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扎加耶夫斯基诗选》 1 某个旅人,什么都不信仰, 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城,某个夏天。 菩提树盛开,陌生感花叶更繁。 陌生的人群闲逛在林荫道, 缓缓地,心怀忐忑,许是因为 落日比地平线更重, 沥青的猩红可能 不仅是阴影,断头台 不仅把博物馆点缀。 组钟和鸣里的教堂塔钟 比它们日常所意味的更具深意。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旅人老要 伸手前胸,小心翼翼地摸一摸 看看他那张回程车票还在不在: 回到他素来生活的那个地方。 天气很暖和,光很充沛。 咖啡馆露台上那德国人 膝上搁着一本小书。 我瞥见那书名: 《神秘主义入门》。 突然间我明白了,那些 打着尖利的忽哨在蒙蒂普尔查诺 街道上巡逻的燕子, 和来自东欧、也就是所谓中欧的 怯生生的游客的低声谈话, 和站在稻田里的mdash;mdash;昨天?前天?mdash;mdash; 修女般的白鹭, 和擦去中世纪房子的轮廓的 缓慢而有系统的黄昏, 和任由风吹日晒的 小山丘上的橄榄树, 和我在卢浮宫细看和赞叹的 《无名王子》的头, 和闪烁着花粉的蝴蝶翅膀般的 彩绘玻璃窗, 和在公路旁练习演说的 小夜莺, 和任何旅行、任何一种观光, 都只是神秘主义入门, 是基础课,是一场 延期的考试的 前奏。 弗美尔的小女孩,如今很出名, 她望着我。一颗珍珠望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的双唇 是红的、湿的、亮的。 啊弗美尔的小女孩,啊珍珠, 蓝头巾:你全都是光 而我是影做的。 光瞧不起影, 带着容忍,也许是怜悯。 在电脑、一支笔和一台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候跟陌生人 谈论对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听很多音乐:巴赫、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读诗人,活着和死去的,他们教会我 坚定、信仰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伟大的哲学家们mdash;mdash;但往往只抓住 他们宝贵思想的一鳞半爪。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 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喜欢追踪一枚硬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边树木不表达什么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 黑鸟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着,像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年老。 我喜欢沉睡,沉睡时我就停止存在; 喜欢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道路上飞驰,杨树和房屋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 有时候在展览馆里画对我说话, 反讽会突然消失。 我爱看妻子的面孔。 每个星期天给父亲打电话。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们见面,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的束缚。我希望 接着会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middot;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一只黑鸟栖息在电视天线上, 唱着温柔、爵士乐般的曲子。 你失去谁,我问,你哀悼什么? 我在告别那些去世的人,黑鸟说, 我在告别这一天(它的眼和睫), 我哀悼一个住在色雷斯的女孩, 你不会认识她。 我为那株冻死的柳树感到难过。 我流泪,因为一切事物消逝、改变 又重返,但永远以另一种方式。 我狭窄的喉咙几乎承受不了 这些急速转变所带来的 悲伤、绝望、愉悦和骄傲。 一个送葬行列从前面经过, 每个黄昏都是如此,在那儿,在地平线上。 每个人都在那儿,我看见他们并说再见。 我看见剑、帽、头巾和赤脚, 枪、血和墨水。他们慢慢地走, 消失在河流的雾霭里,在右岸上。 我告别他们和你和光, 然后迎接黑夜,因为我服侍她mdash;mdash; 还有黑丝绸、黑力量。 2 不喜欢它的人说它 只是一把突变的小提琴 被踢出了合唱队。 并非如此。 大提琴有很多秘密, 但它从不呜咽, 而只是低声唱。 不过并非一切都变成 歌。有时候你听到 一句低语或私语: 我很寂寞, 我睡不着。 三个天使突然出现 在这里,在圣乔治街这家面包店旁。 不是又来做人口普查吧, 一个疲倦的男人叹息道。 不是的,第一个天使耐心地说, 我们只是想看看 你们的生活怎样了, 日子的滋味如何,以及为什么 你们夜里总是充满不安和恐惧。 没错,恐惧,一位可爱、眼睛像做梦的 女人回答;但我知道为什么。 人类的脑力撑不住了。 他们寻求他们找不到的 帮助和支持。长官,请看一看 mdash;mdash;她把天使叫做ldquo;长官rdquo;!mdash;mdash; 维特根斯坦吧。我们的哲人 和领袖都是忧郁的疯子, 他们知道的甚至比我们 普通人还少(但她可 不普通)。 还有呢,一个正在学 小提琴的少年说,晚上 都只是一个空纸盒, 一个没有神秘的棺材, 而在黎明时,宇宙看上去 像电视屏幕般枯燥和陌生。 此外,那些爱音乐本身的人 少之又少。 其他人纷纷发言,悲叹声 汹涌而来,膨胀成愤怒的奏鸣曲。 如果先生你们想知道真相, 一个高个子学生喊道mdash;mdash;他刚 失去母亲mdash;mdash;我们已受够了 死亡和残忍、迫害、疾病, 毒蛇的眼睛般呆滞的 长久的沉闷。我们土地太少, 火太多。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 我们迷失在森林里,黑色的星星 在我们头顶上懒惰地移动,仿佛 它们只是我们的梦。 但是,第二个天使依然腼腆地应付道, 总有一点快乐,美的事物甚至 近在手边,在每个时辰的 吠叫声下,在专注安静的心中, 还有,我们每个人身上都隐藏另一个人mdash;mdash; 普遍,强大,不屈不挠。 野玫瑰有时会散发 童年的味道,而在假日,少女们 一如往常走到户外散步, 她们绕围巾的样子 带有某种永恒的含义。 记忆活在海洋里,在奔腾的血中, 在黑色、烧燃的石头里,在诗中, 在每一次安静的谈话中。 世界跟原来一样, 充满阴影和期待。 他原可以继续这样说下去,但是人群 愈变愈大,无声的 愤怒浪潮扩散 直到使者们终于轻轻飘起, 升入空中,他们逐渐远去时 继续小声重复:愿你们平静, 愿生者、死者、未出生者平静。 唯独第三个天使一言不发, 因为他是长久沉默的天使。 我读一首中国诗, 写于一千年前。 作者谈到整夜 下雨,雨点敲击 他的船的竹篷, 以及他内心终于 获得的平静。 现在又是十一月,一个 有浓雾的铅灰色黄昏, 这仅仅是巧合吗? 另一个人正活着, 这仅仅是偶然吗? 诗人们都十分重视 获奖和成功, 但是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 把叶子从那些骄傲的树上撕走, 如果有什么剩下来 也只是他们诗中的雨声的 低语, 不悲不喜。 唯有纯粹是看不见的, 而黄昏趁着光和影 把我们遗忘一会儿的时候 赶忙把神秘的事物移来移去。 这个国家的河流甜蜜 犹如行吟诗人的歌, 沉重的太阳向西闲逛, 乘着黄色的马戏团马车。 乡村小教堂 张开一块寂静的丝绸 又旧又纤巧,哪怕呼吸一下 也会把它撕裂。 我喜欢在大海里游泳,大海老是 跟自己说话,声音单调 犹如一个流浪汉,再也 记不起他到底在路上多久了。 游泳就像祈祷: 双掌合了又开, 合了又开, 几乎永无止境。 那是童年,再也回不来mdash;mdash; 浆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 纤细的杨树从狭窄的河边升起, 像善心的修女,不害怕陌生人。 从阳台我看得见一条小街和两株树, 但我也是皇帝,无忧无虑地聆听 我的无数军队呼啸, 被夺取的土耳其战旗飘动。 我喜欢牙齿间青草的味道, 苦涩的枫叶,口中第一枚 六月的草莓的酸甜。 星期天早晨母亲弄真正的咖啡, 教堂里老神父对骄傲开战。 每当我见到穷人就心痛。 蓝色和黄色的国家生活在地图里; 大国吞噬小国,但在邮票上 你只见到安静的鹰、斑马、 长颈鹿,和优美得令人窒息的小山雀。 在那家幽暗的商店落满尘埃的货架上 一罐罐粘糖果堆积着。 一打开就有成群的红蛾飞出。 我是一名童子军,懂得树林中的孤独, 当黄昏降临,猫头鹰啼叫, 橡树的枝桠不祥地嘎吱作响。 我读骑士小说、俄罗斯民间故事 和显克维奇没完没了的三部曲。 我父亲为我建一座微型磨坊, 它在山溪里迅速地旋转。 我的自行车跑得比喷着气的火车还快, 八月的酷热把城市溶化成冰淇淋。 浆果这么黑hellip;hellip;苦涩的枫叶hellip;hellip; 那是童年。血和盛宴的时光。 3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纪念约瑟夫bull;布罗茨基和克日什托夫bull;基耶斯洛夫斯基** 太阳这么纤弱,这么幼嫩, 我们都有点害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 也有可能抓破它,仅仅喊一声mdash;mdash;如果有谁 试着喊mdash;mdash;也可能伤及它;只有疾飞的雨燕, 翅膀硬如铸铁, 敢于纵情歌唱,因为它们刚在泥巢里 度过短暂、不安的童年, 挨着兄弟姐妹,疯狂的小行星, 黑如森林的桨果。 小餐馆里困倦的侍者mdash;mdash;黑夜最后的影子 在他双眼下会合mdash;mdash;往大衣袋里 掏着零钱,咖啡散发庄严的油墨味, 甜味和阿拉伯味。天空的湛蓝 应允着一个漫长的下午,一个无尽的白昼。 我仿佛第一次看见你们。 就连这座帕拉第奥建筑的圆柱也似乎 是新生的,它们从黎明的潮水中升起, 像维纳斯,你们年长的同伴。 从乱涂乱抹中开始,计算损失,计算死者, 开始新的一天而没有你们,首先是你, 我们葬你两次,哀悼你两次, 你活了两次且跟别人一样强,在两个大陆, 用两种语言,在现实世界和想像世界mdash;mdash;然后是你, 有着清秀端正的面容,那目光放大了 各种物体和和心灵(永远太小)。 你们两个都走了,从现在起我们将过一种双重生活, 同时在光里和影里,在明亮的阳光 和石头般的厅堂的冰冷里,在悲伤中和欢乐中。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译注:维琴察是意大利城镇,以帕拉第奥建筑闻名。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译注:布罗茨基(1940-1996)美籍俄罗斯诗人,用俄语和英语写作,在纽约逝世,其遗体后来迁往威尼斯埋葬。基耶斯洛夫斯基(1941-1996),著名波兰导演。 在半暗中白色建筑群耸立,还未完全 成形,而建筑群旁,那灰沉沉的葡萄园,那黎明前的宁静; 犹大算着银币,但在猛烈祈祷中 扭弯的橄榄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入大地。 太阳在哪里!现在依然寒冷, 一片谦卑的风景在我们周围铺展; 星星已离去,牧师们睡得正沉,鸟儿在八月 不许歌唱,偶儿才有一只 结结巴巴,像中学拉丁课上不用功的男生。 现在是凌晨四点,绝望住在如此多的房子里。 这时候脸孔狭长的忧伤哲学家 正雕琢他们陈旧的格言,而疲乏的指挥家, 他们昨晚刚使布鲁克纳和马勒复活, 此刻无人鼓掌地、不大情愿地迷糊入睡,而妓女们 回到她们寒酸的公寓里。 我们恳求葡萄园 被赋予生命,它们灰沉沉,像涂上一层火山灰; 恳求远方那些大城市从冷漠中苏醒, 而我恳求别误将自由等同于混乱, 恳求重获那样一种信仰,它连接 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但不钝化心灵。 在我们下面大海变蓝,地平线的轮廓 逐渐清晰,像一条细长的带子 深情而牢牢地环抱我们这转动中的星球, 我们看见渔船可靠地摇晃,像海鸥 在深监色的水面上,而不一会儿 太阳深红色的圆盘从围成半圈的群山里浮现, 归还光的礼物。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译注:卡西斯是法国著名渡假胜地。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4 上帝啊,给我们一个长长的冬天 安静的音乐,忍耐的嘴巴, 和一点点自豪吧mdash;mdash;在我们的 日子完结之前。 给我们惊讶 和一束高高的、明亮的火焰吧。 将有雨,将有宴会,将有 篝火,栗子壳将裂开, 将有喊叫,某人将藏在树丛里, 某人将绊倒小蛤蜊, 空气里将散发煤气和丁香味。 将有大笑者,将有哭泣者,祈祷者,庄重 而寂静的谎言,将有一个未来, 只要逗留在这里,在这个火车站的 二等候车室,被香烟 熏黑,在奥地利皇帝的肖像下。 不喜欢它的人说它 仅仅是一把变种的小提琴 被剔出了合唱队。 并非如此。 大提琴有许多秘密, 但它从不哭泣, 而只是以低音歌唱。 尽管不是一切都变成了 歌。有时你捕捉到 一声咕哝或私语: 我很孤独, 我睡不着。 当其他人发动战争 或祈求和平,或躺 在医院或露营地窄小的 床铺上,等待日子完结 他练习贝多芬的奏鸣曲, 纤细的手指,像一个吝啬鬼的, 触到了不属于他的 伟大的珍宝。 只有在其他人 创造的美丽中,在其他人 的音乐和诗歌里,才有安慰。 只有其他人能拯救我们, 即使孤独的滋味像 鸦片。其他人不是地狱, 如果你早一点了解他们,连同 他们纯洁的、被梦想洗亮的前额。 这就是为什么我惊讶于使用 什么样的词,ldquo;他rdquo;或者ldquo;你rdquo;。每一个ldquo;他rdquo; 是某一个ldquo;你rdquo;的一种显露,而 作为回报,某个其他人的诗 提供着一次冷静交谈的真诚。 5 仅仅是在沙上玩耍的孩子们 (不要忘了,陪伴他们的是 盛开的菩提树那醉人的芬芳), 仅仅是孩子们,可毕竟 魔鬼,和二流的众神, 以及甚至被忘记了的政治家, 打碎了他们所有的承诺, 也在那里,带着接连不断的狂喜 观望着他们。 谁不想是一个孩子呢 mdash;mdash;在那最后的时刻! 那条变黑的河流跑过公园。 更远处,那麻木的花园 被树篱浓密的边缘所包裹。 那里,八哥鸟唱着歌,奥斯维辛的 分部已经建成: 草地的 下面,埋藏着来自俄国救济院的服饰, 因而草地 隆起而肥沃。 滑翔机无辜地翱翔在天空, 在雨中,仁慈得犹如一滴欢乐之泪。 关闭在一个白色的笼子里 在最轻柔的风的吹拂中 它试图逃走 在数行文字后,它被抓住 它在波兰的飞行 受到了最为仁慈的对待 虽然如此,嘴巴是残忍的 非笔墨能形容 在面孔的保留地上 舌头是最后的动物。 她孤单地站在舞台上 没有任何道具。 她把手掌放在乳房上, 那儿呼吸诞生 那儿呼吸死去。 手掌不歌唱, 乳房也不。 歌唱的是保持寂静的。 我数月没有写出 一首诗。 我谦恭地活着,读报, 沉思着力量之谜 和顺从之故。 我观看日落 (深红色的,渴望的), 我听见鸟儿变得宁静 夜晚变得岑寂。 我看见向日葵在黄昏 摇摆着它们的脑袋,犹如一个粗心的 刽子手,闲逛着穿过花园。 九月甜蜜的尘埃聚集 在窗沿,而蜥蜴 藏在墙的凹陷处。 我长途跋涉, 只渴望一件事: 闪电, 转化, 你。 6 这力量跳动 在树的枝丫 和植物的汁液里 也栖居于诗歌 可它在那里是镇静的 这力量盘旋 在亲吻和渴望里 也躺卧于诗歌 尽管它是寂静的 这力量生长 在拿破仑的梦里 并命令他征服俄国和冰雪 这力量也盘踞于诗歌 但是极其安静。 因为你是唯一死去的, 我确信我们会再次相遇。 你仍会是九岁, 就像在山岗上 我最后见到你的那样。 一个八月的迟迟的下午, 成熟,透明, 樱桃树的叶子未受打搅, 草地无声。 醋栗,总是黑的,爆裂 在舌头上,它们的甜 保留着春天、夏天、 和风暴的记忆,以及 清晨,以及一只云雀的飞行。 在我们的前面跑,大笑, 你能感觉到我们的亲切 跟着你,轻得 如睡眠者的呼吸。 你消失在那树林, 那冷杉树的阴影中。夜晚来临, 飘着寒气,在冷杉树绿色的阴影中。 我们站在太阳的最后一束光里, 我们平静地喊着:ldquo;你在哪里?rdquo; 我们彼此曾经是何等的亲密呵, 我们之间只有那思睡的鸟儿 的口哨声,和手足相缠时拱起的肢体。 夜晚慢慢地爬进 它的走廊和隧道。 夜晚走过了白天。 生活是多么难以企及呵,它只在记忆里, 在空无中,显露它的 特征。成熟的、喧嚣的下午多么 难以企及呵,叶子随着树液 绽开;膨胀的果实,穿过街道 另一侧的女人拖曳着沙沙作响 的丝绸,以及离校的男孩子 大声的喊叫,难以企及。那最简洁的 苹果,圆圆的,不可预测。 树冠在暖暖的气流中 摇曳。远处的山峦难以企及。 彩虹捉摸不定。云朵巨大的绝壁 缓缓流过天空。那奢侈 而又难以企及的下午。我的生命, 飞旋着,难以企及,自由自在。 我们知道我们不被允许使用你的名字。 我们知道你是难以言说的、 贫血的、脆弱的,像一个孩子 对神秘的伤害心存疑惧。 我们知道你不被允许活在此刻的音乐 或者日落时分的树上。 我们知道mdash;mdash;或者至少我们已经被告知mdash;mdash; 无论哪里,你都压根儿不存在。 可我们仍然持续地倾听着你的疲惫的声音 mdash;mdash;在一缕回声、一个抱怨里,在我们收到的 安提歌尼来自希腊沙漠的信件中。 不仅给你那唯一的mdash;mdash;此刻你正睡 在一朵毛纺梦的云朵里mdash;mdash;我已经写下的诗歌。 给你胜利的,微笑的,可爱的, 而且也给你,被征服的和屈就的, (尽管我永远也不会明白 谁能击败你!) 给你,我一首接一首地写下的 深深怀疑的和心神不安的诗歌。 好像希望某一天mdash;mdash;像乌龟 mdash;mdash;通过有缺陷的文字 和想象,抵达你一直如此渴望的地方, 那里,生命的闪电载着你。 7 读书,哎,我们老是忘记 谁写下它们,在每一页上,在每一个 句子里,有过怎样的搏斗。 正如在舞台上,移动树林的黑暗 围绕着钢笔生长,一个在飞翔中 攫住的箭头,一根盗自 仿真鸟儿的翎羽。只是此刻 它们静静地立在书架上,如此漠然 没有回忆,像老男人们在阳光下 在街道的长椅上自己取暖。 读书,我们老是忘记 恐惧是一头在黄昏时惧怕 自己的狼,而不知道是否 有一个镜子似的地方,或者一道清泉, 能够在它倾斜的目光里 扑灭那黄色的闪光。我们读书, 带着安慰,是为了了解 柏拉图的野兽是何等的危险,那昏昏 思睡的老虎,只在白天出来吃人。 我们活着,懂得很少而又渴求着 知识。正如植物一般,它们朝着光 生长,我们寻求正义 而我们只有在植物中才能找到它, 在七叶树的叶子中,如遗忘 一样巨大,在轻轻摇晃的 无所承诺的羊齿草丛。 在寂静里。在音乐里。在一首诗里。我们寻求 正义,却把它混同于美。 感情被严格的律法支配。 我们朝残酷与厌烦 背过身去。没有办法,我们 深知,只有言辞的片段,而用完整的句子 说出,对于我们也似乎 是奇谈。多么容易就会恨上 一个警察呵。甚至他的脸,对于我们 也似乎只是制服的一部分。他人的错误 太容易被觉察。在一个大热天,河流 倒映出山峦、云影。然后,生活 圆如气球,当它继续。 云杉静静地站立,充满阴影和寂静 像海洋的深处。绿色的 眼睛,你湿润的皮肤, 呵我的小蜥蜴。在夜晚,无声的闪电 在天空闪烁。那是别人的思想 燃尽了平安。有人必须 匆忙打点包裹,走向远方, 朝东或朝西,画出一条 逃亡的路线。 于是在格利维策那满是灰尘的小公寓里, 在一片苏联式的低低的街区 那就是说所有的城镇看起来像兵营 狭窄的房间将挫败阴谋, 那儿一座旧式的墙钟行进着,不知疲倦。 他每天重新活在39年温柔的九月、它呼啸的炮弹、 和利沃夫伪善者的花园里,闪烁着 枫木、岑树和小鸟那绿色的光芒, 德涅斯特河上的皮船,柳条和湿沙子的芬芳, 那闷热的日子里,你遇上一个学法律的女孩, 那趟乘坐货车前往西部的旅途,那最后的边界, 由68年感激你帮助的学生那里 送来的两百朵玫瑰, 以及我永远也不知道的其他的插曲, 那没有成为我母亲的女孩献上的亲吻, 那恐惧而又甜蜜的孩提时代的醋栗,想象 从我面前那平静的深渊里撤回。 你的记忆在安静的公寓mdash;mdash;在寂静里 有系统地运行,你挣扎着,想要重获你痛苦的 世纪里的一瞬。 太阳落山,探究的鹈鹕刚好飞翔 在大海平滑的肌肤上; 你观看一个渔夫正在杀死一条被逮住的鱼,并无法不让自己 去相信他的仁慈, 当玫瑰色的云朵缓慢而庄严地 向暮色中的山脚飘去mdash;mdash; 你站了一会儿,等着去看海豚 mdash;mdash;或许它们会亲切地再跳一次著名的探戈舞mdash;mdash; 在这里,墨西哥湾,你可以沿着那条宽阔的海滩 见到令人讨厌的广告牌和鲜贝, 以及从沙子里爬出来的活力四溢的螃蟹,它们就像 一齐抛弃了地下作坊的工人。 你留意到一座座被废弃的、锈迹斑斑的装载塔。 顺着石闸漫步,你跟几个垂钓者打招呼,他们是 一些谦逊的老人,选择钓鱼而不是去运动,只是希望 推迟那最后的晚餐。 一艘巨大的、砖红色的海轮从蒙罗维亚扬帆而来 泊在港口 像某些奇异的虚构的野兽夸耀着 它自己的神奇, 并暂时地阻塞了地平线。 你想:应该去寻一块海水回流的地方,让人回忆 良多、但并不刻意普通的乡野之地, 宁静,朴素,尽管富足,却不动声色,带着记忆隐藏的口袋 像秋天里猎人的夹克, 那熙熙攘攘的小镇郊外,什么也不会发生的荒地, 没有著名的演员, 没有政客和记者, 可有时诗歌从虚无中产生出来, 而你开始认为你的童年 就停在这里, 这里,远离了冗长而过分亲密的街道mdash;mdash; 历来缺席,在无人能用光年或千米 来计算远近之后, 只有安静地等待着你的归来,更不会惊奇 什么降临在你的身上。它不会大吹大擂地与你相见,并说: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已经丢失了的集邮册里的 一枚邮票, 我是那张邮票,向你展示着 你的第一只海豚,在一片不真实的、迷雾般的蓝色背景里。我是那屹立不动的 旅行的标记牌。 我舒适的生活,我的十六年。 在天花板上星星像舞蹈演员 开始出场,彗星肩负着使命 匆忙跑向地球的远端。 那屏幕上小小的爆炸mdash;mdash; 扬声器解释说mdash;mdash;事实上是 大得令人恐怖,可以预见 而又极为根本。 让我们设想,此刻 光线暗淡,黑暗降临, 一阵黑色的风吹过。 天似乎在下雨,下冰雹, 一阵雷雨迫近,有人在喊 救命,乞求真实的 星星回来 比如说它们回来 而它们的光线正在熄灭。 这是那些傍晚中的一个,当云朵 强悍如大西洋彼岸的蒸汽机 友善地与太阳、与光 那锋利的、无情的六月之光搏斗, 忍受无尽的变化和过滤。 因为城市是辽阔的,成千上万的人 坐着火车或汽车 返回郊区 在一天无用的工作之后 像填满新鲜干草的 纸盒里的玩具战士。 而古代的世界就躺在隐藏的脚下, 鼻子破了的希腊拳击手, 闷闷不乐,寂静,而又饥饿。 在烟囱和从微微闪亮的锡皮屋顶上伸出的 天线上方,一阵暴雨环绕 但还没有下决心滴落。 在暴雨之外,是这个傍晚、这个世界的 闪耀的神祗,匍匐着。 在神祗之外是虚无, 只有一只最为诚挚的黑鸟唱着狂喜的歌。 我静立在街道上,为欲望钉住, 半是疼痛、半是甜蜜, 无力地祈祷着, 为自己和他人, 为我的妈妈,她已死去, 也为我的死亡, 一只未被驯服的野兽。 8 紫菀花燃起 似绒带的微芒。 还有菊花, 一抹北方的淡黄。 那是万圣节, 我们却无处可去, 我们的去世者不住在这个国度, 他们的帐篷搭在其他死去者 的记忆里,在山楂果中,在铅里。 下了一周的雨,雨点 齐步走进土里, 像面无表情的中国武士, 山泉流在他们背上, 贪婪地舔吮水和十月, 泥土把自己塑成 更完美的形状。 我们无处可去, 虽然日子空荡荡, 像被风鼓起的衣袖。 墓地上满是 优雅的稀客, 像黎明时 梦已褪色的舞场。 我们的去世者不住在这个国度mdash;mdash; 他们几年来都在旅行。 他们写在发黄的明信片上的地址 已难以辨认,而邮票上 印着的国名早巳不存。 一列火车停在一个小站, 有一会儿,它纹丝不动。 门撞上了,砂砾在脚下碎裂, 有人在道别,永远。 一只手套落下地,日影翳翳。 门又撞上,甚至更响, 列车又开动了, 隐没在雾中,像十九世纪。 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 有时可见有时无形, 跋涉在泥地里或沙漠中, 直不起腰,饿得腿软, 缄默的人们穿着厚夹克, 四季如一, 满脸皱纹的老妇们 总抱着些东西mdash;mdash;孩子,灯, 还是最后一截面包? 可能是今天的波斯尼亚, 三九年的波兰,其后八个月的 法兰西,四五年的德意志, 索马里,阿富汗,埃及。 也总有马车,或手推独轮车, 满载宝贝(被褥、银杯、 走了味的家庭气氛), 油用完被弃在沟边的汽车, 马匹(眼看就会被弃),雪,许多雪, 太多雪,太多阳光,太多雨。 总是弯腰垂头 似乎倚着另一个好些的星球, 少些野心的将军, 少些雪,少些风,少些大炮, 少些历史(可怜啊,哪会有 这样的星球,有的只有弯腰垂头)。 拖着腿, 他们缓慢前进,缓慢, 朝一个不在的国度, 一座未在河畔的 乌有之城。 你们是我沉默的伴侣, 逝去者。 我不忘你们。 在古老的信里我找到你们的笔迹, 爬行在页首, 像心理病房墙上的蜗牛。 你们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驻扎 在我记事本里,等待着、假寐着。 昨天在巴黎,我看到好几百游客, 疲倦,挨着冻。他们正像你们, 无处安顿,不停地绕圈。 你们也许曾以为,生是易事。 一切所需不过是:一把土、船、巢、监狱, 一点儿空气,几滴血,和憧憬。 你们是我的先生, 逝去者。 别忘记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现在已出了名, 注视着我。一颗珍珠注视着我。 弗美尔的小女孩的唇 是红的、润湿的、明亮的。 哦弗美尔的小女孩,哦珍珠, 蓝色的包头布:你们全都光亮 而我是阴影做成。 光亮俯视阴影 以宽容,或许也以怜悯。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杨middot;费美尔(1632mdash;1675),荷兰画家。 9 旅客满意他的新行程, 希望在那儿能找到快乐, 甚至他的回忆。 阿尔比打开在我面前, 一片合欢叶,温柔而友善。 mdash;mdash;但大教堂难被征服, 它的光滑的墙;剑形的窗 引开我的感情。 西风吹起,自西班牙, 夹着一滴愁,一粒海洋的原子。 梧桐互相问候 像披绿袍的朝圣者 长途驱车,满面风尘。 我仍不知世界是什么, 一片巨浪淹没了感觉, 勇气、和平和灯笼里静谧的光 伴我们今夜告别死亡; 疲倦而丰饶的梦 穿过我们像无情的朝圣客。 有耐心的大教堂安静地肃立。 云朵游动,懒洋洋,睡意可掬, 像低地的河流。 火箭弓向我瞄准,却不住地游移。 你不再在这里, 但我活着,活着并举目四顾, 我见我凝成球的呼吸 在乡间的窄路上滚动前进。 某个旅人,什么都不信仰, 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城,某个夏天。 菩提树盛开,陌生感花叶更繁。 陌生的人群闲逛在林荫道, 缓缓地,心怀忐忑,许是因为 落日比地平线更重, 沥青的猩红可能 不仅是阴影,断头台 不仅把博物馆点缀。 组钟和鸣里的教堂塔钟 比它们日常所意味的更具深意。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旅人老要 伸手前胸,小心翼翼地摸一摸 看看他那张回程车票还在不在: 回到他素来生活的那个地方。 10 这是那些夜晚中的一个,当云层 仿佛跨洋蒸汽船, 展开与太阳的友好战斗,而光, 那样强烈,无情的六月之光, 经受着无尽的变幻和滤析。 因为城市巨大,成千上万的人们 乘火车或汽车 在一整天无用的辛劳后 返回郊区 如塞满新鲜干草的 硬纸板盒里的玩具士兵。 而古老的世界赤足掩蔽在地, 希腊人长着拳击手的破鼻子, 阴郁,沉默,饥饿。 高过烟囱,高过发亮的锡皮屋顶上的 天线,暴雨集结 却未最后落下。 暴雨之外是这个夜晚闪亮的 神祗,世界,匍匐着。 神祗之外是虚无, 唯有勤勉的画眉唱着消魂的歌。 我静静站在街上,为欲望 钉住,半是痛苦,半是甜蜜, 不合适宜地,祈祷着, 为自己和他人, 为我死去的,母亲, 也为我的死亡, 一只未被驯服的野兽。 ◎在美国一家旅馆看关于纳粹浩劫的电视 总有夜晚轻柔如驹毛 而我们宁可在这里下棋或玩牌, 当独眼电视漠然变换着图象 一些客人唱着。 我童年的树越过了大洋 自屏幕上和我冷冷问候。 波兰农民在神学的争辩中 交上了耶稣会士的热情:唯有犹太人是沉默的, 疲于他们漫长的死。 我青春航行的河流小心翼翼地 流向远方,陌生的大陆。 干草车拖的不是干草,而是兽毛, 车轴在看似轻便的重压下吱吱作响。 我们是无辜的,松树们声称 党卫军军官憔悴而衰老, 医生们正努力挽救他们的心脏,生命,和意识。 天晚了,睡意占据了我。 我要睡了但我的邻居们 依然更高声地齐唱着: 比那些将要死去的犹太人声音更高。 重型卡车自天穹运送星辰, 阴郁的火车在雨中驶过 我是无辜的,莫扎特懊悔道; 唯有白杨,像往常一样,颤抖着, 准备承认它们的罪过。 捷克犹太人唱着他们的国歌:ldquo;哪里是我们的家hellip;hellip;rdquo; 没有家,房子在燃烧,屋里冷冷的煤气在啸叫 我感到越来越无辜,昏昏欲睡。 电视重又使我安心:它和我 都无可怀疑 生日更显嘈杂。 奥斯维辛的鞋子,金字塔般 高如天空,虚弱地呻吟: 天啊,我们比人类活得久,现在 让我们睡吧,睡吧 我们,无处可去。 我们只能在另一种美里 找到安慰,在别人的 音乐,别人的诗里。 救赎和他人同在, 尽管孤独品尝起来像 鸦片。他人不是地狱, 如果你在黎明时瞥上他们一眼,当 他们的面容,整洁,为梦清洗。 所以我感觉踌躇,是说ldquo;你rdquo; 还是说ldquo;他rdquo;。他人之中 有一个你,而真正的交谈 将会出现在他人的诗里。 穿过这座城市,在一个灰暗的时刻 当悲哀隐匿于阴凉的门下 孩子们玩着庭院 毒井上方,飘浮如风筝的 巨大球体 当安静,踌躇,最后的画眉鸟歌唱。 想想你的生活,它仍在继续 尽管已持续了这么久。 你能表达全部于万一么。 你能说出你看到的卑劣么。 你是否遇到过谁在真正地生活 你知道吗? 你是否滥用过崇高的言辞? 你本该是谁,谁知道。 你爱宁静,而你掌握的 只是寂静,倾听言语、音乐、 和沉默。 你为什么开始了述说,谁知道。 为什么在这个时代,为什么在这个国家, mdash;mdash;它仿佛还没有诞生,谁知道。 为什么在放逐者中间,在一间原属于某个德国人的 寓所,在悲痛,哀伤 和重获一个神话的徒然希望之间, 为什么你只有一个矿场吊塔阴影里的 童年,而不是在树林的荫凉里, 当小溪流过,一只蜻蜓看守着 宇宙一体的秘密 mdash;mdash;谁知道。 还有,你的爱,你失去和发现的爱, 还有你的上帝,他从不帮助 那些寻求他的人, 却隐身那些拥有学位的 神学家中间。 为什么是在一个阴沉的时刻,在这一座城, 这干燥的舌,这麻木的唇, 为什么这么多的问题,在你离开 而返回那个王国前 mdash;mdash;那里,沉默,狂喜,和风 已再次来临。 我问父亲,ldquo;你整天都做什么?rdquo;ldquo;我回忆。rdquo; 那是在格里维策一间满是灰尘的小公寓房, 苏维埃式样的、低矮的街区 他们说所有的城市都应看起来像营房, 狭窄的房间便于战胜阴谋诡计, 墙上一只老式壁钟走着,不知疲倦。 他活过了39年和煦的九月,它呼啸而过的炸弹, 利沃夫的修士的花园,闪亮的 槭树、刺槐的绿叶和小鸟, 德涅斯特河上的小划子,柳枝的香气和潮湿的沙地, 一个炎热的日子你遇见的一个学习法律的女子, 乘货客车去西部的旅行,最后的边界, 68年学生们为感谢你的帮助 送来的两百朵玫瑰, 其它一些我从不清楚的小插曲, 没有成为我妈妈的一个姑娘的吻, 童年的恐惧和甜鹅莓,在我诞生前 平静的混沌里所有的形象。 你的记忆力活跃于那安静的公寓房mdash;mdash;在沉默中, 有条不紊,你致力于瞬间恢复 你的痛苦的世纪。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注:德涅斯特河,在前苏联西南部,流入黑海。 11 在礁石间透着微光,在正午呈现深蓝, 在西风召唤下涌起明亮的波光, 却在夜晚安静下来,一心想着自我修正。 不知疲倦的小海湾,命令着 这里无数的主人,横行的螃蟹, 仿佛布匿战争时身上湿漉漉的老兵。 午夜的缉私艇从港口出发:一道 强烈的灯光切割着黑暗, 引擎震动。 在西西里,靠近塞弗路斯的海滩,我们看见 成堆的垃圾,箱子,避孕套, 纸板盒,一个写着ldquo;安东尼奥rdquo;的褪色牌子。 爱着大地,一次次涌向岸边, 送来波涛,一浪接着一浪mdash;mdash;死去,每次 都筋疲力尽,如希腊传信使。 拂晓时只能听到阵阵低语, 卵石投在沙上的咕噜, (乃至在渔镇的小广场都能感到)。 地中海,神祗曾游于其间, 还有阴冷的波罗的海,我曾游进它, 一只二十一岁的鳗鱼,精瘦,颤抖。 爱着大地,进入城市,在斯德哥尔摩, 在威尼斯,听着游客大笑、喋喋不休 在回到它黑暗、固定的源头前。 还有你的大西洋,忙着建造白色的水丘, 以及害羞的太平洋,藏在它的深度中。 翅膀轻盈的海鸥。 最后的航船,白帆 乘浪而去。 小心谨慎的渔猎者的独木舟。 太阳升起在巨大的沉寂里。 灰暗的波罗的海。 北冰洋,无声, 爱奥尼亚海,世界的源头和终极。 注:布匿战争,即发生在罗马与迦太基之间的三次战争。 我读外国诗人写的 关于波兰的诗。德国人和俄国人 不仅仅有枪,也有 墨水,钢笔,一些心肠,和大量的 想象力。他们诗里的波兰 令我想起一只大胆包天的独角兽 以编织挂毯的羊毛为生,它 美丽,虚弱,鲁莽。我不知道 这幻觉的机制建立在什么之上, 连我,一名冷静的读者 也要着迷于这童话毫无抵抗力的国土 这土地喂养出黑鹰,饥饿的 皇帝,德意志第三帝国和第三罗马帝国。 城市是安静的,在黄昏 暗淡的星辰从它们的昏厥里醒来, 在中午,回响着 富有野心的哲学家和商人的声音 后者从东方带来了天鹅绒。 热烈的交谈燃烧着, 而不是焚尸的柴堆。 古老的教堂,生苔的 祈祷的石头,是压舱物 也是火箭飞船。 它是一个公正之城, 在此外国人不受到惩罚, 一个长于记忆 短于遗忘的城市, 具有容忍精神的诗人,宽恕了那些先知 因为他们,无望地缺少幽默。 这城市建立于 萧邦的序曲, 仅从中取得了欢乐和悲伤。 小小的群山环抱 如一道白色的衣领;洋槐 在那里生长,还有纤细的白杨, 这众树之国的大法官。 轻快的河流流过城市的心脏 日日夜夜 低语着隐秘的问候 从泉水,从山峦,从太空。 睡眠就像乡下房子的游廊 在你面前展开一片树林、阴凉 和记忆的内部。 睡眠是免于紧张的大脑, 诗歌和戏剧骄傲的首都, 睡眠是尚未具体化的思想, 为善妒的醒觉喂养,营养不足。 睡眠是古亚述人,朴素而英勇。 睡眠是黎明时看到的托斯卡纳, 其时,纤细的树自黑色的地里 吮吸着墨汁mdash;mdash;睡眠是一座 透过悲伤的长雪茄呼吸的城。 睡眠拜访医院和牢房, 安慰那些受折磨的人。 像一位心地单纯的尼姑; 睡眠衰弱着,心力枯竭; 轻轻地死去,如诺维德, 没有痛苦,也没有继承者。 注:(1)亚述,亚洲西南部之古国。 (2)托斯卡纳,意大利一行政区。 (3)诺维德,全名维尔托德amp;#8226;诺维德,波兰19世纪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生前不为人知。 再一次我读着你的诗, 一个富人,理解了一切, 一个穷人,无家可归, 仅仅是一个移民。 你总是试图比我们 说出更多,超越诗歌,去飞, 却又屈尊,深入 我们怯懦,凡俗的王国。 你的声音时时 令我们相信, 只要存在那么一刻, 每一天也是神圣 而诗歌,如何将它呈现, 完满我们的生活, 完成它,使它感到骄傲 不惧怕完美的形式。 我把书放到一边 在夜里,就在此时 而城市惯常的喧嚣又已开始, 有人咳嗽或哭喊,有人叫骂。 12 飞蛾注视过我们,透过 窗户。置身桌旁, 我们为其柔和的对视牵连,它们的目光 比它们令人不安的翅膀更暗。 你们将永远置身外面, 在窗玻璃外,而我们将在这里面, 越来越内在。飞蛾注视过我们,透过 窗户,在八月。 有一天大猩猩们攫取了他们的权力。 金指环, 笔挺的衬衣, 浓香的哈瓦那雪茄, 双脚套进特制的皮靴。 干着别的事情, 我们并没在意:有人在读亚里士多德, 有人正全身心地投入恋爱。 统治者的讲话似乎更加激昂, 更语无伦次,但仍在继续,我们 什么时候当真听过?来点音乐更好。 战争:当然更野蛮;监狱: 比从前更其恶臭。 大猩猩们,看起来,已攫取他们的权力。 如此多的甜蜜 这城市已被麻醉; 一个瘦男孩,毕竟 也占空间, 一只狗,也是, 还有我,一个士兵在一场看不见的战争, 还有我爱的河流。 菩提花盛开。 在后视镜我突然 看到博韦大教堂巨大的形体; 有一刻 宏大之物也会居留小事物里。 注:博韦大教堂,13世纪法国天主大教堂,规模宏大。 这国家的河流甜蜜 如吟游诗人的歌, 沉重的夕阳在黄色的 大篷车上向西漂游。 小小的乡村教堂 保持着它织物般的寂静 那么精致而古老,似乎吹口气 就会将它撕破。 我爱在海里游泳,大海 不停地自语 以一种浪游人的单调 他不再记起 在路上到底已有多长时日。 游泳一如祈祷: 手掌合起又分开, 合起又分开, 几乎没有终止。 13 铁皮火车停在一个小站 有一阵一动不动。 门怦然关上,铺路石踩在脚下, 有人道着永别。 一只手套坠下,日影转暗。 门再次重重关上,声音更响, 铁皮火车缓缓启动, 仿佛十九世纪消失在雾中。 克尔凯戈尔如此论及黑格尔:他让人想起一个人 自己建造了一座巨大的城堡,却生活 在邻近这建筑的仓库中。 同理可得,思想,居住在 大脑最普通的区域, 那些许诺给我们的 光耀之地却覆盖着 蜘蛛网,因为我们暂时只能享受 监狱狭窄的单身牢房,犯人的歌声, 海关吏的好情绪,老警的 拳头。我们生活在热望中。在梦里, 锁与闩已打开。人皆可在巨大表象下 为一切弱小找到庇护。上帝 即是这世界最小的罂粟耔, 内里全是伟大。 我的大师并非完美无缺。 他们不是歌德, 仅仅在远处的火山呻吟时 才有无眠的夜晚,也不是贺拉斯, 以神和祭坛男童的 语言写作。我的大师 征求我的意见。从一堆羊毛织物 外套迅速滑落而下 覆盖了他们的梦,在黎明,当 凉风提问那些晨鸟, 我的大师悄声耳语。 我会听到他们破碎的话语。 快乐的时刻突然化作 一只黑色的风帽,开口 只为眼,口,舌,悲伤。更多的悲哀。 生者送走他们飞逝的 日子 那些日子像底片,一次暴光 却从不冲印。 生者活着,全然不在意,冷漠, 使死者都感到了羞愧。 他们凄然笑道:孩子们, 我们曾经,和你们完全一样。 在我们头顶,洋槐树曾盛开花朵 在洋槐林里,夜莺也曾歌唱。 帽子纯真可爱,柔和的光线使抹在它们的外廓。一个姑娘在工作。但溪流在哪里?树林呢?哪里有林泽仙女妖冶的笑声?这饥饿的世界,有一天将会侵入这宁静的房间。此刻它却以这些使者所宣布的话自我满足: 我是赭黄。我是褐色。我是惊愕之色,似灰。在我里面船只沉没。我是蓝色的事物,我是冷色,我可以无情。我还是死亡的颜色,我富于耐心。我是紫(你见我不多),因我代表大捷和游行的行列。 我是绿,我温柔,我生活于井水和桦树叶子。那手指轻捷的姑娘不会听见我的声音,因她也是凡俗之人。她想着即将到来的星期天和她与屠夫之子的约会,他有着粗鄙的嘴唇,一双被血浸染过的大手。 关于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黄灿然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提要:亚当middot;扎加耶夫斯基善于把日常生活陌生化,在熟悉的处境中揭示新意,带来各种令人惊奇的效果。这是ldquo;发现rdquo;而非ldquo;发明rdquo;,是对世界矛盾本质的呈现而非评判。相应地,诗人在描写人类的处境时,既能深入其中透视,又能站在远处以略带讽谕的态度观望;在描写大自然的风景时,既能展示其辽阔的画面,又能保持细节的清晰。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关键词:扎加耶夫斯基惊奇效果音乐营造风景描绘 大约是五年前,在我工作的报馆附近的曙光书店,老板马国明拿出三本亚当middot;扎加耶夫斯基(Adam Zagajeicism for Beginners),另两本是散文集《两个城市》(ties)和《另一种美》(Anoty),后者由苏珊middot;桑塔格作序。 扎加耶夫斯基的名字,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我浏览诗集里的诗,有一种熟悉的陌生感:我在到沃尔科特和后期的布罗茨基的诗中,都曾体会过这种熟悉的陌生感。他们处理日常生活时,总是留有足够的空间,仿佛是抽象的,且含有一种明显的当代性。这是一种尖锐的日常性或者说日常的尖锐性。 如果浏览一本诗集而有点陌生感,而非一看就不喜欢(充满陈腔滥调),一般来说就有读头,这是我的经验。《神秘主义入门》只有七十页,很薄,只有不到五十首短诗,就连封面设计也淡雅。所谓《神秘主义入门》并非这本书的主题,尽管它确也有点神秘主义色彩。书名指的是诗集中一首诗,在诗中作者看见一名德国青年在咖啡店露台展读一本书,叫做《神秘主义入门》,于是抒发了一番意味深长的感想。 在买了诗集约一星期后,我因耳垂下长了一个小脓包,午夜下班后便去附近医院看急诊。我知道可能要等上一两个钟头,该带本什么书呢?办公桌上那本薄薄轻轻的《神秘主义入门》映入眼帘,于是抓了就走。在候诊室,我打开诗集。那种陌生感依然吸引着我,接着我慢慢读出某种宁静、轻快、愉悦的东西。还读到一些格言似的句子,例如: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我们看见穷国们,因它们古老的仇恨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我们的死者不住在这个国家mdash;mdash;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他们留在发黄的明信片上的地址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已不能分辨,铭刻在邮票上的国家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我还看到作者与诗保持距离的态度: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诗歌召唤我们过一种更高的生活,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但低处的事物同样雄辩hellip;hellip;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把叶子从那些骄傲的树上撕走, 当我读到《自画像》的时候,我的兴趣高涨起来;读到《三个天使》,惊叹不已;读到《善心的修女》,再次赞叹。《自画像》佳句迭出:ldquo;我的半天过去了。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rdquo;将半天与半个世纪放在同一行里,既自然而又令人吃惊,生命的短暂、宝贵和生命在这跨度里可发挥的主动性,全都包含在内了。ldquo;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第四种没有名字。rdquo;前一句已够有概括力的了,后一句则把这概括变成抽象,变成无限。这些句子都是层层推进,或突然把小放大,在常识中披露真理。再如ldquo;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老rdquo;,也只是把老生常谈翻新而已,但诗歌的妙处,往往就是在这里,尤其是当常识被变成真理那一瞬间,我们都愣住了。而在ldquo;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rdquo;中,这ldquo;充满活力rdquo;也同样令人意料不到。这句诗,像上面其他诗句一样,并不是被发明出来的,而是被发现出来的,这ldquo;充满活力rdquo;是呈现世界的矛盾本质,使得这句诗也立即生机勃勃,把ldquo;扁rdquo;的叙述变成ldquo;圆rdquo;的张力。《自画像》显然受马查多的影响,所以作者在临结尾时不能不提马查多。马查多在其诗中说:ldquo;当最后告别的那一天到来,/当那艘永不返航的船准备启航,/你会发现我在船上,轻松,带着几件随身物品,/几乎赤裸如大海的儿子。rdquo; 《善心的修女》并非写修女,而是写童年。用善心的修女来形容从河边升起的纤细的杨树,实在太奇特了,而更自然且又一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接下去说ldquo;不害怕陌生人rdquo;。ldquo;桨果这么黑,夜晚也羡慕rdquo;我没把它译成更明白的ldquo;桨果黑得连夜晚也羡慕rdquo;,是为了保留原来的逗号所给的空间,尤其是保留原来不过分强调的语气。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蓝色和黄色的国家生活在地图里; <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 ">长颈鹿,和优美得令人窒息的小山雀。 这些美丽而哀伤的句子,把小孩的天真和成年人的理解揉合起来,把近在手边的、小小的地图和邮票与遥远的、广大无限的痛苦揉合起来。简言之,把美与残忍揉合起来。 《三个天使》中,所有人的抱怨都那么真实也都那么陈套,而两位天使的安慰尽管充满诗意和冠冕堂皇,但也难以抚慰mdash;mdash;而难以抚慰也是面对这种场面的一种陈套了。所有那些抱怨、诉苦和安慰,也都已变成人间苦难的大合唱的饰音了。那长久沉默的天使是全诗最有诗意和最神秘的,代表着诗人所了解或假设的更高的存在对芸芸众生的态度。他是全知道了,全看到了,也许他最痛苦,也最接纳。沉默是一切的总和。沉默也许是真正的救赎之道。 我相信,我遇到又一个大气派的诗人了。手术后,我必须每天早晨到住所附近医院洗伤口,连续一个多月,而在这期间,我就在候诊室读这本诗集,即是说,我把它读了二三十遍。在大约读了半个月之后,我上网订购他的最新诗集《没有终结:新诗和诗选》(it End: Need Poems)。在诗选还未寄至的时候,我忍不住在书架上翻各种欧洲诗选,找他的诗看。但我发现,他以前的诗并不吸引我,颇抽象,也有点枯燥,是典型的东欧诗,也是典型的好诗(指技术之无懈可击)。而《神秘主义入门》则是具体、多空间、松散得近于清淡,那是一种大境界,个人声音如此清晰,不是一句ldquo;好诗rdquo;可以概括的。我又读他的散文集,亦是角度独特,但不致于像他的诗那样给人只此一家之感。 《没有终结》收到后,我从头至尾把它读了两遍。我的感觉得到证实,扎加耶夫斯基是在大约八十年代未期、九十年代初期,也即是他四十多岁的时候,找到自己的声音的。他是波兰诗人,生于一九四五年,是他那一代诗人中最重要的诗人。曾介入团结工会的抗争,八十年代流亡法国,现在巴黎和美国休斯敦大学交替居住。我还从他某些诗的题献中,得知他与前辈波兰诗人米沃什、布罗茨基和沃尔科特有交往。 在《没有终结》中,最令我着迷和反复阅读的是前面约五十首新作,即是继《神秘主义入门》之后的作品。这些诗作,乍看起来似乎没有像《自画像》、《三个天使》和《善心的修女》那样眩目的作品,实际却是,他的境界愈来愈大,技巧愈来愈隐蔽。另外就是他非常有耐心地营造诗中的音乐。在《神秘主义入门》一诗中,他就展示他这种耐性,全诗实际上只有两句,后一句多达二十余行mdash;mdash;而我自己一直酷爱写一句直落的诗,因此简直有遇到知音的喜悦。 但在扎加耶夫斯基这批新诗中,他对音乐的营造更有耐性,犹如马勒的交响曲的乐章。最明显的是《维琴察的早晨》和《卡西斯的日出》,前者要说的其实就是最后一节,也即对布罗茨基和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充满深情的悼念,但作者并不急于切入主题,而是用了两节时来铺排,描绘周遭的风景,把气氛扩散,把节奏调慢调低,然后才在最后一节潮水般升起,掀起飞溅的巨浪;后者要说的实际也就是日出那个镜头,但是诗人花了多大的笔墨去描绘黎明前后的风景!我个人认为,《卡西斯的日出》和《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是扎加耶夫斯基最杰出的作品。 音乐,风景。扎加耶夫斯基确实是喜欢音乐又喜欢艺术。像上面提到的《维琴察的早晨》和《卡西斯的日落》就像两幅印象派的油画。这是就全诗的整体印象而言。在不少诗作的具体句子中,他也常常制造印象派的效果。例如ldquo;八月的酷热把城市溶化成冰淇淋rdquo;、ldquo;杨树和房屋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rdquo;。但他在写到细微之处,又往往能保持绝对的清晰,例如《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中最后几句: 扎加耶夫斯基还有不少较短的诗,可称为小品诗,包括对绘画的观后感和对诗歌的读后感,也都意境深处。例如对弗美儿那幅戴珍珠的女孩的描写,胜过所有关于这幅名画的评论,极能引起我们的共鸣。另有一些诗点缀着格言式的句子,注入轻松的元素,那并非为了调剂,而是诗人站在较远的位置看人类的处境。实际上,哪怕是在他最深情的作品中,在最严重的时刻,他也往往能抽身而出,以一种略带讽谕的角度来处理。就像他在哀悼朋友时,也能把ldquo;悲伤rdquo;与ldquo;欢乐rdquo;置于同等的地位mdash;mdash;同样是把生活和世界ldquo;圆化rdquo;而非ldquo;扁化rdquo;,因此也使得悲伤和欢乐都更真实。 我发现他是我理想中那种令人喜爱的诗人,而不只是好诗人或大诗人。当你新喜爱一位诗人,他立即会在你身上产生某种排斥性,排斥其他诗人,甚至排斥你喜爱的其他诗人。然后,经过一段时间,读悉了,你就会把这位新喜爱的诗人移到你喜爱的诗人的万神殿,并期待另一位新喜爱的诗人的出现,而每逢没有新发现的诗人可读,便把万神殿里的诗人请出来。而扎加耶夫斯基在我身上产生的排斥性是如此巨大,我甚至发现我在此之前几位最贴近我心灵的诗人,莱奥帕尔迪、托马斯middot;哈代、安东尼奥middot;马查多、菲利普bull;拉金、布莱希特、爱德华middot;托马斯、卡瓦菲斯、翁巴托middot;萨巴等等,也都得暂时退避一舍。 扎加耶夫斯基产量不多,他在一首诗中说道: 我写得很慢,仿佛我可以活两百年。 从《神秘主义入门》之前的诗集《画布》(Canvas)到《神秘主义入门》,再到之后诗选中的ldquo;新诗rdquo;,可推断他每年约写十余首诗,是很理想的成熟诗人的产量。 值得一提的是,英译者Clare Cavanagh译笔无比精妙。他是《神秘主义入门》和诗选中的新作的译者,即是说,扎氏新近作品都是由他操刀的。 最后:当我在书架上找一本诗集的时候,偶然发现其实我早已有扎加耶夫斯基第一本英译诗集《震颤:诗选》(tremor: Selected Poems),前面有米沃什的序,封底有布罗茨基的推荐语。我在扉页上写明是一九九○年在曙光书店买的。我想,我当初买它,是因为两位名人的推荐。但是,我显然更相信自己的直觉。《震颤》没有在我脑中留下印象,并非我的过错,它确实远远比不上后来的扎加耶夫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