提升上来,生源也就源源不断了。 她看着慢慢攒起来的小金库,默默计算着离足够支付她出国读研的还差多少。其实差得还不少,程夕想,最好能申请到奖学金,这就意味着她在专业上更要下苦功。 这样一来,她就更忙了。 胡向云和程万里自然不知道她的计划,他们希望程夕毕业后就回家,当个老师或者考个公务员,再本本分分结婚生孩子,一辈子活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永远不再走岔路。 至于程朝,只求他不要再和程夕扯上关系,把程家这层薄薄的面子留住。 所以她和程朝总是很巧合地“错过”彼此回家的时间,除了春节能偶尔碰上。 要在众人,尤其是父母面前扮演兄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所谓的“正常兄妹该有的相处”是什么样子。 哪有什么该有的样子?每一对兄弟姐妹都有各自的相处方式,他们之间的相处就是最正常的样子。 但这样的想法只能存在于心里,明面上他们只好把对方当作“客人”对待,客客气气总好过被父母怀疑。 外人或许看不出来,但亲近的人总能察觉到,郑集英问她和程朝怎么了。 程夕一边给她锤腿,一边回答:“没怎么呀。” 郑集英摇摇头:“外婆虽然腿不行了,但眼睛还是能看见的,你不要骗我。” “没骗你,我们没有吵架也没有打架。” “还敢打架?我昨天也跟他说了,他要是敢欺负你,我第一个打他。” 程夕笑着搂住她:“外婆,你真好!” “光说好,没点表示可不行。” 程夕立刻明白了:“那我帮你掏耳朵!” 晚上,程夕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那是她手伸进轮椅背后的口袋里拿挖耳勺的时候看到的。 盒子打开,是块四四方方的滴胶,里面是一间微缩的小房子,以及水晶球里的那两个小人。 程朝说过,要给他们重新安个家。 现在,他们果然住进了小小的、只能塞得下他们两个人的家。 程朝笃定了她一定会在照顾郑集英的时候发现,所以用这样隐晦的方式给彼此打气。 爱是恒久忍耐。 而我们已经在奋力向前奔跑了。 40故人 40、 程夕的“秘密”家教还有一个意外的惊喜,她遇到了故人。 有个学生的家长总是加班,常常过了九点都没空来接,程夕只能陪他等着。后来家长干脆多付了一个小时的钱,拜托程夕送学生回家。 那天他们走得急,等程夕回头时才发现有个装教案的文件夹落在奶茶店了,她赶过去找,奶茶店已经关门了。 好在有个店员是同校的学弟,程夕赶紧联系他。 “对对对是有个文件夹,我给你收起来了,明天拿给你。或者你等一会儿也行,我们老板马上过去补货。” 程夕想着反正已经晚了,干脆就等着吧,结果等着等着却等来了奚冉———这家奶茶店居然是她开的! 他乡遇故知,人生四喜之一,两个人都激动得不知所措。 多年不见,她们都变了,又都好像没变。 奚冉还是那样利落,一个人把货从车上卸下来放到小推车上,又一一盘点清算,最后还打扫了一遍,程夕在旁边连帮忙都插不上手。 等她忙完了,两个人终于能坐下来说会话。 “干嘛这么看我?” “就是……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她当年一走了之,杳无音信,程夕当然想过她会过得很好,但更多的还是担心,担心她无声地消失在汪洋中。 程夕从前读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句,总觉得残忍又悲凉,真的会有人能斩断一切羁绊和联系吗?但她想到奚冉,又觉得确实是有人拥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的,只是不知道这份勇气和决心由何催生。 奚冉见她情绪激动,隐隐有要哭的样子,赶紧打岔:“你在这里上大学?” 程夕点点头。 “那程朝肯定也在这里喽?” “他……不在这里。” 奚冉听那语气,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故人叙旧总是从小心翼翼开始,毕竟时间的长河横亘在她们中间,一不小心踏进去,就会搅乱对方的情绪。 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从前的情谊会架起一座桥梁,让她们很快走近彼此。 程夕和奚冉在经过了重逢最初的尴尬后,马上亲密起来,在陌生的城市里重拾了曾经相互陪伴的感觉。 奚冉想到什么说什么,把这些年的经历一点点告诉程夕,程夕就像拼拼图一样,慢慢拼出一个完整的她。 “离开家之后最难的就是养活自己,整天想的都是怎么赚钱。后来去奶茶店打工,我一看这也不难啊,于是就东拼西凑借了点钱自己开了这一家。” “位置选得好,再加上那时候还没这么多竞争对手,所以很快就赚了钱,于是我又开了第二家。” “开店之后突然开窍了,什么都想学,要学装修、学设计、学营销,还要学英语,留学生的钱我也要赚啊!” 她看到程夕笑起来,“别笑我,我看你现在也跟我一样,满脑子想着赚钱呢。” 程夕倒是大方承认:“我想给自己攒一点学费。” “读书是好事啊,你家里人不支持你吗?” 程夕眼神闪开,低下头继续折新品菜单:“我不想总靠爸妈嘛。” 她说的是父母,却没说程朝。她不想说,奚冉也就没问。 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也不是什么都告诉了程夕。 后来有一晚,程夕送完学生,正要坐地铁回家,忽然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她。 她趁等红灯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下流的眼神毫不掩饰地落在她身上。 这条路她走过无数遍,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她闭着眼都知道再过一个路口就是地铁站,隔两条街就是学校,实在算不得什么陌生偏僻的地方。 但深夜和醉汉不讲道理,把一条普通的小道变成了危险的培养皿,程夕沦为了被猎杀的标靶。理智被蒙蔽的人想要作恶,是不分场合的。程夕也害怕自己第二天成为社会新闻里被议论的对象。 她摸出手机给奚冉发了微信,又强行镇定地装出打电话的样子,故意大声地说道:“我要到了……你已经看到我了是吗?那我马上就来……” 说着还加快脚步小跑了几步,仿佛真的有人在前面等她一样。但醉汉的脚步也没有停下,酒气的恶臭越来越浓,从身后一阵一阵地飘来。 程夕握紧了包,手机也调到了报警的页面。 比她动作更快的是一声短促的鸣笛,程夕本就神经紧张,吓了一跳,回头的同时一束远光灯正对着那醉汉射过来,灼热又刺眼的光芒,像泼来一盆融化的岩浆,烫得他捂着眼蹲下去。 “夕夕!”奚冉也在这时带着学弟跑过来,手里还捏着一条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长棍,颇有大杀四方的气势,“你怎么样?” 见她没事,奚冉扔了长棍,拉起她就走,“先回去再说。” 程夕又回头看了一眼那辆车,灯太亮,看不清里面的人。 或许只是个路过的好心人。 等他们走到路口人多处时,那辆车的灯才熄了。韩寻看到程朝松开把手,又坐回了车里。 “不下去看看了?” “不用了,她有朋友来了。” 他揶揄道:“你对前女友还挺上心啊?” 程朝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视线还追随着她们的身影。 “程朝,我不是要打探你的隐私,只是我觉得你要是还放不下她,那就去追啊,把话说清楚,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跟着吧,你说你和那个醉汉有什么区别?” “……所以她不是前女友吧?” 程朝一怔,双手骤然握成拳。 韩寻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几下,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 “我听说你有个妹妹?” —————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41倾诉 41、 奶茶店的卷帘门已经落下大半,只留了可以进出的高度。奚冉给自己和程夕各倒了一杯冰水:“你怎么样?” “现在好多了。” “狗东西,下次再让我看到他,非打断他的腿不可。” 程夕握住她的手:“冉冉,谢谢你。” 奚冉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抽出手捧住杯子,转过头去看玻璃门上映着的卷帘门的波纹,在微闪的灯光下一浪迭一浪地涌动着。 她指着那波纹问程夕:“像不像以前我们四个人去江边经常看到的那样?” 程夕顺着看过去,却想到了程朝,多希望那一刻他能在自己身边。 “其实我知道你肯定很害怕的,因为我刚出来的时候也遇到过一次,还好项磊来得快,把那个人狠狠打了一顿。”奚冉说着说着忽然笑起来,“不过打完我们俩更害怕了,人生地不熟的,怕他反咬一口,于是就连夜搬家了。” 这还是重逢之后奚冉第一次提到项磊。 大概是回忆总能让人卸下心防,又或者夜晚总是催生倾诉的欲望,相似的场景更容易勾起隐藏的心事。 程夕安慰她:“还好你们互相扶持。” “但你也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们现在没在一起吧?因为总吵架,我们就像……像沙漠里两个要渴死的人,可以互相鼓励、一起走出去,但是真正解渴还是得靠水啊,所以后来就分手了。比起做恋人,我们好像更适合做家人。”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奇怪,有的人从恋人变成家人,有的人从家人变成恋人,最后分开了,却连家人都做不成。程夕还是不明白,只不过是换了一下关系的路径,为什么代价相差如此之大呢? 奚冉见她不说话,以为她还在想自己刚刚的话:“你该不会是觉得做家人这个说法很绿茶吧?” 程夕笑着摇头。 “冉冉。”她忽然敛起笑,认真地喊了奚冉一声。 “你想吐槽就说吧。” “……我和哥哥在一起了。” 奚冉一脸疑惑,以为自己听错了:“和谁?” “和哥哥,就是程朝。” “你们……在一起?” “对,就像你和项磊那样,在一起了。” 奚冉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看她,干脆低下头端起杯子,咕嘟几口把剩下的冰水喝了个光。 “那现……现在呢?” “被发现了,所以我们分开了。”程夕说得很平静,仿佛在叙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从前她总是担心被别人发现,想尽一切办法小心翼翼地躲藏着,别人的视线在他们身上多停留几秒都会让她不安,更遑论主动说出这个秘密。而刚刚,她心里却涌出一股冲动,想要把这个秘密分享给信任的人听。 既然她已经在为此承受代价了,那么也该从容地接受这个事实了。 奚冉终于暂时消化了这个消息,她尝试着开口,努力使自己的语气显得镇定一些:“虽然我还是有点震惊,但一想到是你们俩,好像又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下轮到程夕惊讶了:“……你接受得这么快,倒让我觉得这好像是一件很普通的事。” “我本来就不是一般人啊,你见过几个从家里跑出来的?你们这……是有点特别,但是又没影响别人,也没那么罪不可赦吧。” 程夕想到卧床的外婆和痛苦的妈妈,如果不曾发生这些事,她或许可以像奚冉说的那样安慰自己,但现在她不能无视她们的痛苦。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其实我还没有想得特别清楚,我想离开这里,但又没办法完全不管妈妈和外婆。” “要我说你出去之后就别回来了,在国外定居得了,老外难道还能知道你们的关系吗?你要是不放心你妈和外婆,每年回来几趟看看她们就好了。” 程夕晃了晃杯子,冰块撞到杯壁上,发出叮啷脆响。她轻轻叹了口气,真的可以像奚冉说的那样吗? * “……所以你真的和自己的妹妹在一起了?” 车里,韩寻也正努力消化着这个“八卦”。程朝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降下车窗,晚风吹进来,两个人都觉得呼吸顺畅了许多。 他问韩寻:“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那年我不是在学校见过吗?说实话,你们俩长得真的挺像的,我那个时候就知道你有个妹妹了,但你又说是女朋友,我就没敢多问。” 程朝想起当时程夕还因为韩寻的惊讶而紧张了很久,没想到她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没有哪个秘密能被天衣无缝地隐瞒住,即使他和程夕相处得再客气,眼神是骗不了人的;即使他们向别人宣告恋人的身份,这张脸也早就把谜底亮出来了。 他们在同一个晚上被信任的友人得知了最深的秘密,但结果都令他们有些意外。 会有人千方百计地阻止他们,也会有人毫不在意、甚至是祝福他们。若将这个范围无限扩大,将他们置于茫茫人海中,他们会遇到更多的阻碍,同时也可能会收到更多的祝福。 无垠宇宙中的一粒尘埃,或许真的没什么人在意它飘向哪里,全看它自己想要去哪里。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韩寻也问了程朝同样的问题。 程朝的答案很明确:“治好外婆,然后带夕夕出国。” 韩寻点点头表示同意:“好像也只能这样了。”但他也突然醒悟过来,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我说你怎么主动要负责海外业务?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所以什么时候派我驻外?”程朝居然还得寸进尺地催他进度。 韩寻说不出话来,不知道是否该为员工别有目的的主动而高兴。 “可是程朝,如果外婆治不好呢?” 42这次准备好了吗「Рo1⒏run」 42、 韩寻说得没错,如果外婆治不好呢? 程朝这几年一直奔波在医院,专家号也挂了不少,但郑集英的病情依旧毫无起色。 “尽人事听天命吧。” 郑集英已经快八十岁了,病痛侵蚀着她的身体,更蚕食着她的精神。 最初,她还能借助工具勉强站起来走几步,但这样的日子没有坚持多久。按摩和锻炼阻止不了肌肉萎缩和退化的速度,郑集英再也没能站起来。 她也不再与胡向云斗气,而是变得沉默寡言,以此来掩饰心中的不甘。她最常做的就是打开电视,然后低垂着头坐在轮椅里。程夕眼看着她一点点消沉下去,眼看着轮椅吞噬她的气力、她的精神,最后甚至要把她整个人都吞噬了。 郑集英再次入院的消息和程夕的申请结果同时到来。 一场拖延日久的感冒最终拖成了肺炎,对她不堪一击的免疫力来说,简直是雪上加霜。程夕赶到医院时,看到她比上个月更瘦弱了,被子覆盖着身体,几乎没有什么起伏。 程朝看了她一眼,继续和护工叮嘱细节。胡向云站在窗边打电话,听内容是在通知胡向月。程夕走到床边,郑集英就像有感应似的,睁开迷迷蒙蒙的双眼。 “外婆,我回来了。”程夕趴在她耳边叫她。 郑集英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 程夕心头一紧,隐隐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她下意识地回头,胡向云却举着电话朝她看过来,于是程朝背对着她转过身去。 “你回来干什么?毕业的事情那么多,你忙好了吗?” 程夕还没开口,程朝先接过话:“妈,公司还有事,我先走了,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他这样一打断,程夕也没再回答胡向云,只是专注地调整点滴的速度。 因为有护工在,晚上就不用留人守夜了。 胡向云早早休息了,她明天白天还要去医院陪护。程夕只请了一天假,第二天就要回学校,但她横竖睡不着,最后还是悄悄起床去了医院。 又是夜半的医院,住院部要比急诊安静些,但寒意也更重些。上次再混乱也有程朝陪在身边握着她的手,这次她只能拢紧衣服,抱着自己的双臂取暖。 护工睡在外间的小床上,程夕放轻了脚步,没有打扰她。 直到坐在郑集英床边,才终于安心了些。她这个年纪,又是这样的身体,每一次生病都让人胆战心惊。现在她沉沉睡着,因为不适,呼吸声略有些粗重,不过面色倒是比下午看起来好多了。 程夕帮她掖好被角,又想起四年前住院的时候。 那时候郑集英精神尚可,倒是程夕整日混混沌沌。她常常趴在郑集英手边,借着被子的遮掩偷偷哭泣,郑集英摸着她的脑袋安抚她,“外婆没事,夕夕别怕。” 现在程夕又趴在她手边,终于有了困意。 迷迷糊糊的,像是清醒,又像是睡着了。眼前闪过无数碎片,都是还健康时的郑集英。她围着小炉子做饭、她歪着脑袋让程夕掏耳朵、她给程夕做玩偶……这些碎片飘到眼前,边缘亮光一闪,转眼便黯淡下去。 紧接着碎片又换成了程朝,一帧一帧在脑海中播放着。她梦到下午病房里的场景,这次没有胡向云,她转头时,程朝也走过来握住她的手…… 程夕忽然醒过来,脖子趴得僵硬,她微微起身,才发现自己身上披了件外套。 下午见过,是程朝的。 她一转头,那个说要回公司的人正坐在身后看着她。 是梦吧。 现实里,他们好久没离得这么近了,更别说他还这么温柔地看着自己。程夕盯着他看,要把这梦的碎片牢牢记住。程朝凑近了一点,程夕几乎要屏住呼吸,生怕把梦吹走。 他却抬起手在她嘴角边擦了擦:“这次是真的流口水了。” “……” 他的手指贴在嘴角,凉凉的,把程夕的意识渐渐扯回来。 不是梦,真的是哥哥。 “还想睡吗?” “……” “要不要去车上睡一会儿?” 程夕一把抓过钥匙跑了出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急需吹一吹冷风。 程朝跟着她下来,见她正启动车子,便自觉坐到了副驾驶上。 安全带刚系好,程夕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不知道她要开去哪里,程朝也没问。风从两侧窗户灌进来,吹得程夕的发丝凌乱飞舞——她不知何时又把头发留长了。 最后程夕把车停在了江边。她推开门下去,留下程朝一个人在车上。 吹了这么久的冷风,她觉得自己终于冷静了下来。 压抑着、克制着,和程朝保持着距离,这几年不知道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有无数个时刻想跑去找他,但都生生忍了下来,害怕自己还不够强大,担心不得已的分开再次上演。 但她也知道,只要他走近一步,自己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迎上去。 程夕听到关车门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停在了她身边。 他们并肩看着夜晚漆黑的江面,听着江风卷起浪潮的声音。 “……你怎么会在?”程夕问。她想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选择这一天,为什么他会觉得这一刻是合适的。 “我不知道,夕夕,”程朝说,“我只是很想去看一下外婆。到的时候你已经在了,趴在她手边睡着了。我本来想离开,但还是忍不住进去了,刚坐下你又醒了。” 就是这样的,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如果非要说,那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当他站在病房门口看到程夕时,脑海中忽然有个声音问他,现在你准备好了吗? 程朝回答自己,是的,这一次我准备好了。 于是他推门进去。 他们曾因郑集英的生病而分开,或许这次又是一个契机,让他们能够弥补之前的愧疚,亦或者是解开曾经的心结。 时间让他们都成长了,更坦然地接受一切,也更勇敢地面对一切。 程夕听到他问:“夕夕,这一次,你准备好了吗?” 她没回答,转身扑进他怀里。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请假条 今天请个假,明天更。 卡文了,让我捋一捋。 43填补(h) 43、 寂寥的江风环抱着他们,吹来久别的私语。 程夕像邀功的小孩,迫不及待地要告诉程朝自己是多么努力地在走向他,又像是怀有莫大的委屈,现在终于可以倾诉出来:“哥哥,我准备好了。我做了好多好多准备,我……我申请到了很好的学校。” “我知道。” “还拿到了奖学金。” “我知道。” “……我还做家教攒了钱。” “我知道。” 程夕忽然停下,从他怀里抬头,眼角还泛着泪光,脸上却先换上了疑惑:“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程朝用指腹替她抹去泪水:“我也没有什么都知道。我只知道你很厉害,却不知道过程有多辛苦。” 辛苦吗?她也不知道那些算不算辛苦。 “怕被别人知道,只能等舅舅他们睡了再学习。” “还有家教的小孩子,他们一点都不听话,讲了好多遍的题,结果还是做错。” “申请的时候,我又要骗爸爸妈妈说自己在找工作,又担心结果,每天晚上都睡不着,害怕自己竹篮打水一场空,更害怕……” 害怕我跑到前面,却发现你不在。 独自往前走的时候难道没有担心过对方因为太累而停下吗? 当然有过。人又不是机器人,不会设定了一种情绪就一直如此运作下去。 勇敢是留给自己的,但如果对方在这段关系里退缩了,也确实没有理由去指责。 “夕夕,”程朝知道她害怕什么,“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幸好他们都一直坚定地选择彼此。 两块拼图碎片,现在终于契合到一处。 他低下头去寻找程夕的唇,碰到一起时,两个人都停住了,江风吹得它们有些干涩,于是轻轻地啄,慢慢地舔,一点一点濡湿,把漫长时间和无尽等待中的思念、委屈、担心……都融化在此刻。 最动人的情话是江水日复一日地拥抱着堤岸。 倘若他们也这样拥抱下去,千年之后的人们扫去尘埃,会看到两具枯骨以相连的姿态沉睡着,到那时,人们也一定会毫不吝啬也毫不怀疑地赞美这对恋人。 也不知道是谁的眼泪,落进交缠的亲吻里,苦咸的滋味让他们暂时分开。 程夕已经跨坐在他身上,程朝的手挡在背后,替她分担了抵着方向盘的不适。身体再次容纳彼此,但他们谁都没有动,只是静静地靠在一起,体会久违的充实和满足。 程夕一遍遍叫他,像刚学会说话时那样,有很多话想说,却都不及“哥哥”更能表达此刻的心情。但她叫一声,程朝便答应一声。 回应让人更加委屈。 为什么他们偏偏要错过那么久? 后来答应换成了亲吻,程朝亲她的眉头、眼睛、鬓发和十指的指尖,失而复得,是湮没在狂喜的浪潮中,又小心地藏进隐蔽的宝窟里。 程夕的头发铺在背后,程朝顺着她的脊背滑下去,勾起一片轻轻的颤栗。 相连的地方苏醒过来,一个要吞得更多,一个要进得更深。于是程朝抱着她浅浅抽动起来,上半身紧贴着向后仰去。 但狭小的座位限制了他们,这样的幅度太过温柔。 不够,还不够,她想要程朝再用力一点,再深一点,想要他们之间一丝缝隙都不留。 程夕急得双手插进他的发根里,将他的头按向自己胸前。 “哥哥,不够,我想要……都给我……” “那用手好不好?” 程朝将自己撤出来,右手伸下去,找到鼓鼓的阴蒂,曲起手指,用指节刮弄着,又挤着它慢慢地磨,磨出黏腻的水。 她的气息一下子被打乱,腿根颤抖着要并拢。程朝的另一只手却压着她的后背贴得更近,不给她后退的余地。他又低下头,衔起胸前的乳果,舌尖和手指一样打着圈,从身下勾起细细密密的酥麻感,汇聚起来冲向大脑。 程夕的脚背绷紧,双手也从他头发上滑落,无力地搭在他肩头。身体完全向后仰去,几乎是瘫倒在方向盘上。 “哥哥……”她的声音换成了另一种急切。 程朝像是得到了号令,加快了速度,又突然之间按了下去,一声尖细的音从程夕嗓子里溢出来,浑身颤抖着,许久才在他安抚的亲吻中平息下来。 “这样够吗?”程朝拍着她的后背替她抚平气息。 程夕埋在他颈窝里摇了摇头。 “不够,我还想要。” 不知疲累般永远不够,要把错过的全都补偿回来。 “那这次手指进去好吗?” 穴里已经足够湿了,一根手指进入得毫无阻碍。它尝到这片潮湿之地的热情,在一片黏腻中迷失了自己。 程夕吮吸着他颈侧的一小块皮肤,舌尖随着暴起的血管游走,它搏动着恰如她穴里的软肉般欢欣。 “哥哥……再加一根手指吧。” 把我填满,把我们空缺的那些年填满。 第二根手指的进入稍显拥挤,它们只好结伴而行,在这片温暖润泽的地方扩展着,掘出源源不断的水源,让她得到更多的满足。 抵在两腹之间的性器滚烫地顶着她,一直没人管它,它已经激动地分泌出前精,程夕一握住,程朝就像受了刺激,手指也更用力地抠弄着凸起的软肉。 又有亮光在眼前堆积起来,身体的空虚和心里的空白一点点被程朝填满。一切开始缩小,眼前看到的开始缩小,身体绷紧蜷缩,手上用力收紧,身下也咬着程朝的手指不让他动。 程夕已经再次逼近高潮,一开口是沙哑的哭腔:“哥哥……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程朝吻住她,把承诺贴着唇舌递给她:“不会,永远不会分开了。” * 程朝把她收拾好放到副驾驶上,这才来收拾自己和车座。程夕歪着头,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即使他把湿透的坐垫拆下来时,也只是红了脸,视线却依旧未离开。 “睡一会儿吧,快天亮了。” 程夕摇头,“我睡了你会走吗?” “不会,”他握住程夕的手,“我一直在这儿。” 她这才放心地闭上眼。 东边的地平线已经微微亮起。 看样子,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44保证 44、 重新在一起,两人都默契地选择了继续按照之前的方式相处。 依然会担心被发现,不想置于风暴的中心,所以该避嫌的时候还是要避嫌。但同时,他们也明白程万里和胡向云永远不可能给予同意。 上一次,两人曾坚持对抗,幻想能感动他们。这一次,他们不再做这样无畏的努力,也不再渴求获得理解或是支持。 甘愿承受任何代价的前提,是在一起。 * 郑集英的病情时好时坏,但“好”也只是指精神状态。 她就像一辆快到站的列车,播报声已经响起,以极缓慢的速度前行着。你知道终点就在眼前,是下一秒停下,还是下一分钟停下呢?又或者是在你刚刚庆幸完“幸好不是现在”的下一刻呢?被宣判死刑的生命,到底是等待的人更痛苦,还是身边的人更痛苦? 程夕不知道别人的答案,她只知道自己很难过,眼睁睁看着沙子从指缝中漏光。 郑集英的子女们终于时常回来看看她,但也通常是在她又一次状态不好的时候。 胡嘉嘉曾偷偷跟她说:“夕夕姐姐,我觉得大家都不是真的要来看外婆,而像是来等她死一样。” 胡向云也告诉她:“人总要有这一天的。你外婆今年也八十岁了,一辈子都比别人要过得好些,也就最后这几年吃了点苦。至于孩子,喜欢的都有出息,不喜欢的……也没什么遗憾了。” 程夕把这些话说给程朝听,程朝抱抱她:“那我们就尽力让外婆开心一点。” 于是程夕选了一个大家都在的日子,把要出国的事告诉了郑集英。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护工阿姨,她本来就是个豪爽的人,笑起来嗓音粗旷,震得一屋子的人都有些刺耳:“老太太你外孙女这么有出息啊!” 郑集英也笑起来,拉着程夕的手拍了拍,视线却看向护工:“我们家这两个孩子都不错,夕夕从小就好,她哥哥也是,我住院这些事都是他安排的。” 坐在角落里的程朝听到郑集英提起自己,抬起头来茫然地笑了一下,又低头继续处理工作。 “那也是你教得好,两个才都这么孝顺。” 郑集英被恭维得更加开心。 程夕也趁机对她撒娇:“所以外婆要赶紧好起来,然后我带你去玩。” 胡嘉嘉的耳朵捕捉到关键词,扔了手机坐到程夕身边:“夕夕姐姐,那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郑集英一口答应:“去!咱们都去!” 那边其乐融融,靠窗的沙发这边却各有心思。 胡向月小声嘀咕:“从小带大的,不孝顺说得过去吗?” 胡向武用手肘碰了她一下:“姐,你少说两句。” “这几个孩子,她还带过谁吗?偏心还不让说了。” “那是二姐没时间。” “你也别当和事佬,你那点事我还不知道?要瞒就瞒好,别影响嘉嘉学习。” 胡向武哑口无言。胡向月于是一脸堆笑,大声问胡向云:“你真是口风紧,这样的好事还瞒着我们,亏夕夕还在向武家住了那么久。” 胡向云也是刚知道这个消息,又被胡向月夹枪带棒地说了几句,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程夕赶紧解释:“姨妈,其实我也是刚收到结果。之前怕不成功,所以才谁都没告诉。” 程夕有郑集英撑腰,胡向月自然不会再说什么。 “怕什么呢?反正你妈舍得花钱培养你。” 家就像夏天的窗纱,能挡蚊虫,却到处都是洞洞眼眼。 一碗水从来都是端不平的,无论是端水的人,还是被端的人。人之常情,往往只能看到自己付出的和别人获得的。 所以人人都有自己的嫉妒和委屈,妥协和抱怨。但私下里无论多么剑拔弩张、争锋相对,在人前时也总能顾全“大局”,粉饰太平。 “好消息”让病房里热闹了一阵,很快又安静下来。胡向云在程夕和程朝之间来回打量着,一直忍着没说话,直到程夕和她一起出去打水。 阀门按下,热水注入水壶内,空旷的水声在水房里回响。 她闲聊般问程夕:“什么时候有这个打算的?连我都不知道。” 程夕自然不会告诉她实情:“妈妈,我也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就申请上了。” “国内好学校也多得是,你实在想要读研,再复习一年,考个国内的不好吗?”水壶渐渐被注满,声音仿佛要从壶口涌出来,胡向云关了水阀,塞上瓶塞,但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继续说:“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可舍不得。” 程夕却出乎意料地邀请她一起去。 “胡说,我去了之后,你外婆怎么办?” “还有舅舅和姨妈呢。” 胡向云嗤笑一声:“你指望他们?” 看,她也只是在私下里吐槽。 胡向云见她不说话,又继续说道:“你外婆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这个夏天,再累也没多久了。” 这话虽然是对程夕说的,但听起来却更像是在安慰自己。 程夕以为她不再问出国的事,提起水壶就要离开。她刚转身,就听到胡向云那熟悉且冷漠的质问。 “夕夕,你不会再做让妈妈失望的事吧?” 失望的事不是指别的,而是特指她和程朝。 胡向云紧盯着她的背影,等待答案。已经给过程夕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了,她没理由不珍惜,更没理由抛下她远走他乡。 胡向云想要程夕说“不会”,想要程夕给她一颗定心丸,让她至少还有一样东西是能掌握在手里的。 但程夕知道,他们这一家向来做得一手漂亮的表面文章,假装母慈子孝,假装夫妻恩爱,假装手足和睦。 她也学到了精髓,回头接过胡向云手上的水壶,笑着向她保证: “妈妈你放心,我不会的。” —————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45毕业 45、 晚上,两人偷偷约会。 程夕问程朝:“你觉得妈妈会相信我的话吗?” “不会。”他回答得很干脆。 “……你都不思考一下再回答我吗?” 于是程朝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我觉得……她应该也许大概不可能相信你。” “敷衍我!”程夕把自己的手从他手里抽走,却又被他抓了回来。 “你希望她相信吗?” 这回是程夕很干脆地摇头。 一朝歧路,万劫不复,即使他们再不相见,完全按照程万里和胡向云的安排走完一生,也永远只能获得被考察的席位。 “我们在妈妈那里的信用永远是零,她怎么可能相信?” “那为什么还这么问呢?” “总还是存在一点点幻想的呀,”程夕靠着他,语气忽然有些低落,“骗她的时候心里还是会有一点点愧疚。妈妈照顾外婆已经很辛苦了,我们又这样,感觉她的生活里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哥哥,你会有这样的想法吗?” 程朝低头看她,帮她把遮在眼前的碎发拨到耳后:“夕夕,我和你不太一样。我几乎没有在妈妈身边长大,但你的的确确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很久,受她的影响很深,所以你对她的感情当然是很复杂的。” 有爱有恨,有欢乐和感动,也有愧疚和自责,在她身边,算不上多幸福,也谈不上不幸。 但若想扭转或是甩掉那些已经深深扎根的影响,也不是一日两日就可以的。 不过幸好程夕已经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环抱住程朝,恶作剧般使劲儿勒着他的腰:“反正我赖上你了,你想甩也甩不掉了。” 程朝也照样回赠她,又听她说:“其实妈妈受外婆的影响也很深,我一边愧疚,一边也有点恨铁不成钢,多希望她也能坚定一些。但就像你说的,我想要改变都已经很艰难了,更何况妈妈呢?” “夕夕,”程朝微微叹气,“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想这么多,这对你来说也是一种自我消耗,会很累的。” 程朝很担心她陷落在内耗中,但内心的挣扎又不是他可以替代的。 程夕抹平他蹙起的眉头:“那我就交给你想。你先想想我的毕业典礼怎么办吧。” 毕业典礼在六月底,程万里自然是要去的,哪怕只是看个拨穗仪式,但这样的回报时刻他不可能错过,程朝只好自觉地推说自己要出差去不了。 至于胡嘉嘉,早就中考完,闲来无事也去凑热闹。她和奚冉凑到一起,点子比体育馆的座位还多,两人捣鼓了半天,把仪式直播给郑集英和胡向云看。 四年,一眨眼就过去了。当她拨完穗,面向台下合影时,只看到密密麻麻的模糊面孔、摇晃的风扇,还有频繁的闪光灯,一千多个日夜,如同一片树叶落入水中,悄无声息地飘远了。 没有刻意在人群中寻找某个人,但程夕知道,投向她的视线中,一定有一道来自程朝。 果不其然,刚下台她就收到一条没头没尾的信息,“晚上穿着学士服来吧。”又欲盖弥彰地补了一句,“很好看,我想多看看。” 程夕装傻,回他一句“你谁?” 回到座位,还没坐下,胡嘉嘉又激动地问她晚上去哪里庆祝。 程夕攥紧了手机:“晚上啊,晚上……” 她边说边看了奚冉一眼,奚冉立刻领悟过来。 “晚上是大人局,你是小朋友,就不要参加了。” “我又不喝酒也不能去吗?” 两人坚决摇头,胡嘉嘉只好作罢,但又提出了新条件,“那我要跟你一起回家过暑假。”怕她不同意,还拽着她的胳膊摇啊摇,“我不想一个人在家,夕夕姐姐,好不好嘛? 程夕这个假期只想好好陪陪郑集英,原本也没有别的安排,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 亲眼送走了程万里和胡嘉嘉,程夕才放心去找程朝。只是穿着学士服走在酒店里,实在是令人瞩目,比起要去见的人,路人的目光更让程夕尴尬,她几乎是埋着头一路跑过来的。 程朝一开门,就觉得一股风扑到身上。他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一只手接住挂在身上的程夕,另一只手赶紧腾出来关上门。 “怎么了?” 程夕也不说话,只深深地埋在他颈窝间。程朝有些慌了,抱着她走进去,软言细语地安慰:“出什么事了吗?不要怕,还有我呢。” 直到被放到床上,程夕才抬起头来,脸上红扑扑的,汗水将发丝黏了一脸,狼狈又有些可怜。 “我们这样,好像有些不正当的关系。”说完自己都笑了,半坐起来勾住程朝的脖子,“不过我们的关系本来也不正当。” 程朝无奈,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气,但想想她来时的样子,又忍不住要笑。 程夕越发尴尬了:“还不是你要我穿着它过来的。” “我以为你会带过来换。” “……都怪你没说清楚。” “那我道歉。” 程夕这才被哄得开心了。 她往后退了一点,朝他张开双臂:“不是说要多看看的吗?这下看够了吧?” 她跪立在床上,与程朝一般高,张开双臂像一副晾衣架,竟真的完全是在展示衣服。 可他要看的又不是衣服,而是穿着学士服、开心毕业的程夕。 “我是要看你,不是要看衣服。” 程夕听得心花怒放,膝行着挪到他面前,朝他摊开双手。 程朝愣了一下后握住,没想到她却抽出手来,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又重新将双手摊在他面前。 程朝犹豫着再次握住:“什么意思?” 程夕也不知他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的,只好挑明。 “我的毕业礼物呢?”—— 无奖竞猜,毕业礼物是什么? 47钥匙 47、 程夕没想到,礼物会是一把钥匙——她再熟悉不过的、他们的小小伊甸园的钥匙。 想起那年离开的时候,她站在门口说“等我回来哦”,结果直到现在也没有回去过。 她还记得自己计划要换掉那张单人沙发和不遮光的窗帘。 “我已经把窗帘和沙发都换了……” 还有一张长长的清单,本来打算等回去之后和程朝一起去买的。 “……你列的清单也买好了。” 对了,她还想过要一起养一只猫。 “至于猫,等下半年我们安顿下来再一起养好吗?” 还计划了些什么?程夕想不起来了,但是程朝却继续说着。他说:“夕夕,什么时候回我们的家呢?” “我们的家”,这四个字组合起来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美梦令人陶醉,真正实现的时候却诚惶诚恐。 程夕说不出话来。她低头,眼泪比视线更早落到钥匙上。 太不公平了,上一秒她还在对程朝撒娇耍赖,狡黠的笑意尚未敛起,下一秒他却这样郑重其事地感动她。她以为的礼物最多不过是些漂亮的小玩意儿,而不是像这样意义特殊,令她措手不及。 能重新在一起已经很知足了,只期待今后可以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平静地度过,还从未奢望过将过去的遗憾一一填补。 程朝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手忙脚乱,又要安慰她又要再斟酌回顾一下刚刚的几句话。 “应该不会不喜欢吧?” “虽然确实有点小,但我想那里毕竟有我们的回忆,所以……” “等我再给韩寻打几年工,然后换一个你喜欢的好不好?” 怎么会不喜欢?是太喜欢了。从今以后,所有的远行都有了终点。 “哥哥”,程夕温顺地埋到他胸前。 听到她这样的语气,程朝终于松了口气,等着接下来感动的发言。但程夕却问:“韩寻是不是给你开很高的工资?” 他们俩果真是亲兄妹,都会在温情的时刻说些煞风景的话。 程夕叮嘱他:“那你要好好工作,你说过要给我换的东西可不只一样呢。” 程朝哭笑不得,一把钥匙换来了一句鼓励,多少有些不划算了。 他拍拍程夕的肩膀,“好了,把学士服换下来吧,热了一脖子汗。” 程夕起身,刚要解开,忽然想起什么,反而还把衣服拢得更紧了些。 “又怎么了?” “我不热。” “开了空调你都出这么多汗,还不热吗?” 她把额头上的汗抹掉,语气坚定,眼神却躲闪着:“不热。” 程朝以为她要自己帮忙,于是主动上手,程夕还未来得及制止,已经被他从学士服里剥出来了。 两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看样子,她确实不应该热,毕竟里面只穿着一套内衣,更准确地说是情趣内衣。胸前一层薄纱兜住,细细的带子沿腰间而下,消失于两腿之间。 程夕被他看得尴尬,转身向里侧爬去,想扯过被子遮住自己,却被程朝抓住脚腕拖回来,结结实实地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 “……你就穿成这样过来的?”程朝惊讶于她的大胆,又后怕她如此心大,幸好没有再遇到坏人。 那一下用了不少劲儿,屁股上火辣辣的,说话的语气也严厉得很,程夕知道他有些生气了,赶紧认错解释:“冉冉的奶茶店就在对面,我在店里换好了才过来的,而且我一路上捂得很严实,冉冉还把我送到房间门口才走的。” 程朝这才松开了她,程夕立刻像条小鱼钻进了被子里。 她把自己裹成茧蛹一般,只露出双眼,程朝叉着腰站在床头,两人互相瞪着,谁也不服输。 最后,还是程朝先败下阵来。 “出来吧。本来就热,裹着被子不是更热了吗?” “不要,”她闷声闷气的,“太丢人了。” 程朝忍住笑意:“只有我看到了,不算丢人。” 程夕干脆把自己完全蒙进被子里:“我本来准备在你给我礼物之后也给你一个惊喜的,结果你拿出这样的礼物,打乱了我的计划,我这个惊喜完全拿不出手了。” 上一秒还感动得眼泪直流,下一秒难道就要她穿着这身去“引诱”程朝吗?她实在是做不到。 程夕正躲在被子里懊恼着,忽然觉得腰间又加了一重力量,程朝把她连人带被抱住。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我的错,我要是早知道有这样的惊喜,一定换个礼物配合你。” “晚了。”她想推开程朝,奈何又是被子,又是他的胳膊,完全动弹不得,倒真是作茧自缚。 “出来吧。” “不。” “里面很热的。” “……我不热。”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身上已经黏糊糊湿漉漉的了。 “不是说要给我看的吗?” “不给你看了。” 躲在被子里热倒是其次,闷才最难受。 程夕实在忍不住了,又见程朝许久没动静,横在腰间的胳膊也早就拿掉,以为他已经走开了,于是赶紧扒开被子露出脑袋。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脑袋也清醒了许多,当然,也一下子看到程朝正和她面对面地躺着,笑得像只狐狸。 48惊喜(h)(上) 48、 程朝到底是眼疾手快,在程夕再次拉高被子前,将她掏了出来。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四肢摊平躺好,催促道:“看吧看吧,看完我要睡觉了。” 尽管闭着眼,也能感受到一片阴影落下,替她挡住了刺眼的灯光。程朝双手撑在她身侧,低头看到她的睫毛翕动着,明明想睁开眼睛,却又故意紧闭着。他亲亲颤巍巍的眼皮,程夕的眉头立刻拧成一团。 “夕夕,看看我。” “不看。” 程朝便又去含她的耳垂,双唇抿住往外扯。不知她是痛还是痒,整个人哆嗦一下,双手格挡在胸前推他,眼睛依旧没睁开。 程朝继续往下,程夕的身体里仿佛被埋下了一颗火球,一串湿漉漉的亲吻为它划定了路线,它便一路燃烧着,从颈侧烧到胸前。 不在被子里,却比被子里更热了。 胸口沁出细密的汗珠,开始还是一小片,很快便无限地扩展着延伸着,连挡在胸前的手臂也渗出汗来,透过那层薄纱,又将汗意传到胸前。 她的双手被程朝拉开放到两边。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却非要欲盖弥彰般遮掩着,反倒像是故意引人采撷。有些地方的布料已被汗水浸透,黏贴在乳肉上,像打湿的宣纸,等着他来拓印。 程朝张开嘴,连同薄纱含住了她的乳尖。他的身体里也有一团火,烧得口腔里一片灼热,连游走的舌尖都带着烫意。 乳尖被他吮吸裹舔,俏生生立起来,然而它又正敏感,就连那薄薄布料的摩擦也牵动着感官的神经。柔软和粗粝同时刺激着她,荡漾的快感不断被放大。 更热了,仿佛有块打湿的轻纱落在她的口鼻上,空气变得稀薄,她不得不大口喘息,然而一张嘴,溢出的却是婉若游丝的呻吟。她只好抿住唇忍耐着。 程朝却忽然用起力来,一只手移到背后微微托起她,另一只手卡住乳根将这一片软肉堆起,裹舔换成了轻咬,牙齿陷进嫩豆腐般的乳肉里,竟像要将她吞入腹中一样。 “哥哥……轻点……”她也顾不得自己的声音有多黏腻了,一边伸手推他作祟的脑袋,一边求着饶。 程朝果然放开了她。 程夕得了片刻喘息的空档,程朝便趁机挤进她两腿之间,引着她身体里的火球游走到小腹间。 那里更加敏感,光是有气息喷洒在上面,便已经忍不住颤抖起来,而程朝偏偏还扣着她的腰,一处不落地扫过。程夕将忍耐,连同理智和清醒,一起抛诸脑后,手指在床单上抓出一道道褶皱,如同她的喘息般起伏不定。 私处的那根细带随着她的动作陷得越发深了,有一股热流似乎要坠下来,她下意识要将腿并拢,却被程朝的双手压着分得更开。 他终于完全看清这套衣服的心机,嵌进穴肉里的那根带子细而窄,大概只要稍稍用力便可以扯断,但他却存心放慢了动作,勾起它拨到一边。 穴口已水光涟涟,他的手指不过是稍稍擦过,便勾起了一道银丝。程朝的呼吸忽然一滞,将黏丝重重地擦在她的腿根处,视线却未曾移动,盯着那羞涩的穴肉一颤一颤地吐出晶亮的水来。 “哥哥……”程夕隐隐察觉到他接下来的动作,曲起的双腿蹬着床单,微微往上挪了挪。 然而程朝却勾住她的腿,一把将她拉了回来,灼热的唇舌,丝毫不给她反应的时间,直接含住了阴蒂。 “嗯啊……”程夕被刺激得腰背拱起,如同一弯新月,双腿不自觉地夹起,却令程朝的头埋得更深。他的牙齿折磨着鼓鼓的阴蒂,那可怜的小东西很快便立起来,膨膨的,调动起一波一波的情欲。 程夕已完全失去了理智,呜呜咽咽地喊他,分不清是喘息还是哭泣。 程朝继续往下,含住肥嫩的穴肉,软乎乎的,似乎要融化在他口中。他几乎整张脸都埋在她的腿心,口鼻间均是她的气息。程朝从未如此不知餍足过,意识和动作都在叫嚣着,恨不得将程夕整个吞下。 反正他们血脉相连,心意相通,也没什么能妨碍他们融为一体。 于是他的舌尖挑开穴肉,一个劲儿地往里钻,温软的舌头碰到肉壁,两处热源相接,却化成汩汩不断的水,随着进出的动作溢出来。 仿佛置身于火堆旁,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热,又像漂浮在海上,于潮水中浮浮沉沉。 光、声音、所有的感官和意识都离她而去,程夕只知道程朝埋在她腿间勾缠索取,他一再深入,已经令她丢盔卸甲,似乎这样还不够,还要更多,要她失神,也要她失控。 “哥哥,不要了,我怕……”身体深处有什么终于被勾出来,它们迅速汇聚到一处,在程朝的动作下奔涌而来。 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舒服得从指尖到发丝都在跳舞,却也让人害怕,程夕的双腿胡乱地蹬着,换来程朝更有力的压制。 “不要……哥哥求求你……” 就要出来了。它仿佛完全不受程夕控制,只听凭程朝的号令,他的舌尖进出得越发快了,次次都顶到深处,内壁已经紧张地绞紧,他还要狠狠地刮过。 程夕忽然尖叫一声,腰挺起来,小腹不住地颤抖着。许久后,整个人才瘫软下来,眼前仍旧一片空白,失神地喘息着。身下更是失去控制,穴肉被折磨得殷红充血,大口大口地吐着晶亮的淫液。 等意识慢慢聚拢,程夕最先听到的是暧昧的水声和吞咽声,然后才看到程朝的脸,他的下巴和嘴边还沾着水色,正一脸兴味地看着她。 “要这样才肯看我吗?” ------ 为了不卡肉,今天应该会有二更,就当是补前几天的请假。 49惊喜(h)(下) 49、 程夕终于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羞涩的同时,也有点难为情,尤其是当她摸到身下的床单时。 只是一对上程朝的笑眼,又有些委屈了。他向来尊重自己的感受,从没像今天这样,明明喊了停,他还当作没听见。 程朝见她睫毛还湿着,猜想该是刚刚没忍住哭的。 “今天晚上哭了几次了?” 他居然还这么调侃自己!程夕的脸立刻烧起来,转过身便要下床,却被他从身后抱住。 “夕夕,”看到她生气了,程朝便开始撒娇示弱,“我很喜欢你的惊喜。” 程夕不为所动,抬起他放在腰间的手,一把甩开,但程朝橡皮糖一样,转眼又黏了上来。 “我今天很开心。” 你当然开心,程夕想。 “我们有家了,你不开心吗?” 瞧瞧,他真是转移话题的好手。有家当然开心,可又不是他欺负自己的理由。 程夕正要说话,他的手又移了上来,托住一侧的胸揉起来。乳尖仿佛还有记忆似的,很快便又立起来,像突出的花蕊,蓄满了甜蜜的浆液。 “你猜我换的窗帘是什么颜色的?” 他边说边松了手,只留一根手指在她胸前、腹部游走,像开了锋的毛笔,饱蘸了酥痒,在她身上作画,然而落笔却断断续续的。程夕无心回答他的问题,所有的感官又被吊到一处,追随着他的指尖,既想要他重重落下,又希望他轻轻划过。 她只不过没忍住“嗯”了一声,他便像得了信号,咬着她的耳朵问:“还想要对不对?” 虽然是个问句,但行动却丝毫没有迟疑。指尖向下游走到两腿之间,那里还一片潮热,手指一探进去,就有软肉迫不及待地咬住他。 他轻笑,撤了手指,性器在穴口蹭了几下便要进去。 程夕手向后推他:“等一下,脱……脱掉。” “不脱,”程朝顶进去,“我想看。” 他今天着实有些兴奋,每一下都顶到深处。程夕抱着被子,嗯嗯啊啊地叫着。程朝尤嫌不够,抬起她的一条腿向后架在自己身上,这样的动作更方便了他,每次都退到将将含住,又深深地撞进去。 原本只有一条湿红的细缝,现在却被撑到极致,细嫩的穴肉仿佛也随着他进出的动作吞咽着,舔舐着性器上盘亘的青筋,一时间竟分不清到底是他进入了程夕,还是程夕容纳了他。 汁水横飞,溅落在腿根上,黏得一塌糊涂,更放大了肉与肉拍打在一起的声音。 程朝听得心如擂鼓,欲望膨胀,促使他更加放肆地冲撞,他发现了自己恶劣的一面,想要程夕哭,想要她求饶,想要她坏掉,然后把她重塑进自己的身体里,永不分离。 程夕足尖绷直,穴肉绞紧,抱着被子像抱着救命稻草一样,程朝使在她身上的力气,全被她传递到被子上,仿佛那才是她的依靠。 “哥哥……好累……”她转过头看他,眉头微微蹙起,雾气迷蒙的双眼里却是浓稠的情欲。 “明明是你引诱我的,自己这么快就累了。” 好嘛,这倒是她的错了。程夕正要辩解,程朝凑上来吻她,把呻吟、喘息和小小的抱怨全都吞下去。舌尖追逐缠绕间,也搅弄出水声,在耳畔不断放大。 他趁机抽走了被子,让程夕只能依傍着他。欲望累积,她的腰拱成弧形想要逃离,又被程朝按住贴回来。 程夕只能背过手,沿着他的尾椎向下摸。程朝果然一震,性器涨大了几分,又听到她不断地说着好话。 “哥哥,好喜欢你,给我嘛……” 他沉醉如斯,只觉得自己在欲望的支配下快要失控,于是加快速度进出了几下,最后深深地埋在她身体里射了出来。 程夕昏昏沉沉地被他抱着去清洗,少不得又要摸摸蹭蹭再来一回。等折腾完回到床上时,身体已经很累了,意识反而清醒了。 黑暗里睁着双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哥哥,几点了?” 程朝捞过手机看了一眼:“叁点多了,睡一会儿吧。” “时间过得好快啊,转眼又要天亮了。” 程夕又往他怀里靠了靠,“现在这样好像在上海的时候。晚上我做噩梦了睡不着,你就陪着我一起发呆。” 程朝摸着她的长发:“现在还会做噩梦吗?” “偶尔还会,不过已经好多了。”她忽然摸上了程朝的脸,“之前睡不着的时候,我就闭上眼睛想你的脸,假装你在眼前,现在好了,你是真的在眼前。” “不过,”程夕摸到他的鼻梁,“我没想到你戴眼镜了。” 提到眼镜,程朝也愣了一下,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可能是看电脑太多了,没注意,就近视了。” “那你要是摘了眼镜,还能看清楚我吗?” “我闭着眼睛都能看清楚你。” 程夕被他逗笑:“等天亮了,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闭着眼睛把我画出来。” 程朝把她抱紧:“那你快睡。等你睡着了,我得去找几个画画速成视频学习一下。” “我就知道!你这个骗子。” 又说了一会儿话,两人都安静了下来。呼吸声缠绕在一起,伴随着外面渐起的人声,将房间里填满。 新的一天即将到来。这是相拥着入睡,又相拥着醒来的一天。 睡意袭来,闭上眼之前,程夕想,真好。 又有了力量,可以支撑自己熬过接下来的时间——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50引爆 50、 回去之后,程夕几乎是整天待在医院。 郑集英已经油尽灯枯,大部分时候都是昏睡状态。程夕坐在她身边,竟觉得自己真的有几分如嘉嘉所说,是在等着她死。 胡向月和胡向武建议接回去静养,问胡向云怎么想。她自然是不愿意的,接回去也是她照顾,将来无论是什么结果,都不过让那姐弟二人多了些说辞。但她也无法拒绝,毕竟那是被宠爱着长大的两个孩子,胡向云在他们面前,从来没有话语权。 是程朝站到了胡向云身前。他态度坚决,言辞冷冽,强烈要求留在医院。 “家里不比医院,万一有点什么情况,医生来得也快些。还是姨妈和舅舅觉得在医院太浪费钱了?” “你这话说得多难听,那也是我们的妈妈,花多少钱都是应该的。” “是啊,外婆这辈子快到头了,再想尽孝也没什么机会了。那以后大家就轮流过来照顾吧,也省得人太多打扰外婆。” 胡向月和胡向武面面相觑,又一齐看向胡向云。 胡向云看着程朝的背影,心中有一瞬的震动,难得有人予以她庇护,但她又想到自己也曾将这一希望寄托于程万里身上,结果却自食恶果,就觉得程朝的保护也不过是一时的。胡向月和胡向武对程朝的不满,终究是要反弹到她身上。 她正要说话,又听到程朝喊嘉嘉的名字。 “我在!”胡嘉嘉忽然被点名,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本来就有些怕程朝,看到他这么不苟言笑地说着话,手机也不敢玩了。 “你带姑姑和姐姐先回去,明天过来换班。” “哦。”胡嘉嘉一刻不敢多留,推着那两人就往外走。 待他们出去了,胡向月忽然笑起来:“朝朝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你妈妈了。” 胡向武也跟着附和:“就剩我家嘉嘉还不懂事,整天就知道玩手机。” 程朝笑笑,他其实不只是为了胡向云,更是为了程夕。胡向云少一点委屈,程夕就多一分自在。 “也不是心疼妈妈,只是外婆毕竟有叁个孩子,我妈总在这里,外人看来倒显得另外两个孩子不孝顺似的,”他推了推眼镜,继续问,“那今天是舅舅还是姨妈在呢?” 胡向月双唇抿成一条线,一言不发。胡向武只好坐下来:“我吧。” “行,有什么事的话,舅舅记得给我打电话。” 病房外,胡向云走了没几步,又要回去,被程夕拉住了。 “妈妈,有姨妈和舅舅在,你就放心回去吧。” 胡向云甩开她的手:“你不懂,他们什么时候照顾过人?你外婆不舒服了,不还是怪我?” 胡嘉嘉很不理解她这样的“操心”。明明胡向云自己也累得抱怨过多次,现在有人和她轮流照顾了,她倒又要赶上去,把事情揽到自己手上了。 “姑姑,我爸又不是我,照顾人还不会吗?” “就是啊,哥哥也是在帮……”她一提到程朝,胡向云就变得警觉起来,程夕立刻闭上嘴。幸好手机及时响了,她赶紧推着两人往外走,“快走吧,叫的车到了。” 她没有再看胡向云,尽管如此,依然能感受到她视线中的审视,以及抓住她手腕时的用力。 错综的家庭关系远比她和程朝之间的羁绊更加复杂。她只想好好陪外婆最后一程,却又不得不卷进漩涡中。 程夕觉得更累了,所有人都像上了膛的手枪,正忍耐着不扣下扳机,但危险始终是存在的,只差一个引爆的契机。 轮流照顾了不到一周,胡向月和胡向武就有怨言了。 他们还从没在郑集英病床前待这么久,从前以为出了钱就等于尽了责,所以听到胡向云抱怨时,总劝她忍一忍。等轮到自己了,才发现忍耐不是件容易的事。 生病的人脾气总是不太好,他们又是顺风顺水地长大,鲜少受过气,因此没几天便敷衍不耐烦了,又商量着要把郑集英接回去,甚至连后事如何处理都想好了。 胡嘉嘉坐在他们旁边,实在听不下去了。 “烦死了!”她边说边退出了游戏,又把耳机甩到一边。 胡向武瞪她一眼:“懂不懂礼貌?大人正在谈事情呢。” 嘉嘉冷笑,小声道:“你们当着外婆的面谈的事情就是有礼貌的吗?外婆只是睡了,又不是死了。” 胡向武这几天原本就积了一肚子火气,正不知道往何处发泄,偏偏胡嘉嘉还火上浇油,他的怒火瞬间被点燃。 “你跟谁说话呢?天天手机不离手,就知道玩游戏、聊天,你们老师找过我几次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同桌在早恋,我不跟你挑明,你还以为我同意呢是吧?” 胡向月见他火气上来,赶紧从中劝和:“别吵别吵,这是病房。”然而她的话被两个正在气头上的人完全忽略。 胡嘉嘉面红耳赤,尤其是听胡向武提到“早恋”时,更是气急:“我说过几百遍了,我们没有!你凭什么冤枉我?” “冤枉你?我难道说错了吗?”胡向武夺过她的手机就开始翻聊天记录,“我这就把证据找给你看。” 嘉嘉扑上去抢,胡向武把她推开,她又上前,扣住他的胳膊,又挠又踢,还跳起来够手机。但胡向武毫不理会,一边翻找一边训斥。 胡向月拉不开,又劝不动,站在旁边干着急。 胡向云和兄妹俩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的争吵声。他们加快脚步赶过去,一推开门,就看到胡向武和胡嘉嘉怒气冲冲地对视着,嘉嘉还哭得一脸狼狈。 胡向月指指他们,冲着门口的人解释:“父女俩吵架,已经好了,没事了。” 嘉嘉一把抹掉眼泪,捡起被摔碎的手机,平静地坐下。胡向武以为她认错了,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消气,还未咽下,就听到嘉嘉开口道: “我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你们大人就是了吗?你们一个个才是最虚伪的。” 51撕破 51、 “妈妈为什么一直不来看外婆?因为你们早就离婚了,还打着为我好的名义瞒着大家,你们在我面前吵架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为我好?……你和大姑平时根本没有照顾外婆,为了她的房子忍到现在也不容易吧?” 胡嘉嘉已经什么都不顾了,她讨厌这一张张虚伪的脸,讨厌他们嘴上说着“为你好”,做的却都是自私的事,讨厌被强行安上并不存在的罪名,讨厌胡向武翻她的手机如同翻检一盘剩菜。 她不顾众人越来越尴尬或是愤怒的脸色,指着刚进来的几人继续说道:“小姑你又是为什么不同意轮流照顾,到底是担心别人照顾得不够好,还是希望外婆只看到你的好呢?……对了,还有夕夕姐姐,她谈恋爱不是很正常的吗?为什么要我看着她?” 胡向武把杯子往桌上一摔,扬起手就要打下去。嘉嘉不仅不躲,甚至还昂着头迎上去。 “……看起来多和谐的一家,实际上烂透了!你们都是戴着面具的假人,整天表演给自己看,其实在别人眼里就是个笑话!” “你给我闭嘴!”胡向武的巴掌落下。 预想的疼痛没有出现,嘉嘉睁开眼,发现原来是被程夕护住了,那一下也意外地落在了她背上。 嘉嘉见她被无辜波及,又是懊恼又是生气,冲上前猛推了一把胡向武:“……你要打就打我,打夕夕姐姐算什么?” 场面一时乱作一团,程朝艰难扯开二人,厉声道:“够了!这里是病房!”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看向躺着的郑集英,她依旧保持着睡着的样子,似乎完全没有被吵醒。 胡向武打错了人,尴尬地搓搓手,一开口依旧火气十足:“夕夕你别护着她,张口就胡说,不教训一下不长记性。” “除了打人你还会干什么?”嘉嘉又被激怒,气势汹汹地要冲过来。程朝乜她一眼,她才退回去,抱着程夕小声地哭。 “嘉嘉就是小孩子,她懂什么,你跟孩子生什么气?” “大姐!你说她……”胡向月冲他使眼色,胡向武这才注意到程朝阴沉难看的脸色。他略过程朝,转而看向胡向云,语气也软了下来,“……二姐,你说是不是?” 只要闯了祸,胡向武就会这样叫她,胡向云条件反射般应了一声:“对……没事了没事了,别把妈吵醒了。” “就是,都别生气了,嘉嘉也别哭了啊。” 程朝看着大家若无其事地散开,只有程夕还在给嘉嘉擦眼泪。 胡向云又开始到处洗刷整理,胡向月坐在床边削苹果,胡向武下楼去抽烟。 一切如常,像之前的每一天,仿佛刚刚的争吵都是幻觉,自然也没有人再提离婚、房子、照顾和监视。 一场争吵最后被归咎于嘉嘉的“不懂事胡说”。 因为她不懂事,所以大家宽容地原谅了她,甚至还打趣她:“现在正是叛逆的时候,等长大了就好了。”是啊,长大了就可以像他们一样,缩进壳子里,钻进套子里,再躲到面具后面指责评论。 也因为她胡说,所以尽管她说的都是实话,但没有人会承认。虚伪的假象被撕开后,大家居然只是把面具修修补补,又继续戴好。 冲动的开始,荒唐的结束。他们甚至并不在意病床上躺着的人。 程夕和嘉嘉一样不解。 如果之前是因为没有被戳破所以才要装样子,那么现在表面的和谐已经被撕破了,为何还能假装下去?是分是散,是和是离,也该有个定数了,难道要一直演下去,困在这死局里进退不得吗? 她见胡向云拎起水壶去打水,也跟着出去了。水房里过分安静,只有渐变的水声提示着水位。程夕看着她,她却只看着水壶。 “妈妈……” 胡向云抢先道:“夕夕啊,今天晚上吃什么呢?昨天嘉嘉说想吃排骨了……” “妈妈……” 她仿佛没有听见,自顾自地说着:“……你呢?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妈妈!” “程夕!” 胡向云终于抬头看她,她当然知道程夕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和程朝的事。可她要怎么回答? 她说不同意,兄妹俩不会听她的,他们现在不就偷偷摸摸地在一起吗?她说同意,不,她绝不同意。程夕是她精心培养出来的作品,不能沦为败笔。 胡向云慌乱地离开,她害怕再待下去就有什么要失控了。 程朝迟迟不见程夕回来,出去找了一圈,最后在楼梯间找到了她。 她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正靠着墙发呆,忽然察觉到有人站在她面前,抬头一看原来是程朝。他脸上的愠色还没褪去,双手叉腰瞪着她。 “哥哥,你在生气吗?”见他不说话,程夕揪着他的裤腿摇了摇,“是我被打了,你怎么还对我生气?” 他长叹口气,在程夕身边坐下:“你冲上去干什么?嘉嘉皮糙肉厚,挨一下又没什么。” “你胡说!”程夕替嘉嘉拍他一下,“要真打了嘉嘉,肯定不只这一下。我替她挡了,舅舅也不好再动手了。” 但程朝还是气恼:“那也是她自己活该,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可是嘉嘉说得没错啊,”程夕抱住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大家都戴着面具,包括你和我,我们不也是在饰演哥哥和妹妹吗?妈妈早就知道,又何必让嘉嘉看着呢。” 程朝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低落。“很累对不对?” 程夕点点头,于是程朝便揽住她,让她靠着自己。 “我觉得好烦好乱,好多事情缠在一起,一回家就像陷进泥潭一样。我刚刚差点跟妈妈摊牌了,还好坐在这里冷静了一下。” 两人就这么肩并肩靠在一起,在阳光照不到的楼梯间里静坐着,仿佛耗尽了精力,正躲在秘密的角落里恢复。 良久,程夕站起来:“今天你陪外婆吧,我得回去,怕嘉嘉再冲动吵起来。” “好,回去好好休息一下,”程朝想了想,还是加了一句,“不过要是真吵起来,不许再护着她了,让她长长记性也好。” “哪有你这样当哥哥的!” *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病房里才算是真的安静下来。程朝靠在门边,摘下眼镜,闭上眼睛揉了揉鼻梁。 又烦又累,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尤其是他千方百计想要拽着胡向云往前走一点,她却执意要留在泥潭里,甚至还试图把程夕拉下去。 然而这又是他和程夕不得不面对的,他们没有遗传到程万里的自私,若能潇洒地离开,早在几年前他们就会这么做了。 程朝深呼吸一口,又戴回眼镜,转头发现郑集英不知何时醒了,正望着他笑。 他也提起笑走过去。 “外婆没睡着吗?” “我现在这样,哪有睡得着的时候?” 她这样说,程朝便知道,下午的吵架她肯定都听见了。 “朝朝,我想坐起来,你陪我说会儿话。” 郑集英如今完全使不上劲,轻飘飘似一片落叶,程朝双手托住她的腋下,极轻松地便将她抱起身,又在她背后塞好枕头,好让她靠得舒服些。 郑集英看着他的动作,笑意越来越深,倒让程朝有些脸红了。 “我以前总说你没耐性,比不上夕夕细心,这几年倒是沉稳下来了,心思也细了。” 忽然被夸奖,程朝更不好意思了,浅浅地“嗯”了一声,拿起床头柜上的橙子开始剥。 “我最近总想起你和夕夕小时候的事,就是你们刚被送到我那儿的时候,那个时候夕夕才多大?” “四个月。” “对,才四个月,”郑集英伸手比划了一下,画出半臂长短的样子,“就这么大点儿,又瘦又小,就靠喂点米汤也长大了……你也不大,只怕都没这床高,现在一站起来,我都要仰着头看你了。” 两人都笑出来。程朝把剥好的橙子切成小块,用牙签戳了递给她。 郑集英接过来,却顾不上吃,只继续回忆着:“后来你们都长大了,我也老了,除了做做饭洗洗衣服,也陪不动你们了,就只能你陪着夕夕玩。你们俩好得就像……像浆糊一样,天天黏在一起。” “再后来,你妈妈回来了,你们就回家了,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一个比一个忙,反而生疏起来了,我看到你们现在这样就觉得惋惜。” 她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程朝看向她,发现她浑浊的双眼中隐隐闪着水光:“朝朝,你和夕夕到底怎么了?” 他一时愧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郑集英尚在病中,无力承担这样的真相,但程朝又不忍心欺骗她,只好囫囵地回答。 “我们……我们做了错事。” 郑集英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摔倒的事。 “外婆早就跟你们说过,我摔倒和你们没关系,人年纪大了总要生病的……要怪就怪我,我应该晚一天或者早一天摔。” “不是的外婆,”程朝听得难受,急忙打断她,“我和夕夕确实也疏忽了。” “就算你们疏忽了,这几年你们做得也够多了,夕夕一有空就回来照顾我,你私底下也贴补了不少吧,外婆心里都清楚。” “……我们也只能做这些了。” “你和夕夕就是太看重责任了,外婆有自己的子女啊,哪有让你们来照顾我的道理?” 程朝忽然觉得胸口堵得慌,四年来,他和程夕一直背负着对郑集英的愧疚,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他们背德的愧疚,只不过这其中的一部分被转移到了郑集英身上,也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有了一个借口来赎罪。 “外婆,其实……其实我们还做了一件错事。” “做错了那就改。” “可是,我们都不想改正。” 程朝不敢看郑集英,只好深深地埋着头。他怕看到那宽慰的眼神,怕郑集英原谅他们。他和程夕总觉得,总要背负点什么,才能心安理得,倘若轻易被原谅,反倒没了底气。 郑集英摸摸他的头,忽然叹了口气。 “其实外婆也有做错了却没改正的事。”程朝看向她,听到她继续说,“我确实偏心了,这么多年让你妈妈受了不少委屈。” “你姨妈是我第一个孩子,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先给她。你舅舅呢,又是家里最小的,全家都把他当宝贝。你妈妈夹在中间受了不少气,我都知道,但却总是忘了改。每次看到你妈妈哭,我总说下次吧,下次一定不偏心,结果一辈子过去了,也没改过来。” “你姨妈和舅舅被我宠坏了,总觉得好东西就该是他们的,我呢,也有了报应,偏心的孩子巴不得我赶紧死,受委屈的孩子反而尽心照顾。” 她越说越平静,仿佛跳脱出来,回首一个陌生人的一生,翻检出其中最大的谎言。 程朝只知道胡向云对郑集英有不满,却没想到郑集英自己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原因。 Middlechild的悲哀就是,无论你是听话、努力、孝顺,还是叛逆、堕落、闲散,父母的目光永远不会在你身上多做停留。无论你在他们眼前,还是离家千里,他们最先想到的永远不是你。 偏心是不需要争取的。你只是恰好没有早出生一步,也没有晚出生一步,而你无法选择的出生,正是你痛苦的来源。 胡向云一边不甘,一边想尽办法赢得关注和肯定。倘若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其实一直都了解她的委屈,却从未试着改变,又不知该作何感想。 而程朝同时也意识到,胡向云五十二年的人生都被困在不被偏爱的委屈里。一次次期待,一次次被伤害,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从未被治愈。这叫他如何拉着她离开泥淖呢? 程朝能做的,只有尽力将她的疼痛减轻一些。 郑集英眼神放空,不知是否在懊悔自己有意无意中给女儿带来的伤害。她听到程朝轻轻唤她。 “外婆,最后偏爱她一次吧。”—— 正文有4000+,包含了600珠加更哦。 写到这一章终于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下我的一些想法。 有个说法叫“中间儿综合症”,是说在多子女家庭中,出生顺序处于中间的孩子,往往是不被偏爱的那一个,因为长子常被寄予厚望,幼子又备受宠爱,所以中间那个就被忽略了。 我发现身边的人,尤其是父母辈的,确实存在这样的情况。而且不受宠的孩子长大后反而是与原生家庭连接更紧密的那个,TA一直渴望得到父母的肯定。 本文中的“妈妈”就是这样。 作为原生家庭的“受害者”,她没有从外婆那里得到过全心全意的爱,等她自己成为母亲后,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爱自己的孩子,甚至把孩子当作赢得肯定的一种方式,俨然成为了一个新的“施害者”。 当她看到外婆对兄妹俩的偏爱、哥哥对妹妹的偏爱时,会羡慕又嫉妒,又更使得她进一步控制妹妹。 在设计“妈妈”这个角色的时候,我没有把她定义成反面角色,而是看作一个可怜人。某种程度上,她和妹妹是对照组。她几十年的人生一直深受其害不可自拔,而妹妹已经渐渐意识到要逃离。 但逃离原生家庭是一个艰难且漫长的过程,不是人人都能像冉冉那样果断。妈妈固然控制欲很强,但她也确实曾给予过妹妹母爱,这就让妹妹多了更多的摇摆犹豫和不安全感。这是她心里的那座大山,也是他们能否在一起的一大挑战。 这是一篇骨科文,我却写了很多和亲子关系有关的内容,因为我觉得这种扭曲的亲情是他们在一起的很重要的原因,也是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希望没有让大家觉得无聊。 接下来没有多少剧情了,主要就是看妹妹能否和解,或者说以什么样的形式和解吧。 52离世 52、 两天后,郑集英在睡梦中离开。 仿佛有感应似的,那天白天,她把所有人聚到一起。 “我这些年也存了点钱,办后事就不用你们花钱了,最后剩下的,你们叁个分了吧。另外,我还有个房子……”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视线在叁个子女脸上一一扫过。胡向月和胡向武与她对上,胡向云则低头看着别处。 “镇上的老房子,也不值什么钱,就留给……给向云吧。”胡向云心头一凛,难以置信地看向她。“……向云离得近,又一直照顾我,这也是她应得的。” 突然被这样明显地偏爱,胡向云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因为没有得到过,所以也总觉得自己不配得到。但更让她惊讶的是,胡向月和胡向武居然一脸平静,对这个决定毫无异义。 最后,郑集英又拉着程夕的手,和程朝的迭在一起。 “外婆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们,我是看着你们长大的,你们要好好的知道吗?” 程夕已经泣不成声,程朝翻过掌心,将她和郑集英的手握在中间,在遗愿清单上立下保证:“外婆,我们会的。” 无论是兄妹,还是爱人,我们都会好好的。 身死灯灭,此生便如同烛芯上的一缕青烟,从此消散于无形。 郑集英的身后事没有大操大办,子女们的精力仿佛都在病房里耗尽了,最后草草送她一程。胡向云的心思一直挂在房子上,但直到那姐弟俩离开,也没提这件事。 钥匙就摆在家里显眼处,她打扫的时候绕开它,取东西的时候避开它,仿佛那是长了刺的匕首。 程夕问她:“妈妈,要不要去老宅看看?” “不去。”她一口拒绝,“给了你就是你的吗?哪有这种好事?等着吧,你姨妈和舅舅早晚会要回去。” 等了快一个月,依旧没有动静。胡向云终于动摇,在程夕的陪同下回去看了一眼。 老宅许久没有人住,门口杂草丛生,墙角蛛网高悬。推开门,尘土气息扑面而来。胡向云沉默地站在门口看了许久,一只脚刚迈进去,却又退了回来。 “妈妈,不进来吗?” 她忽然情绪失控,蹲下来痛哭。 “她死都死了,临了搞这一出想干什么?想让我原谅她吗?……我照顾她这么多年,没落得一句好话,最后又何必这么假惺惺的?” 程夕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在她身边蹲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什么好东西都是你姨妈和舅舅的,偏心了一辈子,最后留一个破房子给我……我恨死她了,怎么可能原谅她……” 离开的人并没有带走痛苦,而是把它双倍加诸于活着的人身上。真正能释怀的人不必等到这一步,而不得已走到这一步的人,却有可能永远无法释怀。 和郑集英较劲了大半辈子,既怨恨她的偏心,又想得到她的肯定,但这一切都随着她的离世而失去了意义。执念没有了扎根的土地,胡向云感到无助和彷徨,唯有紧紧抱住程夕。 “妈妈没有妈妈了……夕夕,妈妈只有你了。” 从老宅回来,胡向云便把钥匙收了起来。 一开始挂在门后面,后来放到抽屉里,最后扔进杂物间的角落里。程万里见状,劝说她把房子卖了。 “你看到它就心烦,卖了就清净了,多少也有几个钱,朝朝和夕夕大了,到处都要花钱的。” 程朝听到了,直接戳穿他:“别拿我和夕夕当幌子。这是外婆留给妈妈的,你少打它的主意。” “夕夕出国不要钱吗?你结婚买房子不要钱吗?我不都是为了你们,我打什么主意了?” 程朝忽然想起那天嘉嘉在病房里的慷慨发言,那么多人里,唯独漏掉了程万里,偏偏他才是演得最好、面具最精美的那个。 “我和夕夕上大学之后你出过一分钱吗?外婆住院那么久,你去看过一眼吗?妈妈又要照顾外婆又要伺候你,这难道是天经地义的吗?你在外人面前装老实,在我面前就不必了。” “你真是长大了,还有脸跟我说这些,当年我没把你们赶出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程万里冷哼一声,手指在桌面上连声敲着,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朝,“你现在是反过来想跟我断绝关系吗?” 程朝笑着回敬他:“断绝关系不至于,至少你死的时候我还要去签字呢。” 他的不留情面让程万里惊愕万分。 胡向云也正是在这段对话停下的间隙里,出人意料地宣布了一个决定:她要搬回镇上住。 程万里的火气又被添了一把柴:“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那个房子那么破,怎么住人?” 但她心意已决:“那是我的房子,不用你管。” 没人顺着他,儿子和妻子让他连续吃瘪,程万里气得摔门而出。 程朝拖了张椅子,在胡向云对面坐下。 “妈,你怎么忽然想要搬过去?” 胡向云避而不答,反而问他:“朝朝,你是不是给你姨妈和舅舅钱了?” 程朝坐直:“没有。” “他们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你不用骗我。” “……是外婆要留给你的,跟我没关系。” 沉默几秒,胡向云扯出一个苍白无力的笑。 “朝朝,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感动我,让我同意你和夕夕的事,那我告诉你,你死了这条心吧。” 我能握在手上的,只剩房子和夕夕。 我要守住她们,不让任何人抢走。 53摊牌 53、 程朝在胡向云的眼中看到了敌意。 为了一个孩子,针对另一个孩子,这样的情景似乎有些眼熟。然而胡向云却并非出于偏爱,而是被一种类似于“众叛亲离”的不安所驱动。 她见程朝沉默着,既不辩驳,也不承认,发狠道:“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偷偷摸摸,我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现在还想带她走,你休想!” 可程朝依旧一言不发,神情让人捉摸不定,她便又换了祈求的语气:“你爸爸依靠不了,娘家人也指望不上,妈妈只能依靠夕夕了,你把她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她为什么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又不能跟她去,我什么都不会,语言又不通……” 胡向云又急又气,又有许多难过和无助,絮絮地说着,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眼泪成串地涌出来,她用手抹开,转眼又湿了一片。她低下头,眼泪便掉进手心里,一颗、两颗……很快便聚成一汪。她捧着一手的眼泪,像捧着溶化在执念中的自己。 程朝看着她脆弱的样子,很难不动容,但听到她说的话,又无法与之共情。 “妈妈,没有人要抢走夕夕。” 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漠。 “留在你身边,你能给她什么?” “我当然会对她好……她想读书、工作,怎么样都行。” 程朝却摇摇头。 “那你又能给她什么?”她反问。 “妈妈,夕夕不是玩具,她会自己做选择,和你、和我都没有关系。她选择了这条路,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胡向云隐约知道,但她不想承认。 “……夕夕从来没有和我说过。” “她当然不会和你说,因为她会心软,会自责,会听你的话。你一哭她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你一生气她就会害怕地闭嘴,再也不敢提。” 他每说一句,胡向云便觉得他的目光毒辣一分,她已经不想再听了,但程朝没有丝毫停下的意思。 “夕夕看你脸色行事的时候,你不觉得熟悉吗?” 当然熟悉,她在郑集英面前时就是这样。 “这条痛苦的路你已经走过一遍了,难道你希望夕夕也走一遍吗?” 胡向云趴在桌上,脸埋进肘弯里,时断时续的啜泣声流淌出来。 真的有某种情感就叫做“爱”吗?或许不见得。它应该是众多情感的合集。 胡向云对程夕的爱,是关心、羡慕和控制的合集; 程夕对程朝的爱,是依赖、信任和占有的合集; 程朝对程夕的爱,是嫉妒、陪伴和愧疚的合集。 正因它不纯粹,所以爱才会是自私的,哪怕“控制”压制了其他情感,也可以冠上爱的名义。 胡向云实在不想承认,她本质上也是自私的,和程万里无异。她没能走出过郑集英画下的阴影,便要程夕也和她待在一起。但她还是被戳破了,被程朝亲手拿起剪刀,割断了连着程夕的那根风筝线。 她获得自由了,可是自己呢? 已经习惯了在郑集英和程万里控制下的生活,现在他们以不同的方式都离开,自己又该怎么办呢? 程朝很想就此不管,但他想到程夕,还是耐下心来继续劝解。 “妈妈,你说要搬去镇上住,我很支持你。你该有自己的生活,想吃什么、想做什么,家里想怎么布置,全都由你自己说了算。” 胡向云止住眼泪,抬头看他。 “甚至如果你想和爸爸离婚,我也一样会支持你。” 过耳的那一瞬,她确实是心动的,但她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因为对她来说,实在是太“出格”了:“……我已经这个年纪了,怎么可能离婚?以后你结婚,人家要笑的。” “你不想人家笑,那就只能自己哭了。再说……你应该也知道我想和谁结婚。” 胡向云的另一桩心事被如此直白地提起,刚有些平静的情绪又被搅起来:“我就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女孩子,你喜欢什么样的没有?为什么偏偏是夕夕?” “我也不知道。可是为什么偏偏不能是她呢?我从来没有想过是别人。不过我曾经比你更希望夕夕喜欢上别人,各种各样的,十个八个都好,可是她没有。” 提起程夕,程朝的语气明显变得柔和了,他看向胡向云,无比郑重地宣告:“妈妈,如果不是她,也不可能是别人了。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感动你,只是希望你开心一点而已。” 感动无用,胡向云对自己都还没释怀,又怎么会对兄妹俩释怀呢? “……我怎么可能开心!你们想过以后吗?你们在一个户口本上,谁会给你们办结婚?还有孩子,你们敢生孩子吗?跑去国外就没有人认识你们了吗……” 胡向云说着说着还是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程朝镇定的脸色,那是清楚地知晓一切后果、但仍然甘愿如此的坚决。 “这是我们要付出的代价,我们愿意承担。” 恳求不行,警示无用,她的最后一搏寄托在虚无之上。 胡向云问:“你们不怕报应吗?” 程朝的眼睛刺痛了一下,本想抬手去揉,却碰到了眼镜。 他忽然想起自己戴眼镜的原因,不是近视,而是因为韩寻说他和程夕长得太像了,像到初次见面隔着一段距离都能看出是兄妹。他为此慌张地给自己戴上了伪装。 种善因得善报,种恶因得恶报,倘若善恶都有呢? 算了算了,程朝摘下眼镜扔到桌上。 “报应?等它来了再说吧。” 54剪断 54、 老宅简单修葺了一下,胡向云便搬了过去。程夕也打算去陪她住几天,倒是程朝有些不乐意。 “哥哥,你不希望我去吗?” “你没几天就要走了,我想要你安安心心的,”他微微叹气,“但你如果想去就去吧,劝不动她也不要勉强自己。” 幸而实际情况比程朝预想的要好得多。 回到老宅,胡向云虽然还是时常失神,但情绪总归是慢慢平静了下来。她愿意说话时,程夕就和她说说话;她不想说话时,程夕就整理郑集英的遗物。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程夕才发现,老宅里有很多地方她都没有探索过,比如郑集英的衣柜夹层里有个抽屉,从前居然没发现。 那是个有些年岁的衣柜,又并非什么好木材,经年累月早已变形,程夕拉着已经生锈的铜制把手拽了半天,也还是没能打开。 “要往上提起来一点,再往外拉。”胡向云不知道何时站到了她身后,边“指导”着边拉开了抽屉,“你外婆以前把钱藏在里面,有好几次偷偷拿给你姨妈和舅舅,都被我看见了。” 抽屉被磕磕绊绊地拖出来,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几张绿色的一元纸币已经和抽屉底黏在一起——果真是藏钱的地方。 “看,我说什么来着。” 一间房子里有两代人的回忆,属于程夕的那段阳光灿烂,属于胡向云的那段却阴雨绵绵。她选择回到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件好事。 程夕有意和她聊一聊。 “妈妈,你小时候就有这个衣柜了吗?” “嗯,这还是你外婆结婚的时候买的。” “哦。” 再往下要说什么,程夕也卡壳了。她们之间好像越来越没什么话题可聊,她说的程夕不想听,程夕想说的她又不认同。 于是程夕低下头继续翻抽屉。 抽屉里还有本相册,打开一看,很多都已经泛黄褪色了,有的甚至连面孔都看不清楚。程夕依稀辨认着,这张应该是郑集英的结婚照、那张是小孩子的满月照……翻到最后,唯二清楚的是两张全家福,一张是胡向云当年去打工前拍的,还有一张,是郑集英、外公和叁个十几岁的孩子。 叁个孩子,从左到右依次是胡向月、胡向武,和……胡向云?程夕又拿近仔细看了一眼,水灵灵似地头新韭,两条乌黑的辫子挂在身前,应该是胡向云吧。 她拿着照片指给胡向云看:“妈妈,这是你吗?” 胡向云难得露出笑容:“不是我还能有谁?” “没见过这样的你。” “你当然没见过,那时候我才……十四五岁吧。” 程夕接过照片摇摇头:“我是说没见过留长头发的你。” “……因为我后来就剪了。” 这还是胡向云第一次和程夕说自己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你外公还在学校当老师,全家都指望着他养活,能省就省,也没什么有营养的东西可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头发偏偏长得特别好,又浓又密又黑,我想不如留着,长长了还能卖钱,就扯了两根红绳,编成辫子扎起来。结果你外婆每次看到我的辫子,都会骂我,说我显摆,骂到后来我都不敢跟她说话了。” 程夕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这是从上大学之后开始留的,每年只修一修分叉的部分,如今也已经及腰长了。 “……我也等不到留长卖钱了,找了把剪刀自己剪了。后来就再也没有留过长头发。” 程夕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剪短发的?是胡向云从外地回来那一年。从那之后,她的头发只要稍微长长一点,就会被带去理发店。直到她离开家上了大学,才终于能对自己的头发做主,她便像报复似的,一心只想留长。 胡向云陷在回忆里,也不管程夕有没有在听,继续说道:“反正我就是从那个时候恨你外婆的,巴不得早点离开家……后来有人给我介绍相亲,我一下子就答应了,管他什么人,结了婚我就也有自己的家了。” “你爸刚开始是挺老实的,后来日子久了就看出来了,自私、固执、大男子主义……我后悔又有什么办法呢?已经有你和朝朝了呀……所以结婚一定要慎重。” 她见程夕一脸迷茫,似在发呆,用力摇摇她的手:“夕夕,你有没有听到妈妈说的?结婚一定要慎重,你懂吗?” “啊?”程夕回过神,见胡向云脸色凝重地望着她,但她刚刚说的话却像梦中的回音,混着响成一片,竟一个字也没听清。 “……嗯,懂。” “你懂什么呀!”胡向云急得甩开手,“一辈子那么长,走错一步,以后后悔都来不及了……” 如果可以,她真想把以后的错误人生提前拎到程夕面前,让她看看自己到底能不能承担得起。 但程夕的眼神依旧迷蒙,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一个说不在乎报应,一个左耳进右耳出,两个人都如此倔强,胡向云只恨自己生了一张不甚灵巧的嘴,无法对他们晓以利害,也恨自己没有强制的力量,不能把他们扯回到正轨上来。 “妈妈,”程夕终于清明过来,但她却驴头不对马嘴地问,“你还想留长头发吗?” “……”胡向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其实你留长发很好看,要不要再试着留一留?” * 胡嘉嘉打来电话时,程夕正在坐在镜子前,给理发师比划着自己想要的长度。 电话那头,嘉嘉一气不停地吐槽着,说自己又和胡向武吵架了,想趁开学前出去散散心,问程夕要不要一起。 程夕的注意力都在剪刀上,“咔嚓”一声,一团黑云掉在腿上,齐刷刷的发梢垂在肩头。 还好,没想象中那么难受。 她叁心二意地回答着嘉嘉:“你想玩几天呢?可是我马上要……” “就两天!”胡嘉嘉抢答,“就去趟迪士尼,不耽误你出国。” 一听是要去上海,程夕立马心动了。 ------- 本章可配合第21章食用 55回家 55、 暑假去迪士尼,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早上兴致勃勃地出门,晚上回酒店时已经被晒成了干瘪的丝瓜瓤。 胡嘉嘉四仰八叉瘫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发誓:“以后超过30度的天,我绝对绝对不出门了!就算是有人请我出来玩都不行!” 程夕则心不在焉地靠在床边,盘算着等会儿怎么找个借口去看程朝。 还没想出办法,手机先响了,某人打来电话。 她握着手机走到窗边,一接通就听到他问:“玩得开心吗?” “……”她并没有告诉程朝自己来上海了。 “不说话,看来是很累了。” 每次准备的惊喜都被他横插一脚搞砸,程夕拽着窗帘来回扇动着出气,又怕嘉嘉听到,只能小声抱怨:“你怎么又知道了?” 电话那头一阵闷笑:“因为我收到了情报。” 身后传来响动,嘉嘉也捏着手机跳下床,一溜烟跑进了卫生间。程夕看着她的身影忿忿道:“嘉嘉这个叛徒!你什么时候收买她的?” 程朝大方坦白:“不用我收买,只是陪她一起吐槽了几句,她就主动投靠我了。” 程夕一时不知道是他太值得信任,还是嘉嘉太单纯。 两人忽然都不说话了,只有呼吸声贴在耳边,程夕看了眼时间,猜想他大概刚下班。嘉嘉躲在卫生间不知道和谁打电话,小小的空间倒是把她的声音放大了,只是嗡嗡一片,听不清楚。 “夕夕。”程朝突然叫她,那声音仿佛半梦半醒之际的爱抚,程夕轻轻应了一下,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些撒娇。 “好几天没见,我想你了。” 程夕的嘴角扬起来,又像怕被他看到似的,抬手捏了捏脸颊:“我也是。” “那你现在想见我吗?” “……可是嘉嘉还没睡。” 程朝继续诱惑她:“我就在楼下。” “……” “你拉开窗帘就能看到我了。” 程夕听明白了,他是存了心要把她骗下去。她把窗帘拨开一道缝隙,只见楼下路灯昏黄,车身的轮廓隐藏在夜色里,哪分得清他在哪里。 程朝又开始喊她的名字,一声声,像归家的催促。 于是她便顺着他,给自己失败的惊喜找个台阶下:“既然你都这么有诚心地找来了,那我就勉为其难下去吧。” 她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胡嘉嘉拉开门,手机藏在身后。 程夕清了清嗓子:“嘉嘉,我要去见个朋友。” 嘉嘉直点头:“可以可以。”恳切的样子倒像是巴不得程夕出去。 “你不要乱跑,我很快就回来。” 手机还在不停地震动着,嘉嘉越发善解人意:“去吧去吧,不回来也没关系。” 程夕倒觉得有些古怪了:“晚上一个人,你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 她撇撇嘴,转身去开门。 胡嘉嘉立刻掏出手机,“我姐走了”几个字还没打完,程夕忽然又回头,她慌乱之下把半截拼音发了出去。 “嘉嘉,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程夕看了眼她的手机,“你真的没有……谈恋爱吗?” 这下轮到胡嘉嘉心虚了。但既然都被看出来了,她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干脆一五一十地交代:“本来真没有,但他们非说我有,我就……谈了。” 程夕又气又笑:“难怪你巴不得我走。” “夕夕姐姐,你也是去找男朋友的吧?”嘉嘉一副我懂的样子,“你就安心去约会吧,我呢,就在这里和手机里的男朋友约会。” 怕程夕不信,她还举起手发誓:“你放心,我口风超紧的!小姑绝不可能从我这里套到话。” 说是出来玩,结果到头来却成了姐妹俩互相打掩护。不过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程夕也是高兴的,只是脸上尽量端着不显露出来:“你别聊太晚。我……明天早上给你带早饭。” * 程朝站在车边,看着她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以为是见到自己太开心了,没想到程夕开口却是质问。 “你快老实交代,嘉嘉要来玩也是你的主意吧?” 他挑挑眉,抱着她转了个身。“叛徒”投靠他总要拿出点诚意来的,胡嘉嘉也算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程朝亲亲她示好。 程夕依旧审视着他,右手握拳挥到他面前,却在离鼻尖一指的距离停了下来,然后忽然张开五指,一串钥匙挂下来。 她为这样的小把戏而开怀,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哥哥,我们回家!” 有人说记忆就是不断在脑海中重复同一件事,程夕在脑海中将这条回家的路走了无数遍,仿佛一刀一刀镌刻在回忆中。 还是熟悉的街景、熟悉的电梯、熟悉的楼道,她走在前面,程朝跟在她后面,在这个寻常的晚上,像一对刚刚归家的小夫妻。 程夕无比自然地钥匙插进锁眼里,往右拧两圈,“咔哒”一声,门便开了,玄关处的声控灯应声亮起。她站在门口,看着亮处尽头那些家具模糊的影子,仿佛一切如昨,又觉得恍如隔世。 程朝从背后贴上来:“怎么不进去?” 她转头,看到时间的河从眼前流淌而去。江阔水深,巨浪翻涌,来路无论多么艰辛,他们都已经幸运地走到了对岸。回望之时,一如当年,是满心的欢喜和期待。 程夕站在在此岸,告诉彼岸的他们:“我回来了。” 程朝微微一愣,随即眯起笑眼。 “嗯,回来了。” 他牵起程夕的手,一起走进他们的家。 -------- 正文还剩最后一次车。 以及我估摸着这周末应该能完结,如果没有,我就把这句话删掉。 顺便向大家征集一下有没有什么想看的番外。 我目前想到的有: 1.关于孩子的 2.关于婚礼的 还有一个恶趣味的男装兔女郎,但是这个画风有点突兀,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写。 56幼稚(h) 56、 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一如她离开时那样。 拖鞋还放在原位,杯子是她之前用的,就连零食筐里,都塞满了她那时候最喜欢吃的荷兰豆。程夕拿起来一看,日期还是最近的。 “哥哥,你也吃这个吗?” “是怕你回来没得吃。”但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只好时常准备着。当然,也可以用这样的方式假装你从未离开过。 程夕继续视察,看到沙发对面多了一面“墙”。其实是一个大立柜,里面居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晶球。 “这又是什么?” “我不是说要再买几个的嘛。”只是不适合用“几个”这样的量词罢了。 程夕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副苦情又滑稽的画面:程朝蜷缩在沙发里,搂着一堆水晶球发呆。 “笑什么?” “你一定很想很想我!” 程朝嘴硬:“还行吧。” 先前哄她下来的时候,一口一句“想你”,这会儿倒不承认了,程夕把他这种别扭的行为归结为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在别人面前和这些少女心的小摆件扯上关系。 但程朝见她半天不说话,以为她真信了,立马改口:“其实是很想很想的。” 程夕一愣,笑得更开心了,揉着他的脸问道:“哥哥,你怎么越长大越幼稚了?” 幼稚的程朝一晚上都对这句话耿耿于怀。 洗澡的时候打了满手的泡沫抹到程夕头上,像顶着一头的棉花糖,只是一遇水便顺着额头滑下来。程夕紧闭着眼睛指挥他:“快给我冲了!” 程朝却故意举着花洒慢腾腾地冲干净,细小的水流在眼皮上汩汩不断,有零散的小亮点在眼前移动着。闭上眼睛,默数到五,再睁开眼睛—— 终于是想见的人。 程朝关了花洒,扯过浴巾将她裹好放在洗手台上,程夕双腿勾住他,双手环着他的腰,乖巧地由着他给自己吹头发。 头发上的水珠被风鼓得到处乱飞,落在程朝脸上、胸口上、手臂上,落到哪里,程夕就凑上去亲到哪里。后来干脆更加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轻咬舔吸,下巴、脖子、胸口,在他身上遍布下自己的痕迹。双手在他背后乱摸一气,大腿内侧紧贴着他磨蹭着。 程朝强忍着将她的头发吹完,又出了一身的汗。 他关了吹风机放到一边,拽住她的脚腕把她往前拉了一点,让她和自己贴得更近。 “你还不是一样幼稚?” “都是跟你学的呀。” “我可没教过你这些。”程朝边说边扯下她身上的浴巾,像拨开鸡蛋的壳,“但我可以教你点别的。” 他说着,手便伸进程夕两腿之间,轻轻松松便找到了那处嫩芽,作恶般揉捏着。 程夕的腿勾住他蹭了蹭,刚刚亲亲抱抱就已经有了感觉,现在他一摸,热意便涌上来,流出的水将他的手指裹住。程朝抽出手指,在她眼前展示这迫不及待的“邀请函”。 “啊,”他惊讶道,“这里忘记擦干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浑话,程夕的耳朵立刻红起来,伸手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了!” 程朝便真的不说了,视线和程夕的缠住,手指却又插了进去,翻天覆地般搅动着,带出的水声从下往上传进耳朵里。程夕耳朵更红了,眼神也羞赧地错开,然而手心里却被他的舌尖轻掠过,留下湿漉漉的痒意,手仿佛被黏住似的移不开。 “哥哥……不要了。” “骗人。” 程朝的双臂从她腿弯下穿过,双手撑在台面上,程夕的下半身便被分开、抬高,大剌剌地展示在他眼前。 他弯下腰,在大腿内侧留下一串轻吻,温热的鼻息像前锋,提前在他接下来要亲吻的地方引起一片颤栗,而他果然张口吻在了腿心之间。程夕只看到他的头顶前后移动着,隐晦地宣示着攻城略地的路线。 她吐出一串颤巍巍的呻吟,手指插进程朝的头发里,身下却不由自主地迎合着他。于是程朝改为吮咬着嫩芽,手指依旧探入穴口,唇舌掀起浪潮,指尖又要将它勾出来。 程夕陷溺在温柔的情潮中。 程朝的吻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沿着小腹,翻山越岭似的来到胸前,最后捧起程夕的脸。她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到程朝脸上仿佛也蒙上了一层湿答答黏糊糊的雾气。 他深深地吻下来,别样的湿意与气息在唇齿间弥漫。 “怎么样?”程朝等待着程夕的回答,像是留了时间让她回味。 待程夕反应过来他所指何意时,羞耻与欢愉同时将她笼罩。 “你……” 程朝不让她说完,继续用深吻封存她的语言,又分开她的腿,不由分说地挤了进去。双手托住她的臀,前前后后地抽动着。 一直被冷落的双乳终于借着他的动作,上下左右地晃动着。要是程朝用力些,双乳便撞上他的胸膛,被挤压一番后,又因他的离开而获得自由。不过几次,两粒乳果就敏感地立起来,摩擦之间给两人带来更多的快感。程朝发现了,抽送的幅度便更大了。 程夕累极,双腿早就挂不住了,从他的腰间一次次滑落下来。又因程朝把她拽近,所以只堪堪坐在洗手台的边沿上,动作间觉得自己快要掉下去,担心和害怕令她更加紧张。 程朝放慢了速度,揉着她的臀瓣哄她:“夕夕,放松一点。” 程夕搂着他的脖子呜呜咽咽,不知道是撒娇,还是真的害怕得要哭:“放松不了……不要在这里,我要掉下去了。” “不会掉下去的,相信我。” “我不!”程夕坚持,“我们换个地方嘛。” 见程朝还是不动,她便又一声声婉转地在他耳边喊“哥哥”。 程朝又顶弄了两下,忽然勾住她的双腿把她抱起来。程夕惊呼一声,骤然的悬空让她只能完全依赖于程朝。他还埋在她里面,走动间只觉得被绞得更紧。 “干……干什么?” 程夕的声音颤抖着,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换个地方。” ------- 为什么我的车总是一章写不完 57水晶球(h) 57、 程朝抱着她走了两步,原本是要回卧室的,却在沙发前停了下来。他坐在沙发上,程夕跨坐着落在他身上。 “在这里好不好?” 刚刚几步如行弦上,程夕现在只想停下,哪里都比走着好。她连连点头,程朝便拍拍她:“要不要自己来?” 她撑着程朝的肩膀轻轻抬起来,再往下坐时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撑开,只好一点一点地缓缓推进。程朝比她更难受,扶着她的腰又不敢用力,直到她完全坐下去,两人都倒吸一口气。 程夕扭着腰前后动了几下,便倒在程朝身上开始耍赖。 “哥哥……我今天好累,白天陪嘉嘉逛了一整天……” 程朝自然乐意代劳,掐着她的腰配合自己。上上下下,浮浮沉沉,程夕牢牢抓住他的胳膊,感受着一浪接一浪向她扑来。 他忽然停下,一下下啄着她的嘴角。 程夕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哥哥?” 程朝将她转过来,让她的后背贴在自己胸前,两条腿分开挂在两边。这样的动作多少有些羞耻,程夕将头偏向一边,却被程朝又转回去。 他的唇贴在程夕圆润的肩头上,牙齿细细密密地咬着,一路吮吻着亲到颈侧。血管突突地搏动着,程朝握住程夕的手贴在她胸口,手心下也噗通噗通地跳着。 程朝哄她:“夕夕,你看。” 程夕抬眼看去,是那一柜子的水晶球,球面上反射着灯光,像一汪一汪的月影。球里住着的一对对小人,正隔着玻璃和他们对视。 有种被窥视的羞耻感,程夕猛然闭上眼睛。程朝低下头,沿着脊椎亲吻她的后背,空着的那只手在她腰间流连。 “夕夕。”他的声音带着无限的眷恋。 “嗯。” “夕夕。”程朝继续叫着她。 你看呀,看那一柜子的水晶球,看那些幸福圆满的小人儿。 他想起过去无数个夜晚,自己独自坐在沙发上,羡慕地看着眼前的柜子。 神明不要忘了,这世间还有一对可怜的有情人。 程朝继续动起来,视线变得迷蒙,虚虚晃晃亮成一片,连同那些孤独的夜晚,一起被点亮了。 * 又出了一身汗,这次两人分别去洗漱。 程朝洗完澡出来时,看到程夕正坐在地毯上,把那些水晶球一个个倒悬过来,再依次摆在身边。她仿佛有一个秘密的小乐园,总是能从一些小游戏里获得快乐。灯光落在她身上,为她晕出一层朦胧的滤镜。 程朝确信,如果要用一个画面来定格“家”的话,那一定是眼前这一幕。 他走过去,贴着她坐下。程夕便挽着他的胳膊,开心地指给他看:“哥哥,你看,它们都在下雪!” 程朝也笑着搂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头,却听到程夕“啊”了一声:“你压到我头发了。” 他一边拨开她的头发,一边问道:“什么时候去剪的头发?” 程夕这才想起来,似乎从没和他说过关于头发的事,于是便把和胡向云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复述给他听。 “所以你就去剪头发了?”程朝问。 “嗯,在头发这件事情上,我和妈妈和解了。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也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但几十年来一直耿耿于怀。而且妈妈记得外婆这样对待过她,却不记得她也这样对待过我。” 程夕说着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她会想起来,但她没有。我当时就想,几十年后,我是不是也会像妈妈那样,怨气一层一层地垒起来。” 她问程朝:“很可惜,也很可怜对不对?” 程朝摸了摸她如今及肩的头发,为她的释怀而感到开心:“是,不该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可是别的事情我好像还是无法原谅她,我还没有那么潇洒,能够一笑而过。哥哥,你会觉得我自私吗?” “不,我会觉得你……”程朝停了一下,在想一个合适的词,“……你很勇敢。你没有让自己像妈妈那样陷在里面。” 程夕没想到他会这样夸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之前一直很执着于和妈妈的关系,总希望能把我们之间的问题全部解决。但我现在意识到,或许我也永远等不到妈妈的道歉,就像她也没有等到过外婆的道歉。有当然是最好啦,但要是没有的话,我也不能总将注意力放在这件事上。” “没关系,不用勉强自己,皆大欢喜的结局本来就很少。我只希望你开心、快乐,有时候甚至希望你也自私一点。” 程夕不解,疑惑地看他。 “……就是希望你多为自己考虑一些。” “不想这些烦心的事了,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早就好了。” 程朝犹豫道:“那天我不能去送你……” “我知道!你要工作嘛,等我到了之后联系你。” 程夕拍拍他,让他放心。程朝本来还想说什么,又见她完全没有异议的样子,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他准备惊喜可从来没有失手过。 “对了,我最近发现了一个很棒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等你下个假期,我们一起去?” 程夕一听,果然很兴奋,追问他是哪里。程朝却神神秘秘的,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她靠进程朝怀里:“好吧,但事先说好,我可不要去很热的地方。” 程朝将她搂紧:“下次绝对吸取教训!” 两人靠在一起,静静地看着水晶球里的雪花飘落。待到所有的动静都停下,程夕也已经靠着他睡着了。 程朝轻轻喊:“夕夕?” 她没有回答。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她放到床上。 睡吧睡吧,我的宝贝。 明天在等着我们—— 尒説+影視:ρ○⑧.run「Рo1⒏run」 58朝夕【正文完】 58、 离开那天,是胡向云和嘉嘉送程夕去机场的。 托运、值机,胡向云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离家千里,总有一肚子话要说,真要开口,却不知道从哪句先说起。 最后,程夕要进安检了。她先叮嘱嘉嘉:“等会儿你要送小姑回去哦。” 然后再看向胡向云:“妈妈,我要走了。” 胡向云眼里立刻蒙上水雾,抓不住她,也留不下她,明知道她这一走意味着什么,却也只能无力地放手。她早已经被时代和家庭抛弃,在人生的末路上踽踽独行。 该为程夕高兴的,她可以去看广阔的天地,可以拥有自由的人生,可是她也会面对更多的阻碍,她该怎么办?他们能不能撑过去?虽然是两个人,却也不见得比自己走得轻松。 人生呐,难道就没有圆满一说吗? 胡向云擦掉眼泪,努力扯出一点笑。要说什么才能像一个临别之际的母亲呢? 她挥挥手:“……快去吧,别耽误时间了。路上小心,到了给我发微信。” 程夕点点头,转过身后,才让眼泪落下来。 她想起记忆之初的胡向云,是那年春节她回家,在老宅门口朝她张开双臂。从此之后,她的怀抱越收越紧,最终勒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然而等自己长大到足够挣开她的怀抱时,胡向云却已经羸弱孤老,程夕也终于看清,那从来就不是怀抱,而是加诸在她身上的锁链。 她们都不堪其重。 如果母亲是化脓的创口,想要医治她,第一步却是要离开她。 爱的底色其实并不温暖。 受到伤害的人要小心翼翼地带着伤口生活,而像程万里那样自私的人,却总是过得更好些,实在是令人意难平。 但程夕又想到程朝说的,皆大欢喜的结局本来就少,只能在各种缺憾中寻找平衡。 飞机飞行渐稳,程夕打开遮阳板,从舷窗向外看去,是缥缈的层云和深邃的蓝,光线刺目,令人心碎。离开之时,居然是意兴阑珊,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欣喜。 她忘了问一问奚冉,当年她离开家时是怎样的想法?又是什么支撑着她永不回头?她也很想程朝,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也想知道如果他现在在身边,又会是怎样的心情? 程夕打开包翻找耳机,却忽然在夹层里发现了一封信。是程朝的字迹,大概是前几天在上海时偷偷塞进她包里的。 夕夕: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从前提笔不知道要写什么,因为你就在身边;后来我们分开,有很多话想写,却不知道该如何让你收到。 今天早晨,在你身边醒来,在我们的家醒来。我感到久违的幸福。 妈妈曾经问我,为什么偏偏是你?我回答她我也不知道。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我只知道,当我回忆过去,所有缺憾的时刻,都是由你填满的。 你是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没有你,也就不会有一个完整的我。 学业、工作、死亡,或是其他不可预料的原因,还是可能会将我们分开,短暂的或长久的。但我如今已不再畏惧分离,因为我确信,所有路径的终点,都指向在一起。 我坐在床边,一边写一边看你的睡颜,一边还好奇你的梦里有没有出现我。晨光从窗帘底下透进来,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平淡的日子忽然有了意义。 现在,我要抓紧时间出门去买早餐,然后再回来叫醒你。 这样,你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会是我了。 程夕合上信,心里渐渐安定下来。机舱里的乘客陆续入睡,她也拉下挡光板闭目休息,把所有的烦扰都关在外面。 不知睡了多久,飞机遇到气流颠簸了一下,程夕被惊醒,发现身旁的座位已经有了人。 他右手戴着一枚素戒,正在处理工作。看到程夕醒来,满脸歉意:“吵到你了?” 程夕摇摇头,她还没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问:“你是出差吗?” “不算吧,我被公司派过来常驻。” “哦。”她坐着发了会儿呆。那人也依旧埋头工作,不多言语,程夕摸了摸自己手上的戒指,突然又问道,“你给别人写过信吗?” “写过,”那人停下工作看着程夕,“就是不知道她收到没有。” “她收到了。” “哦,那她怎么说?” “她说,平平淡淡的生活也挺好的。就是……”程夕绷不住笑了,“……你不是说不来送我的吗?” 程朝握住她的手:“我只说不来送你,没说不和你一起走啊。” 更何况,还要做你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 * 第二年夏天,他们回国参加奚冉的婚礼,结束后一起去旅行。 从北京飞莫斯科,再转机至楚科奇,就来到亚欧大陆最东端的这个半岛。北极地区正处极昼,太阳永远悬于地平线之上,而180度经线又从这片陆地穿过,倘若你乘船沿这条经线向北行驶,在午夜十二时,会看到太阳从西边缓缓落至眼前,随即又往东边慢慢升起。 地平线之上,旧日最后的阳光和新日最初的阳光完成交替。 是落幕,也是新生。 是日落,也是日出。 ——是能同时看到朝阳和夕阳的地方。 程朝说过她一定会喜欢这里。 程夕挽着他,站在甲板上看朝夕的交替。海风猎猎吹动着她的头发,让她想起了曾经的一个梦。她转头看向程朝:“哥哥,我来过这里。” “什么时候来的?” “梦里来过!” 程朝皱眉以示好奇。程夕又看向远处,橘黄色的朝阳正往上慢慢攀爬,一如那年梦里所见。 “你记不记得小时候编过一个故事哄我?说有个小孩问能不能让朝阳和夕阳同时出现在一片天空里,你说有,方法就是做梦!” 经她提醒,程朝想起这桩往事,当时不过是信口胡说,想要哄她睡觉,数年后翻出来,却有种冥冥之中注定的感觉。 “所以你真的做梦了?” “嗯!”程夕点头,“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漂在海上,看到夕阳没有落下去,反而是继续升起。就像现在这样。” 原来她早就在梦里来过这里。 如果有人问你,能同时看到朝阳和夕阳吗?你大概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能,这毕竟是一件出离常理的事。然而在世界尽头的这个角落,却是切切实实存在的。 那么同样不被世俗所接受的兄妹相爱,是否也可以在某个角落,找到属于它存在的一席之地呢?若不是亲眼所见眼前的景象,或许他们还要花很久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夕夕……” “哥哥……” 他们同时看向对方。程朝笑笑:“你先说。” 程夕注视着他的眼睛:“我们结婚吧。” “虽然没有办法像冉冉那样,但我们可以办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小小仪式。”她停了一下,一字一顿地问,“哥哥,程朝,你愿意吗?” 程朝有些哽咽,海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程夕捏捏他的手,催他回答。 “求婚……要有戒指的。” 程夕把手伸进他外套的口袋里掏啊掏,掏出来一个小盒子:“你不是准备了吗?” 程朝从她手上接过,也不打开:“这是我准备的,你的呢?” “我们俩还分什么你的我的?”见他不为所动,程夕便换了策略,“我还是个穷学生,哪有钱买戒指啊?你的先借我用一下好不好?” 程朝摇摇头,打开盒子,看了一眼又合上。 “不要这么麻烦了。还是换我来求婚吧。” 会有某个角落,存在属于他们的一席之地吗? 程朝也不知道。 但他们会一起去找到那个地方,从此朝夕相伴,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正文完】 ------ 正文完结啦!休息一天再更番外。 哥哥编的故事在第11章。 后记 前面分享过一次关于人物设定的想法,这次就说点别的吧。 首先关于【骨科】,我本意并没有想把它当作一个噱头,还是想写出一点禁忌挣扎的感觉,写完后个人感觉是有点那个意思的吧。 停在这里只能说是一个相对圆满的结局,毕竟想要在一起,他们还有很多问题要面对。兄妹的关系注定了不会是一个非常圆满的结局,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一起就是最圆满的了。 当然这篇文也有一些其他的遗憾,比如副cp的线完全没有展开,也就是冉冉和奶茶店小学弟的故事(没想到他们才是官配吧),比如部分剧情还是推进得太快了……笔力上的问题,我只能告诉自己再接再厉吧。 说到写作,其实还蛮痛苦的。每天不停地把自己代入兄妹、妈妈、爸爸、外婆、嘉嘉……感觉自己快精神分裂了。 停在这一天也很巧,因为刚好是我开始写文半年。这半年从无脑放飞的《沉沦》,到短篇合集《偷情的礼仪》,再到正儿八经认真构思的《朝夕》,依然有不足,但也还是有进步的。 写作这件事给我无聊且压抑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开心的时刻,尤其是看到大家说喜欢的时候,也让我在现实生活之外找到了一些被认可的感觉。我总是间歇性自信爆棚,而你们是我自信的来源。 当然,写出来还是希望有人看到的。所以如果你觉得还可以的话,我会非常感谢你安利给身边的人(前提是随缘哦)。 接下来的计划是写完番外,然后摆烂休息一阵。 下一本大概会写一个甜一点的,梗是“帮我的暗恋对象追到我”,不过这篇正文基本清水,所以我还在考虑要不要放在po上。如果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关注我的微博(白糖清粥)。 非常感谢陪我走完连载的朋友们,有很多朋友的ID我已经烂熟于心了。没有你们,我很难坚持下来。 也非常感谢看到这里的你,如果你喜欢的话,投珠/收藏/留言就更好了hhh。 最后的最后,希望哥哥和妹妹在他们的世界里永远幸福,也希望大家在现实生活的世界里同样幸福。 【番外】“小朋友”(上) 奚冉在结婚的第二年如愿以偿生下了一个女儿。程夕去看她时,她还在犹豫取什么名字。 “希望她平安健康,又希望她快乐勇敢,所有美好的寓意都想加到她的名字里。夕夕,我真是太贪心了。” 程夕接过她手里的字典,侧边有密密麻麻的标签尾巴,她翻开一看,全是奚冉圈出来备选的字,看得她眼晕,难怪如此难以抉择。 她合上字典想了想:“那你最希望她拥有什么呢?” 这个问题的难度不亚于取名,奚冉想了好一会儿才有答案。 “最希望她……自由吧,对,我希望她一生自由,不受拘束,随时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于是,小朋友有了自己的名字———奚由由。 但新手妈妈的焦虑还不止于此,奚冉问了她好几遍:“夕夕,你说我会是个好妈妈吗?” “以前特别辛苦的时候,我就想将来一定要生个女儿,把她宠爱着长大,我受过的苦一定不要让她再来一遍,她只要快乐就好了。” 梦中的由由仿佛是听到她的话,轻轻地挥了下胳膊。程夕握住她的手:“冉冉,你会是个很好的妈妈,陪着由由快乐自由地长大的。” 当然,由由从此也成了程夕最特别的“朋友”,尽管她还是个会啃自己脚丫子的小婴儿。 程夕总在程朝耳边念叨,“这个给由由当礼物吧”“好久没见由由了”“由由会叫妈妈了,什么时候会叫我阿姨呢”…… 念到程朝的眉头越来越紧,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你就那么喜欢由由吗?” “啊?”程夕疑惑,“你不喜欢吗?” “流口水、啃脚丫、话也说不清楚,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可喜欢的。” 怪事,明明他每次都分外积极地陪她去看由由。 程夕放下手里的书,跑过去坐到他腿上,捧起他的脸仔细打量。程朝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眼神一直努力移回桌上的文件。程夕的双手忽然用力往中间一压,挤得他的嘴巴变成了O型。 “哥哥,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程朝眉头一跳,状似不在意地拉下她的手,“开玩笑,我吃由由的醋?” “对啊,由由还不到一岁,你跟她吃什么醋呢?” “我没有。” “真的?” “……没有。” “嗯?” “……只有一点点。” 程夕噗嗤笑出来,双手环上他的脖子,像一潭柔软的水漾在他怀里,“小朋友可爱呀,我只是多提了几句而已,哥哥你大方一点。” 程朝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说起来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哪样?” “口水流得到处都是,还把你啃过的东西塞给我……哦还有,动不动就往地上坐,整个人跟泥猴子一样……” 程夕的笑意收起来,也不靠着他了,坐直身体冷眼瞧着他:“是吗?” 她怀疑程朝一定是故意的,那么小的事她怎么会记得?还不是由着他胡编乱造。年纪越大,心眼儿越小。 “……但是很可爱,比由由可爱多了。” 程朝最后强行挽回,然而为时已晚,程夕转身就要离开,被他从身后勾住腰又坐了回去。程朝的下巴搁在她颈窝上:“我是说真的。” “哦。” 程朝轻轻叫她,又亲亲她的耳朵。程夕痒得瑟缩了一下,依旧很有“骨气”地不看他。 程朝又亲亲她的脸颊,手也衣服下摆钻进去,专在她腰后两处最怕痒的地方流连。程夕禁不住痒,很快破功,一边扭转着身体躲开,一边推他的手:“别别别……不闹了不闹了……” “那你相信我说的是真的吗?” “我信我信!哥哥说什么我都信。” 程朝听出她的敷衍,抱着她起身。程夕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压在了书桌上。 “你干嘛!” “你说我干嘛?” “……这是书房。” “我知道,”他还一脸无辜,专心求教,“你不喜欢吗?” “……” “不说的话,我就当你喜欢了。” 原来年纪越大,脸皮也越厚。 书房可以,但书桌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程朝一动,程夕就喊背后太硬不舒服,程朝把手垫到她后背,她又喊太硌,最后只好让她站在地上,双手扶着桌面。 两人上半身衣着完整,下半身却一塌糊涂。抽插的动作时快时慢,淫靡的水声渐高渐低。程朝的手还绕到前面来揉弄阴蒂,程夕受不住喷了水,小腹抽搐着趴到桌面上,反而让屁股翘得更高了。 程朝托住它揉了揉,趁她还没回神之际,又向前一挺腰。被撑大的穴口一点点将它吞下,又在他抽出时,翻出殷红充血的软肉,程朝看得眼热,一下下顶到最深处。 程夕的脸贴在桌面上,面前是他刚刚在看的文件。她前前后后地蹭着,在文件上留下皱起的一角。一想到他待会儿可能还要拿起它处理,程夕的脸就更红了。 “哥哥……”她早已知道怎样的声调语气最能刺激他,“……快一点,求求你。” 程朝拽着她的肘弯将她拉起,程夕上半身悬空,只能依靠他横在身前的手臂,偏偏程朝又加快了频率,她开口,连完整的字句都说不出来。 “慢一点……不行了……哥哥。”程夕眼红鼻子红,又皱着眉,却偏偏迭声喊着他“哥哥”,黏腻如藕丝。 程朝听得越发控制不住自己,发狠似的要撞进她身体里。他的双手往上移,一边一个抓住她的胸,扣着她往后迎合自己。 “夕夕,叫我。” “哥哥……哥哥……求求你哥哥……” 程朝最后抽插几下,抵着她的臀瓣射了出来。 程夕累得只想休息,闭上眼任由程朝清理。他只将两人简单擦了擦,便抱着她静坐着。 昏昏欲睡之际,程夕听到他还在纠结:“……你很喜欢孩子吗?” “喜欢喜欢,好困,我要睡了。” 程夕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之后几天,程朝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再接着,他在回上海汇报工作的时候失联了。 【番外】“小朋友”(下) 说失联或许有些夸张,但联系不上他是真的。 因为工作的关系,程朝是常年手机不离手的,不应该出现这么久不回她消息的情况。程夕找到韩寻,他也隔了好久才回复她,说程朝人在医院,不用担心。 这话简直是此地无银,叫她怎么可能不担心。程夕立刻买了机票飞回去。 一进门就看到程朝小腿上打着石膏,正坐在沙发上指挥韩寻给他倒水。韩寻见了“救星”,把杯子塞到程夕手里,拿了自己的东西就跑。 程夕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但是眼泪却莫名其妙涌出来。程朝朝她招手,她坐过去,低着头,眼泪更是掉得厉害,在深色的裙子上砸开一朵花。 “我没事,”程朝敲了敲腿上的石膏,“你看,你回来得晚一点,我都要把它拆掉了。” “拆石膏哪有那么快的?” “真的没事,地上刚拖完还湿的,我没注意摔了一下,手机也摔坏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倒霉?” “……你活该。” “那不哭了好不好?” “不好。” 于是病号成了被嫌弃的那个。 程夕白天忙自己的事,最多借把力扶他起来,晚上背对着他远远地睡在床的另一侧,程朝觉得自己就是个人形按摩棒,还是体验感还不太好的那种。 但他也完全明白程夕为何如此。她太紧张了,全部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尤其担心那些令人措手不及的意外。 程朝托着腿慢慢移到她身后,手臂一伸,将她揽进怀里。 “夕夕,明天陪我去拆石膏吗?” 她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来是答应还是拒绝。 “拆了石膏,很快就会好了。” “然后我们一起去看由由好不好?你这次回来这么久,还没去看过她呢。” 程朝想起由由咿咿呀呀的笑声,又想到程夕每次见到由由时温柔的喜悦,脑海中一直盘算着的想法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夕夕,我们要不要领养一个小朋友?” 她喜欢孩子,若真有了孩子的陪伴,或许能让她多一个寄托。 程夕猛然转过身来看他。 养育一个孩子,他们可以吗? 奚冉看出来程夕有心事,问她怎么了。 程夕心不在焉地举着玩具在由由面前晃了晃:“我们在想要不要领养一个孩子。” “这样啊,”奚冉倒一点也不意外,“你们看起来都很喜欢孩子,我以为早就决定好了呢。” 话虽如此,但喜欢是一回事,真的要养育一个孩子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程夕问道:“冉冉,你觉得怎么样才算是准备好做父母呢?” “准备好?”奚冉笑起来,“要我说,永远没有准备好的那一刻。你不光要抚养她、陪伴她,还要引导她……得到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得完?只能一边陪着她长大,一边摸索喽。” 程夕一遍遍回味着奚冉的话,抚养、引号、陪伴……一对父母的责任远不止将孩子生下来而已,要付出时间、财力和精力,除此之外,还需要是一对好榜样。 毕竟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在给孩子空白的人生打样,你的情绪、家庭、婚姻、人际,你爱人的态度和能力,更恐怖的是,你还会将这些遗传给孩子。 这是一条无法阻断的单向传导链。 程夕就时常觉得,胡向云的敏感多疑在自己身上体现得越发明显,从她发现联系不上程朝,到她回家亲眼见到程朝的这段时间里,天知道她脑海里冒出了多少离奇的猜测。 她和胡向云尽管相隔千里,但这一点似乎早就融进了她的性格里。然而除此之外,程夕自己还是个缺乏安全感、犹豫纠结、不够坚定的人。如果她要养育一个孩子,会把这些也带给孩子吗? 一想到答案是肯定的,程夕就一阵寒战。 这个世界上不要再多一个“程夕”了。 她不适合、也不想要领养小孩了。但程朝是怎么想的,程夕还不确定。 她无意地拨弄着程朝的眼镜,想着等他醒了后怎么跟他说这件事。文件上的字透过镜片映入眼中,程夕忽然心思一动,拿起眼镜试戴了一下——居然是一副平光镜。 他居然用这样的方式“伪装”了这么久。 或许他们都没有信心成为父母。 程朝醒来洗漱,看到程夕正在照镜子,他从背后抱住她,问她在看什么。 程夕看着镜子里两张相似的脸问道:“哥哥,如果我们领养了小朋友,要怎么跟她解释,爸爸妈妈长得这么像呢?” 程朝迟疑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冉冉之前问我她会不会是个好妈妈,我说会的,因为她自己就是个勇敢果断的人。可我不是,我怕我成为妈妈后,小朋友就成为了我。” “夕夕,相信自己……” “那你相信自己吗?” 程朝已经又把眼镜戴上了。程夕转过身,抬手取下他的眼镜:“以后不要戴了吧,压在鼻梁上不会难受吗?” 她这么一说,程朝便明白她都知道了。他抵着程夕的额头,鼻尖和她蹭了蹭。 “你那么喜欢小孩子,会觉得遗憾吗?” 程夕摇头。孩子不是疏解遗憾的工具,也不是排遣寂寞的玩具。就让他们两个“残缺”的人互相取暖好了。 “就我们两个人好不好?不过,你把准备好分享给小朋友的爱都给我!” 最后,他们还是领养了一个“小朋友”——邻居家的猫生了,送了一只小猫给他们。 两人都没养过猫,手忙脚乱地添置用品、查找功课,又让邻居帮忙指导,这才把小奶猫接回了家,从此两口之家荣升为叁口之家,两人整天新奇地围着猫打转。 程夕常常躺在小猫身边,什么也不干,只是陪它睡觉,让程朝有一种家里养了两只猫的错觉。 “哥哥,我们还没有给它取名字呢。” 程朝在她身边坐下,伸出手指挠挠猫下巴:“就叫咪咪吧。” 多可爱,一听就知道是猫的名字。程朝很满意,已经默认了这个名字,甚至还一边喊着“咪咪”,一边逗弄它。 程夕却一把将他的手拍掉,严肃地问:“程咪咪?你自己说这个名字好听吗?” “我觉得……挺好的呀。”总比韩寻家的狗叫“叁蹦子”好听吧。程朝又伸出手去摸猫猫的头,“是吧咪咪?” 咪咪的回答是,张开嘴咬了他一口。 【番外】独家婚礼 两人最后定居在了芬兰北部的一个小镇,每年夏天极昼之时,他们沐浴着午夜的阳光,遥想曾在楚科奇见过的朝夕交替。 生活如他们所愿,变得平淡安定下来,白天一起去市中心上班,闲暇时就在无人的树林中散步,采蘑菇、摘浆果,或是摘一把野花,偶尔有路人朝他们微笑致意。 很少有人在意他们的关系,当然如果被问起,程朝会牵起她的手,笑着看她一眼再回答:“这是我妻子。”接着他们就会收获来自陌生人的祝福。 被问的次数多了,他们便决定将那个尚未实现的心愿提上日程——新家有一个临湖的小花园,他们打算在这里办一场小小的婚礼。 原本只是想留下一个可供彼此回忆的小仪式,但最后还是迎来了几位宾客——奚冉一家叁口、韩寻,还有胡嘉嘉。 胡嘉嘉得知程夕和程朝的事时,足足消化了大半天,反应过来后又想起了早前的一段对话。 “夕夕姐姐,你男朋友长得帅吗?” “唔……你觉得什么样是帅的?” “就比如朝朝哥哥那样的。” “哦,那是帅的。” “那你们是谁先追的对方?” “……算是我吧。” 程夕在胡嘉嘉心里的形象顿时更高大了,没想到看着不声不响的人,居然是主动出击的一方。她抑制不住八卦的心,问程夕能不能看看照片。 程夕摇摇头:“他很害羞,不喜欢拍照片。” “一张都没有吗?” “嗯。” “啊?”胡嘉嘉顿时觉得有些下头,“连张照片都不愿意和女朋友拍,这种男人还要他干什么?夕夕姐姐,帅哥多得是,你不要委屈自己。” 程夕憋着笑:“你说得也对,我考虑一下。” 现在想来,程夕当时不自然的神情,还有所谓的“不喜欢拍照”,都有了合理的解释。而且她要是早知道那人是程朝,借她个胆子也不敢这么说。 婚礼一切从简。 由由拎着小花篮,磕磕绊绊地走在前面,边走边抓一把花瓣洒出来,后来干脆将篮子倒扣过来,花瓣暴雨如注般洒了一地。 程朝和程夕挽着手跟在她身后,没有把一个人交托于另一个这样的仪式,他们是相伴着走过来的,自然也要相伴着继续走下去。 从花园入口走到中心,不过十来步路,两位新人一脸笑意,倒是嘉嘉抱着咪咪哭得停不下来,眼泪落在咪咪耳朵上,它挣扎着要从她怀里跳出去,却被嘉嘉抱得更紧。 奚冉用手肘碰碰她,小声问:“你哭什么?” “我觉得好遗憾,婚礼不是要家人祝福吗?结果却只有我们几个人。” “你不就是他们的家人?” 嘉嘉止住泪:“……可是就我一个啊。” “至少你是祝福他们的,换了别人来,说不定就要砸场子了,”奚冉把咪咪解救出来,抱到怀里给它顺顺毛,“快别哭了,丑死了。” 韩寻负责主持婚礼,他清清嗓子,大家便都安静下来。 “程朝先生,程夕女士,今天在众位亲朋好友的见证下……”他忽然像卡带一样停了下来,连连道歉,“……对不起我有点紧张,重来一遍可以吗?” “韩寻!你靠谱一点!”奚冉忍不住吐槽。 大家好不容易营造起来的感动气氛被韩寻这一出打乱,等再平静下来时,怎么也感动不起来了,每个人嘴角都忍不住咧开。 程朝和程夕握面对而站,听韩寻重新宣读誓词。 “在所有爱你们的人的见证下,你们是否愿意结为夫妻,从今日起,无论祸福、贵贱、疾病还是健康,都相爱、相知、相守,彼此尊重,永远忠贞,直至生命的尽头?” 他们相视,双手相握,终身既定,再无遗憾。 “我愿意。” “我愿意。” 漫天的花瓣又洒下来,他们在花瓣雨中相拥相吻。 这一生,从此将在爱里度过。 一群人闹到很晚才休息,程朝走进房间,看到程夕坐在床边看着他,裙子还没来得及换下,一层一层堆迭在她身边。 他的新娘好像坐在云里。 程朝走过去,在她脚边坐下,揉了揉她的手腕:“累不累?” 程夕摇头,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 “在想什么?” “哥哥,我今天好开心,也好满足,我不想睡了,不想让这一天这么快就结束。” “我也是,那我们一起把这一天过完。” 程夕于是俯下身来抱住他。程朝的侧脸就在眼前,她用视线描摹着,忽然又想起是不是该改口了。向别人介绍时倒是能很大方地说出“妻子”“丈夫”之类的称呼,两个人在一起时还从来没这么喊过。 程朝哄她先试试看。程夕酝酿了半天,最后还是泄气了:“……我喊不出口。” “唔其实我也是。” “那还是别改口了吧。” “好。” “哥哥。” “嗯。” 他们就这么静静相依着,无惧时间的流逝。程朝忽然托着她的双腿将她抱起,程夕伏在他肩头小声惊呼:“干什么!” “找点事情做,打发时间。” “不行!”程夕连连拍他,“今天家里有人。” 程朝停下来,似乎在思考她的话,不过几秒便继续往卫生间走。 “家里隔音还可以,待会儿我们小声点就好了。” * 婚礼之后的第二个月,程夕回国看望胡向云。她和程朝还是像从前那样错开时间回去,尽管大家心知肚明,但明面上仍未挑破。 胡向云依旧一个人住,唯一的改变是和程万里领了离婚证——他近来沉迷于网络赌博,他们出国后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这也是胡向云下定决心和他离婚的主要原因。 胡向云把老宅打理得井井有条,门口辟了一块小菜园,种着时令的蔬菜,东侧靠围墙的地方还用彩钢瓦搭了一个小仓库,常用的工具、车、烧灶的木柴都堆在里面。 “你外婆在的时候我就说搭个小仓库,省得什么都堆到厨房里,她就是不听,你看我这么一弄,是不是清爽多了?” 程夕笑笑:“只要你住得舒服就行。” 中午,胡向云用小炉子给程夕做蛋饺,像很多年前郑集英围着炉子那样。程夕坐在旁边帮她倒鸡蛋液,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胡向云忽然说起之前做了一个梦。 “算起来有一两个月了吧,我那天忽然梦见你穿着婚纱的样子,当时一下子就醒过来,想给你打个电话,但是一看手机,才叁点多,你那里可能也正要休息,就没打过去。后来事情一多,又给忘了。” “没关系,你觉得打电话不方便的话,也可以给我发微信,我起来之后看到了就会回的。” 胡向云“嗯”了一声,将大汤勺里的蛋饺翻了个身。 “……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能不能看到你穿婚纱的样子。” 她其实想说的是“下次和朝朝一起回来吧”,但是话到嘴边,还是没能说出口。 下次吧,胡向云想,下次再说吧。 15哥哥,我好疼 15、 程夕和程朝冷战的事连奚冉都知道了,只不过她还不知道自己在这场冷战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她觉得既然要和程朝谈恋爱,那么自然也是要和程夕搞好关系的,不如就趁这次,帮他们兄妹俩缓和一下矛盾,说不定程朝会重新考虑她的提议呢? 所以这天放学时,她又把程朝拦住了。 程朝一如往常地脸臭:“你又干什么?” 奚冉忽略他的不善:“听说你跟你妹吵架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女生啊,女生肯定更懂女生,说不定我能帮你分析一下你妹生气的原因呢。” 程朝终于看向她,奚冉已经做好听他倾诉的准备。但他的视线掠过她的肩头,落在她身后某处。她看到程朝眯起眼睛又仔细看了一眼,脚步早已经向那里迈去。 “夕夕?” 躲在拐角处的程夕拔腿就跑。 不理程朝实在是太难了,她已经快坚持不下去了,刚准备和好却又撞见他和奚冉在一起。她躲在拐角处偷听,书包上的挂件不小心露出来,被程朝一眼认出。 程夕心虚又惊慌地跑下楼,身后的脚步声追得越来越紧,她的步伐也跨得更大,几乎是从台阶上跃下。 不是因为看到他们在一起才跑,只是为了早点回到家而已,对,要早点回家,外婆这几天去看小表妹了,出门前特意叮嘱他们别在外面玩得太晚。她都做到了,倒是程朝,只顾着和别人说话呢。 程夕一路胡思乱想着,慌乱之中,最后几级台阶被她一脚踏空。 疼痛从额头蔓延到全身,紧接着猩红色的温热液体糊住视线。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感觉到眼皮上越来越黏腻。 她想起小时候程朝给她洗头发,泡沫顺着水流从额头上滑下来,她整张脸都皱起来,五官恨不得挤到一处。“哥哥,我要瞎了,你快给我冲掉!” 哥哥,现在我也快看不见了,你又在哪里呢? 深陷恐惧和疼痛之时,她听到程朝在身后大喊她的名字。程夕循着声音探出手去寻找他,下一秒被程朝紧握住。 无论她之前多么无理取闹,也无论他们是否还在冷战,哥哥就是哥哥啊,是看到她受伤时,双手颤抖得比她还厉害的人。 管他奚冉,还是张冉王冉李冉,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伤口真的很疼。 “哥哥,我好疼。” “别怕别怕,哥哥马上带你去医院。” 程朝正蹲下来背起程夕,就听到车轮在地面上刹住的声音。奚冉一边把项磊从电瓶车上拽下来,一边转过头冲程朝喊:“程朝,你骑车去啊,别浪费时间了。” 医院离学校不算太远,但骑车去确实更快一些,程朝没有推辞,将程夕安置在后座上就走了。 项磊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原本是来找奚冉的,却莫名其妙“贡献”出了自己的小电驴,正要问问是怎么回事,奚冉扯了扯他的袖子:“走,我们也去看看。” 行吧,她说“我们”呢。 * 程夕伤口的位置着实吓人,正在眼睛上方的眉骨处,不过万幸的是没有伤到眼睛。 清理伤口时,她紧握着程朝的手一声不吭,倒是程朝有些腿软,视线一直回避地落在她书包的挂饰上,那还是几年前胡向云带给她的小兔子玩偶。 玩偶的眼睛折射光线时更显得晶莹透亮,否则也不会被他发现躲在角落的程夕。如果他没有发现,程夕就不会跑,也就不会摔倒受伤。 归根到底,是他让程夕遭了罪。如果可以,他宁愿这伤口落在他身上。 折腾了半天才处理好伤口,从医院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大半。 程夕左边的眼睛被纱布挡住,右边的眼睛也因为哭泣而有些红肿,奚冉见她没有大碍,模样却又滑稽,憋着笑,无不惋惜地咂嘴:“好好的一张脸,要留疤了。你说你跑什么呢?” 程夕微微地偏过头去,在程朝手心里狠狠地抠了一下,被程朝抓住手指背到身后。 “谢谢你们,今天太晚了,我就先带夕夕回去了,明天我再把钱还给你们。” 叁个人谁都没想到要去医院,又没有大人在身边,医药费还是一起凑出来的。 “那行,我们就先走了,你有事给我们打电话。”奚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项磊拉走了。 走得远了,她才得以挣开他的手:“你拉我干嘛?” “人家亲兄妹,哪用你操心?” 奚冉还是不放心,又回头看了几眼。 “走了走了,别看了。”项磊在背后推着她往前走。 “臭石头,你好烦!” “烦我也要说,程朝根本没答应你,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奚冉停下脚步问:“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是打听过了,”项磊把小电瓶车骑到她面前,嬉皮笑脸,洋洋得意,“你还是和我最般配。” “滚!” “好好好滚滚滚,那你走不走?” 奚冉很没骨气地坐到后座上。 项磊激动地吹起一声口哨:“友情提醒一下,最好抱紧我的腰,我骑车很快的。” 回答他的是落在后背上的一记巴掌。 电瓶车穿梭在无人的路上,晚风灌进衣服里,把项磊穿在外面的衬衫吹得鼓起来,轻轻地贴在奚冉脸上,倒像是项磊在拥抱着她。她的脸忽然烫起来,鼻腔间满是洗衣粉的气息。 真是奇怪,他什么时候这么爱干净了。 奚冉悄悄地伸出手,拽住衬衫的边角,衣服不再贴着她,拥抱也被迫分开。晚风从她身前穿过去,竟然有些凉意。她手上忍不住放松了些力气,衬衫又鼓起来,小心翼翼又无比珍重地蹭着她脸上的绒毛。 同病相怜的人啊,拥抱总是温暖的。 项磊跑调的歌声从前面传来:“共你有过最美的邂逅/共你有过一些风雨忧愁/共你醉过痛过的最后……” 学了大半年的歌,居然还是没一句在调上。 “喂。”她拍拍项磊的背。 “干嘛?” “要不要去江边吃烧烤?” —————— 歌是张学友的《只想一生跟你走》,我觉得泳儿翻唱的版本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