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鱼飞升(重生)》 分卷(1) 《咸鱼飞升》作者:重关暗度 文案: 宋潜机一生都在拼命奔跑。 前半辈子凡人俗胎,机关算尽,为自己求一寸仙道机缘,却亲友离散,孤家寡人。 后半辈子熬成大能,呕心沥血,为人族求一线存续生机,却不敌天命,遗恨千秋。 死后他才知道,这个世界有上天注定的救世主,注定要力挽狂澜做大英雄。 主角成长起来之前,配角不能抢活,何况他根本算不上配角,撑死算个道具。 重活这一世,他再不想修仙,只想睡懒觉晒太阳看云看花,生前做一条快活咸鱼,临死选一处风水好墓。 谁也别想让他咸鱼翻身。劝人修仙,祖坟搬迁。劝人修道,要挨千刀。 可是为什么,上辈子求不得的好机缘怼他脸上,意难平的前道侣情海回头,攀不起的救世主拿他当兄弟。 救世主:不,是我高攀不起 ps:有女配单向暗恋男主,但男主心里只有种地! 划重点:主角咸鱼但躺赢。主角喜欢种地,但本文不是种田文!!! 内容标签: 天之骄子 仙侠修真 打脸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潜机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世人都说神仙好 我说种地忘不了 立意: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 第1章 镜花水月 梦醒成空 大雪落时,宋潜机在逃命。 他御剑而行,穿过茫茫沙漠,翻过群山万壑,从大陆最东边的海洋,逃向最西边的雪原。 于是他的敌人从四面八方涌向雪原,像汹涌波涛奔腾,誓要淹没一座孤岛。 各式飞行法器,密密麻麻布满天空,各色法宝光晕交织,形成一道道绚丽的光幔。 漫天纷纷白雪,竟被照得五彩斑斓。 这场追截围杀持续了三天,杀得天地不见本色,举目不见日月,堪称奇观。 宋潜机的血快流干了,不觉得疼痛,只觉得冷。 本命飞剑摇晃歪斜,终于不堪重负,折翼飞鸟般坠落,轰然溅起一阵雪尘。 宋潜机从雪地里爬起,一眼望去,天下地下,八方皆敌,包围圈向他飞速缩小。 好似世间万物都围着打转,转得他头晕眼花,视线模糊。 他抹去唇边血线,望天自嘲一笑: 真来这么多人啊,又不是赶庙会,有必要吗? 同样问题,来杀他的人也问过。 四大仙门通力合作,天罗地网,三天三夜,只为杀一个人,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天际最高的云船上,传达下行动发起者的意志: 不过分,因为他是百战不死宋潜机。但凡给他一丝生机,他就能卷土重来。 众修士一路追到筋疲力竭、怀疑人生,才明白这句话不假。 宋潜机堂堂大能,怎会如此擅长遁术?!三天之内,咱们七次收阵不成,都被他杀破出口。 哈,你以为他生来就金尊玉贵?他本是散修泥腿子出身,要是不会逃命,早去投胎了! 宋潜机以剑撑地,挺起脊背。他心中隐隐有种直觉,这次已是最后一次。 上天无处,入地无门。 穷途末路。 风大雪急,天似囚笼,每个人的五官都看不清,每张脸的表情却如出一辙: 正义凛然,同仇敌忾。 为能参与大事,出一份力而自豪,又为即将见证一位大能陨落而激动。 宋潜机目光扫过一张张陌生或熟悉的面容,神色逐渐变得平静。 他问:妙烟何在?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尔等不必去为难她。 没有人回答他。 宋潜机这样的人物,就算虎落平阳,谁知道还有什么死前一搏的厉害手段。 众修士心有忌惮,停在二十余丈外,不再上前,只隔着茫茫雪幕向他喊话,或劝告、或喝骂。 交出净瓶,交出不死泉! 擎天树将死,此方世界已到存亡之际,莫再执迷不悟! 纷乱之际,忽而一阵琵琶声响起,嘈嘈切切,如泣如诉,穿透风雪,压过人声,似仙宫天籁降凡尘。 曲声深远,隐蕴道法真意,众修士心神大震,闭口不言。 人声消寂,风声雪声也淡了,唯有琵琶乐音愈来愈激昂,愈来愈悲怆,直至震彻天地。 宋潜机微怔,喃喃道:万军阵前曲一首。好个《霸王卸甲》,摧人心肝。 他涣散目光倏忽一凝,穿过重重人群,射向曲声来处,低喝道: 妙烟,你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 宋潜机虽至末路,厉喝之间,仍是昔日睥睨天下、万夫莫敌的气势。 琵琶声似遇惊雷,戛然而止。 众修士如梦初醒。 竟是妙烟仙子到了!仙子高义,要亲手了结此魔头! 人群一阵骚动,向两边分开,露出一辆华贵车辇。 一位女子五指如兰,轻轻撩起纱幔。 妙烟怀抱琵琶下辇,莲步轻移,白裙与臂纱迎风舒展,如烟似雾。 很多人忘记身在战场,只痴迷的望着她。 宋潜机冷声道:你也是来杀我的? 妙烟杏眼一眨,泪水无声落下。 修真界第一美人,名不虚传。她永远这么美,一颦一笑仿佛都计算过最佳角度,没有瑕疵。 这滴泪也一样,沾湿纤长卷翘的睫毛,划过瓷白脸庞,砸在宋潜机心湖。 他的质问说不出了,浑身伤口本已麻木,忽然钻心地疼。 妙烟声音柔丽,微微哽咽:潜机,对不起。 众修士手中的法器光芒,在她身后漫漫铺展,像烧了一场火,又像一片晚霞。 宋潜机被剧痛折磨得精神恍惚,竟想起初见妙烟那日,也是个晚霞天。 他生于凡俗小镇,生来凡胎,童年时光清贫却快乐。 直到华微宗的修士来测灵根收徒,他才懵懂地离乡去国,与数千名孩童、少年挤在云船上,飞往未知的命运。 暮色四合时,天边飞来一簇红光,瞬间掠过云船上空,照得他们脸色通红。 有孩童惊惶大喊,天上着火了。来接引的师兄们却笑道: 那是妙烟仙子乌金车的轨迹,传说她是修行界第一美人你们太小,还不懂这些,以后若能亲眼见她一面,也不枉此生了。 乌金车凌空划破云层,留下一道淡红色弧光,最终消失在天尽头,晚霞最浓处。 云船甲板上众人抬头,露出向往神色。 宋潜机也是抬头仰望者之一。 初探仙途,新世界的大幕在他眼前拉开,露出一道波澜壮阔,浓墨异彩的剪影。 腾云驾雾,日行千里,山河踩在脚下,哪个凡人不会头脑发热,心生万丈豪情? 原来世上还有比云船更高,更美的。第一美人。 他想,他再不要浑浑噩噩,生老病死一辈子。 做人当做修仙者,娶妻当娶妙烟仙! 千万人都曾这般幻想过。与其他白日梦少年不同的是,宋潜机真的做到了。 他本是没用的假灵根,入内门不成,不肯下山,在外门打杂苦熬数年。后为争夺入内门名额,遭人设计被判死罪,他一路逃亡,做了散修。 散修无依无靠,谁都能来踩一脚,与敌狭路相逢,只能比谁手段多,比谁心更狠。 他六闯牢亡山,七杀血河谷,八探死海秘境,九死一生,才有了今日的通身修为。 风水轮流转,百年转瞬即逝,宋潜机百战不死,晋升化神大能。 对他下过追杀令的华微宗,由盛转衰,来求他谅解。 对他不假辞色的妙烟仙子,与他定下婚期,待他温柔小意。 各大门派宗主、长老们心里不屑他散修出身,面上却敬他怕他,争相招揽他做客卿。 地位、力量、财富、美人,命运不给他的,他自己抢来了。 宋潜机的人生终迎来高光时刻,但修仙界、乃至整个人族的命运却正好相反。 一场浩劫即将降临。 近一年间,天地灵气日渐枯竭,地震频发,山呼海啸,众修士深深惶恐。 大陆尽头,支撑天穹的擎天巨树生机将尽。若擎天树根系寸断,树冠枯死,则大陆龟裂,天穹倾塌。 宋潜机历尽艰辛,才刚登临绝顶,还没享受多久,世界就要玩完了? 这事他不答应。他要救世。 比他强的都还在闭关,比他弱的没本事出头。 于是他号召所有门派修士,放下宿怨,摒弃前嫌,共渡难关。 他翻遍上古典籍、重访上古秘境,寻求救世之法。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孤身探险死海深处,寻回一口生机强大的不死泉,存入他亲手炼制的净瓶中。 这便是救活擎天树的最后希望,亦是人族命运的最后转机。 情况最坏的时,众人视宋潜机为救世主,唯他马首是瞻。 一旦柳暗花明有了活路,各方势力各怀心思,人们又开始忌惮他,揣测他的动机。 流言不知何处而起,传闻宋潜机将用净瓶中不死泉,自创一方小世界,在其中做创世者、主宰者,不管此世死活。 宋潜机仗着自己是散修,一贯独来独往,行事肆无忌惮,他怎会甘愿折损修为寻找不死泉,不图回报,只为救世? 不错,他本就是靠不择手段才有今日,我早就觉得他不怀好意,另有谋算。我们都被利用了,都是他的棋子。 人心惶惶,从质疑到愤怒。 加上有心人添柴拱火,设局挑拨,便有了这场史无前例的追截围杀,整个修真界空前团结,喊出口号: 杀宋潜机,夺不死泉,救世救己! 宋潜机神经敏锐,在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之前,已察觉些许苗头。 他闯死海伤势未愈,最好的选择是交出净瓶,既可以洗清自己,表明没有私心,又能卸下担子,闭关养伤。 但救世法宝无论交给谁,他都不相信。他只信自己。 他御剑奔行,杀破重围,要到大陆尽头的擎天树下,亲手完成这件事。 可惜功败垂成,被拦截在雪原,听了半首《霸王卸甲》。 妙烟见宋潜机沉思不语,深吸一口气,高声说给众人听:只要你将净瓶交给我,我愿以道心起誓,保你性命无忧!今日谁再想杀你,就是与我为敌。 这话谁教你说的?宋潜机望天,只见那些飞行法器依然高高在上,不由笑起来:我的性命,何时用得着别人来保? 伤口的热血已经凝固,再多不甘心、不平意都随风雪散去,他只觉得好笑。 真是一场笑话。 于是宋潜机仰天大笑,声音回荡震颤,远处四面山崖积雪簌簌落下。 我一生机关算尽,人不信我,我不信人,走到今日这一步,皆是我咎由自取,谁也不怨然救世之举,我问心无愧,此言敢鉴天地,不畏鬼神! 他边笑边呕血,鲜血浸透衣袍,惨烈骇人。 他天生模样俊俏,此时脸色苍白,薄唇沾血,墨发玄袍猎猎飞扬,更有种冷厉肃杀、惊心动魄之美。 众修士不约而同避退数步,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憋闷,不愿、或不忍与他对视。 妙烟泪如泉涌,欲言又止。 宋潜机收了笑,神色变得温和。 我以为有力量就能站在顶峰,有了不死泉就能救回擎天树,是我错了。渡过灾劫之法,不在神兵,不在修为。我今日事败,只败在人心。 我死后,天下必乱。我的道法传承藏在流亡途中,去寻找吧。乱世造英雄,愿终有一人,挽大厦于将倾,人心所向,当仁不让! 妙烟面色忽变,忘记仪态,尖叫一声:不! 话音未落,轰然巨响惊天动地,刺目明光照亮半边天空。 宋潜机自爆身亡。 他毕生修为化作一场瑞雪,降临大地,泽被苍生。 追杀三日夜,雪落也是三日夜。待天朗气清,天地间仿佛余音犹在 人心所向,当仁不让。 *** 宋潜机本以为死去万事空,然而剧痛之后,他仍感觉到自己意识存在。 漆黑,空无,没有边界和时间。这是死后世界,还是自己没死? 一道冰冷声音响起,电流般直击脑海: 宋潜机枭雄一世,不得善终。他流亡途中,将丰厚遗产藏在茫茫雪海,成为卫真钰攀登仙途的第一步台阶。救世英雄卫真钰的征程,从此 宋潜机:等等? 那道冰冷声音顿了顿:你能听到我说话? 宋潜机:我不该听? 声音磕磕绊绊:好像,并不是很应该,第一次有人跟我对话。 宋潜机到底见过许多大场面,强自镇定:你便是天道? 不,我是旁白。这个世界的本质是一个故事,我,就是故事旁白,你能理解吗? 宋潜机沉默。 死去的工具人与看不见的旁白,相对无言。 宋潜机想,这旁白非人非物,应是某种精神存在,言语间类似旁观者视角,跟自己如今处境相似,那该如何试探不对,我人都死了,再没什么可失去的,还怕什么。 他大咧咧问: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就算是故事,我死了之后呢? 旁白被他吓了一跳,小声嘀咕:还是你自己看吧。 无数微光亮起,细看是一幅幅熟悉又陌生的画面,汇聚成一道璀璨长河,在他面前奔涌而过。 宋潜机看到了无数个未来片段。 他活着的时候,人们不信他,等他真撂挑子不干了,死干净了,大家又念起他的好,打着为他报仇的旗号互相攻击。 底层修士与凡人苦不堪言,将他的遗言当做预言,等待一个救世主出现。 大难临头时,一位名叫卫真钰的修士挺身而出,找到宋潜机留下的传承,扭转乾坤,救活擎天树,结束人间浩劫,然后登高位,娶妙烟,享万民烟火供奉,白日飞升。 宋潜机站在光阴长河前,从震惊、到愤慨,再到默然无语。 他第一反应是,怎么自己死后十年,第一美人还是妙烟? 分卷(2) 修真界的审美未免也太没进步了。 第二反应是,这个卫真钰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自己活着的时候,此人默默无闻。自己死后,此人声名乍起,万千气运凝于一身,出门必有宝藏掉落,他可以不要,天不会不掉。这厮哪叫救世主,该叫捡漏王吧。 宋潜机没忍住骂了句脏话。 旁白劝他:文明点。世界只能有一个主角,其他芸芸众生,是来给他提供生命体验的,你是个好道具。 宋潜机:我折腾这辈子,到头来就是为了做个道具? 旁白:多少人想做道具,还轮不上呢! 宋潜机平复怒气:算了,不看了,万事已成空,速速送我投胎。 旁白弱声道:对不起,这个故事里,没有让谁投胎这种设定,我做不到。既然你自己走不了,那咱俩搭伴凑合过吧。 宋潜机甩袖大怒:谁要跟你过! 没多久,宋潜机就改口了。 他瘫在锦裘软榻上,磕着瓜子,吃着点心,使唤旁白:再来点水果,葡萄荔枝樱桃,要冰镇的。 没设定的事,旁白做不到。但吃穿用度皆有设定,旁白做来易如反掌。 除此外,有光阴长河里数不清的故事看,有旁白闲聊吹牛扯淡,再不用打打杀杀争名夺利,耗费心血算到头秃。 一旦接受这种设定,日子太好过了,让他飞升做神仙也不换。 看得多了,即使看到过去的自己,也像看别人的故事,不仅不心疼,还能毫不留情地嘲讽。 看到十三岁的宋潜机不愿交外门保护费,被打得像狗一样瘫在地上吐血。 有病你。谁要你头铁硬刚,你有几个头啊? 看到十四岁的宋潜机不识货,遭人骗去全副身家。 傻缺你。真有捡漏好事能轮到你,就凭你脸比别人白啊? 看到十五岁的宋潜机已经褪去蠢笨天真的模样,请同伴来悬崖边赏月谈心,表面谈笑风生,心中天人交战。 夜黑风高,万丈深渊,他咬牙向同伴后背伸出手,忍不住颤抖。 嗑瓜子的宋潜机大骂:自作聪明!入内门名额内定了,少了他一个,也轮不到你。推了他一个,以后你麻烦无穷,只能一条路走到黑,再回不了头了! 他说得激动,下意识伸出手,想要阻拦。 指尖穿透画面,整条长河剧烈颤抖、无数破碎画面旋转,化为巨大漩涡,当头罩下。 宋潜机感到呼吸困难,天旋地转。 再睁开眼。软榻没了,瓜果没了,旁白没了。久违的晚风吹过他额发,他听见林海波涛声,闻到草木和泥土的味道。 啊!!同伴少年向崖底飞速坠落,凄厉惨叫着。 而他站在崖边,仍维持原本伸手推人的姿势、复杂纠结的表情。 这本是宋潜机漫漫仙途中,第一块踏脚石。 漫天星辰冷冷俯瞰着他,无底深渊凝视着他,看他从这里开始,踏上一条血火浇铸的不归路。 宋潜机悚然回神,惊惶四顾,仰天大骂:淦! 他向深渊纵身一跃。 第2章 乐极生悲重生 宋潜机极速下坠,耳畔狂风呼啸。他下意识动念,要召本命飞剑救人:来! 无事发生,坠崖少年惨叫声依旧。 原来最令人难受的,不是穷途末路自爆,是乐极生悲重生。 现在的宋潜机是华微宗外门弟子,修为低微、道行浅薄。 那柄召之即来、纵横天下的本命剑,要一百年后才出炉。 宋潜机咬牙,猛蹬崖壁借力,离弦箭般扑向坠崖少年。 长臂一伸,捞到对方一片衣袖。抢在衣料断裂前,一把握住少年手腕,几乎同时摸出怀中短匕,狠狠钉进山崖。 碎石迸溅,擦着他面庞飞过。 坠势顿止,惨叫骤停。耳根终于清静了。 那少年大口喘息,死死攥着宋潜机右腕。俩人衣装相似,华微宗统一派发的外门弟子服,无外乎粗布白袍、靛蓝束腰。此刻长袖灌满夜风,空中晃晃荡荡,活像两只吊死鬼。 两鬼重量,全压在宋潜机青筋暴起,紧抓短匕的左手。 圆月冷清,普照千峰,却照不透无底深渊。 此处山崖地脉特殊,天然抑制修士灵气运行,是个杀人抛尸的好地方。 山间兽吼如雷,崖底白雾升腾。十丈外岩壁上,一株葱郁古树横斜而出。 宋潜机低喝:抓稳了! 少年惶急,手心满是湿滑冷汗,胡言乱语地哽咽:我抓不住了,我不行,爹,娘,我对不起你们。 看见那颗树了吗,我数三声,把你荡过去。 宋潜机低头,惨淡月光下,他对上一张苍白失血的面容。 十三四岁年纪,五官清秀稚气,满目绝望。 他一时间记不起对方名字。这第一块踏脚石,应是个无名之辈,加上时隔久远,自然印象模糊。 宋潜机!对方却先叫破他姓名,双眸赤红,我孟河泽行事磊落,不曾害人,更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 宋潜机开始倒数:三、二。体内稀薄灵气被他尽数抽空,猛然发力,一! 名叫孟河泽的少年身形腾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啊! 老树枝桠剧烈摇晃,落叶簌簌。 孟河泽四肢并用趴在树枝上,惊魂未定,崩溃大吼: 你有病啊!说扔就扔,能不能让我有点心理准备?你没扔准怎么办,我可差点死了! 一回头,却见宋潜机右臂不自然垂落,以诡异角度扭曲着。 已然断了。 宋潜机满额冷汗,但表情平静,只微微抿嘴忍痛,明显早有预料。 孟河泽怔了怔,怒气稍散:喂,你没事吧? 今夜命悬一线大起大落,他脑子被晃得一团浆糊。 宋潜机为救他,竟毫不犹豫地自伤一臂。 这可是使剑的右臂。 外门弟子谁人不知,宋潜机勤勉练剑,寒暑春秋,风雨无阻,刻苦到变态的地步,只为通过考核,进入内门。 明早外门比试,今夜却断臂坠崖,无异于自毁前程、自断仙途。 宋潜机若右臂不伤,本可以凭匕首独自爬上去。不,宋潜机根本不用跳下来。 为什么? 难道他喜欢我,因不能与我生同裘,便求死同穴,打算先杀了我,再跳崖殉情,下手后幡然醒悟,又舍命救我? 可我不搞断袖啊。孟河泽心情复杂:宋师兄,你还好吗? 宋潜机如果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一定破口大骂,十几岁小孩的狗脑子没点正事,全是情情爱爱的废料! 但他暂时顾不上回答。不是因为疼痛,前世苦痛吃遍,这点小伤他还不放在眼里。 而是骇然。 就在刚才,他右臂脱臼时,发现这具身体虽然根基浅薄至极,连个轻身术也使不出,紫府内却光华隐现,竟似蕴养着一件厉害法器。 一道潺潺暖流从紫府渗出,悄悄滋养着他右臂经脉。这还是一件疗伤法器。 不应当,十五岁的宋潜机,甚至没摸过真正的法器。 他只有一柄低阶剑,从内门执事处买来,是亲传弟子铸剑剩下的废料所造,已花空他全部积蓄。 不是法器,自然不能炼化,无法收进体内紫府蕴养。宋潜机每日练完剑,立刻仔细擦拭,藏剑于匣,平时出门只带一把短匕防身,正是此刻钉入山岩那把。 一个穷字逼死人。剑若损伤,没钱修补重铸,外门考核拿什么打。 宋潜机小心翼翼的感知紫府,神识尚弱,勉强施展坐照自观之法,只见一道模糊白色轮廓,形似宝瓶。 是净瓶! 那件他亲手炼制,用来盛放不死泉的空间法器,可保灵气不散,流水不腐。 宋潜机微微颤抖,他看见了净瓶透射出的五彩蕴光。 瓶中物没人比他更熟悉不死泉。他九死一生求得,引来举世追逐争夺,蕴藏无穷生机的天地至宝。 本该随他自爆消亡,如今仍静静悬浮在他紫府,焕发柔和光彩。 上辈子直到死,宋潜机也没发现不死泉有疗伤之效,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尝试探究不死泉的其他效用。 人们都怀疑他要将宝物据为己有,其实他默认那是公物,甚至不曾收入紫府,而是放在随身空间法器中。 宋潜机试着取出净瓶,神识却像被烈火灼烧般剧痛。宝物有灵压,类似大能身上的威压。他现在修为低微,神识孱弱,无法触碰这种级别的法器。 空有宝山,触不可及。 宋潜机并不着急,只长叹一声,感怀万千。 既然救世主由上天注定,人族命运轮不到我操心。不如去凡间寻个清静荒僻处,有了不死泉的无尽生机,任何死地荒山都能变世外桃源。 凡人平均寿数五十,我保养得法,活够九十,天地浩劫还有一百二十年才开始。天灾之前,四海太平,人间繁荣,我还有许多好日子。 一条崭新道路浮现眼前。路上没有血腥杀戮,只有一片良田、一群鸡鸭,一间大宅 他抓着匕首吊在半空,被山间寒风吹得摇晃,模样狼狈。 心怀却极舒畅,好像一场大风吹走胸中块垒,才真正的重获新生。 这仙途谁爱修谁修。这天地谁爱撑谁撑。 今夜出得华微山,混入凡间做凡人,走犬斗鸡种田地,潇洒短命过一生。 宋师兄,你说句话啊!孟河泽锲而不舍地呼喊他。 我没事。宋潜机睁开眼,心情很好,此处地脉特殊,山河走势恰成一道困龙锁,你从前的灵气路径运行不通,我传你一套新的轻身术口诀,你仔细记好。学会了就能来去自如。 你为何杀我又救我,现在还教我功法?孟河泽表情纠结。 宋潜机:凝神静气,抱元守一。 孟河泽不愿错失良机,盘膝枝上,端正打坐。初时半信半疑,越听越心惊,这显然不是一套普通口诀。精妙深奥,却深入浅出,不知宋潜机从何处得来。 外门弟子名为弟子,实际在门派中地位与杂役无不同。种灵田、喂灵兽、挖灵石矿、服侍内门弟子和执事,以此换取微薄灵石,购买功法修炼。门派除了最基础的吃穿,什么都不提供。 修真界的功法、灵石、宝地,被各大门派、世家牢牢把持,瓜分殆尽,底层的上升通道几乎断绝。 不愿意做杂役换资源没关系,少了一个你,还有数不清的凡人等着机会登仙途。 孟河泽心中滋味莫名,宋师兄这套精妙身法,必然是大费周折求得,为明早外门考核准备的杀手锏,现在竟对自己倾囊相授。 都记下了?宋潜机皱眉,不满对方走神。 一字不差,多谢师兄传道。 宋潜机神色缓和,没想到这小子资质不错,一心二用也能过耳不忘。 看在一声多谢师兄,且孺子可教的份上,他决定救人救到底: 你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谁都别见。等明早考核结束再露面。 孟河泽大惊:你想要我错过考核?你右臂负伤,我也缺席,入内门名额岂不是白送给姓赵的?我不甘心,难道你甘心? 宋潜机想了想上辈子经历,顿觉万分头大:赵济恒是内门赵执事的家族子侄。赵执事效力华微宗五十年,收拾几个外门弟子易如反掌,这次考核只走个过场,赵济恒算是内定了,明白吗?不然你以为咱俩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吊在这儿吹风?乘凉啊? 前世他受人教唆,与赵执事交易,以为除掉孟河泽就能换取入门机会。 考核大会上,宋潜机推人落崖的影像被反复播放,公开处刑。 群情激奋,他受万众唾骂。死罪既定,当场领了三百打神鞭。 赵济恒顺利入选,还得到为同门伸张正义的美名。至于被推下深渊的孟河泽,没人真的关心他死活,更没人搜山收尸。 宋潜机拼死越狱逃生,从此做了散修。 孟河泽不笨,一点就通:赵济恒竟与赵执事有这层关系,怪不得。赵执事要你除掉我,你若不假意答应,他还会使别的手段。所以你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我们死了,等考核结束,我们就安全了。他神色略尴尬,宋师兄用心良苦,我还以为你对我 宋潜机不解:我对你什么? 不,没什么!孟河泽转移话题,经此一事,我才真正认识宋师兄。师兄品行高洁,不屑与小人一伙同流合污。救我性命、传我功法,从前是我对你多有误解。 误会!宋潜机赶忙打断,绝非如此!你就当我上辈子欠你的行吗! 凭孟河泽的资质,前世若坠崖未死,也该成一方人物罢。 他一时起了惜才之心,真诚劝告: 仙途路远,莫太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区区外门考核,错过何憾之有?下月初三,便是十年一度的登闻雅会,这次轮华微宗做东,外门弟子也能参与。你早做准备,养精蓄锐到那时,不愁没有出头的机会。 该说的、能说的,他已经说完了,是时候假死脱身,下山种地了! 宋潜机踌躇满志,五指一松。 孟河泽听得感动,如此重要的消息,宋潜机毫无保留地分享,指点自己出路。甚至不为挟恩图报,说出就当我上辈子欠你这种瞎话。 他想感谢天感谢地,感谢恶势力赵执事,感谢修二代赵师兄,让他在捧高踩低的外门,交到一个真正好朋友。 好,就等登闻大会,你我兄弟二人齐心协力 话未说完,忽见宋潜机虚弱一笑,左手短匕滑脱,直直坠入深渊。 山崖树杈横斜,他一路撞断七八根,依然去势不减。 宋师兄!孟河泽笑容瞬间凝固,血色尽失。 少年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在深渊回荡:不 分卷(3) 宋潜机恨不得仰天大笑。 再见了小兔崽子! 再见了华微宗! 再靠,他为什么跟我跳?! 年轻人能不能有点主见,跳崖也跟风?! 第3章 劝人修仙 祖坟搬迁 宋师兄别怕。孟河泽轻盈敏捷如燕子抄水,身似猿猱足不点地,一把拉过宋潜机,将人背在背上,这次我救你! 之前看无处落脚的陡峭绝壁,再看如履平地。 孟河泽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在极度危机时刻,潜能爆发,使出宋潜机刚才传授的轻身术。 夜色愈深,狂风愈大,虫鸣兽吼声不绝。 后半夜阴云涌动,遮蔽明月。 林海涛声阵阵。闷雷乍响,夜风吹来寒凉雨丝。 细雨中,一道黑影背负着另一人,起落间碎石坠落,尘埃阵阵。 宋潜机从震惊到无语。 大意了。 这是个还没被修真界毒打过的三好少年,道德责任感强的出奇。 前世除了剑法和炼器,宋潜机逃命、自愈的本事也是一流。但他现在不能使疗伤功法,只能交给紫府中不死泉慢慢修复伤处,否则恢复速度太快,惹孟河泽起疑,若教华微宗知晓,横生事端。 宋潜机既然没打算杀人灭口,那便不能露出破绽。 下山种地之事,只能再从长计议 现在崖上必定有赵执事的人把守,往下。宋潜机道,按我指的方向走。 好!孟河泽全然信服。 夜雨潇潇,山壁湿滑难行,孟河泽脚步却很稳。 他冒着细雨,背宋潜机钻进山洞,摸出一张火符,照亮四周。 洞内尘埃蛛网遍布,却有碎骨和干草残留,应是山间野兽废弃的旧巢。 孟河泽勤快地点了篝火,清扫出干净空地,又堆出一个松软的草堆,让宋潜机倚靠休息。 刚安顿妥当,他一拍脑门:糟了。你的匕首忘了,我回去取! 宋潜机懒洋洋瘫靠在草堆上,摆摆手:不必了。已经卷刃,取出来也废了。 我找炼器师给你修! 宋潜机纳闷:你有灵石? 我,我孟河泽支支吾吾,沮丧窘迫。 宋潜机哈哈大笑:不就是没钱嘛,不寒碜! 外门弟子有一两件镶刻符文,勉强称得上法器的兵器,已是难得的宝贵身家。孟河泽想,宋师兄这一夜,使剑的右臂也伤了,防身的匕首也废了。太惨了。 他咬咬牙,怀里摸出一物,塞进宋潜机手中,郑重道:宋师兄,这个送给你。你戴着吧,对你伤势有好处。 入手光滑细腻,宋潜机低头看。 这里一串红灵玉手串,圈口缀着白流苏。十八颗珠子晶莹润泽,火光映照下,暗红光彩熠熠,珠内似有血丝流淌。 最中间两颗,分别刻着两个古字。 宋潜机念道:争、先? 我字争先,未上华微宗修行时,家住天南洲青鹿郡,家里人叫我孟争先。 孟河泽露出不好意思的羞涩笑容,对宋潜机掏心掏肺,小时候我曾遇见一位佛修,说我有慧根能修行。这串灵玉念珠就是那位大师送的,许我以后去天门寺寻他。可出家当和尚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偷跑来华微宗求仙缘。 宋潜机盯着珠串出神:天南洲,青鹿郡,姓孟,字争先,当和尚 好熟悉的物件,好熟悉的名字和来历。 他不由坐直了,重新打量孟河泽,少年身量未长成,脊背却挺拔如松。五官清秀干净,目光坚定,眉间仍存三分稚气。 忽灵光乍现,一道莫名寒意却窜上宋潜机后背,正直少年脸与另一张妖异面容重合。 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是邪佛! 孟河泽低头看了看:我鞋什么? 宋潜机犹不敢置信,喃喃自语:你是孟争先。 孟河泽就是孟争先。前世被我推下悬崖的第一块踏脚石,就是七十年后的修真界第一大魔头,邪道之主,欢喜禅孟争先。 宋潜机恨不得指天大骂。 好你个贼老天,我以为你把不死泉还给我,该是良心发现了? 原来憋了大招,在这儿等着我呢! 爹娘取的字。算起来好久没回家看他们,等我入了内门,就衣锦还乡。孟河泽赧然。 宋潜机:你还有爹娘?你今年多大? 我十四啊。孟河泽喜笑颜开:宋师兄,你真逗。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谁生来没爹娘? 不,我不逗。宋潜机想,传闻孟争先十六岁亲眼见满门被屠,而走火入魔,坠入邪道。 现在还有两年,你还双亲俱在。 你上辈子修的功法名为欢喜禅,可你从没个欢喜模样。 一言不合就杀人,深沉冷酷不会笑,好像谁都欠你一千万灵石,还是一百年没还那种。 在邪修孟争先毫无底线的衬托下,散修宋潜机都显得品德高尚了。 要论死状,他比宋潜机更惨。宋潜机自爆虽痛,最起码干净利落,孟争先却受尽千刀万剐而死。 死后留下的传承,被主角卫真钰发现。救世主拿走法器遗产,却没有修炼一味图快的邪功,而是将功法改良,去芜存菁,使其变成真正的神功。 宋潜机心中升起一种同是天涯工具人的感叹。 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我失态了。 没人生来就没爹娘,也没人生来就是邪魔。这一世,孟争先还叫孟河泽,他没有被人推下山崖,也没遭灭门劫难。 命运的恶意藏着苗头,一切灾祸还没发生。 孟河泽见他神色复杂,略一思索,诚恳道歉:宋师兄,对不起。我忘了你是孤儿。我出口伤人,实非君子所为。 呵呵。宋潜机扯出一抹笑容,没事。 邪道之主跟他讲狗屁君子道,这个世界太魔幻了。 **** 宋潜机与孟河泽钻进山洞躲雨时,赵执事点了琉璃灯,坐在窗边煮茶。 无论是死敌还是好友,身处华微宗,就要听过同一场春雨。 夜雨起初淅淅沥沥,打在林间,如饥饿的群蚕啃噬桑叶,发出极细密沙沙声。 不多时雨势渐大,溪河涨水,瀑布轰鸣。大雨敲击千檐万瓦,时轻时重,如乐人击缶。 赵执事一边听雨,一边煮茶。 窗户半开,夜雨伴着凉风灌进来,吹得煮水风炉火芯飘摇。 隔着一重珍珠似的雨帘眺望,华微宗群山的黑色剪影溶在雨幕中,显得更高远、沉默。 执事堂位于半山腰,赵执事独享一座五层高楼。这是整个执事堂独一份的体面。 他坐在窗边低头,恰能俯瞰山谷间成群的低矮房舍。 那是外门弟子们的住所,灰瓦白墙任由风吹雨打,小窗里灯火黯淡,星星点点。 倏忽,两三只白鹤振翅而起,纵然冒雨飞行,一样姿态潇洒。 这些坐骑并非凡物,平日里有专人豢养照料,饥食朱果,喝饮灵泉,活得比外门弟子更有人样。 仙鹤扶摇直上,消失在山巅的重重宫阙间。 那是坐骑主人,内门弟子和长老大能们的居处,远在阴翳雨云之上,沐浴着漫天星光与月华,如瑶池仙宫,高不可攀。 高低总是相对的。 赵执事幼时入华微宗,家族前辈只告诫他一句话认清自己的位置。 这道理,他深信不疑。 他出身天北洲、清安郡赵家,虽然只是某一旁支。 他在华微宗修炼,每月领取灵石灵丹,虽然只是管理外门杂务、服侍内门的执事。 但凭借这两点,他足以胜过凡间和修真界底层无数杂鱼。 山上掉下一颗石头,落在他头上,是一座擎天高山。 他吹一口气,砸在外门弟子身上,是一场狂风骤雨。 赵执事。 一位年轻执事走进来,立在五步远外,轻声唤他。 赵虞平垂眸看茶汤:讲。 小人跟随宋潜机、孟河泽前去断山崖,果然不出您所料,物证已取。 那人双手捧出一块白色玉璧,恭敬呈上。 赵虞平又吐出一个字:放。 环形玉璧亮起,光束投向半空,凝聚成影,依稀可辨认宋潜机与孟河泽面目。 赵虞平撩起眼皮瞧了一眼:收。 年轻执事怀揣留影璧,如身藏万金。难得接触这样贵重的法器,可惜只能用这一次。 他谄媚笑道:那宋潜机推下孟河泽后,还骂了一个字,应该是脏字。我没敢录进来,怕污您耳朵。 赵虞平身体后仰,满意微笑,终于不再只说单字:哦,他后悔了。后悔有什么用?只要他走错第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年轻执事连忙拱手:您英明。他跟着孟河泽跳下去了,的确是万劫不复! 哦,他跟着什么?!赵虞平猛地起身,神色骤变,你说什么?! 茶具打翻,净白衣袖被茶汤染污,名贵琉璃碎裂一地。 第4章 劝人修道 要挨千刀 他,他先推下去孟河泽,不知为什么,也跟着跳下去。属下就回来复命了。 赵虞平脸色阴沉,牙缝挤出两个字:废物。 年轻执事不敢反驳。 夜风吹雨,寒意浸透满室。 赵虞平转头,从窗外向下望,目光落在那片简陋寝舍。 每年都有数不清的凡间少年,灵根仙骨平平,一无所有,却怀揣着一步登天的修仙梦想,挤进华微宗做外门弟子。 他们聪明、刻苦、干得多、拿得少,努力巴结内门,拼命互相斗争。 其中鱼跃龙门,真正逆天改命的,千里挑一。 其他人,只有等过许多年,认清现实,便去为门派打理山下产业,似凡人一般兢兢业业庸庸碌碌。所求无非延年益寿,寿命比凡人长许多。 前赴后继的血肉肥料,供养着华微宗这样的修真界大门派,令它长盛不衰,永远欣欣向荣。 外门弟子像可爱的秋后蚂蚱,偶尔出现几只自命不凡、或真正不凡的,也蹦不出他手掌心。 可是宋潜机发什么疯,为什么要跟着跳? 他难道不想活了?不想修仙了吗? 开什么玩笑。 谁许了他好处,让他敢坏我的事! 赵虞平眯眼,回忆与宋潜机接触的每个细节。 那个心思写在脸上的少年,绝没有本事自己临场变卦。 是谁又收买了他,教唆了他? 是戒律堂,还是执法堂的人? 管理外门油水最多,那些老不死早就想分一杯羹了。 真沉得住气,非等到入门考核前一夜,最后关头才发难,想打我个措手不及。 做梦。 一个小小外门弟子,比颗棋子还不如。 赵虞平:去,派人搜崖底。每寸地皮都搜干净,就算他俩摔成肉泥,也要给我拼出人形! 年轻执事试探:那要真还活着 赵虞平笑起来:断山崖灵气隔绝,两个炼气初期,哪有坠崖不死的道理。明白吗? 电光撕裂雨夜,照亮他古怪笑容。 年轻执事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带可靠的人去,做干净点。 赵虞平取出另一套茶具,轻掸衣袍,重新坐下。 既然今夜注定无眠,不如泡壶浓茶,等这场雨停。 *** 篝火旁,宋潜机将红灵玉佛珠塞给孟河泽,像还一块烫手山芋:以后不要随便拿出来给人看! 孟河泽:宋师兄,这是我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 其实它不单是灵物,还是一件上等法器。只是需要配合特定功法,才能完全发挥出上等战力。 啊?孟河泽跳起来,上、上等法器?当真? 宋潜机点头。 孟河泽犹在震惊中,喃喃自语:那岂不是,比赵执事的中等法器阴阳玉尺还厉害? 他毫不怀疑宋潜机的话,双手捧起灵珠手串,微微颤抖。 上等法器只有内门亲传弟子才可能拥有,这还是在家大业大的华微宗。 宋潜机:别急着高兴,它气息不正统,依我平日钻研器鉴古籍的经验,似是邪道物件。送你法器的佛修,恐怕没安好心。 所谓钻研古籍自然是胡扯,幸好现在的孟争先没见过世面,缺乏修仙知识,十分好忽悠。 宋潜机继续道: 你以后纵有机缘取得配套功法,也要小心谨慎。不如先滴血认主,等你修为突破小乘,神魂更强大,心智更坚定,再将其完全炼化,收进紫府 多谢师兄!孟河泽心潮澎湃,当即运灵力刺破指尖,逼出一滴心头血。 血滴落下,一闪即没。红玉佛珠光泽转为深血红色,其上争先二字散发淡淡微光。 孟河泽年轻的面容被红光照亮,下意识屏住呼吸。 今夜之前,若有人对他说,你会拥有一件上等法器,他只怕要反问,阁下何必消遣我。 原来这就是有自己法器的感觉。 那些不确定、焦虑、迷茫,全都一扫而空,他无限期待未来。 孟河泽缓过神,重新打量宋潜机。 只见对方神色如常,目光中甚至有赞许之意。 整个鉴宝过程,宋潜机竟没有流露一丝贪念,字字句句全然替他着想,就算亲兄弟也难如此。 他扪心自问,与宋潜机易地而处,有机会拿到一件上等法器据为己有,多半会犹豫动摇、挣扎片刻才能物归原主。 可是宋潜机作为外门最努力、最想登仙途的人,实力高强、见识广博仍心怀磊落、坚守本心。 分卷(4) 孟河泽眼眶又红了:我曾以为我在外门弟子中,是一枝独秀的正人君子,可若要比师兄,实在惭愧。从前我误解师兄太多,师兄才是真正 宋潜机急忙否认:我不是!你别瞎说啊。 他想,我一个要去种地的人,拿你串佛珠作甚? 给土里蚯蚓超度么? 孟河泽只当他谦虚:宋师兄,我们回去之后怎么办?只要让赵济恒得到入门名额,赵执事就能放过我们吗?我觉得没这么简单。 宋潜机心想,不错,知道脚踏实地,先解决眼前问题,没因为一件上等法器,就飘得找不着北。 他做散修独来独往、一意孤行惯了,很少征求别人意见。但既然现队友当过邪道大佬、混世魔王,他愿意把对方当个人用: 你有什么想法?说来我听听。 孟河泽:我就想听宋师兄的! 宋潜机噎了一下。 算了,十四岁的孟河泽,刚才挂在悬崖上哭的眼泪鼻涕糊满脸,还是先别当人用了。 宋潜机:那就装吧。 孟河泽麻利爬起来,梭巡山洞一圈: 装什么?装多少?你歇着,我来装! 宋潜机: 装逼啊弟弟! 这点本事还用我教吗。 宋潜机轻咳两声:装你背后有人。 别瞎我,这山洞怪渗的。 孟河泽下意识回头看背后,拍拍胸口,难道你想扯虎皮做大旗,引虎搏狼?可赵执事在执事堂一手遮天,他能怕谁? 执事堂宛如铁桶,执事堂之外呢?宋潜机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划出三个交叠的圆圈,一上两下: 这是执事堂,发布门派任务,主管人事。 这是戒律堂,定规矩,颁律令,开审堂。 这是执法堂,执行赏罚,也管门派安防。 三堂共理华微宗大小事务,有问题都可以直接向宗主禀报,三足鼎立,互相牵制。好事大家都想抢,黑锅大家都不想背。表面一团和气,其实谁也不服谁。 宋潜机回忆自己少年时处境,淡淡道: 赵虞平生性多思多疑,这次他谋算落空,一定不肯甘休,非要找出问题出在哪里,搞清楚为何我出尔反尔,脱离他的控制。 孟河泽听得想鼓掌:有理! 宋潜机扔下树枝:所以你不如将计就计,假装手里有他以权谋私,残害外门弟子的证据,而且你背后有人支持,让他不敢轻举妄动。你只要练好我教的功法,撑到登闻大会,就能离开外门,不再受他管制。 这办法怂归怂,苟归苟,胜在省事稳妥,宋潜机想,孟河泽自己应付的来。 孟河泽却没注意到他说的是你,而不是我们,以为宋潜机夸奖、信任自己,一把拍向对方右肩: 就按师兄说的办。我一定不辜负师兄期望。 嘶宋潜机倒吸一口凉气。 冷静点,我对你没期望! 宋潜机摁住他手掌,来搭把手,我先把这胳膊接上。扶这里,扶稳了。 孟河泽愧疚难当:我只顾着与你说话,忘了你还有伤。你要自己接骨?能行吗?我们去外门医馆吧,那里医修跟我很熟。我别的本事没有,只是人品正直,人缘上佳 宋潜机腹诽,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 手上使劲,骨头发出咔嚓脆响。 帮我找点树枝,先搭个支架固定一下。 孟河泽被他熟练手法震得目瞪口呆:你 嘘。宋潜机表情微变,低声道:有人来搜山了。 孟河泽凝神细听。除去自然声响,他捕捉到极微弱的脚步呼吸、石块掉落声。 赵虞平手下走狗! 少年眼中愤怒、狠戾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信赖的望着宋潜机,努力做口型: 怎么办? 别怕。宋潜机没注意他神色变化,安慰少年,我再教你一套敛息之法,可隐藏气息,融于天地,和光同尘。学成之后,与人对战也能用上。 孟河泽心想。宋师兄什么都会。真神人也。 他有这么多本事,若真有意害我,我死一万次都不够。今夜他还与我一同遇险,起因都只是为了救我。 我何德何能,又何以为报。 春寒料峭,洞口雨帘潺潺。随时间推移,水珠变得断断续续。 黎明前,搜山众人遍寻不获,已渐渐远去。 土腥味混着篝火燃烧的烟气漂浮在山洞中,两人皆外袍残破,灰头土脸,颇恰有几分患难兄弟的意思。 宋潜机闭目养神,自观紫府中净瓶和不死泉。 孟河泽一会儿端详佛珠,一会儿端详宋潜机,心里不觉得有难同当,只觉得必有后福。 即使在寒冷雨夜里,满身狼狈,少年人也能做白日梦: 我这次坠崖,倒因祸得福了。我一定能在登闻大会崭露头角,进入内门。等我修炼有成,三花聚顶,大陆四大洲三十六郡、海外七十二岛,任由我们兄弟横行来去,区区华微宗算什么?区区赵执事又算什么?让他给我,不,给你提鞋洗脚,每天洗二十次 呵呵,弟弟行为。宋潜机没搭理。 孟河泽托腮望雨:等各大门派、各路豪族齐聚登闻大会,不知是何等盛况。从前只听说四大洲地大物博,大人物风华绝代,可我们每天不是埋头挖灵石矿、就是给灵兽铲屎、给灵田插秧。 外面的精彩修真界,说起来天花乱坠,屁都没见过。 他说到这里,眼神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憧憬: 师兄你说,那妙烟仙子会不会来?我多想亲眼见见修真界第一美人。不过就算她来了,我们这种外门弟子,也是见不到的吧。 妙烟仙子。第一美人。 宋潜机表情瞬间僵硬。 第5章 七弦琴断 月缺花飞 宋潜机重生后,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耳畔潇潇风雨声,变作一首琴曲。记忆里的抚琴女子忽而抬眼,盈盈一笑。 宋潜机欲往大陆尽头,以不死泉救擎天树,临行前一夜,妙烟说想看看他的剑。 他不想扫了准道侣的兴,轻缓拔剑出鞘:当心伤了你。 月照绮窗,长剑映月,一泓秋水,满殿寒光。 妙烟双手接过,小心翼翼捧着,唇边梨涡浅浅:孤光,果然不凡呀! 森冷剑气外溢,刺破细嫩指尖,殷红血滴溅落白玉砖石,似雪地红梅绽开。 凄厉剑鸣声同时响起。 眼前景物扭曲。 燎原烈火燃烧,硝烟冲天,秃鹫盘旋。 一道人影剑尖指地,走出杀场。他满身血污,大袖猎猎。 妙烟竭力想看清来人面容,可是腥风血雨泼天,打疼她娇嫩脸颊,吹得她睁不开眼。 小心。是宋潜机的声音。 话音刚落,手指伤口瞬间愈合,幻像消散无踪。她仍在天上仙宫,享受清凉晚风与月华。 她终于看清了幻象里那人的面容。神清骨秀,很是俊美。 宋潜机近在咫尺,一身月白锦袍,墨发流云般垂落,清清淡淡,如静影沉璧。 妙烟打了个寒战,反倒觉得提剑淌血海的,才是他真面目。 一柄剑要斩杀多少强者大能,才杀出那样恐怖的灵压,逼真的幻象。 好凶的剑,跟你一样。她竟然笑起来。 我何曾对你凶过?宋潜机略感冤枉。 你对别人出剑时,我只在旁边看着,也会害怕。 宋潜机淡淡道:等你我合籍之后,夫妻一体,气运相连,世上再没有值得你畏惧之事。 若非登临绝顶,生不出这等非凡自信。 因为他说得出,就是做得到。 妙烟却不满足,一双秋水剪瞳映着剑锋寒光,也被染上些许冷气: 包括这柄剑么? 宋潜机点点头:孤光再凶煞,也是我的剑。他笨拙、生疏地安慰准道侣,你别怕。 美人蛾眉轻蹙,幽幽道:你我订婚事起仓促,我对你所知甚少,总怕不能让你事事满意。倘若我有一天,做了错事,你可会用此剑杀我? 宋潜机想不通:即使你犯了错,我作为你道侣,自然要替你担当,怎会打杀你? 妙烟像被这句话刺激到,猛然抬眼,两行清泪涌出,声音颤抖,如紧绷至极的琴弦: 如果我当真犯下弥天大错呢?如果我背叛你,欺骗你,害了你呢?你会不会对我出剑? 她在心中嘶声呐喊。 就像你的强仇、宿敌那样,不论上天入地,总会死在孤光剑下。别说什么道侣情义,你是百战不死宋潜机,你这种人,娶我不过见色起意、彰显权力,怎么可能有半分真心? 你为何还装模作样,敢不敢露出真面目?! 宋潜机只静静望着她,轻轻掰开她柔嫩五指,拾回孤光。 长剑归鞘,悠悠一声轻鸣。 妙烟陡然回神,拭去泪水,勉强微笑:失礼了。 却听宋潜机叹气:我不会杀你。我只是会伤心。 好没道理。 无可奈何的弱者才只会伤心,宋潜机乃当世第一强者,除了神剑,他还有百般神通,千种道法。 但他许下誓言: 孤光剑,永不对你。 妙烟怔然。 良久,她重绽笑颜:我再给你弹首曲子吧。 宋潜机不记得那首曲子的名字,只记得曲调轻柔缠绵,恰似此刻将停未停的春雨。 倏忽,七弦琴断,月缺花飞。 铮铮琵琶声刺耳,金戈铁马,十面埋伏。 那女子怀抱琵琶,臂纱飘扬,立在漫天风雪中,黯然垂泪: 潜机,对不起。 对、对、对。 对不起个头,宋潜机心想,我是欠你一千万灵石还是怎么你了,值得你这样挖坑埋我? 我可有半点亏待你? 他再看孟河泽满目憧憬、嘴里念叨娶妻当如妙烟仙,一脸蠢相气的他牙酸胃疼: 傻狗。狗脑子玩不过美人计,结道侣不如回家种地! 孟河泽没听清,直径扑过来,半跪在他身前: 师兄怎么了?可是伤口疼?渴还是饿了?冷不冷?是不是坐久了腿麻,我给你捶捶 跳跃的篝火照出少年紧张神色。 宋潜机忽然很难再生气,忍不住一声轻笑。 洞外,天光微明,春雨将歇,千山葱翠。 年轻啊,年轻真好。 他默默地想。 **** 什么叫没人?他们两个炼气初期,一个十四、一个十五,加起来还不如你们零头大,真能长翅膀飞了? 赵虞平面色阴沉,堂下一群执事战战兢兢。 平日跟随他左右的李执事站出来,硬着头皮解释:或许他们手中有隐藏气息的法器。断山崖灵气隔绝,我们这边一些寻人手段不方便施展。 赵虞平更加相信,宋、孟二人背后有人指使。否则区区外门弟子,何来如此大本事。 宗门护山大阵没有动静,那俩兔崽子一定还在华微宗。既然没想跑,早晚要回来。回来就让他们死得明明白白!他强压怒意,揉揉眉心,速速通知济恒,今日宋、孟二人现身前,他不能出现!真出了什么事,也免得他惹上一身腥。 赵虞平与赵济恒的亲戚关系,外门弟子不清楚,他的亲信执事们却心知肚明。 末尾一人应声,赶着去跑腿。 话到此处,忽听一声钟响。 山谷间群鸟被晨钟惊起,扑簌簌飞了满天。 执事们也像受惊的鸟群,瞪大眼睛望着赵虞平: 时辰到了! 现在怎么办?考核推迟吗? 赵虞平整了整衣冠,换上一副和蔼面色:去广场。 这一夜过得太快。 山门晨钟刚过三响,华微山外门广场上已聚集千名外门弟子,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为了一年一度的外门考核,许多弟子天不亮便来等候,从落雨等到雨停。 一群十几岁的少年人,还没磨出稳重心性,如此大规模的聚集一处,像一窝小鸡崽叽叽喳喳。 今早谁见过孟河泽师兄,我一直找不到他,我还给他带了早饭。 赵济恒师兄也没来,莫非昨晚又下山喝酒,喝大了? 诶,那宋落好像也没来。 宋落做梦都想入内门,今年再考不上,就是宋三落了!哈哈哈! 哄笑接连响起,传遍广场。简简单单三个字,竟为数千人带来欢乐。 宋潜机确是外门名人,绰号宋落。 据说他刚上山时,有亲传女弟子看中他好容貌,想收他做随侍,签终身契约,却被他拒绝。他说不愿终生做人奴仆,要凭本事做内门弟子。 求仙途光靠本事,显然是做梦。 第一年,他得罪了收保护费的执事,买不到好功法,落选。 第二年,被人骗走全部身家,没灵石买功法,落选。 今年已是第三年,宋潜机终于买到一本像样的剑诀,不用再练剑法初探。 好事的弟子们私下排出宋、孟、赵三位候选人。没想到,三人今早竟一同迟到了。 论人品,孟河泽正直爽朗,乐于助人不怕麻烦。 许多愚钝弟子迈入炼气门槛都是靠他无私指点,自然威望最高,呼声最响亮; 论财力,赵济恒出手阔绰,且不知有何背景门路,与执事们关系亲近,粗活累活永远轮不到他干。他平日不是修炼高等功法,就是呼朋引伴,溜去山下花楼,请客喝酒。 分卷(5) 相比之下,宋潜机实在穷酸又孤僻。 他一心练剑,废寝忘食,总显得别人不够努力; 他独来独往,没有朋友,再如何优秀,也不会给旁人带来任何好处。 不少人看他不顺眼,偏偏他修为在外门弟子中鹤立鸡群,使些小绊子奈何不得,只能真心实意祝愿他再落一年。 第6章 狭路相逢 喧哗嬉闹,言行无状,成何体统? 一道厉喝自天空落下,声如奔雷。 数千弟子心神震颤,同时闭口。 抬头只见十余道白光划过头顶,由远及近,似流星坠地,落在广场高台上。 众人一边行礼,一边羡慕。 那些人黑长袍,白高冠,配色非黑即白,一人高声道:迎戒律堂长老 方才训斥众人的刘长老率先入座。他身后十余位弟子恭谨侍立,行至间整齐划一,规矩更甚提线木偶。 迎执法堂长老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众外门弟子再次行礼,自最后层层分开。 一群墨蓝劲装,朱红袖章的修士越众而出。 为首的李长老负手走上高台,七八位弟子腰佩长刀,与他一般神色冷肃,目光严厉。 两方坐定后,众执事才步履匆匆赶来,簇拥着赵虞平入座。一群褐色长衫稍显凌乱,神色仓皇疲惫。 赵虞平错失最中间席位,心里又把宋潜机、孟河泽痛骂一万遍。 赵大执事贵人事忙啊。执法堂李长老不阴不阳地刺了一句。 赵虞平打量对方神色,温和试探: 二位长老有所不知,昨晚有两名外门弟子外出未归,方才还在寻找,耽搁了些时辰。 李长老闻言皱眉,外门弟子数千,每年都有几个失踪、意外死亡、或者叛逃下山的,赵虞平何曾真正关心过? 戒律堂刘长老冷声道:考核既定,缺席视作弃权,过时不候。 赵虞平笑道:可这两人是外门中数一数二、出类拔萃的人才,今天有很大希望进入内门。 他身后李执事连忙凑趣:赵执事身为执事堂总管,一贯秉公处事,惜才爱才,实不忍见他们错失良机 李长老听不下去了,想讽刺两句,话到嘴边改口:不知是哪两位弟子? 事出反常必有妖,且看姓赵那厮打什么算盘。 赵虞平:宋潜机,孟河泽,二位可认得? 没听说过! 外门弟子归你管,我认得个鬼! 两人心里同时大骂,面上却连连点头,做恍然大悟状: 哦,原来是他们俩! 那的确是两颗好苗子! 赵虞平心思不宁,看谁都像背后摆他一道的人。 他猛然起身,高声道:诸位,昨夜巡值外门寝舍的执事刚才禀告我,说宋潜机、孟河泽两人昨天深夜外出,至今未归。宗门虽然有护山大阵守护,但阵法只防外敌,不防深山妖兽。私以为,若非他们遇到危险,绝不可能考核迟到。 他停顿片刻,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台下炸锅的弟子们安静,声音再次拔高: 大家别担心!人命关天,执事堂绝不会坐视不管。什么时候确定两人平安无事,我们什么时候再组织考核。大家以为如何? 此言如冷水入油锅,哗啦一声,台下更加沸腾。 台上长老目瞪口呆。姓赵这厮发什么颠病,现在立关爱弟子人设,是不是太晚了。 难道那位赵济恒并非他家族后辈,只是一个幌子,这两人才是真亲戚,刚失踪他就急疯了? 赵虞平见状很是得意。没想到吧,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执事堂、戒律堂一向深明大义,二位想来不会有异议吧。 两位长老相对无言,赵虞平此举,不论事出何因,面上已占尽仁义道理。 就算外门的公平、公正、公开是做表面功夫,也要做得足够漂亮,才能让大多数人信服、守规矩。 台下弟子群情激动,有人已叫嚷起来: 孟师兄从来不跟宋落来往,两人怎会一起失踪?一定是那宋落害了他!他怕今天比不过孟师兄,竟使这等手段! 别慌,我们也帮忙找人,孟师兄吉人天相,必定化险为夷! 两人同时失踪,人缘却是两个极端。不多时,宋潜机已被推定为害人凶手,只差原地开审堂了。 赵虞平长舒一口气。 有这出铺垫在先,谁还想举告我,只要一口咬定诬告假证,不愁翻不了盘。何况找人嘛,自己的人先找到,就能先动手除掉。 他深深吸气:那便听我安排,今日暂且 我找到他们了!一声大喊从广场边缘炸响。 那声音极熟悉,因为过于激动而中气十足,在山间反复回响: 宋潜机、孟河泽来了 赵虞平眼前一黑,一口气梗在胸口,险些晕倒。 喊话者,锦袍玉冠,通身富贵。 正是赵济恒。 *** 赵济恒昨晚没喝醉。 他在华微山下的春风如意楼包场,请交好的外门弟子喝酒听曲。 一个富贵少年,从不缺同龄人捧场。 鲜花烈酒美人枕,金杯玉杯琉璃杯。 与赵济恒的阔绰大方相比,他的跋扈脾气不值一提。 众人喝得酩酊大醉,只有他一反常态,浅尝辄止,目光清明。 天色未明,有貌美侍女进门服侍。 沐浴熏香,穿衣佩剑,梳头束冠。 赵济恒摸了一把美人滑腻的小脸,感叹道:还是这里住得舒服。就像回家一样。 赵仙师可别忘了奴家。 美人嬉笑,伸手勾勾缠缠,被他轻巧挡开: 不闹了,爷今天有正事。 外门寝舍简陋,他视其为猪圈狗窝,很少回去过夜。白日修完功课,呼朋引伴匆匆下山,夜夜留宿花街柳巷。 没关系,这生活很快要结束了。叔父已安排妥当。过了今天,他便进要内门。 去那天上仙宫,学那无上道法,做那人上之人。 今天是他的大日子。 赵济恒穿上自己最华美的法袍,带上最贵重的法器。 揽镜自照,微微仰头,自觉意气风发。 走了!他一声呼喝。 楼上一扇扇房门被争相推开,昨夜留宿此地的外门弟子涌出来,一边整理衣冠,一边追随赵济恒脚步下楼。 一时间,楼梯吱呀,楼板震动。 狗腿们的夸口奉承声,美人们的殷切挽留声,送别恩客的小曲琵琶声,整座春风楼瞬间惊醒,赶在黎明前吵成一锅粥。 赵济恒前呼后拥,喧闹中举步,跨过门槛。 前脚刚落地,一道烟尘迎面奔袭而来,高呼:等等! 那人身穿华微宗执事服,神色焦灼。赵济恒眉头一皱,直觉不妙。 市井楼宇鳞次栉比,御剑不方便寻人,下山来传话的执事只能提气急奔,找遍了城中所有勾栏酒肆,才寻到此地,气还没喘匀,先将赵济恒拉出人群,低声道: 赵,赵少爷,你不能去啊,事情有变,赵大执事交代,让你找个清净地方,暂且避一避! **** 一场夜雨,洗得今早春山更绿。 晨风微凉,白雾涌流如海潮,山道湿滑而崎岖。 孟河泽足不点地,背着宋潜机跳过每块青苔,如一只轻灵飞鸟,直向山谷深处掠去。 他们已经离开断山崖,抄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 宋潜机:我伤在手臂,不是瘸了。 孟河泽不好意思地笑笑:宋师兄,你教我的轻身术,我还不熟悉,想顺便做一下负重练习。 沙袋工具人宋潜机无语。 飞速起落间,曦光穿过滴水的松枝迎面照来,晃得他微微眯眼。 等等。宋潜机突然拍了拍孟河泽肩膀。 孟河泽心思全在轻身术,没留意周围动静,脚下想停,仍因惯性向前冲出十余丈,顺着山道拐了弯,才堪堪稳住身形。 怎么了宋师兄? 晚了。宋潜机心中叹气。 赵济恒闷头登山,广袖甩得哗啦作响。 赵虞平让他找个清静地方,他当然不能留在市井,毕竟他是花街名人,走到哪里都会被热情招待。 他只能上山,并且只能走僻静小路。 风吹林海,鸟鸣啁啾,伴着他身后七八个外门弟子兼心腹狗腿,变着花样帮他骂人的声音: 那宋潜机、孟河泽分明是自知比不过赵师兄,不敢来丢人,躲起来了。 凭什么他们躲着,考核就要推迟?这还有什么可比,内门名额就该是赵师兄的! 闭嘴!赵济恒知道为什么叔父让他暂避,但他不能说,只脸色青白,咬牙切齿: 那两个狗玩意,要是让我遇见 话未说完,山道转弯,赵济恒下意识抬头。 双方照面,俱是一怔。 大道开阔,他们不走。 深山小径,狭路相逢。 啊!赵济恒跳起来,指着孟河泽鼻子:好哇!你,你们果然没死! 孟河泽冷声道:托福,我命大。 赵济恒心想,你俩不是一起跳崖了吗,跑这干什么? 孟河泽心想,你不是内定了吗,不去广场大展身手,跑这干什么? 赵济恒试探道:宋潜机,你不去参加考核? 宋潜机:不去了,我受伤了,劳烦帮我们告个假。 他神色淡定,语气理所当然,仿佛拜托同窗帮忙打饭。 赵济恒下意识点头说好,突然反应过来:你胡说!你什么时候受的伤?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他身后外门弟子不甘示弱,七嘴八舌叫嚷起来: 因为你们俩考核推迟,耽误了赵师兄的登仙路,你担待得起吗? 孟河泽厉喝道:你们想干什么! 他自从学了宋潜机教的术法,又得了灵玉佛珠高等法器,底气十足。 冲冠一怒气势非凡,真把一群人震得向后退去。 但宋潜机对小孩互扯头花没兴趣,只对下山种地有兴趣。 他拍了拍孟河泽肩膀,示意少年冷静,温和道: 赵师弟你看,我现在路都走不了,还要靠孟师弟背。可见我与内门无缘,这次就算了吧。 赵济恒用见鬼的眼神盯着他。 宋潜机是谁?华微宗外门头号奋斗逼,名声响亮! 赵济恒更清楚,宋潜机为了这次能出头,不择手段到何种程度。 此时他越说不去,越像要准备一场阴谋诡计。 你觉得我很蠢吗?赵济恒冷笑:身受重伤是吧?动不了是吧?我今天就是抬轿子,也给你抬上去! 他猛然挥手,来人! 七八个外门弟子一拥而上。 *** 人,我已经带来了! 人声鼎沸的广场,因为赵济恒一声大喊陷入短暂寂静。 外门弟子一齐转头张望。 赵济恒沐浴着朝阳晨风与各色目光,顿觉自己干了件扭转乾坤的大事: 请看 四位外门弟子,齐抬一顶朱红躺椅。 他们昂首挺胸,脚步稳健,自信走来。 孟河泽神色戒备,紧紧跟随在侧,做保护姿态。 软垫躺椅上,赫然瘫靠了一个人。 宋潜机一路穿过人海,排场招摇,仿佛游街示众。 广场鸦雀无声,众人齐齐张嘴,上千道震惊眼神,几乎将他射成筛子。 宋潜机面无表情,心如死灰。 重生还要吃这种苦,这个世界讲不讲道理。 第7章 不像观众 这种出场方式,极限超越外门弟子贫瘠的想象力。 台上两位长老再见多识广,想破头也想不出赵虞平这打算唱哪出: 赵执事,什么情况? 赵虞平一万个冤枉。 济恒,叔父平时待你不薄,你怎么不能长点心呢。 后面举椅子的,都给我放下来! 还嫌不够丢人现眼吗。赵虞平怒目而视。 可惜距离太远,赵济恒对上叔父的激动目光,误以为被表扬,挥手大声招呼:放! 椅子稳稳落地,宋潜机揉了揉眉心。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要懒到何种程度,才会在储物袋里放一把带垫躺椅? 还能说抬走就抬走。 孟师兄回来了!不知谁先喊出声,十几个外门弟子顷刻涌向孟河泽。 孟师兄,你没事吧?这些人平时受他帮助,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你有没有受伤? 孟河泽才从山洞钻出来,发冠歪斜,衣袍沾着泥点和杂草,颇为狼狈。 众人见状,猜测他遇险逃生,对赵济恒一伙怒目而视,当然没放过躺椅上的宋潜机。 赵济恒不甘示弱,抬起腰间剑柄,身后七八人随之握剑。 好像只要孟河泽一句话,两边就能当众动起手来。 孟河泽却只笑道:管他魑魅魍魉兴风作浪,只要有宋师兄在,我都能因祸得福。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哈?哪个宋师兄?你和宋潜机很熟吗? 一位通晓医术的女弟子站出来:孟师兄,你可有受伤?我帮你看看。 她想将孟河泽带走,先远离此处,化解这般剑拔弩张,又气氛古怪的场面。 孟河泽不走:宋师兄因救我受伤,我要照顾他。 赵济恒也不肯放人。 于是以宋潜机的躺椅为中心,几十个外门弟子乌泱泱围了三圈,两伙人互相戒备,硝烟弥漫。 赵虞平恨不得活刮了宋、孟二人,却笑容亲切地快步走下高台,站在一群外门弟子中,确保自己的话音能远远传开: 分卷(6) 执事堂很为你们担忧啊!平安回来了就好,今早考核也不必推迟了。依我看,便从宋潜机开始吧。 孟河泽对上一道看似慈祥,实则阴毒的目光,心中一阵恶寒,却不肯躲闪,直直瞪着赵虞平。 宋潜机微笑:多谢您好意。不巧弟子昨夜意外受伤,只能弃权了。 众人哗然。 宋落说弃权?我是不是听错了? 没错,他命背,这次真成宋三落了哈哈! 不对吧!难得赵执事关怀,宋落趁机讨一瓶灵药 ,不耽误他上场比试。 这话一出,很多人顿觉有理。外门弟子伤筋动骨的重伤,放在内门不过一颗丹药的小事。当着众人的面,想来赵执事不好意思不答应。 大家小声点,别给宋落提供思路! 外门弃考不稀罕。每年都有超过半数的人自愿放弃机会。 没本事还要上场,无异于自取其辱,不如做个背景观众,看其他人大展身手。 但谁也没想到,宋潜机肯做观众。 谁让他那张脸,长得就不像观众。 赵济恒微微俯身,右手握剑柄,左手猛地抓向躺椅扶手,低声冷笑: 你到底想耍什么花招?你要真能放弃入内门,我能把椅子吃了! 啪。宋潜机拂袖,轻巧将他手掌拍开:别在我这儿蹭吃蹭喝。 你!赵济恒怒火哽在胸口,这是爷的椅子! 孟河泽隔开两人,警告道:别碰宋师兄。 赵济恒跳起来,刚开口,对上赵虞平的眼神,又把满肚脏话咽回去,胸口起伏不定。 弃权当然没问题!大不了明年再考。赵虞平依然一张笑脸,望天感叹:可你今年已经十五,明年就该十六。你又是习剑的,骨龄很重要,十六岁再入内门,还有剑修长老肯收吗?十五到十六,这一年只差,有时候就是天差地别 宋潜机没搭话,垂眸似在思考,其实在漫不经心的走神。 与其相反,孟河泽面色越来越沉重。 他知道这是真的。那些仙门世家子弟,六岁握剑,七岁比剑招,八岁磨剑骨。 磨剑骨一般由师父指引,配合灵药和功法,从小干预骨骼和经脉的生长,这样长出的根骨更适合习剑。 宋师兄已经十五了。往后拖延,只会一日比一日更难。 赵虞平伸手,身后跟随的执事机敏识趣,摸出一个小玉瓶放在他掌中。 他转动瓶子看了看,居高临下地递到宋潜机面前: 我实不忍见明珠蒙尘。你还年轻,不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了,就不能重来了,有些路走错了,就回不了头了。 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暗示。赵虞平相信宋潜机能听懂 你昨夜临时反悔没关系,我可以既往不咎,再给你一次最后机会。 玉瓶玲珑剔透,在朝阳照耀下熠熠生辉。 不少外门弟子羡慕得眼红。 玉露回元丹!谁说宋落命背,好运不是来了? 孟河泽一样眼红。 玉瓶的光辉落在他眸中,像一点星火。 怒气烧得他双目泛红。 宋潜机为救他受伤,他却拿不出半颗好丹药。哪怕罪魁祸首假惺惺地施舍,他也只能隐忍不发,木桩般杵在一旁。 无能至此,枉为君子! 宋潜机抬起眼皮,环视周遭。 赵虞平好手段,如果他真的十五岁,早被巴掌加甜枣哄得找不到北了。 前世此时此地,他受尽唾骂,审问定罪挨鞭子一条龙送走。 这辈子他破罐破摔无欲无求,瘫着晒太阳,浑身暖洋洋。 紫府净瓶中不死泉生机焕然。周围一张张青涩稚嫩的脸,是他很久以前见过,却已记不清楚的。 宋潜机缓缓伸手,动作慢得周围人恨不得替他接灵丹。 他手指终于碰到玉瓶,却是向外推去: 赵执事,好意我心领了。但这样对其他人不公平。我想凭自己本事入内门。倘若因为骨龄错过好时机,那便是无缘仙途,怨不得旁人。 出乎意料,广场忽然寂静。 宋潜机拒绝了?!除孟河泽外,没人想到。 你有病啊?赵济恒震惊,你知道瓶子里是什么吗?十个你也买不起! 这一幕惊人的熟悉。 不少人的记忆被唤醒,想起宋潜机初上山时,拒绝当亲传弟子的仆从。 那时自信骄傲,挺拔如松的少年,如今因受伤瘫靠在躺椅上,却依然不假思索,说出一样的话。 你以为三年不得志能把他傲气磨平了,只剩阴郁孤僻,可他骨子里还是骄傲。 他还是想凭自己本事。 他还是想要公平。 众人一念及此,心中百味杂陈。 平时再看不惯宋落,也说不出嘲讽话,最多酸溜溜嘟囔一句: 这宋潜机倒是硬气。 宋潜机不是硬气。他是只能扯出这种理由,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拒绝。 真要说他不想修仙了,更没人相信。 赵虞平瞳孔微缩。他忽然觉得看不透眼前少年。 变了,到底哪里不一样了。 他面上笑容终于彻底消失。 高台上的两堂长老,没摸清赵虞平在搞什么,但已经失去耐心。 李长老沉声催促:既然人回来了,还不快些开始? 赵虞平仿佛没听到,仍保持着递玉瓶的姿势。 气氛急转直下,无比僵冷。 没人再羡慕宋潜机。 若赵执事非给不可,他敢不要吗,敢不上场吗? 倏忽,一只手从旁探出,五指抓过玉瓶。 像一柄快剑斜里突刺,快如闪电,不留余地。 孟河泽攥紧玉瓶,右手微微颤抖,左手抓向躺椅扶手,眼中似有火光燃烧: 我来!我替宋师兄比这一场! 第8章 少年词穷 你们俩谁来都一样。 赵虞平微笑点头,甚是满意,不给他反悔余地,直径走向高台。 别碰爷的椅子。赵济恒一把拍开孟河泽抓躺椅的手,终于扬眉吐气一次。 孟河泽没跟他计较,只对众人朗声道: 若我侥幸夺魁,请让宋师兄进入内门! 咳咳咳!宋潜机惊骇之下,呛得连连咳嗽,急忙摆手:不必了! 谁他妈想进内门,你别搞我啊! 你说什么?!赵虞平猛然回身,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孟河泽。 台上戒律堂长老喝到:胡闹,考核是为择取最优秀弟子入内门,从未有替人比试一说。 孟河泽对高台一拱手:论修为论人品,宋师兄皆胜我百倍。我如果能做到,对他更是轻而易举。只是他有伤在身,不方便与人过招。少年面无惧色,字字掷地有声: 弟子愿与所有参选者逐一对战! 孟河泽说完,胸中郁气一扫而空。 人一生要说多少话,真话假话,谎话醉话,他只觉得从未有哪句话,说得比这一句更痛快。 自他离家上山,拜入华微宗外门,总在帮助别人,而别人很少有机会帮他。 他向往丰富多彩的修仙世界,向往真正肝胆相照的友谊。 可生活沉闷枯燥,了无生趣地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 直到与宋潜机坠崖。 今日情形,被逼至此,我若还能忍,以后宋师兄教我的本事,我也没脸再使! 孟河泽想向所有人证明,向自己证明,宋师兄没看错人,没救错人,更没教错人。 赵虞平忽然笑了,他今日第一次笑的如此真诚: 二位长老,虽说此事并无先例,但每年选拔考核规则都有变化,难得我外门弟子中有这样的气魄与情义,给他个机会试试又何妨? 孟河泽冷笑一声:多谢赵执事成全。 孟河泽疯了。哪有人主动申请打车轮战? 场上众人无论立场如何,此刻想法惊人地统一。 赵济恒替他们喊出心声:喂,你搞什么?难道宋潜机给你下蛊,把你控住了?! 替我照顾好宋师兄。 孟河泽没有再解释,只嘱咐一句跟随他的外门弟子,便向广场中央走去。 宋潜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别这样做。 孟河泽回头,只见宋潜机皱着眉头,似乎有些困扰。 宋潜机坚定地拒绝: 我不需要你替我。这件事很没意义,更没必要。 不,宋师兄。我非去不可! 宋潜机叹了口气:那你慢慢打,我已经弃权,就先回去了。 他突然起身。赵济恒吓了一跳,仿佛看到瘫痪病人独立行走: 你、你不是有伤吗,怎么 我伤在手臂和肩背。 赵济恒崩溃:你腿没事?!那来的时候又背又抬,搞什么? 宋潜机走了:是你非要抬的。 孟河泽没料到宋潜机这般反应。 那人并不高兴,甚至在生气。 但他觉得自己没做错,轻声喊了一句宋师兄,似有话说。 宋潜机没理会,穿过人海,走向广场外明媚的春光和青山。 好像孟河泽要做的事与他毫无关系,他竟一刻也不肯停留。 于是孟河泽也不再言语,转身与他背道而驰。 请诸位赐教了! 少年声遏行云,神色坚毅。 这一刻他背影顶天立地,不知为何,却显得有些落寞。 山道百转千回,草木深深。 宋潜机走得并不快,且每一步都走得认真。 他在赏景,看道旁苍翠的古槐,天上洁白的流云,枝头自由自在的燕子,还有风中颤颤,犹带露水的桃花。 外门弟子们看过千万遍,习以为常,视而不见。 宋潜机却眼神明亮,像第一次春游的孩子。 该赶的路,他上辈子已经赶到了尽头。 既然要换种方式生活,那也得换种方式走路。 赏景就是赏景,不必再以景物观想剑招,蕴养剑意。 春雀争鸣,春水潺潺,春光烂漫。 山道尽头,一片白墙灰瓦的屋舍跳脱而出,映入眼帘。 外门弟子的寝舍,自外远观,一般简陋。 走近才知内里乾坤,各不相同。 宋潜机住位置最偏僻、地势最低、排水采光最差那间。 每逢阴天下雨,水漫金山。小院内积水如湖,湖上飘满落叶,像打转的小船。 他从不收拾,更不在乎。一无闲心,二无闲时。 他一直用近乎自虐的生活方式逼迫自己专注修炼,尽早离开这里。 这曾是他的十五岁。 卑微,枯燥,单调,孤独。沉进泥水里。 坐井观天,奈何青天高远,伸长脖子踮起脚尖,也望不到山巅宫阙。 老旧木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宋潜机一脚踩进水坑,笑着摇了摇头。 他挽起袖管,将衣袍下摆别进腰带,从墙角抄起一把秃扫帚,挽剑花般潇洒比划两下: 干活! 世上有潇洒的剑法,却没有潇洒的勤杂工。 清理落叶、扫除积水、上房补瓦宋潜机动作生疏,却耐心细致,好像在做一生最重要的大事。 时间在瓦砾缝隙间悄然流逝,从日上三竿到日影西斜。 天色渐渐昏黑,倦鸦归巢。 起伏的远山笼罩在橘色暮光里,似要融化作连绵春水。 宋潜机右臂带伤,只左手灵活,虽然狼狈,但心境平和自在。 他有多么自在,人们看到他就有多么愤怒。 那六位弟子走进他小院时,宋潜机正拿着铲子翻土。 小院逼仄,瞬间被挤的满满当当。最后一人只能缩在门槛上,仍不放弃瞪视他。 他们像一窝气势汹汹、羽毛耸立的斗鸡。 孟师兄打赢了!领头的一位女弟子开口,语气冰冷,他一个人,打了整整三百场。 后来参选者并非打不过他。而是发自内心的敬服畏惧,被他不要命的打法震慑,不敢上场。 哦。宋潜机没回头,手上铲子也没停。 背后响起几句脏话,显然斗鸡们被他态度激怒。 他受了很重的伤,此刻在外门医馆治疗,昏迷前还惦记着你,说要把这瓶灵药交给你。 女弟子拿出先前赵虞平出手的灵丹。 宋潜机:不必了。 女弟子娇美的面容扭曲一瞬:他为你打生打死,你连去看他一眼都不肯吗?难道你真的无情无义,一点都不担心他?他可是差点没命了! 话到最后,声音微颤,近乎哽咽。 翻土的铲子停下,宋潜机仍摇头:我不担心。 孟河泽头铁命硬,上辈子坠崖死不了,统一邪道死不了,还能被一群外门弟子搞死? 担心这小子,不如担心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下山。 孟河泽总不可能跟他去种地,那自然没必要牵扯更多。 宋潜机不打算让对方继续误会,错把自己当兄弟。 在许多人看来,宋潜机与孟河泽本无交情。 忽然一夜之间能为对方出生入死,无疑是很古怪的。 我不知道昨夜你们发生过什么事,但孟师兄秉性纯良,干净磊落,容易被骗,容易被人利用。我猜,你现在一定很得意吧?女弟子双眼圆瞪,怒火烧得粉颊通红,更显娇艳, 可你良心过得去吗?我本以为你只是孤傲,没想到你还奸诈! 宋潜机终于转过身。 想来这六人平日与孟河泽关系不错。所以跑这里替他打抱不平。 宋潜机打量领头的女弟子。隐约记得她名作周小芸,会些医术,活泼开朗,也是外门有名的美人。 分卷(7) 可惜他看惯了妙烟那张脸,早已不辨美丑。 周师妹,你误会了。宋潜机平静道:我也不想 呸,假惺惺!门槛上的人狠狠啐了一口,吐脏宋潜机刚才扫过的地,你终于能进内门修仙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宋潜机脸色冷下。 提起这事,他就来气。 谁想进内门?谁想修仙? 我像那种对生活失去希望,对未来失去信心的人吗?! 现在谁最想孟河泽死? 宋潜机问。 叫骂声戛然而止,众人对上他深冷目光,不知为何心头一震。 周小芸皱眉:你什么意思? 他坏了谁的好事,害谁丢了面子,谁就想他死。反正他重伤昏迷,身边无人看护,不论遇到什么危险,都毫无还手之力。宋潜机声音变得轻缓,似带笑意, 你们知道他用的什么药?喝的什么水?治他的医师姓什么?如果他伤势恶化死在医馆,正是合情合理的死法。 周小芸遍体生寒,下意识退后。 最想他死的人又不是我,你们都守在我这儿干什么? 宋潜机上前两步:等我留你们吃晚饭吗? 你、你这有人还想争论,被周小芸抬手制止,算了,孟师兄安全要紧。 一群人来势汹汹,去时匆匆。 院子重回冷清,只有几道色厉内荏的声音飘过院墙: 你等着! 宋潜机笑了笑,重新拿起铲子,低头干活。 哎,到底年纪小脸皮薄,骂人都词穷。 **** 孟河泽与他们一样年轻,一样词穷。 你的邪术从何处学来? 沉重威压几乎将他五脏六腑碾碎,他仍抿着唇,一言不发。 作为所有战斗的胜利者,他本该得到整个外门的祝福和庆贺。 但赵虞平派人使用留影璧,暗中录下他每场比试的影像。 考核结束后第一时间送入内门,请精通万法的授业堂长老过目。 半个时辰后,孟河泽被抬出外门医馆,押送到戒律堂受审。 谁教你这些?什么时候教的? 孟河泽面无表情,浑身剧烈疼痛令他一时清醒,一时昏沉。 戒律堂弟子的质问刺进耳中,也忽远忽近,就像窗外暮色里破碎的树影。 少年始终牙关紧咬。 他不愿说出宋潜机的名字,便只能词穷。 第9章 草蛇灰线 夕阳最后一缕金光,敛没云山之间。 黑暗如潮水漫过院墙,宋潜机放下铲子,打了桶井水洗漱。 一天充实劳作之后,他搬出一把旧椅,在院中找了个最顺眼的位置,理直气壮地瘫上去。 虚度时光容易,最难是心安理得、毫无负担地虚度时光。 宋潜机仰头。院墙将夜幕框作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又被花树繁密枝叶遮蔽,他只能看到巴掌大的星空。 凉风无价,吹得院外一树桃花扑簌簌落下,吹起他披散的头发。 明天就把这棵树往边上移点,再买些菜苗花种,哪些品种比较好养活呢? 当人们踏破夜色冲进小院,便看见宋潜机披头散发,穿着松垮的旧袍子,趿拉着布鞋,靠在椅背上乘凉。 整个人闲得长毛,像只没骨头的懒猫。 这一次,斗鸡们变成一群无头苍蝇,围着旧椅嗡嗡乱转: 他才不会管孟师兄死活!怎么办? 是宋落说孟师兄有危险,结果真被他说中,说不定他也知道如何化解。 都住口。周小芸喝止众人,走到宋潜机面前,哑着嗓子问: 孟师兄被押去戒律堂了。你是不是早就想到了?你还知道些什么? 他们本不该来,可事出突然,大家都没了主意,莫名又想起宋潜机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的模样。 等他们反应过来,人都已经站在院里了。 宋潜机皱眉。 修真界道法万千,浩如烟海。 然而轻身术、敛息术这样的入门基本功,各派都会修习,修炼之初大同小异。 他教孟河泽的,只比华微宗所教更精妙,并非邪法魔功。 按理说,孟河泽至少要突破筑基之后,才能练到第二层,两种功法才分出明显的优劣。 这么早就露相,只有一种可能:有眼力极高、偏爱钻研的强者,看到了孟河泽出招,而战斗使人爆发潜力,孟河泽进步得太快了。 孟河泽这种天赋,入门时测灵根结果真的准确吗,他本应该直接进内门,难道有人故意让他进外门? 就像有人故意赠他红玉佛珠。 坠崖不死是否也在那人预料之内? 上辈子孟家灭门惨案,真凶是谁? 孟河泽最终成为邪佛,看似每一步都是形势逼人,求生所为,但背后有没有一只手推他? 宋潜机忽然意识到,自己即使重生,即使看见光阴长河的碎片,对这个世界、对他人命运也并非全然了解。 还有许多秘密、许多隐情,如草蛇灰线,延绵千里。 宋潜机思考时,小院里声音渐渐静下。 众人见他眉眼冷淡,好似无动于衷,不禁心往下沉。 孟师兄用半条命,给你换来进内门的机会。你现在就这样事不关己吗?戒律堂说他私自修练别派功法,要按门规处置,将他逐下山去!周小芸情绪激动。 宋潜机忽然抬眼:你再说一遍。 不管如何审问,他都不回答 最后四个字! 逐下山去。 宋潜机猛然起身,旧椅哐当一声倒地,摔得四分五裂。 下山!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喂,你去哪?周小芸忽觉面前一阵风掠过。 戒律堂! 众人慌忙追出院门,见漆黑夜幕下,宋潜机双袖生风,人影已远,只一道声音飘来:你们准备接人吧。 宋落真有办法救孟师兄? 难道这人面冷心热。我们误会他了? 周小芸:你们两个去医馆借担架,其他人跟我先去戒律堂外守着! 一群斗鸡重振旗鼓,气势汹汹出发了。 *** 戒律堂大门紧闭,门口点着两盏明黄的灯,夜色里很是醒目。 孟河泽今天大出风头,无论是讨厌他、崇拜他,还是想看他热闹,外门弟子们不肯轻易离去,都聚在堂外议论纷纷。 还有人买了夜宵吃,害得执法堂弟子也不能休息,大晚上戴着朱红袖章维持秩序。 宋潜机终于挤过水泄不通的人群,却被拦在门外: 堂内审案,闲人止步。 宋潜机只好自报家门。 那佩刀弟子盯了他片刻,忽然大喊:是你!你就是白天被抬花轿的那个! 宋潜机顶着四周惊奇目光,无语凝噎:是躺椅。 你进不去。忽听一人道,我带你进。 宋潜机转头,见赵虞平从檐下阴影里缓步走出。 他笑了笑:辛苦您久等我。 赵虞平也皮笑肉不笑:不辛苦。 两人跨过门槛时,声音只有彼此能听到。 你俩真是兄弟义气,互相逞英雄。可你救得了他吗? 我试试。 上次救他断了一臂,这次准备断什么? 不知道。 他们走进灯火通明的审堂,宋潜机向审问席诸位长老行礼。 只能自断生路了。赵虞平心想。 孟河泽跪在浅浅血泊中。 白日比斗留下的伤口尽数迸裂,使他像个浑身渗血的葫芦。 宋潜机看了他一眼。 只见他头颅低垂在胸口,毫无反应。 孟河泽今天流了太多血。 他开始觉得很冷,冷得牙齿打颤,骨缝结冰,只有手腕上那串红玉佛珠隐隐发热。 他意识飘忽,想千里之外的家乡和月亮,想家里的爹娘。 他知道自己怕是抗不过这一关了。 好在临死前也曾痛快一场。 死在这辈子最痛快的一天,总比没名堂的死在崖底好。 昏沉间,他断断续续听见熟悉的声音: 是我教的。他并不知道自己练的是什么。 此事与他无关,弟子愿一力担当。 我是来认罪的,我愿意被逐下山,但我还有话说。 那声音像一道道电光,终于劈开眼前夜幕。 宋师兄! 孟河泽猛然睁眼。 他看见宋潜机挡在他身前。 削瘦的身影挡住各色目光与刺眼灯光。 像一颗小树奋力舒展枝叶,替树下花草遮风挡雨。 弟子习得这些功法,是因为一件天大奇遇。此事干系重大,不能在这里说。宋潜机道。 放肆,这是审堂,你不在这儿说,还想怎么说! 弟子想见掌门真人。 执掌戒律堂的刘长老含怒喝问,威压外露,听闻宋潜机此言,忽而发笑:见谁?我没听错吧? 其他戒律堂弟子也笑起来。 宋潜机平静重复:弟子要见掌门真人。 想见变要见,他甚至换了一个字。 第10章 逝水桥头 休恋逝水 我刘鸿风执掌戒律堂六十年,审案的卷宗装满十个储物袋。我听过世上所有狡辩、求饶、忏悔之词,还从没听过这种要求。 宋潜机接道:那您不听实在可惜。 你说,你想怎么见掌门? 戒律堂弟子们终于笑够了,努力摆回严肃表情。 大晚上加班谁心里没点怨言,没想到赶上一场热闹,都神采奕奕地盯着宋潜机。 弟子写一句话,只要掌门真人看到,自会见我。 如此简单? 对。宋潜机点头。 刘鸿风冷笑:如果真有这么简单,你也不必见掌门了,直接抹脖子见道祖比较快。你莫不是消遣我等? 他想,掌门真人近些年修身养性,已经三年没有走出过乾坤殿。就算各峰各堂有事请示,也很少能见掌门真容,多半依靠白鹤、道童与传音符交流。 这事不算秘密,只有宋潜机这种外门弟子不知道。 是真是假,何妨一试。 宋潜机!赵虞平突然喝问,佯装痛心疾首之态,此地是戒律堂,此时正在公审。堂审戏言,罪加一等,我也救不了你!你可知道? 弟子知道! 若掌门不见你,你要挨三百鞭,然后被废除修为,驱逐下山。你可清楚? 弟子清楚! 赵虞平满意点头。 戒律堂弟子们忍不住私语: 为了救人这么拼,堂下跪的是他亲弟弟? 别瞎猜,一个姓宋,一个姓孟,最多是表弟。 我要有这倒霉表弟,上柱香都算尽过兄弟情分了。 如你所愿。刘鸿风向挥手,给他纸笔。 他身旁弟子急忙应是。 不必麻烦。宋潜机走向阴影角落的小方桌,对负责记录庭审的弟子笑笑:借点地方。 那弟子正悄悄打瞌睡,闻声抬头,忽见满堂目光灼灼盯着他,惊得掉了笔。 笔在半空中被宋潜机抢下,蘸上饱满墨汁。 他撕了桌上半张白纸,挥毫疾书。 有人觉得他要写状子向掌门讨饶喊冤,求一线生机。 可他真的只写了一句话。 宋潜机搁笔。 那张纸被他折作三角形,像个小粽子,有字的地方藏进内里。 哪位师兄愿意辛苦一趟?他朗声问。 刘鸿风本来随手点了一位弟子,想想又加上一人同去。 两位戒律堂弟子表面平静,拿了东西转身便走,眼神却异常明亮,满是好奇。 宋潜机:路上别拆,为你们好。 一位弟子回头,脸色涨红:谁想偷看?! 送信的人已经出发,我们在这里的人,也不能一直干等下去,总该有个时限。赵虞平转向刘鸿风,事情出在外门,刘长老不必担心我会袒护。一炷香为限如何? 刘鸿风皱眉,赵虞平突然变得如此刚正不阿,还真让他不适应。 一炷香是不是太短了? 入夜之后去主峰,路上难免遇到几队巡逻的执法堂弟子,需停下接受盘查、问话,等到乾坤殿外,再等掌门真人的道童进殿禀告。掌门看到字条,总还要思考时间。 宋潜机却说:不必。半柱香足矣。 众人露出见鬼的表情。 刘鸿风重新打量宋潜机。 戒律堂肃穆庄严,森寒慑人,总令初来乍到者惶恐不安。但他从进来到现在,竟没变过一个姿势,没说过一句废话。 过于镇静,好像算准自己不会出事。一个年轻外门弟子,依仗的是什么? 来人,点香。 剪断一半的线香、瓷白的莲花香盘。 淡雅香气随青烟袅袅升起,弥漫整个戒律堂,混着孟河泽的血腥味,在这微凉夜晚为众人提神醒脑。 宋师兄孟河泽嘴唇颤抖,发出低弱的气音。 宋潜机向他走去,俯身道:再撑一下,很快就能回去。 我去之后,我的东西,都托付给你。我这佛珠手串 分卷(8) 宋潜机看了眼周围戒律堂弟子,打断他:你不会有事,别胡说。 孟河泽:我该听你的,我不该逞一时之快,你一定很生气罢。 没事。我不生气。 宋潜机心想,我反而要感谢你,给我一个下山机会。 真的吗? 真的。 每个人都盯紧点燃的香,只有宋潜机好像不关心时间,只断断续续与孟河泽低声说着话。 青烟飘摇,气氛紧张诡谲,他们一双像等待末日审判的兄弟。 香头一点星火闪烁两下,终于熄灭。 赵虞平微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刘鸿风却好似有些遗憾:你还有何话说? 宋潜机直起身:弟子无话可说。 两个戒律堂弟子上前,默契地拧过他手臂。 你们放开宋师兄!孟河泽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嘶吼,放开他 谁能想到一个血几乎流干的人,还能凶悍暴起。 看守弟子被撞得踉跄两步,又很快一拥而上将他摁住。 孟河泽剧烈挣扎,双目泛起奇异的赤红色。 宋潜机心道不好:冷静! 红玉佛珠若此时发作护主,戒律堂众目睽睽,孟河泽才真的活不成了。 你被摁了一晚上都没崩溃,现在搞什么? 哐当一声,大门被撞开,狂风灌进来,伴着送信弟子的高喊声: 掌门真人有请、有请宋潜机!即刻出发! 满堂惊愕! **** 华微宗群峰林立,有名的只有六座。 就像峰主有五位,掌门只有一个。 掌门居住的主峰拔地而起,孤绝地耸立云海间,与四周各峰互不相连。 若不被允许御剑或乘飞行法器,那通往主峰的路只有一条。 宋潜机正走在这条路。 他跟随那两位送信弟子,踏上一座长达百米、跨越云海的白玉拱桥。 此桥名为逝水桥。 桥下流云如水,奔腾不息。 这样高的地方,本该寒冷彻骨,狂风呼啸,直要将人从桥上吹下去。 但因为有阵法护持,温度宜人,颇有些清风明月,淡月疏花的娴静之美。 四下里无人,天上只有星月照耀,那两个弟子也不端架子了,忍不住跟宋潜机搭话: 你第一次来内门,就能直接上主峰,运气真好。 以主峰为中心,方圆十里,都是我们华微宗云海阵!吐纳灵气、日常防御、杀伐外敌,三效合一,赫赫有名。 宋潜机应了几声,两人说得更提劲,像两个话痨导游。 只是关于字条内容闭口不提,不是不好奇,是怕冒犯掌门的隐秘。 方才纸条送到,殿外道童进去禀报,不过片刻,道童匆匆出来,面无表情地: 掌门真人问,你们看过没有? 两人当机立断,以道心发毒誓说没有。 直到恍惚地走出主峰,再回想殿内传出的恐怖威压,满身冷汗,好像死过一次。 才知道宋潜机说路上别拆,为你们好,竟是真的为他们好。 高个弟子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光阴如水,永不再来。逝水桥这个名字就是告诉我们,每天都要珍惜时间,勤勉修行。 矮个弟子不同意:俗,你说得太俗了。他转向宋潜机,却见对方一脸平静,你第一次见这些,不觉得稀奇吗?你不想放声大喊吗?你心情不激动吗? 宋潜机只好点头:我激动。 我没看出来。 上辈子宋潜机来过这里,却没走这道桥。 华微宗,乃至世间绝大部分的规矩礼法,都不是为他所设。 他那时已经名震四海,受华微宗掌门虚云真人邀请,前来论道。 这里为他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钟鼓礼乐响过半日,虚云真人带领所有峰主,亲自等候在乾坤殿外。 而宋潜机不仅迟到,且驾云而来,搅乱整个云阵气机,吓得五色鲤狂翻白肚,他们也不敢抱怨半句。 若云海中灵气充沛,便可蕴生五色鲤。 这些灵气所化,游在云中的小鱼,鳞片最为美丽。 日光下反射五色光芒,跃出云海时像一道道彩虹;月光下转为无色,琉璃般精致剔透。 宋潜机第一次看到不理解,为什么这样天地造化的灵物,不能餐风饮露,竟要用新鲜血肉来饲喂。 后来他明白了,世上所有高高在上的美丽,下面都少不了累累白骨的堆砌。 就像华微宗山巅这些云上宫阙,一砖一石修建它们的人,早作了尘土,享用这里的人,却千秋万代。 你真的激动吗,我怎么觉得你,你根本不 声音戛然而止。 两个弟子怔在原地,好像被人拍了定身符,张着嘴望向同一个地方。 宋潜机顺着他们目光向前望,只见桥那边走来一道人影。 是一位女子。 走在同一座逝水桥,夜深人静,迎面相逢,自然会看到。 但就算走在人山人海中,也没人看不到她。 月光银辉泼洒,照得她皮肤近乎透明,她面容像一朵精致雕琢的冰晶花,毫无瑕疵。 走动间湖蓝色裙摆轻摇,挽臂纱飘飞,似要乘风归去了。 桥下五色鲤甩尾,沉入云层深处,羞于见她。 只是宋潜机看一眼便皱起眉头。 妙烟怎会在此? 宋潜机看到妙烟的时候,妙烟也看到了他。 她第一反应觉得麻烦,如果那两位呆头呆脑的华微宗弟子突然大喊大叫,甚至激动地跌下桥去,自己总不能不救。 若她出手施救,可能引起更多麻烦。 然后她才看到两人身后的宋潜机。 那人披一件旧外袍,明显不属于这里,却神情自若。 他目光平静,没有丝毫惊艳、痴迷,第一反应居然是皱眉。 虽然很轻,但妙烟善于捕捉人脸的细微表情,这不是天生的直觉,是后天练出的本事。 他的表情,就好像看见一样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摆件。 其实妙烟很早就知道,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看她。 比如那些紫云观的道士、红叶寺的和尚,即使自己与他们同处一室,也要做出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姿态。 仿佛只有这样,才显得他们道心稳固、佛性超脱,不被一张美丽皮囊侵扰。 可那人既不是道士和尚,也没有高深修为。 十四五的模样,正该是少年躁动,最没定性的时候。 一个身份低微的外门弟子,为什么见她皱眉,又凭什么皱眉。 疑惑一起,让她心里有点微妙的不舒服。 但她面上笑容浅浅,似有似无,姿态依旧完美无瑕。 第11章 乾坤殿上 颠倒乾坤 宋潜机的眉头很快舒展。 自己明日就要下山,开始崭新的人生。 妙烟就算来华微主峰埋一车火|药,也跟他没半点关系。 修真者讲究财、侣、法、地四宝。上辈子他已经拥巨额财富、风水宝地、本命法器,只差个道侣。 他想娶妙烟,恰好对方也乐意嫁他,便订下婚期。 死后才知,原来是他自作多情,误会一场。 不止妙烟,前世恩恩怨怨,他不是原谅了、忘记了,只是不想耽误这辈子,懒得再计较、再纠缠。 妙烟于他,已成烟波逝水,昨日黄花。 从这座逝水桥上擦肩而过,此生便不会再遇到。 以后你弹你的琴,我种我的地。 我们井水不犯神仙水。 别看了。宋潜机催促身前两人,走吧。 两个送信弟子回神,啊地惊叫出声,顿觉失礼于美人,面红耳赤,扭捏低头,磨磨唧唧。 宋潜机只好先行一步。 站住! 一声娇喝。 两个送信弟子心神一颤,抬头只见妙烟身后跳出一位红衣女子。 那女子腰别软鞭,柳眉飞扬,眼尾细长上挑,气势凌厉。 原来妙烟身形高挑,裙摆与臂纱飘扬,正好挡住她娇小身形。 前者穿蓝,后者穿红,一个像沉静的湖水,一个像燃烧的红莲。 送信弟子躬身行礼:陈师姐。 被她一瞪,立刻改口:大小姐。 宋潜机恍然,难怪面熟,原来是掌门虚云真人的独女,陈红烛。 如今华微宗还未有衰微之气,陈红烛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比人间公主尊贵,也比公主脾气大。 她冷冷打量宋潜机:你就是刚才递字条给我爹的外门弟子? 宋潜机:是我。 陈红烛轻哼一声:不知你写的什么昏话,害仙子这一整夜的琴曲,都白弹了。 她说着责怪,却瞥向妙烟仙子,眼里带着幸灾乐祸的笑。 妙烟神色不变:明夜此时,我再来重弹。 说罢翩然而去。 两个送信弟子满脸茫然,听不懂她们说什么。 宋潜机心知肚明,却只能装不懂。 原来妙烟是来给虚云那老头调息的。 也对,妙烟的师父望舒仙子,与虚云多年至交好友,妙烟本人也与华微宗颇有渊源。 妙烟修习天音术,乐声既可助阵杀伐、扰乱心神,也能安抚暴|动灵气,助人调理内息。 虚云突破化神失败后,境界不稳,又不愿让外人知晓,便深居简出,极少见客。 但登闻大会在即,各派齐聚华微宗,虚云表现得再低调,总要露面几次,才能免遭猜疑。 他想借天音术尽快调息,只得让女儿以思念闺中密友为由,请妙烟来华微宗做客。 今夜宋潜机一张字条,虚云心绪忽乱,使妙烟的天音术无功而返。 宋潜机理顺前因后面,忍不住用怜爱傻子的眼神看了眼陈红烛。 妙烟白弹了,倒霉的还不是你爹吗? 你高兴个什么劲? 妙烟不是你表姐吗,你俩能有多大仇? 陈红烛不期然对上那目光,怔了怔。 她若与妙烟同行,人们总是只看妙烟。所以她讨厌跟第一美人并肩走路,要么走在前面,要么落后几步。 但这人不一样。陈红烛想,他看妙烟第一眼就皱眉,看我却充满怜惜之意 华微宗弟子看我,总是害怕畏惧,师兄和爹爹看我,总是宠溺纵容。 荒唐,我何时轮到一个外门弟子来可怜? 她双颊飞上一点胭脂色,随即大怒: 放肆!你看什么看! 宋潜机垂眼笑笑:失礼了。 你笑什么笑!红衣少女一鞭子抽上白玉栏杆,声音清脆。 桥下五色鲤受惊,在云海间跳跃。 宋潜机也不跟她计较,只是收了笑。 两位送信弟子见状,对宋潜机万分同情: 这人本来就是为倒霉兄弟孟河泽出头背锅,终于奇迹般求得一线生机,若此时被陈霸王莫名其妙抽上一鞭子,还真没地方讨公道。 高个的壮着胆子说:大小姐,他只是个外门弟子,第一次进主峰,什么规矩都不懂,请多担待。 矮个子的也帮腔:掌门真人,还在等 闭嘴!陈红烛不耐烦打断,瞪着宋潜机道:别再让我看见你! 红衣少女晃着鞭子,疾步快走。 奔出二十三步,忍不住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那人背影渐渐远去,影子被月光照得斜长。 逝水桥有阵法加持,纤尘不染。他布鞋上却沾着泥点,一路走过,自然在白玉桥面留下痕迹。 很浅的泥印,却很刺眼。 但他一点不自在也没有,走得很稳。 陈红烛蹙眉。 她了解自己父亲。父亲修为深厚,见惯风浪,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就算表情喜怒变化,心思也如平湖不起波澜。 可是今夜,父亲闭了闭眼,面无表情地向妙烟致歉。 于是琴声静默,妙烟行礼告辞。 一朵流云飘来,长桥尽头的背影再看不到了。 你的字条上,到底写的什么? 宋潜机望见乾坤殿大门时,那两个弟子比他更紧张。 你平时去山下赌场吗?高个子的问。 什么? 矮个子的解释:你一个外门弟子,第一次进内门,就能上主峰;第一次上主峰,就能见到妙烟仙子。就算被陈霸,不,陈师姐为难,也没伤半根发丝。你这样万里挑一的好运,闭眼进赌场也赚他个盆满钵满! 宋潜机摇头笑了笑:我的运气,一直很坏。 别谦虚!如果你还能全身而退走出这乾坤殿,我俩这辈子就跟你赌场下注了! 接引道童垂目走来,两个弟子止步殿门外,奋力冲他挥手: 我们在这儿等你啊! 大殿空寂,灯火惶惶,帘幔低垂。 沉重大门在他身后关闭。 宋潜机打起精神,扮演一个忽得奇遇的外门弟子,端正行礼: 弟子见过掌门真人! 一道目光穿过飘荡的纱幔,落在他身上。 幔后人影虽然坐着,却像一座大山。 目光如有重量,似一柄利剑,要将他五脏六腑射穿。 宋潜机保持行礼姿势,默默逼出额上冷汗。 虚云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修为低微的外门弟子。 没有任何被老鬼夺舍、魂体不合的迹象,脆弱的可以被他一根手指杀灭。 如果是一位内门弟子,他生辰八字、性格作息,由谁招入门派,甚至祖籍何处、俗世亲缘如何,事无巨细,都能在半盏茶内,整理成一卷厚厚档案,放在虚云案头。 分卷(9) 但宋潜机是不起眼的外门弟子,他的资料信息很少。 十五岁,上山三年。勤奋,一心进内门。孤僻,不讨人喜欢,还与赵执事长有点过节。 赵虞平以为虚云不知道的事,虚云其实都知道。 只要外门稳定,大方向不出问题,小事上他愿意闭一只眼。否则没有任何油水的差事,谁还会拼命的干? 乾坤殿虽然在云上,支撑云阵运转的巨额灵石,却来自地下深不见底的矿井。 虚云很清楚,如果修士眼里不揉沙子,心中只有修仙问道,不懂经营谋断、识人善任,那只适合当个闲散长老,或独行强者,而不是掌门。 尤其是执掌华微宗这样的庞然大物。 宋潜机进殿之前,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很简单,没有任何秘密。 但此刻面对面,他心中竟然隐隐不安。 修为高强者感应天地,趋吉避凶,从不轻视自己的直觉。 起罢。 宋潜机身上压迫感散去,一道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响起,你写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弟子不知道。 虚云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声音更缓和,像个和蔼的老人: 你不知道,为何要让我看? 是一个人告诉弟子的。他说,如果有机会,就把这句话传给掌门真人知晓。 什么人?你在哪里遇到他? 七天前,黎明前我晨起练剑,一道人影忽然出现在院墙上,跟我说话。护山大阵没有动静,他又大大方方坐在墙头,我便以为他是我派长老,还向他行礼。他第一句话是,小子,你这样练不出名堂 在虚云这种人精强者面前,排练再多次的谎言,也会被一眼识破。 所以宋潜机真的在回忆。 回忆光阴长河中的碎片,那位救世主的师父,是何样貌打扮。 还有他第一次见到救世主时,两人发生的对话。 宋潜机语速时快时慢,颠三倒四,反而更加可信。 至少虚云已经信了一半,心中已有三、四个人选猜测。 有的强者浪荡不羁,不按常理出牌,路过别派,乘兴指点一个外门弟子,不算多荒唐。 华微宗真正厉害的阵法在内门,外门阵法在化神强者面前,脆的像薄纸。 既然留下那句话,说明没有恶意。 虚云笑问:他教你,你便学了,不知者无罪,这不怪你。他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吧。 宋潜机:他梳着单髻,衣袍破旧,前襟却别了一朵野花。他没佩剑,却说自己是天下最强的剑。 帘幔后,虚云的脸色忽然苍白。 宋潜机还在说:他总是笑,好像天生笑脸,腰上挂着一个小酒坛,说两句就要喝一口。 虚云满是皱纹的面皮开始微微颤抖,眼底竟有恐惧之色。 对了,我想起来了,他说他叫宋潜机张口,一个名字即将吐出来。 且慢!厉喝突然响起。 宋潜机心神一震。 难道虚云看出我身怀不死泉? 他如今未到化神境界,如何能看穿不死泉这等天地至宝? 若不是经过一整日磨合,自身气息与紫府中不死泉浑然一体,宋潜机也不敢冒险上这乾坤殿。 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破局之法,但没有妄动。 他只是继续念出了那个名字。 好似闭口不及,无心之失。 所以声音很轻,很弱: 冼剑尘。 话音刚落,殿外明月忽暗。 大风卷起,碾碎流云! 哐! 满殿窗户大开,寒风狂涌,纱幔破碎,烛火俱灭。 轰! 天降惊雷,劈在乾坤殿! 整座云阵颤抖! 五道流光从五座山峰飞出,转瞬即至,破殿门而入! 虚云真人拔剑指天! 可是天塌地陷只在一瞬间,当他一剑出鞘,五位峰主破殿门而入,无端的狂风已经停了。 阴云散,明月出。 颠倒的乾坤复位。 只有满殿狼藉和雷音回响,证明方才不是错觉。 有位峰主气急败坏地大喊: 是谁?谁说了那个名字?! 宋潜机也惊呆了。 原来世上真有这种人,提起他名字就要遭雷劈。 救世主师父、冼剑尘,不愧是你。 虚云保持着出剑的姿势,怔在原地。 好像那个人,就坐在他眼前的废墟上,笑眯眯地说: 别害怕,我真的不想杀你们,以后也不会再回来,华微宗就交给你们了。 不过我这个人,不喜欢别人背后说我坏话。所以你们以后,千万不要在这座乾坤殿上提我名字,明白吗? 别光点头,有没有人能说句人话? 虚云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 我、我明白。 明白就好,这坛酒送你喝,就你了,以后来当掌门吧。 两百年的时间过去,这一幕却还在昨天。 第12章 半师之谊 虚云真人喃喃道:那个人,还活着还活着啊! 他跺脚,要哭不哭,要笑不笑,满脸皱纹抽搐在一起。 一反平日威严冷肃模样,很是滑稽。 宋潜机沉默。 你们想弄清楚冼剑尘是死是活还不简单? 没事就在乾坤殿大喊他名字,看会不会被雷劈呗。 又劈不死人,就算照一日三餐的频率喊,不过动静大点。 冼剑尘到底给你们留下多大心理阴影?竟让一群顶层强者甘愿当鸵鸟。 他忘了鸵鸟也是看人下菜碟。 竖子找死! 一声暴喝如雷,一道火光直冲宋潜机面门。 准确说,是炽热如火的剑气。 整座大殿笼罩其中,温度瞬间升高。 华微宗五位峰主之中,数赤水峰峰主赵太极脾气最暴烈。 冲冠一怒,出手即杀招,要将这个闯下大祸的外门弟子毙命当场! 宋潜机纹丝不动。 剑气迫在面门,热浪吹起他额发。 别人看来,他是被吓傻了。 剑气洞穿喉头前一秒,一个人影拦在他身前。 虚云真人广袖拂动。 大殿的炽热火光消散无踪。只剩清冷月华斜照琉璃砖。 师兄?!赤水峰主惊怒,你拦我作甚! 虚云真人道:那人与此子,曾有半师之谊! 说罢不再理会他,只转向宋潜机道:念在你无心之失,且饶你一次!你记住,绝不能在这座大殿,说出那个名字! 弟子知晓了。 殿内五位峰主神色微变。 半师之谊? 他们换了一种复杂阴沉,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从上到下,里里外外打量宋潜机。 十四五岁的少年郎,旧衣布鞋,难掩容色俊朗。 虽然守礼,却不局促,不惶恐。 理直气壮地站在金碧辉煌的仙宫,好像自己回家了,他们这些长辈强者才是客人。 他们讨厌这种理直气壮,因为这让人想起穿破袍子的那个人。 方才含怒出手的赵太极眼角微微抽动,拳头在袖中握紧,最终却松开。 世上知道冼剑尘这个名讳的活人,已经很少了。 那些没见过他,敬仰他的,称其为剑神他老人家。 那些见过他,畏惧他的,只敢说那个人、那柄剑。 只要那个人一日不死,华微宗乾坤殿上、掌门与各位峰主头上,就悬着一柄利剑。 这是禁忌、是秘密、更是耻辱。 谁能想到,今夜一个外门弟子,踩着带泥的布鞋,饭后散步一样走进乾坤殿,这样简单、直接的说破了。 他身份低、修为更低,还一脸无辜,极度惹人恼火。 可你偏偏不能拿他怎么样。 因为那个人见过他、教过他,给他留了一句话。 虚云真人此时再念这句话,不再觉得是对方善意提醒,只觉得是嘲弄、敲打: 死海莲花落,生门云里开。 每个字都狠狠打在他脸上。 他突破化神失败,需死海银莲花入药疗伤,然而死海广阔,危险重重,且银莲花灵性特殊,只开一夜便凋落。 他派心腹久寻而不得,本已打算放弃。 洗剑尘却随便找了个外门弟子,对他说生门云里开,意为让他去死海中生云海峡一带寻找。 这种兴致上头,随口指点的做派,像极了当年随手一指,便指到他做掌门。 虚云透过宋潜机潦草的字迹,仿佛看到冼剑尘笑眯眯地说: 你能当上这掌门,一当二百年,不是因为你可以。 只因为我高兴。 他无声吸气,再对宋潜机开口时,已恢复威严平静,甚至像个和蔼长辈: 教你的那位前辈,数百年前也是我宗弟子。只是后来有些误会,他才离宗远游。既然他认可你,我本该继续教导你 宋潜机假作憧憬,目光明亮。 虚云继续道:但他辈分太高。他与你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我若再收你为徒,便乱了辈分。不仅是我,华微宗任何一位峰主、长老,都不能乱这辈分。 宋潜机露出失望之色。 虚云话锋一转,你学的敛息术和轻身术,是那位前辈离宗后自创,的确不算我宗功法。戒律堂上孟姓弟子的案子,我已经知晓,他本无辜,可宗有宗规,就此放过他不合规矩,也不能服众! 宋潜机又作出紧张表情:那要如何处置? 废去修为倒不必。只是,不得不让他下山了。虚云惋惜长叹,话却说得残酷,你教那弟子,本是为了他好,不想却因此害了他。以后他生死由命吧。 宋潜机行礼:既然是弟子的错,那弟子愿意替他担当,自请下山! 是吗?虚云没想到这么顺利,反倒怔了怔,你心甘情愿,发誓不因此生恨? 我心甘情愿! 虚云双手扶起他,连连夸赞:好孩子,好孩子!你明日下山,我必派人送你! 到底是少年心性,拿话一激就敢逞英雄。 宋潜机也笑:不敢劳烦掌门费心。 敞亮人,跟你搭戏太舒服了! 殿上五位峰主彼此对眼神,也没想到如此简单,齐齐松了口气。 他们也怕虚云缩了头,反而指他们中一人去做宋潜机师父。 这兔崽子要是放眼皮底下,以后看见他就想起那个人,恨屋及乌,谁受得了? 杀又杀不得,收又收不得。 还是虚云老狐狸道行深,三言两语糊弄走,眼不见心不烦。 哪怕以后这小子醒过神,追悔莫及,也是恨那孟姓弟子,恨不到他们头上。 宋潜机再次行礼、告辞。 六位华微宗强者慈祥微笑,依依送别他,气氛和美地令人害怕。 **** 宋潜机走出殿门时,第一眼没看见云海明月,而是那两位戒律堂弟子。 真出来了!他全须全尾的出来了!高个子的抢先喊出声。 宋潜机心情不错地点头。 三人返程,踏上逝水桥。 高个子的回头望:刚才真是奇了,突然打雷刮风,我以为我要被劈死了! 矮个的轻哼一声:不做亏心事,不怕天打雷! 来时,两人走在宋潜机身前引路。去时宋潜机健步如飞,两人追着他跑。 高个子的问:你什么时候去山下赌场?我叫丘大成,他叫徐看山,交个朋友,以后跟你下注! 我明日要下山。不去赌场。 矮个子的徐看山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回来了! 丘大成一怔,惊叫:你被赶下山了?! 宋潜机点头。 徐看山跳起来:不是吧!折腾这一宿,最后还是替你的倒霉兄弟背了锅,那是何苦来哉! 再看宋潜机,却毫无愤懑之色,反而由内而外散发出淡淡喜悦。 两人呆呆怔怔跟在他后面,越看越觉得此人背影高大。 高山仰止。 不知为何,还有点羡慕孟河泽。 **** 天色未亮,宋潜机的包袱已经收拾好。 本来也没什么东西,他不准备带剑,包袱里只有旧衣服。 只是有点惋惜刚翻好院里土地,还没来得及种东西。 虚云真人让他明天走,他便没有连夜出发,那样显得太迫切,容易惹对方起疑反悔。 他想趁孟河泽在医馆养伤,周小芸那群外门弟子顾不上他的时候,悄悄跑路。 所以院门紧闭,装作人在主峰,还没回来的样子。 他没想到,那两个戒律堂弟子,丘大成、徐看山会去通风报信。 导致孟河泽垂死病中惊坐起,让人抬着担架来了。 我们是来道歉的。周小芸先开口,对不起,宋师兄,之前对你多有误会。 少女脸色涨红,但声音坚定洪亮,利落地鞠躬。 她身后数人齐声大喊对不起。 宋潜机扶额。 宋师兄,你用什么样的剑,能否借来看看。周小芸问。 宋潜机:为什么? 之前一个骂过他的弟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 我们凑了点钱,打算给你买把好剑。 宋潜机:不用了。 宋师兄,千万不要推辞,请让我们为你做点事吧。 真不用,我以后用不上剑了。宋潜机笑起来,发自内心的轻松笑意,我今天就下山了! 分卷(10) 小院忽然一片死寂。 只有风吹落花的声音。 枝头喜鹊叫声都变得凄清。 担架上的孟河泽,直到此刻才出声: 不。 他声音沙哑。脸色惨白如鬼,双眸凹陷,直直盯着宋潜机。 你别多想。宋潜机望天:我自己愿意下山的。你看这华微山,红花开黄叶落,碧云卷紫云舒,好像永远没尽头。 凡人不一样,凡人寿短,几十年的功夫,一眨眼就过去了。 想来自己前些天还以登仙途为执念,突然放弃实在不合理。倒不如做出心灰意冷的模样。 宋潜机最后感叹:华微山三年,只当做了一场梦吧。 孟河泽喉结动了动,声音微颤: 宋师兄,你是我见过最努力,最了不起的人,你不该是这样结局。 周小芸等人同样目露伤感。 也不叫他宋落了,凄凄切切地喊着宋师兄。 宋潜机宽慰他们:世上没有该不该,只有能不能。万般都是命,我就没这个命。 命?设计害人的平步青云,宋师兄却前程梦断。只恨苍天无眼。 孟河泽胸中烧起一股不平之气,烧得他双眼泛红。 宋潜机怎么会认命,他凭什么认命,曾见过通天大道,谁甘心再做凡人! 我决不会让你沦落凡间,只要有我一口气在,一定助你登上仙途!少年忽然抬手,指天发誓,我孟河泽立誓,待我修炼有成,一定下山接你,否则我 咳咳咳!宋潜机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急忙摁下他手指。 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执意害我?! 宋师兄。孟河泽还要在说些什么,忽地一阵风掠过,一抹红影奔至眼前。 那人也不敲门,直接踢门闯进来。 好像这华微宗没有她去不得的地方。 她头上簪着飞蝶步摇,反射朝阳光芒,一步三晃。 一身红裙,腰别长鞭。 孟河泽等人不认得她,却从她打扮和行事风格猜出她身份,一时惊疑不定,不再开口。 宋潜机也怔了怔。 昨晚乾坤殿上,掌门说过明日派人送他下山。 但他以为那只是客气话,目的是为了定下时间,催他早点滚蛋。 也好,送了还能早点走。 宋潜机立刻与孟河泽等人辞别: 不说了,我该走了。而后转向陈红烛,未语先笑,看她如看送财童子,有劳陈师姐。 陈红烛对上他眼神,不知想起什么,脸色又是一变,随即大怒: 你笑什么笑!不准笑! 宋潜机收了笑,拿起包袱:好,我们走罢。 等等。陈红烛轻哼一声:你先谢过本小姐! 宋潜机也不问为什么:多谢陈师姐。 你当然应该感谢我!陈红烛因他听话而大笑: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宋潜机心中忽生不妙预感。 第13章 我骗你的 你不用下山了! 陈红烛得意的声音回荡耳畔,宋潜机顿觉天旋地转。 不,我们对好消息的定义不太一样。 他抱紧小包袱,艰涩地问:为什么? 昨晚他剧本写的丝丝入扣,演技真挚带飞全场,更有冼剑尘一道惊雷万里助阵! 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有心算无心,算的华微宗六人被他牵着鼻子遛。 一觉睡醒,忽然跟他说工夫全白费了。 这世道,还能讲理吗?! 因为我!陈红烛骄傲仰头,金色步摇在鬓边摇晃,如蝴蝶振翅欲飞,我今早去乾坤殿找我爹,知道了你的事。看在你没有被妙烟迷晕头的份上,我瞧你也算顺眼,就替你说了两句好话。 她顿了顿,等着宋潜机感激涕零。 没等到,便以为对方太过惊喜,继续说: 只要你跟在我身边,就能以随从身份与我一同在内门修炼,我能练的功法,你都能练,还不用签终身契约。如此一来,不算谁的弟子,也不怕乱了辈分。有我罩着你,华微宗你横着走啊! 小院中爆发一阵短暂惊呼。 那些外门弟子,除去孟河泽与周小芸,都露出羡慕神色。 本以为山穷水尽,谁知柳暗花明,宋潜机再次走了大运。 陈红烛笑容明艳如火,像朵怒放芍药:你也不用太感谢我,肝脑涂地免了吧,以后好好服侍我就行。我指东,你不能往西。 我不愿意。宋潜机面无表情。 你! 陈红烛怀疑自己听错了,咬牙道,难道你宁愿断送仙途,也不愿意跟着我?! 她在华微宗从来是要什么就有什么,何曾被人拒绝过。 还是被一个外门弟子,这样干净利落、不留面子的拒绝。 跟师姐没关系。只是如此仙途,不登也罢。宋潜机轻笑,下山的路我自己认得,倒也不必你送。 陈红烛眼睁睁看着他向院门口走去,竟一刻都不愿多留,一眼也不多看自己。 当即脸色骤变:等等! 宋潜机回头:陈师姐还有事? 你们都先出去!陈红烛冷冷环顾四周。 孟河泽不走,沉默地拒绝。 其他人也被宋潜机那句如此仙途,不登也罢震懵了,一时僵在原地。 陈红烛伸手摸鞭子,正要发怒,宋潜机忽道:没事,去吧。 孟河泽点点头,周小芸和抬他担架的弟子们才退出去。 小院重回清净。 两人相对,宋潜机神色更冷淡。 陈红烛反倒气势先弱下去:其实,我刚骗你的。 宋潜机脸色才缓和,却听对方话锋一转:你现在下山,一无所有,如何过活?我便向父亲求情,给你一个参加登闻大会的机会,你听我慢慢说 春日微凉的晨风中,宋潜机感到人生实在荒谬。 小院只有一把破木椅,陈红烛眼底露出嫌弃之色,却仍坐了下去,还端起石桌上裂纹粗瓷杯,喝了口凉白开。 她饮惯灵泉甘露,以为世上白水都一般清甜,竟不知还有这么难喝的水。 一股土腥味直冲鼻腔,呛的她连声咳嗽。 但她没抱怨,擦擦嘴角,仰头望着宋潜机: 你还不知道吧?登闻大会在下月初三,这次我们华微宗做东,外门弟子也能参会。那些没拜过师父的,若有幸被其他门派世家看中,还能改投别派。如果挣了好名次,还能得好法器、好功法。 你们是想让我,参加完登闻大会再下山?宋潜机忽然打断她。 陈红烛点头,双眸明亮:你这半个月好好准备,在大会上为自己挣个前程。 她说完这些话,自觉胜券在握。 试想一下,你是宁折不弯的硬骨头,自尊心不允许你做别人随从。 她便坐你的椅子,喝你的水,与你拉近距离,字字句句为你着想。 况且她本是一位身份高贵,脾气跋扈,容貌娇美的少女。 肯这样放下身段对你,哪个草根少年能不感动的晕头转向? 宋潜机只是轻笑一声。 上辈子他与陈红烛无甚交集,仅见过几面。 但虚云真人陨落后,座下大弟子袁青石继任掌门,听说上任之初,华微宗老一辈并不信服这位大弟子。 是陈红烛一改骄纵性情,果敢机敏,善断善谋,帮袁青石坐稳了掌门位置。 你笑什么?陈红烛一怔。 宋潜机念了念登闻大会四个字。 没想到,自己在断山崖用来忽悠孟河泽的理由,今天被人忽悠在自己头上。 好、好得很! 陈红烛心道不好。 还是低估了他。 宋潜机缓缓开口:可惜,那个人没教我剑法。就算你们让我参加登闻大会,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陈红烛脸色瞬间苍白,竟没有恼羞成怒。 她一双黑眸深深盯着宋潜机:我不信! 你是练剑的,他也是练剑的。 你练剑时遇到他,他教了你其他术法,怎会不教剑法? 你不信。宋潜机平静问:你能怎么样? 陈红烛瞪着他,震惊地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片刻后,发现自己真的无法拿他如何,双眸泛起一层水光,却只能像普通小姑娘一样拍桌发脾气: 你给我滚出去!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宋潜机又用怜爱傻子的眼神看她,你昨晚也这么说,为什么今早还来找我? 这是我家。 哐! 一阵红色飓风刮过,尘土飞杨,旧木门被撞得四分五裂。 宋潜机无语。 夺门而出还真夺门啊,你夺乾坤殿的门不行吗? 院外一群人抬着担架冲进来。 宋师兄,你没事吧。孟河泽看着满地破碎门板,担忧蹙眉。 宋潜机摇头:没事。 众人面面相觑,宋潜机本就跟赵执事有过节,现在又得罪陈霸王。以后日子怎么过啊。 周小芸鼓足勇气,挺了挺胸膛:宋师兄,你别害怕,我们会保护你的!我们筹钱给你买宝剑! 一定买来全外门最好的剑,比赵济恒的还要好。 宋潜机摇头:真想给我买东西,就买扇门吧。 周小芸一怔:买门? 宋潜机摸了摸鼻子。 陈红烛坐过的旧椅,留下一股淡淡的花香胭脂味,飘荡在院里。 他皱眉道:椅子、茶杯也扔了。换新的。 既然要再留半月,每天都得舒舒服服的过。 走的时候也不能空着手了。 宋潜机想,华微宗在俗世凡间有许多附属郡国,我要带走一块封地。 种一辈子。 **** 陈红烛昨晚一夜未眠。 她满心谜团,一时猜测字条内容,一时想起那人怜惜的眼神,逝水桥上挺拔的背影。 黎明时赶去乾坤殿,却见自己师兄袁青石已经到了,正与父亲坐在白玉案边谈话。 看他们有说有笑,像在谈一件令人愉快的大事。 乾坤殿一如往昔,大气庄严、巍峨肃穆。 定睛细看,殿内桌椅摆设、幕帷纱幔竟都换了全新的。 好像一夜之间,这里出过什么大事,却被无声遮掩过去。 红烛,你来的正好。虚云真人和蔼地唤她近前,登闻大会人杂事多,你也要替你师兄分忧啊。 父亲,师兄。 陈红烛坐下,心不在焉听了片刻。越看乾坤殿,越觉得古怪。 她终于忍不住问:爹,昨晚来的外门弟子,叫什么名字? 虚云收了笑容:宋潜机。 哪个潜机? 潜龙勿用的潜,机关算尽的机。 他人怎么样? 虚云表情依然慈祥,只有声音稍显严厉: 人怎么样都跟你没关系,他今天就要下山了! 为什么?陈红烛大惊。 昨晚,他是替那个人传话! 虚云知道女儿性格,任何事都要刨根问底,索性将字条扔给她。 难怪。陈红烛喃喃道,原来是那个人。 此事不必再提。虚云显然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登闻大会的开幕,你有什么想法? 不行,不能让宋潜机就这么走了!陈红烛忽然起身,那个人如果知道,他派的弟子刚传了话,就被我们赶下山,心里会怎么想? 虚云笑容消失。 袁青石有些责怪地阻拦:师妹,够了! 如果那个人还教了他剑法呢?我们不如多留宋潜机半月,借登闻大会,看一眼他的剑法! 陈红烛慢慢揉碎掌心纸条,那个人不是真的神,他也会老,也会死。再过一百年,这天下在谁手中还说不准。 少女抬眼,眼神冰冷:我要看那个人的剑! 虚云厉喝:你大胆! 玉案上香炉烟气一颤。 陈红烛与他对视,毫不退缩。 虚云无声地凝视自己女儿,乾坤殿僵冷至极。 当袁青石忍不住要替师妹告罪时,虚云真人忽然叹气:罢了。 他垂下眼,变得像个老父亲,我这些年如履薄冰,稳中求胜,锐气早被磨平了。你被我惯得无法无天,敢想常人不敢之事。对我华微宗的未来,倒是件好事。 陈红烛笑起来:那您跟执事堂打声招呼,以后别去管他。不用给他安排活,也不用安排课,无论他想干什么,登闻大会之前,且随他去。 虚云皱着眉,似在思考。 如果您和叔伯们不想看见他,看见他就想起那个人。我可以负责盯着他,反正我没见过那个人,我没阴影啊。陈红烛挽着父亲手臂嬉笑,脏话累活我来干,这总行了吧! 她最终如愿了。 红衣少女蹦蹦跳跳地跑在逝水桥上。 桥下云海翻涌。 五色鲤跃动,鱼鳞映着朝阳,漾开一道道彩色蕴光。 袁青石追上她,开她玩笑:小师妹,你说实话,你想多留那小子一阵,真没私心吗? 我有。陈红烛坦荡荡承认:他见妙烟第一眼就皱眉,我有种直觉,有他在,早晚能气死妙烟! 分卷(11) 你无聊! 我就是无聊。陈红烛单手一撑,飞身跃上逝水桥栏杆,坐着晃荡小腿,我的人生除了修炼和气妙烟,还有别的乐趣吗? 不修炼的时候,她总是这样一个人坐在桥头看流云。偶尔割破手指让鲜血滴落,喂喂五色鲤。 她不像赵济恒那种修二代,热衷于呼朋引伴,收一群跟班聚会玩乐。 师兄和父亲对她很好,但亲人不是朋友,也没人敢跟她交朋友。 华微宗大小姐陈红烛,就是个没朋友的人。 袁青石哑然失笑:你为什么总是同妙烟过不去?你们也算是表姐妹。 正因为我们是表姐妹,我才知道她有多么虚伪。她美的像个假人,一个专门让人观赏的假人!整个修真界都喜欢假人,这难道不荒唐吗? 她声音拔高,吓得五色鲤躲进云层深处。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莫生嫉妒心。袁青石老气横秋地叹气,我也有错,都怪我和师父平日太娇惯你,惯得你毫无容人之量。 陈红烛冷笑,斜他一眼:哦,我就知道,你也喜欢假人。 跟你说不通,我先去练剑了。袁青石落荒而逃。 陈红烛望着他背影,嗤笑一声。 为什么想找一个发自内心不喜欢假人的,就这么难呢? 诺大华微宗,竟然只有宋潜机。 第14章 红粉骷髅 妙你个头 宋潜机很快换上新院门。 桃木门,刷鲜艳朱漆,配光泽铜环。 门前悬两盏碧纱灯笼,纱绢绘着斜斜桃花枝,意态风流。 春风一吹,轻盈摇晃。 好似院门外那树春桃纷飞的花瓣,无意沾染在灯面上。 孟河泽的朋友们手脚麻利,送货带安装,人多力量大。 周小芸还在门边挂了块精致的小木牌。牌上刻两个工整的字:宋院。 宋潜机不得不承认,女修的审美确实比他这种糙汉强得多。 孟河泽坐在木轮椅上点头:不错,挺有排面。 挺有是谦虚说法,现在宋潜机寝舍的门头,绝对全外门最有排面。 只是门一开,里外对比,更显得院内空荡寒酸。 陈红烛坐过的椅子、用过的茶杯已经扔了。地面被宋潜机翻过土,清理了碎石杂草,还没来得及扎篱笆,种花草和菜苗。 百废待兴,正如他重生而来的这个春天。 宋潜机满意之余,略感唏嘘。 上辈子很多人抢破头替他做事,别说他要换一扇新门,就算是想换个新宫殿,也有人拱手送上。 但那是因为害怕他,或有求于他。 他们讲利弊、讲交换,唯独不讲情义和真心。 谢谢你们。宋潜机说。 谢什么呀!周小芸喜笑颜开:宋师兄,你太客气了。我们该去打工了,明天再来给你换其他家具! 华微宗收录千名外门弟子,约等于招了一群包吃住的低薪杂役。 他们每天去执事堂领任务,类似下矿井挖灵石、为灵兽梳毛铲屎、给外门弟子跑腿等等,以完成度换取微薄灵石收入。 做门派任务被他们戏称为打工。 除非像赵济恒那般不缺钱,只将外门当做一块跳板,纯体验生活。 否则修炼与打工,就是外门弟子生活中一对难以平衡的矛盾。 不打工,没灵石购买、借阅功法;勤打工,没时间修炼。 孟河泽因为养伤,最近几天暂时不打工。 其他人有说有笑地向外走,忽然脚步停下,笑声静默。 门口站着一个人,正挡住去路。 那人身穿翠绿锦衣,头戴玉冠。腰间佩剑,剑鞘嵌满各色宝石,华丽至极。 他一根指头挑起门边的木牌,轻蔑笑道:宋、院。 春风吹来凉意。院内欢乐气氛荡然无存。 众人将孟河泽、宋潜机挡在身后,警惕地怒瞪那人。 那锦衣少爷又抬头看摇晃的灯笼,依然嬉笑: 你们不知道吧,山下市井晚上比白天热闹,花楼的姑娘们在门口点上桃花灯笼,就说明开始接客了。我看这宋院,也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周小芸涨红了脸:赵济恒,你下作! 哟,这不是小周师妹吗?赵济恒装作才看见她,惊讶地凑上前,咱们华微宗总共没几个漂亮女修,像你这样如花似玉的珍贵品种,整天跟他们混在一起,太暴殄天物了。 孟河泽冷冷地问:你来干什么? 他转动轮椅,越众而出,好像比站着的赵济恒更有底气。 赵济恒下意识后退两步,但想到这人现在身受重伤,又笑起来:我来送礼!你们不讲待客之道,不合适吧? 说罢向门外招呼:抬进来! 他四个跟班抬着一张熟悉的躺椅,整齐地跨过门槛。 放下吧。赵济恒趾高气扬,宋潜机,这花轿送给你了,你再坐上试试。 经过戒律堂递纸条见掌门一事,宋潜机在三堂中彻底出名。 戒律堂和执法堂的弟子,大多从前没见过、不认识他。每当有人问起哪个是宋潜机,总会被回答: 就是外门考核迟到,被抬花轿来的那个。 这话传到赵济恒耳朵里,笑得他捶胸顿足: 我当时怎么想到把宋落抬到广场游街,我天才啊! 他今天来,正打算嘲讽、侮辱对方,顺便炫耀一番。 赵济恒拍着躺椅扶手:你看你们,折腾这么多,差点被逐出门派,进内门的还是我。我本以为你见到掌门,是有了靠山呢,怎么还是灰溜溜地回外门了? 孟河泽气得差点从轮椅上坐起来,单手抄起躺椅,甩飞出去。 赵济恒跳开,仗着孟河泽打不到他:你想砸就砸,想扔就扔。我明天还来送。虽然我现在住内门,来一趟有点麻烦 谢谢。 赵济恒像被雷劈了,猛然回头,只见宋潜机接住躺椅,一脸微笑。 你说什么? 我说谢谢你。宋潜机拖着躺椅,在石桌边找了个合适位置摆放,挺舒服。 有人白送,省了他去买,好事。 正适合干完地里的活,晚上瘫着吹风喝茶。 赵济恒愣了愣,他正想问你有病吗,手臂忽被人猛地拉住。 您怎么跑到这儿了。赵执事到处找您! 没看见我正忙着吗?等等。赵济恒见来人是叔父手下的执事,并不放在心上。 他不耐烦地甩手,竟没能甩开,一脸惊愕。 不能等了!一群执事冲进来,前后左右将他包围。 怕他闯祸犯事,按赵虞平吩咐,一道神仙索绑起他双手,这就跟我们回去吧! 喂喂,干什么!赵济恒大惊失色,像只被拎起后颈的鸡崽,扑腾翅膀挣脱不得。 他跟班见执事堂的人来真的,畏畏缩缩不敢上前。 领头执事转向宋潜机,换上一副客气笑脸:你以后不必去领任务了。 宋潜机点头,看来虚云已经同执事堂打过招呼。 执事堂不能再找自己麻烦。至少明面上不会为难,更不会留下证据和把柄。 至于赵虞平暗地里怎么做,还有什么手段,又是另一回事。 领头的执事打开储物袋:赵执事说,咱们之间原先有些误会。他知道你最近在收拾院子,特意吩咐我们准备了一些薄礼,还请笑纳。 桌椅板凳、床榻衣柜,锅碗瓢盆,加上各种鸡零狗碎的生活用品,流水般取出,小山般堆积在院中。 宋潜机假作感动神色:有劳了。 领头执事欣慰他识趣,又说了几句示好的虚话。 一时间其乐融融,言笑晏晏。 赵济恒大怒: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他的躺椅混在一堆崭新家具里,好像他真是来送礼的。 就特么离谱。 没人理会他。赵济恒被一群执事叉了出去。 他从没受过这种委屈,偏偏宋潜机还倚在门边笑: 来一趟不容易,喝杯茶再走吧。 宋潜机我X你大爷!你他妈别得意! 赵济恒骂的是山下勾栏院学来的脏话,周小芸等人闻所未闻,憋红脸也憋不出一句回嘴。 骂声嘹亮,响彻山林。 其他寝舍的弟子们正准备去上工,闻声纷纷驻足宋院门口,指指点点看热闹: 诶,难道宋落又惹出乱子了? 直到那群执事背影消失,赵济恒的污言秽语还隐约飘来。 啪一声脆响,孟河泽咬着牙,把轮椅扶手掰断了。 宋潜机面不改色。 人们看不到他羞愤反应,甚觉无趣,正准备原地解散,各打各的工。 忽听一阵喧嚣响起,山道尽头烟尘弥漫,一群黑长袍、白高冠的戒律堂弟子来势汹汹。 领头人大喊着宋潜机的名字,一路惊飞鸟雀,转眼奔至院门前。 人们立刻呼朋引伴聚回来: 执事堂的人刚走,戒律堂就来? 我今天就算旷工,也要看完这场大戏! 周小芸等人手足无措,一种悲凉、辛酸感油然而生。为何宋师兄这样的好人,却处在龙潭虎穴中。 却听宋潜机笑问:你们怎么来了? 丘大成气喘吁吁:要紧事,宋兄帮帮忙! 徐看山:潜机兄,你可要为我俩作证!我跟人赌了五十块灵石啊! 宋潜机早知道这两人是赌鬼。 一起去过一趟主峰,非说他运气好,缠着他进赌场捞钱。 一众外门弟子看得满头雾水。 你们别串通!戒律堂弟子中走出一人,让我来问! 事情说来简单。偶遇传说中修真界第一美人,概率比路上白捡极品法器还小,足够吹嘘十年,少吹一天都算血亏。 丘大成、徐看山回到戒律堂后,吹得天花乱坠。可惜没人相信。 妙烟仙子如果真来了,她的乌金车呢? 乌金车飞行时焕发绯红光芒,所过之处,层云尽染,如烈火燃烧,乌金西坠。 她没坐车。是陈霸,不,陈师姐一路送她出去的。我猜她住在陈师姐的无忧殿,说不定,现在还没走! 接着编!众人还是不信:谁能作证? 当时桥上五个人,能为他们作证的,只有陈红烛和宋潜机。 除非对生命失去兴趣,才敢找陈霸王对质。 他俩只能找上宋潜机,带着一群人,还有赢得赌局的期待。 那戒律堂弟子打量宋潜机:那晚在逝水桥上,你们真的遇见了妙烟仙子? 妙烟仙子四字一出,像某种咒术,宋院门口顿时变得安静。 无数双眼睛亮起来。 宋潜机笑容淡了些:是。 寝舍区炸开锅。呼喊声、吸气声迭起,震惊目光要将宋潜机射穿。 丘大成、徐看山享受着众人羡慕,兴奋地飘飘然: 你快告诉他们,妙烟仙子有多美,简直美得不像真人! 宋潜机想了想:还行。 跟上辈子比起来,现在的妙烟名望正盛,未经坎坷,眼里没有复杂谋算,眉间犹存一丝单纯稚气。 就跟你们差不多吧。宋潜机望着一群人期待眼神,补充道。 他觉得自己客观真诚,但其他人不这么想,仿佛听到某种笑话: 哈?你说的什么话? 你说的是人话吗! 堂堂妙烟仙子,怎么可能还行,怎么可能跟普通人差不多? 一群人说他们见了假妙烟,是对妙烟的侮辱,丘、徐二人据理力争,舌战群儒。 至于宋潜机,开始被人疯狂输出: 妙烟仙子修习天音术,天赋极高,十四岁便筑基。 她容貌无瑕,冰肌玉骨,飘然出尘,令人见之忘俗。 她谱写的乐曲,篇篇金章,传唱整个修真界,你不会不知道吧? 宋潜机:哦。 那人被他敷衍态度气得仰倒:哦?我这说了半天,嘴都说破皮了,你就一个哦? 说着一把扯住他袖子:你今天非得说清楚,妙烟仙子到底长什么样! 宋潜机抬眼。 那人对上他冷漠眼神,忽然失语,下意识缩回手。 宋潜机起身,春风拂过颤巍巍的花枝,花瓣落了他满怀。 春天应是耕种的季节,种什么活什么。 他愿意在烂漫的春光里,认真地做全世界最无聊的事。 除了跟人聊妙烟。 因为妙烟没什么可聊的。 宋潜机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声嗤笑: 红粉骷髅,妙你个头。 朱红院门无情关上,铜环震荡。 门外众人目瞪口呆。 他,他居然骂妙烟仙子?他变了!有个外门弟子惊道,我记得他刚上山那年,也说过娶妻当如妙烟仙! 这不叫变了,这叫疯了。 都说他为救孟河泽,伤了使剑的右臂,外门考核才弃权。现在看来说话的弟子崩溃叫喊,他是磕坏了脑子啊! 那些愤怒目光转为同情: 年纪轻轻的,就这样了。 孟河泽大声申辩:宋师兄这样说,肯定有他的理由! 宋潜机也想不到,不辨美丑的脸盲名声,从今天起,就要跟他一辈子。 分卷(12) 第15章 天道之子 赵济恒被押到执事堂时,还在高声叫骂: 你们竟敢这样对我,我要告诉叔父! 行了!赵虞平揉了揉眉心。 明明都是差不多年纪,为何宋潜机那般心思深沉难对付;孟河泽发起狠来不像活人,像红眼野兽。 只有自家子侄最傻缺二百五,上赶着给别人送菜。 幸好家族中优秀晚辈如云,后继有人,不差赵济恒一个。他心中稍感安慰。 他出身天北洲、清安郡赵家,虽然是旁支。华微宗赤水峰主赵太极,才算根正苗红出身本家。 但赵家乃修仙世家,名门望族,掌控整个清安郡,就算旁支也背靠大树,比普通修士容易出头。 不要再去招惹宋潜机。以后遇到他,就当没看到,明白吗?赵虞平有心教导几句,对上晚辈愤怒、委屈、含泪的双眼,只能再次疲惫叹气: 算了,去玩吧。别回来太晚,你刚进内门,要给师父师兄们留下好印象。 赵济恒得到沉甸甸一袋灵石,怨怒表情登时一变,嘴里念着几日不见,不知姑娘们可还好,脚步轻快,衣袍飘扬地奔下楼。 恭喜您。年轻执事这才敢上前凑趣。 何喜之有?赵虞平冷笑,你以为济恒进了内门,我们也跟宋潜机和好了,现在就万事大吉? 宋潜机刚才收下礼物,很客气地道谢 你仔细看过他的眼神吗?赵虞平摇头,他这种人,心思深手段多。一旦结了怨,就再留不得。你不动他,他早晚要杀你! 年轻执事心头一紧,冒出冷汗。如果赵虞平出事,首先被推出去背锅的,还是他们这些小喽啰。 你怕什么?这不是我的意思。赵虞平单手指了指天,是上面。 年轻执事飞快看一眼赤水峰方向,又垂下头。 乾坤殿上,赵太极对宋潜机动了杀心,愤而出剑。后来虚云真人改变主意,将宋潜机留到登闻大会,无疑让他很不满。 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除去那晚殿上七人,只有赵虞平知道。 忽一位执事快步进门,对赵虞平附耳轻言。 赵虞平稍怔,表情错愕,随后大笑: 他真的这么说? 千真万确!几乎所有外门弟子,和十来位戒律堂弟子,都听到了。 赵虞平眯起眼。 自己正愁找不见合适的刀,宋潜机就递来一把,未免太善解人意。 若没有狂热的、出身名门的追随者,妙烟第一美人的名声从何而来? 不少人将妙烟仙子的名誉,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 对妙烟仙子不敬,比对他们本人不敬更严重。 他们掌握着修真界年轻一代的话语权,表达喜欢时,便不允许别人表达不喜欢。 男修士说妙烟不好,他们要去讲道理;女修说妙烟不好,则会被贴上心胸狭窄,嫉贤妒能的标签。 久而久之,没人愿意公开场合说妙烟的不是。 只有宋潜机,不知道又发什么疯。 这事不像跳断山崖,看似找死,却能跳出一条生路。 宋潜机逞一时口舌之快,必然惹上无尽麻烦。 登闻大会总有人先到。赵虞平问:青崖书院、仙音门的人什么时候到? 十日后。 太慢,安排云船去接。 年轻执事连连点头。 赵虞平取出茶具,开始煮水,最后吩咐道: 他们来之前,我要华微宗内门外门,上上下下,都知道宋潜机说过那句话。 雕花五色琉璃盏,配春天的新茶。 琥珀色茶汤,映着窗外粉嫩桃花。他还未饮,已然陶醉了。 好个红粉骷髅。 **** 宋潜机在削竹条、扎篱笆。 孟河泽转动轮椅跟着他,想帮忙却插不上手,只能偶尔递根麻绳、递把剪刀。 宋师兄,你不练剑吗?孟河泽跟了半晌,实在忍不住问好奇,你不吐纳灵气,不打坐修炼吗? 不练。 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不方便?那我立刻出去。 宋潜机只能解释:今天不想练。 孟河泽感到为难。 不想修炼是很糟糕的事,换了别人,自己一定督促他站起来,偷懒没有好下场! 但这人是宋师兄。 宋师兄以前过于勤勉自律,早该歇歇。 真不练也没关系。自己努力修炼,就能保护他。努力攒钱,就能买丹药灵草给他磕。 努力变强,就能帮他娶道侣呃,这个好像还不行。 但总之是能把他送上仙途。 宋潜机表现出的异常,孟河泽靠自我开解想通了,只有一件事依然梗在心里: 宋师兄,你之前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哪句? 红粉骷髅,妙、妙后半句,他实在难以启齿,小声地喵喵叫着。 喵得宋潜机哈哈大笑,双手一抖,削坏了一根翠绿竹条。 孟河泽急了:你为什么不喜欢妙烟仙子,她天下最美啊! 宋潜机反问:什么是美? 孟河泽一时被问懵,惊讶地瞪着他。 宋潜机换了种问法:你为什么会觉得妙烟美? 这还需要原因吗,初入修真界我们就知道。 孟河泽本以为,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修炼要用灵石,妙烟之美也是一条基础常识,她容貌无瑕,天赋高,通音律,善良温柔 这些都是真的吗?宋潜机刷刷地削着竹条,你亲眼见过吗?你对她的了解,远不如了解周小芸多,为什么你不觉得周小芸天下最美? 孟河泽怔怔道:但大家都说她美。 因为有很多人追捧她、称赞她,所以你觉得她美?宋潜机说,那你是喜欢她,还是喜欢别人的追捧,喜欢她的名声? 我不知道。这事真经不起琢磨,我快被你绕进去了! 孟河泽苦恼地皱眉。 宋潜机的问题他无法回答。 什么是美?谁规定妙烟就是美? 我根本没见过她,怎么知道她符合我的审美? 孟河泽脑中闪过一道灵光,忽然喊道:不对,我根本没有审美! 妙烟是上层修士的审美。这个世界,美丑都由他们说了算。 他心里泛起一点酸苦滋味,我们底层修士生活已经足够辛苦,天天给你们打工,怎么连美的标准,也要你们定规矩。 宋潜机将麻绳缠在竹条上,一根根绑紧: 妙烟精通天音术,她境界虽高,却没有太强攻击性,听她琴音可以增益修为;她容貌美丽却善解人意,不会与你争执对错;她出身高贵却娴静温柔,看起来不关心乐曲之外的事 所以概括起来九个字:长得美、用处多、屁事少。 孟河泽被这种说法惊呆:所以他们也不是真的喜欢妙烟,只因为对自己有好处,才追捧妙烟。 越像妙烟的女修,越容易被人夸赞。宋潜机埋头调整篱笆位置,平静道,妙烟是一把衡量完美的标尺,一面寄托幻想的虚影,唯独不是一个真人。这对她不公平,但也是她自己选的。 我怎么觉得,你很了解她啊。孟河泽喃喃自语。 宋潜机已经扎好两排竹篱笆。 他还没有种子,翻遍全家,只找出三个土豆。 土豆发出几簇浅青嫩芽,他越看越觉可爱,决定先种它们。 宋师兄,既然你不喜欢妙烟!孟河泽本想跟他同仇敌忾,那我从今天起,也不、不喜 少年支吾了半天,却很难说出违心的话。 宋潜机终于放下手里的宝贝土豆,回头看他。 如果你四十岁、四百岁,我可能会劝你算了。但你才十四。所以你喜欢什么,就大声说。想要什么,就拼命争。 犯了错就改,闯了祸就扛。不用顾忌任何人,更不用在意我。 天大地大,少年最大。 孟河泽只要这辈子不做邪道之主,随便怎么折腾。 少年眼神亮起来,大声喊道:我想参加登闻大会。 挺好。 我想拜一个最厉害的师父! 不错。 我想做大人物! 可以。 孟河泽声音忽然低了:我还想娶个漂亮道侣。被所有人羡慕,总比被所有人欺负好。 我不是你爹!宋潜机摔土豆,不用什么都告诉我! 摔完还得赶紧捡回来。 宋潜机摸摸小嫩芽,心疼道:没摔坏吧。 新翻的土地松软干净,被和煦阳光晒过,像一床蓬松棉被,散发着泥土特有清香。 他将发芽土豆削块,每块留几个芽眼,挖坑埋进土里。 春天是种土豆的好时候。 只要几场春雨,它们就能抽长出青翠叶子,开出淡紫小花。 好像现在的孟河泽,灰头土脸发白日梦。 但只要借他一阵东风,必能扶摇直上,一飞冲天。 宋师兄,我错了,你别生气。孟河泽坐在轮椅上,看着宋潜机亲自拿铲子填土,更觉愧疚: 等我伤好了,我替师兄种地! 宋潜机一惊。 我本好心安慰你,你居然肖想我的地? 我就这一块巴掌大的菜园,被你种了,我种什么?! 回医馆养伤吧。宋潜机微笑,真诚劝退,伤好之前,别来我这儿了。 孟河泽感动地连连点头。 宋潜机忘了这小子有红玉佛珠傍身,虽不如不死泉效用霸道,但也是一件护主增愈的上等法器。 加上孟河泽底子硬,短短两天,便带着一群外门弟子,活蹦乱跳地卷土重来。 宋师兄,登闻雅会的消息今天在执事堂宣布了。周小芸献宝般捧出一张纸,我们给你抄了一份。大会规则全都在这儿,一字不差,一字不少! 宋潜机正在给地里土豆浇水。虽然这张纸对他没用,他还是双手接过,道了谢。 前些天已有风声从内门传出。当大会消息正式公布,仍在外门引起巨大轰动。 修真界十年一度的盛会,这一届轮到华微宗做东。 东道主的外门弟子也能报名参与。就算不参赛,全程做普通观众,亦足够大开眼界,回味余生。 孟河泽神采飞扬,丝毫不见受伤痕迹,只能看出他个头蹿高些许,体魄更显结实: 一共四大项,琴、棋、书画、表演赛。我仔细看过,我们报表演赛最好。宋师兄,我去替你报名吧。 宋潜机:我报书画。 孟河泽大惊:不行! 我上山之前,也喜欢在家里画几笔花鸟鱼虫。周小芸委婉劝阻:但此书画,非彼书画。报名这项的,大多是青崖书院的书生,平日专修画符,力透纸背,我们这种业余爱好者,画不过人家。 孟河泽接着劝:还有琴、棋两项,表面是弹琴、下棋,其实考验天音术、阵法和推演,报名的多是仙音门、紫云观修士,我们也不行。 登闻,登高山而闻名于天下。 雅会,不论是真的意趣高雅,还是附庸风雅,总之有诸多讲究,不能像比武打擂一样血肉横飞。 分明可以直接比天音术、比阵法造诣、比画制符箓,但他们偏偏要比奏乐、比下棋、比书画。 唯一留给武修们施展身手的表演赛,也要打得赏心悦目,才叫表演。 宋潜机能理解。如果那些名门世家弟子,也要为一件法器、一块封地,打得头破血流出生入死,那跟他们这些散修泥腿子有什么区别? 没事。我就报书画。 无论是弹完一整首曲子,还是下完一整盘棋,都太慢、太麻烦。只有书画的规则最简单,可以随便写两笔。 孟河泽忧心忡忡:你会画符箓吗? 宋潜机:会一点。 他散修出身,术法学得零散,什么都会点。 只是这种闲情雅致的聚会,跟他上辈子半点不沾边。 他总是在逃命、赶路、求活、战斗,从不肯停下,也不能停下。 宋潜机想,陈红烛只说,要我留到登闻大会结束。 但我偏不使剑,虚云他们也不能拿我如何。 他们都怕冼剑尘。 宋潜机不怕。因为直到上辈子他亡命雪原,冼剑尘也没有丝毫消息传出,不知死活。 谁让救世主卫真钰才是天道亲儿子。 剑神给他开好金手指,就该功成身退,不能抢他风头。 其实不止冼剑尘。 宋潜机还在底层奋斗时,修真界有一仙一鬼,一圣一神的说法,指琴仙、棋鬼、书圣,剑神四位化神境强者。 这四位绝世大佬,只因投缘二字,就将毕生所学传授给救世主,且不图回报。 留下传承后,他们有的寿终正寝,有的因病陨落,有的隐居避世 再后来,轮到年轻一辈百花齐放。 邪道之主孟争先兴风作浪,百战不死宋潜机号令群雄。 经过短暂辉煌,也如流星坠地。 大浪淘沙,救世主卫真钰姗姗来迟,挽大厦于将倾,尽得天下人心。 宋潜机死后看光阴长河碎片,根据细节推定,卫真钰最多比他小几岁,应是同辈。 但此人如此好运,前期怎会寂寂无名。 分卷(13) 重生后释然了,孟争先都能原名孟河泽,卫真钰或许也改过名字。 很可能他披了马甲,前期走闷声发大财路线,后期才能猛然爆发,横空出世。 登闻雅会,有许多上辈子想杀他,或被他杀过的人,即将再次登场。 宋潜机都不想见。 他只想远远看一眼,那位天道宠儿、气运之子。 卫真钰,会来吗? 第16章 你害怕吗 宋潜机想见卫真钰,并非怀抱某种恶意,只是好奇。 他刚死的时候确实嫉妒过对方,但在小黑屋里躺平看戏那么久,仙都不想修了,哪还犯得着嫉妒别人好运。 气运二字,变化莫测。 出身名门望族的修士,祖上积德多、洞府风水好,更有附属国或封地。 若能庇护一方风调雨顺,教万千凡人供奉他们的金身塑像,香火越盛,气运越好,则仙途越顺,良性循环。 普通修士既没有宝地灵器护持,祖上也没出过飞升大能,凡间更无人供奉,只能靠多行善事,积累福报自我安慰。 还有条剑走偏锋的路,以术法掠夺他人气运,赌的是欺天瞒地,稍有不慎,必遭反噬。 宋潜机从没在这方面动过心思。 但他曾经见识过一门紫云观道术,名为望气术。 宋潜机晋升化神后,各派前来拜贺。 紫云观主当众展示望气术,看别人尽是五色交织,云蒸霞蔚,可推算此人因何发迹,说得头头是道。 看他时只见一片化不开的浓重黑烟,兼滚滚腥风,差点刺瞎双眼。 又不敢说宋潜机的不是,只能说望气百年,未见此景。因何成事,不得其解。 意思是没见过像他运气这么差的人,不得半点天道眷顾。 奇就奇在,这人竟活到今日,还能有如此成就。 宋潜机从此凶名更盛。 修真界普遍认为他无德,命硬心狠,阎王不收。 不管背后如何说,表面愈发敬他畏他。 宋潜机想,若卫真钰满身金光,明亮如日,落在会望气术的修士眼中,无异于孩童抱金过市,难免遭人觊觎,或被人设法掠夺。 卫真钰必然身怀秘术,可遮掩气运,和光同尘,才能闷声发财。 所以这次登闻雅会,各派声名显赫的天才他不看,只找默默无闻的卫姓小弟子。 宋师兄,你在想什么?孟河泽打断他思绪。 没什么。宋潜机摇头。 孟河泽以为他在担心登闻大会:我去给你买笔墨纸砚,方便你练习书画。 不用。宋潜机浇完地,收了水壶,我想买点种子。 种子?孟河泽不解,哪一种灵植种子? 不用灵植,要普通种子。宋潜机不挑食,菜苗也可以。 周小芸忽道:那容易,外门大灶堂就有! 还未辟谷的外门弟子,平时在大灶吃饭,吃不到灵植灵米灵兽肉,米面时蔬管够。 我们这就去灵石矿打工,下工正好路过大灶,给你带来。孟河泽起身告辞。 宋潜机点头道谢。 土豆新发的嫩芽沾着晶莹水光,蕴含饱满生机,躲藏在泥土里。 这是宋潜机第一次种出东西。 他伸出指尖,小心翼翼碰了碰。有些新奇,有些欢喜。 因为身怀生机最强的至宝不死泉,他对生命的感知也变得敏锐。 不只是人和活物,而是一切有生机的东西。 比如他能感觉到,一片叶子什么时候从枝头掉落,叶底一朵桃花什么时候由盛转败。 说不定,自己真有种地天赋。 万丈高楼平地起,总有一天会拥有自己的农庄! 种子和菜苗的问题解决后,宋潜机为了改善院墙内采光,将院门前桃树移栽到三丈远外。 门前土地被他仔细翻动清理,朱漆门两侧都扎起竹篱笆,开辟出两块新菜园。 他干活时候很认真,用铲子翻土这种无聊粗活,也全神贯注,一丝不苟。 好像在做全世界最有趣、最重要的事。 宋潜机爽了。 盯他的人快崩溃了。 报!宋潜机买种买苗,好像要种地! 报!宋潜机真的开始挑水耕地了! 报!宋潜机今天种茄子、小葱、蒜苗 报!宋潜机打算给门前种花 滚滚滚,别报了! 赵虞平怒而甩袖。桌上茶盏崩落,碎片飞溅。 他站在满地碎片中跺脚:这兔崽子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没时间玩乐,甚至不舍得睡觉,每天恨不得挤出四十个时辰修炼的炼气期杂鱼。 忽然有一天跑去种地了,而且自从他开始种地,再也不修炼了。 赵虞平越想越不安,总觉得宋潜机这般反常,是在憋一个狠招大招。 就像一柄剑悬在头顶,猜不出对方计划,令他焦虑不安: 青崖书院和仙音门的人,什么时候才到?夜长梦多,派人催催。 陈红烛也不舒服。 她自告奋勇盯着宋潜机,不是为了听对方每天如何插秧、如何浇水的。 陈红烛买通了宋院周围二十户外门寝舍的弟子,给他们留下灵石和传信纸鹤,附送声色俱厉的威胁: 如果宋潜机有什么动静,你们没及时发现,没报给我,就等着挨鞭子吧! 威逼利诱之下,她消息比赵虞平更灵通。 宋潜机却好像察觉到什么,深居简出,需要的种子和农具由孟河泽等人送进院中。 他宁愿每天做这种闲事消磨时光,也不练剑。他是不是故意气我? 一旦生出这种念头,陈红烛练剑心不在焉,打坐心浮气躁。 宋潜机出门了! 纸鹤带来最新消息,陈红烛霍然起身。 *** 宋潜机关上朱漆门。举步欲行,忽抬眼看向桃花树。 阳光澄澈,繁花嫩叶层层叠叠,开得热闹。 红衣少女坐在枝头晃荡双腿,笑嘻嘻地问:准备去哪啊? 宋潜机皱眉:你怎么来的? 没有丝毫灵气波动。她仿佛凭空出现,惊飞鸟雀。 用这个!陈红烛摸出一块菱形令牌,你只要有动静,我立刻能赶到! 金光闪烁,映着阳光晃了宋潜机的眼。 你也知道,我爹和我那些师叔们,都不想看见你,盯你这种脏活累活,自然交给我了。借此机会,我找我爹借来华微真令。手持此令,便可借助华微阵法,宗内自由来去,转瞬即至。陈红烛得意道, 比如后山摘星台,我的修为暂时上不去。但自从得了它,晚上睡不着,随时去看星星。这一点,我真要感谢你。 有过上次打交道的失败经验,她觉得面对此人,隐瞒反倒不如坦荡。 但她没说她为什么睡不着,想来对方也不关心。 宋潜机无语。 你这跟公费旅游,公款吃喝有什么区别。 但想到陈红烛身份,薅自家羊毛也不犯法。 他转身就走。 陈红烛跳下来,追在他身后问:你去哪儿练剑? 不练剑,去灵田看看。 陈红烛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登闻大会快开始了,你不能因为置气,这样耽误自己!之前对你无礼,我可以道歉! 想她横行霸道十八年,头都没低过,何谈道歉。 对方若再不给面子,她真要生气了。 你还不知道吗?宋潜机问。 什么? 我报了书画。 陈红烛剧烈咳嗽起来:你真的疯了! 修炼本如逆水行舟,只要走上这条路就要不停争斗,与人争,与天争,否则一步落后,步步落后。陈红烛语重心长地劝,同样是十四五岁,有人炼气初期,有人炼气圆满,看似差不多,越往后差距越大。等你朋友孟河泽结金丹,你还在冲筑基,你急不急? 我不急啊。 宋潜机一边走,一边赏景,神色悠然。 陈红烛怒其不争。恨不得抓他双肩猛摇。 你一个炼气期,能得那个人亲自指点,是天大的机缘,别人祖坟冒烟都求不来,你为什么不珍惜?你凭什么不珍惜! 她深吸一口气:就算你不想跟同辈修士比。但哪怕一个不修仙的凡人,也明白世上最简单的道理:不想被人欺负,不想任人宰割,就只能拼命。每个人都想做人上人,所以才这成全了这人吃人的世道。 你急什么?宋潜机笑了笑,你是我娘吗? 你!陈红烛差点被他气跑,眼睛一转,忽道: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我听说了。不只是我,现在整个华微宗都知道了。 妙烟有很多狂热追随者,登闻雅会他们也来。你要有麻烦啦,怕不怕? 宋潜机想了想,很诚实点头:怕。 一个人能成为狂热追随者,必然脑子不怎么好使。 他上辈子已经领教过。 妙烟请他寒湖听琴,他们就躲在湖底,伺机破坏,却惊醒湖中一头沉睡的千年鳄,被追着咬出四十里水域。 妙烟请他泛舟品茶,他们躲在舟下,准备行刺他,却怕被湍急水流冲散,便用绳子绑在一起。 拎一个就能提溜出一串,一个藤上七个瓜。 这些智商与赵济恒不相上下的人,为宋潜机前世枯燥的修仙生活,提供了难得的笑料。 但那时他端着大能架子,尤其在妙烟面前自矜身份,不愿被当成没正形的散修。 想笑不能笑,憋的很辛苦。 现在没包袱了,想怎么笑就怎么笑。若再见面,他怕自己被活活笑死。 陈红烛却一噎。 她知道这人骨头硬,若被她激怒,应该逞英雄说谁怕谁,只管放马过来。 那正好骑驴下坡,督促对方努力练剑,准备教训那群人。 现在对方干脆利落地认怂,她反倒没话了。 宋潜机忽然问:他们来,你也很怕吧? 笑话,我会怕?!陈红烛怒发冲冠,怕个头!本小姐就是不喜欢妙烟,谁敢因此欺负我们俩,先问问我的剑。 你不是使鞭子吗? 我这鞭子是用来吓唬别人的!像过年放炮,听个响而已。陈红烛认真道,剑是凶器。一柄伤人的剑,不能轻易示人。 原来你还懂这个道理。宋潜机有些惊讶,你不错啊。 原来你还会夸人,我以为你只会气人。不过,你也很不错。陈红烛被夸得喜笑颜开,投桃报李地表扬他,我猜妙烟现在气到手抖,恨不得把竹楼栏杆拍断,却还要假装不在乎! 宋潜机摇头:不。她不会的。 说话间,层层垒砌,如雪浪千叠的灵山梯田跃然眼前。 *** 妙烟站在栏杆边,安静地赏花。 她无论身在何处,总有鲜花。 她与陈红烛相看两厌,自然不愿意住进陈红烛的无忧殿。 两人虽是表姐妹,却没有相伴长大的手帕情谊。陈红烛是虚云老来得子,一出生便是华微宗公主。 而妙烟父母早亡,母亲陨落前,将她托付给做华微掌门的舅舅。 可惜她灵根孱弱,灵脉纤细柔韧,最不适合习刀剑。无论如何努力,总让虚云摇头皱眉。 华微宗只当养了个闲人,多一双筷子。 陈红烛出生后,妙烟便从主峰搬到后山僻静的竹林。 直到望舒仙子来华微宗做客,看她适合修习天音术,收她为徒,倾囊相授。 妙烟的人生从此改变。 等她再现身人前,便成了天资优异、光芒万丈的九天神女。 好像她生来如此。 华微宗在陈红烛的无忧殿内,为她修了一座天籁阁,以示两人闺中密友,情深意长。 但妙烟更愿意住从前的竹楼。 华微宗只得将这里翻新,挂上白色鲛纱,放上夜明珠,布置得清雅出尘。 侍女进来时,见妙烟怔怔望花,眉间似有忧色,误以为她被人言困扰,急道: 您也听说了? 什么?妙烟一怔,才想起那句不怎么好听的话,笑着摇头:没事。 侍女愤然:华微宗请您做客,宗内弟子竟有人敢对您无礼,若让我当面遇到 不。与他无关。 妙烟转身,拿起一把金色小剪刀,修剪盆栽多余花枝,竹楼偏僻,你能听到风言风语,是因为有人想让我听到,想让我生气。 侍女沉思片刻,忽拍手道:那他们注定要失望了。我从没见过仙子生气! 妙烟微笑。 她习惯将所有爱恨喜怒都倾注在乐声中。琴声停下,她抬起头,又变回完美无缺的仙子。 她从不在人前显露负面情绪。 何况一个小小外门弟子,更不值得您动气。侍女笑道。 喀。 金剪一错,花苞落地。 妙烟笑容淡了:外门弟子? 她放下剪子,莫名想起逝水桥上相遇,那人冷漠的神色,轻蹙的眉头。 如果是那个人,看起来确实会说那种话。 呀,花掉了!侍女讶然,随即安慰道,没关系,新的鲜花在楼外,我这就端进来。 旧花被丢弃,新花摆上露台。 金纹兰花、五色牡丹、水晶杜鹃 清雅出尘的竹楼,顷刻间花团锦簇,香气袭人。 侍女捂着嘴笑:看那些人,人还未到,花先到了。 分卷(14) 妙烟喜欢看花。 名花美人两相欢,别人也喜欢送花给她看。 追最美的人,送最艳的花,许多人以此为风雅。 侍女跟在妙烟身边多年,情同姐妹,早已见遍世上所有奇花异草、名贵灵植,看什么都不觉得稀罕。 仙子,这次送来的花,您偏爱哪一朵? 没有。 妙烟转身,任姹紫嫣红开遍,也不再看一眼。 她坐回竹案边,低头按琴。 那这些送花的人,您最喜欢哪个? 都不喜欢。 侍女想了想,确实从来没见过妙烟对谁特殊,忍不住问:您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知音人。美人拨按两下琴弦,琴声不成曲调,却似泉水激石般流泻而出,清新悦耳。 可惜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侍女不明白,想问什么是知音人,忽然眼前一亮,扑蝴蝶一般抓住一只纸鹤,望舒仙子来信了! 妙烟没有抬头,只问道:师父说什么? 请您在登闻大会琴试结束后,弹奏一曲,为大家清心安神,增益修行。 知道了。妙烟扶了扶鬓边珠钗,笑道,师父还是这样好胜。 有自己压轴,谁还会记得今年的魁首弹过什么? 年轻人参会,哪个不是为扬名而来?辛苦练习夺得魁首,却不曾被人记住。 有点可怜。 妙烟在心里提前说了句抱歉。 前辈强者自持身份,不会下场。她自信当今修真界,还愿意亲自出场、公开演奏的乐道修士,没有人能胜过她。 每年都有人被捧为小妙烟,却不过昙花一现。 妙烟永远只有一个。 她想到这里,一种冷硬、执拗的神色显露,彻底破坏柔和美感,让她几乎变了一个人。 但她低着头,谁也看不到。 第17章 不如吃面 华微山灵田,环山而建,埂回堤转,远看像层层叠叠的柔美波浪。 那些深浅错落的绿色不断攀高,及半山腰,被白茫茫云雾笼罩,看不分明了。 每一层田地,种植不同灵植灵稻,都有二十余位穿着外门弟子服的少年穿行其间。 他们将衣袍下摆扎进腰间,挽高袖子,露出结实小臂,埋头收割。 很少有人停下闲聊,早点干完收工,就能早些回去修炼。 往往一弯下腰,再没空挺起来。 山脚下,一方凉亭。五六位低阶执事正在监工。 他们眺望着层次分明的梯田、喝茶磕瓜子,脸上挂着自得享受的微笑,仿佛是来春游赏景,随时可以摆出一桌骨牌。 然而一旦有高层执事下来巡查,或内门长老偶尔经过,这些人便像惊弓之鸟,飞速冲向梯田。 有的亲自弯腰帮忙,有的为外门弟子擦汗,有的大声吆喝:大家辛苦了!这边再加把劲啊! 此刻,他们中有人喊道:那是宋潜机吗? 亭内谈笑声骤停。 宋潜机是个很特殊的外门弟子。上面吩咐过,他不用再上工,无论想干什么,只要不违反门规,都对他视而不见。 众执事看着宋潜机向梯田走去,一道红影追在他身后,心中惊疑。 怎么大小姐也来了? 于是匆忙起身,放下茶杯,吐出瓜子皮,赶出亭外迎接。 陈红烛抬手示意他们止步,转头瞪来一眼,暗含警告。 众执事一时间不敢上前,也不敢坐下,比埋头劳作的弟子还难受。 你来这儿干什么?陈红烛问。 宋潜机说:看看。 他围着梯田转圈,时而低头,时而抬头,看地上阵法的运行,空中灵气的变化。 华微宗灵田,不用操心阳光雨露、水肥地质。因为地里和山顶设有多重阵法,可调节灵气、施云布雨,将灵植一夜催熟。 外门弟子一日种植插秧,一日收割采摘。 这里只种普通灵植灵稻,供养内门。一些入药入丹的特殊品种,金贵娇嫩,几十年、甚至百年才开花结果,有医师或炼丹师专门栽培。 宋潜机拔起一根颗粒饱满的灵稻,微微皱眉。 以阵法催熟的灵植,虽长势旺盛,却有种死板僵硬之感,不如自家菜园生机勃发。 他没有种地经验,纯靠自己摸索,还正在学习阶段。 每日在菜地里呵护生命,不知不觉间,他对待世界的方式,也变得温和起来。 或许红叶寺老和尚说得有道理,创造生命,比毁灭生命更难。 救一人比杀一人更难。 陈红烛跟在宋潜机身后,一路顶着周遭弟子的惊奇目光,欲言又止,强忍心中疑惑。 她见对方神情专注,想来不愿被人打扰,于是闭口不问。 她不打扰,不等于别人也不来打扰。 宋师兄,请等等! 喊话的是一位外门弟子,声音嘹亮,好像有莫大勇气。 见宋潜机当真停步回头,又吓了一跳,磕磕绊绊地小声打招呼: 宋师兄,你好,我有点事,想麻烦 陈红烛火气上头,喝道:有事就说,做甚吞吞吐吐! 那弟子被她吓得一激灵,转身想跑,却不知想到什么,深吸一口气: 我,我听说周师姐说,向师兄献上一袋种子,便能得师兄一句指教 宋潜机一怔,正想说没这回事。 孟河泽和他的朋友们帮自己收罗种子,有时遇到修炼疑难,自己便指点一句。 点到即止,没有传下道法,也没有多言。 只是顺手而为,比油瓶倒了扶起来还简单。 那弟子显然已经横了心、开了口,豁出去了,从袖中摸出一个储物袋: 从前有冒犯师兄的地方,请师兄原谅。今献凤仙花种一袋,斗胆向师兄,求个指教! 他说得坚定,心中却极忐忑。他刚报名了表演赛,也想求一线转机,挣个前程。 周小芸是不是耍我玩? 还是我穷疯了,才能把献一袋灵石,听成献一袋种子。 近些日子,与宋潜机来往的数位弟子,修为突飞猛进,实在让人眼馋。除去孟河泽本身天资过人,其他人本来都很普通。 外门弟子没有师父,靠自己悟性摸索、勤学苦练。内门不止垄断秘籍法器等资源,更垄断开悟诀窍,修炼经验。 外门弟子进授业堂、藏书楼,堂中长老必然态度冷淡,极不耐烦。 即使愿意开口,也喜欢故弄玄虚,留下两三句真言,要你回去慢慢参悟。 宋潜机不字刚出口,忽听凤仙花种四字。 轻咳一声,接道:不是不行,你问吧。 这是他还没收集的新种子,正适合种在门口。 那弟子不料如此容易,走近宋潜机身旁,激动得红光满面:多谢师兄! 陈红烛见状,嘴里嘟囔着他懂什么修炼,却走向一旁观赏梯田风光,以示避嫌。 我体内灵气充沛,打坐运行时没有丝毫凝滞。小弟子低声问,我自觉炼气二层已十分圆满,为何迟迟不能突破三层? 他还要再详细叙述,宋潜机看了他一眼,打断:确实圆满。半月来,你灵气只在体内运行,从没消耗过? 那弟子稍惊:我随时准备突破,事事小心,不敢损耗。 灵气行于经脉,如水流行于田埂。你不用它,它就是一潭死水,怎会有生机?月圆则缺,水满则溢,你且将体内灵气挥霍一空,以新换旧,自然水到渠成。 那弟子茫茫然呆怔片刻,忽目光一亮,长揖及地:多谢师兄。 不客气。 宋潜机接过储物袋,打开验货,见种子生机充沛,很是满意。 宋潜机转身走了,陈红烛追上去:这么快就说完了?等等我啊! 凉亭边的执事们收回目光,对视一眼。 想起陈红烛凶神恶煞的脾气,一时不知该羡慕还是同情。 宋院门前,桃花树落英缤纷,门口两块菜地郁郁葱葱。 宋潜机走近,见几株豆角苗爬上他插好的细木条,引蔓发叶,窜到小半人高。 春风吹过,三角状嫩绿叶片飘摇,好像一群孩童招手,欢迎他回家。 宋潜机心怀甚慰。 陈红烛想不通,这人为何如此快乐。 他本应是个很复杂的人,快乐却得来的如此简单、容易。 青云间,忽传下一声鹤唳。 陈红烛抬头。一只仙鹤振翅出云,盘旋两人头顶,翩然落下,亲昵地蹭了蹭她肩膀。 见到宋潜机却退后两步,眸光警惕畏惧,似通灵性。 这是我师兄的鹤,他喊我回去帮忙。陈红烛说。 华微宗近日陆续有宾客到来,根据身份不同,分别由宗内不同的人迎接。 陈红烛负责接待年纪相仿,出身相似的女修。 经过这一天观察,她已经接受了宋潜机性情大变,只关心种地的事实,决定换个策略。 略一思索,取出一只红色纸鹤:这是我的传讯符,三堂都认得,你若要去山下市坊买种子,带上它就行。 三堂修士、内门弟子可以随时带人下山,比如戒律堂的丘大成徐看山,山下赌场混得比自家还熟。 赵济恒有执事堂发放的令牌,夜夜带跟班睡花楼也没事。 只有普通外门弟子,出山门必遭执法堂巡守查验。 从现在起,到登闻大会,如果有人为了妙烟找你麻烦,你随时用此符向我传讯。华微宗内,我手持真令转瞬即至,华微宗外,我骑鹤而来,绝对比那个人来得快。 他们可不知道你与那个人有关系!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不是咒你,你没了命。死去万事空,那个人浪迹四海,等他知道了,再来替你报仇有什么用? 陈红烛说得口干舌燥,终于见宋潜机接过红色纸鹤,低头打量。 她快活地笑起来:我对你这么好,你心里是不是十分感动?现在想不想练剑给我看? 宋潜机:如果我没看错,这应是一张两用符,既可传讯,也可追踪,上面有你一道灵识。我若带在身上,去往何处你都能知晓。 你还懂符箓?陈红烛一怔,抓了抓发髻,有些尴尬:那个人教的?他到底教了你多少东西? 宋潜机微笑不答。 陈红烛很快变得理直气壮:这张符,你可以下山逛街的时候带,它只显示你踪迹,至于你买了什么种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我又不知道。这也不算过分吧! 我若不带,你还要想别的法子盯我。这是一件很消耗元气、浪费时间的事。宋潜机认真劝告,你心思一日不专,就摸不到结丹的门槛。 陈红烛语塞,黑脸。 骑上仙鹤,气跑了。 *** 宋潜机的小院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重生之初,这里阴暗破旧,积满灰尘。如今院墙翻修,地砖重铺,家具换新。每一面墙,必有藤蔓攀爬,墙边每一座花架,必有花草生长。架下有篱笆圈出的菜园,每颗蔬菜都鲜嫩水灵。 这一片绿意,参差错落,远看极富层次感。 整座小院自然清新,生机盎然。 宋潜机结束一天的劳作后,瘫靠在赵济恒送的摇椅上,享受凉风明月,等待吃面。 他辟谷早,不重口腹之欲,但他种的春葱郁郁葱葱,再不剪便要长老。 孟河泽见了自告奋勇,说自己会做葱油拌面。 一位外门弟子恰在此时登门拜访。 宋师兄,我有事相求。那弟子向他行礼,却不直说,先献宝般捧出储物袋,我带来一袋紫藤花种子,仔细挑选过,没有一颗坏种,撒下就能活。 宋潜机逛灵田时,很多人都看到了。 那名前来献种子的人问完,回去便成功突破,晋升炼气三层。 外门没有秘密,消息飞速传开。 宋潜机心想,紫藤花,还没有,很不错。 他靠在摇椅上:你说。 那弟子凑近些,压低声音:师兄请看,我家传此物,后来家族落败我见它不是法器,我也不知有何用途。 弟子面露期待,又很紧张。 怕宋潜机说不知道,更怕他问为何不上交执事堂鉴定。 如果真是灵物,交去执事堂哪还有自己的份。 幸好宋潜机只看了一眼,什么也没问。 玉简。不是法器,应该是一册功法,你筑基之后再看,上面文字自然显现。 弟子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多谢师兄,多谢师兄! 宋潜机收下种子:不谢,回去吧。 宋师兄。那弟子低头,支支吾吾,我以前,我 你还有事? 没有。 宋潜机纳闷:那你还不走?等我留你吃晚饭吗? 孟河泽闻言跑出来,手里抄着大漏勺,作凶恶状:谁要留下吃晚饭?我们没有多余的碗,也没有多余的饭! 平时乐于助人、热心正直的孟师兄忽然变脸。 那弟子想起孟河泽外门考核时凶煞之态,仓皇后退,跌了一跤,一溜烟跑出院门。 孟河泽冷哼一声。 宋落的外号,就是这人最先取的。但宋潜机或许早已忘了。 面好了吗?宋潜机问。 来了来了! 一碗细面端上石桌。 浇淋过葱油,面条呈现诱人的酱色,香气四溢。 宋师兄,你人太好,脾气太好,这些人都来占你便宜。 孟河泽忽然闭口,双手攥紧衣摆。想起从前别人喊宋落,自己也跟着笑闹。 后来又得许多便宜,不过也是仗着宋潜机人好,自己与这些人有什么区别?真配称君子吗? 分卷(15) 宋潜机没察觉对方情绪敏感变化,只低头吃面,含糊地说:顺手。 他想,拿到种子的是我,这不是我占便宜吗? 这就是我占便宜啊! *** 外门弟子的修炼热情空前高涨,打工都更有精神了。 不知何时起,没人再喊宋落,只喊宋师兄。 并且这个称呼特指宋潜机一人,其他姓宋的外门弟子,自愿称师弟。 因为他们都知道,遇到疑难困惑,看不懂道书或功法,授业堂长老懒得搭理你,这时你只要提一袋好种子,就得到宋师兄的珍贵指点,倾情帮助。 你请他鉴宝,他决不贪恋你的宝物。 你的家传功法,不如他吃面重要。 林林总总,堪称无私扶贫。 虽然孟师兄凶神恶煞,但你只要得到答案就走,不多打扰,不吃他的面,他也不会为难你。 宋师兄这样厉害的人,偏偏报了书画,与其他打算参加表演赛的弟子没有利益冲突,反而为他们减少了竞争。 当一个人变得有用,他从前所有坏处都成了好处。 他孤僻独行,是面冷心热,不在乎人言。我们多有误解,实在不该。 他不辨美丑,是境界超脱,不耽于皮相。我们以貌取人,太过肤浅。 宋潜机成为外门最有威望,最受敬爱的人。 人们远远看到他,便会向他行礼。 宋潜机由衷感到快乐,因为手里种子越来越多,足够他下山后再种很多年。 至于别人对他的看法和评价,还不如他地里春葱发芽重要。 *** 地上有人勤勉修炼,有人翻土耕种。 天上云里,有仙鹤引路、青鸟拉车。 不同门派陆续抵达华微宗,衣饰打扮迥异,苍翠山间忽添许多颜色。 这个春天,注定与宋潜机的菜园一般。 百花齐放,生机勃勃。 第18章 不识豆角 华微山群峰林立,外险内秀,间有悬泉飞瀑,清溪湖泊。 其中最灵秀的水泽,当数瑶光湖。如蓊郁山谷间嵌入一面琉璃镜,碧波千顷。 春日湖畔,六位少年修士穿花拂柳,谈笑徐行。 他们春衫轻薄,衣色鲜明艳丽,配饰华美贵气,甚至浮夸。 水映山容,也映着他们的笑容。 春花争艳,他们的笑容却有淡淡倦意。 当一个人处境优渥,所有欲望都被满足,又没有更大志向,百无聊赖,便会习惯性露出这种倦意。 做客的可以倦怠,待客的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两位华微宗执事跟在他们身后,引经据典地点评风景,穿插介绍宗门光辉历史。 两人使出浑身解数,说学逗唱,口若悬河。 这群富贵少年郎兴致不高。 本以为,凭他们的身份,总该由大弟子袁青石亲自来迎。可袁青石忙得不见踪影,陈红烛也去接待别人,华微宗竟只打发两个年轻执事过来。 但他们一路被极力奉承,热情招呼,心中那点不满已经消散得七七八八,便应了几句不值钱的客套话: 华微宗不愧是独霸天西洲的大宗门,人杰地灵,风光毓秀。 华微三景,果然名不虚传。 一位执事笑道:云海锦鲤、山巅星台两景四季常有,诸位已看过。这最后一景瑶光菡萏,却要等到盛夏才显风姿 他话未说完,被人打断。 我幼年随家父拜访掌门真人,曾见瑶光湖十里菡萏,莲叶接天,的确美不胜收。但瑶光湖已成旧景,我来时听说,华微山近来还有一处新景? 说话的人十六七岁年纪,身穿惨绿色锦袍,戴翠色珠冠,言辞客气有礼,神色却倨傲。 其他少年修士听见新景二字,俱是眼前一亮。 他们穿衣要穿新,法器要用新,玩乐花样要翻新,自然赏景也不能与别人一样赏旧景,否则如何彰显不同。 两位执事对视一眼,一人解释道:其实不是景,是敝宗外门寝舍里一座小院,人称外门宋院。院里住着一位名人,名叫宋潜机。 名人我见得多了!却不知那是什么样的名人,也可堪称新景?另一位松烟绿衣袍的少年问道。 执事道:他的居所门庭若市,每日都有人拜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一定很有钱! 执事摇头:不,他没钱。而且他不接领任务,不事生产,全靠其他外门弟子供养他。 底层修士皆畏惧强权,他一定很凶恶! 执事否认:不,那些弟子心甘情愿。 少年们啧啧称奇: 的确是奇人,我们有空也去看看。 执事接道:不仅如此,他还曾在主峰逝水桥,与妙烟仙子有过一面之缘。他回来后,便说了那句很有名的话。 惊叹声、嬉笑声戛然而止。 最近关于妙烟,且很有名的话,只有一句。 呵,我当是谁?原来就是他!一位葱绿衣袍的少年冷冷问,这样气焰嚣张,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门弟子,贵派不管管吗? 执事苦笑道:他虽言行无状,却没有违反门规。戒律堂素来按规矩办事,如何定他的罪? 气氛僵冷时,最先挑起话头的惨绿少年笑道: 不错。没有哪派门规写着不许说妙烟仙子的不是,咱们来华微宗做客,也不能不讲道理。他转向两位执事,礼貌却直白地赶客,我们师兄弟有些闲话要叙,二位今日辛苦,不必再送了。 执事行礼告辞,临终前看似担忧地叮嘱他们:诸位身份贵重,何必以美玉击顽石,与那人计较。倘若因此违反门规,坏了雅会的规矩,反倒不值。 那些少年没有理会,自顾自讨论: 那人好大的胆子,这次定要给他个教训,让他知道什么话不能说。 且慢,不知者无罪。万一他真的不辨美丑,并非有意对仙子不敬呢?我们贸然找他麻烦,师出无名。 世上有瞎子,却没有明眼人不识美色罢!我倒觉得他是哗众取宠,想引起仙子注意。 华微宗做东,我们是客,在别人家地盘做事,不能不占道理。 惨绿少年忽道: 其实要试探一个人是否真的不辨美丑,我有个法子再简单不过。 什么法子? 去请何师妹。 何师妹三字一出,众人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露出笑容。 但那笑容不怀好意,十分古怪。 惨绿少年道:等他见到何师妹,违规在先,我们想如何,便能如何了! 当下定计,兵分两路。三人去找何师妹,三人去宋院打前站。 *** 天色近黄昏。 通往宋院的路有很多条,但有一条最显眼。 它被外门弟子们重新铺过青石板,还在道旁种了各种鲜花。 春日里,鲜花引来蝴蝶蜜蜂翩飞。 三人走在这条路上,心神恍惚,仿佛已经走出华微宗,走进凡间乡野,正要拜访一位隐士。 曲径通幽,一扇朱漆木门,合在花木最深处。 夕阳晚照。 金色光芒照过两排竹篱笆、三丛水红色凤仙花。 篱笆内插着五六根木条,有绿色藤蔓顺着木条攀爬,晚风中叶片招摇,绿得耀眼又明亮。 这种的是什么灵植?一位水绿衫少年奇道,莫非是昼夜草? 昼夜草叶子更小,这倒似璃草。 他们越说越奇,竟争执起来。 旁边忽响起一声笑:你们快看,居然有人不认识豆角! 豆角?什么豆角?凡人吃的豆角? 三人面色瞬间涨红,手里握紧法器,正要发作,转头却见一位笑容可爱,神色活波的少女。 有气撒不出,更是憋闷。 周师姐,别笑了。看他们打扮,是其他门派来参会的。旁边有人提醒。 这三人确实打扮得很有特色。 青崖书院大儒如云,也聚集了一批混资历的修二代。 他们今年不穿去年的旧衣,而每年又流行不同的颜色和衣料。 虽丑,但贵。 这个春天恰好是绿色。 水绿、葱绿、油绿,深深浅浅,甚是晃眼。 周小芸莫名想起宋潜机菜地里种的大葱。 原来这是三根葱。她又忍不住掩嘴笑。 三人跌了面子,脸色不好看。 葱绿少年冷哼一声: 此地可住着一位宋道友?名作宋潜机。 只见那被称为周师姐的少女伸手一指:上面有字呀。 她这次没笑,脸上的表情却像问难道你们不识字。 三人凑近些,果然见门边挂着一块小木牌,端正地刻着宋院二字。 当即怒火中烧,运足气势,喝道:请宋道友一见! 请宋道友 吱呀一声,朱门忽然开了。 一位系着白色围裙的少年出现在门边。 有事吗?他冷冷地问。 少年五官清秀,但抱臂而立,直挺挺站在朱门前,竟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英武气势。 三人俱怔然。 这个英武少年便是宋潜机? 果然狂妄,不知天高地厚。 狭路相逢勇者胜,万不能被他气势盖过。 为首的葱绿少年一拱手,傲然道:青崖六贤之三,詹登高、曾良骏、曹博学,前来拜会宋道友。 任何一个人赶在饭点拜访宋院,都不会受到孟河泽的欢迎。 面条在锅里,滚水咕嘟嘟冒着白色热气,摘好的青菜在铜盆,还没下锅。 此时此刻,孟河泽看谁都长着一张缺醋少盐的蹭饭脸。 青崖什么咸?有多咸?他眉头一挑,没听说过。 三人不料他如此嚣张。若非做客别派,多有顾忌,这样身份低微、修为普通的小弟子,早被他们身边书童打破头了。 竖子无礼! 孟河泽闻言,眼神更冷,单手解开围裙,举步逼近。 小孟。 剑拔弩张之际,院内忽响起一道声音。 低回、清淡、有些含混。 堵在门口的少年听见这声唤,霎时收起锐利锋芒,转身迎回院内:宋师兄,你睡醒了?面快出锅了。 他的笑容开朗热情,像变了个人。 少年离开门口,三人才看见院内景象。 好一片怡红快绿,盎然春光。 紫藤花架下,置着一把躺椅、一张石桌。 说话的人身上沾满细碎的紫色花瓣,一边起身,一边用袖子掸衣袍。 很显然,他刚才就躺在花架下打盹。 原来这位才是宋潜机。 确实生得好皮相,但有那气势逼人的少年在先,这人显得懒怠、温和、没什么特别。 第19章 是人是鬼 宋潜机等饭时睡着了。 不怪他犯春困,要怪就怪春风太温柔,暮色太昏黄,花香太醉人。 赵济恒送的躺椅太舒服,靠垫太软和,像小兽温暖的巢穴铺满蓬松干草。 前世他用打坐吐纳取代睡眠,即使疲累到极点,手边也一定有剑,并随时可以出剑。 哪怕后来住进山巅仙宫,寝殿设有最精密、最强大的阵法,他也认为睡眠浪费时间,且不安全。 梦境飘着紫藤花香,有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山,一片水土流失的荒漠。 他一日日辛勤耕耘,不畏寒暑。春去秋来,万顷荒地终变绿洲。 宋潜机沉迷种地不愿醒,隐约听到吵闹声,睁眼便见孟河泽单手解围裙,一副要跟人干架的阵势。 好梦破碎,他下意识皱眉,先喊了声小孟,定睛细看门边三位不速之客,又忍不住发笑: 请进吧。 原来青崖书院修二代圈今年流行各种绿色,幸好他们只喜欢摇扇子,不喜欢戴帽子。 三人跨进门槛,本欲挑剔宋潜机待客失礼,却见那人一脸笑容。 并非他们常见的谄笑、媚笑;也不是敌意明显的冷笑、阴笑。 笑得三人摸不着头脑。 敢来自告奋勇打前站,就已经做好被对方嚣张挑衅,或巴结讨饶的准备。 无论碰见哪一种,他们都有应对之策。 但绝不包括现在这种,宋潜机竟像遇见什么滑稽的事,发自内心觉得好笑,于是毫无顾忌地笑了。 甚至将紧张的孟姓少年打发走:没事。 三人终于回过神,此人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水绿长衫的正要发火呵斥,葱绿锦袍的摇头制止。 宋潜机刚在睡觉,没听见他们身份。不如再给一次机会,于是再次自报家门: 青崖六贤之三拜会宋道友。他们二位是延水郡曾氏曾良骏、伏阳郡曹氏曹博学。我出身崇文郡詹氏,乃三真老祖之孙,铁笔道君之子,区区不才,詹登高是也。 灶台边的孟河泽听见,心想这气息也太长了,不学个报菜名多可惜。 宋潜机依然挂着那种微笑:哦,你们好,吃了吗? 三人一愣。 凡夫俗子才问吃没吃,修士之间很少这样打招呼。 难道这是一句嘲讽?!嘲讽他们修为不济? 水绿衫的曾良骏年纪最小,最没耐性,张口怼回去:我早已辟谷,你管得着吗?! 话音刚落,孟河泽端着面碗,稳稳放上石桌: 宋师兄,小心烫。 青瓷碗,阳春面,飘着几滴小磨香油。 水红的萝卜丁,碧绿的小葱,鲜嫩的青菜。 原来对方真的在问他们吃饭没,三人脸色涨红。 分卷(16) 随即目露轻蔑,这种东西也敢拿出来待客? 我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乡野粗鄙之物怎能入口。 但一股自然清香飘出面碗,萦绕鼻间,久久不散。 我管不着。宋潜机说着开始动筷,我还没吃。 他吃得不疾不徐,专注咀嚼,一言不发。 于是场面更不对劲了。 宋潜机坐着,他们站着。 宋潜机吃着,他们看着。 三人紧盯面碗,心中大恨。 吃碗阳春面而已,至于这样认真吗? 我们说不吃,你也不谦让一下? 此人果然是个狠角色,心机深沉,笑里藏刀,绵里带针,偏让人奈何不得! 刘师兄,你们什么时候来!快点啊! 或许老天爷听见了他们内心祈祷,不忍再添折磨。 宋潜机终于吃完了。孟河泽端上泡好的清茶。 而通往宋院的鲜花小径,又走来三位贵气少年。 此户可是宋院?惨绿少年笑问。 周小芸打量来客。惨绿,豆绿,松烟绿。 她心想,宋师兄菜地里的葱,什么时候也能长得这么好。 面上笑道:正是,不知你们又是哪根葱? 忽见三人表情难看,才知失言,捂了捂嘴:我是问三位道友高姓大名,来找宋师兄做什么。 惨绿少年朗声道:青崖六贤之三,刘天翰,魏泓,康嘉许,请宋道友出来相见。 院内三葱顿时眼神一亮,忙不迭向外跑,站在另外三人身旁,排成一列,昂头挺胸。 来得好,喊得好,就该让宋潜机出门,凭什么他们进去。 不等门外再喊话,宋潜机已经带着孟河泽出来了。 院子地方狭小,种得满满当当。 若再挤进来三个,撞翻、踩坏了我的花草菜苗怎么办。 后来的三人却误以为自己名声响亮,声振寰宇,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们到底什么事?孟河泽冷声问。 刘天翰笑道:听闻宋道友志趣高洁,清贵脱俗,在他眼中,鲜花粪土,红粉骷髅,别无二致。 宋潜机心想你在鬼扯什么:不敢当。 红粉骷髅四字一出,谁不知他们是为妙烟仙子出头,上门找麻烦的。 不过片刻,鸡鸣狗跳,烟尘飞扬,一大批华微宗外门弟子跑来宋院门外。 人多势众,对来客虎视眈眈。 青崖六贤早听说宋潜机在外门地位非凡,见此场面也不以为忤。 诸位别紧张,我们没有恶意。魏泓笑道:只是我们这些人,不相信世上真有人不辨美丑。问道青崖书院,做学问刨根究底,平日遇到困惑疑难,也非弄个明白不可! 是了!我们书院万事讲理,不会无理取闹,冤枉别人!詹登高扬眉吐气,更不会颠倒黑白,心里明知是美,嘴上却不愿承认,反而出言不逊,哗众取宠。 我们只是想请宋道友见一个人。曾良骏表情兴奋,如果宋道友面对此人,还能把那句话再说一遍,我们立刻就走,绝无二话! 见谁?宋潜机被他们勾起些好奇。 后来的刘天翰等三人,忽向道旁让开。 这一让,便让出身后挡着的人。 那人身姿纤细,身穿简单白裙,没有任何装饰。 头戴幂篱,罗纱遮面,看不清五官。 当她走出来,人们都忍不住盯着她。 看身形,是位少女。虽然不见头脸,但身段窈窕风流,绰约而柔美多姿,行动之间,颇有弱柳扶风之态。 周小芸暗暗惊叹,难道这就是荆钗布裙,难掩丽色。以女修的审美,她着实羡慕对方。 白衣女子浑身包裹在衣裙和幂篱中,只一双手露在外面。 十指修长,骨肉匀停。 指甲修得很规矩,指节有力,指腹有薄茧,不曾破坏这双手的美感,反而更添一种坚韧之美。 这是一双弹琴的手,必下得苦工,日日练习。 夕阳暮光镀在光泽的指甲上,泛着薄红。 不少人忍不住想,就算是最擅琴道的第一美人妙烟仙子,若只露一双手,能比眼前人更美吗? 只有孟河泽冷笑。 以宋师兄的定力,别说你带位美人,就算带来十位不穿衣服的美人,一起在他面前跳舞,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周小芸轻声问:这位道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不动幂篱,只低声答了三个字:何青青。 声音微颤,透着怯懦,像只受惊的白兔,更加惹人怜惜了。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好名字!外门弟子中,不知谁赞了一声,接着赞叹纷纭: 人如其名,也像兰草杜蘅一般。 青崖书院竟有如此美人! 少女身形止不住发抖,好像在害羞。 青崖六贤笑起来,笑意很古怪。 周小芸看这打扮朴素的少女,比看那群珠光宝气,衣饰浮夸的少爷顺眼得多,便笑道: 何道友,你好。 那少女却向后退去,险些跌倒,更剧烈地颤抖:你、你也好,你很好 周小芸终于察觉不对劲。这女子不是羞涩腼腆,而是惊弓之鸟般的惶恐。 难道从没有向她问过好? 以至于她竟不知如何作答? 宋道友是华微宗名人,我这位师妹,在青崖书院也很有名。刘天翰笑道,今日特意带她来,还请宋道友赏脸,看上一看! 他说到最后四字,声色陡厉,一把扯下白衣少女的幂篱! 少女像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惊呼一声,猛地低头躲避。 却已迟了,她的脸暴露在众目睽睽下。 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仿佛被烈火烧过,被刀剑砍过,红肿瘢痕纵横交错,彻底掩盖了五官。 瘢痕下透出漆黑色泽,像某种活物在跳动,就要破皮而出。 夕阳余晖普照,被这张脸一映,顷刻阴冷诡谲,鬼气森森。 是人是鬼。 人身鬼脸。 怪物啊!有人惊叫一声。 紧接着尖叫声此起彼伏,众人轰然四散,你踩我的脚,我撞你的肩,争相逃离怪物。 若平时见到,他们不会如此反应,只是今日前后反差太大。 见别人惊叫奔逃,忍不住从众跟随。 宋院门前,人仰马翻。 青崖六贤早有预料,纹丝不动。 他们快活地笑。 咎由自取,最美的妙烟你敢不敬,就来面对最丑陋的怪物吧。 一片混乱中,刘天翰突然伸出手,向何青青背后狠狠推了一把! 怪物猛地向宋潜机跌去。 孟河泽按剑:师兄小心! 青崖六贤笑意更深。 不出所料,任谁被一个怪物迎面扑上来,都会忍不住攻击。 这完全是正常修士极度惊吓、恶心、厌恶时的本能反应。 宋潜机一旦被激怒,出手伤人,那他们为保护同门还手,全在情理之中了。 你不是不辨美丑吗?为何看到何师妹还会被吓到动手? 何青青向前跌去,紧紧闭上眼。 她已习惯忍受痛苦,因此面无表情,一滴眼泪也没掉。 你没事吧? 出乎意料地,没有被打,也没有跌在地上,反而被一双手扶起来。 她闻到一阵紫藤花香,听见头顶响起一道声音,很冷淡,却温和。 何青青睁开眼,见一位容貌俊美,身材颀长的少年郎扶着她。 眼里除了惊讶,没有其他情绪。 就连惊讶也一闪即逝。 孟河泽心想好险,这人不是来伤害宋师兄的。 宋潜机也想好险,若非不是我出手够快,这人差点撞翻我豆角苗木架。 豆角苗何等娇嫩,哪经得起一撞。 宋潜机扶着人,向前走了三步。 确定远离菜地,才松开手,抬头困惑地问对面:所以你们到底要给我看什么? 他的疑惑发自真心。 有邪道魔修在活人体内炼蛊毒,时间一长,就算将蛊取出,受害者面容已受损,非割肉削骨不可恢复。他见过许多,早不以为奇。 前世有同行衬托,邪道之主的欢喜禅,倒不算最阴险狠毒的功法了。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孟河泽。 孟河泽稍怔,羞愧地低头。不过是位修为低微的女修,容貌异常而已。我刚才一惊一乍,果然令宋师兄心生不满。 明天煮什么面呢? 青崖六贤的惊恐也发自真心。 他们眼睁睁看着宋潜机扶起何青青,对那张鬼脸视若无睹,甚至淡然地走了三步。 宋潜机进,六人就退,退得满头虚汗,脸色惨白。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这人还是不辨美丑吗? 这是不辨人鬼吧! 那个孟姓少年也不正常。 外门宋院,恐怖如斯。 第20章 一根稻草 走,我们走! 不知六人中谁最先掉头跑路,其他五人忙不迭跟上。 何青青虽然睁开眼,看见了扶起她的少年,但只一眼,便似被烈日灼伤般低头。 她怕吓到对方,以袖掩面,转身去寻幂篱。 方才人涌奔乱,幂篱被刘天翰随手丢弃,又被人潮踢来踩去,早已破碎不堪,沾满泥土和脚印。 她却慌忙戴在头上,就像溺水者抓紧浮木。 等等。何青青听见那少年又开口,不由僵立原地,浑身冰冷。 话却不是对她说的。 六根青葱齐刷刷回头。他们此刻看宋潜机更像白日见鬼。 你还想怎么样?刘天翰色厉内荏地吼道。 我想问你们做这种事,院长知道吗?他不管吗? 那人声音依然冷淡,却不再温和。 何青青隔着脏污的面纱抬眼偷看,不知为何,突然有点眼酸。 好奇怪,明明很久没哭过了。 就算院长不管,子夜文殊不在吗?他也不管你们吗? 邻居家兔崽子玩蹴鞠打脏你家院墙,你不会直接上手打孩子,往往会问一句:你家大人呢?你家大人不管吗? 宋潜机上辈子看他们,像一群制造笑料的谐星;现在看他们,像看一群熊孩子。 六人却仿佛受到莫大冒犯,哆哆嗦嗦伸出指头: 你大胆!竟敢直呼院监师兄名讳! 以你的身份根本见不到院监师兄,你不要以为能威胁到我们! 宋潜机:好了,都回去吧。 六人如蒙大赦,慌不择路,消失在鲜花小径尽头。 你学会了吗?宋潜机回头问。 学、学什么?何青青声如蚊蝇。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走,也没想到这少年居然愿意与她搭话。 手足无措,更无地自容。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就学我刚才的样子,问那两个问题。 宋潜机说完,便回家了。 留下何青青呆怔站着。 他是在为自己出头吗? 孟河泽忍不住走过去。 虽然这是别家门派、别人的事,他丝毫不知内情,但少年人路遇不平,无法视而不见。 他问:你一直被他们这样欺负? 何青青不说话。 他们让你来,你就来?你不会反抗吗? 何青青被他气势吓退两步,仍闭口不言。 她今天若不来,处境会更辛苦。 我从前听说,青崖书院礼法森严。他们欺负同窗,你不会告诉师长吗? 何青青摇头。她从来不会向师长或师兄告状。 对命运施加在她身上的诸多不公,她唯一擅长的只有忍受。 从被人救出魔窟,送进青崖学院前,她已经习惯忍耐,这是她得以活命,深信不疑的生存经验。 孟河泽三句话问不出一个响,怒其不争,甩袖进门。 夕阳渐渐沉入山脉另一头。 星子一颗接一颗点亮。 宋潜机拎着水壶,借最后一缕落日余晖,给每一颗蔬菜、每一株花草浇水。 他能隐约感知到作物们的生命力,比如它们需要多少水,养分够不够。 孟河泽在花架下单手比划剑招,却怕伤到菜苗,不敢动丝毫灵气。 宋师兄,你说我表演赛能赢吗? 赢不重要。 那什么重要? 好看。宋潜机说,打得好看,就够了。 如何好看? 动作流畅、落招精准,伤口小而深,不能砍得血肉横飞。要让人看得舒服,不能出下三滥招数。别担心,你这外形就比别人有优势。 孟河泽心想,原来你不是真的不辨美丑,只是不愿对女修以貌取人。 少年谁不爱美色,我如何才能修炼到宋师兄这般境界? 宋师兄,今天的种子到了。周小芸叩门进院,将三个储物袋放在石桌上。 宋潜机手里的种子已经很多,足够他下山之后开垦一座荒山。外门弟子们依然兢兢业业地为他收集着。 周小芸送完种子却没走。犹豫半晌,终于开口问:之前那位青崖书院的师妹,是身患恶疾吗? 她觉得自己方才反应过分了,但也不知如何补救。 宋潜机摇头:邪道中有些功法,专以活人血肉炼制蛊毒。天长日久,蛊人容貌变异,就算能除蛊保命,脸容仍难以恢复。 周小芸吸气:那她岂不是很可怜。 孟河泽冷哼:青崖六贤,咸他个头。 他说完,才发现自己也能像宋师兄一样,脱口而出某某个头,不由稍感自得。 分卷(17) 那是他们自封的。宋潜机笑问:你见过剑神说话时自称剑神,书圣出了门自称书圣吗? 两人头摇得像拨浪鼓。 周小芸:我明白了!封号要别人捧出名堂。自己封的,常常挂在嘴边的多半都是草包! 宋潜机:去掉多半也可以。 青崖书院大儒聚集,贤者如云,无人敢妄称一个贤字。只有被家族交钱送进院门,来混资历的修二代,不怕被人背后笑话,聚众玩乐时互吹互捧,自称六贤。 如果是真正重要的人物,华微宗高层就算忙得没觉睡,也不会只打发执事去迎接。 回去吧,我要看星星了。宋潜机说。 他知道孟河泽才真的忙得没觉睡,每天除了打工,还要给自己做饭泡茶。 为了表演赛,没日没夜地修炼。但如果让他别来煮面,省出些时间,他又像受了天大委屈。 两人告辞,小院重归清净。宋潜机瘫进躺椅,仰望夜空。 除去六根青葱来访,他这一天很圆满:认真种地、认真吃饭、认真看星星。 晚风徐徐,吹动满园鲜花、青草、泥土的味道。 宋潜机十分满意。 直到他听见一阵哭声。 那哭声哀哀切切,如泣如诉,顺着夜风飘进院墙。 宋潜机眉头微皱,动了动耳朵。 是黄昏时那个女修。她竟然又回来了。 宋潜机闭上眼,耳畔哭声愈发清晰。 他起身,开门。 如果有恶霸上门打砸闹事,宋潜机有一万种方法让他消失。 但何青青只是蹲在门口,埋头啜泣。 他三丛凤仙花都被哭得无精打采,花瓣闪躲晚风瑟瑟发抖。 豆角苗也垂头丧气,叶片萎靡地晒着月光。 它们也是有情绪的,哪受过这委屈?宋潜机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你哭什么?他问。 何青青被开门声吓了一跳,向后倒去。 宋潜机一把拉住她:小心! 花菜何辜,小心踩踏! 何青青没想到他会伸手拉自己,紧张地屏住呼吸。 那阵淡淡的紫藤花香气仍旧飘进鼻腔,笼罩周身。 头晕目眩。直到宋潜机松开手,她才恢复知觉,重回人间。 对,对不起。少女小声说。 她换了新的面纱,即使漆黑深夜,依然严密地遮着脸。 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哭? 宋潜机问,他本意是说你可以换个地方哭。 何青青一怔,却以为他问原因。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也从来没人关心她。 一直紧绷的琴弦绷断了,压抑已久的情绪全盘崩溃。 少女几乎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发泄出来: 我的琴没了,被他们砸坏了。没有琴,我去不了登闻大会。全完了,彻底完了 她从没对人倾诉过委屈,说得颠三倒四。 宋潜机听了片刻,终于明白。 她将登闻大会的琴试,当做最后希望,人生转机。 现在,她没有琴了。 不管沙漠里骆驼如何挣扎,命运的最后一根稻草,还是压了下来。 你可以再买一把。 不可能了。那把琴,是我所有东西换来的。 宋潜机想说不就是没钱吗,我给你钱,赶紧拿去买。 你我萍水相逢,无冤无仇,别在我的菜地哭,耽误我种地的路。 摸兜,兜比脸干净。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重生以来,不事生产,全靠吃白饭,一时间有些尴尬。 问题不大。宋潜机说。 等他再走出来,手里竟然拿着一柄剑。 长剑色泽陈旧,但放在华微宗外门,已是难得的好剑。 你,你!何青青骇然,浑身颤抖。 却一咬牙,说出今晚最清楚、最完整的一句话: 你要杀便杀吧!我受够了,这世道谁还想活!我早该死了,我宁愿死在你这样的人手上! 因为绝望,声音极凄厉。 宋潜机:你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出去一趟。 何青青茫然。 他走出两步,回头叮嘱:千万别乱动。 见对方坐在门槛下,抱膝缩成一团,与竹篱笆保持距离,这才满意地走了。 不就是买琴吗? 大活人还能被几块灵石难倒? 何青青抱膝坐在夜风中,望着少年清瘦挺拔的背影。 直到那人走出小径,与满天繁星的夜幕融为一体,再也看不见。 她想,这不是真的吧。 好像做了一场梦啊。 第21章 夜入黑店 宋潜机回屋取剑时, 顺便带上了陈红烛送的符箓。 一路畅通无阻,遇到三队执法堂巡逻弟子,刚拦下他想盘问, 望见他前襟别的红色纸鹤, 又很快让开。 山门前,值守弟子也客气地与他打招呼, 目送他走出山门牌楼。 却不知联想到什么, 神色古怪,羡慕中参杂着同情。 宋潜机背影刚消失, 他们迫不及待地聚众八卦。 守夜枯燥无味,终于有一件新鲜事解了困乏, 能唠一整晚: 深更半夜, 他出去干什么?你没问吗? 他带着大小姐的符, 我敢问吗?你怎么不问? 哎,谁说男人长相不重要, 人家长得好看的,就是事事占便宜。 华微宗位于天西洲上林郡。 方眼整个天西洲,华微宗一家独大, 好似擎天巨树, 叶大根深, 依附它的凡人城镇、邦国部族数不胜数。 各个属地皆设有神仙庙, 百姓在皇室或属地仙官的带领下,按时供奉华微宗掌门和峰主的金身塑像, 为宗门增益气运。 华微城只是其中之一。 它距华微山不过数里远,背靠大树, 邪修不敢来犯, 尤为繁华, 人口多达百万众。 春夜里走在这座没有宵禁、夜不闭户的雄城,夜风都变得更轻柔,更醉人了。 宋潜机若往城东去,舞榭歌台,金灯如昼,还会碰见赵济恒之流一掷千金,柳醉花眠。 若往城南去,赌坊钱庄,吆喝喧天,说不定徐看山、丘大成正在摸牌下注,捶胸顿足。 宋潜机只往城北去。 城北是一片老街。 住这里的人们睡得早,夜里偶尔一点动静,也是犬吠猫叫孩子哭。 街边酒肆面馆、绸缎庄胭脂铺已经关张落锁,只剩几面半旧的酒旗风中飘摇。 老巷逼仄狭长,如蛛网盘根错节。初来乍到的外乡客,没有本地人领路,难免撞进死胡同,需摸索一个月,才能勉强不迷路。 但宋潜机脚步笃定,毫不迟疑。 没有走错一步路,没有拐错一次弯。 春月凉凉,长街寂寂。 石板历经风雨,被打磨光滑,映着宋潜机斜长的影子。 他忽然想起,前世此时,自己也走在这条路上。 华微宗堂堂大宗门,一个外门小弟子却在宗内杀了人,还逃了狱,觉得有失威严,在整个修真界悬赏追杀他。 宋潜机逃命不只靠逃,他初下山才炼气期,杂鱼一条,哪里逃得过高阶修士搜查,他更多靠藏。 靠无微不至的观察、步步为营的谨慎,靠高阶修士的疏忽和傲慢。 他故意留下逃往城外的线索,大胆地折返回头,隐匿于华微城,一边扮丑扮残扮乞丐,一边拼命修炼。 华微城所有的暗巷小路和狗洞,他比打更的更夫还熟悉。心里刻着一张地图,时刻假设敌人从哪条路出现,自己走哪条路,逃往哪里最快脱身。 虽然很多年后,修真界称他百战不死宋潜机,但他学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拔剑战斗,而是拔腿逃命。 旧地重游,正逢月圆。 宋潜机手拎长剑,晒着月光散步。 这辈子,他再也不要逃命了。 老街幽静漆黑,只有一家店铺还亮着灯。 宋潜机停在店门前,目露一丝感怀。 四字门匾掉漆,依稀可辨后两个字:当铺。 华微城的大当铺,都开在赌场边。 这家实在太小、太老,灯光昏黄如豆,掌柜在打算盘,伙计在打苍蝇,老猫在打瞌睡。 走进厅堂,正对面的白墙上贴着一副不成文、不对仗的对联。 上联,人生自古谁无死。 下联,钱财乃身外之物。 横批是半晌暴富。 宋潜机站在厅堂,甚至没人招呼他,只有对联里一个惨烈的死字扑面而来。 作为一间做生意的当铺,这里实在太不吉利,太晦气了。 来活了!宋潜机先招呼伙计,当东西。 当什么?老掌柜撩起眼皮,微微眯眼打量他。 当剑。 旧剑拍在长桌上,啪地一声脆响。 惊醒窗下打盹的老猫。 十块灵石,不还价。 掌柜一个眼色,伙计进后台点够灵石塞给客人,一脸爱要不要的表情。 十块灵石,正好买把琴。宋潜机说。 你怎么知道我们还卖琴?伙计这才正眼看他,惊奇道,不对,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琴正好卖十块?你以前又没来过! 你怎么知道我没来过?宋潜机笑了笑,说不定是你忘了。 小伙计不服:不可能!我过目不 话多!掌柜低喝,狠狠瞪了一眼伙计,拿琴。 一张琴与宋潜机带来的剑,一齐摆上长桌。 宋潜机入手掂了掂,试了两个音。 琴身很结实,音很准,七根弦组成一个小型扩音阵,正适合初入门的音修。 整座华微城里,这张绝对是十块灵石能买到的,最好的琴了。 不对。宋潜机却皱眉。 哪里不对?小伙计不忿,我只看一眼,就知道你最适合什么琴!我们店里,没有比这把更配你。 掌柜又嫌伙计话多,抄起算盘敲他脑袋。 并非我用。宋潜机说,太重,有没有轻一点的? 琴身重,瘦弱女子可能抱不动。弦也重,指力不够弹不出音。 你是给别人买琴?掌柜和伙计神色都变了。 是。宋潜机点头。 送人啊?送女修吧?一直懒得说话的老掌柜,忽然笑容极亲切,怎么不早说呢!来,快来坐下聊。小斫,愣着干什么,给客人泡壶茶,咱们来生意了,看这倒霉孩子,没点眼色! 名叫小斫的伙计白眼一翻,端茶去了。 宋潜机:不用麻烦,我只买一张琴。 给女修买琴,想不麻烦也不行。掌柜笑呵呵道。 宋潜机心想你别糊弄我。 因为妙烟,他前世买过不止一张琴。 名琴如名剑,可遇不可求。 他曾大费周折,寻来十卷珍稀古谱、一张已绝迹于世的名琴太古遗音赠予妙烟,作为聘礼。 十方精美檀木匣子摆上来,一字排开,伙计开匣,光华乍泄。 有的琴身描金画凤,有的琴面点缀珠箔,有的雕刻花纹,有的镶嵌明珠 破旧的小当铺,顷刻间金碧辉煌,丽彩流转。 你有没有钟意的?掌柜问,这批不行,后面还有。 我只要一张普通的,轻点就可以。宋潜机说。 不可以!送女修用的琴,普通多没面子,我们不会做。掌柜连连摆手。 宋潜机扫了一眼琴匣上标价的木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你定如此高价,卖得出去吗?这不是仙音门,城里没几个弹琴的女修吧! 掌柜毫无愧色,坦荡地说:就算女修们买不起,也会有你这样的人来买单。所以女人的钱,永远比男人的钱好赚。 宋潜机无法反驳:有道理。 掌柜很得意:谁不明白这个道理,谁就做不成大生意!你留下这柄剑,二百二的琴,算你二百怎么样? 他显然把宋潜机当做冤大头,想宰一刀。 宋潜机摇头:我没钱。 没钱?!掌柜立刻变脸,没钱你买什么礼物?没钱你追什么女修? 宋潜机懒得解释,取回剑,起身欲走。 掌柜在身后喊:一张琴都送不起,你一辈子没道侣! 宋潜机心想,呸,我上辈子送过天下最好的琴,还不是没道侣。 算了吧。他也不是非买不可。伙计小斫笑着,好像很高兴掌柜这单生意没做成,嘴里没诚意地劝看他那副样子,就知道对他来说,这世上没什么重要的事。区区道侣,何足挂齿。 宋潜机左脚已经跨出门槛,忽想起自家门口被哭得无精打采的豆角苗和凤仙花。 人生在世,怎会没有几件心爱之物?你一个黑店伙计,凭什么说我没有? 他回头,直径走向老掌柜:我没钱,但我要买琴。 来都来了,总该为门前菜园再努力一次。 掌柜气笑了:你还想抢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原以为你是个懂行的 我要下楼。宋潜机说。 掌柜的讽笑戛然而止。胖乎乎老猫呜咽一声,跑得没影。 小斫跳起来,如惊弓之鸟,哐当关上店铺大门。 我要下楼。宋潜机重复。 你从何处来?掌柜问。 宋潜机神色不变:不问来路! 你到何处去? 不问去处! 东西不干净,可能有麻烦。 分卷(18) 不问死活!宋潜机最后答。 好,请! 老迈的掌柜目露精光,金丹修士的威压隐隐泄出。 稚嫩的伙计脊背笔挺,竟也是位筑基修士。 贴着晦气对联的墙壁忽然无声分开,露出幽深的入口。 春风吹起街上酒招,却吹不进当铺大开的窗户。 不知何时,此间如陷困阵中,气机封锁,一潭死水。 这本来就是家地下黑店。 这阵势足以吓到大部分人。 但散修宋潜机,逛黑店如回家。 他走进黑暗深处,熟门熟路。 类似黑店,修真界共有六家,华微城当铺只是其一,其他伪装成米粮铺、胭脂铺、肉铺等等。 在店里只要下了楼,买主不问卖家身份,卖家不问卖给何人,又作何用。 最适合销赃分赃,倒买倒卖。为前世的宋潜机提供了极大便利,但直到亡命雪原,他也不知黑店背后龙头是谁,只隐约猜测,应是位已经陨落的强者。 人虽然不在了,手下依然忠心耿耿地经营遗产,以寄哀思。 ***** 圆月挂在桃花树枝头,将树影筛落在院墙上,斑驳陆离。 何青青抱膝坐在院门口,夜色愈深,夜风愈寒。她忍不住轻轻打颤。 她抹了把脸,发觉泪痕已经干透,指尖比脸颊更冰凉。 其实她很久没哭过了。 女孩子哭,是仙子落泪,梨花带雨,见者伤心,惹人怜惜。 她哭是椎心泣血,别人见了只会觉得恐怖,胆小的晚上要做噩梦。 草丛里虫鸣声热闹,吵得夜晚更孤寂。 何青青又冷又饿,忍不住想,那个人还会回来吗? 会不会只是耍自己?如果他真的耍我,那,那也没关系。反正习惯了。 她看得出来,那人在华微宗外门很有威望,很受人尊敬,大概与子夜师兄在青崖书院一般吧。 她在泥地里,他们在天上。人心本就不相通,何况云泥有别。 小径尽头,鲜花摇动,忽然响起脚步声,一道人影远远走来。 宋何青青霍然起身,等她看清来人,眼里的光又熄灭。 来的是一位红衣女子。 裙摆飞扬,娇艳明丽,像一支火把,几乎将夜幕点亮。 何青青羡慕又害怕这,不敢多看,低下头去,等对方走远。 对方却不是路过,直径向她走来,近到面对面三步远才停,极具压迫感。 你是谁?那红衣女子问。 语气好像主人问一位不请自来,擅闯门厅的恶客。 青崖书院,何青青。白衣少女屈膝行礼,低声道,道友好。 下一个问题本该是,你在这里做什么,陈红烛却突然问不出口了。 她觉得何青青这个名字莫名熟悉。 宋院周围二十户,她刚才一一走过。 白日里,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宋潜机的动向。 因为追踪符动静,她才知道宋潜机晚上下山了,逼问过执事堂,才知道白天发生了什么:青崖那六人前来寻衅,带来一位容貌异常的女修试图刺激宋潜机,却反被吓跑。 至于之前她发展的二十户眼线,他们将她给的灵石和传讯符放在院门口,一句话也没传来。 态度再明显不过,他们不愿意再通风报信,哪怕有利可图,哪怕隐瞒不报可能挨鞭子。 陈红烛第一次在华微宗说话不顶事,以为自己会勃然大怒,但心中疑惑大于怒火。 她本可以踹开那二十户房门,将那些不识好歹的外门弟子拎出来,狠狠抽一顿。但她没有这样做。 她由衷感到迷茫,为什么每次到了宋潜机这里,事情就变得不对劲。 当恐惧和鞭子不能震慑人心。利诱和灵石失去效用。足以让她汗毛耸立。 外门虽然低微,却是支撑华微宗这样庞然大物的基石。 外门弟子应该最听话、最好管,只要给一点希望,就能拼命争斗、为宗门奉献血汗。 如果宋潜机不止一个,而是千万个。 那华微宗对外门弟子、对附属国、对天西洲所有底层修士的控制还能稳固吗? 她毕竟是掌门虚云真人的女儿。今天发生的事,忽然让她意识到,以恐惧维持的统治,必将被尊严打败。 在外门,没有人真正尊重她,人们却尊重宋潜机。 幸好宋潜机只有一个,不是书院的教书先生,目前只能影响一批外门弟子。 想到书院,陈红烛又想起白日里,自己和师兄去接青崖书院的院长和院监。 就算是院监子夜文殊,那般绝世天才,也要靠整日拉一张死人脸,严以律己以身作则,才能在人前保持威信,得到书院诸生发自内心的敬意。 为什么宋潜机每天种种地、浇浇花、吃吃面,就能做到一样的事? 子夜文殊若知道,真不会气死吗? 陈红烛浮想联翩,思绪到此处,忽然脑海闪过一道电光。 她盯着何青青,目光似要穿过薄薄的罗纱: 你就是子夜文殊当年独闯西海魔窟,带回来的那个姑娘? 何青青浑身一震。 子夜文殊成为院监之前,已经名动修真界。 每位书院弟子都能倒背如流,他十六岁独闯西海魔窟,诛杀蛊魔,解救被当做蛊人的无辜百姓的故事。 那故事惊险,刺激,院监师兄以金丹初期修为,越级斩杀元婴期邪修,因而一战成名。 其实那场战斗打得昏天黑地,威力波及甚广,被解救的凡人最后只活下一个。 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 子夜文殊送人进青崖书院,不过一句话,打一声招呼的工夫。 然后他继续游历四大洲,书写更多传奇故事。 等他回来,已经忘了这件事。 何青青作为这个故事的人证,脸上瘢痕是魔修为恶的证据,幸运地进入青崖书院,误打误撞地闯进修真界大门。 年复一年,每当有人提起院监的传奇,提起青崖书院收留受害者的贤德,就要拉出她来展示一番。 每个人都告诉她应该感恩戴德。 何青青因为做不到感恩,时常感到愧疚和痛苦。 她只能做到忍耐。 但有时候你越退让、越容忍,越怕事,欺负你的人越多。 我是。她听到自己艰难地承认。 她很怕对方像每个书院女学生一样,好奇又激动,问她关于子夜文殊的事。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更无法回答。而且根据她的经验,无论答什么都是错的。 那红衣少女却道:我是陈红烛,你认得我吗? 何青青讶然。 华微宗掌门独女。人们称她华微大小姐、大公主。 自己竟跟她,深更半夜相逢,面对面说了这么久的话。 你在这儿干嘛?陈红烛问。 问题回到了相逢最初。 宋道友说,让我在这里等他。何青青答。 不知为何,陈红烛心中烧起无名怒火。 为什么让你等? 不知道。我之前在这里哭,他出门看我,然后让我千万别动,等他回来。何青青声音越说越小,宋师兄是个好人。 陈红烛心想,我派弟子是什么人,不用你一个外人告诉我。 哈,你以为他脾气很好?他看似好说话,其实性子最倔,骨头最硬,软硬不吃! 陈红烛想起自己在宋潜机那里,结结实实碰了三次钉子,皱眉冷笑, 不过是你哭得他心烦,他躲出门练剑罢了! 我,我相信他。他让我等,我就等。何青青话才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 这是她第一次反驳别人。竟是反驳陈红烛这样身份的人。 却不是为了自己,只想证明宋潜机言而有信。 我赌他今晚不会回来的。陈红烛收拾裙摆,席地而坐,我也等。 两个少女并肩坐在院门前石阶上。 红衣如火,白衣如霜。 望着同一轮明月,想着不同的心事。 陈红烛想,华微宗若要千秋万代,宋潜机这种人,一定不能多。 何青青想,如果宋师兄真不回来,我也不怪他。他这种人,遇到一次就该知足。 山月不知心底事。 第22章 立等可取 宋潜机并不知道, 他院门前已有两人在等,还赌了他今夜会不会回去。 摸黑下得五十余阶,光线忽然亮起来, 不是灯笼蜡烛有温度的火光, 是四面冰冷墙壁散发出的柔和光泽。 壁上嵌满千颗明珠,身处其间,如坠星海, 财大气粗,甚是壮观。 宋潜机在星海间穿行, 路过三道门, 那门上分别写着: 灵草丹药、功法秘籍、法器材料 每扇都刻有阵法,只留一个碗口大的小洞。 他在第四扇门前停下,抬手敲了敲。 洞口传出一道冰冷苍老的声音: 买还是卖? 卖符箓。 养气符二百, 聚气符二百五, 追踪符三百 宋潜机打断:我只卖养气符。 你有多少? 一张。 门内沉默。 宋潜机几乎能感到对方的郁闷:你这比蚊子腿还小的生意,有必要跑到黑店做吗? 递进来吧。苍老声音无力的说。 宋潜机摸摸鼻子:我没带在身上 门内还未说话,背后响起老掌柜的低喝:年轻人, 我不管你是谁家的后生。难道家里长辈没告诉过你, 来消遣黑店, 是要付出代价的。 宋潜机转头看他:麻烦借用一下符纸、符砂、符笔。 你要在这儿现写?门内声音拔高。 马上就好。宋潜机点头。 年轻符师制符前,往往闭门谢客, 沐浴焚香,静坐凝神数日,使精神状态达到巅峰。 趁气息饱满时, 连写许多张, 直到神识不堪重负, 灵气不济才停笔。精神稍散, 笔力不到,符箓就算废了。 一般的符师,要等结成金丹,才敢尝试提笔成符。 呵,那我倒要开开眼界。小斫,拿给他。 老掌柜显然不信眼前修为炼气期,穷得买不起一张琴的年轻人,真能写出什么东西。他见多识广,但如果真有这么穷酸的符师,是对整个行业的侮辱。 小伙计端来托盘。除了宋潜机要的东西,还有一只香盘,一碗清水,一块干净毛巾。 宋潜机没净手,也没点香。 他一手将淡黄色符纸摁在门板上,一手提笔,蘸满朱红色符砂。 他甚至没有完全站直,像在路边摊吃早点赊了账,随手给摊主打一张欠条。 悬腕,闭了闭眼,然后下笔。 笔锋过处,一种极为奇妙的气韵跃然纸上。灵气如泉涌,从宋潜机紫府中流出,经行周身经脉气穴,凝聚笔尖符砂,最终随笔画注入符纸内。 宋潜机收笔,符纸上朱红色线条亮了亮,好像变得更有重量。 好了。他将符箓递进洞内,整个过程,只在眨眼间。 一气呵成,立等可取。 老掌柜沉默无语,小伙计不知所措,甚至不知道这符成没成。 门洞内半点声音也没有。 宋潜机催促:给钱。 我没看清。你再写一张!掌柜最先回过神,目光重新变得热切,符纸管够,算你三百!你还会什么符? 宋潜机摇头:一张二百,说好的。 除了琴,你总还需要其他东西吧!掌柜有点着急。 没有了。宋潜机说。 年轻人,我们这里珠钗水粉驻颜丹应有尽有,与琴搭配最适合送给女修,你再仔细想想,肯定能想出自己需要什么! 宋潜机略感不耐,时间不早了。 我想要个山头。他挑眉,你们给得了吗? 山头?掌柜错愕。 是他想的那种山头吗? 这要求实在出乎意料。 山头的话,我需要请示,你明天此时再来吧。 宋潜机心想我明天此时躺在小院看星星不舒服吗,哪还用看你们这满墙的假星星。 给钱。他再次敲门催促。 洞中递出一个储物袋,伴随一声惊疑的声音:你真是符师?可你身上分明毫无符意。 就像剑修身上有剑气,一个经常提笔的人,行止间气质也与常人不同。 我不算,只会一点。宋潜机掂了掂,满意地扔给掌柜,买琴。 这叫会一点,那我这些年洞内又低声说了什么,但宋潜机已举步上楼,没听清楚。 只听见伙计小斫拍门大喊: 郑老,长江后浪推前浪,您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掌柜其实也有点想不开。 这人骨龄最多十五,修为最多炼气后期。披着华微宗外门弟子袍,不重穿戴,穷且抠门。 他不该来当剑,不该会制符,尤其不该知道黑店的存在。 浑身谜团。 按不问来路,不问去处,不问死活的三不问法条,他绝不能开口留人,对方好像也笃定他会死守规矩,毫不担心,扬长而去。 他见过修真界许多秘密。大家族,大宗门,前辈强者的秘密往往更恐怖,更骇人听闻也见不得人,泛着腐烂污浊的酸臭气,即将入土埋葬。 这次的秘密不一样,有生机,有活力,像破土而出的种子,最让他百爪挠心。 他第一次亲眼看见如此年轻的符师,施展如此醇熟的制符之术。青崖年轻一辈的书生,整日伏案练习笔力,符道上却没一个能胜过此人。 一个绝对的天才,为何寂寂无声,不爱财,不贪名,沦落到当剑换琴的地步。 十五六。 宋潜机走后,掌柜喃喃自语,陷入回忆。 分卷(19) 老东家当年提笔成符,大约也是这个年纪罢。 夜幕更沉,明月更亮。 野猫野狗也累得睡去,长街之上,只有夜风呼啸往来。 宋潜机背着琴匣,踏月而行。 他上辈子与这里常打交道,了解黑店人的职业素养,的确不担心。 当铺前灯笼像两点鬼火,明明灭灭。 街尽头走来另一个人。 那人穿着破烂粗布麻衣,鞋掉了一只,东倒西歪,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摔趴下,却又在最后一刻稳住。 柔腻春风卷起他身上的酒气,飘到宋潜机鼻端。 宋潜机心想,一个醉酒的小混混。已经醉得迷路了。 一座城治安再好,也少不了三教九流,只要不惹到修士头上,不耽误百姓供奉香火,华微宗懒得费心多管。 华微城就有许多小混混。 宋潜机前世逃命时,很熟悉这类人,偷鸡摸狗喝假酒,聚众打假耍无赖,居无定所睡桥洞。从不犯大罪,也绝不安分。 街上只有他们两人。 小混混忽然迎面撞来。宋潜机向一旁避让,伸手欲扶: 小心点。 对方又一个摇晃,恰好避开他的手。嘴里含糊应了一声,不像道谢,醉得没睁眼。 擦肩而过时,宋潜机下意识扫过那人面容。 一张很年轻,很平凡,过目即忘的脸。 走出三步远,宋潜机心神微动,皱起眉。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是了,分明刚才亲眼见过,他却已经忘记对方长什么样! 好像从未看清过那张脸! 隐容术,是个修士! 与自己一样,一个深夜进黑店的修士。 宋潜机心中的惊讶一闪即逝,脚步却没停,更没有回头。 对方是什么人,跟他有什么关系? 把琴交给何青青,让那个小姑娘别在他的菜地哭,才是眼下重要的事。 醉酒的小混混跌进当铺门。 卫平!你来了。小斫笑得幸灾乐祸,凑近道,怎么,你的剑又断了? 名叫卫平的少年从地上爬起来: 我的剑不断,你们岂不是没生意? 不是我吹,我们今天生意可好了,刚才还有人来买琴。 卫平不信,他的目光落在桌上。 满桌的琴还未收起。一片珠光宝气,夺目炫彩中,混入一柄不起眼的长剑。 陈旧朴素,平淡无奇。 像山鸡掉进凤凰堆,不,说它山鸡都是抬举。卫平想。 这鸡,不,这剑多少钱?卫平问。 你给二十灵石吧!小斫说。 扯,最多十块!名叫卫平的小混混显然也囊中羞涩,但比宋潜机脸皮厚得多,嬉笑着拍下十个灵石,抄剑就走,多一块都没有! 不行。掌柜想了很多事,终于回神,看见卫平正拿着宋潜机留下的旧剑摆弄,这柄我不想卖。你换一柄。 卫平回头,挑眉一笑: 不换,我看它顺眼,偏喜欢它。钱货两清,就是我的了。 这一笑,令他看似平凡的面目,忽然生出灿烂光辉。 竟盖过满室浮华琴光。 第23章 一张名琴 伙计小斫因这光彩笑颜恍了神, 被掌柜手肘一撞,才啊地惊呼出声。 随即恼羞成怒:好端端的笑什么笑,你正常点行不行?!你练这隐容术多吓人, 自己心里没数吗? 卫平无辜摊手:那是我还没练到火候,气息一泄, 容貌也变。 这句话说完, 他又变回普普通通, 邋遢潦倒的小混混模样。 任谁从他身份经过,都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方才那摄人心神的笑容, 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先走了, 不吓你了! 掌柜抬起一只袖子, 稳稳挡在他面前: 把剑留下,我要拿给老东家看。 一柄破剑,十块灵石, 有什么看头?卫平轻嗤。见掌柜冷着脸不让路,忽地足尖一点,身形凭空跃起, 离弦之箭般冲向门口。 他动作毫无预兆,只留下笑嘻嘻的声音: 那老头以前说过,要让我做未来少东家, 你们忘了?少东家买一把剑而已, 别计较啦! 小斫闻言, 不可思议地瞪大眼, 真怀疑此人脸皮比华微城城墙还厚。 然而任由卫平上下腾转,无声地翻横梁踩桌子, 一息之间变幻数十种轻身术, 始终有一只袖子拦在他面前。 掌柜冷笑, 金丹威压隐隐流泻:东家还说,你肯学他的书道,你才是少东家,你一日不学,你就什么都不是! 双方困在小当铺,顾忌颇多,都不敢泄露气息,惹出大动静。 卫平终于被逼落地,破口大骂:你们书圣门下欺人太甚!做生意强买强卖,收徒弟也偏要勉强? 喂,你这死无赖! 小斫刚撸起袖管,卫平已捂着心口演起来:别动手啊,我心疾要犯了,死了赖你一副棺材! 恰在此时,地下传来一声痛苦哀嚎,仿佛给卫平配音。 三人面色齐变,掌柜向楼下奔去。 小斫咬牙:郑老心疾真犯了,一定是被刚才那小子气的! 从宋潜机进门当剑开始,注定小当铺迎来兵荒马乱的一夜。 郑老怎么样了?卫平问。 还好。吃过定神丹药,我帮他疏通过灵气,打坐入定了。掌柜擦汗。 都是那小子惹的祸!小斫气道。 到底怎么回事?卫平彻底被勾起好奇心。 他很后悔没有早来片刻,遇到那个写符的人。 掌柜也气闷,在桌上拍出一张养气符:郑老盯着这张符,越看越觉得精妙,每一笔都完美。又想起那小子竟然说只会一点,越想越气,入了障,着了相,觉得自己大半辈子白忙,一点也不会了!这符我得拿走,不能再让他看见。 卫平凝视符箓,神情专注,半晌咦了一声: 这上面有字叠在一起! 小斫觉得莫名其妙:这不叫字! 养气符是最基础符箓,有许多画法,都能起到相同功效。 符师运笔习惯不同,留在符纸上的痕迹便不同。 不,这不仅是符,也藏着谜语。写它的人,一定想通过这道符箓,传达一个意思。卫平严肃道。 什么意思?掌柜拧眉,又想起那少年淡然的面容。 卫平问:如果我能解出来,破剑给我? 掌柜想了想:好,你试试。 卫平将符纸颠倒,抽过掌柜记账的纸笔: 倒过来,每一笔都逆着他的笔画顺序看。笔划拆开,不要重叠 片刻后,卫平搁笔,诺,这次看出来了吧。 掌柜面色凝重地接过。 却见纸上赫然两个大字奸商。 卫平拍桌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明白没?你们遇见高人啦。他根本不是想写符,他就是想骂你啊,你是不是坐地起价了? 掌柜脸色忽红忽白:开门做生意,生意人,赚点钱怎么了! 小斫忽道: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东家想收你这个无赖。 敏锐的直觉,远超常人的天赋和灵性。 别捧我,捧我也不给钱!卫平抄起旧剑,大笑出门去,踏进夜色。 小当铺安静许久。 掌柜叹了口气:我们这辈人年轻的时候,但凡有些出息,便觉大丈夫生于世,当佩三尺长剑,立不世之功,可现在的真正天才都怎么回事?世上扬名之辈,多少是沽名钓誉之徒? 小斫:卫平脑子不正常,刚才买琴的心机深沉、拐弯抹角骂人,我都讨厌。 你讨厌也没用。掌柜摇头:去吧,把这奸商符送给东家看。东家大限将至,苦于衣钵无人能继。我们不能坏三不问规矩,就交给东家自己决定。 *** 等人是件很无聊的事。 两个人深夜等人,彼此却无话可说,气氛比一个人更辛苦。 何青青又困又饿又冷,她今日遭人欺辱,又崩溃大哭过一场,精力耗尽,身心俱疲,意识渐渐昏沉,忘了身在何处,旁边坐着谁。 她竟向陈红烛歪去。 陈红烛下意识闪躲,看了眼何青青过分瘦弱的身体,最终没动,任由对方脑袋靠着她肩膀。 我也累了。她嘟囔,稍坐近些。 当宋潜机回来,远远看见自家门口一道人影变两道。 两个女孩子互相依偎。 月光下像一红一白两朵莲花。 热烈与柔弱相映,画面很美丽,宋潜机很头大。 一个已能哭萎凤仙花,两个还不哭倒竹篱笆。 陈红烛没有睡着,只是闭眼养神。 听见脚步声便坐直了身子。她一动,何青青也醒了。 意识到自己居然靠在华微宗大小姐身上睡觉,吓得猛然站起身: 对不起。失礼了。 那少年披着一身月辉走近。 宋师兄!何青青惊喜地喊,又觉极不妥当,低声改口,宋道友,你回来了。 陈红烛没有看她,只盯着宋潜机:你去哪儿了? 宋潜机指了指前襟红色纸鹤:你不是知道吗? 何青青听他们语气熟稔地谈天,心中滋味莫名,似羡慕,又似酸楚。 又听陈红烛问:我听说你是佩剑出门的,你的剑呢? 当了。宋潜机淡淡道。 当了?!陈红烛跳起来。 宋潜机没理会,他想尽快解决这件事。 于是卸下琴匣,转向何青青道:拿去吧。 琴匣一开,碧光乍泄。 琴身纤细柔丽,似一江春水,七根弦如水上波纹。 春水碧于天,衬得明月也暗淡无光。 这是绿漪台?陈红烛忍不住惊呼。 宋潜机其实没注意琴名与讲究,只因入手掂过,这张重量最轻,便选了它。 你一个剑修,当了自己唯一的剑,就为买一张绿漪台送她? 陈红烛咬了咬下唇,伸手指琴,又指人,你,你是不是疯了! 何青青比她更惊讶,甚至是惶恐。 她怔怔望着宋潜机。 竟不敢接。 绿漪台当然最轻。按天西洲名门望族的讲究,它是家里长辈,送给小女儿的第一张琴。 它不便宜,女孩带着琴出门与同伴玩乐踏青。旁人见了,便知这女孩家境优渥,且在家极受宠爱,轻慢不得。 第24章 菩萨心肠 你对得起那个人的教导吗?陈红烛气道。 与他人何干。宋潜机疑惑反问。 他觉得对方误会了。 一来, 他并不知门派世家里送琴有何典故讲究,哪张最轻买哪张。在他眼中当铺的琴都很普通,只要按照这个模样、漆这种颜料、用这类木材, 不管谁做,做出来的琴都能叫绿漪台。无论标价多少灵石, 都不过是样子货。 只有九霄环佩枯木龙吟太古遗音那般具有斫琴者功力加持,天上地下独一张的, 才配称名琴。 二来,旧剑于他已是无用之物, 平日放屋里,不仅积灰, 还占地方。 他用一件自己最没用的东西,换了自己最心爱的菜地不受损失、重回清净。 怎么看都很划算。 陈红烛急道:倘若我有你这样的机遇, 绝不会浪费。 宋潜机更加疑惑:又与你何干? 陈红烛跺脚,气跑了。 她终于发现, 每次与宋潜机见面, 不管开局如何,总以生气告终。 那个人兴致上头,随口教导他, 难道就看中他惹人生气的本事天赋异禀? 毕竟有种说法:师父收徒,是想在徒弟身上找寻年轻的自己。 何青青担忧地看着小径尽头, 红裙翩飞消失处。 宋潜机将琴匣塞给她:快回去吧。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也不敢收。 宋潜机一惊。别搞我啊, 那我这一晚上不是白折腾? 何青青只听那少年轻声叹气,好似无奈:他们今天原想吓唬我,才带你过来, 后来气不过, 又迁怒于你。你这场无妄之灾, 皆因我一时戏言而起。此琴赠你,算是赔罪,收下吧。 赔罪?从来没有人对她赔过罪。好像她遭受的一切都是活该。经年累月,就连她自己也这样想。 何青青抬眼看去。月光勾勒少年俊美侧颜,柔化了他锐利的棱角,又给他镀上一层淡淡银辉,像一尊悲天悯人的神佛。 人们都说青崖书院有一尊神。院监子夜文殊永远面无表情,永远公正无私,冰冷无情高不可攀,看见他就想起世上一切森严规矩。 何青青亲眼见过,只觉得那说法太夸张。子夜师兄确实少私寡欲,但还在人间。 眼前的少年更像真神。看上去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快回去练琴吧,祝你登闻雅会技惊四座,前程似锦。 宋潜机说完,没听见回音,直觉不对劲,仔细一看 坏了,怎么又哭了?! 何青青的眼泪无声地涌出来:就算有了琴,我也去不了登闻雅会。师兄快拿琴回当铺,把你的剑换回来吧! 为什么? 我不能弹妙烟仙子的曲子。命里注定我不配这么好的琴。但宋师兄对我的恩情,我永远记在心中,来世愿为黄雀,衔环以报,愿作牛马 分卷(20) 等等。宋潜机打断她,有些纳闷,这跟妙烟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哪儿都有她的事? 只要我报妙烟仙子的曲子,报名弟子就不肯登我名字。说我这样的人,敢弹奏仙子的曲子,是对她不敬。 如今流行的琴曲,几乎全为妙烟仙子所谱。何青青买不起琴谱,却对音律过耳不忘,听别人弹过一遍,就能弹出一模一样的。但她只听人弹过妙烟的曲子。 宋潜机想了想:倒也不是难事。我给你写一首,未必比她写的差。 宋师兄,你还会懂音律? 会一点吧。 宋潜机今晚已动过笔墨,却只写了两个字、一张符。下笔的手感仍在,甚至还有些手痒。 前世妙烟与他订婚后,不再自己作曲。所弹奏的谱子,一半是他探秘上古遗迹,以身犯险谋得,另一半来自他寻访凡间乐师。无论宫廷教坊乐师,或市井卖艺人,他都不拘身份,折节下交。 这个过程中,宋潜机自然也学会了弹琴,且对音攻之术独有见解,更区别于仙音门的传统功法。 但妙烟说他杀心太重,抚琴易伤琴之灵性,他便很少弹。 宋潜机本想随便写一首。 起笔是霸王卸甲的旋律,稍顿了顿。 举目见月,忽觉今夜月光格外寒凉,桃花瓣簌簌飘飞,似落了一场雪。 就像他逃亡路上,生命最后那一场。 他一生遇到过很多场大雪,竟都不如那场冷彻心扉。 心意经由笔端,流泻纸上,水到渠成,收笔时曲调已变了。 幸好不是糟糕的变化。宋潜机在心中默弹一遍,稍感满意。 你拿去登闻大会,别说是我写的,省得麻烦。 他将墨迹未干的纸送给对方,却怕这小姑娘哪天遇到别的事,又来他门口哭。 就算他受得了,院门口两块菜地也受不了。 于是他说:我不要你报答,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何青青没想到宋潜机刚说要作曲,提笔便成章,接过琴谱,犹不可置信。 只要我能做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再掉眼泪了。宋潜机说。 啊? 就这一件,倒不用你赴汤蹈火。 宋潜机说完,神清气爽地关上门。 没有哀切哭声的夜晚,伴着花香虫鸣,一觉好梦到天亮。 明天又是充实耕种的一天。 何青青抱着琴,独自赶夜路。 她抄了近道。石阶崎岖,一侧是绝壁,一侧是深渊。 月色被夜雾遮蔽,只听得水声轰鸣,兽吼回荡。 大风呼啸刮过,吹起她单薄白裙,仿佛要将她瘦弱身体吹落万丈深渊。 但她走得不慢,并且每一步都很稳,脊背笔挺如青松。 好像正走在康庄大道上,目不斜视地走过万人中央。 我再也不要掉眼泪了。她想。 人一生的眼泪或许有定数,我的泪已经流完了。到了别人流泪的时候。 第25章 一座山头 宋潜机一夜安眠, 因为心无挂碍,更无烦恼。 这样春风醉人,明月相照的春夜, 却有很多人睡不着。 青崖六贤睡不着。 尽管他们已筋疲力竭,鲜明靓丽的绿衣失去光泽,皱巴巴贴在身上, 像干蔫的绿咸菜。 想起白日遭遇,仍心有余悸。 听姓宋那小子的语气, 他不会真的与院监师兄熟识吧?葱绿衫少年艰涩道, 我们对他的了解,全来自华微宗执事片面之言。万一他是 虚张声势罢了,他如果真出身不凡,怎会窝在华微宗外门,做一个小弟子!另一个豆绿锦袍道。 可他不上工, 也不修炼, 每天关门种地, 舒服的像个祖宗, 哪有这种外门弟子! 怪物鬼脸竟也吓不到他,难道就这么算了? 不能算了!惨绿少年拍桌而起。 按原本的计划, 宋潜机受惊之下, 动手打伤何青青。他们为同门师妹出头, 纷纷祭出法器将宋潜机狠狠教训一顿。 既出了气, 又占了理。宋潜机先动手, 按大会期间的规矩,反要受罚。 因此他们去宋院前, 已将消息传开, 并希望见证这一幕的人越多越好。 除了华微宗外门弟子, 的确还有很多人看到、知道这件事。 若不能找回场子,只怕以后都要被人背后戳脊梁骨耻笑,在整个修真界的世家二代之间,还如何抬得起头? 事情走到这一步,变得与妙烟关系不大,已成了私怨。 关于此人,我已让书童事无巨细地搜集消息。惨绿少年从袖中取出一叠纸,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今天只是我们一时疏忽,才让他占了先机。其实姓宋的并不可怕,反而弱点很明显! 他们抓起纸张,一目十行,眼神渐渐亮起。 惨绿少年缓缓道: 他身边那凶恶少年,名叫孟河泽,参加外门考核时,一人连打三百场,打遍外门无敌手。而宋潜机受伤没有下场。且从那之后,就再没人见过宋潜机修炼,他再也不练剑了。每天忙于种地 修炼一途,不进则退。宋潜机天赋不错,可以指导其他外门弟子,却是个只说不练的假把式,他本人战力绝不高! 气氛终于重新活跃起来。 本来看他在外门威信深重,还以为他是个人物,没想到只能躲人身后,靠人保护! 外门是宋潜机的主场,我们想个法子,支开孟河泽,让他独自出来,到一个僻静无人处小心不留证据,他只能咽下闷亏。 有人笑着抱怨: 在别人门派里做事,真是麻烦极了,幸好不是毫无办法。 对了,还有件事。一人稍显担忧, 我刚回来时气不过,砸了何师妹的琴,她跑了,该不会是去告 惨绿少年摇摇折扇,不屑道:何师妹那种人,就算把她搓扁揉圆,再借她八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告。 说的也对!哈哈! 他们轰然笑起来。 赵虞平同样睡不着。 他在为另一个人沏茶,诚惶诚恐。 那人虽端坐饮茶,却像团暴戾燃烧的火,随时要暴起杀人一般。 谁能想到,华微峰主之一的赵太极,此夜屈尊降贵,竟来执事堂喝茶。 夜深人静,谁不想打坐修炼,吐纳天地灵气? 这都要怪宋潜机。 白天两个接待青崖六人的执事,是赵虞平派去的。 六人能找到的关于宋潜机的消息,也是他暗中授意。怕他们心有顾忌,还隐瞒了陈红烛的部分。 这只是一个开始。 宋潜机比他们想象中更难对付。 一个十五岁少年,如此沉得住气? 这种人最记仇。绝不能善了。 他们不得不冒着触怒那个人的风险动手。 最早设计他的是你,乾坤殿对他出剑的是我!所以与他结怨的,不是掌门真人,不是华微宗,是我们天北郡赵家。明白吗?赵太极扔下茶盏,冷声道。 不可心存侥幸,更不能让他成为第二个他口型微动,无声吐出三个字: 冼、剑、尘。 即使不在乾坤殿,没有惊雷悬顶,也没人想轻易说出那个名字。 等那六个蠢货计划好,一旦动手,就换成我们的人。斩草必须除根! 赵虞平始终恭敬应是,没有平日半分气焰。 冼剑尘确实可怕,但天高皇帝远。只要借刀杀人做的够巧妙,冼剑尘就算兴致再起,想为有一面之缘的便宜徒弟报仇,也只能报复在别人头上,与他们无关。 幸好只是那个人。赵太极忽然感叹道。 这个宋潜机,若说他命坏,三年不能进内门,可他居然遇到了冼剑尘。 若说他命好,能得剑神指点,可冼剑尘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己满身恩怨地浪荡四海,哪里顾得徒弟。 一仙一鬼,一圣一神,若把剑神换做其他三位中任何一个,他们都动不得,不敢动,只能听天由命。 赵太极话锋一转:我已得到准确消息,书圣,棋鬼皆有传下道统之心,寻继承者而不得。这次登闻大会,你务必安排妥当,为我族后辈造势。 消灭敌人的谋算说完,自然说到壮大自身的计划。 赵虞平一惊,想起家族嫡系那两位很有名的天才,急忙表忠心: 听说霖少爷自幼钻研阵法与棋道,天北郡无人能下赢他。霂少爷潜心苦学七年书画和符道,几乎可以提笔成符。这次登闻大会由华微宗做东,小的还有执事堂职务之便,天时地利人和,是天要助我宗族啊! 他们二人,只要有一个得大能青眼,承下道统,便是定了宗族未来二百年的兴盛!赵太极面色稍有缓和。 赵虞平急忙凑趣: 两位少爷都是不世出的天才,说不定花开两朵,好事成双。 *** 伙计小斫怀揣奸商符,像揣着一包炸药,埋头走向池畔。 天朗气清,柳叶青青,日光溶溶。 但那池水竟然漆黑如墨,不曾反射出一丝一缕阳光。 春风里,一位老者坐在池畔钓鱼,鱼线稳如泰山。 他穿着宽大闲适的白袍,袍子与发色一般雪白无瑕,衬得池水更加漆黑,黑不见底。 一位身穿青衣,中年面容的修士侍立他身后。 青衣修士身后三丈远,还有十余位身穿青崖儒衫的修士低垂着头。元婴期威压收敛于内,分毫不敢露。 偌大墨池没有一条鱼。 幸好老者只是喜欢钓鱼,不在乎有没有鱼上钩。 小斫站在三丈远外行礼,看青衣中年人做了个手势,才上前去。 先生,院长大人。 老人如梦初醒,甚和蔼,甚亲切:小斫来啦!当铺里有什么新鲜事? 小斫硬着头皮呈上奸商符:昨晚有件怪事,郑老被写这张符的气病了。 他讲前因后果,讲得很仔细,没有错过任何细节。 老人半合眼,像在听故事。 半晌,小斫觉得老者睡着了,犹豫是否出言提醒,却听见老者笑问: 说不定,他已经知道你们身份。这两个字,就是写给老夫看的。他还说什么没有? 他提了一个要求,他说想要个小斫顿了顿,觉得摸不着头脑,山头。除非我们送他一座山头,否则他不再提笔写符。 老者一怔,忽然大笑。墨池泛起涟漪。 您为何发笑? 老夫想起一个笑话。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都过来,一起听听。 众人未听先笑了。小斫笑的最大声。 书圣有讲笑话的兴致,本就是件天大喜事。 老者讲笑话时,也像在念书,语调不疾不徐: 一位仙官为了考验属地民众的信仰,扮作凡人,问一个农民:如果你有一座宫殿,你愿意捐给神庙吗?农民不假思索地说我愿意。仙官又问,如果你有十万灵石,你愿意捐给神庙吗?农民还说愿意。 仙官满意地想,属地百姓对神庙的供奉如此虔诚,我派气运何愁不亨通,何愁不兴旺?他最后问,如果你有一只鸡,你当然也愿意捐给神庙了? 谁知农民大喊不愿意,仙官震惊,问他为什么。农民说,你傻啊,因为我真的有一只鸡! 虽然这是个脍炙人口的老笑话,众人还是很给面子地开怀大笑,仿佛第一次听。 院长边笑边琢磨。 故事意在讽刺属地凡人不知感恩,阳奉阴违,对神庙香火供奉不诚心。 与那个奇怪少年要一座山头,又有何关系? 老者放下鱼竿,伸手摸了摸衣袖。 他袖口很宽大,他摸了很久,仿佛里面放着万卷书,只能一一翻找。 最终,他只拿出一个小匣子。 匣子不大,方方正正,像小姑娘的胭脂匣。 但池畔笑声戛然而止。小斫脸色微白。 每个人都盯着匣子,仿佛内含万钧之力。一旦打开,放出里面的东西,便是石破天惊,玉山倾颓。 整个墨池的空间将扭曲塌陷,池畔的人也将灰飞烟灭。 只听老者淡淡道:你们是不是忘了?我真的有一座山头。 院长震惊失语,心想不是吧。那少年再如何天才,也不敢这般狂妄大胆罢。 他可以向琴仙,向棋鬼,向世间任何一个强者提这个要求。 甚至剑神听了,也只一笑而过,全当晚辈戏言。 只有书圣不一样。 因为他真的有一只鸡,不,一座山头。 匣内画春山,便是他的芥子空间,也是他最强大的神通。 此山是他开。他也仗它安身立命,威震天下二百载。 现在,有个后辈开了口,向他索要这座山。 我十五岁那年第一次提笔成符,很是张狂,向我师父索要这方墨池。他给我了,不是因为我那时修为可以驾驭此地,只因他觉得,我终有一日能胜过他。 老者说完这两句话,站起身,他的脊背忽然挺直,一瞬间,仿佛从迟暮老人,回到骄傲恣意的少年时代, 我倒要看看那个小子有什么本事,敢来要我的山头! 第26章 基石将倾 画春山本是一座海上浮山。 书圣于山中闭关突破, 领悟空间之法,将此山炼化,凝缩在极小的宝匣内。 每逢开匣,巍峨高山凭空飞出, 与现实空间激烈碰撞, 造成大范围坍陷。 大山压顶, 灰飞烟灭。场面凶残霸道, 毫无儒者风范。 幸好这般场景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出现过。 不是因为书圣随年纪渐长,变得更仁慈,更宽和。只因他的强敌死绝, 再没人值得他亲自动手, 且动用如此恐怖的手段。 当你证明了自己的强大, 你讲的道理就有人听了。 分卷(21) 书圣渐渐成为世上最讲道理、最重礼法的大儒。他创下青崖书院, 然后功成身退,将书院传给现任院长。 而画春山静静存于宝匣内。像美人年华消逝后被人遗忘,罗裙褪色,妆奁蒙尘。 青崖书院号称三万青衫,只要学生们脸皮够厚,都可以自称书圣门下, 却没有一人能真正继承他的衣钵。 书院诸生一半以上出身修仙世家,不乏天之骄子,却没有他要找的后辈。 明路不行,他便转暗路,在四大洲开黑店,米铺当铺胭脂铺等等, 做见不得光的生意。 一年前, 他在风凛城胭脂铺发现了卫平。 如今又在华微城当铺发现了另一位, 值得一看的少年。 华微城啊。老者笑道,这次的登闻大会,好像就在华微宗办? 正是。院长答:我院诸生已经抵达华微宗。先前虚云真人,派大弟子送来他亲笔请柬,请您裁定书画试魁首。但您嫌他字写得难看,让我替您赴会。他转头看看身后诸位,飞云楼已经准备好,我们今日正要动身,去华微宗与院生们汇合。 是吗?老者回忆片刻,纳闷,我嫌虚云写字难看? 众人点头如捣蒜。 老夫改主意了!老者极坦然道,走,我们都去凑凑热闹。 他说走,立刻就要出发,像出门散步。 至于他突然到访,华微宗毫无准备,将如何兵荒马乱,那是别人的事。 一座飞云楼卷起狂风,直上云霄。一路向西,飞往华微宗。 书圣将亲临登闻雅会的消息,一天之内传遍四大洲。 天下符师涌涌,日夜兼程赶路,向华微宗山下汇聚,期待有缘得见圣人一面。 从前书圣听说这些,只会觉得麻烦、不耐,如今却忍不住发笑: 那个放言要我山头的年轻后生,若知道老夫会来,一定很激动吧? 他现在在做什么? 哎,大概也在废寝忘食的努力画符,准备吸引老夫的注意吧。 宋潜机打了个喷嚏。 他正拿着小刻刀,给木牌刻字,的确很努力。 院内许多作物旁,已经有精致小巧的木牌插入土中,露出部分清楚写着:茄子、小葱、白菜、紫藤花、爬山虎 就像给每一个由他亲手照料的小生命赋予名字,他每张木牌都刻得仔细,一笔一划,如豆腐上雕花。 比他昨夜在黑店随手提笔写符,更认真百倍不止。 如此一来,纵然再碰上有人不识豆角,也不会张冠李戴,喊错它们名字。 土豆是他种下的第一批菜,有特殊意义,他给每株土豆苗分别立牌:土一、土二、土三 淡紫瓣、嫩黄芯的土豆花迎风微颤,翠绿叶片蹭过脚下小木牌,好似在打招呼。 宋师兄!今天新到的种子!孟河泽闯进门,扔下三四袋种子,就往灶台边冲:我去煮面! 宋潜机轻轻吹去刀尖木屑:你快突破了。气息不稳,近两日戒急躁。 师兄看出来了?孟河泽有点忐忑,我能顺利突破吗? 宋潜机笑笑:当然。 孟河泽松了口气。好像只要对方一句话,他就真的不再紧张。 别煮面了,我有事要出去。 宋潜机已经刻完所有木牌,放下刻刀,孟河泽适时地递上湿毛巾,方便他擦手:师兄去哪,办什么事,我替师兄办。 瑶光湖,装些淤泥回来种莲藕,用不上你。 不算院门外两块菜地,宋潜机的小院里,地上有菜,架上垂花,墙上爬藤蔓,除去石桌、躺椅等必须空间,天上地下,已无处可种。 幸好院内屋檐下的石阶上,虽然没有土,却有一条空地,正好摆下两口水缸。 他新得了一袋莲藕种子,颗颗光滑圆润,泡两天就能发芽,不种多可惜! 宋潜机手痒心更痒,立志要让檐下添两缸莲。 但种莲藕不能用院子里现成的土,最好要湖底经年的淤泥。 孟河泽又递上一条干毛巾,笑道:一点粗活,怎么劳烦宋师兄?我打开院门喊一声,立刻有成百上千弟子,愿为师兄效劳! 胡言乱语。宋潜机轻斥一句,带上储物袋出了门。 泥土也是有生命的,他要亲自去挑。 孟河泽跟在他后面:我没胡说啊! 他的确没有胡说,华微宗外门已经变了。 弟子们打完一天的工就走,绝不为了一点奖励多做,耽误时间。找宋潜机答疑,必须错开饭点,没人想听孟师兄赶人。 有宋潜机之后,不必看授业堂长老脸色。比起原来激烈竞争和互相比斗,他们现在更喜欢合作。 他们舒服了,很多人开始难受。 执事堂最先难受,没人加点打工,灵石矿产出岌岌可危。内门弟子也难受。原本只给一点小甜头,就有人抢破头为你跑腿办差,现在外门弟子不知从何处见了世面,不好糊弄了。 藏书楼、授业堂的长老最难受。 从前有人卑躬屈膝鞍前马后,只为请教两句问题,现在没人捧着他们,心理落差一时难以接受。 这些事情汇总一处,堆在虚云案头,变成一个问题:为什么外门弟子变得如此难管? 外门看似低微,却人数众多,是支撑起一个大宗门的基石。 基石将倾,大厦何存? 有峰主提议换一批弟子,将变懒的弟子们统统赶下山,从根本上肃清不正之风。 然而如今登闻雅会在即,实在没时间追究,更没空招收新弟子。虚云只能命令众人忍耐,先忍到大会结束。 因为书圣即将来访,彻底打乱了华微宗原本的准备。 虚云虽然亲自写下请柬,以示重视。但他突破化神失败后,心底并不想见到修为碾压他的那四位强者。 书圣不来,他高兴自在。书圣要来,他也只能认栽。 华微宗殿宇楼阁星罗棋布,数不胜数。距离大会开场前三天,参会的各宗门、世家已经入住。 青崖书院诸生住在松林阁,环境清贵风雅,弟子们很满意。 但书圣亲临,应当独住最大、最尊贵的客殿。 现在那里住着红叶寺主持大师和弟子。出家人慈悲为怀好说话,说搬就搬。 其他门派要为红叶寺众僧腾地方,则颇有微词。袁青石、陈红烛出面不行,几位峰主出面也不行,最后他亲自出面,才安排妥当。 虚云恨不得让书圣直接住乾坤殿,自己搬到殿门外逝水桥。 终于,接待书圣的礼乐仪式排练结束。虚云坐下,闭目调息。 紫云观观主清微真人却突然来访。 虚云眉心一跳,有种不妙预感。 很熟悉的感觉。 上次这种预感出现,还是那个外门小弟子,在乾坤殿说出那个人名字之前。 清微真人一身紫色道袍,拂尘轻动,喜气和乐: 师伯刚传来消息!好消息啊! 虚云强自镇定,抚须而笑:那要恭喜棋鬼他老人家,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当然好,师伯昨日忽有所感,此次大会或有收徒的机缘。他明日便到,说不必麻烦,一切从简便好。 虚云不想住逝水桥了,他想跳桥。 呵呵,不知哪家幸运后辈能得棋鬼传承,实在是天命眷顾。他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 *** 夕阳光芒洒在湖面,化作碎金点点。 湖上莲叶初发,未成气候。湖心石亭独立,倒映水中。 此地是华微宗一景,此刻湖畔正热闹,许多年轻修士参观游览,笑声如潮。 他们有男有女,来自不同门派,法袍各异,色彩缤纷。 宋潜机、孟河泽从人群中走过。 两人身穿外门弟子袍,像两只灰扑扑的鸭子。 忽听见一声嬉笑:华微宗不愧是大宗门气魄,外门弟子也能来游湖! 第27章 华微纸贵 话音刚落, 笑声迭起。 那些笑语不含恶意,仿佛只是看见稀奇事,单纯好奇惊讶, 就像一群人看见两只狗上桌吃饭。 孟河泽因此更气恼。 循声回头, 见湖畔垂柳下, 水榭里, 一群少女或坐或立, 言笑晏晏。另一群鲜衣少年围着她们, 有的打扇子,有的捧瓜果点心,对两个外门弟子指指点点。 孟河泽脸色一红,双拳攥紧。 宋潜机忽问:我刚才说什么? 孟河泽深吸气,拳头缓缓松开:突破在即, 戒急躁、戒动气。 若觉为难, 你不如先回去。宋潜机劝, 是为他好。 孟河泽反被激起好胜心, 誓要借此磨炼定力。 宋师兄能不为外物所扰, 我就做不到吗? 两人渐行渐远。 水榭里笑声依旧。 陈红烛坐的位置恰好背对湖面, 不曾看清是哪两位外门弟子, 闻言只皱眉。 如果说这话的是旁人, 或许是句无心戏言, 但说话人坐在她对面,正神色得意,耀武扬威, 就像暗讽华微宗没规矩, 对外门弟子管束不力。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 然而各派住进华微宗, 对外门的情况已略有耳闻。 华微宗外门以不服管教出名。 同样的脏活累活,在这里要给两倍价格,才有外门弟子肯做。那些弟子对宗门缺乏奉献精神,所有的尊敬爱戴,只倾注在一个人身上。 陈红烛心中烦闷,她知道这一切改变的罪魁祸首是谁。 偏偏束手无策。 她转移话题:丰紫衣,你刚才说要赌,到底还赌不赌?你该不是怕了吧? 她对面坐着的少女身穿紫裙,颈戴银铃圈,鬓角一朵琼玉花怒放。 笑起来花枝乱颤,铃铛轻摇,艳光四射:当然要赌!这颗珠子是南海鲛王珠,有分水破浪、震慑海兽之奇效。我也是机缘巧合,才得这一颗。今天你们华微宗谁有本事,尽管拿去! 一颗浅碧明珠放上玉案,内里似有碧波流转,照得整座水榭熠熠生辉。 我为师妹添个彩头。这块云纹玉佩刻有小型防护阵,可挡金丹修士一击。她身后一位少年故作谦虚道,不是什么值钱东西,给诸位赏玩。 有这两人打头,其他各派纷纷上前: 我也来添一样。 那我也献丑了。 不过片刻,玉案便堆满各色法器异宝,不仅实用贵重,更要精美好看。 华微宗独霸天西洲,看似风光无限,但天西洲是四大洲内灵气最稀薄,地域最小的一洲。 其他三洲有青崖书院、红叶寺、仙音门、紫云观、大衍宗等等一流宗门,更有赵、刘、卫、丰诸多叶大根深的修真世家。 不管轮到谁做登闻大会的东道主,总要面临一些考验。 大会开始前,年轻一辈便以聚众玩乐之名,暗中较劲,既拼财力,又逞本事。 陈红烛身旁跟着七八位华微宗弟子,都是各长老、峰主的亲传,此刻也拿出各自宝物。 表面豪气干云,有人传音问陈红烛:大小姐,这万一输掉了,能找大师兄报账吗? 陈红烛气的传音大骂:输了还有脸报账?事关门派荣辱,输了都给我面壁断山崖! 东道主怎能输? 这是年轻女修们挑头的场合,就算闹得过分些,说句小姑娘不懂事,没轻没重便罢,不会伤表面和气,影响大局。 袁青石没有来。类似青崖学院院监子夜文殊、和其他门派顶立门户的大弟子,也都没有出面。只坐在湖心亭,隔着半座湖,一边饮茶论道,一边远远留意她们。 青崖六贤没有来,则是因为在宋院门口丢了脸,还没找回场子,怕被人笑话。 现在赌注有了,不知怎么个比法?陈红烛道,随便你们说! 丰紫衣笑吟吟道:登闻雅会比的琴棋书画,我们不必再比。若比写符,都比不过书院的师妹师兄们;比炼丹推演,更比不过紫云观;比驾驭灵兽,你们也比不过我大衍宗各派各有所长,比这些专精的不公平,就比一样大家都会的吧,谁也别占谁便宜。 众人纷纷称是。 陈红烛:那就比最基础,我们人人都学过的功法! 丰紫衣转头望湖。 晚霞漫天,瑶光湖金光粼粼,碧波千倾。湖心亭边新发几簇荷叶,风中轻摇,亭亭玉立。 她说:不如我们各派出一个人,比轻身术。谁最先折下湖心亭边一片莲叶,就算谁胜,这些彩头,任他随便带走。当然,不能用任何法器增速! 陈红烛心想,这分明还是你们大衍宗占点便宜,谁不知道你们初学御兽时,最先学被灵兽追赶如何逃命,人人练得好轻身术。 但东道主要发扬风度,她向身旁看了看:可以。 今日带来的弟子,她专挑了不同领域有一技之长的,其中一位峰主亲传弟子擅长快剑,身法也很快。 各派同门不必商量,彼此知根知底,转眼间已经决定人选。 他们走出水榭,暗自运气蓄力,来到湖畔垂柳下。 *** 宋潜机缓步徐行,他离湖很近,衣摆已沾湿。不时停下,捡起几颗砂石,蹲下摸摸泥土,闭眼感受片刻,起身继续走。 他神色专注,任由湖畔往来络绎,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和这一片湖。 而孟河泽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有人抱着毛茸茸、雪白可爱的三尾猫出来溜,他想世上竟有如此乖顺亲人的灵兽,不知什么品种。自己打工时喂的真是灵兽吗,怎么全都一副凶神恶煞随时咬人的模样。 有人向同伴显摆法器,光彩闪烁,他骄傲地想,都不如我的红玉佛珠好看。 有人在交换丹药,药香随风飘飞,他可惜地想,自己没什么能换的。 有人在念诵诗文,声音不大,却有劲气冲击,震得人耳膜生疼。他不忿地想,这应该是青崖书院、六咸的同党,不,同窗们。 有人拿着符笔凌空描画,笔锋过处,半空中有微光闪现。他担心地想,他们应该是符修,看上去都挺厉害。宋师兄也报了书画试,怎么从没见他提笔练过? 分卷(22) 不止华微宗内,书圣要来的消息传开,大半个修真界的符修都聚在华微城。 宋潜机之前进黑店,一张养气符能当二百灵石使。这才短短数日,养气符、聚气符等最基础的符箓已经开始降价。 符纸、符砂、符笔的价格反而飙升。各路符师斗法,竟造出修真界一次贸易奇观,人称华微纸贵。 孟河泽沿湖而行,一路异彩纷呈,仿佛一轴长卷在他眼前缓缓展开。 他心中滋味莫名。自己与他们分明活在一个世界、一般年纪同走仙途,修炼资源却天差地别,简直不像一个物种。 他更加佩服宋潜机,竟对这些新鲜、奇怪的场景视若无睹。 殊不知,别人看他们也是一样奇怪。 两个外门弟子,一路走走停停,走在后面的那个微张着嘴,像乡民进城。 走在前面的好像在找东西,找得很认真。 孟河泽默念凝神定气、动心忍性,目光转向蹲着的宋潜机:宋师兄,你在干什么? 找哪里的淤泥最好。 淤泥还分好坏?孟河泽愣了愣,都在一片湖里,都是泥啊! 当然分。最合适的淤泥,才能开出最好的莲,结最甜的藕。宋潜机说。 孟河泽:我去学莲藕汤! 藕汤以后再说。宋潜机站起身:这片湖灵气充足,很适合种莲藕,根据我的感知,这里水越深,腐质越丰富。他伸手指了指,你看湖心亭,那几株莲根系上沾裹的泥,一定最好。 孟河泽急忙道:不劳师兄动手,我替师兄取来! 话音未落,他已凭空跃起,掠向湖面。 孟河泽的轻身术、敛息术是宋潜机在断山崖教的,他曾凭这两样本事,在外门打车轮战未逢敌手。 后来更是已练得炉火纯青。单论速度,筑基期也难比过他。 然而就在他发动时,几乎同一刻,垂柳下七八道人影利箭般射出,冲向湖心亭。 而后更有三四人,苍鹰般斜刺青空,后发先至,逼近孟河泽。 湖面瞬间人影纷乱,你追我赶,劲气冲撞,水波激荡。 宋潜机一怔。 不会吧,挖点泥也要动手抢? 种藕的竞争这么激烈吗? 孟河泽足不点水,飞身而行,忽觉身后风声凌厉,不必回头也知有人逼近。 他不知道那些人来干什么。但湖心亭近在咫尺,不如赶紧收了泥,把这片湖留给他们折腾。 他濒临突破,气势正盛,更提气向前赶去。长臂一伸,探入水中,铁钳般握紧一支莲叶根茎,猛地发力。 拔出萝卜带出泥,拔莲也一样。 孟河泽先一步避开,泥点洒了身后众人满身。 湖畔却爆发一阵叫好声。 孟河泽不明所以,回头笑笑。 宋潜机忽道:当心! 第28章 春风相送(二更合一) 孟河泽擎着莲梗正要返程, 怎料斜里伸出一只手,似柄利剑直刺他掌心。 四面八方人影缭乱,横冲直撞, 竟都奔向他手中莲叶。 孟河泽心中惊异, 湖中莲梗成片, 根系下淤泥无数,你们怎么偏来抢我的? 又想起这些人之前笑话外门弟子也来游湖, 以为对方诚心与他作对、拿他戏耍,恼恨之下运起全身灵气, 身形更快, 只留下道道残影。 湖上水波激荡奔涌, 新荷如遭狂风骤雨摧折。 众人只觉面前一阵疾风, 那抢荷的外门弟子已经出现在别处。围挡间偶有收势不及,两三人猛地撞在一处,砰地跌进湖中。 出水已是满身淤泥。 他们出身名门, 就算比斗也是溅得一身血,哪曾溅过一身污泥? 又听岸边女修们为那少年叫好, 惊怒之下,竟有几人忘记邀斗规则,纷纷祭出法器,向那少年攻去。 孟河泽知道自己修为略低一筹, 并不正面交锋, 只靠闪避使得那些人相撞。但法器来势汹汹, 他足尖一点荷叶边缘,身形再度蹿高, 竟想向上突围, 往湖心亭顶上跃去。 湖畔那些溜灵兽的, 写字画的,吟诗作对的,交换丹药的修士,不知何时都停下动作,被湖上争斗牵动心神,一齐紧盯着湖心。 见那少年灵敏周旋,巧妙地以少敌多、以弱胜强,不由喝彩惊叹: 此人是谁? 华微宗何时有如此厉害的轻身术! 又见少年借力跃向亭檐,有青崖儒生叫道: 不好!子夜师兄正在亭中与人论道! 师兄濒临突破,当心冲撞! 水榭里,少女们下意识为采莲少年漂亮的轻身术欢呼,喊完才看清不对劲,面上讪讪。 丰紫衣回过神,对陈红烛冷笑一声:你想派外门弟子出战,直接让他来就行了,倒不必这样呈威风。怎么,显得你们华微宗随便一个小弟子,半路杀出,都能胜过我们这些人吗? 她竟以为是故意陈红烛安排,报复先前自己讥讽华微宗外门之言。 陈红烛认出孟河泽时,心里也是一惊。 目光顺着孟河泽来路追去,果然望见宋潜机静立湖畔,负手独对夕阳。 原来方才被取笑的两个外门弟子,便是他们二人。 难道宋潜机咽不下这口气,才派孟河泽出手抢莲? 孟河泽还未踏上亭檐,忽觉亭内涌来一股大力,似一面铁墙迎头迫近,但他这一次去势最急,箭已离弦覆水难收。 他猛然撞上无形铁墙,像挨了一记重拳,眼前霎时漆黑,胸腔内翻江倒海,烦恶难言。睁大眼无法视物,张大嘴无法呼吸,如断翅白鹤,无法自控,直直向下坠去。 身下便是各色法器磨刀霍霍的凶光。 孟河泽心一沉,这是什么功法,竟能伤人于无形。 我还未练到这般修为,学成这厉害手段,难道今日就要死要残? 忽然一道柔和灵气不知从何而来,如一阵春风将他轻轻拂开,远离亭角。 孟河泽顿觉浑身一松,头脑重回清明,睁眼看清来人,惊喜异常。 哪有春风相送,护送他的只是一片衣袖。 宋师兄! 宋潜机看这人刚才还一脸绝望,见了自己立刻精神抖擞,仿佛已安全脱身落地,当真心大。 他又气又想笑,喊师兄多见外,多客气啊,你叫我一声爹算了。 孟河泽本可以自行突围,但宋潜机听湖畔叫破亭中有人,便知危险,立刻动了。 在众人眼中,他像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不论目力如何,竟都没看清他的身形。 宋潜机一只袖子护着孟河泽,在十八路法器中穿行,一边道:有人来抢,你扔下东西回来便是,怎么还与人动手? 孟河泽听他说着责怪的话,却眼带笑意,不像真生气。 又想起宋潜机在崖底舍命救他,也如今日一般,从不嫌他麻烦,心中感动无言。 宋潜机并不好受。这些人出身显赫,手中驾驭的法器自然也非凡品,应对不慎,他或许无碍,孟河泽却不能全须全尾地脱身。 幸好他前世经常逃命,自创一门借力打力,后发制人的功法。 敌人若倚仗人多,一齐出手,不免引动天地灵气杂乱交织。场面越乱,他的机会也越多。 宋潜机牵引狂暴灵气,如穿针引线,使甲的招数打在乙身上。此法需要计算、需要预判、还需要最快的反应,才能四两拨千斤,单打独斗地杀出重围。 宋潜机自知此时修为低弱,灵气微薄,更加小心,但他很快发现,他对灵气的操控更加精准了。 仿佛天地灵气也有生命力,如他院中草木,对他心生亲近,便任他驱使。 这是身怀不死泉的效用,还是他重生后心境变化的结果?宋潜机不解。 众人只见他一手挟人,一手广袖翻飞,一拂一送间,危机顷刻消解。 又见他足不沾水,姿态潇洒灵动,不由大声叫好。 亭中人不欲伤人,只是被孟河泽气势一激,威压护主自行发作,反震回去。一瞬之后,已经尽数收敛。 湖心亭重回安宁,甚至响起三四道恭喜声。 有人笑道:子夜道友修为又有进宜,真叫我等惭愧。不知准备何时闭关突破? 不急。被恭喜的黑衣青年只吐出两个字。 亭内众人闲坐饮茶,大多神色散怠。他身处其间,却脊背挺直,目光沉定冷肃,好像随时要抽刀。 他五官深邃,皮肤异常苍白。常人看他一眼就浑身发寒,不禁怀疑他是不是从小住在冰洞里。 此刻他目光转动,望向湖上救人后翩然远去的背影:那是谁? 不过是我派两个外门弟子。他们并非有意冲撞,道友勿怪。袁青石提醒道:师妹们玩乐,我等不便插手。 子夜文殊没有应声,淡淡收回目光。 袁青石感到一阵无力。青崖学生们平时过得什么日子? 与一尊失去七情六欲的神像相处,还要受他管束,应该很辛苦罢。 水榭里,众人望着湖面,心里五味杂陈。羡慕华微宗有这样能逞威风的弟子,又恼恨自家派出的人选不争气。 丰紫衣冷笑道:一人不够,还安排两人,一个比一个本事大,陈大小姐真费心了! 她恼怒之下,忘了是自己最先提出比轻身术,陈红烛若能好言好气解释清楚,必不招致后来是非。 但陈红烛素来骄横,最恨被人冤枉,更不爱与外人讲理,极不耐道: 不是我!是你刚才言语冒犯他们,他才要出气。你若不信,自己去问他! 丰紫衣忽然起身:好啊,我来问。 一道紫绫从她袖中飞出,如长虹行空,伴着少女朗笑:那边两位道友,既然到了,何妨进来一叙! 你干什么! 陈红烛没想到她在华微宗内,还敢说出手就出手。赤色长鞭一展,火龙般追袭而去。 宋潜机见一道紫绫光彩流丽,迎面席卷,他认得这件法器,本欲闪避,才想起丰紫衣如今不是元婴强者,只是个没结丹的小姑娘罢了。 他一手挟孟河泽,跃上紫绫,足尖连踏,借这道虹桥,从湖中掠向岸边。 陈红烛怕误伤,急忙收鞭。丰紫衣本想绑缚二人,却见自己心爱法器被踩在脚下,脸色一变,也忙不迭收手。 两人已稳稳落进水榭中。 湖上十余人打出真火,带着满身污泥追击二人。 进得狭窄水榭,手中施展不开,又乍见满堂靓丽女修神色各异,如当头一盆冰水泼下,才想起先前约定不可动用法器。 他们一齐收了手,却咽不下气,脸色青青白白。 丰紫衣打量二人。最先登场那位英姿勃发,此时面色愤恨,像只被激怒的恶兽。后来那位高瘦俊美,却面色沉静,气度淡然。 她心道,谁知他们是不是华微宗亲传,故意穿上外门弟子袍。 陈大小姐,不向我们介绍一下吗?请教这二位高姓大名。 陈红烛环视四周,微微蹙眉。 青崖六贤皆出身大家族,此地有不少人与他们沾亲带故。若说出宋潜机名字,恐怕今日更不能甘休。 她冷声道:不过是两个外门弟子,姓甚名谁有什么要紧,谁能记得! 说得也对。丰紫衣轻笑,他们这样的外门弟子。放在我大衍宗,只有给我灵兽铲屎的份儿! 她身后同门随之一阵哄笑,她却转头大骂:笑?你们连铲屎的都不如! 宋潜机也在笑。 你们这样的名门之后,遇到后期崛起的卫真钰,只有被他打脸的份。 这条世界法则,比天地道法还铁,可惜你们不懂。 陈红烛警告道:我华微宗弟子如何,自有我宗门管教,还轮不到外人插手! 丰紫衣笑道:那是当然,我可不敢越俎代庖。但咱们刚才已经立了赌约,哪有半途收局的道理?她指了指满桌异宝,要大家将这些东西各自收回去,就此散场,未免太扫兴吧。 陈红烛道:这有何难。我华微宗做东,自当让诸位尽兴,咱们可以再比一场。比什么,随你们定! 她身后华微宗弟子一齐应声。 虽然他们看宋、孟二人心情复杂,但毕竟是华微宗刚才出尽风头,震慑诸派,一时间气势昂扬。 宋潜机安抚孟河泽道:你看,人家原本就在比试,并非有意为难你,莫生气了,回去吧。 等等!丰紫衣打断,说好要比轻身术,那就是轻身术。这次跟我比。 陈红烛问:你亲自下场? 不,我就坐在这里,一动不动。丰紫衣望向宋潜机、孟河泽:你们两个选一人出来,若能绕过我这些同门,三息之内走到我面前,这里的东西随便你们带走。外门弟子生活不易,有这么多宝物防身,以后与人比斗,不知容易多少倍。 孟河泽望向满案法宝,目光流露出一丝热切。红玉佛珠暂时见不得人,方才若不是那些人仗着法器之威,自己定能全身而退,绝不会被逼上亭顶,遭遇险境。 但宋师兄没说话,他便冷着脸,不言语不动作。 丰紫衣又笑道:你们怕什么?方才湖上都敢动手。这次谁都不许用法器,不算欺负你们吧! 众人一阵讶然。丰紫衣坐在水榭中,那两人在门口,距离不过二十来丈。 以他二人轻身术之快,规则未免太简单,不是白白便宜他们? 有人想抗议,却被同门拉住,传音提示:这要求有玄机,诓他们上钩呢! 宋潜机只想你有病吧,我要一堆法器干什么,又不是一车种子。 忽然他目光一凝,笑起来:若我想挑你身上的一样东西呢? 丰紫衣稍怔,看了看手中光彩潋滟的紫绫,拍在桌上,傲然道:只要你有本事,尽管来拿! 她暗中传音吩咐同门,让他们列阵身前。 心想我让你绕过这些人,又没说不许他们对你出手。你只要一动,立刻就挨一顿好打。 你现在自己答应,理当自负后果,只要不打得狠了,陈红烛和华微宗也怨不得我。 分卷(23) 好。宋潜机点头。 陈红烛传音道:当心有 诈字未出,宋潜机已经动了。 他举步向前,起初速度并不快。 几乎同时,水榭中冲出十余道人影。 他们当真没使法器,却有人握拳,有人出掌,攻击快而不乱,阵型密不透风,正是大衍宗驯服凶恶灵兽之法。 宋师兄!孟河泽惊怒,就要冲上前。 宋潜机回头望他一眼,目光严厉,无声制止。 宋潜机双袖翻飞,穿行阵中,却如穿花拂柳。 但拳头打上手掌,师兄撞了师弟。惨叫不迭,人仰马翻。 这人使的什么妖法? 大衍宗众人大骇。 宋潜机仍向前走。 他不仅步履沉稳,行动间更有一种万夫莫敌的强大气势。 大衍宗众人见他步步逼近,心道不好,急忙后撤,试图回护丰紫衣。 倏忽,宋潜机提速,化作一道虚影。 若说孟河泽身形快如疾风,他则像一阵随风消散的缥缈烟气。 丰紫衣只觉眼前一晃,烟雾飘来,那人已近在咫尺。 她大惊,下意识抽紫绫防身。抬眼对上那人目光,不知为何心神一震,好像面对父亲、师父那般大能,神识被镇压,不敢躲,更躲不开。 只能眼睁睁看他高高扬起手掌,竟要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他敢?! 水榭内众人惊得忘记呼吸,陈红烛横鞭去拦,依然迟一步。 丰紫衣惊怒至极,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今日当众受此奇耻大辱,就算以后将这人砍掉手掌、千刀万剐有何用? 她双眼一闭,竟不受控制地淌下两行泪。 有女修不忍再看,同样闭眼。 惊呼声、怒喝声、惨叫声中,宋潜机的手落了下来! 落得很轻。 丰紫衣睁眼,惊觉自己毫发无损,怔怔地摸了摸脸。 那人已经退开。 若说他们有什么接触,只是衣袖拂过她面颊,留下淡淡紫藤花香。 这是何品种,如何栽种,生机这么旺,开得这么好? 宋潜机指间多了一支琼玉花,借着满桌宝物异彩,细细打量。 只见花朵洁白剔透,片片如雪,分明不是灵植,却有一种灵性,看得他忍不住称奇。 众人回神,立刻一拥而上,将丰紫衣团团围在中央。 他们惊魂未定,耳畔嗡嗡作响,听不清那人说什么,只见他拈花微笑。 丰紫衣面上泪痕未干,剧烈喘息,双颊酡红,不知是羞怒还是愤恨。 她身份尊贵,不如陈红烛凶名在外,是因为家人和门派替她遮掩的好。 陈红烛一独来独往,而她随从如云,稍不顺心就要责骂打罚。 身边师兄弟也不敢多碰她一根指头,今日却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外门弟子摘去鬓边鲜花。 你放肆!丰紫衣喝道。 先前说好了,我就要这个。宋潜机笑了笑。 一阵哗然。 这人疯了? 世上真有人放着满堂宝物不要,只为摘一朵花? 陈红烛对宋潜机道:答应你了,自然就是你的。 她怕丰紫衣怒极伤人,故意赞道,丰仙子乃岚山郡丰家嫡子小姐,大衍宗大长老之女,母亲更是仙音门堂堂护法。这般人物一诺千金,绝不是出尔反尔之辈。你们俩,拿上花快走吧。 你等等。丰紫衣喊了一声,却再说不出话。 *** 瑶光湖如琉璃镜嵌入群山中,暮色四合时,湖面金光灿灿,更显得四周群山暗淡。 湖东半山腰,却有一方凉亭内点了灯火。 亭内石桌上,放着近百种颜料盒,色彩缤纷。笔架挂有粗细大小、毛料不同的二十余种画笔。 有人挥毫作画。赵济恒站着,那人坐着。 作画的人双十年纪,穿一身柔软白锦袍,雪白无瑕。 他没有束发,乌发披散在白衣上,好像浓墨挥洒满背。 平时赵济恒再气焰跋扈,见了此人也规规矩矩喊一声堂哥。 随登闻雅会临近,赵家许多同族后辈住进华微宗。赵济恒过得好不热闹,山下勾栏都去得少了。 赵济恒遥望山下湖畔,隐约见一群人同样拿着笔,凌空画符写字,好像还在互相赞美夸奖。 不忿道:霂堂哥若出手,一定将他们都压下去。 画画的青年道:我已经出手了。 可是,您分明在画人啊。赵济恒纳闷,您快把水榭里所有女修都画完了!她们长得是好看,平时画画无妨。可书圣马上来了,要紧关头 哪有这闲工夫?他话没说完,他不敢对赵霂不敬。 但对方最近几日苦练画人像,一张符也没写过,实在很奇怪。 那些人为何画符?赵霂问。 当然是为了在书圣面前露脸,留下好印象。我们待试期间有何作为,书圣一定能知晓。 不错。从我们踏入华微宗,考试就已经开始了。赵霂换了一支细笔,你觉得书圣想收什么样的徒弟? 赵济恒不假思索:读书知礼,善书画,擅长符箓,像他一样。 赵霂摇头:等我画完再同你说。 一个守礼儒生,敏而好学,读书破万卷;写得一手好字,笔落惊风雨;说话严谨,张口闭口都是先贤往圣的大道理。 有很多世家子弟,一旦展露符道天赋,家族就按这些要求从小培养他们,盼望得书圣青眼,搏一个好机缘。 赵济恒没耐性,等着百爪挠心。 他不再关注湖畔动静,只盯着赵霂的画,不时帮忙拿笔拿颜料。 对方每画完一幅,他就用灵气催干墨痕,小心翼翼卷好。 赵霂心中瞧不起赵济恒,本来懒得解释,但见对方态度殷勤,手脚勤快,又想闲着也是闲着,与他说说又何妨: 那些人来到华微宗后,每天当众写字画符、吟诵诗书,拼命显摆学识和笔力,但书圣何等人物?他老人家见过多少这种人了?他若想收这样的徒弟,早就收满十大车,能从华微宗一路排到大陆尽头擎天树下咱们想出头,就要跟别人不一样。 堂哥说得对。赵济恒一喜,更好奇道:但怎么个不一样法儿? 赵霂悠然道: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书圣。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天才,不是埋首故纸堆的书蠹。师父收徒,是想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赵济恒怔了怔:可谁又知道书圣年轻时候如何? 说到此处,赵霂不由得意:这就要看谁本事更大,谁的消息更灵通!书圣年轻时行走四大洲,人送绰号多情子。因为他在花船上题过两句诗,曾因醉酒鞭名马,怕因多情负美人。你不知道吧? 赵济恒一惊,摇头如拨浪鼓。 他最先出名的,不是山水图,是美人图。凭这手绝技,无论多暴戾骄横的女子,见他也变得温柔小意,百炼钢化绕指柔,你也不知道吧? 赵济恒脑袋快摇断了。 这类野史,就算是真的,书院为了书圣为人师表的威名,也不敢宣扬,反倒要遮掩。 堂哥厉害!他此时再看对方披头散发,趿拉着鞋,不觉得是故作懒散,不修边幅,反而看出几分风流名士的不羁气质。 我画的好吗?赵霂问。 赵济恒这次拼命点头:惟妙惟肖,美不胜收!您的画工本就厉害,这几日又苦练人像 行了,将这些画收起来。赵霂笑起来,收笔时尤为满意,最后点睛,神来之笔。 画上紫衣美人明眸一点微光,娇美异常。 他搁笔起身,赵济恒急忙上前,用灵气催干纸面颜料,又为他揉手腕:堂哥辛苦。 赵霂看了眼昏暗山色,笑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美人图赠予美人,我们该上场了。 两人下山,穿过湖畔千重垂柳。 不知为何,湖畔众人都看着水榭方向。 天色已暗,唯有水榭灯火通明。荷香浮动的晚风中,如一颗明珠静立,光辉夺目。 赵霂施施然走进,赵济恒跟在他身后,呆呆地抱紧满怀画轴。 赵霂挺胸踱步,自觉风流倜傥,手中折扇转了转,哗啦一声展开,笑道: 诸位仙子,叨扰了。 没有回应。 丰紫衣魂不守舍,望着一个方向。 陈红烛面色担忧,也望着那个方向。 水榭里寂静无声,竟无一人回头看他。 人们都看着另一个人。 尽管那人已经转身,准备走了。 赵济恒认出那背影,惊呼:你怎么在这儿!宋潜机! 这名字一出口,众人俱是怔然。 原来他就是宋潜机? 第29章 世道疯了 登闻雅会, 登高山而闻名于天下。四大洲三十六郡、海外诸岛,年轻一辈的参会修士,谁不为扬名而来。 然而大会还未正式开始, 有一个人还未登高夺魁, 便已经足够有名。 他没有权势财富,却有数千弟子忠心耿耿。 他亲眼见过妙烟, 却对倾国美色不屑一顾。 他不动一件兵刃, 却使青崖六贤仓惶败走。 今夜瑶光湖,他孤身闯重围, 不要满堂宝, 只摘鬓边花。 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众人心中滋味莫名, 紧盯着宋潜机, 好似要将他里外剖开, 看个分明。 有人既羡慕华微宗有这样的天才, 关键时刻能为门派争面子;又庆幸自己门派没有这样的麻烦,搅得外门不得安宁。 有人想到宋潜机还未拜师, 据说与华微宗执事堂有些旧怨,登闻雅会上自然可以改投别派, 便想替宗门招揽人才。放在外门虽是麻烦, 但这种人才就该直接招进内门,招作亲传。 亲传弟子思维方式与外门弟子迥然不同, 他们平日占尽宗门的好处,宗门越壮大, 他们能得到的修炼资源才越多, 因而事事替宗门着想。 至于那些与青崖六贤沾亲带故的世家修士, 被宋潜机刚才展露的身法、气度震慑, 一时都歇了找麻烦的心。 想那六人不过蒙祖宗荫庇,实则草包,与他们既不是直系亲缘、也没有过命交情,犯不着为那六人出头碰硬茬,不如此时默不作声,假作不知。 陈红烛没有这么多想法,只觉赵家两人来的极不巧。 今日一波三折,到底还是华微宗赢了,不堕东道主威名,眼看就能顺利收场,偏在此刻,宋潜机被人叫破身份。 她想到这里,不由狠狠瞪了一眼赵济恒。 宋潜机听见赵济恒声音,回身笑了笑:好巧。 他院里那张躺椅是赵济恒送的,配有软垫,摆在花架下,靠上去如陷云中,很是舒服。 他想到躺椅,便笑起来。 赵济恒被这笑容激怒:只有你与孟河泽两人? 宋潜机点头。 赵济恒大喜。 若不是叔父严厉警告过,莫再去招惹姓宋的,他如何能忍到今日。 他环顾四周,身前有半步金丹的霂堂哥,四周有许多与赵家交好的世家子弟。 而宋潜机失去整个外门助阵,只带着孟河泽一人,身陷重围,无异于羊羔闯入狼群。 难道天要助我?我今夜就能将姓宋的踩在脚下? 他一念及此,兴奋异常,目露精光。 忽听赵霂道:丰仙子这是怎么了?因何事落泪? 他虽不知前因,但这一句话,既可表现怜香惜玉,又能将满堂目光从宋潜机身上拉回来。 赵济恒顺杆爬,急忙道:丰仙子,可是这两个外门小子得罪了你?你放心,有我们兄弟二人在此,一定不放过他! 众人的确转动目光,都看向他们,只是神色很古怪。 赵霂预感不好,赶忙对赵济恒传音,示意他闭口。 丰紫衣惊觉自己掉了眼泪,胡乱抹把脸,怒瞪赵济恒。 却见宋潜机面色温和,没有丝毫看她笑话、轻蔑轻薄之意,脸色又缓和不少,只对宋潜机道: 你刚说甚么话,我没听清楚。 请教道友,此花在何处种植,如何栽培得来? 宋潜机见她面带泪痕,虽不明白,仍道:若有冒犯之处,我向道友赔罪,还请不吝赐教。 丰紫衣惊诧。 刚才这人不可一世,势如万军阵中取敌首级,此刻拈花在手,与她轻声说话,竟然极规矩、极礼貌。 她语气不由软下来:我大衍宗有一口灵泉。花木沾泉,生机旺盛,鸟兽饮泉,可通人性。这几丛琼玉花长在灵泉边,日夜受其恩泽,自然不凡,只是近些年灵气渐渐凋敝,修士饮用泉水,已经没有疗伤之效 师姐!身后同门打断她。 丰紫衣闭口。 同门长舒一口气,生怕她再说下去,要将自家老底抖得一干二净了。 宋潜机听见灵泉,心中微动。 不死泉正在他紫府中,日夜不息地滋养他全身灵脉。 但天地至宝灵压何等强大,他暂时无法触碰。若能取出几滴,让他种的草木沾上,岂不快活? 不如我自创一门功法,将吐纳灵气融入自然呼吸中,这样无论吃饭睡觉,还是种地浇花,呼吸间就能提升修为。修为到了,便可触及不死泉。 这想法实在匪夷所思,若是上辈子的宋潜机听了,应会大骂痴心妄想、白日做梦,修炼哪有这般容易? 而他现在直觉可行,只要用心琢磨。 丰紫衣见他发自内心地喜悦,心想我只答了他一句,他便如此高兴吗? 赵济恒再如何迟钝,此时也琢磨出不对。水榭里人虽多,却没有一个人针对宋潜机。 他捧着满怀画轴,看向堂哥。 赵霂脸色已然铁青。 丰紫衣敲了敲玉案:我这颗鲛王珠放上桌,就没想再收回来,否则传出去,知道的是你们自己不要,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丰紫衣说话不算数!你们拿走吧,算是先前湖上我派弟子妄动法器,违反规则的赔罪。 分卷(24) 赵济恒不可置信,好生崩溃。你俩没打起来,竟然还互相赔罪? 他瞪大眼睛,却眼见其他门派众人纷纷表态,请宋潜机、孟河泽收下法器。 世道疯了! 我等心服口服,自然践诺。 既然有言在先,我派也绝不反悔。 还望两位道友给个面子,不计前嫌! 有人想对宋、孟二人示好,拉拢他们改投自家门派,也有人不愿显得气量狭小,做派小气,不如大衍宗。 宋师兄看看孟河泽神情,笑道:去收吧。 孟河泽一喜,面上强自镇定,拿出储物袋一件件装好。 宋潜机道了声谢,又道告辞,便带孟河泽离开。 陈红烛问:今夜大家尽兴了? 众人望着宋、孟二人背影远去,连称尽兴。 丰紫衣摸了摸空荡的鬓角,站起身:我累了,回去吧。 不多时,水榭人去楼空。 唯见湖心明月破碎,湖畔柳丝飘飞。 赵霂紧握折扇,艰涩道:走。 赵济恒大惊失色:那咱们这些画,下次再送? 堂哥倾注心血,下得苦功,不就是为了今夜,将画卷展示众人眼前,搏得善画美人的风流名声,以脱颖而出吗? 赵霂脸色阴沉,冷冷瞪他一眼:拿去烧掉! 啊?赵济恒不舍。 赵霂远望湖畔,那两道背影已经融于夜色远山,看不清了。 他咬牙道:莫再多问,此计已废,只得书画试上再出奇招! *** 孟河泽走在山道上。 只觉脚下不是坚硬石阶,是一朵朵云彩,他正飘在云上。 一夜暴富,莫过如是。 走到外门寝舍范围,他才恢复些神智:宋师兄,你真厉害,咱们发财了! 宋潜机纳闷:我要来何用?是给你的。 给我? 宋潜机点头:现在不气了吧? 孟河泽一怔,忽觉惭愧。 原来宋师兄因为我快要突破,不能动怒,才让我收下宝物消气。我怎么总让师兄替我操心。 他连连摇头:不,师兄赢来的,都给师兄! 你何时见我用过法器?宋潜机笑道:这些法器今日过了明路,你会后拜个好师父,不做散修,就不怕别人打主意。等你成为一方大能,别人心甘情愿给你的,你可以收。别人不给的,你不能倚仗修为去夺,否则就算一时占得便宜,总会付出代价,难以修成正果 他忽然不说了。这辈子孟河泽成不了邪佛,本就品行正直,哪用他来传授血泪教训。 只因他想到两人早晚要分开,忍不出多说两句。 临走再提醒孟河泽两年后的灭门之祸,如此便算仁至义尽。 前生推你坠崖,今生总算没害你。 孟河泽心道,若不能与宋师兄拜同一个师父,我宁愿不去。 否则谁给师兄端茶倒水,熬汤煮面。 宋潜机想起赵济恒怀中的画轴。 最近作画写字的人,未免太多了。华微纸贵他也略有耳闻,因为书圣将临华微宗,天下符修才齐聚华微城。 前世根本没有这件事。难道自己重生后,牵一发动全身,卫真钰也提前出现,所以书圣跑来收徒了? 卫真钰早期隐姓埋名。类似今夜水榭那般,聚众玩乐交友的场合,他必然不在其中。 宋潜机望天,一弯明月皎洁。 一道星河跨越半张夜幕,颗颗闪着碎光,坠入山那头。 却不知年轻的救世主是哪颗星星,此夜应在何处? 思量间,宋院近了,朱门外桃花已谢,残红满地。 凤仙花和豆角苗沐浴着清亮月光,风中轻摇。 宋潜机心头一喜,顿时将一切凡尘琐事抛在脑后。 第30章 春夜喜雨 宋潜机回到自家小院, 先将储物袋里莲叶拿出来,连带根系淤泥一并放入檐下水缸中。 淤泥不够,他决定下次自己去瑶光湖, 不带孟河泽, 半夜三更再动身,避开人潮。左右他泡的莲藕种子还没有发芽,这事不急于一天。 趁着皎洁月光, 他在菜地间小心行走,不时蹲下摸摸泥土, 感察作物们的生命力, 以得知哪株需要浇水, 哪株需要翻土, 哪株需要保暖。 孟河泽去厨房煮了一小碗酸汤面片,给宋师兄当宵夜吃。 工可以一日不打,面不能一日不煮。爽口开胃的酸汤配清翠的小葱末和萝卜丁, 夜里热腾腾冒着白气,端上桌来, 却见宋潜机正在削竹板。 师兄, 这是做什么? 加固花架, 抗风雨。 孟河泽抬头。 朗月明星,一夜晴光。 今晚会下雨吗? 总会下的。 孟河泽心想未雨绸缪,也有道理。 宋潜机吃完了面, 用麻绳和竹板缠绕每只篱架松动处。 孟河泽喜道:我今天才发现, 花架像这样搭得高低错落才最好看,如果都一般整齐, 反而少了看头。 宋潜机道:不是为了好看。太高, 花不满架;太低, 架不够花。每种花草都有它最适合的高度,让它生长。 孟河泽摸摸头,跟在宋潜机身后想帮忙。但宋潜机动作虽然不疾不徐,却有一种特殊节奏,仿佛与月光,与夜风,与满园花草蔬菜融为一体。 他这个局外人,融不进这种节奏,就插不上手。对着一方小小篱架,却像面对一场艰难战斗。 幸而孟河泽悟性不凡,他下意识开始观察。 观察宋潜机每个动作,甚至每一次呼吸。竟能体会到说不出的精准和顺畅,觉得怀中奇珍异宝都不再重要。 他想,从瑶光湖回来之后,准确说,听过大衍宗灵泉的事后,宋师兄,好像就有点不一样了。 宋潜机忙完地里粗活,接过孟河泽摆好的湿布巾擦手。 他靠在躺椅上,看着月色下满庭葱郁,听墙根草丛虫鸣啾啾,满足地喟叹。 然后他保持这个姿势,这个呼吸,就不再变化。 师兄喝茶吗?孟河泽问。 不喝。 师兄现在在做什么? 在等。 等谁? 等春雨。宋潜机靠着躺椅,眼里带点笑,像在等一位老朋友,你若无事,便与我一起等等。 孟河泽心想,自己即将突破,全身经脉如河流水满,再运功修炼已经无用,能做的只有等待。 宋师兄又为什么等? 雨该下就下,天不想下的时候,磕头跳大神也不会下。哪有人坐着干等? 如果做这事的不是宋潜机,他只会认为对方脑子有病。 但他现在撩起衣摆,在那人躺椅边盘膝而坐,感受对方呼吸的节奏。 夜愈深,风愈大,吹过他脑后束起的高马尾,发丝拂过脸颊有些痒意。 他听见宋潜机说:任何修士突破之时,都有机会与天地对话。炼气期到筑基也可以,不过时间太短,只有千万分之一刹那。 不知不觉,孟河泽被身边人的呼吸韵律牵引,入了定,忘记身在何处。 他感受到全身血液流动的速度变缓。灵气在经脉间流动,像一条条涨水的小河,涨得经脉有些疼。 他神识向紫府中去,被百川环绕,却觉透不过气。 仿佛困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沉闷难挨。 你想要什么?忽然有道声音问。 太闷了,我大口喘气,大声呼叫。 我想要一场雨!痛痛快快、潇潇洒洒的一场大雨! 大风卷地,夜空浓云聚合,遮蔽月光。 小院花叶簌簌飞舞,篱架摇晃,吱呀作响,却没有倒下。 一道电光闪过,孟河泽感觉身边有人,在他肩头轻轻推了一把: 去罢。 顷刻间,澎湃的天地灵气呼啸而来,几乎形成无形漩涡,向他头顶灌去,冲刷拓宽每条经脉,一路开山劈石,汹涌奔腾,最终汇入紫府。 轰! 天上惊雷炸响! 孟河泽猛然睁眼。 他摸了摸脸颊冰凉的水滴,有些愣怔。 重回人间。 什么落下来了?只见千万道银丝从天而降,随风飘飞,笼罩满地花草,笼罩小院,笼罩天地。 什么发出声音?无数水珠在花叶间乱跳,是密集又清脆的啪嗒声,击打在院墙砖瓦上,又是另一种沉钝回音。 他突然不认识眼前的景象。 下雨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下雨?对,是下雨! 孟河泽惊叫着跳起来,好像初生婴儿,第一次看见、感受到风雨,他张开手去接雨帘,大喊道: 宋师兄,真的下雨了! 他竟忘了自己已然突破。 嗯。回去吧。宋潜机站起身,心情很不错。 雨是天外生机。这场春雨落下来,万千生灵因此得活。不仅孟河泽突破,他也打通周身关窍,自创功法的思路已经理顺。 这套功法叫什么好?就叫春夜喜雨吧。 大江东去,一夜好雨。 天明时分,宋潜机走出小屋,被清澈阳光晃得微微眯眼。 朝阳破云,紫藤花瓣零落满地,却有新的花开了。满园都开了。 蔬菜沾着晶莹水光,宋潜机欣喜地在菜地间穿行。 茄子花开得羞涩,他拨开叶片,才看见紫色花朵羞答答藏着,任凭晨风吹拂,它只低头。 黄瓜花开得热闹,澄黄色明亮耀眼,不管花下有没有结小黄瓜,都昂首挺胸耀武扬威。花梗上长着一层细密的小绒毛,摸摸上去有点扎手的痒意,像一只多毛灵兽在手心撒娇。 下午孟河泽来凉拌,一定是一盘好菜。 宋潜机走出菜地,推开小院朱门。 门外豆角花开得最美丽,从花心到花瓣边缘,青紫色由浓转淡,像一只只小蝴蝶。 宋潜机怕惊飞它们,轻轻伸手碰了碰。 恰在此刻,钟鼓齐鸣。 院墙外,群山之间,响起了极庄严的道乐声。 整个华微宗仙音飘飘,处处可闻。 外门弟子纷纷奔出门,震惊地举目望天。寝舍外空地挤满了人。 朝霞漫天,瑞彩呈祥,云中似有一座巍峨高楼掠过,只投下的辽阔的阴影。 宋潜机心中微动,书圣到了? 宋师兄! 孟河泽昨晚没走,一直立在院门口淋雨,此时见宋潜机出门,快步迎上前。 筑基修士稍消耗灵气便可抵御风雨寒暑,但他昨夜只想淋得浑身湿透。 弟子们本在院外抬头看云霞,不知谁先看过来,惊喜喊道:孟师兄突破了。 人群瞬间一拥而上,几句将孟河泽淹没在宋院门口。 恭喜孟师兄! 我们外门居然也出了一位筑基修士! 孟河泽筑基的这一晚。没有养神丹药聚灵阵法辅助,没有前辈师长护法压阵,甚至一张养气符也没贴。 说出去恐怕没人愿意相信。 而且他不是勉强突破,反倒根基打得极扎实。每一条经脉都像饮饱雨水的树根,比华微宗亲传弟子也不遑多让。 他知道是宋潜机昨夜帮他,却不知对方如何能做到。 孟河泽突破的消息迅速传开,像春风吹野火,烧过整个外门。 若换从前,众人羡慕、祝福之余,总免不了暗中眼红嫉妒。 然而最近外门与内门关系一日日僵化,由剥削转为互相敌视。执事堂为了敲打外门弟子,新发的任务越来越繁重苛刻,他们甚至闹过两次集体罢工。 执事堂试过分而治之,收买周小芸等人,许诺修炼资源。但弟子们先前看到团结的好处,已经没人愿意吃这套。 可惜他们修为低弱,大多在炼气初期,气势上总被压过一头。 孟河泽此刻突破,像一根定海神针,让众人惊喜且心热。 只要努力修炼,就算缺少内门资源供给,一样能突破筑基。 我没有孟师兄的好悟性好天赋,冲一下炼气大圆满总可以吧。 孟河泽被一片赞美、祝福声包围,仍有些恍惚:我能有今天,全靠宋师兄提点。宋 抬头再看,宋潜机已经关上门,回去翻地了。 **** 日出云海。 飞云楼从云中落下。楼高十二层,像一座高山,却轻盈、稳妥地降落在华微宗最大的客殿前。 华微宗早有准备。掌门虚云带领各峰峰主、各位长老,立在殿前广场等候。 大殿屋顶上,每一片琉璃瓦都用法诀清洗过,让它们迎着朝阳反射金光。 云海大阵里,每一只五色鲤都在昨夜喂过,让它们在云海间活泼跳跃。 楼刚落地,庄严的礼乐声便响起来。响彻华微,群山共振。 我年轻时很爱热闹,现在老了,只觉得有点吵。 书圣坐在楼里最高一层,轻轻叹气。 他面前桌案上,没有香盘没有书卷,只有一张养气符。周身除了青崖院长,也没有书院里诸多强者侍候。 只有十二个打扮古怪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高矮胖瘦不一,有男人穿红戴绿,满头珠翠,有女人虎背熊腰,肩宽背阔。他们与庄严的飞云楼格格不入,像刚做完市井生意,关了店铺,就赶来书圣身前侍候。 六家黑店,每家一位掌柜一位伙计。 院长听着楼外激昂道乐声:您不喜欢,弟子下去打发他们散了! 哪有到别人家做客,不见主人的道理?书圣摇头,礼数总要全。 院长低头应道:是。 书圣满意点头,推开手边窗户,探出脑袋,喊道:诸位早上好! 殿前众人蓦然听见一句话从天而降,如聆仙音,浑身一震。 礼乐声霎时停止。大家凝聚精神、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大能教诲,期待能感悟真意,获益匪浅。但第二句迟迟不落,只得一齐看向掌门虚云。 分卷(25) 书圣转头,对院长嘟囔道:他们怎么都不理我? 虚云真人也颇感无措,仰高脖子望着高楼:您安好 书圣笑着挥手:好。不麻烦你们了,下次见。 他说完,哐当一声关上窗户。 楼下众修士面面相觑,心想难道这两句话有什么深意?下次是哪个黄道吉日,有何讲究? 执事长赵虞平硬着头皮请示:礼乐第一章 还未奏完,鲜花未撒,彩绸未展,后面还有六项安排,现在 现在算是结束了?见掌门脸色不好,他没有说完。 虚云沉默,目光从飞云楼收回,望了一眼后山方向,最终长叹:散罢。 院长笑道:还是您有办法。 当铺伙计小斫茫然。 这就算全了礼数吗?这到底是讲理还是不讲理呢?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法子很简单。 如果眼下的事,也能这么简单就好了。 书圣:接着说。 气氛重回轻松,当铺掌柜上前两步: 我们的人,暗中找遍整个华微城,都没有发现运笔习惯,笔意符意一模一样的。 他心里想不通。那人写符时姿态熟练,应经常练习,市面上却没有他的符箓流通。明明很穷,为什么不肯写符换灵石?难道不要修炼资源吗? 若要光明正大寻找,拿着画像搜寻,很容易找得到。但看书圣意思,他老人家暂时不想让别人知道,甚至不想让被寻找的人自己知道。 他不是买走了一张琴吗?穿红戴绿的男人说,你们卖出去的琴,自己总能找到吧,顺藤摸瓜有何难? 伙计小斫道:花掌柜,我斫的琴,我当然认得。但华微城里现在有数万张绿漪台,因为登闻大会,许多音修聚来,只为请教妙烟仙子琴技。这,大海捞针啊! 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的女人说: 他不是来当剑买琴吗?剑拿给我看看! 当铺掌柜道: 那剑我粗略看过,的确是柄低阶破剑。张铁匠,我知道你可以分解剑身材料和使用痕迹,推测用剑者来历,但那柄剑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掌柜叹气:被卫平买走了。 众人愕然。 米铺小伙计忍不住喊出声: 又是卫平,怎么哪都有他! 书圣哈哈大笑。 其他人笑不出。难道那少年符师找不到了吗?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如果书圣远来一趟,却扑了空,心里该多失望。毕竟,书圣不再年轻了。 莫急。我仔细回想,那少年进店时,前襟别着一只红色纸鹤。眼下没有物证,只能凭我的记忆,若是记错,找错了人 书圣挥手道:无妨,说吧。 那纸鹤是一张符。当年虚云掌门请我们书院一位符师特制一批,却只有他独女陈红烛在用。即可追踪,也可传讯。陈红烛自幼娇纵任性,常常闯祸,虚云怕她遇险,自己救援不及,才让她带在身上。 掌柜看着众人惊讶神色,稍感自得:这符,陈红烛只送过一个人! 圣人面前还敢卖关子!满脸横肉的肉铺掌柜笑骂。 不敢!陈红烛送的是一位外门弟子,名叫宋潜机。我曾听华微宗巡山的弟子讲闲话,说他长得好看,陈大小姐才送符,让他进出无碍!但这宋潜机不是符师,从来没人见过他写符。所以我不能确定。 这宋潜机可是个名人。院长笑道,若真是他,倒容易了!昨晚这人在瑶光湖,摘了丰紫衣的鬓边花,听说丰家丫头的本命灵兽是一只百年难得的异火白虎,他胆子很大啊。 胭脂铺掌柜奇怪道: 他当剑买琴是送女修,但陈红烛从不弹琴,丰紫衣更不弹!他送了谁? 还用问?当然是另一位弹琴的女修!书圣突然开口,扬起桌上的奸商符,甩的哗啦作响: 混账东西。浪费天赋,荒废时间,大好年华不在家修炼,不写符练字,成天就知道拈花惹草,招惹是非! 但语气不像真生气,像在斥责自家后辈。院长心想,这可真难得,书院多少弟子排队想听他骂人,都听不上。 小斫心想,您嘴上骂他,心里说不定觉得他像你年轻时。 小伙计其实并不懂什么是多情。 以前院长听院长笑话那些煞费苦心求机缘的人: 他们竟以为写几首酸诗,画几幅美人图,向女修们献献殷勤,就是多情了?装模作样,画虎不成反类犬,恐怕反而惹得先生不喜。 他也曾问过书圣,圣人说: 多情不是朝三暮四,三心二意。要对这个世界有足够饱满,足够充沛的感情,满溢出来,流淌在笔端,倾注在纸上,才成有血有肉的字。只要有了骨肉,不用笔笔无瑕,更不必字字发力。 心里到底有几分情,是真是假,话说出口骗得过别人,笔落纸上却骗不过自己! 院长道: 看来您对他很满意。 书圣摇头:早了点。卫平我已看了一年,看他不能只看三天。我还要试试他。 您想看他书画试表现? 不,这张符已经看过。我要看些纸面上看不到的东西。我给他的,才是他的,他如果出手抢,就是他没这个缘! 然后书圣说了一番话。是试探,是计策,而且是连环计。 听他说罢,众人不由面露苦意。任何一个攀登仙途的修士,都无法拒绝这种诱惑吧?那人只是个少年,又不是圣者。 转念一想,各大家族为了给自家后辈铺路,设局的,演戏的,手段频出,这些年他们还见得少吗? 真心不怕火炼,宋潜机是废铁还是金子,一试便知。 小斫面上点头,心想您真不愧为墨池畔的钓鱼老手! 虽然池里根本没有鱼,您也是老钓竿了! 书圣像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笑道:沽名钓誉,假作清高之徒,我见得太多。戒心难免重些。去吧。裁缝铺准备道具。胭脂铺花老板,你准备老本行吧。其他人随时协助! 是! 书圣吩咐完,站起身踱步。他推开窗户,远望山景。 华微宗各处人头攒动,春色盎然,唯有后山静僻如故。 那只鬼来了?书圣问。 听说昨晚到的后山,紫云观的人没声张。除了我们和华微宗掌门,没人知晓。院长答道。 书圣轻哼一声。 他跟着追来,不过是想捡现成的!老不要脸! 楼中没人搭话,众人神情复杂。 这个人是我先找到的,他再敢跟我抢书圣想起去年关于卫平的事,冷冷道,老夫要将整个墨池泼在他的棋盘上。 第31章 尽收眼底 华微后山没有铺砌石阶, 只有几条曲折小径,因人迹罕至而草深树茂。 虽是上午阳光最强时,人一入后山, 仍被参天古树严密笼罩,如行漆黑深渊中。 虚云真人与紫云观观主清微真人, 正并肩走在这条不见天日的路上。 此时, 他们毫无一派之长、一方强者的排场, 身后只跟着两位年轻修士。 那两人姿态端重, 步伐稳健,眼中却暗含期待,熠熠生光。 一人身穿花青色法袍,花纹精细繁复, 明显仔细装扮过;另一人穿着件山梗紫的道袍, 素净清雅,颇有少年老成之相。 若曾见过赶赴人生大考的学生,就能理解他们脸上的复杂神情。 山路尽头,一座朱漆斑驳的小楼,静静藏在苍郁古柏间。 四人一齐停步。 清微转向身后两位年轻修士,淡淡道:有无机缘, 命里注定,莫要强求。 虚云稍显严厉:此事若成, 皆大欢喜, 事若不成, 也绝不可心生妄念,不甘纠缠。你二人可记住了? 两人低眉垂眼, 恭谨应是。 清微望着小楼, 深一口吸气:好, 贫道先去拜见 观主师兄!一道女声打断他,突兀失礼,却清脆如黄鹂出谷。 只见一位鹅黄衫少女笑意盈盈,蹦跳着跑出小楼:你们可是要去见师父? 少女圆眼圆脸,柳眉弯弯,五官称不上十分精致美丽,却有种特别的灵气。 盼顾之间,似巢中幼雀新奇探头。幽静、肃穆的深山小楼顷刻明丽起来。 两位年轻修士本来暗自皱眉,心想棋鬼驾前,怎有如此不知礼数的小姑娘侍候,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然而等那少女奔至身前,两人与她对视一眼,不仅生不出丝毫恶感,甚至忍不住微笑,心想往后若有这样活泼灵动、单纯可爱的师妹斟茶捧棋,艰苦的仙途和棋道一定能轻松快乐许多。 清微真人笑道:鹂师妹,我与虚云掌门心中惦念师伯,前来拜访,但我们老家伙笨嘴拙舌,呆板无趣,怕惹师伯不喜 少女听他介绍,仿佛刚才看见虚云和两位年轻修士,与他们见过礼。 清微继续道:这两个年轻后辈会点阵法,也懂点棋术,不如让他们进去,陪师伯下两局,解解闷。我已用望气术看过,他们都是命里有造化的,赵霖,姚安,来见过你们鹂师姐。 所谓会点当然是谦虚说法,若非百万里挑一的天才,谁敢带到棋鬼面前。 花青袍的赵霖、紫道袍的姚安正要上前,少女却笑道:客气了。我如何能算师父的弟子?只是师父年纪大了,身边需要一个添茶倒水、捧棋端药、说话凑趣的小丫头。师父真正的本事,我可半分没学到,实不敢当一句师姐。 两人听她这样说,虽不敢露轻浮之态,却已生轻视之心。 谁知少女话锋一转:但二位道友来得不巧,师父仍在病中,刚服过丹药,吩咐暂不见客,失礼啦! 干净利落的逐客令。 清微、虚云面色如故,丝毫不显失望,两位年轻修士却脸色涨红。 他们今日只怕表现得不够好,没想到根本进不去门。 修真界人人皆知,棋鬼已经病了很多年。一个久病的人,用生病作为拒绝理由,说明他实在懒得找理由。 虚云听着少女活泼的声音,忽然生出些羡慕。 不是羡慕棋鬼病得久,是羡慕他敢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因为他依然很强,就不怕被人知道他一天吃几次药。 所以他无事不可对人言。 念及自己突破失败后不敢宣扬,只能派心腹秘密寻找死海莲花,却被冼剑尘得知,让一个外门弟子前来传话,打他脸面。 像自己这样,百般顾忌才是修真者的常态,不敢病,不敢伤,怕强仇上门,怕地位不稳。 清微真人道:叨扰了,我等这便告辞。 姚安僵立原地,欲言又止。 赵霖换上搭讪女修的笑容:仙子,我们 清微忽然厉喝道:先前说过什么? 两人被他威压一震,大惊失色,仓惶行礼告退。 虚云慈爱地与少女道别,最后望了一眼花木掩映的小楼。 每当他以为已经站得足够高,踞华微而睥睨四海,这些前辈的阴影就会重新降临,当头压下。 病了这么久,到底什么时候才死呢? 冼剑尘现在何处,又要什么时候才肯死? 两人来时昂首,去时垂头。 清微冷声安抚道:勿要泄气,好好准备登闻雅会棋试。以你二人的天资和气运,就算无此机缘,日后仙途一样顺遂。 姚安只苦笑。心想话虽如此,与传承那人衣钵相比,其他机缘俱成末流出路。 赵霖叹气道:不知他老人家,究竟想收什么样的徒弟。 鹅黄衣裙的少女抱着一大捧野花,脚步轻快地跳进小楼: 师父,我把他们打发走了! 案前一位黑衣老者,闻声回头笑了笑:做得好。 书圣好像永远气度雍容,穿着纤尘不染,雪白无瑕的长袍。他却正相反,好像永远睡不醒,身形枯瘦,满脸病容。 少女疑惑:我看那两人还不错,您真就不想见见吗? 哪里不错? 少女不假思索:长得还不错!不过下棋就算了,应该下不过我。 老者大笑。少女将满怀野花放上桌案,两人对坐编花环,气氛不像师徒,倒像爷孙。 昨晚落了一场雨,今早满山的花全都开了!少女拂去花瓣上水珠,欣喜道。 老者忽道:昨晚本不该落雨。 什么? 老者道:下雨,是因为有人在等。 少女茫然:心意能教天地知晓,那人修为一定很高? 不一定。老者摇头,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剧烈咳嗽,像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 少女熟练地为他拍背顺气、奉上药茶: 师父,听说妙烟仙子在后山竹海,要不要请她来弹一首,帮您调理灵气? 老者摆手:不!死不了,死不了! 少女依然面色担忧。 老者终于喘过气,仍笑道:小鹂,先贤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老夫这些年忍受诸多病痛折磨,都是为以后积攒福报啊! 您还说笑。什么福报,值得师父这般辛苦? 棋鬼望向窗外。 层云背后,隐约可见飞云楼金色的斗拱。 那当然是,熬死世上所有老不死,收下世上最得意的徒弟,带他去多情子墓前下棋! **** 黄昏时分,外门弟子下工。 宋院门口往来络绎,不多时,人群沿着鲜花小径排起一溜长队。 这是每日固定的答疑时间。若更早,宋师兄还在地里干活,不会抬头。若更晚,孟师兄将开灶煮面,凶煞赶客。 分卷(26) 一袋种子,一个问题,问完行礼,立刻出门。没人不珍惜这一点时间,也没有人敢耽误别人的时间。 不得喧哗,不得插队。这些规矩虽没有明文公示,却被弟子们默契地当作铁律奉行。 只有今天出了意外。 一个形容寒酸、衣衫破旧的陌生修士混进队伍里,因为形迹可疑,被人怀疑要对宋师兄不利,差点挨了一顿打。 那人急忙自证身份:诸位道友,先别动手!我是海外三山岛崆梧派修士,我也是来参加登闻雅会的,请柬在这儿,请看! 他从储物袋不停掏出东西,海岛地图、航船票据、门派徽记木牌等等鸡零狗碎。 周小芸只接过请柬翻了翻,确定无误,下令众人停手,疑惑道:这位道友,客殿都在内门山上,这是外门,你来这里作甚? 那人仍抱着头,畏缩道:我听说在你们这儿,交一袋种子,找一位姓宋的师兄,就能鉴宝解惑? 宋师兄答疑时间有限,你有何事,还是回自家门派,去问你家师长吧!有人想打发他快走,不耐地催促。 还有弟子笑起来,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小门派、穷修士,混得比他们外门弟子还差。 谁知那人忽然捶胸顿足,哭嚎道:问不成了,我们整个门派,就来了我一个! 啊?其他人呢? 众人茫然,不知他为何激动。 遇到海兽潮,都死海里了!那人以袖掩面,竟呜咽起来,我们全派上下,加炼丹道童,总共就十个人啊。 他说到一半,不由带上几分故土乡音:师父说没指望俺们光宗耀祖,只求见过一次大世面,平平安安地回窝!早知道今天,就不该出海,我王土根命好苦,道祖不仁啊 一众年轻的外门弟子手足无措。那哭声好像有种奇异感染力,不知为何,听得人心中泛起同病相怜的酸苦。 周小芸递上手帕:这位道友,你先别哭了,喘口气。你现在找宋师兄做什么 王土根胡乱抹脸,眼含希望:俺门派有个宝贝,祖师爷传下来的,师父也不知道它是啥玩意,俺就想请宋师兄来估个价。只要能凑够回程路费,俺就卖了它! 华微城有当铺。有弟子建议道。 很快被人否定:他一个海外老实人,哪敢进大当铺?不是送上门被骗吗? 王土根连连点头:俺来这儿之后,每天听说宋师兄的好名声,俺就相信他。 周小芸将他拉到队伍末尾:你先等一下。如果宋师兄答完,还没开始吃面,我就带你进去。 好仙子!你是活菩萨! 快别拜我,李师弟,去藏书楼借一册《海外修士上岸防骗手册》给这位王道友。 王土根忙不迭道谢,跑到每个人身前行礼。 谁能想到他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外门环境,观察每个弟子的反应。 宋院门口一草一木,他已经尽收眼底,尽在心中。 第32章 励志经典 华微宗藏书楼最抢手、最难借的莫过于各类功法秘籍, 至于修真界游记、杂记地图等等闲书,常年无人问津。 《海外修士上岸防骗手册》更是放着积灰。于是在外门弟子的友情扶贫下,王土根拿到了大全集, 一共十本,涵盖二十种不同的海外古字译本, 垒起来半人高。 东西南北四大洲地大物博,统称大陆。海上除去几个占岛为王的元婴强者, 大多岛屿修炼资源贫瘠,灵气稀薄,地广人稀。 有的依附于大陆门派世家, 有的自给自足, 还有的岛屿随海潮漂流,隐在海雾中, 地图上都难找到。 据说数百年前, 一位出身海外的修士行走四大洲, 惊觉大陆复杂恐怖,修士们为争夺资源勾心斗角,骗术层出不穷。而生长环境单纯,一辈子只见过上百人的海外修士根本应付不来。 他历尽艰辛, 功成名就后, 回忆年轻时惨痛经历血泪教训, 落笔成书。 书中揭露上百种合伙诈骗、仙人跳、碰瓷套, 是为鼓励后来海外修士,都能像此书笔者一样,不畏磨难终成大道。 手册一经问世, 顿时成为无数海外修士的励志经典, 修炼灯塔, 人生必读。 暮光渐深,晚风吹送清凉花香。宋院门口,队伍逐渐缩短。 外门弟子们有说有笑,忽略了那个寒酸窘迫的海外人。 王土根无事可做,席地而坐,随手翻阅手册,不知不觉,看得入迷。 此书笔下千言,却可概括为四条: 第一,不要相信老乡。 第二,不要相信大陆人。 第三,不要相信任何人。 最后一条,无论别人坑你、骗你、欺你、诈你、谤你、害你千千万万遍,你只管埋头努力修炼,少年总有出头日,金子总有发光时,早晚能向看不起你的人证明: 他们是对的! 王土根几乎含恨喷血,这鸡汤有毒。 忽觉不对劲,翻回扉页一看作者笔名,只简简单单三个字:多情子。 果然如此。他一口血又咽回去。 当世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名号,但他知道。 多情子,不正是书圣年轻时的诨号吗? 手册中所写那座美丽如仙境的海外山头,不正是书圣现在的芥子空间,匣内画春山吗? 原来圣人当年初到大陆,被骗的这么惨。王土根心想,怪不得老来更多疑,想收个徒弟还要考验对方心性,要我们来试探宋潜机。 他向宋院的朱红窄门望去,只望见爬出墙头的翠绿藤蔓,忽有点同情墙内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年轻人。 能写出这一整套洞悉人性弱点的防骗手册,能拆解世上万种骗术,现在来设局考验一个十五六岁的修士,谁受得了? 轮到你了,快去吧。周小芸的声音惊醒他。 他合书抬头。宋院门口人群已散,唯有几丛凤仙花招摇如故。 周小芸嘱咐道:大陆水深滩险,这些书你先收进储物袋,晚上回去多看几遍,务必牢记于心! 王土根换上憨厚淳朴的笑容:好仙子,我晓得,多谢你!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宋师兄大度仁慈有教无类,你快点问完,莫多耽误。进去吧。 王土根甫一进门,登时怔了怔。 满园怡红翠绿,深深浅浅。天上地下,不知种了多少种花草蔬菜。 他见过世面,看过不少炼丹师的灵药园、女修的百花园,论地域灵气,论品种珍稀,这间小院都很普通。 但这里偏偏有种其他地方没有,多少聚灵阵也无法替代的东西:生命力。 最原始、最自然,未经雕琢的澎湃生命力。 他仿佛看见了整个春天。 这位海外道友,这里的规矩你已经知道了吧? 他循声看去。说话的少年十四五模样,却已有筑基修为,五官清秀,气势英武,大马金刀地站在花架下,目光明亮锋锐,很有压迫力。 王土根心里赞了一句后生可畏。 但根据他们暗查的消息,此人不是宋潜机,而是宋潜机身边的追随者,孟河泽。 这是海外特有的番茄种子,献给宋师兄!他呈上储物袋,向那英武少年身后看去。 问吧。快些。孟河泽验过种子,便转身去厨房煮面。 花架下只剩两个人,一站一坐。 在下前来鉴宝,还请宋师兄细看此物。王土根凑近些,不动声色打量宋潜机。 夕阳斜照,那人靠着椅上软垫,望着晚霞吹风,双眼微咪,姿态放松享受。 似乎刚在田地走过,干净鞋面沾了泥点,但他毫不在乎。 好,我看看。那人开口,声音很温和。 王土根诧异。他分明很好说话,脾气不错。 为什么那些外门弟子如此敬重他,这个硬茬孟河泽又如此信服他? 一柄半寸长的石剑放入宋潜机手心。 宋潜机一碰此物,忽然坐直,神色变得凝重。 他对着夕阳橘黄色的光芒,轻轻转动石剑。剑身精致小巧,表面粗糙,像石料本身的纹理,若用道眼细看,才能看到上面无比精密的符纹。 这东西他上辈子见过。它威力强大,却没有任何门槛。触血即活,却不可认主。 谁拿到都能用,谁拿到就是谁的,这两点特性,让它前世几经转手,引起腥风血雨,又消失无踪。 宋潜机也曾求而不得,最终落在救世主卫真钰手中。 你从何处得来? 我门派传下来的! 王土根见他面色变化,便知他识货,暗赞好眼力。 你们门派在何处?宋潜机问。 王土根报了一个很拗口、很长的海岛名。 宋潜机心想,我居然没听说过,果然偏僻。 他问:你从小长在岛上,第一次来大陆? 是啊!王土根忙不迭点头。 宋潜机想了想,又问道:你们那里一年四季分明吗?雨季有多长?土质怎么样?田里种什么作物最多,一年熟几次?有几种主食和主菜? 啊?这,这 王土根大惊失色,登时汗如雨下。 倘若宋潜机问他门派有何传承,练什么功法,用什么法器,岛上有无灵石矿藏,他必然对答如流,因为早有准备,不怕他问。 但土质雨季算什么问题?道祖为证,真的有修士关心这个吗? 他急中生智,按画春山的气候风土叙述一番,怕宋潜机起疑,仍提心吊胆,急忙转移话题: 宋师兄,这东西到底是个啥?俺师父也不知道! 宋潜机叹气,听上去那边没有荒山可种,他便不再多问,只答道: 是符剑。你若要用,滴血触发即可。触发后与人斗法,可强行提升一个大境界的修为,虽然时间只有半柱香,但只要用得好,足够转败为胜或逃出生天! 真的?值钱吗?能不能值三十灵石?王土根心中惊叹他诚实,知无不言,面上却嘿嘿傻笑。 很值钱。三百也值,三千也值。宋潜机看在番茄种子的份上,多嘴一句,你拿着它,去华微城当铺,让他们开拍卖会,自然能换来许多好处。但我建议,你还是留它防身。 王土根哭丧着脸:宋师兄,我门派都死绝了,我一个人在大陆修炼有什么意思,我只想换个回岛路费。我不敢去当铺,不如你给我二十灵石,我把这宝贝卖给你吧! 这话有很多隐含的意思。 一来,他修为低微,眼界短浅,身怀巨宝而不知,很好骗。二来,他已无亲无故,就算被人杀人夺宝,死在大陆,也不会有人替他寻仇,夺宝者大可高枕无忧。三来,花二十灵石买一件斗法至宝,谁不想要? 宋潜机却道:不行。 王土根大惊:为什么不行? 宋潜机摇头:你给我种子,我给你鉴宝,这件事在我这里,已经办完了。 他将符剑扔还给王土根。 等等,宋师兄! 王土根急忙去接,心想这玩意你都敢扔,你当它是地里土豆吗? 小孟。宋潜机直接喊道,送客。 孟河泽身前绑着围裙,风风火火奔出来,大喝:让我看看是谁饭点不走?! 王土根被赶了出来。 自从替书圣开黑店,做胭脂铺掌柜,他已经很多年没被人赶过。 而且是拿着大锅铲和漏勺驱赶,像赶一只流浪狗。门口豆角叶片风中轻晃,都像在笑他枉做小人。 他心情很复杂,宋潜机若受诱惑,他自然心痛惋惜,但宋潜机毫不动心,他又觉得白来一趟,没有成就感。 王土根低头向前走,心里想着黑店众人的第二计,差点迎面撞上一位女修。 失礼了。他道歉。 没事。那女子低声道。 她头戴幂篱,轻纱遮面,穿着素净简单的白裙,更显腰身不盈一握。 这条鲜花小径只通宋院。王土根心想,不知她为何遮面,又为何来找宋潜机。 忽然他看见女子怀中的琴,眼前一亮。 绿漪台。 登闻雅会琴试在即,华微宗有无数音修,无数张琴。但黑店当铺小斫制作的琴,与其他有极细微差别。 这女修入夜后带着绿漪台来宋院拜访,必然与宋潜机关系匪浅。 难道宋潜机当剑买琴,就是为送此人? 她一定是位绝色美女! 难道他不贪财宝,却是贪花好色之徒? 先前说妙烟不美,只是他不喜欢高贵出尘那款罢了。 第33章 临时换计 这位道友, 你可是要找宋潜机?化名王土根,实名花六的胭脂铺掌柜问。 那女子不说话,将怀中琴用力抱紧, 指尖微微泛白。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他面露憨厚笑容,我也刚从宋院出来,宋师兄正在吃面。不知仙子是哪派修士, 找宋师兄做什么?我与他熟识, 可以帮你传句话。 女子明显不信, 低声却坚决地拒绝:不必了。 花掌柜摸摸脸, 心想这人戒备心重, 不像刚才的周小芸好糊弄,可惜自己易容后一副穷酸土气样, 活该搭讪没人理。 应该让米铺伙计小靡来,那小子油嘴滑舌, 惯会讨漂亮女修喜欢。 《海外修身上岸防骗手册》里说过,团伙作案的便利正在于此:各司其职, 各展所长, 一个不行,还有下一个。 他微笑告辞, 将对方身形、打扮牢牢记在脑海。 何青青面对紧闭的宋院朱门, 踌躇良久,手举起又放下。 夜色越来越暗, 风过花枝,月上西楼。 她抱膝坐在竹篱边, 望着月光下盛开的凤仙花。姿势与上次一样, 心境却大不同。 一门之隔, 孟河泽在院中踱步。 他突破后五感更强,明知有人在外等候,却下意识不愿开门理会。 谁知道又是哪里来麻烦宋师兄的人。 宋师兄,明天我就要去抽签了。孟河泽有点忐忑,我这次能行吗? 分卷(27) 宋潜机正在吃面,没有回答。 明早辰时,登闻雅会武试抽签开始。奖品丰富,规则简单,两两捉对,胜者晋级。 孟河泽此时不需要答案,只需要倾诉: 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我背井离乡来求仙途,本以为能进内门,谁知一直在外门磋磨。本以为认真上工,认真修炼就能有转机,谁知日子一成不变,辛苦永远看不到尽头。直到咱俩被赵虞平算计,一起掉下悬崖我不知道如果没有师兄,我现在会过什么日子。我上辈子一定做了很多好事,这辈子才能遇到师兄。 宋潜机心想,我上辈子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个邪道之主还挺多愁善感哦。 孟河泽继续道:我需要登闻雅会的机会,需要作为获胜奖品的修炼功法和资源,像我一样无数人都需要,但凭什么,那些东西永远握在别人手里?有朝一日我超凡入圣,定换他个新日月、新乾坤,让天下修士,人人都能练我的功法,不用给我灵石,也不用为我做事!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宋潜机笑道:真到那时候,就算你肯让,你还有背后的门派,座下的弟子,家族的后辈要养。他们肯让吗? 孟河泽心想,那我不要门派,不收弟子,不生后辈,我只要供养师兄就够了。 不知道明天会抽到谁不过抽谁都没关系,算他倒霉!我要打败所有对手,赢得最后的胜利。 人生重大转折和无数场战斗之前,不管你说的话多么无聊无脑,都希望有个人能坐在旁边听一听。 那怕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 孟河泽越说越激动,直到宋潜机吃完面,搁下筷子。 筷子轻碰碗沿的声音像一张定身符。 他忽然停下,随即熟练地收拾碗筷,并为宋潜机递毛巾、泡清茶。 宋潜机站起来,走进菜地,微微俯身。 宋师兄,对不起,我话太多了。孟河泽赧然,我今晚脑子不正常,你别理我,我走了。 等等。 宋潜机摘了两朵土豆花,递给孟河泽一朵。 刚刚离开枝条,犹带晶莹夜露的小紫花。花瓣很单薄,风中瑟瑟颤抖。 孟河泽接过,有点茫然,这土豆花该清炒还是凉拌?一朵吃不够吧。 师兄要加餐? 宋潜机语塞。上辈子没有儿子,更没亲友,别人家的祝福都说什么呢? 他最后只说:逢战必胜,万事顺利。 孟河泽愣怔,眼神瞬间亮起来。 宋潜机推门而出。 何青青听见动静,吓得跳起来:宋道友!我,我在这打扰你了吗。 宋潜机应了一声,心想你根本打扰不到我,最多打扰我的豆角苗。 何青青低头,磕绊道:您教我的琴曲,我已经练熟了。登闻雅会琴试,您、您能来听我弹琴吗? 她在宋院门前枯坐许久,就只为鼓足勇气,问这一句话。 有空就去。 宋潜机想,如果地里的活干完了,去听听无妨。 毕竟他还是第一次写曲子。 少女忽然激动起来:好!我一定她想说我一定能夺魁,又觉得话说太满不妥当,显得轻狂骄傲,只说道,我一定弹得很好! 宋潜机将另一朵土豆花递给她。 这是?何青青呆怔。 送给你。 送我?! 从来没有人送花给她。尽管它看着很单薄,很不起眼,像地里的野花。 嗯,祝你顺利。宋潜机说,回去吧。 这两个人走了,他就可以靠在躺椅上,享受夜晚的休闲时光。 何青青小心翼翼捧着土豆花,走在漆黑山道上。 很多年后,人们争先恐后地送花给她,她几乎拥有世上一切珍奇。 却没人知道她最喜欢什么花。 **** 深夜,桌上孤灯一盏,幽幽如豆。 十一个人围圆桌而坐,面色颓然,气氛凝重。 忽有一少年进门,众人立刻起身,满含期待地将他团团围住: 小靡,你可算回来了!你看见那个女修的真面目了吧?长什么样? 怎么样?从那个女修嘴里套出什么话? 宋潜机为什么送琴给她,他们什么关系? 名叫小靡的米店伙计一屁股坐下,大力锤桌:别提了,什么都没看到! 怎会如此?!白日里扮作王土根的花掌柜大惊,还有女修不喜欢富贵美少年? 对啊,我如此年轻俊秀,衣着富贵,态度殷勤,她居然不理我,还呵斥我?让我滚远点,不然她就告院监了。小靡十分委屈,这活真没法干!这不是人干的活,那个宋潜机身边,就没有正常人! 当铺伙计小斫翻了个白眼,嘟囔道:中看不中用,早知道还不如我去。 但她一定跟宋潜机关系匪浅。所以我们下一计临时改换,变成美人计。当铺掌柜建议道,不要妙烟那种清冷出尘的,要楚楚可怜小白花。 花六掌柜翻开《多情子教你花样诈骗手册》,不,《海外修士上岸防骗手册》中的美人计,请众人细细拜读: 投怀送抱太低级,做戏不能这样搞。 美人落难盼搭救,欲擒故纵才巧妙。 众人集思广益,各抒己见,大半夜过去,终于定下计划。 第一步,引蛇出洞,第二步,欲擒故纵,第三步,以身相许。大家还有问题吗?胭脂铺花掌柜问。 当铺掌柜问:问题是,谁演落难小白花? 花掌柜大怒:你们别都看我啊,怎么又是我?不能真找个女的吗? 我是女的,你们觉得我上行吗?打铁铺张铁匠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臂膀。 众人连忙摇头: 那宋潜机细胳膊细腿,还不被你一把拧下来! 老花,你的易容术最厉害,就再去一次吧,我们给你演道具,随时提供支援。 是啊,一回生二回熟,也不差这一次了! 花掌柜咬牙,一语双关:我去。 入夜后,飞云楼灯火通明。 院长呈上一张薄纸:这是他们今天的进展,花掌柜出师未捷,被人从宋院赶出来了。他们下一计,准备美人计。 书圣兴致勃勃地看完,拍桌大笑。 院长轻声试探:您是不是故意的? 你发现了?书生笑道,老夫无论选谁做徒弟,他们都会认。以后老夫不在了,他们有十分力,便尽十分去辅佐他。但十分还不够,只有他们真心信服的继承人,才会豁出命去,尽到十二分这一年,卫平四处坑蒙拐骗,从他们手里坑走不少好东西,但卫平那小子确实很讨人喜欢,他们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存了几分偏爱。 院长恍然:宋潜机若能挺过来,才算真的收服了这些人。 书圣点头。这些人各有专长,脾气各异。平时黑店分布四大洲,是一张消息网,有事时这些人聚在一起,又是一张保护网。 他无法陪伴徒弟成长为一方强者,总要为徒弟留下几个后手。 书圣感叹道:青崖书院的事,我已很久不曾过问。 院长立刻拜倒,肃然道:书院永远是您的书院! 书圣一把扶起他,大笑:跟你没关系。 任何组织规模越大,必然越难控制,还会分出许多派系,不再同心同力。他对书院的掌控力,已经不如年轻时。书院众人敬畏他强大,将他当做精神信仰,却未必愿意为他选定的继承人赴汤蹈火。 书圣推开窗户,目光穿过漫天星星,隔着重重夜雾,望向华微宗后山: 这件事,我总算快那只老鬼一步! 夜风渐凉,躺椅上的宋潜机忽然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第34章 全村希望 在无数年轻修士的期盼中, 登闻雅会正式开始。 碧空如洗,春光明媚,群山苍翠。 主峰前殿广场人山人海,孟河泽与一众外门弟子排在极靠后的位置, 四周人头攒动, 一眼望不到尽头。 掌门真人站在殿前高阶上讲话。他们看不见人影, 只听一道威严苍老的声音在山间震荡回响。 因为距离太远, 山风又大,吹得那声音断断续续, 时大时小: 尔等皆是修真界后起之秀,青年栋梁 必不辜负门派栽培,师长厚望 各派勠力同心, 惩恶扬善,匡扶正道, 维护修真界秩序 孟河泽听不进去。不仅是他,这种场面话, 每个人都听不进去。 他转头张望,每张年轻的脸上表情一模一样, 强自镇定却难忍激动。 这是他第一次进内门主峰, 原来宫殿比他想象中更高大,云海比他梦中更壮观, 就连云中跳跃的五色鲤, 也比传说中更美。 他本来有些紧张,不知如何装作经常过来的样子。 但一路上遇到别派弟子向他打招呼、还遇到不认识指路标的海外修士,不断被人称作这位华微宗的道友, 想到大家都是第一次参会, 就像都是第一次做人, 他莫名安下心来。 他喜欢被陌生修士称一声道友,然后互相见礼、自我介绍。 而不是像以前那样,被执事和内门弟子一边招手,一边吆喝: 喂,那边那个谁谁,你给我过来。 方才走在路上,孟河泽已经认识了不少其他门派修士。 有的认出他就是瑶光湖采莲少年,夸他轻身术练得很漂亮; 有的见他骨龄才十四,却已有筑基修为,前途不可限量,便主动与他搭话。 孟河泽曾经是外门人缘最好的弟子,交朋友对他来说本就易如反掌。 后来常与宋潜机相处,无形间被对方气场感染,现在与各门各派修士谈笑风生,毫不露怯。 殿前听不清的讲话终于结束,孟河泽除了大会规则,什么都没记住。 武试与棋试几乎同时开始,前者人多,后者费时,都是两两捉对,层层晋级的赛制。 琴试和书画试则安排在三天后。 孟河泽跟着人潮涌向抽签处,一边排队等候,一边与前后弟子闲聊。 他看了看掌心那张黄纸:丁叁陆伍。这是他报名时拿到的号码牌。 武试报名人数多,随机分为十组,每组千人,前五百去抽签,后五百等着被抽。 他排在丁组三百六十五号,恰与一年中天数相同。刚才认识的紫云观修士说,天圆地方,通达圆融,这号码大吉大利。 丁叁陆伍,对阵乙贰拾肆。拿好牌子,天字三号台下候场。发牌执事面无表情,机械地重复,叫号不到算出局、恶意违规算出局。前三轮每场限时一炷香,超时不分胜负,两个都出局。 武试前期,广场临时搭起二十座擂台,可以同时进行二十场比斗。 后期大浪淘沙,到了第四轮,参赛者只剩厉害角色,擂台数目也开始缩减,方便众人集中观战。 孟河泽再次穿过人潮,跋山涉水寻找天字三号擂台。 忙碌叫号的执事、维持秩序的执法堂弟子、忐忑等候上场的弟子,互放狠话或互相行礼的参赛者还有聊天嬉闹的女修、偷摸开赌局的观战修士。 各派服饰缤纷,各地口音嘈杂。 武试前期,哪里像登闻雅会,简直像菜市口大杂烩。 孟河泽一路看得目不暇接。他喜欢这种热闹的杂烩。 这才是异彩纷呈、五光十色的精彩修真界。不被人呼来喝去,大家自由自在的交朋友,光明正大的显身手。 他站在台上,向对手行礼:华微宗孟河泽。请指教。 西海派张大仞,道友好。对方还礼。 孟河泽举起了他的低阶剑。 他想,这才是人过的日子,等大会结束,我还要过这种日子。再也不要给灵兽铲屎,给灵石矿挖土了。 前三轮武试因为时间限制,进行得并不慢。 夕阳落山时,第四轮抽签已经结束了。 场间热闹依旧,但擂台下开始有担架出没,有医修忙碌,山风吹来一阵阵血腥味。 孟河泽作为华微宗外门仅存的硕果,全村的希望,不觉得疲惫,反而越打越精神。 他已经抽了第四轮的签,在擂台下的候场区休息。 三四轮比试之间,足有半刻钟调息时间。 已经淘汰的外门弟子们围过来,有人给他止血,有人给他擦汗,甚至有人打着扇子,问他热不热。 当然热。我能不热吗? 孟河泽深吸一口气:去趟宋院,请宋师兄来。 周小芸立刻就要走:好!我就说,你打进第四轮了,请他来观战? 不不,万不可这样说。孟河泽拦下,他看向不远处鲜花锦簇的小楼,你就说,有人在擂台边开赏花会,各地奇花异草齐聚一处,不看实在可惜。请他赏花之余,顺便看看我的表现。 周小芸很是佩服:孟师兄,还是你高啊! 一些不参加武试的女修,正在楼上斗花,说是某种赏花会倒也不为过。 宋潜机听外门弟子们一番转述,却以为是大家交流养花经验的那种赏花会。 登闻雅会中竟有这等盛事,他前世竟不知。 这怎么能错过? 我地里还有点活,你们先回去,我稍后就来。宋潜机说。 但广场人实在太大,人又太多。宋潜机来时,还未看到有人聚众赏花,先被叫住:宋师弟! 宋潜机回头。 一高一矮两个戒律堂弟子迎上来:真的是你啊,你不会忘了我们吧? 分卷(28) 他们态度莫名热情,围着宋潜机连连问好,好像看见十大车灵石。 宋潜机摸不着头脑:两位到底何事? 徐看山,丘大成,正是孟河泽公审那夜送他上主峰的那两人,后来还因为有没有亲眼见过妙烟仙子与人打赌,跑来宋院门口找他作证。 丘大成垮下脸,哭道:我们快要输得裤子都没了,你来的正是时候啊! 徐看山:你的好运气,我们有目共睹,最信得过! 说罢偷偷摸摸亮出几张赌券。 宋潜机摇头:我从没赌过。 丘大成拽着他袖子:不用你赌,你只管说买谁。咱们上次讲好的,你不能再抵赖啦! 宋潜机笑道:好吧,陪你们逛一会儿。 他陪两人辗转各个擂台,抬头看两眼,便告诉他们买谁赢,一边寻找种花交流会的入口。 宋潜机百押百中。徐看山、丘大成胆子越来越大,后来每逢下注,必押上全副身家,赚的盆满钵满。 两人懂规矩,怕人跟注,更怕开盘口的修士不高兴。于是在不同盘口反复跳跃,打一枪换一个地方。 你简直有神仙保佑,气运加身,横扫无敌啊!丘大成乐得合不拢嘴。 不是运气,是眼力。宋潜机无奈,我的运气一直都很差。 难道他们动手之前,你就能看出他们战力如何,谁赢谁输?徐看山问。 宋潜机想了想:差不多。 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连称不信。 三人兜兜转转,走到天字一号擂台边。 忽有人激动喊道:宋师兄,宋师兄来了! 宋潜机望见孟河泽和一群外门弟子在场边,想来是孟河泽正在候场,便挥手笑了笑。 这次买谁?丘大成问。 宋潜机看了眼对面候场的修士,毫不犹豫道:当然买孟河泽。 丘大成犹豫:可他抽签运气不好,对面是连山派大弟子,最近名声很响亮! 徐看山:该不是你与孟河泽关系好,就让我们买他晋级吧?兄弟情义不是这么算的,孟河泽又分不到灵石! 随你们。说话时,宋潜机已经看见那座开满鲜花的小楼,心中一喜,我有事先走了。 两个人阻拦不及,眼看他身形灵活,眨眼间消失在人海。 场边执事击鼓、开盘口的修士不耐催促:快要开场了,最后下注时间啊。 我买丁叁陆伍孟河泽。丘大成掏出储物袋所有灵石,全买! 另一边,候场区的孟河泽稍感失落。 宋师兄怎么没过来啊?有外门弟子垫脚张望,他旁边那两人,不是戒律堂的两位师兄吗? 他可能,没看到我吧。孟河泽在执事的催促声中走向台上。 忽然有个弟子跑过来,喘气大喊:孟师兄!宋师兄他刚才,拜托了戒律堂师兄花钱买你赢! 孟河泽一怔,浑身像通了电,双眼发光:真的?宋师兄真这样做? 徐看山、丘大成扑到擂台下大喊:孟道友,孟师弟!我们全副身家买你赢,你一定要争口气啊! 青山依旧,云海锦鲤迎着夕阳光芒跳跃。 宋潜机还未走进小楼,已经闻到了馥郁的花香。 这楼里至少有上百种花草,争奇斗艳。 宋潜机微笑,极为满意。 今日他必然收获良多。 第35章 直呼外行 宋潜机循着花香登上小楼, 还未看清堂内景象,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抢先撞进眼帘。 准确地说, 是六位穿着绿色锦衣,浑身珠光宝气的人。 青崖六贤也看到了宋潜机。 那道噩梦般的身影从楼梯口走出来,让他们顷刻重回宋院门口。 仿佛连斜照入窗的夕阳橘光,都变得与那日一模一样。 若不是今晚就要动手惩治宋潜机,万事俱备,他们也不会出门放松心情。 武试前三轮受时间限制,没有大看头, 不如上楼欣赏漂亮女修们斗花。 谁知冤家路窄。 六人一时愣怔。有人向下意识后退, 有人表情扭曲。 惨绿少年色厉内荏地喝问: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来赏花。宋潜机道。 六人面色变得古怪。豆绿衫少年嗤笑道: 你一个外门弟子也敢来这儿赏花?你觉得你配吗? 楼里斗花的女修,大多出身高贵且天资不俗, 千金难博一笑,寻常修士不敢凑到她们面前自讨无趣。 那些灵植也是最名贵珍稀的品种,价值连城。宋潜机碰坏一片叶子都赔不起。 宋潜机笑起来。 六人被他笑得心里发毛: 你笑什么? 到底有什么可笑? 宋潜机心想, 我每日耕耘, 虽然距离专业种植大师还有很大差距, 但我绝对是半个内行人。 你们上次在宋院门口,居然连几株豆角苗都不认识。现在参加种植经验交流会,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吗? 于是他真诚劝告:正殿广场有武试,风烟谷中有棋试初赛, 都很适合你们前去观战。比起六位道友,当然是我更值得来这里。 青崖六贤脸色涨红。 这厮怎敢如此嚣张,他有什么底气? 但见其他修士眼神暗含幸灾乐祸, 好像等着他们闹翻动手, 惹楼中斗花的女修不高兴, 被赶下楼去。 六人只能传音安慰彼此:他不过是秋后蚂蚱, 孟河泽今晚被武试拖住手脚,看谁还能护着他? 宋潜机:劳烦借过。 这六只青葱站在一起,将楼梯口挡得严严实实。 擦肩而过时,宋潜机听到有人低声威胁:你莫得意,很快就让你笑不出! 他忍着笑点点头。 宋潜机环顾四周,只见楼中虽然花团锦簇,却尽是无根之花,被连梗剪下插入精美花瓶中,供人赏玩。 纵然新鲜艳丽,朵朵盛放,花期也不过一日。生命力远不如他的菜地花草。 却还有一群修士围着玉几,对那些刻有名字的花瓶大加夸赞: 李仙子这瓶蝴蝶兰花配云仙草,插得错落有致,浓淡合度,色彩清丽而不失娇艳。正是花如其人! 张仙子这瓶玉山茶花插得更有巧思,她特意用了彩云石广口瓶,匠心独具,正如她蕙质兰心! 他们借由赞花,赞美各家女修的品味。 花瓶旁边,女修的仆从侍女表面照料鲜花,洒水修叶。其实将他们各自说辞记下,回去报知自家仙子。 这是一场修真界名门联姻意向征集大会,大家不会挑明而已。 但宋潜机散修泥腿子出身,上辈子没机会见识其中弯弯绕绕,自然不懂。 他听了片刻,越听越纳闷。 什么玩意儿?你们是来学插花手艺的? 学插花只看不练吗? 他问:打扰了,请问这里有没有带盆、带土的花草? 年轻修士们闻言停下谈笑。 大家盯着他,好像他脸上也开出了一朵花。 你真想看带花盆的花草?有人问。 宋潜机点头:我正为此事而来。 都在露台上。另一人指了个方向,神色古怪,她们正在评花王。 多谢道友! 宋潜机望去,透过一道白色鲛纱垂幔,隐约可见纱帘后百花争艳,听见欢声笑语。 一面薄薄的纱帘,垂落不动,没有人揭开,便像一堵钢铁城墙,将露台单独隔开。 众人盯着宋潜机走向露台的背影,好像在等一场大热闹,看他如何下场。 露台上,十余位女修盛装华丽,言笑晏晏。 每人面前,都有一只雕工精致的小玉盆。 外面一道透明琉璃罩,连花带盆罩住。 罩子内壁,竟然还刻有小型聚灵阵。罩内荧光流转,如梦似幻。 云海间晚霞灿烂,她们坐在霞光中饮茶、赏花,不时看看楼下广场。 这座楼视野开阔,修士目力深远,足够将不同看台一览无余。 但武试第四轮刚开始,还看不出名堂,她们更多时候只看花: 云仙子这盆金线玉海棠,十年开一次,果然瓣瓣晶莹如玉。 梦仙子这盆水晶银杜鹃更好,银光闪烁像天上星星,我很喜欢。 丰仙子这朵七彩云霞牡丹,何止七彩,十彩也有,这才是国色天香。 一只白虎卧倒在紫衣女修脚边,除去额头火焰般的花纹,浑身没有一根杂毛。 它正微微打鼾,若非体型太大,乖得像只白色大猫。 忽然,纱幔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揭开,满室霞光顷刻搅乱。 女修们下意识皱眉。 一道温和声音响起:打扰了! 话音未落,卧地假寐的猛虎睁开赤红双瞳,虎身腾跃,满口獠牙,飞扑向揭帘者。 嗷!虎啸声震荡楼台! 露台外其他修士纵使早有预料,仍心神震颤。 虎爪破风声大作,近在咫尺,宋潜机闪身错过,却迎着虎啸向前去,不退反进。 他想,这赏花会还有看门的灵兽?没必要吧。 一道女声厉喝:初雪,回来! 白虎得令回转,身形却在半空收势不及,栽倒滚了一圈,喉头发出委屈地呜呜声。 纱帘重新落下,隔绝帘外窥探视线。 众修士不敢置信。 那二傻子居然没被撕碎? 他直接进去了!他怎么进去了? 不对,他好眼熟,他有人惊道,他便是宋潜机! 露台上,女修们疑惑地打量来人。 丰紫衣摸了一把虎头,起身笑盈盈道:宋道友,没吓到你吧? 陈红烛几乎同时站起来:你来这儿干什么? 她不知该高兴还是着恼,怎么哪里都有宋潜机? 这人太能惹事了,因为没让他及时下山,他就非要将华微宗闹得鸡飞狗跳不可吗? 我来看看花。宋潜机说。 众女修等他继续解释,谁知他说完,便不再多话,直径走向玉案,观赏琉璃罩内花草。 丰紫衣解释道:这人我认得,他性格如此,并非有意唐突诸位。 难道他真是来看花的? 丰紫衣点头:没错。 她想补一句,尔等切莫自作多情,又觉得不合适,好像自己在自作多情,最后只说道: 我们也继续看花吧。 陈红烛偏头翻了个白眼,不忿地想,你们很熟吗? 怎么说得像你们大衍宗的弟子一样? 宋潜机忽然问:请问道友,这朵花是如何培植,为何土中要放几块乌金矿石? 他态度礼貌,不像恶意找茬。 但被问的女修不知所措,只勉强笑道:家中有位擅长培植灵草的炼丹师,这是他放的,我并不熟悉。 宋潜机遗憾地点头。 他又问了两三句,便知这群人根本不懂土壤地质,干湿温度,水肥平衡。 这也配叫赏花会? 他心中连连摇头,直呼外行。他们根本不懂种地。 宋潜机缓步慢行,俯身继续观赏。 玉案尽头,一盆水中银莲开放,盖着琉璃罩。 他问:敢问道友,这水底为何要放两块寒晶石? 花后的人静静坐着,声音淡淡: 我这盆银莲生性喜寒,只生长在血河谷寒潭深渊中。放寒晶石,为保持温度,却不能多,两块正合适。盆中水,也取自寒潭中。离枝飘零之花,便如离乡漂泊之人。 宋潜机点头:多谢。 但这道声音有点熟悉,他抬头,迎着晚霞光芒看去。 这张脸也很熟悉。 妙烟。 第36章 目眩神迷 不客气。妙烟轻声说。 她身穿湖水碧长裙, 坐在露台边,背后是被晚霞染作赤红的云海。 日夜奔腾,永不停息。 美人睫羽低垂, 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挽臂纱被微风吹动, 美得像一幅画。 画中没有旁人。 露台欢笑涌涌, 她身边空荡寂寥,只一盆水中银莲花。 女修们大多不喜欢她。没人天生喜欢做陪衬, 做映衬红花的绿叶。 区别在于,大部分人表面与她亲切热络,而陈红烛和极少数人,敢将喜恶写在脸上, 不怕被评价善妒。 宋潜机与妙烟开口说第一句话时,陈红烛最先注意到。 登时脸色一变,顾不上身边人正在问她意见,直接起身走过去。 丰紫衣也站起来, 白虎尾巴摇了摇, 紧跟着她。 她们都知道宋潜机那句名言。妙烟本人也知道。 宋潜机明知道妙烟知道,还敢与她搭话?这样送上门去,不怕被她趁机刁难吗? 两人觉得要出大事, 快步赶来, 却只听见他们互相说多谢和不客气。 陈红烛茫然, 什么情况? 丰紫衣心想, 难道妙烟没认出宋潜机, 以为是来跟她搭讪的? 其实妙烟记性很好, 见过的人过目不忘。早在宋潜机走进露台时, 便认出他了。 那个逝水桥上迎面相逢的外门小弟子, 最近名声正响。 换作别的年轻修士直接撩开纱帘、闷头闯入女修们集会地,无疑是一种唐突冒犯,令人恼火。 但这人做出来,却好像自然流畅。 脾气最跋扈的女修也不怪罪他,反而替他解释。 妙烟第一眼就知道,这人不喜欢自己。 分卷(29) 不像某些人心中爱慕美色,嘴上却说万法皆空。 这人说自己不好,是真的觉得不好,并非故意哗众取宠。 他看莲花时,目光澄澈如一汪清泉,嘴角带笑,气质温和。 抬头看见自己的面容,却立刻冷淡下来。 这让妙烟心中有点微妙的不舒服,甚至不服气。 于是她开口道:你若喜欢这寒潭银莲,我竹楼里还有一朵,赠你可好? 她本来不该说这句话。话才出口,当即心生懊悔。 陈红烛、丰紫衣两个不对付的人,第一次有了默契。 她们对视一眼,看见彼此脸上如出一辙的震惊。 这还是妙烟吗?妙烟从不会送别人东西,更不会对任何年轻修士主动示好。 宋潜机却道:多谢仙子,不必了。 他暂时不打算种灵植,手里也没有寒晶石。 这些花草需要刻有聚灵阵的琉璃罩保护,美丽但冰冷,缺乏自然生机。 宋潜机说完便告辞。妙烟神色微变,又很快恢复如常。 陈红烛、丰紫衣见他毫不留恋,不由露出活见鬼的表情。 妙烟被拒绝了?堂堂修真界第一美人,被华微宗外门弟子拒绝了? 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 陈红烛恨不得仰天大笑! 这个虚伪至极、戴着假面的女人,早该尝尝碰壁的滋味。 她幸灾乐祸地想,你看,不是世上所有人都属绿壳王八,都甘心入你瓮中。 但望着妙烟夕阳下孤独侧影,不知为何,竟又觉得她有点可怜。 等等。丰紫衣喊住宋潜机,纠结道,你这就要走?不是来看花吗? 宋潜机笑道:已经看完了。 令丰紫衣惊诧的是,这人态度依然很礼貌。就连刚才拒绝妙烟,仿佛也不掺杂个人喜恶,只是单纯因为不需要。 丰紫衣眼睛转了转,找到话题: 那天瑶光湖边,跟你一起的那人呢?怎么今天没有看见他? 他正在楼下参加武试。宋潜机答。 哪个台啊?陈红烛不再看妙烟,走回女修群中,让我们看看呗。 宋潜机走到露台栏杆边,指向孟河泽所在的擂台:就在那儿。 一群女修兴致勃勃地张望,看清后却有些失望。 那少年梳着高马尾,穿一身墨蓝色粗布袍子,拿一柄粗糙的低阶剑,虽然模样英武,但处境狼狈,浑身挂彩。 他的对手身形高大,几乎九尺,一柄风雷重剑挥动时力达千钧,一剑砍下设有防护阵法的擂台也要抖三抖。 他是不是快输了?丰紫衣遗憾道,没关系,第四轮的奖品已经不错了。 陈红烛道:他签运不好,对手比他高半个境界,灵气充足,根基扎实。 不,他很快就赢。宋潜机说。 众女明显不信,嬉笑声接连响起。 看在宋潜机是陈红烛、丰紫衣的朋友的面子上,大家才没有出言嘲讽。 而且自从他进来,只看花不看人,不曾胡乱搭讪,这一点也让不少女修觉得妥帖。 许多美人看似高不可攀,其实只要不油腻、不自恋、不自作聪明,以平常心相处,就已经能打败百分之九十九自我感觉良好的风流才俊,得到还不错的评价了。 虽然我是个医修,不懂斗法,但我也看得出,他正被人压着打,他要怎么赢呢?有位女修问。 她不怕被笑话外行眼力浅薄,直接问出了众人都想知道的问题。 擂台上,孟河泽半边衣袖被鲜血染红,狼狈地左挡右闪,只用轻身术周旋,仿佛无力还手。 而对方面色红润,重剑挥动之间,雷光闪烁,风声呼啸,如猛虎戏兔。 宋潜机说:三招之后,他必转败为胜。 陈红烛定神看了看,发现孟河泽虽在败退,但躲闪的脚步不乱,更像在表演慌乱,每次都能刚好避开剑锋。 反而他的对手气喘如牛,因为久战不赢,长时间处在胜利边缘却无法结束战斗,每次出招进攻都差半分,已经逐渐失去耐心,变得越来越急躁。 战斗节奏竟然掌握在孟河泽手里。 丰紫衣也看出点不对:他在瑶光湖赢了那么多好法器,现在却留着不用,是想等第五轮第六轮?他自信这局能赢? 众女好奇心更甚,聚精会神盯着擂台上蓝衣少年,被他一招一式牵动心神,下意识忘了聊天,更忘了赏花。 孟河泽几乎退到擂台边缘,眼看无路可退,对手腾空跃起,雷霆一击当头斩下。 电光布满整个擂台。有人不忍心再看,已经闭上眼睛。 孟河泽半只脚踩在擂台边,只得飞身迎上,似要做最后一搏。 然而两剑相击的瞬间,他身形竟凭空消失。 他身法如风,诡异地与对方错身而过,忽运起全部灵气,反手一掌猛击对手后心! 轰! 对手庞大的身形顺势飞出擂台,溅起一片烟尘。 场边执法堂弟子及时疏散观战人群,才没有误伤他人。 丁叁陆伍孟河泽胜场边执事高声宣布。 孟河泽力竭,以剑撑地,低头咧嘴笑了。 孟师兄赢了! 我们外门又赢了! 擂台边静默一瞬,随即爆发出一阵震天欢呼。 喊声最大、最撕心裂肺的竟不是华微外门弟子,也不是孟河泽新认识的别派朋友,而是徐看山、丘大成两个赌鬼: 灵石、灵石啊!赢啦! 他真打赢了!露台上的女修们同样鼓掌欢呼。 她们方才看得全神贯注,此刻已忘记矜持。 打得挺有章法嘛。战斗节奏、意识都不错。最难得是沉得住气,临危不乱,才能抓住对方破绽。陈红烛问,你教的? 宋潜机摇头:他有天赋。 露台栏杆平整而宽阔,摆满各色花瓶。 瓶中插着今日刚剪下的花,虽不是琉璃罩内的名贵品种,一样娇艳盛放。 若站在楼外看,这便是一座开满鲜花的小楼。 丰紫衣素来爱玩闹、爱热闹,兴奋之下,伸手抽了一枝金瓣蔷薇,扔向擂台: 打得不错! 其他女修见状,纷纷抽出栏杆上鲜花,扬手抛出。 孟师兄,有人扔花给你!周小芸惊喜喊道。 孟河泽接过一朵无端的落花。 他还没从刀光剑影的战斗中回过神,不由愣怔。 诶,那边好像是宋师弟啊!徐看山喜笑颜开,对丘大成道,这次要多谢宋师弟带我们发财。 丘大成:当然啦,这辈子他说买谁,我们就买谁,绝无二话! 孟河泽猛然抬头,只见宋潜机凭栏而立,清瘦身形被夕阳余晖勾勒出一道金边,恍若神仙。 无数朵鲜花从宋潜机背后飞出,比漫天晚霞更灿烂,更辉煌。 百花纷繁,唯他静立不动。 一场花雨铺天盖地,将孟河泽重重笼罩。 无数人为他欢呼叫好,好像整个世界围着他转动。 十四岁的少年从一无所有,到拥有一切。 如何不目眩神迷。 整个广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场声势浩大、从天而降的花雨吸引。 人们议论鲜花小楼上是谁扔花,那个蓝衣少年又是何方人物。 起先猜测他出身世家名门,才有这么大排场,听说只是一位华微宗外门弟子后,议论更激烈,有人羡慕有人嫉妒: 如此年纪已经筑基,当真天赋异禀,前途无量。 什么世道,我们打得再好看,也没见人家楼上看我们。 小白脸,只是赢了一场武试,怎么像登闻大会夺魁了一样? 孟河泽仰头看花,一时忘记身在何处。 等他从阵阵眩晕中清醒,对宋潜机奋力挥手,才发觉宋师兄已经不见了。 栏杆边只有一群衣着华丽、明艳动人的女修们打着团扇,掩面轻笑。 孟河泽窘迫地面红耳赤,立刻放下手,背在身后揪了揪衣角。 但他现在一举一动都在众目睽睽下。 啊呀,他还害羞啦!更多人笑道。 孟河泽脸更红了,低头走下擂台,想去找宋潜机。 遍寻不获,宋潜机已不知在何处。 第37章 衣冠禽兽 孟河泽没找到人, 便被一群外门弟子团团围住,庆祝英雄凯旋一般,簇拥着他走向抽签处。 一路上不断有弟子加入他们, 竟形成一支颇具规模的小队。几乎整个外门都来为他助威。 有的擂台还未决出第四轮胜者, 抽签还未开始。 孟河泽等候期间, 表面冷静潇洒,暗中竖着耳朵,津津有味地听别人议论自己: 人家在外门都能筑基, 在哪学的功法,怎么修炼的? 这局已是险胜, 不知他下局还能不能赢? 偶尔听到几声不和谐、冒酸水的此人不过是宋院看门狗腿宋潜机门下走狗,他也不生气, 心想狗腿可不是谁都能当。 就算你们想当, 不懂点花草养护和烧火做饭,约等于废物,宋师兄还不乐意要呢。 天色渐晚, 山风添了凉意。 再打最后一轮,今日便停赛。失败者回家养伤洗洗睡, 胜利者明天继续赛程。 广场擂台已经缩减到十个, 观战的修士们更加集中, 暗地盘口赌得更大。 徐看山和丘大成没找到宋潜机, 只能继续买孟河泽赢,对后者的称呼由孟师弟变成了孟兄弟。 丁叁陆伍对丙十四,天字贰台候场。执事高声道。 外门弟子们还不知对手是谁, 已有人喊道:孟师兄必胜! 少年怀抱他的低阶剑, 肩上挑起无数目光和期待, 穿过汹涌人潮与山呼海啸。 **** 报!宋潜机下楼了, 已经出楼! 报!他独自下山回外门! 伙计们各就各位,踩点出现。 花掌柜准备扑他! 赏花会收获不多,令宋潜机稍感失望。 但他心情依旧很好,走在春日的山路上,满眼春意盎然。 看山看花看水波,看路旁野草都觉可爱。 这时遇到几人拦道争执,便格外刺眼了。 四五位膘肥体壮,表情强悍凶恶的大汉,正围着一位柔弱的白衣女修嬉笑。 那女修除了没有蒙面,衣着打扮、身形气质都与何青青极为相似。 请你来玩是给你面子,你不要不识抬举! 你家还欠我们钱,你忘了? 女修闻言步步后退,面色惊恐:这是华微宗,是登闻大会,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除了弱柳扶风的体态,她还有一张出水芙蓉般,清纯可怜的容颜。 恶霸们轰然大笑。 哪有光天化日,这天都要黑了! 有人在她肩头一推,她便娇呼一声、踉跄着扑跌出去。 此时,一位平平无奇的宋潜机恰好路过。 步履闲适,走的不快。 女修裙摆飘扬,像只断翼蝴蝶,即将跌入这位过路修士怀中。 她抬头,晶莹泪水蓄满明眸,沾湿卷翘的睫毛,要落不落,楚楚动人。 此情此景,谁不生怜? 宋潜机扫了一眼,脚步一错。 啪! 女修高高扬起的白纱衣袖与他擦肩而过。 断翼蝴蝶摔在地上,烟尘飞扬,像张薄饼摊在锅里。 她忘了控制表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宋潜机竟然躲开了?他练得什么身法? 然而就像绕开一颗挡路的大树,那人继续向前走,走得依然不快。 恶霸们同样神情惊愕。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没看见这里有位仙子吗?! 对面走来的青年修士见了,一边谴责宋潜机毫无怜香惜玉、拔刀相助之心,一边快走两步,向落难女修伸出援手,柔声笑道:仙子别怕! 宋潜机置若罔闻,没有回头。 场面顿时十分尴尬。 你谁啊?你又哪里来的? 女修神色一变,假装没看见那只援手,麻利地爬起来,一个健步跟上宋潜机。 发觉自己速度太快,弱声解释道: 劳烦这位道友与我同行一段路。道友穿着华微宗弟子的外袍,他们不敢惹东道主家弟子。 宋潜机没有答应,也没拒绝,甚至没看她。 女修低眉垂眼跟在他身旁,表面泫然欲泣,心里崩溃怒吼: 谁放真路人过来了?!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 她一副受到惊吓,走路不稳的模样。 遇到石子磕绊,必往宋潜机身上跌去,可惜从来没成功,最多只碰到那人衣角。 再后来,宋潜机看见小石块,便轻轻踢开,每次快她一步,让她连磕绊的机会都没有。 弟子们聚在广场等着看孟河泽比试,整个外门冷冷静静。 宋院门前葱郁如故。五六只小麻雀落在竹篱上,披着夕阳最后的光芒梳理羽毛。 女修趁宋潜机开门,灵活的蹿进小院: 多谢道友一路送我。我身无长物,愿为道友泡杯茶,感谢道友保护之恩。 不必了。宋潜机说。 女修连忙道:那些人此时应该还在路上等我,我想借道友宝地躲避片刻只要片刻我就走。 她表情娇弱,瑟瑟发抖。 随便你。 宋潜机进门第一件事,是察看浸泡在清水里的莲藕种子。 白生生的细芽发出,长势喜人,已经可以栽入淤泥中。 他这才回头,看了眼那女修踩过的土地、地上的脚印。 分卷(30) 不禁有些疑惑,最近的怪事未免太多了。 女修凑近两步,哀哀切切地说:道友高义。萍水相逢便是缘,不知道友是哪里人? 花掌柜其实快被自己恶心吐了。 心里骂完队友,大骂宋潜机油盐不进。谁想出的美人计,脑子泡进墨池了? 这一路上,媚眼抛给瞎子看,积累满腹怨气。除了书圣他不敢骂,几乎骂遍修真界。 宋潜机忽道:我要出门,一起吗? 啊? 惊喜来得太突然。 花掌柜一激灵,立刻打起精神,好你个宋潜机,刚才装正人君子装得很辛苦吧? 姑娘跟你回家,你就暴露本性想约人出门了? 好。白衣女修娇羞点头,我自然愿意与道友一起,不知道友去哪里? 去瑶光湖。 花掌柜看看天色,心里冷笑,此时全华微宗的人都集中在广场看武试,风烟谷看棋试。 瑶光湖别说人,一只鸟都没有。去了黑灯瞎火,你想干什么坏事? 白衣女修掩嘴轻笑:好,我们这便去吧。 夜幕低垂,晚风吹拂湖畔万千柳丝。 满天星斗落在水中,如银屑飞溅。 四下无人,只余柳树蝉鸣声。 正是收集湖中淤泥的好时候。宋潜机想,今晚就能种莲藕了。 湖畔有乌蓬小舟,系在柳树上。 宋潜机解开绳子,跃上小船。 道友,能否扶我一把。女修柔弱地说。 宋潜机不说话,却伸手拦过她腰肢,转了一圈,将她轻轻放在舟中。 女修裙摆飞扬,像朵瞬间开放又闭合的莲花。 小舟轻荡,向湖心驶去。 花前月下,湖光粼粼,画面很美丽。 而花掌柜震惊无比。 刚才还人模狗样,不至于这么快衣冠禽兽吧?! 虽然宋潜机只抱了一下,瞬息放手,而后不再与他接触。 但花掌柜浑身起鸡皮疙瘩,心想这小子一定是个色鬼。 再敢动手动脚,老子打断你狗爪子。 小舟在靠近湖心亭位置停下。 道友,你这是做什么?花掌柜不解问。 采泥。宋潜机拔莲梗,带着根系和淤泥,一并装入储物袋中。 别人采莲你采泥,你真有意思。 宋潜机没有回答:要不要去个更安静的地方? 去哪里? 宋潜机指了指湖对岸。 瑶光湖西面环山。山中没有湖水反光,伸手不见五指。 小舟靠岸。 两人向山坡走去,密叶彻底遮蔽月光。 花掌柜心情激动,手拢在袖中,趁宋潜机不注意,向其他掌柜伙计发去传讯符。 幸好书圣没有选这小子,幸好自己舍身一试。 我这是怎样伟大的精神? 就到这里吧。宋潜机停下。 若赵济恒在此,便知此地正是赵霂画美人图的山亭。 山亭幽寂。林海涛声阵阵。 我有个问题。 道友请问。花掌柜笑道。 你是哪位?宋潜机问,从哪里来? 花掌柜娇羞道:我叫白怜怜,海外霞光派弟子。小门小派,不值一提。 他心里冷笑。你是想知道欺负了这个姑娘,会有什么后果吧。 宋潜机哦了一声,淡淡道: 那王土根又是谁? 白怜怜脸色瞬间惨白。 怎么可能? 他变装不止改变容貌。神态、动作、走路姿势,甚至是周身气息全部改变。 他这手功夫,当年纵横天北洲,元婴老怪都难辨他真身。 宋潜机修为低微,如何认出? 不对,他是想诈我。 花掌柜连连摇头:王土根是谁,我不认得。 你的体重没变。宋潜机平静道。 体重花掌柜愕然。 宋潜机:你两次进宋院,两次走过我的菜地。 那又如何?花掌柜茫然。 宋潜机笑了:你踩在我的土地上,我又是个种地的,怎么能感觉不到? 种地的?! 剑修音修法修佛修,炼丹师炼器师阵师符师,哪个修士会自称是种地的?! 就离谱。 花掌柜仍不甘心:你不能仅凭感觉,就认定我 所以我称了一下。宋潜机说。 花掌柜僵住。 刚才上船时宋潜机伸手抱他,根本不是占便宜,是借机称他体重。 大意了。 你还有同伙吧?宋潜机问。 花掌柜感到浑身发冷。 从自己进小院,宋潜机便怀疑不对,却一直不露分毫,忍到现在才发难? 如此沉得住气,他真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吗? 我可以发道心血誓,我们没有害你的恶意,只想试探你。但有些事你还不能知道,我不会说。 宋潜机道:你扮作王土根的时候,衣着极尽寒酸落魄,却没有异味,就连指甲都很干净,指缝里没有一丝泥垢。你就连扮这种人,也不肯让自己染上一点脏污,你一定很爱干净吧 花掌柜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愣了愣,随即苦笑: 实不相瞒,我的确好洁成癖。 他是个开胭脂铺的,平日精细惯了。 宋潜机微笑:我现在身上有一整袋淤泥。 你!花掌柜脸色骤变。 你比我修为高,但你绝对躲不开所有泥,想试试吗? 话音未落,风声忽急。 林中乍现十余道黑影。 他们浑身包裹在隐藏气息的法袍中,只露出一双眼。 手持法器,从不同方位奔向凉亭,瞬间便成合围之势。 来者不善。 你从哪找来这么多人?花掌柜环顾四周,苦笑,就算我不肯说,让你泼泥出气就是,你也不至于要杀我吧! 宋潜机是书圣看中的传人,自己不能伤他,本就处处受制。 不是我找的人。我没想杀你。宋潜机一怔,想起白日遇到的青崖六贤。 真不是?花掌柜抹了把脸,那我能动手吗?我这一整天,过得实在太憋屈、太委屈了! 宋潜机打量那些人,心里有点同情:随便。 第38章 神圣光辉 有句话说, 世上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许多看似巧合的事,都是命中注定。 青崖六贤盯了许多天, 要挑宋潜机身单影只的时候动手, 可惜宋潜机深居简出,生活单调, 守着一个小院子埋头种地。 终于等到今晚孟河泽打武试,外门弟子们都在广场观战。 宋潜机身边无人保护, 竟然还敢去荒无人迹的瑶光湖。 在某些人眼中, 这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位修为低微、弱不禁风的落难女修。 一场送上门的英雄救美之后,他被美色冲昏头脑, 只想找个花前月下,不被打扰的好地方。 另一边, 宋潜机要挑一个幽静僻静之地,才方便逼问王土根兼白怜怜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他们必然撞在一起。 花掌柜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遇到宋潜机这种奇葩。 他一想到对方亲手装的那袋淤泥,就觉得浑身发麻,胸闷恶心。 这些人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这辈子要来围攻宋潜机。 月黑风高夜,别说山林中冒出一群筑基修士, 就算只冒出一头小小妖兽, 这俩人也得抱成一团,瑟瑟发抖吧? 但当那位柔弱女修挽起袖子, 笑出八颗雪白门牙, 一拍储物袋, 祭起一柄重达三百斤、寒光凛凛的金丝大环刀 他们意识到事情可能不太对劲。 她隐藏了修为!她根本不是炼气初期! 这刀是一件厉害法器, 小心! 这些人不仅穿着遮掩形貌的法袍, 声音也经过特殊修饰。每人都一样沙哑难听,无从分辨。 花掌柜憋了一天的委屈,全身灵气爆发,杀入敌阵,如猛虎入羊群,挥斩劈砍,势不可挡! 大刀刺破夜色,寒光闪烁之间,劲气激荡。 刀身五只灿灿金环,一齐震动嗡鸣,如恶鬼念咒。 鲜血飞溅,洒在白裙上,他浑然不觉。 刀风呼啸,飞沙走石,落木萧萧。 围攻者见势不妙,阵型迅速调整,试图绕过这女修和她的大刀。 目标是宋潜机,他们已经伤了五个人,连宋潜机一片衣角也没碰到。 一道银光闪动的长链,角度阴险刁钻地打向白裙女修后心。 她却好似早有预料,头也不回,反手一刀。 刀锋划过空中落叶,暴烈灵气外泄,叶片燃烧起来。 还未落地,碎叶燃尽。猩红火光湮灭,化作点点飞灰。 困仙锁被一刀斩断,无力坠地,银光消失。 围攻者最后一点希望,也似这漫天落叶,一刀两断,灰飞烟灭。 谁都想不通,这女修身段弱柳扶风,那柄刀比她人还高过半头,她怎么使得圆转如意? 她练的什么功法,刀路竟如此大开大合,刚猛霸道,越战越勇! 现在到底是谁围攻谁? 原来是她一个人,围攻我们一群啊? 宋潜机打了个呵欠。 虽然王土根打得横扫千军,如天女散花。但他心里惦记着种藕,没什么兴趣观赏。 消息有误,遇见硬茬了! 风紧扯呼,先撤! 原计划是悄无声息套麻袋、敲闷棍,必然无法使用爆破符之类声势浩大的杀器。 更不敢惊动护山大阵,否则谁也无法收场。 只得暂且撤退,向幕后指使者传讯复命 宋潜机身边有强者保护,不知来路,不知根底,不知修为!我们被围攻了! 花掌柜意犹未尽,持刀追出两步,喊道:别急着走啊各位! 他此时嗓音尖细,是柔美的女声,落在众人耳中,却像阎王催命。 众人当机立断,施展土遁之术,一头扎进土层中,飞速逃离这片山林。 没意思,真不经吓。 花掌柜取出一块细绢,将刀身擦得雪亮反光。 掐诀净手后,又取出另一块手帕,细细擦了指缝。 宋潜机转身下山。他暂时相信对方没有恶意。 喂,你走这么快干什么,赶时间啊?花掌柜跟上,笑道: 咱们好歹也算并肩战斗过 虽然是他单方面战斗。 酣畅淋漓打过一场,总算出了一整日的怨气,他伸手去搭宋潜机肩膀。 宋潜机错开那只手,晃了晃装满淤泥的储物袋:王道友,我还有事。 小子,我不姓王,我姓花。花掌柜跳开两步,警惕道,你收这泥,不会真的为了泼我吧? 宋潜机摇头,认真道:这些淤泥肥沃软烂,腐质丰富,最适合种藕,不能随意浪费。 花掌柜一怔。 什么意思?合着我还不配被泥泼? 我连一袋泥都不值得? 他正要发作,忽听宋潜机问: 你是不是也会隐容术? 宋潜机识破此人身份时,脑海中忽闪过一道人影,衣着清晰,面目模糊。 那夜走出黑店,华微宗老街上,他与一位醉酒的小混混擦肩而过。 他记得那个人的打扮,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张脸。 因为那是一位修炼隐容术的修士,运功时,能遮掩真容,迷惑他人,让别人对自己的面容过目即忘。 花掌柜得意道:当然,不仅会,而且精通! 这个问题,让他想起卫平。 他曾因为打赌输了,教过卫平三天隐容术。那小子虽然无赖,却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估计现在,已经练得炉火纯青了。 花掌柜眼睛一转:你要想学这个,求我两句,叫几声好听的,我也可以考虑教你。 不知宋潜机和卫平两人,谁天赋更好,谁学功法得更快。 不学。宋潜机说。 花掌柜一噎:艺多不压身。如此神技,多少人想学都没门路,你真不考虑一下? 我很忙。 你忙什么?你就整天忙着种地?花掌柜恨铁不成钢,忍不住手痒。 却不能打宋潜机,只能抓自己头发。 这小子身板单薄,一刀打坏了,怎么跟书圣他老人家交代? 花掌柜决定换条恐吓路线:你刚才也看到了,你得罪了人,人家在华微宗都敢找你寻仇。你没几样保命的本事,心里不慌吗? 他们现在更慌。宋潜机说。 花掌柜挠头想了想:也对哦。 无论那些人受谁指使,今晚被自己毒打一顿,都要吓得睡不着,怕梦见柔弱女修抡大刀砍人。 他低头看看自己沾满鲜血的白裙和绣花鞋,没办法,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恐怖。 行至湖畔,宋潜机忽然停步:你的同伙要来了。 十余道气息飞速靠近。 其中有几人白天与白怜怜搭戏演他,他自然能认出。 花掌柜心道不好。 刚才他以为宋潜机即将图谋不轨,暗中传讯给各位掌柜伙计。 这,他们花掌柜正想解释,却见宋潜机已经换了一条路,头也不回地继续走。 分卷(31) 果真是,赶时间。 瑶光湖畔,黑店众人转眼便到,见花掌柜浑身是血,不禁大惊失色。 花掌柜叹气,简单解释后,目露沧桑之色: 宋潜机这人,根本不像我们原本想的那样,我们都误会了。 的确是误会。那个抱琴女修的身份也查到了,其实很好查,是我们一直灯下黑。米铺伙计低声道。 花掌柜精神一震:她是什么人? 米铺伙计小靡扔出一张画像,让众人传阅:你们看看。 画像展开,抽凉气声接连响起。 上次王土根出师不利,他便被指派任务,等那抱琴女修离开宋院,便在路上拦她,与她搭讪,套她的话,却碰了一鼻子灰。 她叫何青青,曾被人带到宋院门口,想吓唬宋潜机。因为她容貌尽毁,书院有人给她起绰号,叫黑面鬼。她是个可怜人,命途多舛 哎,谁能想到,宋潜机大半夜当剑买琴,还搭上一张养气符,如此大费周折,竟不是讨好美人,而是送给她!今年琴试,应该能听到她弹琴。 众人愣怔无语。 沉默半晌后,男扮女装的花掌柜抽下鬓边珠钗,猛地摔在地上: 这到底算怎么回事?他的眼界超越美丑,他的胸怀能容天地?那我们呢?我们算什么? 算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吧。当铺伙计小斫很委屈,现在这世道,居然还有真君子,还让我们撞上了。真君子哪会写奸商符骂人? 谁最先提议美人计,脑子泡里进墨池了!当铺掌柜甩锅。 米铺掌柜立刻推锅:这事不是我的错,都怪卫平!这一年,总跟卫平那个无赖混混打交道,拉低了我的修养和境界! 是啊,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卫平就是墨池。我以后不见他,多被宋潜机的神圣光辉照耀,我道德水平就上去了。 复盘后大家一致决定,这笔账算在卫平头上。 那咱们还继续试吗?打铁铺张铁匠面露迟疑。 花掌柜已经拔下所有珠簪宝钗,将发髻扯得像个鸡窝: 你们谁还想去,自己上吧,我反正不试了!我心服口服不行吗? 众人纷纷附和。 调整心态,统一说辞,准备向书圣复命。 你们也赶时间吗?花掌柜崩溃道,总得让我先换回男装吧! 第39章 困兽之斗 飞云楼中灯火明亮。 书圣坐在案前, 双眸半阖,静静听人禀告。 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请您明鉴。那宋潜机虽然与许多女修关系匪浅, 在赏花楼里如鱼得水, 谈笑风生,但却是一位真君子,惜花而不好色。 我们黔驴技穷,实在拿他没办法了。花掌柜苦不堪言,下一步该如何, 只能请您示下。 书圣听罢睁开眼。他心花怒放, 却故意沉声道:你们认输了? 气氛凝重,众人咬牙:我等心服口服! 书圣开怀大笑,边笑边拍桌,令古砚中积墨微微颤动: 好, 好,诸位此行辛苦! 掌柜伙计们连称不敢当,但见书圣欢欣, 也一并笑起来。 可是, 还有一件怪事。花掌柜犹豫道。 书圣豪迈挥手:但说无妨! 我对宋潜机提议, 可以教他隐容术,他不假思索地拒绝了。这让我觉得,他好像对练习功法、提升修为并不是很感兴趣 花掌柜越说, 声音越低。 卫平结识黑店众人后,今天跟自己学隐容术,明天跟张铁匠学炼器, 后天找药铺掌柜学炼丹, 总之四处坑蒙拐骗, 骗尽他们看家本事。 但卫平自诩浪子,绝不肯学符道,也不想背负某位强者传人的身份。 而宋潜机更奇怪,自称是个种地的。 哪有不想学功法,只想种地的修士? 花掌柜不忍心亲口说出某种可能性你看上的徒弟,都不想跟你。 这对年迈的书圣而言,未免太过残忍。 生存与繁衍,是人类最不可割舍的两个欲望,与生俱来刻在血肉里。 修士没有血缘子嗣是常事,若没有继承衣钵的弟子,才是真正绝后。 书圣虽不能飞升,但他这一生波澜壮阔,辉煌壮丽,不该抱憾而去。 世上还有几个卫平和宋潜机,书圣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用来寻觅、教养徒弟? 花掌柜感到一阵心酸。 书圣面色微僵,随即语气坚定道: 宋潜机只是对隐容术不感兴趣!哪像卫平那小子,什么都想要。 他不知在解释,还是在说服自己:宋潜机本来就会写符,还敢要老夫的山头,还主动报名参加书画试。安心,他就是冲着老夫来的,且看三天后书画比试,他必将一展笔力,争胜夺魁! **** 明月出云,照耀千峰。 乾坤殿沐浴着银色月光,琉璃瓦和斗拱飞檐闪闪发亮。 五色鲤游向云雾深处。 主峰广场前,人海依旧。 其他擂台已经决出胜负。于是所有人围拢在天字贰号台四周,等待这场最后的胜者。 孟河泽这局遇到的对手,较他境界稍高,且经验老到,不像上局对手易被激怒。 对方剑法周密圆融,组成一堵不透风的铁墙,孟河泽却是手持利刃的破壁之人,屡屡找出破绽进攻。 他越战越血勇,铜墙铁壁也要打穿。 台下不断爆发叫好声。 孟河泽清醒冷静,没有被即将到手的胜利冲昏头脑。 对面剑路萌生退意,他迎头痛击。 恰在此时,一声嬉笑传音送入孟河泽耳中: 你在台上打得好威风,你宋师兄要没救啦! 孟河泽一惊。 他本来不该听见。每个擂台四周都设有屏蔽阵,由场边执事监管阵法。但执事此时无动于衷。 按比赛规则,台下观战者禁止向台上传音,是为防止有人暗中指点、或干扰参赛者。 这声音很耳熟,像在宋院门口听过。 稍一错神,对面剑路陡变! 孟河泽反应不及,凭直觉挡开剑锋,胸腹却狠狠挨了一记重拳。 当即闷哼一声,唇边溢出血线。 剑是虚晃一招,拳才是杀拳,对方五指舒张,亮了亮银光闪烁的手套。 这拳套是一件中阶法器。 对手抽身前低声道: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得罪了。 孟师兄小心! 战局形势逆转,出人意料。 台下外门弟子担忧惊呼: 怎么回事?孟师兄好像心不在焉! 孟河泽眼神微冷,握紧长剑,凌厉劈斩。 瞬息之间,剑影交错,他们已经过了二十招。 耳畔又是一道传音:你这么能打的筑基修士,我们找了十二个,都去瑶光湖打宋潜机了哈哈! 谁要害宋师兄? 谁敢害宋师兄?! 孟河泽战斗中匆促转头,台下人海涌动,隐约有几道绿影出没。 他忽然蜷缩,狠狠弯下腰,像只虾米狼狈不堪。 对手收拳,神色得意。 孟河泽眼角微微抽搐。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心中烧起怒火。 他们串通好的,场边执事,场下传音,场上对手。 从他站上这座擂台开始,他便是笼中困兽。 带恶意笑声的传音,与台下阵阵惊呼交替响起。 孟河泽腹腔剧痛,喉头腥甜,忍不住咳出一口血。 曾经连打三百场车轮战,他积累了丰富的战斗经验,但更多是受伤经验。 应该是肋骨断了两根,他想,脏器没大碍。 上一场的翩翩花雨仿佛只是一场梦,现在美梦醒了。 修真界撕开面具,露出残酷真相。 他从登仙梯失足坠落,不断向下,直到坠入地狱业火中,被焚尽身躯,烧穿肝胆。 又一声传音:你弃权吧,该送你师兄去医馆啦! 啊 孟河泽双目泛起血色,撑剑而起,仰天长啸! 剑气激荡,衣袍翻飞。 对手被他猛然爆发的威压一震。 跌退两步,还未站稳,只见长剑当头斩下。 我弃权!预感不妙,对手高喊。 孟河泽更快一步。 他出剑从来没有这么快、也没有这么狠绝。 一直以来,他认为自己是个正直君子,讲理守礼的好人。 他以严格的标准约束自身,努力压抑性格中偏激极端的阴影。 凄厉惨叫声响起。 对手摔出擂台,四肢尽断。 台下有女修掩面惊叫。 医修担架抬来。夜风吹不散血腥气。 孟河泽环顾四周,冷冷道:如果我师兄有事,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他声音并不大,只是有点嘶哑。 反而更显恐怖。 场下寂静一片,众人震惊无语。 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 只见他神色阴狠骇人,双眼赤红,如嗜血恶兽。 场边执事对上他眼神,一时不敢上前,更没人宣布胜利者。 孟河泽飞身跃出擂台,不理会惊诧众人。 广场堵得水泄不通,他却像只飞鸟,从众人头顶一掠而过。 瑶光湖漆黑如墨,湖水静谧,空无一人。 他化作一道残影,向外门宋院奔去。 推开朱门,小院空荡。 宋师兄 孟河泽一颗心不断往下沉,紊乱灵气几乎撑爆经脉,脑海中闪过自己大开杀戒的画面。 你找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孟河泽猛然回头。 跑得还挺快。宋潜机笑道。 孟河泽紧紧盯着宋潜机的脸。好像不可置信、又像不认识眼前人。 半晌,他眼中血红消退,疯魔神色恢复正常,双眸重新焕发神采,惊喜道: 宋师兄,你,你没事?! 宋潜机走进小院,纠正他:我有事。我要种藕。 孟河泽喃喃道:你没事,你没事,太好了 他眼睛一眨,差点落泪。 我没事,你哭什么?宋潜机发觉不对,拍拍他肩膀,轻声问,谁欺负你了?被打疼了? 宋潜机觉得无奈又想笑。 上辈子谁惹你不开心,你能一脚踹平他的山头,砸烂他的洞府,杀他全家包括他奶妈,这辈子却只能回家找阿爹告状 他们都不带我玩。 又在背后说我坏话呜呜。 这大概就是不做邪道之主的唯一缺点吧。 师兄没事就好!孟河泽抹了把脸,破涕为笑:对不起,我就是太开心了。 虚惊一场,比喜从天降更值得开心。 说实话。宋潜机说。 我在擂台上,有人传音给我孟河泽简单解释两句,略去自己当时反应不提。 原来如此。宋潜机笑道,我只是去瑶光湖采些泥,不曾遇到埋伏。他们骗你的,想激你自乱阵脚,下次别信。受伤没?我看看。 小伤,睡一觉就好。孟河泽低头,有些后悔:是我太冲动,中敌人算计。我刚才不该下狠手。我也知道表演赛就要打得好看,要让别人爱看,但我没控制住。 你杀人了?宋潜机皱眉。 没有。孟河泽说,我打断了他胳膊。 他想,大概还有几根骨头吧。 那没事,回去洗洗睡。宋潜机说,养精蓄锐,准备明天上场。 他看着清水里的莲藕种子,心痒难耐。 解决了孟河泽的问题,宋潜机终于能走向大缸,往里面铺填淤泥。 淤泥触感绵软,充满生机。若用它们泼人,实在暴殄天物。 为了让莲藕有充足生长空间,他精挑细选后,在每口大缸中只埋下两颗种子。 发嫩芽的一端朝上立起,很有精神。 又听孟河泽说:我给你煮碗面再走吧,行不行? 少年望着他,满眼希冀。 宋潜机无语:好吧,我吃。 我上辈子一百多年吃过的饭,都不如重生回来几个月多! 第40章 花开并蒂 大事不好, 孟师兄发疯了! 外门弟子都这样说。 他们忧心忡忡、十万火急赶到宋院,准备合力制服狂怒的野兽。 却见孟河泽系着围裙,端出一碗面。 浓郁汤汁浇头, 在凉凉夜色中冒着白气,香味随春风飘散。 深夜滚烫的人间烟火, 全在这只青瓷面碗中。 宋潜机埋头吃面,认真咀嚼。 孟河泽周身笼着一层柔和的月光, 脸上挂着满足的淡然微笑, 仿佛对生活充满希望,热爱着全世界。 哪有半分走火入魔的趋势? 孟师兄,你还好吗?周小芸迟疑道, 你身上的伤 孟河泽不能出事,他现在不是一个人, 他是全外门的希望和底气。 我这便去治伤。孟河泽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微笑道:我们走吧,不要打扰宋师兄休息。 众弟子面面相觑, 一头雾水,礼貌地向宋潜机行礼告辞。 孟河泽最后退出小院。 关上朱门, 转过身,瞬间冷下脸色。 一行人走过鲜花小径, 到了确保宋潜机听不到、不会被影响的距离, 孟河泽才开口: 分卷(32) 刚才青崖那六人在台下? 周小芸想了想:确实有看到他们,怎么了? 没事。孟河泽沉默。 他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凭青崖六贤,或许可以买通他的对手。毕竟对方出身小门派,虽有天资, 却急缺修炼资源, 为灵石铤而走险可以理解。 但要买通场边执事, 在擂台屏蔽阵做手脚,或许还需执事堂赵虞平亲自授意。 青崖六贤被推到明面做马前卒,而赵虞平负责暗下黑手。 明天怎么办?有人打断他的思路,等下一轮结束,就该观战者投票了。 外门弟子们表情忧虑。 孟河泽刚才太凶煞,场边观战众人没有一个不害怕。 武试又叫表演赛,得人心者得天下。 路还没有走绝。孟河泽想了想说,虽然这次打得不好看,如果运作得当,反而自成风格,独树一帜。 什么意思?周小芸不解。 孟河泽忽然问: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大家觉得妙烟最美,分明我们都没见过她,她最美的名声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宋潜机曾问过他。后来他想了很多。 众人茫然摇头,心想这跟妙烟仙子有什么关系。 孟河泽笑起来:审美是可以被影响,被改变的。 他无比自信的语气神态影响了其他弟子,大家重新拾起希望。 好,我们决不放弃。周小芸坚定道,现在需要做什么,听你的。 那当然是睡个好觉。孟河泽说,明月清风,不要辜负。 明月清风,有人注定不能睡个好觉。 赵太极坐在赤水峰大殿中,神色凝重。 半路杀出一个拿大刀的女修?他冷冷道,你们再说一遍。 答话者冷汗涔涔:的确是位女修,她本命法器是一柄金丝大环刀。刀路刚猛霸道,暴戾凶残。起码有金丹以上修为! 殿中十余人,并非他赤水峰中弟子,而是赵氏本家调来的护卫。 借登闻大会之机,他们进入华微宗,听候赵太极差遣。 赵虞平侍立一旁,大着胆子道:莫非是那个人派了人来,暗中保护宋潜机? 冼剑尘的人? 赵太极不是没有这样想过,但他很快否定了这种猜测。 冼剑尘离开华微宗后,没有门徒,没有朋友。 没人效忠他,他也不需要别人效忠。他能派谁保护宋潜机? 书圣有青崖书院,棋鬼有紫云观,琴仙有仙音门。 剑神他只有一柄剑。 他孤身来去,踪迹飘渺不定,就连他的剑,也很久不曾示于人前。 如果他真拿宋潜机当徒弟,把人带在身边,总比派人贴身保护更好。 既然不是冼剑尘,那又是谁? 赵太极在心中细细推算,仍没有头绪。 因为修真界有名的,刀法霸道的金丹修士,没有任何一个是女子。 摸不清对方底细。他除了愤怒,更感到一丝久违的恐惧。 他甚至想,如果时光倒流,不该在乾坤殿上出剑。 至少那必杀一剑,不该刺向宋潜机。 赵太极闭了闭眼:如果这件事我们无法解决,我会报知家主。在此之前,先摸清楚,他身边真的只有一位金丹吗,还有没有其他厉害角色? 赵虞平心中叫苦不迭,一位金丹已经够人受的,还敢再来? 宋潜机你这么大来头,为什么还来华微宗当外门弟子,一当就是三年? 当年被磋磨的毫无还手之力,现在不装了? **** 风过竹海,竹叶萧萧。 竹楼四面垂着白纱,月光透过飘飞的纱幔照进楼中,照在妙烟身上,将她影子斜斜拉长。 楼中百花盛放,比白日里的赏花会不遑多让。 她面前这盆银莲花,也比她带去赏花会的那盆更好。 这竟是一株并蒂银莲,花开两朵,百年难见。 今日楼上斗花,各家女修所展示,无一不是手里最珍奇的花草。 妙烟没有这样做。 她是仙音门弟子,除去弹琴谱曲要做满十分,其他事情类似花草、茶艺、弈棋等等,只用显出九分,不必事事出尽风头。 月光下,银莲每片花瓣闪烁微光,像无数颗细碎的星星落在水中。 你若喜欢,送你可好? 不必了。 妙烟一念及此,拿起修剪花枝的金色小剪刀,指尖微动。 喀嚓。 一朵花坠落水中。 并蒂莲只剩一朵,孤零零开放。 妙烟放下剪刀,转身回到桌案前,挑灯看琴。 无论每日出门做过什么,是否疲惫,回到住处她总要练琴。 她师父望舒仙子曾说,年轻一辈的音修中,数她最刻苦专注。 但妙烟喜欢弹琴,所以不觉得痛苦。 弹琴很美妙、很轻松、很解脱。所有不能说的话,不能动的念头,都可以借由琴声抒发。 她低头抚琴,直抒胸臆,一吐为快。 月照翠竹,望舒仙子随侍女穿过竹林小径。 望舒仙子今年一百二十岁,但修士驻容有术。 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她依旧美丽动人,肤如凝脂,吹弹可破。 凤眼长眉,云鬓高堆。举手投足间,更有种年轻女修没有的威仪气派。 像她这样地位的强者,人们已不会过多关注她容貌如何。 望舒仙子的修行已到瓶颈,晋升化神差点机缘。 但她生平最得意的两件事,第一是拜琴仙为师,第二是收妙烟为徒。 当她走到竹楼外,便听见泠泠琴声,如行云流水,清泉击石。 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想来妙烟心情不太好,但依然弹得很好。 她抬手示意,侍女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望舒收敛气息,独自登楼,静静听妙烟弹完一曲,才慈爱地开口唤道: 烟儿。 妙烟闻声一惊,起身快步迎上,惊喜不已: 师父,您来啦! 望舒仙子眉头一皱:你笑多了! 她语气严厉,目光冰冷。 妙烟脚步停下,笑容一僵,扬起的唇角稍收。 望舒仙子绕着妙烟走过一圈,上下打量:这才对。 她满意之后,眉眼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为师第一次见到你,也是在这华微宗的竹楼,你还是个小姑娘,瘦的像只野猴子。一转眼,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妙烟微笑垂眸:是,师父。 妙烟不能大笑,否则破坏飘然如仙的意境,失去清丽出尘的气质。 她也能不笑。因为她面相并不甜美,反而嘴角天然下垂,一旦失去笑容,便显得脸颊消瘦,骨相突出,加上她身材高挑清瘦,整体有种清苦倔强之感。 世上不存在完美的东西,只存在完美的假象。 凡是都有代价。 我这次来,是陪你师祖和你师伯一起来的。望舒仙子轻轻拉过她的手,与她一同坐下说话,亲热随和地像对待女儿。 妙烟有些惊讶:师祖他老人家,亲自来了?弟子明日去拜访? 不必,琴试当日,自会见到。望舒仙子笑容淡了些:你师伯这次出关后,也想收个徒弟,便来琴试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苗子,你师祖是陪她一起来的。 妙烟的师祖便是琴仙。 琴仙收过两位亲传弟子,所以望舒仙子还有一位师姐。算辈分,便是妙烟的师伯。 但这两位徒弟性格不合,关系冷淡。 随琴仙年岁愈大,渐少过问仙音门诸事,两人愈发剑拔弩张。 仙音门内部也分为两派。 妙烟知道,师父一直相信得到琴仙的传承,便是自身晋升化神的机缘。 这次师祖亲自陪同师伯来收徒,显得偏爱师伯,师父一定不高兴。 为师先前让你准备一首曲子,琴试结束后弹奏,你准备好了吗?望舒仙子问。 弟子尽力。妙烟谨慎道。 不是尽力。望舒仙子紧紧盯着她,要尽全力、尽全力! 无论什么样的场合,只要妙烟弹过琴,人们只会记得妙烟,对其他弹奏者毫无印象。 米粒微光,岂能与明珠争辉? 望舒心想,到了琴试,人人被妙烟压过一头,师姐你还能收得什么徒弟? 弟子必当竭尽全力。 望舒仙子道:我师姐如果有了亲传弟子,按师门传统,她弟子将是你们这一辈中的大弟子。你以后见了那人,就算她修为比你低,年龄比你小,你也要叫一声大师姐。 妙烟恍然明悟,毕竟她最擅长揣摩师父的心意。 于是她说:我不需要大师姐。 望舒仙子欣慰地点头:仙音门只能有一个妙烟,修真界也只能有一个妙烟。好了,你准备了什么曲子,快给为师弹一首吧。 第41章 误人子弟 朝阳刚跃出山岭, 宋潜机已经睡到自然醒,在地里忙碌了。 睡好睡饱,日出而作。 菜叶尖沾着的晶莹露珠, 反射第一缕晨曦,闪闪发亮。满园花草随微风摇曳,为他打气鼓劲。 仅浇水一项, 宋潜机自制了浇水瓢、洒水壶、喷水壶等等。 不同作物告诉他不同的消息, 有的需要浇透根系, 有的只给叶片洒水,有的不必每日浇灌。 紫瓣黄蕊的土豆花已经被他摘下,只剩亭亭的翠叶。 亮金色的黄瓜花依旧自由自在、热烈奔放的开。愿意开一个谎花,就开一个谎花,愿意结一个黄瓜, 就结一个黄瓜。* 昨夜种下的藕,今早看不出明显变化。但宋潜机能感觉到,它们需要更多阳光。 采光充足的位置已经种得满满当当。 他拥有精耕细作的菜地,参差错落的花架, 以及最合理、紧凑的空间布局。 两口水缸种了藕,只能放在他的屋檐下, 委委屈屈, 不甘不愿。 屋檐遮光,莲藕们或许不太开心。 宋潜机原本打算在檐下挂两只灯笼, 照耀水缸。略一思索,却觉得不能将就。 再穷不能穷菜地,再苦不能苦作物。 种地之事, 有条件要种,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种! 于是当孟河泽进门时, 便看到宋潜机坐在石桌边调制符砂,铺陈符纸。 孟河泽大感惊喜。 宋师兄报名书画试后,外门弟子送来全套笔墨纸砚和画符工具,但孟河泽从没见对方练习过。 宋潜机好像忘了自己报过名。 师兄准备练习画符?孟河泽问。 宋潜机点头。 孟河泽第一次看人润笔,很是新鲜:师兄要画什么符? 聚光符。 孟河泽一怔。他不懂符箓,以为是自己孤陋寡闻:还有这种符? 宋潜机说:会有的。 孟河泽虚心请教:不知师兄这符有何功效? 宋潜机满意地微笑:吸收阳光,然后发光。 还有呢? 没有了,只发光。宋潜机说。 孟河泽听傻了。 斗法打到一半,激发一张怼上对手的脸,靠发光闪瞎对面? 可以是可以,但不太合适吧。 宋院门外陆续站满外门弟子,却没人出声催促。 孟河泽知道大家在等他:今日第六轮武试,我想换种打法。 好。宋潜机只说了一个字。 孟河泽闻言,长出一口气。 但见宋潜机提笔悬腕,气息圆融顺畅,神色认真却沉稳淡定。 孟河泽随他调整呼吸,顿感安心,紧张消去大半。 师兄,我去了。他向宋潜机行礼,转身出门。 外门弟子精神大振。一群人神色飞扬,呼啸而去。 宋院四周静下来。 朝阳光彩穿过山间云雾,愈发明亮,照得笔尖符砂更显艳红。 紫藤花无声飘飞。阳光凝聚笔端,宋潜机依然提笔未落。 今日那小子可有消息? 书圣饮过早茶,便开口过问。 院长对此早有准备:听说在练习画符。 书圣眼前一亮:练得如何? 还不知道。整个外门都去看孟河泽的武试,只有他不去,在家闭门画符,寸步不出。 书圣顿觉放心,老怀甚慰:众人皆醉我独醒,忍得寂寞,才写得好字。不错。 您要见他吗?院长问。 书圣微笑:不急。且让这小子书画试出够风头,老夫再出面。 上钩的鱼跑不了,煮熟的鸭子飞不了,到手的徒弟错不了。 他望向后山方向,心中暗道: 这一次,你不该再跟我争。宋潜机勤于画符,或许根本不会下棋,卫平那小子,算我让给你了。 *** 武试第二日,同样是棋试第二日。 风烟谷松柏苍郁,清泉石上。 此起彼伏的落子声清脆动听,伴着鸟叫与瀑声,回荡山谷。 二十局同时进行。弈者们分布山水之间,或在大石上,或在溪水边。 两人对弈,旁边有执事和裁判。 还有医修和担架。 若参赛者因为算力不足,心血枯竭、神识崩溃而昏厥,便能及时送去救治。 棋试看似清雅如风,实则杀机暗藏。 观战者被安排在半山腰凸出的平台上。这个位置足够远,又居高临下视野开阔,以修士目力,能看清山谷中各盘棋局变化,却无法影响对弈者。 大家都是年轻修士,如何忍得住观棋不语。 姚安棋风沉稳,昨日已经连胜三局,不愧是紫云观年轻一辈最强者。 分卷(33) 姚安拖泥带水,我倒觉得赵霖杀伐果断,不负天北洲第一棋道天才的盛名。 今年魁首便是这两人中之一吧,其他人发挥如何,只能衬托他们。 忽有人指了个方向: 不一定,你们看那边,那小子自从上场,未尝败绩。 什么来头?众人好奇。 一个快绝户的小门派,不值一提。据说他报名参赛,只是看上登闻大会的奖品。 另一人不屑道:这小子棋风不正,死缠烂打,像个泼皮无赖。如果输给这种人,赵霖和姚安的脸往哪搁? 哈,你们这些世家大族子弟,平日占尽资源优势,还笑话小门派落后无人。若真有人闯出名堂,你们又嫌人家把争名夺利写在脸上,姿态不够好看。这次说话的人衣着普通,神色不忿,你说他棋风不正,难道你下得赢他? 先前那人脸色涨红,怒道:我下不赢他又如何,你下的赢我吗? 因为一位参赛者,观战台上爆发一阵激烈争吵。 众人分成两派,几乎动起手来,戒律堂弟子不得不维持秩序。 山顶云雾浮动。 凉亭中有一老一少。 老者一身黑衣,一脸憔悴病容,枯坐轮椅。 他身后站着的小姑娘一身鹅黄衣裙,活泼灵动。 若能不畏浮云遮望眼,这个位置一样可以俯瞰山谷。 谷中却看不到他们。 师父,你看那个人,下得还不错吧。小姑娘笑道。 棋鬼本来半阖着眼,似要睡去,忽定神看了一眼,双目神采焕发,破口大骂: 卫平自己都还半吊子晃荡,竟敢误人子弟,去教别人下棋!这个混账东西!混账东西! 小姑娘一惊:您说他是卫平教出来的? 棋鬼冷笑:你再仔细看。 小姑娘凝神细看,好像站在棋盘中央,周围黑白子变化无穷,一时入迷了,双颊泛起红晕: 真是卫平啊。 *** 主峰广场,武试第六轮抽签刚刚结束。 对战名单还未公示,盘口赌局未开,观战人群分散四处。 一位温柔美丽的女修,带着十余个人,穿行在人群中,分发绘制精美的彩笺。 围观众人以为是哪个盘口在发赌券,伸手接过,低头一看: 千篇一律的擂台打法,你是否已经昏昏欲睡? 一成不变的修真生活,你是否觉得沉闷无聊? 丁叁陆伍孟河泽,给你不一样的表演赛体验! 哈? 虽然摸不着头脑,但不得不承认,他们都被这张彩纸勾起了兴趣。 第42章 绝地翻盘 你们说的这位丁叁陆伍, 不是昨天刚把对手打成残废吗?他要么是个疯子,要么已经走火入魔,我不看好他。 等第六轮结束, 支持票统计出来,他就该被淘汰了! 分发彩笺的外门弟子们听见这些话,虽然气闷,但早有预料。 昨天孟师兄台上失控是事实, 否认、辩解毫无意义。 表演赛主流打法的要点在于优美精准、收放自如。就像孟河泽得到鲜花和欢呼的第四轮。 他冷静地与对手周旋, 最终以弱胜强,却点到为止,没有血肉横飞, 骨断筋折的惨烈场面。 确实要见点血。周小芸嫣然一笑道, 只怕你们不敢来看。 笑话,我辈修士又不是温室娇花,外出历练时仗剑除魔,大杀四方, 谁怕见血?但这里是登闻雅会,那个孟河泽性格残暴,打法暴戾,不是咱们表演赛的正路! 众人义正言辞, 维护大会的权威传统, 转身向其他擂台走去。 却被彩笺上几句话吊的心痒难耐, 不多时口风一转: 所以咱们先去看看,才能有理有据地批判他!否则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孟河泽在围观众人的横眉冷眼中登场。 他今天依旧束着高马尾,却没穿外门弟子服, 特意换了一件雪白外袍。 少年剑修五官清秀, 崭新白衣被晨风吹动, 风姿卓然。 这出场令众人眼前一亮。 很快有人回过神,嗤笑道: 他该不会以为换件新衣服,大家就能忘了他昨晚的疯魔模样吧! 孟河泽对面,走来一位华微宗内门弟子。 那人穿着内门特有的精美法袍,负手踱步,面带自信笑容。 华微宗作为本次东道主,参赛弟子比其他门派更多,同门相遇是常事。 两人站定,对方没有与他互相行礼,自报家门的意思,只感慨道:去年这时候,你曾为我跑腿做杂活,奔忙终日,只为多赚三块灵石。今年此时,你我竟同台对战。可见登仙路百转千回,天意难测! 他提起旧事,不是真要叙旧拉交情,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气势先压过孟河泽一头。 再以孟河泽的急躁残暴,衬托自身的淡定气度。 比起发疯发癫,显然举重若轻更能征服观战者,得到支持票。 孟河泽只是挑眉一笑:师兄请。 众人只见他还未说完,剑已出鞘。 而对方早有预料,更快一步抢攻。 剑锋交错,锐音刺耳,一道血线喷薄而出,飞溅台上! 啊!台下爆发惊呼。 哪有第一剑,刚交手就见血的? 一大清早,尚有几分朦胧睡意的众人像被泼了盆冰水,紧盯着孟河泽流血的左臂,顷刻惊醒。 那位华微宗内门弟子,比台下观战者更惊讶,甚至怔了怔。 这不是必杀一剑,以孟河泽最有名的轻身术,躲过去轻而易举。 他出剑同时,心中已经判断几处对方躲闪的方位,不料孟河泽宁肯受伤,也不肯收剑防护,闪身躲避。 只为一剑刺到实处,刺破他防护法袍。 哪有这种打法?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 难道孟河泽想以伤换伤,快攻抢下前期战斗节奏? 他心中闪过不妙预感。当机立断,从储物袋中祭出一面护身宝镜,飞悬身前,熠熠生光。 此等初阶防护法器,孟河泽至少需要连出五剑,才能破开他的防护。本想留待下一轮再用 谁知宝镜刚飞出,轰然一声巨响,一朵璀璨火花炸开! 众人下意识齐齐后退。 孟河泽竟也祭出一件初阶防身法器,却不假思索的引爆,瞬间炸碎宝镜。 法器制作不易,价格高昂。按一般修士平日战斗习惯,野外遇敌时,敌人法器也是战利品,战后可以据为己有,修复再用,谁会直接炸掉? 又不是爆炸符。 那孟河泽真是外门弟子吗?如此败家,两件法器灰飞烟灭,就只听了个响? 你有所不知,那不是他买的,是他瑶光湖赢来的。不是自己的东西,炸得当然不心疼,只当过节放炮了! 两人从站上擂台,到短短交手十招,已经爆掉八件法器。 华微内门弟子的神色由凝重到惊恐孟河泽到底有多少法器,简直是个疯子。 他是内门弟子,不是亲传弟子,家底再厚也经不起这样作耗。 只有台下众人大饱眼福,难得欣赏法器爆炸的缤纷彩光。 为这场异彩纷呈的烟火,恨不得鼓掌叫好,大喊痛快。 劝你省着用点,不然武试之后怎么办?给我跑腿做杂活吗? 孟河泽忽然问。 这话从一个外门弟子口中说出,令对手大感荒谬,随即怒火中烧,就要大骂。 心神稍乱,又一道鲜血飞溅。 这次不是孟河泽的血。 快剑连出,好像被无声压力催促,两人越打越快。 孟河泽落剑的角度经过挑选,造成的伤口不算深,却可以见血。受伤时也有意调整位置。 血花炸开,血水泼洒,血雾弥漫。 这是一场鲜血盛宴。 孟河泽打得极惨烈,白袍被染红,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 鼓点准备。周小芸对其他外门弟子传音。 咚!鼓声不知从何而起。 每道血花溅射,必有一声重鼓落下。 短促有力,昂扬激荡,好像敲在围观众人心头,令人阵阵颤栗。 缭乱剑影中,对手被快剑逼出擂台,轰然倒地。 台下寂静,没人先开口,只剩急促喘息声。 台上孟河泽摇摇欲坠。 快,放鸽子!周小芸再次传音。 两位外门弟子悄然打开手中箱笼。 六七只鸽子扑棱翅膀,飞向擂台。 众人目光被鸽群吸引。只见碧云长空下,阳光穿过白鸽羽翼的间隙,被筛成碎片。 孟河泽用剑撑起身形,站稳了,独立擂台,身上光影变幻莫测,忽明忽暗。 几片洁白的羽毛飘落,落进血泊中。 温顺圣洁的白鸽,在他身边环绕飞舞。 鲜红血液,顺着他眉峰滴答落下。 极致的对比,带来极致的视觉冲击。 孟河泽笑了笑。他生得清秀,纵然满身血污,笑起来也有种天真羞涩,与残忍暴戾的气质杂糅在一起。 令人心惊又目眩神迷。 丁叁陆伍孟河泽胜场边执事最先回神,高声喊道。 白鸽惊飞,台下欢呼震天。 周小芸想起孟河泽之前说过的话,此刻才了然: 单看一张脸,只是木头美人,红粉骷髅。我们想和别人不一样,就要营造氛围,让人有参与感,沉浸感。 但这代价未免太沉重,孟师兄下一场还打得动吗? 她不禁担忧。 孟河泽下场时很冷静。 外门弟子们簇拥着他。 有人暗中问:花瓣准备好了,等会儿上吗? 先不用,给明天留点东西。孟河泽说。 那些能飞上天的灯笼 晚上那轮再点。孟河泽说,注意看我手势。 其他吹拉弹唱的配乐也都准备好了。 好,我下轮再换种打法。你们场下注意躲避执事。孟河泽说。 他的伤看上去很吓人,却没有那么重,他头脑依然清醒,飞速运转着。 方才的战斗在他脑海里重现,他开始复盘哪里可以做的更好。 反倒是场下的外门弟子比他紧张,生怕出差错。 孟师兄,我们这次算是绝地翻盘了吗?周小芸问,他们都来看你,看得目不转睛,其他擂台边几乎没人了! 大家都充满希望地看着孟河泽。 孟河泽却摇头: 哪有这么容易?别人爱看你,不等于会投票给你。想要别人心甘情愿投票,还有几场硬仗要打。 孟师兄,刚才我们去调整铜镜反光的位置,不能确保光束打在你身上,最多只有一块光斑。有三四人赶来,表情急切,场边不能用发光的法器,会引起执事警觉,怎么办? 众人忧虑皱眉。黄昏那场,打光,补光的问题不解决,必然影响计划中整体效果。 孟河泽沉思片刻,忽然神采焕发: 宋师兄今早在钻研聚光符!符箓小而隐蔽,更方便激发。原来宋师兄早想到了!师兄一贯用心良苦,细心如发! 第43章 爱恨交织 黄色符纸贴在青灰屋檐下, 随风轻晃,散发着光芒。 像一颗幼小的太阳,照耀出芽不久的种子。 那光芒明亮却不刺眼,温暖却不灼烧。 春风一吹, 大缸中水波倒映云影, 温柔地荡漾开来, 波光粼粼。 宋潜机只是望着, 就替莲藕们感到欣喜。 自创聚光符对他而言不算难, 但为了调试最合适的发光时长、光照强度,他画废了十余张符纸。 孟河泽带着一群外门弟子进门时, 正看见宋潜机收拾笔墨。 而桌上放着两沓新画符箓, 符砂痕迹犹新。 众弟子一怔, 喜出望外:宋师兄竟真的画了符! 除非实在没有办法, 否则大家不愿打扰宋潜机,给他添麻烦。所以关于擂台新打法的安排,没人告诉他。 谁知宋师兄竟然未卜先知,料事如神。 宋潜机点了点画废的符纸:来得正好, 拿去玩吧。 孟河泽欣喜进门, 周小芸等人候在门外感叹: 宋师兄一贯面冷心热, 他嘴上不提, 却时刻关心着我们,才能察觉我们想不周全的地方! 孟河泽摸着符纸, 好奇道:师兄, 为何符箓分成两沓,有何区别? 给你这沓符力强, 光芒更亮。宋潜机说, 你可以拿走, 随便玩玩。 挂在檐下大半日,就能将水缸烤干,莲藕烤死。 但听说华微城符纸涨价了,随便撕毁废符好像有些浪费。 孟河泽迟疑:那,我要另一沓不太亮的就行。我们换换吧? 他想,好东西当然给师兄留着自己用,我怎么好意思拿走。 宋潜机心想你小子想得倒挺美,你用了,我两缸莲藕用什么? 当即果断拒绝:不行! 孟河泽拿着符箓,感动的眼泛泪光:宋师兄,我一定不辜负你的厚望! 啊?宋潜机一怔。 坏了,脑子被人打傻了。 孟河泽控制住泪意,向他行礼:我还要赶去下一轮抽签,晚上再来给师兄煮面! 宋潜机正想说我也不是非得吃面,要不你打完早点洗洗睡,孟河泽已经转身离去。 一群外门弟子在他的带领下,像喝了十碗鸡血,双眼放光,步履生风。 在鲜血、鼓点、白鸽的攻势下,孟河泽侥幸没被淘汰,以最低的支持票数,勉强挤进武试百强榜,排位第九十八。 分卷(34) 众人嘴上不愿意承认被新奇打法吸引,身体依然很诚实地等他抽签,聚在他的擂台下围观。 孟河泽这场打得不快,却屡出险招。 他用了很多需要旋转的招数,每次转身衣摆高高飞扬。 一阵风起,不知从何处吹来无数白色花瓣。 飘飘洒洒,漫天飞扬,擂台上像落了一场大雪。 白色的花瓣与殷红的血光交错,美得凄艳又惊心动魄。 台下有人用竹叶吹奏乐曲,曲声哀婉,凄凄惨惨,令人无端心酸。 直到孟河泽收剑,台下众人才回神,仿佛看完一场少年艰辛求仙的旅程。 我要为他投票!有女修哽咽道。 这轮结束,孟河泽远离广场,直到下轮才登场。 开始时天色近黄昏。 打完后四周皆暗,唯有一束光打在他身上,照亮他染血的面容。 孟河泽浑身淌血,却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枝还未开的梨花,轻轻吹开花苞,扬手扔下擂台。 谢谢你们来看我的擂台! 不知哪个女修先带头尖叫,台下爆发一阵哄抢。 这场之后,支持孟河泽的女修团体初现雏形。 有人遗憾道:可惜每场不重复,只能看一次。 有人小声说:我悄悄拿影璧录下来了。 真的吗?你开个价格,卖给我吧,三百灵石怎么样? 那女修却咬牙道:不卖,我要留着自己看! 三百五! 不,十四岁春天的怦然心动,是无价之宝! 很多男修士不理解: 三百五?都疯了吧,就为看个小白脸。 谁给他撒的花瓣,太浮夸了,太做作了! 但是真的很好看啊。反正咱们只看,不投票,先饱饱眼福。 众人嘴上说绝不投票,却心知肚明,孟河泽若被淘汰,再没有精彩的擂台表演可看。 有些人想,既然大家都说不投,他的票数必定不高,我投一票,保他不出局就行。 这种思路令孟河泽票数一路飙升。 陈红烛对此心情复杂,孟河泽是华微宗弟子,华微宗应该与有荣焉,但孟河泽与宗门离心,整个外门因这次表演赛更团结,更难管束。 已经有长老提议,登闻雅会结束后,要将所有外门弟子驱逐下山,新招一批更好管,更听话、更愿意加点打工的上山,彻底改变外门风气。 丰紫衣与她立场不同,只顾自己开心热闹。 她作为与孟河泽打过交道的女修,率先成为支持者,甚至派侍女出去分发彩笺:叁陆伍号孟河泽了解一下。 女修们拉票很有技巧,先从那些小门小派,参会只为见世面,早早被淘汰的修士开始: 这位道友,你好。 很多人生平第一次被漂亮女修主动搭讪,激动地脸色涨红,不知该说什么,先鞠了个躬,才磕磕绊绊道:你,不,您好,仙子好! 你从哪里来,出身哪个门派,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你为叁陆伍孟河泽投上宝贵的一票,我们就是好朋友!来,叁陆伍孟河泽了解一下,你喜欢的打法他都有! 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对方很难不投票。 有人指责这些女修们扰乱武试秩序,审美畸形。 丰紫衣一个白眼翻上天:只准你们捧妙烟,不准我们捧个男修士啊。 你怎能当众侮辱妙烟仙子?! 哈,我怎么侮辱她啦?我又没说她坏话!丰紫衣笑道。 妙烟仙子何等高贵,孟河泽区区一个外门弟子,怎可相提并论? 另一个女修抢道:英雄不问出处。论修为,妙烟当年十四岁筑基,孟河泽今年也十四岁;论声望,妙烟十七岁才成为公认的第一美人,孟河泽今年若能夺魁,他就是登闻雅会历史上最年轻的魁首,差在哪里? 姐妹说的对,再过十年,孟河泽若能成功结丹,他就是下一个子夜文殊! 好大的脸,不过一个哗众取宠之辈,不仅比妙烟仙子,还敢比子夜师兄?你们都是瓷器啊,到处碰! 争议越大,孟河泽名声越响。 一号台有人打出一整套失传的剑诀,没人理;二号台有人临战突破,没人睬,大家每天为孟河泽吵得不可开交。 不管是爱是恨,是怒是怨,孟河泽都成为议论中心。 有人觉得孟河泽为表演赛带来新鲜感,独具巧思。 况且孟河泽是一株还未长成的幼苗,比起押注参天大树,赌他会晋级更有参与感。 这是改变他人命运的感觉,试过就上瘾。 也有人认为,孟河泽支持者都是修真界毒瘤,到处碰瓷。 但无法拒绝那些华丽的诱惑。 看过孟河泽的比试,再看传统打法便觉无趣,就像吃饭不放一粒盐,没半点滋味。 除非赶上某一场参赛者是同门师兄弟,否则不愿离开有孟河泽的擂台。 他的表演赛永远花样百出。 比如恰到好处、烘托氛围的配乐。 比如法器在空中爆炸,像一场烟花。 比如上百只天灯被同时点亮,飞上夜空。 不管登闻雅会结果如何,这些画面会永远留在记忆中,成为这个春天最深刻、最明亮的色彩。 武试因为孟河泽陷入暴风漩涡中,书画试与琴试才刚刚开始。 这天,宋潜机像平常一样浇过菜园,给屋檐换上新的聚光符。 然后迎着微凉晨风,呼吸山林草木清香,悠闲地走出家门。 他该去参加书画试了。 第44章 风流不羁 春日里晴光正好, 枝头鸟雀啁啾。 年轻修士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向彩石溪畔汇聚。 他们随身不佩刀剑,只佩折扇、香囊或玉佩, 轻袍缓带, 与同伴谈笑风生。 比起热闹喧天、热血沸腾的武试, 严肃沉静、暗藏杀机的棋试,书画试氛围轻松许多。 毕竟参赛者没有两两捉对、你死我活的对手。若觉自己发挥不好,只要没有超出规定时间, 还可以换纸重来。 参赛者七成是青崖书院的弟子, 三成是其他门派世家的符师,很少有像宋潜机这样,报名只为重在参与 在别人看来, 他就是一个剑修出身的书画爱好者。 华微宗悬泉瀑布无数, 这条小溪水势不大,却别有秀丽风致, 被宗内称为彩石溪。 溪水潺潺,清澈见底,一眼能望到水下的鹅卵石。 它们颗颗圆润,色彩斑斓,铺满大半条小溪。 溪畔是一片平整开阔的草甸, 碧云长空下, 草长莺飞, 一望无际。 书画试数千张桌椅, 便设在这样风景优美, 春光明媚的地方。 比试还未开始, 书生们一边摇着扇子, 沿溪畔踱步, 一边高谈阔论: 素闻李道友文采斐然,妙笔生花,不知今日准备写什么? 区区不才,前日观瑶光湖美景,偶得一首绝句。 听说刘兄画梅,书院一绝。今日可还画《雪地梅花》? 近日游览华微山水风光,且画一幅《华微山景》吧。 他们看似闲谈,却有很多讲究。关系好的,真诚的互吹互捧;关系不好的,明褒暗贬,词锋锐利,稍不留神便被占去口头便宜,或拿嘲讽当夸奖,成为背后笑柄。 宋潜机穿过摇扇的人群,撩起衣摆,低头俯身,挑拣溪边的鹅卵石。 他檐下水缸种了莲,放几颗雨花填缸正合适。 春日溪水并不寒冷,漫过五指,留下恰到好处的一点凉意,沁人心脾。 水底石头五光十色,宋潜机认真地左挑右捡,有时惊动石缝里几条小银鱼,从他指缝间溜过。 宋潜机将雨花石收进储物袋,觉得有趣又满足,便不在乎周围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他东西掉水里了? 他居然在捡石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看着有点眼熟 山间传来悠远的钟声。 请诸位参赛者,按序号入座场边执事齐声道。 众人嬉笑告别,约定下次再聊,找到属于自己的桌椅,铺陈纸笔。 符师用笔大多是法器,往往千挑万选,才找到最适合自己的,惯用的墨汁和颜料也不是凡品。 笔墨纸砚华微宗不提供,全靠自带。 宋潜机找到自己的序号,拉开椅子坐下,双手仍沾着水。 恰好一块干净柔软的绢布递到面前。 平时孟河泽常给他递布,宋潜机习惯性接过。 擦了手才反应过来。冰蚕丝缎光锦,料子好得过分。 宋潜机抬头,看见书画试同桌的脸。 那人长眉星眸,笑容真诚,身穿八十八重水云符文法袍,腰带缀满鲛王珠,桌上笔架挂着一支紫云烟霞笔,竟是高阶法器。 从头到脚写了无数个贵字。 宋潜机一怔:多谢。 这张脸有些面熟,但他一时想不起,到底在何处见过。 不谢。同桌收回缎光锦,仿佛那只是一块抹布。 他笑问:方才见道友摸水底石子,可是在祈福?我家乡也有这个风俗。 宋潜机:不,我收石子只是用来填水缸。 那人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原来如此。不知道友写字还是作画? 画画吧。宋潜机说。 那人眼神亮了亮。 虽然两人一桌,但大多数同桌们不会聊天。 参赛者一旦提笔,便心无旁骛。 四周响起研磨声,仿佛春蚕啃食桑叶。 在这一片极规矩、有条理的响动中,同桌的声音更显突兀: 道友,你为何还不落笔? 宋潜机悠然坐着,欣赏溪水风光,看云吹风:还没想好画什么。 那人哑然:你这样也敢报名? 报名又不花钱。宋潜机说。 这个理由无法反驳。可来参加书画试的,谁不是私下练习过千百遍,闭着眼睛也能写出来。 只剩他们两人还呆坐不动,甚至在聊天。 宋潜机拿出储物袋的鹅卵石,开始把玩石头。 同桌先沉不住气,再次主动开口:你该不会,不会画吧? 我会一点。宋潜机说。 登闻雅会书画试,会一点的也敢来?! 那人满脸失望,颓然叹气。 他打开砚台,添水研墨:算了,我不等你了。 你等我作甚?宋潜机被他勾起些兴趣。 那人诚恳道:实不相瞒,我画山水,想参考一下你的构图。 宋潜机无语。 你直说想抄作业不就完了吗? 原来刚才与我搭话,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笔力、笔意如何,全凭日积月累的苦练。 构图却是讲究巧思和审美。 尤其是山水图,常言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同一座山,不同的人选择角度不同,画出的山势与意境迥然不同。 当今山水重意而轻形,以书圣的远山近水法最为流行。为了投其所好,参赛者多用此法。 而且十个人作画,八个都选画山水。 宋潜机无奈笑笑,心想这序号和座位是按水平排的吗? 两个学渣做同桌,就别互相指靠了吧。 那人对上他目光,以为自己被鄙夷,不由脸色微红,辩解道:我只是不会构图!我笔力还行 没事,我连山水都不会。宋潜机说。 那人表情缓和,安慰道:那你画个最喜欢的,此时最想画的。时间有限,别耽搁了。 宋潜机想了想:好。 他说完便提笔。 同桌伸长脖子看他。见他用的笔墨都是最次的大街货,不由面露同情: 你用我的吧。我带了一套多余的。 宋潜机说不必。 寥寥几笔,一朵小花的轮廓便跃然纸上。 花朵五瓣,花心微鼓,花瓣末端有可爱的尖角。 那人愕然又茫然,心想你画成这样我也没办法抄啊。 又见那花灵动异常,虽然只有轮廓,却似要开出纸面,忍不住好奇道: 道友画的这是什么灵植?很是可爱! 并非灵植,土豆花而已。 土豆花?那人惊讶高喊:道祖在上,原来土豆长在地里,还会开花!我还以为是结在树上的,你不是骗我吧? 宋潜机:真没骗你。 这点事咱就别惊动道祖了行吗。 有些修士父母都出身仙门或世家,从小食用灵稻灵果,修炼后早早辟谷,与凡人接触有限,以至于五谷不分。 宋潜机可以理解。 他说:其实黄瓜也会开花。 那人表情一变,衷敬佩道:道友真是博学多才、见多识广!敢问道友高姓大名? 不敢当,我叫宋潜机。 那人笑容微怔,忽然惊叫:原来你就是宋潜机! 四面参赛者抬头,纷纷看向他们: 他就是宋潜机?华微宗外门的头领? 这两人竟然同坐一桌?宋潜机可是个硬茬,那个人傻、钱多、话更多的废物可能要倒霉了。 宋潜机轻咳一声:小声点。你认得我? 你很有名!那人兴奋起来,但你很少出来走动,一直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大家都在猜,你到底是怎样的人今日一见,宋道友画得一手好土豆花,果然如传闻那般,风流不羁。 宋潜机听得茫然。 前世别人骂他,只骂不择手段,机关算尽,心狠手黑等等。 分卷(35) 风流不羁是什么词?他竟不知这是骂是夸。 我听说,孟河泽是你教出来的? 不是我。宋潜机无奈。 对方明显不信,拍桌抱怨道:昨晚我本该画一幅练笔,然后沐浴焚香静气定神,修炼一整夜,为今日书画试做准备。但我忍不住去看孟河泽打擂!他居然放天灯,这合适吗?你不管管吗? 你说他大晚上搞这种东西,谁今天还想考试啊?但话说回来,那天灯真美他的擂台新打法,都是你教的吧? 对方话匣一开,语速极快,如连珠炮仗,滔滔不绝。 这种说话节奏让宋潜机觉得极耳熟,好不容易才抓到空隙否认: 绝无此事!我没教过! 我没有,我巨冤。 那人依然不信:宋兄,舍妹也很喜欢看他打擂。孟河泽明天下场前最后一朵花,能不能扔给她 这不行吧。 宋潜机从未听过如此奇怪的要求。 又是放灯又是扔花,小孟到底背着他搞出了多少花样? 不容易啊。 一边掌握战斗节奏,一边指挥场景调度,要打得好看,还要打赢。 若非孟河泽有红玉佛珠傍身,只怕早已不堪重负,无力支撑。 同桌很理解地点头:也对,台下人山人海,黑压压一片,他哪里扔得准,是我冒昧了啊,聊了这么多,还未自报家门,失礼失礼,在下姓纪,单名辰。 宋潜机脑海闪过一道明光:凤仙郡纪辰?! 他印象中似曾相识的脸,终于与眼前这张俊秀脸孔重合。 纪辰尴尬苦笑:没想到道友也听过我。他很努力地解释,其实我也没那么废物,我只是不会构图 宋潜机惊道:你为何在书画试? 纪辰更惊:道友何出此问,我从小就学书画啊。 宋潜机愣怔。 你一个大阵师,从小学书画? 你开始学布阵了吗?宋潜机问。 纪辰苦着脸道:我连一张符箓都画不明白。哪有闲功夫学阵法,宋兄别再打趣我了! 宋潜机不知该作何反应。 让纪辰学书画,不是等于让妙烟耍大刀,让孟河泽去练刺绣吗。 迟疑间,前方一阵骚动,不少人搁笔起身张望。 宋潜机抬头,只见两人姗姗来迟,却不来入座,直径飞身而起,向对面山崖掠去。 他俩干什么的? 纪辰兴致勃勃地解释: 咱俩是来走过场、凑人头的,其他人是来争登闻雅会百强的,再进一步,最多挣个前十。所以我们按照规则,在纸面上老实落笔,平时练得有几分功夫,就露几分本事 那两个人可不一样,他俩想做书圣亲传弟子,必须出奇制胜,才能引起圣人的注意。且看他们有什么奇招。 第45章 菜鸡杂鱼 宋潜机只见那两人足尖轻点, 身形轻飘飘跃起,踏崖壁直上云霄。 山壁光滑而不生树木,平日猿猱难渡。 高耸直立, 隔着云海, 正对飞云楼的西窗。 书圣若站在窗前,以他的目力,推窗便能望见这面崖壁。 两人抬手, 衣袖飘飞,几乎同时在岩上落笔。 姿态潇洒自如,并不见如何使力,笔力却已深入岩壁。 石屑纷纷崩落, 坠地时烟尘四起,大地震颤。 耸立的山壁上, 竟如刀刻斧凿般, 显出一个个斗大的字。 龙飞凤舞, 铁画银钩, 气势逼人。 草甸众人被这奇观吸引, 一时忘记自己桌上书画。 凝神细看, 只觉两行大字要冲出石壁, 当空压下, 不由高声喝彩: 好功底!好劲力!石岩上成书不难, 难得是一气呵成,且笔锋清晰, 深浅得宜,笔意不断。赵霂不愧是天北郡最年轻的金丹符师。 卫湛阳那句也极好, 一撇一捺, 一勾一画, 形如刀剑森立,我在纸上写,我也写不出这么好的字。 宋潜机的座位排在极靠后位置,只见前方人头攒动。 纪辰踮起脚尖:写的什么?我修为不济,道友帮我看看。 宋潜机微微眯眼:造化钟神秀。 真的很秀啊!纪辰感叹,其他人不管是昼夜练字,还是苦练过几万张山水图,这次登闻雅会都得被他们秀下去。 宋潜机微笑不语,在东道主的地盘写字,当然要先让东道主舒服。 这两人落笔灵气饱满,除非遭人为毁坏,否则不管风吹日晒雨打,以后华微宗这面山壁上,都刻着力透山岩的两句诗。 起笔先夸华微宗人杰地灵,造化灵秀,这两句才能留下。 还有一句呢?纪辰兴奋道,宋道友再看看! 宋潜机念道:一览众山小。 好气魄!纪辰羡慕道,我何时也能有这般本事。 宋潜机摇头:你倒不必有。 你一个阵师,非学符箓作甚。 纪辰明显误会了:宋道友,你别看我这样子还不错,其实钱财乃身外之物,只有自己练得本事才靠得住。否则总惹旁人笑话,说同样的修炼资源堆给狗,狗都练得比你强。 宋潜机忍俊不禁,笑过之后有些唏嘘。 现在的纪辰还很年轻,像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少爷。虽然话多,却不是疯话,让他有点不习惯。 他前世认识对方的时候,这人已经设阵杀全族,做了散修,整日半疯半醒,半醉半癫。 道友别笑,我已经观察过,书画试座位有讲究,公认最厉害的两位,赵霂、卫湛阳,排在壹号贰号,人家就能直接写在山壁上,写给书圣看。纪辰认真分析道,其他人按符道造诣排序入座。我,写不出符的符师。你,没写过符的剑修,所以我们俩坐一桌,谁也别想抄谁。 宋潜机:没事,我们各画各的,凭真本事垫底。 崖壁不再有动静。 留书的两人已飘落山崖,向溪边草甸缓步走来。 借这两人一气呵成的笔意,有些写字的参赛者已经写完停笔,一心赞美岩壁石刻,另一些没画完的参赛者,继续埋头苦画。 宋潜机坐下填充土豆花细节。 纪辰在一旁欣赏片刻,不由叫绝 纸上无风,花瓣却沾着露水,似在风中微颤,花梗上每根细碎绒毛都画得纤毫毕现。 他表情沉痛地入座,拾起价值连城的烟霞笔,在纸上画了个圆圈: 我真不想来参赛,除了被人嘲笑还能如何,但家中长辈非让我来试试。 宋潜机画完,满意搁笔,等墨痕自然风干时,看向对方纸面。 运笔力透纸背,笔意圆融通达,但确实只有个圆圈。 你既然不会山水构图,为何不写字?宋潜机问。 字的间架结构,也是一种构图啊。 宋潜机恍然。纪辰对空间的认知特殊,根本无法画出任何平面的东西。他应该去搭建、去构造。他是天生的阵师,道祖赏饭吃的天才。 我虽然觉得你画得很好,灵气扑面,但是毕竟这土豆花纪辰换了个委婉说法,太新奇。华微宗请来当世十位书画大家来评选名次,他们可能无法接受。 宋潜机安慰他:人生大部分事情,本就是重在参与。 纪辰点头:你说得对。有时候越努力,越不行。 前桌参赛者听见,纷纷回头,震惊无比地看着他们。 宋潜机从那些眼神中看到十四个字: 死猪不怕开水烫,杂鱼菜鸡凑一桌。 但两人互灌丧鸡汤,气氛竟十分和谐。 宋潜机甚至再次提笔,在对方纸面写了两个蝇头小字: 鸡蛋。 纪辰拍手称绝:妙啊,圆圈变鸡蛋了,我画的就是一颗鸡蛋。 说话间,周围响起一片恭贺赞美声。 宋潜机和纪辰当然不会认为这是在恭喜他们画出了鸡蛋。 只见一人身穿白色锦袍,手摇折扇,穿过草甸和人群,站定他们桌前。 纪辰大惊,这不是石壁留书的赵霂吗?他还亲自来指导垫底参赛者? 那人得意笑道:宋道友,好巧,瑶光湖畔水榭一别,我们又见面了。 瑶光湖水榭? 宋潜机略一思索,依稀记得那天不适合采泥。 孟河泽得了许多法器,自己得了一朵琼玉花。 至于水榭里最后来的两人,他只记得赵济恒怀抱许多画轴。至于眼前人,他毫无印象。 宋潜机疑惑发问:道友可是赵济恒的朋友? 赵霂冷下脸色:我是他堂哥。 他心想这人连赵济恒那种草包都记得住,居然记不住我? 不过是今日风水轮流转,他没了水榭里的风光,想故意侮辱我罢了。 其实他若能送把躺椅送个锄头,那宋潜机不仅认得他,还会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赵霂向身后看了一眼,赵济恒得到指示,一个箭步窜出来。 他眼疾手快,一把抽出宋潜机的画,高高举起,向四面八方展示: 宋潜机,我说你一个剑修不去武试,敢来报名书画,还以为你要画什么,到底只会画野花啊。 纪辰抢回薄纸,认真纠正:这位道友,它不是野花,是土豆花。我本来也不认得,多亏宋道友见多识广 赵济恒故作惊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苦学符道十二年,提笔写不出半张符的纪小仙君,失敬失敬。令尊生前也是叱咤一方的强者,只可惜去得太早。 周围响起快活的笑声。 纪辰脸色涨红。 宋潜机微笑:总有些人开窍稍晚,大器晚成而已。 纪辰感激地看着他。 赵霂又一个眼神示意,赵济恒一把抓起纪辰桌上的画,拍桌大笑: 大家看,这是鸡蛋! 众人兴奋围上前,欣赏圆润光泽的一个蛋,眼泪都快笑出来。 鸡蛋土豆花。赵霂淡然微笑道,二位真不愧同坐一桌。 注意秩序。场边执事轻咳,画完停笔的参赛者,及时交卷离场。 却没有要上前管束的意思。 宋潜机与纪辰在阵阵哄笑中交卷。 纪辰道:我倒是习惯了,宋兄还好吗? 对方刚才替他说话,他的称呼已由宋道友变成宋兄。 不如跟我一起念,别人气来我不气,我若气死谁能替,何况伤神又费力 宋潜机知道如果让他开口,便很难有闭口的时候,只得打断道: 去看琴试吗? 善!听琴可以平静心情,正适合我们。 *** 宋潜机写了什么字?有没有画符?写的怎么样? 飞云楼中,书圣一连抛出三个问题。 院长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没写字。他画了一朵花。 什么花? 土豆花。 书圣一怔:哪一种土豆花? 院长无奈道:您忘了,世上只有一种土豆花,就是最普通的那种。 书圣气恼道:这小子搞什么名堂?快把那该死的土豆花给我拿进来! 院长应是,心想您骂宋潜机便好,人家土豆花多无辜。 算了,老夫自己去看。书圣忽然站起身。 第46章 我会一点 琴试位于飞流瀑下, 青石潭边。 宋潜机与纪辰从彩石溪出发看琴试,几乎要跨越大半个华微宗。 山水迢迢,山道深深。 但两人心情轻松, 步履轻盈,倒不觉遥远。 宋潜机轻松, 是因为他散步赏景时一贯如此。 纪辰轻松,则是因为终于应付过书画试, 卸下包袱,无事一身轻。 却见对面烟尘滚滚, 迎头冲来一队执事, 手中高举隆重繁复的华盖、障扇等仪仗, 一路横冲直撞。 宋潜机侧身站在山道边, 让出道路供他们先行。 纪辰性格跳脱,直径拦下队伍末尾一位执事: 敢问道友, 走这条路可是要去彩石溪,那边出了何事?为何如此匆忙? 那执事见他修为低微,面露不耐,手里却被塞了一个储物袋。 低头一看,登时变脸,笑道: 小仙君有所不知, 书画试刚结束, 书圣要去彩石溪畔文星楼阅卷。事发突然, 我们也是刚才接到掌门真人的调令。圣人面前不方便驾驭飞行法器, 只得赶路 纪辰听明白了。 书圣刚才走出飞云楼, 没有提前通知, 华微宗高层都很惊惶。 掌门虚云真人无从揣摩圣人意图, 又怕怠慢, 紧急召集所有峰主、长老前往迎接,顺便调动礼乐仪仗队,以备不时之需。 小仙君若要搏仙缘,现在前往彩石溪,说不定命里有缘。那执事一拱手,说了句吉利话,便匆匆而去。 留下纪辰原地愣怔,呆呆望着宋潜机: 书圣要亲自来看?不会吧? 华微宗原本请来修真界十位名声远播、德高望重的书画大家做考官,评选考卷,决定名次。 纪辰觉得被他们评为倒数第一虽然丢人,却不是不能接受,只要心态乐观,无非唾面自干。 但如果书圣亲口说他没救了,那他从此成为族中笑柄,人生境遇必然一落千丈,妹妹也会被他牵累。 一言可决人生死,影响他人一生命运,便是顶尖强者的力量。 宋潜机起先不懂纪辰的担忧。 对他而言,只要将心中所想画在纸上,这件事就圆满结束了。 分卷(36) 土豆花开在心中。至于那幅画送去哪里、由谁评说,他已不关心。 却听纪辰道:万一书圣看见我那个圆圈,觉得我敷衍不敬 宋潜机恍然,安慰道:他老人家胸怀宽阔,学究天人,应该不会在意。 这话半真半假。 对方胸怀的宽窄尺寸他根本不知道。 但根据他前世亲身体验,一位化神境强者,绝对懒得搭理一条炼气杂鱼那点破事。 你又不是救世主卫真钰。 纪辰踢飞路边石子,懊恼道: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只画一个圆! 宋潜机奇道:那你还能画什么? 至少也得五个圆,比那一圆多四圆!填满整张纸,显得热热闹闹,团团圆圆! 纪辰又将石子踢回来,苦中作乐。 宋潜机笑起来:数千考卷,总不会正好翻到我们俩。能让书圣亲自过目的书画,一定被考官们择优挑选过。 纪辰目光一亮:有道理,糟粕之作他们绝不敢拿出来,怕污了圣人的眼。咱俩凭真本事垫底,不该担心,多谢宋兄开解! 宋潜机却想,前世书圣根本不曾现身登闻雅会。 他初次听到这个消息时,推测是救世主在华微宗显露踪迹。 但刚才彩石溪畔,他暗中观察全场,没有看到任何可疑修士。 宋潜机问纪辰:今日参加书画试的修士,有没有哪位姓卫? 纪辰笑道:你是问卫湛阳吧,与赵霂一同石壁留书的那位? 不,不是他。 卫真钰前期韬光养晦,不为人知。 纪辰挠头:卫是修真界大姓,你要找的人,在雀舌郡卫家,还是三清郡卫家? 都不是,那人应该出身凡人,并非世家子弟,或许还是位散修。宋潜机想了想,你今日有没有遇到过修为不高、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卫姓弟子? 纪辰摇头:毫不起眼,还敢姓卫?底层修士行走修真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改个姓比较方便,免得同名同姓,平白冲撞。 宋潜机稍感遗憾,这次或许无缘得见了。 书圣应当与华微宗没什么交情。 卫真钰若不在,他为何而来? 这事很要紧吗?纪辰提议,我可以花钱请人帮忙找,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宋潜机急忙拒绝:随口问问而已,不必麻烦。走吧,听琴去。 松柏葱郁,云雾浮动。 前面就是风烟谷,咱们顺便看一眼棋试?毕竟走了这么远纪辰说出最可怕的,外出游览八字真言,来都来了,不看亏了。 也可。宋潜机点头。 山谷地势低凹,观战者只能站在半山腰的平台上,向下俯瞰。 纪辰问:宋兄可会下棋?以前下过吗? 下过一次。宋潜机想了想:算是会一点吧。 下棋耗费时间,他前世没有这闲功夫。 但某次闯入一位上古大能的墓室,为妙烟取一卷古琴谱,不慎陷入一方棋阵中。 他解不开残局,就无法出去。 宋潜机只能翻遍墓中棋谱,边学边下,现学现卖。 十三天后破阵而出,被折腾去了半条命。 按墓穴内的时间流速,破此棋局,他足足用尽十三年光阴。 十三年分秒无休,聚精会神做一件事,神仙也要被逼疯。 那是宋潜机第一次下棋,也是最后一次。 纪辰以为宋潜机说会一点,意思是刚开始认规则,初学几手定式,还不会打谱。 顿时如遇知音,兴奋附和道: 我小时候下过两次,还比你多一次! 杂鱼菜鸡,就该惺惺相惜,互相垫底。 *** 瀑布如白练悬挂山间,飞流直下,落入青石潭中。 潭中水流激荡,水雾弥漫,映着阳光,显出一道彩色虹桥。 潭边不远处,三四座小竹楼相连。 参加琴试的音修们坐在楼内候场,其中七成是仙音门弟子,其他门派的只占三成。 他们一边饮茶谈天,一边听着潭边传来的琴声。 并不是每位参赛者都有机会弹一首完整的曲子。 有人琴技不高,还没弹过半首,便被亭中考官投石入潭。 石子落水潭的声音像一声喝止,参赛者被打断,只得抱琴退场。 阳光干净明澈,洒满小楼。 年轻女修们三四结伴,鲜衣华服,光彩照人。 照不到光的角落,有一人独坐。 几位精心打扮过的女修路过,见到那人很是惊讶。 那不是何她们脱口而出一个姓,便立刻住口,好像不愿称她为师妹。 只远远站着,对角落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她怎么也来了? 哎,只要报过名,谁都能来呀。 她排第几位? 据说是最后一个登场弹琴。 不是吧,压轴?! 知道点内幕的人笑容古怪:她的登场次序被人换过了,雅会压轴本该是梦芷仙子。 可是今年风头正盛,人称小妙烟的梦芷仙子? 正是!梦芷仙子弹完,就该她登场。 那她还弹什么?现在回家去,总好过上场只弹两个音,就被赶下来。 又一人道:不仅如此,我还听说,比试结束后,妙烟仙子也将弹奏一曲。 众人看何青青的目光顿时一变。由奚落嘲笑变为暗含同情。 以前来登闻雅会求仙途机缘,却备受打击,道心崩溃的修士,也不是没有过。 夹在梦芷仙子与妙烟仙子中间弹琴? 开什么玩笑。 不知她得罪了谁,竟被调换次序。 或许谁也没得罪吧。 众人想了想,更同意这种说法:是了。 无论梦芷仙子的追求者,为她随手拉一个垫背,正好挑上这个软柿子。 梦芷仙子绝不肯与妙烟仙子连着弹奏。谁愿意为别人做铺路的陪衬? 还是青崖书院那些看何青青不太顺眼的女修。 自从她被院监从魔窟中救下,子夜文殊带回来的女孩子这个标签就贴在她身后。 这让很多女修微妙地不舒服。天上的神像,不该与泥潭里的凡人扯上任何关系。 何青青谁也不用多得罪,就可以被排在最后登场。 因为她最好欺负,从不还手。 何青青仿佛听不到那些话。 她只是抱着琴,坐在角落幽深的阴影里。 脊背挺拔如松,风雨无法撼动。 任由周围人群来去,流言纷扰,她袖中手指微动,仍在心里练习弹奏。 忽然她指尖停下,紧紧攥起。 我听说她的琴被人砸了,现在怎会有一张绿漪台?她哪里来的灵石,能买这么贵的琴! 谁知道呢,最近有没有人丢琴啊,正好丢了张绿漪台? 何青青抬头看去,将她们面容默默记下。 第47章 百鸟朝凤 风烟谷松柏苍翠, 阳光漏在棋盘上,也变得清远幽微。 风吹林间,松涛阵阵, 如潮水起落。 松涛声、泉石声、清脆落子声,此起彼伏。 半山腰凸出的观棋平台虽然开阔,但宋潜机与纪辰来得晚,只能挤在边角位置。 周围人听宋潜机说下过一次会一点等等词句, 不由斜眼而视, 面露鄙夷之色 两个外行, 去哪里凉快不好,偏来凑什么热闹。 纪辰伸长脖子,向下眺望,自来熟地与旁边人搭讪: 道友, 为何此时谷中只有一局棋?还请解惑。 盘中厮杀正到紧要关头, 那人本来不想搭理,但见他衣着华贵却态度礼貌, 器宇轩昂却神色真诚, 不由耐心答道: 棋试与武试同时开始, 棋试前十已定, 今早起每局依次进行, 方便被淘汰的参赛者观战。能打进棋试前十的, 都是万里挑一的棋道天才。他们之间对局,每盘都很有参考价值, 错过可惜。 纪辰兴奋道:按这个进度, 莫非今夜就能决出棋试魁首? 当然!此时谷中下棋的, 正是魁首候选之一, 紫云观姚安! 原来如此, 多谢道友赐教。 纪辰转向宋潜机:宋兄,咱俩运气真不错,正好赶上姚安这局,他可很有名! 哦。宋潜机应了一声,定睛看过片刻,忽问:他持黑还是持白? 旁边人无语:当然是紫衣持黑那位。你连紫云观姚师兄都不认得,还来看棋试? 宋潜机笑道:重在参与。 对,我俩就是路过。纪辰嘿嘿赔笑,好奇道,不知姚安师兄对面,又是哪位高人? 谷中两人对弈于巨石之上。 一人持黑,身着山梗紫的道袍,端庄盘膝,落子的手很稳,颇有少年老成之相。 另一人持白,穿着粗布麻衣,正抓耳挠腮。他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好像找不到舒服姿势,浑身难受。 他们周身三丈远外,有执事持笔记录棋局变化,有医师坐在担架边。 还有执法堂弟子带刀护卫,以应对突发情况。 那人出身小门派,本来门派快绝户了,为登闻雅会的奖品才报名,谁知他异军突起,一路杀进前十。不知多少世家名门的弟子,都被他斩于马下。旁观者赞叹道。 纪辰敬佩道:果然高人,请教姓名! 另一人抢答:他叫李二狗,师门没落,没有道号。但为了表示对他棋道造诣的尊敬,我们称他李次犬师兄。 次犬?纪辰茫然眨眼,喃喃道:那不还是二狗吗? 宋潜机忍俊不禁:这位次犬道友就快赢了。 纪辰惊道:可他看上去很着急、很慌张啊! 喂,外行安静点,别误人子弟。有人瞪了眼宋潜机,不满道,此时中盘绞杀,明显是姚安师兄占优势! 宋潜机只是笑笑,无意争辩。 另一人道:不错,《棋经十三篇》有云,边不如角,角不如腹,姚安师兄在腹地形势更强,他棋风老练沉稳,一路稳扎稳打。李次犬师兄一直依靠奇招,屡屡险胜,这次遇到强敌,大概只能走到这里你看,他请求长考了! 观棋台上一阵哗然。 只见李二狗举手,示意场边执事开始计时,自己跳下巨石,跑去泉边,掬水洗了把脸,又一扬脖子,咕嘟嘟喝下两捧。 别人长考是穷极心力,闭目演算,这人长考竟然去洗脸、喝水。 姚安脸色变得极难看,仿佛被李二狗泼了一盆冰冷泉水。 紫云观弟子感同身受,他们都不喜欢李二狗: 姚师兄真可怜,竟与这种乡野无礼之辈同盘对弈,登闻雅会,雅字何存? 莫慌,待姚师兄取胜,咱们都不必再看见他了。 纪辰只盯着棋盘:好厉害。 宋潜机说:你若喜欢,不妨学学。 我下过两次,都被骂蠢笨。纪辰苦笑:我连符箓都学不懂,怎么能学这么难的东西。 这话是谁说的?宋潜机心中微动。 纪辰毫不避讳,大咧咧笑道:我自幼经脉孱弱,使不得刀剑。族中长辈告诫我,我唯一可能的出路在画符,若画符不行,别的更不行啦! 宋潜机不再开口,只传音道:你若是李二狗,长考后走哪一步? 纪辰一怔,不知他为何传音:我哪敢走?我站这儿就行啦。 试试何妨。宋潜机笑道。 纪辰思考后,勉强传音回答:平位三九路? 宋潜机说:你下平三九,姚安入二八,再一步就能食你三子。 纪辰面色微窘,盯着棋盘掐算片刻,恍然点头:宋兄说得是!那我下去位三六路? 宋潜机仍摇头:再想想。 纪辰连报十种走法,若是实战,他已悔棋十次。 他觉得自己变成一只无头苍蝇,抱着白子在棋盘上横冲直撞,左突右冲,可周遭铜墙铁壁,密不透风。 好不容易窥见一丝天光,宋潜机轻飘飘一个黑子,就在他的生路前竖起一道高墙。 纪辰额上已冒冷汗。 宋潜机:你莫以为李二狗是必败之局,只想逃出生天。他若下上位四二路如何? 纪辰眉头紧皱,飞速计算。 恰逢此时,场边执事敲石,示意长考时间到。 李二狗跳上巨石,两指捻起白子,竟不看棋盘,决然落下 上四二。 纪辰猛拍栏杆,忽然大喝一声:好! 这一声忘了传音,引得周围人怒目而视,责怪他大呼小叫。 纪辰不为所动,双眸发亮。 宋潜机道:你现在理解李二狗的棋路了?他的打法看似破绽百出,却是诱敌之计。再下一步,就有他转机。 宋兄真神人!纪辰一把攥紧他手臂,惊觉失礼连忙放手,传音道,李二狗果然能赢! 不。宋潜机微笑,现在我们假设你是姚安。 随棋局变化,观棋台上氛围渐渐沉重,不时响起吸气声。 李二狗仿佛换了一个人,白子步步紧逼,招招见血。 分卷(37) 一盏茶后,姚安吐血昏迷,被医师扶起喂药。李二狗跳下巨石,扬长而去。 紫云观众人惊呼,慌忙冲下观棋台:姚安师兄! 纪辰神色恍惚。 现实的棋盘上,李二狗下赢姚安。 两人心里的棋局,他在宋潜机指导下,用姚安的黑子下赢李二狗。 那宋潜机岂不是稳赢他俩? 纪辰张着嘴,激动且震惊:宋兄有此绝技,为何不报棋试? 小道而已。有时懒得算。 宋兄为何教我?! 宋潜机说:正好无事。 大过年打孩子,不,大太阳底下教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纪辰无语凝噎。 宋潜机远望天色:我先去看琴试,你不妨留在此地。趁手感不错,再多下两局。 落日熔金,群山披霞。这局未免太漫长、太拖沓。 有缘再见。宋潜机转身。 纪辰下意识伸手拉他:等等! 一片衣袖从指缝间滑过。 紫云观弟子们成群结队,正冲下石阶,宋潜机的背影随之没入人海,不见踪迹。 纪辰呆怔原地,越想越崩溃。 本来以为交到了物以类聚的好友,跟自己半斤八两。 宋潜机说一句人生重在参与,他回一句越努力越不行。 两个废物互不嫌弃,是很难得的体验。 而自己比宋潜机有钱,还能帮助他 石上棋盘清空,下一局的对弈者准备上场。 忽然烟尘起,三十余人闯入谷中,来势汹汹。 观棋台上众人不知何意,议论纷纷。 纪辰也算见多识广,定睛一看: 华微宗十位执事、书画试十位考官、还有些人他不认得,应该是来自青崖书院的强者,因为院长走在最后。 纪辰心中大惊,恨不得拔腿就跑。 难道我胡写乱画的卷子,真被书圣看到了? 他老人家发怒,让你们亲自来抓我? 只听有人喊道:白凤郡纪家纪辰可在? 纪辰面露绝望。 宋兄,你走得太早了,为何让我独自承受? 华微宗执事们率先冲上观棋台。 您真叫我们好找。纪小仙君,恭喜恭喜! 纪辰茫然:喜从何来? 方才监考的执事满脸堆笑,高声道,您的书画试卷子,被书圣钦点为魁首!您可是今年登闻雅会第一个魁首,快随我们去参加贺宴吧! 观棋台上众人肃然起敬,心道这个不懂棋的外行,看上去不学无术,谁知竟是书画试魁首。 早知道,刚才真不该瞪他。 不知谁先带头鼓掌,恭喜声连成一片,潮水般涌向纪辰。 从前只听说白凤郡纪家大少爷是个废物,远不如旁支的那几位。原来都是误传! 当然是造谣!咱们好运气,也算与书画试魁首搭过话的人了。 山谷中,棋试参赛者同样微笑鼓掌。 天上地下,整个世界围着纪辰飞速旋转。 谁的卷子?他瞪大眼,如被重锤猛砸脑壳,喃喃道:这不是真的,不可能! 您谦虚,您所写鸡蛋二字,不,现在该称为鸡蛋帖了,妙至毫巅,当之无愧! 鸡蛋帖? 纪辰双腿一软,一把扶住栏杆,才勉强没有跌下平台,坠入谷中: 不是我写的! 道祖在上,我到底交了个什么朋友。 众人纷纷上前,争先恐后地搀扶他。 青崖院长自人群后缓步走出,笑得别有深意:只论纸面,不论出处,你就是书画试魁首。跟我们走吧。 *** 瀑布飞流直下,水声轰鸣。 不时有琴声响起,压过水声。 夕阳斜照,潭边几座小楼被镀上一层灿烂金光。 琴试赛程越往后,听琴者越多,其中多半是为妙烟而来。 妙烟将在琴试结束后弹琴的消息,已经传遍华微宗。 众人环绕水潭,从潭边站到山坡,等候有小妙烟美称的梦芷仙子先登场。 此时人群窃窃私语,执事四处奔走。 梦芷仙子还不上场?谁可知梦芷仙子去了何处? 有人看见她去了妙烟仙子所在的竹楼。 竹楼中,梦芷向妙烟屈膝行礼:师姐好。 妙烟微笑:何事? 年轻貌美有天赋的音修,妙烟见过太多。 眼前人只是其中普通的一位。 她心中毫无波澜。 梦芷忧虑道:此曲过半时,我总有两个音弹不好,斗胆来请教师姐。 她师父是仙音门中一位闲职长老,这次没有来登闻雅会。 她有不解之处无人可询,只得来问妙烟。 近几年她风头正盛,不知何时得了小妙烟的名号。 她心中欢喜,但每次遇见妙烟,依然如见天上神女,顿生自惭形秽之感。 妙烟端坐着,听她弹了两个节拍,轻轻点头:不错。白玉微瑕。 梦芷脸色微红,忍不住勾起嘴角,好像得到莫大鼓励。 常言道,琴有九德,奇、古、润、透、芳、清、匀、静。妙烟虚按她指尖,拨了两个音,你只是不够静。 梦芷微怔。 妙烟淡淡道:心思浮躁,则琴声不静。想赢是好事,按弦时,却要忘记输赢。静入曲中,你的气息太紧绷,琴音便会滞涩。 多谢师姐!梦芷恭敬行礼。 去吧,好好弹。妙烟说,祝你夺魁。 虽然是不被人记住的魁首。 若有人来求她指点,妙烟从来一视同仁,毫不藏私。 因此仙音门中大部分年轻弟子,都真心敬服她,自发维护她的声名。 望舒以为这是徒弟笼络人心的手段,从不制止。 旁人以为这是妙烟的善良、高贵之处。 却不知这只是妙烟的自信 就算我教会你,你还是弹得不如我。 她听过大半场琴试,已经感到有些寂寞。 自己写的曲子,就算百听不厌,她也快听倦了。 她现在想听一首新曲子。 但修真界哪来的新曲子? *** 千呼万唤始出来。 梦芷仙子怀抱名琴,一步步走向潭边。 人群自从分开两边。 她身穿红裙,绣满百花,光华潋滟。大裙摆铺开,便如百花一齐绽放。 琴音起了,悠扬清脆,恰与流水声相合。 众人忽觉一阵春风拂面而来。 等待时的不满和忧虑烟消云散,说不出的心怀舒畅。 潭水波纹渐渐变化,以抚琴者为中心,震荡不休。 待渐入佳境,琴音陡然一变,如一声清越凤鸣,自九霄惊落。 四面传来扑簌簌的声响。 众人惊愕。 只见枝头麻雀乌鸦飞来,林间杜鹃百灵飞来,云中大雁仙鹤飞来。 无数的鸟雀纷沓而至,羽毛色彩缤纷,漫天飞舞。 它们围着弹琴的女修盘旋,久久不落,啁啾而鸣。 琴音陡然昂扬激荡,百鸟齐鸣,声声与她应和。 一曲终了,鸟雀飞去。 梦芷起身,百花收敛。 场中寂静,唯有水瀑声依旧。 众人久久难以回神,只觉神清目明,疲乏顿消。 潭心亭中。 望舒赞道:不过筑基修为,却引动百鸟朝凤之异象,实在是天资过人。 她话锋一转,对身边一位神色冷淡的女修道:只可惜她已经拜了师父。 仙音门驻颜之术天下无双,望舒容色正盛。而她师姐绛云仙子,修为与她不分伯仲,却韶华已逝,白发三千。 绛云牵动嘴角,扯出一抹微笑:无妨,收徒之事,命里自有缘法。 除她们二人之外,亭中还有四五位其他门派的音修,皆是琴道大家。 但所有人都站着。 从琴试开始,站到黄昏日落。 只有一个人坐着。 此时那人薄唇微启,淡淡吐出四个字: 弹得不错。 望舒听闻此言,忽而心生警兆。 她转头,望向潭边竹楼顶层,目光严厉。 妙烟凭栏而立,对师父遥遥点头,心中却叹息。 梦芷今日已经超常发挥,弹出她最高水平,无论是否留名,也该无憾了。 妙烟这般想着,淡淡吩咐侍女:去请我的琴来吧。 至于下一位,不过无名之辈,不巧排在梦芷之后,估计很快会结束。 侍女双手捧上一方琴匣。 妙烟打开。 五色蕴光乍泄,使她无瑕的面容更添光辉。 不出妙烟所料,下一位参赛者上场时,众人依然沉浸在百鸟争鸣中,恨不得请梦芷仙子回来继续弹奏。 再看那人,便觉她出现的极不是时候,太快太突兀。 那人身形窈窕纤细,身穿朴素白裙,头戴幂篱。 劳烦借过。她步履沉稳,白纱几乎不动,看不见面容。 众人都看着她,暗含不耐。 她却没有入座,环顾四周,不知在找什么东西,还是找什么人。 场边执事面无表情地催促:叁陆陆捌,青崖书院何青青。 第48章 不必再弹 何青青啊。有人轻声重复这个名字, 若有所思,笑问身边人,子夜师兄可还记得此人? 距离深潭不远,一方山亭独立绝壁, 与飞流瀑遥遥相峙。 受华微宗大弟子袁青石邀请, 青崖书院的院监, 大衍宗的大弟子,还有紫云观观主的亲传弟子,一同聚在此亭中饮茶。 这山亭位置正好。他们可以居高临下看清潭畔, 听见琴声,却不会轻易被人打扰。 听琴是雅事,雅事当有雅兴。 其他三人衣饰鲜亮, 言笑晏晏,子夜文殊依旧一身黑衣。 听说她是你从魔窟救回来,送进青崖书院的。那人继续道。 子夜文殊闻言,蹙眉沉思。 书院的学生常说, 大夏天看子夜院监一眼,可解暑醒神。 他眉骨高眼窝深, 睫毛密而长, 嘴唇单薄,皮肤异常苍白。 虽然姿容俊美, 却少了些人气和烟火气,像尊肃穆神像。 袁青石见不得冷场,主动打圆场:子夜兄贵人事忙,若要事事挂心, 未免太辛苦。 他其实很理解对方。作为华微宗大师兄, 他能认清每位亲传弟子已经不易。 何况子夜文殊与此人, 一者在天,一者在地,不记得才正常。 子夜文殊终于想起什么,剑眉微挑:是她。她来作甚 记忆里弱小枯瘦的女孩子长高了。 来琴试当然是弹琴。有人摇头抱怨道,本以为梦芷仙子之后,便该轮到妙烟仙子,谁知还要再等。 袁青石观察子夜文殊神情,见其无动于衷,忍不住问: 子夜兄觉得如何?听过梦芷仙子的百鸟朝凤,可有触动? 子夜文殊濒临突破,却陷入困境。 否则瑶光湖湖心亭中,他的威压不会难以自制,冲撞孟河泽。 袁青石等人相信,聆听音修弹琴,或能梳理灵气,寻得一丝突破机缘。 子夜文殊摇头:我杀气重,本不适合听琴。 此言差矣,那是因为还未听过妙烟仙子的琴。寻常凡音,远不能与之相比。袁青石笑道,昔日仙子为师父弹奏时,我曾在旁为师父斟茶,获益匪浅 失陪片刻。话未说完,袁青石不知看到什么,忽笑意一敛,起身离亭。 他走入林间,在一棵古木下停步,伸手拍了拍树干:你给我下来! 陈红烛跳下树梢,嬉笑道:大师兄,怎么了? 袁青石皱眉:你来干什么? 他看了眼妙烟所在的竹楼,又看向深潭中央的凉亭,低声警告:仙音门那位在此,万不可在他面前造次! 外人只知书圣身前来登闻雅会,并不知棋鬼、琴仙也在。 这场大会,当世四大绝顶强者,已至其三,虚云真人和华微宗高层为此深感费神。 倘若他们三人碰面,一言不合,在华微宗闹出大乱,如何是好。 我知道!陈红烛气恼道:师兄,你想什么呢?我是不喜欢妙烟,但我不至于赶来害她吧?我根本不是来看她的! 那你看谁?袁青石迟疑,梦芷仙子一曲奏毕,琴试正要收场,只剩妙烟还未弹奏,今天对她很重要,你不能 陈红烛伸手,遥遥指向潭边:谁说要收场了?!这人不是刚上来吗? 袁青石茫然:你认得这人? 他刚才听说何青青的名字,不过是子夜文殊带回学院,随即抛在脑后的无名小卒。 而且陈红烛从来没有朋友。 这事你就别管啦。陈红烛点头。 她们当然算认识。 一起在宋院门口晒过月亮、打过盹、吹过晚风等过人。 谁知那人半夜下山,当掉自己的剑,换来一张绿漪台。 陈红烛只是想来听听,这张琴能弹出什么样的曲子。 袁青石恢复笑容:好,只要你不来捣乱,我当然不管! 陈红烛看向潭边纤细的身影,心想你排在梦芷之后,妙烟之前,这种情况只要敢弹,就已经算赢了吧。 *** 何青青之前已经想好,这是她自己的战斗,如果那个人不来,她一样会拼尽全力。 但当她真正走向万人中央,被人群冷眼环绕,仍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之感。 分卷(38) 啪、啪、啪。 忽而,清脆掌声响起,打破寂静。 按琴试默认的规矩,每位参赛者登场时,听琴众人都要鼓掌,既是感谢上一位,也是欢迎这一位。 但梦芷仙子的百鸟朝凤过于华美,众人久未回神,谁还记得为何青青鼓掌? 此时有人带头,青石潭四面才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犹带敷衍、催促之意。 何青青猛然转身。 穿过一层白纱、重重人海,她看见那道站在人群最后的身影。 高出周围人一头,鹤立鸡群,笑意温和。 他真的来了。 他还为我鼓掌。 仿佛一根定海神针落入心湖深处,何青青仰头,深深呼吸。 暮色四合,她盘膝坐于潭畔青石,置琴于膝。 忽觉生命中再没有一刻,比此刻更好。 绿漪台碧光盈盈,与潭中碧波和夕阳交相辉映,照亮她纤长柔韧的十指。 何青青猛然按弦。 铮! 一声强音,似长剑出鞘,嗡鸣不休。 众人精神一震,仿佛看见一道雪亮剑光凌空划过,直刺天边斜阳! 铮铮铮! 何青青指法不变,又是三声剑鸣之音。 方才绚丽无比的百鸟、百花残影被三道剑光杀破,瞬间荡然无存。 竹楼上,妙烟微怔,笑容凝固嘴角。 这不是她写的曲子。她从来不会将最强音放在开篇。 先声夺人后,琴音转而流畅,如滚滚洪流奔腾,似有千军冲杀,万马齐喑。 声落水中,潭水震荡,雪浪千叠。 从潭边到山坡,听琴众人心神震撼,忘记言语。 潭心亭中,望舒神色惊愕。此人师出何门,修为低微,却弹得这样好? 绛云紧紧盯着弹琴的少女,好像要穿透幂篱的面纱,将她五脏六腑看个通透。 渐渐琴声舒缓,轻盈短促的转过几个弯,铁骑与刀枪倏忽远去。 众人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却听得低回婉转,柳暗花明,壮阔山河在眼前铺陈开来。 夕阳余晖消散,夜幕降临,晚风徐徐。 琴声随山风飘去,飘去深谷,飘上绝壁,飘入密林。 兽吼声接连响起,重重回荡,如一问一答。 琴音转而辉煌壮丽,曲中王者气概,竟引百兽来朝。 禽鸟振翼声、羽翅破风声,猛虎跃林声、龟鳄拍水声 华微宗无数生灵,同奏此曲! 何青青几乎忘了自己在弹琴,全身心沉入曲中,不见人群,不见百兽。 天高地阔,无边无垠,唯有她一人。 琴声直冲云霄时,众人在心中放声嘶喊。 忽而琴声急转直下,越转越低,如北风呜咽,雪落荒原。 众人嘶喊声停下,随怆然悲凉的琴音向雪原深处走去。 不觉间遍体生寒。 陈红烛怔怔听着,仿佛看见无数个夜晚,自己坐在逝水桥边,晃着双腿,割破指腹,滴血喂五色鲤。 云海翻腾,五色鲤成群结队,她只一个人。 子夜文殊闭上眼。 恍惚回到西海魔窟中,前路昏暗,往后也没有退路。 流不完的鲜血,杀不完的魔头。 妙烟已忘了微笑,忘了身在何处,应做何事。 她看见一个小女孩,深夜在华微宗后山迷路。 北风怒吼,小女孩瑟缩发抖,沿着石阶向上爬。 这是谁?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找她? 原来是自己啊。 宋潜机 宋潜机他什么也没看到。 他抬头看月亮。 今夜的月亮又大又圆,像个值钱的银盘。 他想,这真是我写的曲子吗? 弹得还不错啊。 悲怆至极时,峰回路转。 夜风呼啸,浓云遮蔽明月。 琴声陡然激昂。 铮,七弦绿漪台,第一根琴弦竟然崩断。 何青青正如此琴,已到极限,灵气枯竭,经脉不堪重负。 她不管不顾地,琴声再度转高,又一根弦断落! 潭边石块乍现裂纹,瀑布水声轰然。 听琴者愣怔失魂,仿佛被毁天灭地般的力量击中。 何青青闷哼吐血,猛然抬头。 云破。 月来。 一束银白、灿烂的月光从九天洒落,照在她身上! 琴音戛然而止。 四下里极静,有琴曲在前,水瀑声显得微不可查。 满天星河落水潭,波光粼粼。 有人摸了摸脸,摸到满手的泪。 再看身边人,不时何时起,竟都泪流满面。 山壁上响起呼声:子夜师兄要突破了! 天地灵气向此地汇聚,化作无形漩涡。 场间众人沉浸曲中,正值某种玄妙境地,忽感灵气变化,自然吸收吐纳。 顿悟只在一瞬间,有人瓶颈松动,有人修为增进。 何青青抱琴,从石上起身,指尖仍在颤抖。 她练琴时,只在僻静无人处,并且从来没有这样弹过。 她十指剧痛,经脉几乎炸裂。 多谢仙子!不知谁先喊起来。 仙子高义! 道谢声、赞美声接连成片,潮水般淹没了她。 竹楼上,妙烟回过神,默然合上琴匣。 今夜她已不必再弹,不,或许更久。 明月在前,何以争辉? 潭心亭中,琴仙睁开眼: 琴技不错,曲更难得。这么好的曲子,两百多年没听过了。 您说的是。众人纷纷附和。 这首曲子,你们听出什么?琴仙忽问。 望舒脸色微白:开篇虽显凄苦,却不是哀怨,而是蓄势待发,仿佛只要一阵东风,便能一飞冲天,扶摇直上。只是结局似乎并不好。 琴仙点头。 绛云思索道:这首曲子,分上、中、下三篇章,应是根据一人经历所作。 只听琴仙缓缓道: 少时孤苦,白日练剑,子夜读书。 尘尽光生,宝剑出鞘,天下逐鹿。 功业千古,十面埋伏,英雄末路。 三昼夜风雪,一首入阵曲,写尽一生。这应该是死人写的曲子,可是死人又怎能谱曲?怪哉!我现在想知道,这首曲子是谁所作。他自言自语,似是怔了。 亭中寂静,没人敢惊扰他思绪。 良久,琴仙对潭边招了招手,微笑道:小丫头,请上前来。 第49章 千古功过 宋潜机那夜举目见月, 有感而发,借曲抒情。 他写完后,只在心中默奏一遍, 觉得还不赖, 便给了何青青。 此时听对方弹完, 一时恍惚。自己写的曲子,灌注灵力奏出, 竟有如此声势。 何青青以此曲技惊四座, 名动八方, 看似风光无限, 却不知是福是祸。 忽听潭心亭中,隐约传出一道清越温和的男声, 似在校考其他人。 亭中皆是琴试考官,但那人一开口, 旁人都不再说话, 待他极恭敬, 他的身份岂不是很明显? 宋潜机微惊,琴仙在此? 他凝聚精神, 试图听清那人说话。 少时孤苦 苦是苦了点, 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习惯成自然。 天下逐鹿。 何来逐鹿,我刚爬上山顶, 还没享受多久, 擎天树就要倒了,世界就要玩完了。 英雄末路。 宋潜机终于忍不住, 噗嗤一笑。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 你是个英雄。 这词跟他八竿子打不着。 宋老贼英雄, 比邪道之主行善积德,疯癫阵师冷静理智还荒谬。 应是个死人。 宋潜机挑眉,这句是真,他确实死过一次。 亭中人果然是琴仙。音律之道功力深厚,可窥弦外之音,以曲情推演作曲者经历。 术业有专攻,他这种业余外行远比不了。 但愿何青青信守诺言,不会将他供出来。 真若供出他,他也不会承认,只能再编故事,推到冼剑尘头上。 反正一回事二回熟。 你笑什么?很好笑吗?身旁有人冷声道。 宋潜机一怔,才发觉对方是问他。 环顾四周,众人皆神色不善。 他竟是唯一一个没有流泪,反而发笑的人。 众人刚擦干眼泪,心中仍有琴曲余韵,却听见一声轻笑。 今夜有此曲震撼人心,那蒙面的仙子弹得如此神妙。 却有人无动于衷,还嗤笑出声,还是人吗? 宋潜机站在人群中,顶着周围谴责目光,有些尴尬。 误会,我没有笑话你们。他解释道。 那你在笑谁?有人站出来,大声道: 弹琴的蒙面仙子,以琴音助我开悟,对我有恩。今天谁敢笑话她,待她不敬,我就要替她讨个说法! 众人纷纷应是。 何青青一首琴曲,不仅动人心弦,更令许多人修为寸进,得到切实的益处。 抱歉,我没有不敬的意思。宋潜机只得再解释。 大家见他态度诚恳,笑意温和,加上他容貌生得俊美,终于不再为难他,转而赞美琴曲。 此时最受欢迎的人,便是各位仙音门弟子。 其他剑修符修阵师炼器师,只知道叫好,却说不清哪里好。 唯有音修们大谈见解,说得头头是道,妙语连珠,令人信服赞叹。 此曲开篇虽有清苦之意,却哀而不伤,不曾自怨自艾。如宝剑藏匣,蓄势待发。 中篇辉煌壮丽,却乐而不淫。有道是欢愉之辞难好,穷苦之音易工,煌煌之音,最容易失去灵气,落入俗流。这首曲子非但没有流俗,反而气壮山河,有王者称霸之气象,引得百兽来朝! 终篇苍凉悲歌,将人引入心中秘境。 有人迟疑道:可是,这曲似乎没有弹完? 众人连称可惜可叹。 却有一位年岁稍长的音修站出来,笑道: 曲未终,琴弦断,亦不失为一种缺憾之美。 毕竟那人总结道:大成若缺、大音希声! 啪啪啪!掌声雷动。 说得好! 有梦芷的支持者叹息:看来梦芷仙子比不过了 比?这怎么能比?米粒岂能与日月争辉。依我看,排在后头的曲子,都不必听了。 往后还有妙烟仙子的一首,你不听吗? 别说一首,往后一年,我都不再听琴。今夜闻此仙乐,恐凡音污耳! 非也!妙烟仙子的支持者否定,此蒙面女修修为低微,体内灵气不足,琴道造诣不如妙烟仙子,今夜并非胜在琴技,只胜在金曲!换作妙烟仙子弹奏此曲,应比她更好! 这首曲子实在太妙,不知是何人写给她的? 曲以载道,能写出这首曲子的人,一定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倒也未必。宋潜机一直默默听着。 他听得极尴尬,脸色微红,终于忍不住开口: 说不定,他只是个小人,因为不择手段,所以不得好死。 仙音门弟子立刻打断: 你是音修吗? 我不是。宋潜机说。 你懂音律吗? 略懂。 那仙音门弟子冷哼一声:音律之道博大精深,高远无边。一知半解,怎敢随意置喙? 众人皆愤愤不平,责怪他不该侮辱作曲人。 宋潜机无语。 他责怪自己,不该多话。 千古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就算被误解被胡说,也该忍一忍,又不会掉块肉。 道友莫与他一般见识。有人接道,他不是音修,哪里懂得乐理和曲情。我虽然也不是音修,但我懂得敬畏和尊重,今日大开眼界,知道了什么是如闻仙乐耳暂明、回音不绝绕梁三日,什么是三月不知肉味。 宋潜机无奈笑笑,望向潭边。 隔着重重人海,终于看见何青青被琴仙一句话招去,他便转身离开。 不走还等什么? 这次参加登闻雅会、潭边听琴的修士们,既有前世来围杀他的人,也有被他杀过的人。 他已记不清楚。 他也不愿费力想起。 宋潜机孤身而去,欢声笑语、热闹赞美抛在身后,渐渐听不清了。 独步山道,明月来相照。 他突然想喝点酒,回到他的小菜园,在满园草木的陪伴下,喝醉一场。 宋兄!一声急促的呼喊,宋潜机思绪被打断。 一人迎面奔来:我四处找你,我找得你好苦! 纪辰?宋潜机纳闷,找我作甚,棋试结束了? 他以为纪辰一直留在风烟谷旁观棋试,练习下棋。 待对方奔出树影,面容被月色照亮,他才看见纪辰满目惶急,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你写得到底是什么字?书圣钦点鸡蛋帖做魁首啊!纪辰喘息道,他们要抓我去参加贺宴,我趁机溜出来了! 什么?宋潜机大惊,鸡蛋帖? 就是我画的圈,你写的鸡蛋,现在变成鸡蛋帖了! 不是吧,不会吧。宋潜机呆怔。 卫真钰没找到,书画试魁首变成一位阵师? 书圣怎么回事? 分卷(39) 放着绝壁留书的天才不点,放着无数张精妙的山水图不点,偏要点个鸡蛋。 你当是饭馆点菜啊,哪个好吃点哪个? 我这魁首得来荒唐,名不副实,我真的好慌!你说人生重在参与,你还说自己只会一点,你骗我呜呜呜。 纪辰见他愣怔,更加不知所措,索性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我没有骗你!宋潜机被他哭得头大。 难道没人教过你,七尺男儿,流血不流泪吗? 今天卫真钰没见到,我还在琴试被人一通猛怼。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别哭了,纪道友,发生这种事,谁都不想的,这不是咱们的错! 纪辰抽噎道:难道是圣人的错?就算是,谁敢说圣人犯错? 帕子给我!宋潜机道。 纪辰老实地掏出一块冰蚕丝缎光锦帕。 宋潜机接过,一把将他鼻涕眼泪擦去:既然圣人不会犯错,他钦点的你,谁敢说你错?谁质疑你这个魁首,就是质疑书圣。你怕什么? 鸡蛋两字分明是你写的! 宋潜机吓唬他:写别人卷子算是作弊,你说出去,咱俩都要出事。 那怎么办? 你不如认下,高高兴兴地当魁首! 宋潜机又与他陈述利弊,一番言语,总算稳住纪辰。 回去吧,别等旁人找来。 那你呢?纪辰扯着他袖子问,你让我一个人去?你不跟我去吃贺宴吗? 宋潜机摇头:我现在不想吃饭,只想喝酒。 他补充道:一个人喝。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接二连三的荒唐事,命运偏与他开玩笑。 他想喝酒,回到他温暖可爱的小菜园里,好好睡一觉。 一觉酒醒,明天还是充实耕种的一天。 酒?我就有!纪辰拍拍储物袋,取出一只紫玉小酒坛,你喝我的! 不烈吧?宋潜机迟疑。 纪辰拍胸脯保证:放心,这是我自家酿造的果酒,甜而清淡。 好,多谢。宋潜机点头,你快去。 纪辰依依不舍。 宋潜机轻轻推了他一把。 *** 瀑布流落,月下银屑飞溅。 数十块青石被灵气托起,静浮潭中,铺作前往潭心凉亭的路。 何青青抱着琴,一步步走过这条路。 她在亭外站定,潭水映出她纤细的腰身,被幂篱遮挡的头脸。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亭中有人笑问。 何青青低声答:我不知道名字。 你从何处学来?那人又问。 何青青大着胆子抬头。 但见亭中众人皆站立,肃穆端庄。 只有问话那人坐着,眉眼带笑。 他一身玄色衣袍,依然维持着青年面貌,五官被天道精心雕琢,皮肤白皙无瑕,在月下几乎透明。 何青青忍不住想看仔细些,却对上他神光幽远的双目,顿时心神一震,立刻低头。 好像看到高高在上的仙人,让人不由得敬畏,更不敢欺瞒。 她低声但坚定道: 我答应过别人,不能说。 亭中数人面色一变,正要斥责她不知天高地厚。 琴仙却点头:守诺重义,不错。 第50章 英雄至此 何必英雄 你是谁家弟子, 可拜了师父?琴仙问。 我一介孤女,暂借读于青崖书院。何青青答。 你能习得此曲,便是你的机缘。琴仙又问道, 你觉得曲中写的什么? 一曲气象万千, 变幻无常,我境界低微, 不敢妄言。何青青低声道。 亭中皆是琴道大家,怎轮得到她来评曲。 望舒仙子不由紧张, 这流程太熟悉,先问出身来历、再校考造诣。 她看向妙烟所在的竹楼,却见栏杆边空无一人。 妙烟去了哪里? 无妨, 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琴仙微笑。 何青青:我只觉得,是写了一个人的故事。他一生都在拼命, 却命途多舛 嗯。还有呢? 何青青被那温和笑容鼓励,大胆道: 黑夜漫长, 辉煌却短暂。夙愿未偿, 壮志未酬,终落得死无葬身之地。英雄至此,何必英雄?不如做个凡人!我 她声音陡然抬高, 微微颤抖, 我为他不值! 亭中数人愕然。 潭边听琴众人闻言,震惊不已。 议论、赞美声一齐停下,所有人都盯着何青青。 琴仙不以为怪,轻声叹气: 这人间若无英雄, 未免太寂寞。 他抬头, 明月皎洁无声, 光彩透着寒意,银辉如纷纷白雪: 此曲有三昼夜风雪,姑且称它,《风雪入阵曲》,如何? 望舒仙子勉强笑道:您起得名字极好,极贴切。 她看着何青青,目光微冷。 这小姑娘即将凭借风雪入阵曲一步登天,自己无力阻拦,无力改变。 绛云仙子也看着何青青,目光含有审视之意,却一言不发,不知还在等什么。 琴仙继续道:当世年轻一辈音修,数妙烟造诣最深,最得仙音门真传,你若早些年入我门中,如今未必不如她 望舒仙子面色忽白。 师父此言若传扬出去,妙烟来之不易的声名必受损害。 何青青一颗心剧烈跳动起来,胸膛起伏。 她甚至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紧张的呼吸声。 未必不如妙烟? 今夜之前,她甚至不配弹妙烟的曲子。难道今夜之后,便能与天上仙子相比? 却听琴仙话锋一转: 可惜,你心中有恨,弹不完这首曲子。经风历雪,或有愧于人,却无愧天地。曲中所写是一位真英雄,一曲终了,必回归自然,于天地同归,无爱也无恨。你本不该恨,可惜。 他连说两声可惜,似感叹一件上好的美玉竟有瑕疵。 何青青一怔。 几乎跳出胸膛的心,霎时揪紧。 她抱着琴,指尖用力失血色,十指钻心地痛: 我不该恨? 不仅不该,而且不能。琴仙平静道:你若要学我的琴,就该抛却一切怨憎,你可愿意? 冷风吹动裙摆,何青青如坠冰窟。 再看亭中,那人笑容依旧。原来不是温和,只是淡漠。 能从琴声中推演作曲者心意,自然也能听出抚琴者经历。 她这个抚琴者,虽蒙着面纱,却早已被看透。 面颊每道瘢痕,身上每道伤口,都被那人淡漠目光看得一清二楚。 她一时难堪至极,觉得脚下青石瞬间裂开,整个身体沉入深潭中。 我她张口,竟发不出声音,仿佛冰冷潭水没过口鼻,令人窒息。 她知道自己该说愿意。只要答这一句,命运改写,再不必受人欺辱。 亭中数人同样怔然,不知这小姑娘为何迟疑。 泼天的机缘,她还犹豫什么。 难道她愚鲁迟钝,没猜出琴仙身份? 从潭边到山坡,无数听琴者比何青青更紧张。 今夜将见证一位天才崛起,如何不激动? 她必将抛却过往一切苦痛,彻底新生。 琴仙耐心地问了第二遍:你可愿意? 何青青转头,眺望某处。 不知何时,宋潜机已经走了。 人潮涌涌,无数张陌生或熟悉的面容,没有一张是她想见的脸。 那些同窗变得亲切和善,竟也在为她喝彩,好像很多事情从没发生过。 这般改命,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我不曾害人,不曾做为恶,不曾问过公道天理为何连恨,我都不能恨?我不是神仙。何青青一字一顿道,我心恨难消! 她习惯低头、低声,声音从未如此高昂尖锐。 放肆!望舒怒喝:琴仙在此,尔敢无礼?! 虽早有猜测,但这个称谓真正被叫破时,依然令所有人心神震动。 天下最强者之一,谁不敬仰? 我不敢无礼,只是想问,我到底做错什么事?何青青浑身颤抖,如风中落叶,您能告诉我吗? 琴仙依然淡漠微笑,竟丝毫不动怒,因为这些事本就不值得他动怒。 他淡淡道:大道通天,天意不论对错。 何青青笑起来。 原来如此。 原来这就是神仙的道理。 我不愿意。她轻声说。 说罢抱琴行礼,礼数周全。 转身,与潭中亭背道而驰。 扬手,幂篱飘落,显露真容。 一张瘢痕纵横、狰狞恐怖、五官难辨的脸! 众人哗然,抽气声阵阵响起。 何青青面不改色,迎着月光扬起脸。 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已不会再哭。 人群自发让开,请她通过。 人们神色复杂,有因她容貌惊惧,有困惑不解,有惋惜痛心同情,甚至有幸灾乐祸。 居然有人拒绝琴仙。她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文殊师兄!潭边山崖响起呼喊。 轰然一声,一身黑衣的子夜文殊直径跃下绝壁,落在潭边。 碎石崩落,烟尘四起。 青崖书院的学生们稍怔,赶忙向院监行礼。 恭喜院监师兄突破。他们纷纷道贺。 如此年轻的元婴境,谁不佩服,谁不羡慕。 从此年轻一辈中,再没人能与子夜文殊争锋。 万众瞩目中,子夜文殊沉默不语,直径走向何青青。 黑衣青年像一尊神像,拦在容貌尽毁的白裙少女身前。 多谢你今夜弹奏此曲,我因此冲破桎梏。 子夜文殊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见了。 不谢。何青青说。 我承你恩情,不能不报。 何青青又说了两个字:不必。 青崖学生们震惊看着,觉得眼前这一幕极不真实。 从来没有子夜文殊话多,别人话少的时候。 随我回青崖书院,从此有我护卫你周全,供养你修炼。子夜文殊伸出手。 他不用说更多,他向来一诺千金。 旁人惊诧之余,羡慕何青青好命,竟峰回路转。 能让这般人物欠下人情,低头折腰,她就算不做琴仙弟子,只要回到青崖书院,一样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更不知,要让多少仰慕院监的女学生掐疼手心、拧碎帕子、嫉妒红眼。 何青青道:你救我性命,我助你突破。我何青青与你子夜文殊,已经两清,再无瓜葛。 借过。何青青越过黑衣青年,不再多看一眼。 她不是别人口中,那个子夜文殊带回来的小女孩。 她有名字,她是何青青。 子夜文殊依然伸着手,表情茫然,好似疑惑。 这次不止青崖诸生,所有人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先后拒绝琴仙和子夜文殊,拒绝修真界最强的长辈、最优异的天才。 一晚上打了两张脸,她到底想干什么? 世上竟有如此张狂至极,不知天高地厚的修士。 何处还能留她,还敢留她? 何青青不知道、也不关心别人想什么,她此时只想去宋院,跟那个人道别。 世上人鬼难分,月光冰寒彻骨。 前路茫茫,是死是活,以后都要一个人走了。 等等!潭心亭中,传来一声呼喊。 比起望舒年轻的声音,这道女声已然苍老。 绛云,你想清楚了?琴仙忽然开口。 绛云仙子目露悲凉:师父,我时间已不多。 琴仙没有多言,只淡淡点头:好。由你罢。 绛云仙子迈步而出,走到何青青身前: 我名绛云,本命琴乃九霄环佩。仙音门莲花峰峰主,门下弟子三十六位,还未收亲传弟子,你可愿做我的徒弟? 她面容苍老,白发三千,目光严厉。但堂堂大能,居然在自我介绍。 何青青望着她,怔怔道:我心里有恨。 我不管那些,你要恨便恨,想爱就爱!绛云拉起她的手,你若学了我的本事,谁对你好,你就去报答,谁欺负你,你就去报仇! 何青青浑身一震。 你可愿意?绛云追问。 何青青点头,眼眶微红,哽咽道:师父。 好徒弟。绛云笑起来,皱纹舒展,她连说三个好字,从此仙音门年轻弟子,便有大师姐了! *** 明月在云中穿行,照亮崎岖山路。 宋潜机打开酒坛,浓郁果香随夜风飘散而出。 阵师诚不欺我,好香的酒。 不如先喝一口。 一口两口三四口,宋潜机仰脖,咕嘟嘟灌下小半潭。 入口清润,回味甘甜。 简直不像酒,像醇厚的果汁。 等他走入山亭时,忽觉一阵天旋地转,不由拍了拍亭柱: 这亭子太、太晃了。 夜风微凉,宋潜机眯了眯眼。 亭中已经有人,一坐一站,好像是位老大爷,带着她孙女出来乘凉。 那少女穿着鹅黄的衣裙,目光流转间,似幼鸟出巢,活泼灵动。 分卷(40) 那老者靠着椅背,一脸病容。 打扰二位,我吹吹风就走。宋潜机打了声招呼。 黄裙少女这才转头看他,惊讶道:你能看见我们? 师父的隐匿幻阵,可迷惑心神。 在此人眼中,这里应空无一人才对。 宋潜机心想这是什么问题,两个大活人,谁会看不到? 我只是喝了一点点酒,又不是瞎了。 少女用目光请示老者该如何处置此人,老者却无动于衷。 少女便不再多问。 她知道师父今天心情不太好。 书圣钦点书画试魁首的消息传出,师父满怀欣喜,派人打探那位纪辰的底细,查了底朝天,才发觉上当。 书圣如此兴师动众,故布疑阵,是单纯无聊,惯例行骗; 还是已觅得佳徒,遮掩真实目标? 若是后者,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她无从得知,怕师父郁结于心病情加重,便请师父来摘星台赏星。 华微宗摘星台地势极高,穿过夜雾,可看到风烟谷中全景。 包括棋试决赛,李二狗对阵赵霖。 李二狗的棋路是卫平教出来的,并且已有些火候。 就当看卫平吧。卫平还未拜书圣为师,希望师父看了解气。 这一局将决出棋试的魁首。 二人棋力相当,杀得难解难分,一直到入夜,还未分出胜负。 宋潜机顺着两人目光看去,见山谷中有人下棋,不由静观棋局。 亭中三人,皆观棋不语,气氛倒算和谐融洽。 直到宋潜机叫道:白子错了! 那少女怒瞪他:喂,醉鬼! 他置若罔闻,等持黑者落下一子,又叫道: 啊,你也错啦。 少女冷冷道:你懂棋道吗? 宋潜机打了个酒嗝,微笑道: 我特别懂! 第51章 春风沉醉 孤山独亭。 山风吹起宋潜机的长发和衣袖。 他皮肤白皙, 酒意上涌时,便泛起一层薄红。 鼻腔馥郁的果酒香气,头顶闪亮的星河, 脚下山谷的棋局。 如此良夜,宋潜机斜靠着斑驳亭柱, 只觉飘在云端, 浮浮沉沉。 黄裙少女撇了撇嘴角:你若真懂, 怎么不报名上场, 去挣个魁首, 反倒一个人喝闷酒? 我就不上场, 我就要喝酒!宋潜机嘟囔。 少女皱眉。此醉鬼蛮不讲理, 不如自己将他打晕, 棋局结束再唤醒,免得他乱说醉话, 打扰师父。 棋鬼面前大言不惭喊懂棋,无异于剑神门口要求比剑。 自不量力,不知死活。 她走到醉鬼身前,刚扬起手,蓦然对上一双清亮如雪的眼眸 星光一照,潋滟生波,好似盛满瑶光湖的粼粼春水。 又似月光下的大海,一望无边,容纳万物。 这般气质,却与他说出的狂妄醉话极不相称。 他说:去四三, 哈, 白送夜宵!不如平五八! 笑声不大, 却极轻快、极自在。 少女回神, 见他替白棋改了落子,下意识看向盘面,默算这一步。 确实懂点,平庸之手,无功无过罢了。不见得比李二狗的去四三精妙。 她不由嗤笑:去四三尚能固守城池,你若下平五八,我对上七三,一刀杀断你后路! 她说完有些懊恼。 我鹂英好歹也是棋鬼身边弟子,虽非亲传,但与一个醉鬼有什么可争? 不是给师父丢人吗? 宋潜机不假思索,又报出一步方位。 鹂英面色微变:刚才是我大意,棋差一招,但你根本赢不了我!劝你莫再激我出招,免得你迷入局中,自食恶果。 修士对弈,常以神识计算推演,排兵布阵。神识脆弱、穷尽算力者,轻则头脑眩晕,胸闷烦恶,重则吐血昏迷。 宋潜机笑道:我若赢了,如何? 鹂英气道:真让你赢了,我叫你祖宗爷爷都行;你要是输了,得跪下磕头,叫我好姑奶奶!入六二! 她接宋潜机所言,狠狠落下一子。 说完才想起看师父脸色,见师父神色淡淡,双目微阖,丝毫没有责怪她的意思,胆子不由更大。 她自幼境遇顺遂,不知疾苦,活泼天真。见惯了想拜棋鬼为师的所谓天才,总觉他们不过如此,难免生出几分自得傲气。 宋潜机不置可否,只开口应对一步。 山亭高远入云,谷中声响本不可闻,鹂英心中却响起清脆落子声。 是她与那醉鬼的盲棋。 她一心要对方心服口服,出招越来越狠辣。 从宋潜机入亭开始,谷中两人已落下四十子,各有损益。 赵霖下得怒发冲冠,李二狗下得上蹿下跳。观棋台灯火通明,观战者时而惊呼,时而叹息。 亭中两人也说了四十句话。 少女声如黄鹂婉转,却时而急促、时而迟疑。 宋潜机的声音醉意散漫,不论对方如何冲杀围逼,始终带着笑意。 五十步后,难解难分的困局异变乍起,云破天惊。 少女俏丽的小脸微白,猛然转头,惊讶地瞪着宋潜机: 你、你是谁家弟子? 宋潜机仰头,灌下一口果酒,满足地喟叹:我是个外门弟子。平三九! 鹂英不信,此人衣着简单朴素,手中紫玉酒坛却价值连城。不知是何出身来路。 算力超凡,棋路孤绝,且默然无名。 修真界何时冒出这一号人物? 她仍不服,闭目推算。 算至百步开外,额头细汗涔涔,沾湿刘海,千万种可能变化同时在识海交叠行进。 不知多久,棋盘上纵横线条突然扭曲变形,紧紧将她缠绕,白子落下,如巨石压在胸口。 一时呼吸困难,眼前阵阵昏黑。 啪! 穷途末路、沉入黑暗时,忽有人在她背后一拍。 一掌轻飘飘不用力,却像一柄巨刀从天而降,瞬间斩碎胸口大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鹂,你这次总该知道了吧? 亭中枯坐的老者淡淡道。 师父! 少女睁眼,乍见星辰在天,银光泄地;谷中执事挑灯,灯火通明,人影纷繁。 一种劫后余生的恍惚涌上,令她鼻头微酸,好似受了莫大委屈,多谢师父! 老者睁开眼:去九四。 他接过黑子,接手残局,却没有看宋潜机,脸上仍带着某种倦乏之色。 但一子落定,妙手生花,拨云见月。 宋潜机摇头,含混道:打跑小的,来了老的。小的傻,老的病,我何苦来哉?! 你大胆!鹂英喝止,仍喘息不定。 无妨。老者反倒笑了。 鹂英瞪着宋潜机,心想师父刚被书圣摆了一道,心中郁气无处发泄,下手必是重手。 你自己傻傻送上门,只能算你倒霉。 却见那醉鬼正要开口,忽又停下,仿佛算出这步棋的厉害。 他笑意消失,微微挑眉,眉间竟有种凛然孤意。 他突然大喝一声:来得好!上八六! 声震云海,山林萧萧。 鹂英吓了一跳,无端紧张起来。 春风吹拂,酒香弥漫,宋潜机脸上红晕更浓。 老者古井无波的双眼,渐渐凝聚锐利神采。 鹂英耳听盲棋,心中落子,但见两人交手百步,你来我往,一时黑子如龙,冲出云霄,一时白子如河,奔腾不绝。 她越听越心惊,不敢多算,从储物袋摸出一本手札和一支小楷笔,凝神记录两人棋谱。 她依然觉得今夜极荒谬,师父心灰意懒时,一个醉鬼闯进来,竟然是个棋力卓绝的醉鬼。 师父从前说忍耐病痛折磨,必有福报。难道就报在今日? 观棋台人潮忽然爆发一阵欢呼,震天彻地。 人们涌向山谷,高呼旷世名局。 看来棋试决赛局,李二狗或赵霖胜负已分。棋试魁首已定。 但在天上山亭中,谁在乎? 春风沉醉,宋潜机摇摇晃晃,上前两步,打量老者面容。 老者双眸神光湛湛,如死海最深的漩涡,直要将人神魂吸去。 脊梁挺拔如剑,与方才枯坐之态判若两人。 宋潜机心想,这大爷看似憔悴枯瘦,精神头倒挺好。 难道没病? 那我可不客气了啊。 去八七。飞! 在日字形的对焦交叉点处落子,便称为飞。 鹂英心神一震,此人轻喝之间,竟有睥睨天下之势。 她仿佛真看到苍鹰搏击长空,一飞冲天。 棋鬼蹙眉:去九二,断! 一座高山凭空拔出,截断飞鹰。 宋潜机站在棋盘星位上,抽身欲行。 四面圆润黑子一颗颗拔地跃起,化为一座座高山,向他迫近。 万山来阻。 宋潜机广袖飞扬,右手五指张开。 飒 一柄长剑破空而至。 一道凛冽剑光飞出,高山崩落,黑石碎裂。 长剑在手,谁能阻我? 宋潜机一剑斩下,剑气冲霄,一条大河从天而降! 他足踏浪头,滔天白浪随他剑势牵引,滚滚奔腾。 黑色高山再度升起,一山更比一山高,割裂天地,截断河流。 宋潜机险些被撞翻,操控白河穿行其间,轰鸣水声震耳欲聋。 天宇震荡,无数颗巨大黑子坠落,如天外陨石雨,向他当头砸下。 宋潜机挥袖,足下千叠白浪层层升高。 长剑挥出,雪亮剑光一分为十,由百化千,终成万剑齐发。 黑色陨石被剑穿透,崩射出千万道白光,分崩离析。 更多陨石砸下,将整个天幕密密填满。 日月无光,万物漆黑。 唯有一条白色长河,生机不绝。 宋潜机已忘记棋局,忘记山亭,忘记所有。 他欺山赶海,迎天斩剑。 天崩,陨石碎裂。 地陷,大河溃散。 宋潜机睁开眼,神色微茫。 山亭依旧,春风依旧,星光静静落满襟怀。 他渐渐回神。 老者大笑:痛快! 他目光明亮,如生命之火燃烧,重回盛年。 我已许久不设阵。他说。 平时若用,不过顺手施为,称不上阵。 我也许久不拿剑。宋潜机赞道:好厉害的阵术。 棋鬼道:好狠绝的剑法! 他们对视一笑。 鹂英呆怔:谁赢了? 她笔下棋谱戛然而止,两人便已入定。 循环劫,不分胜负。棋鬼道。 鹂英愕然。 就算师父不动灵气,在识海中以棋盘为阵,但世上还有人能杀出师父的困阵吗? 棋鬼沉声问道:后生,你可是家破人亡,身负血海深仇? 他想,你若有仇,我替你报。 宋潜机却道:我没有。 你可是忍辱负重,有莫大冤屈? 你若有冤,我也替你伸。 我也没有。宋潜机摇头。 棋鬼愕然:那你年纪轻轻,为何剑法如此狠绝?! 宋潜机打了个酒嗝:我没办法。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鹂英极不解、又极好奇。 棋鬼见对方似有苦衷,也不再逼问,只道: 你是谁家的后生?师从何人? 无师无门,自学成才。宋潜机道。 为何自学? 为、为 宋潜机脑子突然模糊,闯绝地取琴谱,陷困阵学棋道破机关,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懒得多言,但方才一局,已对这乘凉大爷心生亲近,便长话短说道: 说白了,就是为了个女人。 这个答案,令亭中一老一少惊愕不已。 宋潜机其实也很惊讶。 他想,我这手棋艺,能活着走出大能千渠王墓穴,能拿走他珍藏的琴谱,本以为算个高手。 今夜却下不赢一个病恹恹的老大爷,只能平局和棋。 你大爷的。千渠王,你真不行啊! 果然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大爷永远是你大爷。 他不敢再说自己特别懂下棋。 学海无涯,当然只会一点。 第52章 我种土豆 棋鬼讶然。以他的阅历和修为, 看十五六岁的少年郎,往往只需瞥一眼,就能看个通透。 眼前人他却看不透。 本以为能练出这般棋路、剑法之人, 必然一颗心坚如磐石,不动如山, 凡事能做七份, 也要强求到十分。 加上天赋奇高,天资卓绝,必然目高于顶,孤傲自赏, 谁也不放在眼中。 如此性情,竟也沾染情爱吗。 为了一个女人?他忍不住好奇,她是你道侣? 宋潜机捧起酒坛, 酒液顺着唇角淌下,打湿前襟:不算是。 他们没行过礼, 没合过籍, 最多只拉过手,的确算不上道侣。 妙烟后来与救世主卫真钰成眷属, 也根本不算改嫁。 鹂英忽然不忿:不是道侣, 你还为她学棋!难道你学得十分容易, 拈子便悟道? 哪里容易?我又不是天才。我当初学得只剩半条命。等我回去, 那人只说了两个字 谢谢?鹂英抢道,你既然是为了她, 她一定很感激, 说谢谢你! 分卷(41) 说完她吐了吐舌头。师父面前, 她本来不该插话。 但见师父心情很好, 嘴角含笑, 还赞赏地看她一眼。 可见师父也很想知道,只是不好意思太八卦。 鹂英回了棋鬼一个眼神,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放心吧。 哈,她永远不会对我说谢谢,我为她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她说,不错。宋潜机笑得呛酒:那时候,我以为我九死一生,能换她一句不错,便是值得。 他虽笑着,鹂英却双目酸涩,放下簪花小笔,抬手揉揉眼。 啪!老者忽然一掌拍向石桌。 桌角裂痕隐现。 鹂英一惊,若不是华微宗摘星台有阵法护持,这亭子都要塌了。 后生,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棋鬼气道, 你现在拜我为师,想娶什么女人娶不到?不管是天上的仙子,还是地上的妙烟,老夫给你做主了! 鹂英心想,师父近年淡泊倦怠,连紫云观的大事都不管,居然管一个年轻人的姻缘。 若无意外,以后此人就该是她师兄了。 虽然是个酒徒醉鬼,却不讨人厌,本姑娘认了。 大不了,我每天给师父熬药的时候,也熬醒酒汤给你喝。 宋潜机听见妙烟二字,吓得连连摇手:别别别,大爷,你千万别给我做主,我打死都不娶妙烟!你真要让我娶,我就跟你翻脸了! 啊?鹂英愕然,妙烟仙子,你不喜欢? 不喜欢!宋潜机斩钉截铁地拍石桌,不稀罕! 鹂英心想,他意中人到底是哪位女修。 他为了那人,竟然连第一美人,姿容绝世的妙烟仙子都不稀罕。 我若早生几年,先那人一步遇见他,让师父收他入门,与他做了师兄妹。我只要待他好,他也不至于今夜一个人借酒浇愁。 此人若非为情所困,喝酒昏沉,一定是成名最早、举世无双的天才。 等哪位长辈看好他,要为他主婚,他便为她拍着桌子说,不稀罕,我已经有师妹了。 鹂英想到此处,忍不住发笑。 但她年纪轻,如幼鸟出巢,懵懵懂懂,尚不知这种心绪因何而起。 棋鬼见多识广,心里有数,看了一眼低头发笑的女弟子,悠悠开口: 我也觉得妙烟一般般嘛。你看我这徒儿,名声不显,只是因为她不爱出风头,其实论才论貌,论天赋出身,哪样不如妙烟? 鹂英双颊飞红,低声道:师父谬赞,我万万不敢与妙烟仙子相比。 她本自由烂漫,无拘无束,却突然扭捏起来,丝毫没有刚才打赌,让人喊她小姑奶奶的神气。 有什么不敢比?宋潜机直直盯了她片刻,大着舌头嚷道,你只要真诚对待自己、对待别人,就比妙烟强千倍、万倍! 鹂英嗅到他一身果酒香气,脸色红得比喝醉还厉害,低喝:混账话。 宋潜机茫然:我只说句实话,怎么就混账了? 我不是骂你混账,我只是鹂英急道,别人说什么,你都当真?! 那个女修让他吃了多少苦头,他才凡事都从自己身上找不是。 一念及此,眼泪不受控制,扑簌簌落下。 宋潜机大惊。 怎么哭了? 他看向老大爷,目光求助。 却见大爷微微一笑,撒手不管,似喜闻乐见。 宋潜机顿时头大。 何青青找他哭,孟河泽找他哭,纪辰找他哭。 现在连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也哭给他看。 算活过的岁数,他能当对方祖宗爷爷,怎么好意思欺负人。 宋潜机忙道:我混账我混账,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向你赔罪,你莫哭了。 你为什么道歉?鹂英也不管师父在一旁,哭得更厉害:你这种性情,难怪要被女修骗! 宋潜机心想,我道歉也不对? 讲不讲道理啊。 那你说要如何,小姑奶奶。 鹂英挂着满脸泪,眼珠一转,不知他平时怎么追那位女修的。 可是像话本中那样,花前月下,吟诗作对,讨美人欢喜? 她耍赖道:你给我唱首歌。 宋潜机苦笑:我不会。 你给我讲个笑话。 我也不会。 鹂英跺脚:你给我作首诗,不许再说不会了! 我确实不会,打油诗行吗? 鹂英连忙点头,将簪花小笔递给他。 宋潜机握笔想了想,在石桌上落笔,一气呵成: 拟将春风添醉酒,平生万事恩怨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求仙不如 写到最后三个字,石桌被摊开的一册手札挡住。 上面是鹂英方才记录的棋谱,墨迹未干。 鹂英正要拿开碍事的手札,宋潜机却不愿笔意中断,便直接写在她手札上:种土豆。 噗嗤一声,少女破涕为笑。 求仙不如种土豆,种土豆是什么呀?你胡写的对不对? 宋潜机笑道:不是胡写,我真的种土豆。 鹂英正要问你为什么种这个,忽听山腰响起嘈杂人声、脚步声。 宋师兄,你在吗?无数声音高喊,惊飞鸟雀。 黑暗中,火光蜿蜒如长龙,一路延伸上山顶。 我在这儿。宋潜机喊了一声,对乘凉大爷道,有人来找我了,我先走一步。 他摇晃起身,鹂英上前去扶,他却已扶着亭柱站稳,示意不必。 棋鬼笑道:今夜相聚短暂,我先送你半卷棋谱,你空闲时可以看看,打发时间。 棋谱? 宋潜机听他说得轻松,又见他拿出一本连封面都没有的薄册,根本不是《棋经十三篇》、《四子谱》之类。 更像《此生必学一百零八种定式》、《一本书教你成为棋道高手》、《独家名谱,助你打遍天下无敌手》之流。 他从前逃命时避入市井,混入凡人间。有些大爷们午后睡醒,便摇着蒲扇,在树荫下乘凉下棋。 旁边地摊就卖这种小册子。 宋潜机顺手接过:谢谢大爷。 不多时,许多人涌入山亭。一拥而上,将那醉鬼团团围住。 鹂英呆怔,只有有人拿绢帕给他擦汗,有人给他披斗篷,喂醒酒汤。 他们穿着华微宗外门弟子袍,用敬爱、崇拜的眼神看他。好像恨不得抬一顶软轿,将他抬走。 不用扶,我没醉!宋潜机身披斗篷,走出几步,回头挥手,小姑娘,老大爷。有缘再见了! 宋师兄,你说什么,那亭子里分明一个人都没有。孟河泽诧异。 没人?宋潜机愕然,你们看不到吗? 外门弟子一齐摇头,信誓旦旦: 真的没人,只有两片落叶。 师兄喝得太多,快跟我们回去吧。你外出不归,大家都很担心。 我果然是醉了。 醉酒发挥不好,下不赢大爷也正常。 宋潜机笑着,任由孟河泽搀扶而去。 明月多情,春风依旧。 鹂英怔怔道:我看他棋路孤绝,便以为他没有朋友,才一个人喝闷酒。没想到 他确实没有朋友。棋鬼叹息。 鹂英望着他背影远去。 他被簇拥在人群中央,也被照顾的很好。 呼朋引伴,众星捧月。 鹂英忽然觉得他很孤独,像一个人走在北风呼啸的深夜里。 月光照在他身上,冷冷清清,好似落了一场雪。 第53章 人生几回 不写在纸上, 偏写在桌上,这让我怎么带走。总不能搬华微宗的桌子吧。鹂英低头,细看石桌墨迹, 用指尖碰了碰,呀! 她轻声惊呼,墨痕处陷落, 石屑碎末竟沾在指腹。 棋鬼吹了口气, 桌上一层粉尘飞扬而起, 石桌却留下清晰的刻字。 笔力入石, 举重若轻,好功底。棋鬼双眸更明亮。 我听说,书画试最出风头的赵霂和卫湛阳, 也要运气打坐半个时辰, 气息调理至巅峰, 才在岩壁上动笔,一人写下一句诗。这人提笔便写,四句一气呵成, 岂不是比他们都厉害?鹂英拍手道。 她取出墨汁和白纸, 仔细地将桌上刻字拓印下来:这下好, 省了搬桌子。 棋鬼看她欢喜, 慈爱地叹气:你年纪尚幼,便遇见这般人物,未必是好事。 鹂英似懂非懂, 只笑道:师父何时收他入门? 我以为能收个比卫平更好的徒弟,石桌刻诗一出, 却不一定了。棋鬼念道, 天下英雄谁敌手, 好傲的脾气,哪个师父降得住? 他本来也没拜师父,华微宗外门能练的功法不多,他从何处自学棋道书道?骊英不解。 你已猜出他是谁? 宋潜机!鹂英目光一转:方才那些人穿着华微宗外门弟子袍,称他宋师兄,恨不得抬他走,在华微外门有此声威,人人敬重,不是宋潜机,又能是谁? 他很有名?棋鬼问,因何成名? 鹂英兴致勃勃,先说年轻修士最喜欢的桥段,比如瑶光湖折花,赏花会闯楼等等。 后说各派掌门长老最关心的问题: 整个华微宗外门,被他搅得不得安生,三天两头闹罢工。这次登闻大会,其他门派表面不言语,背地却笑话华微宗掌门无能,连一群外门弟子,都管不住。 棋鬼闻言,面色更凝重,喃喃自语: 难办了。 宋潜机这样的性情,真会愿意做别人弟子吗? 他若愿意,早就夺去登闻雅会的棋试书画试的双料魁首。 从没见过师父如此担忧。骊英道,当真难办? 我又不是多情子,我没他那么自恋,他被书院那群傻学生捧惯了,以为全天下人都愿意喊他师父。我也没他那么诡诈多疑,他机关算尽,还不知徒弟在哪里,我坐在亭中,自有一个天才送上门来。 棋鬼喜忧参半,忧的是如何收下宋潜机,喜的是终于比书圣快一步。 宋潜机被人扶着,口中含混念叨:人生啊,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他仍回头,向石亭看去,大爷,有缘再见,再来比过! 孟河泽轻声道:宋师兄,山上只有你一人。酒是哪里来的? 怎么能让宋师兄一个人喝这么烈的酒,喝出事怎么办? 他抽出宋潜机手里的酒坛,鼓足勇气,浅尝一口 葡萄和梅子的酸甜味,混着桃花的馥郁芬芳充斥口腔。 糖水果汁?! 不,回味有酒香,确是果酒。但是这酒也太淡了吧? 孟河泽看宋潜机的目光瞬间变了。 原来宋师兄并非无所不能。 从今往后,谁也不准给宋师兄喝酒!他转向外门弟子道。 是! 宋潜机大着舌头道:我就要喝酒! 宋师兄,你下考后去了哪里,我们到处找你。孟河泽顺手没收紫玉酒坛,转移话题道,大家给你做了横幅呢。快拿出来,让师兄看看! 孟河泽今天有擂台要打,外门弟子们兵分两路,大部队去广场为孟师兄助威,负责道具和舞台效果,小部分去彩石溪畔打横幅,迎接宋师兄下考。 哗啦一声,横幅迎风展开,足足十丈长,白底黑墨,斗大的字 热烈庆祝宋师兄圆满参加书画试。 知道的是来接人庆祝,不知道的以为是路边讨薪。 宋潜机看了大惊,竟还有比被躺椅抬去外门广场游街,更丢人现眼的操作。 只能庆幸自己溜得早。 随便转转,听了琴,下了棋。宋潜机说,没事。 孟河泽点头:真没事就好。 宋潜机大多数时间都闷头种地,今天却反常,入夜还未归宋院。 他怕有人不怀好意,趁宋潜机落单来找麻烦。 他在武试表现优异,不少门派长老流露出收徒意愿,今晚纷纷来探他口风,他却无心应付。 带着整个外门一齐出动,分作六个小队搜寻,几乎将华微宗翻了底朝天。 惹得戒律堂怒目而视,执法堂叫苦不迭。 宋师兄,孟老弟,坏事啦! 两道人影迎面奔来,高呼。 宋潜机定睛一看,又是徐看山,邱大成这两个赌鬼。 今天不赌!他摆手。 徐看山急道:此处乃摘星台地界,华微宗自古规矩,外门弟子禁止踏足!孟师弟,执事长赵虞平知道你们来了,带着他手下执事和一队执法堂弟子,要抓你们送审啊! 还啰嗦什么,快离开此地!邱大成催道。 孟河泽蓦然变色。 他正奇怪,为何有执事好心,暗示他们来摘星台找人。 谁走得了?一声冷笑响起。 脚步急促,人影憧憧,山间顷刻灯火明亮。 百余腰佩刀剑的执法堂弟子,将孟河泽等人团团围拢。 赵虞平从阴影处缓步走出: 外门弟子孟河泽,门派知你早有反心,却因惜才百般包容。但你今日带人擅闯摘星台,大错铸成,还不束手就擒? 他故意只向孟河泽发难,不提宋潜机,笃定宋潜机绝不可能坐视不管。 分卷(42) 上一次暗算,被一位手持大刀,来路不明的白衣女修杀败。 这次出明招,宋潜机身边到底有没有第二位金丹高手护卫,今夜便能见分晓。 夜风萧萧,落叶簌簌。 一众修为不高的外门弟子身陷重围,仓惶相顾。 孟河泽冷笑,缓缓抽剑。 剑身与剑鞘摩擦,发出刺耳长鸣。 仿佛一声喝令,所有外门弟子一齐抽剑。 宋潜机摁下孟河泽的剑柄。 他仍醉着,低声含混:我给你的聚光符呢。 孟河泽一喜,灵光乍现。 一束明亮光柱从他掌心升起,直冲夜空。 赵虞平本以为他亮出法器,早有准备,却见只是一张发光符箓,不由愣了愣。 不过片刻,四面八方地动山摇,声势大震,声声呼喊传过山岗: 是孟师兄的符! 那边找到宋师兄了! 各地搜寻宋潜机的外门弟子,从瑶光湖,从风烟谷,从无数座山峰,无数条沟涌向此地,见符而至,循光而来。 数百人的执事和执法堂队伍,被上千人团团包围其中。 赵虞平环顾四周,额上冒汗。 武力镇压容易,可登闻雅会未完,总不能杀个血流成河,被其他门派指摘。 他随机应变,大声道,诸位外门弟子,缉拿孟河泽者,赏灵石三百! 财帛最易动人心,但此时没有人动。 外门弟子的兵器没有转向,神色依然坚毅。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赵虞平脸色涨红。 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从前他只要花三块灵石,就能看这些小弟子像狗一样爬在地上抢破头,杀红眼。 他不允许自己心生恐惧,更高声嘶喊: 赏灵石三千,外加一套顶级内门功法,一件初级法器! 声音不复威严,因为过于紧绷而发抖。 一片死寂,唯有凄厉风声。 早点回去休息吧。忽有人打了个呵欠,大晚上的。 是宋潜机。 他揉着眼睛催促:快些让开。 他今天外出一整日,很想家中的花草蔬菜。 想门口的豆角,藤上的黄瓜,地里的土豆。 短短一日分别,从早到晚而已,却像已度过无数个秋天。 它们一定也很想我,宋潜机望着月亮想。 他向前走,闲庭信步。 里圈孟河泽等人要保护他,外圈赵虞平等人不知所措地防备他,最外层弟子又戒备着赵虞平动手。 于是宋潜机几步之间,带动整个阵势一齐动了,里三层外、外三层地随他前行。 宋潜机只管走自己的路。 主峰乾坤殿。 灯火辉煌,礼乐肃穆。 这是虚云真人的正殿,他永远不怒自威地坐在首座,掌控全局。 但今夜首座换人,他只能屈居次席。 坐主位的白衣老者微笑道:别客气,别拘束,既然是贺宴,都放松些。他转向击编钟的乐手吩咐,敲个喜庆的! 说罢自顾饮酒,一副主人做派。 见书圣如此,满殿气氛渐渐活跃。 有人来向书画试魁首敬酒,纪辰端杯,一饮而尽。 心里备受煎熬,自然满口苦涩滋味。 分别被评为第二、第三的赵霂和卫湛阳坐在他身后位置,一直冷冷盯着他背影,极是不服。 不少人心中嘀咕,书圣点纪辰这小子做魁首,却没有收他为徒。 不知是对他满意,还是不满意。 酒过三巡,忽有一人长身而起,大声道: 弟子有一事禀告,请圣人明鉴。 乐声顿时停下。 满殿惊愕,又顾忌圣人在此,很快静止,只互相传音议论: 哪家的后辈,敢在书圣驾前失礼?! 他便是纪辰的堂弟,谁不知纪辰从前是个废物,烂泥扶不上墙,这位旁支的纪光,才是白凤郡纪家的未来。 他此时出面,难道是来恭喜堂哥? 书圣笑意淡了:讲。 鸡蛋二字,不是纪辰所写,他胆大包天,欺瞒圣人,他根本毫无符道天赋!纪光一拱手,一脸正义凛然,舍生忘死之坚决,高声道:我有证据,请看,这是纪辰之前写的字。 众人哗然。 赵霂恨不得拍桌大笑。 但那副证据还未取出,纪辰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然跳起来,冲上前去,一把握住纪光的手: 太好了,多谢你替我说出口,好堂弟!你真是我亲弟弟! 书圣的脸色却不太好。 第54章 喝酒误事 书圣面对自己身边人时, 嬉笑怒骂无所顾忌。 但大庭广众之下,他面上笑容微敛,倒看不出怒意。 只有假扮作书院教课先生, 陪坐在书圣身后的诸位黑店掌柜们知道,书圣恐怕已在心中破口大骂,问候了这位纪光全家包括他奶妈。 偏偏还有人不长眼。 排名第二的赵霂起身,快步行至殿中,长揖及地行礼, 高声道:弟子斗胆请圣人明鉴。 请圣人明鉴。另一人起身, 正是书画试排名第三的卫湛阳。 乐声停了, 热酒冷了, 满殿死寂。 长明灯闪烁不定,灯花炸裂,噼啪作响。 这一辈年轻人, 胆子都很大啊, 黑店掌柜们心想。 纪辰激动之下,没发觉气氛微妙变化, 只顾拉着堂弟的手猛摇, 口中感谢之言发自肺腑,却被后者一把甩开。 这才回过神, 急忙站端正,行礼附和道:请圣人明鉴。 众人诧异地盯着纪辰, 心想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做魁首多风光, 只要做过魁首,谁还想做回废物?承认这种事, 对你有何好处? 书圣先不理会纪光, 只对赵霂, 卫湛阳道:你二人觉得,书道造诣可胜过纪辰卷上的鸡蛋二字,对不对? 他神情和蔼,像家中长辈。 是。赵霂咬牙道,我辈符师钻研书道,自当奋勇争先,不甘人后!强就是强,弱就是弱。弟子在岩壁留书,笔意稍损,若写在纸面上,必然胜过鸡蛋帖。纪辰欺瞒圣人,名不副实。 请再给弟子一次机会,与纪辰一较高下!卫湛阳见状,急忙接话。 殿内起先觉得这二人莽撞的,此时倒觉得他们有些小聪明。 错过这次机会,再难见书圣一面,与其传承无缘,不如冒险一试。 成,一步登天。败,书圣为人师表最讲道理,不至于为难两个小辈。 赵霂一撩衣摆,下跪请愿。 卫湛阳和纪光紧随其后。 纪辰转头看看他们,傻愣愣跟风,竟也要跪。 哦,原来你们是这样想的。书圣淡淡道。他抬手,似要向前面玉案拍去。 华微掌门虚云真人一直紧盯他气息变化,察觉不妙,立刻起身。 恰逢青崖院长快步进殿:圣人容禀。 书圣暂且收回手:说罢。 虚云如释重负坐下。 他本来全权掌控这里,自从书圣、棋鬼、琴仙先后到来,局面已不再受他控制。 冼剑尘的剑气依然悬在殿顶外,直呼其名便劈下雷光,约等于天下最强四人齐聚华微宗。 这种感觉实在令人憋闷。尤其是在他突破化神不成,暗伤未痊愈的时候。 院长上前,本欲开口,思量后传音道:紫云观传来消息,棋鬼今夜与一位年轻弟子对弈,已觅得心仪传人。请您明日辰时,前往摘星台一叙。 书圣面色微微一变,宋潜机被发现了? 不可能。从未听说宋潜机会下棋,他没有报名棋试,更没有跟紫云观的人打过交道,他连见棋鬼的机会都没有。 而且今年棋试,有一位小门派天才异军突起,名李二狗,被称为李次犬,约莫是他。 既然如此,自己也不必再费心思布疑阵。 纪辰这小子有阵法天赋,他本不想让棋鬼发现,但只要对方不与他争宋潜机 明天带纪辰一起去,就算添头,白送他啦! 书圣欣喜地想,到底是老夫气运更好,更得天道眷顾。 众人都极好奇,不知院长说了什么,竟让书圣喜形于色。 只见书圣笑道: 我辈符师奋勇争先,说得不错。你们心有不服,老夫很能理解。既然如此,明日辰时二刻,前来摘星台看点东西。华微宗内,任何修习书道的年轻人都可以来看,也不妨比试一番,谁若觉得自己能写得更好,老夫便收他为徒! 他决定明天见过棋鬼后,拿出宋潜机写的奸商养气符,再当众宣布,他要将传承交给宋潜机。 如此方能扬眉吐气。 赵霂与卫湛阳被喜悦冲昏头脑,哪还顾得上傻子般的纪辰,齐声拜谢道:多谢圣人! 众人犹惊疑,不敢置信: 原来书圣真要收徒了! 这消息传出去,得去多少人? 书圣请大家看什么,听着像早有准备。 虚云面色阴沉。 摘星台地势极高,登高望远,可一览华微全貌,是地位的象征。 棋鬼要带弟子上去观棋试,他假作欢迎,解开禁制。 但明早所有人一拥而上,一群无名后辈也来,成何体统? 忍耐,忍字头上一把刀。虚云劝自己,登闻雅会终于要结束了。 等明天一过,华微宗还是他的华微宗。 众人心思各异。 纪光愣在一旁,恨恨地盯着纪辰。 却见纪辰喜滋滋起身,旁若无人的自斟自饮起来: 好酒、好酒! 举杯邀月,无人对饮,他忽然想到宋潜机。 不知宋兄此时身在何地,喝了他的果酒可还满意? 他收藏了许多好酒,下次见面,必请宋兄喝个痛快! 冷月孤寂,夜风吹来遥远的兽吼声和水声。 火把、灯笼、聚光符,将山林照得异常明亮,也照亮每张年轻的面容。 有人神色紧张,有人在微微颤抖,但没有人退后一步。 宋潜机向前一步,里外三层的阵势便动一步。 赵虞平进退两难。 他从不知道,一群修为低微的底层修士竟能如此团结,并因团结而拥有巨大威慑力。 抓几个小弟子示威,杀一儆百?只怕更惹众怒,立刻要打杀起来。 不如擒贼先擒王,只要擒下宋潜机,所有外门弟子投鼠忌器,哪个还敢妄动。 他向身后使了个眼色。 赵太极手下六位亲信随他同来,若无赵太极撑腰,他今夜也不敢来此。 且慢!一声娇叱如惊雷。 一道红影仿佛凭空显形,拦在他身前。 赵虞平吓了一跳,急忙退后两步。看清来人,脸色一变。 执事们和执法堂众人惶然,下意识收了法器。 来者竟是陈红烛。 徐看山小声笑道:宋师兄,怎么样?多亏我反应快,先发传讯符通知了大小姐! 丘大成:嘿,宋师兄别听他的,这法子是我先想到的!下次先带我赌! 宋潜机忍俊不禁。 陈红烛问道:你想干什么? 缉拿造反弟子!赵虞平理直气壮,外门弟子夜闯摘星台,违反门规,却不思悔改。 陈红烛看了他片刻,直看得他心中发毛,才开口道: 你带人动手,杀的血流成河,其他门派若知晓,必谴责华微宗失道。你置华微宗声威于何处?让路吧,此事由我料理。 赵虞平向她恭敬行礼,口中却道:这是掌门真人的意思,还是大小姐您的意思? 陈红烛扬手,高声喝道:华微真令在此,见令如见掌门,还不速速退下! 令牌金光灿然,熠熠生辉。 既可华微宗内自由来去,也可号令三堂。 宋潜机无语,又公器私用。 赵虞平犹不甘心,深深看了一眼宋潜机。 然今夜情势至此,无可奈何。 是! 他们如何来,便如何走。潮水般退去,不留痕迹。 众外门弟子长舒一口气,彼此对视,忽朗声大笑。 声震山林,鸟雀惊飞。 宋潜机被孟河泽搀扶着回到宋院。 今夜好险,幸好有惊无险。孟河泽笑道。 宋潜机摇头:不险。 师兄说不险,那便不险。孟河泽道,师兄醉了,快休息吧!明日我再来为师兄煮面。 宋潜机点头,忽对门外喊:进来。 孟河泽回头。 原来陈红烛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孟河泽见两人似乎有话要说,又感谢她今夜解围,因而对她笑笑,直径退走。 陈红烛却没有笑。 她脸上骄纵之色一扫而空,表情沉重。 夜深露重,满园花草在月光下舒展身形。 仿佛夜风吹进这座小院,也变得温和起来。 陈红烛站在花架下,望着躺椅上自在的宋潜机。 他好像永远都很自在。 他有那般能耐,本该是个很复杂的人,却偏偏过得很简单,且容易满足。 今夜闹这一出,华微宗再留不得你了。她听见自己声音微涩。 宋潜机微笑:我本就是要下山。你忘了吗? 陈红烛一怔。 愣愣看着他,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她目光渐渐冰冷: 你早就算到今日,才策反所有外门弟子,让他们跟宗门造反作对? 宋潜机不说话。 这些人并非天生就该给宗门打工,谈何造反一说。 陈红烛只当他默认。 分卷(43) 自逝水桥上相识以来,似乎除了都不喜欢妙烟,他们之间毫无共同立场,总站在相反面。 她不想承认,又不得不承认。 她忽然道:你下山吧,连夜走,立刻走。 宋潜机一走,群龙无首,众弟子无人教导,必逐渐离心。 否则真将整个外门赶下山,华微宗声威何存?别的门派不说,大衍宗一定笑得最开心。 此事宣扬出去,必影响宗门以后收徒。 我不走。宋潜机说。 陈红烛脸色忽白忽青,狠狠咬牙道: 你若想要我道歉,可以。当初我不该强行阻拦你,对不住! 宋潜机依然摇头。 陈红烛怒从心生,喝道:你还想要什么?法器、功法、灵石?你说! 宋潜机:我想要点能种东西的地方。 陈红烛微茫:地方?种东西? 华微宗乃天西洲霸主,附属国、附属地数以千计,无数凡人供奉掌门和诸位华微宗高层的金身塑像,为他们增益气运。 她恍然明悟:你要一块封地? 宋潜机点头:算是吧。 你要一座城?她名下有数十座凡间城池,事情不算难办。 不。 你要一个国? 不。宋潜机说:我要一个郡。 陈红烛深吸一口气:此事我做不得主,要与父亲和其他峰主商量。 宋潜机微笑:去吧。 陈红烛跨过门槛,没有回头,只开口道:算我自作聪明,请神容易送神难,领教了。 声音飘散在风中,宋潜机没听清。 他仍然有点头昏,进屋倒头便睡。 清晨。 澄澈的阳光斜斜入户,轻吻宋潜机浓密的睫毛。 他揉眼醒来。 这一夜,他梦见一颗通天彻地的大树,本垂垂欲死,却重新焕发生机。 宋潜机想,昨晚曾在棋局中向天斩剑,原来也是做了一场好梦。 他轻笑,心怀舒畅,忽然摸到了袖中的东西。 半卷薄册。 他嘴角笑意霎时凝固。 呼啸夜风、孤高山亭、漫天星光,还有病恹恹的大爷一幕幕画面,一股脑冲进脑海。 宋潜机一惊,跳下床榻,从头到脚凉透了。 他飞速翻书,一目十行,屏息细看。 纵横交错的棋盘线条、错落的黑白棋子,映入他眼中,飞速流动起来,形成繁复变幻的阵势。 这不是地摊棋谱,这是一本阵法秘籍! 宋潜机抓了抓头发,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我到底都干了什么?! 不是果酒的问题,怪不到纪辰头上,怪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酒量如何。 他上辈子需要时刻清醒,从没喝过酒,只羡慕别人能喝酒。 若早知道,还能用体内灵气化解酒力。 谁料不死泉可以滋养经脉、疗愈伤势,却连一点果酒都解不了。 真没用。 宋潜机冲出房门,迎着灿烂朝阳,对花架上紫藤喊道:喝酒误事啊! 紫藤串在晨风中抖了抖,好像在笑话他。 宋潜机拍了拍黄瓜藤:再别喝了!不敢再喝了! 一根根黄瓜藏进叶底里,都懒得理他。 拿了人家东西,能还吗?他戳戳土豆叶。 土豆只是摇了摇叶子,抖落一颗硕大露珠。 滴在手背,冰冰凉凉。 不如宋潜机心凉。 第55章 让他来选 白日里的摘星台, 被朝阳镀着一层金光,立在碧蓝天穹下,似一颗璀璨明珠浮出云海。 棋鬼今日换了一身崭新的墨色绸衫。 他身后侍立着两人,一位鹅黄裙少女, 一位深紫道袍的老道。正是骊英与紫云观现任观主清微真人。 离辰时还有足半个时辰, 他们已提前到来。 棋鬼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清微问话, 只说一些琐事和闲话, 笑容浅浅。 清微有些紧张,心里反复斟酌后才回答。 他隐隐感觉到,师父的脾气已经一年比一年好了,不会随便把人骂的狗血淋头,也很少强硬地命令某事。 他因此感到放松庆幸,又忍不住心酸。 棋鬼年轻的时候可以掌控很多事, 并乐于做个掌控者,但现在连自己吃几次药都无法控制。 他在逐渐失去对生命的主动权。 他曾认为自己不需要理解, 只需要征服、胜利、让人敬畏。 然而跌宕一生的尽头,他只想拥有理解。 一个能明悟他道法真意的传人,去完成他没做完的事。 一个最优秀的徒弟, 亲手送别他坐化, 亲口告诉他我会传承你的一切意志, 延续你辉煌的生命。 清微,等为师见过多情子, 你就能见到你师弟了。棋鬼笑道。 清微真人立刻躬身行礼,表态道:不论师父选择谁, 弟子都将帮助他, 辅佐他, 直到他成长为真正的强者! 但愿如此。 话音未落, 下方山道飘来一声长笑:你现在交代后事,倒也不晚。 清微真人神色微变:书圣到了。 世上敢这样与棋鬼说话的,三根指头就能数完。 书圣今日也换了崭新的衣袍,纤尘不染,迎风鼓荡,比脚下的云海更白。 他身后跟着一位衣饰名贵的年轻修士,和一位中年面容的青衣书生。正是纪辰与书院院长。 半山腰的石坪,浩浩荡荡聚着两队人。紫云观与青崖书院的强者待命等候。 辰时未到,你来早了。棋鬼道。 你不也是吗?书圣反问,在石桌另一侧坐下。 他心里惊奇,先前病得憔悴,一副快入土的模样,怎么今日容光焕发,宛如回光返照? 纪辰身形僵硬,手心冒汗。 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两位顶尖强者会晤,为什么书圣要带上他? 见对面那位黄裙少女神情轻松,不由好生羡慕。 我既然已寻得传人,以后便不与你争了。棋鬼开门见山道,你若还想收卫平,也随你去。 甚好!书圣见不惯他得意炫耀,老夫也寻得弟子,不是非收卫平不可。 棋鬼以为他所说弟子,便是昨夜钦点的书画试魁首,不由抬眼看了看纪辰。 纪辰对上那幽深难测的目光,心中蓦然一紧,挺直脊背,不敢放松。 生怕这位强者长辈纳闷反问: 这不就是个废物吗?跑来干什么的? 却听棋鬼道:不错。 纪辰顿感惊喜。 他想,自从遇到宋兄,自己的运气就莫名其妙变好,再没听到别人喊他废物,他都有点不习惯了! 宋师兄果然是颗福星,下次一定请他喝好酒。 棋鬼想,这后生虽不如他找到的宋潜机好,但也算便宜多情子了。 书圣也想,真是便宜你这老鬼了,不过我既然先找到宋潜机,不该再斤斤计较。 两人自以为胜过对方一筹,对视微笑。 近百年来,他们从未这样平和地见面,像两个寻常老人一样,对坐聊天。 今天是收徒的好日子。 为了这一天,他们愿意一笑泯恩仇,原谅世间的一切丑恶,包括对方。 棋鬼再看书圣,觉得他并不是那么讨厌,忽叹息道: 你我已是无用之身,世界已不需要书圣,不需要棋鬼,不需要琴仙 纪辰大惊,您说什么?! 这座摘星台里唯一无用的,只有我吧?! 书圣却附和:这世界需要新的英雄! 他看棋鬼也变得顺眼起来,有些话平时憋在心中,无人可说,此时才一吐为快:是我们让世界的规则变成这样,却妄想找人来打破规则。被选中者看似幸运,却要挑起重担,百年后救世救己,这对他们公平吗? 当仁不让!棋鬼想起昨夜向天斩剑,足踏浪头的宋潜机,意气风发地笑道:我的传人一定可以!不知你的如何? 书圣怎甘示弱? 我的传人自然像我年轻时,是个了不起的风流人物。不,他比我更多情。有人心中有四份情,偏要装出十分,他心中有十二分,却只表现四分。 他对这个世界,其实有很深刻的爱,多到满溢而出,所以他一定能做到! 纪辰毛骨悚然。 难道此方世界百年后,将有一次大劫难降临? 你们在寻找救世渡劫之人? 我这种修为低微的修士,窥知天意会不会遭雷劈? 要不我先下去,这地方太高,还怪冷的。 但书圣棋鬼越聊越开怀,竟像相逢恨晚的好友。 很多年前,他们年轻时也一起喝过酒,一起救过人,一起拼过命,还曾一起赴杀场。 但他们不是朋友,人生中大部分时间,互相坑害,都恨不得对方去死。 后来修为渐长,地位渐高,担起各自的门派,举手投足牵动万千。 于是连一场架也不敢打,连敌人也做不成了。 书圣吩咐身后的院长:以后紫云观弟子前来学院,务必好好招待。阵符不分家,多与阵师交流,才好触类旁通。 棋鬼对清微真人道:书院弟子也一样,明年办一场法会,请他们来紫云观论道! 纪辰一阵佩服,大佬之间的友谊,就是如此简单豪爽! 比天高,比海深! 我与宋兄,何时才能如此? 棋鬼伸出手,他五指嶙峋而有力,指间有常年摸棋子留下的薄茧。 书圣伸出手,他手掌白皙瘦长,也因握笔而生茧。 他们即将握手言和。 然而棋鬼因为抬手,露出了衣袖下的石桌。 石桌刻着四行字,书圣本没有注意到。 却听纪辰轻声讶然:咦?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 倏忽,神色微变。 这是?书圣怔然。 这是我那未来弟子所写,四句打油诗,献丑了。棋鬼说着献丑,表情却极自豪,眉毛要扬到天上去。 拟将春风添醉酒书圣念道。 第一句笔锋潇洒飘逸,尤带三分漫不经心的醉意。 第二句笔力加重,如潜龙在渊,宝剑藏锋。 到了第三句天下英雄谁敌手,字体陡然一变,如刀枪林立,霸道气势扑面而来。 书圣越念语气越冷。 念到求仙不如,戛然而止,脸色已铁青。 除了宋潜机,谁能写得出? 纪辰目光随之看去,好熟悉的字迹。 你是故意的?书圣抬眼,冷冷盯着棋鬼。 棋鬼脸色也变了。他似乎想到某种可能性:他已经收了我的棋谱。你这次不要跟我抢,我可以把卫平让给你。 此首诗笔意透着醉气,你必然是趁他喝醉,强塞棋谱,你出诡计!书圣拂袖,蓦然起身。 哈,我本来就是鬼,我的计当然是鬼计!棋鬼气极反笑,难不成还是美人计?那不是要吓死你! 书圣心中大恨,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 于是面无表情地咒骂:死鬼。 纪辰本想笑,却受他威压影响,脸色苍白,瑟瑟发抖。 大佬之间的友谊,比纸脆!比云薄! 根本不用撕,风一吹就散了。 我与宋兄万不能如此! 棋鬼也站起身。 两人平视,对峙。 云海涌动,山风骤寒。 清微真人的手攥紧拂尘,青崖院长在袖中握紧一支铁笔。 半山腰,一众长老供奉感受到山顶气息变化,一齐收了谈笑。 剑拔弩张。 虚云真人冷汗涔涔,几乎手脚并用奔向山顶,立在亭外行礼:请二位圣人体恤,请三思! 如果在华微宗动起手,几个摘星台够砸?地崩山摧,宗门大阵能不能防? 让他自己选!棋鬼忽大喝一声,你我各凭本事! 好,就让他选!书圣拂袖,转身下山。 第56章 百般不如 书圣走出亭外, 忽然回头,问道: 此诗最后一句, 少了三字,他是没有写,还是写在别处? 棋鬼不说话。骊英微微一颤,手在袖中拢着札记小本,却道:没有写。 她已将种土豆那页纸撕了下来,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谎。 书圣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纪辰连忙跟上, 差点被自己过于繁复的法袍绊倒。 走!棋鬼带着骊英、清微两人,从另一侧下山。 两人有同样的目的地,偏要走两条路。 等他们背影消失,虚云真人起身, 松了一口气。 他不知道书圣与棋鬼因何相聚,又因何不欢而散,却生出不妙的预感。 从宋潜机在乾坤殿上喊出冼剑尘的名字开始,他已第三次出现这种预感。 华微宗内, 一定发生了他不知道的大事, 很可能造成严重后果。 恰在此时, 他收到了女儿陈红烛的传讯符。 乾坤殿与诸位峰主、长老一叙,有要事相商。 流云聚散, 摘星台短暂的空寂后, 又迎来一批年轻修士。 他们神采飞扬,不少人激动地一夜未眠。甚至想提前赶来, 却怕惹圣人不喜。 终于等到辰时二刻登顶, 却见摘星台人去楼空。 不知圣人请我们看什么? 这边刻有四句诗! 赵霂与卫湛阳最先抢进亭中, 也最先看清石桌刻字。 赵霂摸了摸凹陷石痕, 微微一震:并非刀刻,是有人用极柔软的小笔写上去的。 分卷(44) 又有人问:难道是书圣写给我们看,希望我们观摩此诗,领悟他运笔真意? 卫湛阳摇头:我家中收藏有书圣真迹,他老人家字迹遒劲有力,神韵如浩瀚大海,气势如神威天降。此诗第一句字迹飘逸灵动,如春风中柳絮飘荡,绝非书圣所作。 拟将春风添醉酒。有人念罢,纳闷道,一首打油诗,还未写完,有何看头。 妙极!一位书院的符师激动道,第一句,春风二字气若游丝,醉酒二字时断时续,持笔者醉态跃然而出。轻灵潇洒中笔力入石,意先于形,形散而神不散 许多人起先不以为精妙,经人指点,越看越觉得那笔迹透出无法言说的气韵,方知是自己眼力有限,才看不出名堂。 另一位符师道:第二句笔力由轻转重,却似河流涨水般自然,毫无匠气,万事休的休字一捺,如名士迎风挥袖,送别浮云。我认为这句最妙! 不,当然是第三句最好,天下英雄谁敌手,大开大合,霸气无比,如巨人持刀劈斩天地。 一时间争执不下,纸墨乱飞,争先拓印、临摹石桌字迹。 名家好字便是帖,此诗被人们称为英雄帖。 原来书圣请我们来看,说谁能胜过,便可做他亲传弟子,就是要我们心服口服。 说话的是卫湛阳。他说罢,低头下山。 此时此刻,他不愿再看英雄帖,也不愿回忆失败。 忽有人道:如此好字,不知是谁写的? 英雄帖中醉酒二字,与鸡蛋帖笔意相似,必出自一人之手! 昨夜乾坤殿上,纪辰被纪光揭穿,竟亲口承认自己根本不会写字。 既不是他,又是谁? 众人茫然四顾,看谁都不像。 有人叹息道:书画试上,我坐在纪辰前桌,听他因鸡蛋拍手称快,还回头瞪他一眼,哎,早知今日 忽被人打断:你坐他前桌,他同桌是谁?! 场间倏忽寂静。 直到有人轻声说出那个名字,犹带不可置信的迟疑:宋、宋潜机? 虽不愿相信,但每个人都亲眼看到了。 赵霂岩壁留书后,带着赵济恒前去挑衅,后者先嘲笑宋潜机画的野花,再扬起纪辰卷子,笑话上面只有一个圆圈。 英雄帖的作者,竟然就是华微宗外门弟子宋潜机! 难道书圣真正中意的传人,就是宋潜机? 一群人凑在一起,剥茧抽丝,终于拼出真相。 不会吧?真是宋潜机?我记得他根本不是符师。难道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你看不出来,说明你眼光不行,我早知他绝非池中之物! 喂,当时看野花,笑得最大声的就是你吧? 孤高的摘星台,从未如此热闹。 只有赵霂呆怔。 他第一次见宋潜机,是在瑶光湖外的水榭,他画了美人图,却被美人忽视。 第二次见面,是在彩石溪畔的书画试,他在岩壁留书,风光无限,却被书圣忽视。 他一直以为宋潜机跟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对方只是个一时走运的外门弟子。 今日方知错得离谱。 但为什么自己从小苦练,不如别人随手写就的打油诗? 凭什么自己苦心钻研,模仿书圣年轻时的姿态,不如别人摸几块石头,画一朵野花? 他双眼直直瞪着石桌,脸色惨白,唇边竟溢出血线。 却只顾挤出人群,失魂落魄地奔进山林。 摘星台热闹依旧,议论声更大。 他这求仙不如之后,少了三字。全诗点睛之笔,为何不写? 如琴试惊世一曲未完,弦已崩落,令人遗憾。 但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求仙更重要? 书院的书生摇着折扇:诗云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依我看,最后一句应是求仙不如长相守。 未必,此诗意境开阔,怎会拘泥于区区情爱?另一位符修道,我猜是求仙不如写张符! 答案纷纭,有人一本正经的分析,也有人剑走偏锋地瞎猜。 求仙不如求气运、求仙不如求发财、求仙不如求抱走等等。 最终人们得出结论: 纵有百般不如,也不如留空三字,任由临帖者抒发心意。琴有未完之曲,书有未尽之诗,残曲残诗,应称登闻双绝! 宋潜机浑然不知危机将至。 他正劝自己振作、坚强: 就算喝醉,也没耽误下山种地之事。 他给每株花草浇过水、翻过土,检查花架是否牢固,掩埋凋谢的枯花败叶。 最后站在檐下,贴上新的聚光符。 缸中嫩荷初发,像一枚圆圆小小的青铜钱浮现水面。 宋潜机摸摸储物袋,摸出几颗花纹绚丽的雨花石。 这便是他参加书画试最大的收获。 扑通。 小石落水,天光云影和他的面容霎时粼粼生波,漾开一圈又一圈涟漪。 他碰了碰钱叶,轻声哼唱: 一颗红啊一颗绿,红红绿绿催新荷。一个郡啊一个郡,一生一世种不完,种不完! 两只白肚喜鹊落在花架上,争相啼鸣,好像应和他。 种什么种不完?门口有人问。 宋潜机循声回头。 见一人身着玄衣,直径跨进门槛。 不请自入。 随此人进门,喜鹊静默,草虫不唱。 满园花木招摇间,气息微妙变化。 蓬勃的春日生机,仿佛蒙上一层冷漠之意。 宋潜机微微皱眉。紫府中不死泉微震,仿若示警。 只见来者青年面目,眉眼精致,极度对称,像天道最细心的雕琢。 阁下何人? 宋潜机问时,心中已有猜测。 那人微笑:昨夜,你应当见过我。 不速之客!宋潜机脑海警铃大作。 他醒酒后脑子转得不慢。 何青青没供出他。但何青青的琴曲太显眼,经历又太简单。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去过哪些地方,遇见过什么人,别人对她态度如何以化神强者的地位资源,只要有心,一查便知。 莫非琴仙来找琴曲作者? 宋潜机轻吸一口气,冼剑尘前辈,又到你出场了! 辛苦了! 第57章 无可奈何 宋潜机重生以来, 心思只在田间地头。 少忧寡欲,如此千日也如一日,云烟般转眼即过。 但昨晚对他来说, 是极漫长的一夜。 他与纪辰交了两张荒唐卷子, 便前往风烟谷棋试观战, 引纪辰棋道入门。 而后他去青石潭边听琴, 听完喝了点果酒,跑到山亭下棋写诗,大耍酒疯。 此人说他们见过, 其实并不准确。琴仙在亭中,与他隔着人海与一汪潭水, 他看不见亭中人, 只听到对方评论琴曲 功业千古, 英雄末路。 这令宋潜机由衷感到尴尬。 但对方毫不尴尬,目光梭巡小院一周。见只有花架下一张躺椅,便直径坐下。 拍拍软垫, 向后靠去, 调整到最舒服的姿势。 这是久居上位养成的反应,无论身在何处, 仿佛他天生就该坐,别人就该站着。 宋潜机心头一紧,那是我的椅子啊! 琴仙不仅坐他的椅子,还顺手抓过一串低垂眼前的紫藤, 一边赏玩,一边微笑道: 纵论古今名曲, 《风雪入阵曲》可入前十之列。昨夜我一直在想, 到底谁能写出这样的曲子。 他做派宛如小院霸主。 紫藤微微瑟缩, 不敢随风摇晃。 宋潜机一震,就像自家猫被外人抓了后颈皮,立刻从屋檐下快步走出,直视对方: 若您为此而来,恐怕来错了。他轻轻将紫藤串从对方掌心抽出,安抚地摸了摸,此曲乃是机缘巧合之下,我与一位前辈相见,他所传授的! 宋潜机准备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曾在乾坤殿讲过,那时听众是华微掌门虚云真人。他此时胸有成竹,只需要填充一些细节。 还未开口,却听琴仙赞许道:算你诚实!我已知晓。 宋潜机眨了眨眼,忽感茫然。 你知道啥了你就知道? 琴仙笑道:仙音门常与华微宗打交道,我了解虚云那小子的性格 他绮年玉貌,眉目如画,却称容颜苍老的虚云为那小子,乍听十分违和,你修为低微,出身凡人,却将华微宗外门闹得翻天覆地,背后若没座靠山,早被虚云伸手抹掉了,哪能安稳地侍弄花草? 宋潜机心道不好,这个思路我真没想到! 但在一个了解虚云和华微宗的强者眼里,确该如此。 对方突换戏路,他一时接不住,只能继续听。 昨夜之后,何青青拜师,子夜文殊突破,无数年轻人一同受益。仙音门有了大师姐,青崖书院有了年轻修士中最强的天才。此曲可谓轰动修真界,声震四海。作曲人若找到,无论他是谁,必然盛名加身,扶摇直上。你能在如此情况下,还不假思索地对我说实话,确实难得 宋潜机察觉苗头不对,急忙道:那是因为晚辈知晓,瞒不过您,不得已才说实话。 琴仙似乎没听到、或不相信他的否认,只问:是谁传你此曲? 宋潜机懒得再编别人:正是冼剑尘前辈! 华微宗所有峰主、长老不敢提的名字,被他说得无比顺口,就像确有其事。 哦?琴仙一成不变的淡淡笑容,凝固一瞬。 随后闭上眼。 宋潜机心想,这两人不会有仇吧?他记忆里分明没有,否则也不会扯这张虎皮,自找麻烦。 若真有仇,你去找他算账,跟我和我的菜地没半分关系。 琴仙睁眼,忽而笑起来。 这笑容与方才淡然不同,他双眸一弯,笑得直拍躺椅扶手: 冼剑尘性格孤傲,自诩万般皆下品,唯有剑道高,剑以外的道法,一律被他视作小道,从不屑于费心钻研。想不到,他竟悄悄记琴谱,还传给后人! 宋潜机更觉尴尬,默默向孤傲剑神道歉。 冼剑尘无亲无故,从不收徒。你既然能做他的弟子,一定有过人之处。琴仙道。 宋潜机:哪算什么弟子,恰逢他老人家兴致上头,随手传道而已。 他随手教的东西,你竟也学得会,可见你悟性不错。 宋潜机再次推杠:晚辈愚鲁笨拙,领悟不足万分之一! 冼剑尘近来可好? 仅一面之缘,不曾再见。 就在宋潜机以为这二人原为故友时,琴仙叹气:他还没死,真可惜啊。 宋潜机一惊。 琴仙又叹道:不仅没死,还有了后人,真遗憾啊。他竟是我们四人中,第一个有徒弟的。 他盯着宋潜机半晌,神色莫名,好像要看出另一道影子,忽道: 他教你东西,却不曾将你带在身边教导,算不得师徒。你愿不愿意学我的琴? 宋潜机心往下沉,哪来这一出? 前辈错爱,弟子无意音律之道。 琴仙从躺椅上站起,前行两步:跟我回仙音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修炼资源取之不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真不学? 这一刻,宋潜机只觉一座大山向他迎面迫来。 他咬牙道:不学! 琴仙认真问:我偏要冼剑尘的弟子弹我的琴,那你说怎么办? 分明是他想收徒,却把问题抛给别人,真是好生霸道。 宋潜机一手指向黄瓜藤,说出世上最简单的道理:强扭的瓜不甜! 琴仙又换戏路:你困在这一方小院,如龙死浅滩,有何出路? 不劳费心,我很快就要下山了。宋潜机微笑,稍感得意,我即将得到一处凡间封地。 琴仙不解。凡间灵气稀薄,远不如各大仙门世家。 他问:你去作甚? 宋潜机眼神亮了:种地! 他刚重生时,不曾这样理直气壮地大声宣告。 因为十五岁的宋潜机,是一个刻苦勤勉的剑修。一夜之间转变太快,容易惹出夺舍之类的猜疑。 但现在潜移默化下,整个外门都已经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他便掷地有声地说出来。 种地,就是种地,谁也不能耽误他种地! 琴仙怔然。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 纵然他见多识广,也从没遇到过。 他再次环顾小院,重新审视地上蔬菜、架上鲜花、墙上绿藤,感受独特的生机与气韵: 这就是你的道? 不是。宋潜机摇头,何必事事用力,事事求道。 琴仙听得此言,已知无可转圜。 这个后辈杀不得,又收不得,竟让他无奈。 如风中紫藤,无可奈何花落去。 他正要开口,忽心念一动:有人向此地飞速靠近。 来者不弱于己,竟能让他感到威胁,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 不,不止一个,是两个人! 他思量片刻,似在推算什么。 不多时,恢复淡笑,对宋潜机道: 相逢有缘,我送你一件礼物罢。 分卷(45) 无功不受禄。宋潜机摇头。 琴仙从袖中摸出一只小木船。 木船通体流光,甲板如凤凰木铺就,两侧栏杆如白玉雕刻。做工精致,静静躺在他手心。 这是一件飞行法器。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却可日行千里。你若不收,如何带这些作物前往封地?琴仙惋惜道,路上颠簸久了,再美的花也要枯死。 宋潜机觉得有道理,他不怕辛苦,但作物娇贵。 如果只是飞行法器,确实不算名贵。 那我也送你一样东西。他说。 地里土豆花只剩三朵。 淡紫、浅蓝、纯白三色,他随手摘下一朵。 琴仙将淡紫色土豆花别在玄色衣袍的前襟,踱步出门。 好像一个胜利者,佩戴着他的勋章。 外门弟子都聚在主峰广场,支援孟河泽最后一场武试决赛。 整个外门空荡而寂静。 宋院门口有条鲜花小径,暮春时残红遍地,一路蝴蝶翩飞。 他却没有走这条路,衣袖轻振,清风无端吹来,将他托升而起,轻飘飘飞入云端。 琴仙立在云头,静静等待。 风起云涌,日光灿烂。 一位黑衣老者从东边来,一位白衣老者从西边来。 宋院上空,棋鬼、书圣看到对方,脸色阴沉。看见琴仙,面色微变。 你为何在此?棋鬼问。 琴仙微笑:你们为何而来,我就为何而来。 不可能!书圣冷声道,你莫痴心妄想! 棋鬼心想,一个多情子已够麻烦,又来一个? 宋潜机这小子到底学过多少东西?! 书圣心想,若早知琴假仙来截胡,我何必在摘星台跟死老鬼浪费时间。 琴仙笑道:许久未见,我还保持着盛年时容貌,二位却垂垂老矣。天道无情,便如收徒机缘难测,真令人遗憾啊。 书圣对棋鬼道:老夫曾听说,只有未出阁的小姑娘,才会在乎自己的脸美不美,生怕夫君厌弃。 棋鬼大笑:哈,端一张假仙脸,其实是个老不死的怪物,天下之大,还有这么滑稽的事儿? 他二人方才剑拔弩张,恨不得对方去死。 再次相见,竟统一战线,一致对外了。 三人相看生厌,却不能动手,只能像市井泼妇一样,阴损地互相辱骂。 琴仙以一敌二,落得下风,却毫不生气,反而很诚恳地劝说: 他已经收了我的琴,你们没机会了,回去吧。 两人怔然。 书圣咬牙,一字一顿道:老夫不信。 琴仙指了指前襟:此花为凭。宋潜机亲手栽种,日夜护持,我见他诚心诚意,便收下这份不值钱的拜师礼。我本不想多说,却不忍见你二人一把年纪,还要来自取其辱。 他深知过犹不及,轻描淡写才最真,于是淡淡一笑,驾云飘飞而去。 只留下玄衣鼓荡,墨发飞扬的背影。 剩下两人,脸色由愤怒渐渐转为灰败,半晌无话。 他们在云上排着队,拿着收徒的号码牌。 流云匆匆,催人决断。 我还是不信!棋鬼终于道。 宝船入手片刻,宋潜机已察觉不对。 他向内灌注灵气,宝船忽生变化,船仓向上升起,变为琴身。两侧的白色栏杆向中间聚拢,化作琴弦。 显露真容,方见不凡。金光灿然,灵压大盛! 这竟是一件两用法器,既可飞上云霄,也可弹琴奏曲。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我要你一张名琴有何用? 倏忽,他意识到什么。 琴仙驴我! 他根本没有放弃让剑神弟子弹琴这个神经念头! 他刚才都是装的! 我前世一个散修泥腿子,晋升化神后都自恃身份,不再驴人了。 你堂堂一副仙人模样,怎么能干这种阴事? 宋潜机深呼吸。 冼剑尘的名号能唬华微宗众峰主,却很难在同级大佬中畅通无阻。 此时他无比怀念虚云真人,跟他搭戏太舒服了。 他将宝船放在石桌上。 陈红烛做事太慢,一夜过去,竟还没有消息传来。 凡间一个郡,又不是要一座灵石脉矿。 别人靠不住,下山种地靠自己。 他推门而出,直向主峰乾坤殿去。 虚云真人,这世间强者诡诈,表里不一,还是你靠得住! 只有你靠得住! 第58章 独具气运 乾坤殿外, 云海如雪浪翻涌。 五色鲤刚被喂饱,成群结队地嬉戏,游过长虹般的逝水桥下。 大殿外观恢宏肃穆, 殿内却宛如菜市场吵架。 附属地的仙官,皆由对宗门有重大贡献的修士担任。属地庙宇里, 凡人都供奉咱们和那仙官的金身塑像。宋潜机区区一个小弟子, 开口就要一个郡,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赤水峰主赵太极冷笑, 别人供他拜他, 他受得起吗? 他要封地, 是否为了享受烟火供奉、增益气运,还不得而知。但一个郡换来外门重归正常,我认为值得。陈红烛沉声道。 我们本来不用付出一个郡的代价!难道给他一座城都不够!明霞峰主横眉道。 要我说, 不给又如何?强行驱逐他和那群外门弟子, 新招一批听话的才是要紧事。 陈红烛环视殿内表情忿忿的众人,耐着性子解释道: 宋潜机此人,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简单。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要一个郡,那就是一个郡。绝不能少, 也不能多。他说的出口, 就是留有后手。 你为何总向着他说话?有长老幽幽道, 他得一郡, 对你有何好处? 陈红烛一惊, 声音尖锐道:我是在救诸位, 我是为了华微宗的未来! 殿内有人轻笑, 不信任的目光一道道落在她身上, 包括她父亲虚云真人, 和她大师兄袁青石。 陈红烛忽然觉得很疲惫。 早知今日,她不该留宋潜机到登闻大会。 她想抽出腰间鞭子,一鞭抽翻面前的玉案,再将乾坤殿打个稀巴烂,打醒这些久居温室,抱着腐朽威严不肯撒手的人。 窒息的沉默中,虚云终于开口,声音略显严厉:第一次,你求我留下他,第二次,你向我讨了华微真令盯他行踪,第三次你来为他要封地。你从小到大,受我百般纵容,但事不过三,这回总不能再由你 父亲。陈红烛声音颤抖,略带嘶哑,女儿有此提议,绝无私情杂念。如今形势,选择权已不在我们手上。昨夜成百上千的外门弟子聚在一处,几乎暴动,若当时宋潜机一声号令,后果不可设想! 赵太极道:宗门赐予他们一条求仙路,他们却不知感恩。都怪我等太慈悲,太放纵他们。等新的外门弟子招来,一定要严加管教! 众人纷纷附和,深以为然。 不过是那个人的便宜弟子,竟敢如此嚣张。虚云真人转向身边道童,冷声道:去,叫那宋潜机过来。 话音未落,殿外通传: 掌门真人,各位峰主,宋潜机求见 众人神色微变。这来的未免太巧。 陈红烛亦怔然。 这是宋潜机第二次上乾坤殿。 乍看座无虚席,比上次热闹得多。 然而随他走近,满殿寂静,如果目光能杀人,他已经死了千百遍。 宋潜机仿佛察觉不到,大方行礼,嘴角依然挂着微笑。 虚云真人觉得比起上次见面,宋潜机又有些微妙变化。 若说之前是表面恭谦,实则带有反客为主的锋芒,这次的少年就像逝水桥头一片云,悠悠然飘进乾坤殿。 云无心而出岫。 此人看似无心,已令外门风雨飘摇。 虚云心情复杂,一边后悔这样的人才,为何没有早早发现,为他所用。 一边恼恨宋潜机心思深沉,胆大包天。 你可是为昨夜带头造反之事,前来认错?赵太极喝问。 不。宋潜机友好地说,我是来要郡的。 他心想,我只要一个荒凉闭塞的不毛之地,享受开荒种田的快乐。 既不要风水宝地,也不要灵山秀水,何难之有? 我继续留在这里,你们比我更难受。 华微宗众人的确很难受,皆怒发冲冠,没有人肯让他继续说下去。 我华微宗属地无数,各处仙官无一不是金丹期以上、身怀功德之人!虚云先发制人,你入外门三年,何功之有,何德之有,如何消受一个郡的香火供奉? 宋潜机心想,这与香火有何干系? 一郡之地,换我即刻下山。他说,此生再不入华微宗半步! 两句话掷地有声,在殿宇内回荡。 众峰主长老们对视,他们嘴上强硬,却心知肚明 杀此人,怕遭冼剑尘报复,留此人在宗,恐日日鸡犬不宁。 就算有法子对付,但必然麻烦,哪有他自己离开省事? 只是一郡的代价太大,宋潜机狮子大开口。华微宗强者如云,任由小弟子宰割岂不是很没面子? 陈红烛环顾殿内,勾起嘴角,面露嘲讽。 看在那位前辈的面子上,一座城可以给你。虚云心中暗骂冼剑尘。 不行。宋潜机摇头,一城太小。 随着自己种地熟练度提升,技艺进步,必然越种越快。 到时候人还活着,空地没了,这谁受得了? 两人像做生意一般讨价还价,你来我往。 虚云有众多峰主、长老帮腔: 你懒怠散漫,不修炼、不上工,真给你一个郡,你如何治理? 你不事生产,全靠外门弟子供养,手上一块灵石也无,你要让郡内百姓跟你一起饿死吗? 你修为低弱,郡内若遭魔修侵略,你如何抵挡? 宋潜机孤身一人深入敌营,却咬定青山不放松。 虚云双眸微眯,暗含威胁:最多三座城,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宋潜机正要开口,忽听殿门口值守弟子通传: 紫云观观主清微真人到 殿内众峰主瞬间变脸,从容淡笑起身相迎,在华微宗的地界,他们绝不愿让紫云观看笑话。 宋潜机前世被这紫袍道士用望气术看过,今生却无甚交集。 他只想,怎么偏这个时候来找虚云老头,耽误我砍价。 清微与虚云略一见礼,却直径向他走来:恭喜这位师弟。 师弟? 殿内众人笑容一僵,惊骇不已。 虚云面皮微微抽搐,不妙预感再次浮现。 宋潜机原以为对方认错人,忽然想到什么:等等! 清微已经开口:师弟昨夜在摘星台,与家师下盲棋一局,着实精妙无比,棋谱已由鹂师妹记下。家师命人紧急制作一批玉简 他声音响彻大殿,震得宋潜机头脑嗡嗡。 昨晚病恹恹的乘凉大爷,当真是棋鬼! 如此名局,理当天下共赏。家师颁下旨意,无论是我紫云观弟子,还是其他门派的阵师、棋道爱好者,皆可用一块灵石的最低价预购玉简棋谱,钻研棋法奥妙。师弟发扬棋道,功德无量。 宋潜机忽觉袖中半卷棋谱隐隐发烫。 如今第一批二十万份玉简已抢订一空,收入二十万灵石,由贫道转交宋师弟,还请师弟笑纳。 清微塞给他一个储物袋,宋潜机手腕一沉,险些没拿稳。 华微宗众人目瞪口呆。就算再见过世面的修士,也觉这事荒唐。 宋潜机竟然会下棋? 而且是棋道天才,远胜过今年棋试魁首,竟可直接与棋鬼对弈。 又想起他们方才说此人不事生产,吃外门弟子白饭、手中一块灵石也无。 一眨眼,宋潜机有了二十万,且只是第一批。 虚云对那二十万视而不见,只想清微居然称呼宋潜机师弟。 除非棋鬼有意收这小子为徒,否则清微素来倨傲清高,怎肯自降辈分? 陈红烛惊讶之余,隐约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好像只要是宋潜机,无论再做出多少惊世骇俗之事,她都可以接受了。 清微真人向虚云告辞,对面色青青红红的华微宗众人微笑。 宋潜机怔然,只有他听到清微的传音: 家师已在宋院檐下等你。师弟了却此地闲事,速速归去罢。 他想起那夜醉酒,恨不得自扇耳光。 旁人看去,却见他不动如山,波澜不惊,仿佛早有预料。 虚云额上青筋暴起。 难道宋潜机早就算到此刻?讨要封地只是借口,趁机侮辱自己,侮辱华微宗所有峰主、长老才是根本目的! 好狠毒、好阴沉的心思。 偏偏此子独具气运,一个冼剑尘做靠山还不够,又来一个棋鬼。 掌门真人,我们继续。宋潜机回过神,一点插曲,别耽误咱们正事。 虚云一口血卡在喉咙,忽听殿外通报: 青崖书院院长到 青衫书生打扮的院长进殿,见殿内气氛不对,却不点破,只笑着与众人见礼。 虚云勉强微笑寒暄:可是书圣他老人家有指教? 指教不敢当。院长微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走向宋潜机。 虚云面色惨白,心想不可能吧。 宋潜机下意识后退一步。 宋师弟,你昨夜在摘星台写下英雄帖,今朝许多后辈观贴、临摹、拓印,感悟你笔中真意。家师感谢你为书道和天下符修做出的贡献,特将此物赠你,以示嘉奖。 分卷(46) 院长将胭脂盒模样的小匣塞给宋潜机。 暗中传音道:书圣他老人家,就在宋院花架下等你,棋鬼也在,师弟啊,你看着办吧。 宋潜机不接,传音问:那个姓花的修士,假扮鉴宝的王土根、落难的白怜怜来我眼前晃,都是书圣的意思? 不错。院长点头,传音回:师弟,你不要此匣,总得当面退还家师,莫为难我一个传话的。 宋潜机苦笑接过:别、别叫师弟。 院长挥挥衣袖,与华微宗众人告别。 然而众人阵阵眩晕,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也忘了礼数。 虚云忽向后仰倒。 陈红烛眼疾手快,冲上前一把扶住他:父亲! 虚云闭目片刻,梳理体内暴乱灵气。 再睁眼时,仿佛瞬间苍老十岁。 天道不公,为何对宋潜机偏私至此。 他大笑,笑声略带哽咽:我宗弟子,竟在登闻大会有此贡献,于天下修士有此功德,奖,当然要奖!来人,将我华微宗属地地图呈上,我为宋师弟挑选一处宝地!区区一郡,何足挂齿! 众人盯着宋潜机左手的灵石储物袋,右手的宝匣,挤出微笑,齐声哭喊道: 区区一郡,何足挂齿! 宋潜机眨了眨眼,心想这也算因祸得福: 何时选定? 明日! 宋潜机诚恳道:夜长梦多,我赶时间,真人帮帮忙。 虚云咬牙切齿,齿缝渗血:今晚子时之前!宋师弟可满意? 宋潜机满意地点头:真人辛苦,诸位辛苦了。 他走出大殿,遥望无垠云海,笑容逐渐变得苦涩。 宋院还有两个人在等他。 第59章 棋差一招 逝水桥尽头, 站着两个人。浅白云雾中,青衫与紫色道袍迎风飘飞。 二位前辈,这是?宋潜机一怔, 哭笑不得,怕我跑路? 以防万一, 还是师兄送师弟回院吧。院长说。 观主道:家师交代的差事,不敢疏漏。师弟请罢。 两人一左一右,宋潜机走中间。 身后还跟着两队人马、四十余人, 一队来自书院, 一队来自紫云观。 表面友好,暗中提防,都怕对方半路耍诈抢人。 一路浩浩荡荡, 引人注目。 这令宋潜机想起上次来乾坤殿, 被徐看山、邱大成一路押送。 二位前辈实不必称我师弟,我消受不起。宋潜机说。 你曾亲口说, 你想要一座山头。不正是想拜书圣为师吗? 见宋潜机表情茫然,院长好心提醒他,画春山也是一座山头。 画春山怎么能是山头? 宋潜机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觉得很荒唐, 正常的山头可以开垦, 可以浇水、不会被人装在匣子里, 更不会突然飞出来砸死人! 院长治学态度严谨:它远看是山,近看还是山,本质就是山。你可以说它过于正常, 但不能说它不正常。 宋潜机袖中拳头握紧, 努力描述:我是说那种, 每天就在那里, 不会动、随时能种,普通正常的山头,前辈明白吗? 哦师兄我明白了。院长叹气。 画春山居然因为过于正常、不够普通,遭人嫌弃。 他对宋潜机微笑道:可惜晚了。家师心意已决。 师弟莫听他胡言,根本不晚!观主清微真人开口,二位圣人已达成一致,让你自己选。你选了紫云观,他们书院绝不敢拿你如何。 我两个都不选。宋潜机不假思索,我志不在此。 清微真人怔了怔。 宋潜机试图说服对方:我出身凡人,修为低微,天赋普通,我不配,这不合适。 师弟谦虚。清微真人笑道,师弟志趣高洁,棋艺、书画、花草样样精通。众人皆知,你统御外门弟子,是以德服人,并非武力威逼。 不、不敢当。宋潜机感到尴尬。 他不再说话,沉默地走完全程。 王土根兼白怜怜出现在登闻大会正式开始之前,他就被盯上了。 除了在华微城当铺写符,他没做过其他出格的事。 客人守规矩,店家三不问,黑店方能长久运行。 上辈子他进黑店如同回家,销赃倒卖的黑活干了不少,从没出过事。 这辈子第一次就翻车。 不仅如此,所有事都不一样了。 上辈子此刻,他为躲避华微宗的追杀令,藏在华微城中扮乞丐、装残障,多次死里逃生。 这辈子他即将光明正大、走正门离开。 上辈子修真界敬畏他,称他百战不死宋潜机。但在一些大宗门修士、世家豪族心底里,他永远是散修泥腿子,只会以武服人,类似俗世凡人的暴发户、大老粗。 这辈子他居然成了才情风雅之士,喜爱下棋、写诗、栽花,唯独不动武。 离谱,实在离谱。 棋鬼的阵法秘籍、书圣的画春山、琴仙的七绝琴,还有剑神最强的剑法,都该是救世主卫真钰的。 除了这位绝对主角,谁还能接这些天大机缘,烫手山芋? 救世主此时在忙什么?怎么不来闷声发大财? 卫真钰,你真没用! 宋潜机心里骂了一句。 山下华微城,春风如意楼。 沉睡的卫平抽抽鼻子,轻声打了个喷嚏,喷出浓烈的酒气。 谁骂我? 他含混嘟囔,拉起柔软的锦被蒙头,像一只鸵鸟钻进沙坑。 卫平,我到处找你! 忽然有人冲进厢房,将他从温暖的巢穴里拽出来。 窗户被打开,春风入户,吹散满室酒香脂粉味。 卫平不情愿地睁开眼。 他刚睡醒,五官虽保持着隐容术伪装,双眸却乌黑闪亮,启明星般耀眼。 李二狗不由愣了,下意识松开双手。 卫平眸中光彩一闪即逝。 他怒瞪来者,没好气道:来青楼都是找姑娘的,你找我干什么?! 卫平骂完,踢开被子下床。 他衣衫散乱,大咧咧露出光洁结实的胸膛,一把抓起桌上酒壶,仰头痛饮解渴。 我按你教的参加棋试,但我打出的决胜局,并不是这次登闻大会最精妙的棋局。李二狗说。 卫平正咕嘟嘟灌着酒,喉结快速滑动,听他说完,呛得连连咳嗽: 你、你说什么咳咳咳! 李二狗急忙为他拍背。 卫平用手背一抹嘴:不是你,还能是谁?天上掉下一颗星宿? 我先赢姚安,再胜赵霖,但我胜不过此人。李二狗从怀中取出一片玉简,双手递给他: 紫云观传出消息,棋鬼在棋试当夜,与一位后生晚辈在摘星台下了一场盲棋,那是百年难遇、三劫循环的奇局。棋谱在此。 一张制作精良的玉简谱,只卖一块灵石,对很多阵师而言,约等于白送。 有人买来学习,有人买作收藏,第一批玉简问世,瞬间抢购一空。 李二狗很珍视这张谱,伸出双手等着接。 他想起卫平许诺时,脸上那种漫不经心又无比狂傲的神情,生怕对方恼羞成怒,怒摔玉简。 他们萍水相逢,他摸不准卫平的脾气,更猜不透卫平的底细。 卫平没有生气,皱眉看了片刻,宿醉的昏沉渐渐消退,双眸越来越亮: 有意思、有意思! 此局名为摘星三劫。李二狗心生佩服,他拿到棋谱后,足足半个时辰才推到精妙处,如今修真界,凡有笔墨,人人争临英雄帖;凡见棋盘,人人争打摘星谱。 英雄帖又是什么?卫平问。 全修真界都知道,你不知道?李二狗惊讶道,英雄帖便是宋潜机在摘星台留下的四句诗,拓本在此。 卫平打开:拟将春风添醉酒 四句念罢,他的酒彻底醒了。 怎么少了三个字?到底求仙不如什么?卫平气道, 这是残篇!谁卖给你的玩意儿?拓印都印不全,缺德啊! 原本便是残篇。最后三个字,没人猜得到。或许写这首诗的人,自己也不知道。李二狗挠头,他笑容憨厚,我觉得笔者是故意留白。或许他想说,虽然我辈修士求真理、求长生,但心里总要有一件事、或一个人,比求仙成神更重要吧。若为仙途舍弃一切,就算成道,也不得圆满 卫平不说话,心想笔意未断,后面一定还有字。只是被人抹去,或者藏起来了。 李二狗道:因三字留白,每一个临英雄帖的人,看见的都是他们自己,而不是最初的写诗者。此帖必将流传百世,正如未弹完的《风雪入阵曲》。 卫平扣下玉简和拓本,低叹一声:我以为你学了我的棋,虽不足与前辈强者抗衡,同龄同辈却能横扫无敌算我棋差一招。 不,不是你的错!李二狗道,宋潜机此人从前修为低微,声名不显,直到登闻大会,才横空出世,这点谁也无法预料。英雄帖是他所写,摘星三劫是他所下,孟河泽是他所教。除了琴试魁首何仙子,其他三试他占尽风光,将所有人比下去了。 卫平挑眉一笑,心生好奇:他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宋潜机,潜龙在渊的潜,机变如神的机。李二狗说。 宋潜机。卫平低声重复,你可亲眼见过? 无缘得见。李二狗道,据说书圣棋鬼两位前辈,都有意收他为徒。大家正在猜测他的选择,已经有人开了赌局。你现在穿好衣服,带够灵石下楼,还能赌上一局! 卫平怔然,由衷高兴、庆幸之余,竟有点淡淡的失落和惘然。 他笑容忽然消失,表情苦恼,瞪着李二狗:按先前的约定,事若不成,你来此地找我,我该退给你二十灵石。现在要钱没有,你还想学什么? 李二狗摇头:你教我的已经足够。再多,我也学不会了。 卫平不耐烦道:那要不然,我帮你杀个人?你挑个仇家,值二十灵石那种! 真的不用!李二狗吓了一跳,我很感谢你,若非遇见你,我只是个门派落魄、一文不名的穷修士。我从山穷水尽到一步登天,再多不敢奢求。 卫平淡淡笑道:既如此,你还不走? 李二狗听他毫不客气地逐客令,心情复杂:我不明白,你有这样的本事,为何还过这样的日子?你若亲自出面,说不定能胜过那宋潜机!棋逢对手,你不想会会他? 卫平实在太奇怪,浑身谜团。 像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无赖,偶尔替人扬名或者替人杀人,混几块灵石花花,做事全凭兴致。 兴致来得快,去得更快。 卫平,也不是你的真名吧?李二狗问。 卫真卫假,卫平卫凡,重要吗?有区别吗?卫平又喝了一口酒,目光变得锐利,出了这道门,你从没见过我。 我明白。李二狗不再多说,艰难点头,反正我不记得你的样子,更无人可说。你多保重。 李二狗走后,卫平一边欣赏玉简和拓本,一边喝完一壶酒。 然后他慢悠悠起身,敲了敲墙: 隔壁的朋友,贴在墙上偷听别人说话,不太礼貌吧? 一墙之隔,忽传来一声闷响,仿佛重物落地。 不过片刻,一位锦衣华服,珠光宝气的少年修士推门而入,赔笑道:我不是故意的。楼里都是这样设计,方便客人听墙角助兴。 对赵济恒来说,春风如意楼就是他第二个家。 他在这里的时间,比他在华微宗的时间长得多。他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每种酒水、每个曲子、每间客房,比对华微宗功法数的多。 他见棋试魁首上楼,以为遇到同道中人,却看对方神情严肃,不像来找姑娘。 李二狗进门后,他好奇地闪进隔壁,悄悄打开传音管探听。 此时他见卫平不恼,脸上笑容更浓,带着探知隐秘的兴奋: 李二狗的棋术是你教的,对不对? 卫平也笑:你想不想学呢? 我赵济恒刚开口,脖子一凉,浑身僵硬。 冰冷剑气穿透皮肤渗入骨髓,他瞬间汗毛耸立,像被一双巨手狠狠掐住。 目光转下,看见一柄剑。 竟然只是一柄低阶剑?就能制得他动弹不得。 危急时刻,赵济恒生锈的脑子飞速转动。 这柄剑好眼熟! 到底在哪里见过? 你是谁?为什么拿着宋潜机的剑?! 卫平一怔:谁的剑? 那夜黑店当铺,这柄破旧的低阶剑,与数张嵌满珠箔宝石、光彩夺目的名琴并列桌上。 像一只灰扑扑的山鸡落在凤凰群里,毫不起眼。 但他一眼看中,觉得甚合眼缘,便耍赖犯浑,强行从当铺买走。 原来那夜宋潜机也去过黑店,还留下一张奸商符。 原来他们差一点就碰面了。 宋潜机,这是宋潜机的剑!赵济恒已带哭腔,你是不是他派来杀我的? 卫平收手,抚剑而笑,自语:果然有缘啊。 赵济恒腿一软,剧烈喘气,面如金纸。 分卷(47) 逃过一劫,他手脚并用爬起来:我有、我有很多灵石,全都给你!你也帮我一次,就像你帮李二狗,行不行?! 他以为卫平在说与自己有缘。 卫平笑眯眯看着他:什么事? 赵济恒:帮我杀宋潜机? 可恨的宋潜机,可怕的宋潜机。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盘桓许久,今天终于脱口而出。 卫平却道:不行。 为什么?你怕他?! 不是我不够强,实在是春天的华微山风太凉!卫平伸了个懒腰,整理好散乱衣衫,等盛夏再说吧。 吃饭可以等,这事不能等!赵济恒伸手抓他衣角。 却见那人影一闪,飘出窗外。 赵济恒奔向窗户,向下张望。 长街如故,人流如织,车水马龙。 那人混入其中,如水滴入海,杳无踪迹。 他隐约听见一阵笑声、几句走调的歌声:千场欢乐万场醉,地上浪子天上仙。* 赵济恒扶着窗框,猛然摇头。 他震惊地发现,自己已记不清那人长相。 无论如何用力回忆,那张平凡面容始终一片模糊。 难道是做了一场梦? 从来没有一个叫卫平的怪人,棋试魁首李二狗也没来过。 我酒还没醒。 赵济恒心神恍惚地下楼,差点被绊倒。 一路朋友招呼、美人阻拦,他视若无睹,怔怔站在街上。 忽一阵烟尘扬起,一人身穿华微宗执事服,迎面奔来:赵执事重伤,您别玩了,快随我回去罢! 赵济恒大惊,瞬间将刚才的怪事抛到九霄云外: 如此紧急,先找我有什么用?还不快送赤水峰,找峰主赵太极,要一颗续命的还阳丹! 报讯执事脸色青白变幻,急哭道:人、人就是赵峰主发火打伤的。 怎么可能?!赵济恒喃喃,我还在做梦对不对。 这个可怕的修真界! 第60章 赶着投胎 春天里, 卫平走在华微城大街。 街道两侧绿树成荫,树上鸟雀啁啾,树下摊贩推着板车叫卖。 登闻雅会的热闹还未结束, 没有请柬上不了华微山的修士,只能聚集在城里。 他们穿各地服饰,说各种口音、配各式兵器。 任何一个修士, 既能修炼,总有些超出凡人, 引人注目的气质和特点。 除了卫平。 他走姿懒散,面容平凡,衣衫破旧。你就算与他擦肩而过,也绝不会回头看他第二眼。 他趿着草鞋,抱着破剑, 像一条游鱼逆流而行, 穿过人海, 转入安静的老街。 老街深处, 当铺黑店已经关张许久。阶前落花无人清扫,不时被春风卷起。 世上又少了一个能让他坑蒙拐骗,混灵石、混功法的地方。 卫平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 天下英雄谁敌手,求仙不如喝杯酒! 他仍想着英雄帖。 写出这首诗的宋潜机, 被那两个老家伙盯上,真是天下第一倒霉鬼。 救世?这是人干的活吗? 卫平幸灾乐祸, 又有点失落。 仿佛那两个老家伙当面对他说,你以为你是举世无双的天才, 没了你世界没救吗? 你不如宋潜机。你做不到的事, 他就能做到。 浪荡少年自言自语:千金难买自由身, 紫云观、青崖书院都是没滋没味的地方,哪有小爷睡青楼舒服? 话虽如此,他有钱时睡青楼点美人,没钱时睡阴沟陪老鼠。反正哪里他都睡得着。 少年离家,舍弃一切,跳出规矩,改名字,隐容貌。 孤身来去,像春风中的落花,深巷里的野猫。 就算他教出一千个李二狗,替一万个修士扬名,也不会有人认识他,他只是混几块灵石花花。 卫平喜欢这种生活,比他做卫真钰时自在快乐得多。 他走出老街,又一头扎进赌场。 赌场金碧辉煌,人头攒动,沸反盈天。正如李二狗所言,人们正在赌宋潜机会拜谁为师。 大厅中央,高挂一副英雄帖临摹版。灵石如流水涌上赌桌。 庄荷高声吆喝:赌书圣的,下这边桌上。赌棋鬼的,下那边桌上。 卫平站在两张桌子中间。 他还没见到宋潜机,正好奇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那人名声正盛,满身光华,又即将远赴紫云观或青崖书院,被千万人高高供养起来。 想见一面恐怕很不容易。 难道世上只剩两条路?卫平忽然喊道,没有第三种吗? 难道只能遵守家族的规矩、依靠门派的力量,一个人不能走出一条路? 这个问题,从他离家开始,一直没找到答案。 他衣着寒酸,看起来就没钱,在赌场这种地方,自然没人搭理他。 只有两个人接话:有,你还可以赌他两个都不拜! 一赔十,高是很高,但傻子才买喽! 卫平转头,见这两人穿着华微宗戒律堂的服饰,挤眉弄眼,神情兴奋,比庄家还热情投入。 二位是? 在下邱大成。 在下徐看山。道友是新手吧?新手手壮,运气最好。等会儿能带我俩几局吗? 两人将他引到角落,指着一张小矮几:买他两个都不拜,就下那里。 我买。卫平押了一块灵石。 一块不够下注。桌边荷官瞥他一眼,将灵石扔给他,像打发乞丐。 我只有一块。卫平挠头,早知道昨晚省一点。 三块起下,道友再找两块成吗。徐看山说,不够的话,隔壁有当铺,你这低阶剑还能抵十块。 卫平浑身翻兜找袋,四处摸索:等等啊。 有了有了!他终于抛出一个储物袋,扔给邱、徐二人,帮我押一笔。 上个月替人杀人的酬金还没花,他都忘了他还有钱。 邱大成痛快答应:行! 荷官掂了掂,慌忙打开,脸色忽变,声音微颤:一、一万?! 什么一万?徐看山吓傻了,是万一吧! 他只想挑个愣头青搭话。根据常年混迹赌场的经验,一般这种人运气反而最好。 就像跟在宋潜机身后赌遍武试所有盘口一样,他和邱大成最喜欢跟这种人下注。 荷官高声道:这二位出价一万,买宋潜机谁都不拜! 沸腾的赌场瞬间死寂,无数道惊奇目光射向两人。 仿佛在看哪里来的大傻子。 哦,是华微宗最有名的大赌鬼啊,那没事了。 徐看山急忙摆手:不,不是我俩!是 再转头,人山人海,下注的少年已然不见。 他刚才有自报家门吗?!邱大成问。 没有!徐看山心惊胆战:你记得他长相吗? 邱大成拨浪鼓摇头:不记得! 宋潜机怀着上坟的心情走向宋院。 他身后空无一人。紫云观和青崖书院的众位强者由观主、院长带领,默默等候在鲜花小径外。 小院四周很安静。刻有宋院二字的小木牌随风轻摇,像漂亮的风铃。 他能感觉到,两道极强大、极浑厚的气息,透过门板传递到铜环,触及他推门的手。 他还是推开了门。 他才是宋院的主人。 黑衣老者站在屋檐下,低头看水缸里的亭亭的钱叶、缤纷光滑的雨花石。 白衣老者站在花架下,抬头看满架的紫藤花、花中穿梭的白蝴蝶。 他开门的瞬间,两人一齐转头,直勾勾盯着他。 二位前辈好。宋潜机顶着烈日般灼热的目光,抢先打招呼。 他将半卷棋谱、一方宝匣放在石桌上。 这场景真像满月抓阄啊。他忽然想笑,强忍住了。 老夫我 两位老者同时开口,互不相让,冷冷看向对方。 宋潜机:还是我先说吧,二位前辈因何而来,我已经知晓,承蒙 不错,老夫很早就想见你一面。书圣打断他,笑道:雅会书画试,我确实因你而来。 棋鬼心里冷笑,这时候暗示自己先来有什么用。 收徒不是请客吃饭,还讲究先来后到吗? 承蒙错 宋潜机再次开口,又被书圣打断: 老夫听说,你想要一座山头?等你做了我的弟子,别说画春山,为师再施展神通,为你炼化一座海外仙山,取名凝秋,以后你就有两件空间法器了! 宋潜机无语。 大爷,谁家正经山装在盒子里啊? 装在盒子里的能是正经山吗? 咳,两件空间法器很了不起?只能飞出去砸人!棋鬼喝道,阵法的极致,可以控制阵内风的方向,水的流速,阵内空间归你所有,阵中生灵存亡,只在你一念之间,岂不是更痛快咳咳咳。 话未说完,他一阵剧烈咳嗽,惊天动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 宋潜机微惊,赶忙给他倒热茶:大爷慢点。 茶是粗茶,泛着涩味,水是井水,犹有土腥气。杯子裂了一个小碎口。 棋鬼从来没喝过、也没人敢让他喝这么差的茶。 但他端杯一饮而尽,微笑喟叹道:好清甜的拜师茶,好后生。 咳咳咳。这次换宋潜机咳嗽了。 书圣指着棋鬼鼻子大骂:你、你又出诡计! 上次说了,我号棋鬼,不出诡计出什么计?美人计吗? 宋潜机听着二人对骂。 上辈子他还没活到需要徒弟、需要继承人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虽不太理解对方的心态,却能感受到他们坚定的心意。 承蒙错爱!他突然拔高声音,彻底打断两人的争执:晚辈无意跟随两位前辈学习,更不会拜两位为师。 你说什么?书圣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你别怕这老鬼,也别怕得罪我,你到底想拜谁,说实话。事关前程,切莫自误。 宋潜机摇头:我不想。他看向同样怔然的黑衣老者,昨夜我写过的。求仙不如 种土豆。棋鬼在心里接道。这三个字,天下人不知,他却是亲眼见证。 他低头,看见菜地里两朵土豆花招摇,阳光下鲜嫩又可爱。 老者皱眉,眼角微微抽动,好像在化解痛苦。 最终只低声道:其实,我早有预料。你也是吧?多情子。 他声音有些疲惫。 书圣默然。 他想起宋潜机的书画试试卷,一朵土豆花。珍爱之情和生机几乎要冲破纸面。 菜园里,两朵土豆花花瓣微颤,嫩黄色花芯沾着晶莹露珠。 他能感受到土壤下勃发的生命。 自从走进菜园,这种生命力就淹没了他。几乎让一个迟暮老人产生重回盛年的错觉。 宋潜机微笑道:华微宗已将一郡之地给我,我今夜便下山,前往我的凡间封地。从此永居凡尘,不问修真界之事。 你舍得下?棋鬼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书圣目光锐利地盯着他。 舍得下正在巅峰,无人不知的盛名?舍得下原本可以拥有的财富、资源、权力? 从未拿起。谈何舍下?宋潜机说。 书圣怔然,长叹一声:好、好! 宋潜机一手拿宝匣、一手拿棋谱,分别递给两人:前辈请。 不行!棋鬼不接,忽然叫道,你这样的人,无人教导,简直是暴殄天物,辜负上苍啊! 书圣瞬间心领神会。若最天才的后辈,缺少最强者教导,百年后谁能救世? 人族命运的转机将在何处? 书圣道:你可以不拜师,不叫我师父,但不能没人教导你、帮助你、扶持你。 宋潜机被这思路打懵了。 怎么还跟上苍有关系?高度一下拔得太高了吧? 我就是散修泥腿子的命,紫云观主都说我心狠命硬阎王不收,还需要别人扶? 不敢劳烦二位前辈,晚辈已有人教。 是谁?!棋鬼、书圣同时开口。 宋潜机心想,这是你们逼我的。 冼剑尘啊,多少罪恶假汝之名。 他咬牙道:剑神! 冼剑尘?!棋鬼拍桌,他还没死! 他就应该遭雷劈!书圣仰天骂道,你听见了吗?破化神你快一步,抢徒弟你也快一步,你赶时间投胎啊? 宋潜机吓了一跳。心想你们这是多大仇? 但两人神情变幻,似怒似恨,气息渐渐平复,最终表情竟停留在欣慰。 如果他也参与这件事棋鬼低声感叹。 书圣接道:那老夫倒是放心一半了。 第61章 一同下山 宋潜机暗笑。冼前辈, 谢谢你,你不愧是能当救世主师父的男人。 现在你们人也骂了,气也顺了, 总该各回各家了吧。 棋鬼依然说不行:你只收琴假仙的七绝琴,不要我的阵书,岂不是显得我的东西不如他的? 书圣也道:你不收阵书就算了,但画春山可是名副其实的山头啊。 分卷(48) 我整日忙于田间,它们留在我手里, 只能明珠蒙尘。宋潜机看着宝匣和棋谱,宝物有灵。它们值得更好的去处。 明净阳光漏过紫藤花架,照亮他满眼温和的笑意。 他想,等多年后, 你们遇见卫真钰,就该后悔给我了。 书圣见他一双明眸看死物也温柔, 似有满眼情意, 更觉得他像自己年轻时。 普天之下,恐怕找不出比宋潜机更合适的传人。冼剑尘, 你真是走了大运,下辈子做猪做狗也还不完啊。 你要下山, 这满院花草怎么办?书圣问。 自然是全部带走。宋潜机不假思索,我不舍得离开它们。 用什么装?储物袋吗?书圣循循善诱,储物袋没有灵气。花木离土,损伤生机。但如果装在宝匣里, 等你到了封地放出来,它们依然水灵灵, 鲜嫩嫩 宋潜机意动。 棋鬼不甘示弱:凡间灵气不足, 收成靠天吃饭。你学点阵术, 可保菜地四季常温,才能反季节种植 他以前从未想过,居然会一本正经地跟人讨论农耕。 这完全是他的陌生领域,生怕忽悠不住宋潜机。 宋潜机想了想:有道理。 他对种地也在摸索阶段。种植是门博大精深的学问,在山上顺利,不代表凡间也能成功。 宝物我暂时保管,前辈们遇到合意传人,随时找我要回。宋潜机说,我也送二位一点东西。 地里的土豆花只剩最后两朵,被他轻轻摘下。 宋院土豆花,既送过孟河泽、何青青这样的迷茫少年,胆怯少女,也送过琴仙、棋鬼、书圣这样的绝世强者。 鲜花一朵,感怀万千。 我更喜欢白色的花。书圣说。 他拿到浅蓝色,白花在棋鬼手里。 我们换换。棋鬼说。 如果宋潜机选择他们两人中某位,另一人绝不肯甘休,必要使出浑身解数斗下去。 但宋潜机谁也没选,两人此时再看彼此,便看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憾然和释然。 人生谁能圆满? 就像写在桌上的残诗,不曾弹完的残曲,有遗憾才真实。 书圣将浅蓝色土豆花别在棋鬼前襟:年入神,你别死得太早,多活两年挺好。 棋有九品,最上一品名曰入神。棋鬼俗姓年,曾是修真界最年轻、最天才的入神境棋手,因而得此雅号。他用这个名号四处挑战,赢过许多前辈大能,破过许多解不开的残局。 再后来,他自己成了前辈,自然没人这么叫了。 棋鬼将白色土豆花簪入他发髻:多情子,你也晚点再死吧。 多情子是书圣少年是的绰号,他用这个名号追求过许多美人,写过很多误人子弟杂书,比如《海外修士上岸防骗手册》之流。 如今已成秘闻野史。书院为了维护他的威压形象,不许别人提起。 传人事了,心中一块大石落定。他们都知道不必再强撑下去,却还愿意彼此鼓励一句。 两人相视而笑。 倏忽重回旧年,依稀看见对方少年簪花时的模样。 宋潜机立在朱门边,目送二人乘风入云,背道而驰。 宋师兄。你在看云啊! 不知过去多久,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宋潜机飘飞思绪。 碧云长空,日影西移。 宋潜机收回目光,以孟河泽为首的外门弟子们将他团团围住。 孟河泽今天为了擂台效果,换了件深红衣服。 少年郎束着高马尾,双眸如星,神色飞扬,呼吸间带着淡淡血腥味和药味。 你打完了?宋潜机问。 孟河泽骄傲点头,轻咳一声,向两边点头示意。 立刻有外门弟子高声道:史上最受欢迎的表演赛魁首 另一人附和:支持票远超第二名一千票 周小芸总结:武试奖品尽入囊中,法器丹药灵石一应俱全。八大仙门,六大世家争相邀请,请魁首做内门弟子。 欢呼鼓掌雷鸣般响起:孟师兄无敌! 孟河泽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要谦虚、谦虚。 欢呼声一齐收了,孟河泽期待地看着宋潜机。 宋潜机见他故意炫耀,尾巴翘上天,心里觉得好笑 等你日后成为一方威严的强者,再想起今日,不知该有多尴尬,只怕恨不得把见过的人统统灭口。 孟河泽依然直直望着他。 宋潜机怔了怔才终于明白,这是来要求表扬了! 嗯,做得不错。他实在不知道别人家怎么夸奖孩子,勉强凑出两个词,再接再厉,再创佳绩。 好,下一届我还打!孟河泽奋力握拳。 不不,不用了!宋潜机连忙打消他这种想法, 下次登闻雅会是十年后,那时你已经结丹,怎么还能跟年轻人抢风头?多跌面子。 孟河泽一时感动无言。 原来在宋师兄心里,我短短十年就能从筑基到结丹,那真比子夜文殊当年还快。 我都不敢想的事,师兄竟然如此相信我,对我寄予厚望。 我决不能让师兄失望。 他顿时收了炫耀神色,像一只孔雀收起彩屏,严肃行礼: 宋师兄教训的是,谨遵师兄教诲! 外门弟子一齐道:谨遵宋师兄教诲。 气势如虹。宋院门口豆角叶颤了颤,宋潜机也吓一跳。 昨夜醉酒,感受不明显。此时方清晰感觉到,这些弟子们经过表演赛通力合作,比从前更团结,更有力量。 表演赛不仅是孟河泽一人的胜利。 师兄今天想吃什么面?孟河泽问。 宋潜机摇头:今天不吃面,我要收拾东西。今夜子时之前,华微宗将给我一个郡。 师兄要下山?!孟河泽怔然。 他早有预料,并不震惊,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忽然笑起来,回头高声招呼:下山好啊,大家都去收拾东西! 欢呼声再次响起,众人高喊着一起下山。 宋潜机懵了,他说什么你们都听? 宋潜机低喝:你下山作甚?你得了武试魁首,无数仙门世家抢着收你入内门,你从中挑个合心意的,从此仙途顺畅,难道不好? 孟河泽一愣。 红润双颊血色尽退,双眼眨了眨,顷刻蓄满泪水,神情惊惶: 师兄,师兄不要我了? 宋潜机无奈地想,我又不是你亲爹。 就算是亲爹,儿大不中留,你总该出门自立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注定前途无量 还未说完,孟河泽眼泪落下来。 宋潜机一看,这还得了,立刻板起脸:你又哭?!堂堂七尺男儿,流血不流泪,打表演赛受伤你都没哭,现在跟我装 孟河泽惨白着一张脸,双眼通红盯着他。 所有外门弟子盯着他,仿佛他是个抛家弃子的人渣。 宋潜机实在说不下去,又顾忌众目睽睽,只好低声改口,好好,我给你赔不是,你莫再哭了,我错了,是我过分。 宋潜机无奈无语。 前世没人敢跟他哭,为什么这辈子都来找他哭? 孟河泽却想,宋师兄一个人去凡间怎么行? 饿了,没人煮面,渴了,没人端茶。干完地里的活,没人递绢布擦手。 万一遇到强敌,被人欺负,也没人保护 他越想越崩溃。 要走一起走,师兄带上我!孟河泽攥着宋潜机袖子。 宋师兄也带上我吧。周小芸喊道。 外门弟子们纷纷叫嚷:我们与师兄同去!誓死追随师兄! 我去种地,不是打架,要这么多人誓死干什么? 宋潜机沉声道:我要去的地方,不是灵山秀水,那里荒草不生,恶兽横行,条件艰苦。耽误你们修炼,真要去了,无异于自绝仙途! 他本意恐吓对方知难而退,但众弟子一听,信念更坚定。 怎么能让宋师兄一个人,被华微宗流放到那般穷山恶水? 我们不怕! 宋潜机:凡间生活辛苦 凡间怕什么?我们本就是凡间来的。周小芸道,我从前觉得自己很卑微,出身凡人,又修为低弱,在大门派里像只蚂蚁。但自从有宋师兄答疑教导,大家不用受宗门的气,不用抢破头打工。这次表演赛我们不是成功了吗?再卑微的力量,聚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就能做到很多事! 既然是去荒草不生的恶地。孟河泽灵光一闪:那我们能帮师兄开荒!开荒需要人手啊。 对啊!众人附和,更说出一百种同下山的理由,期待地望着宋潜机。 宋潜机沉默。 这么多人若留在华微宗,恐怕不会被善待。 若随孟河泽去其他门派,也不容易。 若分散各谋出路他们刚刚同经艰险,此时情谊更胜亲友,最不愿分开。 姑且先带走,等他们反悔了,再为他们谋个出路,根据各自特点,传些好功法,如此也不算耽误。 无论是谁,跟在自己身边,他总觉得对方会后悔。 宋潜机挥手:那便收拾东西,一同下山! 第62章 忍痛割爱 一张杏黄色地图铺在光可鉴人的琉璃砖上, 几乎占满大半个乾坤殿。 上次这张图被取出、被展示,还是华微宗立派千年的庆典上。 彼时光辉万丈,此时山川河流湖泊依旧,却笼着一层惨淡愁云。 华微宗独霸天西洲, 叶大根深。上千城池、上百小国、海外十余座岛屿争相依附。 宗门派出的仙官, 有的在属地比城主、国君更尊贵。各地神仙庙中供奉着各峰主、长老的金身塑像。 正因为有凡间无数烟火供奉, 华微宗高层们才能稳坐乾坤殿,吞吐八方气运。 华微宗如此, 天下大宗门、大世家皆如此。 无论割哪一块小边角,都像割肉一样痛。 虚云遥遥点了某处,地图应他所指,蜿蜒的边界线亮起白光: 岩山郡山灵水秀,但位置偏僻,不影响大局 话未说完, 崇闻峰主立刻行礼:请掌门手下留情!岩山郡是我峰宝地!我峰占地本就不多, 绝不能再失岩山郡。 虚云接连点了三个郡,殿内仍争执不下。 人群中有长老插话,矛头直指某处: 今日这祸事, 归根结底是他们赵家惹出来的, 合该割让赵峰主名下一郡! 赵太极脾气暴戾,修为仅次于虚云,平时谁也不愿得罪他。 虚云闻言, 一道剑气衲于袖中, 准备制止他暴怒拔剑。 他却一反常态,只阴恻恻冷笑着。 冷寂紧张的气氛中, 道童进殿, 行礼来报:宋院门口, 结果已出! 虚云几乎迫不及待:他选了谁? 书圣和棋鬼,青崖书院和紫云观。 宋潜机到底如何选择,不仅修真界各处开赌局,殿内每个人也恨不得立刻知道答案。 道童被无数道目光压迫,呼吸困难: 他、他谁也没选!两位圣人孤身离去。宋潜机仍要下山,还要带走所有外门弟子。 殿内顿时哗然。 什么?谁也没选? 怎会如此?送上门的靠山他不要?他傻了? 虚云沉默,宋潜机当然不傻。 非但不傻,反而极聪明、城府极深,否则怎能运筹帷幄,走一步算十步,将整个华微宗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究竟还想耍什么花招? 他不拜师,这是好事啊!有长老忽道,外门风气已坏,正好连根拔起,新招一批老实听话的! 有人迟疑:他没了师父,那一郡还给吗? 有人哀叹:已经答应的事,怎好反口?他写英雄帖,留摘星局,声名正盛。我宗出尔反尔,威信何存?如何向天下修士交代?! 争执依旧,甚至比方才选郡更激烈。 既然诸位怪我惹下祸端,那由我善后,倒也合情合理。赵太极声音倏忽拔高,我有一郡! 话音落下,殿内所有目光瞬间凝于其身,只等他说下去。 唯独虚云略显迟疑:你当真愿意舍出一郡? 赵太极点头,振袖,环顾四周,一字一顿道: 我舍千渠郡。 千渠郡?! 千惊万沸乍起。 千渠郡自古便是风水宝地,水泽广袤,鱼米之乡,你当真舍得? 你莫以为双手奉上千渠郡,那些养不熟的外门白眼狼,就能念一句我宗仁善吗? 唯有虚云不做声,只沉沉盯着赵太极。 赵太极冷笑:五十年前,我族老祖于千渠郡中央城设下天罗吸灵阵,突破半步化神,整郡灵气吸干 他不顾众人震惊,继续道: 自那以后,千渠郡换过十任仙官,每一任都涸泽而渔焚林而猎,肆意掠夺灵气。等到今年他从袖中摔出一张卷轴,这是千渠郡仙官今年传来的奏报,他于郡中修行一年,修为丝毫没有进益,你们自己看罢。 本该是一个不好叫同门知晓的隐秘之事,赵氏百般隐瞒。现在因为宋潜机,他反倒再无顾忌。 卷轴被人捧起,在殿内传阅。众人越看越皱眉,惊呼阵阵。 赵太极:千渠郡辽阔,比一百座华微城还大,但如今只有十万人。百姓阳奉阴违,已不愿供奉神仙庙。而且那鬼地方,呵,已经三年没下过雨了。姓宋的小子本事再大,总不能干等来一场雨吧。 分卷(49) 虚云怒喝:千渠郡名义上归属你赤水峰,庙中供奉你的金身塑像,但毕竟是门派属地,不是你赵氏私地,你这般行事 赵太极面不改色,高声打断:的确如此,但事已至此,你们要给宋潜机一处风水宝地,纵虎归山,等他日益壮大,回来报复宗门,我也无话可说,你们尽管去做好了! 虚云几乎仰倒。 冷静,他压制体内暴动的灵气。什么事都可以往后放,先解决宋潜机的封地。 天色近黄昏,按宋潜机的脾气,他快要来了。 我们给他一处死地,如何向二位圣人交代?虚云深吸气。 你们都不知道千渠郡已成死地,谁还知道?地契滴血,千渠郡从此与他气运相连。等他去了发现不对,木已成舟。赵太极当殿反问,至于两位圣人处,宋潜机拜师不成,圣人就算想管,师出无名,从何管起? 虚云仍迟疑。 宋潜机没有拜师,是不是与二圣谈崩了? 登闻雅会他闹出这么大动静,冼剑尘却始终没有出面,是不是忘了这个便宜徒弟? 他心知肚明,赵家已与宋潜机结下死仇。赵太极必须将整个华微宗拖下水,牢牢绑在同一阵线。 但他没得选。外门弟子对宗门有恨,昨夜公然违反门规。 宋潜机今日非要与他们站在一处,居然要带走整个外门,必然心怀不轨。 否则他要这么多人作甚?! 大道之争,你死我活,如今势成骑虎,宋潜机已成华微宗死敌。 赵太极压下最后一根稻草:我们让他自己选,他若自己选中千渠郡,还怪得了别人吗? 这一次,虚云还未说话,殿中众人抢先答应: 我们只需要稍加点拨,不愁唬不住他。 宋潜机再如何天才,也猜不到千渠郡现况。 虚云闭了闭眼,终于点头。 他沉声道:赵虞平处事不公,自今日起,卸任执事堂之长,你可有话说? 赵太极:无话可说。 虚云严厉道:千渠郡之事,你从赵氏宗族的属地中,选出一郡,供奉宗门罢。 赵太极咬牙:好! 他知道虚云必然要借此机会,指派自己心腹接管执事堂,还要从他这里咬掉一块肉。 但从今以后,赵氏与华微宗同在一条船上,谁也别想先下船。 *** 黄昏。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宋潜机再入乾坤殿。 殿内金灯千盏,光彩灼灼,远胜残阳。 华微宗所有长老、峰主严阵以待。 地图铺在大殿,虚云掌门淡淡道:宗门为你挑出四处宝地,你可四选一。但凡间任何地方再好,总不能十全十美,四郡各有利弊,你自己亲手选定,事后不得反悔,不得怨言。 自然。宋潜机笑道:辛苦诸位了。 他礼数很周全,神色也温和,显得很好说话。 但没有人因此放松警惕,反而更加紧张。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虚云点头,示意开始。 戒律堂长老出列,依次介绍:宝林郡,地处天西洲南边,山林连绵,空气湿润。只是常年雨水不绝,林海有瘴气毒虫 他每介绍一郡,地图某处便随他手指亮起,边界线内的山川湖泊闪闪发光。 前三郡,优点一句带过,缺点大说特说。 果不其然,见宋潜机三次摇头。 宋潜机心想,这些地方人口密集,地都快种满了,我去哪里开荒。 我生机充沛的不死泉若无用武之地,岂不是寂寞。 他正要开口提点中肯意见,忽然看见最后一郡。 地图北部光芒大作,每条沟渠都焕发金辉。 宋潜机挑眉:千渠郡? 对!虚云指着地图上闪烁的千渠二字,上古之时,有大能自号千渠王,整个郡都是他的洞天福地。 有长老道:你若选此地,说不定能找到千渠王的墓穴,得到他的无上传承。 众人嘴上附和,心里清楚这话纯属瞎编,千渠郡早被挖的底朝天,门派用过各种探秘之法,都没发现任何大能墓穴和遗宝。 宋潜机大喜过望。 洞天福地是从前了,千渠郡现在什么德行,他能不知道吗? 他前世为了盗墓取宝,走遍整个千渠,结识不少当地凡人。 凡人们将百年间祖祖辈辈的大小事,一一讲给他听。 虚云见他不说话,只目光热切地盯着地图,向旁边使了个眼色。 示意赵太极假装阻拦,以示千渠郡之重要,引动宋潜机争夺之心。 还没演到欲擒故纵,却听那少年道:我就要千渠郡! 好!拿地契来!虚云怕他反悔,握起宋潜机的手,慈爱道,千渠郡从此就交给你了,你将与它气运相连。 宋潜机不用他教,直径使灵力刺破指尖,逼出一滴血,滴入写满符纹的淡黄薄纸上。 符纹乍亮,契约结成。 一刹那,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许多长老竟不顾身份地鼓起掌来。 大殿气氛骤变。 皆大欢喜,普天同庆。 多谢诸位忍痛割爱!宋潜机诚恳道谢。 不谢、不谢。 应该的、应该的,也没有那么痛。 气氛更加和谐,峰主们亲切微笑,一路将宋潜机送至殿门外,又目送他捧着地契踏上逝水桥,嘴上还说常回来看看。 宋潜机回头,望着黑压压人头连连挥手:别送了!回去吧! 虚云果然上道。宋潜机浑身轻松,脚步比云海中五色鲤更轻快。 修真界自有真情在! 承这份恩情,以后每年丰收的土特产,我都让孟河泽送最好的来。 四野俱暗,夜幕笼罩大地,星子依次亮起。 一座七层高的宝船几乎占据整个外门广场,月光下泛着冷光,仿佛一只庞然巨兽。 是宋师兄,师兄回来了!忽有人大喊。 一众外门弟子喜出望外。 宋潜机大步走来,衣袖飘飞。 师兄拿到地契了?孟河泽问。 嗯,我们走。宋潜机点头。 周小芸笑道:宋师兄连如此宝船都能搞来,一张地契怎会搞不来,哪用你担心的团团转! 孟河泽激动道:那些人老奸巨猾,诡计多端,岂是好打交道的?宋师兄孤身入虎穴 宋潜机却道:掌门和各位峰主都是仁善之辈,以后要好好感谢他们。 众外门弟子愕然,彼此对视一眼。 他们表面点头,心里却想师兄太傻太甜了,果然不能让师兄一个人走。 宋潜机满园的花草,已经连根带泥地挖起,一条根须都没有损坏,暂时存入画春山宝匣内。 一众外门弟子的随身物品,都装入七绝琴变化而成的宝船中。 宋潜机本来想低调地走,但他现在拖家带口,如果不将宝船变到最大,根本坐不下这么多人。 总不能要外门弟子们八万里长征,一步步走到千渠郡。 上船。 宋潜机一声令下,众弟子跃上甲板。 宋师兄。一道柔丽的女声叫住他。 宋潜机回头,见一道白影翩飞而至,似月下飞蛾。 她依旧穿白衣、戴幂篱,身形纤弱。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但月光一照,仙云纱裁成的衣裙蕴彩流转,随风飞扬,令她周身泛起一层宝光,好似焕然新生。 是何青青。 我听说你要下山了我,我再为你弹首曲子吧! 何青青匆匆赶来,说话间气息不稳。 她身后还跟着两位女子,皆身穿仙音门的湖水碧长裙,手持碧纱灯。 一人急忙劝道:你是仙音门大师姐了,不方便再随意为人弹琴。 就算要弹,也该先由对方下帖邀请。另一人道。 何青青咬了咬下嘴唇:不,我 宋潜机道:不必了。 听曲费时,他想早些启程,免得夜长梦多。 方才在乾坤殿没看到陈红烛。他怕对方像上次一样,突然跳出来拦他。 不过这次大局已定。陈红烛就算来了,也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何青青心里难过,低声问:宋师兄,你还会回来吗? 宋潜机摇头。 何青青声音更低,几不可闻:那,我能去看你吗?你去哪里,能不能告诉我? 千渠郡,随你。 何青青如释重负,又笑起来。 宋潜机却叹气:绛云仙子性情偏激,你拜她为师,眼下风光,往后不知是福是祸。 何青青沉默,忽然撩开幂篱前的纱幔,露出残毁的面容,坚定道: 我从来随波逐流,任由命运拨弄。唯独这次是我自己选的,我绝不后悔! 宋潜机点头,微笑道:好,你去吧。 何青青没有走。她怔怔站着,目送宋潜机上船。 暮春残红已谢,夜风一吹,树影萧索。 世事是否总是如此?相逢少,离别苦,好景不常有。 千渠郡,离仙音门有多远?何青青问。 挑灯的年轻女修笑道:大师姐,十万八千里山水迢迢,当然很远啦。 何青青摇头:十万八千里,倒是近得很。 两人不解,对视一眼。 另一人道:今夜妙烟仙子请您竹楼论琴,我们走吧,别误了时辰。 飓风卷地,压倒广场外一片林木。 七绝宝船升上夜空,冲入云层,穿过星海。 驶向未知的远方。 第63章 请你教我 何青青未进竹楼, 先望见林中灯火,听得一阵欢声笑语。 显然楼中女修不少,说是论琴, 更像一场私下聚会。 她们不知在聊什么, 笑声像风中银铃, 在竹林密叶间回响。 何青青脚步迟疑, 下意识攥紧袖角。 身后挑着碧纱灯的侍女催促:大家都在等您呢。 另一人劝道:同门如姐妹, 时常小聚, 您总要适应。仙途漫漫,难道以后您孤身一个, 不跟别人打交道了? 好罢。何青青勉强点头。 她已经学会反抗明晃晃的恶意, 却还不会拒绝假托好意的安排。 她初来乍到,处处不适应。总怕举止不够得体,显出另类和怪异,令师父蒙羞。 何青青举步上楼, 脚步很轻。 侍女却高声通传:何仙子到了。 花香混着熏香浮动。 地上铺着竹席,众女修席地而坐,笑得前仰后合, 各色裙摆如盛开的鲜花。 有人抱琵琶, 有人持洞箫,有人正向妙烟讨教指法。 何青青甫一露面,谈笑声瞬间停歇。 众人转头, 所有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或惊或疑, 还有人轻轻蹙眉。 死一般的寂静。何青青觉得自己不该来, 张口不知如何打招呼, 想立刻转身下楼, 又怕失礼。 一时脸色微白地杵在楼梯边。 大师姐。忽有人轻声唤道。 人群最中央的女修盈盈起身,低头略一行礼。 是妙烟仙子。 大师姐好。 见妙烟竟然主动问候,众女修忙不迭起身,全了礼数。 妙烟在仙音门年轻修士心中的地位,仅次于各人的师父,又比师父更亲近。 何青青松开攥紧的袖角,挺直脊背:你们好,坐罢。 妙烟拉着她的手,引她坐在自己身边。 这种突如其来的亲近,令何青青不知所措。 众女修的眼神在两人之间跳动,神色有些古怪。 自《风雪入阵曲》现世,外界忙于分析曲谱。沸反盈天的热闹中,平日仙音门声名最盛的人反而被忘记了 妙烟仙子。 这次登闻大会琴试,妙烟不曾正式露面,更没有弹琴。 按理说,妙烟应该不喜欢这位大师姐。就像望舒与绛云相看两厌。 玉案上摆着一盆盛开的银莲花,广口盆,水清浅。 花瓣层叠,月光下冰冷而精致。 何青青一垂眼,便见点点银光落在水面,妙烟完美的侧脸也倒映水中。 云鬓花颜,朱唇含笑。 两相交辉,人比花美。 她忽然自惭形秽,错开眼神。 若从前有人说,你将与第一美人同席而坐,她是绝不相信的。 妙烟柔声问道:大师姐可带了琴来? 何青青点头,从储物袋取出琴,稳稳放在玉案上。 碧光流转,压过银莲光芒。 妙烟轻轻抚过琴身,没有擅自拨动琴弦: 绿漪台我见过许多,你这张制得格外好。 众音修纷纷附和:大师姐这张琴,做工细致,音色柔美而不失深远。 气氛重回轻松。 何青青终于笑起来,笑容发自真心。 听别人夸她的琴好,比夸她本人更令她开心。 妙烟又道:风雪入阵曲,你弹得也很好。 何青青摇头:我没弹完,还不够好。 妙烟凝视着她,眼波温柔如水。何青青却觉得那眼神里带着倔强的钩子,好像要穿透她的面纱。 妙烟说:你没弹完的最后一篇,能不能教教我? 教你?何青青怔然。 妙烟忽然起身,向她行礼:请大师姐,教导师妹。 啊,不敢当!何青青急忙扶起她。 分卷(50) 妙烟笑道: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一首曲子。自你弹后,我在心中反复默奏。只可惜我不知最后的琴谱。 谁能拒绝妙烟? 何况众目睽睽,都期盼地看着何青青。 何青青点头:最后一篇,单独弹来倒也不难。我修为不足,境界不够,才没法子奏完整曲。您一定可以。 妙烟笑意更浓:多谢大师姐传道。 不敢当。 何青青按弦,没有用灵气,琴音轻盈地流泻而出。 众女修正色端坐,凝神聆听。 月影西移,琴声渐弱,如大雪落尽,终归静默无声。 妙烟怔然。 昨夜她一宿静坐而不点灯,独对古琴而不奏,心中已为《风雪入阵曲》谱下结尾。 何青青此时娓娓弹来,竟与她所想相差不远,足有七分相似。 原曲比我写得精妙,倒是我狗尾续貂了。妙烟喃喃道: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这种曲子来。若此生有缘相见 她一时恍惚,竟忘了微笑。 妙烟仙子。不知为什么,何青青闻言心中微酸,这我不能告诉您。 妙烟回神:没关系,我怎会为难你。 琴仙都问不出,谁还能让何青青开口。妙烟却想,总有一天,我能亲眼见到作曲者。 宝船在云雾间穿行,漫天星辰仿佛触手可及。 当年上华微宗时,我也是坐着飞舟。那时还以为自己上了船,就要做天上仙人了。周小芸拍着栏杆,感叹道,后来我又以为,一辈子都要做外门弟子了。 我也是,本来都认命了,每天安慰自己,打工就打工,多少凡人想来仙门打工,都还打不上呢。有人接道。 我们这一走,华微宗又能招一批外门弟子了。有人说。 远行之初,外门弟子们激动地无法打坐,都聚在甲板上吹风看星星,聊各自的过去和未来梦想,不管是不是异想天开。 有人想学炼器,有人想做炼丹师,有人想学画符。 平时不敢说的话,怕被嘲笑的话,今夜因为同上贼船,少年们无所顾忌,畅所欲言。 忽闻船尾风声凛冽,一道金光闪烁的巨影破开云海,全速追来。 两船距离不断缩短。隐约见那船头一道人影指手画脚,似在示威。 众人惊愕。 不好了,后有追兵!快去请宋师兄! 不,宋师兄在吃面,找孟师兄! 宋潜机的确正被孟河泽盯着吃面。 他这辈子吃的面,比上辈子挨的打都多。 孟河泽立在一旁沏茶,欣慰地微笑。 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为师兄煮面了。 乍听通传,孟河泽脸色一变。 师兄慢吃,我去!他摔了围裙冲出去,霍然拔剑,高声道,诸位随我列阵! 众外门弟子一齐应是,声震云霄。 且慢。宋潜机紧随其后,定睛一看,赶忙叫停。 你们见过这种大呼小叫的二缺追兵吗。 纪辰在船头蹦跳,奋力挥舞双手,高声大喊。 声音却被高空迅疾猛烈的夜风吹散。 只有宋潜机看懂他的口型:宋兄 第64章 年轻仙官 事情就是这样。我在书画试贺宴上, 与旁系家族已经撕破脸,天地之大,无处可去, 只能带着妹妹来投奔你了。纪辰一拍七绝宝船栏杆, 兴奋道, 实在是无奈之举,还请宋兄扶危济困, 收留我兄妹二人! 宋潜机心想,你笑得像白捡了十万灵石, 到底哪点像无奈之举啊? 纪辰现身之初,外门弟子们,包括孟河泽都很紧张。 毕竟他的飞舟外观华丽, 看上去造价高昂,破开夜雾时风声凛冽,气势凌人。 但当纪辰收了飞舟,主动跳上他们的船时, 这种警惕很快消散。 他身后跟着一位可爱的双髻少女,不过十三四岁, 模样乖巧, 梨涡浅浅。 还有徐看山、丘大成两个熟人。 是你。孟河泽见少女面熟,迟疑道,你是场下帮忙发彩笺的那位纪、纪星? 就是我!孟道友,你还记得我呀。双髻少女眼神一亮, 快步凑近他, 好像在看什么稀奇东西。 孟河泽吓得连连后退。 少女噗嗤笑了:没想到你在台下这么害羞。我还以为你随身带着鲜花彩绸。 孟河泽看了一眼宋潜机, 意在求助。 宋潜机心想, 你自己要走这个路线拉票, 遇见狂热的观众有什么办法。 他轻咳一声:你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 徐看山苦笑:宋师兄,我俩的事说来话更长。有个王八蛋瘪犊子,借我俩的手,在华微城的赌场,赌了一万灵石啊! 不是一百,不是一千,整整一万。丘大成补充。 众外门弟子哗然。 赌什么?宋潜机也被勾起好奇。 赌你!徐看山道,就赌你会拜谁为师。整个华微城所有赌客,都输得一塌糊涂。只有那个小子赌你谁都不拜,让我俩赢尽庄家,一万翻十倍,十万! 宋潜机心想还有这种好事,空手套白狼啊。 丘大成哭诉:我俩一战成名,却上了华微城大小所有赌场的黑名单。以后再没得赌了,不让我赌,还不如杀了我。 更可怕的是,消息传到华微宗,执法堂要抓我俩去戒律堂听审,说为什么别人全都押不中,只有我俩知道内幕消息,明显与你有勾结,是你留下的内奸。加上摘星台那夜,你们被赵执事带人围堵,我俩先向大小姐通风报信 徐看山骂道,我俩真是有口难辨,那小子扔了灵石就跑,我们又不知道他名字,更不记得他长相,这事儿说出去,谁会信? 此事如此荒谬,宋潜机听得想笑。 哪来的败家子猜中他的想法,一万灵石说赌就赌,说扔就扔,还给别人添这么大麻烦。 抓人总要有罪名吧?周小芸问。 外门弟子皆义愤填膺。 有啊!罪名就是通宋。徐看山苦笑,华微宗戒律堂最新出炉的一条罪状,还热乎着。 我们见势不妙,打听了宋师兄走的方向,赶紧御剑跑路。丘大成笑起来,路上遇到坐飞舟的纪道友,这不正巧嘛,天下何人不通宋哈哈哈! 纪辰嘟囔:我不是华微宗弟子,我可是光明正大来的。带不带你俩说不准,但宋兄一定会带我。 纪辰相信他与宋潜机是真友情。 虽然他们的友情开始于误会。 然而人生重在参与越努力越不行这种精神,世上只有宋兄懂他。 宋师兄,你就带上我们吧,只当买大送小。丘大成指了指纪辰和纪星,买他们两个大的,送我们两个小的。 宋潜机心想不对,这分明是强买强卖。 你们可知我要去哪里?他沉声问。 当然是去你的封地啊!你年纪轻轻就做了一郡的仙官,前途无量! 宋潜机冷下脸色: 我封地名为千渠郡,如今水源枯竭,降水稀少,哪里还有千渠?那是比沙漠、死海更可怕的地方。穷山恶水、民风彪悍 他语气阴森,一通夸张,将千渠郡说得比十八层地狱还恐怖。 与我去那里不亚于上刀山,下火海。 所以你赶紧带妹妹换个地方玩吧,你俩也换个地方赌。 纪辰听罢,却露出视死如归的坚定神色: 嗯!宋兄,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真朋友,好兄弟就算下油锅也一起,不,先炸我! 而纪星双颊通红,捧脸道:哇,跟孟师兄一起上刀山,下火海,好浪漫啊。 徐看山道:宋师兄一贯好运,只要跟着你,就算是去地狱,心里也有底气。 丘大成道:是啊,下地狱还能跟阎王爷摇骰子,总比被抓进华微大牢好! 说得好!孟河泽赞道,恭喜你们,经受住了宋师兄的考验! 宋潜机一怔,我考验什么了? 外门弟子见新来的四人如此坚定表态,一齐鼓掌欢迎。 双方畅所欲言,引为自己人,只差磕头拜把子。 谈笑之间,更有一种天地不怕的慷慨豪迈,一种迈步从头的乐观豁达。 只有宋潜机还傻傻怔在原地。 按计划,他一个人种整个郡。 一路上,人越带越多。 如今只希望千渠郡荒地够多,能让他种个够本。 七绝宝船全速前进。 不觉间,繁星落尽,夜幕隐退。 一轮朝阳跃出云海,万道金光喷薄,照亮船上每一张年轻的面容。 千渠郡位于天西洲东北部。 版图辽阔,形似玉带,南北长达六千里。 南接飞羽即沉的大荒泽,北靠凶兽出没的毒障林。 西有天堑□□山,唯有东边毗邻洪福郡。但边界守卫森严,凡人没有仙官手谕无法通行。 深夜里,千渠郡第六十四任仙官赵仁,站在全郡最高的云楼,不停地拍打栏杆。 他面容扭曲,双目赤红,却不是痛苦,而是激动。 老子终于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他在心中呐喊。 去年整整一年,他修为毫无长进,写信向赵峰主诉苦,峰主让他忍,并许诺了诸多资源。 当年在千渠郡设下天罗吸灵阵助老祖宗突破,本是家族秘辛。 所以自那之后,此地仙官一直由赵峰主的同族亲信担任。 千渠郡现状如何,鲜为人知。 赵仁本做好再苦熬一年的准备,谁知峰回路转,如今只需要完成最后一件事,就能得到赵峰主的奖赏。 与新上任的仙官顺利交接。 这仙官不是普通修士,是写下英雄帖、留下摘星局,差点做了圣人亲传弟子的双料天才,宋潜机。 他将打破惯例,成为整个天西洲,甚至整个修真界,最年轻、修为最低的仙官。 赵仁强行压下狂喜,一定要先稳住难对付的宋潜机,不能让这厮来了掉头就跑。 如何考量一处封地的好坏? 水土风貌、文化财富都是次要,对修士最重要的,当然是烟火供奉。 传我口谕,明日午时,各乡各村,每家每户,必须出一个人来天城的神仙庙叩拜神像。 他身后站着十余人,皆神色恭敬,低眉垂目,闻言齐声应是。 赵仁想了想,又补充道:为迎接新仙官,每村必须向神庙供奉十头百斤以上的牲畜。 一定要让宋潜机看到百姓的诚心,属地的富饶。 那群人再次应声,唯唯诺诺,像一群勤恳俯首的老黄牛。 赵仁心满意足:诸位辛苦了,都下去吧。 修炼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修士分秒必争,哪有空与凡人消磨? 他虽是仙官,俗事自有司礼、司农、司军打理,各个官职背后是千渠郡的望族豪绅,不用他耽误时间。 老黄牛们默默退下,低头弯腰,步履很小心,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但当他们走下高楼,走出仙官的宅邸。 每走一步,脊背便挺直一分,脚步便加重一分。 直到美婢们提灯迎上,仆从们驾车而来。大街被无数盏灯照亮,被十余架华丽马车挤满。 随侍如云,金灯如昼。 灯火照亮他们昂贵华丽的衣饰、矜贵不屑的神情,卑微老黄牛彻底变作威严富态、手握重权的大人物。 对赵仁的命令,他们颇有微词。 司礼官道:明天午时怎么赶得及?有些村子位置偏僻,路途遥远 用飞行法器去拉。顺便把他们的供奉也拉进神庙!一位富态老者招手,司农,看看今年还有什么税没征?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急忙赔笑出列,闻言却苦着脸道: 不巧,今年能征的全都征了,地税、草税、市税、人头税、添丁税 他一口气报出四十种税名,不带喘气,最后总结: 百姓已经刮下三层皮,再没油水可刮了!现在离秋收还早,新丰税无论如何也收不上啊。 在千渠郡地界,普通百姓天黑点一盏灯油,都要交灯火税。 一阵沉默。夜风吹过,灯火闪烁,众人眼神发狠。 司军咬牙道:仙官要牲畜,就得有牲畜。凑不够数,就用人牲抵债! 第65章 朝觐献宝 起来起来, 都滚起来! 锵锵铜锣声打破静谧夜晚。 每户男丁拜神庙,立刻出发! 乡吏们敲锣打鼓,点起火把进村。 火龙蜿蜒, 黑烟滚滚。 一时鸡鸣狗吠,整座村子从睡梦中惊醒。 怎么现在就走?这才二更天呀! 这是村里最后一头耕地的牛, 不能动啊! 男人的低吼声, 女人的嘶喊声,孩童的哭闹声, 老人的咳喘声, 在冷寂的黑夜里一齐响起。 不多时, 吏官咒骂声、鞭子破风声压过一切声音。 最后凄厉的哭喊被压抑,只剩几句哀哀痛呼。 土屋没有点灯, 月光照进纸糊的窗户, 幽微曲折。 家徒四壁,但有桌有柜,锅里有豆面糊,墙上挂着干饼。 这般在村里, 已经算富足人家。 妇人满目忧色:小虎爹,去拜神庙咋要半夜赶路? 分卷(51) 男人关上门, 将半个干饼揣在怀里:听外面说,是天城来了新仙官,我走之后 汪汪汪!忽然一阵狗叫声。 可家里没有狗。 原来炕上的小童惊醒, 正拍着手学狗叫:哪有仙官, 都是狗官,狗官狗官! 男人大惊失色, 瞥了一眼窗外憧憧人影, 煌煌火把, 大步走向炕沿,一把捂住孩子的嘴。 他力道重,小童吃痛,唔唔地奋力挣扎。 妇人急忙扯开丈夫:你干什么! 男人松开,双手摁着孩子的肩,低喝:小虎,这话谁教你的?! 小虎喘气大哭:他们都这样唱 说不得!被人听见,要掉脑袋!男人怒道,记住没有! 孩童惊恐点头,男人才放手。 他长叹一声,转身从打开破旧木柜,从最下面抱出一物,揭开上面白布。 是一只木犁,但与现在常用的直犁不同,犁辕竟有弧度。 普通农户不能自己生产农具,只能付钱给乡绅地主,从他们手中租借。 是十里八乡手艺最好的木匠,腿瘸之前,经常走街串巷替人修补东西。 这犁造出来之后,从没在地里试过。只有得到上面许可,才能大规模制造使用。 土地越来越硬,耕作越来越费力。没有了耕牛,人就是耕牛。 如果有一天,大家都能用它耕地 男人疲惫的双眼亮了亮。 你干什么!妇人急道。 男人咬牙:新仙官上任,谁都可以献宝。 人家要的是仙人法器,谁要一把犁!妇人神色凄苦:孩他爹,算了吧,五年前你也去过,还不是 她看着男人的一条瘸腿。 可万一男人没有说下去,脸色灰败。 希望寄托在万一,本就不值得多说。 磨蹭什么!粗暴的砸门声响起,伴随着小吏的怒骂,狗娘养的快他妈滚出来! 男人拥抱妻子和孩子,拖着木犁,开门走入茫茫夜色。 门外,乡吏们轰然大笑,嚷道: 快看,刘瘸子又要去献宝了哈哈哈! 爹!孩童一声哭叫,就要扑出门。 妇人一把将他抱上炕,搂在怀中:睡吧,等你睡醒,你爹就回来了。 我睡不着。小虎脸上挂着泪。 娘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妇人替他擦去泪痕,温柔道:很久很久以前,咱们村子,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没有黑沙暴,只有绿油油的树和草。 天上年年下雨,田里年年好收成,谷子堆成小山。满山野花野果,野兔野鸡。河水清得能照出你的影儿,里面有数不清的鱼啊! 小虎闭着眼:那鱼我能吃一条吗? 鱼又肥又大,烤完冒油花。你想吃多少吃多少,吃到你撑破肚皮! 娘,我吃饱啦。 不多时,小虎在母亲怀中酣然入睡。 他咂吧着嘴,嘴角带笑,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母亲的眼泪却流下来: 老天爷,求你开开眼,给人一条活路吧! 千渠郡中心城被称为天城。 仙官府邸中,仙官居住的高楼被称为云楼。 在阵法护持下,天城集聚整郡最后的灵气。街道青石板平整,两侧绿树成荫。 整体仿照天西洲有名的华微城修建,楼宇飞檐斗拱,精美雅观。 若从空中望去,它就像一座小型华微城。 只是空气干燥,风沙略大。 周小芸乐观道:我看这里挺好,没有宋师兄说得那样恐怖啊。 果然是吓唬咱们的!徐看山笑道。 孟河泽皱眉:不,我直觉哪里不对劲。 仙官府邸前,一片空地如广场,开阔而平坦。纪辰操纵宝船缓缓降落。 赵仁带着仙官府邸一众管事,从早上等到中午。 他迫不及待要见到宋潜机,迫不及待离开这里。 七绝宝船刚落地,还未停稳,赵仁抢先冲上甲板。 船上人影散乱,一眼望去,约莫上千人,大多还穿着华微宗外门弟子服。 赵仁暗忖道,听说宋潜机形貌昳丽,风流多情。此人少年成名,书道棋术光耀修真界,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就算性情再沉稳,装得再低调,身上也必然带些狂傲之气。 领头这位少年,梳高马尾,白衣劲装,靛蓝束腰。气势英武,锐意勃发如利剑出鞘。 十几岁便有筑基修为,真让人嫉妒。 他一定是宋潜机! 久闻宋师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赵仁大笑,热情去握少年双手,宋 宋师兄在后面。孟河泽轻巧避开他的手,露出身后的人。 赵仁顿觉十分尴尬,忽又眼前一亮: 那少年身穿八十八重水云符文法袍,腰带上缀满极品鲛王珠,朝阳下彩蕴流动,令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辉中。 此人不仅通身富贵,身边更有一位俏丽可爱的双髻少女相伴。 携美出游,原来这位才是宋潜机! 听说以摘星局的制作而成玉简,已为他带来二十万灵石的丰厚收入,难怪打扮如此耀眼,真令人眼红! 我乃千渠郡上一任仙官赵仁。今日一见宋师弟风采赵仁的手转向纪辰,却再一次落空。 纪辰和善地微笑:您认错了,宋师兄在后面。 怎么还在后面?你们几个就故意耍我是吧?! 赵仁不由得恼怒。 只见先前那两个少年,一英武一贵气,一左一右侧身,一齐去扶身后的人: 宋师兄,到了。 宋兄醒醒。 那人从躺椅软垫上被扶起,仿佛刚在打盹,眨了眨眼: 赵仙官,你好。声音清淡。 他既不锐利,也不富贵,反而气质温和。 只要与他说一句话,就会生出这人十分好打交道的错觉。 赵仁心中警铃大作! 能收服整个华微宗外门,却不显山露水,才是狠角色。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宋师弟!等你许久,咱们这便进神庙吧!今日正好有一场供奉会 进神庙作甚?宋潜机问。 这句将赵仁问懵了,不去神庙,你还想去哪? 难道是嫌弃没有将你的金身塑像提前供入庙中? 他决定先给宋潜机一点甜头,稳住对方。 宋师弟有所不知,这是两任仙官交接的必经程序。司农、司礼、司军已经准备好,将在神庙向你述职。千渠的望族豪绅,也要来朝觐献宝,规矩不可变。 宋潜机听见司农,改口道:好罢,按规矩办。 种地之道博大精深,他正有问题向郡中司农请教。 他上辈子游历过的,是百年之后的千渠郡。 如今应有大不同,只有先了解情况,才能更好地规划用地。 宋潜机深呼吸,满意微笑。 是荒地的味道。重生以来,终于如愿。 紫府中盛满不死泉的净瓶嗡然震动,好像与他心境呼应。 赵仁心中冷笑,听见献宝才肯去,这宋潜机,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但他面上也微笑。 两任仙官相视而笑,互相谦让着下船。 神庙广场,跪地的众人心情无比沉痛。 遥见风烟起,宝船落,新仙官大步走来。 他身后上千修士跟随,煊煊赫赫。 比赵仙官来时排场更大,更像天上来的神仙。 不知该有多难伺候。 第66章 仙师开恩 宋潜机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神庙。 比起普通祠堂或庙宇, 它更像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碧色长空下,灿金的殿顶反射阳光,朱红的围墙连绵成片, 一扇扇墨黑的雕花门窗大开着。 大气磅礴,神圣庄严。 若抬头仰望, 便觉自身渺小卑微,还不如神庙的一片瓦。 自古神庙一条路,九九八十一层台阶, 层层白玉堆砌。 修士可以用灵气或法器, 豪绅可以坐步辇。只有凡人来拜时, 一步一叩首。 外门弟子们跟在宋潜机身后,接连惊呼: 原来这就是神庙啊,真的好壮观,好威武。 这么高, 每次有人来上香, 岂不是走得很累? 赵仁看着他们,就像看一群刚进城的土包子。 真没见过世面, 千渠郡贫瘠,神庙也只是座小庙而已。 宋师弟是第一次做仙官吧。赵仁明知故问,一边回身招手,从身后管事队伍中招出一位。 那人点头哈腰, 向宋潜机行礼。 宋潜机纳闷:这位是? 他是千渠郡最好的画师。赵仁笑道:今日为你画像之后, 工匠会日夜不歇赶制金身, 三日内完工。再由你滴血开光, 供入神庙, 增益你的气运。 宋潜机立刻警觉:不必! 这辈子发生的许多事, 已经有点不对劲了。 若再增加气运, 招惹上天降机缘,真把冼剑尘招来,多耽误种地大计。 他决不能被人供奉香火。 赵仁心想,我将画师借给你,主动示好,你竟然不领情。 面上仍笑道:宋师弟的英雄帖闻名修真界,书画不分家,想必师弟画技也冠绝天下,自然是看不上这小地方的画师。 宋潜机没有接话,他指了指玉阶下,跪在广场上的凡人们: 他们都是心甘情愿来供奉神庙的吗? 那是当然,都很诚心!赵仁怕宋潜机起疑,语气斩钉截铁。 为什么?宋潜机不解,被供的修士有好处,他们能得什么好处? 天大好处!赵仁向宋潜机传授经验,按照惯例,仙官会从参加供奉会的凡人中,随缘挑选一人,满足他的一个愿望。不过凡人们大多贪得无厌,如果提的要求过分,你也不必感到为难,再换一个人便是。但对外不能说随便挑的,要说挑叩拜时最诚心的,这样他们才会更诚心。 去年我挑中的凡人,说他没饭吃,我直接让司农给了他一千斤谷子,让他一夜暴富。前年那个生病快死了,我给了他一瓶续命灵丹,让他延寿百年 他说起这些好处,昂首挺胸,神情得意。 身后管事们熟练地凑趣:您出手大方,屡屡创造奇迹,真是千渠子民之福啊! 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您享受再多供奉也不为过。 奉承声忽被打破,一道清脆女声插话: 天降横财,如何搬运回家?路上很容易被抢夺,招来横祸吧。灵丹续命,疾病的痛苦却没有减轻,依然要忍受折磨。这样一来,他们的问题不仅没有解决,反而可能受到损害,为什么还心甘情愿地拜神庙 纪星话未说完,转头瞪纪辰,哥,你一直拉我袖子干嘛,我真好奇仙官们怎么做事,问问也不行? 纪辰向宋潜机歉意地笑笑:宋兄,舍妹年幼,并无恶意。 没事。宋潜机不知在思考什么,仍有些愣怔。 赵仁心想宋潜机手下的人真没规矩,这是什么地方,哪有你一个小姑娘向我问话的份儿? 但这漂亮女修身上法袍昂贵,脸上神色天真,可知自幼养尊处优,他不愿贸然得罪,只冷冷道: 凡人自有凡人的缘法,旦夕祸福,皆是他们的命,与仙官何干? 他说到此处,白玉阶已至尽头。 神庙的门槛比别处更高,足足到人膝盖,横亘眼前,就像高不可攀的仙途。 殿内香火常年不断,袅袅青烟飘出门外,像一朵朵缥缈的祥云。 宋潜机在烟云中停步,忽而转身。 赵仁愕然,正想问他干什么。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对跪在广场的凡人们高声喊话: 不要供奉我,我不会满足你们任何愿望 他发声运足灵气,因而毫不费力,声音远播。 广场众人茫然抬头,遥见新任仙官逆光而立。 日光为他颀长身形勾出金边,却看不清面容,只有他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不要拜我,大家站起来 没有人动。人们依然跪着。 宋潜机心想坏事了。按气运法则,哪个凡人拜我就是搞我。 谁也别想搞我! 孟河泽一直在观察宋潜机神色,见状立即提起灵气,怒喝: 谁、还、敢、跪! 他凶神恶煞,气势凛然,仿佛在驱赶饭点不走的恶客。 广场最后,有一个人颤巍巍站起来,然后有第二个,第三个。 终于像大海扬起波浪,接二连三,绵延成片,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宋潜机终于放心,转身举步进殿,却是一怔 殿内还跪着一群人。 这群人虽是凡人,姿态极恭敬,但他们衣衫华美,贵而不显。 无论年纪,皆脸色红润,气息浑厚,可见常年服用强身健体的灵丹,早与普通凡人不同。 跪在最前面的老者声音洪亮:仙官万福。 身后人齐声道:祝仙官长生不老,日进千里,早日飞升! 早日飞升?听着就晦气。宋潜机连忙挥手:都起来吧。 趁众人起身,他转头低声问赵仁,这是做什么? 分卷(52) 赵仁轻笑道:按规矩,他们该向你献宝了。 不献行不行?宋潜机问。 不行。赵仁笑道:你不收,他们怎么安心? 这不是你最期待的吗,还装。 孟河泽搬出躺椅,宋潜机坐下。 一众外门弟子浩浩荡荡进殿,侍立他身后。 豪绅们暗对眼神。 虽然早听过宋潜机的威名,有所准备,当亲眼见到此景,依旧心情忐忑。 赵仁打了个手势,身后一位管事捧出名册,拉长调子道: 贺新仙官上任,千渠郡刘氏一族,今献红髓灵玉枕四只,古法琉璃茶具三套 千渠郡张氏一族,献上天云缎金丝法袍两件 宋潜机靠在躺椅上,耐着性子听报菜名。 眼见清单报了一页又一页,直到最后一页,新仙官始终兴趣缺缺,毫无表示。 豪绅们有些惶急,暗中咬牙。 一老者抢在清单念完前出列,行礼捧出一方礼匣:宋仙官,这颗蛟龙镇海珠,是我家传宝物,今日献与仙官。 宋潜机心想怎么没完没了了,淡淡地应了声。 豪绅们接连出列,依次掏出压箱底的宝物。 孟河泽依然冷脸,作凶恶状。 纪辰、纪星兄妹见惯宝物,不以为然。 外门弟子面无表情。 不约而同地想,你们真不了解宋师兄,本来一袋种地能办成的事,非要弄这么复杂。 见宋潜机及手下如此轻蔑,最后一人出列行礼,割肉般咬牙道: 小人家中有两个女儿,豆蔻梢头,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愿从此侍奉仙官左右,添茶倒水 宋潜机急忙制止:不必了! 岂有此理,还嫌我这一路上带的人不够多? 他催促道:后面还有没有,一起拿上来吧。 还要?豪绅们彻底慌神,裤子都要扒没了。 俗话说流水的仙官,铁打的豪族,千渠郡内三族鼎立,通婚联姻,同气连枝。 作为千渠郡真正的管理者,他们表面恭敬,内心骄傲,自诩什么场面没见过。 直到今天,献宝献到怀疑人生。 摸不准新仙官的脉,是很危险的事,众人直觉很多事要与从前不一般了。 赵仁同样心惊,如此还不满意,也太黑了吧? 宋潜机年纪轻轻,长得也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怎么行事心狠手辣? 比我还辣。 他忍无可忍,终低声劝道: 老弟,杀鸡取卵要不得。他们尽心尽力地伺候我这些年,我总要念点香火情,看在我的面子上,这次就算了吧。 宋潜机皱眉,对方说得每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起怎么就听不懂。 但他明白末尾算了二字,心想你不早说,咱们浪费这时间干嘛? 当即挥手:算了算了。 仙官发话,众豪绅长舒一口气。 赵仁很欣慰,感觉自己很有面子,高声道:三司上前述职。 司军最先出列,宋潜机却终于来了精神:司农先请。 司农赶忙行礼:宋仙官,千渠郡三千石存粮,牲畜一千头,今日便供奉给神庙,供奉给您。 宋潜机打断道:我不问这些。 司农心中一惊。 宋潜机见他发抖,语气变得温和: 我问题有些多,你先记下,再一一回答便是,不急。 司农硬着头皮答应。 宋潜机:千渠郡内,主要庄稼有哪几种?百姓最喜欢种什么?最肥沃的田地在哪里,日照时间多长,每年降雨几次,亩产约莫多少斤?一年两熟还是三熟?最贫瘠的田地情况又如何?可有虫害,如果有,是哪几种虫?哪个季节最多? 司农越听越不对劲。 到了最后,脸色涨得通红,开口发不出声音,支支吾吾。 孟河泽凶道: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司农被他筑基威压一震,汗如雨下:本郡种粟也种豆,一年一熟。亩产最多可达百斤,至于虫害,下官不太,不太清楚。 百斤是豪绅地主们的田庄产量,普通农户五十斤就算烧高香了,而全郡三年不曾下雨,他如何敢说? 宋潜机听罢一头雾水。 就这?才百斤? 不太清楚?我原以为你贵为堂堂司农,掌粮谷,修耒耜,具田器,必有高论,谁知你竟说出如此粗鄙之语! 太令人失望了。 众豪绅观察宋潜机脸色。方才接受献宝时,虽不愉不耐,漫不经心,却没有明显冷脸。 而此时他表情难看,眉头紧锁。 司农脸色已然惨白。 新仙官果然是对宝物不满意,要找茬开刀,立下马威。 这把尖刀正好砍在自己脖子上。 他噗通一声跪地,倒头便拜:饶命啊!仙官,您饶了小人吧! 咚咚咚。脑袋磕在冰冷地砖上,声音清脆。 司礼司军等人见状,不由生出兔死狐悲的凄凉。 新仙官如此难伺候,今日恐怕有人要血溅神庙了。 又跪什么!宋潜机不解。 孟河泽大步上前,强硬地将人一把拉起。 司农却以为孟河泽要将他拖出去斩杀,浑身软如烂泥,涕泗横流,挣扎不肯起: 仙师,求您开恩! 恰在此时,忽听殿外一阵吵闹。 赵仁眉头微皱,还嫌不够乱,给宋潜机递的把柄不够多吗? 他冷冷道:何人喧哗! 仙官恕罪。把守殿门的管事进殿禀告,外面是小岚村的刘瘸子,他疯疯癫癫,非要来献宝,拦也拦不住。 赵仁问:他献什么宝? 是他自造的农具,他说是一种新的犁,要不要请他进来? 赵仁恍然大悟,嗤笑一声,对他们这些小把戏不以为然。 一个凡人怎么可能在广场闹出大动静,无非是三族见殿内气氛不对,便放任那凡人闹事。 想转移宋潜机的注意力,以留下司农一命。 真正的献宝已经搞砸了,今日总要有人来承担新仙官的雷霆怒火,不如死个凡人了事。 宋潜机听见犁字,双眼霎时明亮。 千渠郡竟然还有创新农具的智慧人才? 凡间果然藏龙卧虎! 那等什么?还不快请进来。只见心狠手辣的宋仙官忽然站起身,神情激动:不,我出去迎他。 话音未落,人影如风,竟已冲出殿外。 第67章 务农大比 刘瘸子年轻时不瘸, 自然不叫瘸子。 他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木匠,手艺精湛,巧思频出。 在铁器被管制的千渠郡, 好木匠擅榫卯,盖房子造家具不用一根铁钉,总会受到乡民尊敬。 眼看土地一年比一年干硬,耕牛一年比一年少,垦地越来越费力, 刘木匠在农具上动了心思。 他苦心研究三年, 自创新犁, 去神庙意气风发的献宝, 却被打断腿扔出来,连仙官的面也见不着。 那年他妻子怀有身孕, 儿子小虎呱呱坠地, 家里从此多一张口吃饭。 而他的境况一落千丈。 刘木匠每逢供奉会必献宝, 无一例外地挨打。 同乡和朋友们起先苦劝他放弃, 后来不再劝, 只是叹息,到如今冷眼旁观。 哈, 这疯子,真以为献个耕犁就能飞黄腾达了。 乡吏们都这样说。 我不是为飞黄腾达。刘木匠起先会解释。 不想飞黄腾达想什么,难道鬼迷了心窍? 我想让仙官批准新犁下田地,我想每个人都能用上省力的新犁。 我想证明自己不是疯子。 刘木匠在心里说。 春去秋来,年复一年,神庙的香火永不间断, 他已经挨过十八次打, 浑身伤痕累累。 今年还不行, 那就算了吧。只当他从未造过新犁,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但新仙官或许不一样,他能让人们站起来,让人们不要供奉他。 从来没有一个仙官会这么说。如果他愿意看一眼自己的犁 刘木匠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我要见仙官,我有宝物献上! 你闹吧,闹大动静。神庙守卫冷笑,却不像从前一样动手阻拦,高声道,有本事你直接冲上去! 这里面八成有鬼,刘瘸子你可不能去。旁边的同乡扯他衣服。 刘木匠一瘸一拐冲出人群,正要踏上玉阶。 脚步未落,忽闻神庙门口惊呼阵阵。 神庙一贯肃穆威严,何曾喧嚣。 广场众人抬眼望去,眼睁睁看着一道人影冲下高高台阶,就像一朵白云从天空飘落。 云后跟着一众官吏与豪绅们。 这些平时一跺脚能让千渠郡抖三抖的大人物,此时满头大汗,提起衣摆狂追,口中高呼:宋仙官且慢! 司军挺着大肚子跑得太急,一脚踩空,直接滚下来,守卫连忙搀扶他。 兵荒马乱间,新仙官衣带临风,飘至眼前。 刘木匠呆呆愣愣,原来还有这么年轻,这么像仙人的仙官。 大胆。神庙守卫厉喝,敢直视仙官! 刘木匠回神,赶忙拜倒,却被一双手扶起。 先生。他听见一道温和的声音。 先什么?仙官叫谁? 刘木匠深深惶恐,不敢抬头,余光看见仙官纤尘不染的衣袖,隐隐留下自己脏污的手印痕迹。 完了,耕犁还没献,死先死定了。 宋潜机问道:先生是来献改良农具的? 豪绅们你拉我扯,终于停在宋潜机身后。 赵仁驾云而来,从天落下:宋师弟,你做什么! 宋潜机没理他,只问吓傻刘木匠:农具在何处?可带来了? 众人目瞪口呆。 赵仁大感没面子,强忍着火气,看宋潜机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带、带,我带来了!刘木匠猛然抬眼,鼻子一酸,竟双眼朦胧,仙官请随我来! 凡人们惊愕地让开一条路。整个广场的人跟随宋潜机前行。 广场外青松下,宋潜机亲眼见到一架不同传统耕犁的新式犁,便知来对了。 笨重生硬的直辕消失,取而代之是弧度优美的曲辕,辕头的犁盘竟然可以转动。整个犁架显得更轻巧、灵活。 这才是真宝物啊,他想。 小人自创的曲辕犁,更好转向,更省力气。刘木匠拿起菱形犁铧,激动道,下面这个东西,只要换成铁打的,翻土更深更快,比现在容易一倍! 宋潜机伸出手,细细抚过粗糙的木料,如同抚摸一块无瑕美玉。 他神色认真专注,在脑海中将耕犁每个部分拆开、还原,最后问: 我能试试吗? 啊?刘木匠一惊,当、当然可以! 直到此时,他仍觉得自己醉倒在梦中。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仙官?他真是仙官吗? 众豪绅见势不对,又不敢问宋潜机,急得向前仙官频频使眼色。 赵仁却想,宋潜机心思深沉,是从宗门手中坑下一郡的狠角色,一举一动必有深意。 只见宋潜机拿着套索看了看,先给自己套上,自顾自向前走。 官吏们脸色惨白,争相去抢。 宋潜机心情不错,很大方地分享这份快乐,依次让每个人套上走几步。 青松下土壤寸寸翻起,一层细密的绿松针埋进地里,又被翻出来。 阳光明净,泥土特有的芳香混着青草味随风飘散。 在千渠郡,众吏第一次俯首甘为孺子牛、汗滴禾下土,堪称奇景。 乡民们已然傻了,眼巴巴望着曲辕犁。 刘瘸子到底造出了什么宝贝?难道上面有仙法? 不,刘瘸子哪会仙法。是新仙官在施法,才让这么多大老爷都抢着当耕牛。 这曲辕犁当真神奇,如此轻松省劲的东西,如果自家田地能用,该有多好。 当然是痴心妄想,所有农具只能租借,最好的东西只有大地主的田庄配用。 宋潜机终于满意地点头,真诚赞道:曲辕犁果然精妙,先生高才。 若让他自己造,闭门造车,他是造不出。 此人定是种地行家,农耕高手。 仙官大人,小的担不起您称先生!刘木匠手忙脚乱。 宋潜机道:达者为师。 赵仁内心怒吼,达者为师个头啊! 你放着棋鬼、书圣两位圣人不拜,你叫一个凡人先生? 宋潜机果然想收买人心,扶持一批新的心腹。 可惜他不知道,千渠郡前几任仙官也试过给这些刁民一点甜头,换取更多的气运增益,结果呢? 哪个不是铩羽而归,骂骂咧咧地离任。 能走的路都已经走绝了,凡人打心底里不再相信神庙和仙官,你还能怎么办?赵仁冷笑。 只见宋潜机又问了那瘸腿凡人几个问题,什么水土、灌溉、肥料,净是些他听不懂的话,再问那凡人姓甚名何,家住何处。 然后便连连点头,竟要点那人做司农。 前司农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此时哪敢说不。 刘木匠一步登天,被同乡扶着才又站起,由惊喜到心惊胆战: 小人大字不识几个,实在不敢担当重任。 宋潜机想了想:请先生暂时代任吧。曲辕犁要全郡推广,每户至少有一个,这些事如何离得开先生?一年后我们举办务农大比,每年的魁首,便做千渠郡一年的司农! 这次不止赵仁,所有人一齐茫然。 分卷(53) 务农大比?那是啥? 神庙内,孟河泽用剑柄挑开明黄的帐幔,纱帐后一座座金身塑像逐一显露真容。 塑像按真人比例铸造,虽不生动,却宝相庄严。 十余座金身环殿而放,令整座大殿金光灿然。 外门弟子们亲眼见过掌门、峰主的很少,好奇地打量。但修为低微者直视塑像面容,顿觉心神震荡,双眸隐隐刺痛。 孟河泽一道剑风扫去。塑像前供奉的烟火一闪,顷刻熄灭。 他带众人站在神庙门口,俯瞰广场。 咱们不跟着宋师兄吗?周小芸问。 孟河泽道:师兄难得遇到合意农具,必会试用。等他尽兴,咱们再去。 几个大地主,就能献出那么多好东西,比做外门弟子富裕多了。有人小声道。 孟河泽笑道:这次千渠豪绅们元气大伤,以后再慢慢料理。 纪辰见他笑容,不解道:难道宋师兄故意敲打他们,让他们献宝?本来无冤无仇,为何如此? 纪辰话多自来熟,这一路上,与孟河泽已经十分相熟。 孟河泽冷笑道:这些人表面恭敬,其实一直看赵仁眼色行事。若不能彻底收服,咱们在这儿的一举一动,他们都要报给姓赵的知晓。 纪星模仿赵仁语气说,杀鸡取卵要不得。留着还能敲出不少东西。 宋师弟,务农大比不急。赵仁说出那四个字,觉得无比怪异,咱们走完最后一道程序,我才算正式卸任。 还有什么事?宋潜机微微皱眉。 他正打算请刘木匠陪同,即日启程,走遍千渠土地,为自己制定开荒、耕种计划。 赵仁眼神示意司礼。 司礼擦擦冷汗:请新仙官亲笔题字。 他身后侍从奉上笔墨纸砚。 赵仁伸手一指,笑道:你看神庙广场牌坊上的匾额,那可是一郡的门面。上面那块物华天宝是我写的,上任仙官写下人杰地灵四字,都是图个吉利,说个愿景。 赵仁暗想,这将是宋潜机写下英雄帖后第一次题字,自己只要抢先拓印下来,修真界的符师还不抢破头? 那些修士买回家,挂在书房、客厅,待客时请人欣赏,多有面子。 好吧。宋潜机没有推辞,提笔悬腕。 现在匾额上的字实在太丑,糟蹋这万众集会之地。 赵仁屏住呼吸,只见宋潜机大笔一挥,墨汁飞溅,四字一气呵成。 铁画银钩,大地般厚重的气势扑面而来,如川洪奔腾。 他一字字念道:亩、产、千、斤。 亩产千斤?! 第68章 一颗种子 这种东西怎么挂得出去? 好, 比鸡蛋帖写得更好!纪辰不知何时来了,率先叫好。 不愧是书棋双绝的天才宋兄,连志向都不同于普通修士。 孟河泽带着外门弟子们鼓掌, 一时间掌声雷动, 气氛热烈。 赵仁精神恍惚地想, 不仅宋潜机有病, 宋潜机手下这些修士全都疯了。 他出身修真家族, 少年时进入华微宗内门,资源堆砌下, 一路顺风顺水成功结丹。 人生最大的波折, 莫过于来死地做仙官。 他打心底里认为, 修士与凡人的差距, 比人与灵兽之间还大。 修士吐纳灵气, 不食五谷, 沾染凡尘俗务, 纯属浪费时间,耽误修行。 修士求飞升求大道,凡人庸碌只图温饱。修士一次闭关, 或许凡人一生寿数已尽。 与凡人打交道、讲交情,到底有什么意义?十斤百斤千斤,又有什么不同? 赵仁不甘心:亩产千斤字迹潇洒, 毕竟难登大雅之堂, 宋师弟能否换一副? 宋潜机像是才注意到他,稍作惊讶之色: 赵道友,仪式已经走完, 你还在啊。既然你舍不得走, 不如我封你做司礼, 从此辅佐我? 师弟说笑!我哪有时间多留? 我只送神,不请神。宋潜机淡淡道:既然不留,你以后再想回来,便没这般容易了。 赵仁一怔。他发现这个年轻人不笑时,隐隐透出一种不怒自威的王者之气,仿佛压了自己一头。 这让他很不舒服,论修为资历出身,哪个不是自己更高? 他被这气势一激,也冷下脸色,立刻召出本命飞剑:千渠郡给你,我再不回来! 这鬼地方,害他一年修为无寸进。宋潜机愿意接手烂摊子,他速回华微宗赤水峰修炼才是正事。 日后姓宋这厮有何动作,便让郡内三大豪族传信直接禀报家族。 飞剑化作一道流光,乘风而去。 众豪绅不舍望天,比起捉摸不透的新仙官,从前历任赵族仙官更让他们有安全感。 赵道友慢走。宋潜机微笑。 飞剑冲出云层,一马平川。 赵仁闭眼深吸气,终于甩下包袱,又想起赵峰主许诺的奖赏,心情甚好。 空气里充满自由的味道,他咧嘴而笑,想给飞剑贴一张破风符,增加速度。 忽然笑容一僵:破风符不在身上。 不止破风符,他这些年在千渠搜刮的宝物,全都留在仙官府邸。 全郡只有仙官府灵气最浓,他只偶尔去神庙接受供奉叩拜,其他时间府中修炼,寸步不出。 习惯是很可怕的事。 做仙官养尊处优,不必与人斗法,除了本命剑,他许久不曾随身携带法器符箓等物。 刚才当众互放狠话,说再不回千渠,此时回头,未免丢脸。 一想到宋潜机有白捡便宜的可能,赵仁脸色铁青,心里憋气。 只能自我安慰,宝库深埋地下,附阵法隐蔽,宋潜机一时半会找不到门路。 你们人虽多,可普遍修为不高,我堂堂金丹修士,又熟悉仙府地形和阵法,若趁夜潜入,谁能奈何我? 赤色飞剑一转,悬停云中。 宋潜机将赵仁打发走,再面对种地高手、农耕行家,自然有十二分友善耐心: 先生即日入住仙官府,待治好腿疾,便随我走遍千渠,推行曲辕犁。我有不懂的地方,还要多仰仗先生。 刘木匠泪光朦胧,激动地连连点头:我何德何能。 转头望去,再没有冷眼嘲笑,同乡们眼巴巴看着他,脸上写满羡慕、崇拜。 从前听村里老先生讲,士为知己者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类的话,他一直不懂,这世道人活着多不容易,谁会为个非亲非故的要死要活。 此时被新仙官双手一扶,忽生万丈豪情,心想以后倾心尽力,死了也甘愿。 众乡民羡慕地看着刘木匠,又眼热地盯着亩产千斤四字。 若真能一亩地产千斤粟,岂不是一人下地,全家都不用挨饿了。 难道新仙官要施展仙法?他真有这么好心,不是为了烟火供奉? 大多数人不敢信。 天城虽有阵法护持,依然空气干燥。 风里裹挟着一层细沙,打在脸上微微刺疼,有些凛冽、粗犷的味道。 宋潜机进得仙官府,绕过一面白玉影壁,沙尘顿消,清润水汽扑面而来。 一眼望去,青石地砖琉璃瓦,九曲画廊莲花池。 青翠松柏间,漏出几处层楼飞檐的边角,在阳光下泛着淡淡金光。 起先不觉如何疏阔,随原先的管事引路介绍,路越走越深远,才知仙官府是座城中城。 我还担心住不下,原来根本住不满。孟河泽感叹,在凡间做个仙官,也能过得这般滋润。这比虚云的乾坤殿大多了。 他离开华微宗后,张口直呼掌门道号,周围也没人觉得哪里不对。 周小芸笑道:天高皇帝远嘛。真皇帝哪有土皇帝舒服。 司礼扶着新司农刘木匠,低头跟在宋潜机身边,小心讨好道:您看这宅子怎么修?今日征劳工,明日就能动土。 每一任仙官都要随自己心意翻修扩建,仙官讲究多,谁也不愿意住别人留下的旧洞府,府邸只能越盖越大。 宋潜机摇头:不用修。 府里最高、最新的,当数赵仙官督造的云楼,您请。 宋潜机依然摇头。 他寻到一处偏僻废园,只比宋院稍大些:这里就不错。 上千弟子搬入新居,万事新鲜,正是精神抖擞,干劲十足的时候。 却见宋师兄执意选最差的园子,大家不知出于什么心情,都互相谦让起来,没有人因为选屋争执。 宋潜机打开装画春山的宝匣,神识微动,依次取出土豆、豆角、黄瓜藤、紫藤等草木。 它们的根系被宋院泥土完整包裹着,不曾损伤分毫。 还有高矮各异的花架,两口种藕填石的水缸,洒水壶、浇水壶、喷水壶等等自制工具。 宋潜机拿起铲子,开始翻土。 杀鸡不用牛刀,这小院也用不上曲辕犁那般神物。 比起征劳工干活,他更享受自己动手。 在这个过程中,他能感受到土地中的生机。 如果说华微宗的土壤是青春饱满、活力四射的少女,千渠就像苟延残喘、风烛残年的老人。 宋潜机顿时生怜。 纪辰想上前帮忙,孟河泽用一种过来人的眼神看他。 很快纪辰发现自己搭不上手,还会打乱宋潜机干活的节奏。 只有孟河泽能勉强融入这种节奏,令他好生羡慕。 他不由跟在宋潜机身后,默默观察。 他只觉宋兄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虽然认真,却毫无疲累或紧张。 仍像书画试交了卷,与他漫步山道,闲聊赏景。 纪辰终于忍不住开口:宋兄,我能干点什么? 宋潜机笑道:今晚继续教你下棋,学吗? 今晚?纪辰一怔,以为是宋潜机白日事情太忙,当然学!你上次教过之后,我觉得很有意思,一直想向你请教。 宋潜机仰头望天。 天幕低垂,云中似有雁群飞过。 晚上正好有个练手的。他喃喃自语。 只有散修泥腿子,才会将全副身家带在身上。 久居洞府的修士,平时必轻装简行。 宋兄说什么?纪辰随之抬头仰望,天上有东西? 却只见残阳西坠,层云渐染。 天城建筑普遍低矮,令长空更显高远、孤寂。 宋潜机笑了笑:我说,草木从土里长出,人也从土里水里来,修士却争着往天上飞多奇怪。 *** 华微宗。 云海依旧,月照千峰。 陈红烛明日将闭关,由父亲虚云和一众华微强者护法,冲击结丹。 她不想再做最受宠爱的女儿或晚辈,也不想再陷入乾坤殿上的境况。 闭关干系重大,但今夜她没有在无忧愁殿打坐静气,也没有去摘星台看星星放松。 她只身来到外门。 赵虞平被免职后,虚云提拔心腹担任执事长。新执事长见她来了,忙不迭跟在身后。 新一批外门弟子还未入住,寝舍空荡荡,夜里静得只有风声虫鸣。 春去夏来,宋院门前的鲜花小径凋谢,只余一丛丛繁茂绿叶。 宋潜机离开时趁着夜色,走得极匆促。 因而修真界虽有很多棋手、书画家仰慕他声名,却无缘再见一面,多送一程。 陈红烛没有去告别。他们立场迥异,如同站在一座高山的两边,下次再遇到,只怕是敌非友。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她听说何青青赶去了,但也只说上两句话。 这让她心里有些莫名失落,仿佛宋潜机对华微宗这段日子毫无留恋,即使他每天都过得很自在。 这里遇到的一切人和事,不管打过工、练过剑、买过琴,还是遇见过谁,对他都不重要。 大小姐先请。 吱呀一声,朱门大开,陈红烛怔然。 从前怡红翠绿的宋院,如今家徒四壁,月光一照,素净地像个冰洞。 只有新翻的土地,证明这里也曾住人。 新执事暗骂,好个雁过拔毛、鸡犬不留的宋潜机,居然真的一根鸟毛也没给宗门留下! 不对,他还留下了一条新罪名:通宋。 执事长面上赔笑:那厮凡人出身,手头紧眼皮子浅,什么都稀罕,大小姐勿恼。 陈红烛置若罔闻,走进院中,四下打量。 最终轻叹:都结束了。 不知怅然还是庆幸。 宋潜机没入凡尘,华微宗也该重回正轨。 它依然强大,依然是天西洲第一宗门。 西洲修士敬仰,万千凡人向往,不会被区区一人之力改变。 陈红烛跨出门槛,执事长在她身后合上朱门。 没人注意到,墙角一点翠绿顶着月光悄然冒头。 两片芽叶不足针尖大,埋在土中,极不起眼。 宋潜机没有留下一根草,却遗落了一颗种子。 他离去后,华微半夜落雨,这颗不起眼的树种破土发芽。 新一批外门弟子,今夜正在外门广场下船。 年轻的面容每张都相似,怀着一步登天的梦想,闯进异彩纷呈的修真界,踏上你争我夺的登仙路。 第69章 结束痛苦 夜已深了。 仙官府各院灯火渐熄, 人声渐静。 千渠郡沙尘大,月色并不明朗。蕴光朦朦胧胧透过云层,像弟子们缥缈的梦境。 宋院众多草木没有睡, 它们初搬新家, 正在陌生的土壤里默默扎根,努力呼吸新空气。 常言说树挪死,人挪活,其实草木与人一样,琉璃罩中个个娇贵稚嫩, 真正到了穷山恶水的境地, 也得埋头走出一条路来。 石桌上一点幽微烛火, 在风中闪烁飘摇, 对弈两人的面容也随风忽明忽暗。 分卷(54) 纵横交错的棋盘线,质地温润的黑白子,端坐的宋潜机,擦汗的纪辰。 纪辰每走一步,必深思熟虑,反复计算。 他的计算仿佛无用功, 他们连下三局,每局他都被杀得落花流水。 但他依然觉得有趣, 仿佛一扇大门缓缓打开, 自己正走进全新的世界中。 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完全是一个废物。 宋潜机其实并不轻松,术业有专攻,引未来的大阵师入门, 总怕耽误对方的天赋。 因而他尽量少说, 更多让纪辰自己去想。 风中只有虫鸣声、清脆落子声, 偶尔灯花炸裂, 噼啪作响。 宋潜机抬头,看了看天上朦胧的月:今晚先下到这里。 纪辰正在兴头上,不舍地离开棋盘:打扰宋兄多时,是该告辞 等等。宋潜机从怀中摸出一本没封面的册子,翻到某页,指给纪辰看。 这是棋谱? 是阵法。棋鬼留下的阵法秘籍。 纪辰惊愕道:那可是宝贝。宋兄要教我设阵? 他借着幽微烛火看了看,苦笑道,宋兄待我好,用心良苦,但下棋我还是一知半解,恐怕学不会这么难的东西。 多年学书画符箓不成,严重打击了他的自信心。 宋潜机安慰道:并不难,用阵材调动灵气,掌控空间,就是阵。 他指尖点了点泛黄的纸页:今晚我们先学困阵,如果有人来了,你替我用这个招待他。 好,宋兄请教。纪辰郑重点头。 人有时越紧张,越容易走神。 纪辰努力集中精神,却忍不住想这大半夜,什么人会不请自来? 要设困阵,来者一定是敌非友。 自己今夜纸上谈兵初学阵法,怎么敢实战迎敌? 宋潜机看出不对:怎么了? 他坐立不安,低头抠手:要是我出了纰漏 宋潜机笑笑:我替你兜底啊。 纪辰蓦然抬头,怔怔看他,直到眼圈微红。 宋潜机一惊,阴影再度降临,心想不是吧,又要哭? 我又哪里做错?不如我先发制人,先认个错? 纪辰却低声道:这话,只有我爹对我说过。 他爹还活着的时候,他何曾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无论做什么事,闯多大祸,从来没怕过,因为知道有人站在背后,永远替他兜底。 子夜时分,朦胧月影变得清亮。 一只巨大蝙蝠振翼,飞过围墙,落入重楼叠殿间。 翅风如刀,枝头碎叶飘飞。 等它落地,一张脸露在月光下,显出不屑神色,原来不是什么蝙蝠,竟是个人。 赵仁收敛气息,一步步走入小院,心想姓宋那小子也没什么大本事,没能收服护府大阵,自己还不是来去自如。 这院子表面荒废,其实设有隐蔽阵,可隔绝神识窥探。而他宝库的入口正在井下。 不知宋潜机发什么疯,短短半日功夫,这里已经改天换地,种满蔬菜花木。 他能感觉到宝库入口未开,想必里面的东西仍纹丝不动,这让他放下心来。 赵仁脚步无声,隔着一重紫藤花架,隐约看到宋潜机的身影。 花影绰约,那人靠在躺椅上,半阖着眼,好像赏月时睡着了。 他睡着后,偏瘦的身体陷入躺椅,才真正像个十五岁的稚嫩少年。 赵仁正要入井取宝,忽然心思一转。 宋潜机惹下大麻烦,家族和宗门都恨不得除之后快,却迟迟无法下手。 原因很简单,一来他名望正盛,杀他不占道理,二来他背靠大山,杀他怕被报复。 明面杀不得,又一直没有暗杀的机会。 白日里,所有人都亲眼看到自己离开千渠郡,没有人见过自己折返回头。 月黑风高夜,此院恰好有阵法,此时除掉落单的宋潜机,神不知鬼不觉。 对家族、对宗门都是大功一件。 宋潜机身上好东西可不少。圣人留下宝物虽是大机缘,却太显眼,拿了恐怕麻烦无穷。 但那二十万灵石没写宋姓,谁拿到就是谁的。 杀念一闪而过,他并未莽撞下手。 五指按剑柄,反复衡量风险,思考值不值得搏一搏。 风吹花落,暗香浮动。 花架后宋潜机忽然睁眼,目光直直穿透花影,一眼落在他身上。 不好!赵仁当机立断,原地跃起,像只蝙蝠振翅没入夜空。 啊! 半空中一声惨叫,蝙蝠折翅跌落。 他的剑拔到一半,没来得及出鞘。 小院灵气骤变,风起云涌。 细密的金色线条从屋瓦、墙角、花架、石桌同时射出,铺天盖地,纵横交错。 仿佛一张捕网当头落下,将赵仁死死困在中心,动弹不得。 糟了,是困阵,他心中大骇。 宋潜机哪里找来的阵师,竟能半日成阵? 宋兄,网住了!一人从浓重夜色中跳出,兴奋道,他真的出不来了! 是你这小子!赵仁认出纪辰,双眸喷火,好,算我看走眼,你 但纪辰下一句话,差点让他张口吐血:我第一次布阵啊宋兄!咱们阵材都是凑的,结果还成了。 不错。宋潜机终于从躺椅上起身,趿拉着鞋走到赵仁面前,赵道友,晚上好。 好你个头。 宋师弟,误会一场!赵仁也笑,语气暗含威胁,别开玩笑,快把这阵撤了,否则师兄我强行破阵,阵师必受反噬。 纪辰有些紧张,却不想露怯:你大半夜潜进来,肯定没安好心。 我来拿我自己的东西!赵仁理直气壮。 宋潜机摇头:那不是你的,是千渠的。 整个千渠都是我的!赵仁咬牙。 千渠,是千渠人的。 赵仁见宋潜机无动于衷,脸色彻底冷下: 宋潜机,我乃家族嫡系,你敢伤我一根毫毛,天北郡赵家必要你偿命! 宋潜机看出他脑子不太好,叹了口气,耐心与他讲道理: 白日你当众负气而走,谁知道你回来过?没有人,对不对?你一个金丹修士,千渠郡里没人比你修为更高,谁能杀你?反而千渠郡外是毒障林,凶兽出没,葬身兽口的修士,骨头也找不到 赵仁一颤,此院隐蔽阵本是他得意之作,此刻却恨得牙痒。 宋潜机道:我只是想找你要点东西,你可以理解为买命钱,怎么样? 好啊,狮子大开口是不是。 我不买!老子岂会受你这小龟孙威胁?赵仁冷笑,我一个子也不给你,我不信你真敢动手,来啊,有种就杀我! 他伸脖子,眦目欲裂,凶恶如厉鬼。 纪辰何曾见过这个,不由被吓退两步。 赵仁见状得意大笑:毛都没长齐,还学人勒索啊啊啊! 他忽然发出杀猪般的凄厉惨叫。 啊!这一声是纪辰的惊叫。 站我身后,小心溅到你。宋潜机说。 一截削到一半的竹条,顶端尖利,直直穿透赵仁的肩胛骨,从背后透出。 宋潜机缓缓抽出竹条,脸上还是那副表情,眼睛也没有眨。 这是他下午新削的竹子,扎新篱笆剩下的边角料。 此时被他拿在手里,长度和宽窄都像一柄剑。 钝刀子割肉痛,竹条带木刺,自然更痛。 赵仁跪坐于地,牙齿打颤,脸色惨白,血如泉涌。 宋潜机俯下身,拉过赵仁的手,放在肩头:来,用力摁住这里,这样血流得慢些。自己摁好,我就不帮你了。别慌,这点血,一炷香内死不了的。赵道友,我有一些小条件,希望你能听听。 宋潜机起身,用沾血的手点了一炷香。 星火一闪,清淡的烟气飘荡。 赵仁赤红着眼,破口大骂,疼痛却令他涕泗横流。 骂声不堪入耳,宋潜机看了眼面色发白的纪辰,拿开赵仁的手,又给了他一剑。 两个紧邻的伤口重叠。 赵仁这次骂不出了,只大张着嘴,无声呼喊。 现在这个程度很好治,也不会留下后遗症,不影响以后用剑。宋潜机安慰道,赵道友,赵兄,咱们无冤无仇,发生这种事情,大家都不想的。其实我们有同样目的,我们都想早点结束这份痛苦,你说对不对? 他说的是真话。 有些事他上辈子做得很熟练,但这辈子他不愿意再做同样的事。 熟练不代表爱好。 他希望尽快解决。 他又帮赵仁摁伤口。 赵仁仿佛看见魔鬼,哭得像个失去母亲的孩子。 宋潜机,到底还是不是人啊? 为什么他下了狠手,还能面不改色心不跳。 眼看宋潜机又要再给他一剑,赵仁凄厉大叫:你说个数!你说! 宋潜机点头:这就对了。这些东西你没有,但你可以写信一封,从别处筹集,我知道你能办到。 快说!赵仁捂着流血的胳膊,我全都答应。 宋潜机道:三千斤粟,三千头牲畜,三千株树苗,三千斤小麦 赵仁越听越恍惚,甚至怀疑自己幻听,这些东西就能买我的命? 纪辰看着他表情变幻,忍不住笑出声。忽然一怔,心想宋兄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从哪里练成这些手段? 如果我是赵仁,我还笑得出来吗? 幸好宋兄是我的好兄弟。 村里黎明时很热闹。 鸡鸣狗叫嘹亮交错,道道炊烟徐徐入云。 妇人站在灶台前煮豆糊。 豆糊味道苦涩,口感粗硬,好在顶饱。 孩童跟在她身后:娘,我爹什么时候回来啊? 再过几日。妇人笑道,你越乖,你爹回来的越早。 那是几日啊?小虎依依不饶,我已经很乖了。 妇人答不出,笑容难掩忧色。 新仙官不知是个什么脾气,不知会不会出事。 浣娘,浣娘!拍门声、喊话声忽然响起,声音不止一个人,大喜事! 浣娘急忙开门,见半个村的人竟都来了。 上一次家门口聚这么多人,还是刘木匠腿被打折的时候。 村长,他大伯,他三叔,出啥事啦? 喜事啊,新仙官亲自点刘二做了司农,天城都传开了,他献的曲辕犁是宝贝! 仙官要给他治腿,还要跟他巡视千渠,也来咱们这儿呢! 咱们村出了个大司农,你和小虎要享福啦! 小虎听不懂,却知道是好事,不停地拍手。 真的?浣娘大喜,却小心翼翼问,司农和村长,哪个更大? 当然司农大!老村长大笑,司农是大官! 司农和乡长,哪个大? 还是司农大!你别瞎琢磨了,司农只听仙官的,全千渠横着走。乡长见了他都要磕头,喊他大老爷!浣娘,乡上那地痞再不敢来欺负你了! 司农这么大啊,真有这好事吗浣娘神色恍惚,忽然笑容消失,惊叫道:他是不是被打死了,回不来了,你们才这样骗我?说实话,他还活着没有?! 天城来人了! 又一声呼喊响起,由远及近,报讯人在晨雾中奔跑: 天城来人了!来发粮了! 第70章 开仓放粮 天城来人, 绝大多数时候是坏事。 发粮也不是没发过,但从县到镇再到乡,层层盘剥, 经过无数官吏和地主的手,最后发到村民手里的,大多只有一两斤豆子。还要装在满是沙土的麻袋里, 增加分量, 彰显仙官的慷慨仁慈。 而为这一两斤豆子的甜头, 村民们必须日夜兼程, 赶去神庙供奉金身。 老村长带着全村老小,赶往村口迎接天城来使。 众人心里忐忑。供奉会才开过,去的人还没回来,新仙官此时开仓放粮,到底什么意思。 烟尘弥漫,大风卷地,一轮红日被巨大阴影遮蔽。 这么大的仙家法宝, 难道是仙官亲自来咱们村? 小声点,都不要命了? 七绝宝船徐徐下降。砰然一声巨响,船身落地,微微摇晃。 风沙眯眼,众人立刻拜倒:恭迎仙官! 咳咳。周小芸跳下甲板,捂嘴连连咳嗽, 沙土这么大,一棵树也没吗? 老丈,问个路, 这可是小岚村?徐看山紧随其后, 扶起村长。 诶呀, 坏事了!宋师兄专门交代过,谁也不能跪,谁也不能供奉他。丘大成喊道,大家快起来!新仙官最怕别人跪! 村民们不敢不听,起身却面面相觑,哪有不让跪的仙官。 纪星摸出一张清单:让我看看,小岚村分到了什么?哦,防风草种、灌木种、谷子、牛羊、鸡崽 随她话声,沉甸甸的麻袋从船上抛下。外门弟子们举重若轻,一人抗三袋不在话下。 村民只见宝船巍峨庄严,船上下来的年轻人个个仙气飘飘,手上却拎着鸡脖,肩上还扛着麻袋。 村长战战兢兢迎上去:仙长大人,这是? 我原也是凡人,只在山上混过几年,哪里算仙长?周小芸笑道,这是宋师兄,也就是宋仙官送给大家的。 分卷(55) 新仙官?送给我们村? 村民们大惊失色。 对呀,每个村都有,不过因地制宜,东西种类不同,总数分量都差不多。 村长向天城方向拱手:仙官大人有何指令? 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么多粮食和家禽家畜,得拿什么还? 母亲抱紧怀里的孩子,孩子们紧张地埋头。老人们互相搀扶,神色警惕。 麻袋堆成小山,却没有人动手碰一下,更别说争抢。 当然有要求啦!纪星掰着指头数,牛不能吃,要留着耕地,羊和鸡也不能都吃完,总要留几只下崽、下蛋,以后才能越来越多。 就,就这样?村长小心地问,没了? 没了!你们是第一个村,大家都来帮帮忙,分完东西,我们还要赶去下一个。 事实证明,没让孟河泽来,是宋潜机做过最明智的事。孟河泽突破筑基后,对外气势凶煞,令人害怕。 周小芸、纪星是年轻姑娘,一个笑容甜美,一个活泼开朗。 徐看山、丘大成常年混迹山下赌场,气质随和。 由他们四人带队发粮,更容易消去戒备,赢得信任。 村口气氛霎时一变,男人们搬麻袋,女人们抱鸡崽、牵家畜。 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稻谷特有的清香飘出来,沁人心脾。 有人掂了掂分量,听稃壳摩擦沙沙作响,不由大惊:里面好像全是粮! 他狂喜高呼:真的全是粮! 村民哗啦啦围上前,看他拆开袋口 满满当当、黄澄澄的带壳谷子,在朝阳光芒下闪烁金光。 那光彩好像带着诱人的香气。咽口水、抽鼻子的声音接连响起,连成一片。 一双双疲惫或沧桑的眼睛忽然明亮,几乎冒出绿光。 外门弟子们吓了一跳。 生的不能吃!纪星不懂沙土换粮的弯弯绕绕,你们怕什么呀?粮袋里当然都是粮。 她拆开所有袋口,让众人看个分明。 有带壳谷子,也有去壳的粟,颗颗饱满,像地主家过年的粮仓。 村长忽然跪向天城方向,猛地磕头,谢仙官大人!今年秋收前,村里不挨饿了! 他身后,全村数百口男女老少,一齐跪倒,砰砰磕头:谢仙官! 不懂事的孩子被母亲摁下头,老人颤颤巍巍也要下地。 快起来!丘大成急得嘴上冒泡,谁跪就是害我们,害宋仙官! 周小芸低声道:我们山上打工是辛苦,起码吃饭能管饱,后来辟谷,就不用吃了。你们看他们,跟我家里爹妈一样大,却连饭都吃不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外门弟子皆出身凡人,触景生情,不由眼眶泛酸。 有人提议:村长,袋子不拆还好,现在粟米一露,母鸡一叫,谁还走得动路。 杀只鸡吧,娃娃三年没见过肉了。 村长咬牙:生火架锅,先让大家吃顿饱饭! 村民们精神大振,奔回家捧木碗、抱柴火。 一口大锅露天架起,滚滚炊烟如烽火,冲入云霄。 金黄的粟米,混着剁碎的鸡肉块、家里腌制的酸野菜。 不多时滚开,咕嘟嘟冒着泡,热腾腾的白色蒸汽四下弥漫。 滚烫的肉粥盛在木碗里。谷物清甜的香气,鸡肉鸡油的浓香,酸菜的酸辣味,随风飘满整个村子。 一众村民死瞪着锅,大口呼吸香味。 外门弟子们被周遭气氛感染,也对着粗糙质朴的大锅烩咽口水。 娘,好香啊! 村妇中浣娘手最灵巧,由她盯火候掌勺,小虎抱着她大腿不松手,我好饿。 浣娘敲他头:要先给仙长们吃! 周小芸连忙道:我们都辟谷了,不用吃饭,你们快吃吧。 村民才捧着碗、守着锅排起长队。每人盛一碗,便对天城方向说一句谢谢仙官。 肉粥还没降温,半大的孩子急着往嘴里灌,又烫得哇哇大哭。母亲抢过碗,一勺勺吹凉了先给孩子喂。 外门弟子们不忍细看,也不忍打扰。 丘大成手肘撞了一下徐看山:我不后悔离开宗门,跟宋师兄来了千渠,你呢老徐? 嗯。徐看山偏过头,擦了擦泛红的眼睛,一边解释:烟太大,熏的。咱俩打个赌吧。 赌什么? 就赌宋师兄管的这地方,什么时候人人有肉吃,家家有衣穿。 村民们吃到半饱时,速度慢下来,恨不得每口仔细咂摸滋味。 鸡骨头嗦得干干净净也不松手,牙口好的,还咬碎了细细咀嚼。 村长感叹:这么好的饭,只有年轻时候吃过一顿,三十年过去了。 此时气氛比过年热烈百倍。 周小芸却见那掌勺的妇人不吃肉粥,只小心翼翼望着自己的方向,欲言又止。 她主动上前:这位婶婶,你是不是有话对我们说? 浣娘吓了一跳:仙师,您认得刘二吗?就是献曲辕犁那个。 她眼神暗含期待,又好像不敢期待,轻声问,他、他还活着没有? 刘先生啊,他现在做了司农,等他治好腿,就陪宋师兄来 周小芸话未说完,妇人忽然大哭,一把拉过身后的孩子: 快谢谢仙师大人,谢谢天城的仙官大人! 周小芸给妇人擦眼泪,纪星见孩子可爱,抱起来逗他。 纪星变了几个小法术,村里小孩都围过来,阵阵惊呼,令她很有成就感。 分别时,一群孩子扯她裙角,不肯松手:仙女姐姐!你不要走,不要回天上。 村妇们抱走孩童,哄道:快松开,仙女要去下一个村送鸡。 你放仙女回去,跟你一样的小娃娃,才都能吃上鸡肉粥。 小虎恍然:我知道了,仙女就是来送鸡的。 周小芸差点一个趔趄。 来的时候还是仙长大人,走的时候就成送鸡队了。 送鸡队走遍千渠所有贫困村,每到一处,人群轰动,飘香十里。 仙官府的宋院一直静悄悄。 赵仁声嘶力竭的哭喊,甚至没有传过院墙。 夕阳西下,宋潜机结束一天的劳作。 他在石桌上摊开千渠地图,不时用手指勾画。 院内井下不时传来模糊的嚎叫声,与虫鸟声混作乐章。 等晚霞余晖消散,宋潜机收起地图,终于走到井前,低头探看。 赵仁如愿以偿,守着心心念念的宝库入口。却被阵法所困,寸步难行。 他灰头土脸,脸色憔悴,也不敢喊宋师弟或宋兄弟,张口就喊师兄: 宋师兄,东西我都给了,给了三次了,您也该给我一条生路吧。 再等等。宋潜机说,养好伤再走。 每逢送鸡队发传讯符说不够,他便找赵仁敲竹竿。 每一个农民,都可能是种地高手、农耕行家,可能是下一个刘木匠,能造出类似曲辕犁的新农具,自然比赵仁重要得多。 宋兄,我来了!纪辰端着纱布、药粉等物出现在井边,赵道友,我来给你换药。 赵仁欲哭无泪,想骂不敢骂。 他只要看到纪辰的脸,就想起那个血腥痛苦的夜晚。 那是他永远的噩梦。 那夜宋潜机扔下竹条后,纪辰取出一块冰蚕丝缎光锦的帕子,给他擦手: 宋兄是文人雅士,风流蕴藉,你这双手是持笔拈棋的手。看它沾血,我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赵仁心里哀嚎,文人雅士个头! 你家文人雅士这样吗? 所以纪辰深吸一口气,坚定道:以后让我来吧,我替宋兄做这些事。别脏了宋兄的手。 赵仁差点气绝。你们这里有没有一个正常人? 宋潜机心想,你刚才脸色惨白,双腿发抖,一副快要吐出来的模样,怎么突然胆子大了。 可别觉醒出了不得的东西。前世死在你阵中的人,往往受尽折磨,这辈子就算了吧。 宋潜机笑了笑:能不动手的时候时候,尽量不要动手。 我晓得。纪辰点头,看了眼发抖的赵仁,心里默默补上后半句: 到了非要动手的时候,就一定要下狠手,不仅省力气,省时间,还见效快。 宋潜机道:伤人不是目的,只是手段,你给他包扎吧。 好的宋兄! 纪辰对着赵仁,干活细致,一根根挑出陷进肉里的竹刺,挖掉腐肉,最后裹上一层凡人用的金创药。 赵仁浑身冷汗,痛不欲生:你一剑杀了我吧! 纪辰真诚道:赵道友,生命可贵,不要轻易寻死觅活。迷途知返,改邪归正,为时不晚。 又一次换药结束后,井下哀嚎声渐弱。 怎么样?宋潜机问。 快好了。修士恢复快,宋兄别担心。纪辰自信道。 千渠送鸡队恰在此时进门,四人喜气洋洋。 纪辰当即迎上纪星:傻妹妹,你没闯祸吧?没捅出大篓子吧? 他嘴上这样说,却神情关切,先围着纪星转了一圈,以确定对方安然无恙。 纪星对他翻白眼:哪有闯祸!我每到一个地方,当地人都喊我仙女好吧? 千渠人眼神不太好啊。纪辰嫌弃道。 辛苦诸位了!宋潜机笑道。 丘大成道:不辛苦,大家都很感激我们! 纪辰好奇又兴奋:你们去发粮,大家都说什么? 当然是说好话。徐看山对上纪辰真诚的眼神,不忍撒谎,笑容变得有些勉强, 但是也有人造谣、居然说 说什么? 周小芸叹气:说临死前让他们吃一顿饱饭,消了怨气,然后新仙官就要送他们去祭天。 啊?纪辰一脸茫然,祭天? 也有人说,新仙官给那些粮食、牲畜施了法,吃多了就变成他的傀儡奴隶。纪星也叹气。 不是吧?这也有人信!纪辰气笑了。 他觉得这思路清奇,一般人真想不到。 又觉得不忿,好歹辛苦一场,却被这样冤枉。 岂有此理,宋师兄,我们现在怎么办?纪辰拍桌。 什么怎么办?宋潜机问。 我们怎么解释? 不解释。 宋潜机心想,刘木匠的伤腿,明天就该养好了。他派出去办事的孟河泽也该回来了。 他很忙,有许多种地、开荒的想法等待实践。 旁人如何说,又不影响他干活。 四人见宋潜机淡定如故,以为他早有准备,感到一阵安心: 百姓不可能一时半会儿就信任我们,口说无凭,唯有日久见人心。 我们以不变应万变! 天城城南,一座规模仅次仙官府的大宅灯火通明。 端坐首座的老者问:消息散布出去了? 厅中立着的年轻人恭谨道:是。 仙官府那边什么反应?有没有人出来解释? 他们,一直没有反应。 满堂哗然。急切、焦躁几乎写在众人脸上。 千渠郡的仙官地位超绝,但从来不理俗物,真正的权力掌握在三族手中。 流水的仙官,铁打的豪族。他们对仙官并不陌生,甚至总结出一套应付仙官的办法,屡试不爽。 直到遇见不按套路出牌的宋潜机。 听说新仙官要免除所有税,只征百亩以上的田亩税,谁地多谁交税! 我还听说他要亲自走遍千渠! 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再不想办法,只有死路一条! 首座的老者忽然睁开眼,一声断喝,争吵立止: 莫什么,还有一计,虽是下下策,却未必不可以试! 第71章 引狼驱虎 司礼, 我亲自书信一封,你派人带上重礼,送去洪福郡,送给洪福的司军, 他自会禀告刘仙官。做隐蔽点。 司礼出列应是。 千渠东边紧邻洪福郡, 仙官姓刘, 出身华微宗明霞峰, 是戒律堂大长老刘鸿风的族弟。 十年前,千渠郡大旱灾, 千渠郡子民想尽一切办法,试图举家迁入洪福。然而边界守卫残暴,抓住逃民后直接打死,将尸体晾在边界线暴晒,才渐渐无人以身试险。 当老者提出去信洪福郡刘仙官, 众人立刻明白他想做什么。 李太爷,请三思,这无异于引狼驱虎啊! 姓宋的不是个好东西, 姓刘的也不是好打发的。 哎,我还是最怀念姓赵的, 只要给够赵仁好处,他就万事撒手不管。哪像宋潜机,咱们神庙献宝只差献裤子了,可他怎么对咱们?居然要推行田亩税这等恶毒之策! 与仙官常年打交道,深知仙官也是凡人,有时比凡人更贪婪。 出身世家和宗门的修士一心修炼, 在力量方面超凡脱俗, 正因为太超凡, 对某些常识近乎无知。 豪族们心底里并不怕仙官,表面装出恭敬模样,小心侍奉百依百顺,其实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如何利用仙官。 李老太爷重重咳嗽一声,沉声道: 引狼驱虎?不错,宋潜机是恶虎,刘鸿山是贪狼,但我们起码知道刘仙官想要什么。宋潜机真正想要什么,各位谁能说清楚? 分卷(56) 没有人应声。 据说宋潜机手下的孟河泽已经锁死神庙大门,不许任何人参拜。 宋潜机甚至不允许凡人跪他。 一个修士,连供奉和香火都不要,还能图什么? 亩产千斤又是什么东西?他又不能吃饭。 宋潜机的行为根本无法预测。生死存亡之际,唯有兵行险着,割肉引狼,才能求得转机。 李太爷见众人面色沉重,大喝一声:打起精神,团结起来。真正的斗争还没有开始,有肉的割肉,有血的放血。我们的土地就在这里,我们的家族世世代代活在这里,我们才是千渠的主人! 为了家族传承的荣耀和尊严,为了你们的儿子有田庄和粮仓能继承,为了子孙后代的好日子 厅外黑夜茫茫,厅内灯火辉煌。 迷茫、惶恐、焦躁的气氛如潮水般退去,最终只留下一双双赤红、发狠的眼睛。 将宋潜机苍老的声音压低,却在整个厅堂回荡。 众人齐声接道:赶出千渠! 纪辰来到千渠郡后,才真正感到充实和新生。 他可以钻研棋道、随宋潜机学习阵法,给赵仁道友换药疗伤、顺便用赵仁当道具练习各种阵术。 外门弟子们对他很友好,没人歧视他、管教他。年轻人多的地方,总是格外有活力。 他认为追随宋兄来到千渠,是充满智慧,无与伦比的英明决策。 这比在家混吃等死,被人背地里喊废物,要快乐千万倍。 今天就到这里。宋潜机合上旧棋谱。 宋兄,我告辞了。纪辰颇为不舍,打开自制的隔音透气井盖,探看井底,赵道友,明天见哦。 赵仁狠狠打了个哆嗦,仰头,扯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不用见了吧,您真不用这么客气。 纪辰离开后,宋潜机蹲在井边,微笑道: 赵兄,你的伤养得怎么样了? 好了,完全好了!赵仁连忙喊话,宋师兄,宋老哥,你要东西,我都给了,你让我用道心发誓不泄露、不报复,我也发了,求你放我走吧! 宋潜机道:咱们商量一下,你替我办完最后一件事,我送你离开,如何? 赵仁正要答应,又面露绝望。 却听宋潜机问:我写了一封信,你替我发给隔壁洪福郡的仙官。 真如此简单? 你想做什么赵仁警惕道,只是一封信? 他心思电转。 自己这次大意认栽了,但听说那刘鸿山即将突破元婴期。以那厮的修为,就算炼气期阵师的阵法再精妙,也拿捏不住他。 他赔笑道:洪福富庶,刘仙官这些年不知捞了多少好东西,他家大业大,富得流油,您敲我,真不如敲他啊! 宋潜机真诚道:赵道友,我一个种地的,没兴趣到处敲诈别人。 赵仁捂着肩膀想,张嘴说瞎话,我信你个鬼。 面上却连连点头:是,我不该以修士之心,度农民之腹! 宋潜机来后,看了不少地图。 洪福郡南方春天涨水,洪涝成灾,若能疏通河道,加固堤岸,再挖一条水渠,从洪福郡引水入千渠,那样千渠有水浇灌田地,洪福不再受洪灾之苦,两全其美。千渠也算真正有了一条渠,距离名副其实走出一小步。 但这只是提议,如果对方不同意,宋潜机也不打算强求。 他办法多得是,大不了从毒障林中挖渠引水。费些功夫,炼制一套滤水法器,赶在水流进入千渠前,过滤掉毒素和杂质,千渠郡一样有水能浇田。 托前世的福,技多不压身,他恰好会一点炼器。 传讯符飞入夜空,飞向东方。赵仁松了口气,满怀希望道:宋师兄,可以撤去阵法,放我走了吧? 宋师兄!另一道少年声音在宋院门口响起。 等等。宋潜机迎上孟河泽。 喂,宋兄!赵仁不甘,但头顶的井盖依然合上。 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候来?赵仁恨死了孟河泽。 这份记恨甚至超过对纪辰。 至于宋潜机?在其他人衬托下,宋潜机已经是温和善良的好人了。 情况怎么样?宋潜机一边问,一边上下打量孟河泽。 孟河泽心中一暖:宋师兄计划周到,大家都没事,师兄不用担心! 宋潜机心想,儿行千里父担忧,人之常情嘛。 孟河泽摸出一个储物袋:这是毒瘴林边缘,所有种类的花草,按师兄要求,每种摘下一株。 宋潜机摸出一沓符箓:明天换上这些。 大家没有深入丛林,避瘴符还没用完。孟河泽低声道,师兄不必如此辛苦。 不辛苦。宋潜机说。 避瘴符前世已有,不像自创聚光符时需要思考,提笔便可成符,轻而易举。 外门弟子先前分成两队,一队由两个女修加两个赌鬼带领,四处送鸡。 另一队由孟河泽带领,前往千渠郡的北方边界毒瘴林。 因为靠近边界线和原始森林,千渠北线空气较为湿润,仅次于天城。 普通人活路无非耕种、采摘、捕鱼、养殖、打猎几种。 千渠自然条件恶劣,无鱼可捉,无果可采,剩下的活路只有打猎回报最快。 但林中瘴气有毒,凶兽也不是凡品,多为妖兽。凡人入林,死路一条。 妖兽近年愈发猖獗,不时出林捕食村民和家禽,肆意踩踏破坏田地。 今天可有收获?宋潜机问。 孟河泽炫耀道:今天我们合力打了一只初阶红瞳狼,兽肉分给村民,村口点起篝火,全村露天烧烤,吃了个饱!等大家配合顺畅,就能打下有妖丹的一阶妖兽! 提升战力最好的方法是实战,与无法预判招式的妖兽战斗,正好可以磨练战技、战法。 外门弟子们觉得宋师兄用心良苦,既为大家修炼着想,也为安全着想,避瘴符可以抵御瘴气、聚光符可以发信号求援。 如果计划完备,方法得当,毒瘴林便是一片天然训练场。 孟河泽又说了许多打猎的趣事,他不让其他弟子来,才好一个人出风头。 宋潜机耐心听完,才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要求表扬。 做得不错。他努力夸道,嗯,真不错。 孟河泽精神大振,撸起袖子冲向灶台:我去给师兄煮面。 好罢。宋潜机点头。 他不由想,来了千渠,做了一郡的大仙官,有了种不完的地。 表面风光,背地还不是要吃面。 夜已深了,炊烟却飘入夜云,令朦胧的月色更显朦胧。 厨房传出面粉朴实的麦香,青菜和青葱的清香,番茄汤汁微酸的浓香。 在这样烟火滚烫的香气中,宋潜机坐在石桌前,借黯淡月光细看孟河泽带来的草木。 有了这些东西,他可以根据经验,判断现今林中的瘴气情况。 比如这株小草,烟青色,叶片形状似铃铛,被称为瘴铃草。 瘴气越浓,它叶片颜色越重。 前世他入林,已是百年后,丛林边缘的瘴铃草呈暗红色,如凝固的鲜血一般。 现在情况比他预计中好很多。 但由此可见,毒瘴于百年之间越来越严重。 宋潜机微微皱眉,这个世界真的在越变越坏吗?是什么导致这种改变的发生? 宋师兄,面来了!少年喊道。 汤汁的香气扑面而来,宋潜机放下指间青草。 他劝自己不去想这些。 这辈子他不用关心世界,只用照料好田间地头。 关心世界的人多得是,不缺宋潜机一个。 登闻大会结束后,各派陆续从华微宗离开。一群有名或没命的年轻人,相聚又分离。 何青青随同门去往天南洲仙音门,从前书院的同窗赶来为她送行,一声声亲切祝福,称她是青崖走出的大师姐。 以后再想听你弹琴,可就不容了,同窗一场,再为大家弹一首吧。有人提议。 众人纷纷附和,青崖六贤也来凑热闹,大声叫好鼓掌。 请我弹琴,要先下拜帖。何青青平静道。 同窗们脸色瞬间变得尴尬,讪讪而散,背地里说她凭运气一步登天,就轻狂摆架子。 何青青其实并不敢狂。 她进入仙音门后,师父绛云仙子便下山远行。 她独居高位,步步谨慎,总怕做不好大师姐,令师父蒙羞。 要论修炼和弹琴,她比任何人都努力用功。 但同门从小享受最好的资源,修为比她高太多,没道理被她一朝一夕追上。 夜已深了,何青青依旧在按弦,神色极专注。 桌上茶汤已冷,灯花已残,身后侍女苹儿斜斜靠着墙,困倦地打了个呵欠。 大师姐,那人回来了!另一位侍女杏儿进门,骤然打破一潭死水。 快请进来!何青青蓦然起身。 一位外门小弟子被杏儿带进来,神色怯怯。 添茶剪烛重开宴,何青青倒了杯茶,亲手递给那位外门弟子: 不着急,慢慢说。 对方有些惶恐:弟子按大师姐吩咐,下山打探千渠郡宋仙官的消息。但是千渠郡这些年由天北赵氏经营,很少有消息传出。 没消息吗何青青低下头,眼中光彩黯淡。 外门小弟子犹豫道:只有一条,听说宋潜机封了神庙,还不许别人跪他,也不知是真是假。 一定是真的!何青青笑起来,多谢你啦! 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当谢,弟子告退! 嗯,我送你。何青青说。 等等!杏儿喊住她,先打发了那外门弟子出去,你在殿外稍等。 何青青不解。 苹儿掩嘴笑:大师姐差点又出错了。 何青青一怔:什么? 仙音门离山下远,下山一趟可不容易。外门弟子替内门跑腿办事,内门的仙子们总会顺手打赏些小玩意。杏儿说,不能空着手送呀。 这也是规矩?何青青问。 苹儿苦口婆心地劝:算不得规矩,但大家都这样做。不赏当然也没关系,以后再找人办事,还能找到,只是办得没这么尽心了。人家有十分力,只尽到八成,咱们也挑不出差错吧?同样是打听消息,可以打听一句,也可以打听十句,完成与尽心完成,差得很远呢! 何青青静静听着,慢慢点了点头。 大家都赏多少?她问。 有多有少,看地位、看家底、看修为。门派众仙子中,要数妙烟仙子出手最大方。 何青青有些好奇:妙烟师姐每次赏多少? 她与妙烟互相称师姐,也算仙音门一桩奇观。 妙仙子每次打赏八十八颗灵石,很吉利。 何青青一惊:啊?这么多? 她家底丰厚,但那是师父给的,花起来总觉心疼。 苹儿劝道:大师姐是咱们莲花峰的门面,万不能小气。不如以后就赏九十九颗,九九归一,彩头更好,还胜过妙烟仙子一头,怎么样? 这,好罢。何青青略一迟疑,最终点头。 杏儿拍手:弟子们知道大师姐出手大气,您以后再找人下山传信办事,都会抢着来呢。您的声望也一定越来越高。 九九归一,九十九。 何青青点出一袋灵石:你们给他罢。 她脸上兴奋的光彩已经淡去,眼中浮现淡淡倦意,但隔着面纱,谁也看不到。 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会儿。 两位侍女应是,恭敬地退出去。 等她们走出宫殿,相视一笑,恭敬神色一扫而空。 杏儿取出一颗灵石,扬手抛给跑腿的外门弟子:大师姐赏你!快走吧! 剩下的九十八颗,两人一边分账一边嬉笑: 她实在太好糊弄了。万事只要加上八个字,都是规矩、为了你好,就没有办不成的! 看她登闻大会琴试上那么凶,我还以为这人有多难伺候,其实她吃软不吃硬,对她好一点,顺一点,就能将她吃得死死的。 走大运当了大师姐,修为还不如我高,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听说蓼花师姐她们,正找机会要整她呢,咱们也能看看热闹了。 仙音门绛云与望舒两派分裂已久。绛云收下亲传弟子后,没有亲自教过一日,便匆匆远游。 这个弟子出身低、修为弱,容貌丑陋如鬼,仅凭一首《风雪入阵曲》,在登闻大会上大放异彩。 曲子不算极难,有人说妙烟仙子弹得更好,何青青只是走运,先一步得到了它。 凭运气得到的东西,总会凭实力失去,也有人猜测绛云一时冲动收徒,已经后悔,找不到理由反口,只好避而不见。 在何青青看不到的地方,这些流言插上翅膀,传遍仙音门。 苹儿杏儿才聊了两句,引得其他人聚来,一起神色古怪的掩嘴轻笑,内容很快转到其他方向。 她还打听人家棋书双绝的宋师兄,真是白日做梦。 做梦不如做大点,我选子夜文殊。他长得好看啊! 听说宋师兄也好看,但是谁见过? 宋潜机名声在外,可惜亲眼见过的少,与他打过交道的更少 跑腿的外门小弟子没有走远,也无人在意他走没走。 他默默攥紧拳头,一块灵石有棱有角,硌得人掌心剧痛。 分卷(57) 何青青独自凭栏。 夜色苍茫,天星散落,似飞雪点点。 分明是初夏时节,她却感到丝丝缕缕的寒意,随夜风钻进骨缝。 她住在莲花峰琉璃宫,居处华美而精致,金堆玉砌,白幔飘飞,集仙音门风格之大成。 大宗门的规矩结成蛛网,经常勒得她透不过气。 她安慰自己只是还不习惯。她想活得有人样,现在做到了。仙音门给了她太多,人不该不满足。 每个弟子都会向她行礼,即使她揭开面纱,也不会有人对她鬼吼鬼叫。 这里的人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不露半分,总是微笑,从头到脚写着两个字:体面。 何青青甚至怀疑,就算他们见到真正的鬼,脸上还是那副表情。 她看了一会儿星星,又觉得心里的话说出来,星星也不愿意听。 何青青走回案前,铺陈纸笔: 宋师兄,这里每个人都对我很友善,但我还不习惯。她们笑着,却好像离我很远很远。你说我师父性格偏激,我拜她为师,不知是福是祸。我也不能预测命运,我只知道师父是对我好的。 她说我的脸不能再拖下去,仓促远行,为我寻访云游四海的妙手神僧。若有大师施展神通,或许枯木回春,能为我恢复容貌。 如果天意眷顾,真能治好,我想下山一趟,去千渠郡看看你。看一眼就走,一定不会耽误你办正事 何青青写完默念一遍,长出一口气,满意地投入灯笼中。 纱灯里蹿起长焰,满纸墨痕被火舌吞噬。 灰烬随风飘飞,顷刻没了影子。 第72章 传奇开篇 天似穹庐, 黄土广袤。 由暗转明的天光下,初生红日跃上地平线,光芒却像隔着一层轻纱, 模糊而混沌。 空气干燥, 不知是雾是霾的东西漂浮在平原上。 纪辰眯眼望去,一棵棵枯树的剪影凝固在浓雾中。 枝条光秃,枝干萎缩,像迟暮的老人。 已是初夏时节,瑶光湖千重垂柳如幕, 华微城街道两旁高槐如盖,恼人的蝉鸣响彻全城。 而在千渠郡西边的村落,生机最旺盛的夏天被彻底遗忘了。 没有蝉鸣鸟叫, 死寂的旷野上大风呼啸。阵阵沙土扬起又落下, 打得人脸颊刺痛。 我小时候,这儿是全千渠最大的林子, 从东到西, 七八里地啊。东边有榆树,西边有杨树, 绿油油看不到边。小孩钻进林子, 根本瞧不见日头,迷进去就出不来。 后来一夜之间,树死了一半。那年又赶上荒年,野草根都挖完了, 人吃树叶剥树皮, 树就死得更快。荒年过完, 又是大旱灾, 反正这些年折腾过来, 整片林子都没了。 说话的是一位干瘦老人,右手拄着拐杖,被儿子搀着左臂,正站在新任司农刘二身前,缓慢又轻飘地叹息: 现在给村里小孩讲树林,他们都不信。谁知道那年怎么回事,有人说,是有一任仙官施法,坏了风水 搀扶老人的中年汉子大惊:爹,咋能说仙官的不是! 老人依然双目混浊,也不惊恐,麻木地下拜:是是,我老糊涂了,快该死了,司农大人饶我儿一回吧。 不敢不敢。刘二木匠急忙把人扶起来。 他即使换了新袍,戴上高冠,也很难把自己当司农老爷。 他好像还在做木匠,语气像询问订木具的客人有什么需求:张老族长,咱们这次来呢,主要是看看地,再看看大家有什么需要的。 上次送来的粮食,能不能吃到今年秋收?鸡鸭崽子养得活吗?地里有没有虫灾?至于以后怎么办,都要听新仙官安排。现在大家伙想说啥,就说啥。 村民们怯怯地跟在族长身后,一个个干瘪黑瘦,像一根根竖着的包谷杆。 他们有的跟刘木匠打过交道,见他还像从前一般,没有官老爷架子,胆子便大起来: 那新仙官到底啥意思? 我听说从前那么多税,都要作废了。是不是要交新税? 乡上有人说,新仙官喂饱我们,是为开坛祭天 新官上任三把火。乡上换个小吏,都要在村里剥下一层皮,何况是最大的仙官。 新仙官反常的举动,让整个千渠像过年,村村户户欢欣庆幸。 好景不长,匪夷所思的各种流言传开,像一块大石头落下,打散欢乐气氛。 谁说要交新税?土地百亩以上的地主,才交田亩税。祭天更是胡扯,你们不信,可以去天城看,神庙锁上了,谁都不许进去拜,祭天都没地方祭。 你说神庙锁了?老族长忽然握住刘木匠的手,再不用上供了? 刘木匠一惊,没想到他昏沉干瘦,还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 新仙官上任第一天就锁了,他是好人,发粮发鸡,咋不念他点好? 村民们嚅嗫着说不出具体理由,表情尴尬犹疑。 刘木匠郑重道:你们村里的田地,仙官已经施了法,谷子明天早晨就能出芽! 人群轰的一声炸开锅。 今年缺水,土地硬得几乎犁不动,全村都着急上火。 老族长再次握住刘木匠的手:真的! 刘木匠道:我亲眼见过仙官施法,你们可以去隔壁村问,他们的豆子已经发芽了。我要说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后半句他急得发毒誓,村民们气氛一变,喜不自胜: 仙官是不是坐在天城的云楼上,手指一点,就给咱们土地施法啦? 真是仙人本事啊!谢谢仙官,谢谢司农大人! 老族长指了指不远处,纳闷道:那个年轻后生是谁?为啥那么多人都围着他? 被他一提,众人顿时起了好奇心:对啊,昨天就见他在村里田上走,大半夜都不睡,一直晃悠。今天一早,他又在村外这枯林晃悠。 刘木匠转头望去,怔了怔。 一片枯木间,一道人影半跪在地,缓慢抚摸干硬土壤,神情认真。 他身旁站着十余位年轻人,都望着他,莫名像一群子女环绕父亲。 然后那人站起来,招了招手,身边人适时递上铲子,他便开始挖坑,像要种树苗。 刘木匠见此情景,眼中情绪变得复杂,崇拜、尊敬、感激几乎满溢而出,隐约还有一丝自豪。 但他没有回答,只说: 等我们走的时候,你们就知道了。 宋潜机每到一个处,先摸土地。 为了防止被人跪拜,他没有透露身份。 刘木匠猜测新仙官行事低调,每次等他即将离开,才会告知当地村民。 见宋潜机动手,纪辰也拿起铲子挖坑:这片枯林还能种什么?种谷子还是种豆子? 不种粮,只种树和草。宋潜机说。 纪辰感叹道:这么一大片地,可惜了。 宋潜机觉得很正常,种什么都是种,快乐不打折! 原本这片树林就为千渠郡防风当沙,是一道天然屏障。 并不是每片土地都应该种粮。 千渠地广人稀,比一百座华微城还大。后者人口多达百万,千渠只有区区十万。 真正有人耕种、能结出粮食的土地,本就少之又少。 有的贫瘠缺肥,有的干硬缺水,有的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闹黑沙暴和旱灾,还有的沟壑纵横,路都挖不出来。 如今千渠,亩产极低,五毒俱全。 大肆开荒,结果只会越开越荒。修复屏障、保护水土、蕴养灵气比开荒更重要。 宋潜机与不死泉越来越默契,但他还不能真正使用这等天地至宝。 他悄悄取出的,只是飘出瓶口的灵雾。 灵雾滋养他经脉,最终顺着他指尖,飞速浸透土壤。 沉睡的土地仿佛被唤醒,生机从无到有。 他喜欢创造生机,这种成就感与播种、收获类似,令他满意地微笑。 创造生命,比毁灭生命更难。 宋潜机又想起这句话,这是上一世一位老和尚告诉他的。 对方四处讲经布道,他不以为然。重生种地后,许多他不认同或不明白的话,渐渐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不知可会再见那个云游的老和尚? 这念头一闪而逝。但就像想见救世主卫真钰,他没有非见不可的执念。 纪辰和其他外门弟子第一次看到时,只当宋潜机将体内灵气注入土地,震惊不已。 有人提议:我们一起来,好让宋师兄省一点。 宋潜机坚定拒绝:我练的功法与众不同,你们这样做没有效果,只是浪费灵气。 背地里大家讨论这件事,不免带上苦情色彩。 纪辰摇头:宋兄为千渠鞠躬尽瘁,我实在佩服。 纪星:他这样为千渠,千渠人还不怎么领情。 周小芸安慰道:前面历任仙官把百姓骗傻了,留下一堆烂摊子。咱们刚来,发发东西,让人吃几天饱饭,就能建立信任吗?天上掉馅饼,总会怀疑是陷阱吧。 苦情之后互相打气。 丘大成:宋师兄棋书双绝,何等惊才绝艳的天才人物,尚且下地锄田,我等所为,不足道哉。 徐看山:千渠从前是宝地,如今落败至此。修士们找风水宝地算什么本事?我们能自己造一个!让千渠在我们手上重聚灵气,恢复生机。 有宋潜机以身作则,外门弟子们众志成城,不管入村送鸡,还是入林打猎,都仿佛在做一件改变世界的大事。 宋潜机放下铲子,招来他任命的新司农: 我走之后,请告诉大家,之前发下的树苗可以栽了。秋收时会有人来验收,每活一棵树苗,奖励二两谷子。 刘二连连点头,同时在心中飞速计算,如果栽下的树苗侥幸都能活,那这个村今年不用种地,单靠种树都能填饱肚子、存下过年的余粮。 新仙官太仁慈了。 您要休息吗?刘木匠恭谨地问,您已奔波半月。 他与外门弟子打过交道后,便知道修士从前也是凡人,与人斗法也会受伤,仙法并非无穷无尽,使用过度一样会疲累。 新仙官四处施法,消耗一定很大。 去下一个村。宋潜机干劲正足,挥手,上船! 紫府中不死泉响应他心意,嗡然轻鸣,焕发七彩蕴光。 宋潜机带队走遍千渠。 很多年后,这段经历出现在刘木匠的晚年回忆录 《与神王同行》的开篇。 已经识字且博学的刘二笔耕不错,在书房彻夜不息的烛火下,用质朴通俗却真诚的文字,写下珍贵的回忆: 你若从海外来,问四大洲的中心在哪里,每个人都会告诉你,当然是千渠郡。 千渠,千乘之都,富饶美丽,繁华昌盛。游子在梦中向往它,诗人为它写诗,称它为奇迹诞生之地。 这里有最长的大桥,最大的水库,最多的风车,最先进的冶金术,最精确的灌溉法器,最安全的阵法,以及最完备的法度。 这里模糊修士与凡人的界限,不断创造奇迹、带来整个世界的伟大变化。 千渠的崛起并非一帆风顺,它伴随着血与火的抗争,无数顶天立地的英雄人物,曾为它出生入死。 我只是千渠微不足道的建设者之一,也是这段历史的见证者。 一切传奇的开篇,要从宋仙君踏上这片贫瘠土地开始。 他来到这里,封锁神庙,对子民们开口说第一句话:不要供奉我,我不会满足你们任何愿望。 直到千渠风调雨顺,田野皆绿,他成为万千子民的精神信仰,他依然说:不要供奉我,我不会满足你们任何愿望。 很多年后我才领悟宋仙官的真意: 一切不靠求神拜佛,只靠自己双手创造,才是真正的千渠精神。 但那时人们不懂,我也不懂。 十五岁的宋仙君,沉静站在田地里,更像一个脾气温和的年轻人。 而不是一位改天换地,开创新世界的神王。 这本《与神王同行》一经问世,立刻被抢购一空,后来远销海外。 人们试图从简单文字的缝隙间,窥得宋潜机和那些熟悉名字,风流人物们的真面目。 但那已是很多年后的事了。 如今宋潜机刚拿到隔壁洪福郡,刘仙官的亲笔回信,约他在两郡交接处会面。 可以准备修渠了。宋潜机说。 孟河泽翻来覆去读信,略过长串客套虚话,没看出对方半点妥协的口风,不由担忧起来: 宋师兄,这刘鸿山好像要讹咱们一笔啊,据说他即将突破元婴,不好对付。这信写得也九曲回肠弯弯绕绕。 宋潜机微笑:没事。 他淡定地说没事,孟河泽便胸有成竹:好!谁怕谁,只管来吧。 宋潜机招来司礼:贴出告示,仙官府招人挖河道、修水渠。管吃管住,每天再给两斤谷子半斤猪肉。哦,你和司军最近闲来无事,也可以去。之前神庙献宝的那些人,似乎也无事做,正好都叫来吧。 司礼一怔。 让他们修水渠?开什么玩笑。给这一点点谷子和肉,哪个豪族大老爷愿意干粗活。 他只觉宋潜机故意为难,另有深意,小心试探道:何时动工?您不是正要出门吗? 算时间,他们的礼物和李太爷的信已经送到刘仙官手中。 一想到此处,他强忍激动。 宋潜机看了他一眼,神色没有不悦,只平静道: 征人。 这一眼让司礼压力极大,无法呼吸,瞬间冒出冷汗: 是,仙官大人! 千渠三年不下雨,天城外的村户大多依靠井水过活。 西南边旱灾说来就来,从不讲道理,不知道哪天开始,井里就打不出水了。 人们翻过沟壑,去邻村取水,运气好,邻村井里有水,运气不好,听天由命。 分卷(58) 北边靠近毒障林,凶兽更不讲道理。 高阶妖兽领地意识强,它们在毒障林中心地带划下各自地盘,将低阶妖兽赶到林子边缘。 于是低阶妖兽趁着夜色,窜出林子,吃人毁田。 今年不一样,新仙官上任后,亲自走遍千渠施仙法。新司农随之推广曲辕犁。 虽然西南边旱灾,种子仍然发芽了,绿莹莹的嫩苗一天天蹿高,长势喜人。 北边有一支仙师们组成的猎队,由仙官手下的弟子们轮流值班,彻底让人与妖兽的食谱掉转。 妖兽体积大,北地村民顿顿有肉吃,吃不完的挂着风干,留到过年,有些还能送给邻村的亲戚。 仙官征人挖河道,从邻郡引水的消息一经传开,立刻引起各地轰动: 不是加盖神庙、扩建仙官府,是挖水渠? 你傻了?神庙早都封死了。我信宋仙官! 要是修渠,能让咱村以后不愁水,不给钱不给粮我也干。 仍有许多人保持怀疑。从前征民夫修神庙,起先都允诺许多好处。到天城后,必日夜赶工,稍有懈怠,就要被工头抽鞭子。 吃不饱、睡不好,天天挨打,实在苦不堪言。 每天管饭,还有猪肉,哪有这么好的事? 孟河泽、纪辰陪同宋潜机前去边界交涉时,送鸡队四人负责这次招工登记。 纪星出府看情况,其他三人坐在房里,愁眉不展。 周小芸:万一招不来人,怎么办?总不能强迫人家打工吧! 外门弟子从前在华微宗打工,最讨厌的事,莫过于被执事强行安排某些脏活累活。 徐看山一拍大腿:那咱们努力干呗,把毒瘴林的猎队都叫回来,修士力气大,干活快。 丘大成道:有手有脚,没什么不能干的! 纪星忽然闯进门:不好了不好了!你们还坐着干嘛? 徐看山大惊:华微宗派长老通缉我们?这么快就打进千渠了? 呸呸呸!纪星气道,是来报名的人,将整条街堵死了,咱们只要一千,外面快有五千了!快跟我出去! 第73章 顺应天时 仙官府门前, 开阔广场与街道被人群挤满,一眼望去,水泄不通, 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 人们扎着头巾,怀里揣着硬邦邦的干粮,身后背着铁锹、背篓等物。 他们从各地各村来到天城, 正窃窃私语地互通消息: 这次挖河道, 真能每天发猪肉? 我听说隔壁洪福郡, 也只有过年才能吃上猪肉。说亲事娶媳妇, 才舍得拿两条风干火腿。 如今若要形容一个地方丰饶、日子富裕,穷尽想象也只能想出天天吃猪肉这种美梦。 消息灵通的人继续道: 那火腿, 看着硬邦邦,其实切下薄薄一片,瘦里带肥,吃在嘴里油滋滋, 又咸又香,吃一口,馋一天啊。还有,两口子结婚摆席面,饭菜不用水煮,都用猪油炒,油香味一晚上不散。 吞咽口水的声音接连响起。 你说那猪油炒菜, 得是啥滋味? 不晓得, 咱又没吃过,都是听说嘛。 有人嘟囔:娘呦, 洪福人命真好, 上辈子积下多少德! 口水声还没消停, 这说法便被人反驳: 我是边境花岩村的,听我一句。今年洪福日子也不好过,黑河两岸遭了涝灾,淹死不少人。田也毁了,屋也垮了,猪崽还没长大,全活活冲死了。 死人漂在河里,等捞上来,都泡肿了。活人该收的税,还是一分不少。 羡慕嫉妒的声音顿时低下去,变成同情哀叹: 老天爷,咋一年比一年苦。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经过苦难的人,更容易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 都别哭丧,等咱们挖好河道,新仙官一施法,把水分过来。以后洪福不涝,咱们也不旱。 对,千渠现在有了宋仙官!告示上说,每村都能有条渠,那我们村再不用跑十里地挑水了。 山路崎岖难行,水车沉重,路上水洒一半,稍有倦怠,车翻人伤,水连一半也不剩。 普通村民对天城和仙官怀有敬畏,不敢大声叫嚷。因而虽人群密集,却并不吵闹。 周小芸刚出府门,当即被这场面震了震。难怪他们在府中,没听到任何动静,还以为没人来。 你家住哪个乡,哪个村,真是自愿来修渠吗?她问排在最前面的人。 那庄稼汉紧张地搓手,反问她:修渠真能发猪肉? 身边人低喝:怎么跟仙师说话呢!就算不发,咱们也都愿意来的! 纪星试图劝退一部分人,指了指天:夏天到了,日头一天比一天大,干活又晒又累,老人和孩子们先回去吧。 队伍中没有人动。 那些五六十的男人,看着面相沧桑显老,但平日一样下地干活,不觉得自己是老人。 那些十五六的少年,看上去尚且稚嫩,但有的已经成了家,也不觉得自己是孩子。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壮劳力,干活正当年。 徐看山和丘大成只好按身高、体重、年龄宣布三重标准。 筛过一茬后,离开的人暗自惋惜。剩下的两千人,都聚着不愿意走,绞尽脑汁自荐: 仙长选我,我腿脚好,跑得快。 仙长,我身板结实,一肩能挑四筐土。 纪星与送鸡队四人商量:不如我们分出小队,搞轮休吧。 周小芸点头:轮作轮休,不耽误工期。 徐看山朗声道:不筛人了。以后每人按排好的工期上工,做工半月,休沐三日,正好可以回家看看,把发的粮食和肉带给家里人。 众人忙不迭答应,但心里纳闷。 到底啥是个休沐?为啥还能回家? 早在六十年前,洪福与千渠没有明确的边界线,两郡边境甚至有一处小集市。 居民在那里交换粮食和布匹,盐巴和牲畜。更不存在千渠逃民一说,有千渠的姑娘嫁到洪福,也有千渠汉子娶回洪福女。 后来千渠大灾,洪福司军派人在边界修建城墙、派守卫镇压暴动。 逃民的尸体被守卫高高挂在城头,让秃鹫苍鹰分食。 那是一场噩梦。天气阴冷,血流成河,灰蒙蒙的天空下,秃鹫嘶鸣盘旋。 如今已经没人再敢偷渡。 这连绵六十里的土城墙,成为阻隔千渠灾民的钢铁恶兽。 城前是荒芜的死地,城后是触不及的生机。 刘鸿山此时便站在城头上。 他负手而立,身姿笔挺。夏日暖风迎面吹拂,吹动他发白的胡须,华丽的法袍。 日光干净和煦,晒得他浑身舒畅。 墙外,千渠的千里赤地,沙尘茫茫。墙内,洪福绿意盎然,水泽泛泛。 刘鸿山感叹道:山中一日,世上千年。仙家一念之间,凡尘沧海桑田。 好诗!洪福郡司军连声赞叹,您简直是文曲星下凡! 你再接两句。刘鸿山淡淡瞥他一眼。 司军抓耳挠腮,终道:千渠不见千渠,洪福托您洪福。 不错!刘鸿山满意地微笑。 司礼见他心情好,趁机进言: 河西村铁三牛献上治水图一张,他自称观察三十年河流水量,走遍两岸,绘制此图,愿助您重修堤坝,整饬河道 刘鸿山笑容淡了:不是发了赈灾粮吗?不够吃? 是是,够吃,但不知明年 刘鸿山再次打断:涝灾耽误今年的神庙供奉吗? 这,这倒不耽误。司礼小声说。 那还让本仙看什么?! 司礼汗如雨下,诺诺称是:我这就把人赶走。 不远处响起挣扎求救声,很快变成痛呼。声音越来越远,终于听不到了。 刘鸿山不耐地皱眉。 凡人境界不高,不明白道理 玉轮月月盈亏,河流年年有汛,乃天道循环,自然规律,人当顺应天时,哪里管得? 他自诩是位好仙官,有灾赈灾。但修整河道费时费力。 比起洪水滔天,当然还是修炼要紧。 与赵仁拼命想离开烂泥沼一般的千渠郡不同,洪福郡富庶丰饶,刘鸿山很满意。虽然凡间灵气不比山上浓郁。 但在华微宗内,金丹如云,连虚云真人的女儿都即将突破金丹。 他有些酸酸地想,那陈红烛只是个骄纵的小姑娘,真不知门派给她堆了多少资源。一样的东西给我,我早该结婴了。 在他的家族中,老祖宗坐镇分配资源,嫡系和天才后辈优先享用,他也不占优势。 只有在洪福郡,他独自吞吐一郡气运,说一不二,不用面对更高阶修士的压迫和管束。 刘鸿山计划在突破之后,再以元婴修士身份离开洪福郡,重回门派。 元婴修士大可独占一峰,如此才算扬眉吐气。 对面有仙船,应是宋仙官的队伍!司军惊道。 碧空下,七绝宝船飞速而来,由渺小的黑点变为一座庞然大物。 高度不断下降,罡风卷起烟尘,压迫感十足。 刘鸿山冷冷道:司礼,派礼仪队去接引。 他想,若不是我前日闭关,遇到瓶颈难破,左右无事,本长老才没有闲功夫站在这里等人。 名门出身的高阶修士大多自恃身份,很少与凡人出身低阶年轻修士打交道。 但宋潜机不一样,他身上不说圣人留下的宝物,单灵石就有整整二十万。 刚从紫云观传出消息,第二批玉简再次售罄。 摘星三劫的棋谱早已传得人尽皆知。阵师和棋道爱好者,仍然愿意买一份紫云观玉简收藏。 这或许是棋鬼传世的最后一局,恐成绝响。 宋潜机很快又要来钱了,不知又是几十万。 这么年轻,要这么多钱干什么,花都没处花,刘鸿山不屑地想。 宝船平稳降落,船头走下三人。礼仪队仍在奏乐,乐声喜庆激扬,响遏行云,却见宝船已经被收起。 刘鸿山有些惊讶,宋潜机号称追随者上千,这次竟然只带了两个人? 来得好!他仿佛看见三只咩咩叫的小肥羊,正抖着绵软的羊毛向他走来。 千渠豪族刚写信送礼苦求他,宋潜机就送上门来。 刘鸿山下意识磨了磨后槽牙,像在磨刀。 那三人随司仪和仪仗队登上城头,两前一后。 前面的白衣少年梳着高马尾,意气风发,似利剑出鞘。锦衣少年束紫金冠,通身气派,富贵逼人。 刘鸿山目光在两人之间打转。 最后笑容满面地迎上,握起孟河泽的手,为二十万灵石用力摇晃: 宋师弟。久仰大名,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我从此毗邻而居,同为修士,合该时常走动,坐而论道! 宋潜机险些被书圣棋鬼收徒后,辈分立刻水涨船高,虚云见他也称师弟。 刘道友好,久仰。后面另一道声音响起。 宋潜机微笑。 不是我。孟河泽挣开,一身鸡皮疙瘩抖落。 不由怀疑地看了眼宋潜机。 难道宋师兄每次躲在后面,就是不想被这些人拉手? 刘鸿山有些尴尬,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神色不变地转向宋潜机。 他明知宋潜机来引水挖渠,却装作不知: 宋师弟,可是来与师兄论道的? 宋潜机露出真诚微笑:正是。 第74章 千金难买 洪福郡仙官府, 殿宇巍峨华美,远胜千渠。 仙官设宴待客,礼乐歌舞、美酒佳肴。 宋师弟请看, 即使连绵阴雨,洪福神庙殿顶的金光也不会消散。 此时天气晴朗,推开花窗望去,恰能看到神庙傲然屹立, 碧云长空下金光焕然。 刘鸿山说完这句话, 颇为得意,打量那三个低阶修士的反应。 洪福神庙香火鼎盛, 哪个仙官不羡慕眼红。等了片刻,却发现他们根本没有反应。 神情不变, 一声惊叹也没有。 刘鸿山表面依然笑着,眼神渐渐冷下。 我说坐而论道, 你也真敢接。我一个金丹大圆满,未来的元婴修士, 跟你一个炼气有什么道可论 论得到一起吗? 在他看来,宋潜机的确有些特殊的天赋和本事。 会下棋、会书画, 称得上文人墨客、风流雅士。因此恃才傲物,敢跟宗门对着干。 或许有些小聪明, 但这些与战力、胆魄没有直接关系。 虽有大道三千,如今修真界公认剑修战力最强。 宋潜机好歹也是华微宗剑修出身, 入凡间行走, 却连一柄宝剑也不敢随身佩。 他身边的白衣少年孟河泽, 起码凭真本事夺得登闻雅会武试魁首, 都比他更有个剑修模样。 修为低就是修为低。之所以宗门不动宋潜机, 只因他背后靠山太硬, 不能强杀。 要么暗刺,要么智取。 自己正在做的事,便是后者。 借这场鸿门宴,彻底镇住宋潜机,从他身上啃下一块肥肉。 刘鸿山轻咳一声,司礼快步上前,躬身倒酒。 琥珀色酒液注入灵玉杯,泛起涟漪,阵阵浓香飘散满室,逼人未饮先醉。 司礼会意道:玉液琥珀酒,需四十三种灵草酿造百年以上。这坛大衍宗出产的极品,价值连城。放眼整个天西洲 话未说完,刘鸿山举杯,豪迈大笑:不计较、不计较,今日开封,纪念我与宋师弟初次相见。 宋潜机还未动,他身旁白衣少年出手如出剑,快如电光,一把抢过玉杯,一饮而尽。 分卷(59) 孟河泽灌酒太急,被呛得连连咳嗽,脸颊涨红。 宋师兄决不能沾酒,果酒也不行,醪糟都不行。 宋潜机为他拍背,笑道:你才多大,也学人家喝酒? 孟河泽嘟囔:我只比师兄小一岁。 刘鸿山轻笑,目露嘲讽。虽是武试魁首,也是出身低微的泥腿子,听见珍品灵酒就上手抢,不管自己会不会喝。 宋潜机为何不责怪他当众出丑? 的确不错。纪辰忽道。他啜饮一口,双眸微眯。 刘鸿山看向他。纪辰毫无所觉,摇头叹息: 可惜只有二百年,黄玉窖也差点意思。 你尝得出?刘鸿山瞠目。 要说玉液琥珀,还得五百年的红玉窖藏品,回味更醇厚,香气也不会如此轻浮俗艳。纪辰劝道:黄玉窖所出,都是大衍宗用来骗钱的边角料,刘道友,别再被当冤大头宰。 他竟放下杯子,不再饮了。 刘鸿山盯着他,我上哪儿给你找五百年的?剩下半杯不喝还给我! 宋师弟觉得如何?他压着火气问。 宋潜机坦荡承认道:我不喝酒,更不懂酒,刘道友自饮便是。 气氛沉默片刻,刘鸿山重打精神,轻咳示意司礼。 山水屏风后琴声倏忽一变,变为琴瑟琵琶、洞箫短笛合奏。 司礼赔笑道:这首曲子,名为《风雪入阵曲》,乃当下最时兴的曲目。本是七弦琴独奏,三日前,由妙烟仙子改编为合奏,曲谱还未传开,千金难求 刘鸿山笑道:居于凡间,也要仙乐飘飘,跟上修真界的变化。不然整天与凡人相处,容易沾染红尘俗气,宋兄以为如何? 许多修真世家、大宗门还未拿到此谱,他人在洪福郡,却已经捷足先登。 虽然一半凭借妙烟与华微宗的特殊关系,一半凭宗内他族兄的关系。若没有这些关系,旁人下再大血本,也买不来。 宋潜机一噎。 我造的什么孽,山都下了,还要听自己写的曲子! 他一边吃菜,一边心不在焉地附和,忽而皱眉:妙烟是不是骗你钱啊?! 怎可对仙子不敬!刘鸿山脸色一变。 这后面还有一段。她给你的是残谱吧。宋潜机劝道,你没听出来吗?第三篇没有弹完,却开始重复第一篇的中间段。 刘鸿山震惊失语,嘴巴微张。 宋潜机以为他因被骗伤心,劝道:刘道友,她这样是不对的,我建议你找她退钱,起码退一半灵石。 刘鸿山努力抽动嘴角:宋师弟玩笑话。 妙烟改编此谱,故意选用何青青未弹完的版本,末尾接续前章,而非原曲余篇。 这事鲜为人知,仙音门叮嘱过不可泄露,宋潜机从何处得知?! 神庙彰显权力、灵酒炫耀财富,新谱意味着出身和背景。 一连三招,招招被破。 宴席气氛更加沉默。刘鸿山笑不出。 纪辰小心翼翼地传音问:宋兄,我刚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宋潜机传音回:多吃菜。 孟河泽一手拿筷子,另一只手垂落桌下,始终在腰间剑柄附近。 菜过五更,杯盘狼藉,宋潜机笑道:刘道友热情款待,我们来做客,自当报答主人盛情。 刘鸿山冷着脸:好说。 我与棋鬼老人家下棋时,他传我一门紫云观绝学。这是他的不传秘技,叮嘱我轻易不可外露。 刘鸿山一怔,双眸精光闪过:望气术?! 紫云观双绝,一为阵法,一为望气术。阵法人人可学,望气术却极为罕见。 宋潜机摇头:我这望气术,更与普通望气术不同。不仅能看气运,还能看人道途、机缘、突破契机。刘道友可愿一试? 刘鸿山面色不变,眼神深藏警惕怀疑。 他即将突元婴的消息,不是什么秘密。如果宋潜机想借此忽悠到他头上,可就打错算盘了。 小子,老子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辟谷丹多。见过的神棍骗局和套路,与《海外修士上岸防骗手册》一样多。 既要施展望气术,这么多人,不方便吧?刘鸿山挥手笑道,清场! 随他话音落下,宴席骤静,礼乐歌舞鱼贯而出,司礼、司军等人行礼告退。 宋潜机也笑:去罢。 孟河泽、纪辰依言起身,却一步三回头。 大门紧闭,隔断话声。阵法启动,屏蔽一切神识窥探。 两人不肯随司礼去偏殿休息,直挺挺杵在殿外,神色紧张。 纪辰谨慎传音:宋兄真懂望气术? 孟河泽迟疑片刻,循记忆斟酌道:他或许,懂一点? 宋潜机对气运之事颇为不屑,当然不懂望气。但他懂刘鸿山。 他们是上辈子的老朋友。他是华微宗杀人越狱的外门小弟子,对方是戒律堂大长老刘鸿风的族弟,毫无意外地承担起追杀他的任务。 宋潜机屡次逃脱,直到顺利反杀,对方都没有突破元婴。 当然这一世,宋潜机不想再杀对方第二次。 随日影西移,远处神庙的金光由明转淡。 暮色笼罩大地,将两条人影拉长,投在光洁的青砖上。 孟河泽三次提剑。殿内是一个不怀好意的元婴大能,宋师兄需要他保护。 纪辰三次按住他:别坏了宋兄的大事。 孟河泽来回走动,像只焦躁的狮子。 一门之隔,宋潜机正和气地微笑着: 刘道友,近来可是打坐时心思漂浮,无法聚气凝神?你的本命法器可是五行属水,最近运转有些不灵?你可在修炼一门太极阴阳秘法,试图辅助突破,却与自身灵气不甚相容?你可是新得一柄金属性飞剑,炼化时遇到一些麻烦? 他语调缓慢,娓娓道来。 刘鸿山由冷笑到震惊,再到焦急,先前不屑之色一扫而空。 他握着宋潜机的手,几乎落泪: 宋兄弟神人,宋兄弟助我! 第75章 驾龙而至 星河迢迢, 一弯明月升起,挂上飞翘的檐角,正挂在孟河泽与纪辰眼前。 银辉勾勒出孟河泽脸颊细碎的绒毛。只有这时候,他才像十来岁的少年郎。 夏夜静谧, 同晒月光, 很适合交友谈心。 纪辰能感觉到身边人气息不稳, 心思浮躁, 于是主动开口: 你与宋兄相识多久了?像亲兄弟一般。 孟河泽沉吟道: 算来已有两年。但我觉得,是今年春天才真正认识他。从前我好傻,对他有很多误解, 他不计前嫌, 跳悬崖舍命救我 少年抱剑, 靠着朱红的圆柱看月亮, 认得他之后, 日子全变了。才知道以前的生活,哪是人过的日子。 我也不想再过从前的日子。纪辰笑道, 我总告诉自己知足常乐, 我已经拥有足够多, 其实哪里甘心?乐观,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人不能活在一个看不到未来的地方,哪怕是有很多钱。 哪怕是, 有很多什么玩意儿? 孟河泽愣了愣,低声道:这种话, 千万别对外人说。尤其是姓刘的那种人。明白吗? 纪辰眨眨眼,眼神像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你怕我被人笑话? 对月交心果然有用, 孟兄也拿他当自己人了! 他在这世界上, 又多一个兄弟。虽然与家里兄弟决裂远走, 但谁说真兄弟一定要有血缘关系。 孟河泽毫无所觉,翻了个白眼:我怕你被人打死。 纪辰搭他肩膀:你可是武试魁首,别人要打死我,你帮不帮我? 谁敢打你?我当然孟河泽忽然不说了,甩开纪辰的手,转向廊柱另一边,把后背留给对方,你腰缠万贯,那么多好法器,哪儿用得上我? 纪辰又绕到他面前:孟兄再聊会儿。 孟河泽轻嗤:不聊,我这种外门草根泥腿子,跟你这种修仙大族的阔绰少爷没有共同话题。 纪辰碰壁,却嘿嘿一笑。 他从前被称为人傻、钱多、话更多,哪肯轻易放过能聊天的。 孟兄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你觉得舍妹如何?舍妹虽然平时疯疯癫癫不像女的,喜欢闯祸不讲道理,还有隐藏的暴力倾向,但她是个好姑娘啊! 在我心里,她比妙烟仙子更可爱十倍,不,一百倍。你要不要与她相处一段时间试试? 孟河泽背靠廊柱,脚下一转就躲开,纪辰追着他转。 两个人绕柱演洪福二人转。 吱呀。 紧闭的殿门忽然打开。 两人面色一肃,同时转头。 推门的是刘鸿山。他握着宋潜机的手,微微躬身,好似面对救命恩人,转世亲爹: 以后你我常来常往!千渠洪福,本是一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孟河泽与纪辰默契地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茫然的自己。 怎么就一家了?谁跟你一家啊。 宋潜机矜持地微笑:好说、好说。 刘鸿山期期艾艾:那此劫的破解之法 我今夜便开始推算。宋潜机道。 老弟可为其他人开过天眼,使过这望气术? 宋潜机摇头:没有。 为你独家定制,专门忽悠你一个,是不是很感动。 刘鸿山大感庆幸:实不相瞒,元婴之后,为兄还想更进一步。能否把剩下的开天眼机会都留给我? 宋潜机心想,你想得倒是长远。 面上却为难道:屡次施术,我恐怕不好向棋鬼他老人家交代。 明白,一条小河哪里够?我与宋兄的情谊,难道不值得一条大运河?以后行舟船上,两郡通商。洪福产绢布,你这次先带一批回千渠。 宋潜机:普通布匹,我要来无用。 刘鸿山会错意:老弟太看不起我,我怎么能给你普通品!传我口谕,所有豪族乡绅,开库献藏品! 不必客气。宋潜机说,我该告辞了。 刘鸿山不肯:天色已晚,不急着走!来人,开宴! 两郡交接处,原本荒无人迹。此时车马辚辚,华盖云集,似要重现曾经的热闹市集。 但这些人衣衫华贵,气质倨傲,与普通农夫商贾有天壤之别。 隔着茫茫风沙,洪福郡巍峨的城墙屹立不动,无形暗示背后那位仙官的强大。 有人不耐:他怎么还没回来? 有人叫好:刘仙官准元婴,面慈心狠,哪能轻易放过他。 有人冷笑:让我们下地挖河沟,与那些乡野村夫一道上工,一处吃饭,他还真敢想。 七绝宝船在沙尘后隐现轮廓,各种声音忽然安静。 众人神色微变,纷纷下马,表面仍恭谨,腰杆却笔挺,好像有什么无形之物撑腰。 今日他们聚在这里,名为接仙官,实为下马威。 洪福回信到!报讯人从烟尘中跑来,洪福回信到! 众人精神一震,李太爷接过,慢条斯理地拆开。 人们连日劳神忧心,睡不着觉,太需要一个好消息,恨死他这般稳重: 怎么样?宋潜机怎么被教训的? 李太爷看到一半,沉稳脸色忽变,嘴唇颤抖,转头奔向马车:走,快走。离开这里,离开千渠! 家族后辈不解,不肯上马,仍问缘由。 洪福最大的地主是谁? 当然是白家! 李太爷摔信:白家庄子里养的猪和羊,今早被一只只拖出去,家里六座大宝库,空了一半!刘仙官亲自施仙法,日夜不歇,洪福的堤坝和水闸,已经快完工了! 众人惊愕,感到一种魂飞魄散、肝胆俱裂的大恐怖。 既然宋潜机没事,倒霉的就是他们。 宋潜机打地主就算了,他一个千渠郡的仙官,打地主能打到隔壁洪福郡去? 连即将突破元婴的刘仙官都奈何不得他,这还是人吗,还讲道理吗? 宝船轰然落地,像一声惊雷,吓得众人四散奔逃。 宋潜机远远看见熟人,刚想下船打个招呼,过问千渠这边施工进展。 却见一阵兵荒马乱,那些人连滚带爬上马,弃车而逃,瞬间消失无踪。 他们跑什么?鞋都跑掉了。宋潜机不解。 后来他听闻,千渠郡的大老爷们走了,向大荒泽上撑黑船的散修上贡,连夜买站票走的。 有些人宁愿去闯九死一生的新世界,也不愿意像普通人一样挖河道种粮食,过安稳平常的日子。 对他们来说,用双手辛勤劳作,比死更难受。 荒原之上,沸反盈天,尘土飞扬。 喊号声冲破云霄,沟渠两岸,千余人赤着膀子,弯腰埋头劳作。锤头、铁锨的叮当声连成一片,在旷野间震荡不休。 场面看似纷杂,却在指挥下有条不紊,没有谁的板车撞翻谁的土筐,谁的耙子打了谁的铲子。 千渠也曾水河环绕,有从前残余的河床、干涸的沟渠为基础,这次引水开渠,真正的工作量并不大。 火热日头炙烤下,健硕的河工们满面尘土。汗水顺额头脖子往下流淌,一条条蜿蜒着洗刷身上土灰,像他们梦里的水渠。 那洪福郡,真肯给咱们放水? 有宋仙官,等他回来,肯定能成的。 一阵锣鼓声响起,徐看山运足灵力高喊:开饭了,开饭了。 分卷(60) 背土筐的放下筐子,挑扁担的放下扁担,铁钎铲子都撒手,人们一窝蜂涌向草棚。 饭菜的香味随风飘入口鼻,令人猛咽口水。 七八间草棚前排着长队。 年长的河工拍拍身边人:你们真是赶上好时候了,当年翻修神庙时候,你知道让吃啥? 能吃啥?豆糊呗?年轻汉子道。 想得美,谁给你煮豆糊。都是黑干饼,嗦石子。 嗦石头?队伍前后的年轻河工都看着他,等他解释。 年长换上一副过来人的表情:天太热,人没胃口,黑饼比石头还硬,咯嗓子,咽不下。不吃又没力气,没力气干不动,就要挨打。有个伙夫想了主意,拿酸辣料煮一锅石子。人一边嗦着石头上的酸辣味,一边啃饼 后面有人打断:修神庙还有石子嗦,我们修仙官府的时候,黑饼都不管饱了! 年长者目露沧桑,年轻人阵阵叹息。 队伍继续向前移动,一碗烩菜打破他们忆苦思甜的气氛。 土豆萝卜莲花白用肉汤熬成一大锅,颗颗肉丸结实有嚼劲。馒头又大又软,宣腾腾地散发清香。 又听有仙长高喊:喝酸梅水的去丙字棚打。所有第三队的乡民,吃完饭去甲字棚领粮领肉,该你们回家休沐了。 狼吞虎咽的间隙,众人抬头,羡慕地望着第三队。 上次我回去,村长给我摆庆功宴,媳妇娃娃高兴地一宿没睡着。 在河道光着膀子干活,回到村里,都是英雄好汉。 恰在此时,大地微微震动。 众人转头,视线尽头,地平线上,一道白线涌出。 白线反射天空赤日光芒,亮的晃人眼。 人们捧着碗,张着嘴,呆立不动。 有人喃喃:那是啥? 那场景似有魔力。每个人痴痴望着天边,呆呆怔怔,连手里喷香的肉汤烩菜都忘了。 有人轻声道:是条白色的龙呀,鳞片亮闪闪的发光。 地动渐渐停止,白龙被无形的力量控制、牵引,势不可挡的冲势减缓,温和轻盈地向他们游曳。 不知哪里最先响起一声大喊: 水来了,咱的水来了啊 洪福开闸了! 欢呼声爆发,响彻天地。 荒原之上,无数素不相识的人抱头大哭。 后世传说中记载,千渠初次引水,神王驾银龙而至。 第76章 真就干等 修真界皆知, 随灵气变薄,这世上早已没有龙了。 据说死海深处,有一条五千年大蛟, 是与龙最相近的灵物。 但在千渠人口中, 开闸时不仅银龙降世, 更有彩云漫天, 花瓣飘飞, 仙乐阵阵。 记忆会说谎。一件期盼已久的大事发生,人们总会下意识美化它, 直到将想象当作现实。 三人成虎, 何况当日有上百人信誓旦旦,宣称亲眼见到神迹。他们将银龙每片鳞甲、每条长须都说得栩栩如生。 其实当日开闸只有大半日功夫, 水势中等, 不像人们所说那样声势浩大、震天动地。 千渠地广人稀,水道只挖了三分之一,勉强灌满六条渠,让十二个村落有水可用。 河水映着夏日烈阳,银光闪闪, 与漆黑的古井截然相反。 千渠人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见到潺潺流动的、迎风奔腾的活水。 等休沐的第三队河工们挑着粮肉回到家乡,妻子生火开灶, 煮出飘香的肉汤, 左邻右舍都推开门窗, 羡慕地望着那炊烟。 家里人起先担忧, 却见回来的丈夫、儿子一个个面色红润, 神采奕奕, 还有的比先前胖了点。 再细问河道工事, 不由喜极而泣。 激动之下,将衣锦还乡的新司农团团围住: 能有这神迹,该去神庙里拜一拜宋仙官的金身啊。 刘木匠板起脸:你们都知道,这想法使不得。神庙已经锁死,宋仙官根本没有塑金身,更不许人拜。 同乡不害怕他,仍嬉笑道:司农大老爷,你就通融一下吧。你造个宋仙官的木像,以后咱们放在村里,立起长生牌位,悄悄地拜,不让人知道。 刘二轻咳两声,压低嗓子:倒也行,不许说是我刻的啊。 刘木匠雕塑像栩栩如生,别具神韵。 那些从没见过宋潜机的人看了,也觉得这就是想象中仙官的样子。 从容宽厚,温和而不失威严。 十里八乡争先效仿,宋潜机的木像、石像、蜡像等各种雕像被搬进每个村子的祠堂、摆上家家户户的供桌。 青烟飞入云端,千渠上空风云汇聚,如一只巨兽吞云吐雾。 看不见的气运似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汇聚,注入仙官府内。 而假装精通望气术和开天眼的宋潜机,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觉。 他正低着头,轻轻吹开一朵含苞粉荷。 未束的墨发倾泻而下,落在碧绿的莲叶上。 搬来新宋院后,他的小莲藕们再不用委屈的挤在檐下,也不用聚光符人工打光。 经几日盛夏暖阳,层叠的青叶铺满水面,盛着晶莹水珠随风滑动。莲梗上的花苞沉甸甸,花瓣宽厚,白底粉边,像一颗硕大饱满的桃子。 紧闭的花瓣在拨弄下徐徐张开,露出躲藏其中尚小的嫩绿莲蓬。 宋潜机不禁微笑。 若能挖下一方荷塘,专门种不同品种、花色的莲藕,做几道炒藕片、莲子汤,桂花芡实,总比天天吃面好吧。 只要半个瑶光湖那么大的莲花池,足够他种一整个夏天。宋潜机心想。 当夜纪辰照旧来学棋,连输三局后认命收子,忽听宋潜机道: 快到时候了。 纪辰一惊,以为是自己今夜下的太烂,令宋潜机失望: 别啊,宋兄,我离出师还早,我还可以救一救! 不是你。宋潜机起身,拖着躺椅,在花架下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仰望朦胧的月亮,去吧。 自那之后,宋潜机白日照旧忙碌在田间地头。 每夜巳时起,不见客,不议事、不歇息、不打坐,只靠在躺椅上,清浅呼吸,默推春夜喜雨的功法。 但在别人看来,他就是一动不动,似神游物外。 无论谁来问他做什么,他只说两个字:等雨。 众人愕然不解。 纪辰试探道:宋兄,千渠已经三年没下过雨了。不如我花钱请几个大阵师,在天上布一个云雨阵,试试能不能挤出几滴水?落在地上,也算下过雨了? 宋潜机微笑拒绝:不成。 那,真就干等啊? 等。 纪辰嘟囔:雨可不是赵道友,你等他他就来。唉,也不知何时能等到下一个赵道友。 赵仁被放走后,纪辰还时常想念他。准确说,是想念在活人身上试阵的感觉。 他每天下棋、打谱、练习阵法,总觉纸上谈兵,差点意思。 纪辰找到练剑的孟河泽,两人又开始千渠二人转。 宋兄每晚那样,你就不劝劝他吗? 孟河泽摇头:不。 纪辰讶然:为什么? 孟河泽望天:因为他以前,真的等来一场雨。 宋仙官在等雨的消息,传出仙官府,传入乡野,传入每个村落。 第77章 开河先锋 千渠盛夏, 赤日炎炎,热浪滚滚。 太阳落山后暑气渐退,村人们结束辛苦劳作, 聚在古井边乘凉。 风吹草垛, 漫天的星星亮起来。老人坐在木扎上抽旱烟,孩童结伴满地乱跑, 女人们摇着扇子笑。 自从村里吃上饱饭, 每日才有难得的轻松、快乐时光。 众人团团围住刘木匠一家,问新司农各种问题。人群中不时响起惊叹声。 仙官不能施仙术降雨吗?为啥还要等? 从前有豪族乡绅的代表常伴仙官左右,如今则是刘木匠与那些仙师仙子们打交道最多。 刘二略作思量:仙官也不是无所不能。其实修士法力有限,总有做不到的。如果灵力用尽,就跟咱们一样了。有的身板还比咱们瘦。 这种说法,令天然畏惧修士的凡人感到新奇又惶恐。 村长忧虑道:宋仙官引来水, 是不是法力用尽了?那他以后的日子咋过?你刚才说, 他还很年轻啊。 小虎怯怯地问:仙官法力用完,就要回天上去了? 刘二摸摸他脑袋, 安慰道:仙官不会走。力气用完还长,法力也一样,等等就好。 等, 又是等。 请神跳大绳、跪地磕头叫求。 有约在先, 对方一定会来, 有盼头有指望的事, 才能叫等。 刘木匠望天,神情困惑:宋仙官等雨,我虽然不明白, 但肯定有道理。 那咱们也帮他等。村长高声道, 以后每晚巳时, 手里没事的都出来,来这儿一起等! 好! 不止小岚村,从南到北,从毒瘴林的边界到大荒泽之外,全千渠千家万户,每晚携幼扶老走出家门,结伴聚在露天处等候。 夜幕沉沉,时而阴云密布,时而繁星满天。若一个时辰不下雨,各自散去,第二夜照旧出来。 天城不断传出消息:宋仙官今夜还在等,他还没放弃。 白日里,河道两岸烟尘飞扬,依然热火朝天的赶工。 自从前几道渠成功通水,后面村子的农夫自愿赶来帮忙。 暑气蒸腾,烈阳不可直视。凡人没有灵气护体,汗如水流,赤裸脊背被烤得发红起皮。 虽然有修炼冰属性功法的外门弟子帮忙运功降温,却因修为低微而功效有限,反被河工安慰: 仙长,别忙啦,从前最热的时候,咱们一样在田地里割麦,你们省点法力吧! 纪辰这天强行拉着孟河泽,来河道边看妹妹纪星。 但他第一次见这种大型施工场面,目不暇接,看什么都好奇。 日头一天比一天毒,就算好吃好喝、有粮有肉,人也快干不动了吧。纪辰眯眼望日。 纪星说:不会啊,我看大家都很有干劲。 这段早一天完工,洪福那边早一天再开闸。徐看山解释道。 纪辰依然摇头,他总觉得能从登闻大会的奖励机制中学到一些经验。 凡事只有钱不够,荣誉才能真正凝聚人心。我得书画试魁首之后,与原先大不同。他抓过孟河泽,伸手搭对方肩膀,孟兄你是武试魁首,你说对吧,钱有什么意思?很没意思对不对?不如拿个魁首。 呵,又跟我来这套? 孟河泽冷冷看他一眼,转头喝道:打猎队跟我走,我们也开工! 一众外门弟子摩拳擦掌,浩荡而去。 纪辰不肯放弃,对他背后大喊:谁打猎最厉害,我也给他发奖牌啊 孟河泽回头,比划了一个不文明的手势,无声唾骂。 纪辰与底层修士厮混时间不长,竟没有看懂,回他一个抱拳。 孟河泽这次彻底没脾气了。 主意是纪辰想出来的,但他写字太丑了,只好拜托宋潜机写。 宋潜机对他们的奇思妙想一贯包容。正巧为打猎队制作备用聚光符,画符间隙,提笔留下八字墨宝,纪辰喜滋滋地连声道谢。 宋潜机笑笑:举手之劳,不说谢。对了,刘鸿山给了十车缎子,你拿去用罢。 感谢刘道友。纪辰由衷赞美,他真是个好人! 这时候,他已经不嫌弃刘鸿山用粗茶烈酒待客。毕竟修士的法器再好,奖给凡人也无用。 绸缎运到,送鸡四人队当即组织一场表彰会,选出干活最认真、最快最好的河工发奖牌奖品。 周小芸每发一块铁牌,纪星就说一句感谢你为千渠做的贡献,大家为你鼓掌。 绸缎如霞,映日生辉。 热烈掌声一阵高过一阵。无论得奖未得奖,都眼眶湿润: 这么好的洪福缎,从前都是给大老爷用的吧。 这辈子再难再累都是命苦,哪被人谢过。 表彰会后,第四队休沐,队长李虎挑着装满的扁担,坐在驴车,黄昏时满载还乡。 妻子喜出望外:回来了?饿了吧?快吃饭。她接过扁担,猛地吓一跳:你咋带回这么多肉? 不止猪肉,饭先不忙吃,给你看个好东西!男人神秘地取下背后包袱,双手微颤地打开。 缎面被窗外余晖照过,光泽晃眼,陋屋满室生辉。 妇人浑身一震,下意识咽口水:这是啥?会发光一样。 洪福缎! 妇人喃喃道:这、这就是洪福缎?真比水还光溜,我手粗,怕摸坏了。你说得多大的大老爷,才能穿这料子。 男人握着她的手去摸:什么老爷,已经没老爷了!赶明儿请邻村张裁缝,裁一套被面,再给你和娃裁新衣。 女子谁不爱俏丽颜色,妇人来回抚摸缎子,神情恍惚。 忽然脸色一变:这么好的东西,你从哪里寻来的? 李虎挺起腰板,得意道:当然是仙官赏的! 妇人将信将疑地念叨:咋会有这好事?都一样去上工,别人全没有,只你一个有?她着急起来,你快给人还回去!仙长们多好的人,咋能拿人东西嘛! 真是奖我的!男人也急了,从怀里摸出一块铁牌子,你自己瞧! 我又不识字。妇人嫌弃道,黑乎乎沉甸甸的,谁知道写的啥嘛? 男人端了烛台来,只给她看:这叫奖牌,只发两百块,真正的稀罕东西。上面八个字是宋仙官亲笔写的。正面,开河先锋。反面,光照千渠。看这儿,角上还有仙官府的印。 分卷(61) 哎呀!妇人一把抢过,喜道,开河先锋?是封你的功?! 论功行赏,只给干得最好的!我都想好了,以后传给儿子,儿子再传给孙子,孙子再往下传。世世代代,都知道他祖爷爷是光照千渠的开河先锋。 仙官写的字?妇人捧着铁牌来来回回细看,擦了又擦:真是好东西,谁给我再多肉,再多缎,我都不换。 第二日,乡上的通告发到村中。一连半个月,李虎家中天天有客,邻村人慕名而来,眼红而去。 听说你们村,出了个开河先锋,让咱见见嘛。 还是人家有出息,有本事。 花岩村也有一个,刚回到村里,牌子一亮。亲事立刻说成了。隔天挑着米粮和两匹缎子去姑娘家提亲。那缎子又光又亮,全村都出来围着看啊! 下次仙官府啥时候招工啊?等河道修完,搭不搭桥?挖不挖山道? 有开河先锋、也得有搭桥先锋吧。啥时候能挣回一块光照千渠的牌子,才是真光宗耀祖了。 施工队热情空前高涨,进度竟比原先更快,每个人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和精神。 纪辰大受鼓舞,踌躇满志地给孟河泽也打了一块铁牌,送去毒瘴林。 孟河泽刚杀完一头一阶赤焰大蛇,浑身染血。背靠大树,一边懒懒地擦剑,一边嫌弃: 纪少爷,你脑子是不是被妖兽踢过?这东西又不是法器,又死沉,我带身上有什么用?增加负重拖慢速度? 这是荣誉,荣誉是无价的。修士不怕这点重。 打猎高手?这字也太、太 一言难尽。 孟河泽好看的眉眼都皱在一起。 纪辰摸头:你这张特制的,小活不好意思麻烦宋兄。我自己写了,你将就看哈。 孟河泽拍他脑门,贴上一张避瘴符:我将你个头,毒瘴林不是你玩的地方,走! 他嘴上骂人,还是把铁牌揣进怀里。 纪辰:舍妹你也见过了,我上次跟你说的,舍妹的事喂,孟兄别走,再聊聊。 两人一追一跑,丛林鸟兽闻声奔逃。 第78章 擎天之树 纪辰不来下棋的夜晚, 宋潜机照旧静坐等雨。 夜色静谧,一半弟子在毒障林外烤肉,另一半在河道边聊天。 偌大的仙官府空荡荡, 只他一人。 宋潜机缓慢呼吸,似乎有种特殊节奏, 气息与小院、乃至整座仙官府融为一体。 南风起于花叶之间, 绯红的蔷薇爬满青竹花架, 新栽的月见草开了黄花,月光下随风轻摇。 它们也在等。 风吹叶落,满地花影纷繁,浮起一层流动的暗香, 萦绕宋潜机周身,灌入垂落的广袖。 他静静望着朦胧月色。 同一轮月亮照过万水千山。 十万八千里外, 明月撩开轻纱,变得皎洁而透亮,何青青甚至能望见银盘中深浅不一的阴影。 大师姐,我们走吧。有人说。 好。何青青轻提裙摆,路过红莲盛放的池塘,水面映出她窈窕纤细的身形。 七八位衣着鲜艳、云鬓高堆的女修同行。她走在最中央, 看似最受欢迎、最不可缺,其他人如百鸟朝凤。 但两边人隔着她谈笑,语气熟稔, 气氛热闹。 她不善言谈,插不上话,便沉默着低头看路。 到啦, 我们就在这儿玩。 何青青四下打量。 这是仙音门的灵石采矿场, 白日里挖矿的外门弟子早已回去休息。 此时幽森荒凉, 一盏灯笼也无。遍地黑魆魆的矿洞,像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风吹不进,月光照不穿。 她莫名心慌,轻扯身边人的衣袖:白萼师妹,我们来这里玩什么? 那翠衫女修掩嘴笑,指向对面一位白裙女修:大师姐,你又叫错啦!我是蓼花,她才是白萼呢。 众女一齐嬉笑: 我是青梅,她是紫竹,大师姐认得吗? 那边是槿云和桂梓,大师姐这次可记住了? 何青青有些尴尬地改口。 她其实记性很好。再复杂地曲子听过一遍,她能完全记住。再深奥的功法看过一遍,她能死背下来。 从前谁说她坏话、欺负她、侮辱她,那个人的脸一定死死刻在她脑海里,梦里烧成灰也不忘。 但在仙音门,遇到的每个人都对她笑,说为她好,要跟她交朋友。 比如眼前这几人,她们发型打扮相似,皆仿照妙烟仙子,笑容和问候更像是从同一个板里刻出来的。 偶尔几个绵里藏针的眼神,不动声色,一闪而逝,快得像错觉。 于是她不知该记住谁的脸。 细细想来,除了师父的面容,她竟只记得妙烟毫无瑕疵的容颜。 等众人笑够了,蓼花终于道:咱们玩藏朦,我们以前经常这样玩,大师姐会吧? 何青青只得摇头:我不会。 没人与她玩过。 翠衫女修热切地拉起她的手:没事,我们教你,一学就会!玩这个要先封起灵气,大家都不能用法器,不然修士五感敏锐,夜里找人岂不是易如反掌? 何青青点头:好吧。 蓼花蒙上眼睛,被人引着转几个圈,走出几步,一边大声数数。 白萼拉着何青青的手躲藏,做嘘声的手势,轻声说:藏好就不能动。 蓼花数到五十睁开眼。她显然很有经验,没费什么功夫,就将她们一个个全逮出来。 众女修笑闹成一团。 听见银铃般的笑声,何青青心想,正常女孩子平时都玩这些吗?现在我也玩过了。 与同龄女孩做幼稚游戏的新鲜感,令她双眼泛起笑意。 大师姐,该你啦。 何青青顺从地被封了灵气,被蒙上眼睛,被不知是谁拨弄转圈。她一边数数,一边由人领着向前走。 忽然月光一暗,浓云聚来,旷野间风声呜咽。 大风卷地的夏夜,似要落雨。 何青青的幂篱面纱被风吹起:十八、十九、二十 她被引向废弃的矿洞,无端有些心慌,于是停步。但依然在数数。 直到被一只手狠狠推了一把。 啊 惨叫声随风回荡,久久不息。 众人围着洞口低头探看: 这真是浅洞,你确定吗? 深浅有什么要紧,是她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关我们什么事? 可是 她想告,有证据吗?她师父都不回来看她。蓼花轻嗤道,凭运气当上大师姐,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向妙烟师姐低头我心甘情愿,凭什么向她低头? 矿道九曲回折,仿佛没有尽头。何青青一时冲不开灵脉,伸手试图扒住岩壁,却撞得头破血流,最后只得尽力蜷缩一团,护住后脑,向下一路跌滚。 深渊般的矿洞终于见底。 何青青手肘撑地爬起来,才察觉弹琴的指甲已折断,十指血肉模糊。 发髻散乱,白裙点点血污,形容狼狈。但她没有受内伤,毕竟修士筋骨强硬,一切仿佛只是女修之间的一场恶作剧。 幂篱早已掉落,露出她残毁的丑陋面容。 出乎意料地,她一滴眼泪也没掉,眼神冷然。 她终于能记清那些人的脸了。 咚、咚、咚。 何青青耳朵微动,忽然警觉。 黑暗将一切声音放大,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她听见一道类似心脏、脉搏的跳动声响,在地底回荡。 转头,乍见岩石缝隙间,一条光滑的碧影闪着荧光。 何青青惊而不慌,一拍储物袋,一把匕首狠狠掷出。 巨蟒一声不吭,沉默地接受伤害。 何青青走近,稍松口气:不是蛇。 触感光滑温润如暖玉,泛着一层淡淡的荧光。 她奋力拔出匕首,根须的伤口汁液喷溅。 溅在脸上,竟是温热,荧光下色泽鲜红如血,却没有血腥气,只散发着奇异的甜味。 何青青此时才想起古籍记载:大陆尽头,神树擎天。根系深入地底,遍布整片大陆。 这竟是擎天树的一条根须! 好香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气,目露沉醉,食指沾着汩汩流淌的温热汁水放入口中。 随即,浓烈馥郁的香味直冲颅顶,令她如饥似渴地吞咽起来。 灵液入口化作暖流,在紫府聚集成漩涡,一路冲破被封的灵脉。 修为瓶颈松动,似有筑基征兆。 何青青倏忽呆立。全身灵脉紧绷,几乎要被瞬间暴涨的灵气撑破。 她从着魔的状态中清醒,不敢再喝,急忙取出平日装丹药的玉瓶。 待三瓶接满,擎天树的伤口已然愈合,曾被匕首深深钉入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浅淡痕迹。 对你这种顶天立地、支撑一界庞然大物来说,这伤连擦破皮都算不上吧。他强任他强,只当挠痒痒。何青青轻轻抚摸擎天树根须,怔怔道,你真厉害,刀子砍在身上都伤不了你。只要足够强 咚、咚、咚。擎天树的脉搏依然跳动。 夜幕沉沉,不见明月。 狂风猎猎,山雨欲来。 矿石场的烟尘被卷起,劈头盖脸地打在众人身上。 这鬼地方,脏死了!我们去后山泡泡温泉,然后来捞她? 还要回来?我看明早再来找她也不迟。 话才出口,声音被狂风吹散,令人意兴阑珊。 算了算了,都散吧。 报讯的侍女顶风奔来:不好了,蓼花师姐,大事不好了! 蓼花不耐烦,斥道:做什么慌张? 侍女满面惊恐:绛、绛云师伯回来了! 第79章 恨心不死 何青青终于爬出矿洞, 白裙残破,满身脏污。 仰头,忽见一轮明灭的玉轮。 少了幂篱面纱, 她看一切都更清楚。 夜空风云汇聚,月亮时而藏入阴云,时而清光四射,旷野明暗变化。 一场大雨将落未落。 先前玩藏朦的女修早已作鸟兽散去。何青青摸了摸储物袋, 平复心跳 那里装着盛满擎天树汁液的玉瓶。 夜半三更, 悄无人声。 一路上竟无人巡守,一点灯火也不见, 静得反常。 何青青迎风狂奔至莲花峰, 乍见一道人影立在琉璃宫外。 莲花池畔,三千白发与臂纱在风中飞扬。 绛云仙子面容沧桑。比起驻颜有术的仙子,更显凛然威仪。 尤其此刻,风尘满鬓,孤意在眉。 师父,你回来啦!何青青惊喜不已, 我该去山门接您。 她快步走上前,像个受了委屈,才找到母亲的孩子。多日不见, 她很惦念对方。 绛云没有应声。只望着她,目光冷冷,好像打量陌生人。 何青青笑容渐渐消失, 一时惶然无措。 师父万里远行归来,必然疲倦。 她决定先说好消息:师父, 我快要筑基了。 那擎天树的汁液不知是神物, 入紫府生灵气, 洗涤经脉扫除杂质,增益修为的奇效抵过任何灵丹妙药。 何青青入门时间尚,基础差,起步晚,能有如此造化,谁家师父听了不欣喜。 绛云却像没听见一般。 为师问你,你修仙是为了什么? 她声音甚严厉、神色甚庄肃。 何青青敛容,谨慎行礼道:我辈修士,自为求真理、求飞升。 绛云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笑意,却是冷笑、讽笑,好像听见笑话。 她声音拔高:你拜我为师,来仙音门做大师姐,你想要什么?! 何青青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一向亲和的师父陡然疾言厉色。 她在风中打了个寒颤,提裙便跪:弟子只求勤勉修行,以身作则,将来光耀门派,为我仙音门 啪!清脆巴掌声乍响。 何青青栽倒在地,震惊捂脸。 仙音门谁都可能打她,但她从没想过,绛云竟会打她。 夜风凄厉,天际雷鸣滚滚,满池红莲瑟缩。 绛云仙子逼近,大声厉喝:说真话! 她的声音像鞭子,她的怒火点燃整座莲花峰。 何青青头脑发懵,如坠冰窟,纤弱身形止不住颤栗:我,我,弟子只求修炼有成,日后侍奉师父 还敢撒谎?!绛云嘶吼,高高扬起手。 啪! 何青青嘴角瞬间渗出血线,脸颊肿起,残毁面容更显狰狞。 枯花败叶漫天纷飞,一道雪亮电光撕破天幕。 两师徒雷电中对峙,竟像两只绝境困兽。 千万道银光从天而降,这场瓢泼大雨终于落下。 何青青跌跪在冰冷雨地里。 大雨如注,狠狠打在她身上,像躲不开的千万根银针,穿透血肉钻进骨髓。 闪电照亮水泊,映出她残破的脸。从青崖书院到仙音门,原来她的人生根本没有变化。 她忽然笑起来。 笑声越来越大,激荡风雨。 她残破脏污的衣裙浸在泥水里。雨滴落在绛云的护体灵气上,瞬间蒸发,升起道道白雾,显得缥缈高华。 师父冷笑的面容,与青崖同窗嫌恶的冷脸交叠,与仙音门女修别有深意的笑脸重合。 无数张脸隔着潇潇雨幕,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子夜文殊救回来的小女孩,变成绛云收回来的废物弟子,她到底还是任人欺辱的何青青。 分卷(62) 一首《风雪入阵曲》能助她一夜扬名,却不能救她一辈子。 呸!何青青张口,啐出满嘴血水,呸! 她高高扬起脸,双眼圆瞪,任由冷雨吹打: 我要什么?你说我要什么?我要一张天下最美的脸,我要练世上最强的功法,我要与举世无双的男子结道侣。我要辱我之人通通死无葬身之地! 我要权力、地位、美貌和爱,我要最好的一切! 我不要人人喜欢我,我要人人畏惧我!去他的规矩,去他的仙音门! 何青青仰天怒骂,衣发湿透,像头末路恶兽横冲直撞,嘶声怒吼:到底凭什么这样对我!凭什么都这样对我! 大雨里她骂出了最恶毒的话,一辈子不敢说的话。 电闪雷鸣,绛云忽然放声大笑。 好、好!她连声叫好,就像琴试收徒那夜。 绛云俯身,逼视何青青一双赤红的眼: 敢说真话,才是我绛云的徒弟。我收你做亲传,是看你恨心不死,必成大业,不是让你做第二个妙烟! 何青青还未缓过神,剧烈喘息,浑身颤抖。 绛云微凉的手指轻抚过她红肿渗血的嘴角: 要一张天下最美的脸,必受千刀万剐之苦,万蚁噬心之痛,你怕不怕! 何青青昂首大喝:不怕! 若心志不坚挺不过,连命也要搭上,你怕不怕? 不怕! 绛云双手扶起徒弟,微笑道:大师,请您施术吧。 阿弥陀佛。一道苍老的声音宣了佛号,善哉善哉。 何青青一惊,随那话音转头,才发现这里一直有第三个人。 老僧从树木阴影中走出,他身形高大,慈眉善目。 雨滴落在他身上,没有白雾升腾,好像浸透袈裟,却不留丝毫痕迹。 这位便是妙手神僧无相大师。绛云道。 何青青怔怔望着老僧面容,一身戾气莫名消减些许。 无相神僧修为不算至强,但医术超绝,慈悲之名远播。传说中再凶恶残忍的魔修见到他,也会生出一丝佛心。 老僧直视何青青双眼:蛊毒已浸透面皮,歪曲脸骨,此术刮骨疗毒,必须保持清醒,忍受剧痛,贫僧劝何仙子三思而行。 何青青行礼:大师,我心意已决。 第80章 破此迷障 花窗外, 夜雨潇潇。 雨丝随风飘飞,敲打千阁万殿鳞鳞琉璃瓦,时轻时重,音似碎玉。 何青青躺在冰冷的玉床上, 绛云仙子轻摁她脉门, 将灵气源源不断地注入她体内, 使她保持神志清醒、神识凝聚。 这也使何青青五感更敏锐。 原来刀子慢慢刮在骨头上,是这种声音和感觉。她想。 所有痛感被加倍放大。 眼前蒙着一层血雾, 依稀看见那老僧换刀、换针、洒药粉, 却看不真切。 时而极痒,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她的面皮,吸食她的血肉。若非被束缚动弹不得, 她恨不得把脸皮撕下来。 时而极痛,仿佛一根尖针刺进她骨头缝,却还要穿透骨头往里钻。若非绛云为她下禁声咒,她只怕要放声嘶吼。 今晚对她来说太漫长、太黑暗。 被同门推下矿洞、被师父训斥、被千刀万剐,但她一滴眼泪也没掉。 下十八层地狱受刑,恐怕也不过如此。何青青想, 我就是地狱里爬出的鬼。鬼要爬到人间,从此过人过得日子! 哐当!花窗被大风吹开,冷风卷着雨丝灌入寝殿。 一片迷蒙血光中, 何青青莫名念头一转,坚如磐石的心稍变柔软 雨下这么大, 宋师兄此时在做什么,院里的花架被风吹倒没有。 疼痛依然继续, 她没有更多力气想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 仿佛比一万年更久。一双微凉柔软的手握住她手掌, 一道女声温柔慈爱: 成了,睡吧、睡吧。 何青青终于得以解脱,意识瞬间沉入黑暗。 黑暗中渐渐亮起一道光,照亮一家三口。 妇人有温柔如水的眼眸,淡淡的馨香,男人有坚毅的面容,宽厚的肩膀。 双髻女童玉雪可爱,娇俏活泼:娘,我还想吃米糕。 妇人拉着她的手:以后每年你过生辰,我们都来吃米糕好不好? 男人将她一把抱起:青青,看爹给你买的灯!咱们去放河灯。 忽然花灯破碎,所有光彩熄灭。 漆黑魔窟中,只剩上半边身子的妇人声嘶力竭:青青,活下去,活下去! 子夜文殊浑身染血,背后巨石崩落,魔物咆哮。 血与火中,整个世界地动山摇。 神祇般的黑衣青年垂眸看她,神色漠然地伸手:跟我走。 那只手被火海淹没。 火光烧成一片刺目的朱红色,化作宋院朱漆小门。 宋潜机身披银色月光,怀抱绿漪台,站在桃花树下对她浅笑。 俊美少年声音清淡温和:此琴赠你,算是赔罪。 夜风吹散他的声音,吹过青石粼粼潭水。 绛云仙子穿过重重人群,神色认真:你可愿做我的弟子? 何青青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 指尖却触到冰冷的水面,那些倒影与满树桃花一齐破碎。 冰冷的湖水漫过她口鼻,她向更深的黑暗沉去。 她什么也抓不住。 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救另一人出苦海,每个人都要自引自渡。 何青青蓦然睁眼。 天光大亮,鸟鸣啁啾。 她从玉床起身下地,惊觉身体轻快异常,好像走两步就能飞起来。 何青青摸了摸脸,皮肤光滑细嫩。然而她房间从来没有镜子,反光的东西也很少。 夏日晴光朗照,草木蓊郁,群鸟争鸣。 何青青披头散发,奔至莲花池。 红莲盛放,遮天蔽日,别样娇艳。 她慢慢走近,近乡情怯般低头,水中游鱼潜藏,水面清晰地映出一道人影 墨发如瀑,额头饱满,凤眼长眉微微上挑,鼻梁挺翘,朱唇不点自红。 如果说妙烟的脸是天边云霞,水中银莲,浮漾着柔和的华彩,毫无攻击性。 那这张脸就是锋锐的月夜刀光、寒傲的雪地红梅。 艳光如刀。 刀刀夺命见血,令人不敢直视。 有此容貌,不该白裙裹身,披头散发。 合该六尺华服长裙,逶迤于地,满头珠翠异宝,光华耀目。 何青青一笑,水里那艳光美人也笑。 她伸手轻轻碰上脸颊,眼眶微酸,鼻尖一红。 千刀万剐,当真值得!绛云仙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何青青蓦然回头。 阿弥陀佛。无相老僧道:何仙子心性坚韧,极有慧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绛云微笑点头。 老僧温声道:贫僧有两句话,想单独与何仙子说。 大师请。绛云自无不允。 何青青面对妙手神僧无相和尚,再次行礼:多谢您。 仙子与贫僧有缘,不必说谢。此物赠予仙子,贺仙子重获新生。 何青青伸手接过,低头细看。 是一串红灵玉念珠,十八颗暗红珠子细腻剔透。 晴日一照,光彩熠熠,珠内纹路似流动的血液。 何青青转动佛珠,最中间两颗,依次浮现清晰的刻字。 她启朱唇,轻念道:青、青。 这不仅是一件上等法器,还是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何青青感到惊喜:是我的名字! 老僧含笑点头。 何仙子若愿意,贫僧再传你一部功法,可使此物威力加倍。 何青青迟疑:受您大恩,已无以为报。 老僧缓缓道:你我不算师徒,只是结一段尘缘。贫僧本已留下缘种,但那位施主命途已改,与贫僧缘分将断。你习我功法,了我心愿,便是报了医治之恩。 老僧说得极直白。 因为这份直白,何青青不再推拒,落落大方地笑道:多谢大师! 老僧双眸幽远如深潭,袈裟广袖下伸出一指,轻点少女眉心。 这一刻,何青青挺直脊背,微微仰头。 她以为,这便是她苦尽甘来的天赐机缘。 绛云师姐,何出此言? 牡丹殿内,望舒仙子轻笑道。她的笑容依旧美丽,却略显勉强。 就是字面意思。绛云面无表情:从前我没有亲传弟子,许多事由他人暂代便罢了。如今我收了亲传,按照师门传统,我的弟子是大师姐,理应执掌传功堂,教导众师妹师弟,监督灵石脉矿的开采,保管万音阁最顶层的钥匙。 望舒倒吸一口凉气,强压不悦:师姐,青青那孩子年纪尚小,入门不久,还不熟悉我派规矩。何况她刚恢复容貌,需要安心休养些时日。之前传功堂的经书由蓼花打理,不如咱们先请她 绛云仙子打断:蓼花触犯门规,方才被青青传去琉璃殿,来不了了。 望舒仙子轻蹙蛾眉。她眉头很快舒展,不动声色地望向身后。 她身后站着妙烟。 今日妙烟一身湖水碧长裙,梳流云髻,更衬得雪肤花貌,翩然出尘。 登闻雅会琴试之后,望舒没有给妙烟半分好脸色。 但妙烟依然是她最得意的亲传弟子。 后辈弟子的事,就让后辈自己去解决,前辈伸手并不体面。 况且妙烟稳压那何青青一头,她实在没什么可担心。 妙烟接过师父眼神,会意而去。 望舒满意地微笑。 绛云来者不善,她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琉璃殿内。 一众外门弟子分立大殿两侧,何青青独坐高台,殿下立着七八位女修。 一位女子声音尖锐高昂,正高声辩解:大师姐无凭无据,怎么冤枉人,难道是欺负我们这些小弟子? 她们修为、天赋不算出色,出身却高,擅长拉帮结派,自称小弟子实在勉强。 殿侧外门弟子听得想笑却不敢笑。 他们不知何青青为何安排他们去传唤这几位跋扈毒瘤,只希望这位大师姐真能撑起场子,否则过了今日,恐怕倒霉的就是他们了。 何青青快步走下高阶。 啪!清脆的巴掌声在大殿内回荡。 少女惊愕的捂着脸,一手指着何青青:你、你! 众女皆震惊。 说真话。何青青平静道。 你怎能打我?我师父都没打过我! 大师姐有权代师管教所有弟子。何青青道:这规矩还是你们教我的,忘了吗? 少女脸色涨红,周身威压暴发,直冲而上,却像撞在一堵墙上,竟将自己撞跌在地。 她悚然一惊,何青青必身怀异宝! 不知绛云给了她什么防身护命的至宝,能让她威压堪比金丹境。 众女飞速交换眼神,只想拖延片刻,等望舒仙子来救。 少女换上委屈神色:大师姐我没有,你不小心跌下去矿洞,大家都到处找你,好着急 啪!又是狠狠一巴掌,打得她嘴角渗血,涕泗横流。 还敢撒谎。何青青冷声道:白萼,我记得你的脸。 当她再次扬起手,白萼尖声惊叫: 是蓼花师姐,蓼花师姐让我推的! 闭嘴!蓼花喝道。 她见何青青转身向她走来,不由脸色惨白,抖如筛糠,色厉内荏地大喊: 你连我也敢打?你知道我表姑母是谁? 恰在此刻,侍女高声通传: 妙烟仙子到 众女瞬间松了口气,谁知何青青视若无睹,这一巴掌依然狠狠落下去。 蓼花身子飞出,倒地不起。 妙烟眼神扫过满殿狼藉,便知自己来得正好,何青青应当已经出了气。 气顺了,事情就不难办了。 她先向何青青行礼,姿态得体,态度谦虚: 我平日疏于教导,师妹们不知哪里得罪了大师姐,我替她们向师姐赔不是。今日带她们回去,以后一定严加管教。如有再犯,严惩不贷。 众女眼神骤亮。可以预想她们今日若得救,必对妙烟感激涕零。 妙烟此时为她们姿态越低,以后这份忠心越牢固。 妙烟知道,何青青吃软不吃硬,总不能换了一张脸,性情翻天覆地吧? 她展露微笑:还大师姐念在她们年幼无知,也看在师妹的面子上,饶过她们一次吧。 她没再说下去,但众人都知道她想说什么。 你要我看你的面子?何青青看着她。 妙烟但笑不语。 面子就是脸。 妙烟有一张天下最美的脸,没人不喜欢看她的脸。 但何青青此时看这张脸,却觉得寡淡无味至极,像一碗忘记放盐的清汤面。 她甚至有些困惑,从前的自己,怎会被这张皮相迷惑,为他人做嫁衣裳? 何青青平静道:我教你《风雪入阵曲》全篇,已是看了你的面子,你不知道吗? 妙烟听她忽然提起此曲,笑容微僵。 琴试之后,你若真心求教,应当自己上门,为何请我去你的竹楼?你若真心想请我,可以只请我一个人,为何请来一群人助阵?因为你知道众目睽睽,我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拒绝你。 分卷(63) 妙烟笑容彻底消失,却不是难堪,而是错愕。 她早已习惯如此行事,达成目的,不用刻意设计,做来比眨眼呼吸还自然。 忽然有人说穿戳破,怎能不错愕。 妙烟重绽笑颜,柔声道:大师姐误会了,我只是想你初入门,多与大家相处 何青青打断:你得了全篇,说七弦琴独奏太孤独,自行改编合奏谱,却还用残谱。对此曲,你敢说真的问心无愧吗? 妙烟仙子,你不是个坏人,但你也不是真人。你的面子,从前我已经看得够多,以后不想再看了。 她疯了吗?敢对妙烟师姐说这样的话? 妙烟的侍女怒目而视,却被何青青通身威压震得无法开口。 众女修见势不对,惶急地哭喊:妙烟师姐救我! 妙烟充耳不闻,只怔愣着,好像被人狠狠扇了两巴掌。 你敢打天下最美的脸吗? 何青青打了。 妙烟仓皇败走。 她已很多年没有走得这样狼狈过。 仙子,您怎么就这样走了?侍女犹不甘心。 她说得没错。残篇一事,我确实于心有愧。妙烟淡淡道: 但我传出残篇,不是怕别人弹过我。只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琴谱尾音。 风雪入阵曲就像一个故事,妙烟想让人人都听到这个故事,却不想告诉别人结局。 这是她的私心。 妙烟不知为何停下,忽然回头望。 殿内景象几乎看不清了。 那少女恢复容貌后,依然纤瘦,腰身不盈一握。 却像一把锋锐无匹的刀,要斩断世上一切混浊,要与从前一刀两断。 妙烟喃喃:我哪里不如她,为什么她最先得到这首曲子?为什么她最早知道结局? 仙子,你比那个恶鬼强千万倍。她侍女原想骂对方丑陋,却不能昧良心,只得改口:她面似芙蓉,心如蛇蝎。 妙烟不理会,只怔怔道:我每弹一次,就忍不住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曲子,能写出这种曲子的,会是怎样一个人?也不知他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爱穿什么衣服,平时练什么功法,读什么书。 仙子,您侍女欲言又止。 妙烟望向天边流云: 今日看来,此曲已成我心障。我一定要见到谱曲之人,了却执愿,破此迷障。 第81章 千渠大雨 夏时雷雨不比春日缠绵细密, 要么不下,下就下得轰轰烈烈、泼泼洒洒,誓要改天换地。 仙音门一夜大雨, 遍地落花残红, 枝头嫩叶争发。 对何青青而言, 这是生死更迭, 杀旧成新的雨夜。 同样的夜晚, 雨还未落时,千渠打猎队收工,围着篝火喝酒烤肉。 毒瘴林外的村民分割妖兽尸体后, 总会挑出最好的部位,用调料腌制,送给猎队表达感谢。 赤红火光照着每张年轻的脸, 组队战斗令年轻人更加团结默契,放肆谈笑毫无顾忌,日渐粗豪。 这真比山上日子快活多了。 去他娘的华微宗,来,再干一碗! 纪辰自来熟,起先劝大家不要说脏话, 半晚后耳濡目染,学会不少新词, 去他娘埋他爹之类张口就来。 烤架上挂着一头初阶妖兽。这野猪肥瘦匀称,烧烤后冒着滋滋油光, 再刷上一层金黄的野蜂浆, 诱人香气令辟谷的修士也食指大动。 一口咬下, 脆皮咔滋作响, 外门弟子们吃得满嘴流油。 纪辰从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此时沦落到露天烤肉,姿势也比旁人优雅。不仅优雅,还有闲心说话。 你武试打擂台的时候,我他妹的每一场都去看,还发彩笺拉别人也去看。可惜你扔下台的花,她从没抢到过,只能回来找我哭诉,可见她真的喜欢你 孟河泽耳边像有一万只鸭子嘎嘎扑腾。 他想,如果我有错,宋师兄会惩罚我,而不是让一个初学脏话的二缺折磨我。 孟河泽抱着剑一言不发,侧脸冷酷,威压外泄,试图吓走对方。 反而吓得其他弟子不敢近前,只留下纪辰在身边,还在讲他妹妹,从性格爱好,讲到儿时趣事。 远远看去,好像两人关系亲近,兄弟情深一般。 纪辰眨着大眼睛:孟兄你在听吗?孟兄你在想什么? 我想你闭嘴。 那你到底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他妹的? 我考虑你个 话未说完,孟河泽面色骤变,忽然起身。 纪辰吓了一跳,立刻警觉:有妖兽?!在哪儿? 孟河泽望天,轻声道:起风了。 风从天城方向来。 篝火明灭,青烟升腾,火星飞溅,吹得烤肉香气四处弥漫。 轰! 雷鸣乍响。 远处兽吼声声,似与天雷应和。 众弟子一齐望天。风云聚散,明月无光。 纪辰修炼阵法后,对天地气机变化更敏感。 此刻喃喃自语:宋兄他娘的,到底练的什么神通。 大暑将至,白日里赤日如火,夜晚清凉便弥足珍贵。 小岚村今夜却格外沉闷,夜空像被人加了铁盖,将人间罩得密不透风。 刘木匠手里大蒲扇摇得哗哗作响,依旧扇不出半丝凉气。 浣娘笑着给他擦汗:别给我扇啦。 小伙打着赤膊。孩童光着屁股。众人汗水直淌,布衣黏腻腻地贴在身上。 老村长拿起拐杖:大家散吧。 反常闷热,今夜似乎不会下雨。 妇人抱孩子,男人搀老人,有说有笑地起身,倒没有什么失望之色。 千渠大旱三年,干燥炙热才是夏天常态。比起下雨本身,与宋仙官一起等雨这件事,已成为一种仪式,代替进神庙磕头供奉。 每晚等雨,让人相信纵然与天城仙官府相隔千里,也能感受到仙官的意志和力量。 有人在田埂边挖出沟渠,有人在村口摆一只大空缸,好像在告诉上天,他们随时准备接雨蓄水。 不止小岚村,千渠十万余人,人人如此。 浣娘叫回疯跑的小虎:还没玩够?回屋睡觉。 自从吃上饱饭,孩子们精神足,好像不知道累。 小虎不舍地告别玩伴,转头耍赖:娘抱。 别瞎闹,你娘肚子里还有一个!刘木匠一把扯过儿子,走出两步,忽然怔愣。 田地里传来沙沙声,海潮般一浪又一浪。 是大风吹过田地,拂动谷穗的声音。 咋啦?浣娘扯了扯他衣角。 刘木匠双眼发亮:起风了! 好清爽的大风! 众人不由一齐停步。 像一只巨手掀开天上的铁盖,凉风席卷而来,暑气一扫而空。 脸上黏腻汗水瞬间被吹干,粘在身上的布衣被吹起,令人舒服地眯眼。 雷声滚滚,回荡原野。 老村长忽然扔下木杖,向天城方向张开双手,身形摇晃。 儿子急忙搀扶:爹,你做啥! 他很快不问了,摸摸脸颊,震惊地瞪大眼。 风里除了谷子的清香味,还飘来一种凉丝丝、潮湿湿的东西。 惊雷动地。 全村男女老少抬头望天,由震惊到激动。有人嘴唇微动,却没有人出声。 好像一个字说出口,就要吓跑那东西了一样。 宋潜机依旧坐在宋院。 大风中,漫天花叶纷飞乱舞,唯他静坐不动,闭目呼吸。 他今夜没有点灯烛,天上浓云遮月,宋院没入漆黑。 但若有精通望气术的修士此刻开天眼,哪怕只是暼一眼宋潜机,也会双目剧痛、流泪不止。 源源不断气运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萦绕宋潜机周身,经磅礴积累,终于迸发绚丽金光。 整个千渠郡十万余人精血诚聚,金光冲天,使得黑夜亮如白昼。 气运无形,宋潜机一无所觉,只觉春夜喜雨的功法越来越顺畅,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到时候了。他想。 就是今夜,就是此刻。 体内每条经脉、每块骨头、每个毛孔都在风中舒展开,蕴满灵气。 轰! 一声惊雷。 宋潜机一身气息到达巅峰,面色如故。 电光划破夜空,照亮少年清瘦的身形。 其他修士打坐突破,必从外界吸收灵气,沟通天地,由外而内。 但宋潜机身怀异宝,紫府中净瓶清鸣一声,缓缓自转,不死泉的细流飞出瓶口。 看不见的气运金光,瀑布般倾斜而下,冲刷头顶,灌注全身。 轰! 又一声惊雷乍响。 啪嗒! 第一滴水珠从天而降,打湿土豆花。 哗啦! 这一场大雨终于落下。 从一滴到万滴,从淅淅沥沥,到滂滂沱沱。 像千万只精灵在天地间跳跃。群山、田地、荒野被一层白纱笼罩。 泥土溅起来,带着特殊的芳香和水汽。 小虎怔怔望着,巨大的陌生感令他缩进母亲怀中。 浣娘双眼含泪:别怕,傻娃,这是雨啊! 呆立的众人被雨水激活: 下雨了!真下雨了! 宋仙官等来雨了! 刘木匠双膝一弯,跪倒在地。 人们在雨中狂奔,大口喝下雨水,踩水狂笑,奔走呼喊。 不止人,田里每一株谷子,山上每一颗树苗都伸展根须,抖擞叶子,贪婪地喝饱水。 雨水蓄满水渠,溢出大缸。 老村长涕泗横流:三年!三年了! 整个千渠时哭时笑,与雨声交织。 大旱三年,终于等来一夜大雨。 宋院大雨中,宋潜机体内经脉被不死泉冲刷,灵气随雨声暴涨。 冲出炼气,冲破筑基。 一路两破两境,砍瓜切菜般直逼半步金丹。 宋潜机暗道不好,强行压制不死泉,调动神识,引泉水回归净瓶,才没有引来天地异象。 好险。他长舒一口气。 春夜喜雨,应当是一门温和的功法,润物细无声。循序渐进,融于自然,无声中水到渠成。 怎会修为暴涨,差点不受控制。 连破两境的造化奇遇,应当只发生在救世主身上。 宋潜机略感无奈。前世他辛苦钻营,做梦也想涨修为。 这辈子吃面睡觉,修为追着他涨。 千渠之外。 卫平今夜睡在明月楼。 这种生活他早已习惯,有钱睡花楼,没钱睡阴沟,没他睡不得的地方。 半梦半醒之间,忽听雨点敲窗打瓦,细细密密,如乱珠落地。 卫平蓦然睁眼。 一推窗,湿淋淋的水气扑面而来,瞬间冲散屋里浓烈的酒香脂粉味。 隔着一层雨帘望去,对面歌楼灯火影影绰绰。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他灌了一口冷酒,含混地唱了半句曲子。 目光越过歌楼的屋檐,看向更远处。 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雨夜。 却不知为何,莫名心绪纷乱。 第82章 海选司工 一夜好雨。 清晨虹销雨霁, 彩彻云衢。* 宋潜机认真地清扫落叶残花,从小径扫入花田,由得它们慢慢腐化, 丰富土壤营养, 变作枝头新叶的肥料。 夏季大雨后,半尺长的蚯蚓钻出地面, 占据小径。 你们这些小东西平时挖穴松土, 替我改善土质, 默默无声任劳任怨。我看着你们, 竟生慈悲心 他前世认识的老和尚, 开口闭口说慈悲, 讲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他总嗤之以鼻。 宋潜机不由发笑:这辈子, 和尚还没见到,我倒先说起和尚的话了。他将蚯蚓轻轻拎起, 一条条放回花田, 以防被人踩踏, 回去吧小东西们。 于是当孟河泽、纪辰一前一后进门,正看见宋潜机对着蚯蚓微笑说话。 纪辰霎时间眼眶微红, 喃喃自语:我们都不在, 宋兄一个人孤零零的。 孟河泽二话不说,放剑系围裙,大步走向厨房。 他在外打猎, 忙着磨炼战技提升修为, 宋师兄没吃没喝, 只能与蚯蚓聊天。 等等!宋潜机见势不妙, 一把拦下:干什么? 煮面去。孟河泽现在对自己面点手艺很自豪,毕竟熟能生巧。 先不忙,有事和你们说。空巢老散修宋潜机为拖延吃面,大脑飞速转动,我想招一个司工。 孟河泽果然好奇:司工是什么? 千渠风沙大,土层干燥。昨夜大雨冲刷黄土,淤泥堆积,河道需要清淤。以后如何控制排沙泄洪,如何分水灌溉,不能埋头就挖,总要有人设计。等河道挖通,还要搭桥,还要修路宋潜机想了想,司工一职,总管督造工事,更要懂农耕。和司农刘先生一样,是我左膀右臂。 孟河泽恍然大悟。 纪辰小声嘟囔:我以为我和孟兄,就是宋兄的左膀右臂。 宋潜机心想傻孩子,你俩的种地水平还不如我。 最近修炼有何疑难?宋潜机问,一边不动声色地解下孟河泽围裙。 孟河泽毫无察觉,思索道:从前我出剑,如臂使指。最近总觉剑招已经发出,剑却还没到。不好受,像一对朋友渐渐生分。 分卷(64) 不是你的问题,你该换一把剑了。宋潜机道。 换剑?孟河泽愕然。 一柄初阶剑,你用得再仔细,保养得再好,也有不堪重负之时,别再为难它。 孟河泽垂眸望剑,爱惜地抚摸剑柄:这倒是难事。从哪里找? 趁手的好剑,恰似脾性相投的朋友,着实难得。 纪辰默默数储物袋灵石:花钱雇个炼器师? 宋潜机却道:不难。选个黄道吉日,我开炉试试。 纪辰惊喜道:宋兄还懂炼器? 宋潜机:算是懂一点。 前世他纵横天下的孤光剑、此时紫府中盛放不死泉的净瓶等物,都是他自己炼制的法器。 炼器师收费贵,寻常散修买不起量身定做的法器,他就学点手艺勉强维持生活。 孟河泽、纪辰等弟子,未来仙途漫长。约莫再过三年,修真界秘境频繁开启,里面天材地宝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闯秘境是大门派、大家族弟子的集体春游。 闯过了少年成名,闯不过就让师门长老、家族长辈去接,不寒碜。 也是散修、底层修士积攒资源的珍贵机会。 宋潜机前世在牢亡山、血河谷、死海等等险地几进几出,才攒下翻身的本钱。 这事没什么可抱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闯过是命硬,闯不过说明没本事,死了也活该。 他希望这一世的孟河泽、纪辰早点长大,长好了放出去祸害,不,闯荡修真界。 年轻人总要出去闯闯。 届时若真闯不过那,那也没办法。 宋潜机认命地想,大不了我去接。希望不会耽误秋收。 宋师兄亲自为我开炉炼剑,无以为报 孟河泽抱拳,感动地眼泛泪光,立刻冲进厨房,满满当当煮了一大锅。 纪辰端着碗,连汤也喝了,大赞鲜美质朴。 宋潜机只能认命且认真地吃,吃得干干净净。 有刘木匠献曲辕犁做了司农在先,仙官府贴告示征司工,再次引起轰动: 仙官府招司工,有意者快去报名。 凡人只要有一技之长,能为千渠做出贡献,一样可以做仙官近臣。 为了近距离接触宋仙官,像刘木匠一样与宋仙官同行,应征者不计其数: 我祖上也挖过河道,我前日才评上开河先锋,我行不行? 我懂看云预测天气行不行? 千渠送鸡队负责初面试,但凡有人对修河道提出好建议,即使没有做上司工,也能得到相应奖励。 众人热情之高涨,声势之浩大,甚至传到隔壁洪福郡。 连洪福的刘仙官,都知道千渠在海选司工。 刘鸿山特意书信一封,名为请宋潜机来洪福选才,实为忽悠宋潜机再去洪福郡。 宋潜机心知肚明,却欣然前往。 纪辰不想再喝劣酒粗茶,打死不来,宋潜机便带上司农刘木匠这位农耕行家。 上辈子刘鸿山直到被他反杀,都没有突破元婴,永远在一只脚跨过门槛的尴尬位置。 修炼就是如此残酷,希望与绝望交替出现。 一个瓶颈耽误十年百年,直到寿元将尽也是寻常事。只要踏上仙途,很少有人甘心原地踏步。 宋兄再开天眼帮我看看,我这一身功法,到底哪里还有漏洞? 刘鸿山摆下宴席,好酒好菜招待,《风雪入阵曲》却不再弹了。 宋潜机心想你不是哪里有漏洞,你整个人漏得像个筛子啊。 莫慌,时机未到。他平和地微笑:我听说洪福修堤坝时,有先生来献图纸? 刘鸿山闻声而知雅意,态度和蔼:什么先生,那是个铁匠。自称观察三十年河水流量,走遍两岸。 宋潜机:可否请来一见? 容易!刘鸿山随口吩咐司礼,去把铁三牛叫来。嘿,这次便宜这憨货了。 不多时,一位健壮的黑脸汉子随司礼进殿,低头躬身行礼,呈上一叠图纸。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献图,但依然惶恐:二位仙官在上,小的详细记录水量变化、钻研两岸土壤地质,绘制四十份水利图,写下三本心得,一册《水文注》 宋潜机随手翻阅,越看越喜,将图纸分给刘木匠欣赏,自己起身:这位先生,可愿随我回千渠做司工? 铁三牛傻怔怔呆立着:您真选我? 宋潜机行礼。 铁三牛受宠若惊:不敢、不敢。 宋潜机仍道:达者为师。 一人客气、一人激动,只有刘鸿山脸色渐渐冷下。 哪有修士向凡人行礼的道理。 等刘木匠带铁三牛退出大殿,回去收拾行李。他语重心长地提醒宋潜机仙凡有别: 做仙官,不能对凡人太好,否则他们对你没有敬畏心。敬畏丢了,神庙的供桌就要塌了。 供桌塌了,又如何?宋潜机津津有味地翻阅图纸。 刘鸿山横眉瞪眼,急道:供桌一塌,天就要塌下来!如果人人都不供奉神庙,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宋潜机无所谓地笑笑。 刘鸿山还指望他开天眼,只得忍怒不言。 在宋潜机眼里,自己制作洒水壶浇地的粗陋手艺,于种地一道不过是炼气初期。 制造曲辕犁、目前正在研究改良其他农具的刘木匠,则是一位元婴强者。 而这位铁三牛先生,竟然对河渠蓄水、分流、利用地势灌溉农田有一套完整构想,堪称种地界化神尊者,自然要热情欢迎。 只待千渠气候、降雨逐渐恢复后,百座荒山变梯田不是梦。 铁三牛登上七绝宝船,犹觉不真实,不断掐自己大腿。 刘木匠打量这位新同事:千渠不比洪福富庶,老哥要有准备。 从前千渠人冒着生命危险偷渡洪福。此人是六十年以来第一个,从洪福主动要去千渠的人,算是开创先河。 铁三牛面对刘木匠,没有在大殿那般拘谨,爽朗挥手道:不怕辛苦。 他早已做好面对贫瘠土地,吃苦受罪的准备。 我家住河边,洪福连年洪涝他仰头,长叹一声:我虽是铁匠,却也习字读书,心存志向。半生钻研水利,六次献图不成,明珠暗投。今日背井离乡,只求验证所学,一身本领有用武之地,报效明主。 刘木匠听得心潮澎湃。 人家不愧是洪福郡读过书的人,什么明珠暗投,什么报效明主,这些词多好听。 他也想说点什么,张口大声道: 俺也一样! 第83章 来都来了 宋仙官从隔壁洪福郡请来一位精通水利的司工, 能让全千渠河道修得更快,河水变得更清澈。 这个消息迅速在千渠传开,当铁三牛来到河道边, 所有人已停工等候。 送鸡四人队带头鼓掌,两岸掌声响彻行云。 铁三牛大惊:这是? 刘木匠笑道:大家听说, 你愿意舍弃洪福郡的富裕生活,来到我们千渠郡,支援我们搞河道工事,都很欢迎你。 惭愧, 其实也没有富裕生活铁三牛报赧之余, 更为感动: 千渠人真热情啊! 这样同心协力只为做好一件事,所有人热情饱满的场景, 他从没在洪福郡看到过。 铁三牛不由好奇, 一个穷苦之地,为什么人们能这样快活。 不过短短半日功夫,他见过的越多, 心中疑惑越多。河道虽然在赶工,却没有鞭子和棍棒, 谁要是累了饿了, 随时可以去草棚里喝凉茶和酸梅汤。这样懒散的规则下, 居然没有人偷工减料,偷奸耍滑,大家心甘情愿顶着毒辣的日头挥铁锨。 等中午放饭, 热气腾腾的肉汤炖菜和大白馒头管饱, 比洪福郡富农都吃得好。 铁三牛捧着一碗肉汤, 向旁边人搭话: 埋头拼命干, 不累吗? 不累。要能得一块开河先锋, 再挑上两匹缎子回到村里,祖上有光,全家高兴。 铁三牛一怔,他知道宋仙官从洪福郡拉回了一批绸缎。竟不是为自己享受,而是发给河工。 什么是开河先锋? 是奖牌,是荣誉。旁边人憨厚地笑着:人活着一辈子,得有个奔头,不能只为吃饭干活睡觉吧。从前日子苦,过得稀里糊涂,现在能吃饱了,你说还图啥? 铁三牛咬着馒头,慢慢琢磨,发现千渠与他想象中完全不同。即使是普通河工,也有更高的追求。 那几位施展法术降温,必是有修为的仙师。仙师也会亲临河道?他悄声问刘木匠,只怕冲撞。 当然,不仅仙师们在河道帮忙,宋仙官也会亲自下地耕作。 铁三牛震惊:仙官下地?! 对,宋仙官喜欢用曲辕犁翻地,喜欢插秧。他插下的秧苗整整齐齐,每根小苗距离相等,比用尺子量过还准。他种地的时候认真仔细,能一口气耕作五个时辰不停歇,你跟他说话,他都不一定能听到。 铁三牛喃喃:我的天。 因为震惊一整日,铁三牛来到千渠第一晚就失眠了。 他心中感慨万千,索性挑灯画图,思索如何整饬千渠河道。睡前翻开札记,记录这一日见闻: 千渠是个很神奇的地方。你在这里能看到风沙,也能看到抽芽的树苗。有打不出水的枯井,也有正在挖掘的河道。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无论他在挖水渠、耕地、还是种树,你都能 从他身上感觉到无穷希望。 千渠虽穷,但千渠人比洪福人活得更快乐、更有尊严。有这份希望和尊严在,千渠早晚胜过洪福。 我很好奇,宋仙官会什么仙法,能让三年不下雨的千渠青草重生,能让这么多人奋不顾身的追随他、发自内心的崇敬他。 他写完手札,又写了一封信,决定找人给洪福的同乡亲戚们传个话。 洪福富庶,富在风调雨顺。贫农佃农的生活依然不好过,但千渠的河工虽辛苦,但吃喝管饱,如何不令人心动。 第二日他托刘木匠引荐,与河道边的仙师们商量: 仙子,我老家有几个同乡,他们也想来千渠做工挖河道。洪福今年涝灾,田被大水淹了,仙官拨下的赈灾款迟迟不到,佃农都要吃不上饭了。他们在乡里一无所有,没什么舍不得的,只有一把好力气,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 周小芸爽快道:只要饭吃?这事我们就能做主,不用打扰宋师兄,你让他们来吧。 铁三牛大喜过望。 自从两郡仙官交好,千渠和洪福之间高墙已经打开城门,允许出入。 周小芸暗想,不过是几个同乡,听起来十来人。千渠别的不多,荒地多得是。 多几个开荒人手,倒也不坏。 在宋潜机不知道的时候,百余洪福人举家迁徙,远赴千渠郡,开始美好新生活。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宋潜机等待吉日开炉的间隙,照旧打理宋院,栽种新作物,唯一的烦恼在于修为外露。 他需要修为驾驭净瓶中不死泉,却不愿天生异象,雷云涌动,引人瞩目。 若十五岁就结丹,人们选他为年轻一辈中,超越子夜文殊的第一天才,青崖书院必然没面子,还可能引来冼剑尘。 到时候半个修真界都来千渠看热闹,多耽误种地。 幸而前世修得一门功法,可以隐藏境界,收敛威压,让人看不出深浅。 春夜喜雨本性温和,为何修为迎风见长?宋潜机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疑惑望天。 有人搞我? 风沙减弱后,天空比他初来千渠时干净许多。阳光澄澈明亮,白云如柳絮般浮在碧蓝的天穹上。 他若真能开天眼,便可见八方气运汇聚,化作浓郁金光,更胜日光。 那夜雨后,花架上紫藤彻底凋谢。 夏日烈阳下,大缸里荷花开得正盛,肆无忌惮地舒展身形;晶莹水珠在荷叶间打滚,闪烁不定。 风吹菡萏满院香。 这是一个很平凡的午后,看起来不会再有多余的事发生。 宋潜机认真翻地,为两株海棠花疏松土壤,享受平静愉快的种地时光。 直到两个熟人进门,孟河泽跑走前,纪辰追在后。 宋潜机放下手里铲子,起身迎上。 然而孟河泽人影未到,声音先传来:宋师兄!大喜事!西南线河道挖到一半,开出了一座小型灵石矿 宋潜机一晃神,跌坐在躺椅上,怔怔望他,你说什么? 纪辰大声抢道:还有一条好消息,东线河道底下挖出火油,油井直往上喷。 宋潜机下意识抱紧了小靠枕,喃喃:不会吧,为什么? 孟河泽:原以为赵家历任仙官,使尽各种探测手段已经将千渠翻透了!谁知道还有这种漏网鱼。师兄真是气运加身! 气运?宋潜机脑海中一道电光闪过。 对,是气运出了问题。难道有人背着我进神庙了? 他起身,化作一道影子掠出宋院。孟河泽、纪辰惊呼一声,急忙跟上。 宋潜机登上重重高阶,砸碎门锁,一把推开殿门。 却见殿内光线昏暗,门窗积着一层灰尘。没有他的塑像,历任仙官和华微宗掌门、长老的金身仍在,散发着无人问津的寂寞之意。 少了长年不熄的烟火供奉,金像光泽黯淡。最初震慑人心的压迫感早已消散。 你供他的时候,他是神明。你不供他,他就是死物。 孟河泽与纪辰全力追赶,随后进殿,只见宋潜机仰望神像,神色恍惚。 巨大的神像面无表情,俯视渺小的人影。 分卷(65) 纪辰担忧道:宋师兄,你怎么了? 师兄为何不高兴庆祝,反而跑来神庙? 宋潜机对上两人疑惑神色,心想来都来了,不干点什么事,确实说不过去,他挥挥手: 这么多金子,放着浪费,熔了它! 彻底绝了气运增益的路子,永绝后患。 孟河泽忽然激动:好气魄! 他当初只想到锁上庙门,而宋兄谈笑挥手间,毁灭神位。曾经的权力顶峰,千渠统治者从此不再高高在上。 我来动手。孟河泽道。 宋潜机奇怪地看他一眼,年轻人很有活力啊,干活都这么高兴? 既然神庙没出问题,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是谁背后搞我? 月黑风高夜。 树影婆娑,两道人影暗巷接头。 一人压低声音问:我听说,最近很缺货?我二叔家真的想请一尊,都念叨三天了。 另一人声音比他更低:老哥,以咱俩的交情,再缺也有你的。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只绢布小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巴掌大的东西。 月亮钻出层云一瞬间,照亮刘木匠和铁三牛的脸。 铁三牛将东西捧在手中啧啧称奇:这雕工,这神韵,当真吹口气就能活,只有你做得出来。可惜就是他翻来覆去地看,太小,这太小! 刘木匠急道:还嫌小?这可是禁物,不能明着搞! 对对!铁三牛点头,将绢布重新包好,忙不迭道谢。 那东西在雪亮月色下惊鸿一现,只见是一尊宋潜机的彩绘木雕,发丝分明,栩栩如生。 铁三牛揣着禁物,闷头而去。 刘木匠见状,满足地喟叹。 千渠什么都好,唯独拜仙官像做贼。 从前去拜神庙,祈愿自身平安幸福健康,现在藏在自己家里拜泥像木像,却是祈愿对方修为进步,长命百岁。千渠郡永不换仙官,子孙后代的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河道热火朝天地赶工时,树苗和庄稼喝饱雨水,沐浴阳光疯长。 千渠的夏天不再寂静,终于有蝉鸣、虫吟、鸟叫。 少年们个头一日日窜高。他们在大太阳下奔跑,穿过密林,点起篝火烤肉,肆无忌惮地挥霍青春。 宋潜机在田间地头劳作,苦苦隐藏、压制修为。他深感无奈,等他压不住的那天,结丹和结婴的雷劫,恐怕要一起劈下来。 不觉燥热减退,凉风暗起,田野由新绿变为澄澄金黄。 千渠丰收的秋天即将到来。 第84章 春种秋收 经过新任司工铁三牛规划, 千渠水利工事扩展为七条主河道。集蓄水、排沙、过滤、泄洪、灌溉于一体,成为一项浩大工程,预计三年才能彻底完成。 宋潜机看过百余张图纸, 包括大坝、水库、堤岸、跨河大桥等等构想,第二次走遍千渠,最终拍板,定下三年大计。 计划赶不上变化, 来千渠做工的人, 不知何时起越来越多。他们来自洪福郡, 甚至洪福之外更远的地方。 或拖家带口,或孤身一人,或怀揣希望,期待新生活;或饥寒交迫, 逃难避灾, 只求一口饱饭,一个活路。 这些新千渠人的到来, 极大加快了河道工程的进度。 丘大成、徐看山每天打算盘不停歇,两人常年混迹赌场, 擅长计算钱粮。 下月再加六口大锅,再招十二个伙夫。 若非咱们挖出灵石矿和火油,这么多河工, 还真养不起了。 纪星天真道:有什么养不起?我那傻哥哥别的本事没有, 钱倒多得是。 周小芸看看周围,低声劝道:纪道友正在修千渠防护大阵,大家都夸他年少有为, 你 纪星吐了吐舌头, 笑道:好、好, 以后我不在别人面前说了,给他留点面子行吧?有人来领地契了,我走了! 新千渠人更勤奋,更能吃苦,只为做工满一月,有机会通过考核,入籍千渠,拥有属于自己的三亩荒地地契。 那些地方目前荒无人烟、寸草不生,地契只是一张废纸。 但他们依然领回树苗、种子、农具,认真耕作栽种。相信等来年春风一吹,就能吹绿自家山头。 徐看山感叹道:你我算什么赌徒,看人家才是真赌啊。三代人举家之力押注,只赌千渠国运越来越旺! 丘大成纠正:是郡运,咱这还没立国呢。 因千渠郡贫瘠,被华微宗刻意遗忘,宋潜机也不像从前由宗门任命的仙官。 他在千渠人心中,是真正独立的一方王者,连神庙里的金像都能熔了变现。 凡人并不知他修为多高,只当与隔壁洪福郡刘仙官不相上下。 秋高气爽,田间谷穗被西风渐渐吹黄,直到放眼望去,蓝天之下,满目灿金。 鸟雀叽喳,扑扇翅膀,在谷地里偷食。 经不死泉的水雾滋养,千渠今年第一批成熟的谷子不再干瘪,谷穗沉甸甸向下坠着,也让农人笑弯了腰。 宋潜机走过谷田,挑选最饱满的三株,剪下谷穗,小心装入灵玉雕花礼盒中。 如今天城内有许多肥沃田地。托从前地主豪绅的福,他们连夜买站票离开千渠,留下的府宅、园林,全种了谷子和蔬菜。 宋师兄这是做什么?纪辰见宋潜机包装礼物,疑惑不解,留纪念? 一点土特产,送去华微宗。修士虽辟谷,礼轻情意重。宋潜机道。 为什么? 宋潜机微笑:感谢他们忍痛割爱,将千渠郡给我! 感谢?纪辰心道,华微宗给你千渠郡,分明是想整你。 哪里忍痛了爽翻了好吧。 宋师兄当真胸怀广阔,以德报怨。 孟河泽知晓前因。当夜宋潜机离宗前,便说以后要送特产回去。 宋师兄一贯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孟河泽拿过礼盒:我出去跑一趟,师兄放心。 宋师兄太过仁义,还是少与华微宗那群豺狼打交道为好。他说去就去,立刻要动身。 等等。 孟河泽闻声回头,只见宋潜机扔出一物:试剑! 孟河泽扬手接剑。 嗡然一声长剑出鞘,一道光痕照落眉间。 顺手挽个剑花,惊奇发现此剑重量、样式竟与他用惯的初阶剑一模一样,如故友重逢。 破风时阻力却更小、速度更快,自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 这是师兄亲自为我炼制的宝剑!少年双眼一热,轻声问:它叫什么名字? 宋潜机笑道:你自己的剑,名字要你自己取。 剑在手中,似掬着一捧秋天的月色,孟河泽竟露出羞涩之态:我,我要好好想想。 去罢,态度好些,万勿与人争执。宋潜机又塞给他一沓符箓,顺手抚平他前襟的褶皱,像一位替儿子打理行囊的老父亲。 孟河泽抱拳:东西一定送到,我也一定回来! 纪辰赶忙追出去:孟兄,能不能带上我啊? 宋潜机一笑,低头割谷,享受丰收之乐。 任由秋风吹拂,身边麻雀啁啾。 不到一盏茶功夫,叫喊声再起,纪辰竟舍了孟河泽,匆忙折返:宋兄,有人找你 宋潜机的收割农活渐入佳境,头也不抬:让他来。 纪辰奔至面前,激动道:是一位绝世大美人啊,十八个仙音门女修随侍,好大的排场! 宋潜机下意识皱眉,手下镰刀不停:妙烟? 我此生与你无冤无仇,你来干什么? 纪辰手舞足蹈,颠三倒四:不是妙烟仙子!是、是,她是那种,美得令人浑身发冷 忽一道女声在不远处响起:是我。 宋潜机闻声微怔,放下镰刀,直起身。 妙烟声音总是柔丽,随风轻飘入耳,飘飘渺渺。 这道女声却有些清冷,两个字出口,似琼盘碎玉,掷地有声。 纪辰默默让开位置。 十余位仙音门女修向两侧退开,裙摆轻摇,仙气四溢,如洁白花朵次第开放。 那人缓步而出,却像一柄利刃刺破花丛。 她穿着绯色长裙,重重叠叠,缀满璎珞流苏,行止间环佩叮当,臂纱飘扬。 群芳争春,唯她寒光凌冽,艳色如刀。 通身气派与农忙景象极不相称。周围寂静一瞬,接连响起抽气声。 美人当前,宋潜机挽着袖子,衣摆沾满泥点。 他笑了笑,随口打招呼:来了。 第85章 屋里坐坐 很少有宋潜机这样的人。你看他做农活的样子, 熟稔顺畅,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就觉得他天生该在田间忙碌, 抚育生命。 但你若见过他作曲、下棋、写诗, 又觉得他风流蕴藉, 天生该在修真界独居仙山, 当个衣不沾尘的雅士。 仿佛他做任何事都自在、自得, 都能做得好。 何青青眼中漾开笑意。 仙音门在天南洲, 仙山高远;千渠郡居天西洲,凡间僻壤。 十万八千里, 日转星移, 山水迢迢。 她越来越忙, 忙于修炼和修炼以外许多事, 做一些从前没做过、想都不敢想的决定。 权力伴随责任重重压在她肩上,她丝毫不觉沉重,因为掌控、命令他人的感觉使她上瘾着迷。 我天生就该发号施令。她想。 但无论多忙碌,何青青总要派人收集千渠郡的消息。 她知道这里种了多少树、挖了几条河,宋潜机又拉回几车绸缎, 买了多少种子。 这是她心中唯一算得上轻松温暖的角落,如雨夜灯笼,雪地火炉。 等她真正踏上千渠土地,见到挂念的人, 却有些近乡情怯的忐忑。 她曾想穿回白裙,重戴幂篱, 因为面容、装扮、气质与从前天地之别。若宋潜机对面相逢却不识, 反问她一句:你是哪里来的姑娘?我们认识吗? 那样她虽不至于伤心, 至少也尴尬失落。 幸好宋潜机没有。 宋潜机还是从前的宋潜机, 无论抱琴、持剑,还是拿镰刀,挥锄头。 他见何青青不说话,放下挽起的袖子,主动开口:屋里坐坐? 何青青转头吩咐:外面等我。 她身后一众女修齐声应是。 田间众人目送二人并肩远去,犹痴痴怔怔。 那美人是宋师兄的朋友?纪星拍拍周小芸肩膀。 周小芸回神:她是何青青道友,现在是仙音门大师姐。 何青青很有名,因她登闻大会一曲成名,因她拒绝琴仙和子夜文殊,也因她鬼怪般的面容。 原来她就是何青青。纪星自语,顿生好奇:你们认识?她的脸竟好了! 周小芸道:我认得那双手。 黄昏晚风吹过宋院朱门,那蒙面女子浑身裹在白裙中,只露出一双纤纤玉手,如初剥菱角,令人印象深刻。 纪星感叹:她好威风啊!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小芸摇头,目露迟疑:我说不好。她与从前,大不同了。 曾几何时,华微宗外门人头攒动,所有人出来看她,却因她丑陋惊叫四散,如遇蛇蝎魔鬼。 今天千渠郡天城,依然万人空巷来看热闹,却因她过分美丽丢魂失神,如梦里遇仙。 是鬼是仙,红尘颠倒。世人前倨后恭,竟都只为一张脸。 周小芸叹气:当时,我不该那样怕她。毕竟宋师兄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警句。 哪一句?秋天收谷子、下雨收衣服?纪星踮起脚,不舍地张望。 何青青飘扬的臂纱渐渐看不到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论男女。 红粉骷髅,妙你个头。 不是吧姐姐!这也叫警句?还不如秋天收谷子。 周小芸神色微肃:若以貌取人,只看肤浅表象,永远看不见真实,做不成真人。 千渠人都说,天城来了一位真正的仙子。 她的裙子有百花点缀,她的臂纱由云霞织成,她的头发沾着露水,她的眼睛藏着星光。 淳朴老实的千渠人穷尽想象,在宋仙官骑银龙引水后,将仙女下凡说得栩栩如生。 她是宋仙官的媳妇,不,道侣?刘木匠被选作工农代表,低声向徐看山、丘大成打听消息,满足广大千渠工农旺盛的好奇心。 徐看山摇头:宋兄不辨美丑、不近女色、不结道侣。修真界说他风流多情,四处沾花惹草,都是污蔑他! 丘大成嘿嘿一笑:我估计啊,宋兄看她的脸,就像看地里谷子长势喜人,根粗苗壮。 他二人与宋潜机相识,起源于戒律堂问罪孟河泽那夜,押宋潜机去乾坤殿。 半路偶遇妙烟,他们看得差点跌下逝水桥,却见宋潜机面无表情地路过,好像路过一根灯柱。 今日何青青从天而降,宋潜机依然姿态从容,更让徐、丘二人心生敬佩。 喝茶。 何青青捧着茶盏,四下打量宋院。 比起华微宗外门的小院,这里天地更开阔,花草争奇斗艳,蔬菜品种更多。 刻有草木名称的小木牌随风轻晃,发出风铃般悦耳的响声,花架高低错落,处处可见主人精心。 紫藤谢去,又有新的花绽开。明艳动人的粉海棠,含羞带怯的蓝牵牛,一簇簇细密的淡黄桂花。 那些淡香混杂在宋潜机袖间,层层叠叠地浮动,好像一场遥远纷繁的梦。 何青青浅尝一口,菊花茶味道清淡微涩,她似要醉在这场梦里。 宋师兄,这是你种的菊花? 她问完,一抬眼,视线正对着几丛白菊风里摇曳,与茶盏中打旋儿的一模一样。 分卷(66) 好像笑话她明知故问,想说的话不敢说,所以没话找话。 何青青脸颊微红。 刚才对方听说是仙音门的人来了,第一反应竟说起妙烟仙子。 妙烟正四处寻找《风雪入阵曲》的作曲人,因此与她师父望舒隐生裂痕。 外人不知,但仙音门高层都说她入了障。 她在找宋潜机,难道宋潜机也想见她? 胡思乱想间,一颗心吊起来,只听那人答道:自种白菊,自制自饮,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态度认真平和。 何青青一饮而尽,吐出一口气,浑身放松: 我知道,无论我是好是坏,宋师兄永远不会笑话我。 话题变得太快,宋潜机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只好打量何青青,忽然呀地一声。 像一个上了年纪,所以反应迟钝的老父亲,此时才恍然: 你的脸 何青青一怔,低头垂目的习惯已经被她抛弃,她下意识扬起脸。 秋日暖阳照耀,少女皮肤莹白如雪,泛着一层玉石般的光泽。 与妙烟毫无攻击性的美不同,她朱唇墨发,美得动人心魄。 盛装珠宝没有盖过她的光辉,反而使她容色更盛。 宋潜机仔细看着这张脸。 何青青忽然心跳加速。 各种溢美之词,她听得太多,已然有些厌倦和不耐。 就算仙音门的弟子引经据典,辞藻华丽地夸出花,她只淡淡一笑。 但即使是一模一样的赞美,若从宋潜机口中说出来,她便很乐意再听一遍、十遍、一百遍。 宋潜机,当然是不一样的。 秋风吹过,满院白菊瑟瑟颤抖,少女满身环佩叮当乱响。 何青青不敢呼吸,忘了眨眼,只觉得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漫长地好像永远等不到那人说话。 其实宋潜机只看了短短一瞬间。 他眨眼,眼眸像秋月下沉静温柔的湖水。 然后他轻声开口:很疼吧? 没有赞叹,没有惊艳,他语气如常,只问了三个字。 何青青鼻尖一酸,眼前忽然一片模糊。 发誓永不再落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 她胡乱抹去泪水,拼命摇头:不疼,值得! 宋潜机叹气,提起瓷白的茶壶,给她续上一杯菊花茶: 有时候,眼下值得的事,未必永远值得。 何青青咽下哽咽,声音坚定,凄厉嘶哑:我自己选的!我就要它值得! 好好,莫哭了。宋潜机拍拍她肩膀,吃了吗?想吃点什么? 何青青忽双手捂脸,爆发濒死野兽般的嘶吼。 她嚎啕大哭。 华微宗。 主峰乾坤殿。 今天本是个举宗欢庆的好日子 虚云掌门的掌上明珠,华微宗大小姐陈红烛,昨夜成功突破金丹境界。 华微宗夜空生出异象,祥云笼罩,灿如锦霞。 虚云的好心情没有持续过一天。因为那艘熟悉的七绝宝船,那个白衣少年孟河泽的到来。 少年剑修送来一样很奇怪的礼物。 不是法器、不是灵石。很多修士生于世家宗门,甚至没见过它、不认识它。 整座乾坤殿气氛沉默,各长老、峰主一圈又一圈围着玉案,死死盯着敞开的礼盒。 这是什么? 听那孟河泽说,这叫粟,凡人食物,也就是谷子。 众人议论纷纷。 送谷子是什么意思?粟与簌同音,常言道风动落花红簌簌,簌有凋落飘零的意思,他不会是咒我们陨落吧? 谷与古同音,难道是咒我们作古?好狠毒的后生! 虚云一拍玉案,震得盒中谷穗颤抖。 他厉喝:赵仁!你来说! 赵仁满头冷汗,竭尽全力将自己缩在云龙雕花柱后,听见点名,哭丧着脸磨蹭出列,终于现身人前: 回禀掌门,我看宋潜机他就是,就是送点秋收特产,没别的意思哈。 他在宋院井底受制于人,不得不以道心起了毒誓。后来回到宗门,如何敢说真话? 只能竭尽全力隐瞒,说千渠郡一切如常。 千渠是个贫瘠小地方,灵气和气运几经掠夺,近乎于无。 宋潜机是个不招华微宗待见的小修士,若非必要,谁也不想提起他。 通宋是重罪。 当日听赵仁亲口说,华微宗的人自然放心,只等千渠郡这个泥沼拖垮宋潜机。 谁知春去秋来,名为宋潜机的阴影再次当头压下,笼罩整个华微山。 有人咒骂:送特产?他有这般好心好意?这宋潜机,真是阴魂不散! 哈,他这是记恨我们给他贫瘠千渠,送凡人俗物来示威了! 区区一个炼气修士,不过有圣人撑腰,就敢打我华微宗的脸面! 虚云严厉的目光从赵仁脸上移开。 赵仁如释重负,心中叫苦不迭。 只听虚云道:给他千渠郡时,冤仇已定,早晚有了结的一天。赵峰主,此事因你赵氏一脉而起,你有何话说? 赵太极振了振衣袖,伸手拿起谷穗打量:老祖即将出关,此事我将禀告老祖。 好!虚云深吸一口气道,沉声道:赵峰主和红烛留下,其他人先去罢。 众人行礼告退,鱼贯而出。赵仁跑得最快,一溜烟没了踪影。 大殿中顷刻只剩三人,空荡寂静。 赵太极笑道:宋潜机可是宗门的敌人,他谁也不会放过。宗门不该助我一臂之力吗? 我自有安排。虚云淡淡道。 虚云看向女儿,目光变得慈爱柔和。 众人义愤填膺时,陈红烛始终沉默。 自登闻大会结束后,她的话越来越少,腰间的鞭子已经收起,很久不用了。 但在父亲眼中,这是女儿长大变乖巧、变懂事的标志。 红烛,你怎么看?他问。 陈红烛面无表情:没有华微宗,便没有我,女儿晓得利害。 好!这才是我的女儿。虚云满意道,你刚出生时,为父请无相神僧为你测算命数,寻得一户好道侣,定下一门好亲事。如今你已突破金丹,是时候该与对方正式见面 陈红烛微讶,眉头轻轻皱起来。 修真界世家大族之间,关系盘根错节。常以联姻、收徒来捆绑利益,本是寻常事。 她声音平静地问:是谁家弟子? 卫家嫡系小少爷,同辈中天赋最高者,卫真钰! 虚云轻咳一声,但那卫真钰离家远游多年,杳无踪迹,如今是死是活不知道。大家早都不提他的名字了,你没听过也正常。 为父前些天与卫氏老祖商议,人选改为三少爷卫湛阳。卫湛阳如今在青崖书院修符道,近年声名正盛。你之前登闻雅会上也见过,模样生得一表人才。咱们华微宗彩石溪畔的岩壁,还有他题下的诗,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你还记得吧?论修为、论出身,他都是 虚云太了解女儿激烈的性情和跋扈的脾气,于是耐心解释,试图先动之以情。 我知道了。陈红烛却打断,匆匆行礼,女儿突破不久,境界不稳,先退下闭关了。 修真界从定婚到真正合籍,时日尚久,真要想拖,能拖十年百年。 虚云语塞。 赵太极望着陈红烛走出殿门、走上逝水桥的背影,忽而冷笑:你想借刀杀人,再拖卫家下水? 宋潜机身后不止站着书圣、棋鬼,还有另一个人。 虚云指了指殿顶,那个不可宣之于口的名字被他咽下。 冼剑尘。修真界很少有人知晓,宋潜机还与冼剑尘有一层秘密关系。 不仅要借刀,还要借一柄不露锋芒的暗刀。 宋潜机如今人在千渠,只有满身虚名和一群外门弟子,没有前辈强者坐镇护持。 凡尘俗世中,安排一场暗杀,刺杀一位炼气期修士,然后抹去线索,撇清干系,事有何难? 总不会比荒野种出谷子、旱山等来大雨更难。 赵太极指尖用力,碾碎饱满的谷粒。与掩耳盗铃的华微宗众人不同,他一直盯着宋潜机。 第86章 难杀的人 晚霞已散, 月影初升,连绵苍山被沉没夕阳勾上最后的金边。 下山的路我熟,不必送。孟河泽说。 他抱着剑, 面色冷淡。送客的道童有些惧意, 行礼匆匆告辞。 孟河泽独自走在熟悉的山道上,华微宗空气湿润, 呼吸之间,秋夜晚风吹来草木清新的味道。 他回头仰望,乾坤殿独立山巅, 被夜雾层层萦绕。殿内灯火时隐时现,似一座云中仙宫。 做外门弟子的时候,做梦都想进内门,上主峰看一眼。 现在却觉得不过如此,乾坤殿山高路远冷冰冰,以后别人请他来, 抬他来, 他也不稀罕来了。 他更想念千渠干燥的风烟和篝火, 秋天一到, 空气中漂着谷物特有的馨香。 不知宋师兄此时在做什么?少了自己, 今天打猎还顺利吗。那些彼此信任的同伴们, 正在烤什么肉吃?嘴欠的纪少爷, 忙着吃肉还是在练习阵法? 反正他跟谁都能聊,一定在向别人诉苦:有很多钱真的没意思,还不如你们打猎有意思。 在华微宗, 就算礼数规矩再周到, 也显得人情淡薄。而千渠郡广袤的荒原, 能承载无穷尽的伤心泪水和难言往事。 它已经变成孟河泽, 纪辰,以及无数外门弟子和新移民的第二故乡。 孟河泽想着千渠,不知不觉走到外门寝舍。 当他回神,他已经站在宋院门口。 门前桃花树已谢,枝叶疏离萧瑟。 鲜花小径无人打理,早已荒芜。 朱门斑驳,铜环锈绿。 您来外门干什么?您是内门弟子吗?背后忽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 孟河泽回神,转身只见一群少年仰头望着他。 少年们穿着华微宗外门弟子服,神情疲惫而怯怯,灰尘满面,像一群灰扑扑的傻鸽子。 孟河泽忽然笑了。 不是嘲笑,他只觉得这情景很熟悉,每张青涩的脸都似曾相识。 刚下工?从灵石矿回来?他顺口问道。 傻鸽子们神色更惊异。一位年轻的筑基修士深夜到访,丝毫没有内门弟子的架子。 更多人好奇地聚过来,将孟河泽团团围住。 您怎么知道? 因为我以前跟你们一样,都是外门弟子。孟河泽撩起衣摆,坐在宋院朱门前。 众人疑惑不解,忽有人叫道:你是登闻雅会武试魁首!大会有史以来,唯一出身外门的武试魁首,你是孟河泽,对不对?! 是我。一片哗然中,孟河泽有点不好意思。 你得了武试魁首,那之后呢? 大部分外门弟子不懂下棋和书法,比起以摘星局英雄帖扬名的宋潜机,孟河泽在他们心中更接地气。 万众瞩目下擂台不败,一呼百应,更接近他们关于一夜成名的想象。 孟河泽笑了笑:这说起来,就是很长一个故事了。 宋院门口杂草丛生,雪亮月光悄然洒落,秋虫轻鸣。 一群外门弟子席地而坐,围着孟河泽,静静听他讲故事。 万千思绪飘飞,飞出华微宗,飞过千山万水,飞到千渠新世界。 同样的夜晚,总有明月照不到的地方。 赵太极恭谨的立在庭院中,秋霜沾衣。 一年四季,这间庭院总比别处更冷。但他不敢抱怨,甚至没有运起灵气抵御阴寒。 门没有打开,苍老的声音却传出: 初春结怨,秋天才告诉我,不嫌迟? 微末小事,怎配惊扰您?宋潜机只是个炼气 一个人的厉害,有时不在修为。你说,你对他了解多少? 赵太极挺直腰身,肃容道: 宋潜机住在仙官府中一座小园,当地人称宋院。他身边有一个剑修,一个阵师,其他人算不上数,不足为惮。 那他本人呢?他修为如何?战力如何,最擅长哪一派的功法? 他,他只是炼气期赵太极无言以对。 你什么都不知道。老者竟然笑了: 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他动手斗法,因为总有人替他出手。对不对? 赵太极只得应是,冷汗涔涔。 那些人都是他从华微宗带出来的,本来身份低微,走投无路,跟着宋潜机,才有了长进。永远不要低估什么都没有的年轻人。毕竟 赵老祖说了一句话,令赵太极不寒而栗: 不怕千金买死士,只怕少年识微时。 宋潜机学了棋鬼的《阵法秘籍》、得了琴仙的七绝琴,拿了书圣的画春山,还有冼剑尘,据说也教过他。除了这些,他还有多少本事,多厚的家底,谁知道?你知道吗? 赵太极打了个颤,低头看脚尖:您思虑周全。 宋潜机是名人,谁能杀他,谁必成名。 但暗杀者一旦露出痕迹,必遭宋潜机背后靠山报复。世上有没有要钱要名不要命的人? 那这人,到底该如何杀? 杀他,要找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找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不动则已,一击必杀。 秋雨绵绵时节,梧桐叶落,总添愁绪。 分卷(67) 歌楼熄了灯,红烛燃尽,罗帐昏昏。 想找你,可真难啊,踏破铁鞋无觅处。来客锦衣玉冠,喂,醒醒。 一间隐蔽的厢房门被推开。楼外雨似花针,他身上却干净清爽,不沾一点湿意。 含混的声音从红罗帐里传出: 我听说你快要定婚约了,怎么有空找我?要随礼?没钱! 来者唉声叹气:你以为陈红烛是谁?她是华微宗大小姐,从小娇生惯养,母老虎一般脾气 帐中人起身,大步而出。 花窗大开,风雨大作。 卫平大敞衣襟,仰头大口灌凉茶。 他一动,如睡狮乍醒,令整个屋子充斥大开大合的气势。 微寒的秋雨里,半壶冷茶下肚,如一盆凉水泼了满面。 卫平眼中醉意消散,只见卫湛阳坐在桌边,掸了掸衣袖,微笑道: 弟弟,合籍联姻的本该是你,母老虎也该你娶,我替你担了这天大的事,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小事? 哐当一声,卫平随手扔下茶壶:一件小事? 你替我杀一个人。 生杀可不是小事。 卫湛阳微笑:这些年,你就靠替人杀人,替人扬名混钱花,对你来说,这当然是件小事。 卫平挑眉:你想杀谁?陈红烛? 不,宋潜机。 卫平的眉头皱起来。 宋潜机,为什么又是宋潜机。 这是第二次,有人想买他去杀宋潜机了。 上次是在华微城的春风里,这次是风凛城的秋雨里。 看来宋潜机得罪过不少人。所以不少人都想他死。 为什么?卫平问,给我个理由。 因为我出三十万灵石。 三十万是价钱,不是理由。莫非是因为,他在登闻雅会书画试赢了你?卫平向后退,跌进锦绣堆砌的美人榻,懒洋洋地嬉笑,天下英雄谁敌手,求仙不如来喝酒?你嫉妒他,嫉妒得入了障,一日不破,就一日修为无进? 胡言乱语!卫湛阳面露不悦,冷声道:此人确实有些偏才,可惜他不走大道。 卫平猛地直起身:你知道多少? 他修得一门蛊惑人心,增益气运的邪术,令身边每个人都信服他。你若不信,亲眼见过就知道。不仅如此,他做了千渠郡仙官之后,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只为修一条运河。卫湛阳展开一卷地图,抛给对方,从千渠郡上空俯瞰,这七条河,连起来像什么? 半个宋字?卫平摸摸下巴。 等运河修成,宋潜机气运更盛,金光护体,更加横行无忌! 就算这是理由。但这个人,很难杀。卫平轻轻摇头,你今天不是为自己来的,这是家里的意思? 卫湛阳沉默片刻,忽而厉喝: 你不去? 卫平转了转他的低阶剑。 这柄剑他从华微城当铺买来,其貌不扬,但用得极顺手。 就在卫湛阳以为对方要拒绝的时候,终于听到卫平悠悠开口。 他说:加点钱行不行? 加多少?卫湛阳面皮微微颤抖。他无法忍受对方真的变成一个讨价还价的凡夫俗子,市井无赖。 多少能买卫真钰这个名字,就加多少。 卫湛阳莫名松了口气: 好,等这件事办成,如你所愿家谱除名,你与家族,再无瓜葛,我再也不会来找你! 卫平终于满意:成交! 卫湛阳临走前叮嘱: 到千渠后,你不要直接动身,潜在他身边,赢得他信任,必要时配合另一个人。 你们还请了别人?卫平意识到这件事比他想象中复杂,是谁? 因为你说得对,这个人,很难杀。 第87章 会煮面吗 月亮掉进华微山后, 宋院门前光线忽暗。 孟河泽的故事告一段落,年轻的外门弟子们意犹未尽。 孟师兄,宋师兄修了河道,让大家有水用, 然后呢? 几点灯火从不远处飘来, 冷喝声乍响, 打破欢声笑语。 聚众干什么?大晚上不回去, 明早不上工了? 三四个执事走近, 停在十丈远外,警惕地瞪着孟河泽:孟道友,你已不是华微弟子,为何久留于此? 孟河泽收了笑,抱着剑站起身。秋夜晚风吹动他衣摆猎猎,而他挺拔如松。 执事们向后退去, 一人转身就跑, 似乎要去禀报执事长。 一群小弟子看得好生羡慕。只有少年得志, 一呼百应, 才能养出这样锋锐慑人的气势。 告辞了。孟河泽笑了笑。 孟师兄, 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众人不舍地望着他, 有人轻轻拉他袖子。 孟河泽没有回答,只低声道:哪日觉得难捱,来千渠找我。我会劝宋师兄留下你们。 直到孟河泽走远,一位执事才上前警告: 你们上山时就知道,私自叛山、逃山就是背叛宗门。宗门若想追究,大可发下追杀令, 让你们天涯海角不得安宁 他忽然说不下去。他发现这群人的眼神已经变了。像野兽幼崽露出爪牙。 我答应过你不再哭。宋师兄, 对不起。何青青双眸微红。 宋潜机无奈地笑笑, 每次别人哭都是我道歉,居然有人抢先道歉了,孺子可教。 何青青抬手仓促抹泪,衣袖滑落,红光一闪而逝。 心绪激烈起伏时,红玉佛珠更易迸发光彩。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宋潜机瞬间坐直身体,一把握住对方手腕:这东西哪里来的?! 何青青吓了一跳,褪下红灵玉念珠:是无相大师,他为我改容换貌,并赠此物。 宋潜机触摸念珠,心中微震:是他。 一样的刻字笔法、一样的法器,孟河泽的佛珠,也是那无相给的。 无相在正道仙门素有慈悲之名,前世满口扫地许西蝼蚁命的大道理,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这辈子种地后想见见,却一直没见到。 你可再见过那人?可知他去了哪里? 何青青摇头:大师行踪不定,这次若不是他主动现身,我师父也找不到。 宋潜机面色微肃:修炼求快求强乃人之常情,但欲速则不达。这东西有点邪性,你若得了配套功法,且等心性稳固再练吧。最好元婴之后。 他很少有这样认真说话的时候,何青青便知干系重大:我答应你,宋师兄。 宋潜机微笑:周小芸和纪星与你年纪相仿,都是小姑娘,去跟她们玩吧。 他说完才想起,何青青今非昔比,仙音门多得是人陪她玩取乐,根本不需要自己安排。 但何青青乖巧地答应:好,宋师兄。 客人告辞,宋院重回安静。 宋潜机独自靠在躺椅上,脸色渐渐沉下。 前世没有何青青这号人、这张脸,仙音门的年轻修士只有妙烟一枝独秀。 不止何青青,孟河泽、纪辰、千渠郡无数人的命运都已悄然改变,时至今日,他已经无法预测未来。 无相大师想做什么?前世孟河泽成为邪道之主真是偶然?卫真钰这个救世主此时在何处? 秋风骤冷,吹动宋潜机披散的墨发。他眼前发丝飘飞,视线模糊一瞬。 他感觉自己漂浮死海上,眼见冰川起伏,夜雾迷茫。 前世的阅历经验、小黑屋见过的光阴长河,却不过是浮出水面的冰棱。 水下真正的冰山巨大阴冷,不知何时会破水而出。 千渠平原一望无垠,夜穹如盖,笼罩四野。星河如虹,落入地平线。 河工早已收工休息,河道边夜色静谧,只有秋风呼啸。 这里空旷视线好,月亮比华微宗的更大,离人更近。周小芸问:你们最喜欢哪里的月亮? 三个姑娘并肩坐在树枝上看月亮。这是方圆十里难得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因为周小芸和纪星都在同频率晃腿,树枝摇动,何青青被迫也晃起来。 这种经历对她来说太新奇。 纪星仰头:我喜欢,我来千渠的第一天晚上,我哥开船追你们的船,月亮一路陪着我们跑。 明月几时有。 一生无数次抬头望,真正记住的月光,不过寥寥几夜。 何姑娘,你呢?周小芸问。 何青青想了想:那应该是,在华微宗的时候吧。 她忽想起陈红烛飘飞的红裙。 她们也算一起晒过宋院门口的月亮,吹过春夜的暖风。 听说对方已经结丹,何青青垂下眼帘,没关系,我也会赶上来的,我早晚能比她更强。 纪星拍手:那我知道!一定是你拿到琴试魁首那夜,月色如纱,如梦似幻,对不对? 何青青没有解释,只笑道:那夜月亮冷得很。 再冷都过去了,现在人人夸你,你当真脱胎换骨啦。 何青青摇头:有时候别人夸你,不是真的觉得你好,是你这样做对他们自己有好处。嘲讽与批判是一种控制,但赞美和欣赏同样需要警惕。 她想,宋潜机不会用任何手段去制定标准,控制别人,所以千渠郡的女孩子不明白这些。 这二人不像仙音门某些女修,总把姐妹二字挂在嘴边。但周小芸性格爽朗,像个姐姐,纪星天真稚嫩,更像妹妹。 女修之间互相照顾、互相帮助,就该像她们一样。何青青一时有些羡慕。 纪星噘起嘴:那多累啊,当个修士已经够累了,还要时刻警惕?我是投错了胎,我不喜欢修炼,我该当个凡人。 从来只有凡人想修仙,就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周小芸笑骂:我看透了,你跟你哥都一样。 纪星忽然大声道:为什么不能自己选?如果有一天,当凡人也不会被欺负,也能过安稳快乐的日子,千渠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千渠。 何青青但笑不语。一张芙蓉面迎着月色,似在发光。 纪星被这美丽的笑容晃了眼:何姑娘会留下吗?我们每天就能一起玩了。我前些日子听宋师兄说,他打算招一个大管家,替他处理种地之外的琐事,最好是个修士 周小芸轻斥:何姑娘是仙音门大师姐,怎么能来千渠打理俗务! 我不会留下。何青青平静道。 看月亮很好、吃零食很好、有姐妹朋友很好,但只有这些不够。 千渠给不了她想要的。 孟河泽回到千渠时,黄叶铺满天城街道。 仙音门的宝船起飞不久,只留下仙音天女的美丽传说。 孟河泽一路听得茫然,终于到了仙官府,又见门口长队曲折蜿蜒,一直排到街尾。 徐看山、丘大成正在维持秩序、登记姓名。 我只是去了一趟华微宗,怎么家里天翻地覆。这是做什么?孟河泽问。 徐看山:宋师兄招管家啊。 丘大成:条件很复杂,要炼气期以上,金丹以下,还要志向平庸,还要耐心细心,懂农耕优先。谁让宋师兄名声远播,别郡散修都赶来参选了,我们忙得一上午没停! 孟河泽指自己:我不行吗?你们怎么舍近求远! 徐看山拍拍他肩膀:这是宋师兄的意思,你有打猎队的事要忙,纪辰要修千渠防护大阵,别大材小用啦。 孟河泽还想说些什么,不远处忽响起一阵低泣声,随秋风飘来。 徐、丘二人没在意,孟河泽五感敏锐,好奇地走向队尾。 队尾十余人掩面而出,快步散去。 孟河泽拦下一位退队散修:道友,你排了这么久,不参选了? 散修苦着脸摇头:这位道友,我是想来试试的,可是你看那小子! 孟河泽顺他手指看去,只见一位布衣草鞋,形容落魄的年轻修士,正在队伍中聊天。 那小子怎么了? 排队无聊,本想随便聊聊。可你知道吗?那位道友身世坎坷,年纪轻轻,家破人亡。刚拜了师父,师父就被师弟杀了,刚定下道侣,准道侣就跟他师兄跑了。 他独自逃难到千渠,世上没人比他惨,他真的很想进宋院,很想见宋师兄,我听了他的故事,实在不忍心与他相争啊! 散修抹抹眼泪,挥袖而去。 说话间,那落魄的年轻修士又聊哭三个,队伍继续向前缩减。 孟河泽震惊:世上竟有如此坎坷,可怜的人。 他悄然走近,凝神细听。那诉苦的声音仿佛有魔力,不曾声嘶力竭,只娓娓道来,却更显苦楚,令他心中酸涩。 喂,这是选拔,不是比惨!孟河泽扯过那人肩膀,你叫什么? 年轻修士任由他拉扯,好脾气地转身,略行一礼:在下姓卫,单名一个平字。道友好。 卫平道友,你会煮面吗?孟河泽心知失礼,抚平对方衣领褶皱。 这卫平简直惨绝人寰。 煮面?卫平一怔,微笑点头:倒也会一点。 孟河泽打量他,觉得这人各处平平无奇,貌不惊人,气质内敛,但莫名顺眼。 只会一点没关系,学就是了。你我先随我进来吧。别在这跟人聊,惹人哭。孟河泽嘟囔,一群人在仙官府门口哭什么劲,知道是同情感动,不知道还以为给宋仙官出殡。 分卷(68) 第88章 什么来路 我们怎么进去?卫平指了指人山人海的府门。 孟河泽一拍胸脯:走后门, 跟紧我。 卫平边走边赞叹:这位师兄,您一定常伴宋仙官左右, 最得他信任! 这话令孟河泽心中妥帖,比别人夸他剑法好更开心。 少年迎着阳光笑出八颗白牙,每颗都充满自信的味道: 我与宋师兄识于微时,共历生死,兄弟情义甚笃,旁人自然比不上。对了,我叫孟河泽。 卫平低头一笑:我晓得。 孟河泽,筑基剑修,登闻大会武试魁首, 千渠猎队统领。 雨夜来客的告诫,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似一道明亮电光: 孟河泽剑法战力不如你, 但宋潜机遇刺之时, 只要孟河泽在他身边, 他就多了一条命。 仙官府雕梁画栋,宋院却偏僻安静。 未进朱门, 先闻花香馥郁。 卫平身姿板正, 却低垂眉眼, 目光只盯脚下, 不乱瞟乱看,更让孟河泽满意: 宋师兄,我带了个人。你看能不能做大管家!他叫卫平, 炼气期 当心脚下。一道清淡声音忽然响起。 孟河泽停步, 绕开小径上蠕动的蚯蚓。 卫平这才抬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柔软布鞋。修真界修士大多穿着踏云靴, 且衣摆曳地, 总会遮住靴子。 然后是沾着泥点的衣摆,样式朴素,没有多余花纹或符纹。这点更与有名望的修士不同。 再往上是宋潜机的线条锋利的侧脸。 出乎他意料,宋潜机五官俊美,神清骨秀,有此面相,本该冷傲难接近,此人却气质温和,笑容浅浅。 卫平怔然。 好眼熟,我一定见过他!到底在何处? 他思绪飞转,却毫无头绪。 秋风吹,白菊摇。 那人正蹲在地上捡蚯蚓,从小径捡起,放回田间。 卫平看得愕然。 宋潜机抬眼,清澈阳光流泻在浓密卷翘的睫毛上: 你是修士,为什么想来宋院做管家? 他身世凄惨,如今无处可去。孟河泽抢答。 小孟,我在问他。 孟河泽自知失言:是,师兄。 我,我家破人亡,师父死,师门散,道侣跟人跑了,人生无大志。卫平回神,讲过一百遍的故事脱口而出。 宋潜机摇头:不妥。 孟河泽心想,门外那些排队的,谁知道什么来路,卫平起码是自己带进来的。他向卫平使眼色: 宋师兄,先给他一次机会吧。小卫,去厨房。 去厨房干什么?宋潜机不解。孟河泽缠着他说话:宋师兄,我这次去华微宗,遇到了好多新来的外门弟子 卫平趁机向厨房走去。看花架、看菜地、看水缸,也看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宋院阵法不算最精密,像初学者手笔。 但阵基、阵材用得极扎实,不惜血本地堆砌珍贵材料,使此阵威力甚大,一击可杀元婴期。 书试魁首纪辰,学符不成,学阵居然是天才,即使他不在宋潜机身边,他的阵法也一定在。 卫平感到头疼,捋了捋额前刘海。 宋潜机很难杀。但谁让钱难挣,屎难吃啊。 聊天气氛正好时,卫平拎着食盒走出厨房,孟河泽沏了菊花茶:卫道友手艺不如我,师兄多担待。 宋潜机眼前一黑,端茶杯的手,微微颤抖。 师兄请。卫平道。 却见那雕花食盒一共三层,层层打开,如莲花绽放。卫平双手翻飞,瓷盘瓷盅接连取出。 莲菜炒肉、板栗烧鸡,红烧宝塔肉、凉拌佛手瓜、金丝凤尾虾无一不是色泽鲜亮,喷香扑鼻。 果脯蜜饯,瓜子花生,时令水果拼盘,三凉三热,荤里带素,我称它为,宋院九宫格。卫平微微躬身。 孟河泽两颗眼珠快瞪出来:这 不是吧,我在街上随便抓一个,就抓了个厨子? 我想让你煮碗面,你一来就发九宫格? 孟河泽:你这东西都是哪来的? 卫平理所当然道:盘子自带的。蔬菜院子里摘的,很新鲜。 宋潜机好奇道:你还自带了什么? 二十种调料,三十种花苗,四十样种子,罗盘皮尺高枝剪修枝剪等等五十种工具,我别的本事没有,只是对内懂些洒扫除尘、炒菜熬汤、栽花种草、洗衣裁衣,上房能补瓦,下地能养鸡,对外略懂星辰礼法、地质气候、开山搭桥 后面的话,孟河泽已然听不清了。 他感到阵阵眩晕,站立不稳。 幸好被宋潜机扶了一把。 孟河泽咬牙切齿:你还真是有备而来。 宋潜机依然没有表态,似在思索。 卫平见状微笑一收,眉头轻皱,眸光轻转,瞬间含了两汪泪: 我遭逢大难,已心灰意冷,无心修炼,宋师兄若不收留我,我只能浪迹天际,不知死在哪里 孟河泽怒道:我警告你,你别卖惨啊,我师兄出名的铁石心肠冷面无私,他不吃你这一套! 宋潜机拿起筷子,开始吃菜。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认真咀嚼。 菜品种类多分量小,摆盘精致,不至于浪费。 等他放下筷子,孟河泽习惯性递绢帕,却被卫平抢先一步。 温热湿毛巾擦过宋潜机嘴角、指间。 卫平盯着那双手。 宋潜机不止面冠如玉,白皙五指也如玉石雕成,骨节如竹节,指甲泛着一层淡粉色,任何人看了,都很难相信这是一双种地的手。 它天生应该拈棋子、持毛笔,或者握剑。 卫平轻轻眨眼,睫羽斩断秋风。 雨夜来客的告诫再次响起: 从没有人亲眼见过宋潜机出手。所以他练什么功法,有什么杀招,根本没人知道。 湿毛巾擦过手,又有干燥的绢帕呈上。卫平笑问: 宋仙官,可还吃得惯?我还会做五十种点心,你喜欢甜的还是咸的? 宋潜机靠在躺椅上,懒洋洋眯眼晒太阳,像只吃饱喝足没骨头的大猫: 叫仙官听着别扭,你不如随小孟他们一起,叫我一声 孟河泽心知大势已去:我们喊师兄,是因为在华微宗里叫得习惯了,卫道友初来乍到,怎么也能喊你师兄?我总不能称他师弟吧。 宋潜机一怔。孟河泽今天怎么了?平时最有容人之量。 不待他细想,卫平立刻接话:不妨事。喊仙官太生疏,喊师兄太近亲,那我喊一声先生吧。他笑了笑,宋先生。 这称呼端庄得体,但从他嘴里喊出来,孟河泽竟听出几分亲昵、促狭的意味,气得攥紧拳头。 偏宋潜机一无所觉:随你。今天刚来,让小孟带你四处转转。小孟,照顾一下新来的师弟。 好。孟河泽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 他勾过卫平的肩膀,两人好兄弟般并肩离去。 刚出仙官府后门,孟河泽立刻变脸,左手一把抓起卫平的衣领,掼在墙上,右手长剑横在对方喉头: 你耍我是不是?你刚说只会一点?! 他出手快力道大,卫平双脚几乎离地,喉结被冰冷剑鞘抵着,却毫不生气,只笑嘻嘻地握住孟河泽握剑的手: 煮面,确实只会一点,做菜,会得很多。 孟河泽浑身一震,猛地甩开手。他剧烈喘气,像一头发怒的野兽,恶狠狠从牙缝中挤出警告,挤进对方耳朵里: 你到底什么来路,我一查就明白,你最好别让我揪到把柄!否则我饶不了你! 卫平笑了笑,不在乎地摸摸耳朵。 孟河泽双眼赤红,最后瞪他一眼,甩袖而走。 卫平冲他背影行礼,大声道:孟兄好走! 说罢转身向府门走去。分明孟河泽只带他走过一遍,他却熟门熟路: 千渠郡,宋潜机,哎呀,有意思。 宋院内,宋潜机轻拍躺椅扶手,喃喃:卫平,哪个卫字? 第89章 好吃的饼 那小子什么时候出现的?谁最早看见他?他从哪个方向进天城?有没有同伴? 孟河泽直奔仙官府外的登记长桌, 哐当一声,长剑拍在徐看山、丘大成面前,一连问了十余个问题, 他越想越气闷。自己走时, 宋师兄亲手赠剑, 何等风光;自己回来,横空冒出一个卫平, 抢尽风头。 徐、丘二人一问三不知。孟河泽来回走动, 忽灵光一闪:纪辰一定知道。我去寻他! 纪辰操持千渠大阵,在天城四座城门上暗设录影法器, 可回溯一月之内城门口的影像,将来往人员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千渠新移民日渐增多,鱼龙混杂, 才出此一招。 你觉得那小子有问题?徐看山问。 孟河泽神色凶狠:他叫卫平,很可能来路不对, 我会查。我不在的时候, 你们多小心! 徐看山心想不是你亲自带进去的吗, 面上警惕点头:好。 丘大成道:放心吧孟师兄, 这是千渠郡, 咱们的地盘。他翻不出浪花! 宋院大管家一职竞争激烈,参选者各有绝活。 卫平之所以顺利入选, 自身千般本事只占一半功劳,另一半算托孟河泽的福。 毕竟他来之前,宋潜机吃过太多碗面。 面条连起来, 能绕千渠郡一百圈。 宋潜机本已辟谷, 却被孟河泽惯出吃饭的毛病。 卫平的到来, 令宋潜机感受到米饭炒菜最朴素无华的快乐。千渠九宫格, 才是最健康的饮食模式。 当对方回来时,他主动放下锄头打招呼:还习惯吗? 卫平抬头,胆怯地瞄他一眼。 宋潜机皱眉,快步上前,伸手指着对方脖子:你怎么回事? 出门一次,不仅受了皮肉伤,衣服也凌乱残破了些。 卫平摸了摸脖颈的淤青,如梦初醒般轻呀一声,低声道:孟师兄他不是故意的! 宋潜机懵了:你说孟河泽伤你? 怎么可能?小孟不是那样的人。 只是玩闹时力气大了点。卫平坚强地微笑。 宋潜机转移话题:哦,千渠的修士,小孟都带你认识了吗? 还不认得。卫平眼眸一转,声音更低,答非所问:多少人想到仙官身边来,却没有机会,我初来乍到,就得此殊荣。不怪他们不喜欢我。 宋潜机心中泛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类似的言论语调,他从没在别处听过。 这个卫平太怂了,怂得毫无救世主气质。 卫真钰就算前期韬光养晦,暗中捡漏,也是天命之子,任性洒脱,旷放不羁,怎会甘居人下,做一个低声下气仆从? 卫平也想,这个宋潜机未免太普通了。 哪有仙官种地、浇花就能拥有一切?他藏得好深。 没事。宋潜机安慰可怜的小管家,明日随我出去走一圈,大家都认识你了,就会接纳你。 千渠人口增多、公务日渐繁重,但宋潜机只喜欢种地。他决定先让对方参与监工河道,慢慢磨砺,逐渐挑起大梁。 卫平大为感动:多谢宋师兄。我一定好好服侍师兄。 你不是来服侍我的。宋潜机笑了笑。 他一笑,秋天的冷风变作和煦春风,卫平忍不住闭眼一瞬。 阳光太刺眼。 秋高气爽,田野金黄。 河道边喊号声震天、河工们赤着膀子挥铁锨,汗水顺着胸膛流淌。只要有人起歌,立刻唱成一片,热闹更胜滚水。 卫平走过这条河道,深感不解。 为什么他们做苦工都能这样快乐?不仅快乐,而且卖命、认真,干得起劲。 难道宋潜机真会控制人心的邪术? 一个个谜团接连浮现,在他脑海飞速旋转。 他走过人间千山万水,从没见过像千渠郡这样的地方。 而卫平喜欢解谜游戏。 他拎着食盒送进草棚,送给千渠送鸡队。 仙子好,在下卫平,是新来的管家。这里有什么事我能帮忙? 周小芸接过食盒:不用客气。我是周小芸,她是纪星。暂时没有事情用人,你陪好宋师兄吧。 卫平毫不在意这种委婉的拒绝,规矩地行礼告辞:仙子有事,随时喊我。 纪星望着卫平的背影,啧啧称奇: 我哥是个二缺就不说了,孟师兄气势越来越凶煞,宋师兄高不可攀,苍天怜见,来了个小卫平又乖又软,每天眼巴巴跟在宋师兄身后,像只淋雨的小狗,只等宋师兄回头看一眼,看着真让人心疼! 徐看山捂嘴含混道:别母性大发啦,孟师兄都说了,那小子可能有问题! 周小芸冷笑:那他送来的糕饼点心,你别吃呀。 纪星拿起一块饼:能做这么好吃的合意饼,他一定不是坏人。 丘大成吃得不愿抬头:饼要吃,人也要防,不冲突! 第90章 第三条路 卫平亲手做的点心, 不止送给千渠送鸡队。司农刘木匠、司工铁三牛、施工队的队长、打谷场的村长等等凡人,都得到一只漂亮的雕花食盒。 一拍盒盖,里外三层自动打开, 像莲花绽放, 露出颜色鲜艳、香气甜美、状如花瓣的糕饼。 千渠落后淳朴,很少有人见过这样卖相精致、暗含玄机的东西, 不由啧啧称奇。 能吃到宋仙官贴身管家卫仙师亲手制作的食物,不止满足口腹之欲,更是一种特殊荣耀。 分卷(69) 铁三牛吃完饭,蹲在沟渠边吹风走神, 从怀里摸出一杆旱烟。 卫平入乡随俗, 也撩起衣摆蹲在他旁边,还低头凑过去给他点火。 铁三牛吓得差点掉了烟枪:仙师,这怎么使得。 我初来千渠, 不懂人情世故, 河道上的事情也什么都不懂, 正要向大家多多学习。卫平笑问, 我听说河道图纸都是您画的?我能看看吗? 铁三牛连声答应。 卫平拿到图纸, 问了些如何控制水量、如何防洪调水之类的问题, 期间认真倾听, 与对方称兄道弟。 最后他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七条河道的走向是宋先生要求的吧? 当然不是,这个走向目前最合理。水道的功效能最大限度发挥出来,千渠地大沙尘大, 不仅要解决灌溉,还要分水排沙、保证水流清澈, 这是我从所有方案中选出的最优设计。宋仙官看过, 只是点了头。 卫平一怔, 不动声色打量对方表情。 没有说谎。 难道只是巧合?宋潜机无意大兴土木,为自身增益气运。只想开河引水,灌溉千渠,造福万民。 他忽然朗笑:我原以为是要讨个好彩头!等按图纸修完,河道满水,修士御剑或乘法器从天上飞过,千渠无高楼,黄图平原一望无际,只能看见七条河道连成的宋字。天地广阔,苍茫原野为纸,汹涌河水为墨,如此才能彰显宋仙官在千渠独一无二的地位,凌驾一切的权力。 宋?我看看哦嗨,真像个宋!你不说我都没察觉哈哈!还是老兄你眼力好! 铁三牛激动地招呼刘木匠:老刘,快来!这有个新发现,是卫管家看出来的! 不多时,河工们也放下饭碗,传阅图纸。人群中响起一阵阵惊呼: 越看越像宋啊! 这是老天爷的意思。 卫平轻轻挑眉。 他对空间、图形、字的间架结构有种敏感直觉,否则不会被书圣看中,也不会在黑店当铺点破奸商符的机巧。 宋潜机无意无心之间,却得到这种结果,莫非说他就是天命所归、气运所钟? 千渠人皆道祥瑞,回家叩拜仙官微缩雕像。 唯独孟河泽颇为不屑:卫平,你心思不纯牵强附会,以为这样就能讨好宋师兄吗?我师兄正人君子刚直不阿,从不好大喜功,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如果卫平是女修,他真想按对方一个媚上惑主的名头,再摁进种莲花的大水缸清醒一下。 卫平正在为宋潜机布菜,闻言委屈又温柔地对孟河泽抬眼一笑:师兄言重,卫平不敢。 宋潜机今天吃南方菜。吃饭时他一贯认真,不会分神琢磨别人的言语机锋。 三颗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三只鲜香浓郁的豉汁凤爪、三枚软软糯糯的鲜肉烧麦、一小碟干脆爽口白灼芥蓝,配一盅熬了六个时辰不断火的乌鸡枸杞老参汤,最后还有清新解腻的佛手茶饼。 选用今年大衍宗灵泉边新摘的绿茶制作。 器具、摆盘考究,拼出花团锦簇的图样。宋潜机吃得干干净净。 卫平无视孟河泽的怒瞪,继续道: 宋先生,我听说您从琴仙那里得了七绝琴,可变宝船。等河道全部修好,您带我去兜风吧,从天上看看这宋字河道有多威风? 宋潜机擦净手指,直觉对方语气有些怪异,好像前世在哪里听过。 他还是认真纠正对方: 千渠不会永远没有高楼,不会永远只有黄土和风沙。以后御剑从天上看,应春天四野皆绿,烟柳画桥,秋天黄叶红叶参差,金色农田麦浪滚滚,冬天白雪皑皑,银装素裹。 而不是像你说的,四野茫茫,只有一个字。若河道修好,千渠依然什么都没有,我的名字孤零零地写在天地间,又有什么意思? 卫平收绢布的手忽然一颤。 他猛然抬头,用一种陌生、震惊的目光看向宋潜机。 千万人将他当神明救世主叩拜,千万人心中有了这个宋字。 但宋潜机心里没有宋字,没有虚名声威、没有权力地位。 只有千渠,只有他的百姓。 值得吗?卫平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冷。 值得什么?宋潜机不解。 他想,我下山享受耕种的乐趣,挖河道还不是为了种地?到时候地没种起来,名字先写出来,多羞耻。 没什么。卫平恢复微笑,收拾杯盘狼藉。 卫平手脚勤快嘴巴甜,还用着一张平凡稚嫩的少年脸、再加上时而楚楚可怜的表情,不出半月,就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除了孟河泽负隅顽抗,坚决不吃饼,其他人喜欢吃甜吃辣还是吃酸,都被摸得一清二楚。 当孟河泽气得快要咬碎牙、拍碎剑,纪辰终于顶着鸡窝头带来好消息: 我翻篇四个城门阵法录影,找到他是从西城门进来的,路上与几个散修说过话。顺着这个线索一路剥茧抽丝往上查,还真摸出一点东西。 你行啊!有点本事! 不是我有本事,有钱能使鬼推磨咯。纪辰拍出一沓凌乱的纸:他从风凛城来,是个不学无术、喝酒赌钱的小混混,没人见过他有朋友亲人。 孟河泽再不嫌弃他字丑,将每个字死死记在脑海,然后揉碎纸团,想象自己在揉卫平的脑袋: 我看,身世凄苦都是他的骗人话! 这人到底哪里不对?纪辰问。 哪都不对!孟河泽细细讲了来龙去脉。 他本来没指望纪辰,在他看来纪少爷缺根筋,又二又傻需要保护,想对付卫平还差一万个自己。 谁知道纪少爷比他懂: 我在家的时候,叔父、伯父都娶了很多房夫人、纳了很多妾,那些夫人们在深宅大院闲着没事干,就喜欢争风吃醋,打压别人,表现自己,制造误会,好得到夫君更多宠爱。你听他说话的调调,看他强装无辜委屈的手段伎俩,你还不明白? 明、明白什么?孟河泽眨眨眼。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纪辰点了点他脑袋:那卫平不是个散修不是个剑修,他就是个深闺怨妇啊! 孟河泽眼前的迷雾终于散开:我就说怎么不对劲,从没遇到过这种对手!有什么办法破他的招数? 卫平的出现,令孟河泽与纪辰的关系迅速升温。 虽然孟河泽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已经拿纪辰当知心换命的好兄弟。 纪辰一拍大腿:只听卫平大名,不见其人,且让我亲自会会他。你在旁为我掠阵! 孟河泽一拍宝剑:好,驱除奸佞,还我师兄! 卫平今天跟刘木匠回了小岚村,到打谷场帮忙。 半年辛苦,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秋收时全村老少齐上阵,喜气洋洋如过年。 卫平悟性高学得快,只看过片刻,已经可以独立使用连枷打谷脱粒了。才上手没多久,刘木匠也夸他干活踏实、姿势老练。 一通百通的天赋用在这种地方,卫平心中好笑之余,还觉得有点荒唐。 无论是在家里修炼,还是在花楼喝大酒,在外面杀人混钱花,他都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要亲手干农活。 谁让千渠太多谜团,谁让他摸不清宋潜机的底。 卫湛阳说得不对,不是只有孟河泽在宋潜机身边时,宋潜机才多一条命。 只要宋潜机在人群中,他就有无数条命,因为无数人都对他忠心耿耿,愿意舍身救他。 大半日农忙,让卫平迅速与刘木匠拉进关系,已经到了互拍肩膀的程度。 这时候,他想问的话,才能得到真实的答案。 我听说,千渠大旱时,宋仙官会一门功法,能让枯萎的小苗发芽? 没错!宋仙官本事大,能用自身灵力滋养谷苗麦苗树苗,那时候他走遍千渠,不眠不休,每到一处,就像这样蹲下施法。刘木匠单膝跪下,做了一个五指拍地的姿势,大晚上还有人看见他在田里啊。 卫平赞叹道:怪不得大家都很感谢他。 不止如此,他还等来了雨。自打第一场雨后,千渠的雨水才多起来,要不然,哪有咱们今天的谷子可打?挖野菜去吧。 等雨? 对,心诚则灵,老天有眼睛!刘木匠憨厚地笑。 卫平也笑起来。 比起心诚则灵,他更愿意相信是宋潜机强行使用某种消耗极大、在一定范围内施云布雨的术法,违逆天时,必然付出了很大代价。 宋潜机到底想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卫平没有做过仙官,但他自诩见得够多,通晓仙官管理属地的弯弯绕绕。 修士靠烟火供奉和信愿之力增益气运,所以该救苦救难,护佑一方凡尘? 修真界家族大派的经验告诉修士不能如此。赵家所作所为,是过度剥削透支,不利于良性发展,也是修真界异类。 按常理来说,应张弛有度,五分榨取、四分施舍、剩下一分放任自流,靠天吃饭。 否则无病无灾,谁拜神庙? 不痛不苦,谁求仙官? 修士问大道,无时无刻不在争。与同类资源、与天道争时间。 像宋潜机这样,将时间全部花在造福千渠上,注定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 等千渠风调雨顺,人人安居乐业,人们觉得一切理所应当,就会期望更多。 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有了草屋,想要泥瓦房,有了瓦房,想要三进三出的大宅院。 有了宅院,又怪为什么别人家有宝马香车。 到那时,仙官无法再满足所有人的欲望。凡人反而心生怨愤,怪你为何不再施予。 宋潜机耽误道途,为之付出一切的千渠,真的值得吗? 这条路没人走过的路,真能走得通吗? 刘木匠站起身,拍拍膝盖的灰。 日影西落,赤金晚霞照着高高的谷堆。风里吹来谷物的干燥清香,吹散流淌的汗水,妻子给丈夫擦汗,孩子给母亲端水。虽忙碌辛苦,却其乐融融,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 这笑容太相似,又太耀眼。 卫平终于问出来那个问题:如果有一天,你们想要的东西,宋仙官给不了呢? 啊?刘木匠没听懂。 卫平又将问题重复一遍。 他很想知道,当宋潜机不再施予,是否会失去供奉,失去信仰,失去一切。 宋仙官从来没有施予。刘木匠的笑容淡了,面色严肃。 残阳晚照,令他黝黑的肤色,脸上生活磋磨留下的皱纹刻痕,都显得更深刻。 他对卫平说: 你看这边的河,那边的路,不是宋仙官一挥袖子变出来的,是咱们村每个人一筐一筐地背,一铲一铲地挖,用自己的双手干出来的!女人在家做饭,男人外出赶工。父亲没力气了,还有儿子,每家每户都这样。我们千渠也富裕过,我们祖上以前也是耕读传家,我们只想过人过的日子啊! 宋仙官来第一天,告诉我们不许跪、不许拜神庙,他说了,不会满足我们任何愿望。 他转头,迎着夕阳余晖望向天城方向: 大家拜他,不是向他求财求物,求他施舍,求只求他长命百岁,岁岁安康。 小虎在谷堆旁和同伴追赶打闹,刘木匠瞧见,如梦初醒,笑骂着去抱儿子。 徒留卫平如遭雷击,怔愣在原地:只求他长命百岁,岁岁安康 烈烈西风吹起他的衣摆,一路将他吹向春天的华微城。 那时登闻大会刚结束,他揣着英雄帖拓本、摘星局棋谱走近人声鼎沸的赌场,抬头看见书圣、棋鬼两个选项,仿佛看见两条通往相同目的地的死路。 拔剑四顾心茫然,于是他高声喊、下重注。 原来那个一掷万金赌局,是他赌赢了。 卫平喃喃:第三条路、第三条路有了! 不远处两道人影走近。 就是他?你确定?纪辰问。 孟河泽狠狠点头。 纪辰迟疑:这不就是个中邪的二傻子吗?咱们两个魁首,要财有财,要貌有貌,欺负一个傻子,不道德吧。 第91章 红叶为凭 纪辰当过傻子, 在他苦熬心血学书不成的时候,被人表面奉承背后嘲讽的时候,他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有些人翻身了,就要变本加厉欺负别人。纪辰不是这样的人, 不管他自己处境如何, 他都不想为难另一个傻子。 此时见卫平其貌不扬、修为普通、痴痴呆呆, 竟主动劝孟河泽: 你先莫言语。 卫道友好, 鄙人纪辰,宋院门下阵师,初次见面。纪辰上前行礼。 哦,你好你好。卫平仍愣怔, 顺口答了一句, 继续道:有路啊,真的有路。 纪辰以为他说乡间土路:路本来就在这里,难道你看不见? 卫平一笑:哈,我啊?我可今天才真看见。 纪辰郁闷回头,胳膊肘撞了撞孟河泽, 眼神示意要不然算了呗。 孟河泽剑柄一转, 怒道:卫平! 卫平如梦方醒,好像刚才看见两人:你们也来打谷子?我替全村人欢迎两位师兄。 谁是你师兄, 装疯卖傻,看我撕碎你的假皮!孟河泽剑柄一震, 剑气激发。 啊, 师兄这是作甚!卫平向后折腰,剑气掠过他鼻尖, 击中他背后一人高的谷堆。 谷堆轰然散落, 流金泻地。 纪辰急忙阻拦:孟兄不可! 孟河泽已拔剑出鞘:他一个炼气期, 怎么能躲开我的剑气?他必定有鬼,你看好了! 剑身映着天边霞光,草垛炸裂、草屑飞溅,扑了三人满身。 卫平手忙脚乱、姿态狼狈,却像只滑鱼,每次都能险之又险地避过。 分卷(70) 孟河泽双眼赤红:卫平,是男人你就还手! 纪辰左拦右拦,怕孟河泽伤了卫平,也怕孟河泽打到自己。 卫平衣衫残破,敞胸露怀:师兄要打我,我当然不敢还手啦。哇,这一剑厉害,师兄的剑术是谁教的?好生刚烈! 啊!直到一声惊呼响起。 只见刘木匠失魂落魄:完了,这、这人吃的粮、牛吃的草,全混在一起了! 满地狼藉,三个少年郎一齐停下,低头抠手。 纪辰先赔笑:司农大人、刘兄、刘老哥,我们不是故意的,这就挑捡出来,修士干活快,小问题。 卫平:是我不好,不知怎么就 他偏头去看孟河泽,却见对方已经黑着脸拿起扫帚、簸箕,一副知错劳动的态度,后半句就惹了师兄生气,变成就动起手来,语气竟十分正常。 如此收拾残局,三个人不得不配合行事。 秋风凉凉,繁星闪闪,月亮钻出夜云,望着他们满头大汗、互相添乱。 卫平最勤快、干农活最利落。纪辰见状从中劝和:孟兄,他跟你说得不一样啊。 孟河泽嘟囔:他最会做戏骗人。 直到子夜四更天,打谷场勉强收拾像样。 三人灰头土脸,瘫软在高高的草垛上,喘气如牛,毫无修士模样。 纪辰躺中间,防两边打架,一声声哀嚎:我哪儿干过这个!头一遭啊,咱们是不是也算共患难了? 左右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我孟河泽七尺男儿顶天立地,谁跟那个娘娘腔共患难! 孟师兄赫赫有名何等人物,自然看不上我咯。 卫平跳下草垛:二位歇着,我得回宋院做夜宵去。夜宵总该有三样小笼、三样点心,不能煮碗面应付了事。 孟河泽瞪大眼睛,声音微颤: 他怎么能说这句话?辰啊,你听见没?他小人得志欺人太甚! 是是。不跟他计较。 纪辰嘴上安慰,心想这不是事实吗? 卫平勤快嘴甜,脏活累活抢着干,努力成为合格的大管家。 他从秋收农忙得到灵感,自制脚踩脱粒机,得到千渠农民的一直推崇。 他在河道边与刘木匠闲聊,合力做出大水车,利用水流之力灌溉农田。 他在孟河泽的打猎队虽不出头,也不拖后腿,谁要是对他冷言冷语,他只笑笑,反让人不好意思再排挤他。 后来他用十六种调料按特定比例混合,自创一种腌肉调料,取名千渠十六香。用这种料粉腌过的兽肉,能保留鲜香,锁住汁水,轻轻一烤,外酥里嫩,特殊的浓郁香气迎风飘散十里。 外门弟子组成的猎队见了他,就想起香喷喷的烤肉,情不自禁与他亲近。 卫平除了打理宋潜机膳食用度、还替他解决种地之外的一切琐事,农耕畜牧、修河修路、天城规划、盖私塾学堂、新移民安家落户等等。 千渠各地有什么需要宋仙官知晓、决断的事,就先报给卫平,等待答复。 卫总管逢人就笑,不知不觉间,春风化雨般征服千渠。 只有孟河泽坚冰一块,冥顽不灵。 至于从前华微宗外门最拥护孟河泽的周小芸、登闻大会疯狂为孟河泽拉票的纪星,已经开始在点心糕饼零食甜香味中,看卫平越来越顺眼。 周小芸麻利地打开食盒,嘴上说着客气话: 卫总管忙完了?今天怎么有空过来,来就来嘛,还带什么午饭,咦,这是什么汤? 卫平捧出白瓷小盅:红颜花炖雪蛤,原料是托人从洪福郡买的,配方是仙音门传出来的。有助于女修养颜美容、亮白肌肤。 这汤,我离家之后,就再没喝过了。纪星猛抽鼻子,小平儿,你脾气又软,厨艺又好,我们有你,真是幸事! 另一只食盒打开,装着油滋滋的荷叶烧鸡、又脆又香芝麻烧饼、一壶新酿的桂花酒。 阿呀,我就知道,卫总管不会忘记咱们!徐看山撕下一只鸡腿。 丘大成眉开眼笑:好香的酒,有华微城招财酒馆的味道。我闭着眼能找到的,除了赌场,就是酒馆啦! 卫平笑笑:二位很熟悉华微城? 当然,我与老徐本来就是城里人! 他们有吃有喝,话匣子打开,家底全抖给卫平看。 说与宋潜机夜审会相识,说摘星台山道解围,说起那场惊世骇俗的赌局结果。 人海茫茫,谁知道花一万灵石那小子现在在哪?他害的我们这么惨,他自己知道吗? 卫平一直倾听,忽然插话:赌赢了,不是很好?为何骂他? 丘大成怒道:好个屁!十几万人的大赌局,只有两个赢家,这还能好吗? 徐看山冷笑:都得罪死了!全华微城的赌场,都不让我俩进门了。但凡参加过这个赌局的人,都说不跟我们玩了!人生没了乐趣,还被宗门扣上通宋的罪名,连夜亡命天涯,幸得宋师兄收留!算了,不说也罢。 原来如此。卫平露出同情神色:那下注小子当真可恶,他不负责任,太不是人。来,吃块饼。 要是让我再遇见他徐看山狠狠咬下一口饼,用力咀嚼。 卫总管一贯善解人意:我们一起揍他。 丘大成撕咬烧鸡:嗯,好兄弟! 每逢饭点,卫平一定在宋院为宋潜机布菜。孟河泽不放心,常带着纪辰也赶饭点来,陪宋潜机一起吃,名曰试毒。 四人同桌而食,孟、卫两人针尖麦芒,斗在暗处。明处纪辰心大二缺,宋潜机看不懂千回百转的微妙气氛,吃菜时还感叹那三人像兄弟。 碟碗皆空换汤羹,乳白高汤盛玉盅。 宋潜机品一口,咂摸滋味,喃喃:最近的汤不对。 孟河泽拍桌发作,一把揪起卫平的衣领,你耍什么花样! 卫平笑嘻嘻任他揪:最近的汤里加了三味灵草,宋先生尝尝,可是比往常更甘美鲜甜,舌尖还有回味残留? 小孟,松手。宋潜机放下汤勺。 孟河泽不甘地放手:对不起。 宋潜机道:卫平,你背后无师门家族支撑,收集灵草本就不易,怎能如此浪费? 给宋师卫平看着孟河泽的脸色改口,给先生吃,怎么会是浪费,它们都求之不得。 以后不要放了。我不需要。宋潜机拒绝。 灵草炼作丹药,才能最大限度发挥药性,直接入菜食补太奢侈,只有不差钱的大修士才做得出来。 宋潜机身怀不死泉,日夜滋养经脉,普通灵草对他如同鸡肋一般。 卫平失落点头。 宋潜机:我有些话要嘱咐小孟。 卫平善解人意地告辞:我去洗碗。 孟河泽眼睛一亮,仰起头,好像一只斗胜的公鸡:快去吧! 卫平刚出门,他便迫不及待:师兄有何要事嘱托?支开姓卫那厮,只管吩咐与我。 宋潜机:最近天气好,你收拾东西,准备出千渠一趟。 什么?孟河泽面上笑意瞬间凝固,脸色惨淡:你赶我走?你信卫平,胜过信我?! 宋潜机想不通:这跟卫平有什么关系? 孟河泽眼眶一红:怎么没关系!定是他向你告状,吹了夜宵风对不对! 孟师兄,你别急。纪辰连忙拍他后背,像安抚一只发怒的狮子。 夜宵风算是什么风? 宋潜机哭笑不得:没这回事,是我觉得你该冲击金丹了,闭关突破之前,出门游历,增长见识,对你以后有好处。你还说过,想看遍大好山河,游遍修真界,却一直在华微宗和千渠郡闷着。 比起前世的邪道之主闯过大风大浪,孟河泽今生经历如浅滩游鱼。虽然他在毒瘴林边缘抵御入侵村庄的凶兽,一样可以磨练战技,但未曾经过人世打熬,还残存稚气。 孟河泽低头:师兄用心良苦。 你这次下山,有三件事要办。宋潜机道。 孟河泽抢答:我一定为我千渠、为我猎队、为我宋院扬出声威! 不,见见世面,给剑取个好名字,接你全家来千渠。 虽然命运轨迹改变,但红玉念珠再次出现,宋潜机仍记得前世孟河泽全家灭门之祸。 啊,我一件也没猜对啊。孟河泽挠头,随即笑起来: 正好我也想爹娘了,从前总怕不能衣锦还乡,才不敢去看。 修真界风波恶,人情薄,不似华微宗和千渠郡,我还有三件事要叮嘱。宋潜机喝了一口菊花茶。 师兄请说。 第一件事,你的红玉念珠虽是至宝,当疗伤、保命的秘宝正好,勿作攻击之用。 孟河泽毫无犹疑:我明白了! 第二件事,我知你是剑修,但也不要小瞧遁术,我传你的五行遁,还需勤加练习。 宋潜机前世擅长逃命,自创遁术出神入化,多次死里逃生,只是最后一次逃不过罢了。 孟河泽:谨记于心! 到千渠郡后,孟河泽个子长得更快,五官褪去青涩。 宋潜机有时看着他的脸,渐渐看出前世几分熟悉影子。 第三件事,一入红尘,恩怨难休,出剑留余地,莫与人主动结仇,若有误会,当及时化解。如果遇到什么人,一定要将你置之死地 孟河泽听他语气淡淡,心想宋师兄仁善,雨后满地蚯蚓尚且舍不得踩,抢先答道: 以德报怨,我不杀他,我感化他! 他这样说,只想临走时让宋潜机开心、放心。 宋潜机眼前一黑:不,当然要杀!你杀不了的,传信予我,我去替你杀! 孟河泽发怔:啊? 宋潜机生怕他没听进去:记住没有?重复一遍! 孟河泽:传信给你,你去替我 他说不下去,改口:我立得正走得端,光明磊落,天若有眼,也该站在我这边。 师兄真会杀人吗? 他只见过卫平杀鸡烧水拔毛,溅得一身血。自断山崖救他后,宋潜机再不拿剑、再不练剑,连一只鸡都没杀过。 宋潜机摇头:天道无眼,莫把生命交给运气。 天道凭什么站你,凭你长得好看?你又不是卫真钰。 纪辰神色微动:孟兄,你就答应吧,别让宋兄挂心。 赵仁的凄惨情状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赵道友,可惜你走得太早,孟兄没看到宋兄如何行事,才不敢应声。 你什么回来,我又练了新阵法,还没在活人身上试过,想你。 孟河泽:我答应。 宋潜机轻嗯一声:没事了。去罢。 孟河泽放下剑,行礼。 纪辰:孟兄,我送你。 宋潜机坐在躺椅上,见二人并肩出门,眼含笑意。 秋冬之交,梧桐叶落之时。 孟河泽不得不承认,仙官府有了卫平打理,比他们刚来时更规整、更像样。 孟河泽:我在华微宗外门的时候,最喜欢说两句话,周小芸他们都听得耳朵长茧了! 哪两句?纪辰好奇。 孟河泽假做愤怒,大喝道:莫欺少年穷、我命由我不由天! 声音在仙官府回荡。 纪辰拍手:哈哈,说得好,就像你会说的话。 孟河泽莞尔:现在想想,第一句不全对。少年穷,所以被哪个执事瞪一眼,就觉得全世界都来欺你、跟你作对,其实世界根本不在乎你。第二句也不全对他回头看宋院,朱门前落叶纷飞,却不显萧瑟,只见一片灿灿金黄, 运几分,强求不来,天不由我;道如何,此心光明,我不由天! 纪辰愕然:此心光明,我不由天 孟河泽已经揽过他肩膀,低声快速道:走了,照顾好宋师兄,盯着卫平,宋院、天城、千渠的阵法,决不可交给那厮。 好!纪辰深感责任重大,一夜之间,自己成了家中顶梁柱:你要去多久? 孟河泽回头笑:我当然不放心千渠,下雪的时候,你就看见我了。 初雪落时,千渠郡已有十五万户人家。洪福商队骡马往来,商户入驻天城街道,带来丝绸棉花瓷器首饰,挂起招牌,亮起灯笼,市坊渐成气候。 千门万户张灯结彩,而孟河泽还没回家。 卫平向洪福商贾描述千渠未来图景,将千渠的店铺摊位租出去,又组织千渠商队定期前往洪福,带去秘制的调料香薰酒水等等,增加两郡贸易往来。 他像一只辛勤仓鼠,要赶在冬天之前,积蓄过冬的食粮。 宋潜机劝他:你不用如此操劳。 我不觉操劳,宋先生,我今天走在街上,看见千渠郡民也换上新棉衣,跟洪福人站在一起,几乎没差别了,我就觉得高兴。 因为前些天忙碌,宋院的九宫格只有六宫可吃。 今日卫平终于得闲,搬出温鼎和炭火,切洗食材,准备好好煮一顿火锅。 他几乎要忘记来到宋院之前如何生活。 过眼浮华像水里晕散的墨迹,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烟消云散。 宋院草木凋衰,白玉梅花独秀,花瓣覆着浅雪,暗香浮动。 分卷(71) 石桌上,轻薄的雪粒洒了一层,像谁打翻了盐罐。 卫平放下碳盆,忽然停步,眼睛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一片红叶出现在石桌边。茫茫雪色之中,好似一滩刺目鲜血。 宋院没有枫树,整个天城都没有红叶。 从厨房到石桌只有二十六丈,这片叶子神出鬼没,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卫平捻起红叶,悚然惊醒,转身四顾。 院里无人,冷意从指间传遍全身,冷得他牙齿震颤。 那件几乎被他彻底遗忘的事终于重现。那是他来千渠的真正目的 刺杀之约,红叶为凭。 怎么了?一道清淡的声音响起。 卫平回头,宋潜机披着黑狐裘,跨进朱门,立在漫天薄雪中。 第92章 魂不守舍 他看见了?! 卫平将红叶攥在掌心, 大袖垂下,重重遮掩。 宋潜机看到红叶、看到我脸色变化了吗? 叶是凡物,毫无法术痕迹残留, 就像一片六角雪花飘落梅间, 悄然来去, 不惊动任何人。 送叶的人在哪里? 可是刚刚走过院墙外? 雪薄, 风寒, 梅花落。 没事吧?宋潜机轻声问:冷吗? 卫平见他神色如常, 牵动嘴角,摇头:我没事。我不冷。 谁说今日有拨霞弄?我来迟了? 一声大笑落下。纪辰大步进院, 金底红花披风迎风招展,领子滚着一圈浓密的白狐毛,独领风骚。 卫平抬眼, 眼中寒光一闪而逝。 会不会是纪辰?他主持宋院阵法。叶子刚到, 他就出现了。 不可能,他没这个脑子。 你来早了, 我还没调料碗。不如我们去市坊吃烤肉吧,宋先生觉得如何?卫平表面不露分毫。 纪辰委屈:风雪天就该吃火锅,滚汤如浪,肉片如霞, 浪涌晴江雪, 风翻照晚霞,吃个烤肉算怎么回事?不应景。何况你做的千渠十六香腌肉料已经远销海外, 咱还犯得着去街上吃吗? 卫平笑了笑:那家主厨得我真传, 还自己改良了腌肉配方。用炭用油都更讲究。 纪辰不信:能比千渠十六香更好? 当然。洪福郡的老饕, 为了吃一口刚下烤架的肉, 提前半月排队订位子。 宋潜机知道那家店是卫平开的, 店里厨子原本是河道边伙夫:走吧,去尝尝。 天虽落雪,长街却温暖、明亮、且热闹。 灯火璀璨,亮如白昼,行人络绎,涌涌如潮。 三人出行,纪辰跑在最前面: 天城真的今非昔比了,卫兄,你真把千渠的商路打通了。从前你说,总有一日,要天城通宵不夜,人人向往。我看有戏,差不远啦。 卫平不答。 他不想留在落红叶的院子,出门却更后悔。 一路紧跟在宋潜机身边,目光漂浮。赶高马的富商、推驴车的小贩、叫卖的老摊主、招揽生意的小伙计、妇人怀里流口水的孩子、结伴嬉笑的小姑娘、每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他心里有鬼,看谁都像鬼,都像来杀宋潜机的刺客。 纪辰察觉不对:卫平,你今晚怎么魂不守舍? 宋潜机转头看卫平:你累了,我们就回去。 他今夜戴幂篱,旁人看不清他面容和神色。 非他所愿,仙官晚上逛街,容易被激动的百姓围住,引发交通堵塞。 不累。卫平信口胡诌:刚才看到一个姑娘从灯下走过,模样很美,才看得呆了。 谁知纪辰立刻精神抖擞:舍妹也生得美,你觉得她怎么样?要不要考虑一下?你送红颜花炖雪蛤给她,是不是对她有意?她昨天还向我夸你,说以后你的道侣能天天吃你做的饭,一定很幸福。不得了,你俩一个爱吃一个会做,天作之合天造地设天衣无缝简直令天怒人怨 宋潜机忍不住笑意。 卫平:纪兄,若非今晚,我差点忘了你还是个话篓子。 换作孟河泽一定转身溜走,但卫平会转移话题: 到了,这是我开的店,请纪兄赏光。 门口排号的食客都在咽口水、抽鼻子。油香肉香料香,混成一种复杂奇特的香气,勾魂夺魄。 纪辰抬头望:太平记?你一家烤肉店,为什么叫太平记?招牌也平平无奇。 我名为平,本就平平无奇。 纪辰原地转了一圈,指指点点:你看左边富贵记,右边荣华记,街对面还有洪福第一商的锦绣堆绸缎庄分庄,人家牌匾都比你大比你亮,你心里平衡吗? 卫平无言以对。 我倒觉得这名字不错。宋潜机仰头望匾:享富贵易,得太平难。字也不错。 纪辰惊道:卫兄,这招牌是你亲笔写的?宋兄可是书画试魁首,摘星台上,一张英雄帖打爬天下文墨英雄,他说你字不错,一定是好极了! 我、我练过一点。宋先生谬赞。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卫平呼吸节奏微乱。 卫恩人,您来了!快里面请。 幸而门口伙计机警,一眼认出卫平,当即招呼进门,请上二楼包厢。 门口排队的食客目露羡慕:他们一定是传说中的天级贵客。 另一人珍惜地摸摸自己号码牌:我再吃两顿,就升地级了!不远! 我才黄级啊。除了吃到天级,还有没有不排队的法子? 有,咱们从洪福搬家到千渠,报名仙官府招工,评个开河先锋、开路先锋,不仅不用排队,结账还打折。 这法子等于没有嘛! 宋潜机听见,暗笑卫平花样多,心思活。 烤盘生烟,烟云缭绕,滋啦作响。 鲜切肉片亮红轻薄,雪花纹络均匀细腻,遇热瞬间变色,筷子一夹,摁进料碗里。 腌制的烤肉串味道更浓郁,一口咬下,汁水四溅。 纪辰吃得不肯抬头。碗筷磕碰,敲作乐曲。 卫平自己不吃,只给宋潜机烤肉、蘸料:屋外下雪,屋里雪花牛肉,这次可应景了? 纪辰含糊道:应景应景,好香好香! 宋潜机道:我自己来。 对方有时过于细致周到的照顾,令他感觉不自在。 就算是亲儿子,也不会事事服侍老子吧? 卫平正要拒绝,忽听一阵渺渺歌声: 白刃仇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 他们的包厢临街,那歌声带醉意,时断时续,从楼外飘进来。 对面绸缎庄二楼有人唱歌?纪辰惊喜道。 卫平垂眼,黑眸微冷。 他耳畔响起一道传音:卫真钰,你说我长得像姑娘吗? 第93章 你选谁死 先前纪辰问卫平为什么魂不守舍, 他说看见街上一位漂亮姑娘,看得走神。 原来从那时候开始,对方就跟着我了, 卫平想, 我没有感觉到。 第二次了。 他身下椅子好似变作烤炉炭盆, 烟熏火燎令人汗如雨下,难耐至极。 卫平站起身:我去后厨看看。纪兄, 你替我照顾一下宋先生。 纪辰:放心去,我会烤,一定让宋兄吃饱! 你们是不是忘了一件事?宋潜机伸出五指, 比在眼前, 我自己也有手。 纪辰捶桌大笑。 卫平见纪小少爷懵懂, 只好传音点破:夜市鱼龙混杂,小心陌生人打扰。 纪辰直接张口问:我们坐包厢,怎会有人打扰? 卫平尴尬点头, 转身下楼。 歌声转了几个弯, 那人还在对面绸缎庄。乐此不疲地唱, 意在请他这个同伙一见。 若对方今夜要直接动手,不会轻易露踪迹,惹人警觉。 无论求财还是求名, 来暗杀宋潜机都不是一个聪明选择。 失手不能及时逃脱, 必要付出生命代价。得手后若露了踪迹,也要承受宋潜机身后靠山的报复。 敢接这种硬活的刺客, 除了自己,卫平一时想不到别人。 他没有撒谎。他的确去了后厨, 的确视察过切肉、炒料、装碳、洗碗。后厨伙计大多身有轻微缺陷, 做粗重农活不方便, 能来太平记挣工钱养家糊口,都很感激卫管家,称他恩人。 卫平不好意思,问候厨子、伙计一番,自厨房进菜的后门钻出,悄然绕到绸缎庄后门,直上二楼。 楼下排队的食客捧着免费热茶喝,羡慕地望着被叫到号码的人。 纪辰笑道:卫兄做这生意倒是容易。这半条街数他最旺,虽叫太平记,也能气死周围那些荣华富贵锦绣堆 宋潜机道:你觉得容易? 有肉有料就能开张。客人自己动手烤,轻轻松松日进斗金。还不容易。 那你可知,从何处买肉,每天买多少,既要新鲜,还要充足?哪种炭烧起来烟气少不呛客人?店里烟火多,冬天如何通风又保暖?桌椅地板涂哪种漆,防火又防潮?碟碗用哪种,好看又经得住烟熏?制作调料,训练伙计,保证卫生你愿意做吗? 宋潜机每问一个问题,纪辰就摇一次头,摇得头晕眼花: 我不愿意! 宋潜机笑:麻烦在人后,人前才得几分容易。 纪辰忽道:就像宋兄?我看宋兄做事,也觉事事容易,想必经过许多辛苦。 宋潜机一怔。 纪辰又挠头:这生意放在洪福郡,一定更赚,卫兄为什么不去洪福开几家分店? 宋潜机道:千渠坊初建,他为了吸引更多外地人来千渠,只得如此。 纪辰大呼佩服,将烤好的雪花牛夹进卫平的碟碗里,忽然叹气: 我有时候真不知道,卫兄这么忙,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八瓣,他到底想要什么? 宋潜机笑问:你想要什么? 我?我想要的,已经有了。每天做喜欢的事,琢磨变化多端的阵法。能保护妹妹,被兄弟需要,大家开心,我就开心。 你不想做天下第一?宋潜机问。 纪辰抖开一张缎光锦帕子,擦了擦嘴角的调料: 有孟兄去争天下第一,我可以做天下第一的好兄弟啊! 雪白的帕子,沾上猩红的辣椒粉,似雪地一点血色。 纪辰忽然想起什么,兴奋道: 宋兄,我今天送来的红叶你看到了吗?全天城都没有这个! 千渠修士皆知,宋潜机喜欢各种作物,无论花草树木,还是稻谷玉米土豆。有种子最好,没种子有花叶果实,他看了也欢喜。 宋潜机擦手,神色分毫不变: 也算见着了。你从何处寻得? 我来的路上有洪福小贩叫卖,很便宜,读书人买来做书签,姑娘家买来簪在鬓角。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想给你个惊喜。 有心了。宋潜机说。 纪辰喜道:不客气! 烤肉渐渐凉透,香味消散,油光失去诱人的金黄色泽。 这世上为何没有让食物保持最鲜美状态的阵法,纪辰替卫平感到可惜:他还会回来吗? 宋潜机望向窗外。 街道灯火通明,人声吵闹。 雪花却落得很安静,绵密而轻盈,被一串串灯笼打出的光路照着,飘飘荡荡。 对面楼上歌声已歇,灯火飘摇。 回不回来,要他自己选。宋潜机说。 纪辰眨了眨眼,茫然地笑:这有什么可选? 绸缎庄新开业,一楼多是挑布料的年轻女客。小伙计们妙语连珠,客人挑什么花样都夸好看。 一群少女嬉笑声如百鸟争春,很是动听。 卫平穿过笑闹,直向楼上去。 卫总管,今晚来了个客人,非要包场二楼。绸缎庄掌柜苦着脸,您看看一楼的绸子?若是没瞧上眼,明早我亲自送一批新货到仙官府,请您挑选如何? 卫平心情不好,冲楼梯冷冷喊话:裁衣服又不是吃饭,我竟不知,还有包场一说! 掌柜赔笑,忽听有人道:让他上来吧。 声音从楼上飘下来,轻得像旋转的雪花,有种轻薄艳丽的感觉,语调也像唱歌。 卫平近距离亲耳听到这声音,一颗心往下沉。但他神色仍镇定。 上得二楼,笑闹声忽而远逝。灯台静静燃烧,照着四面高挂的锦缎。 洪福锦缎图样繁复,五彩缤纷,只见那花团锦簇、雪浪水纹、孔雀开屏如一幅幅画卷垂落。 卫平绕过重重布架,从储物袋召出了剑。 楼下太平盛景看得见,楼上杀机摸不着。 布架尽头,那人拿着剪刀,伏案剪裁锦缎。 他背后垂着巨幅百花缎,烛火照耀下光彩潋滟。令他好像坐在繁花深处。 不用尺子更不用划线,哗啦一声,一刀两断,准到毫巅。 卫平目光一扫,桌上还有针线、顶针等物。 好手艺。卫平笑起来:原来还真有人放着成衣不穿,自己当裁缝? 那人也笑:好闲情。原来还真有人放着钟鸣鼎食,通天仙途不要,留在这穷乡僻壤的凡尘,给别人当狗。 他说着,竟然学了两声狗叫。 分卷(72) 卫平不生气,笑意渐深:蔺飞鸢,我是狗,你又是什么? 蔺飞鸢换了一把更轻巧的小剪刀,更细致的裁切边缘:我们都是狗。但我是条无拘无束,没有主人的野狗,比你这家犬当得舒服。你该感谢我,我一来,你终于不用装狗了。 谁请你来杀他?卫平问。 上楼到此时,他已经问了三句话,但心里真正思考的问题只有一个。 此人危险,能不能就在这里杀了? 当年我欠赵家老祖一个人情,这次他亲自开了口,我就得还。蔺飞鸢戴上顶针,我虽是野狗一样的人,也讲信义二字。 卫平:但宋潜机并不该死。 你何时变得如此天真?没有人生下来该死,只看他的命值多少钱。 卫平拉开椅子,坐在蔺飞鸢对面:他们一定出了很多钱。 陈红烛与卫湛阳订婚,与两情相悦毫无关系,是华微宗与雀舌郡卫家想有更紧密的联系。 华微宗和赵家眼看宋潜机坐拥千渠,不断有散修凡人投奔,声势日渐壮大,决不能容。 你不用猜了,华微宗要宋潜机的命做聘礼,事成之后,以一座天级灵石脉矿做嫁妆,送掌门之女陈红烛风光大嫁!至于我,只拿点蝇头小利,一百万。 一百万。宋潜机确实值得天价。 卫平沉默。他脚步轻动,走近桌案,似要细看锦缎的纹样花色。 我知道了,你给他当狗当出感情了,不想杀他。 蔺飞鸢忽然大笑,笑声震得烛火散乱: 对不起,但这太好笑了。卫平,你可想过你也有今天? 卫平握剑的手微动。 蔺飞鸢拈金线穿过针眼,走针灵活,如花穿蝴蝶:你在这里跟我动手,惊动对面楼上的宋潜机,你怎么解释? 卫平笑:误会!你我老相识许久不见。我第一单杀人生意还是你介绍给我的,我怎会想杀你? 蔺飞鸢没接话,专注地缝了半晌。 最后低头咬断拉长的金线,动作熟练而优雅。 但他嘴唇殷红,犬牙雪白,卫平看着,只觉像野兽咬断猎物喉咙。 哗啦一声,锦衣飞扬。烛火暗了又明。 蔺飞鸢披上花团锦簇的新袍子,站起身。 他比卫平略高,垂眼看对方: 你不杀他,有的是人要杀他。等他背后大靠山驾崩,暗杀变明杀。华微宗,赵家,卫家,或许还有别人,上百元婴,上千金丹倾巢出动,一夜之内踏平这小小的千渠郡。你选这路,死路一条。 卫平握紧的拳头微微颤抖。 他来到千渠之前,从没想到有一天会为一处凡间小郡的命运而愤怒。 你放过他,他会感谢你吗?你敢告诉他,你是为什么来这儿的吗?蔺飞鸢身体前倾,低声道: 这事他知道,他能饶你一命?就算他慈悲为怀饶了你,孟河泽纪辰知道了,饶得了你?还能让你留在他身边? 卫平猛然后退两步。 让我抓到你的把柄,你这辈子都别想踏进千渠半步! 孟河泽的狠话犹在耳畔。 蔺飞鸢绕过桌案,逼近卫平,在他耳边语气轻快地劝: 你跟我一起杀他,他就死。我去告诉他真相,你得死。不是他死,就是你死。聪明人,自己选。 卫平忽然伸手,一把揽过他肩膀:死道友不死贫道,当然他死。咱们何时动手?有何计划? 第94章 迁就一二 蔺飞鸢说的话, 卫平表面附和,心中只信六分。 他说的话,估计对方也半信半疑, 所以交代他的计划半露半藏。 他知道动手的信号、标记, 自己需要做什么事,却不知信号将在何时发出。 卫平试探:不提前说好, 我怕到时反应不及。 蔺飞鸢笑:你又不是主刺,只负责接应我, 不需要时间反应。 宋院的阵法环环相扣, 很难对付,我要提前准备。 谁说要潜进宋院杀他?你会在华微宗杀虚云,在你家祖宅杀你太爷吗? 卫平暗示:如果仙官府还有我们的人潜在他身边, 那未尝不可。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蔺飞鸢悠悠道,向南出了这条街,右转走十步。去吧, 晚了可见不上喽。 卫平快步下楼,楼梯被他踩得笃笃震颤。 掌柜追着送他出门:卫总管您慢走,有空请宋仙官来赏光啊 成串的金黄灯笼从街道两旁二、三楼垂下,雪花穿过光束徐徐飘落,落在行人肩头、脸颊, 凉丝丝的冒着寒气。 千渠坊一砖一瓦都倾注着卫平心血、由他设计监工,招揽商户入驻, 眼看高楼平地起, 明灯耀彩照八方。 今夜走在这座坊的每个人, 脸上都挂着安宁喜悦的笑意, 唯独他不得安宁。 玉簪、丁香、水仙、红叶看一看, 冬天戴花全街最美, 冬天养花过节兴旺! 卫平一把攥住叫卖小贩的手腕,察觉对方真是凡人,急忙松手。 卫总管看红叶吗?这可是天城没有的红叶,三清郡特产,早上刚到的新货! 哪里来的?! 卫平一贯见谁都笑,哪有疾言厉色的时候。 小贩吓了一跳:是一个穿花衣的人,今早卖了一箩筐给我,我倒卖只加一点点钱,真不挣什么,都是辛苦钱,这叶送您。 卫平拍拍小贩手臂,默默转身离开。 我早该想到。来千渠之后,脑子变傻了?还是越关心的事,越容易被情绪左右? 宋潜机喜好作物,谁得了稀罕花草都要送到他眼前。自己常伴他左右,一定会看到。 蔺飞鸢初来千渠,就用这虚晃一招,让自己疑神疑鬼疑心纪辰。 那天卫平回来后,纪辰问了几句,宋潜机什么也没问。 卫平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该失落。 他白日如常,照样做大管家,照样做九宫格。 晚上万籁俱寂,登上前任仙官居所,天城最高的云楼。 举目对明月,猜测、补全蔺飞鸢计划的细节,低头看天城,地形地貌刻在脑海,演练对方可能走的刺杀路径。 卫平一天天等待,对方仍不来,且失去音讯。 如果不是天城不时出现卖红叶的小贩,绸缎庄夜会就像一场雪中臆想。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 卫平白天忙碌,暗中准备的越多、越充分,就越觉得不够。 他晚上又开始喝酒。 以前天天喝,醉的不知今夕何夕,来千渠之后,再没喝过。 卫平喝完了酒,拍着栏杆骂:孟河泽,说什么要保护宋师兄,你人呢?留下纪辰那二缺,他能顶事吗?你别死外面啊! 独自莫凭栏,因为想不开的容易跳楼。 卫平没跳楼,因为宋潜机需要管家操办一件大事。 丰收节?是何节日? 宋潜机正在扫雪、铲冰,他更乐意自己踩着泥水打理宋院,并不让别人帮忙:我刚才自己想的节日。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宋潜机喜欢百花竞放的春,喜欢生机炽盛的夏,喜欢收获累累穰穰的秋。 冬天不一样,冬在于藏。凡人储藏食物,修士积蓄灵气,世间生机藏在雪下、藏在土里,减少消耗抵御严寒,以待来年又一春。 生死往复,天地循环亦然。 卫平跟在宋潜机身后,不时递热毛巾帮他擦手。 管家的娴静微笑一如既往:先生为何忽然想过节? 大雪之后,天地之间阳气闭藏,阴气上行,适合滋养休憩,放松心情,不宜劳心伤神。若心神缭乱,则有碍修行。 宋潜机看了他一眼,目光隔着冬日凛冽的风,依然温和,其他事情先放开手,我们过节。 卫平忽然觉得自己赤条条站在雪地里,浑身焦躁无所遁形。 他低下头:好,我明白了。 千渠郡要过丰收节,河道、山路、大桥工事暂缓。人们回到村里,在司农、司工的组织下,筹备丰收节大比。 听说奖品是宋仙官亲自颁,是不是真的? 比真金真,你要是拿第一,还能跟宋仙官握手! 不止全千渠喜气洋洋如过年,隔壁洪福郡的刘仙官也发来贺信。卫平前往洪福,采购一批礼花、烟火,请来舞龙舞狮班子,顺便说动洪福郡也派出三支小队参赛展示,大家一起热闹过节。 盛典前一天,主街商铺暂时歇业,街道两侧摆起长条桌,每村村民代表展示当地特色作物。桌上有的放粮食,有的放盆栽树苗。 千渠坊中心搭起大擂台,纪星排练报幕。 少女声音清脆好听,像只报春喜鹊: 甲域一号桌,小岚村河工队回家种麦子了小队,选送两石小麦参赛,请上台展示。 甲域二号桌,曲河村比甘蔗汁还甜的甜蜜爱恋小队,选送十斤甘蔗参赛,请代表上台切甘蔗。 花岗村比帽子更绿小队,选送八扁担绿豆参赛。 纪辰露出复杂神色: 卫兄,你搞得这也太他想说不成体统,却不好意思,等孟兄回来,定要说咱们做事不正经! 那就让他回来啊!卫平叼着一根甘草,蹲在台边的柱子上,混不吝地白眼看人,让他回来揪着我的领子,骂我王八蛋骂我不是东西,可他人呢? 你纪辰呆了呆,好像被他态度吓到。 我开玩笑的。卫平恢复正常,跳下柱子,嬉皮笑脸地揽过纪辰肩膀,他不在,我们更要办好丰收节,你看这些来参赛彩排的人,不是很开心吗?谁说比赛一定要正式?都像登闻大会一样仙气飘飘,不沾烟火,不得喧闹,哪有什么意思? 纪辰思量片刻:你说得有理。咱们千渠的节日,怎能与修真界大会一样无趣。 你看那边。卫平伸手指向正与洪福参赛者聊天的人,他们都穿着新棉袍,戴着新帽子,一样的新样式,千渠人和洪福人哪里差别最大? 纪辰茫然:口音? 卫平摇头。 肤色?洪福人好像白一点? 卫平仍摇头。 那是什么? 是腰背。洪福人的腰,挺得更直。 纪辰咋舌:这你都能看出来? 卫平说:腰弯得久了,直起来就难。 他渐渐发现,千渠人总对幸福和喜悦小心翼翼,好像偷来的好运不敢声张,不敢大声笑闹。 他们需要真正开心一次。他们也值得真正开心一次。卫平声音忽低,谁敢来坏事,我要他的命! 这天夜晚,宋潜机靠在躺椅上看星星。 冬日恬静的夜晚,夜幕尽头泛着薄红,星辰比夏时稀疏,却更明亮。 卫平从仙官府后门带进三十人,宋潜机随口招呼:来答疑啊? 却听卫平道: 明日千渠坊人多热闹,不好管束,这是我为先生秘密选拔的护卫队。 卫平选人训练时,没有选天真的纪星,随和的徐、丘二人,选了更坚韧的周小芸。 其他人也是出身猎队,与宋潜机从华微宗一路走来,听说要贴身保护宋师兄,表情严肃,强压兴奋。 宋潜机了然:防止人群踩踏? 卫平摇头:引流人群有我从河工中挑选、训练出的一支城防队。这些人是随行仙官身边,专门保护你的。 宋潜机纳闷:我不需要护卫。辛苦了,回去吧。 放一群人在身边,到底是他们保护我,还是我保护他们? 就离谱。 给宋潜机找护卫?哪个伟大天才想出的荒唐主意。 卫平郑重道:我觉得你需要! 他向周小芸使眼色。 周小芸带头喊起口号:保护宋师兄!保护千渠郡! 三十人同时喊话,声音低沉,铿锵有力。 宋潜机最后还是默默认下卫平的安排。 吃人嘴短。到底吃了无数顿九宫格,对方不做太出格的事情,他愿意迁就一二。 第95章 过丰收节 冬日清晨, 太阳出得晚,天也亮得迟。 纸窗外落着极细碎的雪花,嘈嘈切切的轻响中, 偶尔喀吱几声,是被积雪压下的枯枝和草垛。 今年的雪花一定爱极千渠, 才落了又落,缠绵不去。 天气越冷,火炕和炉子的温暖越令人留恋。没有人喜欢寒冬早起, 今日千渠却早早亮起灯光,各地响起欢乐的人声,邻里相互道喜: 过节好啊, 丰收节丰收,明年也丰收! 咱们村派出的队伍,一定能得奖, 还能跟宋仙官握上手! 千渠坊还没开市, 天城家家户户已经出门。人们在门前挂上灯笼,一盏盏照亮夜色。 丈夫点灯贴窗花, 母亲为小孩穿上新衣,梳头系红绳。 然后一家人点了香烛,拜过供奉仙官的小神龛。 神龛隐蔽地嵌在墙内,外面还垂着一层帘子。帘子掀开,才能看见精致小巧、栩栩如生的仙官塑像。 刘木匠灵感如泉涌,每家仙官像姿态各异,或站或坐,或严肃或微笑, 或穿礼服或穿白袍。 以司农手作的木像为范本, 各地工匠推陈出新, 上色缤纷而不俗艳。 睡前一拜,一天才算结束,睡得安稳。晨起一拜,一天正式开始,干的踏实。 除了喝果酒醉倒那夜,宋潜机生活极规律,无论寒暑,都在差不多的时间醒来。 他推开门,几次呼吸,让早晨寒冷又清新的空气充盈肺腑。 分卷(73) 阶前一排小麻雀闻声扇翅飞起,却不害怕他,像好心为他让路,不慌不忙地落在梅花枝上。 雪已停了,一轮残月,两点疏星挂在曲折遒劲的梅枝间,透出黎明前淡淡的光彩。 宋潜机走到院中,刚拿起扫帚,忽然停步:不妙。 灰色麻雀机警地转动乌黑圆眼,扑棱翅膀,震落几分积雪落在他肩头,好像问他良辰美景,哪里不妙。 修为又要涨了?就算有不死泉,也不该涨得如此快。 河里结冰,水还没涨,宋潜机的修为先像春水一样涨起来。 有的修士急求突破,过量服用丹药,突破后境界不稳,灵气虚浮。 有的修士根底扎实,不用灵气冲击瓶颈,先反复捶打经脉,等根基扎实,再闭关突破。 宋潜机一直压缩体内灵气,压制境界。 如今地基打得太扎实,已经无处可打,若更近一步,他只能再上一层楼。 宋潜机闭目,经脉中如烟似雾的灵气不断收缩,渐渐凝为几滴银色液体,轻轻震颤。 天渐渐亮起,冬日朝阳冲破薄雾,庭中积雪在阳光下反射着一层明亮灿烂的银光。 宋潜机睁开眼,雪地亮得晃人眼。他衣发被晨露沾湿,长长呼出一口白气: 愿今日无事。否则 宋先生!卫平拎着食盒进门,请用早膳。 他平时衣着朴素简单,今日换了晴山蓝的新袄,领口滚一圈白绒毛边,平凡面容也显得亲切可爱。 宋潜机吃了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和涂着酱汁的薄脆煎饼。卫平为他擦过手,系上厚实的黑色狐裘披风。 护卫队等候在仙官府门口,接宋潜机上辇。 步辇进入千渠坊,积雪消融,温度瞬间升高。坊间红缎飘飘,阳光下鲜艳如火,彩绸横空,像一座座虹桥。 数千人聚在街道两侧,欢呼声震天。 宋潜机不甚自在地挥手,迎来更多尖叫。 其他郡仙官偶尔出行,礼乐庄严,百姓伏跪于地迎接,大气不喘。 宋潜机出行,却给人一种奇特感觉:好像偷偷供在家里的木雕、泥塑、或铜铸神像忽然活了,变成一个真人,正在护卫队拥戴下,向他们迎面而来。 是宋仙官!真的宋仙官来了! 宋仙官过节好,看看我! 啊,他刚才看了我一眼! 沿路身穿软甲、手持盾牌的河工经过训练和彩排,一边镇定地隔开人群,留出步辇通行的道路,一边高声维持秩序: 禁拥挤、禁追赶、禁扔花草瓜果绣帕肚兜一切杂物 宋潜机心想不如在我脚边立块牌子,就写禁止投食、合照五块。 卫管家保持着微笑。嘴角弧度僵硬地一成不变,眼神却警觉地四处转动。 他仰头,目光穿过激动的人群,望向街道边大开的窗户。 千渠坊二、三楼全部清空,每扇窗户留人把守、所有屋顶都要有人。 看见形迹可疑的人,立刻发信号通知我。大家辛苦这一次,我请大家吃烤肉。 徐看山、丘大成听他布置时,只当他担心人多踩踏,或者有人看到宋仙官太激动,想冲上步辇拥抱握手,吓到深居简出的宋潜机: 卫总管哪里的话,咱们都是为了丰收节顺利,不辛苦。 卫平又看向屋瓦和飞檐,暗中点头。 我需要你在千渠坊布下刀网阵,如果有人捣乱,护卫队反应不及时,你立刻动手。 卫兄,过节那天人山人海,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谁来捣乱不是找死吗?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他了。纪辰懒懒地说:本来的千渠防护阵还不行吗?大过节的,你不是真想杀人吧? 卫平态度坚决:我不要护阵,我就要杀阵,一击能杀灭金丹,能把元婴打得半死的有没有? 卫兄,我才什么修为,我才学阵多久,你想让我的杀阵有那等威力,就只能发动一次。 卫平:够了,对方也只有一次机会。 纪辰可怜兮兮地打呵欠:今天这么冷,我被你从被窝里揪出来吹风,还要听你使唤布阵,看在如此兄弟情深的份上,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妹妹? 卫平摸他凌乱的鸡窝头:我烤肉给你吃。 我不要你烤肉,我要你考虑我妹。 行行,考你妹嘛。 卫平连哄带骗,最终骗来纪辰一套阵法。 步辇行至千渠坊中心的高台边,缓缓落下。 在纪星清脆的报幕声中,宋潜机上台入座,卫平站在他身后。 左右两位则是他的左膀右臂,司农刘木匠、司工铁三牛。 终于到了宋潜机最期待的环节,谷子、玉米、甘蔗、绿豆、大豆等等作物和不同种类的盆栽接连登场。 无论他问栽培时一天浇多少水,还是问用什么施肥,参赛者都对答如流,恨不得倾尽所知。 宋潜机心中直呼过瘾:华微宗登闻大会时,也有人在小楼上办赏花会,听说名花纷纭,我乘兴而去,却发现她们只是一群外行,不懂种花门道。今日我办这丰收节,才是名副其实。 如此饱满的种子、颗颗富有光泽,如此灵动的小苗,冬日也长出翠绿嫩芽。 如此多的农耕高手、种地行家齐聚一堂。 纪星高声道:经过一轮紧张激烈的角逐,河东村修桥队回家种豆子小队,选送的六斤大豆脱颖而出,获得丰收节一等奖,请司农颁奖,代表上台领奖。 宋潜机伸出手:恭喜。 河东村村长一声抽气,直直向后仰倒。 宋潜机急忙伸手扶。 旁边同乡用凉雪拍村长面颊:不能晕,机会只有一次,晕了就握不上了!下面画师都安排好了! 村长立刻清醒,一把握住宋潜机双手:宋仙官,感谢您! 宋潜机:是我要感谢先生,今日我获益良多。 台下众人满脸羡慕: 这下他们村,全都光宗耀祖。谁让人家村长脑子好使,参赛还带了个厨子,现场表演煮豆炸豆焖豆,太香了。 我们村也不差,洪福商队的人刚才看见我们村的棉花,想订走一批,现在就要付定金。 气氛最热烈时,千渠坊几乎要被人声掀翻。 卫平丝毫没有放松警惕。直到比赛尘埃落定,宋潜机在欢呼中挥手走下高台,向步辇走去,他才吐出一口气。 这个节日没有结束,千渠坊还有舞狮舞龙巡街、千发礼花闪耀、唱戏班子登台表演,和免费发放的热米浆,足以让每个千渠人笑闹一场。 但宋潜机最期待的事已经完成,他即将打道回府。 卫平跟在宋潜机身后,神经舒缓,终于感受到节日气氛,嘴角绽放自然的笑意。 恰在此时,一抹刀光在人群中亮起,反射阳光,刺目如雪。 第96章 明刀暗剑 今日千渠坊聚了很多人, 不止千渠人,还有隔壁洪福郡的参赛队、其他郡国的商队、游历至此来看热闹的散修。 画师们有专用桌椅,占据着视野较好的位置。 挥舞鲜花、彩绸的姑娘们挤在人群最前, 争着一睹仙官风采。 老人和抱孩子的妇人大多在后方, 那里人流较稀疏。 华美高大的马车、简陋的驴车、拉菜拉粮的牛车栓在路边桩子上, 有人撩开车帘伸头看、或站在车上张望。 值守在房顶的猎队弟子向下俯瞰, 整座千渠坊像一锅多姿多彩、内容丰富的大烩菜,但一切都暴露在冬日清澈的阳光下。 青天白日,人山人海。 刀光亮起的一刹那,人们以为这是安排好的即兴节目, 与舞龙舞狮类似的舞刀表演。 所有人愣怔时, 卫平飞身迎向刀光。 他没有出剑缠斗, 一次打出十八张冰冻符。 刺客瞬间凝固成冰人, 保持着出刀的动作。 卫平惊魂未定, 心道不好,只见蔺飞鸢模样的刺客全身冒出白烟,眨眼化作一张轻飘飘的人形剪纸,自燃殆尽,徒留一层花衣委顿于地。 是化身术!来的不止蔺飞鸢! 蔺飞鸢只会刀剑,不通道术。 又一道刀光在卫平背后亮起,他仓促回身招架。 与此同时,不知何处响起凄厉哨音。 道旁惊马嘶鸣,骏马高高扬起前蹄, 数十匹发疯般横冲直撞, 房屋倾塌, 烟尘四起。 惊呼声、叫喊声、哭嚎声一齐爆发, 人群哄然奔走, 场面瞬间混乱。 车倾倒,马嘶鸣,瓜果乱飞,烟花爆炸,火光冲腾。 马踩人、车撞人,人推人。 周小芸嘶声:保护宋师兄 宋潜机负手立在原地,不动如山:去清场。 他声音不大,却极威严,不容置疑。 周小芸咬牙,高喊:护卫队跟我清场! 护卫队转头而去,散入人海,勒住发疯的马,背起吓晕的老人,从马蹄下抢出哭喊的孩童。 防护阵开启,柔和金光普照千渠坊,减缓一切冲撞力道。 窗边、屋顶的外门弟子从天而降,扑灭火势,杀死人群中作乱的纸人。 护卫队和城防队迅速组织,场间恢复秩序,好像排练过很多遍,在保护下紧张地向街外撤离。 一丈高的惊马双眸血红,拉着马车冲向宋潜机。 赶车马夫抽剑时,挑扁担的小贩、抱头逃窜的富商、提裙子的女人同时动了,他们脸上惊惶神色消失,一齐出招,前后左右封死仙官退路。 卫平回头,眦目欲裂。 谁说刺杀一定要月黑风高、四下无人? 蔺飞鸢先前故意让卫平以为,刺客只有他一个人。 但一场刺杀绝不是两个人的较量。双方各出手段,力量、速度、神通、诡计,倾尽所有。 宋潜机四面无人保护,只有来敌。 四人眼中闪过势在必得的残忍笑意,忽然面前金芒一闪,似刀刃凌空刺来。 四人身体被金色光芒贯穿,血光四溅。 骏马倒下,车厢狠狠摔出,厢内传来一声惨呼,没了声息。 房顶上纪辰腿一软,拿阵盘的手剧烈颤抖,脸色惨白如纸:好险、好险,四个金丹啊 他的杀阵只能用一次,混乱发生时,他知道自己必须在最合适的时机,杀死隐藏最深的最强刺客。 方才人潮涌涌的闹市,顷刻间狼藉遍地,风烟滚滚。 纸人燃烧殆尽,人群撤走大半,街道空出。卫平用最快速度掠向宋潜机身边。 眼看尘埃落定,他们已渡过此劫。 有人比卫平、纪辰、护卫队所有人更快。 出乎意料,倒在宋潜机脚边的车厢轰然爆裂,一道刀光飞出。 刀光照亮宋潜机脸庞。 反射阳光,很是刺眼。 宋师兄!无数声嘶吼几乎同时响起。 刀锋劲气形成一面阻隔屏障,将宋潜机笼罩。 吹起宋潜机乌黑发丝,拂过脸颊,有点细微的痒。他眨了眨眼,好像被刀光刺痛。 刀身宽且长,这样一柄刀,杀过无数元婴,一刀下去,能将一座小山从中切开。 宋潜机只伸出一只手,垂落的广袖被劲气吹起,如风中残花。 最后关头,蔺飞鸢仍面无表情地保持冷静。 闹市作乱,乱中杀人。 就要青天白日,就要众目睽睽。 被下药的马,裁纸作人的术,马夫、小贩、富商、女人,兔起鹘落,环环相扣。 可惜宋潜机毫不犹豫的下令清场,混乱结束的太快,否则他们可以更占先机。 但没人会对已经发出惨呼的车厢保持警惕。宋潜机心思再深,都会下意识认为里面是被误伤的凡人。 蔺飞鸢制定计划时,有人问他有必要做到这一步吗? 不就是杀个修为低微、靠山很大的小仙官? 宋潜机看上去像个被保护者,他擅长耕种、喜爱草木,没人亲眼见过他出手。 蔺飞鸢不会被这些表面现象迷惑,他坚信能得到许多崇敬和感佩的人,绝不可能只靠品德或恩情。 或者说,他根本不相信品德恩义以德服人这些东西。 宋潜机越显弱,他越警觉。 如果宋潜机打开宝匣,砸来一座画春山该如何应对? 用七绝琴呢?用屠龙阵呢? 不管他用哪位圣人的传承,必然动静极大、惊天动地,放在平原或天上云里,一定是大杀招。 但千渠坊高楼林立,人群涌涌,刺杀一起,人仰马翻,大神通不易施展,反而束手束脚。 蔺飞鸢倾尽灵气,斩出最强一刀。刀虽宽大,却足够迅疾。 风起云涌,飞沙走石。 宋潜机手中空空,伸出一只手。 他两指微动,竟空手轻弹刀身。 铮 金石相击之声响起。 一刹那,寒意从刀身浸透四肢,刺客动弹不得。 蔺飞鸢看到了比太阳更明亮的光芒,感到死亡的阴影和大恐怖。 刀身从中间断开,持刀的右手从指头到手腕,骨头寸寸碎裂。 宋潜机只弹出了一滴水。 他今晨出门前,为压制境界,将经脉中饱和灵气百倍压缩,凝结成水。 希望今日无事,否则他望着刺客惊骇、不可置信的眼神,心中补全后半句, 算他倒霉。 蔺飞鸢本命刀被毁,吐血遁逃。 卫平飞掠而至:宋潜机! 他忘了称先生或者师兄。 宋潜机战力强大,强的不讲道理不可思议,出乎所有人预料。 他没想到,刺客也决没想到,接下来封锁搜查,蔺飞鸢逃不远的 当心!一股大力向他袭来,瞬间他被拉到宋潜机身后。 当剑尖穿透宋潜机身体,滚烫鲜血溅在卫平脸上,卫平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个刺客不会只有一种本命法器。 谁曾想蔺飞鸢重伤之下,竟敢假作遁逃,反手一剑刺出。 分卷(74) 刺的却是卫平。 这剑无声无息,没有灵气泄露、没有破风声。 剑身漆黑,即使在正午烈日下,也不见一丝光芒。 明刀、暗剑。 血滴从卫平的脸颊、眉梢滚下。 他听见宋潜机闷哼,看见挡在身前、被血染红的背影,一刹那浑身凉透,瞳孔涣散。 宋潜机中剑了。 原来这场刺杀,最后一环是他自己。 蔺飞鸢本命剑被宋潜机折断,身形倒飞出去,撞断高台。 护卫队四面八方从奔来。 纪辰红着眼,剑压在刺客后颈。 刺客伏地呕血,被无数柄刀剑愤怒地指着,却抬眼望向宋潜机方向,目光复杂。 好像问他为何手下留情,宁愿自己受伤也要留敌人一命。 都别动手。宋潜机说,单手拉回疯魔一般的卫平。 这一剑本来伤不了他。 刺客有伪装面容的手段,但宋潜机认出这柄剑时,脑中电光一闪,匆匆收手换招。 是蔺飞鸢的晦剑。他不想杀这个人。 卫平脸色惨白,浑身颤抖:你,你没事?! 宋潜机毫不在意:皮肉伤。 身体在不死泉的滋养下,连血都不流了。 宋潜机走向蔺飞鸢:押回宋院。 如果愤怒能杀人,蔺飞鸢和他的同伙已经死了千万遍,而不是像死狗一样被压着。 蔺飞鸢声音嘶哑,盯着宋潜机:成王败寇,你要杀就杀,要砍就砍 他双臂骨头断裂,肺腑重伤,每说一个字,就有鲜血从口鼻涌出,但他还是抬头冷笑:何必惺惺作态? 熟悉的眼神,熟悉的表情。 宋潜机皱了皱眉头,转身就走:给他治伤。 宋师兄,此人卫平追上去,却被打断。 宋潜机置若罔闻,大步向前,大声厉喝: 谁想杀我,自己提着剑来,我等着 他肩头伤口崩裂开,鲜血淌下,滴在青石板。 声音在风烟狼藉的长街回荡,传出千渠坊,传向更远处。 卫平从没见过宋潜机大声说话。 纪辰、周小芸、徐看山、丘大成,甚至每个外门弟子,都没见过宋潜机这般模样。无论答疑、画符、下棋、种地、他一直温和、眼中常有笑意。 长街寂静,只有宋潜机的厉喝声,如雷音震荡。 众人愕然。他在对谁说话? 为什么他出手时平静、平稳,留余地、有分寸,此时却忽然动怒。 轰! 真正的雷声炸开。 天光忽暗,天地间灵气纷乱,劫云汇聚。 宋潜机情绪一动,气息直冲云霄,修为再压制不住。 紫色雷电似一条长龙,在翻滚的黑云中穿行。 雷劫到了! 第97章 一片麦田 退后!宋潜机转头厉喝。 他必须立刻渡劫。 最不愿发生的事, 还是来了。 卫平不走:我给你护法! 宋潜机替他挡了蔺飞鸢一剑,嘴上说皮肉伤,肩膀伤口却还在流血。谁知道到底伤势如何, 是不是在强撑。 纪辰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强硬, 强行拉开卫平: 相信宋兄!你想过去替他抗雷,他还要分心护你! 雷劫乃天道考验,无视任何防护阵, 也是天道的恩赐, 其中蕴含能量。 修士出关后渡劫,大多选在风水宝地,方便吸纳灵气,还有师父或者家族长辈在身旁护法。 家底更厚者, 提前服用炼体丹,增加抗雷力。再服化雷丹, 尽可能吸收雷劫中能量, 淬炼经脉。 同样是被雷劈, 有人表皮焦雷流血, 但脱胎换骨,下次突破更顺畅。 有人法宝齐出,勉强扛过雷劫,只落得一身伤,除了冲破境界, 没得到半点好处。 能从雷劫中吸收多少,要看渡劫者根骨天赋、看护法者经验、也看运气。 仰望雷霆劫云, 众人脸色发白, 神魂震颤。这是天道力量对修士的威慑, 如地震、海啸威慑凡人。 纪辰张着嘴:怎会如此?我叔父结婴时的雷云也没这么厉害! 整个千渠郡尽在笼罩。 整个天西洲同观此劫。 万千修士走出洞府、走出殿宇, 汇聚在山巅楼顶等开阔处,运起灵气张望。 好事者乘上飞剑,看得更远。 何方老祖渡劫? 电光为浅紫色,此人骨龄尚轻,谁家后辈渡劫? 如此声势,难道子夜文殊在天西洲? 不对,这是金丹劫,云在千渠郡方向! 华微山上,飞剑如林。 虚云真人端坐乾坤殿,脸色比雷云更阴沉。 算日子,今日刺杀之日。 宋潜机没有死,反而要渡劫。 赵家祖宅深处,一声苍老的叹息响起。 赵太极知道老祖为何叹气,刺杀失败,蔺飞鸢必然死了。 他不敢进屋,立在白雪覆盖的院中,几乎变作一尊雪人,仰头恨恨道:只愿他已受重伤,无力扛劫。 宋潜机前世硬扛惯了,此时毫无畏惧。 他面沉如水,双手上举,迅速变化,结出法印,喝道:来! 雷霆蓄势完毕,紫电闪烁,黑云裂开缝隙,一道通天彻地的紫色雷光柱形成。 此雷声势浩大,劈中宋潜机后,整个千渠坊恐怕要迎来一场地震。 参加丰收节的人已经在城防队引导下撤出千渠坊,聚在主街上。 人群混乱之初受到惊吓冲撞,所幸无人受伤。 纪星运起灵气,高声指挥撤离: 里面有刺客,都是修士,非常厉害,大家不要进去 宋仙官遇刺,我们逃走了,他怎么办?刘木匠忽问。 凡人对修士的天然恐惧在这一刻消失,一批千渠人不愿意走,就近抄起竹竿、扫帚、菜筐: 杀刺客,保护宋仙官! 群情激奋。司工铁三牛喊道:纪仙子,你带我们杀回去吧! 啊?纪星吓了一跳:刺、那刺客已经被降服了! 平时修河道、种地的时候,一个比一个老实肯干,谁想忽然爆发出如此声势。 天色骤暗,阴云汇聚,紫电闪烁,威压磅礴。 千渠人从未见过如此震撼的异象,仿佛只看一眼,就已抽干浑身力气。 纪星喜道:雷劫来了,宋师兄要渡劫了!大家不要进去,让他专心突破! 不知谁指天嘶喊道:宋仙官是好人,他不该遭雷劈啊! 宋仙官不该遭雷劈! 纪星哭笑不得:这是雷劫,是好事呢。 宋潜机仰头。 巨大的紫色电光柱降下。 是降不是劈,竟没有声音。 宋潜机神色一变,眼睁睁看着雷光落下,但他周身升起一层淡淡金光,形成防护罩,将雷电隔开。 金光罩似有温度,天降雷柱如积雪迅速消融,其中丝丝缕缕的紫烟穿透屏障,似甘霖似薄雪,轻柔地落在他身上、肩上、脸上,穿透表皮,穿透血肉,滋润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经脉。 功德金光护体!卫平惊呼。 那不是书里的传说吗?纪辰仍呆怔。上一刻他还感觉宋潜机要被劈得九死一生,下一刻柳暗花明金光涨。 传说上古大能渡劫,有德者金光护体,尽得雷霆之力而毫发不伤。 宋潜机怔怔放下双手,经脉中灵露向紫府汇聚,凝成一颗飞速旋转金丹。 金丹不断变大,一瞬间冲破金丹初期、金丹中期、金丹后期,金丹大圆满。 他比茫然的凡人更茫然。 轰! 他周身威压爆发,碎丹成婴! 元婴迅速吸收雷中能量,光芒四射,不断变化。 宋潜机回神,急忙稳定气息,强压境界在元婴中期。 雷光终于消散,黑色劫云变色,化为彩霞漫天。 狂风变得轻柔,风中似有乐声响起。 宋师兄竟连破两劫! 卫平、纪辰等人狂奔而来。宋潜机在众人簇拥下吐出一口气,他张嘴想说话,忽然体内净瓶剧烈震荡。 吸收天雷之力的不死泉猛然涌出,将他神识瞬间拉入紫府。 耳畔一片焦急惊呼声,宋潜机向后倒去。 闭眼前只有一个想法:大意了,不死泉也来搞我。 宋潜机站在一片金黄的麦田上。 阳光灿烂,微风拂过,麦浪滚滚,似梦似幻。 宋潜机自嘲一笑:不是吧。 天地至宝之所以珍贵,因为它们不仅可以攻击、治疗,还能为修士开辟出界域。 前世宋潜机被联合追杀,皆因一条不知何处而起的流言: 传闻他将用净瓶中不死泉,自创一方小世界,在其中做创世者、主宰者,不管此世死活。 擎天树一死,服从他的人,他就放进他的界域里做奴隶。反抗他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人们不信一个声名狼藉的泥腿子真会救世。 宋潜机的界域,如今只是紫府中虚影,不断波动。 等界域凝实之后,显化于外,自成世界,由他创造规则。 这是何等强大力量和权力。 宋潜机在麦地里躺了一会儿,眯眼晒着虚幻的阳光。 古籍上说,千渠王的界域是棋秤,苍穹为盘星为子 传说冼剑尘的界域是一座剑林,万剑森森,白骨遍野 光阴长河里,卫真钰化神之后的界域是一片火海,熊熊烈烈,焚烧万物。 我要是跟人打架,放界域出去,哇,一片麦子,敌人不笑我吗?这合适吗?像话吗? 宋潜机冷笑三句,净瓶轻轻一震,不死泉神力迸发。 天色忽变,一场疾雨劈头盖脸砸在麦田上。 宋潜机抹脸:你还跟我闹脾气啊!随便问问都不行? 第98章 何必救我 好好,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是我自己不想打架想种地, 才搞成现在这副样子。 宋潜机诚恳认错后,净瓶微震, 雨过天晴, 一座七彩虹桥横跨麦田,麦浪更加闪亮。 宝物本无神智, 认主之后藏于修士紫府,日夜受修士魂灵浸染。 修士修为越高,魂灵越强, 宝物的神智也越高。剑有剑灵, 器有器灵,宋潜机毫不怀疑, 早晚有一天,自己会养出一只不给他面子的泉灵。 不愧是一等一的天地至宝,脾气都比其他法宝大。 一望无垠的麦地惹人流连, 但宋潜机不能久留。 刺杀在明,劫云浩大, 想瞒也瞒不过。恐怕此时,全修真界都知道他在千渠遇刺, 也知道他连破两劫, 直接晋升元婴的消息。 千渠之内局面可控, 但千渠之外, 认为这是坏消息的人, 或许更恨不得他死。 认为这是好消息的人, 或许更想让他修炼, 让他救世。 难道守着宋院、守着千渠耕种的平静生活,即将变成求之不得的梦幻泡影? 不,宋潜机站在麦田上,振臂扬袖,决不认命! 冬夜北风紧,千渠郡无眠。 月光照不透浓云,仙官府灯火通明。 宋潜机安稳地躺在床上,烛火下面色红润,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 卫平抬起手,轻轻摇头:骨头经脉无碍,吸收雷劫之后,他体内灵气充足,运转顺畅。但他已经结婴,我的神识探不进他紫府。只能继续等,等他自然苏醒,先点一枝安神的回魂香吧。 纪辰急忙点上熏香:我去请一位红叶寺的大师来做法?或者请一位仙音门仙子来弹琴?会不会有用? 没有用。卫平神色凝重:你是阵师,主持千渠所有阵法,此时不可轻易离开。 纪辰点头:好。 宋潜机渡劫昏迷后,卫平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下令封闭所有城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千渠。 群龙无首时,他命纪星带人安抚、疏散民众,安排徐看山、丘大成等人排查隐患和可疑者,安排周小芸带人看守重伤的刺客 他像一个真正发号施令的大管家,临危不乱,沉稳可靠,思虑周全,赢得众人信服。 两人怕打扰宋潜机,放下纱帐,默契地退到外间。 卫兄,经此一劫,我们也算真正共患难、同抗敌的兄弟了。真没想到,除了宋兄和孟兄,我还能交到好兄弟。等宋兄养好了,等孟兄回来,我们再一起喝好酒、吃烤肉! 卫平牵动嘴角,露一抹苦涩的笑意:好。 纪辰觉得卫平不对劲,试图活跃气氛: 我以前听孟兄讲,宋兄跳下山崖,宁愿自断一臂也要救他的故事。总觉得他说得夸张,哪有人能毫不犹豫,不假思索地舍己为人?宋兄断臂时,一定冷静理智、运筹帷幄,算准他们能脱困,才会作此决策。 但今天我亲生经历一场危难,头脑空空,手脚不听使唤原来没人能在千钧一发时权衡利弊,如何反应,全凭本能。 卫平忽然打断:他为什么要救我?! 声音嘶哑惨厉。纪辰转头,借着透窗月光看见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不由得一怔:你 卫平望向纱帐,惨然一笑:何至于此。何必救我。 纪辰神色变了,对方白天正常,现在果然不对劲。 以宋兄的为人,无论我们谁在他身边,他都会舍身相救。你若因此自责消沉,反倒是辜负他他握住卫平手臂,严肃道:这件事不是你的错,莫再乱想,当心入障! 卫平在心中嘶喊,怎么不是我的错? 分卷(75) 我为什么要来杀他? 卫平白天忙于善后布置,不敢分神。 只要松口气,眼前就闪过那柄穿透宋潜机身体的剑。 血迹已经擦去,却好像还溅在脸上。 你去哪?纪辰问。 我去隔壁找刺客聊聊。卫平回头,宋先生醒了喊我。 刺客安置在隔壁,在纪辰的困阵中。 卫管家,你来得正好!周小芸气道,宋师兄还说要给他们治伤,可你看这人,他都快死了,还不喝药! 蔺飞鸢脸色惨白,跌坐在血泊中,头垂在胸前,气若游丝。 卫平接过药碗,温声道:我来。师姐也累了,去歇歇吧。 周小芸欲言又止。 师姐不放心?卫平轻声问。 周小芸打量他神色。冷淡月光下,少年平凡的面容一如既往,却不知为何令人胆寒。 你医术比我好,我当然放心。但宋师兄说过,这人不能死。你若杀他,如何向师兄交待? 卫平保证道:我不杀他。 垂死的蔺飞鸢忽然抬头大笑,笑出满口鲜血。 屋内只剩两人。灯花炸裂,投在白墙上的影子被扭曲、拉长,像两只厮打的野兽。 我们谈个交易吧。卫平说。 第99章 来者不善 卫平说:这次算我技不如人, 甘拜下风,我们别斗了,好好谈谈吧。 常言说三百六十行, 行行出状元。如果抛开职业歧视,蔺飞鸢算是杀手刺客一行的龙头老大。 修真界很多人表面光风霁月,正人君子, 很多门派都自诩名门正道, 以除魔卫道为己任。 所以很多事不能做在明面上,想杀的人也不方便自己动手, 黑市应势而生。 若要给黑市刺客排行列榜,蔺飞鸢当之无愧是第一, 当然不仅因为他价格最贵、手艺精湛, 没有失过一次手。 更因为他手下有人。新入行的刺客, 多半会提着见面礼去拜访他,交一份投名状,请他介绍一单生意。 如此才算在黑市正式开张。 以蔺飞鸢的行业声望,若是单枪匹马来,才是稀罕事。 一百万, 他大可多请几个人, 分工行动。 卫真钰,你拿什么和我谈? 蔺飞鸢撩起眼皮看人, 像在对卫平翻白眼:千渠坊的地形图、天城的城防图都是你给我的, 若没有你的配合, 我也伤不得他。 宋潜机受了伤,又硬抗雷劫, 若福大命大侥幸不死, 等他醒来, 我就告诉他,身边最会摇尾巴的狗,就是刺客主谋。你跟我见面的证据我还留着,你能活吗? 卫平脸色越差,蔺飞鸢笑得越开心: 你那什么眼神,别想搜身,东西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 卫平攥紧药碗。 他为了取信蔺飞鸢,得到刺杀计划详细的布置,的确给过对方一些甜头。 他们那时互相演戏,双方都说着真假参半的话。但蔺飞鸢什么都不在乎,卫平却不同: 我不杀你。但只要不治你,你也活不过今晚。 你敢吗?蔺飞鸢笃定道,宋潜机要我活,你不敢违抗他。 卫平心想,若不是怕宋潜机生气,一万个你我也挫骨扬灰,撒进千渠河道了。 他忽然笑起来:你说得对,现在我的命在你手里,你的命也在我手里,这很公平。你装作不认识我,我找机会放你走,怎么样? 你还想一直留在这儿?给那宋潜机做饭洗衣服?蔺飞鸢惊叹道,哈,你真是当狗当上瘾了! 卫平不生气:我知道,你在等。你指望有人能放几把火,趁乱来救你。很遗憾,我是这里的总管,刚才排查时,抓了十三个形迹可疑的人。我把他们用捆仙绳锁死,扔进神庙了忘了告诉你,原来的神庙,就是千渠现在的牢狱。 算时间,现在正该第三轮排查。我一向是宁可错抓一万,不可放过一个。千渠城防在我手里,这座院子也阵法重重,你不信就试试。 蔺飞鸢脸上嘲讽的神情稍有收敛,他相信卫平这句是真话: 宋潜机不杀我,无非是想从我嘴里,问出我背后雇主和同伙。逼问刺客那一套我熟,严刑拷打,打了又治,治了又打。你想要我扛过去,还不说你的名字 卫平会意:我会尽快找机会送你走,不让你吃太多苦头。毕竟你留在这儿,对我也没好处。 蔺飞鸢慢慢摇头:不够,要我挨打受罪,得加点钱。 卫平咬牙道:你说个数。 跟我一起来的四个人在哪里?蔺飞鸢问。 卫平道:他们可比你惜命,已经喝了药,在柴房睡着了。 五个人走。蔺飞鸢冷冷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三天内送我们安全离开千渠。否则你跟我一起死! 宋潜机清醒之前,我不会放你们。卫平深呼吸,语气缓和,我少时离家,浪迹四海,穷得叮当响的时候,第一单生意是找你介绍的。算起来,你也是我半个师父。 我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反而有交情、有恩义。这场刺杀是意外。事情走到这一步,大家都不想,没必要不死不休。 他说完,眼神柔和地笑了笑,就像替宋潜机布菜时,温声道:这药凉了,我去替你再熬一碗。 蔺飞鸢向他招手:来、过来。 卫平微笑俯身,半边身体穿过困阵的光芒。 蔺飞鸢忽然夺过他手中药碗:你这徒弟亲手熬的药,为师可不敢喝呀。 蔺飞鸢喝酒般仰头,咕咕饮尽,伸手还碗:凉是凉了,起码没毒。 哗啦! 卫平扬袖打翻:不识好歹! 碎瓷飞溅一地,烛光缭乱。 蔺飞鸢侧头,脸颊被瓷片划伤,淌下一道血线:宋潜机清醒后第三天。 卫平盯着瓷片,脸色青青白白。半晌,蹲下收拾狼藉:好。 蔺飞鸢开怀大笑:你看你现在,真的好像一条狗。 哐!卫平摔上房门。 转过身,冰冷月光照着他古井无波的眸子。 少年脸上紧张不安、受制于人却无可奈何的急躁表情瞬间消失。 他背着手,慢慢踱下台阶。 三日内送你们出千渠,然后杀个干净。他默默想。 不管谁想杀宋潜机,是幕后主使还是这几柄刺穿幕布的刀,我早晚都要杀个干净。 纪辰坐在案前拨弄阵盘,他试图集中精神,却总忍不住转头看昏迷不醒的宋潜机: 最后摔了阵盘:纪辰啊,平时听别人夸几句你就飘了,真当自己是天才了,了不起了?你看这次,你还差得远!如果你的阵法再强点,宋兄还会受伤吗? 依靠孟兄,孟兄可能不在,依靠卫兄,卫兄可能很忙,靠人不如靠己。你是阵师,保护宋兄、保护千渠的责任落在你肩上,你记住了吗? 纪师兄!一阵敲门声打断他自言自语。 纪辰开门,见是护卫队中的弟子,心情忐忑:仙官府门口出事了? 他打起精神,这个关头若是有事,自己必须顶上。 那弟子低声道:门口来了一位法师,说是云游途中路过千渠,想来拜访宋仙官。 请他过些日子再来。纪辰想起卫平的嘱托,本不欲理会,念着云游二字,忽神色一动:可知他法号? 他自称,无相。 啊!纪辰惊喜道,来客可是妙手神僧无相大师?快快请进来! 那弟子转身而去。 等等,不会是冒名吧?纪辰又叫住对方,我先在院里见他。 无相法师医术超绝,善名远播。近年云游八方,据说治病不分修士凡人,只看缘分。就算是一派掌门想找他问诊疗伤,也只能随缘而遇。 纪辰心道真有这好事吗,我不用出门苦寻,自有天下一等一的医道高手送上门,为宋师兄看诊。 不多时,一位老僧随护卫队弟子走近宋院。 他穿着半旧的金红袈裟,胸前一串佛珠,整个人散发着暖意,立在未融化的雪地中很是醒目。 老僧身形高大,面相和善,须发微白,嘴角带笑,双目幽深而平静。 纪辰借月光细细打量来人,确定不是某种改形换貌的术法,喜出望外,行礼道: 晚辈见过大师。多有怠慢,实不应当。 老僧含笑点头:施主客气了。你小时候喜欢在凤鸣院爬树,贫僧还抱过你。 多年前的事了,大师还记得!纪辰心中感动,那时家父交游广阔,经常请友设宴凤鸣院算了,不提了,大师,您怎么来千渠啦? 云游红尘,无处不可去。老僧道,贫僧听闻,宋道友做千渠仙官后,令死地起死回生,功德无量,故而渡劫时有功德金光护体。特来拜访这位宋道友,不知可方便见见? 实不相瞒,您来得巧! 他们正需要一位妙手回春的医师,纪辰不假思索,当然 不方便!一道声音忽然响起,略显粗暴地打断他。 卫兄?纪辰回头,一时愕然。 卫平快步走来,插进纪辰与来客中间,神色冷淡道: 您来得不巧,当然不方便。 若是待客,他太失礼。 阿弥陀佛。老僧不以为怪,宣了一句佛号。 他静静看着卫平。目光没有杀意,却有一种审视之意。 这令卫平浑身不舒服,好像脸上伪装全部被月光洗去,露出属于卫真钰的本来面目。 纪辰急忙介绍二人:卫兄不认得大师吧。这位是妙手神僧无相大师。大师勿怪,这是仙官府的大管家,卫平道友。 他话未说完,脸上喜悦笑容忽然僵硬。 他听到了卫平传音: 雷劫后千渠封闭,进出不得。你查过四座城门先前的进出留影,可曾见过和尚?这人从哪里来的? 冬夜北风呼啸,吹过高低错落的花架。雪下花木凋零,只留竹枝吱呀作响。 梅花瓣飘零风中,在三人周身萦绕。 纪辰脚步微动,默默从卫平身后走出,袖中的手握着阵盘,确定宋院阵法运行正常,阵材扎实,灵气充沛。 不用卫平说完,他也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不愿相信德高望重的无相法师居心叵测,但如今情形特殊,他不能冒一丝风险。 纪辰忍不住想,如果对方是千渠封闭后潜进天城,那是何居心? 若是雷劫前来到千渠,真如他所说欣赏宋潜机功德无量,怎会眼睁睁看着刺杀发生,局面一片混乱。 寒风刺骨,卫平的冷汗已经淌下来。 他有种预感,这个无相绝不止表面的小乘境界。 纪辰与卫平无声、快速地对视一眼,心跳如擂鼓。 眼前是敌友不明的强者。 背后是昏迷不醒的宋潜机。 不过半夜,宋潜机渡过雷劫、突破元婴的消息已经传遍修真界。 大多数修士一开始不愿相信,甚至感到崩溃: 宋潜机,他不是个写字、下棋的吗?摘星局、英雄帖才过去多久? 不是说他生性风流,喜好舞文弄墨,下棋养花,是个风流雅士,但修为低微,且无心修炼吗? 最关键的是,他今年不是才十五六岁吗?难道子夜文殊同辈无敌、第一天才位子,真就要换人坐了? 今夜不仅千渠不眠,千渠之外,很多人通宵达旦地等待讯息,或直接登上飞行法器赶路,想看看是真是假,最年轻的元婴是何模样。 但千渠郡暂时封闭,不欢迎来客,硬闯无疑是撕破脸皮。 大多数修士选择聚在千渠隔壁的洪福郡观望。 其中有些人身份不俗,洪福仙官刘鸿山只得忍痛割爱,搬出珍藏的琥珀玉液酒待客。 但《风雪入阵曲》却不再弹。曲是好曲,自从上次招待过宋潜机,他再听这首曲子,总觉心情复杂。 他放下身份,与宋潜机讲交情,本是为突破元婴。谁知自己还没突破,姓宋的那小子先突破了。 这算怎么回事?不讲道理啊。 幸好不是每个人都是宋潜机。 酒宴之上,宾主皆欢。 众宾客争相赞美主人:听说洪福与千渠世代交好,刘道友与宋道友情义深远。不知可否引见一二,让我们见见最年轻的元婴。 刘道友也快要突破元婴了吧?宋潜机年纪轻轻能突破,一半靠自身天赋,一半也是平日得你指点啊。 刘鸿山自从离开华微宗,入凡间做仙官,每日不忿地与凡人打交道,何时被这么多有身份的高阶修士吹捧过。 一时间飘飘然欲飞天,加上酒醉熏熏,拍着胸脯保证:千渠虽然闭门锁户,但只要我亲自拜访,他一定给我这个面子,谁想见他,明天跟我走,一定让你们见到! 当下安排住处,留客洪福。 客人关上门,布下隔音阵,眼中朦胧醉意瞬间消失。 这宋潜机也太难杀了,陈红烛也太难娶了! 卫湛阳撑着下巴,悠悠叹气,父亲,华微宗如今看似鼎盛,有虚云即将突破化神境界,还有赵氏一族与他们牢牢捆绑,但我前阵子听说,虚云派人在死海深处寻莲花,他多半有暗伤在身 他身旁中年修士冷哼:别以为为父不知道,你是嫌那陈红烛不够长得不够美、性格不够温柔,你怕她甩鞭子。你心里还惦记着第一美人,妙烟仙子。 娶哪个女修不是娶?父亲小瞧我了。我是想,或许我们不该上华微宗的船,若要得到大宗门支持,仙音门不好? 分卷(76) 中年修士慢慢倒了一杯茶,反问道: 我怎么不知道我们上船了。事成,家族得灵石脉矿、得到华微宗的支持,你是最大功臣,下一任家主非你莫属。 事败,去千渠郡的是散修卫平,想刺杀宋潜机的也是他,我们家的族谱上,哪有卫平这个人。 卫湛阳表情夸张地叫嚷道:可卫真钰毕竟是我手足兄弟! 你是不是忘了?卫真钰不在,娶陈红烛才轮得到你。家主之位也一样。 卫湛阳忽笑道:玩笑话罢了。我没有心在千渠的弟弟。 他端起茶杯喝一口,张口吐进花盆:呸,刘鸿山这个穷鬼,这也配叫茶? 忽然敲门声响起,卫湛阳顿时警惕,中年修士神色不变,似早有预料:进来。 来者作凡人打扮,满面脏灰,风尘仆仆。 中年修士问:怎么样? 千渠紧急封闭,是因为宋潜机遭雷劫之后,当街昏迷 我就知道没那么简单!老天有眼!卫湛阳拍案而起,大笑:劈死啦?! 来报信的人擦汗:没、没死成,他有功德金光护体。 功德金光?!卫湛阳惊愕,只靠一个千渠郡,就能养出功德金光?这是天意吧,我就说陈红烛很难娶。 中年修士道:虚张声势而已。他手上定是有背后靠山留下的渡劫法宝。你再回去探探情况,看那蔺飞鸢是死是活。 阵法很严,进不去了。那人紧张道,就算能骗过阵法,卫总管正在排查可疑人。宋潜机刚出事的时候,小人趁乱向外冲,分秒必争,才侥幸逃过城防队,冲出千渠郡 卫湛阳亲切地扶起他:真是辛苦你了。 不敢。小人能为老爷少爷做事,是小的荣幸。那人忐忑讨好道:那三颗筑基丹 当然、当然。卫湛阳左手摸出一个瓷瓶,吸引对方目光,忽然右手一掌击出。 啪!一声脆响,好像酒杯碎裂。 那人惨呼未出,身子软倒,绝了声息。 他天灵盖被一掌拍碎,嘴角仍带着期盼的微笑。 没长进。中年修士冷冷看着:跟你说过多少次,不会做的干净点吗? 说着祭出一盏琉璃灯,轻弹灯芯。 半空中响起一声惨叫,火光一闪。企图逃逸的孱弱神魂燃烧起来,瞬间灰飞烟灭。 卫湛阳弹了弹沾灰的衣角:就算蔺飞鸢失手死了,卫真钰还等什么?宋潜机此时昏迷不醒,孟河泽也不在身边。纪辰我曾见过,是个没脑子的小少爷。 他越想越觉刺激:仙官府和千渠郡说不定就落在卫真钰手里,卫平还可以再试一次,杀了宋潜机。 中年修士道:卫真钰脑子又犯病了,你带人去让他清醒一下。 是,父亲。卫湛阳站起身,微笑行礼。 阴云飘来,挡住清冷的月亮。 宋院微弱的烛火在风中轻摇。 老僧袈裟飞扬,像一朵红花。 他上前一步,笑问:却不知有何不便? 卫平忽然感到压力扑面而来,像绵绵无尽的海潮。 他只有面对家族中老祖才感受过类似威压。至于书圣、棋鬼,他们不喜欢显露威压。 我还太弱,想保护的人都护不住。卫平咬牙支撑,心中苦笑,早知今日,不该虚度许多时光。 纪辰虽然没有感到压力,但见卫平脸色惨白,大声道: 大师,今夜天色已晚,宋兄已经歇下! 是吗?老僧转向纪辰。 纪辰心中一震,像两道幽深目光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对方来者不善。 北风冷彻心扉,吹得宋院摇摇欲坠。 卫平袖中手指微动,院外护卫队弟子严阵以待。 千钧一发时,屋内传来一道声音: 我睡醒了。大师想见我,就进来吧。 第100章 没有朋友 无相目光转向紧闭的房门。 与两人擦肩而过时, 他拍了拍卫平的肩膀,力道很轻,好像前辈勉励后辈。 宋兄! 宋潜机! 身上压力消失, 纪辰与卫平同时开口, 一喜一急。 北风稍缓和,花木复静止。 无相站在门前, 举手欲推,先自报家门: 贫僧深夜到访, 只为看宋施主一眼! 声音雄浑震荡, 好似古刹钟磬。 有何不可。屋内人笑道, 只要法师不后悔。 无相垂目, 嘴唇微动。 卫平不知他在默念什么咒, 更不知宋潜机为何说后悔。只觉那扇门板极薄极脆,下一瞬就要轰然爆裂,伤了屋里的人。 无相睁眼,眸中红光一闪而过, 沉入眼底深处。 宋施主, 贫僧 吱呀! 话未说完, 房门忽然从里打开, 像一口巨大黑洞。 纪辰正要迎上, 却见老僧浑身一震, 似受重创。 无相瞳孔涣散, 连退十步,退回原地。 慌忙闭眼, 却淌下两道泪, 赫然是血。 纪辰震惊:这 卫平喃喃:他开了慧眼! 紫云观有望气术开天眼, 佛宗类似术法名为慧眼, 可观修士气运、隐约望见过去、未来碎片。 看宋施主一眼,自然不是看一张简单皮相。 卫平不知道无相今晚有没有后悔,但他猜对方现在不好受,忍不住暗笑。 老僧声音微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房内走出一人,走过屋檐阴影,立在似雪的月光下。 宋潜机问卫平、纪辰:没事吧 两人摇头。 无相睁开眼,双手合十,双目浑浊无光:宋施主,多有叨扰,告辞了。 宋潜机不知道对方看见了什么。但前世紫云观主看他,差点被他周身滚滚黑烟熏瞎。 他从来不怕人看。 无相根本没有看清宋潜机面容,隐约只见一道人形轮廓。 那人通身金光,无比明亮,似烈火熊熊燃烧,灿金中夹杂着一丝紫色电光,是残余的雷劫之力。 只一眼,如万千金针刺目,他双目已伤。 平时不至如此,今夜宋潜机刚突破不久,气运正盛,雷火未灭。 他不该看。 客人已经告辞,宋潜机却不让他走:大师可有机缘赠我?一串念珠也好。 无相一怔,摇头:贫僧方才看过,你我没有缘分。 宋潜机假意叹息:可惜了。 无相双目浑浊盯着他:宋施主气运之强,世无其二,命里自有造化。 宋潜机礼貌微笑:您太客气了。 两人说话间,无相已经走到宋院门口,宋潜机道:今夜已晚,天不留客,没事常来啊。 等人走出仙官府,纪辰再忍不住:宋兄,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宋潜机:我很好。 卫平:这和尚不对劲? 宋潜机迟疑:他练的确是佛宗正道功法,身上没有一丝恶意。 他摸不准对方根底,就算有宋院阵法加持,今夜也不一定能留住此人。 无相与上辈子见过的模样毫无变化,慈眉善目,好像张口就要跟他谈论生命和佛法。 无论前世记忆还是光阴长河,都没有此人的过去。 如果他不曾见过孟河泽、何青青的红玉念珠,也会当对方只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法师。 宋潜机忽然想起:白天那刺客呢?! 他进入不死泉开创的界域中,由昼到夜,一醒来又遇上无相来访,耽搁这些时间,蔺飞鸢不会已经死了吧? 刺客二字一出,卫平稍感心慌,低头道:关在隔壁,喂过药,人没死。 宋潜机放下心:你们忙了一整日,都回去歇息吧。 纪辰喜道:好,今天宋兄有惊无险的突破元婴,我们明天吃火锅庆祝一下? 卫平惴惴:宋先生,那刺客危险且居心叵测,我想留下守着。 宋潜机:不必了。 卫平没底气坚持:刺客阴险狡诈,擅使挑拨离间之计,先生别听他胡言乱语。不如贴他一张禁言符箓。 宋潜机只道:回去罢。 要杀要刮,动作麻利点。蔺飞鸢靠着墙,对进门的人说。 他虽重伤,神智却清醒,能听见方才院内动静。 本以为外面人遇到麻烦,宋院将有一场恶战,自己可能趁乱出逃。 但宋潜机醒了,不露兵刃不出一招,莫名其妙地化解危局。 虚伪至极!蔺飞鸢听宋潜机说可惜没事常来的语气,几乎能想象对方脸上虚假恶心的笑容。 根据他的经验,这种人表面有多光风霁月,关起门来就有多阴毒龌龊。 宋潜机现在关门了。 月光被挡在门外,烛火昏昏,人影模糊。 空荡房间只听见一声声脚步回响,蔺飞鸢不愿承认心中恐惧。他想,我今夜若侥幸不死,来日总有机会百倍奉还。 宋潜机蹲下,蔺飞鸢近距离看他的脸,才发现他眼里没有杀气。 宋潜机解开困阵,将人扶起来。他破纪辰设下的小型阵法,只需要一根指头。 蔺飞鸢双臂碎裂,却像不知疼痛: 宋仙官,忘了恭喜你突破元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是该把我供起来。 宋潜机不说话,把脉后输送灵气,替对方梳理体内混乱灵气。 蔺飞鸢却脸色更差:你准备唱白脸啊,那谁唱黑脸?卫平不是走了吗? 等灵气疏通,宋潜机给对方上过伤药,绑起胳膊,又将周身大穴封死。如此一来,重伤的凡人几乎没有杀伤力。 养伤吧。宋潜机临走前说,这院子你出不去。 蔺飞鸢通宵没睡着。他不知道宋潜机想干什么,他怀疑药里有毒。 或者宋潜机想治好他,再打他。 第二天卫平照旧熬了药,宋潜机端药进来。 蔺飞鸢冷笑:宋仙官这样惺惺作态,图什么啊?卫平给你当狗不好使了,指望我也当狗? 他依然张狂,好像从来没被打过。 只要有点气性的修士都无法忍耐。 宋潜机没有生气,只有些无奈:你一定要这样对我说话吗? 蔺飞鸢夸张地笑:不是吧宋仙官,你还想听好听的?我收钱杀人,不是收钱卖艺! 宋潜机低声自语:是我的错,我早该知道 早知道狗嘴吐不出象牙,与你费这口舌作甚。 蔺飞鸢不是孟河泽卫平,更不是纪辰,不可能说人话。 什么?你错嘶!蔺飞鸢倒吸一口凉气。 宋潜机一言不发,猛然出手,一把拎起他衣领,一路将人踉跄地拽到井边,头朝下压进井口。 这井里阵法,是为上一个想杀我的人布置的。你要不要试试? 蔺飞鸢只见深井如渊,映不出任何影子,散发着重重阴冷气息。 他疼得一身冷汗,嘶嘶抽气:不装了?终于装不下去了?! 宋潜机又拎起他,咔嚓一声,利落卸下他下巴。 蔺飞鸢挣扎:老子不喝卫平煮的药! 卫平那厮恨不得他死得悄无声息,谁知道里面有没有下毒。 药汤洒出一半,弄脏宋潜机半边袖子,另一半还是灌下去。 蔺飞鸢呛得几乎咳出肺,大骂脏话。 宋潜机在他耳边低声威胁:再不喝,下次敲碎你的牙! 宋兄! 恰逢纪辰进院,宋潜机抬手一张禁言符,蔺飞鸢满肚脏话说不出口,回屋狠狠摔上门。 纪辰:我打听到了,那刺客是大名鼎鼎的蔺飞鸢,多少元婴都死在他手上,宋兄好厉害,竟胜了他! 宋潜机在桌边摆出棋盘,淡淡道:不是胜他,是我欺负他。 他前世认识蔺飞鸢是三年后。现在对方还没有拿到富贵刀,而他比这一世的蔺飞鸢多活了几百岁。 欺负小孩有什么成就感? 一点没有。 纪辰见宋潜机拿棋盘,心里半喜半忧,知道要被杀得落花流水,却期待自己能有进步。 纪辰:宋兄为什么不杀他? 宋潜机:不是他要杀我。他只是拿了人家的钱,或者谈了一些条件。 纪辰:宋兄太仁善。 宋潜机摇头。 他前世认识蔺飞鸢的时候,还在逃避追杀,落魄穷困,七转八折经人带路,找到居无定所的黑市刺客行首。 大雪夜,蔺飞鸢不关房门,坐在火炉边吃烤地瓜。 他高高翘着腿,不用正眼看人:什么猫猫狗狗都往我这里带啊。 介绍人怕他发火,唯唯诺诺说了两句好话,匆忙遁走。 留宋潜机独自站在雪地里吹风,望着屋内跃动的炉火:我想请你介绍一单生意。 蔺飞鸢吃着烤地瓜嘲笑:你很缺钱?我看你脸长得不错,去隔壁来春馆卖脸吧,应该挣得更多。 宋潜机压抑气性,因为知道打不过:我不当刺客。我只是暂时缺钱。 蔺飞鸢吃得正香,没搭理他。 分卷(77) 宋潜机问:你杀一个金丹多少钱? 金丹这种小活,要不上价的,三十万。蔺飞鸢说。 我只要三百,其余都归你。 蔺飞鸢抬头:你怎么不说三十呢。 宋潜机认真思索一番:也可以。 行是吧?蔺飞鸢惊讶之后,咧嘴恶意地笑,扔出一张画像,隔壁来春馆,有人想买这人的命。如果这出戏唱完之前你能杀了他,我就给你三百。 宋潜机见过这人,他知道蔺飞鸢是故意的。此人虽是筑基,身边却有一位金丹圆满的供奉保护。 但他没得挑拣,转身抱剑走了,向花月繁浓、莺歌燕舞的勾栏院去。 唱词和丝竹声穿过风声,钻进耳朵,越来越清晰。 楼里一派歌舞升平、和乐融融。 宋潜机隐藏气息,混在人群中。 又是妙烟的曲子,凡间也喜欢演奏。修士偶尔下山入凡尘,也喜欢听这些。 多年之后,他数不清伴着这样的曲子杀过多少人。 那人死得无声无息,闭着眼好像沉醉曲中,只是垂下头。 台上的戏还在唱,水袖飘飘,咿咿呀呀。 宋潜机走出歌楼,血才滴下,惊叫和混乱才开始。 今夜过后,宋潜机算正式开张了。 他一身遁术、隐匿术和轻身术,除了适合逃命,也很适合暗杀。 蔺飞鸢留着他赚钱,谁让他便宜好用,一单只收三百。 受重伤也不叫苦不喊累不抱怨,攒灵石只买功法、法器、符箓,每天拼命修炼。 滴酒不沾,不近女色,生活枯燥,没有任何娱乐。 蔺飞鸢没见过这种人。他觉得就算是大宗门的亲传弟子,也不会努力到这种变态的程度。 宋潜机要么是有血海深仇,要么是有病。 两个同在一个屋檐下,冬去春来,很少碰面,也很少说话。 蔺飞鸢曾提醒对方:我只是借地给你住,如果你有麻烦找上门,我转身就走,别指望我管你死活。 宋潜机说:知道。不劳烦。 算你识趣。 话虽如此,蔺飞鸢的麻烦更多,两人还得互相帮助。 宋潜机过度识趣,蔺飞鸢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病,帮对方牵了一次线: 北海洗沙派想招个客卿,我帮你报名了。 宋潜机坐在树下磨剑。随风摇曳的破碎树影落了他一身。 你听见没?蔺飞鸢抬脚,踢了踢他靴子,你还看不起海外门派的客卿位子?人家门派再小再破,也是正经山门,你去了独占一座小山头,每年领点供奉,过几年再收几个小徒弟、小道童孝敬你。 再过几年,凭脸娶个眼瞎的道侣,这辈子舒舒服服、踏踏实实的修炼。你年纪还小,天赋挺好。别整天跟我们这些人混在一起,能混出什么名堂? 做刺客的,大多出身不好,或被逐出师门,或经脉留下暗伤,道途断绝,注定永远停留在某一境界,心知无缘更进一步。 看不到未来的散修,才选择铤而走险,今朝有酒今朝醉。 宋潜机不想浪费时间闲聊:华微宗对我下了必杀令,刘鸿山放话要我人头,没有小门派敢收我。 蔺飞鸢皱眉,望天骂一句脏话,指地又骂宋潜机:你怎么得罪的华微宗? 宋潜机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咎由自取。 蔺飞鸢等过半晌,见宋潜机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临走前又抬腿踢他,不轻不重:倒霉玩意儿。 宋潜机是个倒霉玩意儿不假,但也命硬。他攒够钱就走了,闯秘境搏机缘出生入死。 憋着一口狠气,发誓要做人上人。 他一生没有交过任何朋友。谁想杀他,他就杀谁。 后来再听说蔺飞鸢的消息,已是对方的死讯。 蔺飞鸢死得很惨,做刺客的十之八九都没好下场。宋潜机对此早有预料,却想起以前有人对他说过:这辈子舒舒服服、踏踏实实的修炼 一局终了,纪辰抓乱头发:今天不下了,我缓缓。 宋潜机收子:好。 他敲了敲蔺飞鸢的房门:出来吃饭。 蔺飞鸢开门,心想搞错没有,我还吃饭啊? 纪辰真诚笑道:真羡慕你,有宋兄亲自喂你喝药,喊你吃饭。 蔺飞鸢被贴了禁言咒,张嘴发不出声音,下颌骨还隐隐作痛,心中大喊:你羡慕你来啊! 这鬼地方到底有没有正常人?都被宋潜机的邪术控住了吗? 他先前听说,宋潜机在修一种控制人心,使人无条件信服他的邪术,以此增益气运。 忽然察觉一道不善目光,蔺飞鸢转头,只见卫平拎着一只雕花食盒,神色复杂盯着他。 蔺飞鸢笑了,心情莫名舒畅。 在只有卫平能看到的角度张开嘴,无声威胁:三天。 第101章 看谁先死 卫平深吸一口气, 别说三天,他现在恨不得蔺飞鸢立刻消失。 吃饭吧。卫管家微笑,打开食盒, 娴熟地忙碌。 薄薄的肉片、洗净切块的蔬菜、四只蘸料小碗摆上桌。 炭炉架起,铜锅白汤烧开。四人围桌而坐, 被蒸腾的温暖白雾笼罩着。 宋潜机看蔺飞鸢老实了, 撕下他背后的禁言符箓。 蔺飞鸢抄起筷子, 却盯着宋潜机面前料碗:你跟我换换! 宋潜机表情疑惑。 蔺飞鸢将自己的碗推过去,理直气壮道:我想吃你的。 纪辰垮下脸,难得表现出不悦:宋兄不杀你,是他心慈仁善,给你疗伤, 供你吃喝,你还好意思多事? 卫平传音怒喝:吃你自己的, 我没下毒! 蔺飞鸢无动于衷,他不信卫平,敲着筷子道:不错,宋仙官天下第一仁善, 是我多事, 但我偏就多事。 卫平忽一拍桌,石桌和满桌珍馐纹丝不动, 唯独蔺飞鸢一口料碗飞起:多事不配吃饭。 青瓷小碗凌空,被纪辰筷头一点, 暴烈威压直冲蔺飞鸢面门。 蔺飞鸢双臂有伤,更使不上分毫灵气, 电光火石之间, 只得折腰后仰。 他心知躲不过, 眼前忽然一花,横了半截白袍袖子。 宋潜机从半空稳稳截过料碗,好像是别人双手送给他的。 吃吧。他把自己的碗推向蔺飞鸢,目光扫过卫平、纪辰,都一样。 谁家也没有饭桌上打架的道理。 肉已经煮老,蔺飞鸢抢先下筷夹起,碗里一蘸,大口咀嚼。 他忽然呆愣,看向卫平,慢慢笑出一口白牙:这碗可真不一样! 卫平心里发毛:住口! 啧,百年红山芝的香味,我猜是晒干之后磨成粉,混在汁里。 啊,南海虎头鲍鱼,酱炒油爆再切成碎末,细细铺在碗底。 还有白玉灵菇、夜星花蜜蔺飞鸢好像揪住卫平尾巴,夸张道:好奢侈啊,山珍海味,做一碗看似一样,实则格外珍贵的蘸料。难怪宋仙官不辟谷,每天能这样吃饭,傻子才不吃。 卫平对宋潜机无辜微笑:都是街上便宜货,蔺道友尝错了。 一边传音威胁:闭嘴,否则看你我谁先死! 蔺飞鸢嚣张地大口吃肉,还给宋潜机夹菜:大家都吃啊。纪道友愣着干什么! 宋潜机淡淡看他一眼,没说责怪的话,蔺飞鸢已经知道眼神里的意思。 无非是禁言符。 他轻哼一声,不再言语。 一顿火锅终于平安吃完。 蔺飞鸢像一张随时会引爆的爆破符。 卫平想留下盯人,但千渠可疑人排查进行到最后一轮,神庙关押着各方势力的暗探,等他去审问。 纪辰要去加固旧阵,再挑几位幸运探子实验新阵,两人都不能多留。 只有蔺飞鸢一个闲人,大摇大摆鸠占鹊巢,四处观察宋院的阵法。 宋潜机没说空话,他眼下确实闯不出这院子。 大部分修士洞府的阵法设为四季常温,无寒无暑,不沾尘埃。 宋院阵法不同,它在普通修士眼中是龙潭虎穴,风雪雨露却畅通无阻。 偶尔还有瘦小的野猫沿墙根窜出、跳过屋脊、爬过围墙。 看过宋院阵法,蔺飞鸢又看宋潜机。 他想知道宋潜机到底练的什么邪术。但宋潜机根本不练剑不打坐,一整日做着与修炼无关的闲事。 这些闲事让蔺飞鸢极不适应。 他比宋潜机年长,见过很多年轻修士,刚入行的新刺客年纪不大,总把世上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这种话挂在嘴边,显得自己很冷酷,很厉害。 等干得久了,杀得麻木,脑袋挂在刀柄上,连生死也是小事。 蔺飞鸢刺杀时周密布置,环环相扣算尽最后一关。 生意之外,他习惯活得散漫,听几首小曲,裁几件新衣服,好像他的生活不值得太用心。 宋院却没有小事。 宋潜机做每件事都用尽心思。 饭后他站在梅花树下,晒着晴朗的冬日阳光,举起一只小壶。蔺飞鸢以为他在运功,悄然上前。 只见雪水融化,一滴滴晶莹剔透,从梅瓣边缘滴入瓶口,声音清脆。 蔺飞鸢问:这有何用? 煮茶。宋潜机答。 现在这又是干什么? 挑选来年要播的种子。 蔺飞鸢忍不住问:种子不是都一样? 不一样。宋潜机道:颗粒饱满,没有伤痕的才是好种子。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你看这颗,中间有点瘪 蔺飞鸢:谁要学这个?! 宋潜机继续拨弄桌上种子:除了杀人,你总要学点别的东西。 除了杀人,我用不上别的手艺!蔺飞鸢冷笑,我看你就有病。 如果不是有伤,他想拎起宋潜机的衣领大喊: 你是棋书双绝宋潜机。当世最年轻元婴,天赋超越子夜文殊,直逼冼剑尘的宋潜机。 你是千渠郡之主,你的敌人正磨刀霍霍,多少人盯着你想杀你,你整天在干什么。 宋潜机站起身:是你有病。你该喝药了。 不多时,他从厨房端来药碗。 蔺飞鸢嫌恶地别过头。 宋潜机:我刚熬的,不是卫平。 蔺飞鸢垂眸。 乌黑药汤涟漪轻摇,映出他的影子。 为什么? 为什么给我治伤,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问我。 好像那场刺杀随大雪融化,不留一丝痕迹。 宋潜机不明白:卫平熬,你又不肯喝。 我、我蔺飞鸢想说些什么,却见宋潜机抬手。 熟悉的姿势。 他顷刻暴怒:我自己来!自己来行不行! 铮铮铁汉,咔嚓一声,自己卸了下巴吨吨灌药,又咔嚓一声推回去。 宋潜机无语,收碗时忍不住提醒:既然自己来,张嘴就可以。 蔺飞鸢沉默一瞬,一脚踢坏竹篱笆:都怪你这破院子,老子都住疯了! 宋潜机不客气,一张禁言符贴上后背。 蔺飞鸢张口发不出声音,愤恨瞪他。 看他种水仙、剪枝条、修篱笆。 一天悄然而过,不觉月上西楼,灯火阑珊。 对蔺飞鸢来说,这一天过得太慢,又太快。 晚上卫平来做夜宵,香喷喷的梅花糯米糕串在竹签上,裹满蜂蜜和果仁。 卫平亲自拿起一个递给蔺飞鸢,顺便传音:明晚子时三刻,三声鸟鸣为信。 蔺飞鸢喜好甜口,舍不得扔。 他掰下一半,招来墙角的瘦小的花猫:你先吃。 没死。蔺飞鸢笑起来,满意地把另一半糕饼塞进嘴里。 土黄小猫轻轻蹭他小腿,发出细弱的叫声。 蔺飞鸢心想,这鬼地方,猫都像狗,粘人又没出息。 冬天地里荒芜,倒不怕菜园被猫狗破坏,所以蔺飞鸢养猫的事,宋潜机视而不见。 千渠郡边界,北风呼啸。 卫平训练出的卫队通宵巡防,全盔全甲,步伐整齐。 纪师兄,又来看阵?周小芸打招呼。 我再补一补。你们忙,不用管我。 苍茫夜色忽被隐约火光照亮。 纪辰放下阵材,眯眼眺望。 火光蜿蜒,来势汹汹。 今日想潜入千渠一探究竟的修士,大多偷偷摸摸,做贼一般怕被发现。 这次来这么多人,是想兵临城下? 领头是孟师兄啊!城头猎队弟子放下探镜,高声呼喊。 城外人影应道:我回来了,开门 确是孟河泽的声音。 纪辰不肯撤阵:且慢! 孟师兄去接家人,最多带回两架马车,怎么带回一支望不到边的队伍? 队伍中除了四位凡人,全是低阶修士。而且灰头丧脸,身上带伤,足有数千人。 怎么看都不对劲。 他盯着孟河泽的身影走近,警惕道:你怎么证明? 孟河泽举起宋潜机为他铸的剑:我还要证明,你仔细看看我! 纪辰摇头:不行。你设法自证。 先前他还仔细看过无相法师,结果如何?说明他看人不准。 周小芸见纪辰怀疑,立刻挥手,两排弓弩对准城下。 众目睽睽,情势紧张。 孟河泽没空多说话,只从怀里摸出一块铁牌,高高举起:这个行吗? 分卷(78) 那牌上字迹歪歪斜斜,十分丑陋,火光下勉强可辨打猎高手四字。 纪辰大喜:快快开门,我的字独一无二,天下没人仿得出!孟兄,你回来可太好了! 孟河泽身后队伍响起一阵赞叹: 好特别的书法,果真难仿! 这位就是书试魁首,阵师纪辰吧? 孟河泽大感丢人,立刻将铁牌塞回怀里。 队伍终于进入城门,宛如小溪汇入大海。 孟兄,他们是谁,你家亲戚?纪辰问。 孟河泽:他们是华微宗这一届外门弟子,说来话长,一路上出了许多事,让大家先安顿下来吧。 徐看山震惊:好家伙,放出去一个,拐回来一群! 跟我来吧。周小芸笑了笑,对表情忐忑,却难忍激动的小弟子们说,回来就没事了。 不知为何,队伍中爆发一阵呜咽。 孟河泽打量阵法和城防:这是出什么事了?我走时还没有这些。 纪辰犹豫。徐看山表情苦涩。 孟河泽惊觉不好:快说! 纪辰传音道:宋师兄丰收节遇刺 孟河泽眼前阵阵发黑,天地忽然颠倒。 纪辰一把扶住他:所幸没有大碍,孟师兄,孟师兄你怎么了? 孟河泽缓过神,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卫平在哪? 第102章 鸠占鹊巢 纪辰见孟河泽这般模样, 心知若让他此时寻到卫平,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两边都是兄弟,伤了谁他都不愿: 真的不怪他, 你不在的时候,他倾心尽力保护宋兄,千渠坊防卫森严, 只怪那刺客太狡诈!你看, 大家扛过这一劫, 反倒比从前更团结。 徐看山等人纷纷劝阻,替卫平说好话。 宋师兄已经醒了, 身体无碍。今天太晚了,明早再见宋师兄和卫总管吧。 卫总管忙里忙外,不容易。 冷风一吹, 孟河泽头脑清醒些。 他出门这趟,历经风波,性格比从前沉稳。乍听宋潜机遇刺, 才乱了方寸。 有纪辰阻拦, 他今夜注定见不到卫平那厮, 不如先退一步。 你们都着急什么, 我没想去找他麻烦。 说罢撩开车帘, 扶下四位老人:这是我爹娘,还有家里的管家和厨娘,以后就住在天城了。爹、娘,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众人热情招呼,紧张气氛瞬间消弭。 孟河泽家人下车时神色稍显不安, 站在儿子身后:争先, 这就是千渠郡呀, 你说的那宋师兄在何处? 宋师兄在天城仙官府。 四人被众人围着一通问候,顿觉这些仙长、仙师与凡人无异,不像从前见过的高高在上,渐渐放松下来。 孟家上下几十口,是青鹿郡数得上的大户。当年华微宗来收外门弟子,孟夫人本不想让孟河泽去测灵根。 谁知孟河泽翻墙偷跑,自己报名,一测即中。 全城轰动,皆道孟家有子,名河泽字争先,人中龙凤,要去修那长生不老、移山填海的大本事了。 孟家连摆三条流水席,排场煊赫。 唯有孟夫人问收徒长老:仙师大人,我儿入得仙门后,可还能回家小住几日? 长老严厉警告:仙凡有别,若是斩不断俗缘,只会耽误他仙途!莫再妄想! 孟老爷安慰夫人:争先这孩子,自幼聪慧。以前遇到游历的法师,赠他一串灵玉念珠,也说他有慧根,可见他命里注定要与凡人不同! 话虽如此,仍眼含泪光。 孟河泽临走前神采飞扬:管他什么仙凡有别,等我入了内门,成了真正的仙师,就衣锦还乡! 收徒长老眼神冷漠:修仙之后,你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孟河泽这次还乡,出乎孟家意料。孟老爷、孟夫人见到儿子喜极而泣,管家与厨娘是夫妻,膝下无子,大半辈子呆在孟家,也将孟河泽当儿子一般。 四人收拾东西,无论何处都愿去。其他堂兄堂弟、丫鬟侍从故土难离,畏惧变故。孟老爷也不勉强,出手大方地分了家。 新来的外门弟子眼眶微红,小声抽泣。 周小芸担心道:可是路上受了苦?我懂些医术,谁身上有伤,就来让我看看。 弟子们摇头:再苦也过来了。到了千渠,就不怕了。 有人道:是见孟师兄有爹娘相伴,令人一时想家。 这有何难?周小芸笑道:宋师兄先前说过,谁家里还有亲人在世,都可以接来千渠。全凭自愿。 小弟子却犹豫:可宗门长老说,若要求仙,先斩尘缘。 周小芸不屑道:我们宋院门下弟子,不搞那一套。那些出身修真家族的修士,自小在家中修行,后来离家拜师,师父也没让他们斩尘缘。一族数百人、甚至上千人,没听说谁修为高了,就与谁断绝关系,反倒互相提携,资源共用。 却对凡人出身的外门弟子说斩尘缘、成大道、宗门就是唯一归宿,这是什么道理?难道只因为他们的亲属是修士,我们的亲属是凡人? 新来的外门弟子阵阵抽气,惊讶不已。 有人道:师姐这话,倒是从来没听过。但细想确实有理。 周小芸笑道:进了千渠,以前没听过的多着呢。 纪辰悄声嘱咐徐看山等人: 这里辛苦你们,我得去找卫兄报声信,让他先躲躲。 孟河泽威望高,卫总管人缘好,两人平时却不对付。 你快去吧,我们这边也盯紧孟师兄。 纪辰连夜寻卫平,想象自己是重任在肩,维护千渠团结稳定的英雄。 卫平很好找,不在宋院,就在各处边防、神庙大牢等处。 因为要安排统筹,总有人见过忙碌的卫总管。 今夜出人意料,好像卫平凭空消失了,传讯符也不回。 不是去宋院做夜宵了吗? 不是去毒瘴林那边了吗? 不在神庙大牢吗? 纪辰四处查问,却只得到一声声反问。 当他站在天城大街,面对苍茫夜色拿出阵盘时,心里滋味莫名。 追查敌人下落,才会动用阵法啊,卫兄,得罪了 卫平今夜不正常,绝对有事瞒他! 孟河泽安顿好家人,像小时候一样翻墙而出。 仙官府、宋院的阵法不防他,他随时可以推门进去。 朱门还是从前的朱门,宋院还是熟悉的宋院。 月色如昨,去时梅花未开,归时梅香满园。 孟河泽的喜色还未上眉梢,忽听一阵歌声随夜风、梅香飘来。 完全陌生的气息令他皱眉。 院里石桌点着灯,冬夜里火光幽幽。 那人披着百花锦簇的外袍,竟坐在宋潜机的摇椅上,靠着宋潜机的靠枕,腿上还蜷缩着一只瘦弱小猫。 他闭着眼、翘着腿,一根指头轻点扶手,似打节拍,悠悠哼唱: 白刃雠不义,黄金倾有无,杀人红尘里,报答在斯须 孟河泽不懂乐曲,但那声音低沉,分明是位粗豪男子。 好似大雪夜怀揣白刃,十步杀人,端是杀气凛然。 此人危险。 他右手下意识握住冰冷剑柄。 正要上前质问,只听曲调一转,又变成咿呀多情的女声: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忆前尘* 这尖细声音竟出自一人之口! 像位女娇娥叹息自己落入凡尘,身陷命运牢笼,只能回忆往昔光彩。 孟河泽眉头皱的更深。 宋院清净之地,怎么能有这样乌七八糟的人,唱这种乌烟瘴气的曲子。 卫平那混账去哪了?他这管家怎么当的! 蔺飞鸢不必睁眼,已察觉生人来访,却懒得理会。 今日他算摸清形势了。只要宋潜机不让他死,在这宋院谁也杀不得他。 本是牢狱,却比自家还安全。 但来客威压外泻,气势凶煞。 土黄小猫喉咙里发出呜呜声,脊背耸起,被毛根根上竖。猫眼圆瞪,龇牙咧嘴,色厉内荏地警告来人。 蔺飞鸢不唱了,眯眼打量握剑少年:大半夜的,你找哪位? 少年模样俊朗,身板结实,披着一身月光站在花架下,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 像只黑豹蓄势待发。 蔺飞鸢心道,一个即将突破金丹的筑基期小子,也敢来我面前露威压,逞威风? 孟河泽听见他问你找哪位,全身血液冲上头顶。何方贼子竟敢鸠占鹊巢,反客为主? 他冷冷道:这是宋院,你又是哪位? 蔺飞鸢思索片刻,咧嘴一笑。 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接到刺杀委托后,宋潜机身边有什么人,那些人的背景经历、战力杀招他都仔细查过。 原以为这些情报已经无用,但此时无比庆幸 他清楚如何只用一句话,就让来人瞬间失去理智: 找宋潜机是吧,他在后厨给我熬药呢,你不如明天再来做客。 铮! 剑光破夜! 梅花碎,猫惊跃! 第103章 天知地知 孟河泽剑势刚猛迅疾, 当头劈下,似要连人带椅一分为二,换了普通修士早跌下躺椅, 逃命去了。 但蔺飞鸢并非普通修士,他是敢杀元婴的金丹,常年生死一线。 就算此时灵气被锁、重伤未愈,眼力仍在。 他纹丝不动, 稳坐钓鱼台。 剑锋停在颈间,划破他绣着花瓣的衣领。 你是谁?!孟河泽厉喝。 蔺飞鸢伸出两指, 轻轻敲击剑锋:好好说着话,动手作甚,没大没小,谁教的规矩。 孟河泽胸口剧烈起伏。 他觉得自己忍不住了, 只想将这妖人砍死。 小孟。 身后忽响起一声轻唤。 宋师兄! 孟河泽惊喜地抽剑回神。 却见宋潜机手里当真端着药碗,眼眶登时泛红。 我才出门多久, 不过从秋到冬,几场雪的功夫, 师兄已经沦落到给别人熬药了。 这位是蔺道友,暂居宋院养伤。 宋潜机一句话,令孟河泽满腔怒火霎时冷却。他回敬蔺飞鸢一个得意眼神: 谁主谁客, 还不明显? 你不过是个养伤的病患, 我不与你计较。 蔺飞鸢端碗喝药,故意拿乔:今晚这药真苦, 不如你中午熬的好喝。 那语调婉转, 似在唱戏。孟河泽听得一阵反胃。 不可能。宋潜机纳闷, 这就是中午熬的, 我只是回锅热一下。 蔺飞鸢脸色青白变化, 重重放下碗。 哈哈哈哈!孟河泽爆发大笑。 笑罢忍不住好奇:却不知,这位蔺道友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他出剑时已经看清,这是一位灵气被封的金丹。 在千渠郡,谁会对宋仙官的客人下这样狠毒的重手? 宋潜机:我打的。 院内忽然沉默。孟河泽震惊无言。 蔺飞鸢霍然起身,大步回屋,狠狠摔上门。 孟河泽笑得狂拍石桌。让你这妖人炫耀! 宋潜机坐回自己的躺椅:你笑什么? 见到师兄开心,听说师兄突破元婴,我更开心。 宋潜机微笑。 孟河泽见他心情好,主动坦白:我这次出门,不止接回家人,还带回了华微宗这一届的外门弟子。 宋潜机心中一跳,笑容僵硬:几个人? 全部。 宋潜机抱起小靠枕:这样啊 孟河泽心中忐忑:师兄不高兴了? 宋潜机诚实道:有一点。 孟河泽立刻认错:对不起宋师兄,我知道错了。 宋潜机以前对孟河泽说,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在乎我。不是空话。 但他这次确实有点不高兴。 宋潜机问:你错在哪里? 孟河泽:我错在晚归,师兄遇刺时,我竟不能在旁保护,让师兄涉险。 不对。宋潜机摇头,我不需要保护。 我错在给千渠带回麻烦。这批外门弟子随我叛宗,华微宗早晚会知道,绝不会轻易放过。我逞一时英雄,自己揽下的事情,该自己解决! 不对。宋潜机仍摇头,我也不怕华微宗。 孟河泽脸皮涨红,酸涩又气恼道:我错在不该对蔺道友出剑?可他实在太 与他何干?!宋潜机叹气:既然能带这么多人回来,此行必定横生枝节,波折重重,你错在没有传信给我。 孟河泽怔然:我,我怕麻烦师兄。 宋潜机:你遇事不说,我怎知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到应付不了的强敌,身上带的符箓够不够用,钱够不够花? 师兄!孟河泽眼眶微红,鼻尖酸涩,我的伤都好了! 宋潜机站起身:你等等。 孟河泽独自愣在院中,心想我才刚回来,就算犯错在先,宋师兄不会找家伙要打我吧。 分卷(79) 等过片刻又想,若是真打,就让他打,只要师兄消气,挨两下也没什么。 哐当一声轻响,宋潜机在石桌上放了一物: 过来。 孟河泽定睛一看,竟是一碗面。 冬夜北风吹,面汤冒着白色热气。月光和烛光下,面条色泽晶莹。 滚烫的汤汁,令他从里到外也泛起热意: 师兄。 我第一次煮面,不知味道如何。宋潜机道,尝尝。 他看人做过几次,总觉得不难,应该比修炼和种地容易。 孟河泽喜出望外。 既是师兄亲手做的,一定绝佳。 他迫不及待抄起筷子拌面。 谁知面条越搅拌,汤汁颜色越浑浊,蔬菜越稀烂。面碎成片,黏糊糊粘在一起。 孟河泽心中预感不妙,刚吃一口,眼泪差点掉进碗里。 世上竟有如此怪味! 宋潜机见他神色微变,紧张道:不好吃么?不合口味就倒掉吧。 孟河泽连忙道:好吃好吃,特别好吃! 宋潜机伸手要碗:让我尝尝! 孟河泽吓得埋头扒面,管他酸咸苦辣甜什么古怪滋味,囫囵吞进肚中,亮出干干净净的碗底:我吃完了! 宋潜机笑起来:真的这般好啊 庖厨天才竟是我自己。 下次再做一碗,请卫平也尝尝。 千渠坊刺杀后,长街狼藉遍地。 屋宇倾塌,店铺残破,到处是灵气冲击和爆炸后的焦黑痕迹,令人扼腕叹息。 白日里热火朝天地赶工重建,晚上工匠们回去休息,只留下一堆木板、朱漆、青瓦、铁钉 纪辰手持阵盘,在断壁残垣间穿行,借阵法隐匿气息,脚步落地无声,像一道影子。 终于在太平记错落的残骸中瞥见熟悉人影。 卫平深夜来千渠坊做什么? 不对,他不止一个人。 他们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处,卫平的背影正好挡住另一人的身影。 纪辰没有靠得太近。 我父亲让我带人来,但我念着兄弟情分,不忍心看你执迷不悟,被奸人迷惑。卫湛阳轻轻踢着一块烧黑的牌匾,感叹道,所以我一个人来了。卫真钰,你少时离家,只有我还拿你当弟弟。 卫平笑道:心领了。你走你的登仙道,我走我的千渠桥,是死是活,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我不明白,你不喜欢束缚,要逍遥,要自在,可你现在在干什么? 求自在。卫平道,自在不是四海为家浪迹天涯,我心自在,才是自在。 如果没命,还如何自在?就算我不娶陈红烛,卫家不趟这淌水,华微宗也不会放过他。你知不知道,华微宗数千外门弟子夜闯山门,投奔孟河泽,一路逃往千渠?这次仇怨结在明处,你跟在宋潜机身边,只有死,没有活!回头吧,还来得及! 卫平:我给你的令牌,一炷香后失效,千渠阵法会立刻攻击你。你还有一炷香时间离开千渠。跑快点,还来得及。 卫湛阳听闻此言,脸色忽冷,好像卸下一张苦口婆心的面具,露出冷漠的本相: 我倒要看看,你能走出一条什么样的路。 话不投机半句多,卫湛阳忽而靠近卫平,低声快速道: 你的新兄弟在背后看着你,去灭口吧。 说罢潜入阴影深处,瞬间消失无踪。 卫平慌忙转头,只见十丈远外立着一道人影。 纪辰表情失魂落魄,似不可置信。 卫平浑身一震,大脑空白。 被发现了。 拔剑杀纪辰灭口? 他做不出。 难捱的沉默中,纪辰幽幽开口:看来你是不会考虑舍妹了。 你半夜出来见面的姑娘,可是那晚去太平记的路上遇到的? 卫平呆怔:啊? 那天红叶忽至,宋院三人冒着薄雪去吃烤肉。纪辰问他为何魂不守舍,他信口扯谎,说看到一位漂亮姑娘,看得呆了。 纪辰问:若不是她,你也不会故意约在你们初见之地。可惜良辰美景不再,只余断壁残垣。 卫平忙点头:这件事,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可你有喜欢的姑娘,大大方方交往便是,我们都会祝你好,为何要躲躲藏藏? 纪辰想到此处,目露怀疑之色。 卫平来见的,真是一位心仪的姑娘吗? 若不是,他还能见谁?深更半夜密会,商量什么? 君子不窥友之私。他方才没有运起灵气,偷听卫平说话,是因为仍愿意相信对方。 这是因为、因卫平心思飞转,谎话张口就来:因为她是来拒绝我的!不想被人看到。我是千渠总管,天城谁不认得我?既然我与她有缘无份,不好平添闲话,让她遭人议论。 纪辰怀疑目光变为同情,甚至有几分欣喜:原来如此,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如考虑一下舍妹? 卫平震惊他转移话题的能力,不管说什么,九曲十八弯总能转到舍妹身上。 这大概是某种特殊的能力。 我方才失意,暂时无心儿女情长,一心只想建设千渠。 纪辰:理解理解。对了,我是来告诉你,孟兄刚才回来了!你明早若见到他,多忍耐几分,少刺激他两句。 卫平想,有孟河泽在,宋潜机的安全总能多些保障。 纪辰想,我不止一个好兄弟,总有人能考虑我妹。还是要在孟兄身上下功夫。 他说什么,我都不会与他计较。卫平低声道:今晚你既然撞见我的事,这就是咱们兄弟的秘密,还请你莫让旁人知晓。 纪辰气道:我纪辰岂是搬弄是非,拿兄弟情伤说闲话的长舌小人?!你未免太将我看低! 两人当即击掌为盟,纪辰信誓旦旦:今夜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连宋兄、孟兄都不说! 卫平微笑:好兄弟。 有时一个谎言就像华美锦袍上的补丁,若不想被人看见,要用更多针线缝补遮掩,最后落得一件千疮百孔的旧衣。 第104章 遂心所愿 卫平虽一夜未歇, 早上依旧准时出现在宋院,端上小笼汤包和枸杞黄桂粥。 人高马大的少年郎们围桌而坐,宋潜机顿觉桌子狭小,空间逼仄。 是时候准备一只大圆桌了, 最好桌面可以转动。 孟河泽煞有介事地轻叹:我就少吃点吧, 昨晚宋师兄亲自下厨为我做夜宵, 吃得太多了。 话音一落,纪辰、卫平、蔺飞鸢都停下筷子盯着他, 神色各异。 纪辰好奇道:宋兄还会做饭?我竟不知。 宋潜机点头:略懂一点。 略懂, 那就是不好吃呗。蔺飞鸢轻嗤。 师兄说略懂, 都是精通的意思。孟河泽笑道:我走南闯北, 从未吃过昨晚那样特殊的阳春面。 想这一路上风风雨雨,历经磨难没让他折腰。昨晚刚出仙官府, 就扶着墙吐,吐得腰都直不起来、胆汁都要吐干了。 卫平如常微笑, 好像嫌他幼稚,不跟他计较。 宋潜机心想难道我做饭比种地更有天赋? 下次多煮些,请大家一起吃。 好啊,我要吃两碗!纪辰喜道。 宋潜机:吃一锅都可以。 孟河泽紧抿着嘴, 肩膀微微抽动, 瞧着纪辰似在忍笑。 冬日晴朗的清晨, 五六只麻雀落在梅枝梢头,缩着毛茸茸的脑袋, 机灵地转着小圆眼睛。 饭桌上也和乐融融, 互相问候, 宋潜机由衷欣慰。 原以为孟、卫、蔺三人凑齐、恐鸡飞狗跳, 不得安宁, 看来是他多虑了。 孟河泽似乎十分思念卫平,揽着卫平的肩膀低声说话: 我新带回来一批弟子,等会儿你随我去看看。 卫平也给他夹菜。 蔺飞鸢边喝粥边思考着什么,安静地像一只鸽子。 纪辰左右搭话,闲不下来。 饭后孟河泽开口:宋师兄,昨晚的事 他用眼神示意蔺飞鸢去避嫌,后者好像没看懂,坐得比纪辰还稳。 宋潜机:没事,说吧。 修真界事情越大,传得越快。恐怕不出半日,华微宗外门弟子集体叛逃这桩丑闻,就要传遍四大洲。 此事说来话长,要从虚云掌门之女陈红烛,与卫家少爷卫湛阳订婚说起 啪嗒。卫平正在收拾碗筷,手下稍抖,青瓷磕出刺耳的脆响。 这事我听说过!纪辰一脸想看热闹的兴奋,登闻大会书画试,在山壁上写诗的那个卫湛阳,宋兄还记得吧?那天我与宋兄初识,我画鸡蛋,你画土豆! 孟河泽知他话多,无奈打断:陈红烛的嫁妆,是一座天级灵石脉矿。 哇!纪辰夸张又捧场的惊呼。 蔺飞鸢轻翻白眼,心想早八百年前我就知道。 本来那座矿里,还有我的一百万灵石,足够买一柄极好的刀。 如今事情办砸,兜里只有预付的五十万。 孟河泽:天级与天级之间也有差别。华微宗不舍得已经开出的富矿,四处探测,找到一处内藏玄机的地级矿,据说再深挖一千丈,就能挖出灵石岩,刚好可以到天级。 蔺飞鸢心想,真是越有钱越抠。 为了赶上订婚大典的良辰吉日,执事堂将外门弟子分作小队,每队二十多人,下令加紧开矿,日夜不休。多干一个时辰,多加十块灵石,哪队挖矿道最快最深,哪队弟子就能全部进入内门。本来一年只有一个内门名额,这次有二十多个,谁不想冲破头去拼去抢? 纪辰:就算修士体质远超凡人,但那是一群炼气期小弟子,未免太辛苦。幸好可以铺设保护阵法,带防护法器。 宋潜机前世做过外门弟子,为攒钱也挖过矿:这样日夜赶工,矿道里根本来不及铺阵法。 孟河泽面色沉重:矿井坍塌时,有一队弟子埋地下两千三百丈。二十三人,无一生还。 纪辰脸上笑容消失。 那些弟子十四五岁,怀着进入内门,攀登仙梯的梦想,却永远埋在深不见底的灵石矿里。 执事堂下令继续赶工。订婚吉日临近,怕冲撞喜事,秘不发丧。尸体一卷竹席裹起,埋在采矿场的山坡上,又怕魂魄有怨,特设阵法镇压 岂有此理!纪辰拍桌。 这事被外门弟子发现,混乱爆发,才有了后来夜闯山门,集体叛逃。我上次去华微宗送谷子,曾在宋院门口见过他们,说如果觉得难捱,就来千渠找我,路见不平,我不能坐视不理! 我们冲出包围,分头逃亡,在华微城外汇合,登上七绝宝船,才甩开追击的长老,一路赶回千渠 孟河泽出门前身家丰厚,宋潜机不仅给他钱财、符箓,宝船也让他带走,以备不时之需。 蔺飞鸢不信:华微宗的山门,岂由一群外门弟子说闯就闯?暴动一发生,恐怕还没闹出寝舍,就被抓回去了。你以为大宗门的阵法是摆设,执法堂长老是吃干饭的? 孟河泽:华微宗内有人出手相助,主动与我联系,他们才能跟我汇合。 纪辰:是谁? 孟河泽看了宋潜机一眼,表情极复杂:陈大小姐。 又是她!纪辰咋舌:陈小姐都要订婚了,还没忘了宋兄啊!这婚事到底能不能成? 蔺飞鸢、卫平看宋潜机的眼神也变了。 不愧风流之名远播。蔺飞鸢古怪道:面子真大。 得到一位出身高贵,还肯放下身段的漂亮女修帮助,的确会让大部分男人觉得有面子。 我没有面子。宋潜机却认真解释:她这样做,是因为她想,遂心所愿,与我无关。 第105章 菩萨下凡 此事全由女儿一人所为, 与旁人无关。陈红烛说。 戒律堂幽暗的烛火照亮她侧脸,火苗在她眸中跳跃。 华微山兵荒马乱、不得安宁的夜里,只有此地一片死寂。 没有人大声喝骂或痛斥。堂上十余位峰主、长老目光复杂, 偶而叹气几声。 无言的失望、愤恨化为刀剑, 压在少女肩头。 从前谁敢让华微宗大小姐, 虚云真人的掌上明珠,带伤跪在戒律堂冰冷的地砖上。 事到如今, 你还护着那小子?你从小顽劣跋扈,不修礼法,宗门上下极尽包容, 为父何时不顺你意?虚云的声音微微颤抖,可你还知不知道你是谁?! 我是陈红烛啊。我因宗门享尽尊荣, 愿奉献一切守护宗门。陈红烛脊背挺直,直视虚云,我不是在帮宋潜机,我是想救华微宗! 孽女!虚云浑身颤抖,又要抽剑, 被戒律堂长老刘鸿风急忙按住: 掌门真人,外门已误, 而订婚大典将近,万不可再误大事。 众人纷纷劝阻:掌门三思! 这个关头,大小姐的名声, 就是华微宗的名声,家丑不可外扬!外门弟子叛逃,我们须得一口咬定是受奸人引诱, 与小姐无关。 宋潜机不仁不义在先, 我们发难, 才更占道理。青崖和紫云观那两位也挑不出错。 陈红烛低声轻笑。 你还笑!虚云斥道。 分卷(80) 陈红烛不笑了。 我教女无方。订婚大典之前,陈红烛禁足戒律堂,不得踏出半步!虚云目光扫过众人,多事之秋,劳务诸位各守其责。 今夜能来此的,除了各峰峰主,只有掌握实权或背靠世家的长老。 众人应是告辞,留下虚云与陈红烛这对父女,相对无言。 等最后一人走远,审堂大门关上,虚云忽然叹气,弯腰扶起女儿: 还疼吗? 他显露人前的愤怒渐渐消失,变成一位苍老的父亲。 陈红烛起身,双眸蓄泪:女儿不孝。 你这是何苦?虚云痛惜摇头。 陈红烛笑起来: 父亲见过夜里的矿场吗?灵石从深矿里被外门弟子一筐筐背出来,闪着微光,很是漂亮。我站在半山腰,俯瞰千疮百孔的采矿场,看见发光的灵石送往各处,就像一条条流动的星河。 就像登上摘星台,一抬头,看见满天闪烁的星星。连风都是一样冷。 虚云一怔,缓缓开口: 摘星台建在华微山之巅,灵石矿深入地下两千丈。有地下的万万千千个,才能撑起天上的一个。你应当知道,你生来就在天上。 地下的无底洞填进多少条无辜性命?!只为我的订婚大典,为了让我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父亲,这不好笑吗? 虚云沉声道: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宗门!你因此心生愧疚,放走他们。不过半月,再招一群人,矿还是一样开。世上想求仙的凡人,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你再招,我就敢再放。直到你们彻底醒来,看见这个世界已经变了,有了宋潜机那种人,有了千渠郡那种地方,他们有处可去! 虚云: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要,变法! 陈红烛眸中火焰燃烧,我要建立新的内门遴选制度,进而打破内外门界限,我要让宗门选出更多人才,而非困于门户出身。 如此变法,犹如翻天。 翻天就翻天! 你!虚云的巴掌高高抬起,陈红烛瞪着他,毫不闪躲,不退反进。 虚云闭上眼,猛然放下手:刚才那些人,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就算你能翻天覆地,换一群人上来坐,位置坐久,也变成原来那一群。这天,你翻不动。莫再妄想。 父亲,你让我试试!陈红烛握起父亲的手,若是成了,开此先河,天下修士人人向往华微宗,宗门何愁不兴旺。 虚云睁开眼,目光恢复平静。 他抽出手,向后退一步,退出烛光照亮的地方。 由父亲退回掌门真人的位置。 下月十五,良辰吉日。这段时间,你就在戒律堂安心反省,你袁师兄会辅助为父,为你筹备大典。 陈红烛一眨眼,淌下两行泪:女儿,不想嫁。我不想嫁他。 虚云不应,忽然换了话题:你与那孟河泽里外勾结之后,为父开始想一件事。 宋潜机真的与那个人有关系吗?他当日拿出的证据,没有一件是实证。从登闻大会到千渠郡,那个人根本不曾现身,更不曾为他出过头。 有消息说,最近棋鬼病得更重,书圣老得很快。那个人依然不见踪影。 陈红烛起先愣怔,越听越心慌,预感不妙:您的意思是 既然宋潜机先一步撕破脸面。宗门未尝不可在明处杀他。你若再妄言妄行,就是逼宗门杀他。 虚云话音刚落,转身离去。缩地成寸,一步跨过门槛。 父亲!陈红烛匆匆追出。 沉重大门轰然闭锁,将虚云的身影隔在门外。 哐!陈红烛拼尽全力砸门,却砸在坚不可摧的阵法屏障上: 爹、爹 深夜寂静,少女的嘶喊和哭声回荡在戒律堂。 你这是当爹,还是当师兄啊? 蔺飞鸢不耐烦的问。 今日来答疑的外门弟子,确实有些多。 其中许多人第一次见宋潜机,好像看到某种珍稀动物,问完也舍不得走。 这就是传说中的宋师兄啊。 师兄瞧着,也不过十五六吧,竟是元婴境界了! 宋院诸人用过早饭,纪辰前往神庙,随机抽取今日练习阵法对象。 卫平被孟河泽拉出仙官府叙旧。 宋仙官身边只剩混吃养伤的蔺飞鸢。 蔺飞鸢灵气使不上,却还摆着金丹强者的架子,理所应当地赶人: 动作快点,下一个下一个! 这种修炼基础问题怎么不懂,来,我这儿有一本古籍,回去看完再来啊! 下次还书?不用还,老子都背过了!要刻印?随便随便,快点走! 冬日暖阳照着宋院青瓦,梅花枝上麻雀叽叽喳喳。 黄白相间的小花猫轻盈一跃,跳过墙头。 答疑散场时,宋潜机气定神闲。蔺飞鸢气得够呛,累得直喘。 宋潜机将窗台上的水仙花端出来晒太阳。 白花含苞而含香,翠叶细长而亭亭。 蔺飞鸢手痒,蹲在地上,伸出一根指头戳花苞,被宋潜机拍开。 花苞娇嫩,莫乱动。 蔺飞鸢嘟囔:小气。 他手指下移,改敲花盆。素净白瓷广口矮盆盛满清水,被敲得一声声脆响,像一首曲子。 宋潜机知道蔺飞鸢喜欢听曲唱戏,前世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住在来春馆隔壁。 后来几次逃亡,都住在歌楼戏园,或绸缎庄、裁缝铺附近。 蔺飞鸢敲了片刻,忽抬头看他: 宋潜机,我做这行生意,失手了,就算没人来救我,也该有人来杀我,生死由命。你不必 他想说你不必替我担着,出口变成:不必给自己没事找事,我不领情。 宋潜机没理,从厨房端出一碗药:喝。 蔺飞鸢一饮而尽。 药是好药,各种灵草不惜血本,入五脏化为灵气流。 也对,宋潜机不做刀尖舔血的生意,却从来不缺钱。 蔺飞鸢盯着碗底残留的黑色药渣,念念有词:我还是想不通。 想不通什么?宋潜机问。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不会是庙里救苦救难的菩萨,割肉饲鹰以德报怨,看我作恶多端,就想下凡感化我吧? 宋潜机微笑,夺过碗就走:那我还不如去感化一只猪。 蔺飞鸢竟没有发怒,反而一拍手: 说得对啊!猪还能宰了吃肉,我这种泥潭里的烂人,活该不得好死,你感化我有什么用?他摸摸下巴,你是不是有一位朋友,长得很像我,但他已经死了。 宋潜机脚步一顿,摇头:我没有朋友。 蔺飞鸢不是前世的蔺飞鸢。所有他前世见过、杀过、有义或有仇的人,这辈子全都变了,只剩他一个人带着前世记忆。 蔺飞鸢又猜:你想让我养好伤,替你杀人?直说,你想杀谁。 宋潜机继续走:杀人这种事,我没有假手于人的习惯。 蔺飞鸢追上来 :别指望我留在这破院子跟你种地! 宋潜机心想开什么玩笑,这种美事还轮得到你。 直到他拿起锄头翻地,蔺飞鸢仍追在他身后,像梅花枝头的麻雀:那你到底想让我干什么?你非憋着不说,你不难受,我难受! 宋潜机扬起一张禁言符。 蔺飞鸢直愣愣挺着脖子:来贴,往这儿贴!不让人说话算什么,你看我还有手有脚! 宋潜机心想,再不给这人找点事干,恐怕这一日都不得安宁。 猎队送来的皮毛都在库房,你给我裁一件大氅吧。 什么?蔺飞鸢怒道,你当我是你家裁缝?! 不裁衣服,就跟我去挑种子。宋潜机说,我看你还有手有脚。 片刻沉默。 库房怎么走? 第106章 出门撑腰 仙官府后门, 背阴的狭长小巷,卫平被揪着领口压在墙上。 他抬起手背抹去嘴角血迹,用舌头顶了顶腮肉。 有两颗后牙松动了。 孟河泽这一拳没留情, 卫平却笑起来: 宋先生替我挡了一剑,你打我一拳, 我不还手。 巷子很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行。阳光被灰檐挡在外面, 分毫泼不进。 卫平初到千渠郡, 府门前排队人山人海,沸反盈天。而孟河泽引他走过这条阴凉小巷,推开一扇隐蔽小门。 那是他第一次进仙官府,见到宋潜机。 那时孟河泽一边晃着手中长剑, 一边开玩笑: 你可是我走后门带进来的人,以后一定要跟我一伙啊! 现在孟河泽右手攥紧拳头,左手攥着卫平衣领,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你不用跟我装模作样!这次千渠坊刺杀,一定与你有关! 卫平不挣扎,靠在墙上,歪着头笑:孟师兄, 说话要讲证据。 我不是纪辰那种傻少爷, 我不讲证据, 只凭直觉!孟河泽剑鞘一横, 压在卫平颈间, 离开千渠, 别逼我动手! 卫平是宋潜机身边管家, 一日三餐服侍左右, 更参与千渠建设, 一手办起千渠坊,对千渠郡影响已深。 孟河泽不想让宋潜机感到失望,他想让卫平自己走。 我不会走,你该防的也不是我。难道你还不知宋院养伤的是谁?也对,你昨夜刚回来,别人可不敢告诉你。卫平对长剑视若无睹,紧盯孟河泽瞳孔变化, 他就是这次的刺客主谋,蔺飞鸢! 孟河泽浑身一震:如此危险的人,岂能留在宋师兄身边? 卫平滑鱼般从他手下挣开,抚平衣领:师兄仁善,说他只是收钱办事。不仅不杀他,还给他治伤,让他住在宋院里。蔺飞鸢是黑市最贵的刺客,杀过的元婴不计其数。狼子野心,根本养不熟。 孟河泽牙关紧咬。 卫平凑在他耳畔笑道:既然不能在宋院杀他今晚子时三刻,我把人骗出来,我们一起杀了他。 孟河泽后退两步,好像第一次认识卫平:但师兄不想杀他。 卫平压低声音:你不说我不说,师兄怎么知道?只以为是他自己跑了。 孟河泽沉默,卫平的提议太有诱惑力。他就要答应时,忽见对方眼中的笑意,猛然惊醒: 你有事隐瞒师兄,还想让我变得像你一样?妄想,我岂会跟你上一条船。 卫平心道可惜:好吧,脏活累活我来干。 他叹了口气,作势要走,忽然左手如爪,毫无预兆地,直袭孟河泽肩头。 孟河泽一惊,回剑格挡,却被卫平右手一掌打向肋间。 巷子逼仄不方便腾转,动起手来拳拳到肉,快如闪电。 一时间深巷风声飒飒,劲气激荡。 因背靠仙官府,两人都没有运灵力动法器,拳脚过了二十来招,卫平速度更快一分。 你骗宋师兄。卫平笑道,你在华微山下受的伤,根本没好。 孟河泽冷冷瞧着他。 卫平转身走出小巷。 孟河泽:你去哪? 千渠坊战后重建,我去督工。孟师兄又跟着我作甚? 我得盯着你! 千渠坊一半商铺已经重新开业。 街道一边是断壁残垣,运送木材油漆的板车进进出出,木匠、铁匠、泥瓦匠热火朝天地忙碌,另一边却是招揽客人的酒楼小二、推车叫卖小吃的商贩、挑绸缎选绢花的姑娘。 毁灭之后新生,蓬勃生机从每片新瓦、每块青砖上透出来。 宋师兄就是这这里遇刺?孟河问。 是。卫平点头。 孟河泽还想说点什么,比如复盘那场刺杀,但不断有人向卫平打招呼: 卫总管来了,尝尝糖葫芦? 卫总管好,买点白菜吧,回去给宋仙官包饺子! 卫平见谁都笑,不停应和。 今天菜真水灵,我要两颗。 孟师兄吃糕吗?洪福人摆的摊子,来尝尝吧。 遇到需要帮忙的,他挽起袖子立刻动手,推个车、补个瓦,从不嫌麻烦。 反倒是孟河泽有些不自在。 他发现卫平的笑容变了,不是那种嘴角弧度完美,看似柔和却虚伪的假笑。 卫平笑得双眼弯弯,真心真意。 蔺飞鸢从库房挑选了三块好皮毛,抱了满怀,远看像一只黑熊。 他嘟囔:没灵力,做事真麻烦。 走进宋院,又见宋潜机忙碌,不由嫌弃:你挑这么多种子干什么? 等来年开春,要在天城里种一片种子田,寻找提高亩产的方法。代代培植优良品种,以后全千渠的谷种,都从种子田里优中择优。宋潜机说。 蔺飞鸢心想,我是在说你生活无聊,不是真的问你为什么做什么。 但宋潜机认真答了,他也不好意思再嫌弃。 你到底修的什么功法?怎么从没见你修炼,一身修为哪里来的? 蔺飞鸢已经可以确定宋潜机没有练习蛊惑人心的邪术,因而更加好奇,你如果不想说 分卷(81) 宋潜机直白道:我修炼一门沟通自然,有益耕种的功法,名为春夜喜雨。 蔺飞鸢心想,我闯荡修真界这么多年,从没听说过此法。 不知是哪位大能所创?可是绝密传承? 宋潜机笑了笑:我自己想的。 蔺飞鸢无言以对,只将满怀厚重皮毛搬进屋里,狠狠摔在桌上。 人比人,气死人。这像话吗。 真该让其他修士都来听听。 因为卫管家在千渠坊被卖白菜的小贩拉住,热情推销,所以宋院今天中午吃白菜猪肉馅水饺。 饺子白白胖胖,饱满地掉进黑色料汁里,沾满香醋、酱油、辣子、芝麻。 一口咬下,汁水四溢,香气满口。 卫平几次打量蔺飞鸢神色,见他吃得专注,忍不住传音提醒:莫忘了今夜子时。 蔺飞鸢不答,大声道: 卫总管,你去给我买三匹布,还有针线包。布要锦绣堆的好绸缎,记得只要今年最新的花样,剪子要洪福郡昌华街最东口老铁匠铺的。 卫平脸色骤变,又传音道:你不走? 蔺飞鸢开口说:饺子好吃啊,对了,再给我买一支琵琶,平时唱曲没伴乐,浑身不得劲啊。 宋潜机看了蔺飞鸢一眼,暗含警告。 后者才不再说话。 饭后卫平将蔺飞鸢扯进厨房,说要让他洗碗,否则不会帮他跑腿买东西。 门一关上,洗碗的还是卫平。 水池里水声哗哗,碗碟撞击不休,卫平低声道:千渠如今犹如铁桶,就算是我,要送走五个人也不容易,错过这一次,以后 蔺飞鸢挥手,像在驱赶一只飞虫,一边偷吃灶糖:我在这里好吃好喝,宋潜机又不杀我,我为何要走? 你的生意怎么办?卫平压着怒火问。 年末封箱,歇业啦。 你的同伙怎么办? 宋潜机说他们在地里挑粪干活,人都没事,你别想诓我。 卫平摔碗,来回走动,像只暴躁的雄狮。 蔺飞鸢说的话他不信。虽然好吃好喝,却不能用灵气,宛如凡人,不能出宋院半步,与囚禁无异。 这种刀尖舔血的人,怎么可能安心受困?难道他还想计划第二次刺杀? 别怕,就算我留下,也不会拆穿你。快去给我买剪刀针线绸缎琵琶吧。 喵。卫平一惊,却见一只猫灵巧地窜进窗户。 蔺飞鸢熟练地抱起猫,有一下没一下地摸毛:等我彻底养好伤,再休养一段时间,如果心情好,我就走咯。 自从进入宋院,他骂人都骂得少了。 出生入死水里火里刀光剑影从梦里消失,只剩下挑一颗种子这样天大的事。 卫平冷冷道:你今夜不走,我就在黑市放出风声,说你刺杀失败后,被宋潜机像狗一样栓在宋院,受尽虐待折磨,让你名声扫地,以后的生意永远做不成! 蔺飞鸢心想好小子够阴狠。 却笑道:你断我后路,那我就一直不走了,看咱们俩谁先疯,你去啊。 卫平转身出门,走得气势汹汹、衣袖带风,差点撞在纪辰身上。 蔺飞鸢抱着猫跟在他身后,挺着腰踱步。 纪辰呆愣:今日这是怎么了?孟兄看着就不太高兴,你们怎么都不高兴。 蔺飞鸢大声道:我高兴啊!纪兄弟,会打牌吗? 卫平回头,面无表情:我也高兴。 没看出来。纪辰摇头:我不打牌。城门外刚才有人送来请柬,请宋师兄下月十五赴宴。我去找宋师兄。 一张请柬放在石桌上,光彩照人,小院蓬荜生辉。 宋潜机不用打开,只看那红底金花,还有华微宗的徽记便心中了然: 陈红烛的订婚大典? 纪辰道:师兄料事如神!但华微宗为什么请我们? 蔺飞鸢抱着猫笑:黄鼠狼请鸡吃饭。你说为什么? 那我替师兄去。纪辰自告奋勇,反正师兄不喜欢这些场面。 不,我去。宋潜机说。 卫平、纪辰惊讶地看着他。 陈红烛订婚大典,华微宗必大宴宾朋。 各门派各世家齐聚。以宋潜机的性格,决不乐意应付。 蔺飞鸢皱眉:你以为他们真想请你?!大门派一贯的手段,搞不死就拉拢,为了让你暂时放松警惕。 大家都想见我。我就出门见。 宋潜机心想,省的各方势力心如猫抓,三天两头派眼线来千渠探路,不如大大方方现身,让他们一次看个够。 孟河泽这次带伤回来,年轻人要面子,在外面被打得半死,回来也不好意思说。 但自己如果不现身,以后千渠其他人,还如何出去行走? 最重要的是,陈红烛订婚大典的时间正合适 深冬万物休养,正是农闲时节。出门一趟,一劳永逸。 不耽误明年开春的农忙。 想到生机盎然的开春,宋潜机眼中浮现笑意。 第107章 让面之恩 纪辰见宋潜机唇边笑意, 暗想宋兄待陈大小姐,也不是心意全无罢。 否则华微宗有那一群掌门长老不怀好意,龙潭虎穴般的地方, 谁会以身犯险? 大小姐两次援手。宋兄就算铁石心肠,无意儿女私情,怕也有几分感动。 只听卫平柔和笑道:我只是个买菜做饭的总管,修真界的事情我不懂,本不该多话。但先前孟师兄带回那批外门弟子,说我们已经和华微宗撕破了脸面, 我想这次订婚大典, 他们早有准备 他向纪辰使眼色,暗示对方劝阻宋潜机。 纪辰会错意, 忽心生豪情,拍桌而起:早有准备我们也不怕, 既然宋兄心意已决,我陪宋兄闯一遭! 卫平看看激动的纪辰,再看看翘腿摸猫的蔺飞鸢。 带不动啊。 孟河泽你又跑哪儿去了? 宋潜机问纪辰:你想去?纪家亦会来人。 我没做对不起他们的事, 不怕见! 宋潜机点头:那便去。 他又看向卫平:平日劳你辛苦,年终岁末,一起去玩? 卫平见宋潜机目光明亮、似暗含期待,差点一口答应。 咬了舌尖才改口:多谢先生好意。可我不喜欢出远门,就留在千渠郡, 等你们回来。 宋潜机略感遗憾:好罢。 蔺飞鸢斜眼看卫平,古怪地笑。 夜夜睡在不同地方的卫真钰是谁? 南海上踏潮头, 西山巅看日出的卫真钰是谁? 为了杀一个人, 千里夜奔的卫真钰又是谁? 他语调转了几个弯:哎呦, 原来卫管家不喜欢出远门呀。 我更喜欢呆在家里。卫平转身, 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冷冷瞥他一眼。 现在宋潜机闯龙潭虎穴更重要,卫平没心思跟蔺飞鸢多计较,回头微笑道: 先生决意远行,我先去准备。 准备什么?宋潜机问。 自然是带够符箓法器灵石。卫平心想,还要再加紧训练护卫队。 不必忙了。今日晚饭也不必准备。宋潜机道,叫上小孟,一起来吃就好。 纪辰大惊:师兄要亲自下厨?! 我给你们煮面。宋潜机问,如何? 先前孟河泽说他做面极好吃,其他人都说想吃,他便记下这件事。 当然好!卫平喜道。 纪辰一声欢呼。 孟河泽今日登上每座城墙、角楼,检查安防,询问丰收节前,卫平做下的部署。 他不得不承认,卫平确实细心警惕,已经做到最好。换作自己,也不一定能及时揪出刺客。 宋潜机遇刺,似乎是一件意外。 只怪刺客太强,而且团伙作案。 可是我冤枉了卫平?孟河泽一边想,一边向天城的家中走去。 自从接来爹娘和管家夫妇,他在天城也有家了。 虽然没有孟府大院的富丽堂皇,上下几十口的热闹,但温馨平实,令他心中妥帖。 一阵风吹过,轻烟飘出院墙。冷冽的空气中,忽而多了温暖的香气。 是蜜汁烤肉的味道,还放了千渠十六香!孟河泽惊喜。 孤身在外闯荡漂泊时,最想这口家乡味。 或者说,是想念猎队一起打猎、夜里点着篝火烤肉喝酒、唱歌聊天的时光。 随风飘来的,不仅有熟悉的烤肉香,还有阵阵欢乐笑声。 孟夫人守礼,孟老爷严肃,很少笑得如此大声。 在家聊什么呢?孟河泽侧耳细听,其中还有一道少年声音。 孟河泽脸上笑意瞬间消失,破门而入,大喝一声:卫、平! 院里点着烤炉,炉上挂着吃了一半的羊腿、桌上温着热酒。 而孟夫人正拉着卫平的手,双眼竟泛泪光:卫管家,多谢。 卫平,放开我娘!孟河泽大步上前。 孟夫人却开口招呼儿子:争先啊,你有这样的好朋友,娘就放心了!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娘替你高兴。从前听人说,仙家无情,看来都是瞎话,修士也是人啊。既然是人,就该有父母、有朋友。 孟河泽一时愣怔。 什么情况? 伯母您太客气,平日里孟兄关照我更多。卫平低头一笑,羞涩腼腆。 他像那种性格老实、勤快肯干,最讨长辈喜欢的好少年。若在私塾里,所有家长都会劝自家孩子跟他做朋友。 孟河泽怒瞪他,传音道:谁是你的伯母?! 只听孟老爷欣慰道:卫总管亲自送来千渠特产,为我们置办吃穿用度,还亲自下厨烤肉。我家争先都不如你这般细心吶。 我是孟兄亲自带进宋院的人,这管家一职,全靠孟兄替我求来。我二人情同手足,八拜之交。卫平对孟老爷道:伯父、伯母,万万不要与我客气,若不嫌弃,就当我是你们干儿子。叫我小卫就好,孟兄不在的时候,我来孝敬、照顾二位。 孟河泽咬牙切齿:你竟说我跟你情同手足?我怎么不知道? 卫平毫不尴尬,只笑容黯淡勉强,令人心疼: 在我心中,一直如此但我修为不如孟兄,确实高攀了。 孟河泽震惊地看着他。 你说的是人话吗? 谁上午在暗巷打了我?不是你? 孟老爷见状轻咳两声:争先啊,虽然你做了修士,但做人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交朋友是交心,互相帮衬,彼此扶助,不在乎修为一时高低。爹教过你的立身之道,你可还记得? 孟河泽勉强笑道:是,爹,儿子当然记得。 孟老爷又敲打儿子两句,孟河泽一一答应。 被卫平看到自己当儿子的一面,孟河泽恨不得钻进烤炉,硬着头皮道: 爹,娘,我和卫总管还有些话说。 好了,你们年轻人多交流。孟老爷欣慰道。 孟夫人临走前,回头温柔地笑:小卫下次再来,就别忙下厨了,也尝尝伯母的手艺。 好,伯父伯母下次见。 你搞什么?!为什么来我家?! 等父母回屋,孟河泽冷下脸,一把揪过卫平,一路扯出院门。 我搞什么?卫平懒洋洋任他拖:我来一趟,伯父、伯母多开心呀。他们从住了大半辈子,最熟悉的青鹿郡,搬到人生地不熟的千渠郡,身边虽有孝顺儿子,有忠心老仆,也会不习惯吧? 我今日给他们介绍千渠风土人情,带他们去逛了千渠坊,还买了许多新鲜玩意。你娘喜欢打牌,我介绍邻居阿姨做她牌友,你爹爱下象棋,我介绍街口下棋的大爷与他认识。 我做了这么多事,你不谢谢我,反而骂我,是何道理? 孟河泽听得不好意思:我、我谢谢你!他回过神,但你若是居心叵测 我没空叵测。卫平打断:宋潜机要去华微宗,赴陈红烛的订婚宴。这才是我来找你的正事。 你说什么?! 卫平重复一遍:这事你管不管? 孟河泽神色变得冷静且严肃:宋师兄已经决定的事,我改不了。为今之计,只有早做准备。 卫平心想,幸好有孟河泽,比纪辰靠谱得多。 我建议加急训练护卫队,最好能练成一套剑阵,你做阵枢,布阵御敌时同进同退,事半功倍。 孟河泽点头:这事不用你操心,我会安排。 卫平得他保证,心情甚好。 轻咳两声,学着孟老爷语气道:争先啊,我知道你争强好胜,一心求道。可你也要与朋友好好相处,好朋友是一辈子的事。修士寿命长,有朋友陪伴,才不孤独啊。儿子,爹不多说了 滚!孟河泽扬了扬剑鞘,作势要打人,却不敢真动手。 若卫平回去哭惨,他爹娘还不是要打他。 卫平问:你让我滚,我就先滚,晚上宋院吃面,你来不来 他两句话连在一起,好像煮面的人是他自己。 我要去练剑阵。 卫平从道旁折下一条枯柳枝,在孟河泽眼前晃,惹得对方不耐烦地偏头:不去了。 分卷(82) 说话算话,不反悔吗? 都说了不去!快走! 卫平微笑:既然你不来,那碗宋师兄亲手煮的面,我就替你吃了。 孟河泽恍然,原来在这儿等着我。 他暗笑,天道好轮回,让你机关算尽太聪明。 面上故作懊悔,冷哼道:便宜你了。 当晚,卫平也故作遗憾:孟兄有事要忙,来不了,没口福了。 为了这次晚宴,纪辰买来一张红木圆桌,放在院中水井边。 就算七八人同桌吃饭,一样坐得下。 有孟河泽拍胸脯保障在先,纪辰、卫平乖乖坐在桌前,拿着筷子翘首以盼。 蔺飞鸢嗤笑:辟谷的修士,却像饿死鬼投胎一样,真是奇了。 纪辰:等宋兄煮好了,有本事你别来抢! 谁稀罕跟你们抢大锅饭?我整日呆在宋院,下次让他专门煮一碗给我。 蔺飞鸢轻哼一声,抱猫回屋。 宋潜机做饭,与种地一样认真讲究。 他系好围裙,先将胡萝卜、土豆等切成小块。刀落无影,每块菜丁竟切得一般大小。 再挑剔的厨子,也会夸他好刀工。 然后他认真地尝了每一种调料,确定哪个是盐,哪个是糖,分辨哪罐是醋,哪罐是酱油。 卫平不论做什么菜,舌尖回味总有几分余甘。宋潜机想到此处,和面时顺手撒了一把白糖。 面条下入给蔺飞鸢熬药的大锅,白面在滚水中翻腾。 治蔺飞鸢的药,用了三十八味珍稀灵草,锅中有灵草香气和灵力残留,正好不浪费。宋潜机微笑自语道,我这种散修泥腿子,有钱了也一样会过日子。 吃面必须有酱油和醋,他估摸着倒入些许。 倒完见颜色乌黑,宋潜机暗自摇头,色香味缺一不可,便加入火红的辣椒油、辣椒面、干辣椒丝等等。 加些红色果然好看许多!还差点翠色。 卫平自制千渠十六香,由十六种香料混合炮制,香气馥郁芬芳,风靡千渠,远销洪福。 我放十种,虽不如他,也差不多。上次给孟河泽煮面,没来得及尝,不知究竟是何滋味。 宋潜机举筷挑面,欲先试吃,厨房外响起卫平的声音: 先生可需要我进来帮忙?先生忙碌许久,我担心 宋潜机放下筷子,将面条盛入大盆,倒进锅里汤汁,解开围裙:不必,已经好了! 卫平接过面盆,微微抽动鼻子,心骂蔺飞鸢的伤还不好,害得厨房整日弥漫药味。 面刚上桌,烛光下热雾袅袅,汤汁闪闪发光。 我先来!纪辰抢先下筷。 宋潜机在他心中无所不能,是天才更是全才。 世上最美味的面,不知是何滋味。 面条入口,纪辰嘴角抽动:这 可是难吃?宋潜机稍感紧张,我改进做法,比上次多放了两味料。 宋兄亲自准备,用心良苦,岂会难吃?纪辰对上宋潜机明亮双眼,捶胸顿足: 是太好吃了! 真的好吃?宋潜机说,我尝一口? 不!纪辰闻言整盆端起,捧给卫平,卫兄,这盆宋兄亲手做的面,我让给你了! 卫平见纪辰神色激动,不由感动。 暗想这傻少爷,还真拿我当兄弟了。 他立刻接过,埋头大吃一口。 唔!卫平哽咽。 用心良苦,果然很苦。 可合口味?宋潜机关切道。 卫平舌根发麻,嘴里像含着一百响鞭炮,一阵疯狂点头:好好吃。 既然好吃,你哭什么?宋潜机递上手帕,示意他擦泪。 卫平匆匆抹泪:我、我感动。一想到吃完这盆,便再没得吃了,我不舍。 宋潜机笑起来:不必如此,还有半锅。我不与你抢便是。 卫平眼前忽明忽暗,阵阵眩晕。 再看纪辰,双手合十,满脸歉意的起身:我去拿锅给卫兄。 好家伙,平时怎么不见你跑这么快? 卫平狼吞虎咽。 长痛不如短痛。 这盆酸甜苦辣,又黏又糊的面状物,不正像跌宕起伏、变化莫测的人生吗。 卫平回去吐了半宿,心里却不埋怨宋潜机。 只想:好啊纪辰,你给我等着。 后半夜点了青灯,铺开纸页,墨磨润笔,奋笔疾书。 第二日上午,他换上新衣,精心准备后拜访纪星。 深冬时节,荒原滴水成冰,河道已停工。河工们回家准备过年。 孟河泽归来后,自然接过城门守卫、城内巡防工作,还要与周小芸一起训练护卫队。 纪星闲下无事,回到天城,带人建私塾。 见卫平进门,纪星激动地跳起来:小平儿,我等你许久了,你最近没空过来,我还挺想你的。 她嘴上说着想卫平,眼神却盯着卫平手里的食盒,急着伸手接过。 卫平长臂一绕,食盒放在身后,另一只手从怀中摸出两本册子,塞向纪星张开的五指:纪仙子,请先看这个。 两本册子足有三指厚,翻开便是蝇头小字,密密麻麻。 其中夹杂许多划线空格,晃得纪星头晕眼花: 《修真界三百六十条基础常识》、《引气入体后你必须知道的七十二件事》,什么东西啊? 你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炼气期,今晚打坐忽觉胸闷气短,灵气吸收效率不高,你认为是以下原因:甲,这就是传说中的瓶颈,我快突破了;乙,修炼之地灵气不足,应增加身边灵石或寻找新的风水宝地;丙,先从自身找原因,观察经脉中是否有杂质堵塞;丁 本题必选一项,选对得一分,选错不得分。 纪星越念越茫然,飞速向后翻书,竟还有多选题、论述题、辨析题等等。 卫平笑道:是我昨晚编写的题册。等你做完,我会打分。 你、你考我?纪星狠狠摔书,不忿道,为什么?! 卫平一脸真诚:纪仙子,莫怪我。是你兄长拜托我来考你的。你若不信,可以去问他。 我哥?纪星咬牙切齿地骂亲哥:好你个纪辰,找死! 又对卫平亲切微笑:我哥搞错了,你考我,不如去考他,他修为比我强多了。 卫平单手轻晃食盒,遗憾道:我今日得空,特意炖了红颜花雪蛤汤,又炒了蜂蜜板栗,蒸了三道小笼点心,仙子若是不做 纪星瞪他一眼,气势汹汹翻开第一页:我做,我做! 卫平下午去千渠坊督工,纪辰来得比他预料中早许多。 纪辰双目微红,脸色铁青。华丽的法袍衣袖残破,贵重的玉冠歪歪斜斜,头发毛糙如鸡窝。 卫平佯装不知:纪兄,这是怎么了?莫不是遭人打劫? 纪辰崩溃道:我说考虑我妹,你也答应考我妹。但不是这种考我妹。你妹啊!你以后不用考我妹了! 他想,原来脾气再好的修士,情场失意后也会变成变态。 正常人没受过痛彻心扉的情伤之苦,哪能写出《修真界三百六十条基础常识》这种变态题册。 卫平替纪辰整了整衣衫,一脸真诚地抚平褶皱: 纪兄,我怎敢为难令妹?我是见最近新来的外门弟子缺乏常识,总打扰宋先生也不方便。 咱们千渠越建越好,消息传出去,很快会有一批凡人出身的年轻修士投奔我们。人多力量大,千渠修士变多变强,才能与华微宗之流抗衡。 我便想开设一间书馆,再编写一套教材,开版印刷成百套,任由他们借取。培养自学能力,节省宋先生时间。 纪辰颤抖的身体渐渐平静:真的? 卫平点头道:令妹纪仙子天真可爱,自幼生活在你的保护下,她对修炼缺乏兴趣,更缺乏闯荡修真界的常识。看她答题,我就能看出哪些题需要变形,重复出现加深记忆。哪些题是真的基础,连令妹都能不假思索的答对。还能看出如何改进题册,让枯燥的修炼趣味横生。 纪辰觉得这话隐约不对,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不对劲,只得点头: 原是我误会你。你真的需要考我妹啊。 卫平握住纪辰的手:纪兄,我编这套教材也需要你,你可愿意帮忙? 纪辰喜欢被人需要、受人依赖的感觉,这让他觉得自己已然脱胎换骨,跟曾经的废物彻底不一样了。 既是为了千渠,为了宋师兄,我义不容辞!他与卫平击掌,从今日起,我们一起考我妹! 纪仙子那边,恐怕还要辛苦你。卫平道。 纪辰豪迈道:她又打不疼我,只是丢些面子,不怕。 没有任何学渣能在做题时保持好心情。 纪辰每次送题册都战战兢兢。纪星做题时不让他走,做烦了就锤两拳,调节心情。 冥思苦想时锤两拳,开拓思路。 做出来再锤两拳,以示庆祝。 等题册写满密密麻麻墨字,纪辰便功成身退,轮到卫平端着食盒上场。 仙子做题辛苦,快歇歇,多吃一些。 九宫格摆上桌,荤素搭配颜色亮丽,热气扑鼻,感动得纪星眼泪汪汪: 小平儿,你手艺越来越好了。今天这银耳百合红颜花甜汤,甜而不腻,非文火慢炖三个时辰不能出味,喝一口舌尖留香。你待我可真好。 卫平谦虚道:仙子谬赞,汤都是一样的。 咱俩不也是一样的?都是为编写教材。纪辰挠头,纳闷道:怎么你就次次挨夸,我就天天挨打。 卫平忍着笑:有吗?没有吧。 纪辰气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卫平揽过他肩膀,哄道:纪兄、纪少爷、纪大阵师,等题册问世,你就是纪编修啦。我替全千渠年轻修士、莘莘学子感谢你。 在纪辰无畏亲妹铁拳的牺牲奉献下,第一版题册很快编写完成。 一经问世,立刻得到外门弟子的热烈欢迎。 封面题目下,却没有署卫平的名字,只写着千渠郡纪辰编。 其中纪辰二字龙飞凤舞,大而醒目。 纪辰捧着题册找到卫平,很不好意思:题目都由你编写,我怎敢居功邀名。 卫平微笑道:不,这是你应得的。 后来无数个挑灯夜读的孤寂时刻,千渠年轻修士们最刻骨铭心爱恨不在华微宗,不在同伴或暗恋对象,全投照在纪辰二字上。 爱是因为有人关心他们的修炼进展,做完对照答案,互相讨论,受益匪浅。 恨是因为题目多变,描述具体,且用词辛辣,语气嘲讽,令人印象极深刻。 只提笔做一次,就像亲身经历过题目中困境: 纪辰的新题看了吗?越来越变态了!那道前有筑基修士拦截,后有初阶妖兽追杀,同伴在我背上,重伤失去意识,而我还在吐血的大题,你们选了什么? 别提了,我还未做那道,昨晚刚与友人奋战半卷,抱头痛哭一宿,纪编修好狠的心。 到底什么样的狠人,才会出这种题目! 卫总管还是那个受人欢迎、亲切随和的卫总管。 纪阵师则变成苛刻严厉、令人畏惧的纪老师。 年轻学子路遇纪辰,立刻让路、行礼,若是不得不搭话,也先称一声纪师好。 两人并肩同行千渠坊,纪辰渐渐看出不对劲:他们好像有点怕我,为什么? 卫平坦然胡扯:刚来千渠胆子小,怕生。 那为何不怕你?还跟你说笑。 卫平掩嘴轻咳:你最近修为进步快,威压泄露,令人畏惧。 纪辰点点头:是这样吗? 卫平转身,跟推板车的小贩打声招呼,买了一串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递给纪辰:吃吧。莫再多想了。 糖葫芦像裹在冰壳里的红色火苗。纪辰卡兹卡兹地咬起糖衣,酸酸甜甜,很是可口。 卫平微笑。 让面之恩,终于报答。 第108章 只卖一块 当纪编修之名响彻千渠时, 年关也近了。 今年千渠百姓不必担心冻饿,也不必冒寒风挖草根。家里有余粮,还有置办的年货,一家人可以围着火炉炭盆, 过一个富足新年。 给田里除过草、造过肥, 剩下的居家时间,正是人们腌制咸菜、酿造米酒、说亲嫁娶、缝补被褥、剪裁新衣的时候。 宋院仅有最后一项活动, 且由蔺飞鸢独自完成。 除夕之前我最忙, 你可知为何? 蔺飞鸢示意宋潜机试新衣。 宋潜机腰背挺直,张开双臂:这时生意最好。一过年关, 元宵之前不开张。 对。蔺飞鸢惊讶地看他一眼, 我还会劝客人们, 一年到头了, 欠下的债, 就去还, 该了的恩怨,就去了,该杀的人, 就去杀。不要拖到明年, 明年涨价。 但今年他在宋院唱曲、裁衣、喂猫。 那只骨瘦如柴的小冻猫子,已经被他喂得长大一圈, 皮毛浓密,油光水滑。每天安逸地卧在檐下窗台上,像一只黄白相间的大毛团。 纪辰有次逗它,它爱答不理, 逗急了还会亮爪子挠人, 呲牙咬人。气得纪辰骂它猫似其主, 不识好歹。 有时候我真怀疑,你就是我上辈子喂的猫,报恩来了。蔺飞鸢低声说。 分卷(83) 衣服很美。宋潜机微笑,你想得更美。 蔺飞鸢吃瘪,一边整理毛领,一边警告道:穿这身行走修真界,别说是我做的。 暗烟红的大氅垂落,领口镶一圈黑狐毛边。衣摆用金线绣出条条云水纹,针脚细密,像河里流淌的水,天上飘散的云。 不说。宋潜机点头,象征性地照顾一下对方的面子和名声。 蔺飞鸢从不夸人,只轻哼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金鞍。你看看你,田里农夫变天上仙尊了。 宋潜机原地转一圈,配饰金玉相击,声音清脆:有些繁琐厚重,活动不甚方便。 他更喜欢柔软轻盈,随时能干活的衣服。 袖子卷起能插秧,靴子结实能下地。 蔺飞鸢怒道:你是去赴宴,不是去打架杀人,要方便干什么?华微宗阵法厉害,在宗内动手你讨不到便宜。到时发现不对劲,立刻跑路逃命,有多快跑多快,明白吗? 宋潜机摇头:这次是他们请我,要跑也不该我跑。 虽然他跑得很快,但他这辈子懒得再跑。 平时多好说话,怎么这时候犯倔?蔺飞鸢皱眉,你把我的灵气封印解开,让我施术改换形貌,隐藏修为,假扮护卫弟子跟你同去。 伤好了?宋潜机问。 我蔺飞鸢想说好了,怕对方赶人,自己没理由再多留。想说没好,又怕宋潜机说没好就留下养伤,别凑热闹。 我了半天,无言以对。 想去便去,随你。宋潜机不同他计较,推门而出。 屋外薄雪飘飞,像风中零落梅花。 他的竹枝条花架、菜地篱笆,都镶着一圈毛茸茸的白边。 纪辰、孟河泽正坐在桌前等饭。两人用筷子沾了雪水桌上比划,讨论剑阵演练。 卫平端出热气滚滚的羊肉暖锅,喜道:先生新衣真好看。 纵然是阴天,烟红色衣料依旧反射暗光,细看熠熠生辉,贵重且低调。 确实不俗!纪辰抬头,对孟河低声道,宋兄心里还是有陈大小姐一席之地啊。你看他不仅愿意去,还专门换一身新衣服。你何时见过他穿礼服我是从没见过。 孟河泽抄起筷子另一头,点了点纪辰的脑门:你这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想舍妹的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我的终身大事也空空落落。纪辰畅想道,陈小姐的订婚大典,一定有许多年轻女修参加。不知这次去华微宗,我能不能遇到一位温柔娴静、没有暴力倾向、不爱锤人的美丽仙子 他学符不成的时候,从不敢想这些事。如今自信增强,白日也敢做美梦。 孟河泽眉头皱起,嘴唇紧抿,连连摇头,表情极难看。 卫平诚恳道:纪兄既然有此志向,我在千渠为你祈福,祝你马到功成! 纪辰大喜:多谢卫兄吉言! 穿这一身礼服吃饭,袖子能掉进锅里。幸好有卫平布菜: 先生,我与纪师兄主编的《修真界三百六十条基础常识》、《引气入体后你必须知道的七十二件事》反响很好,我准备增加印量,销往洪福。不知定价多少灵石合适? 千渠郡灵石矿的开采和管理由卫平负责,宋潜机从不过问。 仙官府日常用度、千渠郡水利土木工程的大额开支,他统统交给卫平。 但卫平总是向他报备。 宋潜机想了想:一块灵石如何? 一块?太低了些。卫平稍显迟疑,恐怕只够我们印刷、售卖的成本。 对千渠之内的弟子白给,对外面总该赚点钱吧。 旁人看到加入千渠好处多,才会积极投奔。 宋潜机却道:那套题册和答案册以常识、基础为主,只有出身凡人,缺乏师父、长辈教导的年轻修士用得上,但他们都没钱。 他很清楚,各门派外门弟子两手空空,散修如果不做杀人越货的生意,比外门弟子还穷。 定价若高,能买得起的,不需要;极需要的,又买不起。 卫平心血白费了,纪辰的打也白挨了。 宋兄说得好!就像宋兄当初收留我们,不图名利回报。纪辰拱手道,卫兄,劳烦你及时开版印刷,让每个无人指引的年轻修士,都能学到最新知识,做到最新题册。 这是自然,大家放心。 卫平含笑点头。 我这就买通商队,铺设渠道,把全套教材销往大陆各地,让纪编修严厉残酷之名远播四海。 等到那时,纪辰还想找女修看星星看月亮,风花雪月谈天说地? 你走在街上别人争着让路。哪个女修瞅你一眼,都吓得浑身哆嗦。 孟河泽见卫平笑容灿烂,直觉哪里不对劲。 但纪辰喜气洋洋,他也没有办法。 大雪停歇时,宋院诸人登上七绝宝船。 他们出发较晚,已有许多门派、家族陆续抵达华微宗。 华微宗赶工重修了乾坤殿等殿宇楼阁,远观更显巍峨大气。 前来观礼的各派代表以年轻修士为主,鲜衣怒马,高声谈笑,为白雪覆盖的山林增添许多颜色。 山脚华微城人山人海,挤满看热闹的人。 陈红烛这场煊煊赫赫、轰动八方的订婚大典,终于要开始了。 第109章 青山如昨 大典前一日, 天气晴朗。 虚云大弟子袁青石带着内门弟子们,在山门前迎接宾客。 掌门虚云真人、各位峰主端坐乾坤殿,含笑饮酒, 聆听乐声。 逝水桥上铺着火红的烟霞缎,一路铺到主峰。 订婚大典在华微宗办,等到合籍大典,便要在卫家祖宅办。 弹指之间,红烛也长大了。 他们说着陈红烛的事,好像十分关心爱护, 而陈红烛还在戒律堂, 今晚才被允许出门。 卫湛阳身穿灿金礼服,带领一众卫家族人,站在逝水桥头接受宾客祝福。 礼节繁琐,贺词无趣, 他笑得嘴角僵硬,正觉有些头脑昏沉, 忽听华微宗的道童高声唱喏: 仙音门到 众人瞬间清醒,一齐转头。 好像一阵春风拂面,吹来阵阵花香,令人神清气爽。 那是妙、妙烟仙子。有人喃喃, 咱们都沾了湛阳的光啊。 妙烟不仅美,而且出尘脱俗。 她清瘦高挑, 今日穿一件湖水碧的纱裙, 垂及脚踝。 莲步轻移之间, 裙角如水波泛起涟漪, 像一副水墨画。 微雨扁舟独行, 水澹澹兮生烟。 众人呆怔却不止因为她。 妙烟身侧的女子, 许多人第一次见。 她肌肤如玉,朱唇如丹,五官秾丽而不媚艳,反倒长眉挺鼻,有三分英气。 华服曳地,云鬓高堆,金步摇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 乍现眼前,像一副浓漆重彩的牡丹。 两人本来各有千秋,难分伯仲。 但妙烟身后一众女修皆学她打扮,衣裙样式、颜色皆相似。 一眼望去,延绵水墨长卷中,一朵牡丹炽烈盛放,独占鳌头。 于是水墨颜色转淡,只能看见牡丹。 我只知这世间有千娇百媚,万紫嫣红,却不知还有如此美人。卫湛阳喃喃,可惜我要娶陈红烛。 妙烟仙子确实无人能及。身旁有人道。 卫湛阳摇头道:妙烟我从前见过,我是看妙烟旁边的美人。 身旁人不赞同:她虽美丽,可冷冷冰冰,脸色没一丝笑意,远不如妙烟仙子温柔完美。若能让我选,当然还是妙烟仙子更好! 虽然隔着十余丈,他们谈论声音极低极隐蔽,却没有传音。 何青青耳朵微动,眼风一转,瞥了瞥淡然如故的妙烟。 修士耳聪目明,她知道妙烟和其他人一样能听到,只是假装听不到。 似乎修真界默认,评论女修不必传音,低声避开就好。 何青青忽然冷下脸色,缩地成寸,一步走到众人面前。 啊。她身后侍女惊呼,急忙跟上。 妙烟脸色一变,停步不前,眉头微蹙。 仙音门的队伍不得不停下。 众人一惊,不知她要来做什么,方才比较妙烟、何青青的那人尤其惊惶。 何青青道:这位道友,华微宗瑶光湖冬日结冰,平滑如镜,你可去过了? 还、还不曾去,仙子何意? 快去照照镜子吧。何青青摇头,看看自己什么模样。 你!那人会意,脸色涨红,你身为仙音门弟子,怎可口出粗鄙之语! 仙音门女修一贯以妙烟仙子为榜样,何时出了这种异类。 何青青道:我如何说话,我师父都不管,你能管教? 这位仙子,方才得罪了。卫湛阳行礼,我向你赔罪。 何青青转头打量:你就是陈红烛的未婚夫? 正是仙子笑什么? 他本来气恼对方不留情面,只是心知理亏,不得不当众展示风度。 但美人一笑,刀光剑影化作绕指柔,一时呆怔了。 何青青笑道:我听说你临的英雄帖,已经有十分相似啦。 昔日登闻雅会书试,若无宋潜机写英雄帖,应属卫湛阳的石壁留书最出风头。 书圣在摘星台请众考生观帖看字,卫湛阳不得不服,回家闭门苦临四句残诗,终于练得一气呵成,字形与原帖毫无二致。 以此证明自己不输宋潜机。 此时听美人笑问,卫湛阳甚为自得,轻咳一声: 英雄帖,原也不难。仙子若喜欢,我写给你看。 何青青笑意更深,低声快速道: 你不喜欢陈红烛,却不敢违抗婚约,此为无胆。 你想做卫家少主,却没有联姻之外的办法,此为无谋。 如此无胆无谋之人,也不必学什么英雄帖啦。 乍看两人言笑晏晏,但卫湛阳身边人听得一清二楚,当即怒发冲冠:你大胆! 却被卫湛阳横剑拦住。 何青青说完便走,卫湛阳喊道:仙子且留步,还不知 何青青回头瞧他一眼,眼眸微眯。 身后侍女战战兢兢唤道:大师姐。 青青师姐。妙烟的声音恰好响起。 走吧。何青青转身而去,裙摆随风,毫不留恋。 卫湛阳目送她走过逝水桥,直到被云雾遮掩,消失不见。 他痴痴怔怔道:原来她就是仙音门大师姐,何青青。听说仙音门现在的灵石矿,一大半都由她管理,她还训练出一批外门心腹,怪不得什么也不怕。 你贯来骄傲,遭同辈女修当面侮辱,你不生气?身旁人暗推他一把。 卫湛阳道:你不懂。她能与我说这么多话。一定是待我不同,想吸引我注意。否则刚才那么多人都看她,她为何不理旁人,专门过来与我说话? 若非妙烟仙子拦着,她就要打你了吧。哪里待你不同?你不是不喜欢陈红烛那种骄纵女修吗? 但她生得太美,这就叫唯有牡丹真国色,任是无情也动人。卫湛阳怔怔道。 一日热闹散尽,月亮悄然挂上墙头。 华微宗新一届外门弟子还未招,外门寝舍寂静如坟。 宋院小径杳无人迹,荒烟蔓草之间,未消的积雪痕迹斑驳。 那扇门上了锁,朱漆褪色,铜环锈绿。 陈红烛走出戒律堂,本该回琉璃殿,不知为何游荡至此。 但见桃树老枝盘虬,树影投在白墙上,线条凌厉而萧索。 墙上还有一位女子的背影,柔美绰约。 陈红烛停下脚步。有人比她来得早。 那人身穿锦葵红的华服,青丝在月光下闪烁光彩,瀑布般覆满肩背。 陈红烛觉得这背影有几分眼熟,正欲开口,那女子已经回头: 我们又见面了。 是你。陈红烛不认识这张脸,却记得对方的声音。 她怔了怔才出声:何仙子好。 何青青立在宋院阶前,令陈红烛生出沧海桑田,斗转星移之感。 好像她们昨天还并肩坐在石阶上等人。 我,我相信他。他让我等,我就等。 我赌他今晚不会回来的,我也等。 而今桃花凋零,石阶覆满青苔。 世事难料。 此一时,彼一时。 只有宋院墙头明月依旧,青山如昨。 何青青也打量陈红烛,对方没有穿从前的红衣,披着一件白袍,通身素净,鬓边无一根珠钗,不像明天就要订婚的女修。 陈红烛低声道:我听说,你今日在逝水桥上,骂了人。 何青青满不在乎:人是我骂的,你恼了? 几句口舌之争,原本不会传得沸沸扬扬。但在订婚大典前面斥未婚夫,便有不给华微宗面子,不给陈红烛脸面的嫌疑。 陈红烛却摇头:不,何姑娘。我知你好意,我心领了。 何青青心中一动:你明白,也不枉你我曾在此地,同对一场月光。 陈红烛默然。 她们数面之缘,且立场不同,远称不上朋友。 但今日旁人说尽祝贺,只有何青青替她说一句话。 何青青忽问:你觉得,他会来吗? 陈红烛道:听说他在千渠过得很自在,如果我是他,一定不来。 分卷(84) 何必自投落网,自讨苦吃。 明日便是大典,各方宾客们已经入住,宋潜机还没到。 陈红烛不想报希望:就算他来,又能如何? 我相信他会来。何青青笑了笑,要不要打个赌? 陈红烛好像回到从前,骄傲地扬起头:赌就赌。 砰! 青山外,一朵红色烟花升上夜幕,灿然盛放。 何青青、陈红烛一齐转头望。 今夜华微城是座不夜城。 华微宗掌门下令,城内彻夜燃放烟花,祝贺陈红烛明日订婚。 千渠郡天城最早仿照华微城构建,街道布局相似。 纪辰想看华微城的阵法,其他护卫队弟子也想进城凑热闹。 七绝宝船便在城外收起,宋潜机一行人走走停停,吃吃喝喝。 城内华灯高照、人潮如织,各地散修都来凑热闹。 纪辰玩心重,搭着宋潜机肩膀,一路大呼小叫,还跟每个路人热情打招呼:同喜、同喜啊! 宋潜机觉得好笑,知道的是陈红烛订婚,不知道还以为纪辰是新郎。 孟河泽始终警惕,身姿笔挺,单手按剑。 蔺飞鸢扮作普通弟子,脊背微弯,极不起眼地混在宋潜机护卫队中,但他面色冷静,眼神扫过每个路人。 孟河泽目光偶尔对上他,竟生出一种微妙的惺惺相惜之感。 二人缓和关系,全靠纪辰。 等他们逛到华微宗脚下,山门快要关了。 执法堂弟子们提着纱灯在门前迎接晚到的宾客: 请柬拿在手里,要检查。 晚来的往后排,都别插队。 需要热情招待的大宗门、世家白日已入住,此时才到的,多半是海外门派,还有依附华微宗的小派、小国的代表。 来迎接的内门弟子自带躺椅,坐在里面偷懒。 山门外修士们老老实实排队、闲聊,并不着急催促。 孟河泽等人看宋潜机。 宋潜机看着天上烟花,站到队伍最末。 于是一行人排在他身后。 前面修士回头,与他搭话: 喂,你说宋潜机这次会不会来? 宋潜机还未回答,队伍更前方有人道: 在千渠都会遇刺,他还敢出来吗? 他们顺势换话题聊起来: 遇刺他也没死啊,反而突破了,我听说,他抓了刺客,却不杀人。那刺客被他关在宋院里,快没人形了,还不能死。 刺客失手的时候,就该自爆金丹。如今落在刺杀对象手中,当然是严刑拷打,变着花样日夜折磨,以报一剑之仇。 纪辰与孟河泽暗中对视,交换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不管蔺飞鸢在宋院如何混吃蹭喝、唱曲抱猫装大爷,在外人眼里他都被狠狠整治了。 蔺飞鸢轻嘶一声,揉揉耳朵,心里狂骂卫平。 那些人越说越荒唐,快走进山门时,重点转到宋潜机身上: 杀人不过头点地,宋潜机下手未免太狠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外表光风霁月,内心阴暗毒辣。 蔺飞鸢握拳,忽低头疾走,却被人一把拉住。 宋潜机问:你去干什么? 蔺飞鸢反问:你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吗?! 宋潜机无奈道:之前卸你下巴,是为了让你喝药。封你灵气、绑你的手,也是怕你乱动,伤了自己。你胡言乱语的时候,我才贴你禁言符,并非有意磋磨你 现在说这些作甚!蔺飞鸢怒道,很快声音又低下去,我当然知道。 宋潜机纳闷:那你为何生气? 谁说我是气你?蔺飞鸢道,我气他们口舌是非,辱没你的名声。 登闻大会后,宋潜机名声极好,风流才子,琴棋双绝。如今又是最年轻的元婴天才,却被人说得像个死变态,以折磨人取乐。 蔺飞鸢心想,那些人找不出污点,就无中生有,以讹传讹,只为了满足自己的阴暗心思。怎好意思自称仙家名门。 宋潜机却想,我一个种地的,我要什么名声? 名声太好,冼剑尘找上门怎么办? 这种事,我不在乎。他说。 蔺飞鸢恨铁不成钢:算我在乎行不行?他们这样说我,我不要面子? 宋潜机点头:那好吧。 什么好?蔺飞鸢一怔,见宋潜机已经走上前,在山门外拦住那群修士,认真道: 不造谣,不传谣,从每个人做起,修真界更清净、更美好! 蔺飞鸢扶树狂笑,瞬间消气。 那群人茫然呆怔,面面相觑。 一人最先回神,喝骂道:你是哪里来的?关你何事? 我也是来赴宴的。宋潜机说道。 蔺飞鸢急得拍树干,放出你元婴境的威压啊,大嘴巴抽他们啊,宋潜机你干什么呢! 执法堂弟子提起纱灯,照亮宋潜机的脸。 是你!山门内响起一声惊呼。 众人循声看去,喊话那人身穿华微宗内门弟子服,本来在接待其他宾客,此时浑身打颤,伸出一根指头,你是宋潜机! 一边转头招呼:快来人,注意保护我。 气氛顿时变了。宋潜机示意孟河泽等人勿动。 赵济恒看看左右,安慰自己这是在华微宗,宗内高手如云,决不能露怯。 于是大喝一声,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而下: 你怎么来了?! 宋潜机心想许久不见,这小子依然缺点脑子。 不过看在对方送过躺椅,躺椅十分结实舒服的份上,他面露微笑: 你们发请柬让我来赴宴的。 赵济恒脸色青白,结结巴巴:你、你还真敢赴宴! 宋潜机:赴宴又不花钱。 宋潜机来了! 这个消息打破深夜寂静,惊醒整座华微山。 第110章 孤家寡人 赵济恒因为宋潜机, 晚上做噩梦吓醒许多次。他总梦见对方半夜杀回,抡起一掌,将自己推下断山崖。 就像那时推孟河泽。 等宋潜机真站在眼前, 他反而没那么害怕了: 怎的不花钱?陈师姐的订婚宴, 你不送贺礼? 宋潜机招手:小孟。 孟河泽一拍储物袋, 呈上一方玉盒。 赵济恒不敢接孟河泽递的东西, 他二人算来也有过节。 他向后仰,好像盒里装满爆破符,下一刻就要炸:这、这是何物? 冬小麦。宋潜机笑道,礼轻情意重。 他带的贺礼, 都是自己种的,当然不花钱。 洞箫什么?赵济恒如惊弓之鸟, 没听说过! 难道是一种法器, 做成了乐器形状?就像仙音门音修擅长的那些? 纪辰站出来,高声道:我们受邀而来,既有请柬, 也有贺礼,还有什么不合礼制之处? 这没有。赵济恒无言。 那就有劳了!纪辰拱手一笑,大步欲进山门, 被一群执法堂弟子团团围住。 孟河泽抢到纪辰身前,护卫队弟子见状一齐跟上。 黑暗中双方剑拔弩张,纱灯明灭, 如鬼火点点。 其他宾客见势不妙, 向后退去,再没人聊闲话。 人们都盯着宋潜机, 等他开口。 宋潜机心想, 我跟一个连冬小麦都不认识的外行, 有什么可说。 于是他轻叹摇头。 叹息穿透风声,气氛更僵硬沉重。 赵济恒心里打鼓,欲进反退,踉跄一步,嘶喊道:不许动 喊声竟带哭腔。 远来是客,不可失礼!一声咳嗽响起,来者背着手,甚是威严,宋仙官,掌门真人派我亲自来迎你。 刘长老,好久不见。宋潜机道。 戒律堂长老刘鸿风,前世今生都是对方审他的案子。 此人族弟刘鸿山,便是被他忽悠的洪福郡仙官,至今还没突破元婴。 夜月重逢,宋潜机有些见老相识的熟悉感。 刘鸿风同样唏嘘,当年这小子混在外门,混得像条狗,怎看不出他还有如此造化。 从最年轻的仙官,到最年轻的元婴境。 身边有登闻大会武试魁首孟河泽,约等于有一位悍不畏死的护卫。 还有拥有纪家财富的纪辰,约等于一座移动的人形灵石矿。 念至此处,他像吃了一万只苍蝇,却笑道:宋仙官,请进 乾坤殿灯火重燃,帘幔卷起,殿门紧闭。 宋潜机,终究还是来了。虚云真人道,你看他如何? 刘鸿风道:除了纪辰和孟河泽,他还带了二十余人,都是从宗门走出去的外门弟子,明显是来示威。 这些年轻修士身陷我宗,却毫不露怯。可见已经过严格训练,对他忠心耿耿,不惜性命。 殿内众人容貌不同,焦灼的神色却如出一辙。 刘鸿风继续道:宋潜机能训练出一支这样的护卫队,他根本不甘心做仙官,早有自立为王之心,只是时间早晚。只想种地?这话谁信? 众人纷纷摇头。 虚云沉声道:千渠郡,本就与宗门再无瓜葛。 赵太极忽大笑:是啊,一片死地,起死回生了,却跟宗门没关系了! 千渠人口已翻了一倍多,还在飞速增加。今天修渠挖出灵石,明天修路挖出火油矿,如果后天挖出一座大能洞府,藏满宝物和传承,你们也不稀罕 说不稀罕是假话。 乾坤殿诸位,没人不心动。 赵太极又道:宋潜机已经毁了神庙,我等的金身塑像,全被他融了! 若说千渠变富饶,只关乎权力财富,这件事则关乎地位尊严。 再加上外门弟子两次出走,华微宗高层不得不愤怒。 他们已经习惯既定规则,漫长的修道生涯中,从未遇到过这种事。 因为不存在宋潜机这样的异类。 虚云笑道:他如今仗着背后有靠山,赌我们不敢明处杀他。 竖子猖狂,若无宗门引他踏上修仙道,他何来今日?另一位峰主急道,又想起那群外门弟子,忍不住加上一句,一群忘恩负义的东西! 莫急,且让他以为,我们真的不敢。虚云道。 掌门的意思是?赵太极试探。 处处让他三分,好好招待他们。虚云眯了眯眼,等宴会结束,我要他们心满意足,毫无戒备地走出山门 模糊人影落在纱幔上,光影扭曲,狰狞得不似人形。 片刻后,大殿再次静了。 众人鱼贯而出,神色不再焦灼,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殿内只剩两道人影。 青石。虚云唤道。 一位青年修士深深行礼,恭敬至极。 你可觉得,为师做得太绝? 弟子知道,师尊都是为了宗门未来。 不,为师有私心。虚云语气变了,威严稍减弱,红烛也是你看着长大的,我知道你视她如妹,她如今这般模样,是谁害的? 袁青石摇头:师妹遇到宋潜机之前,活泼可爱,只是骄纵了些,无伤大雅。现在却想着什么变法,唉。 变法,那个不能说名字的人都做不到。 天下第一又如何,落得远走天涯的下场。 看似潇洒不羁,实则孤家寡人。 有些事,世上根本没人能做到。 袁青石心道,早知如此,那晚逝水桥头,不该让师妹遇见宋潜机。 因为是同辈师兄,这件事他比虚云这个父亲知道得多。 最初只是因为同样不喜欢妙烟,陈红烛才对宋潜机特别关心,像小孩子闹脾气过家家。 谁能想到以后。 所以为师不仅为了宗门,也是为了女儿。虚云蓦然起身,推开窗户,任由山风灌进大殿,满殿纱幔飞卷: 只要宋潜机活着,必然会误了红烛一生! 他像个慈父一样,双手扶起徒弟: 红烛走了歪路,不知还能不能回头了,宗门早晚要交到你手上。 弟子惶恐!袁青石道,待师父寻得死海银莲花,治愈伤势,晋升化神指日可待,我华微宗必千秋万代。 虚云突破不成,身怀暗伤,需一味药疗伤的事本是隐秘。 宋潜机夜闯审堂时,曾以此事做局,写下死海莲花落,生门云里开。 若无陈红烛搅乱,宋潜机凭这两句诗,早已自圆其说,脱身下山了。 虚云听着徒弟表忠心,面上毫无喜色。 他派去生云海峡的心腹已许久没有消息。 他低声道:这次的事,交给你指挥,能办好吗? 袁青石浑身一僵,稍显迟疑。 却在虚云冷脸前回神,郑重道: 弟子必然不负师父重托! 第111章 秉烛夜行 砰、砰! 烟花竞放, 千丝万缕散落,像一场辉煌灿烂的流星雨。 宋院阶前,何青青与陈红烛一齐仰头望。 寒风吹来若有若无的硝烟味。夜空色彩变幻, 一朵未熄灭, 下一朵又亮起,灿金或绮绿,猩红或银白。 分卷(85) 照得她们面容一时妖异, 一时圣洁。 如果没有你的订婚大典,我也看不到这样美的烟花。何青青感叹。 烟花虽好,转瞬即逝, 空余青烟。陈红烛话未说完,小径外有人高声唤道:大小姐,我等本不该打扰,但您该回去了。您还要为明日大典准备。 陈红烛皱了皱眉,喝道:催什么?! 外门静了静,又一道人声响起:大小姐,还请不要为难我等。卫公子也亲自来接您了。 脚步纷乱踏来, 陈红烛跳上桃花树望了一眼。 不仅有执事长和执事, 还有戒律堂、执法堂的人。二十余人成群结队,好像怕自己跑了, 不知是来护送还是押送。 何青青轻声道:是他来了吧。 陈红烛眼神一亮, 拍手笑道:对, 若非他来, 怎会如此? 她声音忽又低下去, 其实这种时候, 我、我倒希望他不来。 他既然来了, 我就要去见他。何青青笑道。 陈红烛不由目露惊讶。 她发现何青青不仅怯弱之气一扫而空, 竟还比寻常女修大胆百倍。 若妙烟知道,怕要气疯。陈红烛道。 仙音门女修身份越高,规矩越多。妙烟决不会夜半三更,无拜帖无通传与男修士相见。 何青青道:我师祖琴仙旧疾发作,我师父绛云仙子、妙烟的师父望舒仙子,都留在仙音门侍疾。我是妙烟的师姐,师姐要去哪里,见什么人,师妹可管不得。 我从前不喜欢妙烟,现在却觉得,她一定也有很多难处。陈红烛轻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只要不挡我的路,我便不想与她为难。我面前的敌人实在太多,她若愿意往后站一点,我就看不到她。 何青青笑起来,精致的面容在烟花光影下色彩斑斓,令陈红烛想到修成人形的精怪山魅。 想起关于仙音门大师姐的某些传言,再看身边少女,她觉得夜风开始变冷。 烟花已散,圆月依旧。 值得吗?陈红烛问。 何青青没有回答:每个人,都只能走他自己的路。上路,就不能回头了。 陈红烛想,等圣人们相继隐退或陨落,修真界注定旧落新起,谁知道未来的事。 今夜的烟花和月光,过去之后,不会再有。 那自己呢? 自己将何去何从? 外面催促声再起,嘈嘈杂杂,纷乱灯火渐近。 我也想见他!陈红烛忽道,她看着何青青的眼睛,不是明日大典、乾坤殿上见,今夜就见、现在就见! 为了不让宋潜机和其他宾客拉近关系,他们一行人居住的客院位置极偏僻。 偏到宋潜机一推开窗户,只能望见断山崖上惨白的积雪。 空山相对,寂寞如雪。 其他门派世家,如紫云观、青崖院、红叶寺、仙音门等,能看见云海大阵五色鲤竞跃的美景。 卫家、赵家、纪家等等大世家,能看到深冬结冰,平滑如镜的瑶光湖。 登闻大会时,棋鬼书圣琴仙忽至,华微宗上下深感压力,连掌门虚云都头疼得不知如何安排。 当过一次畏首畏尾、战战兢兢的东道主,这次终于扬眉吐气,真正感受到主场优势。 想让宋潜机,就让宋潜机看雪! 孟河泽检查器具、茶水点心试毒,铺床叠被忙里忙外。 纪辰拿着阵盘上窜下跳,像只陀螺。 宋潜机:不用忙了,我们只住一夜。 纪辰手下没停:万一半夜有刺客怎么办? 蔺飞鸢懒洋洋举手:刺客在这儿,别喊了。 孟河泽路过,锤他一拳:你还挺骄傲是吧? 没外人的时候,蔺飞鸢仍保持着易容、隐藏着修为,却大摇大摆地占了宋潜机的躺椅: 喂,人家洪福郡的刘仙官,住在承平宫。就让你住这破瓦屋,都是一样的属地仙官,你还是个元婴,这不是欺负人吗。 这里不好吗?宋潜机问,他立在屋檐下,看晶莹的冰挂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雪水顺着锥尖滴滴答答地淌下来,溅起水花,凝成冰霜,化作一地乱玉碎琼。 他看得舒服,只可惜一件事,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也没种些耐寒的花草蔬菜? 行吧,你说好就好。蔺飞鸢飞身跃上屋檐。宋潜机面前两三根的冰挂掉下来,摔成七八瓣冰花。 蔺飞鸢招呼孟河泽、纪辰,都回去歇着吧。我今晚在屋顶。 纪辰眨着茫然的大眼睛问:你一晚上在屋顶干什么?看月亮? 蔺飞鸢没好气地说:我们刺客没有晚上! 孟河泽轻哼一声:想守夜就直说。走吧,他是刺客行首,没刺客能进来。 纪辰固执地走出院门外,打下最后一块阵材,确定阵成。 一抬头,忽然惊叫:谁说没刺客!这不是两个哦,是仙音门的道友来了?失礼失礼。 那两位侍女身穿仙音门湖水碧衣裙,低眉顺眼提着碧纱灯。 远望像两点鬼火从黑暗中飘来。 侍女身后,一位女子穿着锦葵红礼服,略低着头。 何仙子啊,快请进。纪辰在千渠郡见过何青青,知道她是来找宋潜机的。 两位侍女分立院门两侧,提灯等候。 少女不语,低头跨过门槛,匆匆路过笑闹的护卫队弟子,走进宋潜机所在的院子。 何仙子,你怎么纪辰直觉古怪,凝神细看,忽然惊叫,你是谁?! 两道人影闪过,哐当一声小院门关上,蔺、孟二人已经一前一后堵死来客退路。 那少女开口:我服了易容丹,只能保持一盏茶。 你是孟河泽觉得这声音极耳熟。 陈道友好。宋潜机的声音响起。 纪辰猛地拍手,竟十分激动:我果然没有猜错! 宋兄与陈大小姐果然互相有些意思。 纪辰从小学过许多大族礼法,但宋潜机对他来说是例外。他觉得如果宋兄杀人,他会埋尸。如果宋兄今夜与女修花前月下私奔逃婚,或明朝大殿之上当众抢亲,他也会帮忙。 孟河泽看他一眼,冷冷道:控制一下你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 纪辰惊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宋潜机进屋,倒了杯热茶。 陈红烛低头随他进屋,呼吸急促,心几乎跳出胸腔。 她不由责怪自己冲动。 直到宋潜机将茶递给她,她才感到僵硬、冰冷的指尖渐渐回温。 房门被宋潜机打开。他又开了所有窗户,放一段雪亮的月光进来。 一边对纪辰道:点灯。 纪辰点了桌角一根小蜡烛。 屋子不大,足以照明,只是朦胧昏暗些。 宋潜机看他一眼:点所有灯。 一时间门窗大敞,明灯高照,屋内敞亮,如同白昼。 一位身份贵重的女修订婚前夜,扮作别人模样来此。 何况宋潜机还有名声风流在外,蔺飞鸢浪荡惯了,见状本想起两句闲哄。 但宋潜机摆出这样严肃的阵势,脸上没有一丝轻浮笑容。 蔺飞鸢顿觉起哄无趣,一拍纪辰肩膀:干活啊,看什么看呢,你的阵法不试试? 你跟我试吗?纪辰顿时来了兴致。 陈红烛默默咽下一口粗茶。 还是第一次在宋院尝到的,熟悉的难喝。 但这次她没有咳嗽,她此时不知该说什么。 何青青身上好像有一种天地不怕的力量,跟她说两句话就着魔,提心吊胆地躲过所有巡查弟子,晕头晕脑兴冲冲地来了。 不来后悔,来了也后悔。陈红烛看向屋外,她素来骄傲,如果此时遭人起哄调笑,恐怕恨不得拔剑杀人。 所幸宋潜机身边那三人很平静,对此视若无睹,仍旧忙自己的事。 好像她没有夜奔,只是和宋潜机路上遇见,说两句话而已。 陈红烛终于长舒一口气,眼眶却蓦地红了。 宋潜机摸出一张帕子:你莫哭。 他表面镇定,心里慌得没谱,别哭,千万别哭。 幸好陈红烛不接,反而瞪他一眼:我没有哭!我哭了吗? 烛光下,她脸色异常惨白。 好、好,对不住。宋潜机无奈道:陈道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陈红烛低头:我想见你。我应该怨你,却要来谢你。 是我该谢你。宋潜机道,小孟,咳,孟河泽的事,多谢你了。 陈红烛忽然生气,好像要甩鞭子:你以为我是为了你?还要你感恩报答?! 似乎他们每次见面,她总是说两句就生气。 自然不是为我,也不图我报答。宋潜机平静道。 你知道就好!喂,我刚才见到何姑娘了。 宋潜机点点头。仙音门来赴宴是意料之中。 陈红烛不看宋潜机,转头看向窗外:说来不怕你笑话,看看她,再看自己,我就想,人一生的好时候总有定数。我少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已经占尽好处 窗外枯树衰草,荒山积雪。 陈红烛道:现在就像春天过去,冬天到了,这茫茫白雪地,再开不出红花。 虽是寒冬,花愿不愿意开,总要试试。宋潜机笑道。 陈红烛不解:怎么试? 她随即也笑了,这只是一句比喻,借景抒情。宋潜机迟钝,似乎没明白她的意思。 不等对方回答,陈红烛道:我该走了。明天,你、你小心些。 也没更多话可说,这趟冒险已经结束。 宋潜机送她出门。 陈红烛回头望,见那人穿着崭新的礼服站在雪地里,身姿笔挺,大袖垂落,纹饰华丽。 平实温和与不近人情两种气质奇妙地糅杂在他身上。 等陈红烛走远,蔺飞鸢道:什么沾花惹草,名声风流,都是假的,这人没劲透了。 孟河泽冷冷道:宋师兄君子风度,你这种人懂什么? 蔺飞鸢一贯秉承我可以自黑,别人不能黑我的原则,立刻挑衅:我这种人?我哪种人?你说啊。 纪辰老实劝架:你们别吵啦。 卫湛阳不情不愿地走在通往无忧殿的路上,时而打量身边女子。 因为白日里逝水桥的事,传出几句风言风语。 父亲让他来接陈红烛,说几句软话,以示爱重,他不得不来接。 一路两人无话,途经瑶光湖时,他决定先开口。 红烛。他轻咳一声,身后众人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给他们留出独处空间。 系着白披风的少女忽然停步,传音道:你走吧。不用送了。 卫湛阳一呆,只觉这声音耳熟,大惊失色:青青仙子,是你?! 嘘何青青食指竖起,放在朱红的唇边,轻声传音道,你不会出去的,对吧。 卫湛阳向身后摆手,示意那群人走得更远。 他双眸闪光,激动地脸色通红:当然、当然!我知道,青青仙子都是为了我。 何青青心想,他在说什么玩意儿? 卫湛阳却想,她冒风险扮作我未婚妻的样子,深夜与我相会,何等情深义重,我们一定是一见钟情,两情相悦! 月光下瑶光湖极美,琉璃似的冰面上浮着袅袅寒雾。 湖心石亭如珠,两岸琼花玉树,身边人好像笼在仙云中。 天地皆银装,良夜雪景,谁不迷醉。 世人都说,妙烟仙子是天下第一美人。可我觉得她不真实,每个表情都一样,看她就像云端观湖,不见湖山,只见寒雾。卫湛阳生出勇气,青青仙子,我一定要告诉你,你才是我见过最、最美的人。 你喜欢我这张脸?何青青幽幽道。 当然不只是脸,在下岂是肤浅之人。 卫湛阳心思飞转,陈红烛拥有宠爱,华微宗可以为她陪嫁灵石矿。 但陈红烛没有实权,合籍之后,华微宗的事务依然由虚云做主。 与之相比,当然仙音门更好、大师姐何青青更好。 幸好订婚大典还没举行,还没到覆水难收的时候! 我今夜回去禀明父亲,明天就退婚!卫湛阳激动道。 何青青有些惊讶,更多是摸不着头脑:你要退婚? 为了仙子,千难万险我也愿意。 何青青忽然大笑,声音震得枝头积雪簌簌。 卫湛阳脸色发白:小声些,莫让人发现你不是红烛。 何青青瞥他一眼,转身离去前,轻笑道:就这点胆子,还退婚呀? 第112章 你有事吗 冷月照残雪, 千山披银辉。 宋潜机出门时,说他要去看看花。 纪辰很奇怪:大冬天、大晚上哪里有花? 蔺飞鸢觉得他太心大,身在敌营,也改不了看花弄草的毛病。 宋潜机指了指窗外:不远。 孟河泽、纪辰执意要跟。 三人夜上断山崖。 山间积雪踩上去软绵绵, 还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声, 很是可爱。纪辰玩心重, 团了个雪球从背后砸孟河泽。 孟河泽一偏头,雪球飞进深渊, 不闻半点回声。 崖下白雾升腾, 望不到底。 崖畔古松横斜,松针半凋,盖着云朵般的厚厚雪层。 分卷(86) 宋潜机知道,这是华微山树龄最长的一颗树, 外表并不雄伟高大。 四季总是一个样,春时虫鸣鸟叫,细雨点翠,它没有因此更茂密。 冬至飞鸟寂灭, 群山寒彻, 它也没有枯萎。 千年间经历风霜雨雪、雷打电劈、烈火焚烧。根须深入地下,四通八达,几乎与华微山融为一体。 就像一个大家族中最年迈的老人,没有最强的力量, 却有最深厚的根基。 宋潜机摸了摸粗糙的树干,从净瓶中取了一滴不死泉, 伸手点了点树梢。 他和不死泉的交情越来越好了。 最早无法触碰, 后来可以取出瓶口氤氲的水雾, 现在已经能取用一滴真泉。 孟河泽、纪辰知道他喜欢触碰植物, 不以为怪。 他们与宋潜机保持距离,不去打扰。 这是我与宋师兄真正认识的地方。孟河泽对纪辰道。 我知道,你同我说过,共历生死,险死还生,与赵执事斗智斗勇。所以你一直感谢他纪辰还在扔雪球玩。 孟河泽摇头:现在不是感激,如果非要说一种,应该是感到安慰。 他接过纪辰抛来的雪球:我在外面刀光剑影,只要想到宋师兄稳稳当当,安安宁宁地住在宋园里种菜养花,我就觉得心里妥帖。无论漂泊多远,世事多艰难,总有个归处 结果我一回千渠,就听说师兄遇刺,还替卫平挡了一剑,我当时怎么想?卫平这混球跟我不共戴天!纪辰正要劝,又听孟河泽低声道: 但现在我希望他在这儿。 纪辰松了口气:我也是,他其实人不错,还挺可怜的,被喜欢的姑娘拒绝之后 孟河泽警觉:你说什么?哪来的姑娘? 纪辰立刻捂嘴,目露惊恐:我没说过! 你就说了。 你听错了! 一个个雪球高高抛飞,如流星坠地。两个人前后追打,跑出宋潜机身边,却突然一齐停步。 扔出去的雪球,被人打回来了。 带着劲气,炸成冰晶粉末。 孟、纪二人顿时变色。 宋潜机拍了拍老树,算作告别。 莫动。他前行数步,示意孟河泽收剑。 黑暗中破风声凌厉短促,雪亮光芒闪烁。 那边有人练剑?纪辰好奇道。 不是练剑,是练刀。宋潜机道,一人练刀,两人在旁掠阵。 师兄认识?孟河泽有些惊讶,好锐的刀风。 宋潜机点头。 子夜文殊,习惯子夜时分,僻静处练刀。 华微宗广邀宾客,处处热闹,没有比宋潜机这里更荒僻的地方。 子夜文殊的黑刀名为雪刃刀。 大暑天看此人一眼,清凉解暑提神醒脑,大冬天看此人 冬天谁还想看他?雪地不够冷吗? 宋潜机转头就走,孟河泽、纪辰匆匆跟上。 他这样貌似失礼,却最识趣、最省事的做法,直接表明无心打扰。 修士之间若非同门、不是朋友,看对方修炼功法不礼貌,容易犯人忌讳。 不小心撞到,就像误入有人的温泉池,当作不曾见过最好。 宋潜机咯吱咯吱地踩着雪,子夜文殊的修为,又增进了。比前世此时更强。 为什么这样的天才,一直没有引起冼剑尘的注意。 因为他寡言少语,雷打不动,一言一行皆如标尺,永不犯错。 他绝对是冼剑尘最讨厌的那类人。 子夜文殊脸上写着无聊,不,他简直就是无聊本人。 光阴长河中看,冼剑尘性格极度自我,收徒弟不止看天赋,更要脾气对胃口。 救世主卫真钰虽然随他习剑,也被他整得苦不堪言。 冼剑尘的性格缺陷和怪癖,多得能吓死密集恐惧症,做事全凭心意,无迹可寻。 宋潜机宁愿应付一百个虚云,也不想跟他扯上一点关系。 听着背后刀风声,他陷入沉思。 只要自己以后与子夜文殊保持相似境界,且落后一步,就能减少被冼剑尘盯上的概率。 万一真见到冼剑尘,他就立刻装子夜文殊。 好主意! 踩雪声停下,宋潜机静静等待,任月影西移,夜风吹拂,寒露降临,忍不住微笑。 宋兄,怎么了?纪辰问。 我有些事办,你们先回去吧。 二人不走。 终于背后刀风静歇,宋潜机回身,大步向前,高声道:在下宋潜机,子夜道友好,初次见面,冒昧打扰 孟河泽纪辰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震惊。 练刀者是子夜文殊,宋潜机为何主动打招呼? 他从不主动结识修士,莫非青崖院监是位隐藏的种地高手? 一个是曾经最年轻的元婴,成名多年的天才。 另一个后来居上,从登闻大会到渡雷劫,才短短一年。 在宋潜机面前,旁人不好多提子夜文殊。 在子夜文殊面前,青崖众人也不提宋潜机。 两人有些王不见王的意思。 宋潜机无故去而复返。 子夜文殊身边两人,比孟河泽、纪辰更警惕。 院监师兄,宋潜机来作甚?身穿墨青衫的书生道。 他还带了两个人,看,那个就是纪编修!淡紫衫书生道。 孟河泽出门游历一趟,就带走华微宗外门弟子,名声大盛。 纪辰足不出户,在青崖的名声却胜过孟河泽,全因数套属他名字的题册。 青崖书生们以博览群书、学通四海为荣,千渠题册又以题目多变、难度变态著称。 修真界最强的一群做题家,绝不会轻易认输。 帮助外门弟子和散修入门的题册,他们做来简单,做完便大肆笑闹嘲讽一通: 题型确实新颖,真有几道令人抓耳挠腮,拍案叫绝,可惜没什么难度。 只有没见过世面的泥腿子们,才觉得这东西宝贝。 不多时,流言传入卫平耳中。他不生气,更不争辩那本就是专供泥腿子的基础题,只微微一笑,又出了进阶版,还题着纪辰的名字。 噩梦从此开始,青崖诸生被摁在地上反复精神虐打。 无数个挑灯苦战的深夜,都要指着纪辰的名字大骂。 今夜真看见纪辰本人,如何不心情复杂。 至于宋潜机,那更复杂。 因临摹英雄帖,而崇拜、佩服他的大有人在。但宋潜机远在天边,院监近在眼前,威望经年日久地累积,在青崖诸生心中近神,非一张字帖可动摇。 当两者被外人反复谈论、比较,子夜文殊众多的拥护者,不由对宋潜机生出微妙的敌意和忌惮。 雪刃刀映着月色,一段寒芒照在雪地上,比月光更凉。 一声刺耳声响,子夜文殊收了刀:湖心亭,我见过你。 这是反驳对方说初次见面。 宋潜机走得更近,笑着寒暄:又见面了,好巧啊。 子夜文殊抬眼,直直看着他。 天上月,地上雪,黑衣、黑刀的人。 此人拄刀而立,黑白分明。 他皮肤苍白,嘴唇薄而缺少血色。若非颈间露出淡青色血管,整个人就像一尊白玉像。 眉骨高,眼窝微陷,睫毛浓密地覆着,显得眼神更深。 宋潜机看懂了这目光的意思 你有事吗? 熟悉的冷气,宋潜机深吸一口气:子夜道友,我来是有一件事找你商量。 他没有再多废话,或绕圈子、攀关系。 子夜文殊又吐出两个字:请讲。 宋潜机笑起来:你以后快要突破之前,能不能传信告诉我一声。 这次子夜文殊还未开口,他身边的青衫书生已叫道: 宋仙官,您这话这是何道理?! 大道之争,修士素来图快图强。 第一只有一个公认的,第二可以有无数人自称。 我不想引人注目,我想每次慢你半步。宋潜机对子夜文殊诚恳道,当然不会让你白辛苦,你如果需要法器、符箓 青崖两人听在耳中,好像宋潜机故意炫耀他这次突破占尽风头,还炫耀千渠郡物产丰富,他身家今非昔比。 紫衫书生打断:你不要欺人太甚!我青崖不缺你千渠那点东西! 箐斋、梓墨。子夜文殊道。 两人闭口不言,瞪着宋潜机,神色犹忿忿不平。 纪、孟二人也瞪回去。 四只斗鸡目光厮杀。 宋潜机走得更近。 子夜文殊不喜生人近身,本想横刀阻拦,却不知为何,没有动手。 子夜道友,我是真心诚意,你能不能考虑一下?宋潜机赤手空拳,气息松弛,全无防备。 子夜文殊微微蹙眉,好似疑惑: 我们从前认识吗? 宋潜机一噎:一面之缘,不算认识。 这辈子确实不认识。 前世血河谷秘境中相遇,危机所迫,名门天之骄子和散修泥腿子同行一月。 一月里日夜不眠,用尽手段协作求生,也用尽手段互相防备。 说是朋友,实在太勉强。两人性格迥异,气性上头,都骂过对方许多狠话。 说是敌人,子夜文殊死前,明明有机会杀他,却没有动手。 子夜文殊死后,宋潜机有段时间回想起来,还感到一种孤独求败的寂寞。 第113章 剑在何处 断山崖风声呜咽。 冰轮悬照, 树影婆娑,子夜文殊沉默着。 他这样冷脸,好像随时要出刀, 身后两位名作箐斋、梓墨的书生不禁心中惴惴。 宋潜机浑然不怕, 甚至热切地笑着: 这世上的人, 原本谁都不认识谁。只要你愿意,我们就算认识了。我还可以做自我介绍。 话说出口,落在地上, 几乎溅起雪浪。 孟河泽心想,宋师兄今夜怎么如此反常? 非要跟子夜文殊过不去? 纪辰却想,这两人无冤无仇, 宋兄视名声如浮云, 绝不是小气之人, 难道是因为因为青青仙子?! 对啊, 怎能忘了她,陈大小姐对不起了,原来宋兄心里还有何姑娘! 纪辰忍不住微笑, 孟河泽右手按剑, 左手戳他,气恼地传音警告: 这等紧要关头, 你还胡思乱想?!对面快要拔刀了! 子夜文殊终于开口, 问道:你练什么剑? 宋潜机摇头:我不用刀剑。 子夜文殊看着他, 目光淡漠,语气却认真:不,你用剑。 宋潜机沉默片刻, 没有说谎或敷衍:是, 我曾用剑! 剑在何处?!子夜文殊道。 箐斋、梓墨顿觉激动, 只要姓宋这厮回答,自家院监下句一定是拔你的剑。 两虎相遇必争一王,敢当面挑衅压制境界,慢你半步,就要让他看看厉害。 剑在宋潜机本想说剑在心中,紫府中净瓶一震,提醒他如今只有不死泉,剑在当铺,我当啦。 子夜文殊脸色微变。 夜风呼啸,吹起他黑衣猎猎。 宋潜机在对方严厉的目光下忽觉理亏。 他知道战意被打断一定难受,只好低头扯扯礼服袖子的流苏: 咱俩不是商量互通消息的事吗,牵扯刀剑作甚? 纪辰撇嘴,小声嘟囔:若非当剑换绿漪,何来你这元婴郎。 小纪!宋潜机低喝,莫胡言。 子夜文殊已经听到了:是你。 登闻大会上,何青青弹奏《风雪入阵曲》助他突破。 子夜文殊曾偶然听说,何青青得了别人送的琴,才有惊鸿一曲。 是我。宋潜机只得点头。 不远处亮起灯火,积雪被踩踏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明显。 是华微宗执法堂的巡防弟子,将巡至此处。 子夜文殊淡淡道:告辞。 他转身离开。 青衣、紫衫书生匆忙跟上。 箐斋气道:他这样戏弄人,我们凭什么还要忍他?! 梓墨劝道:身在华微宗做客,喜宴不好见血,院监师兄是以大局为重。 子夜文殊平静道:他没恶意。 两人回头望,竟看见宋潜机站在原地挥手告别。 没恶意,是什么意思? 恰好他的喊声顺着夜风传来:子夜道友,明天见啊! 穿上礼服也不像正经修士,一身散修的红尘浊气。箐斋更气:什么棋书双绝,风流倜傥,淡泊宁静,全是假的,他就是个死缠烂打的无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师兄莫被他迷惑了! 梓墨:无赖事小,或许还变态。我听说他抓了刺客不杀,把人关在宋院里日夜折磨。 子夜文殊忽然停步,回头看两人,目光如冰雪。 两人一惊,脸色霎白,一齐行礼:院监师兄,我知错了。 何错?子夜文殊面无表情。 箐斋擦冷汗:一时气极,背后妄议他人,犯了口舌。 院律如何?子夜文殊问。 梓墨低声道:无凭不议人,议人不避人。说人是非者,必是是非人。 伸手。子夜文殊扬起刀鞘。 分卷(87) 冬月躲进夜云,雪地骤然暗了。 宋潜机望着三人背影远去,没入纷乱树影中,负手转身: 小孟,知道他住哪儿吗? 孟河泽:青崖的修士,都住在太和殿。 宋潜机脚步轻快:好啊,明天半路堵他。 此人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哭穷卖惨他视若无睹,武力逼迫他宁死不屈,比大陆尽头的坚冰还硬。 但比起面对冼剑尘,宋潜机宁愿面对此人,毕竟前世他已总结出一套对付子夜文殊的办法。 此法不易模仿,但总结精髓就是三个字 不要脸。 纪辰顿时兴奋,拍手大呼有意思:堵他堵他! 孟河泽实在忍不住:师兄招惹他干什么?师兄从前不喜欢找麻烦。 宋潜机笑道:找点小麻烦,是为了以后避免大麻烦。 孟河泽不明白,却也笑道:师兄开心就好。 卫湛阳叩门时,已吹了一路冷风,他相信自己头脑已经清醒。 但何青青的影子仍挥之不去。 怪哉,这仙子可是修了什么蛊惑人心的邪术? 怎么自己一见到她的脸,便热心神摇曳、热血上头。 但仙音门是大宗门,名门正派四个字,名在第一。 何青青又是绛云仙子的唯一亲传,根本没必要再冒险修炼邪术。 思量间,敲门声稍乱,屋内中年人斥道:何事慌张?! 卫湛阳低声道:父亲,事关家族兴衰荣辱,不可拖延。 门开了,又悄然关上。 屋内响起争执声、茶壶破碎声、椅子翻到声,终于静默无声。 她以后做了仙音门掌门,仙音门就是我们的。江山美人,我都想要。 此事乃家族议定,老祖都点过头,你说改就改,哪有这般容易?! 卫湛阳扶起倒地的椅子:父亲放心,若是退婚,我们一定独占道理,更全脸面。 中年男人目光闪了闪:你想设计让陈红烛主动退婚? 何青青与陈红烛本来在一处,既然何仙子来见了我,陈红烛去了哪里,去见了谁?卫湛阳冷笑,当然是宋潜机。 中年男子稍惊:她有这个胆子?! 她本来没有。但宋潜机风流成性,惯会引诱女修。 最初他们为了与华微宗和赵家三方结盟,以参加刺杀宋潜机做投名状。 如今宋潜机不仅没死,还晋升元婴,坐拥千渠,八方投奔,势力渐大。 在修真界众人眼中,他早晚自立为王。 他们派出的卫平,也一去不返,为宋潜机所用。 卫湛阳道:若大小姐大典前跟人私奔了,我们再编一出红烛夜奔的戏文,唱遍修真界。到时候,华微宗哪还有脸面跟我们闹翻? 中年男子笑起来:世上没有男人愿意给自己带绿帽子。 卫湛阳深吸气:做大事要狠。 中年男子陷入沉思。 卫湛阳娓娓劝道:父亲,如今形势对我们最有利。华微宗和赵家与宋潜机已成死仇,他们在前面,而我们在后面。进可攻,退可守,更可以徐徐图之。且让他们先去斗,最好是宋潜机元气大伤,千渠也彻底独立,与华微宗没有关系。 卫平在千渠影响已深,他的身份还没有点破,什么时候揭破,由我们说了算。只要时机足够好,宋潜机必杀他,两人必成仇。到那时千渠一乱,就是我们的机会。 一个与华微宗无关的、富饶的千渠郡; 一个比陈红烛更有权力的何青青。 谁能不心动。 你有几成把握,明天大典开始前,能让陈红烛主动退婚? 卫湛阳道:儿子心中已有定计。 中年男人闭了闭眼:那就去做吧,老祖那边,为父来担当。 竹林间琴声停了,好像叮咚泉水瞬间结冰,不再流淌。 抚琴的女子抬头问:你出去了? 何青青望着那女子不说话,目光似含冷意。 直到妙烟唤她:大师姐。 何青青才笑起来:是呀,回来迟了。 妙烟没有带侍女,只带着一张琴。何青青也是独自归来。 白雪压弯翠竹,偶有吱呀声。 她们第一次正式相会,也是在华微宗的竹林里。 那时气氛很热闹,唯有何青青格格不入。 她不敢拒绝任何人表现出的好意,将完整《风雪入阵曲》倾囊相授。 红烛明日订婚,你莫误她。妙烟道。 她一贯对别人的私事没有兴趣,今夜不知为何反常。 或许因为陈红烛也算她表妹,或许好奇何青青到底去见谁。 师妹,这跟你没有关系。何青青笑道,你有时间,多想想自己的处境。 妙烟因《风雪入阵曲》心障难破,而望舒急于压制绛云,对得意徒弟的心不在焉日渐不满。 师徒之间的嫌隙,连外人都看得出来。 妙烟毫不动气。她气质高贵宁静,外人面前,从来没有生气的模样。 那样不美。 她只平静道:大师姐,我认为,你的处境比我更危险。 修行一途,何青青确实下了苦工,背后还有绛云供给。 可是有本事闯出名声的修士,哪个不是日夜勤恳,苦心钻研? 自从拜入师门,妙烟一样享用最好的资源、拥有最好的天赋、仍旧不敢懈怠地努力。 经年累月地积累,才有今日成就。 如果这种差距能被苦功抹平,那所求的仙途才是笑话。 妙烟很确定,对方一定用了非常手段。 何青青笑容消失,从她身边走过。 我会知道的。妙烟说。 何青青明白她在说什么。 时间匆匆过去,自己已经拜了师父,修了新术法,得了新法器。 那首曲子像一根稻草,她攀着稻草上了岸,草的使命便完成了。 她向前拼命奔跑,偶尔回头,只能隐约望见那个人立在月光下的影子。 唯有妙烟,还活在那场风雪中,画地为牢。 第114章 一见如故 宋师兄, 咱们好像来早了。纪辰左顾右盼,前后只有一片晨雾。 天空才泛起薄薄的冰蓝,月亮的残影还没消退。 宋院一行人已经装备整齐, 守株待兔。 此地是一处三岔路口,也是青崖诸生前往主峰的必经之路。 道旁有座山亭, 名作百花亭, 春日里繁花盛开, 它藏在花丛深处。 华微宗内门弟子常结伴来此,嬉游赏景。 可惜如今寒冬萧瑟, 不见浮花浪蕊,只余积雪皑皑。 宋潜机坐在晨雾弥漫的亭中:不早,他很快就来。 子夜文殊, 子夜练刀,练毕打坐修炼,卯时收功。 然后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 开始认真地写日记, 一般半柱香写完。 若非半路遇险、重伤,或其他紧急情况, 他就保持着这样无聊又规律的作息。 宋潜机好奇那本日记,却不曾偷看过。 那时他们虽然同行,但关系时好时坏,他怕看到子夜文殊在小本本上画圈, 咒他早死。 宋潜机曾一度以为,大门派的大弟子都像子夜文殊这般。每日梳理修炼心得, 是一门必修功课, 回家师父会检查。正经人都写日记。 后来才知并非如此。 蔺飞鸢弯腰给他整理礼服的衣摆, 像个本分的护卫队弟子, 却凶恶传音道: 我一针一线绣的,别压出褶子!你坐端正行不行,你以为你在宋院种地啊?! 宋潜机认错:抱歉。 他挺起脊背,下巴微抬,撑起前世大能的架子。 不多时,忽听见一声轻唤。清脆的少女声音,如鸟鸣打破寂静清晨: 宋师兄,是你吗? 紫云观观主没有来,骊英带十余位紫云观弟子赴宴。 行至百花亭,隔着淡淡寒雾,望见亭中人。 那人模样没大变,侧颜依然俊美,个头好像高了些,身形更挺拔。 春夜里的落魄酒鬼,变成了气质高华的仙人。 鹅黄罗裙的少女向亭中奔来。她身后紫云观弟子欲伸手阻拦,迟了一步,只好由她去。 都知道她年纪不大,却与观主同辈分,伴在棋鬼身边,无拘无束,自由惯了。 少女笑颜如花,身姿轻盈,裙摆风中飞扬,似乳燕投林。令众千渠弟子眼前一亮。 又一个。纪辰挑眉眨眼,孟河泽怼了他一剑鞘。 宋潜机起身,端正道:骊道友好。 还真是你,差点认不出你了!骊英眨眨眼,你喊我什么?你要么叫我名字,要么叫我骊师妹,称道友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认识我? 宋潜机有些尴尬。这小姑娘见过自己耍酒疯的样子,好像还被吓哭了。 他温和道:自是认识,骊师妹。 骊英喜道:真没想到你会来,你能不能再写一首诗送给我? 她竟想一出是一出,取出打棋谱的簪花小笔和手札,立刻要宋潜机写字。 又作诗?宋潜机汗颜:我不会。 他没有舞文弄墨的爱好,最多写出格律不严、韵脚错乱的打油诗。 不等对方开口,他先转移话题:棋鬼先生可好? 骊英笑容微僵,点头又摇头:好也不好。 登闻大会结束后,师父好似了却心愿,心情舒畅,笑口常开。身体却一日日地衰弱下去,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紫云观内也不是一块铁板,许多从前没有的问题接踵而至,骊英不得不面对。 身心疲惫时,她取出种土豆三个字看看,总忍俊不禁。 纸页已经泛黄,磨出毛边,她依然珍惜地带在身上,小心地翻看。 每看一次就想:轰动天下的英雄帖,本来是写给我的。最后三字只留给我一个人,他们谁也不知道,谁也猜不出! 念及此,她忽对宋潜机传音:你跟我同路进殿赴宴吧。你坐我旁边,华微宗见了,便会猜测你和我师父还有联系,不敢在宴席上为难你。 宋潜机觉得她天真可爱,却道:多谢骊师妹,不必了。 骊英还要再说些什么,不远处一声娇喝响起:宋仙官! 一只白虎踱出晨雾。它几乎一人高,除去额上花纹如火焰,全身无一根杂毛。 红瞳如血,神异威严。 紫衣女子跃下虎背,鬓边娇艳的琼玉花一颤,悠悠飘落两三瓣。 宋潜机微怔,走出亭外招呼:丰道友好。 丰紫衣没有与大衍宗弟子同行。 她喜好玩乐,趁着陈红烛订婚大典各派相聚,昨夜约了七八位交好的女修通宵打牌,今早才一起赴宴。 骊英看到了大衍宗公主,丰紫衣也看见了紫云观小姑奶奶。 两人行过礼,气氛有些微妙。 宋潜机觉得自己今天不该进这亭子,名字都不吉利。 但这事怪谁呢? 要怪就怪子夜文殊。 昨天有什么大事,今早日记写得这么慢。 不是吧。纪辰笑容枯萎,欲哭无泪地扒拉孟河泽肩膀:又一个?!讲道理吗?我还一个都没有! 孟河泽铁面无私地扔他下去。 宋仙官,登闻大会一别,还没来得及恭喜你突破。丰紫衣爽快道,我养的母食铁兽产崽了,回头送一只到你千渠郡,你养大了就能当坐骑,算是贺礼! 她的白虎在她身旁静卧,像只懒洋洋的大猫。 仙子的好意,心领了。宋潜机道,只是食铁兽金贵,我养不活。 宋院的猫都是蔺飞鸢喂,他自己还靠卫平吃饭。 食铁兽那样贵重的灵兽,还是留给精通御兽的修士吧。 纪辰忍不住好奇:我曾听闻食铁兽乃上古异种,既食铁也食竹,作战凶恶勇猛,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丰紫衣笑道,纪公子果然博学,不愧是编修。 纪辰愈发激动:而且食铁兽毛色黑白相间,很是特殊 宋潜机轻咳一声:真黑白相间的来了。 众人回头,只见青崖二十余人昂首挺胸,大袖飘飘,从另一条山道走来。 为首者子夜文殊气势内敛,穿黑衣、佩黑刀,肤色苍白。 倒是应景。骊英噗嗤一笑。 丰紫衣一愣,随即大笑。她身后众女修掩嘴笑成一团。 青崖众人未走近时,先听见黄莺出谷般的笑声、又间起伏错落的轻笑,如珠落玉盘。 而后看见青稚活波的骊英、明艳爽利的丰紫衣,还有七八位女修。 如春回大地,白雪上开出朵朵鲜花,群芳争艳。 定睛再看,百花亭的三字匾额下,立着一道清瘦人影。 他身边翠羽黄衫、姹紫嫣红,而他淡淡笑着,不知是无奈,还是泰然自若。 青崖诸生顿时警觉,暗中传音: 他们笑什么?难道笑我们?还是笑院监师兄? 那人便是宋潜机、宋仙官吧。 什么英雄帖,我看是英雄掉进脂粉堆。大早上便与女修调笑厮混,果然风流成性。 箐斋没由来地气恼:他昨晚还纠缠师兄,现在倒是左右逢源,春风得意了。 子夜文殊继续朝前走,目不斜视。 纵世间万般好颜色,他眼中却似只有黑白。 顾忌院监在场,青崖众人嘴上一言不发,眼睛瞪着宋潜机,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不屑、鄙夷,隐约掺杂几丝羡妒。 分卷(88) 恰在此时,宋潜机开口唤道:子夜道友,等等。 梓墨心中闪过不妙预感,抢先道:你还想干什么? 子夜文殊停下,看向宋潜机。 宋潜机越众而出:早上好,吃了吗,又见面了。 子夜文殊不会寒暄,张嘴勉强吐出一个字:巧。 不巧,我在堵你。宋潜机笑道,我站这儿一盏茶的功夫了。你终于来了。 他们两个,很熟吗?丰紫衣喃喃自语。 骊英茫然摇头:没听说过他们认识。 子夜文殊微微皱眉,感到疑惑:为什么? 没有战意,为什么缠着他? 没有恶意,为什么提出奇怪的要求?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为什么还这样坚持,不肯罢休。 宋潜机一拱手:有你在前面挡着,我比较安心。 子夜文殊怔了怔:无理。 他带着一众弟子离开。 他两人说的话,似打哑谜,旁人一句听不懂。 宋潜机快步追去。 孟河泽一招手,千渠弟子们精神抖擞,大步跟上。 纪辰落后几步,拉过后排的蔺飞鸢传音:你能不能抽空给大家做一套劲装,穿出去行走修真界,好体现我们千渠弟子的精神风貌 蔺飞鸢气笑了:小朋友,我一个刺客行首,你当我是什么人?你家裁缝吗?! 纪辰挠头:对不起,我是看对面穿得整整齐齐,发带颜色都一样。咱们这边穿得像染缸,差点气势啊 护卫队弟子虽出身华微宗,却不愿再穿华微宗的外门弟子服。 这次来赴宴,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什么样式、什么颜色都有。 蔺飞鸢瞪他一眼:回去量了尺寸再说。 两人这边传音,孟河泽一回头,虽不知道他们商量何事,但看表情一定不是正事。 脑中再次闪过某个自我唾弃的念头 还是卫平靠得住。 宋潜机继续游说:你知道,我是认真的,而且这件事对你只有好处,没有丝毫坏处!何乐不为? 子夜文殊需要第一天才的名声,或者说,整个青崖需要这名声。 子夜文殊摇头:有好处,却无理。 宋潜机笑道:对对,你有原则,事无理,不可行。但今天大喜的日子,能不能破例一下? 子夜文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不用开口,宋潜机已经明白这眼神的意思,一时无语 人家大喜,与你何干?订婚的又不是你。 通往主峰的大道宽阔,宋潜机与子夜文殊并行在先。 后面青崖弟子、千渠弟子排出十二列,互相提防。 最后是骊英、丰紫衣等人。 他们两个,关系何时这么好了? 骊英百思不得其解,性格天差地别,轨迹毫无交集。 不止她这样想,当两人并肩走近大殿,东道主也大惊失色 子夜文殊何时与宋潜机交好。 第115章 欠债还钱 为此次订婚大典, 华微宗将宫阁殿宇翻修一新,处处红绸飘飞,喜气洋洋。 霞烟锦铺满逝水桥, 桥下五色鲤被喂得肥美异常, 迎着朝霞腾跃出云海。 乾坤殿两侧摆放上百张矮几, 中间依然留有开阔空地。 虚云端坐高位, 不怒自威,看八方来贺, 心中满意。 直到子夜文殊与宋潜机同时出现,虚云和华微宗一众长老心中同时咯噔一声。 引路的道童犯了难, 不知该引向何处,下意识看执事长脸色。 执事长也拿不准,又急忙看虚云掌门脸色。 虚云却想,子夜文殊今年在青崖闭关, 宋潜机一直在千渠, 两人根本无暇私交,难道这背后是书圣的意思? 他不动声色, 既然想让宋潜机放下戒心, 必要忍得一时。 稍一踟蹰, 子夜文殊脚步不停, 已经跨过门槛。 道童急忙将他引向事先安排的座位,子夜文殊刚坐定,谁知宋潜机紧随其后,很自然地坐在他旁边。 青崖和千渠众人站在两人身后。 执事长上前道:宋仙官, 这桌本是留给紫云观观主的, 仙官们坐在后面 骊英笑道:我师兄没来呀, 宋仙官坐吧, 我坐你旁边。 说罢已经入座。 丰紫衣和她身后女修,与宋潜机告了别,才回各自门派落座。 听过宋潜机名字、研究过他字帖和棋谱的人遍布修真界,亲眼见过他的人却不多。 至少大殿内各门派世家的代表,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宋潜机。 跟严肃沉着的子夜文殊比起来,宋潜机笑似春风,如传言中一般俊美风流。 他穿着做工精致、低调华美的礼服,身后站着孟河泽、纪辰和一众弟子。 来势汹汹,不像属地仙官,倒像一派掌门、一方霸主。 殿内众人不由暗中议论: 那人就是宋潜机?他不仅敢来,还敢带以前华微宗的外门弟子来,这不是打东道主脸面吗? 他还坐在虚云眼皮底下,虚云真能忍。 宋潜机早有自立为王之心,自然不愿与其他仙官同坐,偏要出风头,坐显眼的位置。 诶,仙音门的仙子们来了! 忽一阵香风吹入乾坤殿,花香袭人。 步摇乱响,环佩叮当,裙摆如滚滚浪潮,果然是美人如云的仙音门到了。 妙烟在偏殿准备稍后弹琴,其他女修由何青青带领赴宴。 她第一眼看见宋潜机,就要上前打招呼。却见那人左边是子夜文殊,右边是骊英。她想了想,直径走向宋潜机对面的位置。 虽然相隔半座大殿,距离稍远,却时刻能看到。 后面怎么安排?引路道童问执事长。 执事长头疼:反正都坐乱了,随便吧。 宋潜机看见何青青,略略点头。 后者笑起来,艳光如刀。 青崖诸生一时有些目眩神迷,彼此传音: 何仙子在对我们笑吗?她笑得真动人。 当然,毕竟是院监师兄救回来、我们青崖走出去的人物。 他们回以与有荣焉的微笑,何青青却不笑了。 她不像妙烟永远保持淡淡微笑,日常面如冷月,因而笑容更珍贵。 旁人看她,只觉她的美貌有种攻击性,令人浑身发冷,却无法忍住不看。 长时间面对子夜文殊,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 青崖诸生受他管教,他是令人膜拜的偶像神像,绝不是可以亲近嬉笑的朋友。 其他门派的亲传弟子、天之骄子与他打交道,就算与他修为相仿,也会感到压力。 但宋潜机好像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一直对子夜文殊笑得明目张胆,还从储物袋摸出一只玉盒: 带了点特产,送给你做纪念。 子夜文殊不接:何物? 宋潜机认真道:麦子,我自己种的,长得很好。 子夜文殊看着他不说话,似无言以对。谁家修士会送麦子? 宋潜机长臂一展,将玉盒塞给他。 箐斋、梓墨要拦,见子夜文殊已经握住了盒子的一角,两人只能收回手。 纪辰戳了戳孟河泽:你有没有觉得,有点冷? 不可能。孟河泽面无表情:乾坤殿设有恒温阵法,寒暑不侵。 纪辰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扬眉眨眼,看仙音门又看青崖,对面冷,旁边也冷。 孟河泽拉他换了位置,让纪辰离子夜文殊更远: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纪辰: 堂哥!纪辰忽听见一道极熟悉的声音,一激灵,打了个冷颤。 还冷?孟河泽转头问蔺飞鸢,带披风了吗? 蔺飞鸢大怒:你当我是裁缝还是你妈? 不冷不冷热得很!纪辰连忙制止两人,对快步走来的少年冷淡道:有事吗? 那少年与纪辰面容有些相似,穿着打扮也如出一辙。 孟河泽虽不认得,却大概能猜到对方身份。他横剑挡在纪辰身前。 小星怎么没来?登闻大会后,你们一言不发地跑去人生地不熟的千渠郡,家里人都很担心。 纪光声音抬高,引人注目。 任何外人听见,都会觉得他真心关心纪辰,而纪辰不为所动,冷漠无情。 另一位中年男人走过来,和蔼微笑:小辰,等大典结束,就随我们回白凤郡吧。跟族人在一起,总比跟着不知底细的外人强。 他说到外人,刻意看了一眼宋潜机。 纪家众人聚来,男女老少言辞恳切。纪辰叔父的姬妾们甚至低声抽泣,怨纪辰不孝: 你不回家也罢,让小星回来也好,她从小娇生惯养,怎么吃得惯千渠的风沙? 硬碰硬孟河泽不怕,听一群女人哭却无比头大,只能收回剑柄。 心想纪星都被卫平喂胖了一圈,哪里像吃不惯的样子。 堂哥,就算曾有误会,家人之间,吃顿饭就没事了,在外面玩了这么久,总该回家。纪光劝着,眼中闪过得意地笑。 四周宾客的寒暄声静了静,很快嘈杂渐起,开始议论此事: 自纪仙尊陨落后,纪家全由旁支支撑,纪辰这样一走了之,未免太无情了吧。 谁知他是不是受人蛊惑,自己族人也不认了。 他们故意不传音,不是为难纪辰,是想看宋潜机如何应对。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利益一旦扯上血缘,总能扯出许多是非。 宋潜机若不拦,名声在外的仙官护不住身边人,必遭嘲笑。 他若阻拦,必有挑拨谋财的嫌疑和污名。 华微宗一众峰主、长老冷眼旁观,幸灾乐祸。 纪辰脸色彻底冷下。 心想你们不过是欺我年纪轻,以为我好糊弄,大庭广众之下顾忌脸面,不敢把事做绝。 我偏不如你愿。 来赴宴之前,他已经做好面对一切的准备。 叔父,堂弟,我当初离家,不过是因为 咳!宋潜机忽然打断。 纪辰见宋潜机摇头,只得忍怒不言。 宋潜机道:各位来此,是要接他回去了? 他还坐着,没有站起来的意思,态度散漫。 殿内众人神色兴奋。 纪光暗示警告:这是我们纪氏家事,宋仙官不姓纪,不方便插手吧。 那是自然,多谢你们来接他!宋潜机笑道:可惜他的钱,已经在千渠花光,不然我一定放他随你们回去。 纪光脸色一变。 中年男子摇头,似是失望、痛惜: 宋仙官何等风流人物,为何提那俗物?我们来接纪辰,是为了血浓于水的亲情,不是为了几块灵石! 说得好。宋潜机叹气道,纪辰在千渠练习布阵,灵气输出不稳,经常引爆阵基,炸房毁地。他的钱赔光之后,吃穿用度皆由千渠供给,他又像从前一样吃用最好的,开支颇大。如今只能做工抵债。债不还清就放人,我如何向千渠子民交代 纪家数人震惊无言。女眷们忘了哭,帕子掉在地上。 孟河泽忍着笑,好个卖身千渠,做工抵债的可怜小少爷! 好个铁面无私的宋扒皮。 宋潜机:血浓于水,游子归家合乎人伦道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更是天经地义。只要你们提前还清他欠的钱,他立刻就能走,我敲锣打鼓放鞭炮抬花轿送他走。 纪光叫道:怎么可能?纪辰离家时,明明带走了 财不外露,他的话立刻被纪家主打断:小辰欠下多少? 宋潜机不假思索:不多,六百万灵石。 你这是狮子大开口!纪光沉不住气,脸色已涨红,无凭无据,你堂堂仙官,讲不讲理,凭什么扣人? 我最讲理。纪辰练习阵法的事,全千渠皆知。每笔损耗都记在账本,件件有凭据,我给了八折友情价。宋潜机没抬眼皮:亲情无价,你们谁付一下? 看热闹的殿内众人哄笑。 纪辰恨不得拍手叫绝。 纪光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话,讽刺宋潜机斤斤计较、心机深重。 我在千渠做工很辛苦。纪辰眼睛瞪圆,显得十分委屈可怜,叔父,堂哥,你们会替我还债吧?不过六百万,我父亲活着的时候,可是给旁支也留下 中年男子低咳一声,打断他:小辰,你长大了,在外行走敢作敢当,这种事要靠自己。我看宋仙官只是磨练你,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你跟着他,练好功法,多学本事啊。 他说完转身就走,纪家女眷们急忙捡起帕子跟上。 骊英带头拍手笑:纪编修真可怜,一个大活人,不值一堆灵石。 纪光听着宾客说他们贪财、卖子,犹不甘心地站在原地,张口想说些什么。 纪辰抢先道:我人回不去,但心里记挂你们。我带了点千渠土特产。堂弟,送你了。 什么特产纪光低头一看,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修真界三百六十条基础常识进阶版》?! 进阶版还叫常识?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令青崖做题家鬼哭狼嚎、夜夜噩梦的死亡习题? 再看旁边青崖学子脸色,已经比玉案上,琉璃盏里的绿蚁酒还绿了。 纪辰关切道:做完这本,再来找我要。 分卷(89) 纪光汗如雨下,匆匆告辞。 青崖诸生盯着题册,面色铁青,忿忿不平地互相传音: 别人的家事,宋潜机就算占道理,也不好这样横行霸道吧。 这次可不是背后传谣,是咱们亲眼所见。箐斋道,宋潜机果然不是什么正经人,一定要防他不怀好意地接近院监师兄。 宋潜机顶着各种复杂目光,吃着白玉盘里的合意饼,还分给身后的弟子们吃。 看我作甚?他对子夜文殊笑道,这个好吃。不过在我千渠郡,还有更好吃的。 卫平的手艺,当然比华微宗厨子好。 子夜文殊面色不改,声音却传进宋潜机耳中: 为何不惜声名? 对方本来不用淌这趟浑水,或者可以做得更漂亮,少遭非议。 但他偏要最简单、最粗暴。 宋潜机不传音,微笑道:我要声名有什么用? 子夜文殊不再问。 宋潜机与传闻中判若两人。 纪辰收起题册,扬眉吐气,对蔺飞鸢传音:你发现没,子夜文殊坐在旁边,宋师兄好像活泼许多。 他心想,这种话说给孟兄听,只会挨骂,幸好有蔺兄在。 蔺飞鸢对宋潜机背影翻白眼,冷笑:谁知道他什么毛病。就喜欢招惹不好惹的。 第116章 凤凰台上 千渠郡宋仙官的热闹没看见, 只看了白凤郡纪家的热闹。 华微宗的东道主们有些意兴阑珊。 红烛准备的如何了?虚云招来执事长垂问。 距离大典正式开始,还有一个时辰,按照流程, 陈红烛该在后殿焚香梳妆。 她将换上里外四层、曳地三丈的礼服,头戴缀满西海鲛珠的金冠, 腰佩精致的灵玉和璎珞流苏。 钟鼓一响,吉时到了,才能现身人前。 方才小姐身边的侍女来回话, 已经梳妆妥当。执事长顿了顿, 似在犹豫该不该说, 卫家少爷过去了。 虚云眉头一皱, 转头看向身旁的中年修士:卫真人。 卫湛阳的父亲做出惊喜神色, 笑道:他可能想去看看, 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他们年轻人之间, 感情好得快。 哦。虚云点点头,湛阳有心了。 昨天卫湛阳逝水桥失态,传出几句不好听的风言风语,虽是捕风捉影, 也惹得华微宗不满, 便向卫家施压。 今天卫湛阳表现得殷勤热络, 早早捧着自家红烛,实在正常。 吉时将至。无论感情如何, 都已无可转圜。 宾客们故意大声闲聊, 尤其是依附华微宗的小门派和属国, 更要借此机会表现忠心: 卫少爷青年才俊, 大小姐美丽高贵, 两家从此珠联璧合, 当真喜事。 有幸亲眼见证一对璧人订婚,是我等的缘法。今日沾过这气运浓厚的福缘,修炼之道必更加顺遂。 诸位同道,请。虚云举杯,粗茶劣酒,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包涵。 众宾客随之倒酒豪饮。 席间懂酒的修士激动不已,对东道主赞不绝口:六百年绿蚁陈酿,外面有灵石也买不到,真是下了血本。 如果没有大小姐订婚宴,哪有我等口福。 宋潜机知道自己喝醉是什么德行,他不敢碰手边的酒壶,只吃些瓜果点心、精致菜肴。 别人举绿蚁酒邀他,他只能举碧玉汤盅喝汤。 华微宗自酿的灵酒,虽不如大衍宗独门手艺酿出的滋味醇厚,胜在灵气丰富,添加多种灵草,有疏通灵脉、活血滋补的效用,最适合深冬补气。 宋潜机招呼孟河泽等人:大家喝,别浪费。 孟河泽严肃拒绝。蔺飞鸢抢过酒壶,猛灌一口,击鼓传花般请弟子们喝。 弟子们外出打猎,只喝粮食酿的浊酒。几杯绿蚁灵酒下肚,精神抖擞,满面红光,好像回到猎队烤肉时。 大殿金碧辉煌,各门派的弟子都恭谨地立在各派代表身后。 只有千渠这边有说有笑,有吃有喝,怡然自乐,好像在自家后院。 这场景令其他弟子羡慕不已,也让许多人酸溜溜地表示不屑: 一群泥腿子,宋潜机也不管管他们? 没有规矩,尊卑不分,成何体统。难道千渠都是这种修士? 旁边骊英见了,却笑道:原来宋师兄对下面弟子这般宽厚,我从前听说宋院门下,甚少约束,却各个忠心耿耿,看来是真的了。 他们不是我的弟子,也不是手下。宋潜机道,只是暂时跟随我修行。你情我愿。忠于自己就是道,何谈忠心于我。 你情我愿骊英稍怔,喃喃道,有多少门派的规矩,能让人心甘情愿。 子夜道友!那边宋潜机已经举起汤盅,邀请子夜文殊,我以汤代酒,请你一杯? 子夜文殊微微挑眉,好似迟疑。 宋仙官见谅,院监师兄一向不喜饮酒。箐斋板着脸,严词拒绝。 我来替师兄喝吧。梓墨笑道。 宋潜机笑道:清规戒律,偶尔破一次也无妨,来,我先干了这半碗参汤。 青崖诸生同感无语。怎么会有宋潜机这种人? 院监师兄肯定不惯他的毛病。 子夜文殊却举杯一饮而尽。 他放下酒盏,眉头舒展,嘴角微微翘起,一瞬间又恢复如常。 宋潜机暗笑。 有人当众相邀,为了不失礼,子夜文殊才会勉强举杯。 要做万众楷模,当然要远离口腹之欲、酒色财气。 他越是端庄,别人越不敢冒犯,怕玷污神仙。 但宋潜机知道他想喝。 前世血河谷中杀得乏了。四面八方、无穷无尽的魔物,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嘶吼,如潮水滚滚涌来。 日月无光。天地间只剩他们两个活人。 两人几乎灵气枯竭,血液流干,麻木疲惫,靠仅存的求生欲望支撑躯壳。 宋潜机抹了把脸。 他握着剑,用半截扯下的袖子,将剑柄与手紧紧缠在一起。 喂,死人脸。宋潜机喊道,如果这次没死,你最想干什么? 子夜文殊又在擦刀,用一块沾满血污的残破帕子。 即使浑身狼狈脏污,他仍保持着习惯,认真地一丝不苟。 他轻声说:我想喝酒。 宋潜机大笑、咳嗽,不在乎腹腔伤口崩裂,血流如注: 不是吧,你还没喝过酒?! 其实他也没喝过,只看过别人喝,但这时候显然面子更重要。 喝过,好喝。一百年前了。子夜文殊问,你呢? 宋潜机吐出一口血沫,大声道:我想见妙烟!都说修真界第一美人天仙之姿、倾国倾城,老子还没亲眼见过,怎么舍得死? 子夜文殊皱眉。 宋潜机知道这是嫌弃他粗俗的意思,却不在乎:这次不死,我请你喝酒! 我带你去见妙烟仙子。 名门正派,说话可要算数啊! 他们侥幸活下来,酒却没有喝。 当宋潜机亲眼见到妙烟,已是子夜文殊死去很久。 久到一场又一场的大雪覆盖修真界,健忘的修士们不再提起他的名字。 妙烟仙子到华微宗执事长高声道。 阵阵抽气声中,宋潜机回过神,神色恍惚地夹了一筷子蟹膏。 蟹膏滋味甘醇,盛在面前剔透玉盘中,颜色金黄偏橘。 就像妙烟今日的桔色曳地长裙、金色臂纱。 华微山这地方邪乎,想起谁谁就来。宋潜机叹气。 妙烟气质出尘,力求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美感,极少穿色彩艳丽的衣服、戴华贵的首饰。 但今天场合特殊,她受华微宗邀请弹奏一曲,庆贺大典。 于是她盛装出席,鬓边珠玉映照满殿光辉,令众人惊艳、呆怔。 纪辰低声道:宋兄恍神了,原来他也喜欢看美人啊。 孟河泽:胡说,宋师兄从不以貌取人,还有红粉骷髅的名言警句传世! 纪辰吐舌尖:我差点忘了。 宋潜机上辈子想见难见,重生之后不想见、懒得见的人,已经近距离见了三次。 逝水桥、赏花会、乾坤殿。 换作其他年轻修士,当觉三生有幸。 华微宗能请来妙烟仙子奏曲,也是一种荣耀。 妙烟开口,声音轻柔如纱:贺红烛订婚大喜。 众宾客站起身,以示敬谢。 虚云道:有劳仙子。 妙烟竟没有召琴,而从侍女手中接过一支琵琶。 琵琶面绘着凤尾长羽,丝弦闪闪发光。 等她在大殿中央站定,众人才入座。 有幸听过妙烟仙子抚琴,还不曾听仙子弹琵琶。 有好酒疏通灵脉,还有仙音条理灵气、助人开悟,华微宗不愧是大宗门。 只有宋潜机觉得不对劲:凤凰台? 妙烟精通多种乐器,本命法器为琴。她的琴声最能助修士修炼。 她的琵琶名作凤凰台,同样很有名,却极少现于人前。 据说弦动时,有凤飞凰舞的虚影飞出琵琶面,可谓凤凰台上凤凰游。 宋潜机曾听妙烟说:琴有九德,若别有目的,心不诚静,抚琴易损琴身灵气,还是不弹的好。 宋潜机当时还不明白什么叫别有目的。 劝道:你不想弹的时候,就不用弹,谁也不能迫你弹。 直到他快死的时候,妙烟怀抱琵琶赶来,弹了首《霸王卸甲》。 他明白的太晚了。 宋潜机埋头又吃了一口蟹膏。 今天大喜的日子,妙烟能有什么目的? 妙烟立在大殿正中,目光扫过众宾客。 如愿看到人们惊艳、痴迷、渴求的表情。 她喜欢站在万人中央、受人尊敬,却不喜欢拥挤。 此时的距离就恰到好处,场合气氛也正好。 虽是陈红烛的订婚宴,过后人们再提起,未必还记得陈红烛装扮,只会记得妙烟弹过一首曲子。 如果换作从前,她定会十分满意。 但今天不一样。她更忐忑,更激动,像很多年前初学音律,对丝弦陌生而充满好奇的小姑娘。 她想为一件困扰已久、渐成心障的谜语求一个答案。 与内心坚固如山的囚牢相比,何青青带给她的压力,轻如微尘。 仙子,这满堂宾客,你心里最希望是谁?侍女为妙烟梳妆时,忍不住问。 她摇头不答。 此刻妙烟立在殿中,目不斜视下巴微抬,余光却能看到大殿两侧宾客。 每个人都在看她。 唯独宋潜机在埋头吃蟹膏。 我只希望不是他。 妙烟轻轻点头,示意东道主可以开始了。 虚云抬手,忽然扬起拂尘,万千银丝划过半空。 乾坤殿的琉璃瓦闪过一阵波纹,迅速褪色。 虚云拂尘落下,华微宗其余五位峰主一齐起身,召出本命法器。 殿内众人惊异抬头望,隔着透明的屋顶,能清晰望见碧蓝色长空上流云的纹路、飞鸟的轨迹。 云海奔涌如海啸,形成飞速转动的旋涡,欢腾的五色鲤沉入云层深处。 五道蕴光从殿中飞出,冲过透明的琉璃瓦,在云海上凝成五片花瓣虚影,聚合成一朵。 奔腾的云海托起花影,花影迅速扩大,覆盖整座华微山,像一只擎天巨伞。 刹那间,天地间灵气异变,足令修士心神震颤。 华微宗的云海大阵动了! 殿内惊呼阵阵,千渠众弟子同样震惊。 好气派的大阵。纪辰喃喃道。 华微宗众人顿觉扬眉吐气。 这场面原本安排在登闻大会出风头,谁想到大会三圣齐聚,东道主反而小心翼翼,不敢班门弄斧。 宋潜机上辈子见过,而且见到的是改良版。 他一时间忍不住笑。 这糊弄一下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还行,真打起架,威压再强的光影都不顶事,都是迷惑对手的虚招子。 他知道华微宗大阵真正的杀机,藏在看似祥和无害的逝水桥上。 蔺飞鸢对纪辰、孟河泽、宋潜机传音:看仔细了,这就是大宗门护山阵法的力量。当虚云开阵,五位峰主合力注入灵气,华微山内所有无生命的死物,一花一草、一石一木都由他们绝对掌控。所谓大宗门千年的底蕴、积累,不是你拿头硬刚就能撞破,下次小心点,别去人家家里送菜! 孟河泽知道他在说自己,竟然没有反驳,点头道: 那夜若不是有陈大小姐舍身帮忙,恐怕我们就困在宗内了。 纪辰踌躇满志:早晚有一天,我也能让千渠有这么厉害的阵法! 不对。宋潜机摇头道,草木不是死物。 蔺飞鸢被他这种关注点噎到,敷衍两句:好吧好吧,你宋院草木比人还像人,都听你的话。 不对。宋潜机依然坚持,任何地方的草木都不是死物。就算华微山也一样。 蔺飞鸢噗嗤一笑,懒得再惯他: 它们若有灵,你让它开花,看它听不听你的。 宋潜机不再言语。 他想起断山崖畔老松。 那颗与山同寿,经历千年风雨不死的老树,不知道有没有答应自己的心意。 阵法催动至极点时,忽听铮、铮、铮三声锐利声响。 分卷(90) 好似刀剑争鸣,令人心惊。 修士收了惊呼,大殿一时寂静。 原是妙烟仙子按弦。 琵琶三声强音后,随即声音如瀑,从美人的指尖流泻而出,拨人心弦。 宋潜机深吸一口气,微笑变无奈苦笑。 改编版《风雪入阵曲》。 又来啊。 不好吧。 卫湛阳循着陈红烛的目光望向窗外,心中微微一动。 华微宗为了今日支撑门面,一定耗费许多灵石,下了很大功夫。 所以他只能成功。 不成功便成仁。 他深吸一口气:红烛,我方才说的事情,还请你仔细考虑。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是吗? 不知为何,陈红烛的神色有些恍惚,她好像心不在焉,有其他重要的事在思考。 侍女已经退下。 空旷的后殿内点着清淡熏香,只剩他们两人相对。 说出的每句话都有阵阵回音。 是啊。我是为你好!卫湛阳情真意切,我知道你心里有他,我最不愿意夺人之美。更重要的是 他刻意顿了顿,吸引陈红烛注意,我知道令尊打算如何杀他。 第117章 我花开后 陈红烛眉头微蹙, 终于正眼看向对方:何时? 妙烟仙子弹响琵琶时,杀局就开始了。 陈红烛摇头: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他绝不会在我的订婚大典上亲自动手。 她刚才听侍女说, 宋潜机坐在子夜文殊和骊英中间。 就算那个名字禁忌的人不再露面,还有棋鬼的紫云观、书圣的青崖书院。这两座靠山还没放弃宋潜机。 大喜日子当堂见血,不吉利损气运,更容易误伤宾客, 引起争端。 虚云真人当然不会。卫湛阳道, 琵琶声配合云海大阵威力增加十倍,是乱人心神的引子。妙烟仙子的天音术, 可以悄无声息扰乱一人或数人,不会惊动其他宾客。待宴会结束,宋潜机放松警惕,轻松愉快地走出山门, 半路陡然面对刀光剑影, 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想拿起剑, 他怎么办? 陈红烛微微一颤:他怎么办 她涂着艳红的口脂, 身着盛装。稍一动作, 满冠金缕,腰间环佩清脆作响。 卫湛阳低声道:你听,妙烟仙子这次祭出了凤凰台。 琵琶呜咽,隐约从正殿传来, 声声催人,似裂帛碎玉、金戈铁马。 果然是凤凰台。陈红烛身形颤抖得更厉害,像一只风中枯蝶。 卫湛阳不由微笑, 却听盛装少女叹道:那也是他的事, 是他该打的仗。 你不救他?!卫湛阳震惊之下, 急道,我知道你一定想救他,你莫灰心,只管去,我会留在这里,帮你拖延时间,足够你们逃去千渠 虽是晴天,然大殿幽深阴寒,总有晴光照不到的地方,所以仍点着灯。 琵琶声中,飞凤灯燃烧,火苗蹿高。 话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他以为陈红烛会感恩戴德、欣喜若狂、疾奔而出。 但陈红烛只静静望着他,瞳孔中两点焰火飘摇: 我有一件事不明白,还请解惑。 请说。卫湛阳深呼吸。 这种身份高贵、被父辈宠坏的草包大小姐,他见过太多了。 原本不以为意,此时却有些心慌。 你认为我与他有私情,为什么? 卫湛阳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他迟疑道:若不是为他,你何必助孟河泽脱困,放走外门弟子;若不是为他,你为何昨夜去见他 陈红烛:如果我说,不是为他,是为人间不平事。你们信不信? 她不问你信不信,而问你们。 何来不平?卫湛阳仔细想了想,忽然摇头轻笑, 采矿死了几个外门弟子?哎,红烛啊,这是没办法的事,灵石不会自己从地里蹦出来!矿洞狭窄崎岖,十几岁、身量未成的少年才钻得进去。地下空气稀薄,凡人呼吸困难,有灵气护体的修士才能活动如常。两个条件加起来,只有那些凡人出身的外门弟子最合适。是他们不甘做凡人,自己妄想攀仙途逆天改命,怪得了谁呢?若他们回家种地,一生也要劳碌奔忙,经天灾人祸,不死在矿道里,就死在黄土堆。 卫湛阳总结道:要怪就怪同龄不同命,下辈子投个好胎吧。 你这样想啊。陈红烛轻声道。 盛装少女转身走近窗户,向外望去。 窗台边有一层薄薄的积雪。殿外云海奔腾,头顶五彩蕴光流动,耳畔琵琶嘈嘈,隐约有宾客欢呼。 视线尽头,群山披银,万峰素裹。 江河寂寂。 在一片盛世太平、奢靡喜乐的景色里,身边人说着冷漠无情的话,好像并非不可原谅。 因为她面前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背负污名、与宋潜机离开,舍弃宗门、远赴千渠。 另一条是留下来,完成订婚大典,让卫湛阳谋算落空。 明显后者更明智。 琵琶声转入激昂,万马齐喑。 卫湛阳心里略感不耐,面上做出忧心忡忡的表情: 红烛,今日之后,你就见不到他了。你甘心吗? 我甘心吗?陈红烛喃喃自语,似是迷茫。 云海大阵上空,五瓣花虚影旋转,像一只遮天大手,华微宗一草一木尽在笼罩。 不甘又如何?! 激烈情绪像烈火焚烧,却只能留下灰烬。 她话声落下,忽然一阵风起。 朔风寒冷,吹过她鬓边的却不是雪粒,竟是纷飞的花瓣。 陈红烛怔然,抬手拈起无端的落花。 窗边一枝桃花开了。 那株桃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新芽,绽放花苞。 几乎同时,桃花梨花杏花樱花梅花,满庭的花都开了。 视线尽头,一棵棵花树,一片片花瓣,次第盛放。 花海卷席千山。 海潮般扑面而来、汹涌奔腾的满山春色,盖过翻腾云海,挣脱大阵束缚,直直冲入她眼帘。 陈红烛像被巨浪冲击,卷进花海中随波逐流,一句话也说不出。 千树万树,芽苞竞开。 人一生的好时候总有定数,我少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已经占尽好处。 就像春天过去,冬天到了,这茫茫白雪地,再开不出红花。 花愿不愿意开,总要试试。 那人笑着说。 卫湛阳也看到了百花。 他只想,华微宗云海大阵竟有违逆天时,枯木回春的效用,以前可从未听说过。 可惜虚云费这番功夫,终究是白费了。 陈红烛蓦然转身,一身珠玉金缕脆响。 她直视卫湛阳的眼睛: 我不甘心。何道友说,每个人都只能走她自己的路。 卫湛阳大喜:这就对了。快随我一同 话未说完,声音消失。 剧痛袭来,他无法言语。 低头,看见一柄穿腹而过的利剑。 卫湛阳嘴角凝固着上扬的弧度,眼神透出不可思议的震惊。 两种表情混合在同一张脸上,甚是滑稽。 陈红烛疯了吗? 陈红烛平静抽剑,鲜血喷涌,溅落在她妆容美丽的脸上。 这是虚云年轻时的佩剑,为女儿订婚而重铸,名为百花杀。 是她的嫁妆之一。我花开后百花杀。 今日是她的订婚大典。 卫湛阳毫无防备,过于震惊。 一时张着嘴,只能发出模糊浑浊的声响,像被人死死掐住脖子。 你知道我爱用鞭子,但鞭子只是用来吓唬人的。一柄杀人的剑,不该轻易示人。陈红烛的剑尖淌着血,她轻声道,去吧,逃命去。 片刻寂静后,凄厉的惨叫冲破大殿。 《风雪入阵曲》原曲激烈悲壮、苍凉宏大,本不适合喜宴弹奏。 经妙烟改编后,此时的琵琶曲节奏更轻快,昂扬而不哀伤,如百兽朝拜,万军凯旋。 殿内众人神思随乐声牵引,飘上九霄,遨游云海。 何青青习得同道,因而受影响不深。她隔着半座大殿、越过妙烟的身影观察宋潜机表情。 宋潜机低着头,偶尔从借礼服大袖遮挡,偷偷吃口蟹膏。 好像这曲子跟他没关系。 妙烟想试探出谁是作曲者? 何青青略一思索,召出绿漪台横放膝头,按兵不动。 铮!妙烟素手轻拨。 前篇末了,凤凰台灵压大涨,琵琶面轻轻一震,金色凤凰虚影冲出,环绕美人飞舞。 霎时殿内金光灿灿,乐音中似有凤凰清鸣声。 妙烟扫弦,凤凰轻盈一转,飞向华微宗众人。 虚云微笑,轻抖手中白色拂尘,万道银芒散落,与金光交织。 凤凰尾羽拂面,华微宗众人精神大震。 所过之处,满殿修士无不心潮澎湃,神采奕奕,浊气排空,灵气顺畅。 一时各显神通,祭出各色法器,应和此曲。 乾坤殿沐浴熏风花雨,万丈光华。 参加过登闻大会的修士不由暗忖: 同样的曲子由妙烟仙子弹奏,确实比那夜青石潭畔,青青仙子奏得更精妙啊。 青青仙子占着大师姐的名头,但妙烟仙子,才是真正的仙音门第一人。 凤凰翱翔,至紫云观处。 骊英俏丽一笑,召出簪花小笔,凌空轻点,朵朵墨色桃花飞出,与凤同舞。 紫云观众弟子忍不住喝彩。 骊英的坐席紧邻宋潜机。 琵琶弦转急,飞凤引颈长鸣,根根羽毛流泻金光。 出身外门的千渠弟子何时见过这等场面,不由睁大眼睛,嘴巴微张。 妙烟微微转头,盯着宋潜机的脸,不知想看到什么。 手下拨弦不停,乐声越发急促,如战鼓逼催。 千渠众人心神一晃,露出痴痴微笑。 蔺飞鸢传音喝道:天音术,当心有诈! 但纪辰、孟河泽已入迷幻之境,一时见彩袖殷勤,美人歌舞,一时见霞光遮天,白日飞升。 蔺飞鸢喝不破,稍一分神,自己也见金山银山,绫罗绸缎,狠心咬破舌尖。 何青青直觉不对,面色微变,正要催动绿漪台。 宋潜机忽然仰头、启唇。 一声长啸,甚凌厉,直冲云霄。 盖过凤鸣、压下琵琶。 千渠郡众人顿时耳目一清。 妙烟乐声受制,脸色微白。 只听宋潜机唱道:看人间过眼云烟,空啊还是空* 他竟手持玉箸,大声击节而歌: 千金易散尽,梦醒还是梦! 幻象彻底消散。 孟河泽、纪辰对视一眼,浑身冷汗。 宋潜机还在唱: 笑今生醉卧红尘,恩怨几时休 妙烟闷哼一声,凤凰虚影溃散! 琵琶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落在宋潜机身上。 孟河泽忽然福至心灵,伸出食指沾了沾盘中残余蟹膏,皱眉咂摸两下,变了脸色: 谁给师兄吃醉蟹?! 醉蟹又怎么完了,醉蟹含酒!纪辰惊魂未定。 第118章 立刻认输 宋潜机脸色不红、眼神不散, 敲着玉案唱着歌,根本不像喝醉的样子。 醉蟹也配叫酒?别瞎操心。蔺飞鸢传音道,他刚还破了妙烟仙子的天音术。 孟河泽顿觉形势危险 他们随琵琶声陷入幻境, 旁边青崖和紫云观的弟子却毫无察觉, 再看对面仙音门,只有何青青面露忧色。 而以虚云为首的华微宗众人皮笑肉不笑, 继续催动云海大阵运转。 祥和喜乐之下,竟杀机四伏,暗潮涌动。 纪辰还有些茫然:妙烟仙子与我千渠无冤无仇,为什么针对咱们,只因为宋兄从前说过她一句不好?他甩了甩头,我差点忘了, 妙烟本就是陈红烛的表姐, 虚云掌门的亲戚!云海大阵的破绽我看不出,咱们从哪边跑路? 孟河泽按住他:跑什么路, 琵琶停了。 琵琶声暂歇, 宋潜机仍在唱: 孤寒非我愿, 仙途不可期,人世多烦忧, 不如仗剑游! 词说烦忧,但他歌声潇洒慷慨, 响彻大殿, 有气冲斗牛、响遏行云之势。 似一时兴起,随意应和。 殿内宾客心潮澎湃, 随节奏敲击玉案, 连连叫好。 唯独妙烟额上沁出冷汗, 指尖扣紧琵琶, 微泛青白。 她因脸色苍白而稍显虚弱,惊讶地望着宋潜机,眸含水光,令人怜惜: 宋仙官,懂音律吗? 她的声音清丽温柔。 一声唤出,大殿欢呼声霎时静下。 有人发现事情不简单。方才凤凰金影溃散,妙烟仙子的琵琶声戛然而止,竟是被宋潜机的歌声压制了? 箐斋忍不住道:妙烟仙子好心为我等弹奏仙乐,他为何非要压人一头 这话想说给子夜文殊听,暗示宋潜机无礼。 却被后者低声喝止:慎言! 子夜文殊没有受到琵琶声攻击,也不懂天音术。 但他能隐约感觉到云海大阵灵气异常变化。宋潜机多半在被迫应对。 众人都看着妙烟楚楚可怜的脸,只有宋潜机不抬眼。 他看着盘中酒酿蟹膏微笑:区区小道,不足挂齿。 分卷(91) 小道?妙烟惊愕,不由重复一遍,宋仙官以为,音律是小道? 殿内一时喧哗四起。 好狂。 不仅是狂,他狂的没天了! 一句话,得罪妙烟,得罪妙烟所有爱慕者。 更得罪仙音门,甚至是不将天下音修放在眼中。 这次连蔺飞鸢都有点崩溃:他喝多就这样? 仙音门众女修素来自矜身份,努力学得像妙烟仙子一般笑容完美,滴水不漏,这次却一齐变了脸色。 她们平时多受追捧,不曾当众受过这种气。 宋仙官什么意思? 侮辱师门,你若说不出道理,今天休想善了! 何青青回头,冷声喝道:住口。 众弟子忿忿不平,激动之下口不择言: 大师姐该帮妙烟师姐,怎能偏帮外人?! 事关门派声誉,我们就该讨个说法! 何青青脸色青白。 纪辰伸手欲扶宋潜机:那个,宋仙官喝,不,吃醉了,诸位仙子见笑 可是谁会相信,有人吃蟹膏也能醉。 要什么说法。宋潜机甩开他,双臂大袖一振,笑道:谁若不服,只管上前来! 满殿哑然,半因震惊,半因怒气。 宋潜机回头:谁带琴啦? 好像问中午吃什么,谁带了千渠十六香。 千渠众人猛抓头发,狂抠手指: 我长这么大,连琴都没摸过! 打架咱们不怕,大不了是一条命,可宋师兄邀人斗乐,我们又不是音修! 他们正要齐心合力按下宋潜机,忽听殿内一声赞叹: 好气魄! 众宾客看向殿内首座,竟是华微宗掌门虚云。 虚云满意微笑,像个欣赏后辈的前辈。 旁边赤水峰主赵太极也笑道:宋仙官少年英雄,今日既要与仙音门众仙子在音律之道分出高下,我等就来做个见证。为喜宴添彩,点到为止,不伤和气。 有人道:敢夸下海口,就要亮出本事,否则就算是喜宴,也不能善了! 这是妙烟仙子的狂热追随者。 陈大小姐的订婚大典上,能见证这样一桩修真界奇闻大事,我等感谢东道主! 这是依附华微宗的小宗门和属国。 只听说宋潜机书棋双绝,从没听说还懂音律啊。 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中立修士。 妙烟已收起柔弱神色,挺直脊背,低眉调弦:仙音门,请宋仙官赐教! 她不笑时,嘴角天然下垂,有种清冷倔强之感。 许多迷于外相的人才意识到,妙烟不止是第一美人,更是仙音门弟子第一人。 年轻一辈的音修中,没人能在她最擅长的领域质疑她。 还来?孟河泽伸手拔剑。他心想对方有阵法护持,欺人太甚。 蔺飞鸢立刻按住他,传音道:喜宴之上,对方用音攻,旁人看不出来。我们动刀剑,只会落下乘! 有华微宗抢先表态,一场赌上门派荣辱的比试无可转圜。 众宾客屏住呼吸,等宋潜机应对,却见宋潜机身子探出,轻声对子夜文殊说了句话。 子夜道友,可否借玉凤箫一用? 子夜文殊稍怔。 他常年在外除魔,那支玉凤箫是书圣所赠。因为制萧所用的清灵宝玉,有抵御魔气,清心安神的效用。 他从不吹奏,只随身携带防身,旁人便不知此物在他身上。 宋潜机如何得知此事? 可是书圣或院长告诉他了? 子夜文殊淡淡道:我若不借,你将如何。 我立刻认输啊!宋潜机说得理所当然,还能如何? 豪言壮语刚放出去,竟然说认输就认输。 分明是个名人,却视个人名誉为无物。 子夜文殊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 这次多谢道友,下次教你吹。宋潜机笑道。 子夜文殊回神,才发现玉凤箫已经递到对方手里: 不必。 虚云一抖拂尘,五位峰主会意,协力催阵。 天空花朵虚影向下压去,引动云海中漩涡飞速运转,大阵威压提升至极。 骊英面露忧色:我相信宋师兄是真喝醉了 何青青嘴唇微抿。这次与方才不一样,已经摆在明面上。妙烟很聪明,将她和华微宗的暗中盟约,变成整个仙音门的事,令自己无法出手帮宋潜机。 丰紫衣烦躁地撸虎毛。 琵琶声再起,如银瓶乍破。 是原版《风雪入阵曲》。 一声凤吟,金凤虚影未现,琵琶面上先飞出十只凰鸟,引颈振翅,一齐冲向宋潜机。 妙烟肃穆敛容,与先前判若两人。 宋潜机将玉凤箫转了一圈,掂了掂轻重,才凑在唇边。 他身后千渠众人忧心忡忡。 殿内大半人幸灾乐祸。 但他好像真的不怕丢人。 连他的箫,都是刚从别人手里借来的。 第119章 以寡敌众 自登闻大会后, 《风雪入阵曲》风靡修真界,各种改编版层出不穷,成为各大仙宴的保留曲目。 人们大多认为此曲是古时先贤所作, 而妙烟仙子让这首曲子焕发新生机。 她是当之无愧的第二作者, 当世最懂此曲的人。 宋潜机一直窝在千渠种地, 远离修真界, 不知其中弯绕。 他只在隔壁洪福郡刘仙官那里听过某个合奏版, 据说也是妙烟仙子改编的。 他不留情面地指出其中谬误之处。 刘仙官甚感尴尬, 这件事自然没有传出去。 此时琵琶声来势汹汹。 凰鸟虚影俯冲而来,金色羽毛根根竖起,如火焰燃烧。 千渠众人霎时精神紧张,明显感到大殿温度升高、空气灼热,好像四周烧起一把真火。 火烧眉毛时,箫声忽起,初时低沉,甚幽咽,甚轻柔。 若有似无, 如春风吹雨,细细洒落。 凰影被一阵微雨冲散, 清凉似无形屏障升起, 笼罩千渠一众弟子。 孟河泽额上冒汗, 紧握剑柄, 传音道:我们尚如此辛苦,宋师兄又当如何?不如趁早杀出去! 蔺飞鸢收起一贯混不吝的表情, 肃容道:再等等, 他还稳得住。 除宋潜机身后的千渠弟子, 其他宾客只觉得乐声和谐相融, 不似斗法,反而天衣无缝,令人心潮澎湃。 许多人低吟应和,似入曲中之境,体内灵气运行越来越顺畅。 妙烟指尖一勾一挑,琵琶声如登高峰,险而又险地更高一层。 一时众人眼前孤峰绝壁,似剑指天。 那夜幽潭畔,何青青弹奏的《风雪入阵曲》,胜在真情真心,直抒胸臆,动人心弦。 如一人天涯独行,风雪重重,与全世界为敌。 但她没有妙烟多年苦练、臻于化境的醇熟技巧,更没有凤凰台和云海大阵的双重加持。 若论乐曲本身威力,自是此时最强。 只见宋潜机神色轻松,箫声一转,如履平地翻过险峰。 众人眼前群峰消解,只余风吹云动,一阵细雨打湿落花。 我听不懂,箫声明显不如琵琶声高。孟河泽问蔺飞鸢,宋师兄是不是落下风了? 他在宋院听过蔺飞鸢唱曲,一人变声作数人,忽男忽女,忽粗忽细,知道对方略懂音道。 并非如此。蔺飞鸢皱眉道:凤凰台五行属火,表面音色清越,如凤鸣凰吟,实则暴戾刚烈如凤凰吐火。 宋潜机借来的这只玉箫,质地偏寒,音色冷冽,似有清心驱魔之效。两者相克,妙烟仙子暂时讨不了便宜。 孟河泽恍然:所以宋师兄放着七绝琴不用,专门去借箫? 七绝琴是琴仙法宝,一旦奏响,灵压克制百器。以其对阵仙音门后辈,有仗势欺人之嫌,容易落入口实 蔺飞鸢说到此处,对宋潜机背影骂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身在重围,还逞君子?这般怜香惜玉吗? 宋兄没有装君子。纪辰擦擦额汗,琵琶声令他汗如雨下,我相信他是真君子! 大阵之下,殿外风起云涌。 乾坤殿上,红绸翻飞,玉案摇晃,杯中绿蚁灵酒随音浪旋转,泛起涟漪。 箫声渐强时,金凤挣破琵琶面,翱翔九天。 一声鹤唳,华微宗修士豢养的白鹤破云,翩翩起舞,随后有苍鹰、黑雕等猛禽振翅而来。 林间黄鹂、喜鹊、杜鹃等无数鸟雀出巢,飞上枝头,声声鸣叫。 百鸟朝凤!有人惊呼道。 虽是深冬雪后,华微山所有禽鸟被唤醒,一齐引颈高歌,为琵琶乐声助阵。 妙烟的支持者们声势大振: 登闻大会上,梦芷仙子的琴声也引来百鸟,可是与妙烟仙子比,却像表面繁华,虚有其表的样子货。 妙烟仙子无人能及! 琵琶声肃杀如刀,似冲锋号角,千万道鸟鸣冲入宋潜机耳中。 若换一个普通元婴境,此时已被冲散识海,打成白痴了。 妙烟杀疯了啊。丰紫衣急忙捂住白虎耳朵。 众宾客没有被曲中杀意针对,但灵兽对声音更敏锐,白虎狂躁地甩尾,险些失控。 其实妙烟并不好受,箫声如一张大网缠绕着她,她想摆脱控制,却感觉自己逐渐逼近极限,像绷紧的琴弦即将断裂。 宋潜机笑容渐淡。 箫声喑哑,风雪入阵曲转入第二篇。 疾雨散了,朔风吹雪,百鸟呜呜哀叫。 金凤再次溃散,妙烟脸色惨白,眉头微蹙。 妙烟师姐,我来助你! 何青青身后,一位粉裙女修霍然起身,召出一张碧蓝流光的琴。 铮!琴声乍起,如一柄长剑劈如琵琶、玉箫合奏中。 梦芷仙子也来了!有人呼道。 一时三声缠斗,妙烟压力一轻,得以喘息。 她紧咬牙关,心中发狠,全身灵气倾注琵琶! 风雪声中,凤鸣喝断西风! 梦芷渐渐拨弦不稳,身形摇摇欲坠。 没想到宋潜机如此厉害,竟以一敌二,还能不落下风。 忽闻一声裂帛音,刺耳至极,打断曲声和谐。 琴上一根羽弦断裂。 仙音门中,持瑟、笛、箜篌的音修见状一齐起身: 我等来助师姐! 同为音修,道行越深,越知曲中凶险。 妙烟此时不是一个人,她代表整个门派年轻一辈。 她决不能输。 陆续有人站起,各式乐器加入合奏,法器五彩斑斓的蕴光照耀大殿。 声遏行云,气震九霄。 仙音门众志成城。 合奏不是简单地加减,每道乐声叠上,威力便增强数倍。 辉煌壮丽的合奏声中,琵琶声势大涨。 阵法力量借助乐声更强盛,华微宗五位峰主全神贯注倾注灵气,云海泛起波涛。 乱云尽数搅碎,如雪片纷飞。 碧蓝晴空下,竟似落了一场大雪。 宋潜机眉头微蹙,唇边玉箫微微颤动。 孟河泽气得发抖:他们竟如此不讲理,所有人打我师兄一个?! 此时他只恨自己不懂音道,帮不上忙。 有人强辩道:宋潜机敢放话挑衅,就要有挑战仙音门所有人的准备。 咱们杀出去?孟河泽传音问。 再等等!蔺飞鸢面沉如水。 还等啊?纪辰抓乱头发。 等!蔺飞鸢喝道。 众人紧盯宋潜机,只见他面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潮,好像下一秒就要吐血昏迷。 他却闭上眼。 宋潜机确实受阵法影响,气血翻涌,胸口涨闷。 箫声入重围,越走越孤寒。 但这万众一心的壮大气势,反令他渐入佳境。 他闭目不见,决定忘记身在何处,只管自己吹得开心、吹得尽兴。 他很久没有摸过乐器了。 玉箫质地光滑,清凉感沁人心脾,像一柄剑。 合奏至终篇,四周音浪滚滚,面前苦海无边,身后追兵无数。 他一个人握着冰冷的剑站在天地间,独对遮天狂潮。 只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挡百万师。 宋潜机心中大呼痛快! 箫声彻底失控! 忽如铁马踏冰河,忽如万树梨花开。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几道断弦,仙音门中陆续响起闷哼声。 三四名音修再难支撑,跌坐于地。 殿内凤箫声动,玉案上酒盏炸裂,云海中五色鲤狂舞。 众宾客震惊无语。有人渐觉呼吸困难,不敢再听。 宋潜机思绪飘出乾坤殿,神识沉入自身界域中。 这次大陆尽头不是雪原,没有千军万马的围剿。 他看见风吹麦浪,阳光下一片金色海洋。 这是他今生的界域。 他睁开眼。 霎时,天地春回。 草木复生! 宋潜机感到一股磅礴生机注入灵台。 他昨夜洒在华微山老树的不死泉,竟得到千百倍报偿。 铮!凤凰台断弦,妙烟一口心头血喷出,溅落裙上。 阵法已与她乐声交融,催阵者同时遭受反噬。 天空花朵虚影骤散,大阵骤乱,云海间灵气狂暴撞击,发出阵阵雷音。 合奏崩毁,仙音门乐团折戟而归。 分卷(92) 箫声依旧,妙烟怔怔望着断弦,好似不可置信。 师姐!众音修凄惨对视,感到一阵绝望。 忽有琴声又响起。 众人不由骇然,此时谁还敢战宋潜机,不要命了吗?! 何青青轻拂琴弦,和着箫音,轻唱道:风一程,雪一程,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她声音曼妙,毫无杀气。 冷艳美丽的容颜也似笼着一层柔光。 乾坤殿外云雪停了,和煦的阳光洒下,微风轻吹。 宋潜机的箫声随琴音渐低。 风雪刀剑消失,孤帆远影碧空尽,琴箫归于一处。 一曲毕。大殿悄无人声。 在如此震撼人心的乐音浸染下,众修士五感灵敏至极。 竟像修炼顿悟时,能清楚听见丝丝风声、阵阵鸟声、云海翻涌声,五色鲤拍尾声。 还有花朵绽开的声音。 啪、啪。 如同气泡破裂,柔嫩的花苞一齐怒放。 花开了!骊英转头,惊喜道。 不止一朵花,华微山所有的花都开了。 天上地下,花海漫漫。 天地生机勃发,众修士闷涨堵塞的灵脉重新通畅,不由欢呼雀跃。 花开了,开得好! 我屏障松动了,今日回去就能突破。 原来我从前没听过真正的仙乐 千渠弟子离宋潜机最近,得益最多。而后是宋潜机身边人。 宋潜机递出玉箫:多谢了。 子夜文殊怔然不动,箐斋连忙接过: 不谢不谢,宋仙官太客气。 不知何时还能听到宋仙官再吹一曲?梓墨拱手道。 青崖诸生笑容满面,连连夸赞。 纪辰小声嘟囔:这也变得太快了吧。刚才还恨不得离我们八千里远。 华微宗众人脸色皆白,赵太极脸色铁青,唇边溢出鲜血。 他受乐声影响,出力最多,一身灵气尽付阵中,阵法乱时,遭受的反噬最严重。 琵琶声断,为什么各位峰主吐血,掌门真人脸色也不好?骊英忽然开口,是云海大阵啊!我方才就觉得不对劲。不是好说点到即止,怎么还有大阵助威 她身后弟子急忙俯身拉她衣袖:小师叔,你就算知道也不能说出来!这样人家很没面子! 骊英又大声道:你说得对,那我假装没看出来行不行? 行啊,小师叔话不过心,童言无忌,掌门真人大人有大量,不会怪罪你的无心之失! 这几句一唱一和,众宾客不由掩面窃笑。 华微宗的附属宗门想笑不敢笑,强行忍耐,脸色憋得通红。 赵太极轻咳一声:前日修行出了岔子,听仙音忽有所感,逼出一口淤血,疏解郁气,再正常不过,与阵法有何关系。 他不解释还好,刻意解释,反而欲盖弥彰。 虚云暗恨不已。 妙烟仙子今天累了。虚云转移话题,快扶仙子去后殿休息! 他也受了反噬,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心里恨不得将宋潜机千刀万剐,面上却只能微笑。 众人这才越过仙音门众女修,看向妙烟。 只见妙烟发髻散乱,失魂落魄。 原来她也并非时时完美呀。丰紫衣暗想。 多谢宋仙官手下留情何青青起身行礼,没有用师祖的七绝琴指教我等。 宋潜机点点头:不谢。 仙音门其他仙子花容失色,模样实在凄惨。 美人落难,最易惹人怜惜。 妙烟的爱慕者们因此愤恨不平: 这宋潜机太过分!既然本事这么大,就不该与人比斗。说好是点到即止,下手如此狠,有失强者风度! 经何青青提醒,才想起宋潜机身上还带着七绝琴这件大杀器。 如果真有心为难,将玉箫换琴,一百个妙烟、一千个仙音门弟子合奏也不够他打。 他们只得哑口无言。 宋潜机忽道:抱歉,刚才说的不准确,音律不是小道。 他一说话,众人心中滋味复杂 打都打完了,现在道歉有什么用? 今日之后,天下皆知仙音门除了大师姐,年轻一辈没一个拿得出手。 妙烟勉强笑道:宋仙官不必道歉,同为喜宴献礼 事已至此,对方递来台阶,她没道理不走下去。 她擅长挽回局面,让这场凶恶的斗法和平收场。 我的意思是,你修的才是小道。宋潜机打断她。 妙烟话音戛然而止,面如金纸,唇无血色。 精准打击。 有些人将声名看得比生死重要。 让他们失去光环,当众出丑,比让他受千刀万剐更难受。 宋潜机真赢了妙烟仙子! 何止是妙烟仙子,若非青青仙子在,仙音门今日真下不来台! 青青仙子天资出众。年纪虽小,却后来居上,不愧是真正的大师姐。 妙烟脑中嗡嗡作响,不愿再听。 她深吸一口气,低头收起残破的琵琶。 侍女担忧地泪眼朦胧,上前搀扶,却听见她喃喃自语:不是他,不是他,真的不是他 什么不是他? 妙烟脚下踉跄,险些跌倒。 恰在此时,后殿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只见卫湛阳浑身是血,踉踉跄跄奔至前殿,嘶声大喊:陈红烛疯了 一道火红影子紧随其后,陈红烛手持百花杀,杀气凛凛。 第120章 负心薄幸 乾坤殿内垂下的红绸、红纱被百花杀的剑气搅碎, 好似鲜血漫天泼洒。 众人还未反应,那两道人影一晃而逝,已冲出殿门。 大殿只留下卫湛阳的嘶喊声回荡:救我 湛阳! 红烛! 虚云真人和卫真人身形最快, 将两人截在逝水桥上。 众宾客哗然, 随之奔出大殿。 玉案被撞翻、酒盏被踏碎。庄严喜庆的殿宇,霎时一片狼藉。 人们从失魂落魄的妙烟仙子身边掠过, 无人关心安慰她,甚至无人在意她。 兵荒马乱中, 宋潜机悠悠起身, 微晃了一下。 纪辰和孟河泽一左一右搀起他。 宋潜机不情愿地挣扎两下:干什么, 我像喝多了吗? 蔺飞鸢凑近问:那你懂不懂种地? 宋潜机:特别懂嘛! 蔺飞鸢招手:醉大了,架走! 纪辰:好嘞! 宋潜机清醒的时候, 会谦虚地说只懂皮毛,千渠农民中的耕作高手都是他的老师,都比他精通。因此千渠以农为本,修士从不轻视凡人。 现在他被人架走,还回头招呼: 子夜道友,外面出事了, 你不去看看吗? 子夜文殊没说话,默默站起身。 青崖诸生对宋潜机露出感激的亲切笑容。如果院监不愿去,他们想看热闹也不能去。 涌向逝水桥的宾客们, 大多都抱着这般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情。 订婚当日, 女方拔剑追砍未婚夫。 修真界千年不遇的奇事,背后该有何等复杂的恩怨情仇? 桥上铺着锦缎,如一道长虹。 桥头一树桃花雪中盛放, 落英缤纷。 云海涌涌, 风烟聚散。 卫湛阳被卫真人挡在身后, 匆匆吞下止血灵丹。 他发冠不知丢在哪里,鞋也跑掉一只。披头散发,一手捂紧伤口,礼服上满是血污。 他本不至于如此狼狈。 陈红烛那一剑来得太出人意料,刺醒他眼看就要成真的美梦。 为什么?他们分明要达成共识了。 虚云也想拦下陈红烛,但后者双目泛红,横剑颈前:都别过来! 红烛,你干什么?!虚云又气又急,深觉面上无光,放下百花杀! 陈红烛不为所动,长剑在颈间划下一道血痕。 华微宗众人顿时惶急。 卫湛阳心思一转,既然已经撕破脸面,就看谁能先发制人:陈红烛,你想杀了我,好去找他对吧? 他抬手指去。桥头众人大惊,都怕沾一身腥,争着向后避,似大海退潮。 原地不动的宋潜机等人如礁石般显露出来。 卫湛阳的手正指向宋潜机。 一阵窃窃私语声响起,谁也不知道陈、卫两人在后殿发生了什么,但显然情势危急,眼下什么都可能发生。 陈红烛放走外门弟子的事,虽被华微宗封锁消息,仍挡不住风言风语传出。 骊英莫名有些慌张:喂,这是你们卫家和华微宗的事,你不要含血喷人啊。 卫湛阳恰好喷出一口血,很是应景。 宋潜机站在桃花树下:都看我做什么? 看你好看。蔺飞鸢没好气道,心想你真是喝大了,不怕虚云那老匹夫恼羞成怒,拔剑砍你? 陈红烛冷笑:是我要杀你,与他人何干? 卫湛阳从卫真人身后探出头大吼:你、你敢说,你不是为了宋潜机? 陈红烛环视四周,对上无数张怀疑的脸。 她仰天大笑,扬手摔了头上金冠:我敢! 精美的金镂冠坠地,千颗鲛珠崩散。 虚云从没见过女儿如此,好像不管不顾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他意识到事情彻底失控,脸色由红转白:红烛,冷静些! 华微宗众人纷纷喊话: 大小姐,别闹了。 有事慢慢说,先把剑放下,别伤了自己。 陈红烛长发随风飘扬,她举起左手,右手持利剑一划,嫩白掌心霎时涌出鲜血: 我陈红烛以道心立誓,自今日起以身奉道,为宗门奉献终生,永不出嫁! 热血洒下逝水桥,整片云海的五色鲤迅速聚集。 它们以血肉为食,密密麻麻向上跳,因过于急切,发出长蛇吐信般的嘶嘶声,争相吞食她的鲜血。 从前无比美丽的景象,此刻只让人浑身发寒,胸中作呕。 场间一片死寂,没人再想看什么热闹。 你胡说什么?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虚云喝道。 陈红烛凄凉一笑。 你们不信我,我就敢发誓。我此生不与宋潜机合籍,更不会与他私下见面,否则就教我不得好死,尸骨坠入云海大阵,受万鲤啃食,毫发不存!少女抬高声音:言出无悔,还请天下英雄做个见证! 华微山回音阵阵,所有弟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虚云浑身颤抖,愤怒至极。 他想厉喝、想怒吼,却先淌下两行泪:红烛啊,红烛,你怎如此糊涂啊 他捶胸顿足,像个失败的父亲。 袁青石声音颤抖:师妹,你、你何至于此? 百花杀今日出鞘饮血,染了两个人的鲜血。 陈红烛长裙纷飞,如烈火燃烧,脊背挺直,神情决绝。 这是她的订婚宴,她不是谁故事的配角。 她是今天的主角。 华微宗众人欲劝解,张口语不成声,竟微微偏过头去,不忍再看。 逝水桥上,只余一片叹息。 直到卫真人含怒开口:你想奉道就奉!追杀我儿,是什么道理?修真界各派在此,你们华微宗定要给个说法! 卫湛阳没想到陈红烛做得这么绝,眼看攀扯不上宋潜机,众宾客又被陈红烛震慑。 他狠下心,猛拍逝水桥的栏杆,竟流下眼泪: 红烛,我与你相识不久,但扪心自问,是诚心诚意待你,你为何如此绝情? 他伤口还在流血,形容凄惨,众人又隐约觉得他可怜。 陈大小姐这次确实有失道义。今日婚变,将两家长辈置于何地? 就算她不愿意嫁,也不该拔剑杀未婚夫 何青青向前走,却被梦芷拉住,低声问: 大师姐,你去干什么? 仙音门众女修神色关切,都向何青青暗暗摇头。 大师姐,这事与你没关系的。 方才有何青青在,仙音门才没有丢失颜面。 因此她们感谢何青青,不想对方淌这浑水,沾上腥气。 冷风吹过何青青的脸,吹来淡淡血腥味和几瓣沾血的桃花。 她越过重重人影,只能看见陈红烛飞扬的裙摆。 她觉得荒唐。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修真界? 一个什么样的世道? 女修要自证毫无私心,竟只能用这种鲜血淋漓的办法。 她只能发誓奉道,她的父亲、她的师兄,看着她长大的她的长辈才会彻底相信她。 何青青喃喃道:我不要在这样的世道过活。 大师姐说什么? 何青青猛然挣开梦芷的手,大步走出人群。 她一开口,所有人都看向她。 因为她说:卫公子,你昨晚不是这样说的。 卫湛阳脸色霎时惨白,两行泪水还挂着,诚心诚意却成了笑话,显得有些滑稽: 青、青青仙子! 你说你不喜欢她,想要退婚,还说要与我合籍,你忘了吗?何青青微笑道。 众人再次哗然。 分卷(93) 这是什么情况? 中间还有仙音门大师姐的事?!两家变三家了? 陈红烛方才发毒誓与宋潜机没有瓜葛,因此所有矛头转向卫湛阳。 女修们尤其看不过眼。 丰紫衣冷哼道:原是你负心薄幸,订婚前夜还勾三搭四。换了我,也要放虎咬你。 骊英道:陈小姐脾性刚烈,岂能受此侮辱,当然想杀他了! 仙音门众女修觉得丢人,不愿露脸,只能拼命传音、打手势让何青青回来。 陈红烛惊愕地望着何青青,她没想到对方会站出来。 何青青向她微微点头。 陈红烛鼻头微酸,差点落泪,却大声道:诸位,今日非我杀他,是他卫湛阳负我在先,我与他势不两立! 好!丰紫衣喊道,这才是我认识的陈红烛! 众人纷纷叫好。 何青青笑容明媚,如冰雪融化,卫湛阳却觉得浑身发冷,慌张四顾:我、我 他急忙传音:青青,我骗她的,你先不要做声,不然我们都会很麻烦! 卫真人拔剑喝道:妖女!休得妖言惑众! 何青青依然笑着,好像没听见传音,没看见刀剑,轻松地逼近两步:你敢发誓你没说过?陈大小姐发了毒誓,不如你也发一个,看看你们俩谁先应誓呀。 卫湛阳步步后退:这,誓言岂可儿戏。 你不敢发,我敢!何青青忽然冷下脸色,转身对桥头人群厉声道,若我今日欺骗诸位,就教我 忽然有什么东西飞过众人头顶,只留下影子。 喀吱一声,何青青后背三尺远,落下两截桃花枝。 花枝从中断裂,像被利剑砍断。 虚云真人怒喝:卫拾德,你还想杀人灭口吗? 卫真人冷哼一声:与我何干? 何青青越过众人,正看见宋潜机收回衣袖的手。 纪辰惊道:怎么回事? 宋潜机:无声无息无形剑,是卫真人的绝学。 孟河泽:宋师兄离这么远,如何察觉? 宋潜机拍拍桃树:因为华微山的花都开了。 师兄说醉话?孟河泽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干系,一晃神,宋潜机已经走出人群。 啊,宋师兄干什么去? 第121章 一厢情愿 宋兄此时不方便出面!纪辰想伸手阻拦。 算啦。蔺飞鸢靠着树干, 拍打袖上落花,拦也拦不住。 孟河泽、纪辰无奈对视,觉得挺有道理。 醉酒之后的宋潜机,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一出是一出。 刚才在乾坤殿上他们都没摁住,现在也不能强行打晕带走。 宋潜机顶着一圈惊奇、复杂的目光走上逝水桥。 他方才突破大阵封锁,令百花齐放。华微宗众人因此戒备他, 纷纷看向虚云,等掌门发话。 虚云只看着陈红烛,慢慢靠近:红烛, 咱们先止血好不好?这是心头血啊! 他脊背微弯, 好像一夕之间苍老许多。 何青青对宋潜机轻轻摇头, 低声唤道:宋师兄 就算陈红烛发下的誓言,已经将宋潜机撇清干系,他也难免遭人背后议论。 正常人避之不及的麻烦,宋潜机竟还主动站出来。 宋潜机走到何青青身前。 你跟这事没关系!何青青喝止他。 宋潜机停下:那你跟他有关系吗? 他指了指卫湛阳。 何青青摇头。 既然没有关系, 你是路见不平, 拔刀相助。宋潜机笑道, 助完了,自然就没事了。 卫湛阳大惊:青青仙子,你不能这样, 我们难道不是两 两情相悦还没说出口, 宋潜机又问:你认识他吗? 何青青如实道:见过两次。 卫湛阳抢道:虽只有两面之缘,但我与青青仙子是一见钟情! 陈红烛已与他反目成仇、无可挽回, 他必须做出决断, 先留住何青青和仙音门。 仙音门众女修听闻此言, 俏脸微红, 向后退去。 你可曾向他许诺什么?宋潜机问。 不曾。何青青道。 不,我们明明说好了卫湛阳浑身凉透。 他这才发现,从始至终,何青青确确实实,没有答应过他任何事。 宋潜机道:卫道友,你看,这种情况应该叫一厢情愿,不能叫一见钟情、两情相悦。 他语气认真地讲道理,反而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丰紫衣大声笑道:我还以为有什么海誓山盟,让你负心薄幸舍了红烛,原来是你一厢情愿,纠缠别人呀。 我没有说笑话。我虽然不太懂这些事,但我知道宋潜机想了想,有时候我们男修士会产生错觉,知错要改。 上辈子他以为自己与妙烟是两情相悦,到头来也是误会一场。 桥头笑声更响亮。 逝水桥浑然一体,卫氏族人无缝可钻,恨不得跳桥。 放肆!卫真人手中剑换了方向,宋潜机,你搬弄是非是何居心?你为什么护着这个勾引人的妖女?是不是与她有染!诸位看看,这妖女生得这般模样,哪像仙音门不染尘埃的仙子? 卫真人心中大恨。 何青青所为离经叛道,她在场的同门都不愿出头,宋潜机凑什么热闹? 混账,敢污蔑宋师兄!孟河泽大怒,却被蔺飞鸢拉住。 有道理就讲道理,骂人却是为何?宋潜机笑了笑,从袖中摸出一只玉匣,血誓大动干戈,损伤元气,我有一宝,可证真伪。 玉匣打开,丝绒上躺着一朵淡紫色黄蕊小花。 此花模样普通,其实封着一道失传已久的真言咒。花听了假话,立刻凋谢,你有什么话,就说给它听。宋潜机道。 卫湛阳低头细看,只见花上确实灵气盎然,不似凡品。 众修士探头张望,没一人辨出根底,都以为是哪种稀有、绝种的灵植。 宋潜机竟还有真言咒? 他靠山硬,身上多几件好东西不足为奇。 否则谁会把普通植物,事先收进精美的灵玉盒中? 宋潜机看向桥头人群,微微挑眉。 他刚才拿同款玉盒装小麦送了子夜文殊,希望品性正值、眼不揉沙的院监不要揭穿他。 青崖诸生对上宋潜机目光,误以为宋仙官孤立无援,寻求帮助。 宋潜机吹奏玉箫时,他们离得近获益多,当即喊道: 血誓伤身,这下有了真言咒,没顾忌了吧? 箐斋:卫公子,我们都信任你,你快说句话啊! 梓墨:卫公子,你与青青仙子定下什么盟约,何时何地,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子夜文殊回头,淡淡看他们一眼。 两人心惊胆颤地摊开手:是非口舌,认罚,师兄打吧! 子夜文殊只是转回头。 众人已经顺着他们的话风嚷起来。 卫湛阳牙关紧咬,心中信了三分。 众目睽睽下,宋潜机郑重地拿起花,他不得不张口:我与青青仙子 喉中像堵了大石,终究支吾无言。 何青青道:我与这位卫道友,毫无男女私情。 淡紫小花盛放如故。 她想起琴试前夜,她就对着这样的一朵花说真心话。 宋潜机合上匣子。 孟河泽惊奇不已,暗暗传音:宋师兄何时炼了这宝贝?可这不是 他想说土豆花,又怕自己眼花。 蔺飞鸢啐道:宝贝个屁,我亲眼看着他从盆里拔下来!大冬天天寒地冻,地里不活菜,他搬了盆子在屋里种的! 纪辰忍笑:宋兄也会诳人啊。土豆花拯救世界。 三人传音说笑,桥头宾客不知,只顾欢呼。 华微宗众人恨死宋潜机不假,此时却更乐意见到卫家吃瘪的狼狈模样。 婚变险成两家丑闻,现在彻底保全了陈大小姐的名声,只有卫湛阳背了骂名,抬不起头。 他们自然昂首挺胸、扬眉吐气地围上陈红烛,冷冷瞪着卫氏族人。 红烛在我华微宗,自幼受尽宠爱。虚云喝道,你们当她好欺负? 只见卫真人竟扬起巴掌,狠狠扇向卫湛阳:孽障!你怎么背着我做下这种糊涂事! 这一巴掌当机立断,打给众人看,自然打得极重。 卫湛阳身子被打得跌倒在地,连滚三圈,爬不起来。 他惊愕地捂脸,疼得嘶声,抬头涕泗横流:父亲! 瞬间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迸裂涌血。 卫真人声如雷霆:我没有你这儿子,这便回禀老祖,将你这孽障家谱除名! 我们走吧。宋潜机对何青青说。 孟河泽等千渠弟子一齐迎上来。 何青青越过宋潜机背影,看见默默隐藏在人群后方,神情别扭的仙音门女修们。 她从风暴中心全身而退,她们却不敢与她对视。 诸位下山吧。虚云的声音借助阵法传开:今日见笑了,请恕招待不周。 喜事变丑事。不出半日,就能传遍修真界,华微宗自然无心待客。 众宾客也识趣地告辞,没人责怪东道主失礼。 来时安排周到,礼节繁复,去时匆匆忙忙,客人自便。 陈红烛脸色惨白,被父亲、师兄、同门环绕,簇拥着走向乾坤殿。 掌心伤口愈合,却留下一道疤痕,依然刺痛。 她进殿前忽然停步,抬头看桃花。桥上人潮涌动,余光隐约望见何青青和宋潜机的礼服袖子。 从开始到落幕,她和宋潜机没有看过彼此一眼。 陈红烛摊开手,一片花瓣落在伤疤狰狞的掌心。 从逝水桥上相遇算起,他们相识日短,交集也不算多。 那时宋潜机是外门领袖,每天守着宋院一亩三分地,身边有孟河泽和一群弟子。 她是掌门之女,独来独往到处晃悠,挥鞭子想抽谁就抽谁。 因为好奇那个不能说名字的人,她才接近宋潜机。 其实这样浅薄的缘分,放在修士漫长生命中,不到一朵花开的时间。 她送过宋潜机一只红色的小纸鹤,是特制的传讯符。 今天宋潜机千里迢迢来闯龙潭虎穴,送她满山花海。 以后 没有以后了。 小师妹今日受了大苦。袁青石捧起陈红烛的手,痛惜道。 不苦。陈红烛跨进殿门,挺起胸膛,值得。 第122章 雪回风转 哪里值得, 美玉哪经瓦砾碰?虚云气道,往后万不可如此胆大妄为! 陈红烛淡淡道:爹、师兄,各位长辈, 我已经发了誓、奉了道, 不必担心我会偏帮外人了吧? 华微宗众人低下头。 陈红烛之前放走外门弟子, 却说不是为宋潜机, 是为宗门。 没人相信她, 还将她关在戒律堂反省。 此时旧事重提,气氛难免尴尬。 众人心里嘀咕,好像是我们逼得陈红烛闹喜宴、发毒誓一般。 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一位峰主打圆场,咱们先出去,让掌门照顾红烛疗伤吧。 小伤而已。陈红烛喊住他们,下一次招收外门弟子, 我去下山收,收来由我管, 行不行? 恐怕不合规矩。赵太极眼神暗示虚云。 陈红烛对虚云道:父亲, 宗门声誉受损, 必会影响收徒,女儿愿挑此重担! 她语气强硬,殿内众人又恰好心虚。 虚云最终点头:好罢,且让你试一次。 陈红烛又点出主管灵石矿、藏书楼、传功堂等地的长老,与他们一一辩理, 讨得不少便利。 众峰主、长老见势不妙, 急忙找借口告辞。 不多时,大殿只剩三人。 虚云去取珍藏丹药, 给陈红烛补气血。 袁青石看着师妹苍白的脸, 欲言又止。 师兄, 你有什么话想说?陈红烛问。 我想说,你可能不想听。就算你发誓奉道,大家都信你没有外心袁青石觉得现实残忍,叹气道,你想在宗内变法,依然困难重重。今日是例外,以后你再找他们,他们都要躲着你了。 陈红烛笑道:师兄说的是实话,我有什么不爱听? 你知道就好,我真替你担心。袁青石还想说些什么,忽眼神一亮:妙烟仙子! 陈红烛转身,只见侍女扶着妙烟从后殿缓步走出。 仙子这就要走?再休息一会儿吧。袁青石道。 妙烟受邀而来,受伤而归,令他有些愧怍。 不打扰了。妙烟微笑,替我向虚云真人告辞。 她嘴角笑容弧度如故,眼神却有种难以掩饰的落寞。 陈红烛看着妙烟,神情渐渐变得怜悯。 就在这一时刻,她发现自己不再讨厌对方了。 她们虽是表姐妹,衣着打扮、性情脾气却天差地别。 但今日两人都穿礼服,都脸色苍白,从侧脸的某个角度看,便能隐约看出容貌相似之处。 分卷(94) 袁青石看得呆怔,目送妙烟的背影远去。 还看?陈红烛打趣他,追上去送送? 不是。袁青石皱眉,我怎么觉得,妙烟仙子没那么美了?不是容貌变化,是那种感觉,哎,我说不清楚。从前像九天玄女,浑身散发仙光,现在 现在依然是大美人,却没了众星捧月的光辉。 似乎单论容颜,青青仙子也不输她。 袁青石猛摇头,将这种想法甩出去。 分明是华微宗请仙子来,最后却弄成这样,他们侍女愤恨的话没说完,被妙烟打断。 是我自己答应来,怨不得旁人。妙烟平静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年轻一辈中我不是第一,自当知耻后勇,勤勉苦修。 侍女颦儿打量她表情,小心翼翼问:仙子确定作曲者了吗? 妙烟一怔,很快摇头,像在说服自己:不是他。 也对!颦儿道,仙子如此钟爱这首曲,如果曲作者当真活着,一定是仙子知己。 登闻大会上,琴仙留下功业千古、英雄末路的乐评,说这是死人写出的曲子。 世人因此普遍认为,作曲者一定历经沧桑,人生大起大落,年轻修士谱不出这样的意境。 只有妙烟锲而不舍地寻找。 妙烟很早就知道,不是世上所有人都喜欢她。 但她有种莫名其妙直觉,她觉得至少宋潜机不该这样对她。 第一次,他们在逝水桥上相逢,宋潜机视若无睹。 第二次,赏花会上,自己赠花主动示好,却被拒绝。 第三次,便是今日。杀伐果决的曲,毫不留情的话。 宋潜机与许多姑娘的关系都不错。 她们有的青稚可爱,有的明艳泼辣,还有何青青那样气质凌厉,陈红烛那样骄纵任性的。 准备地说,宋潜机对人脾气好,不拘男女和门派。 面对自己,却显出无缘无故地冷漠,看水里的莲花,都比看她的眼神更亲切。 侍女担忧道:这次回仙音门,仙子就闭关吧。 为什么?妙烟问。 侍女心想这不是很明显吗。 乾坤殿上输了这一仗,除了要面对望舒仙子震怒,外界的议论也少不了。 我、我怕仙子受委屈。 妙烟闻言笑起来:我从小长在这华微山,就算雪天在后山迷路,也不会有人出来找我。毕竟华微山这么大,有天赋的弟子这么多,走丢个吃闲饭的算什么 侍女惊奇地瞪着她。 妙烟从来不说这些。她对不光辉的过往绝口不提。 此时不知说给侍女,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会被打倒。有争议,总好过无人在意。 下山的路上,白雪皑皑,鲜花满路。 山道两旁,桃花、梨花、杏花次第开放,一蓬蓬、一簇簇,像粉烟又像红雾。 何青青和宋潜机并肩走在最后。 孟河泽本来在前面带队,不知为什么又跟蔺飞鸢吵架了,两人团了雪球互相扔。 纪辰和千渠弟子们忙着拉架,后来也加入战局。 少年们追追打打、吵吵闹闹地跑远了,一路上扬起晶莹的雪粒和飘飞的落花。 何青青看宋潜机:你不管吗? 宋潜机无奈笑笑:管什么,一天吵十次,转头又和好了。要是小卫在,闹得更厉害。 小卫又是谁? 哦,我新招的管家,做菜很好吃。 你身边的人,我都不认得了。何青青听着远处的吵闹声,仙音门可不能这样。 千渠弟子肆无忌惮、笑骂快活,仙音门出尘绝俗,人人端庄。 你还要回去吗?宋潜机问。 忽一阵朔风起,花香里带着冷意。 洁白梨花瓣漫天飞舞。像一场大雪,要从地上飞回天空。 深冬花开,雪回风转,时间开始倒流。 何青青恍惚回到春天,回到相识之初。 春风拂面,晴光潋滟。 我在青崖的时候,很羡慕妙烟仙子那样的女修,她高贵美丽,人人喜欢。 到了华微宗,也羡慕陈红烛那样的大小姐,她们有家族和门派的宠爱,有追求者讨好,可以撒娇耍赖不讲理。 进了仙音门,我羡慕师父,她修为高强,性格更强,不怕人言,也不怕孤独。后来我谁也不羡慕了。人只能走自己的路。 何青青听见自己的声音散在风中: 宋师兄,我要回去。我不会后退了,谁拦我的路,我就对付谁。如果天地都来阻拦我,我就改天换地。 宋潜机没有说不好,或者说你不该如何,只说:如此,难免辛苦。 风渐渐停下,花瓣落地,混作雪泥。 何青青说:我生来命途多舛,不站在山顶,就跌进深渊。 下山路上,青崖诸生遥遥缀在千渠队伍后。 子夜文殊依然面无表情。 书生们仪态端正,风度翩翩,却在子夜文殊背后悄悄传音: 人家好像在说话,咱们这样跟着是不是不太好? 下山一条路,我们没有跟,我们也下山啊!你回头看,难道走我们后面的人,都在跟着我们吗? 梓墨问:那我们为什么不走快点,超过他们? 箐斋:因为、因为院监师兄好像有话跟宋仙官说? 第123章 信誉为负 你看我的脸, 是不是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美? 宋潜机听到这个问题,停下脚步,左右仔细瞧了瞧:对不起, 我看不出。 何青青笑了笑:宋师兄心无杂念,自然看不出。她取出一只玉瓶:这个给你。 宋潜机盯着瓶口, 察觉到某些熟悉气息,不由皱眉:何物? 是对修士有好处的东西。 何物! 这是何青青深吸一口气,传音道:擎天树根的汁液。可助修士提升修为! 至于被同门推下矿井,发现擎天树根系才得来此物, 她没有提。 宋潜机一怔。 擎天树?! 是了, 如今修真界表面风调雨顺、一团和气,邪道妖魔群龙无首、东躲西藏。 在寻常修士眼中,没有正邪之间的大战、没有天崩地陷的大灾, 末日之景遥遥无期, 谁能预测一百多年之后的世界? 宋潜机摇头。 你不要?何青青讶然。 我不要, 劝你也别要。宋潜机严肃道, 修为如何,赶不如等, 捷径有时是弯路。且人活一世, 草木一秋, 只要是树, 生机总有定数, 早晚要迎接死亡。 何青青心道,擎天树不是普通的树。这种庞然大物支撑天地, 与日月同寿, 怎么会死? 何况我只取一点汁液, 就像从海里取一滴水。 我晓得了。她收回玉瓶, 但宋师兄,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 宋潜机何青青停在原地说话。尾随其后的学院诸生很惊慌: 他们怎么停下了?院监师兄还往前走? 废话,我们现在是光明正大地走路。要是人家停我们也停,那叫跟踪! 有道理!哎呀,要撞上了,师兄打招呼吗? 何青青的话没说完,她看到了青崖众人:我该走了。 保重。宋潜机说。 梓墨喜道:何师妹,不,何师姐! 他们觉得何青青应该会对他们、至少对子夜文殊说些什么。 学院中不少人私下认为,她被院监救回来,没有青崖就没有她。以后走得再远,也是青崖走出去的师妹。 但何青青只是淡淡点头。 子夜文殊同时点头。 没有更多的话说,两人擦肩而过。 好像萍水相逢的道友。 青崖诸生过于热情的笑容僵在脸上,有些尴尬。 幸好宋潜机主动开口:子夜道友,青崖各位,又见面了,好巧啊! 不巧,我在跟你。子夜文殊说。 箐斋、梓墨传音狂吼: 就算是真的,师兄也不能说出来啊! 这话让人家怎么接!我受不了了,快挖个地缝! 宋潜机自然接道:子夜道友考虑好了? 这句话其他人听不懂,愣怔无言,子夜文殊知道宋潜机是问之前的请求 每次突破之前,能不能提前告诉他,让他早做准备。 他没有回答,反问道:如何开花? 在华微宗最强的云海大阵下,如何瞒过所有人,施展雪地开花的术法? 不止子夜文殊不明白,在场宾客以及东道主都想不通。 只有千渠弟子对此习以为常。 他们觉得在三年不下雨、天干地裂的千渠郡,宋师兄都能等来一场雨。 开出几朵花算得了什么。 箐斋急忙解释:院监师兄的意思是,不知宋仙官用了什么法术 话未说完,宋潜机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有法术,我也没有在阵法上动手脚。我只是昨晚跟它们商量过。愿意开就开,不愿意开就算了。总要心甘情愿才好。 老松与华微山同寿,根系四通八达。 它传递消息,将不死泉渗入土中,分给其他花草。 我也没有出手伤人。那时乐曲与阵法融合一体,破了曲,也就破了阵,他们是受阵法反噬,自伤其身。 子夜文殊依然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 宋潜机低头,扯着礼服袖子的流苏:我都说清楚了。你是不是不信? 刚才在逝水桥上,他拿玉盒里一朵土豆花诓遍全场,恐怕已在对方心中信誉为负。 子夜文殊却郑重道,多谢。 真正能颠倒春冬的不是阵法,能凝聚人心的不是对强权的恐惧。 就像追随在宋潜机身边的弟子、投奔千渠的逃民和散修。 这世间的事,纵有千难万险,也怕心甘情愿。 然而知易行难,有几人能真正做到。 子夜文殊想,所以书圣将画春山交给宋潜机。 宋潜机大喜:不谢,只要你能答应我 话音未落,风声尖锐,一团白影呼啸而来! 子夜文殊下意识按刀,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暗器。 刀风太利,拔刀容易误伤旁人,于是他只侧身躲避。白影擦过他耳边,有些凉意。 同时又一团白影砸来,宋潜机顺手挥袖一打。 啪!一只雪球打在子夜文殊偏过的肩头。 宋潜机:我不是故意的。 一回头,白气扑面,眼花缭乱。 千渠少年像一阵热浪,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伴随着叫喊声、笑闹声、奔跑声,还有不堪入耳的脏话。 孟河泽你这个狗日的!今天不把你摁进雪里我就不是你大爷!是蔺飞鸢。 谁用冰块?到底谁他妹的用冰块阴我?是纪辰。 枝头积雪被笑声震落,洒了子夜文殊满头满肩。 子夜文殊怔然。 他是移影术的高手,只要他想,他可以躲开每一片雪花,不沾湿半点衣角。 这群小兔崽子!宋潜机气笑了,尴尬地伸出手,想替对方拍雪, 道友见笑了,他们平时不是这样。只是今天高兴,有点上头。咳,这也不是我教的。 青崖诸生震惊无语,彻底懵了。 这些人在干什么?也不像冰嬉啊。 不知道,言行粗鄙,无礼妄为,哪里有修士的样子,但他们,好像很开心。 又一团白影袭来。 宋师兄一起来啊! 宋潜机礼服长袖一卷,卷起雪球甩回去,怒道:来个头,谁还胡闹! 半空劲气激荡,雪尘飞扬,像一场冰晶雨簌簌落下。 少年们哄然大笑,顷刻作鸟兽散。 宋潜机再看子夜文殊的一身白雪,青崖诸生震惊的眼神,不由叹气。 功败垂成。都怪家里一群不争气的。 却听那人轻声道: 我答应了。 宋兄,我们刚才是不是让你丢人了?纪辰小声问,我回去就督促卫平写最新题册,寄给那些做题家,好好补偿他们! 不用,大家都表现特别好。宋潜机心情不错,脚步轻快。 真的?孟河泽问。 当然了!宋潜机自信道。 蔺飞鸢试探道:你酒醒没? 宋潜机:我就没醉。 来时严阵以待,去时轻松快意。 深冬日头落得早,与青崖诸生告别后,天色近黄昏。 千渠弟子们走出山门回头望,华微山巍峨的宫阁殿宇在夕阳下闪烁金光,却莫名有些冰冷。 真就这么容易出来了,回去这一路,不会还来找麻烦吧? 他们自己的烂摊子都没收拾干净,哪还有闲心找我们的麻烦? 就算要对付,他们也该先对付卫家! 哈,让他们斗。 宋潜机笑道:去逛街吧。 弟子们一阵欢呼。 分卷(95) 华微城到处都在议论今天上午的事。说故事的大多是凡人和赶来看热闹的散修。 被砍伤的卫湛阳,发誓奉道的陈红烛,还有胜过妙烟仙子和仙音门众人的宋潜机。 足够各大酒馆茶楼说半年。 纪辰去给妹妹挑珠花,孟河泽去给爹娘买糕饼。 一片歌舞升平中,蔺飞鸢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不想扫兴,但这是刺客的职业病 如果再让我杀宋潜机一次,我一定选在此时。 怎么了?宋潜机问。 第124章 最坏情况 街道华灯初上, 人流如织,商铺鳞次栉比。更多小贩在路边摆摊,大声招揽客人。 蔺飞鸢目光一一扫过。 那些端碗的乞丐、抱小孩的妇人、吃甜糕的小孩, 都像刻意伪装、不怀好意的眼线。 那些裁布的剪刀、片牛肉的小刀、玩杂耍的飞刀、打铁的大锤, 都像蓄势待发、随时飞出的凶器。 还有垂着帘子的马车、拉着大桶的牛车、蒙着白布的箩筐里面,都好像躲着几个修为高强、专杀元婴的刺客。 没事, 职业病犯了。蔺飞鸢猛摇头。 华微城令人眼花缭乱, 他的脑子也要乱了。 宋潜机指了指:真想去就去吧。 蔺飞鸢顺他手指方向, 望见绸缎庄门口新到芙蓉锦的牌子:不要侮辱我的业余爱好。 我一个刺客行首, 入行多年从未失手, 能不能对我有点基本的尊重? 好、好。宋潜机想给对方一些零钱,让他拿去买布料, 大家都去玩了。 一摸储物袋, 没钱。 因为他们去了,我才不去。蔺飞鸢依然跟在宋潜机身后晃悠。 孟河泽纪辰等人是正常人思维,他是刺客思维。 越太平越警觉,越恐惧越贪婪。 你带钱了吧?宋潜机问。 干什么? 宋潜机看他神情,就知道他一定有,转头对卖汤包的小贩喊道:老板, 两笼。 要两笼干什么, 我又不吃!蔺飞鸢道。 他这种人, 总会把全副身家带在身上。以防哪天人突然死了,钱还没花完。 那就亏大了。 霞光渐散,路边点起纸灯笼。 摊子地方小,两人缩在矮条凳上。 蔺飞鸢抖出一张手帕, 慢条斯理地擦筷子:到点吃饭, 你还是不是修士?都是宋院给你惯出的毛病。哎, 给你。 今天高兴嘛。宋潜机接过筷子。 子夜文殊答应了他的无理要求,及时与他互通消息。 以后每次突破,他都可以控制在对方之后。 他还找到了压制修为的办法。 华微山开花时,天地生机灌注灵台,他再次看到自己的麦田。 麦子长势喜人,麦地比从前更辽阔。其中几根麦穗,隐约有化虚为实的迹象。 以后体内饱涨的灵气,他就用来固化界域。 这只无底吞金兽可以源源不断地吸收灵气,宋潜机再也不嫌弃拿不出手的麦地了。 有此两条,冼剑尘来了也能糊弄一下。 现在回千渠,不耽误开春播种。 汤包上桌,喷香热气扑面而来。 蔺飞鸢夹走最大一只。 等宋潜机开始吃,半笼已经空了。 别人高兴的日子对酒当歌,纵饮狂醉,他只能吃几个汤包。 整条小食街,摊贩卖的大多都是热吃食,深冬腊月暖人脾胃。 一阵阵白雾穿过灯笼淡黄的光,模糊了食客的脸。 热雾飞向夜空,像渺渺仙云,悠悠青烟。 无忧殿藏在仙云间。 帷帐垂落,青烟袅袅。 陈红烛服下丹药,脸色已恢复红润。她静静地躺着床上,呼吸均匀,显得十分乖巧。 还是你小时候好,再任性耍赖撒娇,都是小打小闹。虚云叹气,好好睡一觉吧。 他点了安神还梦香,无声地关上门。 让红烛休息。他吩咐侍女,不许旁人进来打扰。 师父。袁青石低声道,弟子去了。 他表情镇定,双拳紧握,眼神却透出紧张不安。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去吧。虚云拍拍大弟子的肩膀,微笑道,为师相信你能做好。 白鹤振翅而起,载着袁青石飞入夜云。 一声鹤唳落下,甚凄厉。 送别徒弟,虚云走向后山。 没人道童服侍,也没有执事、长老跟随。 他独自走进一间隐蔽的暗室。 室内青烟浓浓,弥漫着陈旧木料的腐朽味道。 无桌椅,无灯台,无纱幔,乍看空空荡荡。 入夜后,华微宗各大殿宇光华璀璨,亮如白昼,很少见这样昏暗的屋子。 屋内响起五道声音:掌门真人。 华微宗五位峰主站在黑暗中等候已久。 虚云点头,推开一扇小窗户,放一段月光入室,照亮墙壁 满墙牌位,幽光森森,慑人心魂。 四面八方,大小不一、字体各异的长生灵位密密麻麻,一层层垒向高处。 高不见顶。 此地竟是宗门祠堂! 宗内前辈强者陨落后,他们的灵位便奉在这里,享受凡间长生不息的烟火供奉,受华微宗属地内信愿之力浸润。 十年百年千年,日日夜夜,无声地庇佑宗门。 祠堂重地,无大事不开门。 换句话说,只要开门,必有大事。 如果今日陈红烛的订婚大典顺利进行,她和未婚夫也要来拜这祠堂。 现在喜事成了丑事,但掌门和峰主们依然来了。 他们点上香,躬身拜了三拜,恭谨地奉入香炉。 虽然早有计划,真正事到临头时,依然有人犹疑:真要走这一步? 这是最好的时机,他们绝想不到。赵太极冷声道,杀了宋潜机,夺回千渠郡。千渠矿藏,我赵家不取一分。尽数奉交宗门! 赵峰主高义!此言一出,其余四位峰主信念大定。 其实他们都清楚,矿藏事小,宗门地位事大。 天西洲境内,华微宗本一家独大。许多弱小门派、小国小族,不得不依附这棵大树,向华微宗献宝进贡,屈膝讨好。 其中并不信服华微宗,甚至对其暗生怨恨,只是无旁枝可依,为生存低头。 千渠本如幼苗萌发,初露尖尖角,各方翘首观望。只有些凡人出身、一穷二白的散修敢去扎根。 今日喜宴上,宋潜机吹奏一曲,一人对战仙音门乐团,大展锋芒。 若放任宋潜机顺利回到千渠,重归宋院,不知有多少弱小势力拖家带口赶去投奔。 毕竟千渠郡灵气逐渐恢复,宋潜机也不收税。 华微宗高层都明白这个道理。 虚云沉声道:开始罢。 众人一齐划破掌心,拍向供桌,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从低到高。 鲜血溅落,在地砖上汇成涓涓细流。 冷风从窗户涌入,吹散浓重烟气,寒意彻骨。 上百座灵牌微微颤动,发出哗哗声响。 空旷祠堂好像一瞬间变得极拥挤,渐渐有人感到空气不足、呼吸困难: 掌门真人,成、成了吗? 虚云断喝一声:显! 幽微月光斜照入户,拉长他们的影子。 祠堂里分明站着六个人,墙上赫然多了一道影子! 那骷髅黑影飞速覆上皮肤,化出五官。 有位峰主猛地颤抖:师、师父 虚云怒喝道:名字万万不可说! 那峰主立刻警醒,闭口不言。 七道、八道、九道一道道虚影在青烟中袅袅升起。 直到室内挨挨挤挤,尖锐的嘶喊声由弱变强,几乎震破耳膜。 虚云抬头看,数百道人形黑影在半空狂舞。他们嘶吼、怪笑、冲撞,四面墙壁剧烈震动。 若非阵法护持,磅礴灵压早已撑爆祠堂。 赵太极第一次参与仪式。乍见这般诡异景象,他本能恐惧,双腿发颤,却眼神大亮,难抑兴奋。 这次宋潜机纵有三头六臂,通天之能,也必死无疑! 一个门派底蕴如何,要看它占据哪处风水灵脉、庇护多少方势力、收有多少本秘籍、开采多少座灵矿、占据多少件法宝,以及门内有多少位化神、大乘、小乘、元婴境强者坐镇、这样的强者又教养出了多少位天赋异禀,能在年轻一辈数上号的天才弟子。 但这些都只是明牌,看得见摸得着。 沧海横流,潮起潮落,谁能长盛不衰。 中小宗门若一时落魄,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 大宗门则多一条路,就像华微宗,这一代没能出化神圣人,还有上一代。 如果上一代也没有,上上一代总出过。 代代传承,生生不息。 后辈遇到不好解决的麻烦,还有先人兜底。 先人留下的后手,便是一个门派暗处的底气、底蕴、底牌。 它包括护宗大阵、不能轻易动用的压山秘宝、瞬间转移的逃生通路 以及,先辈本人。 当然他们不再是真正的人。 肉身已散,一点残魂强留人间。神智半失,生前恩怨尽忘。 只为庇护宗门存在。 自华微宗开宗立派,人烟聚集往来络绎,逐渐有了华微城。 这座城背靠仙门,家家户户供奉香火。信仰之力根深蒂固,是宗门不可动摇的根基之一。 宋潜机如今就在这座城里。 他吃过汤包,庆祝了今天的收获,花蔺飞鸢的钱买了单,继续逛街。 越走行人越稀疏,月光渐渐暗淡。夜越深,风越大。 风吹过宋潜机礼服的大袖。街上人少,蔺飞鸢也放松下来,决定买一套针包犒劳自己。 两位公子看点什么? 摊贩的板车上琳琅满目,不止有针包,还卖绒线、绣帕、香囊等等小玩意。 蔺飞鸢俯身凑近了挑针。 忽听宋潜机问:我们在哪儿? 他懒得搭理,冷哼一声:我就说你喝大了。这不是华微城,还能是千渠郡? 这不是千渠郡,也不是华微城。宋潜机说。 蔺飞鸢抬头。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瞬间寒毛耸立。 小孟他们呢?宋潜机的声音依然镇定。 不是就在那边蔺飞鸢眯了眯眼。 来路隐在浓稠夜雾中,已不可见。 繁华闹市如梦,转瞬即散。 摊主似乎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仍问道:公子买吗? 阴云飘来,遮了月光。猩红灯笼挂在街道那头,如两点鬼火风中飘摇。 夜风灌入长街,整条街仿佛流动起来,像一条奔涌的河。 呀,这次下血本了。宋潜机喃喃,搬来一座城杀我。我想躺着的时候,非要让我站起来。 街道尽头的夜雾中,走出一道人影。 海水涨潮般,密密麻麻的人影走出来。 带剑了吗?宋潜机问蔺飞鸢。 蔺飞鸢面无表情:在千渠坊被你砍断了。 孟河泽、纪辰等人第六次回到原点。 纪辰手持阵盘,飞速演算。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阵盘只偶尔颤动,显出混乱无序的线条。 走完一条街,还是一样热闹的街。 循环往复,像走在一条环上。 说不着急是假话,但阵型依然整齐。 这次出来的二十四位弟子,皆是猎队好手、护卫队中佼佼者。 到了第七次,纪辰直接收起阵盘,停下摇了摇头。 孟河泽惊道:你放弃了? 纪辰脸色有些苍白:孟兄,先要有阵,才能破阵。 什么意思?孟河泽皱眉。 这不是阵,不分生门死门,所以没有破阵之道。纪辰道。 有弟子咽了咽口水,勉强道:不是阵,那是什么鬼东西? 是一处真正的空间。纪辰叹了口气,我们早已不在华微城。简单来说,是有人取了华微城某一段时间的投影,放入这个空间中,让我们以为一直还在华微城。 进入他人空间,如鳖入翁中,要受法则限制了 队伍中一阵骚动。 孟河泽高声说给其他人听:这空间如果真的厉害,大可直接杀了我们,看来它也不是全能! 当然。纪辰回神,也高声道,虽然我的阵盘失灵了,宋兄给大家的符箓也不能用,但我们修为还在,我推测这个空间的法则限制很简单无法使用法器,只能依靠自身。 长街如故,人潮涌涌,繁华太平,笑声阵阵。 不知何处暗藏杀机。 孟河泽道:那就准备打吧。 长剑如凡铁,无法吸纳灵气,但他依然紧紧握在手中。 听他这么说,众弟子反倒松了口气: 咱们从外门走出来,那时也没什么像样的法器傍身,更不习惯用那些东西。这条法则,限制不了我们多少。 管他什么鬼地方,闯一闯再说。 纪辰问孟河泽:你怕不怕? 孟河泽:怕什么,我一身正气,魑魅魍魉岂能近身。 纪辰:我没有这东西,能不能借我蹭点。 这时候你还说笑话? 这时候才要说笑话啊! 分卷(96) 纪辰其实笑不出来。 他有个毛病,习惯表现乐观,而且越丧越乐观。 他不停说话,活跃队伍气氛。好像区区小场面,不足为惧。 他清楚这法则之所以没有针对他们,是因为要针对宋潜机。 宋潜机有画春山和七绝琴傍身,约等于多了两条命。 就算遇到比他高出两个境界的强者,舍下前辈的脸皮来强杀,他还可以自爆法器保命。 但此时此刻,他一无所有。 在纪辰眼中,无疑是最坏情况。 第125章 你死我活 你的七绝琴呢?蔺飞鸢急道, 白天吹曲子那么厉害,快拿出来接着弹啊! 一入此地,法器无效。宋潜机道, 借我一柄剑,我知道你还有。 一个正常的刺客,绝不止有一柄剑。 记得还!蔺飞鸢摸出两柄剑,将值钱那柄递给宋潜机。 无穷无尽的人潮涌出夜雾,向街心两人走来。 宋潜机接剑时,已经看清了那些人的面容。 方才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此时眼神空洞,目光呆滞。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皆满脸麻木。他们行进速度一致, 如牵线木偶,行尸走肉。 起初脚步缓慢,好像牵线者还不熟练, 而后速度逐渐加快。 宋潜机抬头望, 夜空漆黑,阴云滚滚,冷风大作,黑云中似有鬼魅穿行。 果然如此, 又来了。 宋潜机嘴角露出一丝讽笑。 蔺飞鸢闯过许多杀阵, 经过数不清的险恶风浪,自认脑袋别在腰上, 天不怕地不怕。 但此地无比诡异的气氛,实在让他心底发凉。 他们是人吗?他问宋潜机,声音微颤, 这座城里的人, 想要来杀我们? 上一刻生机鲜明、活色生香的一座城, 满脸喜悦、活生生的路人,一转眼物是人非。 这里不是真实的华微城。他们也不是真人。这些人没有神智,只能被人指挥。指挥者一定也在城中。但为了不被我发现,他会尽力隐藏。宋潜机语速轻快,语调平稳。 你怎么知道?蔺飞鸢皱眉。 对方太镇定太清楚。如果这人不是宋潜机,他几乎要怀疑是敌人派来的卧底。 我遇到过。宋潜机说,很久之前。 就算面对光阴长河,看过一百遍末路雪原的结局,看到心如平湖不起波澜。 看过一千遍初登仙途的经历,看到嗑着瓜子跟旁白聊天,自己嘲讽自己。 但前世万种经历中,他依然有某几个不愿再看的画面、下意识想要忘记的回忆。 类似此刻。 太好了!蔺飞鸢大喜,豪情顿生,有一不怕有二!你上次怎么闯出去的? 他等了片刻,没等来回答,正要再催,却听对方笑道: 不告诉你哦。 蔺飞鸢笑容消失,怒发冲冠:你有病啊?酒醒没醒?! 宋潜机没理他,认真地叮嘱:我找到指挥者之前,你尽量与他们周旋,不要下死手。明白吗? 我明白,我会保存灵气。蔺飞鸢点头,深深呼吸,绽开笑容,咱俩闯过这次,也算生死之交了。我往右引开他们,你往左去找指挥者,等我数完一二三,咱们同时动身哎,宋潜机!我去! 话未说完,宋潜机身法太快,背影瞬间没入夜雾中。 蔺飞鸢再看不到。 华微城中,多高楼、多广厦。 宋潜机掠过一座座楼阁的屋顶,如一只飞鸟在林间起落。 滚滚浓雾中,他路线明确,没有绕任何弯路,好像笃定目标所在。 牵线者操纵人群爬上楼顶,试图阻拦他,但宋潜机的速度更快一筹。 天上刮起大风,强大的气流欲将他吹下,宋潜机顶风而行。 偶尔陷入重围,他表情镇定地挥剑,就像砍倒一颗颗树。 宋潜机自言自语,声音很轻:你们可以在华微宗动手,也可以来千渠,最好亲自动手,别再假手于人只是不该又来这一套。我现在有一点生气。 城是假的,人是假的,假天假地,假世界。 但杀人的感觉是真的。只要能感觉到鲜血溅在脸上的温度,能听到惨呼和哀嚎声,能看到堆积如山的尸体和骸骨。 那真假有何分别。 他不让蔺飞鸢下死手。 对方以为是要节省灵气,以待大战。 他也没有解释原因,更不想说真相 上辈子他杀了一座城的人,才找到指挥者。 他想活,不想死。 但一座华微城有百万人。男女老幼、贩夫走卒。 高矮胖瘦不同的人,每张脸都不一样。 任何人杀过这一场,就算能活下来,也会精神崩溃、从此拿不起剑,变成任人宰割的猪羊。 上辈子这座假城引他入瓮,不仅想要他的命,还想诛他的心。 这辈子城里还有他从千渠带来的人,年纪都很小,不到二十岁。 晚上做着纵剑千万里,闯荡修真界,天地任我游的美梦,白天团雪球砸在同伴身上。 夜风凄厉,天上一道黑影如蝙蝠俯冲而来,尖声怪笑。 磅礴灵压碾向宋潜机,混合强烈的死气,像一场海啸扑向孤岛。 活人身上有活气,呼吸之间,生气盎然。 死人身上有死气。两者天然相克。而残魂的主人,已死去数百年,死气至浓。 飘在天上的死人来杀我,地上的活人也来杀我。宋潜机说完,忽然昂头,高声喝问: 既然身死道消,为何还要,留恋人间?! 他手中剑如凡铁,礼服大袖破损,被狂风卷起。 留恋人间四字,声声回响。 残魂已失神智,无法使出生前神通。单凭灵压冲击的力量,仍是一座大山迎头砸下。 以正常元婴修士的肉身强度,如果选择硬扛,立刻被碾成肉泥。 如果想凭身法躲避,残魂纠缠不休,死气和怨念依然会淹没他。 宋潜机张开嘴,横叼长剑,双手结印,喉中爆发断喝:界!开! 刹那汹涌生机爆发,金光大作,冲破浓雾,照亮屋顶。 黑影冲入金光,穿过他身体,竟然凭空消失。 袁青石出现在城门前,手持一面巨大白幡。 城门高大雄伟,华微城三个大字挂在他头顶。 他手中白幡笼着淡淡红光,猎猎飘扬。 袁青石额上渗出一层细密冷汗。 师父将这件事托付给他,千叮万嘱必须万无一失。 他心里同样清楚,此事关系到宗门兴衰。 华微宗不能失去凡间供奉的烟火、其他势力的依附、天西洲一洲霸主的地位。 与宋潜机,不,是与千渠郡,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境地。 有时候你死我活,不是因为私人恩怨,是因为立场、阶层、利益,这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十分重要的东西。 他已经换了十二处位置,宋潜机也换了八条路,每条都能最快通向他所在处。 且速度越来越快。 这本来是他的主场,他穿行自由,能感知城中一切。 起初,这种全知全能、操控傀儡的感觉险些让他上瘾。 而敌人陷在城中,应当五感迟钝,神识无法穿过浓雾。就像孟河泽、纪辰,还有其他千渠弟子。 宋潜机如何知晓到他在哪里? 为什么强大的魂魄伤不了对方,反而被吸收? 根本没有道理。 他印象中的宋潜机,是大殿上击节而歌、吹奏玉箫的疏狂公子。 世人皆知,宋潜机喜爱花草,精通下棋写字,凭借摘星局、英雄帖,得圣人青眼。 今天喜宴之后,还要加上精通音律、不重礼法一条。 的确是个天才。袁青石想,但这种人被斩断靠山和神器依仗之后,应该不难对付。 本该是稳胜的一局,现在他隐约感觉事情已经超出掌控。 但他人在城中,无法联系师父和宗门。 去!他咬牙挥动白幡。 猩红光芒闪烁,天上又有十道黑影一齐飞向某处。 残魂没有神智,只能依靠引魂幡驱动、指挥。 他是持幡者,即为牵线人,他决不能被找出来。 恰在此时,他耳朵微动,听见风里传来的声音: 我对生机的感知很敏锐,你是城里唯一真正的活人,别跑了。 是宋潜机的声音。 袁青石脸色瞬间惨白,身形如轻烟消失在原地。 今夜出得华微山,没入凡尘做凡人。走鸡斗犬种田地宋潜机手起剑落,又打翻一个人,是刚才卖汤包的店主,继续吟道,潇洒短命过一生。 他重生回来的第一夜,用匕首挂在断山崖的山壁上摇晃。 山林寒风吹过他的外门弟子袍,他望着无底深渊,心里念着这首打油诗。 今夜他吟了诗、砍了人,开着界域收残魂,一路高歌向前,前世一幕幕重现眼前。 少年走出尸体堆叠的长街,半条胳膊露出森森白骨,浑身浸在污浊的鲜血、泥浆、髓液、呕吐物中,看不出完整人形。 当他走到牵线者面前,问对方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他,为什么要用这种方法杀他。 对方反而吓破胆,被他利落地一剑斩首。 山穷水尽时,不比修为和法术。 比谁心更硬、更狠。 事,我已经做绝了;人,我也杀得倦了。我不想再走以前的路,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明白呢? 我不是天命之子,我不是主角,我救不了世界。我想种地,也有错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喜欢新生,不喜欢死。 土地和草木比人可靠,它永远不会对你说,对不起 宋潜机自言自语说完,忽叹了口气: 能杀出这座城的,真不是人。能操控一座城去杀人的,也不是人了。你还年轻,难道你师父没教过,有些底线被打破了,人就回不了头了。怎么能让你来干这种脏活累活? 袁青石僵硬地转过头,看见宋潜机平静的脸。 他浑身颤抖,刹那之间,感到比死亡更大的大恐怖。 宋潜机声音淡淡,略带倦乏之意。 他字字能听见,却一个字也听不懂。更不敢细听细想。 啊!一声厉喝,招魂幡猩红的光芒照亮半座城。 天际黑云翻涌,无数道黑影冲出,如凶恶的鸦群扑杀猎物。 宋潜机被滚滚黑潮死海淹没。 他站在浪潮中心启唇:界、显! 净瓶轻吟震荡,金色光芒大放。大地春回般的生机从他紫府涌出! 阴阳生死,相冲相换,一体同源。 没有死亡,何来新生。 第126章 亡者还乡 重生后宋潜机很少真正生气, 除非有人拔了他种下一年、精心呵护的蔬菜花草,或者触犯他的底线。 现在这种情况属于后者。 宋潜机并不好受,他的界域虽然得到不死泉的滋养和华微山的草木生机, 但形成时间尚短, 远不到最强形态。 一次性吸收如此多的强大残魂,已经超出界域的承受能力。 但他不在乎, 界域破碎可以重建,受伤可以疗养。他此时已发了狠心,今夜再不能善了。 你怕什么?宋潜机对发抖的袁青石笑道,难道我一个活人,比一群死人还可怕吗? 黑色死气汇成浪潮,向宋潜机奔涌,与他身上金光对撞, 却被不断吸收, 形成一个巨大龙卷。 外层阴风阵阵, 鬼哭狼嚎。内层金光灿灿,生机勃发。 巨大冲击下, 华微城摇摇欲坠。 袁青石本以为必死无疑, 宋潜机破局, 必先杀他泄愤。 却听宋潜机道:去罢,回去告诉你师父,我这就去拜山门。 他急忙奔出数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 宋潜机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中心, 表情平静,眼神却好似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提着剑找人索命。 像神明又像妖魔。 一眼骇得他心惊肉跳, 不敢再看。 他手心摊开, 召出一座华微城形状的微雕:破! 四面景物瞬间支离破碎,真实的天幕原原本本露出来。 东方竟已泛白,几颗疏星挂在西边犹暗的夜幕上,正是拂晓时分。 青色剑光跌跌撞撞地冲向华微宗。 祠堂青烟飘荡。 层层垒砌的长生灵牌闪烁着幽暗的红光,像黑夜里恶兽睁大的眼睛,从四面八方注视着堂内众人。 希望这次少些损耗。有人后悔道,哎,杀鸡焉用牛刀!他再大本事,到底只是个元婴初期。 其他峰主纷纷称是。 此言差矣!赵太极道:杀鸡,就要用牛刀,一次永绝后患。 先人残魂属于珍贵资源。如有消耗,还可以飞回灵牌中,再受香火供养,日渐恢复。 如果彻底魂飞魄散,则不可再生。 至于能否杀死宋潜机,他们毫不怀疑,只心疼这次付出的代价。 只有虚云一言不发,微微皱眉。 夜深更漏寒,声声催人。 他看向窗外微亮的夜空,心中有些不妙预感,挥之不去。 青石办事稳妥,怎么还未回来? 不好!灭了!忽有人惊叫道,师父的灵牌灭了! 赵太极一震,冷笑道:看吧,我说这小子确实有本事,不用牛刀,怎么杀得了? 但有浮城、亡魂两大底牌撑腰,他成竹在胸,不以为忤。 分卷(97) 话音未落,满墙灵牌幽光闪烁不定,如狂风中烛火飘摇! 这,怎么回事! 华微宗众峰主骇然失色。 师父!一声惊呼响起,袁青石跌跌撞撞冲击祠堂,满目惊惧,颠三倒四:宋潜机,要来了,他要杀来了! 一片不可置信的寂静中,清脆地断裂声响起。 众人眼睁睁看着无数灵位龟裂、坍塌,飞速化为粉末。 祠堂转眼成空。 虚云在这一瞬间,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或者在做梦。 祖宗基业、祖宗基业啊!他一动不动,好像看见华微山地震倾塌,没了、全没了 人无法阻拦风烟逝去,就像无法阻止岁月流逝,时代更迭。 粉末随风飞去,消散无踪。 只留下一张供桌空空荡荡。 好似一只大手轻轻一抹,抹去自开宗立派以来的沧桑历史、先人代代传承的心血。 啊赵太极爆发一声怒吼,竖子尔敢! 众人极度愤怒之余,竟然隐隐生出恐惧:这样也杀不了宋潜机,这人难道有不死之身? 他没死就算了,居然不抓紧时间逃命,还敢诛杀残魂,还要提剑杀上山门?! 他疯了吗? 站起来!虚云转头,对年轻的徒弟厉喝,你给我起来! 袁青石赶忙扶着墙壁,勉强站稳:宋潜机他不是人,我亲眼看见,他可以吸收残魂! 虚云一掌劈倒供桌:管他是不是人,敢毁我祠堂,一百个千渠也不够他还。 袁青石第一次看见师父如此失态,瞬间吓清醒了。 虚云沉声道:传我号令,召集门派内所有元婴长老,除去远游、闭关、养伤者,一律在乾坤殿集合! 是,师父!袁青石明知此时不宜开战,但见诸位峰主个个双目赤红,怒发冲冠,只得应声。 虚云突破化神失败后,寻药未得,深居简出,不再亲自出手。 今夜亲眼见证祖宗基业被毁,急火攻心,哪还顾得更多。 钟声越敲越急,响彻华微山,宣告门派遇险。 鸟雀惊飞,走兽嘶吼。 昨日才敲过喜钟,如今又敲战钟。宗内人人面色凝重,心神不安。 各峰地动山摇,一道道遁光从天而起,划破黎明前的夜空,汇向乾坤殿。 宋潜机看着袁青石的剑光远去,很快眼前蒙上一层血雾,再看不清任何景物。 黑色浪潮中,凄厉的嘶吼、怪笑、尖叫声几乎刺破他耳膜。 死气如漫天蝗虫过境,金色麦田在一次次冲刷下倾折。 光泽渐暗,狼藉遍野,颗粒不存。 虽然做好牺牲界域的准备,宋潜机仍隐隐心痛。 啊呀,你在流血啊。 恰在此时,他听见一道人声,只觉这声音故作夸张,无比欠打。 你是谁?!宋潜机七窍流血,五感被痛感代替,气势却如神魔降世。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隐约只见一道高大人影,大步穿过黑浪和金光,稳稳站在他身前。 我路过。那人围着他转,收手吧,够了。 宋潜机受死气影响,心生烦躁。袁青石刚走,你就跑来路过。 条条大路,你偏要过这一条? 你们能动手,凭什么要我先收手? 你是华微宗的人! 那人笑道:以前也算是。 宋潜机怒道:滚开,别挡我的路! 那人又说了一句话。宋潜机没听清,根据语气和经验判断,应该是句骂他的脏话。 然后他听见笑声和咒语。 含义不明的咒语以某种特殊节奏,两字或三四字一停顿,从来人口中接连吐出,化作一只只白色蝴蝶。 生与死的争斗,忽然混进一群翩翩起舞的灵蝶,环绕宋潜机飞舞。 太突兀。就像这个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 蝴蝶穿过风暴中心,找到不同的魂魄附上,好像轻飘飘落在花瓣上。 黑色残魂剧烈颤抖,竟迅速褪色,由黑转白。 金光挣破束缚,不死泉生机爆发,宋潜机压力顿消。 这是什么古怪咒语,死气浓烈的残魂也能镇压,我前世纵横天下,竟闻所未闻。 那人一口气念了上千字,最后吟道:魂归来兮,亡者还乡。 宋潜机只见一点皙白的指尖穿透金光,向他眉心点来。 他没有感觉到任何恶意,却不愿被这来历不明的人点中,猛然偏头闪避。 同时手中一剑刺出,不为伤人,只想逼那人收指。 他的剑刺空了。 那人轻咦一声,手指被迫转向,依旧擦过他眉骨。 很轻,却留下一道浅淡的红痕。 眉骨灼烧起来,令宋潜机浑身一震。 交睫之瞬,眼前人影消失。 他回到了自己的界域。 遍地狼藉的金色麦田上,一团团白光在麦穗间跳跃,照耀着残余的麦地。 毫无死气怨念。 原来蝴蝶不是咒语,是残魂生前的名字。 我知道你是谁了。宋潜机摸了摸眉骨。 你念出上百个名字,为什么不留下自己的名字。 因为你的名字是天下最大的禁忌。 乾坤殿前,数百元婴修士神情肃穆,整装待发。 破晓时分,晨风卷雾,吹得他们衣袍猎猎。 虚云从殿内取出不见天日的镇山宝剑,捧在手中。 五位峰主紧随其后。 今日便是华微宗的大日子。 临近大殿门槛,他们忽然一齐停步,变了脸色。 掌门真人那里,那里写着一行字。有人伸手指道,好眼熟。 短短一瞬,谁能在乾坤殿留字,而他们毫无所觉? 众峰主的熊熊怒火像被泼了一盆凉水,只剩白烟升腾。 他们不敢再向前,好像那行字是吃人恶鬼。 难道是那个人?虚云沉声问。 是。 虚云道:念! 镇山宝剑破除一切障眼法,他手持此剑,看不到地上写了什么。 赵太极深吸一口气,低声念道:一别两百年,不知你们最近可好。我知道大家都很想念我 虚云心道:到底谁想念你,都想你死! 但我懒得见你们。赵太极继续念。 字是用手指蘸酒水写的,旁边还有几点指印,歪斜扭曲,像稚童随手涂画: 那小子好歹是我名义上的徒弟,你们这样杀他,我的面子过不去。我还没死的时候,他就不能死。 虚云手持镇山剑,剧烈喘息,勇气忽生。 他扬手,一剑狠狠劈下! 又有字了!有人惊呼。 赵太极凑上前细看:就知道你会出剑。不多说了,赶时间,有缘再聚 虚云忽而大喝:快住口! 与此同时,随字迹不断显现,赵太极已经下意识念出声: 冼剑尘亲笔。 他悚然惊醒,急忙举剑,以撑起一道保护屏。 太迟了。 轰 殿内烛火熄灭。 云海翻涌,雷霆震怒! 一道惊雷狠狠劈下,轰入乾坤殿殿顶。 烛灭,砖裂,琉璃碎。 大殿倾塌。 剑气被冼剑尘三字激发,无视华微宗一切阵法防护,顷刻将整座乾坤殿夷为平地。 眨眼之间,逝水桥轰然断裂,云海破碎,五色鲤化作血水。 准备出征的修士们御剑奔逃,溃不成军。 一道道剑光歪歪斜斜,争先躲避空中纵横的剑气,不时从空中被打落。 乾坤殿前,乾坤颠倒。 冼剑尘留名时,顺手又留下一道剑气。 如果虚云不出那一剑,赵太极也不会念出他的名字。 名字上的剑气不会被激发,殿顶的雷霆也不会发作。 华微山上空被层层烟尘遮挡,一道剑影划过,便极不起眼。 还是这么蠢。剑上的人笑了笑,抛下一只空酒壶。 第127章 千王之王 酒壶落地的刹那, 剑影冲破华微山上空延绵数十里的尘埃云,飞出天西洲群山万壑,向遥远的死海飞去。 黑色大海波涛汹涌, 缓缓托起一轮金光喷薄的朝阳。 冼剑尘停了剑,坐在剑上晃着腿,吹微咸的海风、听滚滚不绝的涛声。 黑海生金日,可惜没人可跟他天涯共此时。 世上大部分修士不会来这种地方,来了也是找死。 其找死程度仅次于借他的名、仗他的势、装他的徒弟。 冼剑尘本来想给宋潜机一些教训,让他知道年轻人不能乱撒谎。 他做了两百多年的第一剑,没见过谁敢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 而且不骗地上凡人,不骗普通修士, 专骗华微宗这种大宗门, 以及书圣、棋鬼、琴仙这些一方强者。 骗得他们昏天黑地团团转,捶胸顿足声声叹。 宋潜机不该被称千渠之王。 他分明是千王之王。 然而等他真正看见华微浮城中的少年,面对铺天盖地的残魂不肯退让,固执地想用满身生机冲破死气,他忽然改主意了。 冼剑尘摸出新酒壶, 仰头喝了两口。视线尽头, 朝阳已经跃出黑色波浪,普照大海。 宋潜机就像这轮初升的太阳。 以后有空了, 再好好教你。冼剑尘想, 我有许多东西可教。 他站起身,张开双臂,大笑着将自己抛向死海, 像一颗陨星从天外砸落。 大海分作两半, 怒浪滔天。 顷刻间天拆地裂, 海兽嘶吼。 出来!冼剑尘大喝。 声音震荡回响, 压过冲霄浪声。 出来! 他在找什么东西,还是找什么人。 年轻的千王之王,不,千渠之王宋潜机,站在遍野狼藉的麦地上,看一团团人行白光上下跳跃,在他的界域里撒野。 华微宗历代强者的残魂,被冼剑尘以姓名咒唤醒后,神智逐渐恢复。 那个人拍拍衣袖,轻飘飘飞走了,给宋潜机留下一个大型认亲现场。 呦,这是哪里啊?好多土黄色灵植啊。 太师父,太太师父!你们怎么也来了! 贫道乃华微宗第六代掌门真人衡玄,尔等又是何人? 本座乃华微宗第贰代掌门撼天老祖,陨落前夕,一缕残魂宿于长生灵牌中,而今却在何地? 最后一道威严、苍老的声音响起:吾乃华微宗开山祖师,华微真人。今年是何年?宗门现如何? 华微宗毕竟独霸天西洲多年,祖上阔过。 一个个光照日月的名字报出来,能吓死当世大部分修士。 宋潜机却不理会。 他叼着一根麦穗,双手抱胸靠着麦杆:你们是怎么来的,真想不起来?我帮你们回忆回忆? 这是他的界域,他谁也不怕,何况是一群没了死气和灵压的没牙老虎。当即以千渠郡种地开头,以华微宗注定没落结尾,一通怼脸输出。 上一世宋潜机晋升化神后,华微宗已经由盛转衰,跌出一等大宗门,成了天西洲普通的中流门派。 他一字未撒谎。 片刻后,众白光暴跳如雷。 师父破口大骂徒弟忤逆,师祖又骂师父不争气。 光团们在他麦田上吵吵打打,撞来撞去,互相推锅。 你小子把掌门之位传给虚云,宗门落得这般地步,我不撞你,还能撞谁? 太师父,您别急着撞我,那边那憨货收了赵太极为徒,合该先撞他! 他们发现无法伤害彼此,又一阵唉声叹气: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含辛茹苦一世,已经对得起宗门了。死去万事成空,不想了。 想我入门时,宗门何等辉煌荣耀,华微二字,谁不敬仰。而今天道轮转算了。 吵什么?过年吗?宋潜机吐出小麦穗,挺起腰背,站端正了:你们被我的生机之力净化,没有彻底消散,已是修真界奇迹。休得在此放肆! 众白光静了静,不叹气也不抱怨,一齐冲他大笑: 你是谁家后生,现居何山何峰何洞? 你师父是谁,还不出来管教你! 宋潜机大喊:我没有师父!我不需要师父! 衡玄真人道:年轻人,你就算跟师父吵架,这话也不能胡说。师徒没有隔夜仇。 华微真人道:你眉上红痕,便是你师父留下的契约。这是我华微宗的古契。你师父命你照顾我等,对否? 契约?宋潜机摸摸眉骨,被冼剑尘指尖擦过的地方依旧微微发热。 似乎冥冥中一道细线缠绕,将他和某个人建立联系,将这些魂魄绑在他的界域里。 宋潜机冷笑:灵兽才有契约!这东西能奈我何? 好你个冼剑尘。 你要是留着他们有用,为什么不养在自己的界域中。 你的界域万剑成林,白骨成堆,一根草都养不活,就惦记我这生机勃发,没有杀气只有生机的麦地吗? 把我这里当什么,麦地养老院? 众白光七嘴八舌,火上浇油: 后生,既然是你师父的嘱托,你以后就要孝顺我等。 分卷(98) 你这界域还有什么好东西,速速呈上! 且去搜罗宝物,为我等滋养魂魄! 宋潜机心道,孝敬你个头。 我自己亲生父母早逝,我尚且无缘尽孝。 如今活了两辈子,却要给一群华微宗的老祖宗养老? 世上哪有这种便宜好事? 他一手指天,喝道:雨来! 不死泉毫无反应。麦田寂静。 白光没有五官,但宋潜机在一只只光团中看到了疑惑。空气里飘满尴尬的问号。 宋潜机轻咳一声。 他默念两句好话,先哄不死泉开心:我知道你的意思,擅自带一群人来这儿是我不对,我也不想的。但这时候给我点面子行不行? 打雷!他再指天。 轰! 电闪雷鸣,倾盆大雨! 祥和宁静的麦田转眼间天昏地暗,飞沙走石。 天上雨水如针尖,地上麦芒更锋利。 扎得白色光团四散窜逃,大骂宋潜机修真界不孝子。 看清楚了吗?这是我的界域,这里我说了算!宋潜机振臂挥袖,闪电下气势如魔:冼剑尘能决定你们留在这里,不能决定我怎么对你们。早点认清现实,放弃幻想! 我等岂能受此侮辱! 十余团白光向宋潜机撞来,被宋潜机挥袖拍在麦地上。 另一拨白光呆呆地看着他,努力把自己缩小一团。 最后一拨白光沉稳不动,便是以华微真人为首的开山祖师一流。 就算不在乎徒子徒孙了,你们不想看到华微宗的结局吗?曾经生活过,付出过一切的宗门,不想再多看几眼吗?宋潜机凭空画饼,只要守我的规矩,我就能让你们看见。我的规矩,真的非常简单。 众白光看着华微真人,后者慢慢开口:说来听听无妨。 宋潜机轻咳一声:平日不吵不闹,不争不抢不打扰,此为基础。而后还有一套积分制度,三年后谁得分最高,我便带着出去。 我千渠郡起步之初,书馆初建,典籍缺失,正需补充。默写启蒙书籍者,加一分,默写珍稀道经者,加三分 待我界域重建,作物复生,收割十斤麦子者,同样可加一分 众白光面面相觑,一时沉吟。 这套制度十分熟悉,似曾相识。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撼天真人忽然大喝:这不正是本座创立的外门十二时辰打工制?!以宗门贡献度将外门弟子分化,打工最努力的才能进内门? 第128章 宋潜机番外(前尘) 宋潜机晋升化神后, 设大阵聚云气,造得一座云上宫阙。 殿宇悬浮九天,缓缓飘流, 穿云破雾, 路过山河。 一路游过四大洲、五大海域, 俯瞰各家各派的山门。 日日有人进宫献宝, 仙宫中应有尽有,唯独没有名字。 修真界便称其为,天外天。 这种叫法表面敬赞至极, 内里透着刁钻的暗示和不敢言说的期盼。 天外天。人上人。 宋潜机一个出身低微的泥腿子, 不择手段做了人上人, 早晚要从最高的天上跌下来。 只看他几时死。 宋潜机有仇必报,有债必偿。 所以除了献宝,想讨好他还有一条捷径, 献人。常有修士抓来从前与他结怨的仇敌,献给他亲手处置。 但他订婚之后, 拔剑的次数逐渐减少。 天灾频发,世道不宁, 擎天树生机流逝, 一场大劫近在眼前。 宋潜机无心了结私怨, 只想为天地续命。 人们误以为是妙烟仙子感化了宋潜机, 于是人人夸赞仙子高义仁善。 其实妙烟住进天外天后,很少见到宋潜机。 她怕撞见准道侣拔剑杀人, 也怕相处日久, 宋潜机厌倦她不变的容颜。 修真界发展到今日, 名门正派中的前辈强者往往杀人不见血。他们更擅长用言语批判、复杂制度、礼法规矩, 以及许多看不见的刀剑。 只有宋潜机保持着散修习性, 总会把场面搞得鲜血淋漓,猩红刺眼。 就像眼前这只血红的蚌。 送给你。宋潜机说。 蚌足有一个人高,外壳晶莹,缕缕血丝在壳上流动,像巨蚌的血管,内里淡粉色蚌肉隐约可见。 晚霞斜照,蕴光熠熠。 南海千年仙蚌?妙烟莲步轻移,环视蚌壳,据说此蚌一年只生一颗灵珠。若取男女修士二人精血入蚌,以灵气滋养,历时十年,便可得一仙胎。可是真的? 是。宋潜机点头。 他相信自己能救世,也相信未来。 妙烟微笑,梨涡浅浅:不错。 转念却想,这南海仙蚌虽然难得,但宋潜机想要什么东西,自有别的修士争先恐后献上。 原也不用他亲自费心去寻。 只是见宋潜机眉间有些疲倦,妙烟稍一思量,盈盈笑道: 这仙蚌孕育的仙胎,集蚌内千年灵气而生,自然根骨绝俗,灵脉强韧,天生的修仙种。他长大后一定像你一样,也能做天下第一人! 她知道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只需三言两语,就能让别人开心。 不。宋潜机却摇头,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不要他做天下第一。 妙烟微怔:什么? 他不用学我的剑,也不必会弹你的琴。他父亲是天下第一,自会为他撑起天穹遮风挡雨。 他可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喝得烂醉如泥,养几只灵兽,交一群朋友。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想躺多久,就能躺多久。 这世间枷锁栓不住他,我要让他过最自由、最快活的人生。 妙烟惊愕地瞪大杏眼:那岂不是成了混世魔头? 混世魔头,又如何。宋潜机笑答。 霞光云影一重重覆上他的侧脸,朦胧的橘光红光交织,随风缓慢游移。 瞬息之间风流云散,妙烟发现自己从没看清这个人。 她想说你若没有家族,没有徒弟,没有开宗立派、做一代宗师的野心。 你再强大只是一个人,不是一方势力,注定名声难听。 宋潜机可以不在乎名声,她不能不在乎。 得此仙蚌,若产下仙胎不走修仙路,岂不是暴殄天物?妙烟劝道。 宋潜机看着她:修士孕子,依然辛苦。寻得仙蚌,是想免你辛劳。 妙烟张口,忽然失语。 她幽幽一笑,凝眸,落下两滴清泪。 宋潜机抬起手,又匆匆放下,生疏地安慰:我哪里不对,你大可与我直说。 妙烟只是摇头,轻声自语:太迟了。 宋潜机死前恍然大悟,原来早在那时,对方杀心已起。 他重生之后,依然很怕别人对他哭。 跟他哭过的人实在太多,先有孟河泽、何青青,后有纪辰、陈红烛 再往后还不知有谁。 而他从没对别人哭过,也没什么人能让他对着哭。 掉眼泪是最没用的事。宋潜机一直明白这个道理。 他的童年在山脚下小镇度过,清贫却快乐,推窗可见四季苍山。 虽然父母早逝,无枝可依,总有好心的邻居接济他。只会哭闹的孩子没糖吃,手脚勤快才能讨人喜欢。 少年登上华微宗大船的那天,全镇欢送,杀鸡宰羊。 宋潜机大言不惭地说要攀仙梯直飞云霄,亲眼看见山外世界无限精彩。 后来他在华微宗外门,每天打最多的工。有些人生在天上,有些人生来要打工。 他独来独往,沉闷无趣,变态地努力,斤斤计较地攒钱,足够让每个同龄人发自内心地讨厌他。 只有断山崖无底的深渊,能勉强容忍他说不出口的野心和郁郁不得志的愤懑。 他在那里将一个无辜少年推下悬崖,从此罪有应得走上不归路。 他的剑越来越快,他的敌人越杀越多。 人穷志短,有时候为争抢一件无主宝物,有时为几块灵石就能不死不休。 蔺飞鸢曾劝他去海外小门派当客卿,安安稳稳地修炼。 这一行来钱快,但是干得久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宋潜机很想一剑敲在他头上,我和大宗门结了仇,哪个小门派还敢收我? 我早就来不及回头了。 子夜文殊曾问他为何非要把事做绝。死海秘境中邪魔横行,环境险恶,正道修士合该守望相助,不应互相算计。 却被宋潜机大骂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是青崖院监,是不食烟火不染私欲的神明,你一开口,那些正道修士当然听你的。 我能怎么办,我只能用剑说话。 他那时气焰嚣张,心里有一簇烈火燃烧,能点燃苍穹。 他不惜命,不信人,更不珍惜别人宝贵的好意。 很多年后宋潜机旧地重游,寻访来路,山脚小镇已经消失,断壁残垣被风沙覆盖。 孩提时爬过的老树枯死,摸鱼的溪流干涸,燕子不再飞过青灰的屋檐。 而他飞上云霄,造了一座天外天,看见山的那边,还是山。 虽然青山历历总相似,宋潜机依然安慰自己,我的人生才刚开始。 我要住最高的天,娶最美的道侣,救支撑天地的擎天树,轰轰烈烈再活一次。 他拼命跑向大陆尽头,却被困在雪原。只身转战天下,却遭身边人背弃。 大雪落时,终于明白就算打赢每一场仗,也不能赢尽人心。 他做过太多错事,问心无数愧疚。 他不是一个合格的救世主,也不是故事的主角。 他本是一个凡人,生在山下平宁镇。百战不死,只因没有办法。 第129章 来得不巧 宋潜机认真道:不, 外门做工还有灵石可领,我这里可一块没有! 我没有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吗?抬头挺胸干什么?众白光愤怒不已。 撼天真人几乎被目光杀死,瑟瑟躲在麦杆下, 双手抱头。 有人想讨价还价, 宋潜机不理: 冼剑尘是你们谁的徒弟? 他已经能从轮廓和声音分辨这些白光团身份。 知道谁是千年老祖宗, 谁是两三百年前新鲜去世的前辈。 左边三团白光闻言如丧考妣,摇头叹气: 他出身外门,哪里拜过师父,全靠自学成才! 原来你师父是冼剑尘,难怪你如此蛮横霸道、不知尊老! 正因为冒出冼剑尘这个不服管教的异种, 外门规矩才变得更严苛,想不到他还收了徒弟, 让徒弟又来华微宗大闹一场!宗门命里注定有此一劫, 唉。 宋潜机没想到冼剑尘的名字不仅镇活人,还能镇亡魂,真是阴阳两界通行证。 但在外面他借冼剑尘的势, 在这里却要背冼剑尘的锅。 他循循善诱:我不是他徒弟, 我比他讲道理。命里没有注定, 只是种因得果, 世道轮回罢了。 我这界域风景秀丽,麦田飘香, 待遇远比外门宽厚。我不曾规定每天必须做工才能休息,做不完也没有惩罚,对你们有利无害 话虽如此,宋潜机心里比谁都清楚, 一旦定下竞争制度, 只要有一个人开始攒积分, 其他人就不得不争。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么集体躺平,要么百舸争流。 众白光七嘴八舌一番商量,华微祖师最后发话:积分一事,自愿参与,不得勉强。 宋潜机欣然微笑:没问题。诸位前辈,晚辈希望大家早日想开,心里也能舒服许多。 他说罢故意弯腰,拨开麦秆问候:撼天前辈,他们志气不高,但你一定能拿第一名,我等你表现。 宋潜机说完,立刻消失在麦地中央。 撼天真人惨呼一声,抱头鼠窜。麦田间响起一片撞击声。 醒了!师兄醒了! 宋潜机睁开眼。三颗脑袋凑在一起,脸上焦急表情如出一辙。 哎,我早就说他正常。蔺飞鸢立刻让开,看他气息平稳、面色红润,只是入定了。 孟河泽扶起宋潜机,师兄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宋潜机拍拍纪辰脑袋:别哭。 正是清晨,尘埃云从华微山主峰腾起,覆盖半边天空,遮挡太阳。 七绝宝船破开烟尘,平稳地驶向千渠郡方向。 宋潜机稍作回想,袁青石放弃华微浮城,匆匆逃走。孟河泽等人自然脱困。 然后冼剑尘出现,自己进入界域,身体被人发现,搬上宝船。 孟河泽道:假华微城粉碎消失后,华微山方向忽然地动山摇,山石滚落。 一阵风起,尘埃散去,举目见日。 宋潜机眯起眼睛望向华微山。 从远处看,主峰山顶异常平坦,比周围诸峰矮下一截,像被人从云中一剑削平。 他似乎知道冼剑尘去做了什么。 一件前世没发生的事。 孟河泽随他目光望去:害人遭雷劈,华微宗这下元气大伤,焦头烂额,这几年没时间找咱们麻烦了。 满船人都在笑,宋潜机没笑:你们陷入华微浮城时,下杀手了吗? 蔺飞鸢不耐烦道:当然 当然没有。纪辰与他同时回答,我们发现那些凡人手无寸铁,更无修为,我下不了手。孟兄只好带大家一路逃命。如果他们都是修士,最好都像赵仁道友,那就太容易了。 蔺飞鸢愕然。远离华微宗后,他已撤去伪装,露出原本面目。 孟河泽低头:这次,我没帮上宋师兄。 分卷(99) 宋潜机微笑,拍拍他肩膀:不,你们帮了我。谢谢。 孟河泽讶然:谢我? 宋潜机心里淡淡阴影被擦去一角。 没人重走他的老路,没人被逼做出像他前世一样的选择。 冷风不再刺骨,他嗅到空气中隐隐约约的春天味道,仿佛看见春风吹过千渠田野,一颗颗种子抽出嫩绿的芽。 回千渠!他一挥手,加速七绝宝船。 众弟子一齐欢呼。 此番来去华微宗,劫后余生算不上,只算虚惊一场。宋潜机环顾四周,见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写满喜悦,像赶着返乡过年。 偏有一道声音极不和谐:停船,让我下去。 气氛骤冷。 蔺兄,这是为何?纪辰关切道。 孟河泽嗤笑:好端端的,你又使什么性子? 宋潜机走到蔺飞鸢身边,似有预感:你,不跟我回去了? 蔺飞鸢望着华微山方向,没有抬眼看他:我回去干什么,继续给你当狗吗? 孟河泽勃然变色,却被宋潜机抬手制止。 纪辰拉着他,招呼众人一齐退走。 有一条狗不够,你还要收几天狗?有狗看门,有狗布阵,有狗照顾你衣食住行,留我能干什么?我除了杀人,没别的手艺,你的千渠用不着我杀人,我对你没用。难道真让我一生藏头露尾,躲在千渠做裁缝?蔺飞鸢咧嘴笑,露出犬牙。 别说这种话!宋潜机素来温和,此时罕见地语气严厉,近乎训斥。 蔺飞鸢不怕他,嗤笑一声:我一直这样说话,你又不是第一次听! 说这话不伤我,却伤你自己。宋潜机看着他。 不知为何,蔺飞鸢忽然愤怒:可我习惯了!你明知道我跟他们不一样。他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没做的时候,就跟在你身边! 他指向孟河泽、纪辰的背影,像在气宋潜机,更像气自己: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救不了我!你救得了一个人,救得了天下人吗? 我没想过要救天下人。宋潜机低声道,我只是,不想看你死。 蔺飞鸢怔然,眨了眨眼,眸中似有泪光闪过。 宝船飞速穿过云雾,他们站在朱红栏杆边对峙。蔺飞鸢深吸一口气,抬头望天。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用你管。他说完,纵身一跃而下。 宋潜机如果出手阻拦,一定能将人拦下,但他只轻声说:别死了。 蔺飞鸢纵剑,身影倏忽远去。 孟河泽扑上栏杆,大喊两声:喂! 层云渺渺,杳无回音。 纪辰自语:他就这样走了?他答应的衣服还没裁,他养的猫怎么办? 孟河泽恼怒:我早说过,刺客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让他走!又不是没他过不成! 纪辰看向宋潜机,有些担忧:宋师兄,你 我没事。宋潜机挥袖,走吧。 七绝宝船隐入云中,不见踪影。 蔺飞鸢掉转剑身,飞向兵荒马乱的华微山。 千渠少了一个裁缝,自然还是充满希望的千渠。 蔺飞鸢离开千渠,便只能做回趁乱行凶的刺客行首。 宋潜机的宝船未到千渠郡,华微宗的变故已经传遍大陆。 卫平心情不错,切碎鱼肉和猪肝,拌了一碗猫饭,招来阶前晒太阳的懒猫。 无论是纪辰的妹妹,孟河泽的父母,还是蔺飞鸢的猫,他都照顾妥帖。 宋院虽无人,卫总管依然忙碌。 越来越多的人投奔千渠,这里便像世界上大部分地方一样,开始出现骗人的奸商、寻衅的流氓、斗殴的修士。 卫平将原先的神庙改做牢狱和审堂,派徐看山等人宣传律令,加强城防巡逻,又设计出一份问卷,让周小芸、纪星等人分发下去。 考试合格,才能拿到千渠户籍卡,正式落户生根。 新来的散修无论境界、凡人无论财富,通通要答题。 此举一出,非但没有打消移民热情,反招来更多想要脚踏实地开始新生活的人。 野猫在宋院养得油光水滑,矜傲地踱着小步,凑在碗前,不紧不慢地享用饭食。 等它吃饱,卫平试着伸出手,想摸摸毛。那猫警觉地跳开,凶狠地呲牙,喉中发出低弱吼声。 喂不熟的白眼猫!卫平气笑了,含沙射影地骂:一个寄人篱下的蹭饭小东西,还跟我耍脾气。 他没空跟猫多计较,推门而出。 宋潜机一行今晚便到,卫平准备去千渠坊挑些鲜肉,做一顿千渠十六香烤肉,为他们接风洗尘。 千渠坊喜气洋洋,人潮涌涌。 卫总管,好消息!徐看山匆忙奔来,一路高喊。 卫平站在肉摊前,一边低头挑肉,一边笑道:华微宗的事,这条街上谁还不知道?老板,切条羊肩。 不是那事,这次是你自己的好事!徐看山喘气道。 今晚宋仙官吃烤羊?摊主手起刀落,切下最鲜嫩的一块:先恭喜卫总管了。 四周摊位纷纷响起道喜声。在千渠坊,卫平人缘最好。 卫平不好意思地笑笑,又指了一条牛里脊:这个也要你说我能有什么好事? 徐看山喜道:你家人给你的信,他们要来千渠找你啦! 卫平笑容渐渐消失。 刚才送信的说,你亲人今晚就到!徐看山挥舞一只写着卫平亲启的信封。 卫平装好鲜肉,淡淡道:我父母双亡,何来家人? 徐看山一怔,立刻变脸,大骂道:哪里的骗子,敢骗到我们头上!早知道不该让那送信的跑了! 卫平抽走信封:没事,我来解决。 初春将至,风中寒意渐散。 卫平走在千渠坊,迎面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对他笑: 卫总管好。 卫总管今天还买点什么? 卫平同样报以微笑。 这是他一手建立、倾注心血的市坊,每户商贩都认得他。 宋仙官是家中悄悄供奉的小塑像,卫总管是每天巡逻、买菜、管事的人。 千渠郡亲眼见过卫总管的,比见过宋仙官的多得多。 卫平喜欢千渠坊,喜欢宋院和千渠郡。 来得不巧啊。卫平喃喃道,为了不耽误晚饭,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第130章 门下走狗 比起高耸入云的华微山, 接地气的千渠当然更暖和。 宋潜机踏上熟悉的土地,深吸一口气。 风里都是熟悉的味道,泥土、树木、田地、流水初春的气息随风吹遍千渠。 河里寒冰初解冻, 枝头新发绒绒细芽, 檐下燕子衔泥筑巢。 宋院被照顾得很好。鸟雀还认得宋潜机, 围着他一阵啁啾。 阶前橘色野猫屈尊降贵地踱来, 轻盈地绕着他的脚腕磨蹭。 墙角晶莹的玉梅、香叶红的山茶、地里翠绿的萝卜缨和香菜苗一齐舞动。 宋潜机站在院中, 仿佛被全世界欢迎。 这是他的土地,他是这里的主人。 孟河泽四下张望。 方才千渠弟子们都出来迎接宝船,天城街道两侧挤满了看仙官的人, 一路上唯独不见卫平。 他讨厌卫平,但这时反而有些不习惯:我去找卫管家。 让他忙,饭点自然就回来了。对了,你们去打点酱油。宋潜机道, 晚上煮面, 我来。 他高兴地补充。 宋师兄要下厨? 准备上街打酱油的孟河泽、纪辰脸色霎白, 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夺门而出 如果今夜必须有人吃面,那人一定不是我! 抓卫平! 宋潜机不知道自己煮面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 他换了下地的布袍,弯起袖子, 抄上铲子, 俯身小声问候作物们: 都还好吧。有没有好好长?这片叶子蔫黄,我先揪掉。看你有点欠肥。 宋潜机专心料理田地,兴致勃勃地过足了瘾,不想其他事。 直到剪枯荷叶时, 水缸里照出他的脸。 眉骨上那条红痕浅浅, 像被人用指甲擦破一点皮。 有病。宋潜机摸摸眉骨, 低声骂,你不去找卫真钰,找我作甚。 冼剑尘一剑削断华微山山顶,逼华微山闭门修整。 宋潜机没有自恋到认为对方是为便宜徒弟出气,一定还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使冼剑尘提前出现。 对方路过华微城,只是顺手看他一眼,留下一剑。 前世并不存在何青青,这一世何青青率先发现擎天树根系的汁液可以增进修士修为。 无数只蝴蝶扇动翅膀,隐藏水下的冰山逐渐显露。 或许世界命运的改变也加快了?末日会提前吗? 宋潜机一剪刀解决枯萎的荷叶: 末世总有主角救,我只顾好我的千渠郡,谁能奈我何。 金红的落日挂在树梢。宋潜机从地里拔了鲜嫩的小香菜,钻进厨房洗菜。 他晚上准备做香菜面,请大家一起吃。 给蔺飞鸢熬药的药锅还在,宋潜机看见它,就想起蔺飞鸢临走说的混账话。 本想扔个干净,转念一想,有人哪天受伤了回宋院,总还用得上。 日头缓缓落下,暮色苍苍。 毒瘴林徐徐起雾,看不见夕阳。 一片烟红色的瘴雾,飘荡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 叶片撞击发出细密拍打声,偶有几声兽吼,更令人胆寒。 入夜之后,随风起瘴,是凶兽最佳捕猎时间。此林有瘴气作天然屏障,五步之外伸手不见五指,适合密会,更适合杀人抛尸。 叔父。卫平靠在树干上,抱剑闭着眼,似在休养精神。 他四周只有浓瘴,一个人影也无,却有声音传来:真钰,你是翱翔九天的龙,为何甘心留在一个凡间小郡,做宋潜机门下走狗! 卫真钰心想,又来了,为什么每个人都喜欢骂我是狗? 比起大族大派,千渠确实什么都没有。但它有希望,有未来。这里才是我的新天少年无所谓道,在这里当狗,也比回去做人强。 那道声音冷笑两声,极为不屑: 你莫要以为,宋潜机和千渠背后有那个人撑腰,便无人敢动、固若金汤。 告诉你一个秘密,那个人的本命剑已经不在身边。他的剑气只会一天比一天衰弱。当他不再是天下第一,全天下都是他的敌人。他能永远护住徒弟吗? 天西洲华微山的尘埃云范围之大,站在天南洲最高的山顶也能隐约望见。 冼剑尘一道剑气惊天动地,更让无数修士心惊胆战。 人们自然将千渠郡划入冼剑尘的庇护范围。 卫平心想,但剑神的本命剑不在,这等隐秘要闻,卫家怎会知晓?是谁告诉他们? 别人死活,与我何干?千渠靠千万人心而兴起,并不靠一柄天下无敌的剑。 那声音气得发颤:这话都是宋潜机教你的?他最擅蛊惑人心,你莫被他迷惑! 卫平道:他没教过我什么。这是我一直在找的第三条路。 事实如此。来到千渠后,宋潜机只对他说地里的作物,明天的天气,安排每一件具体的事,从不说关于关于理念、理想的宣言。 唯一一次最接近传道的时刻,是宋潜机解开他对宋字运河的误会: 如果千渠什么都没有,我的名字孤零零写在天地间,有什么意思? 那声音还在苦心劝说:自古成仙一条路,哪来的第三条路?家族已为你铺平道路,保你应有尽有,顺风顺水 卫平道:我走铺好的路,做到最好又如何,无非是第二个子夜文殊。子夜文殊的礼法规矩只能治青崖,你们若喜欢,不如接他回去。 另一道声音更严厉:卫真钰,族中纵容你隐姓埋名,在外游历,是惜才之举,不是让你数典忘祖,欺师灭祖! 卫平仍闭着眼:哈,伯父也来了,下次是不是该老祖宗亲自出来请我? 那声音更怒:从前便罢了,如今华微宗事变,容不得你任性!联姻若是你肯去,便不会落得今日局面,此事皆由你而起! 逝水桥上,卫家与宋潜机、华微宗彻底撕破脸面。 就算宋潜机愿意站在乾坤殿门口大喊自己不记仇,不报复,也不会有人相信他。 卫家这次来劝说卫真钰,也做了两手准备。 卫平如果被说动,自然要接回族中,倾尽所有,悉心培养做少主。 卫平如果软硬不吃,死心塌地要效忠宋潜机,自然对家族无用。他越天资纵横,越是祸害。 不如将他打晕,种一枚控心蛊。平时看不出丝毫异样,某一时刻却可控制他心神。 一根毒刺深深埋下,只要发动得当,不仅能要了宋潜机的命,还能让千渠大乱,让家族趁乱而入。 这两道声音,来自前后不同方位。更多脚步声随之逼近,从四面八方聚来。 卫平耳朵微动,十个金丹境修士,六个元婴。棘手。 他环顾四周,红瘴茫茫。谈判陷入死局。 我本来想好好说话,我尽力了。既然如此卫平蓦然睁眼,眼中锐光暴涨。 他轻声说:那大家都别吃晚饭了。 少年猛拍树干,大树摇晃,落下类似雨滴的冰凉液体。 同时一剑插入地上厚厚的落叶腐质中。 积叶飞起,嗡鸣声大作,如千万只蝉一起振翅。 地龙翻身般,地面飞速塌陷。天上雨滴触物生烟,发出腐蚀表皮的滋滋声。 分卷(100) 四面惊呼,兵荒马乱。 这是我为猎队设计改良的陷阱,纪辰做的三重阵法,专门猎杀六阶凶兽。精心布置,用料扎实,一直没试过。卫平所在位置,眨眼间升起一道金色屏障,将他密密罩住。 卫真人冲出红雾,一剑刺向卫平:你一开始就将我等引至陷阱?我是你血缘至亲,你怎敢大逆不道!我一直拿你当亲生儿子! 一道更狠厉的剑光同时袭向他后背。 卫平长剑横扫,笑道:伯父,叔父,我当了狗,哪有当人的血亲呢? 卫平走出毒瘴林时,抬头见天泛昏黑,燕子低飞。 大风呼啸,气压却低,似要落雨了。 宋院灯火绰绰,纸灯笼透着淡淡暖意。 今日事忙,未能去迎师兄。此行可顺利?卫平推开门,脸上笑容温柔。 他已经吃过丹药强行止血、重新束好发髻、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院里只宋潜机一个人。孟河泽、纪辰都不在。今日他们回到千渠,本该相聚一堂。 这让卫平心中一跳。 宋潜机靠在摇椅的软垫上,看着卫平微微皱眉:你鞋脏了。 卫平低头:这,今日在千渠坊看人杀鸡,不小心溅上一点血。 他在宋院里杀只鸡,都不想被宋潜机看见身上的血。 一出宋院,他杀人就像杀鸡。 宋潜机心想,我前世杀人无数,你以为我分不清人血还是鸡血? 但看卫平面色红润,不似受伤,他便没有多问。 卫平低头向厨房走去:师兄还未用饭吧?我去端烤架,咱们烤肉吃。放千渠十六香,好不好? 宋潜机抬手,指向石桌:吃。 桌上放着一碗面,正冒白色热气。 烛火下,闪闪油光浮在面汤上。 卫平顿了顿,大步走向石桌。 好,我吃!他语气视死如归,坐在背对躺椅的位置,抄起筷子。 他感到宋潜机的目光直直钉在他后背,带着审视的意味。 宋潜机从没这样看过他。 宋潜机知道了?他知道多少? 有人来挑拨过?那人怎么说?宋潜机信了多少? 卫平一时惶然。 宋潜机边看边想,家里还剩些伤药,给蔺飞鸢熬药的汤锅也在,却不知卫平受伤没有。 年轻人面皮薄,外面打架受了伤,总怕丢人,不肯主动开口。 面汤尚存余温,面已经凉了。 面条粘连成黏糊糊的一团,卫平一筷子戳下去,搅不开。 不好吃吗?宋潜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夜风呼啸,满院花叶飘飞。 声音被风过,似带幽然冷意。 第131章 你没输过 这无星无月的初春夜, 四下里悄无人声。 风雨未至,烛光先乱。 卫平听见大风穿过宋院里一座座花架,发出细碎的呜咽。潮湿的土腥气扑面涌来, 像海浪拍打他全身。 他夹起一根微苦的香菜,细细咀嚼, 忽问:宋师兄又在等雨吗? 传闻千渠从前大旱三年, 宋潜机来后,才落了第一场雨。 宋潜机摇头:今晚不等雨。是等你。 等雨的时候,不应做其他事。 真好啊。卫平低低笑了一声, 开始吃粘黏的冷面。 他越吃越快,直到大口吞咽,眼泪掉进面碗里。 少年全身肌肉紧绷, 脸上带着某种凶狠的表情, 腮帮鼓动,牙齿用力,像野兽在生吞血肉。 宋潜机早晚会知道自己本是来杀他的。 如果宋潜机容不下他, 宋园容不下他,他能去哪里? 如果宋潜机要杀他,他没力气还手, 他只能逃。 他有家但现在没了, 明月楼他不想睡了,从前无法无天没心没肺的日子, 他再也回不去了。 曾以为天下之大, 处处可容身, 忽然回首, 发现自己当真变成一条流浪狗, 风吹雨打, 无处可归。 宋潜机对着卫平后背,看不见脸上表情,却能感觉到卫平浑身戾气。 不禁微微皱眉:不想吃,就别吃了。 卫平不理,端起面碗,一饮而尽。 他心绪激烈却压抑,牵动内伤,淤血涌出喉头。 饮罢,满口铁锈气味,温热黏腻。 当啷!瓷碗重重磕下,卫平剧烈咳嗽。 宋潜机心想这是做什么,厨房总共没几个面碗,磕坏了还得买。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他长叹一声,决定把话说开。 卫平没回头:宋潜机,我之前说自己身世凄惨,是假的。卫平这个名字,也是假的。我跟蔺飞鸢是一伙的,都是收了别人的好处,来刺杀你 轰! 闷雷惊地,春风如刀,暗潮奔涌。 卫平闭口,放下筷子,缓缓站起身。 哦。 卫平回头之前,怀疑自己幻听,但他确实听见宋潜机说:我知道。 声音一如既往,清清淡淡。 你知道?! 这一瞬间,他想抓起宋潜机的领子大声喝问,那你有病啊,你怎么敢。 宋潜机拍拍躺椅扶手:初见那日,你打量宋院布置,暗藏杀意,隐忍不发。况且,我招管家,条件古怪,却有处处合适的人选立刻送上门,这种好事怎么会落在我头上?唉,你现在这张脸,也是假脸吧? 他早知卫平是刺客,至于是受华微宗还是赵家委托,为钱还是为名,他不在乎。 因为卫平没有做出对他不利的事。论迹不论心。 卫平蓦然转身:虽然身世姓名来历是假,面容是假,但我待千渠之心是真!知你抱负后,我只想助你,绝无害你之心! 他呼吸急促,激动之下,喉头又涌出鲜血。 轰!夜空划过闪电,又一声闷雷坠地。 宋潜机怔了怔,我一个种地的,有甚抱负。 你可信我此言?!却听卫平含血喝问。 我信。宋潜机点头。 卫平声音更高:那我、我今夜杀了许多人,你可怪我?! 不怪。宋潜机摇头。心想若你仇家报复,我也替你担当。 好!好!卫平连呼两声好,宋潜机,我不想去青崖,也不想去紫云观,我不想选直上青云的修仙路。由上而下,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只有自下而上,才是真正救世之道!你我同道! 救世?宋潜机心神一震。 不等他大脑重新转动,卫平抬手自点十二处穴位,平凡至极的面目忽然变化。 天昏地暗,闪烁的电光照出少年剑眉星眸,神采飞扬。 好一张锐气逼人的脸。 我本命卫真钰。去假存真为真,二玉相合为珏 卫真钰说起出身来历,宋潜机已经听不见了。 救世主。他喃喃,我早该猜到。 他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卫平也姓卫。 但卫平性情太和顺、太谦虚,像一杯温水一团白面,容易被人欺负,就算是刺客,也是脾气最好的刺客。 与他光阴长河中见到的救世主截然相反。 卫真钰过于激动:我们一起创造新千渠,一起走出第三条救世之路 谁告诉你,我想救世?宋潜机声音微冷,像一盆泼在炭火上的冷水。 什么?卫真钰愕然。 卫道友,你是不是误会了?宋潜机望天:我来千渠,本就是为了自在。 脸颊有些凉意,天空渺渺雨丝飘落,细如花针。 可你引水开河,你巡视领地改良土壤,你祈雨,你救助百姓 那是为了自在,为了更好的种地啊。举手之劳。宋潜机打断,卫道友,你真的误会了。 误会?卫真钰的表情凝固在笑容,十分滑稽,我从前不信有谁能逆天而为拯救人世,我现在相信了。这件事只有你可以,你为什么不做! 今夜他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声音微颤:宋潜机,别跟我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宋潜机终于正眼看他,再次重复,我这辈子,不管世界死活。 卫真钰浑身伤口忽然剧痛,哇地一声,张口吐出一口污血。 宋潜机面露不忍,却狠心不管,只取出三样东西,放在石桌上。 一张琴、一方宝匣、半卷棋谱。 卫真钰血液骤冷:你想打发我走? 本就该是你的东西。拿好。宋潜机尽力平复心绪,百年后擎天树之危,于庸庸世人,是末日大劫。于你,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卫平面色越来越冷戾。他浑身颤抖,似极度愤怒。 偏偏宋潜机下逐客令:别窝在小小的千渠浪费时间,你生来该力挽狂澜,站在最高的天宫享受万民供奉,娶最美的道侣。 哈!卫平大笑,原来在你心里,我是这种人?!我是为了权力地位声名和美人? 抱歉。是我词不达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宋潜机忽退后两步,因为卫真钰猛然发难,一把扫落桌上阵谱、七绝琴、画春山。 天下至宝被打落菜地,滚进泥土。 我不要!卫真钰怒火中烧,高高扬起桌上唯一的瓷碗。 你摔!宋潜机喝道,摔! 卫真钰顿了顿,将碗重重放在桌上。 他摔出一柄犹带血气的剑。 这柄剑他在华微城黑店当铺一眼相中:我那时确实不知,此剑主人是你。 我亦不知,此剑落在你手中。宋潜机目光复杂。 你现在还敢拔剑吗?卫平按剑喝问,你可有拔剑的胆魄? 他浑身戾气,语气狠绝:你在逃什么,你怕什么?你是不是怕输?! 声声逼问,宋潜机却笑了:你当然不怕输。卫道友当然什么都不怕。 他笑容竟有些惨淡:因为你没输过。 你是主角,你是这个世界的中心。 你开心了可以来我的千渠,可以改名换姓,可以编故事骗人。 可以拒绝任何人,也可以等我死后捡漏。 我可以不讨厌你,不嫉妒你不恨你,但你不该对我说那些话。 卫真钰,你的未来不在千渠。宋潜机狠下心重复:拿好你的东西,天亮前离开千渠。 轰! 狂风卷云,大雨潇潇。 第132章 折剑断义 纪辰掐着时间, 从树稍跳下来: 就算宋师兄煮了三大锅,用光厨房所有调料,卫平那小子也该吃完了! 孟河泽瞧了眼天色:走吧, 雨下大了。 漠漠昏黑。 两人冒着初春的细细雨丝走向宋院, 不忘嘲笑老实吃面的卫平。 雷声滚滚,忽听院中笑声凄厉。 动静不对!纪辰面色一变。 孟河泽率先破门而入, 正见宋潜机、卫平隔着石桌,对峙雨中。 桌上烛火已灭,只有一柄旧剑、一只空瓷碗。 我自诩聪明一世,却看错了你,算我瞎眼。卫平仰天大笑。 唰! 电光惨白、剑光雪亮。他竟拔剑出鞘,直指宋潜机。 孟河泽脑中嗡地一声, 天旋地转:卫平,你疯了! 别喊我卫平!卫真钰转头大吼。 纪辰瞄一眼面碗,勉强挤出一丝笑:卫兄, 是我的错!今天本该我吃面, 你要怪就怪我, 莫与宋兄置气, 有话好好说,先把剑放下。 他故意打诨,想将卫平癫狂的情绪打破。 宋潜机却抬手,不许孟河泽、纪辰上前。 两人只得停步梅花树下, 眼睁睁看着锋利剑尖悬在宋潜机喉头。 我传阵术于小纪,铸剑送小孟,却从没教过你什么。宋院内外, 你劳苦功高。误你半年, 这一剑, 你要刺便刺罢。宋潜机声音淡漠,低垂眼帘,我不还手。 大雨潇潇,落花碎叶狂舞。夜云被电光撕碎,两道人影忽明忽暗。 手持利刃的浑身颤抖状如疯魔,手无寸铁的不动如山有恃无恐。 你这样想?卫真钰双目泛红。 原来在宋潜机心里,信义这东西论斤论两放在秤上,一直称得清清楚楚。我今夜九死一生才站在你眼前,你却说一年恩义用一剑还清,就算互不相欠。 你不仅没胆,你还没有心!他大喝一声,全身灵气爆涨。 万千雨丝被震碎,化作濛濛水雾,不敢近他身。 孟河泽、纪辰大惊失色。 喀!卫真钰生生折断长剑,你不做这件事,我来做。不是因为你们都说该我做,不是因为我要名望财富美人,是我自己想做。 他一甩袖,断剑飞掷。 不远处花架轰然坍塌,满地狼藉。 卫真钰转身,左手被剑锋割伤,鲜血淋漓:你我之间的恩义,如同此剑,从今往后,两不相干! 旧伤崩裂,热血淌下,被雨水冲散。 常人割袍断义、割席决裂,但他们都是用剑的,要断只能断剑。 孟河泽伸出手,想拉卫平衣袖。 宋潜机爆发一声大喝:让他走! 卫平衣服湿透,面无表情地与孟河泽、纪辰擦肩而过,像路过两颗小树。 他跨出门槛,忽然想起什么: 宋潜机,是不是从来没人告诉过你,你煮的面,真的很难吃。 宋潜机闭上眼,似无动于衷。 分卷(101) 卫真钰没入漆黑雨幕,再不回头。 良久,宋潜机睁眼看看坍塌的花架,踉跄一步。纪、孟二人急忙上前,扶他进屋坐下。 纪辰寻着宝物灵压,捡回菜地里的画春山、七绝琴和棋谱,擦去表面泥水:宋兄与卫兄,怎么闹成这样? 宋潜机摇头不言。 孟河泽望向院门方向,怒道:卫平这混蛋,我去抓他回来! 不。宋潜机哑声道,你们如果在外面遇见他,不要惹他。 外面?纪辰愕然,神色有点仓惶,宋兄想让我们也离开? 宋潜机在想什么? 陈红烛逝水桥上发誓与他划清界限。 蔺飞鸢跳下船板,杳无踪迹。 大雨里卫平断了剑,说了最狠的话。 他却好似习以为常,至少表面看不出伤怀之色。 纪辰感到迷茫,几乎分不清这人身上哪部分是温柔,哪部分是疏离和冷漠。 宋潜机没想这么多,他并非无情无义,只是对孤独、离别、误解的忍耐度比常人高出许多。 你们以后外出游历,总有狭路相逢的时候。切记,别去主动招惹他。 宋潜机心想,你们就算近两年不出千渠,闭门修炼。三年后秘境开启,全修真界的修士蜂拥而去,争机缘抢资源,你们也该去磨砺一番,碰碰运气。 但纪辰、孟河泽上辈子命太惨,可见气运污浊。若与天命加身的救世主成了死对头,硬碰硬多半拼不过,不如避开锋芒。 孟河泽皱眉,捡回插入泥土的断剑:卫平偏激狂妄,在宋院却压抑本性,低服做小,此番含恨而去,一定心怀不甘。若放任不管,我怕他日后对师兄不利。 宋潜机收了剑,淡淡道:随他。 孟河泽心想,就算卫平今夜用剑指着师兄,师兄仍念旧义,不忍伤他。 回去吧。宋潜机道,我歇息了。 孟、纪二人欲言又止。 临出门时,忽又听那人问:面条,当真难吃? 孟河泽一怔,急忙解释:宋兄别听卫平胡说,也没那么难吃,一般难吃而已啊!纪辰你踢我干什么! 难吃当然是非常难吃,只是吃面的不曾说破。 宋潜机一直以为自己是下厨天才,直到亲自品尝,才知其中百种苦涩滋味。 竟比人生苦。 春雨匆匆,夜半来,天明去。 卫总管一走,千渠像被挖开一个大窟窿,呼呼灌进冷风。 市坊、户籍办、城防队、神庙大牢和审堂失去话事人,还有那些尚未完工的桥梁道路进度停滞。卫总管精力过人,决策和部署覆盖方方面面。 徐看山、邱大成仓促接手,一时间手忙脚乱,不得不找宋潜机决断。 纪星和周小芸想念卫平做的甜汤和点心,更想念卫平善解人意、嘴甜会聊天。 纪辰只好安慰妹妹:卫兄暂时离开,是为了迷惑敌人。宋兄交给他一件秘密任务你千万不能说出去! 说的次数多了,他自己都快信了。 连孟河泽的父母都想念卫平,时常在亲儿子面前提起干儿子。 孟河泽不愿父母伤心,含混地编谎话:宋师兄派他外出办点事,事情办完就回来了。 卫平在时,他对卫平横挑鼻子竖挑眼,看哪哪都不顺眼。 卫平不在,他最不习惯。 只有宋潜机除外。 在旁人眼中,他的生活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依然每天睡到自然醒,白天重修花架、栽种新菜,为春耕认真地忙碌。 他还在天城内划出一块肥沃的种子田,亲手种下冬日挑选出的优良谷种,开始培育优种。 黄昏时宋潜机接待答疑,回答千渠弟子们千奇百怪的问题。 晚上大多靠在躺椅上看天,不时下两盘棋。 卫平来之前,他就这样一日日地过。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他不再让旁人下厨,偶尔自己煮面自己吃,厨艺进步极缓慢。 原来我真的没有做饭天赋。 纪辰不忍见宋潜机自讨苦吃,向孟河泽提议:咱们再招个会做饭的管家吧。 再招来一个卫平,再让他拿剑指着师兄?孟河泽不答应。 来千渠的时候,宋院只有我们两个,转了一圈,又只剩我俩,哦,还有它。纪辰摸摸绕膝的橘色野猫。 孟河泽骂猫:养你的两个人都不要你了,你还敢来混吃混喝! 野猫也知审时度势,立刻露出肚皮软毛,无辜地打滚,孟河泽又没脾气了。 他从此接过喂猫重任。 有大胆的千渠弟子趁答疑之机,问卫总管为什么突然离开千渠。 宋潜机很难解释这件事,便说:他骂我煮面很难吃。 一传十,十传百,人称一碗面条引发的反目。 卫真钰负气而走,纵剑破风。 三日后气性下头,离千渠已有百里。 他踟蹰不前,最终忍不住折返回头,又改换容貌,答了份入渠考卷,混进天城。 千渠短短半年,比过往十余年的记忆更丰盛。 我并非舍不得,只是想看看没了我,你们如何难受罢了。 千渠春红柳绿,春河涨水,生机盎然,与他初来时截然不同,也与他毫不相干了。 走在街上,听旁人提起卫总管,他喜悦又酸涩。 听宋仙官传出话:但凡宋院门下,在外行走,不得为难卫真钰。他心里烦乱,又骂宋潜机惺惺作态。 大衍宗的使者来了!走,看热闹去! 忽周围一阵骚动,人群汇聚,裹着卫真钰涌向仙官府。 宋潜机在府门前广场,接待来客。 纪辰、孟河泽引来两位身穿大衍宗紫色弟子服的年轻修士。 他们背着两只大竹箱,箱中咚咚作响。卫真钰疑心有暗器,死死盯着。 等双方见了礼,两人便从箱内拎出两只食铁兽幼崽,像拎了两篮水果,直往宋潜机怀里塞。 众人未见过如此异兽,只觉此兽绵软懒散,憨态可掬。 紫衣小姐派我们送来的。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宋潜机面露窘迫:灵兽金贵,我养不活。 但两只幼崽扒着他的腿往上爬,吓得他不敢动,只能躲闪。 卫真钰看得好笑,又酸酸地想,你倒是过得滋润舒服,还有人惦记你送灵兽给你。 华微宗百花亭外,小姐说要送食铁兽给您,如果送不出去,怕人笑她言而无信。灵兽事小,小姐面子事大,宋仙官忍忍吧。大衍宗弟子劝道,别看它们现在这样,长大后很是勇猛,太平时镇宅守门,战场上一骑当先,宋仙官收个坐骑吧! 宋潜机露出怀疑之色。 镇宅守门,一骑当先?就这? 我骑着食铁兽慢悠悠现身,放出一片麦田界域,笑死敌人吗? 周小芸,纪星等女修却很是喜欢,主动要学灵兽饲养。 最终两只食铁兽还是留下了。宋潜机还礼十斤小麦。 第二日青崖使者来访,送来一本厚厚的法典。 宋仙官的来信,院监师兄已经收到,此书便是答案。梓墨笑道,青崖的诸多法条,虽不完全适合千渠,但总有相通之处。 卫真钰心想,宋潜机你何时写信,我怎么不知道。 去一趟华微宗,你倒认识不少新朋友,都赶来帮你。 又听那青崖使者说:万事有法可依,有例可循。这样无论缺了谁,各处都能照常运行。 宋潜机笑道:小孟,将我准备的谢礼拿来。都是自家种的,带回去尝尝。 府门前宾主尽欢,掌声雷动。 卫真钰冷笑转身:千渠原也不差我一个。好啊,这世道什么都缺,最不缺贫瘠之地和受苦受难的凡人。我自去寻一处穷山恶水,造一座华城,拉一支兵马,过上几年,看谁的土地更繁荣百年后天地倾覆,你不救我救。 自此远走,再不回头。 师兄看什么?孟河泽问,可是寻人? 宋潜机摇头:看错了。 他仿佛看见卫真钰的影子,一闪而逝。 他想了想:自今日起,每隔三日,我与你们亲自过招一次。 为什么啊宋兄?纪辰不解。 为了给我解闷。 宋潜机心想,当然是为三年后秘境开启,提早做准备。免得你们出了门,遇到卫真钰被他迁怒,还得我去救。 第133章 小华微宗 春种时节, 草长莺飞。 千渠田野上热火朝天,处处农忙歌。 宋潜机挥舞锄头,驱动曲辕犁。亲手播种时, 取不死泉渗入土中。 他流畅的动作忽然停下:别在我的界域骂我还问为什么?我当然能感觉到。 界域内的魂魄们平日对着一片麦地打工,只有宋潜机使用不死泉时,才能感知外界动静。 暴殄天物!你有缘得此至宝,却用来浇地! 你这块地灵气微薄,你再浇它也比不上天生的灵脉。 对啊, 别浪费,浇地不如浇我啊, 帮我蕴养魂魄。 宋潜机道:谁再说一句, 扣一分。 一半白光团闭口不言,另一半上蹿下跳, 群情激奋: 挣一分有多难你知道吗?你打过工吗? 你说扣就扣, 根本没有人性!无耻无德宋扒皮! 宋潜机心想,我当年没日没夜打工的时候,你们还在祠堂吃香火。 谁先闭嘴, 加一分。 吵闹消散大半,还有几道不甘心的声音, 却势单力薄。 你们以为打工是为了我,为了千渠吗?其实打工是为你们好。宋潜机长叹一声, 忽悠道,有事做, 你们的人生, 不, 魂生, 才有意义, 否则对世界毫无价值,和废物有什么区别?时日一长,会被寂寞和无聊逼疯。现在不是很好吗?你们不用费心思考太多无用的、没有答案的问题,只管做好眼前的活。不管是人还是魂,都需要被制度管理。 众白光忍不住点头:倒也有理。 撼天真人隐约觉得这说法哪里不对劲,好像外门规训弟子的老办法。 但一时挑不出差错,想开口又怕被单独扣分。 麦田鸦雀无声,重回宁和。 宋潜机重新挥起锄头,压下嘴角笑容。 这套管理制度太好用了,感谢华微宗为他界域建设做出的贡献。 他能得千渠郡,千渠能一路发展至今,也少不了华微宗和虚云的无私帮助。 春风碧云烟柳,一行雁悠悠飞过宋潜机头顶的天空。 飞到华微山的鸟,却不敢啼鸣。 春雨过后,青苔潮湿,山风微冷。 整座华微山笼罩在阴云下,沉沉死气压过春日活气。 虚云真人不想要宋潜机的感谢。 逝水桥已经恢复原状,主峰废墟尚未清理完。琉璃砖瓦、珍贵玉料源源不断运上山,所有执事奔走忙碌,施展法术。 有人建议掌门暂居别处,虚云拒绝了,他要亲眼看着乾坤殿拔地而起。陈红烛和袁青石一直陪在他身边。 毁坏的宫殿、断裂的逝水桥可以再修,受伤可以再养。 但一个门派的尊严和声望,一旦坍塌,很难重建。 陈红烛叹道:去年此时,宗门筹备登闻大会,何等风光。哪曾料想今日。 春天,本该是纳贡的时候。天西洲内,凡间属地、依附华微宗的小宗门世家,会争先恐后地呈上贡品。 如今各派找各种理由拖延,日子一推再推,言语间暗含质疑之意:你们主峰都让别人削了,还有什么本事庇护八方,有什么脸面被众人供奉。 其他门派虎视眈眈,蠢蠢欲动。 虚云回想整件事。 宗门遭此大劫的起因,最初只是一个与执事起冲突的外门小弟子。 他们的行事方法没问题。虚云扪心自问,其他大宗门遇见这种事,每一步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只是这块铁板被他们华微宗踢到了。 宋潜机就是冼剑尘故意留下,发难宗门的引子。 冼剑尘为所欲为,欺人太甚。 虚云心想,难道这世上真没人治得了他? 掌门之位原本轮不到虚云。 冼剑尘那夜喝着酒唱着歌,杀进乾坤殿,随手一指说就你了。 旁人不敢反对,他便当了掌门,一直当到今日。 那夜仓促接任,年轻的虚云无比恐惧又无比激动,跪在祠堂无数牌位前发誓:必会奉献一生,将宗门发扬光大。 如今放眼望去,断壁残垣。祠堂亡魂散尽,祖宗基业成空。 他所拥有、追求的一切,眨眼之间来了又去,化为飞灰。 难道这一生都要任冼剑尘摆布? 虚云念及此处,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戾气 若能让冼剑尘师徒两人万劫不复,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师父,有客来访。 思绪被徒弟的通报打断,虚云微微皱眉:先前说过暂且关闭山门,不见访客,免得居心不良之人,来浑水摸鱼。 袁青石道:可他写了五个字,说您一定会见他。 虚云冷笑,又是这套,难道来人是宋潜机? 如果没有那张死海莲花落,生门云里开的字条,也没有后面诸多事端。 虚云展开信纸,定睛一看,面色骤变:快请大师! 一位身披金红袈裟、身形高大,慈眉善目的老僧缓缓走过逝水桥,仿佛从云中走出。 华微山上空阴霾忽被清风吹散,霎时晴光普照。 陈红烛心中微动,难道这位便是为我算过姻缘的妙手神僧无相大师。 我已经发了誓奉了道,可见他算的也不准。 此时来访,是何居心? 分卷(102) 虚云笑容苦涩,上前迎接:多年不见,不料今日重逢。经历灾劫,屋舍狼藉,愧见大师。 老僧双手合十,宁静微笑,目光淡淡扫过陈红烛、袁青石二人。 虚云轻咳一声:为师与大师有要事相谈。 是。陈红烛行礼告退,心中极疑惑。父亲颓败多日,时常叹气,老态苍苍。为何这和尚一来,立刻精神焕发。 虚云迫不及待想问什么,却似不敢问。一挥拂尘,布下一道隔绝窥探的灵气罩。 老僧不多话,直径取出一只玉盆。盆中盛着浅蓝的海水,银瓣莲花含苞待放。 施主所求,贫僧已寻来。今夜子时花开,瞬息凋落。老僧道,莫要错过。 虚云浑身大震,僵硬不动,唯有苍老双目迸发光彩:死海莲、死海莲! 老僧笑道:有此灵药,可治施主旧伤,晋升化神,指日可待。 虚云小心翼翼捧起玉盆,神情似疯癫:好、太好!大师,您待我恩同再造! 虚云将客人送上逝水桥,极为感激恭敬。 不必再送了。老僧随口提议,依贫僧之见,不如彻底免除岁贡,关闭山门,休养生息。 虚云略一思量:就依大师所言。即日起召回所有在外游历门人,待秘境开启,一雪前耻,重振宗门声威。 无相含笑点头:善哉。 陈红烛目送老僧飞入云间,暗想怎么见了一个和尚,父亲就毫不犹豫地做此决断? 她劝道:如果彻底免除岁贡,以后再想收,可就难了。如果关闭山门,阵法力量全部用于防御,虽然可以抵御外敌,但我们如何下山收徒? 虚云成竹在胸,傲然道:为父今夜闭关。待为父出关,万难迎刃而解! 陈红烛急道:父亲和各位峰主先前已答允我,许我下山收新的外门弟子,许我参与藏经阁、灵石矿、外门管理。若要彻底关闭山门,那 那承诺岂不是空文? 师妹,如今这光景你也看到了,时局所限,大局为重啊。袁青石忙道,先前答允你的事,咱们三年后再说。 他上前拉陈红烛,后者眼圈微红,纹丝不动。 你们欺骗我!她厉喝。 谁骗你?虚云气她不识好歹,你若执意要去,先前答应你的东西全都给你!但直到秘境开启,三年你不得还宗! 袁青石劝道:师妹不可任性。你一人漂泊在外,世道险恶,无同门相助,自身尚且难保,还如何收外门弟子?他低声道,其实,先前刘长老已经从山下抓回一批采矿、种灵植的凡人,你不用担心无人可用 师兄,你不懂。陈红烛喃喃道。 虚云语气稍缓和:红烛,莫要闹了,留在为父身边修炼,三年后秘境才是你的大机缘。 陈红烛凄然一笑,双膝跪下,以剑击地,叩首三次: 父亲,女儿去了! 初春。华微雨后。 修士陈红烛携灵石三万块,道经三千卷、丹药三百瓶、宝剑三十柄,下山入凡。 以女子之身开坛讲经,代师收徒,视修真界嘲弄讽笑于无物。 她不与大门派争夺弟子,行遍穷困偏僻处,教书写字、治病医人,主讲道经启蒙,无论有无灵根,人人可进学。 三年后竟别开天地,人称小华微宗。 持炬迎风,秉照长夜。 第134章 新天新海 三年间, 日新月异,暗潮迭起。 宋潜机耕耘千渠,埋头田间, 不知流年匆匆。 孟河泽找到他时, 他正在四季棚里浇春白菜。 继培育优种的种子田之后,宋潜机搭建的四季棚也在千渠郡逐步推广。 纱帐内土地以阵法保持温度,以改良版聚光符控制光照,千渠人在寒冷枯燥的冬季也能吃上新鲜蔬菜,不再靠腌菜挨过一冬。 青碧菜叶挂上水滴, 脆生生、鲜嫩嫩, 像刚出土的水种翡翠, 宋潜机忍不住表扬:最近不错, 继续努力! 白菜懒得理他,懒洋洋照着聚光符的金光。 孟河泽以为他夸自己,当即精神焕发:好的师兄!千渠书馆馆长的人选,有眉目了! 宋潜机怔了怔,才想起这回事。 麦田界域中的打工魂为了积攒分数,日夜不休默写典籍、道书。 亡魂们日常聊天互相探讨, 印证所学,不仅补全了一些失传多年的古册, 还将旧功法弊病剔除, 改良出新功法。 经过三年日积月累,千渠书馆所收典籍,已经比华微宗藏书楼中更完备、更先进。 从前价值万金、需要外门弟子卖命才能借阅的珍贵典籍, 经过开版印刷, 变成书架上的普通书。 修炼和学习的门槛不再高不可及。在千渠, 就算没有灵根, 也要进学堂习字明理。 有了书,还得有人教书、有人管书。 但千渠已无专人可用。孟河泽接管猎队和城防队,纪辰管所有阵法,徐看山和邱大成管钱粮商路、户籍房舍,周小芸和纪星管医馆和卫生、司农刘木匠带着材料在各村帮人搭棚,司工铁三牛忙于建大桥和水库每人手中总有两三件事,抽不开身。 一年前,宋潜机发下告示,招聘教书先生和书馆馆长,待遇从优。 天下读书人、书画爱好者闻风而至。一半为千渠丰富的藏书,一半为亲眼看见宋潜机真迹。 登闻大会后,书圣闭门绝客,不再提笔、不再品评后辈书画。英雄帖因此被称为最后的好字,近年无人超越。 每天都有符修凑在天城广场上,仰望亩产千斤的牌匾,临空描画,揣摩运笔,双目失焦,似神魂出窍。 宋潜机流传在千渠的真迹虽多,却无诗词,更无歌赋。 大多是土豆、圆白菜、麦苗、玉米之流,兼有紫藤、玉兰、杜鹃、凤仙花等花名。 其中有篇《劝学》,为劝不愿进学识字的边陲村落少年入学而写,大意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读完学堂再务农,劝人先识数会算,认字明理,掌握基础农业知识。 全篇寥寥百字,简单易懂,情理兼备。字形毫无花俏,笔力质朴扎实,结构大巧若拙。 许多读书人临帖有感,奔赴千渠。 文人一多,常开文会,斗书写诗,留下许多见证千渠发展的诗篇。诗赋广为流传,又吸引更多人来到千渠。 孟河泽怕踩坏菜苗,小心地缩在垅上:此人年方三十,虽修为普通,但博览群书,对各类典籍各家功法如数家珍,且脾气温和,对小弟子的提问很有耐心,擅长整理、打扫、收纳,经一年观察,同期的教书先生中,数他最适合当馆长。 宋潜机又舀了一瓢水:那就选他。 他答得随意,孟河泽却犹豫:我一提,师兄立刻答应,不太合适吧。说不定他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我没看出来馆长一职干系重大,要不我们再等等,再考察一段时间? 我去见见此人。宋潜机笑了笑,是否合适,由我自己决定,好吗? 他隐约猜到孟河泽顾虑什么。无非是三年前走后门招管家的事。 好、太好了!孟河泽终于松了一口气,咱们走! 不急。宋潜机说,我先浇完这边,抬脚。 千渠书馆由司工铁三牛设计,三座馆相连,每馆三层,馆内三条路。 一条盘旋而上的楼梯,一条平缓的斜坡、一座人力手摇升降机,方便各类人群。 孟河泽引宋潜机上楼,在三层找到伏案写卷册,为书籍编条目的青年人。 这位是祝凭先生。孟河泽道。 青年穿着长衫,气质儒雅,不疾不徐地搁笔,从容站起身:宋仙官,久仰。 祝先生好,来了千渠还习惯吗?宋潜机默念他名字,细看他面容,总觉得十分面熟,又印象模糊。 三人寒暄片刻,祝凭猜到他们为何而来,明白这是一场面谈考试,自然有些紧张。 孟河泽心想我紧张什么,带卫平走后门的事已经过去三年了。况且今天也不算走后门。 宋潜机翻看祝凭的工作笔记,听他讲书籍分类法、索引法,还有对千渠学堂的建议,觉得此人确实细心聪慧,而且笔迹莫名熟悉。 两人紧张,一人沉默,尴尬气氛弥漫方圆十丈。 忽而宋潜机拍案而起:祝先生,你还这么年轻啊! 他终于想起来了。这不是青崖七十年后的教务长吗? 祝先生吓了一跳,看孟河泽也一脸茫然无措,只得磕绊道:宋、宋仙官更年轻,不,比我年少有为。 祝先生最初为何想来千渠? 宋潜机暗惊,他们草台班子千渠郡已经变得这么有名,连大门派青崖的墙角都能挖来吗? 听说千渠民风淳朴,藏书丰富,且正是需要教书先生的时候,我便来了。祝凭环顾顶天立地的书架,这里的书,比我想象中更多,真是读书人的圣地乐土。 宋潜机问:千渠书馆建立不久,要论规模,青崖书馆比这里大出十倍。 四年前,华微城的人口也比千渠多十倍,可是现在呢?祝凭低声道,实不相瞒,我出身不好,若无人引荐,自去青崖,想亲眼看见一些珍贵典籍,恐怕要耗上二十几年。 确实如此。宋潜机恍然。 规模越大的门派、越讲究用人出身、制度越完备复杂。 祝凭见他点头,神情温和,紧张情绪消散大半,笑道: 我读过《劝学》,很赞同宋仙官有教无类的观点,谁说凡人不该识字?农夫不该识字?现在外面的世道越来越乱了,一群年轻修士每天开思辩会,长篇大论,非要驳倒对方,甚至拔剑相向我只希望有一个地方,无论男女老幼,不拘出身,人人都会写自己的名字。 孟河泽好奇插话:辩什么题? 祝凭苦笑:各种题都有,有道吵得最厉害的,是辩妙烟仙子到底美不美、如果连妙烟仙子都不算美,那什么才是美的标准?美需不需要标准? 宋潜机心想,这世道确实变了。 不知不觉间,妙烟最美的共识竟都有了争议,去紫云观和青崖也不再是修真界读书人和做题家的唯一出路。 他沉思片刻:祝先生家里还有人吗?可愿一起落户千渠? 祝凭道:父母早逝,我是家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兄妹四人相依为命。说起家人,他表情柔和许多,我喜安稳宁静,喜欢读书教书,但我二弟生性好斗,勇武过人,两年前投奔卫王,立志闯出一番新天地 孟河泽听见卫王两字,眉头一跳,急忙看宋潜机表情。 宋潜机摸摸眉毛,依然亲切微笑,示意对方继续说。 卫真钰在天北洲划地自治,去年正式称王。 他行事高调张扬,因而仇家不少,一年一半时间在打仗。 我三弟既不爱钻研学问,不愿来千渠,也不爱武斗,不想去卫城。他性格鲁钝却极踏实勤勉,听说陈仙子最有耐心,每日手把手指导修行,不嫌弃弟子资质。他便去天东洲,加入小华微宗。 孟河泽听见陈仙子,又忍不住看宋潜机。 宋潜机只问:令妹如今何在? 我妹妹灵脉不够强韧,不适合练刀剑,却有音道天赋。如今投在仙音门大师姐,何仙子座下。仙音门中两派分裂对抗,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何仙子这些年从外门弟子中遴选亲信,正是用人的时候。 这四个地方,如今都是不拘出身之地。我们兄妹四人,至此分散天下四洲,各奔前程,约定每年上元夜相聚故园。 话到此处,三人沉默。觉未来可期充满希望,又觉前路莫测平添离愁。 宋潜机先开口:各展所长,各行其道,却守望相助,不错。 祝凭喜道:宋仙官果然开明。 宋潜机又道:但这天下说大很大,说小也小。若是有朝一日,卫王与仙音门争夺某物,或者小华微宗与仙音门对立,你们兄妹怎么办?可曾想过? 祝凭长叹一声:自古忠义两难全,自当各为其主出谋划策。 话到此处,该说完了。宋潜机却非要问个透彻: 若不止出谋划策,而是战场上相逢,你手里拿着剑,你的弟弟妹妹手里也拿着剑,面对面认出彼此,怎么办? 孟河泽一怔,悬心吊胆,暗想宋师兄是问祝家四兄妹,还是问自己与故人。 祝先生沉默无言,忽大声道:要逼人手足相残,还能是什么好世道?真到那时,刀剑一扔,管他哪个大王哪个宗主,什么雄图霸业,咱们兄妹还去做亡命天涯的散修! 他拍桌大怒,不复儒雅温和。 孟河泽眼前一黑,心想完了,馆长选不上了。 却听宋潜机笑道:先生适合千渠,千渠也适合先生。即日起,千渠新设司学一职,统管各处学堂,编写教参,教化万民。馆长祝先生可愿意兼任司学? 宋潜机离开千渠书馆时,天近黄昏,灯火初明。 书馆后的学堂里有人高声读书,声音被春风送来,像街边的杨柳枝高低飘荡。 柳色新,风景旧。 宋院岁岁相似,宋院之外风云巨变,处处烽烟,新航路遍布四大洲。 重生之初,不曾料想今日变局。 虽然宋潜机更关心四季棚的收成和种子田的成色,偶尔听到外界的消息,依然心绪怅然。 变化先从凡间和外门开始,大门派不得不提高待遇,否则招不来凡人弟子。 有些仙官不敢再肆无忌惮横征暴敛,因为说不定哪天忽然收到一封死亡威胁书,来自某个多管闲事的刺客,或者一群人杀进仙官府,宣告要划地自治。 分卷(103) 仍有些仙官不肯让步,用更加残暴的手段镇压反抗。 这个世界未来会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加割裂、冲突加剧导致加速灭亡,宋潜机也不知道。 陈红烛没有留在华微宗辅佐她师兄袁青石,而是自立小华微宗。 仙音门两派分裂,绛云仙子收何青青为徒后,声势压过望舒仙子一头。望舒未必还能像前世一般坐上掌门之位。 卫真钰没有经历前期漫长的韬光养晦、拜师学艺、默默捡漏,还能走到前世的圆满结局吗? 年轻修士的选择变多了,他们可以去往任何一洲,活下来的,就能闯出一番功业。 宋师兄此时可是在担心?孟河泽忽问。 你说我担心谁? 担心不在千渠的孟河泽脚步顿了顿,其他人。 原来我在担心。宋潜机心神微动,举目望天。 话音未落,天色昏暗,大风乍起,四周哗然。 视线尽头涌出暗红色光芒,涨潮般迅速覆盖半边天空。 宋潜机微微眯眼。某种封闭空间震荡,气流剧烈变化导致天空异象。 秘境要开了!他说。 第135章 煮一碗面 宋潜机坐在躺椅上抬头望, 夜幕已落下,秘境开启的异象还未消失。 天空在他头顶分作两半。 一半暗红色光晕交织,像一片血红的大海暗潮涌动。 而另一半正常的墨蓝夜空点缀着银色星子, 美丽静谧, 像他身旁静静开落的白玉兰花。 这样强烈的灵力波动,预示着秘境范围辽阔, 物产丰盛。 宋师兄, 人都到齐了。孟河泽说。 好。宋潜机点头, 目光转向院中, 此行多保重。 熟悉面孔挤满宋院。他们早已褪去青涩,由少年少女成长为坚毅的修士。 随千渠郡开出灵石矿, 越来越富庶, 千渠弟子再不用为钱财发愁。 宗门世家虽然家底丰厚, 但大部分资源用于供奉强者长辈和维持门派巨额开销。 宋潜机个人开销只有钻研耕种。千渠弟子得到的资源, 甚至比大门派普通小弟子好许多。 拜别宋师兄。纪辰道。 宋潜机不太适应他突如其来的严肃,不由挺直脊背。 他坐在这把椅子上的时候,多大背靠软枕, 浑身放松。 但此刻他双手搭在扶手上, 沉稳如山, 乍看真有些一派宗师的风度。 拜别宋师兄。 千渠弟子们一一上前, 向他行礼, 眼眸明亮而坚定。 宋潜机很熟悉这种跃跃欲试的神情,这是对冒险的期待夹杂着对家园的不舍。 更多的话不必再说,该说的他已经在三年里嘱咐过, 该带的东西, 他早已交给这些年轻人。 年轻修士们勤勉提升修为, 磨练术法战技、也是为了这一刻。 他们会遇到机缘, 但无论做了多少准备、留了多少底牌,照样会面临危险,生里死里水里火里走一遭。 去吧。他笑着说,去看看那片天。 于是纪辰、孟河泽也不再回头。 无数道遁光掠过夜云,飞向半边暗红天幕。 从地面上只能看见一条条白色细线,很快消失不见。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宋潜机喃喃。 啪嗒。 一朵白玉兰花从枝头落下,砸在他脚边潮湿的泥土上。 仙官府空空荡荡,再无人声,一灯如豆。 宋潜机站起身,忽然有点想吃面。 饭点已经过了,汤面冒着腾腾热气端上桌。 宋潜机想起三年前某天夜里,他也是这样一个人煮了面,等管家回来吃。 现在他脱胎换骨,不再放多种调料追求复合口感,也不再放灵药的药渣追求滋补,简单的盐和醋适量调配让面条味道清爽正常。 熟能生巧的揉面、扯面技术让面条根根劲道爽滑,不再软烂粘黏变成一坨。 最重要的是,地里的香菜长势再好,他也不会放半碗进去。 虽然我不是下厨天才,但煮面和阵法、符箓、剑道等等法门一样,没有本质区别,勤能补拙。 宋潜机有点开心地想,如果此时有人愿意吃一口,应该不会骂真的很难吃。 他拿起筷子,低头欲吃。 春夜微凉的风吹过他鬓发,面碗里扑面而来的白色热雾让他的视线模糊一瞬。 烛光下,清汤照出他的面容、枝头的花,以及 枝上一道人影。 嗖! 宋潜机毫不犹豫一转手腕,手上筷子斜飞! 两只筷子是普通竹筷,却将三瓣悠悠飘落枝头的花瓣削作四瓣,速度丝毫不减,向花树深处去。 铮! 筷子被人握住,发出利剑相击的脆响。 宋潜机动手时发出两道剑气,那人赤手去接竹筷,不亚于空手接白刃。 能悄无声息潜入阵法重重的宋院,且让他毫无察觉;能接住他的剑,且异常轻松。 不应该。他在宋院里感知极度敏锐,只要他愿意,这里一草一木都是他的眼睛和耳朵。 他能感觉到一朵花如何开放,一滴露水如何凝结。 但他感知不到这个人。因为对方拒绝被感知。 绝顶强者,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每个人加起来还强。 宋潜机一颗心沉下去,吃面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静谧良夜被打破,风吹过高低错落的花架,发出沙沙声。 白玉兰花、桃花、杏花风中微颤,菜地里土豆苗弯下腰。 是你。宋潜机声音艰涩,表情苦涩,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眉上痕迹。 那人从桃树上跳下来,扬起一阵落花,张口就骂:你什么你,没大没小,一声师父都不会叫吗! 他一开口,危险气势自然消退,宋院草木不再瑟瑟发抖。 宋潜机心想,春天的风原来这么冷。 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该来的总会来。他已经躲过三年,今夜才被找上门,已经算幸运。 还知道请为师吃夜宵。那人手里拿着一双筷子,直径走来,坐在石桌前抱起面碗,埋头便吃。 他吃得快,大口咀嚼。他吃面姿势、速度莫名眼熟,宋潜机细想,才发现有点像卫真钰。 难怪这两人前世做了师徒。 借着桌上一点烛火,宋潜机用余光打量他,并没有直视对方。 上次在假华微城,场面混乱,宋潜机没有看清。 只见冼剑尘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像刚刚睡饱爬出被窝,眼中却似有倦意。 再细看,那一丝倦意又消失了。 他没穿旧袍子,而换了新衣服、腰间挂着新酒壶。 宋潜机闻到他身上没有酒气,反常地沾满花香。 这味道和他本人极不协调。 就像冼剑尘和草木青葱、鸟语花香的宋院。不搭。 宋潜机微笑,笑容客气又疏远:前辈深夜来访,不知有何要事? 冼剑尘放下面碗,发出哐当一声:天下没有白吃的夜宵,你不知道吧? 宋潜机心疼白瓷碗,嘴角微抽:晚辈明白。 他假借冼剑尘的名字避免麻烦,但他也收留了麦田界域里的打工魂。他以为他们该算两清,但按冼剑尘的逻辑,他还欠对方一顿夜宵。 秘境开启前夜,此人为何来?想得到要什么? 冼剑尘吃饱喝足,满意地站起身,折了一小枝开得鲜艳的桃花。 宋潜机浑身寒毛耸立,不由喝道:住手! 他甚至调动不死泉,界域蓄势待发。 从没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不经过他允许,摘他种的花。 冼剑尘将桃花枝别在前襟,整了整衣领,声音欠打:一枝花而已,又不是要你的命。 宋潜机脸上笑容消失:你来我家,吃我的面,摘我的花,还说不要我的命? 春风更冷。 第136章 杀一个人 冼剑尘惊奇地望着宋潜机, 嘴巴微张,脸上写着世上居然有人敢对我这样说话。 宋潜机很理解这种感觉,天下第一当久了, 人就飘了, 以为自己上天能摘星,下海能擒龙,无所不能。 自然居高临下,自然骄傲。 你如果需要一个徒弟,一定不是我。我不会拜任何人为师。宋潜机说话直白。 他原想委婉礼貌些, 但遇上冼剑尘这样自恋自我的人,更怕被对方误会是欲拒还迎。 冼剑尘笑了笑。 他们第一次相见匆忙,宋潜机愤怒冲动, 像个热血上头、不顾后果的毛头小子。 第二次宋潜机礼貌疏离,态度谨慎地应付他,不是讨好,而是准备应对他出剑。 冼剑尘觉得很有意思。 这小子本来想装腔作势,打发他走,却因为自己折了院里一枝花, 立刻撕破脸面。 普通桃花,绝非珍稀品种。 小子。冼剑尘走近, 轻声道, 你可以拒绝年入神,拒绝多情子, 因为他们要脸,再不高兴, 也不好意思为难晚辈。我不要脸, 一个不高兴, 我就杀了你。怕不怕? 直白的恐吓。 风声静歇,草丛虫鸣声消失,枝上乌鸦收敛翅膀,一声不吭。 小院被一道森森剑气笼罩,与世隔绝。静得骇人。 一把无形利剑悬在宋潜机头顶。 有一点怕。 嘴上说怕,脚下没有后退半分。 宋潜机心想,冼剑尘是他最不想应付的人,他怕麻烦。 一点?冼剑尘挑眉。 本该很怕。宋潜机顶着头上无形的剑和一阵阵森然冷意,缓缓开口,但你受了伤,而且,不轻。 这句话刚出口,他对上冼剑尘的眼睛。 冼剑尘目光变了,眼中笑意瞬间消失,化作冷漠。 睥睨众生的冷漠,像大陆尽头的冰雪。 宋潜机知道,这次对方真的动了杀心。 天下最强者的杀心,自然最为可怕。但他分毫不能后退。这是狭路相逢的时刻,他只能像一匹恶狼死死盯着对方。 谁退后一步,谁就先被对方咬断脖子。 在那双琥珀色的眸中,他看见星轨旋转、白骨遍野、万道剑影飞掠。 是冼剑尘界域的虚影。 何以见得?冼剑尘声音微哑,像利剑缓缓出鞘。 你身上没有酒气,只有花香。 只怪你种的花太香。冼剑尘冷冷道。 你嗜酒成性,却为了养伤,不得不忌酒。我种的花虽然香,却没有这种浓郁的味道,你想用香粉遮盖身上残留药味。你的本命剑若在,这世上没人伤得了你,可见传言是真,你的剑确实不在身边。 其实不需要理由,宋潜机看见冼剑尘红润的脸庞、精神饱满的气势,就猜测他一定有问题。应该服用了某种强补气血的灵药。 冼剑尘没受伤时,一身酒气,走路懒洋洋,看人不用正眼,这是他的正常状态。 因为强大,便随心所欲,自由散漫,不需要显得如何精神。 只有受了伤,才不愿让人看出苍白虚弱之态。 宋潜机一字字道:你重伤未愈,此时强弩之末,剑也没有。这座仙官府近三年阵法明暗叠加,九九八十一层,大阵叠小阵,你想在这里杀我?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他声音狠绝。就算对方重伤,能悄无声息潜入宋院,也是他难以应付的强者。 不错。我确实受了伤。冼剑尘竟然笑了,澎湃杀意海潮般褪去。 宋潜机稍松一口气,忽然对方威压爆发,伸出一指。 两人距离极近,宋潜机闷哼一声,霎时浑身僵冷如石,眼睁睁看着那根指头落在眉上。 指尖冰冷,似剑尖。 冼剑尘笑道:幸好留了点东西。不然今夜被你将住,以后还怎么混啊。 嘶!宋潜机眉上红痕突然灼痛,心中破口大骂。 契约! 华微城里,冼剑尘念出亡魂名字破除死气怨念,而后伸出一指,点向宋潜机眉心。 宋潜机那时对抗亡魂,精神已到极限,勉强偏头躲避,这道契约便留在眉骨上。平时只是一道浅浅红痕,不痛不痒。 他知道冼剑尘没说谎,这人确实不要脸。 堂堂天下无敌,竟使这种手段,逼后生晚辈受制于人。 这事宋潜机上辈子登顶后都干不出了。 若他紫府没有不死泉防身,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元婴圆满修士,这道契约足以控制他生死。 宋潜机假装大怒,双目圆瞪,气息急促,胸膛起伏:你如此卑鄙!妄为宗师! 冼剑尘收回手,微微一笑,难掩得意之色。 他此时有种技高一筹、驯服烈马的成就感,自然心情不错,将桌上瓷碗推到宋潜机面前: 别生气。来喝点面汤哦,这是我喝剩的,不好意思。 宋潜机好似无奈:你来我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你说得对,我受伤了,无处可去。冼剑尘坐在桌前,翘起腿,悠闲地晃动。 你受伤了应该去医馆!宋潜机伸手指向菜地,我这是菜园! 哪家医馆能治我?自己找个地方养养算了。冼剑尘竟然给他倒茶,喝茶。 看宋潜机被逼得越无奈,他就越开心。 你可以去找别人,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非要找我? 宋潜机说完就后悔,这实在是句废话。 冼剑尘没有师门,没有家族,甚至没有朋友。 世界上有再多人,都跟他没任何关系。 冼剑尘慢悠悠道:因为你是我徒弟。我有徒弟。 好了,又绕回来了。 宋潜机表面气得瞪眼,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憋屈模样,心中冷静盘算: 分卷(104) 冼剑尘受伤了,他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还需要一个绝对不会趁他虚弱杀他的人。 他认为风调雨顺的千渠郡最合适,宋潜机这个被他契约束缚的便宜徒弟最合适。 但想杀他的人能从千渠排到大陆尽头擎天树下。一旦消息传出去,千渠哪还有太平日子? 优秀弟子已赶赴秘境,郡中只有护卫队、城卫队,余下全是凡人。 辛勤耕耘的凡人,每天像菜地里的春白菜一样努力。 若千渠被战火波及,冼剑尘可以一剑纵飞千里。宋潜机的田地却飞不走、千渠百万人更飞不走。 宋潜机坐在他对面,举起茶杯一饮而尽:你不能留在这里。 对方变脸之前,宋潜机补充:但我可以替你做一件事。事成之后,你解开契约,你我再无瓜葛。 你的剑在哪里,我可以替你拿回来。你需要什么难得的灵药,我可以替你去夺。 千难万险,我都替你去。 互让一步。不用多言,冼剑尘便明白他的意思。 灯花爆裂。气氛沉默。春风萧瑟。 那你替我杀一个人。宋潜机听见对方声音微冷。 宋潜机心想不愧是冼剑尘,伤成这样,不想如何尽快疗伤,还想杀人报复。 他摇头:我不做这种生意,已经很久了。 杀一个不认识、无仇怨的人换取报酬,不是正经生意。 他前世做过刺客,最开始蔺飞鸢拿大头,他拿蝇头小利,后来两人五五开。 他技术不错,蔺飞鸢曾与他玩笑:你再多做几年,我这行首位置恐怕不保。 冼剑尘道:这不是生意,是师命。你是我徒弟,我是你师父,师父有难,弟子服其劳。 能把你打伤,一定很难杀。宋潜机放弃跟他争论剪不断、理不清的师徒关系,如此人物,我如何杀得了?! 便宜师徒第二次见面,互相防备、试探、算计。 他伤得比我重得多,苟延残喘。冼剑尘拍出一物,他已潜入秘境。你近他三丈内,此珠便会发光。 面碗旁边多了一颗珠子。 宋潜机仍想讨价还价,忽见此物极面熟。 圆润暗红的珠,其中似有血丝流动。 孟河泽、何青青手腕的佛珠一闪而过。 他心中微动,举起珠子端详:这是你的东西? 冼剑尘摇头:那人自创一种法器,这便是法器残片。里面是擎天树树芯的汁液。 宋潜机无声松了口气:他到底是谁?什么来路? 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冼剑尘有些不耐烦,杀不杀? 他太久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一来没人聊天,二来不需要聊天。 今晚说的话,比他从前十年说的还多。 宋潜机将珠子揣进怀中,站起身深吸一口气:我去杀了他。你离开我的院子,离开千渠。 春天的晚风混合各种花香,沁人心脾。夜空依然两色分明,半红半黑。 你笑什么?宋潜机问。 冼剑尘也站起身:你比我年轻时冷酷无情得多。 谢谢夸奖。 宋潜机跨出一步。 从墨蓝色天幕下,走入血海红天。 第137章 再探秘境 等等。冼剑尘叫住宋潜机, 抛出一只储物袋,收拾好再去。 宋潜机打开,略略一扫, 露出算你懂事的满意神色:我正有此意。 因为一只储物袋, 两人之间气氛缓和,不再剑拔弩张。 宋潜机不想让人发现自己离开千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西边华微宗受创后封锁山门,北边有卫真钰扛旗拉仇恨,千渠近三年太平无事, 人们早已习惯宋潜机出门就种地,没事不出门的简单生活。 他更不想打草惊蛇。他要杀的人受了重伤,潜入秘境, 必然时刻警惕, 遮掩踪迹。敌在暗,他只能更暗。 所以他需要假脸假身份假修为, 还需要品级最好的丹药、符纸、阵盘阵材等物。 冼剑尘奇道:东西都给你了,你不往门外走,怎么还往里走? 宋潜机摇头:明天再去。 他还要写留书数封, 交代自己准备闭关, 千渠郡日常工作照旧进行,遇事不决由司工、司农、司学等人开会投票。 最重要的是, 照顾好他的菜园和四季棚,按时投喂竹林里的黑白相间食铁兽、院子里的黄白相间野猫。 它们越长越大,越吃越多, 口味越来越挑剔。 随便你。冼剑尘说着往屋里走。 宋潜机:你干什么?! 冼剑尘伸着懒腰:我也将就留宿一晚, 明天再赶路。 不行。宋潜机拦他, 你不能住。 冼剑尘冷冷地笑:我什么金屋银殿没住过, 稀罕你这破瓦房? 既然不稀罕宋潜机塞给他一只软枕,扫了一眼躺椅,睡哪里都一样。我只答应替你杀人报仇,不包括让你住我的地方。 冼剑尘觉得,就算他立刻死在宋潜机面前,宋潜机也只会将他尸体就地掩埋,当作花肥。 这小子看上去有多温和克制好说话,内里就有多冷漠、多寸步不让。 虽然借他的名号,扯他的虎皮做大旗,但内心对他没有半分仰慕和敬畏。 纯粹把他当成一个突如其来的麻烦。 啧。他躺着竹椅上,抱着靠枕,望着头顶繁密的白玉兰花,反常地谈兴大发,你是不是每天都按时睡觉、按时起床? 宋潜机的声音透过花窗飘出来:差不多。 种地、吃饭、睡觉,你就不闷吗?不想出去闯闯?你真是年轻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剑挑了天西洲六大门派,打得他们见了我就跑,不敢念我的名字! 厉害厉害。宋潜机没诚意地敷衍。 心想这就算闷?种地多有意思,我起码不写日记吧。 过一会儿又听见冼剑尘敲窗户:我知道你还没睡着,我听见你翻身了。 宋潜机想把冼剑尘脑袋摁进种荷花的水缸里狠狠涮一圈,让他永远闭嘴。 冼剑尘不安生:你写的英雄帖,我也看过。天下英雄谁敌手,修仙不如到底不如什么? 宋潜机懒得多说:没什么。 那些老家伙很麻烦吧,你阅历尚且,根本管不住他们,要不要为师帮忙? 不用。宋潜机没好意思说,华微宗的前辈亡魂已经成了他的麦田打工魂。 冼剑尘不知想起什么,语气变得兴奋:那几个小姑娘,你最钟意哪个?跟师父说说。 宋潜机皱眉:我这院中只有野猫,何来姑娘? 冼剑尘:书里写的。酒楼里都这么说。 您是天下第一剑,注意身份,少看点不入流的市井话本子。 好吧。冼剑尘忽然说,下雨了。有点凉。 你有灵气护体。宋潜机无奈地说。只要冼剑尘不乐意,枪林箭雨都沾不到他身上。 雨丝细细密密地落在屋瓦和花叶间,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便宜师徒隔着白墙和花窗,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 两人东拉西扯,漫无目的,就像这场无边飘洒的春雨。 风中吹来潮湿的泥土、花叶味道,夹杂几丝凛冽的酒气。 宋潜机动动鼻子:你受了伤。不能饮酒。 冼剑尘嗤笑一声:你小子胆大,还敢管我。 酒味消失了。 冼剑尘问:你挺会讨人喜欢,为什么一直一个人? 这个问题很没逻辑。千渠有百万人,以仙官为信仰,宋院门下弟子数千,人人敬重宋师兄。 宋潜机心想你要是没长嘴,更讨人喜欢。 学我的剑,当我的徒弟,不好吗? 不好。我有自己的剑。宋潜机喃喃。 从没听说你还练剑。 从前练过。 半梦半醒间,又听冼剑尘笑: 这个世界快玩完了,再快的剑,也快不过时间。练剑,还有用吗? 宋潜机闭着眼睛呢喃:时间还早。 不早了。他隐约听见那人说,提前了。 淅淅沥沥的春雨洗去天幕红潮。 宋潜机推开门,伸懒腰,打呵欠,迎接新一天。 土润苔青,落英满地。花窗下的摇椅空空。 天光未明,昨夜的客人已经走了,好像从没来过。 宋潜机站在躺椅边,忍了又忍,没忍住破口大骂:无耻!无耻至极! 为老不尊的冼剑尘,竟然顺走后生晚辈家的东西。 他从华微宗带出来,跟随他多年,又松又软,靠上去就像陷进一朵云的靠枕,以后再靠不到了。 黎明时分,宋潜机走在晨雾弥漫的天城街道。早起的春鸟飞出巢穴,勤快的小贩已经支好早点摊。 宋潜机平时不走这条最热闹的街。仙官逛街,可能引起路人围观、道路拥堵,给城防队增添麻烦。 但他今天敢走,因为街上绝没有人能认出他。 他戴上冼剑尘储物袋里的手环,变成一位身形枯瘦、其貌不扬、金丹初期修为的青年修士。 连他周身气息、走路姿势、呼吸节奏都彻底改变了。 此宝甚妙,乃是上古一只擅长化形的狐族大妖尾毛,加一道化形咒炼制而成。冼剑尘当了二百多年的天下第一,果然有些家底,只怕化神大能也看不破。 宋潜机以为这身皮囊泯然众人,一定无人搭理,但有人偏挑独来独往的修士搭话: 兄弟,刚来千渠?想收货? 宋潜机见这人神情紧张,似在防备不远处执勤巡逻的城防队。 再看周身,周围人竟露出心照不宣的神色,主动遮挡城防队视线,替他们打掩护。 他怎不知,千渠还有规模庞大的地下黑市交易?宋潜机不动声色。 那人拉着他走进小巷:你是来收货的吧? 嗯。宋潜机点头,兄弟从何得知? 你一个人逛了半天,什么也不买,什么都不吃,到处乱看。大家都知道,这条街的货最好,可常人没门路。遇见我算你运气好,我看你老实,领你上道!那人拍着胸脯。 宋潜机轻咳一声:看看货? 那人取出一只红布缠绕,巴掌大小的包裹:当心点,这可是禁物! 禁物? 宋潜机皱眉,可这东西毫无灵力波动,此人虽紧张,但毫无恶意,为何躲躲藏藏,见不得人? 临走前想逛一次街,没想到赶上这种事。 宋潜机匆匆拆开红布,一时呆怔:这 这竟然是一只木雕像,线条精致流畅,神态生动。 越看越面熟,原是他自己。 那人以为他不满意,急忙解释:去年丰收节的红色礼服装,好看归好看,可全郡限量五百只,早就收不到了。这只是司农刘大人亲手雕刻,白袍永不过时,子子孙孙代代传。 买这个,要怎么用?宋潜机付了钱,艰难地问。 当然是供在家里,每日上香!家里没隐蔽的地方不要紧。红绢包好,随身携带。那人见他神色不对,警觉起来,你真是收货的?来千渠多久了?你是不是真信宋仙官?!我考你三个问题,答对了再卖你喂,别走啊! 宋潜机御剑而行。 这柄剑也是冼剑尘储物袋里的,确是一柄难得的好剑。 注入灵力后,呈现半透明的质地,划过云层不留痕迹。 轻快而隐蔽,或许不适合血战,但一定适合刺杀。 千渠郡被抛在身后,只能看见模糊的绿色方块。 那是春天的田野,处处皆绿。 千渠居然有人偷偷拜他?看样子还不止一个,已经形成规模。 刘木匠,我待你不薄,你怎么背着我,雕我的塑像? 宋潜机看着木像,觉得好笑又荒唐。心想等我这次回来就清缴,一个也别想跑。 但这只雕得栩栩如生,煞是好看,抬手又不舍得扔,最终揣进怀里。 宋潜机到达秘境入口时,通道已经开始闭合。 修士碰面不打招呼,互相提防,气氛有些紧张。 各门各派的飞行法器和飞剑从四面八方汇聚,彩色光芒交织,争先恐后地没入漩涡中。 像一只只小船冲向大海。 血河谷是无主秘境,现世时间、地点不定,谁都可以搏一搏。 又来了。宋潜机暗叹一声,揣着自己的塑像,没入滚滚洪流中。 罡风如刮骨刀。 不知为何,这次的漩涡,比前世大两倍有余。 第138章 狭路相逢 小宋, 注意着点,这边毒草多,半夜还有中阶赤瞳蛇出没! 一位中年修士走向篝火旁, 拍了拍同伴的肩膀,调侃道:你也太瘦了, 一身骨头。 小宋别听他吓唬,都是低阶小蛇!树下另一位中年修士道,有事你就大喊救命, 我会救你的。 好。被叫做小宋的修士好脾气地点头, 多谢。 他的队友们背靠大树, 有说有笑地拿出蒲团,准备打坐休息,而他独自守夜。 橙黄篝火照在他脸上,明暗闪烁。 大树下有人喊:小宋, 明天给我多画几张辟瘴符! 小宋,那给我也来几张呗。 分卷(105) 瘦弱的符师再次回答:知道了。 一支秘境探险小队里,总有这样的边缘人物。 武力战技平平, 却正好有些用处。 性格谨慎,老实话少脾气好,绝不惹麻烦拖后腿。有队友使唤他干活,他多半不会拒绝。拿他开玩笑,他只憨憨一笑。 露宿荒野,夜色漠漠, 天高地阔。 冷风吹过河流、树林,水声淙淙, 林声沙沙, 风里有淡淡腥味。 小宋, 次次都是你值夜,你该找他们换一次。有人凑近了低声说,今晚跟以前不一样,这地方真的有中阶赤瞳蛇。 篝火旁的小宋摇头:没事。 不识好歹。那人自讨没趣,轻嗤一声,摇头走回树下。 宋潜机用棍子拨开火堆里的灰烬,轻轻吐气。 这是他进入秘境的第六天,风里味道熟悉,景色似曾相识,尘封的记忆逐渐被激活,像重新上色的旧画,在他脑海中缓缓铺开。 秘境中的山川地势已与前世大不相同,过去的经验最多用上三四成。 或许因为如今群雄逐鹿,各方都想尽快夺取更多资源,这次进入秘境的修士更多,形势更复杂。 没人愿意单打独斗,就算散修也会临时组队。每支队伍有一到两个核心人物带队,决定资源分配方式,队友们抱团互助,各展所长。 宋潜机第一天孤身一人,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受人忌惮。甚至被怀疑不是正常修士,是精怪妖邪之流。 他是来寻人的,行迹越隐蔽越好,故化名宋寻,找了一支合适的散修小队加入。 他自称进入秘境通道时与同伴走散,等三月后通道重新开启便立刻离开,这期间只想寻求庇护,混一点资源。 这支散修队伍一共七人,受雇于一位大炼丹师,为寻找灵草而来。 他们本来不愿接纳新队友,宋潜机不多解释,直接立誓:除非诸位先向我动手,否则我绝无害人之心。 经过数日相处,众人知他无害且有用,干活多拿得少,逐渐对他放下戒备。 这只寻药小队是宋潜机暗中观察、挑选出的最优结果。 队长元婴中期,沉稳踏实。队友以金丹后期为主,全队纯散修,功法练得五花八门。虽实力不俗,却不愿主动招惹大门派、大世家的队伍。 他要杀的人受了重伤,多半要在秘境中寻草药,而顶级灵草数量有限,他们早晚会相遇。 方才讨要避瘴符的胖阵师绕树而走,测算方位,打下阵材、阵旗。一圈圈金光闪过,简易小型防护阵形成,将打坐的队友们护在杂乱金线组成的球状屏障内。 医修洒下驱除毒虫的药粉,剑修将剑横置膝上。 灵草生于深林,常有带毒瘴气、蛇虫鼠蚁、凶恶妖兽出没,不可不防。 不多时,宋潜机听见队友们呼吸节奏趋于平缓,渐渐入定。 他站起身,走到树下阴影处,悄无声息地打下七八块阵材。 道道金光划过,原阵加固后更显美观,线条和谐流畅。宋潜机左右看看,略觉满意,才回到篝火旁。 他看惯了纪辰手下条理清晰的阵线,再看这种粗糙潦草的作品实在不顺眼。 天上冷星寥寥。 秘境河床因一种特殊矿物沉淀,河水呈现殷红色,故名为血河谷。 夜晚愈静,深林中兽吼声越响亮,流水发出开山碎石般的轰鸣。 宋潜机垂着眼,袖中手指下意识转动一颗暗红珠子。 夜风吹过他的额发和衣袖,吹来一阵甜腻的腥气,像某种香花腐烂的气息。 隐约有歌声响起,没有歌词,只有婉转的吟哦。 宋潜机蓦然抬眼,一甩衣袖,一张符箓打向身后,直直贴上树干。 腥风刮地,黑云翻滚,遮蔽星月。 嘶嘶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潮水般汇聚,重重环绕宋潜机。 某种带鳞片的东西滑过密林草地,发出衣摆摩擦竹席的沙沙声。 密林中,无数血红竖瞳次第亮起,像一盏盏闪烁的红灯笼。 昏天黑地,腥风血瞳。 忽有一声娇呼:仙师! 声音轻软娇媚,似在呼救,尾音颤颤,令人骨酥神摇。 宋潜机微微皱眉。 见他无动于衷,那声音步步逼近:宋仙师、宋寻仙师。 宋寻、宋寻呀。 嘶嘶 声音似哭又似笑,更有某种魔力,伴着甜腻的腥风,直往人耳蜗里钻。 烈烈风声、长蛇吐信声、女子娇呼声,铺天盖地,笼罩四野。 弯月忽从云中钻出,微弱光亮泻入密林,照亮一张娇媚的芙蓉面。 乌发雪肤的美人藏在林中,只露出一张脸,声声唤道: 宋寻。过来呀。 宋潜机坐在篝火前,眼中仿佛空无一物: 今来此地,不为夺宝,无意杀生。尔等速速离去。 他声音不大,却如利剑斩开风声,穿林而过。 满林赤瞳蛇似被激怒,一时嘶声大作。 它们狂乱甩尾,拍得林木剧烈摇晃。 大树下散修们周身沐浴金光,在阵法和静音符保护下,闭目入定,表情闲适安宁。 真是无情的郎君。美人幽怨地笑,扭动腰身,曼妙地靠近篝火,瞥了眼树下,你这样护着他们,他们却不知道。你图什么呀? 她只披一层细纱,轻薄透明,随风飘扬。 风里甜腻味道更浓烈,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闭目打坐的散修拧起眉头,额上沁出细汗。 轻纱飘向宋潜机,像一片遮天蔽日的云,不断变化姿态。 一时似金山,一时似宫阙。 歌声再次响起,愈发柔媚惑人: 宋寻,让我看看,你最想要什么咦? 轻纱僵在半空。美人声音戛然而止,某种露出不知所措的茫然神色。 这是什么?一片绿油油的什么玩意? 恰在此时,宋潜机手掌微动。 嗖! 一道火龙自他掌中飞出,气息霸道暴烈,横冲入林。 十余道黑影冲向树下光圈,却像撞上一面无形的墙,反被打落十丈远,撞断树木。 钢铁般坚硬的蛇皮灼伤,滋滋冒黑烟,不甘地扭动蛇身。 宋潜机掷出手中烧火的木棍,像拉弓射箭。 一路火花炸裂,断木破风,恰悬停在美人咽喉处。 美人目露惊恐,爆发一声尖利惨叫。 宋潜机淡淡道:别再出来了。 他手掌收入袖中,不远处木棍落地,火光熄灭。 赤瞳蛇如海水退潮,慌不择路。片刻后,密林恢复宁静。 宋潜机看了眼散修队友们,无奈摇头。 这只精魅不过两百岁,还十分年幼。 这一带密林中多蛇,它常年食蛇,便擅长御蛇。 精魅喜好以歌声迷惑人心,挑起人的欲望,迷惑人的心智。 修士是它们最好的补品,吃了精血吃心肝,骨头也要嚼碎了吃。 秘境开启后,外面修士想要博机缘,里面的妖兽、精魅也想饱餐一顿。 妖吃妖。妖吃人。人吃妖。人吃人。宋潜机又削了一根棍子拨弄篝火,低声自语,吃来吃去,还不如种地有意思。 篝火噼啪,长夜漫漫。 第二天破晓时分,宋潜机收起自己的符箓和阵材,将树下恢复原状。 散修们陆续睁眼,起身活动。 队长警惕地扫视四周,示意队中擅长遁术和藏匿的修士前去探路。 胖阵师捡拾阵材,笑呵呵地伸懒腰:自从小宋入队,咱们夜里再没遇上过妖兽,运气真好。 宋潜机将新制的辟瘴符分给队友。有人客气地向他道谢,有人觉得理所当然,宋潜机始终微笑。 队长给了他一瓶低阶补气丹:给大炼丹师干活,就这点好处,丹药管够。这次收获不错,如果能拿到一株百年离火草,酬劳再翻两倍,也算小宋一份。 分配方式被改变,队伍中有人皱眉,欲言又止。 我出力不多,不必分给我。宋潜机及时拒绝,免去一场争执,收获两三个算你识相的满意眼神。 回来了,回来了!前去探路的队友喊道,你们猜我碰见什么了? 他身形瘦小,从林中一跃而出,像一只灵活的猴子,连神情也像。 圆脸胖阵师笑道:张猴,你不会看见蛇了吧? 张猴瞪圆眼睛,激动又害怕:好家伙,满地的蛇!上百条全是赤瞳蛇! 众队友围过去,宋潜机站在边缘,微微挑眉。 那你还能活着回来?队里的剑修多话且刻薄,说话必冷笑,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大本事? 张猴脸色苍白:都是死蛇!正被人扒皮呢! 赤瞳蛇皮是不错的炼器材料,可制成护身宝甲。 队长闻言神情凝重:有人一夜之间杀了上百条赤瞳蛇?是谁? 我不敢走近细看,怕被当成敌人。张猴道,他们人多,都穿着银色护甲,领头的年纪不大,我听旁边人喊他次犬师兄。 周围一阵吸气声: 难道是,李次犬? 还穿银色铠甲,应该不会错。 宋潜机漫不经心地想,这称呼挺怪。次犬不就是二狗吗。 可是众人沉默,气氛古怪,他终于忍不住问:那是谁? 宋潜机身边的医修撞他胳膊:你莫非不知道李次犬? 宋潜机诚实摇头:不知道。 众队友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胖阵师道:李次犬啊,卫王心腹啊。当年登闻雅会的棋试魁首,若不是赶上百年不遇的摘星局,他当最出风头。卫王自立后,他从紫云观破门而出,投了卫王。你连这也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海外哪个小岛吗?! 宋潜机只能沉默。 登闻雅会,想起来像上辈子的事,他隐约记得那时旁观棋试,顺便指点纪辰入门。 御蛇而行的精魅昨夜在他这里碰了壁,怨愤不甘,饱含怒火地调转方向,恰好碰上卫真钰。 遇人不淑,不幸团灭。 没人真的关心小宋是哪里来的,他们此时更关心另一件事。 队长沉吟:李次犬既然在这里,说明 多话的剑修抢道:卫王一定也在! 话一挑破,众人对视,目光明亮,神情紧张。 宋潜机怔然,心想你们激动什么。 秘境资源丰富,卫真钰不带队来闯一闯,难道还闲在家做饭吗? 队友们摩拳擦掌: 相逢就是有缘,缘分难得! 卫王的队伍,和其他大门派不一样。咱们能跟他们组队吗? 就算组不上,也该一睹卫王风采。 宋潜机深吸一口气,含糊道:不用了吧。 小宋,你是不是傻?!剑修嫌弃地瞥他一眼。 宋潜机轻咳一声:我是说,人家卫王未必愿意。 队长握紧了腰刀刀柄,负担除宋潜机外,所有队友的期待: 咱们去试试! 医修回头招呼:小宋,愣着干什么,快点跟上,这地方有蛇的! 宋潜机苦笑。 秘境这么大,却免不了狭路相逢。 晨风微凉,草木气息沁人心脾。 朝阳升起,阳光穿过密林的缝隙,投下一道道金色光束。 李次犬听散修队长自我介绍、说明来意后,态度和气,笑容满面: 卫王在前面,我带诸位去。 一队银甲护卫护送他们向密林深处去。 宋潜机默默跟在队伍最后。 越往前行,蛇尸越巨大,起先只是手臂般粗细,最后像一颗颗被砍倒的大树横在地上。 血水蔓延,形成汩汩流动的小河,血腥气刺鼻。 散修队伍中有人脸色苍白,捂嘴欲呕,不知是否心生悔意。 宋潜机抬脚跨过蛇尸。靴底浸泡血水,踩在落叶上,发出黏腻的啪嗒声。 卫王。他听见周围人唤道。 穿过重重人影的缝隙,宋潜机看见那人坐在树下,正低头擦剑。 方圆百丈血海滚滚,只有他身下一截枯木干净,好似王位宝座。 金铠甲、红披风,脸颊沾血,鬓边一绺黑发垂下。 闻声略一抬眼,眉眼锐利,冷漠威严。 卫真钰感到一束目光落在身上,放眼望去,尽是陌生面容。 第139章 君子远厨 宋潜机微微皱眉, 下意识摸摸手腕。冼剑尘送的狐尾手环还在,他的易容没有问题,卫真钰应无法识破。 但他还是退后一步, 让前面人高大的背影密不透风地挡住他。 卫真钰与他熟悉的管家卫平判若两人, 却也不像前世闷声发大财, 一路捡漏的救世主。 他过早的展露锋芒, 声名远播,成为卫王。 卫王,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名不虚传!散修队长抱拳,在下陆周, 无门无派, 侥幸得一高阶宝刀。 他拍拍腰间刀柄, 泄出一丝冰寒劲气:此刀极地寒石打磨铸造,晋升元婴后, 天南洲人称连环十六斩。我们这支队伍全是散修,为收集灵草而来, 今日正要深入林中,寻一株百年离火草 陆周很讲规矩, 自报家门说得越详细, 越能体现诚意。 宋潜机一面听着,一面用袖中红珠探查。珠子毫无动静。 他要杀的人不在卫真钰队伍里。宋潜机心下一松,收回红珠。 陆周有些紧张, 这卫王年纪轻轻, 生得俊朗多情, 威势竟如此深重, 令人不敢直视。 他继续道:这位是队里的阵师吴晓,擅长三十丈之内的防护阵,二十丈之内的幻阵。 分卷(106) 胖阵师急忙上前:见过卫王! 卫真钰一言不发,目光锐利。幸好李次犬在旁及时插话: 这位是同行啊,我也是阵师,我当年棋道入门,还是卫王亲手教的,有空切磋切磋呀。 众散修向他笑笑,略带感激。 陆周继续道:这位是张猴,擅长遁术、隐匿,我们这一路上有惊无险,无一人折损,少不了他察危避难,时刻警觉 张猴挺直胸膛,抢道:愿做斥候,替诸位探路。 宋潜机无奈,你们要是真靠他,早就埋骨他乡,成了秘境花草的肥料,精魅妖邪的补品。 这位是医修李菱,擅长急救和补气。 这位是队中剑修王安,在天南洲有快剑追风之名。 随队长陆周介绍,众散修依次上前,恨不得说尽看家本事,当场演练一番。 就连队里最多话且刻薄的剑修,也规矩地行礼。 宋潜机正暗笑,忽听陆周道:这位是队中符师宋寻,擅画避瘴符,轻身符小宋?小宋?! 陆周蓦然抬高声音。 众人寻声望去,宋潜机尴尬轻咳:我在。 知道你在,傻小子还愣着干什么,快来跟卫王打个招呼啊!众散修热情示意他上前,宋潜机像被架在烈火上正反面烧烤,还要面对卫真钰冷冷的目光。 胖阵师吴晓甚至推了他一把:这孩子,就是胆小,认生,老实! 谁是孩子?! 宋潜机眼前一黑,勉强含糊道:咳,卫王。 不上台面。剑修王安嫌弃地嘟囔。 小宋性格腼腆,卫王勿怪。陆周笑道。 这种反常,反而让卫真钰多看一眼:你姓宋? 他声音不大,人群立刻安静。 清风吹不散浓重血腥味。太阳躲进云层中,林间霎时暗了。 是。宋潜机点头。 卫真钰不说话,只招了招手。 宋潜机好生无语,心想你跟谁学的坏毛病,这是招猫还是招狗? 你离了宋院,怎么不学好呢? 虽说慈不掌兵,情不立威。但卫真钰未免架子太大,宋潜机心中不虞,懒得理他。 走得近了,却见卫真钰脸色略苍白,眼底似有血丝。 他一夜杀了这么多赤瞳蛇,不像表面轻松,想来灵气亏损,正需静养,又怕镇不住别人,不能服众立威,才强撑冷傲架子。 宋潜机念及此,心中不快散去,只觉得好笑。 宋什么?卫真钰问。 宋寻。宋潜机好脾气地答。 众散修面面相觑,脸上写着困惑: 咱们耍了半天大刀没动静,怎么是姓宋的小子不声不响得人青眼? 怎么写卫真钰的剑已经擦去血污。 剑身银亮如月,森冷似冰。 他手腕微动,剑尖划过浸满鲜血的褐红泥土,划出三点水。 宋潜机低着头,紧盯他剑锋。 浔。卫真钰收剑,这个字? 也差不多。宋潜机放下心。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差不多!陆周喝道,岂能糊弄卫王? 宋潜机笑了笑。 无妨。卫真钰摆手,去吧。 他不会自降身份为难一个胆小的散修。 宋潜机站回人群身后。 李次犬伸手指向不远处,和气微笑:诸位稍后片刻。 众散修老实地站过去,等卫真钰决定他们去留。 早知道我先姓宋。队伍里有人低声说。 片刻后李次犬回来了,笑容多了几分真挚: 我们也要深入林中,正好有缘与诸位同行一段路。卫王此行不为灵草而来,这一路百草诸位先得。只是其他 其他收获当然都是卫王的!陆周抢先道,咱们协同抗敌,共进共退!不知安排我们做什么? 李次犬满意他识趣:卫王宽厚,不会让各位白出力。在林中见机行事,尽力而为便可。 言下之意,多劳多得,若碰巧帮得上忙,也能分得灵草之外的收获。 若帮不上忙,卫王就当白带一群拖油瓶来春游,保护他们一段路罢了。 一出瘴林,分道扬镳。 队伍里有人不满己方被轻视,脸色不大好看。 剑修王安冷声道:咱们兄弟久仰卫王声名,是来见英雄,不是来打秋风白混便宜! 陆周眼神制止他,对李次犬笑道:路遥知马力,我便不啰嗦了。 宋潜机不动声色地听着,心想卫真钰哪里学的手段,示好却轻视,两句话就让一群人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证明自己有真本事。 过两天再来个刮目相看,礼贤下士,还不把这帮散修感动得涕泗横流。 只是他带人入了瘴林,却不图灵草,一定所求更大。不知是想要大妖内丹,还是来找瘴林中的地宫入口? 走了。卫真钰站起身。 众银甲跟上他,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散修队伍落在最后,胖阵师硬拉着李次犬闲聊:进秘境第一次遇见阵师同行,不知李师兄最擅长什么阵? 李次犬比他年纪小,他却睁着大眼喊师兄,喊的流利。 我练阴阳双杀阵最多,吴道友可听过此阵? 距离气势逼人的卫真钰远了,气氛轻松不少,一行人有说有笑,至少表面上相谈甚欢。 话题再次转向卫王,李次犬忽然声音放低:卫王有两条忌讳,是我自己摸索出来的,说与各位参考。 众散修神色微肃,竖起耳朵。 卫王有时要做一些看似奇怪的事。不要多问,就算不懂,也先执行,他不喜欢与人解释,但他总是对的。 宋潜机默然,这就是救世主的自信吗。 第二条呢?!陆周急问。 第二嘛,不要在他面前提那位宋王。好坏坏话都不要说。 卫王与千渠那位有过节? 李次犬肃容道:莫要多问。 好,咱们兄弟晓得利害,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放心吧!陆周拍胸脯保证。 宋潜机却忍不住多问:哪位宋王? 张猴大笑: 还能有哪位?称王又不是称宗主、门主、长老、真人,也不是挑个竹竿,拉面旗子就能称。你得要地有地,要钱有钱,要权有权,更要得人心,有一呼百应的气势,旁人才认你是王啊。不然你自己称一个试试? 如今还能称王的,当然是千渠王宋潜机。可惜两人各居一洲,王不见王。 宋潜机失笑:其实这是谣言,宋潜机自己不曾称王。 陆周笑他不懂事:他暂时未动,养精蓄锐。就像冬天要下雪,区别无非是早下晚下。 宋潜机不想下雪,只想挣扎一下:其实他一介仙官,每日种地养花,胸无大志 仙官?千渠早已不受华微宗管束,华微宗闭门三年,谁还真拿他当仙官!剑修冷笑,种地?名为种地,实为囤粮,招揽人心。所谓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若真胸无大志,他岂会指点弟子?千渠修士自称宋院门下,谁不对他忠心耿耿。 宋潜机不说话了。 事到如今,时局逼人。他就算用剑指着心口,发誓赌咒说自己无意大事,只怕也没人肯信! 这些话,咱们自己说说便罢。到了卫王面前李次犬看向卫真钰背影。 晓得,晓得!众散修连忙应是,剑修瞪了宋潜机几眼,暗示他不该挑起话题。 宋潜机好脾气地笑了笑,反让旁人没了脾气。 张猴贴上宋潜机给的避瘴符,一溜烟蹿上大树,攀着藤条几个起落消失不见,先行探路去了。 一点风吹草动都恨不得回头示警。 只是昨夜卫真钰杀蛇动静太大,林中小妖兽也知道来了不好惹的硬茬,欺软怕硬地蛰伏不出。偶尔有几只火狐冒头探爪,立刻被卫真钰身旁银甲杀灭。 众散修一路无处用武,甚是沮丧。 直到夜幕重临,围坐篝火,依然唉声叹气。 众人拨拨篝火,编编草蜢,无言数着星星。 陆周鼓舞士气:大家今夜养好精神,准备明日战斗! 宋潜机暗示:事出反常必有妖。 日落夜静后,藏在暗处的显露真容。 他隐约感知到熟悉的气息,那只精魅没有死。 卫真钰杀光她的蛇,却不杀她,她必来报复。 宋潜机自觉理解,那精魅生得绝色,又懂惑人幻术。 卫真钰正值少年,心生怜爱放她一次也是情理之中。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丢人。 有妖个头,妖都被卫王吓跑了诶!李师兄!胖阵师见李次犬跑来,扔下编了一半的草叶,在道袍上擦擦手。 众散修纷纷起身招呼,打量不远处卫真钰方向。 诸位,可有带调料?李次犬开门见山。 调料?!陆周愕然,难道卫王要吃饭? 李次犬苦笑道:这赤瞳蛇的腹肉蕴含充沛灵气,是大补之物,更是修真界酒楼里的美食佳肴。可惜我们无人懂得烹调,熬出来味道腥膻,口感黏腻,实在难以下咽。 烹调?陆周眼前一亮。 宋潜机心道不好,立刻侧身,挡在陆周面前。 小宋会啊!却听张猴叫道。 医修也大声道:对啊,小宋之前还给我们煮过面!很好吃! 宋潜机轻嘶一声,好像牙疼。 他当初为了混进队伍,取信队友,确实做过几顿饭。 眼下这群队友将他三分厨艺夸做十二分,吹得天花乱坠厨神再世。 剑修难得没有嘲讽,反而一脸羡慕:艺多不压身,今日该你出头。 这个机会就交给你了,好好把握,代表我们争口气!胖阵师猛拍宋潜机肩膀。 宋潜机: 我可真是谢谢你们。 李次犬目光饱含期待:宋道友,请! 卫王自己不会做饭吗?他随李次犬上前,状似无意地问。 道友说笑了。卫王生来拿剑的手,何曾拿过羹匙?他辟谷多年,五谷不分!蛇羹是给大家补灵气的,哈哈! 宋潜机点点头。 卫真钰我信你个鬼。 第140章 投石问路 赤瞳蛇扒皮剁头、切尾扔内脏, 留下最嫩的腹肉,去骨切丝。 因陋就简,大石削成石锅, 竹节劈做竹筒。 宋潜机挽着袖子,用一柄匕首代替菜刀, 双手浸在模糊的血肉里,与李次犬闲聊: 先前听说李道友的棋艺, 是卫王教的? 他对种地之外的事情,很少有兴趣。大概因为事关救世主, 他在心中隐隐摸出一条线。 卫真钰来千渠之前, 隐姓埋名混迹修真界, 指点过一些人。 他自立为王后, 这些人纷纷破门而出, 转投他门下, 成为他的心腹助力。 究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 还是卫真钰早有打算,步步落子蓄势? 宋道友也懂棋?李次犬问。 宋潜机笑了笑:略懂一些。 当年我从海外漂泊而来, 一无所有, 处处遭人白眼。落魄时巧遇卫王,他看出我习阵的天赋,传我棋道,让我登闻雅会去争棋道魁首, 替他给一个人当徒弟 后来呢? 李次犬:后来宋王的英雄帖横空出世,我自然没当上那人的徒弟,不过因此拜入紫云观, 修习最厉害的阵法。卫王于我, 确实有再造之恩。 宋潜机:卫王是个好人啊。 时间线更加清晰, 卫真钰多半先遇到棋鬼,得其指点却不愿拜师。 又不愿对方抱憾而终,便教出李次犬送到登闻大会。 李次犬正要点头,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你可以说卫王是王者、是强者,好人能算是什么夸奖。 河水在石锅中煮沸,蛇肉过水焯过,腥气渐散。 宋潜机借着热腾腾的白雾,取出净瓶瓶口不死泉的雾气,混入石锅中。 不死泉很不乐意地颤动瓶身,仿佛抗议他大材小用。 葱段姜末刚下锅,香气喷出,随风飘远。宋潜机又摸出胡椒和盐。 李次犬见他一样接一样从储物袋里掏小瓶,目瞪口呆: 道友东西带的真齐全。 平日贪图口腹之欲。宋潜机道,见笑了。 他上辈子在秘境遇到这类大补之物,从来都是扒皮生吞,骨头嚼碎吐出去。冰冷腥臭的血肉令人作呕,但为了尽快补充灵气和体力,他习惯忍耐。 重活一世,倒惯出了讲究口味的毛病。 不多时蛇羹出锅,盛入竹筒,香味暖人心肺。 银甲队围拢而来,啧啧称奇,偶有几声戏谑: 咱们这是请了个厨子啊? 既然有厨子,带他们一程,倒也不亏了。 修士耳聪目明,篝火旁的散修们隐约听见,面露不忿: 明日定要让他们见见咱们的厉害。 我嘴馋,我先尝!银甲队中一位医修跳出了,用手指沾了沾竹筒边缘,放入口中,咂摸一番。 宋潜机目光垂下,只见他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手心攥着什么东西。 这人在试毒,手中应是一颗解毒丹。 分卷(107) 虽有李次犬全程监督他料理蛇肉,但他调料和葱蒜是自带的,仍不能令卫王放心。 医修试毒时,银甲队一边聊天说笑话,一边围紧宋潜机,封死他退路。 另一拨人盯着散修们,随时准备出手,而后者一无所觉,还与银甲队搭话。 宋潜机眼神微冷。 看这般熟练的阵仗,不知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多少遍。 摆架子就算了,卫真钰多疑的毛病又是跟谁学的? 既然不信他这个外人,何必让他掌勺操刀,忙碌一场? 我要是真存心害你,用得着下毒?凭你这几个人,难道拦得住我?! 宋潜机越过人影缝隙,冷眼望向卫真钰方向。 只见那人脊背挺直地坐着,周身落木萧萧,空无一人。 背后醒目浮夸的披风,飘在风中,气势不凡,却有些孤寂。 离开千渠后,无数漫长漆黑的夜里,大概他就这般度过吧。 宋潜机怔了怔,心想卫真钰这些年四面树敌,八方结仇,难免遇到不怀好意的接近。眼下只是惯性防备,不是针对自己。 又想前世的自己,有时比对方更谨慎。 他吐出一口气,摇摇头,接过医修手中竹筒,微笑道:我先尝尝咸淡。 宋潜机捧起竹筒吹了吹,匆匆吞下一大口烫喉的蛇羹:正合适。 气氛陡然松弛。围绕散修队的阵型也散了。 李次犬招呼道:大家快趁热吃! 众人迫不及待一拥而上,大快朵颐。 卫王在那边。 李次犬向宋潜机递去竹筒,示意他亲手送给卫真钰,笑容多了几分真挚热情。 宋潜机假装没看懂对方的好意暗示:卫王威势深重,令人望而生畏。我先回去了。 小宋,你不觉得你回来得太快了吗?胖阵师无语地看着他,就没去跟卫王说两句话? 宋潜机:明天要用的符箓,我还没画完。 他在石头上铺开纸笔,盘膝闭目运气,一副准备画符,不想被打扰的模样。 队长陆周恨铁不成钢:画不完就画不完,跟着卫王能省很多符箓。刚才多好的机会,哪有你这种老实傻子。 剑修冷讽道:泥巴扶不上墙!指望小宋出去露脸,不如指望天上下红雨忽见银甲队端来蛇羹,忙不迭改口道谢。 张猴嘟囔:这羹是小宋煮的,怎么没见你谢谢人家小宋。 呵,你有意见?你想打架?! 散修队喝着蛇羹,补充灵气后更有精神吵吵嚷嚷。 宋潜机充耳不闻。 修真界慕强鄙弱的风气由来已久,这些队友已经算不错的人了。 他一边假装吃力地画符,一边仔细感知周遭。 深夜许久不曾听到虫鸣兽吼,林中反常地安静。 夜风吹来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那只精魅还跟着他们,像一条阴冷的毒蛇注视猎物,等到捕猎时机。 王上,味道怎么样,加盐吗?李次犬打量卫真钰脸色,企图看出点变化。 尚可。卫真钰吐出两个字,将竹筒放在一旁。 他竟只喝了一口,便不愿再吃。 正常、普通的味道。 那人如何?卫真钰问。 李次犬看向散修队方向:胆子小,脾气好。骂不还口的老实人。他还夸你 夸我什么?卫真钰略抬头。 密叶摇晃,摇碎月光。 光斑落在他脸上,影影绰绰。 李次犬失笑:夸你是个好人啊。 卫真钰微怔。这算夸吗? 巧言令色!一人忽从树上跳下,轻嗤道,他那点修为,如果脾气不好,哪个队伍还带他?我不明白,咱们为什么也要带一群拖油瓶?搞日行一善啊? 李次犬不赞同地看他一眼:祝胜,卫王带着他们,另有用处。 名叫祝胜的青年神色微肃:王上觉得,那人可用? 卫真钰低头,回到月光照不进的阴影里:再看看。 李次犬点头:是该谨慎些。 他吃了那小符师的蛇羹,不太希望对方做一块投石问路的石。 卫真钰忽问:探出什么了? 他们当然不会等张猴探路报信。 祝胜道:十里外发现阵法痕迹,应是设阵捕猎妖兽。地上阵材未清理干净,看摆设,是三重困阵。 卫真钰挑眉:紫云观? 祝胜摇头:如果是紫云观的人,留下的阵材上应该有紫色祥云标记。 外出行走,各门派的看家本事各有特点。 大门派有时行事霸道,喜欢故意留下印记,以此向过路修士打招呼 前路的无主宝物我某某派已经盯上了,不怕的道友欢迎来一争高下,怕了就速速退去。 李次犬沉吟:除了紫云观,这次进秘境的,还有谁能布置三重困阵,并且不爱留标记。 你啊。祝胜道。 李次犬:当然除了我! 哦,还有千渠那位纪编修。 你说前面很可能是千渠的队伍? 李次犬有些迟疑。 他看向林中某个方向。自从他们进入秘境,一直按卫真钰的安排,为了一件事,朝一个方向行进。 路上收灵草、收妖丹,不过是顺手。 明日他们会加快前行速度。 他不想节外生枝:卫王,大事当先,我们可要换条路,先避一避? 半晌沉默。 避?卫真钰缓缓开口,声音微哑,目光幽深,要避,也该他们避我。 他站起身,独自远离人群,深入林中。 祝胜要上前,却见卫真钰抬手,示意不必跟。 第141章 群贤毕至 银白弯月挂在树梢, 照得山林更冷。 红色溪水潺潺流过,溪畔光滑的鹅卵石在月光下闪烁微光,像妖兽留下的巨卵。 夜露顺着叶尖滴下, 打湿宋潜机肩头, 冰冰凉凉。 队长陆周低声道:小宋, 今晚不用守了, 卫王的人整夜换班巡逻, 你歇息吧。 宋潜机点头。他正给队友们分发符箓, 似不经意抬眼,望向卫真钰远去的背影。 这夜深露重, 还有一只精魅暗处窥伺,他带的人都在防护阵内打坐, 他一个人去干什么? 总不能是看月亮吧。 你看,月亮。纪辰望天, 指着夜空一弧银白, 宋师兄现在一定靠在躺椅上。只是不知道宋院的月亮, 今夜是否也这般亮 他站在空旷的山崖上,一手指月, 大袖飘扬。 崖下谷地凹陷,一条大河滚滚穿行而过。 两岸连山不绝,瘴林遮天。 唯有纪辰所在山崖无树无草,怪石丛中,一颗老松独擎。 河上响起叫骂声:亮你宋院个头!你们阴险狠毒, 不得好死! 骂声盖不过浩大水声, 终于被夜风吹上山崖, 只剩断断续续的脏字。 纪辰低头笑了笑:赵仁道友, 我好心请你河中赏月, 你骂人就不对了。秘境这么大,你偏又遇到我,我们也算缘分未了。 大河滔滔,激流排空,偶有山石坠落,转瞬被怒浪吞没。 水中却有一人,像被无形绳索拴在河心,任其奋力挣扎,只能承受巨浪冲击,张口吞下暗红的河水:谁他妈跟你有缘分! 纪辰指月的手指稍动,水中闪过道道纤细的金线,赵仁惨叫一声,向西漂流。 千丝万缕的细线,从大河两岸的块垒、树木中激发,纵横交错遍布河面。 人入此阵,便如飞虫扑入蛛网。 纪辰叹道:我也不想这样。你趁我离队,带人在这里伏击我,实在没道理骂人。 赵仁心中万般不甘。起初他在秘境发现千渠队伍,本想换一条路,却见纪辰独自离队,越走越远,心呼时来运转,当即带着几个赵家长老悄悄跟上。 夜黑风高,机会难得,正可拿下纪辰,将昔日所受折磨千百倍回报,再杀人灭口,方能解心头之恨,报得仙官府井底大仇。 你是故意的,你将计就计,将我们引来此处,设下这阵法折磨人!他心生畏惧,强撑一口气,仍叫骂不休。 莫要太高看自己,我足足埋下一百块阵材,怎么可能是为你。纪辰笑道,只是提前让你试试效果。赵道友,麻烦再往东一点。 纪辰拨动阵盘,河中金线交错,牵引赵仁向东去。 他平日琢磨阵法变化,总要放入几只小鼠试验威力。难得找到活人试阵,兴奋得两眼发光。 崖上忽又出现一道人影,赵仁仰头大声呼救,随即心如死灰。来的是孟河泽。 孟河泽抱剑在怀,靠着老松,不看河中:确定是他。 纪辰烦躁地抓头发:咱们一路势如破竹,士气正旺,后面还跟着一串来投奔的散修,见了他却要改道,让外人怎么想。 宋潜机心知就算卫真钰心里有气,有意报复,也不会对千渠弟子真的下狠手。 但可能说话阴阳怪气,主动找茬。双方都年轻气盛,一个眼刀就能怒发冲冠。 身边没人约束,事情更容易变得不受控制。 他便提前叮嘱孟河泽纪辰,尽量避开卫真钰。 孟纪二人嘴上答应,听他嘱咐越多,心中却越不服气。 一来不信自己不如卫真钰,二来卫真钰这些年在外面过得威风凛凛,却一封信也没传回来。 卫平在时,孟河泽烦他矫揉造作装模作样,尽得亲疏远近的人心。 他与卫平不对付,全靠纪辰从中调停。 卫平走后第一年春天,孟河泽终于练会纪辰字迹,偷了纪编修的印章,在灯下偷偷写信。 他写坏了太多封,纸团扔满屋,被爹娘发现后只能坦白:寄给你们干儿子的。 孟母喜道:那你可要好好写,问他在外面玩的怎么样,有没有新朋友,有没有新衣穿 孟河泽一一答应,十八封信,却似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第二年冬天,孟河泽掰断毛笔,砸了砚台,再不写信。 他折剑断义在先,要避,也该他避咱们。宋兄仁义,不与他一般计较,可我千渠数千弟子,以后行走在外,难道处处低卫王手下一头?孟河泽冷声道,咱们不给他个教训,挫挫他的狂气,他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 只是纪辰顿了顿,再次举目望月,声音略低:莫让宋兄知道,免他烦心。 孟河泽点头:不用你说,我早有交代,大家都晓得。 秘境发生的一切将永远留在秘境,被滔滔血河冲散。 黎明将近,卫真钰披着一身寒露出现,言简意赅:走吧。 祝胜大喝:出发! 枕戈待旦的银甲卫队瞬间起身,铠甲铿铿作响,列阵整齐,绝尘而去。 散修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胖阵师将阵材一股脑收进储物袋:这么一大群人,眼看要磨蹭一炷香才能拔营,怎么说走就走? 他们纪律严明,不像修士,倒像凡间军阵。队长陆周感叹,什么样的队伍,能与这支银甲抗衡。 咱们这次运气好,押对宝了。 散修队摩拳擦掌,卫王若成秘境最大赢家,无疑对他们最有好处。 血河谷瘴林覆盖四座大山,一队银甲翻山越岭,像一条威武银龙。 散修队今日改变策略,队长带着队中战力冲在银甲队前方开道。 张猴独自跑远,寻落单的妖兽引来。 医修和阵师断后,捡拾灵草。 至于小宋嘛队长陆周安排完,才想起还有一个队员,左看右看,实在没看出他瘦弱的身板能干点什么,你就游走吧。看哪里需要帮忙,过去搭把手就行。 好的。宋潜机看着他们干劲十足,不由发笑。 陆周等人清扫路障,手上刀剑挥舞,大劈大砍,斩藤断木,像仙官府门口扫大街的清道大爷。 张猴来回狂奔,招呼银甲队打妖兽,像个勤勤恳恳地发菜小弟。 医修撑开储物袋,阵师挥动小铲子,像村里采蘑菇的姑娘。 偶尔遇到小门派队伍,望见银甲队就缩回去,匆匆改道。 散修队享受路人目光,在密林里生出招摇过市的感觉,与有荣焉,甚是得意。 宋潜机摸出几张护身符,藏在袖中。 剑修气道:你老在这儿瞎晃荡什么,挡我视线! 忽然背后一重,向来腼腆老实的小宋,竟然出手拍他后背:你们忙,我随便看看。 剑修一愣,想骂人,可是人已经跑远了。 宋潜机做得很隐蔽,给散修队都贴上符。 他已经可以确定,卫真钰来瘴林,不为灵草或妖丹,只为进入血河谷地宫。 富贵险中求,他前世也曾探过一遭。 卫真钰面无表情,步履匆匆。 他习惯时刻警惕,不仅对外界,也对自己的队伍保持绝对的统治力。 只见众人紧张奔忙,唯有那个符师怡然自得,好像看见什么好笑的事。 他到底笑什么? 卫真钰做了个手势,招来李次犬传音两句。 不多时,宋潜机看见李次犬热情地向他打招呼,跑来他身边。 宋道友跟我一样,也是凡人出身的修士吧,不知老家是哪里人? 平宁镇,小地方。 宋道友师从何人? 自学上道,不曾拜师。 分卷(108) 宋道友为何一直发笑? 哦,我笑点低。看树看花就会笑,念你名字也笑。 李次犬硬着头皮想继续找话,忽听那符师道:你我聊的如此投缘,我赠你几张我画的符箓吧! 李次犬本要拒绝,卫王也懂符道,他们队里的符师是卫王教出来的,自然比对方厉害得多。 留着备用,莫嫌弃。宋潜机强行塞进他怀中。 李次犬转念一想,他是外行,拿着符箓看不出门道。 但若卫王亲眼看过,总能看出此人根底:那便多谢道友了! 他目露感激,拿着符箓回去复命。 这种特殊关注,让散修们很是羡慕。 深夜时纷纷围在宋潜机身边打量,试图瞧出他一点不凡之处。 可是宋潜机又被李次犬拉走掌勺,这次是做炙烤兽肉。 等出了秘境,我也去拜个师父,好好学两手。胖阵师望着袅袅青烟和烤架,揉了揉肚子。 拜师?那还不如投靠卫王。队长陆周道。 他们今天分得珍稀灵草、妖兽皮毛。李次犬还代表卫真钰给每人发了一件低阶法器,以示嘉奖。众人感叹卫王赏罚分明,出手慷慨。昨日没出力,便只分得灵草,今天帮上忙,才有额外收获,可见在卫王手下做事,多劳多得,不会白做工。 医修道:对啊,散修带艺投师不易,不如投奔卫王或宋王。 胖阵师摇头:我是说拜个酒楼掌勺的大师傅,学两道好菜。 气氛沉默。半晌剑修吐出三个字:有道理。 宋潜机余光注意卫真钰方向,见对方只吃了一口烤肉,表情冷淡。 他不禁皱眉,我做饭真的这么难吃?怎么旁人都吃得下,唯独不合你口味。 又见卫真钰掸掸披风,像昨晚一样独自入林。 宋潜机站起身:我去转转。 队长陆周随意应了一声:早点回来。 大家都知道他谨慎胆小,不会跑远。 宋潜机走向另一个方向,在林中围着几棵树绕过两三圈,假做迷路模样,表情懊恼。 卫真钰是遮掩气息的高手,独行时不会留下痕迹,普通的神识探查找不到。 但宋潜机所画符箓,上面留有他的特殊印记,只有他自己能感知方位。 白天他强行塞给李次犬一沓,如今总有一张到了卫真钰手里。 他向卫真钰的位置摸过去。 山林寂寂,月光被密叶筛成碎影。 黑暗令所有声音和味道变得更清晰。 宋道友。一道熟悉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来这里干什么? 宋潜机看见卫真钰斜长的影子。 只他一个? 宋潜机鼻子微动。 夜风卷起卫真钰披风边角,吹来一点熟悉的甜腻香气。 一闪即散,再无踪影。 是那只精魅的气息。 他竟又去见了精魅?! 卫真钰微微眯眼,语气加重:宋浔? 夜风微凉,落叶簌簌。从他眼前悠悠飘落的叶片,骤然炸成粉末。 宋潜机心想跟我横什么横,面上还得假装害怕老实,给足卫真钰面子。 他匆忙回头,退后两步,指了指天:本是来看、看月亮,迷路了。 好看吗? 宋潜机说:还行。 宋道友奔波一日,还有精神出来看月亮,不如明天跟我一起杀妖兽吧。卫真钰缓缓道。 宋潜机喏喏点头:这,也行。 以这人多疑的习惯,多说多错。 卫真钰气道:行什么行,我让你送死你也去吗? 宋潜机无语,心想卫真钰绝不会对一个陌生符修说这么多话,他此时情绪不稳定,多半因为方才见了精魅。 卫真钰先前杀蛇,必已堪破幻象,为何还要再三见它 我从前认识一个人。卫真钰忽然笑了。 什么?宋潜机一怔,话题转得太快。 卫真钰望着月亮,轻声叹气,似是追忆:没事的时候,他脾气最好,满嘴差不多、都可以、略懂点,你觉得他待人极好,真心拿你当兄弟。可如果你们有分歧,他立刻跟你撇的干干净净,不留半点情义,好像你从没出现过。 宋潜机惊奇道:哦?世上还有这种人? 卫真钰笑容一敛,凉意森森:你就有点像他。 宋潜机脑子嗡地一声,死兔崽子污蔑我! 还在萍水相逢的符师面前,拐着弯骂我。 孟河泽比你赤诚正直十倍,纪辰比你心思单纯百倍。 你知道那人是谁吗? 宋潜机心想,我没兴趣知道。 卫真钰正要开口,脸色微变。 有人惨叫,因为距离太远,声音模糊,却能听出凄厉之意。 卫真钰脚步一转,飞速掠去。 宋潜机心想这小子还不够多疑,他就这样孤身前去,万一是敌人圈套,引他入瓮怎么办。 你怎么跟来了?卫真钰停步,看向身后气喘吁吁的符师,眉头紧皱。 我,我陪卫王看看。 卫真钰嗤笑:以你的修为,能看清么? 宋潜机摇头:当然看不清。 他说罢运起灵气,清晰看见河水滔滔,河中浮着一道人影,被巨浪冲刷吞没,反反复复,浮浮沉沉。 再看阵线,复杂而精密,还有些眼熟。 宋潜机顺着阵线向上望,看见更眼熟的影子。 单纯的纪辰,正坐在崖边晃腿,宋潜机凝神细听,剥离水声。 赵仁道友,你也泡了两天两夜,就快功成身退啦。纪辰道。 赵仁涕泗横流,一时哀求不止:你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一时狠毒诅咒:你今日在此虐杀我,必有人替我报仇! 宋潜机如遭雷击,纪辰的背影映在他眼中,与前世隐隐重合。 完了,歪了。 早知今日,自己那夜拷打赵仁,就不该让纪辰看见。 而正直孟河泽抱剑靠着树干,一副司空见惯、百无聊赖的模样:啧,你完事了吗? 宋潜机踉跄一步,喃喃:又教歪一个。 卫真钰一把扶住他:脚崴了? 他们这边动静稍大,一道低沉声音响起,如利剑穿透浩大水声: 对面哪路道友藏头露尾,何不现身交个朋友?! 是孟河泽。 孟河泽话音未落,手中剑柄一转。 他背后老松从中折断,三人合抱的巨树,如一支轻巧箭矢被他剑气打出。 巨树飞过大河上空,直向对岸射去。 剑气磅礴,势不可挡。 卫真钰轻轻弹指,打中宋潜机眼前一片飘落的叶子。 那叶片倏忽飞出,像一只翠鸟疾刺夜空。 宋潜机稍惊,好快! 轰! 河道上空,巨树与快到几乎看不见的落叶相撞,爆发高温,顷刻火花炸裂。 巨树粉身碎骨,漫天星火落入滚滚大河,碎屑如流星雨般砸了赵仁满头满脸。 借这一阵火雨,足有百丈的宽阔河面被点亮。 两岸山壁、树林如沐夕阳余晖,崖上四人的面目也一时明朗起来。 隔望红河。 一边怪石嶙峋,一边林木葱郁。 火雨落尽,四野重回黑暗。 孟河泽站直身体,隐隐觉得奇怪。 明明卫真钰身旁那人他从未见过,却下意识多看了两眼,目光才回到故人身上:你来了。 宋潜机嘴角微动,心情复杂。原来孟河泽、纪辰都有另一面,只有他以为他们还小。 其实算算年纪,两人也到了前世崭露头角,传出凶名的时候。 起码过得比上辈子好,倒也不算自己教歪。宋潜机自我安慰。 卫真钰对上孟河泽目光,挡在宋潜机身前,低声道: 若是害怕,就先回去。他们不会与你为难。 他向前两步,运足灵气道:我明日辰时渡河,尔等尽快离开。 宋潜机一噎,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可以转头就走。 要我让路?笑话!孟河泽仰头大笑,不给你让又如何? 纪辰悠悠道:这瘴林遍地奇花异草,带几株回去给宋师兄,种在宋院里,他一定欢喜。 宋潜机眼前一黑。 你们立刻假装不认识,各走各的道我才最欢喜。 卫真钰听见宋师兄三字,垂眸扫过河上纵横金线,眼神冰冷: 两位用心良苦,我若不渡河,岂不是辜负美意。 河中赵仁高呼:卫真钰,不,卫王,卫王救我!他日赵家必有重谢! 卫真钰扬袖。 咻砰! 一簇银色烟火如飞龙冲天,闪电般撕裂夜幕。 兵甲锵锵,地动山摇。 卫王的讯号! 与此同时,孟河泽打出十张聚光符。 一道金色光束从他手中升起,直冲夜空。 各色法器,各显神通。 孟师兄的符! 宋潜机一眨眼,河道两岸顷刻半金半银,亮如白昼。 卫真钰的队伍,千渠的队伍,两队各自带的散修队伍。 还有附近路过的修士,见别人跑,也一窝蜂跟风跑。 有以为是异宝出世的、想黄雀在后趁乱捡漏的、甚至还有藏在树上看热闹的。 当真是场面壮观,群贤毕至。 两方各踞一山,遥遥对峙。 如两头猛兽磨牙耸背,蓄势待发。 宋潜机站在卫真钰背后,顿觉头疼,想抬手收拾局面,脸色忽变。 他袖中的东西亮了。 黯淡的珠子,蓦然闪烁诡谲的红芒。 第142章 红河后浪 近他三丈之内, 此珠便会发光。冼剑尘曾说。 宋潜机想起这句话时,灵珠又灭了。看来距离远不止三丈,感应若有若无, 极不稳定。 他环顾四周,黑压压人群遍布两岸山岗, 散修们大多猫在大树梢,或躲在山石后。门派世家的队伍光明正大站在山坡上,还打出自己的旗号召集同门。 千渠弟子和卫真钰的银甲摆出对阵场面, 引来明里暗里上万人观战。 无相或者无相背后的人, 此时正藏在其中。 易地而处,如果自己中了冼剑尘的剑,没有挑僻静处休养,反而混在人群里, 一定有值得冒险的目的。 敌不动,我不动。 只见两岸各种法器,徽记, 讯号次第亮起, 像硕大的彩灯,将山壁照得五光十色。 滚滚红河光彩变幻, 如一条绚烂的光带奔流而过。 纪辰回身笑道:各位道友, 有钱的捧个钱场, 没钱的捧个人场! 像极街边卖艺的招揽客人,引来众人一阵阵起哄,欢呼掌声雷动。 宋潜机暗笑,这小子一贯如此, 不仅自来熟, 还有点人来疯。 卫真钰却脸色更黑, 冷冷吐出四个字:丢人现眼。 宋潜机觉得奇怪,小纪丢他自己的人,最多也是丢我的人,再如何胡闹,也轮不到你生气。 他想了想,低声道: 若在此混战,恐怕有人浑水摸鱼。 卫真钰看他一眼,似乎有些惊讶他会提出类似关心的建议,语气稍缓和:我晓得。 他这几年声名在外,常有人打着他的旗号作乱,让他背黑锅,害他吃过不少亏。 小宋! 宋潜机身后响起一声惊呼。 因为宋寻此时站在卫真钰身边,散修队一路惊惊乍乍风风火火地冲上来,没有被银甲队阻拦。 你说出去转转,怎么转到这儿了?咱们走,别妨碍卫王的大事。队长陆周一边大声说,一边传音道:让你出头争面子的时候你不去,现在站这么前,被千渠那边记住了怎么办?!宋王岂是好得罪的?! 宋潜机忍俊不禁,摸了摸脸颊:我长得平平无奇,他们记不住。 卫真钰垂眸看着阵线:既来了,便站我身后看。 散修队喜出望外,向卫真钰道了谢,亮出法器劈扫密枝,清出一片视野开阔的观战地。 张猴躲在树上,战力较强的队长和剑修等人站在前方,阵修医修以及宋寻站在稍后位置。 宋潜机看他们精神奕奕,双眼发光,其他旁观者也大多如此。 早知今夜,该从千渠带些瓜子花生果脯蜜饯。 银甲队蓄势待发,仿佛只要卫真钰一声令下,大河是火海炼狱也要不眨眼地闯过。 卫真钰只招李次犬出列。 李次犬听他分析面前的大阵,神情凝重。 卫真钰最后道:你是我教出来的。 李次犬精神一震:必不负重托! 他正要上前,却被宋潜机拉住手臂。 此阵不仅在河中,也在河面上空,阵法借助水流,里外十二重变化,独闯不智。 李次犬惊道:小宋,你看得懂阵? 略懂一点。 李次犬以为宋寻担忧自己:没事,比起布阵,我更擅长破阵。他笑起来,何况我和纪编修年纪相仿,又几乎同时入道,我也想看看,到底谁的阵术造诣更胜一筹。 宋潜机微怔。 他恍然发现,哪怕对方笑起来再和气亲切,也是一个正在闯荡天下的年轻人。 他们热切地想要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并且乐意为之承担一切后果。 他虽不愿见任何一方损伤,此时也只能放开手,望向同样兴致勃勃的纪辰: 去吧。 分卷(109) 我尊重你们互锤的权利。 李次犬提起灵气,放声道:漠北李次犬,前来领教纪编修高招! 千渠众人本以为卫真钰要让银甲队强行冲阵,不曾想他也派出一个阵师,来与纪辰一对一打擂台。 出于对纪辰的信心,登时一阵叫好。 观战众人亦纷纷感叹,卫王做事讲究,有王者之风。 大风怒号,波涛涌涌。 明月照大河。 纪辰一拨阵盘,笑道:赵道友,恭喜你功德圆满啦! 话音刚落,河中一道人影破水而出,条活鱼被巨浪拍向岸边,忽而又被阵线兜起,轻飘飘落在岸边草甸。 人影起落时,万千阵线忽明忽暗,像一张巨大渔网笼罩河面。 阵师们阵阵惊呼。 赵仁跌坐于地,本以为今日必死,却峰回路转险死还生。他胆子已被吓破,再生不起报复心,惶惶起身奔逃。 他们喊什么?散修队的剑修问。 你是外行看不懂,纪编修在这一手,一来可见此阵范围广阔,阵线精密复杂,毫无缝隙,二来可见他对阵法的精准掌控力。轻重变化悄无声息,活物生死在他一念之间。胖阵师肃容道:好个下马威!这是暗示李次犬师兄一入阵,就落得这种下场! 宋潜机暗笑。千渠春雨后,他让纪辰操纵宋院阵线,挑起地砖上的蚯蚓放回菜园里。 练到后来,可以在宋院隔空取猫而不伤猫。 孟河泽没空的时候,纪辰便抓猫喂食,再稳稳地放回窝里。 现在抓个赵仁,还不像翻花绳一样容易。 只听纪辰高声道:李道友,我没有与你交过手,但我在华微宗看过你下棋。登闻大会上,宋兄一步步拆解你的棋路给我看,那便是我入道之初。卫真钰传了你,宋师兄传了我 众人呼声渐静,心想纪辰为何要说师承,理渊源,又听他反复提起宋潜机,不由道: 李次犬是卫王教出来的,纪编修是宋王教出来的,你说他们谁更强? 你是想问宋王和卫王谁更厉害,千渠和漠北如今谁更强吧? 虽然从没见过宋王布阵,但他能教出纪编修,阵法造诣一定更高。 学贯百家又自成一派的全才,两百年出一个已是难得,如今出来两个开宗立派传道 我懂了!因为宋王今夜不在,纪编修在替宋王扬名!陆周忽道。 宋潜机噎了噎:我看他只是想说话,停不下来。 小宋,你不懂!纪编修这种天才阵师,临阵喊话一定有深意。张猴道,毕竟众目睽睽,双方都要讲究。 宋潜机: 纪辰还在说话:我观棋时,宋师兄说你棋路诡谲,擅长故布迷阵。狭路刺暗剑,绝境出神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让人雾里看花,摸不着头脑,如果被你打的摸不着头脑,就要被吃下长龙。 不过既然你的棋路是卫真钰教的,那也没什么奇怪,他这个人,也让我摸不着头脑。 宋潜机一惊,最后这句可不是我说的,你自己说的别赖我啊! 在卫真钰快要失去耐心,眉头渐渐皱起时,纪辰终于说完了话:李道友,得罪了! 纪辰站在南岸,他话刚说完,万千阵线化为无形,北岸水势猛涨,巨浪冲刷山崖,仿佛河面倾斜而出。 李次犬迎着浪潮踏出一步,踩在空中一道阵线上。 顷刻间天旋地转不见明月,两岸众人和景物好像隔了一层纱,变得模糊不清。 四面无依,只有遮天巨浪。 阵中情况如何?李次犬师兄为何不动,难道被吓住了?陆周咋舌。 宋潜机道:应在估算方位。 什么意思? 阵法中空间被改变,每个点的位置与现实中不同。他抬腿向前走一步,可能反而后退了一步,向东去一步,反而向西去一步。人在阵中,眼睛会骗人。 胖阵师忽叫道:小宋,我看你有阵道天赋,别当符修了,跟我来学布阵更有前途! 宋潜机笑了笑:再说吧。 纪辰选址不错,此地的确适合困阵。 大河流淌不歇,变化万千,若没有两岸对照物,仿佛天然迷宫。人在河上,本就容易失去对方位的感知。 李次犬手中阵盘一震,迸出十道银光。 银光似箭,向十个不同方位射去,七箭无声消失,三箭发出破风声。 隐藏的阵线显露痕迹,像大网被撕开一道细小裂口。 李次犬身如游鱼,厉喝一声,破网而去。 纪辰姿态闲定,轻扫阵盘。 大风席卷,河面扬起水龙卷。 崖上众人被吹得微微眯眼,只见三十六道水柱凝聚,如山峰拔地而起。 还让不让我们这些老阵师活!胖阵师惨嚎一声,真是红河后浪推前浪,前浪没脸见爹娘啊。 宋潜机穿过重重水幕望向对岸,下意识露出欣慰笑容。 纪辰心弦一动,抬眼再寻,那种熟悉感觉已经消失。 李次犬抓住浪潮缝隙,险之又险地冲过第一重阵。 难道是卫真钰那边为了让我分神,使出的计谋?纪辰定了定神,专心控阵。 河上水柱位置变幻,高低起伏。 李次犬渺小的身形穿行其中,不时被巨浪淹没,不时脚踩浪头。 怒涛与银光战至激烈处,两岸众人聚精会神,紧盯河中变化,惊呼阵阵。 一道淡淡的影子,无声退出散修队。 宋潜机袖中藏着灵珠,悄然在人群中穿行。 第143章 杀人救人 宋潜机放出神识细细探查。 今夜到此观战者心思各异, 无数窃窃低语随风吹入他耳中。 看热闹的惊叹夸赞,同为阵修的专心学习,更多修士下意识无端揣测, 把问题想得更复杂: 卫真钰到底年轻,换作是我,必假做破阵姿态迷惑纪辰,暗中派一队银甲绕路先行。 你能想到的, 对面想不到吗?双方都不肯退让, 这附近必定藏着什么珍稀异宝, 他们都势在必得。 什么宝物值得如此, 恐怕不止异宝,是一份天大机缘。最好他们打得两败俱伤, 我们才有机会收渔翁之利! 千渠队伍敢在此设阵拦截卫真钰, 八成有宋潜机授意。宋王躲在千渠不出来,手下弟子倒忠心耿耿地替他打头阵。 宋潜机听得奇怪。 我出来干什么,我是那种以大欺小,倚老卖老的人吗? 他们几个就算不在血河谷,在宋院也照样为今晚谁吃怪味面、谁喂食铁兽斗起来。 灵珠闪烁越来越频繁。宋潜机心中一喜,速度加快,像一缕青烟在密林中飘荡。 红河怒涛翻涌,如血海汪洋。 浪花拍碎崖边块垒,飞溅的水雾打在观战者脸上,微微刺疼。 蛛丝般的银色阵线若有若无,龙卷水柱与漩涡交替出现。 水声震耳欲聋, 修为低微者站得稍近, 便耳膜巨痛, 耳鸣阵阵。 河中李次犬面色微白, 崖上纪辰亦唇无血色。 时间流逝,月影西移,胜负难分。 胖阵师喃喃:神通尽出,只看谁先撑不住。 卫真钰忽回头,目光搜寻一周,低声问:宋寻呢? 队长陆周愣了愣。 没想到如此紧张的局面,卫真钰还有空关心他们队里一个小符师,心中一时感动:小宋说这阵法变化厉害,他修为不济,看久容易头晕,躲到后面休息了。 剑修抢道:卫王唤他有事?我这就喊他回来。 卫真钰皱了皱眉:不用,让他躲好。 他再次看向红河,轻吸一口气:祝胜出阵。 得令!祝胜观战许久,早已按捺不住战意,向卫真钰一抱拳,便冲出山崖,直踏浪巅,放声高呼: 漠北祝胜,前来领教千渠道友高招! 李次犬阵盘一动,十道银色阵线飞出,像一片轻盈的云,将他从惊涛骇浪中托起。 纪辰毫不惊惶,反而松了口气:孟兄,来帮个忙吧。 孟河泽抱着剑向他抱怨:早点说不行吗,我站得都要长毛了。 请了!纪辰五指一引,一根巨大水柱飞速凝聚,像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峰。 孟河泽纵身一跃,稳稳落在峰顶。 宋潜机虽然在找人,仍一心二用关注着战局,隐约听众修士道: 斗到要紧处,卫王忽然派人帮忙,直接传音一句,打千渠一个措手不及不是更好?为何大声喊出来? 当然是故意提醒对面,让千渠做好准备。 如果只有他们两边,怎么打都行,反正没人知道。但这一战必广为流传,谁也不想出暗招落人口实。你且看,千渠也要喊。 果不其然,宋潜机听见孟河泽的声音震彻山岗 宋院门下孟河泽。 卫真钰,你何不一起下来,我一个打你们两个。 南岸响起一阵欢呼,千渠弟子士气大振。 宋潜机心情复杂。 我是散修泥腿子,你们竟一个比一个有正派风度,歹竹出好笋吗。 卫真钰任由对岸叫好或叫嚣,始终面无表情。 直到孟河泽说:我这柄剑,乃是宋师兄亲手所铸,我还不曾取名。对面的道友,不知你用什么法器? 莫与他废话。卫真钰对祝胜传音,速战速决。砍他。 刀锋闪烁红芒,如烈火燃烧,顷刻斩破水浪,与长剑相击。 轰! 一声暴鸣,盖过震天水声。 无数人头晕眼花,气血翻腾。 岸边阵师急忙布置简易防护阵,谁都不想当被殃及的池鱼。 孟河泽剑路中正,身法轻灵如疏风朗月,有纪辰操纵水势相助,更如虎添翼。 祝胜灵气暴戾,刀路大劈大斩,有李次犬的阵线补充,及时为他遮掩破绽。 李次犬心中惊骇,他们二人得卫真钰信重,共同经历无数场战役,磨练出彼此信任的默契。 本以为一对一的僵局,很快会因为二对二打破。 谁知纪辰与孟河泽一攻一防,竟更胜一筹。 卫真钰神情莫名。 纪辰与孟河泽不止是战斗方式默契,他们多年知交,甚至可以去演千渠二人转。 宋潜机余光看见划过夜幕的剑光和金色阵线。 经过此战,孟河泽和纪辰必然各有收获。 几乎同时,一道熟悉气息显露痕迹。 宋潜机握紧灵珠,对方在人群中忽然回头,与他目光对上一瞬,立刻化为一道黑影,冲出观战人群。 好警觉。 宋潜机笑道:跑? 夜风渐冷,水声渐远。 宋潜机不知奔出多远,大河滚滚水声、两岸惊呼声已变得模糊。 你跑不过我,省点力气吧。宋潜机说第一个字时,那人在山中密林起落,话音未落,已在山脚下旷野。 而宋潜机像一条尾巴,稳稳缀在他身后。 宋潜机是逃命的行家,自创五行遁术,比御剑和飞行法器更隐蔽,比缩地成寸更快,凭此多次死里逃生。 那人似知逃不脱,在月下站定,揭开兜帽,露出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缓缓道: 冼剑尘果然让你来了。 宋潜机心想,但凡他还有别的选择,也不至于找上我这个便宜徒弟。 老僧慈祥微笑:看施主一眼,便瞎贫僧一只眼。施主何必还要苦苦相逼。 宋潜机摸了摸眉间淡淡红痕,丝毫看不出杀意:是啊,何必苦苦相逼。说实话,我与你无甚仇怨,我不恨你,只是烦你。不管你想干什么,不该三番两次让我碰上 四下空旷,野草丛生。 春风拂槛的明月夜,他本该在宋院翻土浇水,撒下新的花种,抱着靠枕等春雨。 若不是为了解开冼剑尘的契约,不是为了解决后患,谁想再搅进污泥浊水,刀光剑影的红尘? 施主心中不曾有疑问吗?老僧笑道。 有啊。数不清的疑问。但我不问你想干什么,你也不必与我多说。宋潜机话音刚落,忽然拔剑。 老僧足剑点地,疾退! 宋潜机很满意冼剑尘送的这柄剑,出鞘时没有光也没有声音,像一道影子,是最适合杀人的利器。 他上一瞬在语气闲定的聊天,下一瞬便刺出最狠绝的剑。 他拔剑时,剑轨在心中推演过无数遍,他知道这一剑决不会刺空。 能打伤冼剑尘的人,就算身受重伤,他也不敢轻敌。 只是看见月光下老僧的双眼,宋潜机忽然心神一震。 不对劲,哪里不对。 太顺利了。 大风烈烈,明月被浓云层层掩盖。 老僧忽然抬头:到了。 宋潜机的剑锋微微一颤。 他出剑时手不会抖,是大地在颤动。 震荡一波接一波,像地龙翻身,万马奔腾。 哀嚎阵阵随震动传来,即使距离遥远,依然可辨声音惨绝。 宋潜机蓦然转头,望向河岸。 无相看见他眼中震惊,笑意更深: 贫僧设计使他们相聚红河,却忘了告诉他们,河底有一条两千岁大蛟沉眠,被惊动便会苏醒。 留在这里,你自可杀我。红河两岸万人性命,也要因你而丧。 如今红河将成苦海地狱,杀一人,还是救万人。宋施主集天地气运于一身,要如何选? 宋潜机转回头,不再看河岸,他好像根本没听见。 他的剑依然很快,甚至更快。 无相大袖翻飞,接连变招抵挡,神色渐渐变得震惊,甚至茫然。 小崽子才做选择。他忽然听见宋潜机低声说。 分卷(110) 宋潜机一手持剑,一手给自己贴上了十张扩声符,冷冷一笑,清了清嗓子。 第144章 决胜千里 无相见宋潜机似要放声传音, 反而笑起来: 你以为,你亮出身份,他们都会听你的话? 他的笑意并无嘲讽, 反而有种悲天悯人的意味, 像看一个天真的孩子垂死挣扎。 红河两岸上万人修炼上百种不同功法, 出身、目的、性格各异。 明处有大门派世家冷眼旁观, 暗处有千渠或漠北的敌人伺机而动。 任何人都不可能只凭一句话, 让这些各怀心思, 互相防备的人信服他, 团结一致听他指挥。 哪怕他是千渠之王,当今最强的天才。 反而因为他的身份, 必有人怀疑他悄然潜入秘境, 等到此时才发声,是否早有谋算,不怀好意。 宋潜机开口说话, 只会让场面更混乱, 千渠王的信服者将与质疑者首先冲突。 人群越乱,越难逃脱,最终沦为苏醒大蛟的盘中餐。 无相笑道:宋施主, 别人或许不了解你。但贫僧为了看清你,瞎过一次眼。 宋潜机留下杀人, 便来不及救人。 回去救人,便只能放他离开。 在这个两难的局面中,无相精确地计算了时间、位置、宋潜机可能拥有的最强实力,以及所有变量。 就算宋潜机修炼了分身术之类的术法, 将自己一分为二, 但分身力量必然弱于本体, 既无法杀他,也无法屠蛟。 世人大多亡于贪念,两边都想要,只会一个也得不到。 宋潜机只能选一个。 明月潜藏。大河浪涛如红云翻卷。 大地微微颤动。 起先没有人在意,无非是南岸山壁坠落更多石块,北岸树木摇晃,掉下更多落叶。 河上战局激烈,地动山摇、灵气变化属实正常。 修士们自诩见过大场面,纷纷亮出更多防身法器,阵师们加固防护阵。 众人仍紧盯河面,不肯错过四人一招一式,一边暗中传音: 我方才听说,卫王在赶时间。等天一亮,不管河上阵法破没破,他都要强行渡河! 自卫王队伍进入秘籍,一直向一个方向行进,路上不曾停留。有散修队跟过他们,说他们收不完的妖兽尸体宁愿扔在原地,也不愿耽误时间,可见目的明确。 这附近必然有重宝出世!等他们与千渠分出胜负,咱们悄悄跟上胜者诶,你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且莫慌张,是纪编修在操纵第十重阵,我们仔细看看! 那震动越来越剧烈,间隔越来越短。 咚、咚、咚。 一声、两声,似地底庞大活物的心跳。 水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河床沉积多年的泥沙、死去鱼虾的尸体浮出水面,令河水颜色由红转黑,像一锅不断搅动的浓稠污血。 充满山林草木清香的夜风,被浓烈的腥臭之气取代。 忽而大风卷地,水势暴涨,一道巨浪向南岸拍去。 山崖下岸边草甸,修士们在防护阵中观战,见惯水浪拍案,不以为意。 这道浪头却不同寻常,内蕴滂湃威势,重压似有千斤,如蛟龙冲霄直拍人群。 敏锐的修士忙不迭祭出法器,飞上山崖避险。 动作稍迟的未能走脱,防护阵被黑浪打碎。 顷刻崖下阵阵惨叫,惨绝人寰。 孟河泽阻拦不及,反被淹没其中。 呸,真难喝!他一剑劈开黑浪,吐出一口污浊泥水,回头大喝,纪辰,你搞什么玩意?! 这一战打得痛快,然而久战不下,气力不济,不免心生烦躁。 谁知纪辰的脸色比他更差:不是我!他妹的不是我! 之前如臂指使的阵线剧烈颤抖,他发现自己在失去对阵法的感知。 原以为是对岸卫真钰那伙人使了什么厉害招数,可见李次犬面如金纸,阵盘迸发的银线黯淡,似灵气枯竭之象; 祝胜额上青筋暴起,刀锋火光渐弱,竟比他和孟河泽更辛苦难捱。 北岸,卫真钰睁眼,忽然爆发大喝:休战! 李次犬、祝胜本来也以为是对面先出暗箭,听纪辰说不是他,心知不好,急速后撤。 污浊浪头迭起,孟河泽一剑劈开,替他们解围:情况不对,下次再打! 李、祝二人趁此脱身,冲回崖上,脸色煞白。 转头一望,纪辰发出的金线与孟河泽擦肩而过,后者陷入河心,几乎被淹没。 轰! 卫真钰身形不动,剑光凌空挥出,冲碎浊水,送孟河泽回到对岸。 散修队慌得脸色煞白,像一群迷宫里的老鼠,疯狂原地打转。 陆周急道抠手:卫王,这是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卫真钰无暇回答,只高声道:备战! 众银甲齐齐抽刀,银光闪烁,灿灿如星。 与此同时,纪辰扶起孟河泽,高声道:千渠弟子当心! 黑浪翻滚,万人如无头苍蝇,四下乱冲,眼看即将爆发大乱。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震彻天地。 那是一道极低沉男声,来路很遥远,像从天穹之顶缓缓落下,又像穿过遥远的距离和漫长的时间: 血河谷地宫将现,第一关试炼开始。 两岸回音久久不绝。 血河谷地宫将现 众修士心神大震,一齐停步,怔怔望天。 血河谷地宫?! 传说中一位飞升大能的隐藏传承,地宫中有练不完的绝顶功法,数不尽的天材地宝堆积。 从来没有人见过、得到过,但来到血河谷的修士,谁不曾听过地宫的传说? 人群彻底沸腾。 他们打了这么久,此地果然有异宝! 这是飞升前辈留下的残魂指引! 不少人向天行礼,以示对前辈的感谢和敬重。 众人陷入狂热,极少数人保持冷静,卫真钰隐约觉得哪里不对,示意众银甲安静。 纪辰、孟河泽也示意千渠弟子稍安勿躁。 那声音又缓缓道:两千岁镇河大蛟将现,此为第一重试炼,凡杀蛟出力者,均可进入地宫寻宝。不入地宫者,速速离去。 看来这前辈脾气不错,试炼不是强制参与。 只想看热闹不想拼命、修为低微的修士们松了口气,急忙抄起飞行法器,火速遁走。 更多修士心情激荡,一心想见证千年难遇的大机缘,离去的人竟不足十分之一。 无论来时抱着什么心思,此时所想惊人相似 如天上声音所说,入地宫条件是出力者,而不是杀蛟者,哪怕只打中一击,也该算出力。 至于能不能杀蛟,既然是试炼,只要依照前辈的指示去做,岂有不能之理? 纪辰紧紧皱眉,忽耳朵一痒,听见一道细微如蚊的声音钻入耳廓: 情势紧急,勿要多问。我今夜传你屠龙阵,你立刻变阵。 纪辰心中大喜,是宋师兄! 疲惫的精神立刻复苏,浑身充满力量。 他连忙点头,却眼眶微酸:原来宋兄一直看着我们 千重巨浪向两岸分开。 轰! 大蛟悍然出水! 蛟首如山,蛟瞳如火。蛟身覆盖百丈宽的河面。 嗷! 大蛟仰头怒吼! 它一睁眼,却蓦然对上万双炯炯的眼睛。 竟比它更饥饿、热切。 旷野之上,天地苍茫。 无相已身中两剑,一剑在肩头,一剑在腰腹,伤口鲜血狂涌,形容凄惨。 宋潜机,你、你 他亲耳听着宋潜机调兵谴将,步步安排,怜悯的神色变得愕然。 河岸传来的惨叫声,不知何时转为欢呼。 宋潜机没有对他解释,世上刺客多半死于话多,他不会犯这种经典错误。 直到他最后一剑捅下去,感受对方生命渐渐流逝,才缓缓撕下扩声符,开口说道: 好久不干这个,有点手生。 确实太久了。 对他来说,今夜不是选杀一人,还是选救万人。 而是选离开还是留下。 杀了此人,完成冼剑尘托付的事,他就能回宋院过种地养花的好日子,谁也不知道他来过秘境。 放了此人,去红河屠蛟,就要彻底搅进腥风血雨的血河谷。错失这次机会,此人伤势日渐恢复,下次相遇,必然更难杀。 他最后用了棋鬼传他的屠龙阵,便等于正式接过这份传承。 他逃开了无相给他的选择,却没有躲避自己内心的选择。 宋潜机收起剑,擦干血水,轻巧地放回剑鞘: 你以为我要说什么苦口婆心劝他们危险快跑?还是让孟河泽纪辰去救人? 无相张嘴,涌出大口鲜血,他声音嘶哑: 不错,何以决胜千里掌控局面,当然是凭利益和恐惧。我早知你不是心慈手软之辈,不曾想你 宋潜机啧了一声,低声自语:没人想这样,我也不想,你要怪就怪冼剑尘那个王八蛋。 无相眼中明光渐渐消失,像一盏灯烛熄灭。 宋潜机看着他凄惨模样,想起此人上辈子曾对自己说创造比毁灭更难,救一人比杀一人更难,觉得好生荒唐,便微微俯身、伸出手。 忽见对方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声音微不可闻: 你比我想象中更合适 话音未落,气绝而终。 合适什么?! 宋潜机心中一动,五指落下,轻轻掩上他眼帘。 第145章 百年难遇 善后处理比刺出一剑麻烦得多。宋潜机一张烈焰符烧化地上尸体, 又一张劲风符扬了骨灰,最后熟练地掩盖血迹,清理打斗痕迹。 托他假身份小宋的福, 每天除了做饭只能画符。他最近自制不少新玩意,其中一些符箓他自己也没想过能派上用场。 比如这鸡肋的扩声符, 没有丝毫战力, 在黑市都很少有人交易。 试炼结束, 地宫入口已开启宋潜机清清嗓子,贴上符箓装神弄鬼。 河岸方向又传来一阵惊天欢呼。 月影沉落,夜幕揭开,天光渐明。 清新的黎明微风吹过空旷原野, 卷起宋潜机的袖口。 他向河岸走去,路上默默吹了一会儿风,再取出一小滴不死泉,洗去衣上斑斑血渍和指间残留的淡淡腥气, 让自己恢复到拔剑前的模样。 卫真钰敏锐多疑,保险起见, 他没有用普通修士常用的清洁手段。 这次不止净瓶疯狂震荡, 连打工亡魂都在麦田界域里骂他暴殄天物, 奢侈浪费。 再骂扣分。宋潜机冷酷无情。 你这个暴君!难道我们一句话都不能说? 等你师父回来, 看他怎么教训你! 界域内响起小声抱怨。 宋潜机呵呵一笑:我们今日沦落此地,有家不能回, 有田不能种, 全是拜我好师父所赐! 打工魂小声骂他欺师灭祖不懂孝顺。 想说话是吗?现在有一个加分机会。宋潜机忽道, 一分到十分不等, 看你们表现。 十分? 骂声立刻停歇。众亡魂一边翘首以盼, 一边唾弃自己没出息, 被一套积分制度轻易拿捏。 宋潜机不知道他们复杂的心理活动:我需要血河谷的信息,越多越好。 今日之事,可见无相对这里的了解比他更多,才能促成此局。 但对方死得轻易,遗言潦草而莫名其妙,尸体没有烧出一颗舍利,甚至没有试图逃窜的出窍残魂。一切都让宋潜机警觉。 撼天真人道:血河谷始终没有准确地图。山脉、密林、平原浮在血河上缓慢漂流,像海上不同的小岛。赶上修士大规模打斗,或异宝出世灵脉震动,地貌更是变化剧烈。 宋潜机:基础常识没分,说点我不知道的。 撼天真人急忙补救:血河谷地宫不是一座不见天日的宫殿,而是一处地下空间,不止一处出入口。 算一分鼓励分,这个我也知道。 地宫中有一条暗河连通死海,如果有缘能找到这条河,便可以在秘境封闭时进出死海,但河中甚是凶险。衡玄真人道,本尊年轻时也曾渡河,可与你细说。 两分。宋潜机心想,我也走过。那时他与子夜文殊,还有一群修士漂到死海。然而人心不齐,因争夺机缘,众人互相防备算计,又被邪魔所趁,结局甚为惨烈。 现今老实打工的麦田亡魂,活着的时候,也是堂堂宗门强者。大宗门千年积攒的知识底蕴,像一个宝库,让宋潜机有种一边复习旧知识,一边疯狂作弊的感觉。 众魂想不通宋潜机从哪里知道这么多,只能绞尽脑汁提供信息。 忽听华微真人轻咳一声:吾少时曾被仇敌追杀,与友人坠落悬崖,误入秘境最深处,遇见一片湖,还有传说中的三生石沧海桑田,不知如今它还在不在。 麦田霎时静了,众魂紧盯老祖: 三生石真的存在? 那石头真的可以观照前世? 又是坠崖遇宝的套路,宋潜机心想,怎么就我上辈子坠崖必重伤,重伤必遇敌,遇敌必高手? 华微真人娓娓道来:吾低头欲饮,只见湖水清如明镜,水中却没有吾的影子。吾受到某种吸引,不觉向湖心走去 三生石沉在湖底,湖水可照见过去和未来?宋潜机奇道。 分卷(111) 众魂大感震惊,甚至有魂怀疑老祖编故事骗分。 但宋潜机死过一次,跟旁白看过不知多久的光阴长河,接受能力较强。 有人见前世,有人见未来,吾不曾看见过去,只亲眼看见自己诛杀强敌,开山立派,授业传道;又亲眼看见华微宗日益壮大,成为天西洲第一大宗门。 借这次奇遇,吾已知晓未来,处处先知先觉,领先同辈一步,真如湖中所见,做了一代宗师。三生石一事,吾不曾与人提起,本以为这个秘密要随吾消散天地。华微真人叹道,然不曾料想 他环顾四周金灿灿的小麦,一脸我看到了传奇的开头,但没猜到这结局的怅然,宋潜机不由动容:加十分! 华微真人微微一笑,转头就对众魂道:明白了吗,你祖宗永远是你祖宗。 麦田又吵起来。 这一战在月黑风高时打得天昏地暗,腥风血浪染红两岸。 众修士群情激昂,空前团结。 大蛟还未彻底清醒,睡意犹存时,便被困在阵中。 上万修士遵守前辈指示,分工明确,轮流上阵攻击。 大蛟虽死,威压犹存。 人站在蛟边十分渺小,不过一只爪子大。 众修士从浴血奋战的氛围中清醒过来,才知后怕: 如果不是前辈的试炼,我们遇到此蛟,只怕已做了盘中餐。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尸首横亘于地,像一条连绵起伏的山脉。 蛟尾拍碎两座山峰,河道被堆积的山石阻隔,形成广阔的红色堰塞湖。 南岸、北岸连成一片湖岸,不再遥遥相对。 医修们忙于施术治疗,伤患们打坐休养。 纪辰心情复杂,喜忧参半。 喜的是宋潜机在暗处,忧的也是宋潜机在暗处。 他和孟河泽故意拦截卫真钰,没听宋兄的话,不知道宋兄会不会生气。 先前折腾赵仁,也不知宋兄看见没有。 战斗时没时间细想,现在越想越觉忐忑。 他站起身,决定努力挽回一二。 千渠弟子平日在毒瘴林结队打猎,对上大蛟就当打蛇。他们战斗默契度高,身上的防身宝物也多,很少有人受伤。 修为稍低、身价不厚的散修、缺乏与妖兽实战经验的其他门派弟子则没有这么好运。 这位道友,来瓶补气丹吧。纪辰发挥自来熟的本领。 被他搭话的小弟子受宠若惊:纪、纪编修? 纪辰热情地帮助陌生修士,看谁都像宋潜机。 你到底怎么了?孟河泽莫名其妙。 纪辰只能传音:从现在开始,你对卫真钰脸色好点,情况复杂,等会儿再跟你解释。 孟河泽指了指冷脸的卫真钰:现在是谁脸色不好?是我吗?!他妈的不是我! 卫真钰感知敏锐,抬眼望来。 孟河泽对上他目光,在纪辰疯狂暗示下,勉强勾出一丝不自在地假笑。 卫真钰一怔,假装没看到,继续找人: 方才谁看见宋浔了? 众人摇头,卫真钰遍寻不获,脸色更差。 在纪辰的影响下,千渠弟子纷纷向四周伸出援手。 众修士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所措。 杀蛟时震惊于千渠人的团结和实力,战斗后又感受到千渠人的善意。 千渠作风,竟比大宗门更像大宗门。 纪编修也不似传闻中严厉苛刻,人如其题,竟十分乐于助人。 一场酣畅淋漓的并肩作战,还有千渠弟子的热情慷慨,令各方关系大为改善。 无论原本怀着什么目的来到岸边,此时都感到劫后余生的喜悦: 你们门派的补灵术当真厉害,从前是我偏见太深。 哪里,还要多谢你们及时出招,拉走大蛟目光。 感谢千渠和漠北的人,这次数他们出力最多。 血河谷地宫像一张更大的馅饼挂在前路,此时面对浑身是宝的大蛟尸体,众人非但不争抢,甚至在彼此谦让。 又顾忌那一丝残留的意识或魂魄,没人想给前辈留下贪婪、浅薄的印象,耽误往后的大机缘。 此等场面,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修真界百年难遇之大和谐。 宋潜机回去时,正听见有修士低声教育同门后辈: 你们要沉住气!看人家千渠王,当年为什么在登闻雅会能得到强者赏识?因为他沉得住气,懂得以退为进,你看他一副无欲无求不争不抢的模样,是不是非常清新脱俗? 第146章 想法太多 必须人后十分努力, 人前才能毫不费力。 哪有真正的天上掉馅饼,都是步步为营! 教育人的站在石上,语气自信, 振振有词; 被教育的围成一圈,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一条传谣链就在眼前诞生。 宋潜机脸上笑容渐渐消失。 小宋,你跑哪去了?陆周气喘吁吁, 卫王一直在找你。 他说话时, 散修队友团团围上,将宋潜机带出人群,却不往银甲队的方向走, 而是躲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大石后。 这位道友,我们该如何称呼您?陆周低声问。 其他队友小心翼翼地看着宋潜机,包括平时说话刻薄脾气不好的剑修,也是一副紧张不安的模样。 宋潜机见他们表情,便知之前打斗激烈, 给他们留护身符的事被发现了。 照旧。宋潜机道,我还有些事要办。 队长陆周松了口气:多谢道友护命之恩。他看一眼其他队友,艰难地说, 我们商量过, 宋道友能画如此厉害的防身符箓,必不是无名之辈,肯大费周折隐藏身份,进我们队做小伏低、任人使唤, 一定因为有很重要的事做 剑修嫌他啰嗦, 抢道, 我就直说吧, 道友救了咱们的命,咱们当然站在道友这边!可是卫王也待咱们不薄!反正我是下不去杀手!若换了别的事,咱们赴汤蹈火绝无二话,只是这件,实在不行。 陆周严厉地警告:你小声点! 忽一阵晨风起,林木簌簌而动,树上望风的张猴转头,却见一只鸟雀飞过。 树下宋潜机听得一头雾水:下杀手?对卫真钰?为什么? 陆周苦笑:我们一群散修,身上无甚可图。您要是想对我们不利,也不必给我们留护身符。 散修队们脸上整齐写着我们有自知之明。 胖阵师小声说:所以,您是来刺杀卫王的吧? 先用厨艺吸引卫真钰注意,再月下散步巧遇,步步接近忍辱负重,只为刺杀。 宋潜机呛得一声咳嗽,又觉哭笑不得:我杀他干嘛? 我杀救世主,杀了他以后谁去救世? 那我不是给自己找事吗 众散修紧紧盯着他,表情忐忑。 宋潜机无奈望天:不管别人信不信,这个世界上,我是最不可能杀他的人。 众散修愕然。 一时无话。宋潜机道:走吧。 他示意其他人先走,自己像从前一样缀在最后,像一条没有存在感的尾巴。 众人会意,急忙调整表情,却暗中传音聊天: 听这语气,他应该与卫王是旧相识,却不愿相认。 八成是。修真界,真复杂啊。 陆周:修真界很单纯,复杂的是修真人。 众散修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纪编修。李次犬站起身,紧盯纪辰,你是来 大家别紧张,坐,都坐。继续聊,不用管我。纪辰对银甲队热情打招呼,方才并肩作战,我是代表千渠来感谢卫王的! 可否借一步说话?纪辰望向人群后的卫真钰。 那人席地而坐,身边有人正向他汇报什么要紧事。其他人离他五六丈远。 他看起来心情不好,压着眉,紧握剑鞘,手背青筋暴起。 我随卫王去。祝胜站起身。 不必。卫真钰淡淡摇头,对纪辰道,走。 走到左右无人处,纪辰踟蹰:你,你还好吗? 卫真钰惜字如金:好。 哦。纪辰自来熟的热情劲头用完了,清晨凉风一吹,战场腥气扑面而来,他对着这张冷脸更觉心里凉飕飕。 两人相对无言。 最后卫真钰先开口:之前有人偷了你的印,假冒你的笔迹,写信给我。他冷笑,那人实在不聪明。你的字,丑到天上地下仅此一家,别人仿冒,一眼就能看出来。 还有这种事?纪辰震惊。 你该回去查查,是谁能动你的印章。 卫真钰意在提醒纪辰,千渠可能有奸细,要及时排查。 纪辰却笑道:我的章子放在印书局,印题册的时候需要加盖,谁想用就拿呗。那人真怪,想写就自己写,干嘛非假装是我,这下露馅了吧。 卫真钰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仔细解释: 用你的身份给我写信,得到我的信任之后,当然会让我去某地赴约,或者设计其他陷阱。我出了事,再嫁祸给你,从中挑拨,那千渠与漠北必有一战,此为一石二鸟之计。最后是谁得利?天西洲的华微宗,还是天北洲的赵家? 他见纪辰无所谓地眨着眼睛,终究没忍住:你怎么还是这么傻?你这么傻,宋潜机还留你在宋院干什么?! 纪辰听到一半时想,不愧是管家卫平,心眼比千渠地里的麦子都多。 后来越听越不对劲,他想说不过几封信,你怎么可能被这点伎俩骗,忽听对方说到宋潜机,立刻变脸:你是聪明。可当年是你自己要走的,卫真钰,宋院没人欠你! 卫真钰一怔,脸色霎白。 纪辰转身就走:我再傻,也能照顾好师兄,卫王聪慧,却是外人。不劳卫王费心。 纪辰自信地出去,丧着脸回来。 孟河泽嘲笑道:你不是送温暖去了吗,送了没? 纪辰垂在大袖中的手伸出,拳头里攥着一张宋潜机画的护身符。 刚才你也看见了,他防身的法宝何其多,根本不缺这东西。他这几年总被人害,以为谁都要害他。纪辰忽然想到什么,孟兄,你是不是偷过我印章? 孟河泽一噎,当即反驳:狗才偷你的章! 不是就好。我现在告诉你一件事,你千万撑住。纪辰表情郑重,更招来孟河泽嘲笑。 片刻后,孟河泽笑不出了,神情先惊再喜,最后停留在惊恐,目光扫过四周:我可以当狗,但你不能拿这种事情骗我。 纪辰气道:骗你我当狗! 好吧,师兄看到了也没关系,以后可以慢慢弥补。孟河泽自我安慰,我们按师兄说的,假装不知道。别坏了师兄的大事。 恰有小弟子匆匆奔来:孟师兄,银甲那边动了,他们要入地宫! 孟河泽笑:还能让他们抢先? 他高声招呼:走! 大蛟死后,两山崩塌,大河改道。 隐藏的地宫入口就此显现。 那扇大门像被人嵌进原先的河底,足有二十丈宽,通体漆黑,不知是何材质,亦不知门下通往什么世界。 天上指引的前辈声音彻底消失后,众修士都等着千渠或漠北打头阵。 宋浔。卫真钰向散修队招手,没问宋潜机刚才去了哪里,似乎也没找过他。 卫王叫我?宋潜机钻出来,任他打量,语气如常。 我要你探地宫,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可以。宋潜机说。 你走最前面。卫真钰说,我们走你后面。 宋潜机: 狗东西拿我当探路石子。 他觉得无相蹊跷,也不想这群探地宫的人出事。 但面对这样直白的要求,宋潜机实在高兴不起来。 卫真钰看他变脸反而笑了:你觉得可以,就开门吧。 宋潜机吸气,最后道:我希望你不要后悔。 第147章 你行你上 众人屏住呼吸, 目不转睛等待大门开启。 或许门后是长长的甬道,幽幽的灯台,或是曲折的楼梯, 盘旋通向金碧辉煌、应有尽有的地下宫殿。 宋潜机余光看见他们表情, 便觉得这些年轻人十分天真。 这不是一扇门,是一座传送阵。 他前世在秘境开过三次,一次落在妖兽即将合拢的血盆大口上, 一次掉进燃烧的熔岩池, 一次摔入呵气成冰的极寒冰洞。 常言道事不过三。与他同行一段路, 险些被妖兽吞咽、被熔岩烧焦、被冰锥穿透的子夜文殊忍无可忍,再不肯让宋潜机开启任何传送门。 同样剥夺他所有做选择的权利。 比如宋潜机说凭直觉应该走东边的路, 东边宝物多又安全,子夜文殊就二话不说向西去, 充分利用宋潜机霉运, 进行反向筛选。 卫真钰语气嘲讽:暗里做亏心事的不是我, 我有什么可后悔。 宋潜机抬手刚碰到冰冷门环, 忽听远处一声大喝:且慢! 抬眼之间,孟河泽已奔至近前。 这位散修道友, 他是不是强迫你探路?他亏待你在先, 你何必还对他忠心, 不如加入我们千渠。 千渠仙官被人游说加入千渠? 分卷(112) 宋潜机:多谢好意, 不必了。 卫真钰脸色好转,好像兵不血刃拿下一座城池,又不想显出得意:他的事没做完, 不会跟你走。 宋潜机心想你俩都别进了, 闪到旁边互吐口水、挠头抓脸打一架算了。 却听孟河泽道:我无意与你们为难, 如果你们身陷险境, 需要帮忙,可以发讯号向我求助。 卫真钰神色数变,由惊疑到愣怔,最终道:你且顾好自己吧。 孟河泽临走前挺起胸膛,对宋潜机大声道:这位道友,千渠随时欢迎你!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人群中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孟河泽这时候跳出来,反倒显得卫真钰不义了。 投石问路而已,何来不义,那些散修既然跟着卫王,也是心甘情愿为他做马前卒。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卫王行事张扬霸道,但千渠的孟师兄明显更有仁者之风,可见宋王是一位真正的仁王。 宋潜机尴尬地别开头。 你还等什么!卫真钰似乎再听不下去,一把攥住宋潜机胳膊,猛然推开大门。 砰! 森寒狂风涌涌而出,场间众人只觉天旋地转,瞬间被卷入罡风,脚踏虚空,向深渊坠去。 再睁眼,却踩在软绵绵的草地上,闻到青草和花朵的芳香。 日光灿烂,山花遍野,彩蝶翩翩。瀑布飞流直下,如一匹银色缎子挂在山壁。三四只鸾鸟悠悠飞过天穹,翅膀扇动,洒下青蒙蒙的微光。 浓郁的灵气化作白色灵雾,从地表徐徐升起,飘飘荡荡。 修士们像饺子下锅,扑通扑通地跌下来,坠入这场清润的白雾里。重见天日的刹那已换了人间。 众人环顾四周,发现卫真钰的队伍不见了。 卫王抢先开门,应被传送去了别处。 我不信什么地方还能比这仙境更好。 我进来之前表现怎么样?孟河泽传音问纪辰。 很不错,宋兄不管藏在哪里,只要看到你如此行事,一定心中大赞你正直勇敢,胸怀宽广!纪辰摘下一朵野花,这地宫果然特别适合种地,难怪宋兄要来此处! 就算他想把地宫收入囊中,带回去种,也该告诉我一声。孟河泽皱眉,喃喃自语,他心里想什么,从不让别人知道,也不觉得别人能帮他。 宋潜机至少没想过把地宫带回去种。 他坠落时提剑在手,调动不死泉,运足灵气,准备应对任何危险。 然后什么事都没发生,脚踏实地,落在空旷的广场。 天幕呈现血红色,视线尽头,十六根立柱环绕圆形广场,仿佛撑起天穹。 好家伙,竟直接到了地宫中心,核心传承隐藏处。 是卫真钰的好运,抵过了他的霉运?还是如无相所说,他这辈子气运浓厚,金光护身? 银甲队短暂混乱后,再度排出整齐阵型。 只听卫真钰幽幽传音:你不是符师吗,拿剑作甚?你想杀谁? 宋潜机坦然收起剑:这是装饰品,起心理安慰作用。 卫真钰的眼神好像在说你编,看你还能怎么编。 一只不起眼的小雀盘旋落下,哀鸣两声,落在一人肩头。 那人上前向卫真钰禀告:此地一丝灵气也无,威压却极重,灵雀不愿高飞。 他说完看宋潜机一眼,好像用目光谴责对方手气不好。 不飞便罢了。卫真钰略抬下巴,这里有人探路。走。 最后一个字是对宋潜机说。 原来我的作用是有个鸟用。 但能得到久违的、难得的选择权,宋潜机心情不错:先跟秘境前辈打个招呼。 他抬手,撒下一把麦粒:后面的人小心,别踩到。 众人不可思议地盯着他。 李次犬没忍住道:宋道友,你觉得前辈是鸟吗? 祝胜喝道:你耍什么花样! 宋潜机:现在可以走了。 卫真钰面无表情,于是一小堆麦粒被众人绕行,场面很滑稽。 走快些。卫真钰催促。 宋潜机微笑散步,边走边回头看:在下修为不济,走不快。卫王赶时间吗? 卫真钰:我赶。 宋潜机:卫王进秘境之后,不取妖丹,不摘灵草,目标明确直奔地宫,我想这地宫里,有卫王最想要的东西吧? 卫真钰:是又如何。 这么重要的消息,是谁告诉卫王的?他既然知道,自己不取,留待你取?卫王不怕他故意设局,引你前来? 你很关心我的事?卫真钰压低声音,我立刻能杀了你,你还敢关心我的事?! 卫真钰心中懊恼,先前真是发疯,才觉得他与那人相似。 那人何曾如此多话。 都是精魅的错,对,见多了幻境,真假不分。 卫真钰起先对宋浔有种莫名的亲近感。这种感觉没有让他松懈,只让他更警惕。 他习惯性假设圈套阴谋,得知对方来意后,心中恼恨无几,反而一块大石落下。 怎么会遇到像宋潜机的人,除非是刺客。 心腹建议他揭破对方身份,卫真钰却不想这样做。 宋潜机能放一个刺客在身边,自信淡定、不动声色地吃刺客做的饭。 他觉得自己也能做到。 前提是这个宋浔别再多话。 天穹颜色不变,远处的擎天石柱好像永远不可触及。 卫王莫动气,我不说了。宋潜机伸手一指,喏。 卫真钰低头看去,那堆麦粒安静地堆在地上。 众人脸色齐变。 祝胜。卫真钰道。 祝胜会意,一刀劈向石砖。 刀光触地消失,像被无形力量吸收。粗糙地砖闪过精密花纹。 宋潜机回头向李次犬招手:李阵师,看来我们入了迷阵,快想想办法。 李次犬盯着麦堆,脸色难看:怎会如此,我一入此地,便留下标记。此地灵气断绝,何以支撑大型阵法运转? 到新环境后,立刻探查是否有阵法痕迹,是阵师的基本修养。 李次犬摸出阵盘,探查灵气线,愧疚道:大意了。地上刻着一层符文,阵中所有灵气被锁在地下阵基,阵基因而更加牢固。 卫真钰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看着阵盘,大致估算了几个方位:让开些。 众人向后退去。 你想硬闯,杀破此阵?宋潜机不退,不知后路如何,先省点灵气。 卫真钰将剑柄递给他:你行?你来? 宋潜机没接,拉李次犬走到一旁:传说中血河老祖阵符双绝。此地阵法与符文精密无比地结合,互为表里,缺一不可,否则运转不畅,阵线断裂。 李次犬怔怔道:老祖何等厉害,我确实破不了阵。 宋潜机塞给他一沓符纸:我前些日子,做了些新符。此符没有攻击性,也没有防御力,但不管对方打出什么符箓,你只管打出这一张。它能与对方的符箓贴合,打乱其中符力,就像这样。 宋潜机又摸出一张避瘴符。两张符贴合,噼啪一声脆响,一起在半空燃烧,转瞬化为飞灰。 李次犬震惊,脸上写着这是什么鸡肋垃圾。 宋道友这符,似乎不太实用啊,威力还不如爆破符。而且谁会站在原地等你贴?如果打得中,何必还用符箓? 宋潜机望天,带孩子好累。 他指了指地面的符文:爆破根本不是重点。此阵过于精密,阵与符环环相扣,只要找到几个关键点,一链断裂,层层断裂。 李次犬啊地一声大叫:最坚固的阵法,要从内部攻破。 片刻后,爆炸声接连响起,地动天摇。 李次犬借着巨大爆炸声道:多谢宋道友提点。 破阵的是你,作甚谢我。 李次犬苦笑:道友如此才学,可愿弃暗投明? 宋潜机:嗯? 李次犬看着宋潜机欲言又止,叹气而去,好似心痛惋惜。 烟尘渐渐消散。 地面露出一道通向地下的阶梯,宽约二十丈。像一张裂开的巨口,嘲笑他们原地打转,经过入口而不知。 你挺厉害啊。卫真钰直直看着宋潜机,除了阵符,还会什么? 宋潜机明白了,原来不仅散修小队,卫真钰也认为他是刺客。 卫真钰脑子里在想什么,半夜见精魅不杀,放着刺客也不杀。 修佛了吗? 不过被怀疑是刺客,都比被怀疑是宋潜机本人好。 会做饭。他说。 第148章 折一朵莲 卫真钰一脸不服:你那点普通手艺, 也敢说会做? 你手艺好?宋潜机故意问,你做过几次? 不曾!卫真钰冷冷吐出两个字,随后恼怒地按下剑柄, 休得胡乱揣测,走! 宋潜机笑了笑, 缓步下阶。 往后这一路机关暗道、迷宫迷阵、守护妖兽层出不穷。时而金雕嘶鸣, 时而万箭齐发。 探路时宋潜机走在最前方,倘若踩到机关便立刻往后跑, 把战斗机会留给其他人。 他跑得快, 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卫真钰抓不住, 只得一马当先,对铺天盖地的符箭拔出长剑, 振奋士气:为漠北,为新天! 银甲队战意炽盛, 挥刀劈砍,齐声高喊:为新天! 宋潜机不得不承认, 这些年轻人怀着对新世界的信仰作战,场面还挺热血。 就像之前看见纪辰和李次犬对阵,棋逢对手, 互不退让,战意炽盛。 他虽然没什么信仰,但忽然觉得世上还有人能与自己认真下一盘,也是件不错的事。 宋潜机决定待冼剑尘的事了结, 便去一趟紫云观,找大爷认真再摆一盘棋, 告诉对方自己承了屠龙阵, 且教给别人杀了一条两千岁蛟。 世上没了龙, 屠龙阵杀蛟,不算大材小用。 每次战斗结束,遍野狼藉,不等卫真钰回头抓鱼,宋潜机又自己走到最前。 你倒跑得快。卫真钰道。 专门练过逃命的本事。宋潜机回头问,这次还让我选? 你选。卫真钰说。 你带着这一大群人,都听一个刺客的,你们队伍迟早要完。 完是不可能完的。 众人几经波折,有宋潜机暗示提点,总能转危为安。 连宋潜机都觉得自己运气变好了,遇到的都是上辈子亲身闯过、或听打工魂仔细分析过的。 他们终于走到地宫最深处。 向下阶梯至此断裂,众人好似悬停在崖边。 下方四十丈,是一处玉砌大池,与入门时广场迷阵一般大,一眼望不到边际。 池中流动的不是水,竟是一种紫红色火焰。 火星飞溅,热浪滚滚。 修士纵有灵气护体,也被升腾火气烤得皮肤灼痛。 卫王的心腹们好像感觉不到痛,神色无比兴奋: 卫王乃天命所归! 恭喜卫王得偿所愿! 唯有卫真钰本人表情凝重:为时尚早。 此物凶残暴戾,若不能驯服,便会被其焚烧成灰,连残魂都不剩一缕。 但他已经走到这里,从他离开千渠那一天起,再没有回头路。 卫真钰环顾四壁,只见密密麻麻的符文闪烁微光。他闭上眼,推算位置,火池虽在地宫最中央,却不是被重重保护,反而像犯人被困在地下牢狱,防它越狱而出,危害人间。 卫真钰分出一缕神识,尝试与它沟通。 卫王来血河谷一趟,想要的东西,就是这个吧。宋潜机指向火池中央,不尽火。 那里开着一朵紫色莲花,像一口泉眼,源源不断的火焰从它花瓣上涌出,却被寒玉池边符文禁锢。 卫真钰傲然道:你若要与我相争,各凭本事。 我没这意思。宋潜机摇头。 若是前世,如此至宝在前,他自然要争一争。 但现在不尽火开得再美,在他眼里也不如宋院大缸中的真莲花,色香俱全。 池畔曲折符文组成一句古语: 驭火者,必遭烈焰焚身。 可见这花养不好,还容易噬主。 卫真钰蓦然睁眼:退后! 他声色严厉。众人忙不迭向后退,腾出场地,方便他施展。 卫真钰手持长剑,纵身一跃。 与此同时,一道人影抢先一步,越过他身侧,直奔火池中心。 正是方才说自己没这意思的宋浔! 卫真钰冷嗤一声,长剑转向宋浔:拔剑! 对方身上那柄又轻又薄,透明无光,十分诡诈阴险的杀人剑,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银甲队想上前助阵,阶梯轰然一声巨响,向后弯折倾倒,像一道门板收回,转瞬将众人隔绝在火池外。 地宫机关感应到有人冲向火池,便将其他人驱离。 不尽火乃地宫核心传承,只传一人。 宋潜机卫真钰同时发动,此时两人同在半空,卫真钰的剑光直刺宋潜机后背。 宋潜机拂袖一挡,没空跟卫真钰解释 他紫府有了生机最强的不死泉,水火天生相克不相容,再容不下焚烧万物的不尽火。 净瓶震荡不休,催他快走。 分卷(113) 界域里打工魂感到麦田温度上升,都骂他搞什么鬼。 水利万物而不争,不死泉有意退让一步。 无尽火却像受到挑衅,积累数千年的愤怒不可抑制,如火山爆发。 火池波澜顿生,火舌如长龙,直冲宋潜机而去。 看上去,好似不尽火向他而来,主动选择了他。 卫真钰攻势更急。 前有紫焰,后有剑光,界域有打工魂叫骂。 别骂我,要骂就骂冼剑尘!宋潜机百忙之中,不忘在心里抽空回骂。 方才卫真钰跳的时候,他袖中灵珠忽然闪烁一刹,重归暗淡。 他悚然惊醒,放出神识探查。 池下刻有随机传送阵,想来是为了方便继承者取得传承后离开这里。 一路上没有遇到其他人,他要杀的人,只可能在池下传送阵的另一边。 随机传送阵落点会变化,机不可失。他只能立刻跳火坑。 这事令他既惊且怒。 冼剑尘这个王八蛋,到底让他来杀多少人?不加钱吗? 宋浔,你应当知道,不尽火只传一人!卫真钰剑光受阻,却不觉得恼怒,反觉本该如此。 这人隐藏修为,一路跟在他身边,必有所图,既然不为刺杀,似乎只有图谋至宝才说得通。 我知道。宋潜机索性停下。 不尽火已被他的不死泉激怒,处于最暴戾状态。 此时若要它离池,必遭猛烈攻击。 他有不死泉护身,卫真钰没有。 两人相对而立,紫色重瓣莲在中间燃烧,很是美丽。 宋潜机叹了声算我欠你,面上笑道:这里只我们两个,它不选我就选你,二分之一胜率,赌一把? 赌什么?卫真钰问。 赌命啊。我替你当了一路的马前卒,这次也该我先探路。 好。卫真钰缓缓点头,像一位骄傲的王者,就让你先。 眼看宋浔伸手触碰莲花,脸色红白变化,额汗涔涔如雨,似在忍受痛苦。 卫真钰死死盯着他的脸,仿佛下一刻对方就要被烧成飞灰。 没有。 宋浔修长的手指终于碰到不尽火的根茎,轻轻一折,将它从火池中摘起,像摘一朵普通莲花。 不尽火愤怒地在宋潜机手中挣扎,火星爆裂,噼啪作响,却被宋潜机覆在手掌的不死泉压制。 他紫府中回荡着不尽火的怒吼,不死泉也不甘示弱,直要冲出净瓶,将对方浇个透心凉。 卫真钰只见宋浔轻巧摘花,霎时失去所有表情,眸光幽深:是我赌输了。 对方夺了花,脸色惨白,却不急于离开,竟对自己笑起来:你没输过。 只见那人伸手一抛,将不尽火随手扔来。 卫真钰闻言如遭雷击,下意识接过莲花,却一眼不看。 前尘似一场火雨,纷纷扬扬俱到眼前。 大雨夜有人对他说:你没输过。 一模一样。 怎会一样? 一道电光劈开卫真钰脑海,他伸手,奋力向前,想抓住那人衣角。 但手中不尽火燃烧,从胸膛烧入紫府,烧得他动弹不得,眼前所有景物扭曲。 那道身影模糊至极,眨眼被火海吞没。 啊 宋潜机心里骂着冼剑尘,穿过池底传送阵,砸在白雪上。 冰洞最深处,四壁光洁如镜。从极热到极寒,宋潜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什么人?!一声大喝响起。 不多时,三四位年轻修士匆匆奔来,他们神色警惕,身上衣衫残破,略显狼狈,却依稀可辨是青崖书生打扮。 不是吧。宋潜机喃喃,他向洞口方向张望。 所有事都变了,子夜文殊总不可能还被困在前世的冰洞吧。 第149章 不想吵架 不知这位道友何门何派, 从何而来?可是误入此地?领头的修士谨慎地问话。 众人手持法器,与宋潜机保持着三四丈距离。 宋潜机刚被不尽火烤过,手掌红肿刺疼,懒得多解释:你们院监在吗?带我去见见他。 凭空冒出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要见院监, 青崖书生们面面相觑。 宋潜机见状高喊:子夜文殊, 你在不在 冰洞遍布冰锥, 像一重重白色帘幕,声音反复碰撞,回音久久不散,冰屑扑簌簌落下。 你想干什么?!站住!领头的书生惊怒。 宋潜机继续向前走, 就像没看见他们身前蓄势待发的法器, 姿态放松,摊开空空双手以示友好:我是你们院监的朋友, 他喊我来帮忙,你们遇到麻烦了对吧。等我见到他, 他会跟你们解释。 众书生扶着冰壁向后退, 满脸怀疑, 互相传音商量。 按院监的性格,实在不像会传信求助的人。 就算要传信, 他能传给谁?从没听说他有平辈好友。 但眼前这人身材瘦弱, 样貌平平无奇,像刚从火堆里爬出来, 衣摆袖口被烧出几个焦黑破洞。 金丹境且有伤在身, 没威胁。若他心存歹意,不用院监动手, 我们也能解决。带他去吧。 宋潜机轻松跟上。 他知道这群书生吃软不吃硬。前世这群人嫌他泥腿子没规矩, 他嫌这群人拖后腿惹麻烦, 双方互相看不顺眼。同在冰洞,没少起冲突。 除了青崖一伙读书人,那时洞内还有花溪派的十几个女修、天西洲的三队散修、延水郡、伏阳郡的世家弟子等等。 三教九流,黑白两道,鱼龙混杂。 洞内孔道如丝,纵横交错,最宽处可纳百余人聚集,最窄处仅能容一人躬身通过。 四面八方只有一种颜色,看久了不免烦躁。 洞外上百只千年精魅徘徊不去,虎视眈眈,洞里一群人族修士负伤累累,互相提防,勾心斗角。 有人认为不宜向冰洞深处探路:里面一定有更厉害的东西,它们才不敢进来。 有人想进去碰碰运气:进退不得,难道困在这里等死? 等青崖的子夜文殊养好伤,杀出一条路,自然会带我们脱困。咱们跟紧青崖的队。 可那宋潜机必不愿意带上我们。半路拿我们当诱饵抛出去喂精魅怎么办。先除掉宋潜机? 不行!精魅每夜进攻一次,还得靠他和子夜文殊守夜! 他和子夜文殊也是半路相逢,不是一条心,不如先想办法逼他出去,引开精魅。 宋潜机在那段时间遇到各种试探和利诱。 他烦不胜烦,打坐时将剑立在身边,无论谁近身,都要被他剑气所伤。自此名声更差。 而子夜文殊像尊雕像,背着洞里所有人的期望,每夜沉默地守卫在洞口。 不知这一世情况如何。宋潜机问身前带路的书生:青崖的道友,现在洞里有多少人? 他语气客气,领头的修士略一思索:各派不在一处,不时互通消息,加起来约莫一百四十人。 宋潜机心道好家伙,比前世还多四十。 领头的修士停在最靠近洞口的一处岔道,对洞内行礼道: 院监师兄,此人在洞里突然出现,说要见你,还说是你朋友两个字他实在说不出口,改口道,认识的人 就送到这里吧,我自己进去就好!话未说完,宋潜机信步入内。 等等!众人伸手拦他,但他身形太快,像一道影子。 知道了。洞里响起子夜文殊的声音。 入口狭窄,宋潜机转过两个弯,眼前霍然开阔。 这方天然冰室约莫十丈长宽,没有冰瀑冰挂,四壁光滑。 子夜文殊黑衣黑发,坐在冰面上打坐,眉梢、睫毛覆着一层薄雪冰屑,像漆黑的石像被冻在冰雪中。 他嘴唇发乌,左肩伤口泛着青紫色,伤口流出的浊血有种焦糊味。 宋潜机一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冷笑:又把自己搞成这样。行啊,两辈子不忘初心是吧。 子夜文殊抬眼,目光冰冷,伸手握住雪刃刀。 宋潜机心里默念我不是来吵架的,这辈子不吵架,吵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你中了火蟾的炎毒,你带的解毒丹没用。万物天生地养,一物降一物。秘境里特有的毒物,要用秘境里的东西解。洞穴深处长着冰叶草,正可解此毒。 子夜文殊问:你是谁? 他握着刀,不让对方再靠近。 显而易见,他说的话,子夜文殊一个字也不信。 眼下这种情况,确实很难糊弄过去。 宋潜机叹了口气,在洞口贴上一张屏蔽符,隔绝洞外神识窥探。 他取下手环:是我。 宋浔身形抽高,五官、气息、修为一齐变化,最终显出宋潜机本来面目。 子夜文殊眉梢微微一动,有些惊讶,却依然不为所动:自证。 宋潜机明白对方的意思:这只能证明他原来的脸是假的,不能证明他就是宋潜机。 宋潜机摸出一只小匣:书圣的匣内画春山,如假包换,你过来看看。 子夜文殊不接。 宋潜机心想他一定在防备匣内是暗器:上次华微宗乾坤殿,我吃醉了,找你借过玉凤箫,说以后有空教你,你记得吧? 知者甚多,不足为信。子夜文殊道。 半年前我让人送去青崖的土特产,都是千渠培育出的新品种,有种竹笋又脆又嫩,你给我写回信,说腌过之后更好吃。 子夜文殊沉默着,似在考虑这件事有没有其他人知道。 宋潜机转身就走:你不信我就算了。我现在走出去大喊,青崖院监除了写日子,还会在信纸背面画两个小人打架。等我离开血河谷,我要让全千渠,不,全修真界都知道这件事! 子夜文殊:够了!他顿了顿,紧绷的气息松弛许多:那是刀谱招式拆解。 不是小人打架。 除了千渠王宋潜机,还有谁这般无赖。 你信了就好。我来这里,要杀一个人,他就藏在这附近。我动手的时候,你带人躲远点,行吗?宋潜机问。 按子夜文殊的性格,与别人一同落入困境,因为自身最强,便认为有责任保护其他人不受伤害。 如果他什么都不说,动手时对方一定会阻拦他。那样他们必有一战。 他若告诉子夜文殊,对方少言寡语,不爱多事,绝不会向别人泄露他身份。 子夜文殊垂眸盯着他红肿的手臂:你遇到何事? 说来话长,算了。宋潜机摇头,我先去给你找解药。 第150章 抛田离乡 伤愈再去。子夜文殊说。 宋潜机挥了挥手臂, 示意不碍事:皮肉伤。 他方才触碰不尽火,不死泉闹脾气,现在磨磨蹭蹭不肯给他治。 留点伤痕, 好让不死泉看了消气。 有生就有死。有活万物的水,就有焚天地的火。 这边他才入火海, 又出冰窟。那边卫真钰年纪阅历、修为本事尚不如前世, 就提前得到不尽火, 想来还有苦头要受。 子夜文殊不再多劝, 只抛出一物:带上。 漆黑的雪刃刀飞过半空, 带着凛凛寒意落在宋潜机怀中。 宋潜机稍惊, 抛起掂了掂, 挺沉。 想来对方看他没有佩法器, 又有伤在身,形容狼狈,以为他情况不妙,担心他打不过冰叶草的伴生妖兽, 便借刀给他防身。 宋潜机本想说不用, 杀鸡焉用牛刀,转念想起洞内错综复杂的派系,子夜文殊的处境, 笑道:本命刀轻易就借,好话却不肯说一句。你不想说点什么谢谢我? 子夜文殊吐出两个字:多谢。 宋潜机:不客气。 子夜文殊目送宋潜机走出冰室,闭目打坐,眉心微蹙。 其实这人开口说第一句话,他便觉得熟悉。 宋潜机一直言行无状。 写信抱怨食铁兽毁坏菜地、撞翻花架、压断树枝, 说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养这两个活祖宗。 寄来新笋, 又附信说你能吃到,真是三生三世修不来的福气。 如今宋潜机隐藏身份来到秘境,见面第一句嘲笑他两辈子不忘初心,说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就好像对方亲眼见过他受伤,他们从前认识一般。 当年在华微宗后山,宋潜机也是这样找他搭话。 子夜文殊活过的岁月里,只有宋潜机会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做极度莫名其妙的事。 修真界的礼法、规矩他根本看不见或者不在乎。 他不需要奋力跳出某条框架,因为他本就在天地间跳来跳去。 这三年修真界风云变幻,大门派世家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 青崖是书院,读书的地方远离战乱,不会像卫王和赵家一样为了争夺地盘生死斗法。 但修真界新思潮频起,思辩会各种辩题吵得沸反盈天,书院便是思潮风暴核心,一处不见刀剑的战场。 子夜文殊有时觉得自己与世界隔着一层琉璃罩,外面每天都在为他不理解的事情斗争。 院长知道他与宋潜机通信后,暗示他问问宋潜机以后有什么想法,是否要与华微宗正式宣战,争夺天西洲,是否有意与书院结盟。 子夜文殊从来不问。 宋潜机能有什么想法? 修真界每个人都知道世道乱了,只有被人说早晚要称王的宋潜机,还在千渠的田地里耕耘,每封信认真地写花草开落、种子挑选、农具改良、食铁兽饲养心得。 子夜文殊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宋潜机抛田离乡,扔下农具拿起法器,潜入秘境杀人。 以后的千渠,还会种新竹吗? 分卷(114) 方才带路的修士们守在原地张望,见宋潜机毫发无损地出来、竟还带着雪刃刀,很是惊讶。 你还真是子夜院监的领头书生看看刀,又看看人,勉强吐出那两个字,朋友? 宋潜机向前走:老朋友。 众人追在后面,又惊又喜。惊的是子夜文殊竟然真有朋友,喜的是这人既然是子夜文殊的朋友,应当有几分真本事,能助他们摆脱困境。 人不可貌相啊,方才有眼不识画春山,多有得罪,道友莫怪! 不知道友如何称呼?拜在哪门高人座下?修什么法? 宋潜机:宋寻,散修,术法学得杂。 没听说过。修士们再次沉默。 这人从头到脚写着普通两个大字,让人从何夸起? 好名字!众里寻他千百度,宋道友这不是寻到我们了嘛!人群中响起一道熟悉声音。 宋潜机转头望,看见箐斋和梓墨从一处岔道钻出来。 这地方回音重重,方才听见是院监师兄的朋友来了。梓墨向宋潜机拱手,先自我介绍一下 尴尬场面化解,众书生用目光向两人无声表示佩服不愧是师兄: 二位师兄终于回来了! 怎么只有二位师兄,其他人没请来?领头书生向他们身后看。 梓墨得意表情瞬间消失,无奈道:别提了。有的不愿意来,还有的说让院监师兄自己过去一趟。 有人气道:我们说院监师兄伤势恶化,以后需要大家共同出力,同舟共济才能突围,他们为何不信? 不是不信,是不愿信,不敢信。箐斋叹气,时至今日,还各家打各家的算盘。 愁云惨淡。忧心忡忡。 我先去报知师兄。梓墨要往冰室去,身前却拦了一柄黑刀。 子夜文殊的雪刃刀。 宋潜机:我拿着这把刀,意思是你们师兄要养伤,从现在开始,这地方由我接管。 不信?去问你们师兄。宋潜机边走边说。 梓墨急忙道:师兄刀不离身,我等自然相信宋寻道友。若非万不得已,谁想打扰师兄休养。只是道友有所不知,如今此地情势复杂,内忧外患,昨日还险些打起来 宋潜机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延水郡、伏阳郡的世家弟子四十余人,他们世代姻亲,同气连枝,现在可算作一队。他们队里有六个元婴期供奉,其他都是身家丰厚的少爷小姐,娇生惯养,缩在洞里一步不愿出。 三队散修都来自天西洲,以前互相认识,三十人临时结盟,现在聚集一处,一心想抢了别队的法器和丹药冲出去。他们做事不讲规矩,也不讲道理,简直无法沟通! 宋潜机依然向前走,表情不变。 心想你们拿读书人那套去沟通,哪个泥腿子散修乐意听。 还有花溪派的女修,虽然人数少,修为不高,手段却不可小觑,咱们还得防备着些。宋道友可能不知道,花溪派前身就是是那个,那个合欢宗。 书生们神色古怪,有些年纪小的面红耳赤,年纪大的故意哄笑逗他们。 宋潜机只是点头:我知道。 好像听见合欢宗跟华微宗没区别。 梓墨顿觉无趣,示意箐斋接着说。 另外还有仙音门三十余人。她们跟花溪派不对付,见面就叫对方妖女,对方又叫她们假仙。仙音门是大门派,本来这次有数百弟子同进秘境,浩浩荡荡,可妙烟仙子这队跟其他人走散了。就像我们青崖队伍一样,跟同窗失去联系 你说谁?宋潜机停下。 我说仙音门,妙烟仙子。 众书生见状窃笑,互相挤眉弄眼。 任你再镇定淡然,听见妙烟仙子也要变脸色。 怎么会。宋潜机喃喃,继续向前走。 是啊,世道变了,以前普通修士想见第一美人一面,可是难如登天的事!宋道友见过吗?可要去见见?要不要我帮你引见? 妙烟和秘境,这两个词根本不搭。 提起妙烟,修士们便想起瑶琴鲜花、宴会歌舞、灿烂云霞和华丽的乌金车,上层修真界所有的风光显赫。 提起秘境,只想起争夺、鲜血、杀戮。 妙烟从不参与秘境历练,也不需要。 她为什么来?宋潜机想,仙音门恐怕有变故。 说话间,冰洞越走越窄,下方冰窟如深井,黑不见底。 书生们冷得牙齿打颤,脸色发青。 梓墨忍不住停步:宋道友一路往哪里去?此地越往深走,寒气越重,灵力运转越慢。再往下,怕是要冻死了。 是啊,而且还不知道这下面有什么,能让外面那些东西都不敢进来。 宋潜机:我下去摘点东西。你们不用跟。 诶,等箐斋伸手。 宋潜机纵身一跃,坠入冰井。 箐斋欲哭无泪: 我还想问他若是回不来,能不能把师兄的刀留下?这可是本命法器啊。 呸呸,乌鸦嘴!梓墨担忧道,这是哪里冒出来的人,师兄怎么这样信他。 第151章 八字不合 想在群雄角逐的修真界闯出大名堂很难, 搏得几分浮名却容易。 参加过某次大会,旁观过某次大战,跟某人搭过话,都是自我介绍的谈资。 年轻修士与人交际大可报上师父师门, 家族前辈的名号, 就算是出身凡人的散修, 祖宗往上数三代没出过名人,也可以自称是某人的朋友。 有人做过半本纪辰的题册,就敢称是纪编修座下半个挂名弟子。 但是没有人敢冒称子夜文殊的朋友。 一听就假, 非常假。 宋潜机与青崖修士们一路走过,没有刻意隐藏形迹,冰洞里各方势力互相防备,早有收集、探听消息的手段。 宋潜机跳下冰窟不久,四周便响起脚步回音。 三催四请不肯来,怎么这时候都出来了?梓墨低声道。 当然不是看你,都是来看院监师兄的这位朋友。箐斋环顾四周,冰面映照出花溪派的两片胭脂色裙角,仙音门的一截水色大袖, 还有一位冷眼负手的世家供奉, 两个缩头缩脑的散修。 青崖书生们抓破头皮,也没摸出宋姓修士的来历底细。 青崖之外的其他修士不仅对此人好奇, 更是警惕忌惮,非要亲眼见过不可。 从天而降突然出现?子夜文殊的朋友?从没人听说过的宋寻? 他有办法进来, 说明我们也有办法出去! 看,他出来了! 只见冰窟里跳出的人身形瘦弱, 衣衫破烂, 修为平平, 若非拿着雪刃刀,谁相信这其貌不扬的人就是子夜文殊的朋友? 说拿不准确,他手里小心捧着一棵晶莹剔透的灵草,刀柄便横叼在口中,像叼一根杂草。 宋潜机将新摘的冰叶草放进储物玉盒,才拿起刀,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好像不在严寒冰洞,而在田野享受阳光。 灵玉盒可保持灵植新鲜,从前被宋潜机用来装土豆花,麦子,种子之类,以慰思田之情。 众人盯着眼前人,上下打量,仿佛看一个怪物。 子夜文殊从哪找来的无赖? 宋潜机笑了笑:各位有何见教? 那位世家供奉最先开口:洞口有精魅围堵,这位宋道友如何进来? 随机传送阵,赶巧到了。 有这么巧? 众人露出怀疑神色,却没有再多问,面对不知底细,来历蹊跷的人,谁也不想做出头鸟。何况他看起来,比不食人间烟火的子夜文殊难对付得多。 不怕不知人世的神,只怕红尘打滚的人。 宋潜机向前走,回头看冰窟:你们挤在这里,也想要下去看看? 不,不! 众人下意识后退,给他让路。 我现在有事要办。宋潜机肩头横扛长刀:稍后再拜访各位。 同样一柄刀,佩在子夜文殊腰间庄严肃穆。横在此人肩上却像一把锄头。 宋道友请留步。一道娇柔的女声响起: 每晚午夜,外面那些东西力量最强,必向洞内进攻一次。子夜道友若是不在,那今晚守夜 宋潜机没留步,边走边晃着刀鞘,一语双关:我去。 那女修提着裙摆走出来:我仙音门先谢过道友。 冰洞空气寒冷,她披着遇冷发热的火云纱,冷热之间激发阵阵白雾,使她如腾云驾雾般飘飘渺渺,高不可攀。 花溪派女修嘟囔:都这时候了,还装什么啊。 仙音门女修脸色一变,对其怒目而视: 妖女!休得放肆! 眼看两边又要吵起来,青崖书生急忙劝架,宋潜机却像没听见。 宋道友忙完,可要来我们那边坐坐,我们也好招待道友。花溪派女修道,声音婉转动人。 宋潜机没回头地应了一声。 青崖书生面红耳赤,纷纷别过头去,似不忍再听。 宋潜机背影消失后,众人随之散去。 散修代表最先离开,似急着与队友商议,然后是世家供奉和仙音门女修。 花溪派女修走在最后,传音道: 喂,那两个小书生。 箐斋愣愣回头,指了指自己:我俩? 姐姐就是叫你们呀。花溪派的女修柔柔地笑道,看在之前受你们子夜师兄关照的份上,给你个忠告。那人手里的灵草,名为冰叶草,汁液见血生剧毒。他刚给你师兄拿去啦 话没说完,裙摆一转,没了踪影。 梓墨呆怔着,箐斋悚然打了个颤: 她是想挑拨我们和宋道友的关系? 可是,那草真的有毒怎么办?若师兄错信奸佞 冰室内,宋潜机打开玉盒:我挑过,这株品相最好,汁液充沛。 子夜文殊垂眸看着冰叶草:此物见血剧毒。 都说了你中的这毒,要以毒攻毒才能解。宋潜机拔出雪刃刀,在右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登时鲜血直流。左手两指蘸了对方伤口毒血敷上手背。 他做这些事表情自然,子夜文殊毫无防备。 你干什么?!子夜文殊厉喝,就要伸手夺刀。 宋潜机闪身避开,挤出冰叶草汁液胡乱抹了两下,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回鲜红。 你看,我没骗你吧。他笑。 子夜文殊瞪着他,胸膛起伏,惊怒不已。 这不是好了吗?宋潜机的伤口已愈合,只留下一道疤痕。 我跟别人不一样,受伤之后好得快你还瞪?你真想杀我啊?宋潜机浑不在意地晃了晃手背。 方才见他流血,不死泉才跟他和好,不闹脾气了。 子夜文殊:我何时说不信? 雪刃刀材质特殊,留下的疤痕无法彻底消失。 宋潜机给他敷上草汁:既然信了,这里交给我吧。那些人回去之后肯定在商量,冰洞下面有什么宝物,我是哪里冒出来的,我来这里想干什么你也能清净一阵。 子夜文殊沉默。 他不说话的时候,比四面冰壁更冷。 冰叶草刺骨的清凉渗出来,立刻缓解了肩头炽热尖锐的痛楚。 他看着宋潜机手背狰狞的伤痕。 宋潜机:你看,雪刃刀虽然拿在我手里,但它随时可以伤害我。 子夜文殊吐出两个字:青崖。 我知道你要对青崖负责,青崖最重要。我这两天要做的事,无法解释原由。但我以人格,不,我没什么人格,以千渠富饶的土地保证,不会损害你们书院。你带的那几个崽子,我会看好他们。 不必发如此毒誓。子夜文殊眼神微动。 要千渠的地,比要宋潜机的命还要命。 换衣服。子夜文殊从储物袋扔出一件防御法袍。 宋潜机的外袍之前被不尽火烤过,本就狼狈不堪,这次回来几乎碎成破布。 宋潜机扬手接过,忽然觉得眼熟。 上辈子也在这地方,他给自己接了骨,刚包扎完,勉强止住血,便赤着上身打坐休息,只披一件松垮外衣。 子夜文殊扔给他一件防御法袍。 宋潜机没接,只取笑他:你们大门派弟子,出一趟远门,储物袋里先装二十套衣服?衣服没装够就不出门? 换上。 宋潜机不耐烦:我一直这样! 有女修在此。子夜文殊说。 衣衫不整是对女修的失礼冒犯。但宋潜机浑身都疼,懒得理会: 不是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这些? 宋潜机觉得自己跟子夜文殊天生八字不合。这人性格又冷又硬,不会说一句好话,做事却婆婆妈妈,一堆规矩。 换。子夜文殊又催。 宋潜机冷笑: 换你个头!我们散修泥腿子,不像你们贵族大老爷。我希望你死的时候也死得规规矩矩。 换上。子夜文殊的声音又响起。 宋潜机接过外袍,回神:知道了多谢。 第152章 是什么人 前世承担宋潜机怒火, 被他一剑劈成两半的黑色法袍,这辈子整整齐齐的穿在他身上。 分卷(115) 子夜文殊也同意了他接管冰洞的要求。 他们没有再争执不休,说尽狠话。 箐斋、梓墨守在出口, 忐忑地等了半晌,没听到打斗动静。 乍见一道漆黑人影走出来, 箐斋正要喊院监师兄, 却一时哑然。 梓墨愕然:宋、宋道友, 你怎么穿着师兄的法袍? 宋潜机没答:走吧, 带我见见这里的道友们。 同样的刀, 同样的黑衣,宋寻扮上就不像正经人。 梓墨盯着黑色背影忿忿不平:他怎么好意思,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箐斋传音道:像不像不重要,起码他没有用冰叶草毒杀师兄。 梓墨崩溃:你认真的?这就算优点了?! 其他青崖书生追上前: 宋道友,等等, 不能轻易进 他们稍不留神, 宋潜机已经走入散修聚集的冰洞。 子夜文殊的冰室四面如镜,空无一物。 而这里铺着三层隔寒妖兽皮,挂着风干的妖兽肉, 报废的法器、阵材、剔下的妖兽骨骼杂乱地扔在角落,像座垃圾堆。 一群散修三十余人, 七倒八歪地坐在污脏兽皮上,一边仰头灌酒, 一边操着粗话笑骂。 坐在最中间的大汉壮如小山, 打着赤膊,拿匕首切下兽肉, 用刀尖挑着直接吃进嘴里。 他忽而抬头, 朗声大笑:哈, 还没去拜会宋道友,道友先自己来了! 阎帮主。宋潜机开口。 你认得我?听过我的名号?是了,咱们都是散修! 那大汉起身迎上前,像一座肉山拔地而起,不得不微微低头,才不至于撞碎洞顶。 笑闹声登时一静,其他人纷纷站起,三十多双眼睛炯炯盯着宋潜机。 这间冰洞通风不良,加之不注意清洁,污浊血腥气和浓烈酒味混在一起,很是难闻。 追在宋潜机身后的青崖书生闻见腥臭味道,听见不堪入耳的粗话,再望一眼洞内群魔乱舞,宋寻同流合污,立刻拧起眉头皱起鼻子:咱们就不进去了吧。 洞内散修瞥了眼他们,冷笑不止。 方才出去探信的散修见这宋寻孤身入虎穴,且态度温和,登觉扬眉吐气:宋道友亲自来咱们这里,不怕脏了你借的雪刃刀? 又有人道:阎帮主,人家来都来了,不如让他把宝刀借给我们看看。 他说话时,其余散修脚步移动,不动声色摆开阵仗,防备来客发怒暴起。 说得是,咱们可从没仔细看过这刀。被称作阎帮主的大汉猛然出手,五指如钩抓向刀柄。 宋潜机似早有预料,忽一扬手,快他一步将黑刀随手掷出。 他笑道:这宝刀拿在我手中,刀不出鞘,只作装饰之用。各位要看便看吧。 咄! 冰屑簌簌震落,打了众人满头。 宽厚的刀柄完全凿进冰壁,只一截刀鞘留在外面。 众人目光微变,阵型散开。 我先来。一位使刀的散修走出,握紧刀柄,运起灵气,大喝一声,出! 一股寒气从刀鞘逼来,似滚滚雪浪直冲天灵盖,他连退十步,方才站稳。 雪刃刀纹丝不动。 众人哄堂大笑。他们不是同门,不讲究荣辱与共,互相嘲笑才是日常。 手滑手滑。那人退到人群里。 我来!又一人走出。 众散修摩拳擦掌,而后惊愕不已,最后摇头叹气。 阎帮主最后运足灵气,只将黑刀拔出半寸。 宋潜机细细看着。 他来这里,这些散修必试他根底。他先出手,变成他试这些人。 等每个散修都上前拔刀一次,他的灵珠仍像死了一样毫无动静。 无相或无相的分身不在此处。 宋潜机对众人道:咱们都是泥腿子出身,不绕弯子。我来这地方有自己的事,诸位若不妨碍我,我也不妨碍诸位。 他张开五指。 嗖!雪刃刀破壁而出,如生双目,稳稳飞入他掌中。 众散修静默无言,均想这人使了什么奇门功法,能操控别人的本命法器。 好身手!阎帮主大喝,好爽快! 他对宋潜机传音道:可那子夜文殊不好相与,你骗得他信任,来做自己的事,不怕他日后找你麻烦 宋潜机仿佛听不懂他关于合作的暗示,仰头一笑:富贵险中求。我却是不怕! 旁人再想多说,他已抱着雪刃刀踱远了。 众散修面面相觑。 看不出来,这竟是个狠人。 外客离开,洞内热情豪放的气氛顷刻消失,众散修面目阴沉。 子夜文殊天天拉着一张脸,摆大门派的架子,打心底里看不起咱们兄弟。这就算了,他瞧不上咱们,咱们也瞧不上他。可这个宋寻突然出现,还跟青崖的人混在一起替子夜文殊守夜?哈,谁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这宋寻气定神闲,似能随时脱困,必是早有依仗和谋算。说不定咱们这次因祸得福,此地还藏有重宝。 阎帮主沉声道:今晚他守夜时候,你也去,盯紧他!必要的时候,做样子出手帮他。 宋道友这么快就出来了?青崖书生奇道。 没遇上麻烦? 宋潜机:走。 聚集世家弟子的冰洞被打磨过,宽阔平整没有棱角。 洞里以四十颗硕大鲛珠照明,且耗费灵石维持着恒温阵法。 宋潜机进去时,只见一众少年皆衣衫华丽,却神情萎靡。 有的低声啜泣,满脸哀戚,仿佛已到世界末日天穹崩塌:我来秘境一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还要看那子夜文殊的脸色! 有的无能狂怒:都是废物!若本少爷陨落此地,你们如何回去交代? 其中一人被三位元婴供奉护在中央,身穿五彩锦绣法袍,矜贵骄傲地扬了扬下巴,像只打鸣的公鸡: 你便是宋寻了?子夜文殊怎么没来? 从垃圾堆到大温室,青崖书生露出愤怒神色,看宋潜机竟然仍温和笑着,怒其不争,纷纷退出冰洞。 等他们走了,那公鸡少年招手:你过来。 曹大少爷喊我?宋潜机上前。 你认得我?眼力不错嘛,我看你比那个青崖院监啊! 一声惨呼。 曹少爷!惊叫四起。 宋潜机像抓鸡脖子,拎着少年的后颈,制住脉门,将他从重重保护中拎出:我比他脾气好,对不对? 我过来了。宋潜机走近其他人,挨个轻拍他们肩膀,观察他们的反应,一边留意灵珠动静。 你、你怎能如此无礼! 元婴供奉们喝骂着亮出法器,却忌惮他手中人质。 其他锦衣少年像一群鹌鹑瑟瑟缩在一起。 有人喊道:你不能这样!我们要见子夜文殊! 见个头!宋潜机冷笑,他已被我用冰叶草剧毒牵制,关在阵法里,看你进不进得去! 青崖岂会容你如此?我不信!被他抓住的少年崩溃道。 那你也试试。宋潜机说,我手里还剩一株。 供奉急道:少爷少说一句吧!这人方才出来,手里拿的确实是冰叶草。 众人骇然变色。 看不出来,这竟是个疯子。 灵珠毫无动静。 都不是。宋潜机皱了皱眉,走到洞口一甩手。 公鸡少年被扔向众供奉,低声痛呼一声。 等宋潜机走远,众人脸上夸张的惶然、紧张神色消失无踪。 这宋寻果然一身散修习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好办。 对付这种人,先得顺着毛捋。那少年道,晚上跟他去守夜,小心他发疯放精魅进来。 宋道友这次出来的更快了!有青崖书生嘟囔,他们对师兄不敬,你倒脾气好 忽然他打了个喷嚏。花溪派的居所近了。 滚滚花香,浓浓熏风,阵阵暖意挠人心头。 青崖书生闻到异香,无端心潮起伏,连打喷嚏,脸色涨红。 真是奇了,咱俩刚才来的时候,可没有这怪香。箐斋道。 宋潜机似没听见,仍向前走。 此等邪法之地,看来是专为宋道友准备。梓墨羞恼甩袖,倘若宋道友执意要去,就自己去吧! 青崖书生神色古怪,目送宋潜机走入妖精盘丝洞。 洞中寒冷,竟摆满一盆盆盛开的鲜花,香气乃是从花中催发。 本该是冷香,却令人浑身发热。 众女修分列两旁,皆身着绯色纱裙,最后走出一位婷婷袅袅,艳胜鲜花的美人,轻柔笑道: 这位是宋道友吧? 花掌门好。 你认得我?是了,一定是青崖那些迂腐读书人告诉你的,说我们什么坏话。花掌门眼波流转。 但宋潜机打过招呼,便俯身细看那些胭脂色芍药花。 花瓣重叠,花蕊嫩黄,娇艳明丽,沾着寒露,别具楚楚之态。 众女修盯着他,渐渐目露迷茫。 你就不觉得这里奇怪吗?有人小声问。 好奇怪,这是哪个品种的芍药?宋潜机讶然,如此耐寒,了不起。 他上辈子也遇到这些人,但没来过对方的居所,不曾见过这些花。 不过那时就算看见,只怕见花如见仇,全无赏花之心。 花掌门本有些恼恨,见他气息松弛,雪刃刀晃悠悠挂在腰间,惊讶神色不似作伪。 我花溪派立于花溪之畔,繁花遍地,自然爱花戴花。花种种下时,以我派独门阴阳迷魂大法催发,开得艳些,有何稀奇? 她盯着对方,故意说出功法。 原来是功法之故。宋潜机蹲下来凑近,喃喃,此花色泽、品相出众,难得。 众女修哗然。 此人离得这么近,全无防备被花香包裹,竟还目光清明,不沾邪念。 可惜旁人大多认为这是俗艳惑人之物,总不如松柏翠竹高雅贵重,梅花兰花冰清玉洁。花掌门瞥了一眼仙音门方向。 她以花喻人,别有所指。 然而宋潜机只顾看花:世上万千花草,皆是天生地养,自然造化,何必分高低贵贱。 就像他地里的春白菜,也有许多品种,只分长势喜人或者长势缓慢,若非要分辨这个品种长得俗,那个品种长得雅,不是说笑话吗? 花掌门怔了怔,忽挥挥衣袖。 众女修见状一齐收功,浓香倏忽散去。 宋道友说得不错,如果这鬼地方有酒,我总要请你喝上几杯! 我不会喝酒。可否让我取一朵花?宋潜机问。 一朵花而已,道友瞧得上眼,自取便是,我花溪派哪有那般小气。 宋潜机取出玉盒,摘下花朵小心翼翼放进去。 众女修掩嘴轻笑 看不出来,这竟是个呆子。 第153章 名声完了 花掌门送客出门, 当着青崖书生的面对宋潜机笑道: 如此苦寒无味之地,我们姐妹无人叙话,难免寂寞, 道友可要常来! 她身后一众女修跟着笑起来。声音娇媚,像纷落的羽毛轻轻拂过湖面, 直往人心里钻。 云鬓花颜,明眸如丝, 风情万种。 青崖书生满脸通红,脚下踉跄,却因心痒而更加羞愧, 因羞愧而愤怒: 若非同困此地, 我等决不会与这些女子有半分接触! 荒唐, 女修自当端庄得体,岂能如此轻浮。 话虽如此说,仍忍不住回头望群芳。 宋道友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没被蛊惑吧?箐斋道拿出一张符,道友快戴上。 宋潜机目光清明, 只纳闷道:清心符?我要此物作甚? 书生们面皮薄, 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宋潜机抱着刀走了。 梓墨追上去,深吸一口气:道友的私事, 我们本不该管!但是你不能、不能穿着师兄的衣服,佩着师兄的刀,在外面行不庄重之事!以后被那些女修传出去, 影响师兄声誉 话没说完, 宋潜机已走进仙音门的居所。 待他们踪影消失, 花溪女修们娇媚冶艳的眼神一齐冷淡下来, 反而显出嘲弄之意。 那些小子怕什么, 跑得还挺快。姐姐我口味也很挑剔,谁乐意采补普通货色。 哈,名门正派真没意思,要么心里贪慕好颜色,嘴上还说色即是空,要么就是子夜文殊那种,为了练劳什子功法,练得七情六欲缺损。那是尊冷冰冰的神像,可不是全头全尾的活人。 这宋寻不一样,爱花惜花,既不龌龊,也不冰冷,既不道貌岸然,也不盲目自信。 是了,他虽比子夜文殊讨人喜欢,却实在呆头呆脑,怕是靠不住。 花掌门淡淡道:今晚守夜之时,找人跟他一起去。 仙音门的冰洞前垂着一帘卷云纱,洁白无瑕,缥缈如烟。 宋潜机走近,它便无风自动,向两边分开。 梓墨见宋潜机竟然大咧咧直接进去,急忙道了声失礼。 仙音门女修鱼贯而出,手中提着碧纱灯,行走间裙摆如莲。 分卷(116) 一阵清雅的淡淡馨香扑面而来,众书生顿时精神一震: 各位仙子,多有叨扰。 不知妙烟仙子可方便一见? 在一盏盏碧纱灯照耀下,冰面反射淡金光彩,如同纯净琉璃。 灯芯炽热,冷热冲撞激发阵阵白雾,提灯的仙子们头戴幂篱,身形被云雾笼罩,似真似幻。 青崖书生们这次没有走,还险些将宋潜机挤到后面。 他们互相使眼色传音: 方才见了许多妖魔鬼怪,来了仙子们这里,才是真从盘丝洞到神仙宫了。 此地清雅整洁,才是修士该呆的地方。 宋道友好。一声柔丽声音响起。 声音清泠泠如泉水击石,美人拨弦。 青崖书生们循声看去,只见素色屏风映出一道窈窕人影,清贵出尘。 越是看不见,越想看真切,众书生齐齐盯着屏风。 箐斋撞了撞宋潜机的胳膊,低声道:你发什么怔,那便是妙烟仙子了! 宋潜机没有发呆,他身上一直没反应的珠子,直到进入此间才闪烁光彩。 而后失去感应,再无动静。 宋潜机站在原地点头:妙烟仙子。 他目光掠过屏风,扫视场间。 众女修戴着隔绝探查的特制幂篱,从头到脚又被衣衫遮住,一双手都不露出来。 宋潜机看不见脸,更分不清人,一时怔然。 这打扮让他想起初识的何青青。仙音门以前喜欢四处露脸,却不知何时流行挡脸了。 无相这分身,竟扮作女修,他不会觉得别扭吗? 他前世就算逃命,扮乞丐扮傻子也不敢扮女修士。因为接触少,扮不像,反而会引人注意。 屏风后的身影动了,瞬间抓住所有人目光。 千呼万唤始出来,一张绝美容颜,如明月照耀冰洞。 千娇百媚,万紫千红顷刻失色。 众书生怔了怔,才想起打招呼。 纵然近年关于妙烟到底是不是最美如果妙烟不是最美,什么才是女修美的标准以及美该不该有标准的争执辩论层出不穷,更有人为了伸张观点,将妙烟仙子贬低得一文不值,但当妙烟真正站在眼前时,众青崖书生还是表现出亲近、殷勤之意。 除了箐斋、梓墨,和几位随子夜文殊赴过华微宴会的修士,他们听过妙烟弹琵琶,看过她狼狈之态,再看她便觉得没那般迷人。 宋潜机微微皱眉。 不对,笑容的弧度不对。合该唇笑眼不笑,才是妙烟。 再细看,此人面容与妙烟无异,动作却不如妙烟轻盈流丽,气质也有微妙的违和感。 只是照猫画虎的模仿妙烟,不得其神。 宋潜机走近,近到妙烟不得不后退一步,轻声道:道友有事? 宋道友,你干什么!梓墨拉他,不得放肆。 初见仙子,想仔细看看。宋潜机说完转身,问妙烟身边另一位戴幂篱的女修: 仙子可否让我看看? 那女修疑惑不解,迟疑片刻才揭开面纱,脸色微红:宋道友想看我? 真奇怪,看完天下第一美人妙烟,还有心情想看其他人? 自古绿叶衬红花,见过红花,谁还爱看绿叶。 得罪了。多谢。 宋潜机看罢,又问下一位女修同样的问题。 他语气认真,虽只看一眼,却是认真地看,看过便退开。 青崖书生们阻拦不住,只能崩溃传音: 完了!院监师兄的名声彻底完了! 宋寻,你这是何意!那妙烟召出琴,冷声打断。 我好奇。宋潜机道。 假妙烟不是无相,他也不能确定哪个才是无相分身。 已经杀过一次的人,宋潜机倒也不急。此人宁愿扮女修也要潜入此地,且看他想干什么。 前世冰洞内没有仙音门一行,更没有妙烟,没有无相。 幸好自己来了,宋潜机想。 只凭一个子夜文殊,一柄雪刃刀,斩得尽秘境魑魅魍魉,杀不破人世欲壑贪网。 妙烟顿了顿,拂袖道:道友失礼在先,恕我仙音门不能再接待道友。送客。 青崖书生们见妙烟生气,纷纷道歉,急忙拉着宋潜机告辞。 等他们走远,假妙烟神色变得恭顺,走到另一位女修身前行礼。 那女修才开口:这个宋寻,不对劲。 竟也是妙烟的声音。 其他女修纷纷围上前:师姐,哪里不对? 眼神。妙烟道。 他虽行止奇怪了些,但眼神清正,不似狂徒啊。假扮妙烟的女修说。 你不懂。妙烟淡淡笑起来。即使顶着另一张脸,她的笑容一样完美无瑕,令人眩晕, 子夜文殊虽冰冷,他看活人便是看活人。这宋寻好似温和,他看你的眼神,却像看这盏漂亮的碧纱灯,你懂吗? 师姐,我确实不懂。不如今夜随他一起去,再仔细看看他。 妙烟沉默片刻,似在思索,众女修静静等待。 你独自去,恐怕危险。她最后说,我亲自陪你去。 多谢师姐。假扮妙烟的女修大为感动,师门变故,才让师姐来这秘境受此委屈。相信望舒师伯一定能拨乱反正,这世道终究邪不胜正! 不错。另一人附和,只要这次成功,那绛云师徒再不能作威作福! 等咱们离开秘境,就再不用看见她们师徒。不知望舒师伯会做到哪一步,何青青养的那群外门狗,也要统统打杀了才好! 妙烟不语,神色冷淡。 众人察言观色,不再说了。 冰洞不是一盘散沙,而是一艘航行在暴风怒海上的船。 子夜文殊掌着船舵,除了应对风浪海兽,还要对付四个船舱里作风、逻辑各异,试图争抢淡水、试图砸船的队友。 而随着宋寻上船,不管各方有何想法,出于什么目的,都默契地认为该派人同他一起去守夜。 夜色深了。 银色月光斜斜照入洞口,洞外呼啸来去的风声里,又响起精魅的歌声。 宋潜机背着黑刀,闲庭信步般踱出。 青崖书生们目送他背影消失,想起先前的惨烈战斗,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 这洞内修士们如今能动能说,但身上都带着或轻或重的暗伤。 宋道友说不用咱们过去。梓墨忐忑道,咱们真就不跟去了? 另一小弟子道:我觉得要去,他靠不住!这人说是来帮我们脱困,来了之后根本没干什么正事,净往女修堆里钻!难道看美女就能解决我们的困境吗? 箐斋想了想:我觉得宋道友不像贪花好色之徒,女修们跟他相处也不错。 那是给院监师兄面子!现在大家都知道他是青崖院监的朋友,他却如此不珍惜师兄的名声! 宋潜机走出冰洞晒月亮,呼吸新鲜空气,举着雪刃刀伸了个懒腰。 洞口布置的粗糙防护阵,像一面半透明的护盾,上面已经隐现裂纹。 最中央留出可供一人出入的通道。 从前每个夜晚,子夜文殊便独自站在这里,沉默挥刀。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管受多少伤,碎几次骨头,也不能后退不能疲惫。 夜色苍茫,歌声近了,密密麻麻精魅遍布山岗。 宋潜机站在这里,便想起前世两人流过的血。 他仰头看月亮,忽笑了笑,一刀挥出。 哗啦! 纸糊般的防护阵应声而碎。 第154章 吹一支笛 在歌声里, 夜风逐渐变得甜腻。 精魅们一边唱着轻柔的歌,一边用冰冷而黏腻的目光观察宋潜机、冷静地评估这个新来修士的危险程度。 精魅喜食修士血肉,但灵智近人, 狡诈多疑, 并非只有本能的低阶妖兽。乍见他打碎防护阵, 反而一时没有近前。 他不是原来那个人。说话的精魅声音又尖又细, 像长指甲滑过坚固的冰面,看他眼睛, 他不怕我们。 防护阵碎裂后,留下一地残余的阵材、阵基,宋潜机用长刀挑出能用的, 再加上几样冼剑尘储物袋里的, 七拼八凑, 摆了一个新阵。 背后响起一道粗豪声音:原来宋道友是阵师啊, 这阵法看着快裂了, 我还担心它撑不过两日, 这下有道友修复防护罩,不用咱们操闲淡心。 略懂些。宋潜机回头看,除了说话的散修, 还来了一个世家供奉、两个仙音门女修、两个位花溪派女修, 一共六人。 六人跟宋潜机打过招呼, 自我介绍后,互相之间却横眉冷目。 原也不用他们再介绍, 除了仙音门那两位,前世他跟这些人已经打过些交道。 境界最高的是世家供奉, 元婴后期, 长眉长须, 脸色蜡黄,本命法器为黑白双锏。他年轻大,又自矜身份,自称郑老,宋潜机前世喊他老郑。 散修是个黑脸汉子,身壮如牛,说话粗声粗气,用一把紫金斧头。散修队里有四个姓刘的,宋潜机分不清名字,称他刘三。 花溪派的两位女修梳着双髻,一个穿胭脂红,一个穿杨柳绿,乃是一对双胞胎姐妹。姐姐叫隐朱,妹妹叫含碧。她们用一样的软剑,修一样的功法,宋潜机只能凭衣服颜色区分二人。 剩下仙音门两位穿着素净衣裙,头戴幂篱,方才听其中一人自称沐霞。 另一人身形高挑清瘦,被师妹介绍时始终沉默,最后只说了名字:何云。 宋潜机怔了怔,仙音门女修里,还有人乐意用这么朴素的名字? 世家供奉老郑见多识广,捋了捋长须:老朽观这阵法,不像原先的防护阵,可是一座困阵? 它是一个迷宫型困阵,但是范围不大宋潜机话未说完,四面山岗的精魅再忍耐不住,发起第一轮攻击。 上百只精魅足尖离地,青丝飘扬,如一片黑云遮挡天幕与月光,向冰洞飞来。 众人围在宋潜机身边,神色还算镇定。 他们能支撑到此时,各有抵御精魅歌声幻象的手段,只要不与这些东西正面交手 啊!刘三惨呼一声,它从哪冒出来的! 惨白诡异的美人脸忽近在咫尺,长过三寸的指甲几乎划破他眼皮。他挥斧劈出,仍被精魅撕开法袍,右臂留下三道见骨的伤口,汩汩淌血。 另一只精魅寻着血腥味扑上,却被黑色刀鞘打飞。 宋潜机道:小心些,上百只里,总有几只误打误撞找到迷宫出口。 老郑召出双锏,气道:这不叫范围不大,这根本没范围! 既然阵法不顶事。刘三眼珠一转,辛苦大家支撑片刻,我速速去请子夜院监来! 说罢转身向洞口方向奔去。 眼看精魅源源不断地冲进来,谁想留在这里送死。 只有一人能跟他们斗一斗。 子夜文殊因为远超旁人的强大战力,一直独战独退。 即使与他相同境界的元婴供奉,也不敢说能在他手下撑过二十招,因此更不愿与他并肩作战,显得自己不如一个年轻人。 他越强,旁人越觉自身无用。越无言,旁人越觉理所应当。 加上他脸色本就过于苍白,常年面无表情,就算他身受重伤,身边人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变化。 如今洞内大部分人,还在等他调养得当,带大家杀出重围。 宋潜机闻言轻呀一声,遗憾道:好主意。可惜晚了。 他挥着黑色刀鞘,手起刀落:我说略懂,就是学艺不精。本想布一个困阵,谁知这阵锁死之后,能进不能出了。 宋寻,你什么意思?刘三破口大骂,你想害死我们吗? 若非精魅纠缠,他的斧头已砍向宋寻。 花溪派两位女修抽出腰上配饰,化作两柄银光灿灿的软剑。 隐朱道:他若想害你,他怎会也在此地。当务之急,是想办法出去,联系子夜道友。 含碧道:宋道友是布阵者,肯定也有撤阵的法子。 这困阵完全覆盖洞口,外面的精魅想进洞,必须突破阵法。 而七人又在阵中,首当其冲遭到攻击。 千年以上的精魅是秘境顶级捕猎者。垂地黑发坚韧如蛇身,可以绞断修士脖颈;尖牙锋利,可以咬碎修士淬炼过的骨骼,长长指甲如刀剑,可以像撕纸一样,撕碎绣满符文的法袍。 宋潜机说:咱们在此阵中央,四周尚有不断变化的迷宫阻隔,精魅已入阵中,将我们重重包围。若是撤阵他不用说完。 撤去阵法后,如何杀出去? 花溪派女修不再开口,两人背靠背站着,软剑挥得密不透风,撑起一道半圆的剑光屏障。 出去是死。刘三骂了一句脏话,耗在这里,无非也是晚死几刻! 其他人被此言激起绝望心情,当下不再藏私,召出随身法器、攻击符箓往外扔。 只想多拖延一时半刻,祈祷子夜文殊放心不下,出来探看。 一时间爆炸声声,彩光道道。 倒是还有一个办法。宋潜机说。 那你等什么,等着给爷上坟吗。刘三喝道。 还请道友赐教。沐霞站在同门何云身边,身上贴着数不清的防护符,只顾狼狈躲避。 刘三瞥见这等丰厚身家,登时眼红不已。 何云手中一根白绫凌空飞舞,抵挡精魅攻击。但这并非她本命法器,使来略显僵硬。 此阵名为北斗困杀阵,可困可杀,只是原先少了几件阵材,杀阵部分难成。我们正好有七人,诸位按照我的安排,七个星位各站一人压阵,配合我阵法变化,威力可翻七倍。如此支撑到黎明,应该不成问题。宋潜机道。 分卷(117) 众人大喜。 隐朱笑道:呆子,有这好办法,你不早说! 成杀阵之后,七人气息相连,威力翻倍,却也一伤俱伤。宋潜机道。 刘三抢道:爷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夜宵。那也比等死强。 老郑道:咱们今夜同困此地,早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 何云道:我仙音门两人在此,愿听道友差遣。 含碧听她这种淡然庄重的语气,只觉得做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莫再废话,搏生路要紧。 那我们勉强一试。宋潜机道,郑道友主天枢位,隐朱仙子主天璇位、含碧仙子主天玑位,我主天权位,郑道友主玉衡位,仙音门两位仙子,分别主开阳、摇光两位,如何? 其他人开口应是,老郑疾呼:宋道友慢着,我阵法学得差,星星还是会数的。我修为最高,当在北斗魁柄相接处,最要紧危险的天权位。仙音门二位仙子,主修音律之道,战力最弱,应分开安置。而你手上的雪刃刀杀性最重,应主杀星玉衡位 众人闻言,霎时心知肚明。 何云道:宋道友当考虑如何成阵最强,不该顾虑我们彼此关系!我愿与花溪派二位道友站在邻位。 隐朱道:是生是死,就看今夜了。我们花溪派也愿与仙音门携手抗敌。 好。宋潜机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重新安排站位。 七人如飞鸟投林,各自站定。 阵法中气息流通,七处同绽光辉,如星芒闪烁,每人压力顿减。 沐霞隔空传音道:师姐,这事蹊跷。怎么这么巧,要我们七人一伤俱伤,他是不是故意的? 何云望着宋寻的背影:他怎知道,我们会来七个人?他布置此阵,若有意害人,大可将自己放在阵外。 宋潜机确实没说谎。 今夜来几个人,这里就是什么阵,他可以随时调整变化阵法。 没有北斗七星阵,还有八门金锁、九字连环、十方罗刹,就算来二十个人,他也能安排的明明白白。 除非对方阵法造诣比他强,否则不会打乱他的计划。 至于真比他强的,现在还在紫云观喝续命药。 好景不长,涌入阵中的精魅越来越多,七人冷汗涔涔。 何云忽听宋潜机的声音响起,但不是对自己,是对其他星位的修士。 他竟在指点他们打法战技。 其他星位士气大振,如虎添翼。 如此一来,最弱的两处拖累,便是仙音门所在。 何云微微皱眉。 若他们撑过这一夜,等这些人回去,将收获向同门传授,以后人人抢着入阵守夜。 长此以往,一无所获的只有仙音门。 今夜生死尚不知,但她思虑深远,已想到数日后的局面变化。 二位仙子不必再消耗防御法器,且拿出顺手的乐器。宋潜机道。 何云的声音穿透特制幂篱,模糊不清: 宋道友,这东西不是人,我们修习的天音术,对它用处有限。别说我们两个,就算洞内同门齐奏,也是杯水车薪罢了。 宋潜机道:可有多余的乐器,扔给我一件。 空中抛来一物,是支紫竹短笛。与两人身家相比,此物实在粗糙简陋。 宋潜机也不嫌弃:我吹奏一曲,你二人莫在意它们歌声,只应和我的曲子。 沐霞、何云不动,手上依然拿着防御护盾。 老郑急道:二位别犹豫了,这阵法由宋寻主阵,我们使出功法,他便能感受到弊病在何处。宋道友所学庞杂,依他所言,于你二人必有进益。 沐霞小心翼翼地望着何云方向。心想你们武修法修的路数,怎么能跟音修一样? 你们知道眼前这位何云是谁吗。 在她面前,你敢说懂乐道? 宋道友,懂乐道?何云的音调有些奇怪。 略懂些。宋潜机将竹笛凑在唇边。 一道清亮、悠扬笛声飘出,如空山鸟鸣。 第155章 花月落云 宋潜机在华微宗大典, 借过子夜文殊的玉凤箫。 萧声喑哑,越吹越孤寒,似冰泉幽咽, 朔风卷雪。 而这支紫竹短笛只有玉箫一半长。笛音一出, 清亮灵动,似春日里百鸟争鸣。 仙音门两人闻声一怔, 更觉古怪。 何云心道不好, 立刻搜寻储物袋, 要给对方换一件乐器。 仙音门的音修, 大多将自己乐器看得极珍惜贵重。自己用过琴瑟琵琶, 绝不愿再轻易借给不懂乐道的人。 这支竹笛虽不是高阶法器, 胜在外观小巧可爱。追求者送来,她随手收下, 从未吹奏。 有人来借,便下意识借出自己没用过的样子货。 她不知是如此音色。 此音过于柔和轻灵,根本无法压制精魅, 反而像为它们的歌声伴奏。 先前她们弹奏曲目, 多为急促慷慨之音,精魅几乎不受影响。 在精魅歌声干扰下,天音术对武修法修的助益更有限, 最多只起缓和调息作用。 宋潜机试过几个音, 却像对音色很满意,直接吹奏起来。 笛音飞出, 轻柔缥缈,似一条落满月光的潺潺春溪。水波荡漾之间, 银光细碎, 清泉敲石, 叮叮咚咚。 精魅歌声借助这春水之势,层层攀高,越来越尖锐,攻势也更加迅猛。 沐霞惊呼一声,急忙补上一沓新符箓,精魅的指甲险些将她防护盾撕裂。 其他星位同样压力倍增。 刘三喊道:宋老哥,要不咱别吹这玩意了,这是给它们助兴啊。 宋潜机置若罔闻,只顾吹笛。 精魅狂态毕现,爪牙暴涨,长发如鞭。 阵中叫苦不迭。供奉大声呵斥,散修骂骂咧咧,女修连声抱怨。 何云凝聚精神,细细听过片刻,神色却由古怪、担忧变得惊讶、喜悦。 妙哉。她面纱下的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说罢席地而坐,召出一张琴横置膝头。 铮! 一声琴音,柔和婉转。 这不是她的琴,但她自信可以弹得很好。 此时洞中所有仙音门女修,谁练琴时不曾受她指点。 琴音有意应和,被笛声牵引,逐渐相融。 宋潜机正在吹笛,无法开口,只能用灵气传音。 于是何云听见那人的声音淡淡响起,好像站在她身后说话: 莫听杂音,只和我的曲声。 她沉下心去。 歌声是杂音,同伴的呼和是杂音,风声水声树声打斗声都是杂音。 她的世界里,忽然只能听见那人吹笛。 琴音流泻而出。 若说笛音如月照春溪,琴声便如花落水上,缥缈柔丽。 这是弹曲的时候吗?一个吹曲的已经够咱们受了老郑话未说完,手中双锏被打落一只,空门大开。 精魅近在咫尺,本以为必要结结实实挨一击,断几根骨头,谁知与他缠斗的精魅忽然转头咬上同类的脖颈。 隐朱喝道:这乐声让它们彻底发狂了! 一部分精魅彻底失智,厮杀没有章法规矩,像感受不到痛苦,用最阴毒、残忍的招式互相攻击。 另一部分更疯狂的攻击阵法。 沐霞当即召出箜篌,与琴笛应和。 曲声大作,如春风吹遍山野。 夜色苍茫,沉沉阴云被风轻柔拨开,显出皎洁月光。 宋潜机吹过一遍,便知弹琴的女修聪慧悟性高,不用他再教。 他放下竹笛,露出气力不济之态。 箜篌与琴声不止,两遍后已然熟练,渐入佳境。 互相攻击的精魅死伤惨重,阵中人精神大振。 老郑大笑:如果咱们能撑过今夜,说明咱们七个人加在一起,足顶一个子夜文殊! 刘三道:说得好,日后行走修真界,报出咱们的名号,都响当当的好汉。他忽然改口,呃,还有好姑娘。 辛苦两位仙子了。含碧对何云、沐霞方向喊道,今日才见识了仙音门的真本事,果然厉害。 逆境变顺境,先共苦再同甘,巨大的成就感和喜悦淹没所有人。 平时一千一万个看不惯,此时横也顺眼,竖也顺眼。 见宋潜机的星位没有动静,反倒最担心他。 老郑道:宋道友,你主持阵法,又为大家忙了一夜,还撑得住吗? 刘三道:宋老哥再坚持片刻,天快要亮了。阎老大藏了一坛大衍宗的紫玉酿,我偷出来请你喝! 怎不说请我们姐妹?仙音门两位仙子一样辛苦,你不请她们?隐朱笑道,宋道友,他们洞里臭烘烘的,一群臭男人。你不如到我们那边,喝点灵茶闻闻花香。 众人战至酣处,言笑无忌。 破晓未至,阵中人灵气将枯竭,脸色苍白,目光却如星火燃烧。 一声尖啸响起。精魅在首领号令下,逐渐恢复神智,提前退去。 破晓的微风吹过遍地残尸断肢。 这个充满血腥气夜晚,以每个人满载而归结束。 武修、法修得到战技战法进益,音修得到一首曲子。 宋潜机已撤去阵法。 众人身体疲惫至极,但精神兴奋不愿离去,好似相见恨晚,交流着共同御敌的经验。 刘三想拉宋潜机去喝酒。宋潜机用刀鞘清理报废的阵材: 我还要收拾片刻,诸位先回去休息吧,明夜又是一场恶战。 一夜过去,他的雪刃刀不曾出鞘。 众人闻言纷纷告辞,急着回去打坐休养、梳理心得,还要向同门吹牛。 不过片刻,宋潜机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 竟是那仙音门女修又回来了。 她站在狼藉战场,裙摆被血迹染脏,像一朵开败的花。 这位仙子,竹笛已经物归原主。 那女修摇头:我不是来要笛子。 隔着幂篱,宋潜机看不见她的脸,只能感觉到对方此时气息不稳。 想来是今夜过于疲惫。 不要笛子要什么。 这支短笛,送给你。何云道。 宋潜机笑了笑,语气略带宽慰之意:不必。我已用不上了。 你的意思是,你以后,不吹那首曲子了?! 她音调忽然拔高,好像受到巨大打击,身形摇摇欲坠。 宋潜机怔了怔,眨了眨眼:一首曲子而已,即兴而为,兴尽而散,何必执着? 而已何必执着,何必执着。那女修喃喃不止。 两人相隔两丈,宋潜机却感到深切无比的悲哀、不甘、愤懑从对方身上涌出。 它有名字吗?那女修问。 宋潜机望着月亮想了想:就叫,花月落云吧。 自他进入秘境,离田地更远,离前世更近,唯有天上这轮月亮,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花月落云,好名字。那女修道。 她低头一眨眼,眼泪忽落下来。 寂寥苍茫的风雪破阵曲,是让她画地为牢的心魔。 缱绻温柔的花月破云曲,是救她走出死境的月光。 截然不同的曲子,却应出自一人之手。 师徒关系僵冷,而后师门大变,仓促闯进秘境,步步危险,夜夜难眠。 直到今夜有人说:莫听杂音。 仙子怎么了?宋潜机一惊,有些害怕。 为什么聊得好好的突然哭了。 我该不是,遇上碰瓷了吧。 第156章 因指见月 虽然看不见面容, 但她哭得这样美,在银色月光下,裙摆如芦苇随风荡起,有种令人心神摇曳的破碎美感。 让美人哭泣无疑是罪大恶极的事。她甚至不需要说话, 一滴眼泪就是一柄杀人剑。 这种特殊气场和美的氛围, 令宋潜机莫名感到熟悉, 进而心生警惕。 他这辈子被许多人当面哭过,也算见过世面,却是第一次觉得自己要被碰瓷了。 下一刻会不会有一群仙音门女修冲出来, 将他团团围住, 谴责他为什么要恃强凌弱, 欺负一个柔弱音修。 青崖书生和世家弟子也会质问他,如何惹得对方流泪不止。 散修和花溪派女修毫无疑问要看热闹起哄。 然后一根筋的死人脸被这事惊动, 必会出来主持正道。 那他们又要吵架。 宋潜机向后望,疑心这滴眼泪是五百个刀斧手埋伏帐后摔杯为号的前奏。 让道友见笑了。那女修用衣袖拭去腮边眼泪,今夜闻此曲, 举目见月, 不见故里, 忽有所感。 她哭罢, 吐出一口气,体态稍松弛。 仿佛原先头顶有一根看不见的线,提着她脊背挺直,双肩打开, 下巴微抬。 现在这根线断了,她立在狼藉战场, 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放松下来, 露出自然状态。 不是碰瓷就好说, 有话好好说。 随对方气场变化,宋潜机也松了口气,安慰道: 这首曲子,写的便是故里。然花开花落不问花期,云聚云散不问因由,红尘本就无常。 红尘本无常那女修低声道,一首风雪破阵曲,刀光剑影、快意恩仇,看似睥睨八方,最后只剩一场白茫茫大雪。花月落云曲正相反,花月迷人,占尽风流,细听却是淡淡寂寥。但这两首曲子,应是一人所作,也只能出自一人之手,我说得可对? 宋潜机怔然。 被听出来了? 《花月落云》是他在千渠种过的地,养过的食铁兽,浇过水的麦子,还有他这一世遇见的人。 他们不是上一世他见的孟河泽、纪辰、蔺飞鸢、子夜文殊,也不是上一世他没见过的何青青、卫真钰、冼剑尘 分卷(118) 一切都不一样了,这首曲是他的今生。 原以为两无干系脱胎换骨,却被一个无名音修后辈一语道破。 修真界果然水深浪险,藏龙卧虎。 对方的无形视线穿透幂篱,紧紧盯着他,定要求个答案: 道友莫想再框我,风雪破阵曲,我已弹过千千万万遍,日日描摹,刻入骨血。 语意决绝,宋潜机稍惊,不好,这姑娘恐怕入障了。 何云屏住呼吸,终于听见那个人说:是我。 她踉跄两步。 天下最美时,穷尽手段找不到的人。 行到水穷、隐藏身份时却不期然遇到。 她的美名已不在最鼎盛,心境不稳,处境凶险,没有比这时更差的相遇。 但此时他不曾见过她的脸,更不知她的身份,他只认识何云。 他们因一首新曲结识,共同御敌。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相遇。 何云,不,应对叫妙烟更准确。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取这个假名。何青青与绛云,她们本该是敌人,谁会用敌人的名和字。 我能否问宋道友一些问题?妙烟声音艰涩,字字铿锵,道友可以不答,但请不要骗我! 宋潜机苦笑:好罢。 他低头整理阵材。 宋道友是散修,不知是哪里人? 我出身凡人。一个叫平宁镇的小地方,不值一提。 你与子夜院监是朋友,不知相识多久了? 黎明前最深的夜覆盖四野,远处传来兽吼阵阵、水流轰鸣。 宋潜机略一迟疑,实话实说:许多年了。 妙烟脑海里莫名闪过另一个人的影子,指甲刺痛掌心,心绪澎湃。 千渠名震修真界,不是小地方。修士寿元长,宋潜机与子夜文殊在华微宗相识,区区三四年,远称不上许多。 不是他。 幸好不是他。 今夜你是故意的,你留在这里,想解子夜文殊危局? 是。宋潜机又用刀鞘挑起地上一块阵材,苦笑道:何姑娘就问到这里吧,再往深处问,我是不会答了。 说来不怕道友笑话,我遇到你之前,一遍遍弹风雪入阵曲,常想作曲者是多大年纪,是男是女,住什么地方,练什么功法,平时喜欢干什么。妙烟走近两步,今天见到你,原来你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 宋潜机抠了抠刀柄:姑娘应当失望。 人总会将遥不可及的东西神化。 不!虽不相同,然,始愿不及此。妙烟说出这句话,自己先怔了。 他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长相平平,穿着不合身的法袍,晃着借来的雪刃刀,气质也不如何高贵,有点散漫的散修习气,却不是真无赖。 看谁都像看花月,眼中不见美丑,又能为了救朋友,千山万水地赴危难。 只有宋寻这种人,能写出那两首曲子。 宋潜机心想,这女修聪慧且沉稳,听曲一遍即可引导师妹复奏;又下得苦工,能将一首曲子练习无数遍,如此却在仙音门中寂寂无名。 她年纪尚轻,怀才不遇,想来因此郁郁不得志,才被风雪入阵曲拖入迷障。 何云姑娘,你看。宋潜机将刀换到左手,撑在地上,右手伸出一根手指,斜斜指向天空。 黎明前的墨蓝色天空,一弯残月挂在梢头,像一只银色的船,能载人遨游云海。 女子低声道:真好看。 她抬头望去,倏忽忘了她是妙烟,忘了门派内乱,忘了师父,忘了大师姐和天下第一美人。 只知道自己站在血河谷狼藉的战场上,有人指一弯月亮给她看。 月亮下面,那人手指并不完美,至少不是一双弹琴的手,手背有灼伤的痕迹,还有一道雪刃刀的伤痕。 不知他从前发生过什么事。 妙烟回神,移开目光:失礼了。 你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见好看的月亮。宋潜机弯了弯手指,但如果你只盯着这根手指,就看不清天上星月。风雪破阵也好、花月落月也好,还有我这个人,都是这根不重要的手指,不是你的真月亮。 不止琴曲、音道,世间一切法门典籍,皆如一指。宋潜机放下手,因指见月。见月忘指。既然姑娘有缘求仙问道,何必执着浮名表象,当去九天之上,见一见真月亮! 他语气温和带笑,却有潇洒九霄之意。 真月亮。妙烟喃喃,我能看见吗? 姑娘还年轻,又如此聪慧,当然是想去哪就去哪,只看如何取舍,放不放得下执迷诶!何姑娘! 宋潜机话未说完,却见那女修身形一震,匆匆奔入冰洞,没了踪影。 宋潜机挠挠头,略感遗憾,心想我可能搞砸了。 纵使他用遁术追上去,也说不出更多的话,不知如何再劝。 萍水相逢,他可以搭花架,却不能决定一朵花该如何开。 恰好收拾完阵材,残月已落,东方大白,他还要去看子夜文殊伤势恢复如何。 还未进子夜文殊的冰室,一群青崖书生热情地迎上前,像迎接功臣,围着他捏肩、捶背,若非在冰洞,恐怕还有人打扇。 宋师兄终于回来了!远远见宋师兄与仙音门仙子叙话,我们不敢打扰,便等在此处! 宋潜机看得好笑:有人来送东西了? 有!散修队送的是三头虎兽皮两张,花溪派送了灵琼花香膏三盒,说想请宋师兄今夜在那阵中,给他们多留几个空位。箐斋捧出东西,觉得扬眉吐气,他们来的时候,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说话也好听多了。 宋潜机心道,守阵成了好差事,那些人以为每夜守阵人数有限,此消彼长。 大门派和世家见过见多识广,沉得住气。 这东西我用不上,送回去吧。宋潜机道:顺便传话出去,请各方贡献阵材,我今夜可增加阵中星位。 没问题宋师兄!梓墨道。 你们喊我什么?宋潜机问。 既是院监师兄的朋友,当然就是我们的师兄了。宋师兄究竟做了什么,让他们这样心甘情愿地聚在一起守阵,大家实在好奇,能不能透露一点。 真想知道? 众书生一齐点头。 今夜抽两个人来看。宋潜机说,给你们留个好星位。 我听闻昨夜是一场大胜。精魅已有伤亡,咱们是不是快要彻底脱困了?有人急问。 还不到时候。宋潜机说完,人走进冰室。 众人自觉闭口不言,却一时不肯散去,纷纷传音: 原来先前跟那些人打交道、与女修闲聊,是想让他们出力,深谋远虑啊。 子夜院监的朋友,当然不是凡人! 师兄跟这种人做朋友,我也觉得安心、靠谱。 子夜文殊并不觉得宋潜机靠谱。 他听完宋潜机的阵法,皱眉: 一损俱损,此法甚险。 你怕他们受伤? 你最强。 你是怕我被人连累啊。你怕我给自己找了一群拖后腿的队友,对敌时顾虑重重,反不如单打独斗。对吧? 子夜文殊点了点头。 我不怕。宋潜机枕着刀鞘,死贫道也死道友。 妄言。 知道了,不说不吉利的话。 他跟对方讲昨夜做了什么,是因为如果一字不说,以后闹出大动静,子夜文殊不放心,必会出来看。 忽听子夜文殊问:你要杀的人,可找到了? 站了一夜,不停说话,又困又累。宋潜机闭上眼装睡。 宋潜机知道,子夜文殊不说废话,有此一问,便是有意帮忙。 对方得他解药,必不肯欠他这个人情。 但杀人是冼剑尘坑他的事,这件事不甚光彩且很麻烦,不符合子夜文殊的规矩,实在没必要把对方牵扯进来。 不能说?子夜文殊问。 宋潜机闭着眼,声音微沉:不能。 入夜,靠近洞口的位置分外热闹。 各方皆有新添修士,青崖书院派出箐斋、梓墨两人。 昨夜区区七人,今夜变为二十一人,浩浩荡荡像只探秘小队。 这二十一人,并非全然相信宋寻有何奇招,大多出于惊奇疑惑,想来一探究竟。 仙音门这次派来沐霞和另两位名叫梦芷、蓼花的女修,没有何云。 第157章 严防死守 宋潜机方现身, 众人友好地与他搭话,拿出各自带来的阵材。 咱们散修家底薄,宋老哥别嫌弃, 试试这两件可还趁手。刘三道。 这位是李阵师, 原先洞口的防护阵便是他布置的,今夜请他过来,宋兄弟看看能不能帮上你的忙。老郑道。 我们花溪派不学阵法,这几块阵材偶尔得来,留着也无用,不如拿来给宋道友。花掌门道。 宋潜机笑了笑,心知各方必然有所保留,只是说得像尽心竭力、倾其所有一般。 其实是不是阵师、带什么东西来都无所谓。 他可以根据成阵者修为高低、人数多寡调整阵法, 粗略控制入阵的精魅数量。 然而仙音门的三位女修神情忧虑, 送上阵材后依然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既然她们不开口,宋潜机也不主动问。 这夜守阵者增多, 战事却比昨夜更激烈。 精魅不甘示弱, 召集更多同类,黎明之前,才不甘不愿地停止进攻。 一夜苦战,众修士疲惫至极, 然伤势轻微,算来领悟和收获更多。 因而神采奕奕,还有心情互相打趣调侃。 明晚不见不散,带酒给大家喝。 有宋兄弟这阵法在, 说不定明晚它们就散了。 等众人散了, 宋潜机扛着雪刃刀, 晃悠悠地回去。 仙音门三人对视一眼, 似终于打定主意,拦在他身前。 沐霞先行一礼,低声道:不知宋道友昨夜与何云师姐说了些什么。 她怎么了?宋潜机问。 她回来之后,不言不语,一动不动,谁说话都不理会。同门都很担心她。 宋潜机稍惊。 梦芷迟疑道:宋道友能否随我们回去看看她,有道友开解一二,或许对她有用。 宋潜机略觉奇怪:我记得贵派妙烟仙子同在洞中。 这,妙烟师姐确实在 宋潜机道:既然妙烟仙子在,自可为她解惑。在下不是音修,更不是仙音门中人,去了也无大用。 以妙烟在仙音门的地位,开解一个年轻小弟子何难之有。 除非何云不肯听她说话。 三人有苦难言,支支吾吾。 花溪派女修未走远,隐朱回头笑道:想找宋道友去你们那边,大可直说,偏要编什么理由。 众人一阵哄笑。箐斋、梓墨两人不好意思笑,一左一右拉过宋潜机跑了。 仙音门三人脸色微变:胡言乱语,妖 方才并肩作战过,妖女二字已骂不出口,又见宋寻被青崖的人拉走,只得愤愤离去。 宋潜机回子夜文殊的冰室内歇息,刚进门,一只储物袋迎面抛来。 宋潜机打开看了看,略觉哭笑不得:这算什么,青崖院监给我的辛苦费? 你缺阵材。子夜文殊说。 你觉得你给我了,我就不用找别人要了?宋潜机把储物袋抛上抛下,我自己种下的花,我亲手呵护,日日浇灌翻土,若是害病枯萎,我自然心疼。可秘境遍地野花野草,随风飘零,我不过感叹几句。不管种花还是设阵,总要先付出过,才肯珍惜维护。 子夜文殊想了想,微微皱眉,目光似谴责:你又骗人。 不缺阵材,却要各方奉献。 我是骗人。宋潜机将储物袋扔回去,笑道:你要是想学怎么骗人,我可以免费教你。可惜你口齿不够伶俐,怕是学不会了。 子夜文殊不再说话,哗啦啦翻开一本簿册,低头奋笔疾书。 宋潜机笑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难道你说不过我,就在日记里骂我?纸上骂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冰室外,青崖众人还等着箐斋、梓墨传授经验。 梓墨道:入得阵中,莫要慌张,万事听宋师兄差遣,一夜必有收获。出阵之后,只一件事必要留心警醒。 青崖众人打起十二分精神,还有人抽出纸笔准备记录。 只听箐斋道:关键时刻,必须挺身而出,当机立断地帮宋师兄挡桃花。 如此四天过去,各方关系缓和,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彻底消散。 甚至开始以物易物,讨价还价,颇有些随遇而安、乐不思归的意思。 先前攒了不少妖兽皮毛,去找仙音门换几瓶疗伤丹。 带上我们的灵草,找青崖书生换几张符箓。 白日去散修洞里喝酒吃肉,去仙音门洞口听琴调息,晚上轮流守阵,隔天交流心得,真是因祸得福了。 仙音门音修每天抽两个时辰施展天音术,助伤者梳理灵气。 起先有人不甚乐意:妙烟师姐,要是花溪派的人来听,咱们也要弹吗? 妙烟道:那阵法你们已见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只有共同提升实力,才是破局之路。 分卷(119) 师姐是想帮他们,还是蓼花鼓足勇气道,帮那个宋寻?师姐最近刻意接近他,不会是对他有意吧?他不过一介散修,无家族更无门派支持,就算有些真本事,只要他无意扬名,便不值得师姐另眼相看。 在妙烟的追随者心中,妙烟当配最强者,不止强在天赋或修为,更在地位势力。 妙烟打量众人神色,蹙眉:你们在教导我? 我等不敢忤逆师姐。沐霞尽力委婉道,只是望舒师伯曾经说过,师姐若是找到作曲者,对师姐恐怕不是好事。 妙烟冷声道:是好是坏,我分不清,要你指教? 此言严厉,已是训斥。 众人噤若寒蝉,只觉妙烟远不如从前温柔。好像自那日回来后,再没露出过最完美的笑容。 宋潜机根本没有感觉到何云的刻意接近,只将对方当做偶尔来请教的晚辈。 他因为主持阵法,各方都想接近,常送他酒肉法袍芍药花。 但他身边有青崖书生们严防死守,往往何云刚开口打过招呼,便被人打断。 直到第五日入夜,众修士方才入阵,各居星位。 倏忽一阵地动山摇,如地龙翻身,冰锥、冰屑疾雨般当头砸下。 宋潜机心中微动。 等了这么久,终于来了。 第158章 我带你走 宋潜机今夜没有带雪刃刀。 洞内众修士已足够信服散修宋寻, 无所谓他手里有没有一柄厉害的刀,是不是子夜文殊所认可的朋友。 入阵前,他特意将刀还给子夜文殊:今夜我或许要杀人。 子夜文殊奇怪地看着他, 似在问既要杀人,为何还刀。 宋潜机身上有很多好东西, 画春山七绝琴屠龙阵,却从没听说他有本命法器。 一柄真正趁手、可与人一搏生死的杀器。 宋潜机道: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不想用你的刀。 子夜文殊冷冷道:不用雪刃,你用何物? 我自己也带了剑。宋潜机知他好意, 并不着恼,此剑杀性不输雪刃刀。 杀人剑本不该轻易示人。 但为了表明自己确实有顺手的法器可用,让对方不必担心, 他从储物袋中召出薄剑,缓缓抽出三寸,亮给子夜文殊看。 出鞘无声,剑身薄且窄, 呈现近乎透明的水晶质感,照不出人影, 只照见四壁寒冰。 剑刃锋利,杀气凛然,想来一剑刺出, 必无影无形,绝没有转圜余地。 见惯高阶法器的子夜文殊也不禁眼神一亮,赞道:好剑! 宋潜机满意地笑,合剑回鞘。冼剑尘要是没这点家底, 这么多年才是白混了。 却听子夜文殊话锋一转:这不是你的剑。 他语气笃定。 宋潜机略有不服:你又没见过我出剑, 怎知我不配此剑? 子夜文殊摇头:此等杀人剑, 不配你。 宋潜机的剑,合该光明正大,收放自如,既能杀人,也能救人。 宋潜机无奈笑笑,轻敲剑鞘:你倒是高看我。但现在我跟它一样,不过是别人手里一件能杀人的工具。 被杀的人以逸待劳,按部就班地布局等待。杀人的却要千山万水地追,哪怕明知有陷阱圈套,也不能畏缩不前。 若非遇到子夜文殊一行,这实在是趟辛苦无趣的差事。 子夜文殊听见他说别人,眉梢微挑:是那个人。 他看向洞顶,似要穿透冰壁看见高远天空。 宋潜机一怔,失笑:一猜就中,这么聪明,我还以为你练那功法,会把脑子练傻。 否则为什么总把自己置于险境,搞得一身伤病。 子夜文殊一本正经纠正他:冰魄心法磨损修炼者七情六欲,不损心智。 这事不难猜。宋潜机在华微宗时,谁的面子都不给,不去紫云观不去青崖。因为他有一座最大的靠山。 世上还有谁能请动他杀人,只剩冼剑尘。 宋潜机心道,可惜这功法成就你,也损害你。 凡有得必有代价,一个修士有多强的神通,就有多危险的命门。 因为青崖需要一尊威严公正的镇院神像,子夜文殊就将自己练成一柄冷漠无情的刀。 他有时难以理解人心幽微复杂的感情,别人越不敢接近他,他与人相处越少,便越难与常人共情。 直到宋潜机开始给他写信,热情、认真地描述田间地头鸡毛蒜皮,生生将他拉回人间。 宋潜机笑道:那你再帮我想件事。精魅也懂趋利避害,在这里碰了硬钉子,伤亡惨重,却仍不愿离去,每夜进攻,还要召集同族一起来。秘境又不是没有别的修士,为什么死盯着我们这群人?难道因为你我比较好吃,更和它们胃口? 因为有所惧,又有所图。子夜文殊道。 不错,精魅不敢进洞,或许因为洞穴深处有它们忌惮的东西,而我们手里有它们想要的东西。又怕我们知道它们想要什么,拿来制住它们,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前世今夜,子夜文殊和宋潜机抵挡精魅时突发地震,冰洞似要坍塌,洞内修士如无头苍蝇乱撞。 子夜文殊尝试带队向外突围,死伤惨重,宋潜机见势不对,招呼幸存修士改向洞穴深处跑。 一行人顺着地动震开的通道闯入地宫,暂时脱离死亡阴影。 至于精魅当初为什么盯上他们,没人在意。 秘境内无数秘密,不是每个秘密都有答案,也不是谁都有命能解开谜底。 宋潜机笃定,无相的分身既然沉得住气隐藏在这里,必有计划图谋。 值得他图谋的事,一定是件大事,也值得秘境中精魅倾巢而出。 宋潜机不能说自己重生,却也懒得编其他理由:我会卜算,算到今夜地动山摇。一条通往地宫的通道在洞穴深处打开,你带人顺着裂开的冰道一路向下,可逃出生天,你信不信。 子夜文殊很肯定地反驳:你不会卜算。 除了第一句,其他也不信吗?!宋潜机无法证明没发生的事,又需要对方配合。 信。子夜文殊道:今夜有变,所以你要杀的人可能出现? 宋潜机高兴地拍腿:子夜,跟你聊天实在太简单了。 事实证明他高兴地太早了。 此时冰面颤动,冰锥坠落,精魅似受刺激,发起狂暴攻击。 宋潜机拔剑,高声道:大家向洞内跑,我断后。 忽一道黑影闪过,又一道白光,带着刺骨冰寒袭来。 离宋潜机身前不到三尺的精魅被劈成两截。 雪刃刀抢先出鞘,子夜文殊到了。 宋潜机既恼怒又无奈,传音道:我以为我们已经说好了,一旦地动,你就带人进地宫,我挡住洞外这些东西,随后就到。 我没答应。子夜文殊说,他们会听你的,不需要我带。 他看了眼宋潜机的剑,意思是只你一个,如何挡得住发狂的精魅。 宋潜机同时看了眼他伤口,意思是你伤还没好,我总比你强。 众修士短暂的慌乱后,习惯性听从宋潜机安排,纷纷祭出法器开路,向洞穴深处奔去。 确实不需要子夜文殊带队。 唯有仙音门横生枝节。 宋寻呢?他为什么要断后?妙烟脸色苍白。 这是他的事。蓼花拉过发怔的妙烟,师姐还不快走,还等什么? 地动山摇,冰锥如疾雨砸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嗡鸣回音。 妙烟什么也听不清,只想若此时与宋寻因乱分离,两人尚未留一件信物,人海茫茫、生死茫茫,再向何处寻? 他就算想寻,也寻不到一个不存在的,名叫何云的音修。 而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他,听不见他吹笛。她还有许多话没问出口,许多未完成的曲子没有奏给对方听。 妙烟被人潮裹挟向前,沐霞拉过她胳臂,催她再快些。 不!妙烟一把甩开那只手,忽大声道,我修行一遭,想看看真的月亮! 她转身,逆着兵荒马乱的人潮,向洞口狂奔。 宋寻!妙烟大喊。 宋寻在挥剑,剑光如雨。 平平无奇的面目似披月光,她眼中再看不见旁人。 何姑娘,你怎么宋潜机一惊。 我带你走!妙烟抓起宋寻没握剑的左手,好像溺水挣扎的人拼命抓住一块浮木,便以为抓得水中的月亮。 她将一支玉梳塞进宋寻手中,急促传音道:此物乃仙音至宝横断梳,可以划开空间通道一瞬,助两人抵达千里之外,只有一次机会,用过即废! 她想说我们离开这里,管他望舒绛云谁做掌门,宋王卫王谁称王,管他天下怎么大乱,我们去天涯海角,隐姓埋名、弹琴吹笛度过一生。 子夜文殊微微挑眉,似疑惑。 宋潜机匆匆抽回手:何姑娘你、你可是刚才被掉下的冰锥砸到后脑? 否则怎么说起胡话。仙音门哪有这种宝物,前世没听妙烟提过。就算真有,又怎么会在一个普通弟子手里。 退一步讲,我们认识但不熟,能走到哪里去。 妙烟对上宋寻惊诧目光,像被人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呆怔不动。 若非有人拉她一把,她已被掉落的冰锥砸伤。 师姐!沐霞等人追来,容色惨白,神情惶急。 她们没有喊何云,纷纷喊着师姐,语气极熟悉,与平时称她妙烟师姐一般。 妙烟望一眼同门,目中癫狂褪去,默默收回横断梳,声音艰涩:是我一时慌乱失智,见笑了。 她不是何云,她是望舒精心培养的徒弟,仙音门未来的继承人。 宋潜机一手挥剑,一手将人向后轻推,没时间多留意她有何异样: 此地危险,速速离去! 我不走。妙烟打出一件防护法器,状如花伞遮挡坠落冰块,我留下帮你。 沐霞急道:师姐不走,我们岂能走。 其他人闻声回头望,心情复杂。 这几日大家并肩作战,互助互利。危急时刻,连看起来柔弱的仙音女修都有胆魄留下,他们却要匆匆逃命? 不知谁先折返回头:我也不走! 原是与仙音门最不对付的花溪派掌门。 像一点火星点燃遍地火油,一言出口,众人只觉豪气满胸。 阎帮主道:宋道友每天在阵中指点我们战技战法,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若在这里出事,我却逃出生天,来日必落下心魔。咱们散修喊不出师父二字,但今日与你同生死,共进退! 同生死、共进退!无数道声音重重回荡。 各式法器彩光交织,众人神情坚毅。 宋潜机无奈摇头,你们这时候突然搞团结,合适吗? 但他被前世互相算计,今生无冤无仇的人围在中间,又生出一丝微妙的感慨和感动。 正要开口,忽又感觉到什么。 宋潜机回头,目光如电,穿过纷落冰屑,锁死一道女修的背影。 那背影瘦小而迅速,裹在幂篱中,极不起眼地脱队。 此时此刻,唯一一个向洞内深处去的,便是无相。 不用再找了。 宋潜机一剑挥出。 剑光如离弦之箭,眨眼掠过众人头顶。 第159章 何日再见 宋潜机的找人灵珠闪光时, 他的剑光已经发出。 剑光极快,快到众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只来得及闪过一个念头: 这到底是什么剑,若换了我应对, 绝躲不过这一剑。 闪念之间, 那女修回头, 眸中红光暴涨,挥袖竟打出一道红芒。 与剑光相击时,众人才看清那是颗暗红色玉珠。 剑光被打偏,只削下她一片袖袍, 她身法轻盈诡异, 借助余力反震,去势更快,眨眼不见踪迹。 蓼花惊道:你不是白萼, 你是谁?! 妙烟心中一震, 无限后怕涌出。 白萼恐怕已凶多吉少。她们整日相处,同门换了人, 竟毫无所觉。 她们戴着特制幂篱,这样就算有人发现妙烟为假,也不能轻易分辨出哪个是真妙烟。 这是望舒的安排和叮嘱:局势难测,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你入秘境后,不可轻易暴露身份。若我起事不成,你就是最后的希望! 这种隐匿之策, 反给贼人可乘之机, 混入仙音门的队伍中。 那暗红灵珠撞上洞顶, 轰然炸裂。 摇摇欲坠的冰洞经不住爆炸冲击, 似要坍塌。巨大冰石如暴雨砸下。 退后!宋潜机高喝,又一剑挥出,将厚重冰石击向洞口精魅。 其他人见状,一边疾退躲避落石,一边出手效仿。 冰石之间贴满各修士的防御法器和符箓,瞬间组成一堵冰墙。 精魅被冰墙阻挡在外,尖声嘶吼。它们锋利的长指甲快速开掘冰面,声音刺耳。 外出洞口堵死,只剩一条路可走。 走!宋潜机在前开路,发现子夜文殊不见了。一回头看见对方在断后,为了保护修为稍弱者,伤口再度崩开流血。 越往深处去,光线越暗,一片漆黑中,坠落的冰石越来越结实,夹杂一股森寒之气。 众修士狼狈躲避,忽脚下冰面开裂,一条冰砌的甬道显露眼前,似通向地底。 宋潜机高声道:诸位若信我,便从此一路向下,可入血河谷地宫。 精魅发狂、地动山摇固然可怕。但众人因配合默契无人伤亡,散修甚至有心情开玩笑: 已经走到这里,别说这下面是地宫。就算是十八层地狱,也没法不信你了! 众人奔入甬道,忽见前方一道白影闪过。 沐霞喊道:又是那个扮成白萼的邪魔外道!她抢先进去了! 分卷(120) 她反应极快,这人先前藏在仙音门的队伍里,此言是为撇清干系,表明仙音门也是受害一方。 被喊作白萼的女修回头一笑,猛拍墙上机关。 一道刻满符文的冰门落下,似要将甬道关闭。 宋潜机一剑飞出。纤细的无影剑撑住沉重冰门,众人借此入内。 跑?还跑?眼看那人又要提速,宋潜机出手阔绰,一次打出三十张风符。 这符箓是他自制的,单张十分鸡肋,只像一道清风拂过修士衣摆。 此时密密麻麻地符箓如乱蝶纷飞,飓风气流将那道人影淹没其中,迅速飞出冰门,飞向宋潜机。 黑暗中纷杂脚步声、重重嘶吼声不断迫近。 精魅已经突破堵塞洞口的冰墙,那不知底细的邪魔外道眼看也要挣脱符箓。 子夜文殊正要出刀,却听宋潜机语气轻快的传音:这件事我能自己解决,且已有万全之策。你带人快走,我没了顾忌反倒轻松。待秘境事了,我去青崖找你喝酒。 子夜文殊回道:你若骗人,你种的土豆永不开花。 宋潜机一惊,这也太狠了,跟谁学的狠话,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却只能咬牙答应:好! 子夜文殊听他答应,对青崖众人道:跟我走。 宋潜机的无影剑被压得弯曲,发出不甘嗡鸣。 此剑虽是至宝,却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剑,让它支撑天地、救人于水火,实在强剑所难。 宋潜机五指张开,抽剑在手,冰门再次降落。 他重生后第一次觉得,自己该有一柄真正趁手的本命剑。 局面紧张,但仍未超出掌控,看见子夜文殊远去的背影,宋潜机便觉安定。 可那个叫何云的女修却突然停步,攥紧他衣袖一角,双目通红地盯着他: 我们可会再见? 仿佛只要他说不会,她就不走了一般。 宋潜机心想,对普通修士来说,今日变故确实惊险,这姑娘刚才又被砸到后脑,此时难免吓得慌神。 若是有缘,自会再见。有心再安慰几句,可落门不等人,宋潜机一道剑气斩断那截衣袖。 同时剑柄在何云肩头轻轻一击,将她推进门中。 妙烟只听见那人语气温和带笑,似是安慰。下一瞬肩上微痛,眼前刻满符文的冰门轰然落下。 她再看不见那人的身影,手中只剩一角残缺的黑色法袍。 聚散匆匆,生死茫茫。命运无常,如花月落云。 甬道幽深狭窄,妙烟失魂落魄握着残布,被同门左右挟着向前走,刚一张口,猛地吐出一口血。 师姐!沐霞惊呼,急忙取出丹药。 堵塞心头的淤血而已,吐出来是好事。妙烟抹去唇边血线,挺直脊背,再抬头时,脆弱、痛苦的神情从她脸上消失。 她目光扫过一众同门,重新变得坚定:不用再轮流扮成我,你们也别再戴幂篱。 众人大惊,不肯答应。 蓼花急道:望舒师伯苦心安排,都是为了保护师姐,万一是那绛云和何青青胜了,必要想办法进秘境追杀师姐 妙烟打断:师父那边,我自会交代。不论外面谁输谁赢,该来的躲不过,且让它来! 宋潜机长舒一口气,提着剑转向被风符包裹的人影。 他来到冰洞后,有朋友有队友,受人拥戴,一路顺利地解决问题,如今又顺风顺水地拿下要杀的人。 他以为尘埃落定。 这局他赢了。 风符破碎,化为黄色纸屑,露出其中的人影。 无相,你扮女修,扮得真像。宋潜机笑道。 怎么是扮?你再仔细看看。那女修扯下幂篱,露出一张清丽的脸。 她乌发白裙,神情灵动,竟不慌张。 宋潜机皱眉。 这人语气动作、神态气质,无疑是个活脱脱的女修。 她咯咯地笑:我本无相,自然可男可女。男女老少、高矮美丑皆是外相。你越想看清我本相,就越被外相迷惑。还敢看吗? 宋潜机依然看着她:世上还有此等功法,倒是我孤陋寡闻。是游魂夺舍、断肢再生,还是别的分身之法? 上次杀无相,为了防备那人再生,他将骨灰都扬了。 按时间算,那个无相死时,这个无相已在冰洞中。 如果宋潜机杀人后立刻离开,就不会发现此人。 女无相道:你是种树的。一棵树上折下一截枝条,种进土地,来年春风一吹,又长出一株新树,有何奇怪? 宋潜机:树确实不分男女美丑,折枝可新发,但树比人可爱得多。不管你用了什么逆天秘法,必定还有限制。你每被杀死一次,力量就会减弱几分。以前你能打伤冼剑尘,后来连我都能杀你。力量不够,才会用计谋。你这具分身潜藏至今,若不是今夜大家都不愿走,你也要跟着混进地宫了。 说得不错。可惜。那女修叹气。 可惜什么? 可惜你只猜对一半。 宋潜机对上她眼神,眉头一跳。 我若想进地宫,有许多条路可走,何必这么麻烦?她幽幽道,宋潜机,我还能让你再选一次。 第160章 你死我活 这条路, 真能通向地宫吗?万一是条死路,万一前面有陷阱甬道里响起嘟囔。 众人亮着法器前行。漫无边际的黑暗、深入骨髓的寒冷足以消磨信心,使人心浮气躁。 青崖有人忍不住道:宋师兄若要害你, 你早死了一万次! 我可没怀疑宋兄弟的意思, 我是说如果咱们运气不好, 或者宋兄弟记错了路 宋道友为了保护咱们生死未卜,你却说他的不是? 子夜文殊在前方带队,闻声有些茫然。 走路便走路,他们为什么担心慌张, 似乎还要开始吵架了。 忽而一阵渺渺笛声飘来。众人被轻柔乐曲吸引,争执声渐渐停歇。 妙烟取出一颗鲛王珠,使其漂浮空中,照亮前路。 她开始吹奏《花月落云曲》, 笛音婉转, 似风吹花落。 不同于法器的温柔光彩照落,伴着清扬笛声, 有种安抚人心的奇特力量。 仙音门音修们觉得妙烟变得很奇怪, 她以前不喜欢吹笛,因为短笛不端庄, 更自矜身份,不会随便为人奏曲。 以前她们做事说话可以模仿妙烟仙子。妙烟完美得像标杆尺度, 永远不出格、不出错、不变化,如果连妙烟都变了, 许多人没了标尺,该何去何从。 她们心中升起忧虑不安, 却被乐曲声渐渐抚平, 只剩怅然。 众人静静前行, 直到一扇通体漆黑的厚重大门阻拦去路。 地宫入口!众人激动不已,期待地看着子夜文殊。 妙烟放下短笛,示意走神的同门跟紧她。 子夜文殊手中雪刃刀向前一送,猛然推开大门。 狂风席卷。妙烟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 片刻后,她睁开眼,听见同门的惊叹声。 刹那之间,黑暗退潮,青草味的夜风裹挟水汽扑面而来。 妙烟仰头深吸一口气,第一次觉得月光如此明亮,亮到刺眼。 绯红色溪水蜿蜒向前,溪畔芳草如茵。云絮浮在天上,流萤飞过野花。 众女修久困方寸之地,所见只有惨白冰面。骤然得见天高地阔,如何不心潮起伏: 原来那入口是随即传送阵,不知其他人传去何处,匆忙分离,还未道别。 还有哪里能比这里好。可见妙烟师姐气运加身,我们跟着师姐,事事都能逢凶化吉 嬉笑热闹中,忽听一声冷笑:我的运气似乎更好一点。 这声音十分熟悉,瞬间嬉笑声静了。众人只见溪畔巨石后转出一道人影,不约而同心往下沉。 脚步声、衣裙翻飞声从四面围拢,似催命鼓点。 妙烟脸色骤白:是你。 她们一行经过冰洞地震,形容狼狈、白裙破损。 溪对岸那三十余人同样穿着仙音门的衣裙,然而妆容妥帖,周身灵气饱满,气度淡定。 她们没死,难道望舒师伯已经沐霞说到一半,被妙烟用眼神制止。 小溪并不宽阔,溪水清浅,五六步可淌过。 溪畔两队女修各持法器对峙,一方双目通红,怒火中烧,一方神情冷漠,居高临下。 何青青站在最前方,身披月光。溪畔苇丛在她脚下随风招摇。 她美得像朵月下牡丹,却让清新温柔的夜风变得寒冷。 与身边人的悲愤、惶急不同,妙烟只问:我师父如何了? 何青青不开口,似不屑回答,瞥了眼身侧某位年轻女修。 那女修高声笑道:望舒犯下谋逆大罪,已被关进莲花峰水牢,她的同党已尽数伏诛!妙烟仙子,你这些天藏在哪里,可真让人好找 行了。何青青打断她,淡淡道,发信号让其他人不用找了,过来此地。 是!那女修扬袖。一朵红色烟花飞出,砰然炸裂。 沐霞等人一片哗然,迅速调整阵型,将妙烟护在最中央。 蓼花急急传音道:大家拿出所有爆破符、可以自爆的法器,同时打向何青青。 妙烟摇头:不。 师姐,时间紧迫,别再犹豫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师姐拿着仙音令,就是名正言顺的掌门继承人,早晚还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何青青笑起来,似在欣赏她们的绝望和挣扎: 同门一场,我不想把事做绝。妙烟,我给你一个机会,交出仙音令,来换你师父望舒的命! 妙烟却道: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只我们两个。 小溪两岸所有人惊疑地瞪着她。 蓼花急道:师姐,跟她们已是你死我活,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不敢吗?妙烟定定看着何青青。 走啊。何青青干脆答应,似有恃无恐。 哗啦。 涟漪四起,妙烟淌过河水,踏碎琼玉,站在何青青面前。 何青青挥手屏退左右,将对方引到溪畔大石后。 这一方空间没有别人,巨石和树林完全挡住两人身形,一张符箓就可以屏蔽窥探。 忽听妙烟开口:我知道是你们输了。 何青青脸色一寒:自欺欺人! 我不是诈你。你看似气息绵长,灵气充沛,但你不敢多说话,怕一开口,狂暴失控的灵气便流泻出来,被人察觉。我师父有心算无心,计划周密,不可能失败,就算她败了,也绝不肯束手就擒,绛云更不会饶她一命。你只能拿她的尸体来换仙音令。你让人发信号,故意说给我听,做给我看。其实你们只有这些人逃出来了吧。 妙烟语气平稳。 何青青听她娓娓道来,脸色迅速变幻,似想起某些不愿回忆的痛苦画面。 她最终笑道:妙烟,不愧是妙烟。 话音未落,她召出绛云仙子的九霄环佩琴,冷声道:我有伤不假,要制住你们这些残兵败将,还绰绰有余。 她指尖已触及琴弦,却忽然停下,因为妙烟说:仙音令,我可以给你。 何青青愕然。 师父教养我长大,她若输了,我自当替她报仇,支撑门户。但她赢了,这实在很好妙烟叹气道,她赢了,就可以教出第二个妙烟。 你什么意思?何青青抱琴不动。 我当够了妙烟。妙烟叹气道:收起这张琴。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压制伤势,总归付出了代价,你不该再与我动手。 换了正常人,此时一定设法隐藏踪迹,默默疗伤。何青青却偏要铤而走险,设法绝境翻盘。 何青青却想,这人是谁,真是妙烟吗?妙烟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怕我拿着仙音令,转头就去报仇? 我师父一定在派人追杀你。你想要报仇,只怕还要许多年光景。妙烟望向紧张、惶急的同门,你可以离开仙音门,去任何地方。你若要回来,须得放过她们性命,放过我师父。仙音门不该再流血。两派的仇恨,也该结束了。 你真的这么想?何青青不信。 妙烟取出白玉般的令牌,摊开掌心,目光灼灼:你若答应,拿了就走。你若不答应,我们现在就来战一场! 难道你不给自己留后路?何青青心情复杂。 妙烟低头,轻声道:我这次来秘境,遇见了一个人。他如今生死不知,但我会找到他,从此与他隐姓埋名,退出修真界。 何青青不觉惊喜,只觉荒唐:你疯了?! 妙烟是什么样的人,这几年交锋,她再清楚不过。 我没疯,我此时才清醒。妙烟道。 何青青讽刺道:只可惜望舒看不见你这副模样。她苦心孤诣,一心想让你配个天赋修为、出身地位样样天下第一等的道侣,你却说要跟个男人退出修真界。 她忍不住笑起来,笑得极舒畅。 你看过月亮吗?妙烟忽然问。 何青青抬头:又不是什么稀罕物,抬眼便是,谁没见过。 春月空山,夜凉如水。缕缕浮云漂浮,时而遮挡月影。 不是见,是认真地看。妙烟道。 何青青心念一动,莫名想起华微宗宋院门前的桃花,坐在阶前看月亮的陈红烛。 两人并肩站在溪畔,静静看了片刻月亮和游云。 直到遇见他,我才见过真正的月亮。妙烟说,千金宝易求,知音人难得。 分卷(121) 何青青见她腕上系着一片黑色衣角,莫名觉得眼熟。 是他?!何青青讶然。 同样一截法袍,她也曾握在手里。 那时她还很小,大难不死,只敢拉那人刀鞘或者衣袖。 衣袖与刀鞘一般漆黑,像那人幽深的瞳孔,不带半分杂色。 是他。妙烟点头。 她想起何青青是从青崖拜入仙音门的,而宋寻是子夜文殊的朋友,子夜文殊又是何青青的救命恩人。 应是子夜文殊将宋寻的《风雪入阵曲》给了何青青。何青青认识宋寻便不奇怪。 何青青起先听妙烟说知音二字,怕她找到作曲者宋潜机。 但现在妙烟想要跟子夜文殊退隐,她虽觉十分荒唐,更觉庆幸。 这很好,妙烟永远不会知道真正作曲者是谁。 这是你的选择。我选仙音令。何青青伸手。 令牌色泽纯白,入手极冰冷,像山巅积雪。 你心智过人,性格坚韧,本可以过得很好。但你走的路千难万险,祝你平安。妙烟道。 何青青沉默片刻,认真道:你戴惯假面,不是真人,本该被自己逼疯。但你不想这样过了,祝你自由。 再见了。妙烟转过身。 不,你我不该再见。 妙烟看见明月悬在天上,听见何青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见才是好事。 旁人不知她们聊过什么,两人立场敌对,怎么会聊天。 一盏茶后,终于看见妙烟先走出来。 沐霞等人如迷途鸟雀,惶惶无措:妙烟师姐,你没事吧! 妙烟温柔地笑。 一种发自内心的笑意,使她面容生出明亮光辉:别再喊我师姐了。 她说完,转身离去。 第161章 再选一次 当宋潜机在黑暗中听见再选一次, 心里闪过一种极危险的直觉。 他原先以为有件异宝出世,地宫通道开启,使得地动山摇。精魅们不知为何, 害怕又渴求这件宝物, 无相也是为此而来。 他自信能在无相夺宝前杀死对方。 但现在看来,事情比他预料中麻烦得多。 宋潜机冷声道:我从前运气不好, 步步选错, 已不想再选。 话音未落, 精魅挖开冰石, 清出一条道路,阵阵尖叫。 宋潜机正要出手, 见对面那人神色闲定,无动于衷,便硬生生停下动作。 阴险狠毒的人族修士, 这次该你们死了!精魅双目赤红, 尖声嘶吼。 她的长指甲几乎戳到女无相眼珠, 下一瞬却目光涣散,拧断自己的脖子。 宋潜机心中一惊, 眼睁睁看着精魅一只接一只奔入冰洞,撕下彼此血肉,咬断对方喉咙, 委顿于地。 精魅前赴后继涌进来,起先试图攻击洞内两人, 而后似难以自控。疯狂攻击同类或自残至死。 血液汩汩流淌成河, 向下渗去。洞里通风不良, 浓重的血腥味令人呼吸困难。 饶是宋潜机见过各种极端残忍、不择手段的战斗方式, 见此诡异、癫狂之景, 仍不由寒毛耸立。 女无相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竟在微笑:它们无法控制自己,只能用血肉供养下面的东西。 大地震荡,仿佛深处有巨大活物翻身。血液浸染下,整个洞穴发生奇异变化,冰面泛起淡淡一层蓝光,却不是符文或阵法的光芒。 宋潜机定睛细看,似要穿透冰层:禁制?地下有封印?! 什么东西让精魅白天不敢进洞,又夜夜不舍地攻击修士。 无数零散线索浮出水面,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 不错。女无相笑道,血河老祖的地宫有不少宝贝,连不尽火都有。但死物有什么意思,这里封印的,可是一只活物。 两百年前,血河老祖的坐骑将苏醒,那凶兽名为混沌,喜食精魅,饿极时也不挑食,能吃下整个地宫。幸好冼剑尘来得及时,一道封印将其镇入地下。可惜 她再一次说可惜,表情很真挚:封印随时间流逝,会逐渐变得薄弱。每隔二十年,封印者该来修补加固一次,冼剑尘又太懒,懒人总有懒办法。 宋潜机道:他在封印上做了手脚。一种引来精魅自残,吸取血液和生命力加固封印的手段。可是他如何做到这些? 真不是人,宋潜机心想。 女无相乐意为他解惑:是声音,一种我们听不到,只有它们能听到的声音。这就是远古自然的残酷之处,捕猎者会发出特殊声音或气味,吸引特定的猎物。冼剑尘将混沌的声音刻入封印,每当封印力量减弱,这种声音便自行发出。 冼剑尘设计的这套封印,已经维持了两百年。精魅一族怎会甘心做养料祭品,为了挣脱宿命,它们试过用各种活物妖兽的血肉代替,只差人族修士还没试过。这次正好被你们撞上了。 宋潜机皱眉:夜晚精魅力量、意志力最强,想打进洞内,将人族修士杀死在这里,代替它们献祭,所以一遍遍锲而不舍地进攻。白天它们最弱,怕自己进洞就发狂自残,才不敢进来。只是它们不知道,冼剑尘设计这个封印,一定要它们的血和生命力才能完成加固,一切都是白做工。 他略觉心情复杂。 前世他带队进入地宫后,精魅冲入洞穴,封印加固完成,地动结束,一切归于平静。 这一世他才知晓谜底。 女无相道:你猜得不错。你再猜猜,我来这里想干什么? 宋潜机冷冷道:打破封印。 女无相道:此时精魅数量还远远不够,封印处于最近二十年最弱。只要我愿意,就能放混沌出来,吞吃地宫大半活物。看你的表情,冼剑尘一定没告诉你这些。 宋潜机震了震界域麦地,震醒一群打工魂:这么要紧的事,为何不早说? 打工魂纷纷喊冤。 我们要知道,早就说出来加分了。撼天老祖阴阳怪气道,你看看麦地里最年轻的平源真人,两百年前他已经死了,死后困在祠堂当镇山灵物,谁还管你师父有多少光辉战绩! 平源真人幸灾乐祸:只要师父拜得好,身后烂摊子少不了! 够了。宋潜机被吵得头疼。 他以为自己暂时算冼剑尘的队友,无相是敌人。 但现实很残酷,敌人对冼剑尘的了解,比他这个假徒弟兼队友深入详细一万倍。 冼剑尘住在宋院那晚,明明可以说很多有用的事,偏说家常闲话。 宋潜机心里骂了冼剑尘一万遍,面上却不见丝毫怒色,反而显得自信无畏、镇定自若: 冼剑尘是没告诉我这些,但他给我了这柄剑。他转动手中薄剑,这剑很快,你一抬手,我就能刺穿你的心脏,你没有打破封印的时间。你若不信,不妨试试。 我当然信!冼剑尘喜好宝剑,除了自己的本命剑,还收藏过十二柄天下名剑。十二剑材质各异,各有所长。他转战天下毁去三柄,还剩九柄。你手上这柄无影,是速度最快的杀人剑 她话音一转:但你也知道,一柄杀人剑再快,也快不过一个要自杀的人。我自爆的力量,完全可以震碎封印。 疯子。宋潜机攥紧剑柄的手指用力过度,微微泛白。 他与无相说话,是为拖延时间,让子夜文殊带人走远些。 前世众人死伤惨重,只有进入地宫者逃出生天。 他下意识认为那条甬道通往安全,只是需要一点时间。难道这些认知,反让他今生落入敌人陷阱? 他重生后识人处事,是否也一直困在先入为主的前世经验中? 宋潜机感到一阵寒意窜上脊背。 为对手的疯狂,更为这一刻自己的动摇。 上次我让你在杀一人和救万人之间选,这次你就算有再多扩音符也没用,你救不了所有人,更没办法让他们自救。 她声音清脆悦耳,神态娇俏,有种天真的残忍,我活,数万人活。我死,数万人死。你怎么选? 更极端的环境,更重的筹码,更大的压力。 无影剑杀意大盛,嗡鸣不止。 宋潜机重生后,真正怒火中烧的时刻很少。 他大部分心思都用在菜地、花园等其他修士看起来微不足道的东西上。 一个人在乎的东西越渺小,欲望越容易满足,他就越不容易动怒。 只有遇到在乎又无法保护的东西,他才开始愤怒。 你选杀我,地宫里一大半人将葬身兽腹,他们皆因你而死,你晚上可还能安眠?你选不杀我,我们便互相起誓,从此不再兵戈相向。我不是你的敌人,我们可以合作。 宋潜机觉得极度荒唐:合作?我和你? 女无相道:你已经看到了,冼剑尘行事手段残忍,并不比我好。你舍弃他,选择我这边,对你没有任何坏处。你如此聪明,一定知道怎么选。 宋潜机微怔,忽然明白为什么这具分身要化为女修。 她声音轻柔,有种蛊惑人心的魔力,又如母亲般慈爱: 我们才应该站在一起,而不是互相对付。这里天要塌了,注定谁也救不了。但我们可以让它置之死地而后生,让一切重头来过。我选你做新世界唯一的修士,宋潜机,你会成为新世界唯一的神。 新世界的神?宋潜机低头转动剑柄,似在思考。 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想等这次封印加固完成。我数三声,你还不做决断,我立刻毁去封印。一,二 好。我愿意起誓。宋潜机声音冷静,近乎无情。 女无相微笑,胜利者得偿所愿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 下一刻,这种笑容骤然扭曲,变为一声惨叫: 啊 无影剑刺穿胸膛。一剑穿心,鲜血喷涌。 几乎同时,女无相咬牙,说到做到,悍然自爆。 你才是疯子!宋潜机听见她愤怒的惨叫。 刺眼的白光、巨大的冲击力,令他短暂地失聪失明。 冰面碎裂,他飞速向下坠去。 吼!上古凶兽粗重的呼吸声传来,如一声怒吼。 他还是说出了未完誓言的后半句:我发誓无论天涯海角,几重分身,我必将你诛杀剑下! 敌人死后他说的话,才句句都是真心话:我之前说,因为冼剑尘才来杀你,我收回这句话,我杀你,因为想杀你。 然后他给自己贴上扩音符,取出了一只匣子。 匣子不大,像年轻姑娘的妆奁。 你有没看见天在震?今夜月色明亮,地宫内,无数人举头望月。 孟河泽无奈道:你喝多了?从来只有地震,哪来天震。 纪辰指给他看:你仔细看,真的是天震。这里是地宫,这上面的地,不就是我们的天吗? 天字说完,罡风卷地,夜幕被撕碎,无比庞大的阴影降临人间。 吼! 那巨影模样像狗,背生四翅,腹下六足。 第162章 大音希声 月亮挂在幽蓝色天空中, 绯红色溪水静静流淌,微风吹过河畔芳草。 地宫中,大部分是参与过红河岸杀蛟的修士, 还有冰洞中逃出生天的修士,能从其他通道进入的极少。 修士们通过传送阵进入, 散落地宫各地。 当凶恶巨影出现, 遮挡月轮时, 静谧的晴夜顷刻被打破。 无论众修士正在夺宝战斗、收集灵草、烹调兽肉、布阵画符、还是在打坐休息、恢复灵气、偷懒发呆,几乎同一时刻, 都感到从夜空中传来的剧烈震动。 是威压!孟河泽高喝道,防御阵型! 休憩中千渠队伍的修士立刻起身围拢, 排列出接近圆形阵势。 最擅长防御的修士站在外圈, 撑起各类防御法器, 擅长战斗的修士站在他们身后,最弱的治疗型修士聚集在最里面。 千渠修士以原先的华微宗外门弟子为主,自身资质有限,除孟河泽纪辰之外,没有能真正称得上天才的年轻修士。 但千渠资源平均,任由弟子们自行选择合适的发展方向,既不愁灵石, 也不用打工,还有书馆中各类典籍功法随时可看、可以定期找宋潜机答疑。 千渠队伍因此攻、防、医、符、阵兼备, 手段齐全, 似最均衡的散修队,又比散修队伍更具战斗默契和凝聚力。 天空巨影振翅之间, 卷起一阵飓风, 如钢刀般刮过地面, 掀起一层地皮泥土。 狂风中树木轰然倾倒、草叶化为碎末,漫天飞舞,又被强大气流吸入凶兽腹中。 这是什么怪物,威压如此强大! 不好,它又要张嘴了! 吼! 兽吼声如滚滚天雷,震得众修士耳鸣胸闷,血液往头顶冲去。 低阶修士顷刻口鼻淌血,头晕眼花,双腿发软。 地宫中修士四散奔逃,唯有千渠和漠北两支队伍阵型不乱,抵抗飓风和兽吼,如暴风海潮中顽固的礁石。 凶兽张开血盆巨口,如无底深渊。 林中涌出无数飞鸟,像被某种力量吸引,急速向它口中飞去。 黑压压的鸟群铺天盖地,自投罗网,葬身兽腹。 它又怒吼一声,似觉得鸟雀味道糟糕难以下咽,向地面俯冲而下。 无相的苦心计算没有差错。红河岸灭蛟一役,他已见识了宋潜机破局的方法,就不会给他第二次机会用同样的办法解决两难之题。 宋潜机对此心知肚明。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只混沌虽然沉眠已久,不在鼎盛,但仅凭自身威压,就能镇住绝大部分地宫修士。 它会饥不择食,吞吃地宫大半活物,直到吃饱为止。 与月同高的巨影飞速降落,地宫被凶兽威压覆盖,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中。 正当此时,一道熟悉声音从天空落下,穿透飓风: 分卷(122) 此兽为混沌,立刻放弃抵挡战斗,速速远离平原。 速速远离平原 声音回荡不休。 是血河前辈的声音,有救了! 听前辈的,我们走! 经过杀蛟之战的修士,毫不犹豫依言而行,各展手段飞速远遁。 宋潜机贴上扩声符,并不是为让众人合力战斗,而是为让人快速撤离,留出大片平原空地。 受无相自爆影响,他法袍碎裂,发髻散开。 众人望天,只见一道人影凌空,迎向凶兽。 他的身形在飓风中更显渺小,仅有凶兽一只眼睛大小。 但他浑然不惧,墨发飞扬,如神魔降世。 来不及退走的一批散修被飓风卷在半空,无力抵抗,不受控制地飞向兽口。 吾命休矣! 这种死法,死得不明不白,实在太窝囊! 绝望念头刚闪过,忽听凶兽惨呼一声,闭上血口,振翅转向而去。 一只匣子狠狠砸中它最脆弱的鼻尖,一击即离,飞速回到来者手中。 众散修兽口脱险,勉强看清来人面容。 这前辈好眼熟,不对,这不是宋寻吗! 确实是宋寻! 只见一颗小石子,从宋浔手中开启的宝匣中飞出。 极其强大的气息流泻而出,空间对撞引发剧烈的罡风乱流。 石块飞速变大,地面众人眯眼才看清,原来飞出的不是石子,是一座小山。 山上云烟缭绕、山中葱郁花草、悬泉飞瀑,皆历历在目。 山形迎风暴涨,直直压向凶兽! 凶兽被激怒,挥出一爪,如闪电撕裂夜幕。 它身形庞大,高山更大。它凶恶怒吼,山来势更凶。 如此霸道威严、震撼人心的神通手段,年轻修士只在传说中听过,皆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有宗门弟子叫道:匣内画春山!他是宋潜机! 是宋师兄!孟河泽激动道。 千渠弟子仰头望天,激动不已,热血上涌。 咱们去帮师兄!纪辰急道。 忽听一道熟悉声音响起:画春山未被宋潜机炼化,难分敌我,别上去添乱! 你纪辰不满,回头却见一位熟人。 漠北队伍正在距离他们不远处。 领头的卫真钰脸色极差,似受火焰炙烤,正在忍耐痛苦。 他望着天空,眸中映出巨大的画春山、凶兽和渺小人影,眼底隐有火光闪烁。 无相自爆后,宋潜机毫不犹豫地动用画春山,他心知若是多思索拖延半分,地宫必血流成河。 画春山一出,他的真实身份也必然暴露。 但他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与其受无相要挟,与虎谋皮,他宁愿冒其他风险。 轰 画春山强压混沌,万钧之力砸向平原中央,生生砸出一只深坑。 混沌被镇压山下,四翅六足动作艰难,被逼得发狂,张口一声怒吼。 画春山根基不稳,剧烈摇晃,山石滚落,尘土飞溅。 方圆二十里烟尘弥漫。 修为稍低的修士捂住耳朵,面色痛苦。 宋潜机站在画春山之巅,心往下沉。不愧是陪血河老祖纵横天下的坐骑,一座画春山竟镇不住它。 如果任由它这般狂吼,不用半盏茶,这座山恐怕就要被震塌。 凶兽与瑞兽不同,前者只臣服强者。若不能将它打服,只会被它吞吃。 宋潜机当即召出七绝琴,盘膝而坐,一扫琴弦。 铮!铮!铮! 七弦银光暴涨,如明月悬空。 琴音流泻,如三声剑鸣,杀机四起! 七绝琴乃音道至宝,更是一位至强者的心血凝结。 琴音飞速传遍地宫,盖过兽吼声。 曲子并不快,似从远古遥遥传来,悠扬如一场雪。 下雪了!有人喊道。 子夜文殊望天,一点凉意落在他眉心。 月亮被阴云遮蔽,春风变得寒冷。 夜空飘下柳絮般的银芒,众人愣怔着,任由片片雪花飞落身上。 琴音渺渺,似有似无,几不可闻却牵人心神。 大音希声。 琴声竟可感召天地,使春日飞雪! 仙音门中有人怔怔道:这是风雪入阵曲,可是好不一样。 妙烟如遭雷击,望着画春山方向,好像什么也听不见。 宋潜机独坐山巅,闭目抚琴,看似孤高潇洒,其中凶险万分。 他毕竟不是音修,没有扎实的音道功底。强行催发七绝琴到极致,与蕴含威压的兽吼争鸣,一时气血翻涌难以抑制。 一曲过半,混沌受琴音压制,画春山晃动减缓。 宋潜机咽下喉中鲜血,咬牙弹完,直到山中动静彻底平息。 琴弦银芒黯淡,不复光彩。 琴已伤了,看来不只要去紫云观青崖,仙音门也得走一遭。 宋潜机念头闪过,收起七绝琴,顺山体缝隙,走近漆黑的山腹。 混沌趴在地上,气息虚弱而狂暴。 它久饿乍醒,牙缝还没填,就遭到世间最强两件至宝的接连镇压。 它愤怒而疑惑,明明这个人族修士身上气息温和,犹如大地和清泉,完全不像上一个封印他的人那般暴戾,为何却有如此恐怖的手段。 混沌喘着气,眼底闪烁饥饿凶光,腹中发出一声声嗡鸣。 吃了这个人!不吐骨头! 它用凶兽的语言大骂来人、高声喊饿,忽听见那个恐怖的人叹气: 就算你真的很饿,也不能什么都吃啊。你是上古兽物,只有吃同时代的食物,能填饱你的肚子。 此人居然听得懂上古兽语? 一滴凉水滴在它吐露的舌尖上。 不,不是凉水,好甜。怎么会有这么甘甜的东西。 比精魅的血还要甜一百倍。混沌竭力张开嘴,伸出舌头,贪婪吞咽。 甘甜清泉流进腹中,化为暖流,缓解永远填不满的空虚。 宋潜机从紫府召出净瓶,不死泉飞出瓶口,划过一道弧线,徐徐注入混沌口中。 混沌眸中凶光渐散。 你叫什么名字?宋潜机收起不死泉。 这是他最隐秘的底牌,若不是在深不见底、难以窥探的画春山山腹中,他绝不会轻易将净瓶取出体外。 此兽饿极易发狂,让它吃点东西,情绪反倒更安定。 上古凶兽天生筋骨强横,修士望尘莫及。 若是人族修士像这样直接大口饮用不死泉,已被撑裂经脉,爆体而亡。 半晌后,混沌喉中发出咕噜声: 我睡得太久,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 它颈上栓着一块古旧玉牌,但位置太高,它竭力低头,也看不见牌上的字。 饥饿问题解决后,混沌凶恶杀气消散大半,呼噜声沮丧:你帮我看看。 宋潜机一步步靠近,缓缓伸出手,拨开它浓密的茸毛,将玉牌挑出来。 这样近的距离,混沌可以一口咬下他的头。 你叫 那两个字刻在玉牌中央,字形歪歪扭扭,却一模一样。 宋潜机上辈子闯荡不少上古遗迹,对古字有所涉猎。 他尽力回忆,辨认出字音字意,不由笑起来。 你不许笑!我到底叫什么! 混沌得不到回应,气息再次变得狂暴。 画春山摇晃,落石滚滚。 宋潜机心道,当年血河老祖战斗时召唤坐骑,其他大能高呼赤血、踏云、追风之类,他大喊一声乖乖,这不是来搞笑的吗。 转念想到自己的麦田界域,比起别人的剑域、火域、海域,他又笑不出来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 乖乖。宋潜机说,他语调生硬,听着有点像某地方言骂人。 这是我的名字?乖乖?混沌浑然不觉,轻声念着这两个字,直到目光变得空茫,好像跨越时间长河回到过去,看见给他起名字的人,好熟悉 宋潜机不说话,静静等它结束回忆。 原来我叫乖乖。混沌说。 宋潜机叹气: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不可以再乱吃东西了。 混沌呆呆道:可是我饿,真的好饿。那个人封印我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会这么饿。 无穷无尽的黑暗,时时刻刻的饥饿。 我会来喂你。宋潜机摸摸它湿漉漉的鼻子,给你喝甜水。 上一世这只混沌没有出现。不仅宋潜机活着的时候没有,他死后看到的光阴长河里也没有。 想来封印反复加固,秘密深藏地下。 这是血河老祖的地宫,它本该是这里半个主人。 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它在深不见光的地底一日日走向虚弱,直至死亡、消散。 不死泉嗡鸣不止,抗议不休。 宋潜机明白这意思:我堂堂天地至宝,你把我当兽粮 那你一定要来啊。混沌得到承诺,缓缓缩入山腹,尽量把自己缩小,低弱的声音在山体内回荡,乖乖等你。 第163章 轻易信人 琴声已停, 余音仍回荡不绝。 兽吼平息,轻盈春风重新变得温柔。 万籁俱寂,雪还在下。雪花轻飘飘, 穿过月光落在草尖树梢上、飘在溪水湖泊里, 转瞬消融, 像一场虚幻的梦。 偶尔一点凉意沾在法袍之外的皮肤上, 才让人有些真实感。 众修士听着琴声余韵, 没有人说话。 传说中的画春山在平原上拔地而起, 孤峰横绝,烟尘缭绕。 高山仰止,威压深厚令人胆寒。 而宋潜机和那只混沌凶兽,此时就在山中。 一山不容二虎, 如果镇压失败, 两者只能走出一个, 是狂暴恐怖吞噬活物的凶兽, 还是力挽狂澜的宋潜机。 千万道目光注视着画春山,忧心忡忡。 就算是千渠的敌人、或对宋潜机心存厌恶的人, 此时也由衷希望他能获胜。 否则宋潜机葬身兽口,谁能还与肆虐的混沌相扛?谁敢赌自己一定有命逃生? 险些被吞吃的修士聚在一起,惊魂未定地抱团疗伤。 忽听一人道:如果这才是真正的《风雪入阵曲》,那我从前弹的是什么? 这声音嘶哑苍凉,浑不似从前柔丽出尘。 竟是妙烟仙子。 她伸出手掌, 感受落在指尖的雪花。 何青青望向妙烟, 略带同情。她深知妙烟对这首曲子的执念,这一刻, 她竟出奇地理解对方。 琴谱本无差别, 而他毕竟是作曲者, 自然能弹出曲中真意。何青青道。 妙烟仰头大笑:你早就知道!你们都知道,全来看我笑话。宋寻就是宋潜机! 笑声凄厉,令人毛骨悚然。 周围想接近她的修士目露惊恐,慌忙向后退去。 这人是谁? 总之一定不是妙烟仙子!仙子绝不会这样! 何青青不知宋寻做了什么:你既要退出修真界,这首曲子是谁写的,已与你无关。 妙烟喝道:宋潜机与我有关系! 何青青脸色骤冷。 雪渐渐小了,画春山中混沌没了动静。 地宫四处响起窃窃声,像寒冬后复生的春虫。 我先前就觉得红河里那条蛟蹊跷,原来根本不是血河谷前辈的考验,是千渠王在设法救我们。 你们是在红河被救的?我们也刚被救出冰洞,咱们互相介绍认识一下。 劫后余生的喜悦里,仍有几人神色莫名。 若宋师兄镇压成功,会不会想趁机杀了它?可是恶兽临死前的反扑,才是最强一击。纪辰担忧道,万一它自爆 宋潜机不会杀它。 纪辰被打断,回头对上卫真钰幽深的目光。 宋潜机对生命循环、对天地万物的理解和我们不一样,若非必要,他不愿下杀手。宋院下雨的时候,他连地上的蚯蚓都要救回土里。你们说好不好笑。 卫真钰嘴角勾出一丝嘲讽笑意。 他紫府中烧着还未彻底收服的不尽火,雪片落在他身上,瞬间化为袅袅白雾。 按人族修士的正常想法,凶兽非我族类又如此恐怖狂暴,一口能吞数千人,一爪下去地崩山摧。自然能杀就杀,永绝后患。 有何好笑,你以为你更了解师兄?孟河泽没给他好脸色。 我不了解。卫真钰仍在笑,我从没了解过他。我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事。你们也不知道,我们都是一样的。 见凶兽不杀,连蚯蚓都救,为什么偏要赶我走?卫真钰想对那个人大喊,你如果想要我的命就只管拿去。 可是宋潜机不要他的命,宋潜机两次救他的命,而他根本不知道宋潜机想要什么。 他紫府时刻忍受火焰灼烧煎熬,方知收服天地至宝凶险。 如果没有宋潜机替他承受不尽火离池时最猛烈的反扑,恐怕他已经被烧成飞灰了。 这是宋潜机第二次救他。 第一次是千渠坊刺杀,蔺飞鸢自知伤不了宋潜机,剑转向刺他。 宋潜机替他挡了一剑,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在他的记忆里,比不尽火更烫。 我们没有背弃师兄,谁跟你一样?孟河泽气道,你还笑?有什么好笑! 他自然生气。 宋潜机化为宋寻时,他们都看见宋寻被卫王呼来喝去,冷脸以待。 为什么师兄要混进卫真钰的队伍,是为了保护对方吗? 卫真钰当年折剑断义打坏花架,师兄千山万水地来保护他。 分卷(123) 他还如此不识好歹。 卫真钰越笑声音越大,孟河泽正想拔剑,却听对方道: 我少时离家,浪荡四海,做过人也做过狗,只有他一次次挡在我身前。既然赶我走,为什么又来管我死活,这不好笑吗?! 你孟河泽的剑拔不出来了。 卫真钰强硬时,他想砍人。当卫真钰红着眼像只丧家之犬,他反而想安慰对方。 纪辰低声喊了一句卫平,走近道:你和师兄之间,或许有什么误会。等离开秘境,你跟我们回千渠一趟吧。 纪辰想了想,补充道:你走之后,师兄一直在学做饭,煮面已经不难吃了。 卫真钰一怔,想起宋寻在队里做饭,每次盛给他的分量最多,但他只吃两口,就扔在一旁。 宋潜机煮面只会乱放调料,要练习多少次,才做出正常的味道。 我不会跟你们回千渠,等他出来,我就要跟他说清楚! 宋潜机走出山缝时,混沌已睡熟了。悠长的呼噜声在山腹内回荡。 他战斗时没有用无影剑,这剑残留有冼剑尘的气息,混沌对气息敏感,容易被激怒。 混沌若怒极自爆,足令整个地宫坍塌。 他来秘境一趟,屠龙阵在红河派上用场,储物袋里冼剑尘给的东西消耗在冰洞,画春山、七绝琴用来镇压混沌。 他连出底牌,又因无相自爆的力量和催动七绝琴受伤,而敌人还不知有多少分身藏在暗处。 人族修士之间的承诺往往伴随誓言,就像无相先前的条件是互相发誓不再兵戈相向。 只有受天道制裁的最狠毒誓,才能换来人与人互相信任。 可这只混沌半通人性却有点傻,不需要誓言也不需要滴血。宋潜机说会回来,它就相信,然后放心地去睡了。 吃饱喝足趴在冬暖夏凉的山里打呼,不考虑宋潜机会不会变卦。 血河老祖生前一定很珍视它,与我珍惜菜园一般。宋潜机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混沌颈间的玉牌。 认过主的凶兽,哪怕被人伤害过,依然会轻易相信人。 宋潜机走出黑暗的山洞,重回山巅。 迎接他的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 出来了!是千渠宋王胜了! 千渠王神勇无敌! 宋神王! 方才宋潜机祭出大山,镇压凶兽,一曲使春夜飞雪。 虽然他衣衫残破,摇摇欲坠,在众修士心中,他仍是从天而降的救世主。 宋潜机转身下山,顿觉尴尬,像重生第二天被人抬到外门广场游街示众。 混沌的威压隐隐流泻,笼罩整座画春山。 不用他贴上内有猛兽,请勿靠近的巨型条幅,众修士自发环山而行,留下示警标记,警告后人不可接近,免送性命。 兽口脱险心有余悸,众修士摒弃门户、派别之见,再次迎来团结时刻。 欢呼如海,喜悦如潮。 正在此时,变故突生。 第164章 云海茫茫 一道白色人影斜斜飞出, 裙摆飘飞,在半空划过漂亮的弧线,直冲宋潜机而来。 宋潜机下意识出剑, 但来者身上毫无杀意, 又来得正大光明,不是刺客。 一张熟悉的面容飞速放大。宋潜机稍一错神 妙烟为什么拿着一把梳子飞过来,她要干什么? 你 就在他迟疑这一瞬间,眼前的景物忽然扭曲。 众人只见一位女修盛颜仙姿,凌空飞渡,一把拉住宋潜机残破的衣袖。 不是妙烟仙子还能是谁? 妙烟掌心飞出一道白光, 如匕首划破两人身前的夜色。 妙烟是音修,不碰兵刃。何况她一直是仙音门的门面,众目睽睽之下,绝做不出任何出格的事, 最多是对宋潜机说几句话罢了。 或许连宋潜机本人都这样想。 众人默认妙烟无法对宋潜机造成伤害, 可没想到后者直接被带走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被宋潜机亲自指点过身法的孟河泽、擅长远距离收发阵线的纪辰都没反应过来, 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凭空消失。 欢呼声戛然而止。 师兄没了?!纪辰惊呼。 追!孟河泽急道。 往哪边追? 往 四野苍茫, 月明星稀。 孟河泽拔剑茫然。 此刻众人震惊程度,不亚于方才看见传说中的凶兽和画春山。 妙烟仙子用了什么秘宝, 竟可破开空间,瞬息转移? 宋王被妙烟仙子拐走了?!果然活得久了什么事都能赶上! 众所周知,宋潜机和妙烟并不对付。 当宋潜机还只是华微宗小弟子的时候,就因为一句红粉骷髅, 成了最早质疑修真界美丽标准的人。 华微山上, 宋潜机一人一萧, 迎战仙音乐团, 妙烟不敌,琵琶弦断,而后仙音门大师姐何青青出面,才接下宋潜机的萧声。 妙烟凭借惊人美貌与音道修为两件利器无往不胜,只在宋潜机处屡屡受到否定和打击。 换了谁不会心怀怨愤。 方才经宋潜机解救,人群里有人嚷着要仙音门把人交出来,却很快被劝止。 一半因为这两人战力差距,另一半因为宋潜机风流名声在外,大部分人猜测是他新欠了风流债,才惹出今夜事端。 妙烟仙子又打不过千渠王,这人她带得走,也留不住啊,咱们操什么心。 这是千渠王的私事,外人恐怕不好插手。 孟河泽心想狗屁私事,师兄是绝不会跟妙烟有瓜葛,转头却见卫真钰已经不见了。 在那边!他在追何仙子!纪辰惊道。 上来。孟河泽二话不说,拉纪辰跳上自己的飞剑,一边御剑追去,一边对卫真钰传音:师兄被拐,形势不明,你还有空追着别的仙子跑? 卫真钰本想骂他,不知想到什么,语气放缓:事情发生的瞬间,大家都惊慌失措,只有那何仙子立刻离队,向西南方疾行。 纪辰:你是说,何青青知道妙烟去了哪儿? 卫真钰出奇耐心地解释:仙音门两派斗争已久,妙烟、何青青两个大师姐,被望舒和绛云推出来支撑门庭,一争高下。何青青当然会防备妙烟,就算她不知道妙烟的具体位置,也应有追踪手段,否则岂能果断动身? 最了解你的人,不一定是自己,或许是你的对手。 孟河泽暗恨自己不如卫真钰敏锐:何青青加速了,你带没带更快的飞行法器? 卫真钰谈条件:我有一只高阶小型云梭,可以带上你们,找到宋潜机之后,我要先单独见他。 没问题。纪辰一口答应。 孟河泽与他同时开口:先找到再说。 三人一面向前赶路,一面传讯回去,交代千渠弟子、漠北弟子暂时联合,按兵不动,守望相助。 云梭划过夜幕,缀在青色流光后。 月亮在云间穿行,从山崖边钻出一半。 四周不闻鸟兽声,只听大风呼啸,崖下水声轰鸣。 这是何地?宋潜机问。 妙烟借着黯淡月光打量他,见他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只是有些疑惑惊讶,并觉得麻烦,却不恼怒。 或者说这件事还不值得他恼怒。 我也不知道。但我确定,我们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 妙烟摊开掌心,横断梳的光芒黯淡,从中断裂,碎成两截。 这是件消耗法器,用过即废。 山崖太高,山风冷得刺骨。 妙烟看见宋潜机手里的剑,不由打了个寒颤,心想宋潜机就算一剑杀了她,将她推下山崖,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却听那人叹气:如此秘宝,本可危难之时救你一命,你不该如此冲动浪费。 妙烟忽然想哭,强行压下。 如果宋潜机疾言厉色地呵斥她行事不端,或尖酸刻薄地嘲讽她头脑愚蠢,她还可以保持清醒,但现在她大声道:我不是冲动! 为什么?宋潜机问,一边摘下狐尾手环,露出真容。 妙烟道:我如果不这样做,你不会见我,也不会回答我的问题。 你问罢。 妙烟直直看着他:宋寻不是宋寻。为什么骗我? 宋潜机:既然何云不是何云,宋寻当然也不是宋寻。 不错,我也骗了你。妙烟又问,除了身份,你对何云说过的话,也是假的吗? 那夜你问我的问题,我答的都是真话。 宋潜机想到何云的迷障和执念,一时深觉荒唐。 妙烟怨怒道:假身份还要说真话,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是不是就想看我落到这种下场? 你是不是就想逼疯我? 宋潜机闻言一怔,又忍不住叹气: 烦恼不寻人,人自寻烦恼,妙烟仙子,我不欠你的。人人都喜欢你,也不差我一个,你总得接受有人不喜欢你。你问我想怎么样,我只想跟你没有关系。 他语气很平静,不是故意侮辱或赌气,只是在陈述事实。 正因如此,他每说一句,妙烟都像被人迎面刺了一剑。 剑剑致命,鲜血淋漓。 原来杀人不用动真剑。 妙烟觉得自己已死了一次,咽下喉头猩甜,似哭似笑:如果我不是妙烟,只是何云呢?! 宋潜机指天。 夜幕低垂,月亮一半躲在山里,一边藏在云中,只能透过云层,看见淡淡的光彩。 欲得九天真月,自己去寻。大道无舟楫,谁能送你去? 云海茫茫,无人相送,何来送寻。 宋潜机的眼瞳,像月光下平静的湖水。 妙烟怔然,喃喃道:原是镜花水月,误会一场。何云是假,宋寻是假,妙烟何尝不是假?我的真月在哪里?何时能弹出真正的风雪入阵曲? 宋潜机忽然皱眉,示意她噤声。 片刻后,脚步声、兵甲撞击声、争执声不断逼近。 人数不少,足有上千人。 耸立的巨石和挺拔青松,恰好将两人严密地挡住。 宋潜机松了一口气,不是埋伏,这两伙人专注提防彼此,没有注意到山石后有人。 两队虽有摩擦,却明显在商量沟通,这种一般不是死仇,而是争夺无主宝物,分配所得资源。 他没兴趣参与秘境夺宝,正要离开,却忽然停步。 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妙烟脸色骤白,显然也听见了其中一伙人的话: 就在刚才,有人传出消息,宋潜机也在秘境。 宋潜机心想,消息传得真快。 第二句响起: 虚云掌门密令,如果他来了,尽一切可能在秘境杀死他。 虚云掌门? 宋潜机心中微动,他这一路遇到了不少门派,一直没有遇见华微宗的人。 华微宗关闭山门后,门派地位降至低谷,虚云闭关不出。 反而是陈红烛的小华微宗,屡经挫折,却蒸蒸日上。 三年前华微宗动用前辈残魂杀他,反被他打出心理阴影,如今哪来的底气? 莫非虚云找到了死海银莲,修为大进,已经破关而出? 宋潜机思量间,忽听另一道女声响起,略有些熟悉: 不行!千渠王占尽人心,你们师出无名,必会影响门派威望! 是陈红烛。 第165章 故人重逢 师妹, 师父这次出关,旧伤痊愈,修为大进。宗门忍辱负重三年,正值复起之时, 如何重振门派声威?必当以昔日仇敌的血祭旗。 这道声音也有些耳熟。一直听到后半句, 宋潜机才想起来, 说话的人应是袁青石,陈红烛的师兄,虚云的大弟子。 当年华微宗动用华微浮城, 请出祖宗残魂来杀他,袁青石被门派安排主持阵法。 袁青石说罢, 另有三四道苍老或威严的声音附和,纷纷劝说陈红烛加入门派复起计划。 宋潜机听得好笑, 怎么华微宗这几年关门的账, 全算在我头上? 冼剑尘不该分一大半吗? 妙烟蹙着眉, 心思飞转。 陈红烛订婚大典一波三折, 是声望打击;冼剑尘救下宋潜机,路过华微宗留了一道剑气, 是武力打击。华微宗在双重打击下韬光养晦, 算虚云的明智之举。 可是虚云此时敢计划杀宋潜机, 难道说他即将突破化神, 不怕宋潜机背后的靠山, 也不怕那个人了? 再看宋潜机,这人听着别人说如何杀自己,竟还嘴角带笑, 像在听笑话。 妙烟不禁打了个寒颤。 山风呼啸, 夜云翻波。 冰冷月光透过云层缝隙, 照亮陈红烛的侧脸。 袁青石看着师妹,心情复杂。陈红烛长高了,更瘦了,皮肤变得粗糙,但丝毫不显憔悴,反而气质飒爽干练,四肢修长有力。站在崖畔烈烈山风中,腰身挺拔得像一支旗杆。 从前她总坐在逝水桥晃荡双腿,看着云海里的五色鲤发呆,眼神虚飘游移。 此时双目明亮凝定,不骄不躁,平和地直视着自己。 而她身旁那群年轻修士,皆神情坚定,以她马首是瞻。 比起大小姐,她现在更像一个统治者,一个年轻的掌门。 但小华微宗不是华微宗。 陈红烛如果不愿意听从门派安排,带这些人回到门派,意味着她已经脱离掌控。 袁青石音调拔高,语气变得严厉: 师妹,这些年千渠飞速扩张,天西洲其他门派世家,都受到千渠的威胁。外门弟子越来越难收,凡人越来越难管,各地神庙香火日渐衰微。 分卷(124) 长此以往,宋潜机必一人独享天西洲香火供奉,千渠必成天西洲新霸主。 宋潜机早与我们撕破脸面,结下死仇。待到那时,我们华微宗难道要仰人鼻息,苟延残喘?为了门派,你不愿出力吗? 陈红烛也看着师兄袁青石,当年华微浮城之事,给他留下惨痛阴影。 此后他下苦工修炼,不再是顺风顺水长大,沉稳有余,锐气不足的大师兄。 师兄,这件事对门派百害无一利,私怨与大局相比,当以大局为重。陈红烛道。 争议还在继续,宋潜机叫醒界域里一众打工魂: 别再说我不近人情,不带你们回门派。这就是华微宗如今的后辈,你们想看就看吧。 打工魂们魂老成精,听过片刻,便摸清当今修真界形势、自家门派处境,一齐长吁短叹。 宋小子没骗我们,宗门当真是没落了。 得人心者终得天下。当今大势,势不可挡,杀一个宋潜机有什么用。尊严、排场、脸面又算什么,为了门派存续,当暂且舍弃一切享受。 发明外门打工制度的撼天真人道: 要我说,应暂时牺牲一部分利益,打破内外门界限,降低处罚,用荣誉和奖励控制弟子。对付那些反骨以招安为主,先放低姿态,最多不过一百年,潮去潮又来,天下还是咱们的天下。 打工魂们一番吵嚷,得出结论。 这小姑娘有魄力,敢抛下一切,改换路线,倒是个聪明的可塑之才。 陈红烛又听袁青石道: 掌门闭关前,曾得无相大师相助,这次出关,已今非昔比。宋潜机背后那几人,老的老,病的病,伤的伤,谁能与师父抗衡?宋潜机一死,千渠群龙无首,自然溃散,千渠郡回归宗门属地,回到正轨。 宋潜机不死,必有一场大战爆发,届时多少凡人和修士的命,才能填满千渠的河道。袁青石叹气,没有人想要战争。可是世界已经不一样了,战争已离我们不远。 陈红烛心惊:父亲想与千渠全面开战?!不行!风云激荡,其他势力必收渔翁之利!! 我们当然要联合各大世家门派,你找遍一百种借口,无非是不想杀宋潜机。师父命你三年不得还宗,你心里有怨气,已与宗门离心。袁青石道。 不!师门安好,父亲突破,我也欢喜得很。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回来?你在外漂泊辛苦,何必舍易求难? 因为陈红烛咬牙,那不是我的路! 哈!一声冷笑。 华微宗队伍中,赵太极带着七位元婴长老走出来。 这八人气势汹汹,压过年轻弱势,根基浅薄的小华微宗一头。 华微宗经历惨痛打击,宗内高层放下傲慢,变得更团结。 赵太极一现身,立刻发难: 大小姐,莫忘了你走的时候,还带走灵石三万块,复刻典籍三千卷,丹药三百瓶,宝剑三十柄!你若是不愿回来,就要把这些东西连本带利地还回来!从此不得以华微宗名义传道! 陈红烛一怔,脸色骤变:当年掌门亲自点头,准许我取用这些,各位长老当年也都同意了!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大家磨不过你,才答应了你,可没说白给你。东西本就是借的,既然你不听宗门安排,自立门户,宗门为何还要扶助你?三万灵石投进矿场开新矿洞,如今当有三十万了! 陈红烛沉默无言。 她身后一众年轻弟子脸色涨红。 比起地大物博,丰饶富裕的千渠,和激进大胆、刚勇善战的漠北,小华微宗无疑是最寒酸的。 陈红烛下山前,修真界只知她娇纵任性,不少人等着看这位大小姐的笑话。 她若要收弟子,如何争得过其他大门派大世家,因此她所行处,多为天东洲穷困苦寒之地,一路行医救人,开坛讲经,分文不取。后来逐渐闯出名声,才有人慕名而来。 赵太极显然也知道陈红烛没钱,找这个理由发难,只想逼她低头罢了。 大小姐,你口口声声一切为了宗门,却不听宗门号令,何谈忠心?! 陈红烛深吸一口气,不受威胁:我早已发誓奉道,没有人能怀疑我对宗门的忠心。除非您也愿意像我一样发誓。 赵太极脸上挂不住,怒喝道: 你以为你自创一个新华微宗,自己做掌门,就万事大吉了?这样即使不遵照宗门安排,也不算违背誓言?哈,只要在宗族祠堂将你除名,你便不是华微宗的人。你传的道,便不是华微宗正统,你就算破了誓! 陈红烛淡定表情崩裂。她曾经为门派奉献终生的誓言成了索命符咒,轻飘飘一句不是正统,就能将她打入深渊。 她如坠冰窟,浑身血冷。 双方无声僵持,一边居高临下,一边羞愤难堪。 忽听一道声音闲闲飘来: 今年借你一颗蛋,明年还我十只鸡。春天借你一粒种,秋天还我百斤麦。这样便宜的生意,我也想做,谁来找我借点钱呢。 两边互相防备,不想半路杀出第三人。 所有目光如剑射向声音来处:谁?! 茂密老松后与嶙峋怪石后,一人悠悠踱步而出。 只见他衣袍残破,容貌俊美,气质沉静。 他直径向前走,走入场间,恰好挡在陈红烛身前,站在赵太极对面。 宋潜机!赵太极骇然失声,你、你! 华微宗众人脸色青青白白,异彩纷呈。 一时间无数个念头飞过。 他早在此地,他听见了多少? 他怎么敢孤身现身,如此有恃无恐,难道说千渠的队伍,或他的帮手下属就藏在周围? 难道纪辰早在此设阵? 难道陈红烛早与宋潜机串通一气,故意将我们引来这地方。 妙烟站在石后,脸色微白。 华微宗来势汹汹,宋潜机不该出去。 难道他为了替陈红烛解围,不惜卷进杀局? 陈红烛只望着那人背影,怔在原地,浑身僵硬。 她身旁的年轻修士却气势大振: 原来他就是千渠王宋潜机,还如此年轻! 孤身入重围,面无惧色谈笑风生,这就是千渠王的风采。不愧是声名在外的当世英雄! 他们若在别处第一次见到宋潜机,绝不至于如此,恰赶上此刻月黑风高,华微宗步步紧逼发难,他们敢怒不敢言,两边正僵持,宋潜机横空出世,不留情面地将华微宗讽刺一通,说了他们不敢说的话。 这群年轻修士目露崇拜之色,就连宋潜机身上残破不堪的衣袍,都看出几分洒脱不羁的味道。 妙烟、陈红烛、小华微宗、华微宗众人心中如何作想,宋潜机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再不出来,就要被过于激动的打工魂吵死了。 千渠王!这笔账如何算,是我华微宗的内务,你千渠难道想插手?赵太极缓过神,厉声道,千渠还未成天西洲新霸主,行事就如此霸道不讲理,难怪说千渠人都是土匪强盗。 华微宗几位长老闻言,立刻大声嘲讽,试探附近有没有埋伏。 可惜没有人主动跳出来,或因愤怒泄露气息。 宋潜机摇头:你们华微宗自己的事,当然要你们宗内自己解决。你请我来管,我也懒得管! 赵太极冷声道:既然如此,你还不速速让开! 宋潜机道:好啊。 他转过身,似是真的要走了。 他此时挡在陈红烛身前,一转身,便对上陈红烛的脸。 后者下意识错开目光。 陈红烛觉得这几年什么都变了,只有宋潜机还是原来的样子。 修真界云起云落,他都不在乎,听见别人要杀他也像听笑话。 自己却被同门逼得如此狼狈,此时实在不想面对此人。 我没有卫真钰的天赋和战力,也没有千渠的根基,还要与自己人周旋,我是不是什么事都做不成? 种种苦痛、委屈、不平压在心底,对外从不显露,见了宋潜机,忽然又翻出来。 宋潜机见陈红烛不看自己,以为是在避嫌: 我来得匆忙,孟河泽他们找不到我,怕是该着急。我得走了,你们走吗? 我陈红烛心想,你什么意思。 我们刚才商量杀你的事,你还来解围? 我们跟千渠王走!她身后有年轻修士抢道。 华微宗众人闻言,换了个眼神。 宋潜机真是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还敢这么嚣张? 赵太极自觉被人戏耍,怒火中烧。 细看宋潜机,衣袍残破,发髻散乱,似刚经历一场恶战,逃难至此。 既然杀他的计划已被他听见,这样放他回去,等他养好伤,无异于纵虎归山。 赵太极向身后七位长老使眼色:你出言不逊辱我宗门,难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话未说完,八道剑影直刺宋潜机背心。 陈红烛没想到他们话说到一半忽然动手,来不及出声示警,剑气已经到了。 啊!树后妙烟惊呼。 宋潜机依然没有回头。 难道他意料不及、无力防御? 剑影触及宋潜机的刹那,他身上猛然爆发一道白光。 夜色被照亮,巨大的虚影自他背后腾起,一声暴喝震彻空山: 逆徒! 剑气溃散! 八人吐血倒飞! 那虚影白须飘飘,道骨仙风。 白色光团一个接一个从界域麦田飞出,化为人形。 如满天神佛显身降世,密密麻麻,布满宋潜机背后夜空。 宝相庄严,炜炜煌煌。 逆徒! 无数道威严声音交叠,重重回荡。 众人皆骇然。 第166章 恶客告别 宋潜机说你们华微宗自己的事, 自己内部解决,我懒得管。 下一刻他身后显出自华微宗立派以来,历代宗师大能的残魂虚影。 仿佛一座辉煌祠堂徐徐升起, 占据半幕夜空。 当年华微宗祭出华微浮城和祖宗残魂对付宋潜机,以为万无一失。 这是他们走出的最错一步棋。最终以残魂不归、宗门受到冼剑尘剑气重创而关闭山门结束。 主持阵法的袁青石, 永远忘不了被宋潜机在死城中提剑追杀的恐怖。 源源不断的黑色残魂潮水般涌去, 铺天盖地的死气将那人重重包围,可是那人吞噬死气, 一次次杀破重围。仿佛有一万条命, 怎么都死不了。 虽然宋潜机没有杀他, 放他一命回去传话,这件事的阴影却压在心底, 刺激他锐意进取, 日夜勤勉修炼。 他以为时间已经过去足够久,自己已经足够努力、脱胎换骨,再遇到这个人,决不会畏惧、动摇。 直到今夜, 宋潜机毫无征兆地出现, 祭出漫天残魂。 袁青石仿佛回到那座地狱死城, 被死亡阴影当头笼罩, 握剑的手止不住颤抖。 难道对宋潜机的恐惧,将伴随他一生? 华微宗众人冷汗涔涔,忙不迭行礼:太师父! 师祖! 太师祖! 还有更多不知如何称呼,只在历史画像中见过的前辈, 气势汹汹地怒喝着逆徒。 吐血倒地的赵太极和七位长老爬起来, 震惊对视。 先前用来杀宋潜机的残魂, 没有魂飞魄散, 竟被他收归己用。 他们猜不到宋潜机身怀界域,只以为冼剑尘给了徒弟某件净化死气、温养残魂的秘宝。 这两师徒好算计,恐怕早就料到今日,否则谁会费力供养别家祖宗的魂魄? 而小华微宗弟子年纪尚轻,思维发散,不由喜形于色: 难道千渠王能借阴兵、通鬼神? 有千渠王招魂借来阴兵,我们这次有救了? 他们知道陈红烛最不愿与同门兵戈相见,本来做好今夜强行突围,付出惨烈代价的准备,没想到柳暗花明,悬崖绝路杀出个宋潜机。 赵太极一伸手,狠狠指向宋潜机:诸位老祖容禀,这贼子心机深沉 孽障闭嘴!平源真人喝道,这里轮得到你开口? 入道之初受师父训斥惩戒的惨痛记忆瞬间被唤醒,赵太极下意识行礼:是,师父! 但平源真人只是一道虚影,浮在宋潜机背后。 赵太极意识到自己正向宋潜机行礼,脸色青青白白。 陈小姑娘,你上前来。撼天真人语气缓和,向人群招手。 陈红烛怔然:我? 她一样处在震惊中,下意识看向方才不愿正视的人。 去罢。宋潜机道,他们选你。 陈红烛越过宋潜机,站在华微宗众人身前,面对漫天虚影。 同门对峙,自己形容狼狈,此情此景,她不想宋潜机出现。 可是只有宋潜机,才能做到这件事。 残魂在月光下像一座座水晶雕塑,威严而慈爱地望着她。 吾乃华微宗开山祖师,华微真人。最高处的华微真人声音放缓。 见过开山师祖。陈红烛行礼。 吾今夜传你华微真印,自今日起,汝即为华微正统!许汝凭此登祠堂,开宝册,除名叛徒,肃清宗门! 华微真人伸出一指,遥遥一点,一点萤火般的白光飞出。 满天神魂一齐伸手: 自今日起,传六十八代掌门之女陈红烛为华微正统! 华微正统四字在山间回荡。 点点萤火,似微弱星光照亮黑夜,终汇作滔滔长河! 光河悬于夜空,淌过华微众人头顶,如昔年辉煌再现,如何不令人心潮澎湃。 光河冲向陈红烛,没入她眉心。 陈红烛浑身一震。 分卷(125) 众人瞠目,寂静无声。 华微真令在掌门手中,可控制华微宗阵法,是身份的象征。 而华微印是神魂深处的印记,代表历代大能的认可。 陈红烛睁开眼,光洁额头一点红色印记,形如菱花花钿,又似烛芯火焰,隐隐生光。 华微印已成。 长夜漫漫,这支红烛,终于被点燃。 光河消散,虚影变得更缥缈,仿佛要被山风吹走。 他们眷恋地望着她,像望着看不到的未来。 陈红烛眨眼,眸中含泪,高声道: 恭请老祖归去 华微宗众人跟在她身后行礼,齐声道: 恭请老祖归去 夜风怒号,林涛滚滚,如天地挽歌。 宋潜机终于转过身,望向半空。 赵太极冷静下来,对虚影做出恭敬姿态,心中却后悔: 本就是残魂,靠死气支撑,死气净化后必然虚弱,还能留下多少神通?哎,我们本不该怕他们,现在让陈红烛成功拿到华微印,什么都晚了。 魂魄毅兮为鬼雄!老夫去了!平源真人大笑一声。 宋小子,秘境俗事缠身,不如回家种地。撼天真人道。 说罢崩散于天地。 一个接一个魂魄溃散,如烟花绽放,流星划过。 绚烂而短暂的光彩,照亮神色各异、或老或幼的脸。 他们本该死气缠身,作为没有神智意识的武器,消散在华微浮城。 却在宋潜机的界域里打工,将毕生所学的典籍留在千渠,换来麦田的阳光和微风。 宋潜机是压迫打工魂的坏房东,他们是不请自来的恶客。 可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到了恶客告别时,场面依然伤感。 华微宗众人神情复杂,只有宋潜机静静望着他们,无声送别。 星辰会陨落,太阳会熄灭,爱过恨过的事物都会失去。 没有永垂不朽的人,亘古不灭的光辉。 渺小或伟大的一切终要沉入滚滚光阴长河,化为河底一颗泥沙。 他们都走了,我的时候也快到了。华微真人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对我说,已死之人,何必还要留恋人间。你说得对死去万事空,可惜,终舍不得凡尘纠葛。 当年光辉一时的强者,不愿藏在后辈的界域里安稳度日,用最后的力量,选择了门派的未来。 只剩他这位最古老的最强者,躺在安静的麦地里,陷入沉睡。 陈红烛高声道:自今日起,我为华微宗正统! 她声音坚定,如幼鹰一飞冲天。 从此她在华微祠堂享有最高权力,除了拥有华微令的掌门,没有人的身份能越过她。 赵太极怨怒至极,却知大势已去。用正统二字,从此再压不住陈红烛和小华微宗。 又是宋潜机。 又是他。 宋潜机没空看众人表情,这件事对他来说,已经结束了。 他向前走,准备离开这里。 小华微宗弟子们自发为他让路,睁大眼睛,依恋、敬佩地望着千渠王。 陈红烛追上前,低声道:多谢。 虽不知祖宗魂魄寄居何处,想来没有宋潜机同意,便无法现身。 宋潜机点头:不谢。 周围人目光灼灼,等着他们再说些什么,可是两人没有多说一字。 就此擦肩而过。 第167章 合纵连横 等等。一道白裙人影从古松怪石后绕出, 走到月光下,跟上宋潜机。 妙烟仙子?!袁青石震惊,随即怒道, 此人拐了你? 众人早知石后有一个人, 而且听声音是位年轻女修,只是没想到这人会是妙烟。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该出现在这里,跟宋潜机在一起。 宋潜机脚步不停, 没有回头或者等待的意思。 是我拐他。妙烟冷冷道, 让开。 华微宗众人惊疑不定, 面面相觑。 她是妙烟吗? 妙烟完美高贵, 怎么会这样说话? 陈红烛怔然。世界天翻地覆, 连妙烟也变了。 倘若宗门固步自封,固守傲慢,必将付出代价。 袁青石望着宋潜机的背影,咬牙道:他狂妄无礼, 根本不知珍惜。仙子贵为天下第一美人, 何必跟着这种人。 妙烟挑起眉梢,轻柔地嗤笑:第一美人?你稀罕, 你去当呀。 她的冷眼像最后一根稻草,袁青石面皮刺痛, 气血上涌, 大喝道: 宋潜机!你莫得意,我师父已突破半步化神,天西洲各大宗门世家, 必将与千渠全面开战。 陈红烛心中一沉, 她得到华微印, 保住了正统的名分,不必再担心被宗门除名,因此被迫违誓,遭誓言反噬。 但如果父亲心意已决,她该如何阻拦? 却听宋潜机道:你们觉得我怕? 他一反常态,望月而笑。 今夜着实漫长,宋潜机先应付精魅、追击无相分身,又镇压混沌,本就带伤挂彩,还被妙烟用横断梳带走。 事情到这里竟然没完,听人背后谈论如何杀自己,再与麦田打工魂告别。 一口浊气压在心头,非要大笑出声不可。 让他来!宋潜机甩袖,朗声道,我等着! 残衫飘飘,人影飒沓,须臾已远。 山间回音阵阵,冷风呜咽,似有剑气纵横来去。 小华微宗的年轻弟子目露憧憬之色,有人喃喃道: 如果真的打起来,咱们还顶着华微宗的名头,帮哪边? 那当然是帮宋王。宋王豪气干云,今夜见此英雄,才不枉闯过秘境。 哎,我若是像他一般坐拥千渠,一呼万应,我也不怕。 陈红烛闻言,心中百味杂陈,却轻笑道: 你们把顺序搞错了。先要不怕,才能拥有千渠啊。 当宋潜机还不是千渠王,只是华微宗外门小弟子的时候,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长夜将尽,月影沉落。 黎明微光泼洒过地平线,形成一道金红交织的光带,铺展在原野尽头。 在大半幽蓝,小半醉红的天幕下,五人手持法器对峙。 他们站在半人高的丰茂野草间,看似四人堵截一人,然而那四人之间,又分出两派。 两两之间相隔三丈,可听见声音看见表情,也可以随时攻击对方。 怎么只有你一个?何青青冷声问。 两只金色螟蛉扇动翅膀,绕着妙烟盘旋不去,像两只飞舞的金铃铛。 这么快就追来了。妙烟瞥了眼何青青的引路螟蛉,我给你仙音令的时候,你就在我身上留了追魂粉?我那时退隐之心不假,你何必还要事事做绝?! 留个后手,有备无患罢了。若不是你今夜生事,这螟蛉我永远用不上。何青青问:他人呢? 不告诉你。妙烟毫无惧色。 她美丽的容颜被朝阳镀上一层橘金色,勾唇一笑,光彩夺目。 你使了什么邪法,把师兄藏在哪里了?孟河泽喝问。 妙烟微笑不答,拒不合作。 孟河泽气急,却被一只手拦下。 卫真钰道:她伤不了宋潜机。且以宋潜机的身法速度,若一心想走,她跟不上,只能追在后面。 他先摁下孟河泽、何青青,转头对妙烟和颜悦色: 妙烟仙子,我们拦下你时,你行色匆匆,方向明确,看来也在追人。宋潜机向什么地方去了,还请仙子带路。 卫真钰不知道在秘境中何青青、妙烟发生过什么,也不知宋潜机扮作宋寻时,和妙烟发生过什么。 但他擅长察言观色,可从蛛丝马迹中推测未知,补全拼图。 何青青能拿出引路螟蛉和追魂粉,同门的妙烟应也有相似手段。 妙烟笑意一敛:素闻漠北卫王赫赫凶名。我若不愿带你们去,卫王就要杀我吗? 修真界多谣言,仙子误会我了。卫真钰脚步轻移,英俊容貌配上他温柔的笑意、专注的目光,极具迷惑性,我与他们不是一路,我们两个可以合作。 孟河泽震惊,掉转剑柄:卫平,你疯了吧你! 纪辰扑上前:冷静!他现在不叫卫平了! 你站住!妙烟却警惕性极高,吓唬卫真钰:不然我捏死我的螟蛉,你们谁也找不到他! 卫真钰当即停下脚步,示意自己无害:我猜你带走宋潜机,并非意图对他不利,恰恰相反,你想跟随他,对不对?可是你如今在他面前身份做坏,讨不着好。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妙烟眼神变化,继续蛊惑道,我有一只小云梭,咱俩甩开这些人,你带我找到他。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必让仙子如愿以偿。 哦?我凭什么信你有这么大的本事?妙烟问。 卫真钰表情真挚:我初见宋潜机时,是要杀他的刺客。但凭我一番唱念做打,他明知我刺客身份,还是留下我当管家,照顾他衣食住行。仙子原先在他面前身份再坏,也坏不过刺客吧。后来我离开千渠,宋潜机还扮作宋寻来帮我你看,这事我熟,还有成功经验,我是你最好的合作伙伴。 孟河泽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形容。他像吞了一万锅宋潜机煮的面,厨艺进步之前那种。 卫真钰还要脸吗? 纪辰只觉得头脑发懵。 怎么同样的事情,到了卫真钰嘴里换个说法,其中意味就全变了? 忽听何青青幽幽道:妙烟师妹小心。他没那么好心帮你,只是不想让宋潜机先见到我罢了。 卫真钰也不反驳:何仙子聪慧。 何青青与孟河泽、纪辰原先认识,有几分交情。按正常发展,这两人不会甩下何青青。 但卫真钰不愿意。 目的被叫破,暗招变明谋,他索性摊开了说: 我不像宋潜机,只关心自家一亩三分地。你这个关头急着找他,无非是想劝他与你联手,借千渠的力量助你东山再起,我说得可对? 何青青冷冷道:卫王眼线极广,耳目众多,仙音门争斗动静不小,当然瞒不过你。可我不是要利用他,只是与他联手。若修真界必有一战,谁能独善其身,谁不需要盟友? 卫真钰轻笑一声:我人在秘境,外界消息不够灵通。但妙烟仙子见你后,第一句提起仙音令和退隐,我才能确定,仙音门事变你败了、绛云仙子败了。 他同情地看着何青青:何仙子,你误会宋潜机了,他没有争胜之心,更不会拿千渠做赌注,替人争胜。 何青青笑起来:那你可知道,我第一张琴、第一首曲子是谁送的?谁成就我至今日? 卫真钰叹气。 叹息落地的刹那,朝阳自地平线一跃而出,拉长他的影子。 他逆光而立,表情模糊: 他以前对你好,只是因为他人好。他本就见一个救一个,见两个救一双,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与众不同,然而何来不同 何青青脸色已变:住口! 但卫真钰还在说:你看那宋院满园草木,哪个不是郁郁葱葱?不过是受他一时照料而已。仙子如此聪明,可别会错了意,自作多情。 你!何青青怒极扬手,指尖闪过锐利微光。 卫真钰淡淡笑着,没有躲避,好像来不及躲闪。 何青青的手停在半空,霍然放下,怒极反笑: 你故意激我?你想让我动手伤了你,你再去他面前扮可怜。你负伤见他,他必然对你心软,因我下手狠毒而厌弃我。堂堂漠北卫王,竟耍深宅妇人手段?! 孟河泽听到这句,莫名精神一震。 这熟悉的味道,绿茶飘香的卫平又回来了! 他也不传音,直接与纪辰开口商量道: 卫平耍惯心机,最会在师兄面前讨好卖乖。何青青和妙烟也都不是省油灯,他们到底争什么? 争先啊。纪辰一句双关。 孟河泽想了想:对,他们在宋兄面前,各有亏心之处。目前的情况说来简单,谁先见到宋师兄,谁就可以先告状。那还不是随便抹黑别人,洗白自己吗?宋兄一贯心软和善,到时候恐怕真让他们诓了去。只有咱俩不亏心 纪辰忽道:不对!咱俩现在身份也不做好,红河上对卫真钰设阵动手,还有折磨赵仁的事,都被师兄亲眼看见了! 正道少侠、天真少年人设都彻底崩了。 孟河泽长嘶一声,立刻转头: 妙烟仙子,卫平这厮阴狠多疑,擅卸磨杀驴。你若跟他,只会被他抢走引路螟蛉,从云梭上推下去,你不如跟我们合作! 妙烟瞥来一眼:纪编修,这里只有你一个老实人,不如你上前来,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你设下困阵,拦住这些人! 纪辰:哈,你是看我最傻吗?我若上前,你只会做口型不会出声,你是想挑拨我和孟兄!除非你先给我螟蛉,以示诚意。 妙烟:卫王,这里你的剑最快,不如你先杀了何青青,我就信你,咱们俩走! 卫真钰:仙子说笑了,我若下手,到了宋潜机面前,你第一个告我的状! 何青青:孟河泽纪辰!咱们来的路上一路顺利,如今这般都是卫王挑拨,不如我们联手,先制住卫真钰! 卫真钰:纪辰,来之前你答应过我什么,你忘了吗? 纪辰:你们脑子转这么快累不累?难道人和人之间一点信任都没有?! 分卷(126) 五人语速越来越快,如万箭连发。 忽一齐噤声,抬头望天: 宋潜机! 宋师兄! 宋兄! 一道熟悉背影如流星划过天际。 第168章 攻心之术 宋潜机前世闯过七次血河谷, 攒下丰富经验,还有这辈子打工魂为了加分给他提供的资料。就算事发突然,不知被妙烟带到了何地, 一番摸索也能很快找到方向。 宋潜机向秘境最深处去,去找人。 按华微真人的亲身经历,他遭仇敌追杀, 重伤坠崖, 乍见一片湖水。 三生石沉在湖底,月圆之夜,湖中可观照过去和未来。 今日距离真正月圆还有三天。 这是你第几具分身,还有多少?不然都请出来见见? 宋潜机袖中灵珠亮着红光,他行至危崖,召出无影剑。 悬崖浓雾弥漫。朝阳的光芒无法刺破云雾,便只照出模糊的影子。 对面人影隐在雾中,只有声音传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清亮的少年声。 同时传出云雾的还有一阵清脆啪嗒声,像珍珠落在玉盘。 猜的。宋潜机一步步走近, 姿态放松,血河谷很大,真正重要的地方却不多。你若想掌控全局兴风作浪, 应会借助三生石的力量窥探未来。 无相第一次出现在红河岸, 河里有大蛟沉睡。 第二次出现在冰洞, 洞下有混沌被封印。 要说血河谷还有什么地方最特殊,或者被破坏后能产生巨大杀伤力, 应数秘境最深处,毕竟三生石就在崖下湖底。 宋潜机掂着无影剑, 随意晃动, 像晃一根登山竹杖。 你不怕吗?无相问。 我怕什么?宋潜机问。 不怕我是故意引你来这里? 啪嗒、啪嗒。 声音骤急, 似戏台鼓点逼催,战场短兵相接。 宋潜机笑道:此时我孤身一人,还有什么可怕? 对正常人来说,呆在人群中更有安全感,一人就算不担心中伏遇险,也该害怕孤独。 但对于宋潜机情况恰好相反。 这次,你还能让我怎么选。宋潜机问。 无论是红河,还是冰洞地宫,对方擅长以他人性命让制造困局,试图逼他做选择。 无相叹气道:你杀我两次,我输了两次,说明之前那套对你没用,我何必还要白费功夫。若此身再死,我便只剩最后一具分身了。你也不必多虑,我此番受重创,没有十余年休养,再养不出更多。 他换了少年声音后,说话语调、遣词造句也随之改变,像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 话音落,山风起,浓雾稍散。云隙光穿透云海照入山崖。 宋潜机只见一位白衣少年,盘膝坐在菩提树下。 他身前置着一张乌木棋盘,黑白子战局初开,寥寥十余颗,未成气候。 原来先前一阵时缓时急、清脆如珠的声响,不是利刃相击,是棋盘落子之音。 这张棋盘平平无奇做工粗糙,没有刷漆,保留着清晰木纹。但宋潜机从看见它的第一眼,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甚至不再看无相。 下棋吗?无相问。 宋潜机挑眉:我上次说,无论天涯海角,必将你诛于剑下,你还记得吧。 当然。我还记得你在摘星台上,留下摘星三劫,那之后再不曾与人真正对弈过。无相屈指轻敲棋盘,你不想走近看看它? 宋潜机走上前,与少年相对而坐。 对方说得不错,与纪辰下棋只算教学,不算对弈。 就像他进秘境之前,没有遇到过真正的敌人,需要他全力以赴地千里追杀。 宋潜机一手按剑,将无影剑横置于膝头,一手拈起冰凉的棋子,俯视棋盘。 白子开局不利,为何选白?无相问。 我擅绝地翻盘。宋潜机道,千渠也曾是一片死地。 无相点头,竟然真诚地笑起来:一鸟死,百鸟鸣。一兽走,百兽惊。你一人就足以搅乱天下,华微宗当年送你千渠郡,怎能想到今日? 白子落下,宋潜机的指尖触及棋盘,微微一滞。 明明是死物,内里却有一道玄妙的生机之气。 生机从腐朽的木棋盘中透出,像沙漠跋涉的濒死者,爆发出强大求生欲望。 不死泉被这道特殊气息影响,在他紫府中震颤,似想灌溉枯木。 此乃何物?!宋潜机声音略显严厉。 无相幽幽道:它是擎天树下,一条枯死的根茎。那棵树很漂亮,你如此爱花惜草,若是见过它,一定会很喜欢。 宋潜机摸出袖里暗红珠子:冼剑尘告诉我,这是你自创的一种法器,里面是擎天树芯的汁液。 不错。这世上只有我,能用擎天树炼器。无相落下一子。 宋潜机心中一动,忽想起进入秘境之前,冼剑尘对他说,劫难提前了。 他已经杀了两具分身,这人的本体到底在哪里,难道在擎天树中?为何前世没有这般作为? 树芯的汁液、枯死的树根,你还有什么?宋潜机问。 我还有一颗种子。 擎天树的种子?可以种出一颗新树? 不错。无相笑道,你已经让我见过你所有底牌,屠龙阵、七绝琴、画春山我们既然要合作,我可以带你看看那颗种子,以示诚意。 宋潜机觉得很荒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与你合作? 无相不答反问:你来秘境这么久,不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不想看看你的菜地吗? 宋潜机:等我出去 话未说完,啪嗒一声脆响,无相轻喝: 看! 一颗黑子落入棋盘正中心。 枯木棋盘上笔直的格线瞬间消散,似一面琉璃镜照出青天长空、日出云海、菩提落叶,以及对弈的两位少年。 盘中倒影飞速变幻,两人面目消失,换了一只□□蝶飞过檐角,落在瀑布般的紫藤上。 我的花架。宋潜机喃喃。 正值乱花缤纷之时,姹紫嫣红,群芳争艳。 地里蔬菜欣欣向荣,鲜翠欲滴。 你对人的关心,还不如你的花园菜地吧?无相低声道,宋潜机,我们才是同类。 画面变作光线暗淡的矿道,众人手持匕首神情狂热,围着一条根须劈砍,用玉瓶接收鲜红的汁液。 擎天树的根茎遍布大陆,只要被修士挖到一条,必敲骨吸髓,助长自身修为。无相道,人踏上修炼之道,就要开始掠夺和侵占。 一只玉瓶滚落在地,汁液泼洒而出。数人争执不休,祭出法器互相攻击。矿道震荡,血流成河。 人寻求修炼之法,从凡人变成修士,通过享受烟火供奉增益气运。可是人一旦拥有强大的力量,就会有更多的贪欲。人心的贪婪、恐惧、仇恨,足以毁灭一切。 无相的声音变得缥缈。无数画面扑面而来,冲进宋潜机眼底。 灵气枯竭、大地龟裂。秃鹫盘旋,尸横遍野。 滚滚天火坠落,烈火烧过村庄城镇,凡人凄厉地惨呼。 世上本不该有修士,不该有修炼之道,这种力量应当还于天地。 这个世界注定走向毁灭,就算你救得一时,不过是苟延残喘!唯有破而后立,开创新世,让一切重新开始! 等旧界毁灭,新界开立,你就是唯一的神! 我?宋潜机问。 他神情恍惚,似被飞速变化的场景、娓娓惑人的言语冲击,不能回神。 这次,我选择你。无相说。 不对!宋潜机豁然抬眼,双目神光湛然。 啪! 一颗白子落下! 画面碎裂,棋盘重现。 第169章 三生石上 棋盘战局正酣, 黑白子杀得难解难分。 黑棋连成海潮,掀起浊浪滔天,白棋似泥牛入海, 不得自由。 当宋潜机挣脱幻境,一子落下,白棋冲破黑潮,如神龙出海。 一子定乾坤。 无相愕然:怎会如此?你 先前说过,我擅绝地翻盘。宋潜机道。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见棋入迷,斧柯烂尽。 宋潜机入棋盘幻境,以为只用了几句话的时间。 然而山崖上日落月升, 昼夜交替,三日倏忽而过。 一轮圆月跳出云海。 淡淡星光拂过枯木棋盘沧桑的纹路, 像一层荡漾水波。 月圆之夜, 夜风萧萧, 吹落满树菩提叶。 无相盯着宋潜机:此棋盘名作苦海, 你没有斩碎它, 如何能挣脱难道除了菜地花园, 你什么也没看见? 人间恶意如遮天海潮,无边无际。下棋人坠入其中, 见遍诸多苦难、贪嗔痴怨, 只会越陷越深, 从而心意动摇。 除非破坏棋盘, 才能打破幻境。 但宋潜机没有出剑, 棋盘完好如初。 不, 我都看见了。 他看见秘境之外, 华微宗虚云出关, 志得意满,厉兵秣马。请柬如雪花飞往天西洲各大宗门世家手中,众修士磨刀霍霍,誓要占领富饶的千渠。 看见仙音门琴仙陨落,望舒发难,绛云身死,何青青抱琴远走,发誓复仇。 看见修士们疯狂挖掘擎天树根,掠夺天地灵气,将凡间沃土变为赤地。 还有曾经发生过、那些数不尽的战争和杀戮,鲜血和烈火。千万人为利来为利往,熙熙攘攘,不死不休。 赶路。赶路。 争渡。争渡。 你有没有对人生和世界十分厌倦的时刻,被贪婪恐惧愤怒悔恨淹没,又无能为力,觉得做什么都没有希望,好像飘荡在无边死海上。 苦海就是这样恐怖的诛心法器。 我身上只有一柄无影剑,确实斩不破苦海。但我带了这个。 宋潜机从怀中摸出一物。 那东西被红绸包裹,只有巴掌大小,掂在手里微微发烫,像一个手炉。 无相不敢妄动:冼剑尘给你的?什么法器? 法器应该装在储物袋里,何必贴身携带。 它不是法器。宋潜机说,是我进秘境之前,在千渠坊一个凡人手里买来的,本来我不想买 无相显然不信,双目一合,轻点眉心:开! 就像在千渠初见宋潜机,他再次开天眼,势要看清此物来历。 别看。宋潜机揭开红绸的刹那,无相睁眼。 金光炽盛,如千万柄刀剑,直直刺入眼中! 啊无相一声惨呼,淌下两行血泪。 哎,说了别看。宋潜机惋惜道,让你一个树坑栽两次,显得我不厚道。 那东西竟只是个木质塑像,雕成人偶模样,做工精美,栩栩如生。 温暖的金光就是从它身上发出的。 这是什么东西?!无相目不能视,形容凄惨。 宋潜机不在千渠,怎么还有如此浓烈的护体金光? 宋潜机道:是我。 千渠郡没有神庙和仙官金身,千万人家悄悄上香供奉小泥偶或木偶。 虔心诚意的家常烟火,日夜积累,胜过一万次不甘不愿的神庙法式。 屠龙阵、画春山、七绝琴之后,宋潜机还有一张底牌,是凡尘俗世里,千万人对他的眷恋和祝福。 愿力如舟,横渡苦海。 以人间善念对抗人间苦厄,战场开出鲜花,千里赤地变连绵青山,熊熊火海化作金色麦浪。 宋潜机摸了摸小木偶的脑袋,重新包好,揣进怀中。 无相平复呼吸,痛苦的神色已消失,好像被刺瞎双眼的不是他。 宋潜机,你看见的东西都是真的,我的话也句句属实。难道你不信我有擎天树种,能开辟新世? 嗯,我信。 你不信我真想与你合作,让你成为新世界唯一的修士? 我也信。 既然如此,还有哪里不对? 宋潜机奇怪道:我本就是一个种地的。你让我成神了,我的地怎么办?还有我的朋友呢? 无相觉得这问题很莫名,而且幼稚。 新世界开创后,你想种多少地,就能种多少,十个、一百个千渠郡都是你的。旧世界毁灭,新世界还会有人族诞生,你会有新的追随者,比现在这些人待你更忠心。 宋潜机摇头:可那不是我的地。 什么? 只有我翻过土,浇过水,撒过种子,一寸寸走过的,才是我的地啊。 圆月渐渐升高,正悬中天。 宋潜机站起身,望着天上的月亮:跟我打过交道、聊过天、写过信,才是我的朋友。可惜,你不明白。 嗤! 话音未落,无影剑忽然出鞘,穿透白衣少年身体。 宋潜机一剑刺出,快到没有剑影。 无相向后倒去,跌坐菩提树下。 啪嗒。 殷红的血珠飞溅,洒在枯木棋盘,渗入其中。 朽木竟瞬间抽枝发芽,开出一朵绯红小花。 花朵鲜嫩明艳,犹带夜露,独笑春风。 宋潜机轻呀一声,伸手摘下桃花,像冼剑尘一样将花别在前襟。 他的声音也变得冷漠: 分卷(127) 我此生胸无大志,不关心你破而后立的美好新世界,只关心我的土地和朋友。谁要毁灭我的地,我就杀谁。 无相胸前伤口鲜血流淌,竟然气若游丝地笑起来:看来我们不可能合作了。可惜、可惜 宋潜机收剑:留给你两句话的时间,是想告诉你,你的计划不可能实现,你的最后一具分身,还会这样死在我手上。 你、你看,湖里有什么?无相挥袖,身旁夜雾骤然散去,像一面幕布被人揭开。 悬崖之下水光潋滟,似一块琉璃明镜。 宋潜机瞥了一眼:无非是月亮。 三生石上旧精魄,其他人见此湖,可观照前世未来,你为何只看见月亮?无相伸出手指,似要触碰天上圆月,因为天上只有月亮? 话音刚落,生机断绝,睁目而亡。 宋潜机心神一跳:其他人?! 某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当机立断,御剑跳崖。 湖面平静如一潭死水,却似有种吸引力,要将人吸入湖中。 隔着茫茫夜雾,宋潜机隐约看见五道人影! 他们诡异地立在湖面,像踩在易碎琉璃上,僵硬地一动不动。 最靠近湖岸的是孟河泽、纪辰两人,何青青在中间,卫真钰、妙烟两人靠近湖心。 这些人怎么凑在一起了? 宋潜机纵剑降落湖畔:难道是我引来他们? 他方才还在想,无相男女老少都当过了,最后一具分身,会是什么模样? 原来就是他自己。 小孟!宋潜机轻晃孟河泽手臂,连声呼喊。 孟河泽充耳不闻,直直盯着湖水。 宋潜机骂了一句脏话,唤醒麦田里的华微真人:你上次什么情况,用了多久回魂? 第170章 西海金窟 红尘斋场 华微真人缓缓转醒, 惊道:当心!他们一缕魂魄已被吸入三生石中,你若妄动他肉身,出窍的游魂回不来, 他就永远变成活死人了! 宋潜机皱眉:你知道多少? 能来此地,本是一件天大机缘。若魂入未来, 回来之后便能像我一般, 步步占得先机。若魂入前世,又恰好前世也是修士, 回来之后还记得修行感悟,自可增益修为境界。不过华微真人迟疑。 不过, 前提是要能回来?宋潜机接道。 华微真人:是了,天下没有白吃的灵丹, 想要多大机缘, 就要冒多大风险。当年与我一起见过三生石的足有七人,最后活着走出这片湖的,只我一个。因为天亮之前魂魄不归,肉身便会被湖水吞没! 宋潜机抬眼。 月光清寒,照在身上凉得渗人。漫天星斗在头顶徐徐游移,像命运齿轮旋转。 平湖幽深寂静, 一轮圆月完整地映在湖面, 似巨眼的瞳孔, 冷冷地注视着天穹夜幕。 我要带他们回来,有没有办法? 这华微真人叹气道, 三生石玄妙之力, 绝非人力可抗衡, 稍有不慎, 你的魂魄也回不来!且看他们造化吧, 人各有命,你是当师兄,不是当爹。 你有办法。宋潜机道。 华微真人愕然:什么? 宋潜机:你得此奇遇,而后步步领先,创立华微宗。这是你命运的转折,一生传奇的开端,为何你每次提起,总是叹气,像揭开不堪回首的旧伤疤? 华微真人沉默。 宋潜机逼问:你先前说过,是遭人追杀,与友人坠崖至此。你的友人呢? 看来瞒不过你。华微真人道,我苟延残喘,强行留在你的界域,便是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你有求于我,好与你交易。你如果死在这里,交易自然谈不成了。 华微真人初到界域时,摆着开山祖师的架子,留着古老的语言习惯,开口必说吾乃谁谁、尔等如何如何。 住得久了,受宋潜机和后世影响,已经十分接地气。 宋潜机:千渠尚有万亩良田,我怎会埋骨于区区三生石畔?我现在就有求于你,前辈有什么条件,快说罢。 华微真人早有准备:答应我的这件事,不用你指天发誓,只需你尽心尽力。 宋潜机苦笑:前辈厉害。 尽心尽力,远比受誓言约束的标准更难达到。瞒天过海容易,欺瞒本心却难。 你想让我不与华微宗为敌?他问。 大势已成,新旧交替,不由个人力量控制。只是那个叫陈红烛的小丫头,日后她若有危难,还请你出手回护一二。 只这一件事?宋潜机问。 华微印代表身份,不能保护她。她前路难行,宗门复兴的希望,就压在她身上。 事急从权,宋潜机点头:我答应了。 华微真人怀疑道:如此简单? 宋潜机怒:你不信?难道还要我发誓视她如己出,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 你比她还小,怎好意思自抬辈分,占人家便宜?!华微真人扫过湖面,这里足有五个人,你先救谁,你救得完吗? 宋潜机面沉如水:尽力为之,但求无愧。 那好吧,我传你一套心法口诀和追魂符画法,你的魂魄可随他入三生石中,去他的世界找到他。但要他真正信任你,心甘情愿将魂魄交给你,才能魂归此地肉身。当年友人便是用此法带回我,可惜他救了我,自己却没能回来 宋潜机收敛杂念,平静气息。按华微真人所说刺破指尖,逼出精血,以血绘符,贴在孟河泽额头。 然后默念口诀,给自己也贴上一张血符。 你这提笔成符的本事和悟性,确实了得,冼剑尘运气真好,我怎么没你这种徒弟。华微真人絮絮叨叨地夸赞后辈,最后警告道,如果明月沉落,太阳升起之前,你们还没有回来,魂魄将被永远困在三生石中,肉身将沉入湖底。我在你肉身界域,会提醒你现世中月影位置。 辛苦前辈了。宋潜机道。 去罢! 宋潜机魂魄出窍前心想,不知孟河泽经历了多少,自己能赶上什么时候。 回到初入华微宗时期最好,那时小孟赤诚正值,最易信人;回到孟河泽刚被他推下山崖也可以,大不了自己再跟着跳一次;再不济回到坠崖之后,只要避过孟家灭门惨祸 若是去往此世未来倒真简单了,孟河泽必然信任他。 再睁开眼,一阵头晕目眩,胸中烦闷欲呕。 宋潜机甩了甩头,发现自己逆着人潮站在大街上,穿着旧衣袍,手里提着一柄剑。 不是纵横天下的孤光剑。 幸好不是,似乎不算太晚。 天色近黄昏,红霞漫漫,像西天烧起一把烈火,要将天穹烧穿。 不断有飞行法器穿过彩霞,向西边飞去,留下一道道飘逸的云轨。 街上人潮涌涌,也向同一个方向奔去,口中念念有词,脸上神情狂热。 他们都是修士,修为在金丹期上下,衣着口音各异。 宋潜机转身走了两步,试图感知自己修为,发现浑身传来熟悉的疼痛感。 我已是金丹期,怎么还伤成这样。也对,前世我常年带伤。 只听耳边有人招呼同伴:快跟上,码头船要开了! 宋潜机拦住那人:今年是哪一年? 你是问哪一天吧,今天八月十五。大家赶着去金窟,别挡路。那人见他没反应,不耐烦地甩开。 八月十五、金窟、怎会如此 宋潜机怔在大路中央,匆匆行人不断撞到他肩膀,而他恍若未觉。 金窟不是山上洞窟,乃是西海一座浮岛,原名金宫。 传说岛上只有勾栏、赌场、酒楼三种地方。 酒池肉林,玉树金砖,数不尽美酒美人,法器财宝。 不拘正邪两道,谁都可以上岛碰碰运气,销赃的、赌命的、寻宝的、寻欢的,或倾家荡产,或一夜翻身。 修真界不愿称邪道地界为金宫,谓之金窟。 这种地方汇集三教九流,群魔乱舞,背后没有足够硬的靠山,绝不可能存活。 金窟长盛不衰,太平安乐,只因它是邪佛的产业之一。 每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邪佛必在岛上,必在他的红尘斋场。 这一夜金窟将举行最大的拍卖会,布置最豪奢的酒宴。 宋潜机理清头绪,眼前一黑。 看这万人惊动的声势,金窟都不知道开了多少年了。 前世的孟河泽已成邪道之主。 前世的宋潜机也从来不去金窟那种地方,他步步为营,时时警惕,杜绝一切享乐。 而邪道之主练得是速成邪功,纵情声色,自然比他成名立业早,当然也比他死得早。 西海金窟,真不想去啊。宋潜机低叹一声,匆匆跟上人群。 第171章 压轴登场 码头上人头攒动, 没买到船票的修士们捶胸顿足。 来自金宫的大船通体朱红,满载跃跃欲试的豪客破浪而去。 船头一面金红色大旗在海风中翻卷,旗上绣着一只血口大张的貔貅, 夕阳下像一簇燃烧的火焰。 邪佛的地界大多挂着类似旗帜。 金宫是日进斗金的玩乐之地, 来者是客, 原则上不轻易见血, 所以挂瑞兽旗。 西海沿岸的邪魔歪道都懂这规矩, 如果旗上是貔貅朱雀之类的吉祥瑞兽,那便是邪佛的生意场。 这类市坊商铺、酒肆勾栏往往治安不错,因为背后有大靠山, 没人敢放肆闹事。 如果旗上是饕餮螣蛇之类的凶兽,便是孟争先的行宫或下榻处, 最好远远避开,免得行差踏错一步,惹怒邪道之主, 白白丢了性命。 宋潜机足尖踏浪,跳上甲板,被一群水手团团围住。 船票!领头人喝问。 宋潜机拿出灵石袋:没票, 补一张。 懂不懂规矩, 你打什么地方来的? 甲板上修士们幸灾乐祸地看热闹,等着这人被扔下船。 宋潜机收回灵石袋, 拿起剑:无门无派, 散修宋潜机。 你就是宋潜机?首领大惊失色,三天前你在西海岸杀了两个华微宗长老,你不去逃命, 还敢现身? 宋潜机心想原来是这时候, 难怪我会在此地, 还浑身带伤。 他一路被人追杀,殊死搏斗,险胜一招。华微宗为了挽回声名,稳固自身正派形象,将他说得心狠手辣,阴险歹毒。 人确实是我杀的 宋潜机话未说完,人群里有人喊道: 他就是金丹第一,元婴之下无敌手! 宋潜机: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又没说完,修士们一阵哗然,作鸟兽散。 擅御剑的祭出飞剑,擅水遁的纵身一跃。 海面扑通扑通,像被下了一锅饺子。 宋潜机心想不是吧,你们连邪佛的船都敢上,见我却跳海? 有这个必要吗? 船上首领也觉得很没面子,放声大喊:喂,大家跳什么,这是金宫的船,就算是宋潜机,也不敢在船上杀人! 趁喊话的工夫,速度最快的水遁修士已经游回岸边,转头吐出一口海水: 这话你自己信吗!月亮明年还圆,命只有一条! 首领向天大喊:他现在搭船去金宫,肯定是去投奔邪佛啊! 有个御剑修士回道:也可能是去杀邪佛啊!他以前就当过刺客,跟他同船,被当成同党怎么办! 一群白色海鸥被剑气惊扰,四散逃窜,恰如众修士逃离红船。 宋潜机略感歉意:对不住,我最近名声不太好。 前世没有千渠、没有漠北,没有小华微宗。 一个出身凡人的散修要活在世上,名声总不会太好,只是他的格外坏。 他手上还提着剑,水手们自发远离他,首领也退后两步道,谨慎试探道: 你若是刺客,当然要隐藏身份,怎么会光明正大地来?你说对吧,你不是刺客吧。 宋潜机:我不是。 众人松了口气。 你去金宫干什么?去赌场还是参加拍卖? 去见邪佛。宋潜机直言不讳。 众水手用看疯子的眼神打量他一番,不再与他搭话了。 一路清净。 夕阳渐渐沉入海平面下,夜幕拉开,明月初升。 浮岛上点着无数盏灯,从远处看,整座岛像一只巨大金球,流光溢彩,令一半黑海被照成金色。 数不清的红船或大或小,从四面八方冲向浮岛,如寻腥的鲨鱼。 船上豪客们饮酒、纵歌、高声谈笑,兴致勃勃准备度过美妙一夜。 宋潜机这艘船上只他一个人,所以静得反常。 从我上船自报身份开始,孟河泽就该知道我来了,竟然没派心腹来抓我?真不怕我是来杀他的? 大船陆续靠岸,训练有素的仆从迎接一批批客人下船登岛。 管事模样的修士笑容满面: 拍卖会再过半个时辰开始。岛上的典当行出价公道,钱财不够还可以赊账,请诸位今夜尽兴。这位宋他迎向宋潜机,似乎担心引起恐慌,换了个称呼,宋公子,这是红尘斋场拍卖会入场请柬。 邪佛可在拍卖会?宋潜机转头望。 岛上地势四面低,中间高,红尘斋场便在中央最高处,远望不见高楼殿宇,只见一面螣蛇旗。 分卷(128) 自然在。管事答完,立刻行礼告辞,好像生怕他多问一句。 宋潜机拒绝了周围人高价交易请柬的提议,在艳羡目光中匆匆赶去拍卖场。 海风腥咸,岛上却有阵法维护,清甜的空气里夹着酒香和脂粉香。 街道由一种特殊石料铺成,厚重黑石掺金丝,被满街华灯一照,像地面洒了一层金粉。 街上有人戴斗笠,有人戴兜帽,有人露着真容大摇大摆,不像阴风森森的邪道地界,竟然比华微城更繁华热闹。 高楼上有人喝多了,向下泼洒灵石,引得众人哄抢。 宋潜机躲过楼上扔下的绣帕香囊,躲过满街飘飘荡荡的红纱,躲过拦路的人。起先觉得古怪尴尬,从前他跟蔺飞鸢住在青楼旁边,也没遇到过这样露骨的撩拨,金宫果然民风开放。 他很快放松下来,有种好你个孟河泽,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还能搞出什么幺蛾子的躺平心态。 红尘斋场名为斋场,实为一座宫殿,外宫待客设宴,后宫是邪佛居所。 宋潜机亮出请柬,被守卫请进拍卖场。 别处拍卖场大多是一座小楼,这座金碧辉煌的建筑却形似圆形斗兽场。 三层以下是散座,三层以上是独立包间,布满隔绝窥探的阵法。 邪佛在哪间房?宋潜机问旁边端茶的侍女。 侍女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哆嗦:公子勿要玩笑! 没人知道? 当然没有! 宋潜机四下打量,见客人们谈笑自若,看似纪律松散,其实守卫森严,四处都是警戒巡视的金宫修士。 这场拍卖的参与者,既有杀人盈野、行事张狂的邪道修士,也有改形换貌的大门派长老、大世家供奉。 若此地发生混乱,必引起各方争斗,爆发混战。 钟声响起,场间一静。 主持高声道:第一件拍品,高阶蛟鳞护身甲!底价三千灵石! 宋潜机心想败家子,刚开始就放高阶防身法器,看你压轴放什么。 他收敛气息,贴着符箓一路潜行。 刚才好像有道人影闪过去?是风吗? 别管是不是风,通知四楼,加紧巡视! 第一件成交了,三万灵石! 满堂议论声中,宋潜机摸到四楼,盯上楼梯口一行人。 走在最前的女子修为不高,身后却跟着三位金丹供奉、十余位随侍。 她容色艳丽,穿一身洒金牡丹大袖长裙,裙摆一转,推开走廊尽头一扇门。 宋潜机心道天助我也。 一炷香后,屋内人七横八竖躺了一地,剑锋架在美人脖子上:别动,带我去见邪佛。 门口守卫道:屋内吵闹,夫人可安好? 美人高声道:我在换衣服。 门口众人忙不迭退下。 美人转头,冷冷地盯着宋潜机:你知道我是谁? 宋潜机想了想:金桃夫人? 美人忽地笑了:看来这位公子,不太了解金宫啊。妾身金钗,并非金桃。 邪道之主座下邪魔无数,其中四人地位最高。 右护法金律司掌刑堂,左护法金刀是他最忠心的护卫和杀手。 金桃夫人是他最宠爱的侍妾,经常带在身边。 金钗夫人则是金窟的大总管,负责打理邪佛名下诸多产业。 宋潜机道了声得罪:我找邪佛,他在哪里? 公子不请自来,敢问高姓大名? 宋潜机。 金钗夫人脸色一变:你就是宋潜机? 宋潜机凶道:知道我是宋潜机,还不快告诉我邪佛在哪里!否则小心你的哎,你! 金钗夫人竟挺直脖颈,向他剑尖撞去。若他收剑稍慢一分,此时已血溅五步。 你干什么!宋潜机反手一张定身符打出。 金钗夫人凄然一笑: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活不过今夜了。 宋潜机冷冷道:胡言乱语! 我真心寻死,还请公子成全。 为何寻死? 我等邪佛座下,都被金律种了蛊,命不由己,连自爆自尽都做不到。你今夜杀我,反而是帮了我!此等大恩,来世再报! 宋潜机心想你死了,谁带我去见孟河泽:有什么事情非死不可? 说话间,窗外又传来一阵欢呼,原是拍卖会间歇的歌舞表演登场了。 金钗夫人听着喜乐声,如听丧钟,神色更加悲切: 今夜压轴拍品,乃是一株稀世罕有的珍稀灵植,名为七色琉璃宝莲,此莲是绝顶的炼丹材料,可重续断裂经脉,更可助元婴以下修士突破境界。如此珍贵的宝物,我自然亲自照顾,日夜浇灌甘露。 宋潜机点头道:花草娇贵,确实该好生照料。 你进来之前,我正在给它浇甘露,你突然出现,我一时慌乱,就撞掉它一片莲瓣。宝莲缺瓣,药力大损,今夜没了压轴品,我还能有命在? 金钗夫人繁复的大袖铺在桌面,宋潜机翻开一看,袖下确实压着破碎的琉璃盏。 玉盆倾覆,宝莲已损。 宋潜机不甚在意灵植价值,却很理解花瓣损伤的痛楚,语气缓和下来: 这原是我的过错,你只是无心之失,莫哭了,从邪佛宝库再找一件藏品,顶上去便是。 他说着,揭开定身符。 你竟然道歉?金钗夫人震惊地看着他,原来宋潜机会道歉? 时间紧急,宝库在哪里? 宋公子有所不知,今夜鱼龙混杂,为防意外,宝库已经关闭,钥匙在邪佛身上。金钗夫人绝望一笑,淌下两行泪,再次向剑尖撞去,我还是死了吧,免得进刑堂受苦,生不如死! 何必如此,一定还有办法! 宋潜机心想麻烦了,她居然哭,而且对着一朵残花哭。 难道宋公子有天下奇珍? 我没有。 那还能有什么办法?! 宋潜机左看右看,指向自己:我不是在吗? 拍卖会不止各方竞价,还安排了水袖歌舞,驯兽表演,夜色越深气氛越好,让众人过足眼瘾又被吊足胃口,压轴拍品才千呼万唤始出来。 诸位贵客,接下来这件,就是本次拍卖会的压轴珍宝,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任何人只要看见它,绝没有不喜欢它的,只要拥有过它,绝不愿再失去它 一、二楼观众瞪大眼,准备一饱眼福。 三楼豪客们不耐烦地催促:够了! 快开始!等不及了! 哗啦! 黑色大幕揭开,八道刺眼光束照向台上,将中央台照得亮如白昼。 只见纯金雕琢的莲台上,没有法器宝物,只站着一个人。 一个提剑的男人。 啊!怎么是个人? 此人是谁?! 宋潜机被骤然亮起的灯光晃了眼。 四面喧嚣如海,高朋满座。 见他登场,忽鸦雀无声。 直到顶楼西南角的窗户微动,吱呀一声,打开半扇,落下一道柔媚的女声: 我出十万灵石! 第172章 花落谁家 原来这人就是今夜最后一件拍卖品! 他确实容貌出众气质绝俗, 可有何奇异之处,值得千金万金? 继第一声叫价之后,全场议论爆发。 每年月圆之夜的压轴拍品, 必是无价之宝, 寻常修士亲眼见一次, 就足够吹嘘一年。 这一年一度的盛会,若不能引起轰动,只会砸了金宫的招牌。 主持拍卖的中年修士也愣在台上,望着宋潜机眨眼。 说好的莲花,怎么变了活人? 自他加入金宫,主持了几百场大大小小的拍卖会, 什么场面没见过? 这种场面还真没见过。 台上的人突然开口:在下宋潜机。 宋、宋潜机?主持喃喃道。 他就是散修宋潜机, 那个第一金丹,元婴之下无敌! 他既可以做护卫, 也可以做刺客, 有他一人, 等于多了无数条命,确实比什么护身法器都贵重! 主持听见议论, 回过神来:十万灵石第一次!有没有加价? 原来宋潜机长这么好看, 岂能暴殄天物。三楼一道清脆女声叫价,我出十五万。 顶楼那柔媚女声又道:二十万。 本小姐身边正缺个护卫, 三十万! 宋潜机, 我拍下你, 你替我杀个人, 六十万! 一百二十万! 叫价百万以上, 小门派、小世家已经退出竞逐, 看起热闹来。 邪佛不愧是邪佛, 竟能降服宋潜机这等凶人,但他手下不缺人用,就拿出来拍卖了。 可我看宋潜机是自愿上台,身上并无枷锁。他当了那么多年散修,一直被华微宗追杀,颠沛流离朝不保夕,这次是想给自己找个靠山吧?说不定拍卖所得和金宫五五分账。 邪佛麾下西海第一蛊毒师金律,手上有各种千奇百怪的子母蛊,想彻底控制一个修士,用不着上枷锁镣铐。宋潜机无法无天,岂是甘居人下之辈,我看他并非自愿。 任由众人百般猜测,宋潜机不动如山。 说话间,顶楼叫价已到三百万。 四楼忽有人推开窗户,露出半张俏丽面容:诸位,此人被我华微宗下过追杀令,宗门抓他归案,还请各路朋友给个面子!三百二十万。 是华微宗的陈大小姐! 若宋潜机寻着大靠山,华微宗再奈何他不得,岂不是颜面大失? 包厢内外皆设阵法,客人的声音经过阵法变音,与原声不同,身份来历也绝对保密。 豪客参加金宫拍卖,不用担心隐私和安全。 若主动表面身份,一定是有势在必得的拍品,为此不怕引起麻烦。打开天窗说亮话,简称开天窗。 主持心道没想到宋潜机这么抢手,高声道:天字十六号房,华微宗陈仙子开天窗,三百二十万第一次。 莲台边四面大鼓被同时敲响,响彻全场。 急促鼓声未落,华微宗隔壁那扇窗户砰地一声被推开,鬓边簪花的美人冷笑道: 看来华微宗没钱了啊,陈大小姐想用名声压人。可这是西海之上,不是华微山下,我派出三百四十万,买个护法长老,请各位邪道朋友给个面子。 花溪派怎么来凑热闹? 据说这两边来的路上撞见,起了冲突,正怄气呢! 花溪派花掌门开天窗,三百四十万! 鼓声再起,以示庆祝。 又一扇窗户慢悠悠打开,一颗毛茸茸小脑袋趴上窗框:各位姐姐,这宋潜机我看得顺眼,正巧想请护卫,不如让让我,三百六十万。 紫云观骊仙子开天窗,三百六十万有没有更高的?主持笑得合不拢嘴。 天窗开到第三扇,不竞价的看客大呼过瘾,拍卖场叫好的声浪几乎将殿顶掀开。 素闻陈大小姐嚣张跋扈四面树敌,难怪这么多女修跟她抢。 这宋潜机当真抢手,我要是有钱,也想叫个高价,风光一番! 四百万!紫衣美人开窗探出半个身子,左右张望,来啊,大家都打开,看看谁怕谁,先怂是狗熊! 大衍宗丰小姐开天窗,四百万! 砰、砰 两扇窗户应声而开。一重重鼓声回荡,催人热血上头。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灵石仿佛只是数字。 风暴中心宋潜机轻叹一声,心想你们有钱买点胭脂水粉不好,都来凑什么热闹。 主持见他叹气摇头,却想这人真是心比天高,野性难驯,连开三扇天窗,四百万还不满意? 后面局面失控,多方竞价,击鼓的仆从换了三批。 五百万! 六百万! 一千万!陈红烛叫道。 场间静了静,接着欢呼爆发。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主持没有昏头,目光转为同情:若宋潜机花落华微宗,必是死路一条。 忽有人喊道:看,顶楼点了金灯! 花窗半开,一盏金色宫灯挂在窗外,熠熠生辉。 吱呀一声,另一半窗户被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推开。 一千零一万。不管你们出多少,我永远比你们多出一万。 说话的人面似芙蓉,眉心点一朵桃花花钿。 金桃夫人点金灯主持高声道。 这次不仅有鼓点,琴瑟琵琶声一并奏响,满天金箔洒落。 空气里仿佛被泼了美酒,众人未饮先醉。 金灯照耀下,美人更美。 是邪佛宠姬金桃夫人,方才第一个出价的也是她! 原则上东道主不能参与拍卖,但金宫大总管是金钗夫人,与金桃夫人素来不睦。 邪佛统一邪道前,金桃夫人也是一方霸主,她以自己的身份出价,不算违规,只是显得很奇怪。 邪佛竟然允许自己宠姬买男修士? 邪道之主的胸怀,岂是我等可以度量的? 有人点了金灯,这拍卖还继续吗? 分卷(129) 却听陈红烛道:最高价加十万! 又一盏金灯亮起。 宋潜机终于抬眼,隔着空中飞舞的金箔,看见了孟河泽前世中的陈红烛。 她表情盛气凌人,强撑气势,眉间却有躁郁之气,似常年不顺心、不开怀的模样。 宋潜机对她笑了笑。 陈红烛一时怔了,似莫名其妙。 再点一盏。最高价加五十万。金桃夫人悠悠道。 砰!陈红烛错开目光,狠狠关上窗户。 主持高喊:恭喜金桃夫人,以一千零六十一万天价抱得美、咳,获得宋潜机。 歌舞丝竹又响起,添酒回灯重开宴。 连开六扇天窗,连点三盏金灯,成交价突破千万,创下金宫拍卖会记录。 狂热欢呼中,宋潜机穿过纷纷扬扬的彩绸金箔,被一众貌美侍女引路,向顶楼走去。 他已经猜到,真正拍他的是谁。 孟河泽派总管设这个局,他岂能不配合。 第173章 共饮此杯 阿嚏!宋潜机偏头, 摸摸鼻子。 引路的侍女们一齐笑了。 其中最年幼活泼的忍不住道:看来宋公子真是第一次来,还不习惯红尘酒的味道,以后多喝几杯就好啦。 月上中天, 夜还漫长。拍卖会结束,宴会才真正开始。 宋潜机走到三楼时,正赶上一群健壮仆役扛来一缸缸烈酒, 越过栏杆倾倒入场中莲台。 飞流直下的酒瀑将莲台注满, 变作一方绯红酒池。 男女舞者身着薄纱, 系着彩绸, 荡秋千般凌空飞舞。满堂客人痛饮狂歌, 大笑大醉。 酒香浓烈刺鼻, 混合各种花香脂粉气, 令宋潜机略感呼吸不畅。 见笑了,宋某素不饮酒。他说。 另一位侍女道:红尘酒是金宫特制, 多少嗜酒如命之徒为这一口千里迢迢奔来西海。宋公子不妨尝尝,我在家的时候也不喜欢,现在每天都要喝呢。 在家的时候?宋潜机微微皱眉。 因几句闲谈, 他重新打量众女,发现她们说话口音、习惯各不同, 可见不是金宫从小培养的人, 且谈吐气质大方毫不露怯, 不像侍婢。 宋潜机又问她们练过什么功法, 来自何处,不禁越问越气。 这群少女皆出身名门, 修习正道功法。虽不如华微宗之流显赫, 也是叫得上名号的世家门派。 是孟河泽强抢少女, 掳来这些女弟子做侍妾?还是那些中小势力, 迫于邪道之主淫威,不得不献人? 好你个孟河泽,在千渠当大师兄,就拐华微宗外门弟子。 在西海当大魔头,就拐别家闺秀? 说话间,十余个身缚锁链,看不出人形的囚犯被押入场,跪在莲台边。 一人身穿黑色长袍,姿态优雅,表情闲适,抄着剔骨刀慢慢割下他们四肢,欣赏后者痛呼的惨状。 花醉酒浓的宴会蒙上一层血色,醉酒众人却因这种血腥刺激更加兴奋,一阵阵欢呼起来。 宋潜机冷眼看着:行刑的是金律? 侍女笑道:不错,正是右护法金律大人。 被杀的这些刺客,大部分都死在刑堂,留几个宴会上助兴罢了。 让大家都看看,敢来进犯我金宫,就是这种下场。 主持高呼道:邪佛万岁。 邪道万众齐声响应,就连宋潜机身旁引路的侍女停下脚步,郑重道:邪佛万岁。 酒池肉林的狂欢中,宋潜机背后窜上一道寒意。 这些花容月貌的女修们少不更事,热情待客是真,残忍轻浮也是真。 举目四望,邪佛座下人皆如此。恐怕只要孟河泽一声令下,现在待他亲切温柔的少女们,立刻争先恐后将他推上断头台。 终于踏入顶楼,忽一阵清风拂面,空气瞬间变得清新。 因阵法缘故,喧闹像被隔在很远的地方,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丝竹曲声。 仿佛与楼下彻底割裂成两个世界,闻不到血腥味和酒味,只有淡淡烟气和檀香。 安静甚至肃穆,如深山隐古刹。 领头侍女推开房门,轻声道:宋公子到了。 宋潜机踩在雪白的长绒地毯上,像踩在云端。 楼下金碧辉煌灯红酒绿,这间屋子却素净至极。白地毯白墙壁,空中垂着一道道白纱幔,像血河谷地下冰洞。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撩开垂纱,将他拉进来。 你现在是全修真界最值钱的男人,可要让我仔细看看。金桃夫人围着宋潜机转了一圈,轻摇孔雀扇,哎,当真好看,这钱花得不冤枉。 侍女们嬉笑不止。 宋潜机后退两步:邪佛何在? 你倒聪明,自己站上台去,不然金刀绑你押你,你可要吃苦头。金桃夫人道。 宋潜机不理会,用剑柄拨开一层层飘荡的白纱幔,直径往深处去。 他凶名在外,孟河泽岂会不设防。 金钗夫人做戏,若他上钩自然方便。若不上钩,屋内还有埋伏。 没想到他过于配合,自己上台当了今晚拍卖会的压轴拍品。 这屋子大得出奇,因纱幔阻隔像座迷宫。 宋潜机停步,高声道:我不是来杀你的,你可还记得我?孟河泽! 孟河泽三字一出,满殿灯火骤然熄灭。 月光清泠泠,不知穿透哪扇窗户照进来。帐幔影子落在白墙上,如水藻交错,鬼怪夜行。 邪佛名为孟争先。孟河泽又是谁?金桃夫人喝道,越能忍耐,所图越大,你今夜忍下被叫价之辱,到底想干什么? 她挥袖,十道纱幔疾疾射出,如铁索向宋潜机周身缚去。 宋潜机正要出剑,忽听房间深处响起一道声音:让他进来罢。 声音极平静,像不沾烟火气的神佛开口。 金桃夫人应声收手,再不多说一句。 帐幔层层分开,让出一条路,宋潜机独自向前,行了十余丈,先看见一扇窗户。 这扇窗户足有三人高,彻底打开,正对着西天满月。 一人身披红衣,月下打坐,眼帘低垂,缓缓掐动佛珠。 雪白长发垂落膝头,被涌涌夜风卷起,似层叠雪浪。 他沐浴月华,松松披着暗红袍子,露出白玉般的胸膛。 本该是一尊不染尘埃的玉佛像,然而从他手背到胸膛,布满妖异的暗红色刺青花纹,像某种有生命的恐怖活物在他体内生长。 妖邪之气扑面而来。 这便是邪道之主孟争先。饶是宋潜机上辈子见过,现在早有心理准备,也一时难以接受。 你宋潜机问,还记得我吗? 不敢忘。孟争先掐佛珠的手停了,忽一抬眼,本座感谢你。华微宗一别,久违了。 血红的瞳,雪白的发。 宋潜机怔了怔。以德报怨?邪佛有这么甜吗? 孟争先将佛珠收回腕间,起身振袖:当年若不是你推我一把,我现在还在华微宗挖灵石矿,苦苦等待机会。就算进了内门,也是内门最低等的普通弟子,何时才能熬出头?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所以我不仅不恨你,反而要谢你。你于我有再造之恩! 你,谢我?宋潜机觉得荒唐。 有你,才有今天坐拥西海的邪道之主!无论你为何而来,且与我饮一杯。孟河泽抬手,酒盏飞入他手中。 他递给宋潜机一只。 不对。宋潜机想了想,仍觉得这逻辑哪里有问题,你不该谢我,因为你现在过得不好,不快乐。 孟争先好像听见最大的笑话,竟然勾起嘴角: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金宫之巅,红尘斋场。 你听外面的声音,听见了什么? 吵闹声。 是笑声。邪佛举着酒盏,自饮一杯,这里是世上最多欢笑的地方。 宋潜机侧耳细听。 女人银铃般的笑,男人粗豪的笑,赌徒癫狂的笑,大笑娇笑媚笑讪笑,他几乎被笑声淹没。 初来乍道的年轻修士若被繁华迷了眼,只会以为得道后飞升也不过如此。 在这里,抛下一张道貌岸然的人皮,就能享受极乐。邪佛一步步走近,声音似蛊惑,你可以留在我身边。 宋潜机恍然。 邪佛就是用残暴中一点温柔假象,引诱那些少女前赴后继地飞蛾扑火。 他摇头:如果这里真是世上最多欢笑的地方,为什么你不会笑? 你为什么冷漠阴沉,一言不合就杀人? 你为什么还如此痛苦? 你说我不会笑?邪佛轻笑道。 宋潜机继续道:在华微宗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笑的,我见过。孟河泽,我是来救你的。 邪佛注视着他:我一无所有,推我下地狱的是你,我坐拥西海,说要来救我的也是你。宋潜机,你真以为我不愿杀你? 宋潜机感到一阵无形压力。四周温度骤降。 邪佛动了杀心。 你相信我。宋潜机觉得这话极没有说服力,只要你能相信我,我什么都可以做。 是吗邪佛杀意稍散,垂眸道,喝了这杯酒。 他派人查过,在某些方面,宋潜机这个散修,比名门正道更自苦无趣。 不喝酒,不赌钱,不好美色,杜绝世上一切享乐。 第174章 醉酒拔剑 年少未婚, 偶得一子。 此子不孝,是为逆子。 宋潜机叹气,只见酒液绯红,泛着涟漪, 一点破碎月色落在玉盏中央。 我的酒量, 不太好。 孟争先冷嘲道:嘴上说要我信任你, 什么都愿意做, 结果一杯酒也不肯喝, 你让我如何信你? 宋潜机无奈道:只愿你莫要后悔。 孟争先大笑:我天生邪种, 杀人盈野,作恶无数,噩梦都不曾做过,何谈后悔?! 宋潜机闻言举杯, 一饮而尽。 红尘酒辛辣至极,入喉烧胃,如野火燎原。 最要命的是,它能勾起人心深处杀欲贪欲色欲所有欲望。 好!孟河泽抬手, 再添一杯。 宋潜机仰头再饮,绯红酒液打湿他前襟。 他扶着窗框连连咳嗽, 忽然扬手摔了酒盏:再来! 碎玉满地,四散如星。 孟争先拍手。众美人拨开纱幔, 捧坛而入。 金桃夫人替宋潜机斟酒。 美人环绕他翩翩起舞, 笑声如明珠落盘。 痛饮烈酒, 醉拥玉人, 这滋味怎么样?孟河泽的声音模模糊糊, 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宋潜机, 你本该和我一样。 你没有亲故,没有朋友,一个人漂泊四海,还要时时警惕,一刻不敢放松。你活得真累,不如放下你的剑,我传你一门邪道功法,入我金宫做魔头,岂不逍遥快活? 宋潜机斜倚花窗,双目朦胧,歪头看他:你想我给你卖命? 孟争先与他对饮一杯:这修真界谁不卖命,世间万般苦厄,与其卖给伪君子,不如卖给真魔头! 宋潜机低低地笑,说了一句话,声音含混。 孟争先没听清:你说什么? 可是宋潜机不再说,他似已沉醉,不知归路,更不知今夕何夕。 孟争先静静看了片刻,忽然挥袖:带他下楼。 他眼神已恢复冷漠。 似乎对眼前场景失去兴趣,心灰意懒,懒得再多看一眼:传金律上来。 金桃夫人命人架起宋潜机,勾唇吩咐道: 好好招待,他要赌钱,就给他钱,他要喝酒,就给他酒,他要女人,就找人陪他。等他醉过三日,邪佛座下又多一条听话的狗。 孟争先招手,一位舞姬娇笑着跌进他怀中。 忽听一声大喝:放开他! 孟争先的手怔在半空。 众人齐齐看向宋潜机。 你还被人架着,要喊也是喊放开我,放开他是怎么回事。 就在此时,一道雪亮剑光划破白纱,劈开房间阵法。 剑气冲霄,重重纱幔一齐爆裂,如雪片纷飞。 宋潜机临窗而立,一剑出鞘,大袖当风。 月满西楼,美人如玉剑如虹。 酒坛倾倒,惊呼四起: 开阵法! 有刺客! 邪佛一手推开怀中人,一掌挥出,一颗红玉佛珠疾射而出。 剑气纵横,地动山摇。 玉楼倾塌,尘埃冲天。 满堂宾客逃出废墟,争相奔命。 无边欢笑变为鬼哭狼嚎。 宋潜机今夜喝了酒,也拔了剑。 他浮在半空,被邪佛座下众魔头重重包围。 岛上阵法自行开启,诡异红光从街道房舍间升起,层层光圈形成巨网。 整个岛的力量仿佛压在他身上。 宋潜机习惯孤身奋战,常用一种节省灵气的打法,每一剑必仔细计算,求最大收益。 更是自创一门借力打力,后发制人的功法和五行遁术,方便突围、逃命。 但他今夜不惜灵气,更不惜自身,全无顾忌地大劈大砍。 一时无人敢挡他锋芒。 漫天尘埃中,各大门派飞行法器也升至夜空,远观局势变化。 修为稍弱的修士不敢上天,只在地面遁逃。 醉梦被惊醒,温柔乡变作刀光剑影。 宋潜机一人一剑,牵动整个阵势进退,所过之处殿顶坍塌,屋瓦爆裂。 头顶有阵法压迫,四周有金律、金刀带领金宫一众,黑压压望不到边,如天兵天将。 分卷(130) 宋潜机被包围其中,走投无路,然气势不衰,如蛟龙出海。 他是装醉还是真醉?金桃夫人想不通,若是醉了,为何剑势还如此凌厉? 他真醉了,醉得忘了害怕,无法无天。邪佛姗姗来迟,白发飞舞,红衣猎猎。 十八颗红玉佛珠悬停他身前,光华流转,蓄势待发。 他出现在宋潜机身后,毫不生气,反而兴致盎然:放下剑,你逃不出去了。 宋潜机一夫当关,豪气干云,竟回头道: 谁说我们逃不出去。小孟别怕,师兄带你回千渠! 孟争先一怔,小孟是谁? 难道这宋潜机以为,当年同在华微宗做外门弟子,他就算我师兄了? 千渠又是他妈的什么地方?! 说醉话也要有点依据吧。 宋潜机生生杀开一道通路,浑身浴血,却回身道:你先走,我断后。 孟争先被宋潜机挡在身后,望着那人背影在前方拼杀,觉得极度荒唐: 你、你让我走? 这是我的产业,我走哪去? 宋潜机喝道:还发什么愣!你这些手下里面,有人处心积虑想杀你!你不走,会受千刀万剐而死。 金刀、金律怒火攻心,脸色青青白白,手下招式频频出错: 尊上莫听他胡言乱语挑拨,我对尊上忠心耿耿! 我自愿种下忠蛊,对尊上绝无二心啊! 其他魔将纷纷自证忠心,大骂宋潜机阴险狡猾。 谁不知道,邪佛对敢背叛他的人,一贯手段残忍。 孟争先挥袖,冷声道:闪开。 尊上 退下! 众魔头惊疑不定,潮水般退开。 宋潜机扯过孟争先,像拎一只鸡崽。 两人足踏飞剑,化作一道流光,飞向波涛如怒的西海。 最近修真界什么事最惊人,什么事传遍四大洲。 凶名赫赫的宋潜机出现在金宫拍卖会,作为压轴拍品,各大势力争相竞价,最终以千万天价成交。 然此人野性难驯,宁死不屈,竟孤身杀破重围,大闹金窟,挟持邪佛,千里远遁。 那宋潜机何等心狠手辣,受此屈辱,一定恨死邪佛了! 邪佛这大魔头,总算有人能为修真界除害。可这样一来,下一个月圆之夜,金宫还办宴会吗?以后我们还能不能喝到红尘酒? 不对吧,我怎么听说邪佛是自愿跟宋潜机走的? 宋潜机打了他的手下,毁了他的金宫,他还自愿走,怎么可能? 大魔头的想法,岂能以常理度之? 各大茶楼酒肆市坊,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第175章 天下为敌 西海茫茫, 一望无际,夜雾笼罩下墨浪怒卷,大风咆哮。 一支飞剑摇摇晃晃, 流星般划过夜空。 剑上两人, 一立一坐。 前方御剑者遍体鳞伤, 却身姿挺拔, 咬牙操纵飞剑保持最快速度, 任由鲜血洒进漆黑大海。 坐在他身后的人毫发无损,两腿轻晃, 像坐在栏杆上赏月吹风: 宋潜机, 这天下之大, 你要带本座去哪儿? 一人像亡命天涯, 一人像郊游踏青,偏他们出现在同一柄剑上。 回千渠。宋潜机答完, 便开始自言自语。 这次两人距离极近,周围没有嬉笑歌舞,只有海上风声呼啸, 孟争先终于听见了那句含混的话: 想回千渠种地。 什么玩意儿? 孟争先微微眯眼:有点意思。 红尘酒可以放大欲望,使人暴露本性。 孟争先深信人性本恶。年年金宫夜宴, 多少道貌岸然的正道君子脱下人皮, 丑态百出。 名门正派?他不屑一顾。 但是宋潜机喝了酒, 说着想种地,拔剑杀出重围, 还说想救他。 若说宋潜机没醉,他嘴里说着孟争先听不懂的话, 颠三倒四, 明显神志不清。 若说他醉了, 他还能凭多年经验设计逃跑路线,躲避追兵。 千渠是哪里?孟争先这次真有些好奇了,可是天西洲华微宗属地,千渠郡? 宋潜机点头。 孟争先问:为什么? 他出身凡人,比起生在修真界的修士,对凡间更多几分关注。 早些年听说千渠连年大旱,瘟疫饥荒横行,民不聊生。因为神庙收不上香火供奉,华微宗也懒得管当地凡人死活。 一片灵气凋敝的死地,哪里值得一个醉鬼念念不忘? 宋潜机被他这样问,反而觉得奇怪: 你不回家吗?你的爹娘,你家的管家和厨娘,还有你的朋友们都在那里你走了这么久,不想他们吗? 孟争先如遭雷击,脸色骤变:放肆,敢戏耍本座! 他含怒挥袖,就要一掌拍碎眼前这人的天灵盖。 话音未落,怒海翻腾,云水激荡! 一支水龙卷冲天而起,十余道黑影踏浪冲破海面。 奔在最前的人身高九尺,手持一柄黑气缭绕的三叉戟,向飞剑当头砸来: 宋老贼!速速放开邪佛,饶你一条生路! 其他人齐声道:尊上,属下救驾来迟! 这一记有千钧之力。 宋潜机飞剑轻旋,游鱼般避开,挥袖打出一沓爆破符:西海夜叉!我带人出海,何时轮得到你插手? 符纸瞬间引爆,海上火光阵阵,雷音滚滚。 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咱们砍下你的头当下酒菜!来人大骂,开阵! 宋潜机大笑:宋某人头在此,谁有本事,只管拿走! 他忽然回头,神色变得温和:小孟坐稳了,师兄带你杀出去。 孟争先收掌回袖,目光微变,冷眼看他浴血搏杀。 邪道修士擅蛊擅毒,出招不留余地。 猩红毒雾、丑陋毒虫配合各种狠辣招式,不要命地向宋潜机攻来。 一时间阴风大作,黑云遮月。 飞剑在水天之间起起落落,如一尾受伤银蛇,更被激起张狂血性。 宋潜机左右冲杀,摸准破绽,三道轻云符贴上飞剑。 剑身迅疾如风,顷刻突破阵形。 众人追出十里,追之不及,大骂宋潜机。 夜叉高喊:尊上,属下无能,重整人马再来救您!请尊上保重! 孟争先轻笑一声,心想一群蠢货。 西海邪道中人,不可能不知道是他喝退金刀、金律,自愿跟宋潜机离开。 无非想趁机表忠心,摆出拼死救驾的姿态,以后捞些好处罢了。 你倒是厉害。孟争先悠悠道,可是你灵气接近枯竭,我们飞不出这片海了。 宋潜机用手背抹去唇边鲜血:我储物袋里有件隐迹护甲,你穿上之后往方向西边跑。 那你呢?孟争先试探道。 我往东跑,一路留下踪迹,引开追兵。然后我们绕一个圈子,三天后在千渠汇合。 可你受了伤。孟争先目光落在宋潜机胸腹间狰狞血口。 一点小伤。宋潜机仰头灌下一颗丹药。 孟争先瞥一眼,次品回元止血丹。 真是个穷散修。 你到底图什么?孟争先问。 宋潜机不要财宝、不要权势,他看不透。 什么图什么?宋潜机反问。 为什么这样对我? 血光硝烟被抛在身后,海面重回平静。 一轮满月浮出层云,照亮宋潜机沾了血点的侧脸。 孟争先看见他无奈叹气: 我也不想。我本来只想种种地,养养花,过闲散好日子。谁让你叫我师兄,我只能多看护你几分。 孟争先在这一刻觉得极度荒唐。 宋潜机是真的喝醉了。 师兄?看护我?孟争先喃喃,我堂堂邪道之主,当世第一大魔头,竟然有天被一个醉鬼保护。 他自嘲轻笑:哈,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愿意舍命保护我。 月影圆满,似硕大银盘。 彩云游移,海风拂面。 孟争先缓缓开口:我在月圆设宴,每年都有无数刺客来杀我。因为这一夜我受功法反噬,经脉骨骼无一不痛,如千刀刮骨,万蚁噬心。大家都知道机不可失,想要我的命,就要抓住机会。 月有阴晴圆缺,八月十五到九月初一,恰是我每年最弱之时。你就这样把我带走,出了这片西海,全天下都是想杀我的人,你不过一介散修,能怎么办 宋潜机听完想了想,只说:那我们就不能兵分两路了,还是得一起走。 孟争先目光沉沉:你要保护我,不怕万人唾骂,斥你与魔头为伍?! 宋潜机摇头:不怕。 你不怕追兵重重,再不能回头? 不怕。 你不怕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不怕。 孟争先笑起来,虽银发三千,笑容却有几分少年天真之色: 那便一起走吧。看我们能走到哪里。 他想看看,宋潜机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只愿这人酒醒之后,不要后悔。 好。宋潜机醉眼朦胧,回千渠。 尊上让我们假装追杀他?怎会如此? 一场大战后,昔日辉煌仙岛,只剩断壁残垣。 四人聚在地下密室,细看邪佛秘令。 怎么办?金桃问。 金律道:还能怎么办,就照尊上的意思办。 金钗打了个寒颤:尊上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那宋潜机怎会 金刀喝道:尊上若知道了,你我如何有命在?! 第176章 空山新雨 三天三夜逃亡, 孟争先算是见识了宋潜机的真本事。 他不出力不干活,全凭宋潜机带他一次次突破围堵拦截,甩开追兵, 东躲西藏。 无数次生死之间, 他以为宋潜机要放弃他了, 可那人依旧挡在他身前,拼尽全力挥剑。 宋潜机在树下调息打坐,抱着剑守夜,而孟争先坐在树上,靠着粗糙树干, 第一次真正睡着。 后半夜山里下起冷雨, 宋潜机把人叫醒,寻了一间猎户废弃的草屋。 你为什么不运起护体灵气御寒,却像凡人一样躲雨?孟争先不解。 野外逃命,灵气恢复速度慢,符箓丹药有限,能省则省。 宋潜机没有用符箓点火,从储物袋摸出火折子。 呵,这也算修士过的日子?邪道之主目露嫌弃。 自从将你推落断山崖,这些年我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宋潜机无所谓道。 孟争先无言。 雨夜草庐,一灯如豆。 两人生火烧水, 并坐窗前听雨。 秋山重重, 秋雨潇潇。 孟争先从繁花似锦的金宫跳出来, 整日奔波赶路, 暂时忘了修真界的恩恩怨怨, 是是非非。 从何处来?从金宫来。 到何处去?到千渠去。 他们飞过西海, 渡过荒原, 翻山越岭,只知道要往千渠去。 仿佛千渠不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死地,而是一个永远到不了的梦境。 下雨的时候,我在千渠会干什么?孟争先问。 还能干什么,跟小纪他们打水仗呗。宋潜机正在铺草席,闻言想了想,雨天谷仓种子容易受潮,你还会帮忙烘干。 不可能。孟争先摇头。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隐隐不愿对方醒酒。 在宋潜机醉梦里的那个世界,没有邪佛孟争先,只有千渠孟河泽。 他呼朋引伴,打猎郊游,行侠仗义,好不快活。 小弟子爱戴他,当地百姓尊敬他,而他双亲俱在,父亲喜欢在街口下棋,晴天去千渠河钓鱼,母亲爱逛千渠坊,会给他裁衣服。 真是一场梦啊。 宋潜机:我没记错,你还会在雨中练剑,观雨势磨练剑意 他声音渐渐低下去,仍强撑精神在草庐内布置警戒阵法。 孟争先嗤笑一声,转了转手腕上佛珠:我修欢喜禅,从不练剑。 他忽然出手,打向宋潜机后背,贴了一张符箓。 宋潜机这几日与他同行,对他自无防备,登时昏睡过去。 孟争先将人扶上草席,喂了一颗灵丹:睡吧。 又取出一颗驱寒取暖的火云珠,塞进宋潜机掌心。 等一切安置妥当,他走到屋檐下,独对一帘潺潺秋雨。 他静静听了片刻雨声,待屋内人已睡熟,开口道:出来。 方才空无一人的暗夜雨幕,忽然闪出十余道人影,跪地抱拳:尊上! 孟争先皱眉:小声些。 来人打了个寒颤,更加小心翼翼: 金宫重建章程,请尊上过目。 西海诸事,请尊上定夺。 玉简递到孟争先手里,他站在檐下批示吩咐几句,末了又叫住众人: 慢着,去给本座找些东西过来。 宋潜机睡醒时,雨已经停了。清透的阳光穿过密林,照进旧窗框,光斑细细洒了他一身。 分卷(131) 屋外鸟群啼鸣,声音轻快。 桌上多了一碗面,正冒着白色热雾。 醒了,起来吃面。孟争先坐在桌边,背对着他,低声道: 我小时候贪玩好动,总跟街坊小孩打架,如果打赢了,我爹就要揍我一顿,骂我不该惹是生非。要是打输了,我娘就煮一碗面给我,她说肚子吃饱,身上就不疼了。 宋潜机揉揉眼,缓缓起身,发现自己盖着一张柔软的雪白绒毯,衣服也换成崭新的高阶法袍,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真不疼了。奇怪。 他灵气充沛,旧伤痊愈,通体舒爽。 孟争先还在自言自语,而且声音更低: 我坠崖大难不死,也不想再回华微宗。我想回家,可是天南洲距离天西洲太远,还隔着汪洋大海。世道险恶,我修为又弱,等我回到家,已是两年后。 我到家那天,正是八月十五,团圆之夜,我看见全家人就死在我面前。我记得夜空是红色的,还有橘色的火焰、鲜红的血水、紫红的月亮 一个和尚救了我,问我想不想报仇。你也知道,报仇这种事,必须趁早,不然等你的仇人都被别人杀了,你还是个低阶小修士。正道功法进步太慢,我也没处学,就跟那和尚学了一门邪功。邪道功法好啊,十步杀一人,正适合我。三年后我就杀了那群邪修,替我全家报了仇。 凡事都有代价,我练得功法越强,每年月圆反噬就越严重,近几年,念经已压不住我的杀性。我如果停下不练,我的仇敌会来杀我,我如果继续练,早晚会丧失理智,变成一个怪物。 邪道之主,我当得有些厌了。宋潜机,你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宋潜机披衣下床,坐在孟争先对面:小孟,你又在念经吗?你刚喊了我名字? 邪佛虽是假和尚,却每夜掐佛珠、坐禅念经。 孟争先转过身,望向窗外:我跟一个醉鬼能说什么。吃面! 碧绿葱花,浓浓鸡汤,点滴香油。 宋潜机喝了两口汤,夸道:你手艺没退步。 孟争先叹气,不知是气宋潜机还是气自己: 我后悔了,早知如此,不该让你喝红尘酒。吃完这碗面,你就走吧。 普通修士喝红尘酒,也要大醉放纵三天,而宋潜机的酒量似乎格外差。 我们不是一起走吗?宋潜机慢悠悠吃完面,奇怪道,你是不是走累了?想歇歇? 孟争先背影不动,像忽然下定某种决心,轻声说算了。 宋潜机道:再翻过这两座山,等我们到千渠就好了。千渠风水好,春天有绿色的田野,百花齐放。夏天绿树成荫,满树鸟鸣,你带猎队去毒瘴林打猎。秋天丰收了,你会帮忙晒谷子。冬天下大雪,你和小纪他们砸雪球 够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千渠!孟争先猛然回头,双目赤红,我不是孟河泽,你也不是我师兄! 宋潜机不禁一怔。 只见邪佛白发如雪,眸中含泪。 快走!孟争先厉喝,本座堂堂邪道之主,没有你这种散修师兄! 走就走。宋潜机抄起剑,毫不留恋地出门,吼什么吼,还挺叛逆。 日光明净,木叶味道湿润清新。 这座山岭落过一夜雨,树下冒出特有的白玉灵菇,此菇味道鲜美,还可以补充灵气。 宋潜机这几日奔波也累了,懒得再管孟河泽,决定让对方默默哭会儿,自己冷静一下。 他采了三十多只小灵菇,兜在外袍里满载而归,忽然感到草庐方向传来灵气波动。 谁动了我的阵法?气息不是孟河泽。有外人来了,不止一个人。 宋潜机面色微变,拔足狂奔。 第177章 无怨无尤 秋风卷地, 枯黄落叶满天飘零。 阳光洒向破败的草庐,却没有留下一丝暖意。 宋潜机走后,孟争先仍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冷掉的面汤也还在桌上。 忽而鸟雀惊飞, 百兽竞奔。 一道道黑影飞掠过天空、密林,起落间惊起烟尘阵阵。 孟争先双目半阖, 掐动佛珠,好像不曾看见异常, 也感觉不到整座山的灵气变化。 山风吹动他垂落的白发, 意态萧瑟。 一声暴喝乍响: 孟争先,当年我等愿意奉你为主,期盼你能振兴邪道, 发动修真界正邪大战,灭杀正道威风!可你建那金宫, 正邪两道都能进出无阻, 你不思进取,贪图享乐, 如何配做邪道之主? 说话的人不见踪影,声音却忽远忽近, 一时似从天而降,一时又近在咫尺。 任谁听了都要心生惶恐, 猜测敌人会从哪个方向进攻。 孟争先仍静坐不动。 邪道多年青黄不接, 群龙无首不成气候。 孟争先的出现无疑让邪道修士重燃希望。 他天赋异禀,进步神速,行事肆无忌惮, 是真正的大魔头。 最关键的是, 他还足够年轻, 必有开疆拓土, 横行天下的雄心。 许多人等着他率领邪道众魔,与正道打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战,随后入主中原,抢来灵气充沛的仙山宝地和产出丰富的灵石矿。 从此邪道众人不用在死海、西海之类的偏僻之地漂泊躲藏。 可孟争先没有这样做。 又一人喝道: 如今金宫被毁,修真界说你被宋潜机挟持,正道都在看我们的笑话。你却放纵凶手,还扔下西海不管!你一道命令,就让整个邪道陪你玩追杀! 这道声音忽男忽女,尖利而诡异,听得人心里发毛。 但孟争先还在掐佛珠。 你这些年愈发荒唐残暴,已不配做邪道之主!你当交出地下宝库钥匙和藏宝地图,退位让贤! 第三道声音无比浑厚,言辞冠冕堂皇,像一座大山压向草庐。 草庐屋顶爆裂。 孟争先坐在纷飞草屑中,终于睁开眼。他面无表情,更无怒意,好像只有些厌倦: 既来杀人,何必废话。 他不耐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来者。 黑色毒雾从地面涌出,腐蚀草木。 汹汹鸦群像一片黑云,怪叫着从天空降落。 刻满符文的燃烧箭矢从四年八方射出,箭上火光竟是幽幽蓝色。 天上地下的杀招同时发动,残破草庐瞬间陷入重围。 孟争先抬手,指间十八颗红玉佛珠散开,环绕他周身飞速旋转。 他似乎慢了一步,黑雾已经袭来,鸦群已经降临,幽蓝火箭已经钉入桌面。 黑雾中传来箭矢破风声,乌鸦拍翅声,大地被腐蚀的哧哧声,唯独没有人声。 浑身裹在黑斗篷里的女人气道:他跑了! 满脸毒疮的瘦小修士皱眉道:不,这魔头的气息还在。 胖老者眼珠一转,放声喊道:诸位听好,孟争先已重伤,良机不可失,谁能砍下他人头,赠灵石千万! 山林间亮出各色旗号,如海潮席卷,向草庐发起冲锋。 忽然一阵风起,一道声音随风落下: 鸦婆,毒叟,阴火老魔,你们带人来杀本座,想必已有葬身于此的觉悟。 宋潜机越靠近草庐位置,心情越沉重。 大地似乎被烈火烧过,焦黑发烫,寸草不生。 空气里有种刺鼻的腥臭味道,令人胸中烦恶。 面目全非的尸体和残肢顺流而下,将河水染红。 任谁都能看出,前方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来了这么多人,领头者恐怕是邪道老一辈魔头。没听见小孟的求救声,不知他是否成功突围?无妨,我此时旧伤痊愈,状态全盛,谁能阻我? 宋潜机给自己贴上两张避瘴符,抄起剑冲入滚滚黑雾中。 他越过遍地残肢和断裂的箭矢,挥出一道剑气劈开黑雾,终于看清眼前景象。 孟争先白发飘飞,瞳孔血红,浑身朱红刺青好像活了过来,在白皙皮肤上生长游走,像燃烧的火焰,流淌的鲜血。 十八颗佛珠红光大盛,将孟争先笼罩其中。 自他手腕处长出无数条血色藤蔓,滴滴答答淌下艳红汁液,诡谲无比。 无数道人影被藤蔓紧紧缠绕,在半空中无力挣扎,却发不出声音。藤条贪婪地吸取血肉,其中人身干瘪下去,转眼只剩一张皮。 三人被迫跪在孟争先脚边,哭喊求饶。 一位满脸毒疮的干瘦修士道: 小的知错了!愿将本命毒幡献予邪佛,换一条贱命。 孟争先笑了笑,一掌拍下,生生拍碎一颗头颅。 血浆髓液碎骨飞溅。 此等场面,饶是宋潜机见多识广,也不禁惊出一身冷汗,酒意彻底醒了。 这人不是孟河泽,是邪佛孟争先。 喝酒误事,喝酒误事! 他只有得到孟争先的彻底信任,才能带回孟河泽的魂魄,但这几日他三句话不离千渠和种地,孟争先一定以为他神经错乱,还如何能信他? 迟疑间,只见邪佛手掌轻轻向下一拍,轻描淡如拂去尘埃 啪!又一颗头颅爆裂。 宋潜机张口,卡在喉头两个字终于喊出来:住手! 没想到不是冲追兵,是冲孟争先。 你还回来干什么?!孟争先眸光微动,像是在压抑什么,我不是让你走吗。 跪在地上的三人只剩最后一个,见状不再求饶,反而仰天大笑: 杀吧,你尽管杀!老夫已看透你的功法,你杀人越多,杀性越压不住,最后只会成为没有神智,凭本能杀戮的怪物 话音未落,孟争先又一掌拍下。 宋潜机出手抓他手腕:后面还有追兵,我们走! 谁要跟你走?血藤被孟争先收回体内,十八颗佛珠归位。 宋潜机抓了空。对方带着类似横断梳的法器,可以瞬间转移,他防不胜防。 只能眼睁睁看着孟争先化作一道红雾,随风消散。 最近修真界什么事情最轰动? 邪道之主在玉菇山遇刺,随后大开杀戒。 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从前对他忠心耿耿的四金竟也打出反旗,于是邪道众人闻风而动,倾巢而出。 孟争先却愈加狂妄,沿途挑衅,砸毁各大宗门世家的山门牌坊和牌匾。 修真界同仇敌忾,诛魔之声大涨。 各大仙门联合发布悬赏令,杀邪佛者,得客卿长老位,金身享神庙香火。 孟争先一路血战,愈战愈狂,后方一群人穷追不舍。 其中追在最前面、最接近邪佛的修士,名为宋潜机。 宋潜机又一次打出百战不死的名号。 看热闹的修士不嫌事大,各大赌场甚至开出盘口,赌他能不能杀了孟争先: 有金宫拍卖一事,宋潜机一定恨毒了邪佛。 谁能杀死邪佛,谁就是除魔英雄。这是散修出头的大好时机啊。 纷纭猜测中,宋潜机于回首山拦下孟争先。 别再运功了,你体内灵气暴动,再不找地方调息休养,必死无疑。宋潜机这次真的有些生气,更多是不解,你到底发什么疯? 孟争先两颊凹陷,瘦得形销骨立,妖异之气却更浓:闪开,别以为我不愿杀你! 一根血藤迎面抽来。宋潜机忍无可忍,拔剑与他战至一处,捻一张定身符藏在袖中,随时准备制住对方。 身后脚步声纷乱,却停在三里外。天上飞行法器悬而不乱。 各派追兵到了,畏惧孟争先邪功诡谲,谁都不愿第一个近前。 有人喊道:宋真人,我等为你掠阵! 短短一月,宋潜机已从宋老贼变成了宋真人。 收手吧。宋潜机无暇顾及旁人,只对孟争先道,我带你走。 孟争先恍若未闻。 血藤越来越狂暴,宋潜机的剑只能越挥越快。 浓云遮月,烟尘漫天,山石滚落,大片山崖坍塌,红光与剑影交织。 毫无征兆地,宋潜机听见一句传音:你为什么还想救我,为什么还不放弃。 少废话。你别跟我打了。我拦住后面人,你向东走,三日后我们 话未说完,却见孟争先眸中含笑。 宋潜机直觉不妙,急忙收剑。 仍是迟了。 利剑刺破血肉,发出轻响。 一剑穿心,鲜血狂涌。 白发狂舞,红衣翻飞。 孟争先笑着向后倒去,坠入深渊。 淦!宋潜机惊怒不已,不假思索地跳下去。 远处众人只见两人不分前后地落崖,坠入重重浓雾中。 耳畔狂风猎猎,宋潜机纵剑向下坠落,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重生后第一夜,不正是孟河泽被他打落断山崖的时候吗? 却见下方孟争先身形一闪,消失在山壁间。 宋潜机心头一松,紧随其后,冲入光芒闪烁的洞穴。 只见山洞里干净整洁,铺着雪白长绒毯,点着长明灯。 金刀、金律、金钗、金桃四人竟然也在洞中。 孟争先示意属下不必扶,自顾踉跄两步,跌坐在软榻上。 原来是假死脱身之计,宋潜机气不打一处来:你是不是有病,哪有人自己往剑上撞? 你没病吗。孟争先笑道,哪有人自己跳悬崖? 宋潜机转头喝道:你们看什么看,还不给他疗伤!血快流完了! 却见四人神情悲戚,一动不动。 孟争先微微颔首。 于是金钗向宋潜机呈上一方木匣:这是地宫宝库钥匙。 金律捧出一卷玉简:这是藏宝地图和机关破解法。 分卷(132) 孟争先振袖抬手,金桃上前,捧给他一只酒坛。 他大笑:干了这坛红尘酒,来世还做大魔头! 孟争先仰头痛饮。 尊上!四人跪地行礼,泪流满面。 做你个头!你的灵药呢?宋潜机脸色微白,疾步上前,抓过孟河泽手腕,探他灵脉。 山风吹开浓云,又逢月圆。 孟争先摔了酒坛,声音平静,徐徐开口:你杀了我,正邪两道,全天下人都会感谢你。宝库里面的东西,乃我多年积累。足够你寻个宝地,开宗立派做一代宗师,这四人可为长老护法 你不会死!宋潜机疯狂输送灵气,却无法阻止飞速流逝的生机,闭嘴! 孟争先倒在他肩头,鲜血源源不断从红纹刺青中涌出,浸透红衣: 这座山名叫回首,这地方叫舍身崖,我不能回头,只能舍身。我已入修罗道,飞升无望,也不求长生。 我选了这条路,纵横一世,无怨无尤。行到末路,既不愿被属下封印,苟延残喘,也不愿变成没有神智的怪物。今夜叫你一声师兄,愿意死在你手里,成就你的威名。 宋潜机咬牙大骂,骂出所有听过的脏话。 孟争先血色瞳孔渐渐涣散:师兄,我看见了千渠春天的田野,真的好美。 宋潜机只觉双目发热,视线一片模糊:你信不信我? 孟争先气若游丝:佛经云三千世界,我相信你说的,在某个世界里,我有家人,也有朋友。 宋潜机出手如电,一张引魂符贴上孟争先额头: 小孟,回来! 第178章 向来宽容 孟河泽知道自己要死了, 他已经看不清宋潜机的面容,只看见洞口外夜空中,一轮雪亮的圆月从浮云中升起。 那圆月摇摇晃晃, 像一只小船渡过幽蓝夜海, 向他飘流而来。 他死之后,宋潜机会成为屠魔英雄,得到整个修真界的尊敬,再不必颠沛流离辛苦奔命。 宋潜机拥有宝库地图和钥匙,又有人辅佐, 足够自立门派,成为一代宗师。 想到这些, 孟河泽稍感安慰。 金桃、金钗、金律、金刀四人, 背着他定下计划,打算将他封印在大陆尽头、雪原深处的冰川中, 由四人轮流镇守。如此灵气冻结, 不再运功,自可保全他性命。 但在孟河泽看来, 那无非是苟延残喘, 生不如死。 银色圆月游近了, 月光化作一片碧绿的菜地,湛蓝的天空。 这就是千渠春天的田野吗?孟河泽这样想着, 忽觉身体一轻, 似游魂出窍。 眼前画面如走马灯飞速变化,千渠劳作图景与西海杀戮战场交错, 他看见自己最终邪功大成, 却失去理智, 只能入阵自困。 然而杀性一起, 难以自控。等属下闯进阵中,他已将自己千刀万剐 他死后,一个叫卫真钰的修士冒出来,自称宋潜机衣钵传人,找到了他的地宫秘库,改良了他的功法秘籍。 卫真钰是谁?好耳熟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他应是认识这人的。 孟河泽越想越觉头疼,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哪个是前世,哪个是今生? 是耶非耶,今夕何夕,生生死死。 神魂火烧般剧痛,直欲裂开。他不由自主被一片冰冷湖水吸引,沉入其中,乍见湖底一方巨石,散发着五色蕴光,似一朵妖花盛放在水中。 正当他魂魄越来越轻,意识越来越模糊,即将化为巨石养料时,神魂深处忽一声大喝暴响: 小孟,回来! 回来 熟悉声音如一道无形绳索系上孟河泽脖颈,将他拖出沉沉寒湖。 宋师兄?! 孟河泽霍然睁眼,眼前却漆黑。他大口喘气,如溺水之人重回陆地。 原来千渠是真,朋友家人师兄都是真。 静气凝神,抱元守一,慢慢回来!他又听见宋潜机的声音,这次近在咫尺。对方似乎松了口气,已恢复镇定:可以了,没事了。 孟河泽渐渐恢复视觉,只见夜雾笼罩湖水、四面群山环绕,圆月依然挂在天上。 还有宋潜机站在他身前,比幻境中修为更高、气质更温和沉定。 孟河泽忽然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宋潜机一怔,好小子,我辛辛苦苦出生入死,你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 转念一想,对方短时间内接受太多信息冲击,不止是一段经历,其中还有修行感悟、对世界的认知,需要时间恢复也正常。 界域内华微真人叫道:月过中天,时间不多了,下一个还救吗? 宋潜机咬牙:救! 却见孟河泽回过头来,竟已泪流满面:师兄有没有受伤? 宋潜机顿时有些头疼,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哭什么哭! 孟河泽泪眼泛红,倒有几分像孟争先临死前。 宋潜机语气缓和:好了,这湖底三生石乃天地异宝,你经历幻世而出,多一世修行感悟,也算因祸得福。 孟河泽想起邪佛孟争先,心情无法用复杂二字形容。 仿佛被人扒光衣服,牵在千渠坊游街示众,纪辰还一路敲锣打鼓:父老乡亲看一看,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纪辰,对,纪辰还僵在旁边当雕像! 师兄是如何带回我,让我去孟河泽话未说完,只见宋潜机脸色微变,塞给他一沓扩声符。 回去联系千渠弟子,带他们离开秘境。尽一切办法,让秘境内修士都离开。 可是时间不到,秘境出入口还未开启。 地宫有条密道连通死海。宋潜机道,没时间解释太多。快去。 孟河泽听他说得严肃急促,当即牢牢记下路线,不敢多停留,只是心中不舍、且有些酸楚:我一定尽力,师兄务必保重。 去吧。宋潜机点头。 华微真人在界域哀嚎:我刚说三生石不稳定,恐怕被人动过手脚,你没听到吗?你不赶紧离开,还要救人? 宋潜机叹道:是啊,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眩晕过后,宋潜机感到一阵微风吹来,几点潮湿凉意沾上脸颊。 春雨细如牛毛,打湿灰瓦白墙青石板。雨中长街静美,却气氛古怪。 两侧商铺大多关着门,行人撑着油纸伞低头赶路,形色匆匆,没有人谈笑闲逛,更没有小贩叫卖。 宋潜机走了两步,放出神智探查,发现除了斜风细雨的声音和偶尔响起的脚步声,四周再没有其他动静。 然而隔着一条街的地方,一座酒楼沸反盈天,仿佛集中了全城的热闹。 他细探自身经脉,身上暗伤不多,且已是元婴初期境界,不由松了口气。 这次应不难了。纪辰前世虽疯疯癫癫,却不像邪佛那样荒唐,起码不会搞拍卖会。宋潜机思量间走近热闹中心,抬眼只见龙飞凤舞三个大字:凤仙楼。 白凤郡又称凤仙郡,半个郡都是纪氏一族的产业和土地。 凤仙楼是郡中第一高楼,也由纪家经营。 外面静的反常,这里也闹得反常。 宋潜机走进门,大堂里没有一个人分神看他,似乎他们全部精力都用在饮酒作乐上。 没有店小二迎上来问他打尖还是住店,只有一个中年金丹修士悄悄跟上他,向他抱拳行礼: 前辈,您是来找人的吧? 你认得我? 您的易容我自然看不破,有幸认识您这柄剑罢了。百战不死宋潜机,从不喝酒也不赌钱,进酒楼作甚,当然是来找人。那修士得意道,您又没有朋友,找人只能是杀人,可需要在下帮忙?小的价格公道,愿为您效劳。 宋潜机问:纪辰可在此地? 那人指了指楼上,见他脸色不太好,立刻知趣地走了。 宋潜机却听见他背后嘟囔:宋潜机怎么也来了,他得多贵啊。 二楼人更多,气氛热烈,更有许多美人唱曲拨弦,穿梭期间。 宋潜机一眼就看见人群中心,众星捧月的少年。 那少年高声道:再上十坛浮生酒! 他正在与人斗酒,用一种不要命地喝法,一碗接一碗地喝。 周围人大声叫好、欢呼。 酒液泛着浅碧色的波光,盛在冰玉碗中,冒着丝丝凉气。 宋潜机皱眉,怎么又是酒? 红尘酒,浮生酒。 酒是好酒,奈何红尘虚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别再喝了。宋潜机分开人群,摁下纪辰的酒碗。 因为这个动作,众人像中了定身符,瞬间安静下来。 纪辰脚踩登云银靴,身穿紫金外袍,扎着高马尾。 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跋扈少爷,还仰着头用鼻孔看人: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宋潜机反倒松了口气,看对方衣着整齐,光鲜亮丽,身边还有朋友陪伴,应还没有疯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我也是你的朋友,我是来救你的。我知道你肯定不信,但是 纪辰向椅背靠去,这次用正眼看人,很快打断他:我当然信!我为什么不信呢? 他保持着少年面容,表情纯良无害。 宋潜机顿时惊喜,难道纪辰还记得他? 或者因为疯癫,反而更容易相信别人的好意? 他摸出一张引魂符,啪地一声,贴上对方额头:回来! 纪辰茫然眨眨眼,毫无反应:回哪儿? 众人哄堂大笑,酒液遍地泼洒。 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宋潜机扯下符纸,认命叹气:你信个鬼! 纪辰也随众人笑起来,缓缓起身,绕过酒桌走近他,轻声道: 你看看这间楼、这座城,每个人都想杀我。你敢跑来自称是我的朋友,不就是来送死吗?那我为何不信? 他笑容天真,却无端透着一股邪气:我对赶着找死的人,一向十分宽容。 红尘酒绯红,越喝越热。浮生酒惨绿,越喝越冷。 随纪辰话音落下,满堂笑声、吵闹声戛然而止,众人如坠冰洞。 气氛变得像大街上一样古怪。 原来到了这时候。宋潜机喃喃,怪不得。 三天后惊蛰之夜,便是纪辰设阵杀全族之时。 纪星死后一百年,纪辰重回故乡,并且告诉所有人他回来了。 他说要在惊蛰夜重返故园,清算当年旧账。 然后他光明正大走进凤仙楼喝酒,任由他的仇人们派各路人马来谈判、用尽一切手段来杀他,欣赏他们挣扎恐慌,绝望疯癫的姿态。 纪家请来的高手源源不断走进凤仙楼,等一个时机发动。 纪辰恍若未觉,与那些人称兄道弟,大碗喝酒。 第179章 想法清奇 已经到了这时候, 还能扳回来吗?宋潜机心里骂了句离谱。 纪辰前世与纪家旁支的仇怨他并不清楚,只隐约听说过传言: 支撑纪家的纪仙尊陨落后,留下一儿一女。 这两人生来尊贵, 可惜儿子纪辰资质愚笨,学了八年符道, 却一事无成。女儿纪星身体孱弱,久卧病榻,没活过十八岁。 家族只好选定旁支的纪光作为继承人。废物纪辰嫉妒天才纪光,与家族反目成仇, 大闹一场不知去向。 一百年后纪辰重回旧地, 已得到邪道阵师的传承, 他以一己之力诛杀全族, 让一个曾经显赫的家族从此绝迹。 而后他变得疯疯癫癫, 整日半醉半醒, 起先还有人为纪家覆灭鸣不平,但没人敢惹一个厉害的疯子, 只能躲着他走。 一夜纪辰大醉, 竟然要去摘星星, 撞上天壁,被罡风气流生生撕碎。 星河悬于天壁之外,未飞升的修士无法冲破天壁阻碍。这是修真界基础常识。 纪辰堂堂一代大阵师,阵中亡魂无数, 最后竟死得如此离奇荒唐。 飞天摘星一时传为修真界著名笑话。 这些事情因为骇人听闻或过于轰动, 而传进宋潜机耳朵里。 前世宋潜机忙着修炼赶路, 对别人的八卦自然了解不多。 他遇见的纪辰确实如传言般颠三倒四说疯话, 还将他困在阵中要打架, 但他不愿做没目的没意义的争斗, 便破了对方的阵,用遁术逃脱了。 这一世宋潜机却在登闻雅会就认识了纪辰。 书画试上,纪辰还是个天真的富家小少爷。 虽然画符不成被人戏称为废物,却十分乐观地以此自嘲,还自创了一系列毒鸡汤自得其乐: 越努力越不行,不努力就很轻松。 人生重在参与,我就凭真本事垫底。 虽然最近倒霉,但要相信天道酬富,我还是有机会的。 宋潜机后来教他下棋打谱、布阵,他一改颓丧,学得极认真,从不偷懒。 如果宋潜机指着天上月亮,告诉他月亮其实是方的,他也会瞪大眼睛:仔细看好像是有点方哦,宋兄厉害。 孟河泽、卫平、蔺飞鸢三人剑拔弩张,靠他从中斡旋。 宋院和千渠的多重阵法,也靠他细心布置。 这样的纪辰,怎么会因为妒忌心,与旁支兄弟结仇。 且纪辰虽然有钱,却对钱财看得不重。他只在乎妹妹纪星,怎么会因为不满家产分配,而心怀怨恨,灭杀全族? 最重要的是,纪星在千渠明明身强体健,已经平安度过十八岁,何来久卧病榻,十八早逝之说? 先前卫真钰编写《修真界三百六十条基础常识》,请纪家兄妹帮忙,以美食贿赂纪星,以纪星折磨纪辰。 卫真钰说纪星一个人能吃三碗米六道菜,抡起拳头就能锤得纪辰抱头鼠窜、大呼妹妹饶命。 分卷(133) 可见前世传闻疑点太多,完全不可信。 眨眼之间,宋潜机已理清思路。而纪辰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们都听见了,这人说他是我的朋友。 他运足气息,令整座楼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沸反盈天的酒楼已然死寂一片,七八声短促的轻响打破沉默。 宋潜机不用转头也知道,那是刀剑轻轻出鞘、法器被灌注灵气的声音。 满堂修士严阵以待。 纪辰拍拍宋潜机肩膀:他们想杀我,你作为我唯一的朋友,一定会替我出头对吧,不然算什么朋友? 宋潜机环顾四周:这些人杀不了你。他对上那些愈发不善的眼神,略感无奈,低声道,你别闹了。 纪辰哈哈一笑:都听见了吗?我这朋友也看不起你们! 他说得轻巧却嘲讽至极,听得人怒气暴涨,热血上头。 一人拍桌喝道:贼子休要猖狂!纪家多年积德行善,家主德高望重,你却扬言要灭他满门,简直丧心病狂、疯癫入魔,不知天高地厚! 当即有人附和:你这样张狂,真以为我白凤郡无人吗? 今日我们杀了纪辰和他这同伙,为修真界除害! 窗外雨还在下,天色渐渐昏黑。 白凤郡的春天总是如此,连天阴雨,惹人躁郁。 淅沥雨声更助长楼中声势。 众人痛斥纪辰罪状,借酒意互相壮胆,言辞冠冕堂皇。 仿佛方才与纪辰喝酒作乐、准备伺机偷袭的不是他们。 宋潜机叹了口气:早些各回各家罢,雨要下大了。 这样的天气,该听花草喝水声音,不该听人叫骂。 话才出口,众人愕然看着他。 难道他们喊了半天,这人只听见窗外雨声。 下大不好吗?忽有人接道,天南洲春雨剑张芦,请教高招! 声音从一楼响起。一道雨丝般的剑光随之飘了上来。 群情激奋,总要有人打头阵。 最先出手的人固然风险最大,但也最出风头。 以后别人提起这场屠魔之战,永远绕不开赞他勇猛无畏。 剑光已到宋潜机身前,直取命门。 剑气轻疾寒凉,像窗外夜雨随风而至。 同时有两人不甘落后。一柄赤色长刀、一根银色锁链打向宋潜机背心。 既已拔剑,不必自报家门。宋潜机的手握上剑柄。 剑修的剑就是自己的名。 一剑出鞘,对手就该认得,何必要自己讲出来。 春雨剑借漫天雨水之势,占尽天时地利,带动另外两人的长刀、锁链,威力更盛。 而纪辰作壁上观,更显宋潜机势单力薄。 众人屏住呼吸,正要看他们如何相斗,但他们没有斗。 轰! 只有一声暴鸣。 刺目光彩从宋潜机剑鞘中绽放,似夜空闪电、月下秋水。 众人下意识闭眼一瞬,睁眼只见春雨剑脱手、长刀崩飞、锁链断裂。 三道人影一齐飞出,直直撞破屋顶。 梁木倾塌,碎瓦爆裂。 风雨从屋顶大洞狂涌进来,甚凄凉。 一道孤独剑光,斩断三件本命法器。 孤光剑法!他、他是宋潜机! 宋潜机怎么会在白凤郡? 听说他最近在收集炼器材料,要炼制一柄本命宝剑。白凤山特有的凤凰火种乃上品炼器之火,他应是为此而来,途经此地! 一批人一边传音,一边悄悄摸黑离开,恨不得今夜从未进过凤仙楼。 他们来到这里,要么收了纪家的好处,要么想为修真界除害,以此扬名。 还有人想看热闹,或存着捡漏的侥幸心。 既无深仇大恨,没人愿意把命搭上。 短暂惊惶后,留下的只剩十余人,皆是元婴期,且与纪家有旧谊。 一老者镇定道:阁下为何来淌这趟浑水,纪辰许了你什么好处?价钱能谈吗? 他身后三人向宋潜机抱拳,态度客气。 宋潜机收剑:纪辰是我的朋友。今晚不谈生意,我得带他走。 老者沉吟。 话说到这里,没有动手,意味还有商谈余地。 啪、啪、啪!一阵清脆掌声响起。 今夜原本的主角靠着窗框鼓掌,衷心赞美: 不愧是百战不死宋潜机,我竟有这么厉害的朋友,看来我今晚不用死啦。你们千里迢迢地来,又能奈我何? 宋潜机眼前一黑。 有纪辰挑衅开嘲讽,没有打不起来的架。 纪家现任家主,也是我的朋友!那老者飞身近前,一掌击向纪辰,你以为谁都怕宋潜机? 另三人早有准备,一齐向纪辰出手。 为防宋潜机阻拦,他们速度极快,且出全力一击,力求一击杀敌。 宋潜机见纪辰手指微动,无端心中一沉,惊喝:别过去! 四人恍若未闻,已近纪辰身前两尺半。 纪辰抬起手,拨琴弦一般,轻轻拨动了什么。 啪嗒啪嗒。 如雨点落在屋瓦,一阵血肉碎块落在地板上。 宋潜机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四人被无数道透明阵线割裂,化为一摊碎肉,拼不出人形。 一声惨呼也没有。 不好意思,刚才闲着没事,拉了几根线。纪辰移开脚,不满血污弄脏他的登云靴。 其余修士见状目露惊恐,匆匆告辞。 此情此景,谁还顾得纪家的家族恩怨。 一片狼藉的凤仙楼中,只剩下两个人相对而立。 纪辰依然靠着窗框,表情闲适,好像脚边不是一堆碎肉断骨,而是一簇簇鲜花。 宋潜机怒喝:你干什么?! 前世孟河泽和纪辰到底有什么毛病? 一个喜欢拍碎人的脑袋,一个喜欢把人割成碎块。 回千渠都去地里拉磨,碾不碎麦粒不准吃饭。 纪辰无辜地笑了笑:像你那样打,要打到什么时候。我竟不知,百战不死宋潜机,还是心慈手软之辈。 他说完,两手轻轻一撑,翻出窗外,像只燕子消失在夜雨中。 你不是生气了吗?还跟着我干什么? 纪辰回头望,隔着细密雨帘,宋潜机缀在他身后不远处。 我是你朋友。宋潜机再次说。 哦对,差点忘了。那你跟吧。 话虽如此,纪辰默默提气。 两道残影在雨中追逐。 一个修士可以整晚不睡觉,却不能时刻精神高度紧绷,也需要打坐调息、梳理灵气。 自纪辰进城,纪家每晚都派人跟踪他,始终跟不上,没探出他的落脚点。 纪辰略有些自得,直到今夜遇见甩不脱的宋潜机。 他是阵师,对空间的理解超出其他修士。为何宋潜机的遁术身法比他更胜一筹。 纪辰回头,第一次露出恼怒神色:你还跟得上?你不累吗? 宋潜机悠悠道:我第一次来白凤郡、进白凤城,且当逛街了。 纪辰拿他没办法:随便你! 雨渐渐停了,雨云仍遮着朦胧月亮。 两人又绕了些路,七转八折,最终宋潜机与纪辰并肩跳过一堵围墙。 墙内雕栏画栋早已破败,廊下遍布蛛网。只有满院花草野蛮生长,郁郁葱葱。 这是纪府中?宋潜机诧异。 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纪辰道。 宋潜机心想你不是嫡子吗,怎么住在临街的偏院。 纪辰自得道:我在他们的防护阵上,开了一道门。 原来纪辰每夜歇在此处。 纪家人岂能想到,纪辰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随便坐,别客气。纪辰从储物袋取出软榻锦被,放松地躺上去。 宋潜机跳上屋檐,抱剑警戒。 雨后清风吹开夜空浮云,露出朦胧的月影。 满院草木簌簌。 为什么把时间定在三天后,惊蛰夜?宋潜机问。 纪辰闭着眼睛说:惊蛰好啊,万物萌动,春雷始鸣,正适合开阵,尤其是杀阵。 那清明不是更好?清明风至,你不是更擅长风雷阵吗? 纪辰的笑声传来:一个疯子做事,不讲道理,不问因由。 宋潜机想了想道:惊蛰那天,是你妹妹的百年忌日,对吧? 虫鸣静了,气氛死寂。 纪辰再开口时,语气冰冷: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宋潜机道:我认识纪星。 他没有说谎,但纪辰不信。 我是疯,不是傻。纪辰冷笑,你方才说,你是第一次来白凤郡。可舍妹十八岁早逝,生前除了去过一届登闻雅会,从未离开过白凤郡,怎会认得你?! 忽然他脸色微变:对了,登闻雅会 宋潜机曾是华微宗外门弟子,因叛宗被追杀多年。 算时间,宋潜机在山下华微城东躲西藏时,纪星恰好因为登闻雅会来到华微宗,又嫌弃华微宗沉闷无趣,时常下山去城里闲逛玩耍。 两人真有可能相见。 而宋潜机提起纪星名字时,语气中的熟悉感,眼底的关心之色都不似作伪。 他八成见过纪星,且两人是友非敌。 纪辰想到此处,打量宋潜机的眼神发生微妙变化。 他难道是我未过门的妹夫? 因为纪星,他今日才来为我解困,还自称是我的朋友? 正常人若有如此猜测,多半会向对方求证,或者替死去的妹妹照顾意中人,多年后与其一同扫墓上香、回忆亡者。 纪辰却思路清奇 这宋潜机皮相俊俏,气质出众,确实像会讨女修喜欢的模样。 既然他与小星有旧谊,不如让他和小星配个阴婚,到了阴曹地府,也好照顾小星。 否则小星一只鬼孤孤单单,受别的女鬼欺负怎么办。 只是此人战力卓绝,剑不离身,不好对付,我还需费一番功夫。 宋潜机打死也想不到,纪辰心里转着这种疯主意。 否则他一定抄起剑鞘打得纪辰满头大包、满地找牙: 人家纪星在千渠的时候,你就拿孟河泽、卫真钰乱牵红线,给你妹介绍对象。这一世人家都死了,你还要给人配阴婚,你还是人吗! 不怕你妹捶你吗! 宋兄,既然你是舍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咳,你在房顶吹风不冷吗?下来一起喝碗酒,暖暖身子吧。纪辰道。 宋潜机听见亲切熟悉的宋兄二字,微微一怔。 不知对方为何态度大变,但疯子的思维不能以常理度之。 他跳下檐角:你现在真的相信我? 当然信你!纪辰眨着大眼睛,无辜地说。 宋潜机刚摸出符纸,纪辰立刻双手捂额头:又来?你这是测谎符吗! 还是慢了一瞬。 回来!宋潜机喝道。 纪辰一把扯下符纸,熟练地折成一只纸燕:干嘛给我贴符,我还能回哪儿去。 纸燕被他一掷,轻盈飞出,坠入院中池塘,惊碎一池月色花影。 宋潜机望着湿透的符纸,喃喃自语:一关更比一关难啊。 纪府极大,像一座城中城。 主院位于最中心处,被层层守卫环绕,如凡间皇宫般威严。 作为纪家现任家主,纪光在白凤郡,当惯了说一不二的土皇帝。 但自纪辰进城,他将面临继位后最大考验。因为压力,晚上甚至无法打坐入定。 这段时间里,纪辰在等,纪家众人也在等。 纪辰在凤仙楼的花费,全记在纪家账上。 纪光给他送去美酒、美人、还有灵石,找人陪他喝、陪他赌、陪他玩乐。 每天喝酒,头脑还能清醒吗。美人温柔乡,杀心还够坚定吗。 醉生梦死,手还够稳、还能布阵吗。 纪光苦苦等待。但为什么纪辰还没有彻底疯癫,而且怎么杀都杀不死。 夜已深了,烛火摇动,纪光仍在书房踱步: 纪辰何时与宋潜机结识,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现在才报? 书房中十余人皆是纪家老供奉。 其中一人叹道:宋潜机先前易容了,确实没人知道他来。 找人去见见那宋潜机。纪光终于下定主意,不,我亲自去。 第180章 揭露真相 第二日天气放晴, 絮云浮在春日晴空。 街上依然静得反常,积水映着云光,飘着落叶, 很是寂寥。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纪辰来势汹汹,寻常人哪敢轻易出门。 不只纪家上下,整座城都在小心翼翼地等待惊蛰。 那之后无论谁胜谁负,日子总能照样过下去。 宋潜机与纪辰再上凤仙楼。 这座楼竟已修葺一新,再次开门迎客。 楼里也换了一批客人, 正在聊天说笑。仿佛昨夜的杀局没有发生过。 宋潜机坐在靠窗的位置, 垂眸看空旷街道:你故意放出消息, 想让无关人等避开? 纪辰笑道:宋兄想多了。我疯名在外,别人都怕我而已! 宋潜机发现纪辰对他的态度确实变好了,一口一个宋兄地喊,笑容天真热情,就像在千渠一样。 但纪辰没有真正相信他,这样作态有何目的? 花生瓜子果脯蜜饯都上些。再来一壶上好的白菊茶,一碟刚出笼的五色凤凰糕。纪辰一边招呼小二,一边对宋潜机道, 宋兄第一次来,该尝尝白凤郡特色茶点。 分卷(134) 听说白凤郡物价昂贵,你请我吗?宋潜机问。 有人请, 轮不到我。纪辰笑道。 自从他们点了东西,客人们纷纷要来茶水点心。没有人喝酒,凤仙楼从酒楼变成茶馆。 张张八仙桌举杯饮茶, 嗑瓜子吃花生, 气氛清净风雅。 宋潜机环顾四周:没有杀气。 今天来的人, 只负责盯着我。纪辰道,我要是不来,纪家还得满城寻我,索性来喝几杯茶。 说话间,茶点端上来。 白凤郡惯用青瓷茶碗,碗口宽大,茶汤颜色浅淡,上面漂着一层细密的白色茶沫。 客官您请。端茶小二笑容热情。 纪辰举杯轻啜,满足地喟叹一声:宋兄没想到吧,白凤郡的白菊茶里面没有菊花,是茶沫形似菊花重瓣开放。 宋潜机低头,菊瓣形状茶沫聚散变幻,竟又凝成清晰图案,浮在青瓷碗中。 似一朵冶艳桃花斜刺青空。 宋潜机心中微动。 他离纪辰很近,后者是大阵师,对空间中灵气敏感,修士的传音传讯手段难免产生灵气波动。 这种凡人茶师的手艺,却不用调动灵气。 就算纪辰坐在他对面,因为角度、光线不同,也看不到他茶碗中的图案。 好细的心思,好巧的手段。 自己突然出现,搅进局中,纪家一定会得到消息。 如果对方什么都不做,不派人与他联系,才是怪事。 宋潜机刚举杯,细密茶沫便消散一空,再无踪迹。 白凤郡的春天,哪些地方能看到桃花?宋潜机问。 整个白凤郡只有一个地方开桃花。纪辰悠悠道,城南十里外,桃花坞。 宋潜机忽道:我要去买点东西。 你要买东西,为什么告诉我?纪辰纳闷,难道是给我买? 为了花你的钱。宋潜机诚实道,我没钱。 入夜后,宋潜机没有与纪辰回到纪家废园。 他独自来到桃花坞,带着三块留影璧。 留影璧价格昂贵,普及度却很高,在四大洲的大店都可以买到。 他因收集铸剑材料而囊中羞涩,为了买这些只能向纪辰借钱。 然后将其简单改造,打磨成小玉石形状,嵌在剑柄、腰带上。 希望今夜物尽其用,宋潜机想着,走进石亭中坐下。 石桌上已备好茶点,与白日一模一样的白凤郡特产,白菊茶、凤凰糕。 宋潜机放声道:宋某到了,还请出来一见。 另一道声音似早有准备: 宋道友,初次见面。在下纪光,纪家现任家主。 一人穿过桃花丛中。他身穿白色锦袍,头戴玉冠,摇着折扇向宋潜机礼貌问好。 此人容貌与纪辰有三分相似,但姿态端庄,像位翩翩公子,细看才能察觉他眼底的倨傲和不安。 宋潜机想了想道:是你。 这人他曾在华微宗见过。 那时候被自己怼的哑口无言,躲在父亲身后发抖,前世竟也当了家主。 纪光端坐着,掸去衣袍落花:桃花坞偏僻,四周无人,在下亲自来见,以示诚意! 宋潜机态度良好:有劳纪家主。 道友既然愿意来,就是有的谈了。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宋道友为何来白凤郡? 宋潜机道:本是来白凤山求一味器火,炼制本命法器。行至半路 他不再说,似有些苦恼。 纪光笑了笑:道友接到委托,保护纪辰? 纪辰不该有亲朋好友还在世,谁能请得动宋潜机。 不。宋潜机摇头。 那难道是纪光惊道。 取得他的信任,然后杀他! 杀人诛心!纪光倒吸一口凉气:谁这么恨他? 他争夺阵师传承时,得罪了太多人,你也是知道的。宋潜机似苦恼。 纪光蹙眉,目露怀疑。 宋潜机忽然出手,将手中长剑抛上石桌,剑柄冲对方,剑尖对自己。 他说:我素来剑不离身,今夜索性弃剑,我们开诚布公地谈吧。 愿为道友分忧解难。纪光底气大足,立刻拱手,压抑着不易察觉的喜色,只是他不敢轻易相信,仍试探道,道友进展到哪一步了?可需要在下相助? 对方如果说此事已成大半,请他某时去某地帮忙,那必然是要引他入纪辰阵中。 杀人容易,取信却难,何况我与这纪辰本就无甚交集!谈何进展!宋潜机怒道。 纪光暗自点头。他仔细查过,没有人听说过宋潜机与纪辰、纪星有旧。 事情似乎说得通了。 宋潜机暗示道:如果能知道一些他过去的事,或许对我有帮助。这单生意若成,一千万灵石,你我三七分账。 纪光心里暗笑,宋潜机的孤光剑诀再厉害又如何,散修就是眼皮子浅。 哪比得上自己背靠家族资源。 这有何难,道友莫要发愁,你可知,我为何将今夜会面地点定在桃花坞? 四面桃林茂密,夜间落花声异常清晰,如一阵细雨。 为何?宋潜机很捧场。 因为纪辰绝不会来这里。纪星死在桃花坞,他此生不愿踏足此地!纪光语气甚至有些骄傲。 他面对的不是正道君子,是一位凶名赫赫,传言中不择手段的散修。 对方的手沾过更多血,不比他干净。 接着说。宋潜机似乎很有兴趣,主动低头为对方倒茶。 茶汤中映出他冰冷目光。 纪光仰头饮茶,很是受用。 宋潜机越往后听,神色越平静,似乎没有喜怒。 月上中天,该说的话都说完了。 纪光将宋潜机送出石亭:期待下次再见。 宋潜机深深看了纪光一眼:下次再见。 他拿走了自己的剑。 宋兄回来了?纪辰靠在软榻上假寐,没有睁眼。 正在翻墙的宋潜机一怔,应了一声。 宋兄去见谁?纪辰问,一身桃花味。 宋潜机无奈道:你明明猜到了,为何还问? 去见纪光这事他没有提前告诉对方,不知纪辰现在会怎么想。 认为他是敌人派来的探子,或者已被敌人收买? 但他要揭示真相,只能做戏诱导,不能动用武力,让人觉得是屈打成招。 宋潜机索性又翻出围墙:我有事,先走了。 明早自见分晓,何必此时解释太多。 纪辰望着宋潜机背影消失,略有些遗憾地轻叹:怎么不跳下来呢?阵都布好了。 距离惊蛰夜只剩两日时,白凤郡发生了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之轰动,令整个修真界震惊。 这一日天气不错,云淡风轻,阳光澄净。 街上依然没人,各方修士坐在凤仙楼等上茶,乍看气氛融洽。 忽然街上响起纪光的声音: 本来纪辰不是废物,是我父亲骗他学符,让他八年学不成。 纪星当时年幼无知,用他哥哥前程性命威胁两句,她就会自己乖乖喝毒药,哪个医修都查不出来 这也怪不了我,修真界弱肉强食,怪他们自己太蠢。家族交到我手上,这些年不是发展很好吗。 众人奔到窗边,窗外空中竟然出现纪光的虚影。 纪光摇着折扇,神情怨毒阴郁,全无平日道貌岸然的家主风范。 快看!有人在放留影璧! 不会是造假吧? 造假哪有这么清晰,这简直都能看见毛孔了! 满堂悚然,继而哗然。 有人奔到街上,发现城门口也悬着一块影璧。 还有一块,明晃晃悬在纪家府门前。 留影璧很快被纪家找出位置,狠狠砸碎。 但消息已经传出去,还有看热闹的修士用新的影璧将内容转录下来。 我等出身家族的修士,谁没有父母姊妹兄弟?家族怎么能出这种败类? 表面亲如一家,背地里谋财害命!真是好狠的心! 此仇不报枉为人,纪辰报仇才是天经地义! 等纪辰睡醒出门,一路走过,发现众人竟不怕他了。 人们陷入一种同情、羞愧,甚至是同仇敌忾的情绪中。 有人对他喊道:纪小仙君,我们支持你! 纪辰震惊,喃喃自语: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我终于彻底疯了? 直到在凤仙楼楼下,他遇到宋潜机。 宋潜机站在春日清淡的晨光中,面露微笑: 纪光父子和他们的狗腿确实不是东西,但纪家还有些人不知情,不知者无罪,你也不必每个都杀吧。 纪辰怔了片刻:原来是你干得好事,谁要你管我?他冷哼一声,拉下脸,我又不会谢你。 不谢算了。宋潜机转身要走。 纪辰又拉了拉宋潜机袖子:你跟我来。 去哪儿? 纪辰不答,只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春游踏青般,两人闲逛至白凤城外。 纪辰带宋潜机去的地方不远,山明水秀,很是清净。 宋潜机登高远望,望见对面山坡一片绯红烟霞。 原来这座山头正对着桃花坞。 此时桃花盛开,春色烂漫。 不在彼山中,更见彼山风光。 纪辰解开阵法和障眼法,宋潜机脚下一空,眼前忽然出现一株老槐树,一方小土包。 纪辰蹲下,拍着小土坡道:我想先自己跟妹妹说说话,等会儿喊你。 自然。宋潜机走远了,默默观赏对岸桃花。 春风吹来纪辰的声音,轻飘飘恍如隔世: 小星,你还记得当年华微城里的宋潜机吗?他现在可有本事了,还跑出来救我。 宋潜机有些尴尬,他不是故意要听。 但纪辰说话吐字清晰,他五感又刻意练过,比普通元婴期修士敏锐,尤其是听觉。 他静静听了片刻纪辰夸他,正要走得更远,忽然对方话锋一转: 不过该报的仇,还是要亲手报。等事情办完了,我就想法子设阵烧了他,让他下去陪你。 宋潜机转过头,笑容渐渐僵硬。 等等,烧谁? 我要是没记错,我刚才还帮了你! 纪辰轻拍小土包,像在拍小女孩的额头。 风烟中纸钱燃烧,好似浴火飞舞的破碎蝴蝶。 你看他要是不满意,也没关系,托个梦给我,明年我再给你烧一个新的。 不过修真界最近几年不景气,真没出什么像样的人物,小的太小,老的太老,子夜文殊死得太早,这百战不死宋潜机已经算很难得了。 凤仙楼里各路狗熊,说起来都有自己的名号,什么春雨剑流云链鬼头刀,都不够宋潜机一剑砍的。让他这种凶人下去陪你,一定没鬼敢欺负你! 宋潜机脸色铁青。 我真是谢谢你的夸奖!我谢你全家啊! 纪辰还在继续说:你看,你走之后世界就这么无聊,所以别太难过,你也没错过什么 但宋潜机已经听不见了,他抄起剑柄,直奔坟头。 今天不打得纪辰桃花满脸开,他就不知道我种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第181章 置之死地 纪辰还在与纪星聊天, 将对面山坡的桃花一朵一朵数给她听。 忽然他浑身一震,警惕跃起,险险躲开一道剑气, 正要向宋潜机示警, 回头却愣愣道: 宋兄, 你, 你为何要打我? 他眼神清澈, 天然无辜,一副被朋友背叛的可怜模样。 卫真钰有时候爱装无辜,但纪辰是真的觉得自己无辜。 打的就是你!宋潜机怒气更盛,抄起剑柄当鸡毛掸子, 对纪辰一顿猛捶,跑?还跑? 哎哎,你再打, 我可要还手了!纪辰召出阵盘,眼中冷光一闪而过。 只听宋潜机冷笑:你还手试试! 纪辰绕树狂奔, 试图拉几根阵线阻拦对方。 谁知宋潜机动了真格,气势如泰山压顶, 让他有种被天罗地网笼罩的恐怖感。 阵师不擅长近战拳脚, 纪辰来不及布阵,一时只用身法躲避,奈何宋潜机身法更快。 他身上还有高阶法器和阵盘, 但要留着报仇时候用, 拿来跟宋潜机树下打架实在不值。 而且这架打得莫名其妙, 对方剑下无杀意, 也不用杀招, 只拿剑鞘狠狠抽他。 宋潜机的隐藏疯病发作了吗, 怎么比他还疯。 宋潜机从天亮揍到天黑,从山上揍到山下,又回到山上。 纪辰起先奋力还手,后来一路逃窜叫骂,鬼哭狼嚎,若非荒山野岭,定会被人投诉噪音扰民。 你打吧!纪辰奔走时摔了一跤,索性趴在地上,耍赖道,你打死我算了! 宋潜机揉揉手腕,见他鼻青脸肿,眼泪汪汪,心里怒气消了大半。 此时夜幕降临,群鸦归巢。几点星子缀在树梢,几片桃花瓣飞落枝头。 他们竟跑到了桃花坞。 花树下纪辰捶地大哭:我爹都没这么揍过我!爹,可怜你死得早,没看见他怎么揍你儿子! 不许哭!宋潜机顿觉头疼,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快给我站起来。 分卷(135) 起不来,骨头都断了! 宋潜机蹲下,伸手摸索,语气稍缓和:伤着哪根骨头? 宋兄可消气了?纪辰翻身坐起,一把摁住他的手,眨着大眼睛问:不知在下何处惹宋兄恼怒? 宋潜机抽回手,与他并肩坐在桃树下: 你关心纪星婚配大事,却自作主张,不问她喜不喜欢嫁人,只管自己满不满意。若那人与她相看两厌,她怎么会开心?你想让她做鬼也不开心吗? 原来是为这事。我我只是希望我不在的时候,有人能照顾小星。纪辰垂下头,语气低落。 很简单的道理,被你送下去的人如果恨你怨你,怎么愿意照顾你妹妹?宋潜机扶额,强扭的瓜不甜。 也对。纪辰越想越觉有理,终于认错,宋兄,对不住。我给你准备一份礼物赔罪吧。我听说你来白凤郡,是为了寻找练剑的器火。 宋潜机原本想说不用,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只要你别再发疯给你妹找对象就行。转念想起后天就是惊蛰之夜,前世纪辰在惊蛰夜屠杀纪家满门,之后就彻底疯了。 这是纪辰命运的重要节点,不如给他找点事做。纪辰若明日进白凤山寻凤凰火种,没有四五日工夫回不来。 你既然开了口,就要好好准备。宋潜机道。 定让宋兄满意,炼成一柄最强的孤光本命剑。纪辰一笑,牵动嘴边伤口,嘶嘶吸冷气。 星夜凉凉,花香盈盈。他们在树下坐了片刻,已是落花满衣。 宋潜机起身掸掸袖子,伸手拉纪辰:起来。 作甚? 给你上药。 宋兄真好,管杀还管埋! 你说我好,那你信不信我? 宋兄何出此言,在下见你如见至亲,一直对你十分信任,从无半点怀疑哎哎别贴!有话好好说,贴符算什么! 两道人影一路追打,渐渐被千树桃花淹没。 白凤郡中,外来修行者一夜暴增,大街上反常的热闹。 旁支谋财害命篡权夺位,嫡子艰苦修炼回归复仇的故事遍地流传。 纪家堵不住悠悠众口,管不住的外来修士,只得封门落锁。从前监视宋潜机、纪辰的人也消失了。 而众人都不知道,故事主角纪辰已经离开白凤城,进山寻凤凰火。 宋潜机白天在凤仙楼喝茶听消息,晚上回桃花坞休息。此地恰在山与城中间,清净无人。 万事发展都向好处去。 宋潜机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似乎太顺利了。心中推算几遍,暂时没有头绪。 人在局中迷,他只能以不变应万变,等纪辰回来。 纪辰拒绝他陪同:既然是准备礼物,你跟着不合适。 倘若你有危险 宋兄关心我安危,待我真好。如果白凤山飞出金色烟花,说明我身陷险境,你一定要进山救我。 宋潜机答应了。 他本可以追踪纪辰,但他的最终目的是让对方信任自己。 这天宋潜机回到桃花坞歇息,临近子夜时分,忽见夜空一亮,白凤山金光璀璨。 他说了句不省心,提剑起身下床。 进山之前,迎面遇上几个赶路的修士。两方擦肩而过时,宋潜机听见他们提到纪辰的名字: 纪辰扬言惊蛰夜报仇,今夜便是惊蛰,可他消失了两日,还会出现吗? 复仇大事,自然要准备万全。 这人真怪,为何不早说真相,白挨那么久的骂? 做魔头百无禁忌,想怎么报仇就怎么干,做英雄顾忌多,手段狠辣要被骂,时机不对也被骂,到头来还是挨骂。 宋潜机怔了片刻,忽然心底一凉,掉转剑身,向城中纪府疾掠。 他知道哪里不对了! 桃花坞赴约前,他推算出十余种方案随机应变,谁知纪家现任家主是纪光那个废物。 既然纪光是个依靠家族资源和父辈指点的废物,自己能做到的事,纪辰做不到吗? 为什么纪辰没有做?不是不能,只因为他不在乎。 被当做师出有名的复仇者,还是嫉贤妒能丧心病狂的疯子,他都不在乎。 他在乎的纪星已经死了。 他在乎的只有疯狂报复,他等的只有今夜! 今夜,白凤城无人入眠。 天空漆黑如墨,无星无月。纪府方向火光冲天。 大火却被无形的金色光圈笼罩,无法四散蔓延,只能在凄厉哭喊声中缓缓燃烧。 所有人被火势驱赶至废园,因阵法威压提不起灵气,行动困难,只能跪伏于地。 这是纪辰兄妹曾经的居所,今夜已成修罗地狱。 纪光父子一众尸首分离,彻底死透了。剩下乌泱泱的人群中,既有家族供奉,也有老弱妇孺。有人叫骂也有人磕头求饶。 纪辰恍若未闻,面色冷淡,仿佛那些痛苦的哭喊和阴毒的诅咒辱骂与他无关。 他坐在池塘边折纸鸢,低声道:小星,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那人说百年忌日,全族献祭,我便还能再见你一面你等我。 忽一道熟悉声音穿透嘈杂: 纪辰,你说要进白凤山取器火,其实是在白凤山布下困阵,时间一到,一定有信号引我过去,将我困在山中,好让你在此成阵,是不是? 纪辰抬头:你还是来了。 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像未淬血的刀子。 宋潜机立在废园墙头,衣袍猎猎,长剑灼灼,飞速攻击阵法光圈。 人群中有人燃起希望,向宋潜机大声呼救: 宋真人,这人已经疯了,他说这阵名为阴阳颠倒业火焚身大阵,日出之前,可从阴曹地府召来亡魂重返人间,如此痴心妄想,请您速速杀了这魔头! 宋道友,您救我一命,必有重谢! 纪辰不管他们,朗笑:宋兄怎如此无情?我可是真心为你准备礼物赔罪。待我今夜成阵,取了这阵火为你做器火,定助你炼一柄天下无双的神剑! 你以为我破不了你的阵?宋潜机大怒,出手如电,身影如风,每一剑都砍在阵法薄弱处。 纪辰喝道:你看仔细了,我在阵中,此阵便与我共生。你要进来杀我吗?来啊! 宋潜机脸色倏忽惨白,动作越来越慢。 他知道对方说的不是假话,他已探出此阵阴险诡谲。 阵法一破,纪辰必死。 若他放弃破阵,纪府上下必死,纪辰走上前世旧路,彻底变成疯子。 除非纪辰主动离开阵中,否则今夜已成死局。 但纪辰筹谋已久,怎会离开?! 宋潜机还能做什么? 他收起剑,转身就走。 任身后传来火焰燃烧、屋宇坍塌、幼童哭喊、以及纪辰疯癫大笑的声音。 覆水难收,地狱落成。 难道他放弃了? 隔着冲天火光,纪辰望见那人背影消失:走吧,别来管我。 他还在笑,笑容变得温柔,眸光也被火焰照得极明亮。 小星,等我见到你,你要亲口告诉我喜欢什么样的婚配对象。可惜今晚看不到星星,我等了好多年,如果见不到你,我也不知道我 忽然纪辰不说了,脸上神色从疯狂绝望到震惊茫然、再到狂喜。 他仿佛看见最不可思议的奇迹发生。 大风卷地,阴云被吹散,露出皎洁的明月与群星。 银色星光下,一道人影立在墙头,衣袖飘荡,只默默望着他。 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心中勾画过无数遍的影子竟变得清晰。 如果纪星能活到现在,就该是这副模样。 小星! 那人微微一笑,挥袖远去。 小星别走。纪辰扔下阵盘。 宋潜机乘风远遁,摸了摸脸上易容,心想回去不让你挑一个月粪水浇地,我跟你姓纪。 第182章 飞鹤逐月 苍天有眼, 我的大阵成了!纪辰一路紧追,眸光如火焰明亮。 他好像重新活了过来,整个人的生命力飞速燃烧,一身气势攀至巅峰, 海潮般席卷八方, 令白凤城被一道无形威压笼罩。 外来修士聚在凤仙楼上遥望纪府火光, 忽觉一阵阵心悸。 纪辰确实该高兴,他已等了一百年。 物是人非斗转星移, 凡人生来病死度尽一生, 也不过百年。 宋潜机回到桃花坞, 停步桃树下,听纪辰喊妹妹,恨不得摁着对方再捶一顿。 他见过纪星长大后的样子, 假扮并不难, 但这一世的纪辰没见过。 纪辰目不转睛地盯着纪星, 好像害怕眼前人化为一缕轻烟, 被风吹散,只轻声问: 小星,是你吗? 声音微微颤抖, 似悲似喜。 夜云轻移,明月别枝。 落花纷飞, 如火焰燃烧, 余烬坠地。 纪星错开目光, 并不看他。 人面桃花相映红,犹恐相逢是梦中。 纪辰眨眼, 泪光闪烁:你个字长高了, 头发也长长了, 真好、真好。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比划,显得很笨拙。 两人不过一丈远,纪辰却止步不前,好像隔着天堑大海,半步也不敢跨出去,任由眼前落花纷繁,阻碍视线。 近乡情怯,患得患失。 只听纪星开口道:你的阵已经成了,剩下那些人也不必赶尽杀绝。 纪辰好像回到少年时,笑容一派天真,连声答应: 好,好,就按你说的办。小星,你没变,你还是这样善良!可我,我却变了 他低下头,像做错了事。 宋潜机摇头:杀人者人恒杀之,我只怕你回不了头,坏了你的修习。 无论幻世还是现实,亲手杀人留下的感觉是真实的,过度的杀戮容易逼疯一个人,就像他在华微浮城。 纪辰苦笑:我还有什么修习。我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无亲无故,四海漂泊。如今纪光纪明都死了,纪家烧成废墟,我还能求什么。 宋潜机刚一皱眉,纪辰立刻道歉: 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说,你别不高兴。你从前要我心意坚定求大道,飞升之后摘一颗星星送给你 宋潜机心想纪星好样的,回去就给你煮面吃。 嘴上应道:是了,莫非你已经忘了? 我没有忘!纪辰望着眼前人,笑容恍惚,似陷入回忆中,你那时候才六岁,就已经很聪明了。纪光拿着发光的玉佩,骗你说是天上的星星。你不理他,只跟我扔石子、折纸鹤玩,还不许他们喊我废物。你说我以后一定能得道飞升,将来飞到天上,摘一颗真正的星星送给你。这些事我一直记得。 你还说过,如果你不在了,就变成一颗星星,夜夜给我照路。可是天上那么多星星,你到底是哪一颗?我实在太笨,一直找不到。 宋潜机心情复杂,一时尴尬,一时酸楚。 你确实笨!他气道。 我这次不笨了。纪辰哄小孩一样,邀功道,你看这是什么! 他一拍储物袋,竟然祭出一只硕大的纸鹤,撞倒了两株桃花树。 鹤身宽阔,可坐两人,鹤颈高昂,很是神气。 我十六岁生辰那天,你给我做的纸鹤被纪光弄坏,你一直哭。我就答应你,以后要给你折一只世上最大的鹤,张开翅膀就能飞,一直飞到天涯海角。 宋潜机哭笑不得,难怪之前你拿我的符纸乱折,原来你们兄妹从小就有这爱好。 他定睛细看,珍稀秘银和落星铁被打磨得像纸一样薄,拼成一只纸鹤玩具模样,歪歪扭扭地张着翅膀。 鹤身刻满符文,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银色光辉。 你喜欢吗?纪辰神情兴奋。 喜宋潜机勉强点头,喜欢。 丑归丑,用料挺扎实。 可惜这些材料,炼点什么不好。 那我们走吧!纪辰大笑一声,忽然伸手拉他。 宋潜机脚下一空,随他跃上纸鹤后背。 巨大纸鹤挥动双翼,卷起漫天落花。 去哪儿?宋潜机稍惊。 纪辰喝道:坐稳了! 大地轰然震动,桃林倾塌大片,纸鹤一飞冲天。 罡风狂涌,纪辰坐在宋潜机身前挡风:亡魂见不得日光,我们就飞去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我不要一夜重聚,我要让你永留人间! 纸鹤双翼大张,像一弯游移的月亮,将漫漫银辉洒向千山万壑。 宋潜机笑道:这世上哪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怎么还拿纪星当小孩哄。 那我们就一直飞下去。纪辰开怀地笑:小星,你还记得,你十三岁生辰吗?你说药太苦不想喝,让我去找点糖丸。我拿错了,拿来特别苦的丹药给你,你将我狠狠锤了一顿,那时候你身体还不错,打人也有劲 他似乎不期待身后人回应,自顾自回忆旧事,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宋潜机无从插话,只得静静听着。 飞过太阳只是一时疯话,纪辰飞累了就会停下。 不知不觉,纸鹤展翅翱翔,远离桃花坞、白凤郡,越过江河山川。 而纪辰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前面是死海。宋潜机道,我们过不去了,停下吧。 大海怒浪翻卷,漆黑如墨。 波涛下隐隐传来海兽吼叫,声如惊雷滚滚。 小星坐稳!纪辰忽然提气,全力催动纸鹤,追逐西天残月。 分卷(136) 他们背后,黎明的微光像死亡阴影,缓缓从东边天空溢出。 纪辰,你想干什么?你来真的?宋潜机回头望,你飞不过太阳! 晨与昏的分割线在他们身后拉开,飞速迫近。 日出东岸,普照四海,天地何处不光明? 但纪辰固执地向大陆尽头飞去,要寻一个没有太阳的极夜之地。 月落日出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事。 不管你驾着飞剑、飞梭、飞舟、飞燕,还是其他什么稀奇古怪的飞行法器,不管你飞得再快,修为再高,终究快不过时间。 昼夜交替,天道轮回,你怎么挣得脱命运? 阴阳往复,生老病死,你怎么留得住亡魂? 纪辰偏不认输,他大袖翻飞,双目通红,额上青筋暴起: 快!再给我快! 他不要命地灌注灵气,催动纸鹤。 喀吱! 巨大纸鹤冲破夜雾,双翼不堪重负,发出轻微崩裂声。 西天月影被浓云遮挡,死海茫茫,无边无际,如黑色沙漠。 忽然纪辰身子歪斜,险些跌下飞鹤。 宋潜机急忙从背后扶住他:你在透支灵气,不能再飞了! 纪辰回头,咧嘴一笑,正想说没事,却大口呕出鲜血。 宋潜机一惊,抓上对方命门,输送灵气:为何你灵气狂暴,生机流逝?什么时候的事? 他惊怒不已,纪辰却呆呆怔怔:你不是小星啊。 宋潜机怔然:我 出乎意料,纪辰没有疯癫大闹,只是目露失望。 他轻声道:她没有这么浑厚的灵气。 你什么时候受的伤?宋潜机破罐破摔,抹去易容。 阴阳颠倒、业火焚身,开弓没有回头箭。阵法一旦启动,就要吸收活人生机。不是阵中人的命,就是主阵者的命。 纪辰每说一句话,就有一大口鲜血涌出,短短几瞬,已变成血人。 宋潜机恨铁不成钢:这样阴损的邪法,你也敢用?! 他喂纪辰灵药,纪辰却偏头,让药落尽死海里。 我想试试。那人身上华贵的紫金衣袍已被鲜血浸透,说话开始打磕绊:谢谢你。你让我还能见她一面,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人和我一样,真心惦记着她。 他目光飘忽,好像飘到大陆尽头: 记得凤仙楼上初见,你一剑孤光动四方,何等英雄了得。如今竟为了结我心愿,扮作舍妹我死之后,你到白凤山去,你循着我留的记号,就能找到我的阵道传承、法器财宝。 黎明第一缕微光还是蔓延过来,照亮纪辰苍白脸颊。 他们坐在摇摇欲坠的飞鹤上,暴露在初升朝阳下,像两尾奄奄一息的鱼。 宋潜机艰难道:我能让你再看见纪星,只要你相信我。 我不信。纪辰摇头,我快要死了,你不用再骗我。 宋潜机双目微红:你不信我是你的朋友?从头到尾,一点都没信过? 纪辰不信,他如何救他? 难道要眼睁睁看他生命消亡? 宋兄,我原是信的,现在不信了。小星活着的时候,我好没用,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小星死后,我心里只有仇恨。纪辰几乎说不出话,只能发出游丝般的气音。 你看我这一辈子,浑浑噩噩,疯疯癫癫,不是个好人,也没有做过一件好事,怎么、怎么配有你这么好的朋友呢?难道是他勾起嘴角,是祖上积德吗? 宋潜机眼眸温热,纪辰的面容变得模糊,只听见他喃喃: 我不信,不信 你不信也得信!宋潜机咬牙,一张符飞出,给我回来! 第183章 前劫已过 生命走到最后时刻, 纪辰依然驾着银鹤追赶月亮,与日竞奔。 他知道自己不会摔落死海,因为背后有人依靠。 他和此人并不熟。想来离奇, 他们三天前才认识, 却像已经做了一辈子朋友, 一路飞跃山河, 往天涯海角去。 剧痛令纪辰意识模糊, 五脏六腑如被阵线切断。 他睁大眼睛, 看见小石子、纸飞燕、午后的池塘,池边的秋千,金车玉马、楼台欢歌。 倏忽变成写不好的符、背地里的嘲笑,流离的旅途,无尽的争斗。 最后是唤不回的亡魂,摘不到的星星。 往事如烟,他看见自己冲向天壁, 像飞鸟撞击悬崖。 他死后很多年,一个叫卫真钰的修士来到白凤山, 取得他的阵道传承和遗藏, 将他的阵术改良后再创新, 化为己用。 那个卫真钰, 竟自称是宋潜机衣钵传人。 纪辰模模糊糊地想, 他骗得了别人, 可骗不了我,因为宋潜机是我的朋友。 不对,我若是这般过完一生,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朋友?难道我在别人的幻阵中? 当这个念头升起, 冰冷湖水迫不及待地席卷而来。他沉入湖底, 看见一方巨石光华璀璨,忍不住想走近看清楚 耳畔断喝乍响:给我回来! 好熟悉的声音,纪辰一惊,宋兄在喊我?! 一道强大力量破开水面,将他生生拉出。 淹没神魂的冷水飞速退潮。纪辰睁开眼,只见群山四合,湖上夜雾茫茫。 天上月痕浅淡,隐在云中。 宋兄?你,你是真的吗?纪辰大口呼吸,直直盯着他,似不敢置信,我们回来了? 是你回来了。宋潜机道。 怒气散去,浓浓倦意涌上。连入两次幻世,就算是他,也到了极限。 然月影将散,天色将明。 宋兄,你有没有受伤?纪辰想哭又想笑。他魂魄刚归位,思维正迟钝。 时间紧急。宋潜机简单解释情况,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纪辰笑起来,不假思索道:别说一件事,就算宋兄要我死,等我安顿好舍妹,也会立刻动手。就怕宋兄什么事都自己来,放着我不用。 他说完自己先怔了。 明知宋潜机不会让他赴死,怎么还说这种轻浮话? 难道那一世的记忆太深刻,一时无法摆脱? 宋潜机在幻世中听惯纪辰胡诌,倒没察觉不对,直径取出一物: 将这个玉盒交给子夜文殊,然后去帮小孟赶人。 纪辰伸手拿,盒子竟纹丝不动。 他才发现宋潜机五指紧攥,面沉如水。 里面装着何物,如此珍贵?纪辰心里好奇,却不打算窥探:宋兄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子夜道友? 宋潜机回神松手,只道:他看过自会明白。 宋兄,保重。纪辰心绪复杂,收好玉盒,转身没入茫茫夜雾。 人影还未消失,华微真人便急急催促道:剩下三个别管了吧,世事难两全,你就算是大罗神仙,也不能救下每一个诶你等等,好吧,最多选一个!快点! 他心中也好奇,宋潜机会怎么选。 月影余光下,湖心三人无知无觉,如三座雾中冰雕耸立。 这三人中,卫真钰修为最高,气运浑厚,又有天地至宝无尽火防身护命,自己挣脱三生石的可能性最大。 何青青虽修为不如卫真钰,但性格执拗,果敢坚定。若论心神稳固,未必输给前者。 最后一个是妙烟。 宋潜机不敢说了解前世的妙烟,只知她外柔内刚,负担太重,总想让她活得轻松自在些。 这一世,妙烟因为一首《风雪入阵曲》陷入迷障,使得心境不稳,竟想去做何云,不想当妙烟了。 无论怎么看,她都是最难自救的人。 眨眼之间,宋潜机已至湖心。 华微真人不解,这人是心中早有决断,还是思索一瞬,便做出取舍? 他忽然笑起来,阴阳怪气地嘲讽:好哇宋小子,我说你为什么不走,你还想救个最漂亮的!英雄难过美诶?! 美人霍然睁眼,眸光凝定。 华微真人震惊不已。 宋潜机!何青青五指如爪,一把抓住宋潜机小臂。 力道之大,竟让后者略感酸痛。 宋潜机念及她刚刚回魂,心神不安,一时没有阻止:你感觉怎么样? 然而不远处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放开他! 事发突然,宋潜机的符纸刚拿出来,何青青就醒了。 湖中三人几乎不分先后地回魂。 妙烟与卫真钰距离最近,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别过头去,露出冷淡至极的嫌恶神色。 宋潜机心想,你们前世不是结了道侣吗?难道是一对怨侣? 你早就看过三生石,才如此待我?妙烟凄然一笑,转向宋潜机,忽然抬高声音,可她不是我,我嫉恨她。我嫉恨那个辜负你的女子!她得到过世上最好的,为何不懂珍惜? 原来她看见了前世,宋潜机低叹:是与不是,有何要紧。前劫已过,你还有大好人生,又何必执着? 这四个字,他已劝过何云。再说出口犹如一座大山落下,将他与妙烟隔断。 妙烟举步欲行,卫真钰冷冷道:别靠近他。 宋潜机忽道:风雪入阵由何而来,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妙烟一怔,不知想起什么,竟真的停下,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原来风雪入阵,就是霸王卸甲何必执着。 说罢深深看了宋潜机一眼,转身倏忽远去,如一缕游魂,即将消散无踪。 直到她消失在夜雾中,三人仍听见这句话反复回响。 何青青道:宋师兄,我将来会有很多地,很多种子任你挑选任你种,你可愿与我一起?我们二人联手,开创一个新世界 她看见了未来吗?宋潜机抽回手臂,退后两步:我的土地,这辈子已经够我种了。 这是明显的拒绝。无论对方关于未来许诺什么,他都拒绝。 你不相信我能做到?何青青问。 宋潜机温和道:你可以来千渠避难,但我不会帮你夺取权力。 何青青脸色骤白:我不信!你一定是答应了我!宋师兄,你再想想。我分明看见我们俩站在一起 师兄别听她胡言乱语!卫真钰终于找到机会打断,师兄说了不愿意,你若识趣些,还不快走? 何青青冷笑一声:我不识趣,那你呢?你除了耍深宅妇人手段,在宋潜机面前讨好装乖,还有什么本事? 若是从前,卫真钰理直气壮地骂人、吵架、推锅决无二话,此时却只得沉默。 因为他想起幻世匆匆,觉得自己理不直,气也不壮。 第184章 不堪回首 卫真钰十分心虚, 却无法安慰自己幻世全然虚假,因为他发现许多事早有痕迹。 那一世,他的人生开场与此世并无不同。 他生来天资绝顶、气运浑厚、悟性高超, 被世间最强者选中传授本领, 给予厚望。 但他快活又孤独地浪迹天涯,不想被期待, 也不愿被束缚。 救世?那是人干的活吗? 卫真钰不愿领受这等伟大使命, 心中隐隐较劲:你们选我就是我?我自己的人生,要你安排? 他不相信只凭一个所谓的救世主,便能扭转乾坤,甚至不相信此世还有救。 他四海漂泊, 像站在没有方向的荒原上,好像哪里都能去, 可四面茫茫夜雾, 望不见出路。 他不相信, 却有人相信。那人叫宋潜机,散修出身,名声不好, 不择手段地拼命往上爬, 终于晋升化神, 登上天外天。 宋潜机振臂一呼,号召天下修士合力救世。 卫真钰冷眼旁观,看这人能做到哪一步。明明不是什么大善人,一身污泥浊水,竟然想逞强做英雄 听说他号召各派修士摒弃旧怨, 组成联盟, 卫真钰笑他方法蠢笨。 听说他冒险探死海, 寻得不死泉,卫真钰隐隐替他高兴。 听说他被世人质疑动机,逼他交出宝物,卫真钰怅然若失,心情复杂,竟不忍再听。 再后来,卫真钰在明月楼醉酒,听到宋潜机的死讯。 那人离擎天树已不远,功败垂成。 宋潜机死后,修士联盟失去共同敌人,四分五裂。 末日迫近,大门派修士争斗不休,底层修士和凡人艰难救生。 大批狂热的寻宝人涌入雪原,从彼此防备到互相厮杀。 谁不想拿到百战不死宋潜机留下的传承和宝物,一步登天? 少一个竞争者,就多一分夺宝的希望。 宋潜机自爆而亡,毕生修为化作一场瑞雪,不留痕迹。然而鲜血染红白雪,秃鹫盘旋不散。 那人清净的亡命之地,已成修罗杀场,日夜杀声震天。 于是卫真钰离开明月楼,走向宋潜机逃亡的起点。 他想,这个世界可能真的没救了,但连宋潜机这样的人,都敢拼上性命赌一次,我到底在怕什么? 他自称是散修卫平,已经拿到遗藏,是宋潜机衣钵传人,立刻引来各方联合追杀。 他便在八方围剿中,重走那人逃亡的旧路。 原来逃命这么不容易,我现在承认你比我强了。你那么聪明,走进雪原第一日,恐怕就猜到这次逃不过,准备留点东西,以待有缘人。 如果我是你,不会选这谷底,再走一天看看 这山洞倒是不错,适合藏点东西,而且要用障眼法,不能太藏得太浅,也不能藏得太深,还要考验后来者诚心、修为和智慧。不过这里没创意,不符合我百战不死、一代大能的身份哈。 他一边逃命,一边将自己当做宋潜机,感受对方的心意。愤怒、悲伤、失望、绝望、苦中作乐都一一经历。 分卷(137) 应该就是这里,开!卫真钰一剑挥出,破除障眼法。 冰壁坍塌,露出幽深的天然冰洞。 卫真钰向深处去,不假思索地解开机关谜题。狭窄冰洞豁然开朗,数不清的天材地宝、法器灵丹、典籍道经淹没了他。 一路舍命求索直到大陆尽头,终于有了答案。 他该高兴、该狂喜,该解脱,但他只是怔怔站着,望着一柄剑。 它不是赫赫有名的孤光剑,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略有缺损的低阶剑。 但是当他看见此剑,心神剧震,四肢发麻,竟有种流泪的冲动,四周价值连城的宝物再不能入眼。 好熟悉。卫真钰轻轻捧起旧剑,不对,我一定用过这柄剑! 它曾是我的剑! 一个莫名念头闪过,如一道闪电劈在卫真钰脑海,激起无数破碎画面。 这剑被他从黑店当铺骗走,又被他亲手折断,当作与那人恩断义绝的见证。 大雨潇潇,电闪雷鸣,鲜血流淌花残叶碎。 你还敢拔剑吗?你可还有拔剑的胆魄?你是不是怕输?他喝问。 那人惨然一笑:卫道友当然什么都不怕,因为你没输过。 言犹在耳,如何能忘? 卫真钰忽觉天地旋转,日月颠倒。 这不是真实的世界,醒来! 记忆复苏,他魂魄一轻,出窍离体,却看见自己得到宋潜机传承后,寻得秘地闭关突破、炼化宝物。 他真实身份暴露,旁人顾忌他出身和背后靠山,不敢再追杀他,又将救世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他从前受便宜师父们教导,修炼从不努力,如今发疯般勤勉上进,四处探秘寻宝,找到邪佛孟争先、疯阵师纪辰等人的遗藏,收为己用。 世人说他连得奇遇,乃气运之子。 天下人苦乱世久矣,卫真钰众望所归,终以天地至宝不尽火和一身强悍修为激发擎天树生机,成功救世。 然而他的力量随之攀升,到了此世承受的极限,天地不再容他,劈下神雷送他飞升。 他这辈子,受世人敬仰、万民香火供奉、与天下第一美人做了道侣,更是万年以来飞升第一人。 便算圆满了吗?他赢得一切了吗? 卫真钰滞留此世,硬抗雷劫,不肯离去。直到最后时刻,他用尽一切术法推演,仍只算到三百年后,世界崩毁的结局。 他只能一人得道,终无能救世。 这个世界没有赢家。 卫真钰魂魄飘飘荡荡,看尽一世红尘,恩怨情仇,泪流满面,仰天嘶吼: 让我回去! 回到有宋潜机、有千渠、一切还有希望的世界去! 他心念巨震,魂魄挣脱三生石束缚。 再睁眼时,妙烟竟在旁边。 不远处何青青拉着宋潜机,不知在说什么。 宋潜机面色温和,眼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然而气质冷漠,任凭对面人如何劝说,都毫不动摇。 卫真钰忽然有些想流泪,对上宋潜机目光,却心虚至极。 往事不堪回首。 他在宋院大闹一场,而对方还在秘境保护他、替他取得不尽火。 不过再如何心虚难堪,还要先解决外患。 宋师兄,从前是我不对。你生我的气,可以打杀我,只是不要听这女人挑拨。 宋潜机闻言一怔,卫真钰看见了什么? 怎么又愿意叫他师兄了,先前不是还连名带姓地喊他宋潜机,或者阴阳怪气地叫他宋王吗? 确实需要你办一件事。他说。 宋师兄有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卫真钰喜道。 速速离开这里。 卫真钰笑容凝固:师兄 宋潜机见他不肯走,故意道:我交代小孟去办一件事,怕他一个人力有不逮,想让你去帮他。你去找到他,他自会告诉你。 卫真钰立刻喜不自胜:靠他当然不行!我愿为师兄分忧。 他得意地看了何青青一眼,不忘抹黑对方:此人心机深沉,师兄别被她迷惑了。 长夜终尽,东方微白。 宋潜机看着何青青,有些头疼。 晨风吹过少女鬓边碎发,吹起她的衣裙,好像要将她吹走。 她却脊背挺直,像咬定青山的老松:千渠已成孤岛,天下大战在即。我今夜得此机缘,必将步步占得先机。宋师兄,你当与我联手。 为什么?宋潜机淡淡道。 何青青咬牙:因为我会是最后的胜利者。 宋潜机笑起来:因为你是胜者,我就该和你站在一边? 何青青怔了怔:这自当如此。你曾对我说,不要再用擎天树汁液提升修为,可是若我不用,别人也会用,还会用来对付我。我不挖,别人也会抢着挖。天下事就是这样,除非你站在最高处,让大家都不要做。否则有人做一,就有人做二! 那你想如何?宋潜机问。 我要统一所有门派,让所有人对我俯首称臣。我要站在最高处,再没人能拉我下来。我要开创新世,成为新世界的神! 何青青说完,忽有些后悔。 她说了这样可怕的话,宋潜机会如何看她。 何姑娘,我不知你看见了什么。你得此机缘,便是你的造化。或许你会得到一切,也或许能爬到最高处。但你会付出很多代价宋潜机缓缓道,无亲无友,想杀你的人数不清,另一些人对你好,也不是因为真心,只是害怕你,或者想利用你。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何姑娘,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不要让聪明伤人伤己,自苦自误。 他语气并不严厉,像一位脾气甚好的长辈。 朝阳从他身后升起,一瞬间铺开万丈金光。 何青青眸中含泪:这就是你的诅咒吗?你、你竟然咒我。 不。这是我得到的教训。我只是劝你。 铮! 何青青挥手,一只匕首出鞘。 她直直递给宋潜机:你若后悔那夜赠我绿漪台,今夜便杀了我! 为何?! 何青青怔怔望着他:若我日后得偿所愿,却与你为敌那时你再想杀我,我、我恐怕就不肯死了。 匕首寒光凛冽,见血封喉。 宋潜机叹道:当年买琴送你,我不后悔。今夜,我也不杀你。 何青青忽后退三步,向他行大礼。 甚恭敬、甚端正。 宋师兄,我去了。她直起身,气已沉,神已定。 宋潜机负手转身,不再看她:你去。 湖水粼粼,如一块水晶折射出千道华光。 群山寂静,湖心只剩宋潜机一人。 出来。他却轻声开口,我一夜奔忙,神魂疲惫,出剑速度已不够快。画春山不在我身上,七绝琴受损,此地也不适合布置屠龙阵,你若想杀我,此时最好,机不可失。 界域中华微真人长叹:你让别人都走了,你一个人,怎么打这一场?他在三生石上动了手脚,明显要借三生石之力杀你啊!你还有什么牌能打? 孟河泽、纪辰、何青青、卫真钰、妙烟为何同时陷入三生石幻世? 自然是有人引他们前来。 谁能同时引动这些人,自然只有宋潜机。 那个宋潜机,一直在暗处。 任由华微真人捶胸顿足,宋潜机依然负手而立,好像没听见。 一道人影身披灿金色朝霞,缓步走出晨雾。 无相最后一具化身,从头到脚与他一模一样。 宋潜机看着眼前人,好像在照镜子。 他面无表情,镜中人却低眉微笑,这感觉有些诡异。 我们又见面了。无相道,你好像不习惯我这副模样? 宋潜机摇头:佛本无相,魔也无相。凡有所相,皆为虚妄,你说过,越想看清本相,心生执着,就越被外相迷惑,我从前看不清的,经此一夜,却当看清了。我反倒该谢你,送上机缘。 宋潜机抬眼,眸光骤冷:让我看看,你到底是什么! 第185章 天地同悲 无影剑出鞘, 不见一丝剑光。 剑落处湖水破碎,如千万颗琉璃珠洒向朝阳。 无相不接招,疾疾掠退:你要见我的本相?可我就是你! 他双手结印, 湖底三生石巨震,万道赤芒冲出水面。 三生石破水而出, 如旭日高高升起。 澄碧湖水、四面青山被森森红光笼罩, 妖异错乱,好似此界与世隔绝, 已成一片血海、丛丛刀林。 宋潜机对上那巨石一眼, 忽心神震荡。 四面八方, 万滴水珠折射血红光芒, 每一滴都显出画面, 变成他前世淌过的血海,闯过的杀场。 他仿佛被一道无形力量拖入血海。 血海深处,另一个宋潜机神情冷漠,手持孤光剑,步步向他迫近: 你拿着一柄杀人剑, 却起了救人之心。妖兽失獠牙, 必死于天敌之手,杀人者失杀性,必被人所杀!宋潜机,你已经有了牵挂, 变得心慈手软,生出多情柔肠, 如何还能百战不死?! 血海刀山中, 厉喝重重回荡: 你今日必死无疑 无影剑与孤光剑相击, 发出震彻天地的长鸣。 宋潜机只觉一张剑网铺天盖地罩下, 他持剑劈砍,如网中活鱼挣扎。敌人预判出他每一剑轨迹,令他的剑势如泥牛入海。 他好像在与另一个自己战斗。 孤光剑爆发出炫目明光,似一轮炽烈金日。剑势狠厉孤绝,更有一种无与伦比的自信和霸道。 而无影剑轻薄迅疾,黯淡无光,一时被对方疯狂的攻势压制。 宋潜机打得艰苦。 血湖飞溅,水雾中一幕幕杀戮景象闪过。牢亡山、血河谷、死海、千渠王墓、雪原尽头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剑越来越重,敌人越战越强。 他已伤痕累累。 所谓百战不死,到底是荣耀,还是诅咒? 他如何战胜前世的自己? 不对!这不是真的。 宋潜机咬破舌尖,鲜血涌出,昏沉头脑瞬间清醒。 他不仅看清了对方,还看清了前世今生。 大地能长高树古藤,也能长小花小草。天空降下日光雨露,对田里每根麦苗都一般无二。这世间既能容你,就容得了我!我今生不必再百战,一样能不死! 当心,贼子借三生石之力,创造幻境迷惑你!忽一道苍老叹息响起,一团白光从宋潜机背后飞出,直直撞向三生石。 虚影穿透剑网,速度之快,去势之猛,似飞鹰斜刺长空。 华微前辈!宋潜机一惊,阻止不及。 盘桓多时,苟延残喘,吾先去一步,汝勿忘誓言 轰! 残魂撞上三生石,猛然爆裂。 巨石摇晃一瞬,漫天红光黯淡,血海幻影浮动。 趁这稍纵即逝的破绽,宋潜机扬手,猛然掷出无影剑! 无相骇然,下意识后退。 如此关头,宋潜机竟然弃剑? 他想干什么?除了这柄冼剑尘赠予的宝剑,他还有什么? 界!开!只见宋潜机双手结印,以他为中心,耀眼的金光爆发,瞬间淹没血海。 一片灿金麦田如海潮席卷,压过血海刀山。 啊!无相避之不及,被万千麦芒淹没。 幻境破碎,他身受重创。 你不是我。宋潜机扔下别在前襟的花,难道你已经忘了自己,只会变作别人? 无相似察觉什么,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目光渐渐变得狂热,竟然大笑起来: 是不死泉的力量!! 他恍然,一字一顿道:原来这才是你最大的底牌。难怪你如有神助,气运浑厚。 宋潜机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平日疗伤、养护千渠土地都离不开不死泉,甚至他的麦田界域,也是借不死泉之力开创而出。以此又收留打工魂,为千渠添得无数典籍、修行心得。 但如果说他全然依靠不死泉,离了这天地至宝,他就什么也不是,什么也做不成,他却是万万不认。 不死泉竟愿意认你为主,你真是个异数。无相咧嘴,满口血水淌下,染红麦地: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请说。宋潜机在自己的界域中稍感放松,随意坐在麦子上。 你两次救人,经历的所谓幻世,都是你们真实发生过的前世。 宋潜机心想就这? 我看光阴长河都快看吐了。 无相笑道:我也见过三生石,看见前世我们选了一位救世主,不是你。 宋潜机心想不就卫真钰吗,不新鲜。 你们?他只在意这个字眼。 对,我们。修至化神,便能察觉天地灵气衰微,擎天树生机流逝,推算出此世毁灭时间。前世他们在明处,我在暗处,大家各凭本事,选中同一个人。留给他前辈强者的传承还不够,我来给他同辈天才的积累,让当世气运凝聚于一人 无相笑容里带着恶意,像胜利者炫耀功绩。 宋潜机脸色骤冷:全都是你? 是我。无相大笑。 宋潜机眼神失去温度,一如前世杀人时。 原来命运背后藏着一只推手。 所以子夜文殊早死,纪辰发疯,孟河泽入魔。 而他的命再硬,终也难逃雪原围杀。 无相大笑:他们当师父,当圣人,脏活累活我来干。可我们有什么区别?这一世,你竟还认了冼剑尘为师,拿了他的剑。 分卷(138) 宋潜机站起身:我与冼剑尘之间的事,我会自己问清楚。 无相生机流逝,发丝却如树枝抽条般疯长,皮肤变为深青色树皮。 他又顶着宋潜机的模样,让宋潜机觉得极诡异,仿佛眼睁睁看见自己化为一截枝条。 他再开口,声音变得低哑,像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 可笑前世我们做了那么多,竟都是无用功。再强大的气运之力,再厉害的天才出世,也改变不了末日降临。今生我看过三生石,决意换一条路,让这个世界毁灭后重生,让一切重新来过。 说到最后,他已气若游丝: 第一次我让你做选择,是考验你。第二次、第三次是认可你,诚心想与你合作。我选你当新世界的神,你却还执迷不悟,一心要与我为敌。既然如此,这次我再留不得你 怪哉,我一个种地的,做神干什么?我杀你三次,已杀得倦了。宋潜机伸手,无影剑嗡鸣一声,凌空飞来:你这化身由擎天树一截枝条造就,你本体一定与擎天树有关。分身亦有求生欲,带我去见本体,我便放你一次! 你能杀我三次、三十次三百次,就算你赢尽每一场战,还是必输无疑。无相摇头微笑,这具化身与你同归于尽,也算物尽其用。 不好,三生石!宋潜机双手结印,收回界域。 这一战对方根本不想赢他。幻境只是拖延时间的障眼法,三生石从头到尾,都是一颗倒计时炸弹。 当念头闪过,三生石已爆裂。毁天灭地的力量爆发时,竟死寂无声。 巨石碎片纷落,像一场无声的大雪。 宋潜机在这一刻,看见死亡的阴影腾空而起,覆盖天地。 血河谷地宫暗河,水流湍急,一只船队艰难行驶。 十余艘船只,大小不一,最前方开路的大船乘风破浪,驱赶河中妖兽,船头打着千渠的金色麦穗旗。 负责断后的则是一只水陆两用云梭,打着漠北的黑剑火焰旗。 船队中虽聚集三教九流、各派各家,却没有互相争斗,反而因秘境中各种反常遭遇,一齐忧心忡忡: 宋王先前救了我的命,我自然信他。但秘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让我们都尽快离开? 我本就要走了,混沌兽那么可怕,万一画春山镇不住,让它跑出来,我有九条命都不够做它口粮! 你们千渠的人是不是知道什么?可否与大家透个底。 暗河漆黑无光,不断有凶猛至极的铁背鳄、黑牙鱼扑上甲板,试图攻击修士。 我们真能出去吗?这条暗河到底通向哪里? 孟河泽望着前方一点微光,冷冷吐出两个字:死海。 大门派尚且镇定,几队散修先叫起来: 死海?那不是去送死?! 我不去了!不如回血河谷! 李次犬高声道:冲出去才有活路,卫王在此,今日大家同生共死,尔等何惧之有? 卫真钰心中不安之感愈发浓重。 不知宋潜机现在在做什么?他应该已经离开了吧? 我若掉转回头去找他,他一定怪我办事不力,不如孟河泽纪辰靠谱。 卫真钰面无表情,整个人笼罩在不尽火的炽烈之气中,高声道: 谁不愿前进,只管回去。 话音未落,众修士忽一齐住口。 所有人感到一股无可阻挡、狂暴无比的力量在秘境中爆发。 仿佛是天地初开之力、神魔灭世之力,从血河谷爆发,顺暗河涌出。 即使隔着遥远距离,也令人从心底生出一种深深恐惧感。 暗河颠倒,重重墨浪翻卷。 纪辰不在千渠的船上,他找到青崖队伍,要求见子夜文殊。 还未开口,子夜文殊便问:宋潜机有事? 纪辰点头,心想这人身边真凉快,威力胜过夏日解暑阵法。 只是暗河本就阴冷,他实在不想跟对方多待,言简意赅道: 这是宋兄让我交给子夜道友的东西,他只说道友看过之后,自会明白。 子夜文殊一言不发地接过玉盒,轻轻掂了掂,忽蹙起眉头:不好。 没头没尾的两个字。 纪辰不解,用眼神询问箐斋、梓墨,你们院监什么意思。 箐斋、梓墨摇头,亦是震惊。 他们发现子夜文殊神色变了,一种混合着懊悔、痛苦、愤怒的复杂情绪出现在他脸上。 子夜院监居然还这么丰富的情绪。 他竟然也会愤怒。 可他为什么愤怒? 纪辰心头一沉,脸色惨白,正想回头,爆炸便在此时发生。 三生石爆裂,威力引发血河谷坍塌,秘境几乎毁灭。 只有个别筋骨强横的大妖兽、被画春山保护的混沌,走暗河离开秘境的修士们幸免于难。 灾劫过后三日,许多人冒险进入秘境,辛苦搜寻,始终没有找到宋潜机踪影。 湖面方圆三十里被夷为平地,没有任何活物痕迹。 逃过一劫的修士们自发聚集,在废墟上点燃长明烛,为千渠宋王祈福。 血河谷震荡不休,修为稍弱的修士不敢再进,便在自家窗前、案上点一盏长明灯。 一时竟有天地同悲,万人缟素之意。 恰在此时,华微宗虚云真人出关,已是半步化神之境。 华微宗举办开宗大典,客如云来。从前附属宗门、属地战战兢兢,再度上山纳贡。 虚云真人当众宣布千渠仙官已死在血河谷,华微宗即将收回千渠郡。 千渠王宋潜机已死?! 那千里沃土、富饶多产、拥有灵石矿和充沛灵气的千渠,将成无主之地?! 消息飞速传遍天下,令一些人欣喜若狂,更让另一群人满腔愤怒。 两派分庭抗礼,修真界风雨欲来。 无影剑摇摇欲坠,载着宋潜机悄然掠过茫茫云雾。 宋潜机仰面躺在剑上,双手枕在脑后,望天休养。 他没想到,无相竟以自身作燃料,炸了三生石。 他将塑像碎片洒落云海,苦中作乐:这才是,我最后的底牌啊。 一只不起眼的小塑像,不是法器也不是天地至宝,最后时刻升起万丈金光,令他险死还生,捡回一条命。 宋潜机使一片人间死地重获新生,人间便还了他一条命。 飞剑向前,宋仙官塑像碎片向后飘散,像流星长尾划过天际。 宋潜机轻声自语:谢谢。 他为杀人进秘境,以为要重走前世血路,却阴差阳错一路救人,最后救了自己。 利剑在手,神像在怀,能杀他的是他自己,能救他的也只有他自己。 朝阳初升,彩霞明丽。 无影剑越过白色海鸟,飞在海天之间,越飞越慢,直到悬停半空。 我知道你在这儿,给我出来!宋潜机起身,振袖大喝,出来! 海浪千重,无边无际。 他在找什么东西,还是找什么人? 第186章 改写结局 宋潜机的声音穿过猎猎海风, 冲向海面。 死海之凶险,不仅在暗无天日的海底。 空中不时掠过几只烈火鸥,与朝霞比翼齐飞, 张口吐出一簇簇幽蓝色火焰。 它们通体鲜红,四翼长喙,以其他海鸟和跃出海面的鱼类为食, 偶尔加餐能吃到闯死海的修士。 宋潜机操纵无影剑,一边熟练地避开火球,一边紧盯海面。 漆黑海浪间,一座座银色小岛飞速游移。巨大水柱从岛上喷薄而出, 高耸入云, 此起彼伏。 春夏之交, 正是银岛鲸族群迁徙的季节。 这种海兽表皮银白光滑, 身形庞大如岛屿, 故名银岛鲸。 一只烈火鸥从宋潜机身边飞过, 转瞬被跃起的巨鲸一口吞下, 来不及惨叫。 顶级捕猎者成群结队跃出水面, 起落间掀起万丈巨浪,蔚为壮观。 无影剑轻盈隐蔽,在巨浪与血雾间飞驰, 宋潜机盯了鲸群片刻,忽挑眉一笑:还跟我藏? 如果有人看见这一幕, 一定会觉得他疯了。 他竟然压剑下潜,趁一头银岛鲸张口的瞬间, 随水流冲入那血盆大口中。 银岛鲸不生锋利牙齿, 只有粗壮的鲸须。吞入海水时, 幽深食道如巨型瀑布, 宋潜机顺流而下,直入巨鲸腹中。 鲸腹漆黑而闷热,气味令人作呕。 但行至深处,那种酸臭腐烂的味道消失了,四周竟有灵气流动。 谁能想到巨鲸腹中别有洞天。 这一方空间简单整洁,竹桌竹椅,还有人抱着靠枕翻一卷旧书。 桌上亮着橘子灯,微光照亮那人的侧脸,以及鲸腹内壁密密麻麻的符箓。 灯下看美人,美人更美。 灯下看故人,故人面目可憎。 宋潜机冷笑道:堂堂天下第一剑,昔日何等威风,如今竟然躲在妖兽腹中,不敢见人。 鲸腹如山洞,人声一出,回音重重。 那人认命地放下书卷,喃喃自语:厉害啊,这样也能被找到。 他转头笑道:好徒弟,为师就知道你命大,一定能活着回来!怎么样,人杀干净没? 冼剑尘!宋潜机大步流星,抄着无影剑冲上前,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冼剑尘从竹椅上跳起来,躲开一剑:你拿剑指着为师,想欺师灭祖?徒弟打师父,天打雷劈! 宋潜机气势如虹,挥剑如抡鸡毛掸,分毫看不出先前险死还生:谁是你徒弟,你是谁师父?老子打的就是你! 你打得过我吗?冼剑尘上蹿下跳,要不是这地方不方便动手 打坏了这头鲸,他还要大费工夫,再寻找、降服、布置另一头。 两人不动灵气,在山洞里拳拳到肉地过招。 若不论境界修为,只算拳脚招式,宋潜机与冼剑尘平分秋色。 宋潜机因怒气上涌,出手狠辣,占得上风,摁着冼剑尘猛锤: 说好是替你杀一个人,我足足杀了他四次,第四次差点赔上一条命! 怎会如此,看来他变得更强了冼剑尘下意识自语一句。他又自知理亏,将一只靠枕递给宋潜机:这个送你,抱着玩玩,去去火气。 宋潜机看了更来气,一把夺过:这本来就是我的! 枕头是你的,你手里的剑可还是我的!冼剑尘喝道,还给我! 他忽然想到什么,盯着无影剑道:它将你引到死海? 宋潜机嗤笑一声:你与你的剑之间,必有感知。你在哪里,人不知道,剑知道。 冼剑尘瞪了眼无影剑:你给我回来! 无影剑颤颤剑身,便装死不动。 冼剑尘气得大骂:你跟了我多少年?怎么出去一趟,就被这小子驯服了? 宋潜机:吓唬一柄剑算什么本事!你以为你比别人都聪明,藏身兽腹这种办法,只有你一个人想过? 冼剑尘纳闷:莫非你也藏过?你何时受过伤,被谁追杀过? 宋潜机心想,这都是我玩剩下的。藏在巨兽腹中既可以遮掩行踪气味、也等于拥有一件防身法袍、一件快速移动的法器。 他打够了,筋骨通畅,气差不多消了,到了说正事的时候。 于是拉开竹椅坐下,抱起曾被冼剑尘顺走,本就属于自己靠枕,仿佛此间主人: 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 此事因我而起,剩下的事情我来解决。冼剑尘却道,你走吧,回你的千渠。 宋潜机皱眉:你想怎么解决?你如何杀他? 我将本命剑留在大陆尽头,借地脉之力蕴养剑意。待我养好伤,便启程前去。冼剑尘浑不在意被一个后生打破嘴角,嘶嘶抽着气,依然得意傲然,本命剑在手,本尊照旧天下无敌。 宋潜机想了想:行,我们走。 冼剑尘愕然:你说什么? 宋潜机:我说,我们出发,去大陆尽头,拿回你的剑,杀了那个人。我说清楚了吗? 冼剑尘不可置信:为什么?你图什么? 我发过誓,无论天涯海角,必将他斩于剑下! 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你我都有伤在身,应在隐蔽处休养生息。冼剑尘皱眉。 不可一世的剑神受伤后,全天下都可以是他的敌人。 华微宗与千渠正式宣战后,千渠王不死也得死了。 他也在养伤。化身消亡,本体亦受重创。机不可失,我推测他能利用擎天树疗伤。我们立刻走!宋潜机态度坚定,寸步不让。 要打一个几乎无法战胜的敌人,只能比敌人更狠。 冼剑尘打量宋潜机:现在他背后站着许多宗门世家,即将挑起一场修真界战争。我们这样上路,手里有什么牌能打? 你、加上我、加上你那九柄剑。虽然依然势单力薄,但我们永远比他们多一样东西。 冼剑尘挑眉:难道你还藏钱了?不知是哪家钱庄? 宋潜机懒得跟他贫嘴:上路,你便知道。 不是吧。冼剑尘站起身,凑近他,上次见你,你又懒又怕麻烦,非要守着你的一亩三分地,摘一朵花就像要你的命!怎么现在变了个人?小子,你不担心你的千渠了? 这个问题,宋潜机进秘境前确实放心不下,但现在他笃定道: 即使我不在,千渠也有人照料。 孟河泽一行人通过血河谷暗河离开秘境,不出意外的话无甚损伤,可以直接赶回千渠。 冼剑尘绕着他转了一圈,像幼童观赏珍稀食铁兽: 分卷(139) 宋潜机啊宋潜机,你竟会信人了! 宋潜机坦然道:人信我,我信人,有何不可? 他心想,冼剑尘当久了天下第一,狂傲霸道不讲理,性格缺陷多得吓死密集恐惧症。 且从无相的种种描述来看,冼剑尘本就手段残忍,绝没有堂堂大能、一代宗师的修养。 若非形势所迫,谁乐意和这样的人搭伙。 冼剑尘转过头,不再看宋潜机。 心想这小子看似温和礼貌,实则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分明是个后生晚辈,却比那些老不死还难应付。 若非行到水穷处,谁乐意和他同行。 两人互相不待见,竟还要结伴同行,从死海前往大陆尽头。 宋潜机重走前世逃亡路。 这一次,他是否能改变结局? 不仅我信人,我们现在是队友,也应该暂时相信对方。宋潜机道,将所有你知道的,与他有关的事、你做过的事,全部告诉我。 冼剑尘忽然笑起来:你在血河谷中,已经听他说过许多了吧,还乐意再听我说? 偏听偏信,是为不智。 好。冼剑尘从储物袋摸出一套茶具,悠悠道:此事,还要从三百年前说起 夏初,千渠郡一场大雨,将群山里里外外洗刷干净,将花草树木浇了透彻。 天气晴朗,游云漂浮在碧蓝天空中,阳光照过绿色的田野。 正午炎热,知了声声。农人刚用过饭,聚在阴凉处闲聊抽旱烟,连水牛都卧在树荫下,懒洋洋甩着尾巴,驱赶蚊蝇。 不远处,一群孩童不知疲惫,顶着烈日在河沟里玩水,大闹大笑。 当两位华微宗修士费尽功夫潜入千渠,整日所见便是一幅幅夏日田园之景。 两人面面相觑,焦灼至极。 宗门命我等毁去宋潜机的金身塑像,断他气运之根本。可是他金身塑像到底在哪儿? 天城已经找过,神庙早被改做牢狱,每个村子里原先的村庙,也被推平,填作农田。 一定藏在隐蔽安全的地方,千渠就这么大,一寸寸翻也能翻出来。 万一宋潜机他根本没有金身塑像怎么办?如此复命,必遭责罚。 两人急切传音时,忽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喝响起: 仙师!就是他们两个,面生又古怪,鬼鬼祟祟!我们盯他们好久了! 第187章 不屈之民 两人大惊失色, 只见三个身穿卫队铠甲的年轻修士大步走来。 与此同时,众乡民挥舞着铁锨、钉耙、木棍、扫帚等物一拥而上,眨眼间便将他们团团包围。 两人刚想施展遁术, 却觉足陷泥潭, 动弹不得,低头一看顿时头皮发麻。谁会在田埂布置如此隐秘的阵法? 而那些农户目光警觉,势如狼群,哪有方才闲散安逸之状? 打头的年轻修士态度温和:二位道友从哪里来?可在天城登记过? 华微宗两人从没被一群凡人围堵过,觉得拉不下面子, 一人气道:我们是散修, 本想来落户千渠,这就是你们千渠的待客之道吗? 散修落户千渠,先要在天城登记,二位登记了吗? 华微宗暗探理直气壮:我俩正要去,反被你们堵在这里。 乡民中一位大爷喝道:仙师莫听他们胡说!我上午与他搭过话,他们连丰收节是哪一天都答不上来, 哪像要落户的样子? 另一位大婶冷笑道:自打咱们千渠独立, 就没有任何金身塑像了。你俩来这儿打听神像的事, 莫非以为我们村有人偷偷摸摸地供奉?你们有什么证据?可不能凭空污人清白! 众人理直气壮:我们村绝没有私藏禁物! 年轻修士嘟囔:刚来的路上, 分明见你们在准备香供物品。 同行女修见怪不怪, 轻声提醒他: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别问, 一问就是没有, 绝对没有。 华微宗两人听得满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那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其他属地的百姓, 若没有按时供奉神庙, 必要遭到严厉责罚。 千渠又是什么情况? 最后一个稚气童声响起:他俩就要找仙官金身!我昨天放牛的时候, 他们拿麦芽糖来骗我,想让我带他们去找! 还想骗小孩? 周小芸冷冷一笑,摸出定身符和绳索:给我捆上! 两人挣扎痛呼,瞬间被捆得结结实实,像两只待宰的猪,心里叫苦不迭: 不好!竟小看了这群乡野村夫! 华微宗这次派出两位别郡仙官做暗探,以为他们久居凡间,必了解凡人,能办好差事。 两人却以为乡野之地,农户合该蠢笨愚钝、贪生怕死、大字不识。 谁能想到这些人对外团结一心,配合严密,连六岁小童都懂事机警,不好糊弄。 眼看无法脱身,两人改口疾呼:我们是华微宗派来谈判的使者!我乃宝林郡赵仙官,赵峰主的堂弟! 我乃岩山郡刘仙官!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们! 周小芸微微皱眉:华微宗要跟我们谈判?使者不发拜帖,想来就来,当我千渠是什么地方?押回神庙! 老村长搓着手迎上前:有这俩憨包在,今年的荣誉新村该是我们村了吧?说不定下届丰收节上,宋王会亲自接见咱们呢! 众乡民纷纷响应,气氛热烈。 抓捕行踪鬼祟的外来暗探,总共分几步? 分三步。 第一步,锁定目标勿冲动。发现敌情后,按兵不动,稳住对方,免得打草惊蛇,枉送性命。 第二步,报告卫队勿拖延。趁对方放松警惕,第一时间引来卫队,不给敌人逃脱作乱的机会。 第三步,齐心协力拿外贼。等卫队仙师一到,团结协作,勇敢出击,一举拿下敌人。 《千渠缉盗手册》由纪编修编写,图文并茂,简单易懂,广为流传。 各村定期组织学习,千渠百姓牢记于心,只恨缺乏实践机会。 刘、赵两仙官听着众农户议论如何抓贼,一时气得面皮涨红。 世上怎么有这种事?凡人怎么敢对修士不敬? 而且这些人不是华微城的富贵豪门,只是一群普通农夫。 他们不仅被农夫举报,还被农夫当奖励刷,像抬猪一样抬上板车。 多亏他俩,今年荣誉新村有盼头咯! 好家伙啊,斤两真重,吃了什么长得这么压秤。 赵仙官听得怒气上头,忍不住破口大骂:宋潜机已经死了,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华微宗派去血河谷的仙师斩杀了他,你们还想过什么丰收节?!只要战事一起,千渠马上便是宗门属地! 田野忽而寂静,热烈氛围凝结成冰,只有炽热的夏风吹得木叶哗哗作响。 老村长嘶声怒喝:你胡说! 无数双眼里的仇恨被点燃,如烈火燎原。无数双愤怒的拳头铺天盖地砸下来。 刘仙官见势不妙,恨不得踢死旁边猪队友:说这干嘛,想死吗诶,大家别动手,你们想干什么,可知我是谁?凡人伤害修士,可是要遭天谴的! 众乡民挥舞锄头,喊声震天:我们不信 两人彻底崩溃:华微宗不会放过你们的! 我们不怕 等一盏茶过去,周小芸轻咳一声,制止这场群殴: 行了,先交给我们押回神庙,仔细审问。大家散了吧,别听信谣言,别耽误下午的农活。 两人被扔进大牢,几经审问,已是鼻青脸肿,神情灰败,先前傲气全无。 神庙大牢有阵法庇护,巡逻送饭守卫多是训练有素、手持火铳的凡人。 起先他们喜出望外,企图以灵石贿赂,再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策反守卫帮忙越狱,一起回华微宗,却被凡人守卫轮番教育: 你们说的那什么华微真人,就算他再厉害,真的比宋王还厉害,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修士想在千渠得到尊重,只有一条路,就是要为千渠做出贡献。我们的司农刘木匠是凡人,但他能做出曲辕犁、改良织布机、推广四季棚,木工手艺更是千渠一绝。我们的司工能设计桥梁,铺平道路、制造火铳;我们的司学学识渊博,主张有教无类,所以谁都尊敬他们。 天城那块种子田,由宋王亲自耕种。遇到不懂的农活,他会亲自向务农高手请教。宋王尚且如此,其他修士怎敢横行霸道。 你们说的什么天西洲第一华微宗,也能这样吗? 两人屡次失败,还被警告老实点,只能歇了心思,一起长吁短叹。 没想到,千渠人竟然这样想,凡人已经不敬畏修士了。不到千渠,绝想不到这里风气如此。 本以为宋潜机死后,本派收回千渠易如反掌。就像赶大象去踩蚂蚁,根本不用踩,吹口气就能把蚂蚁吹飞。 这下恐怕是蚁多咬死象,你看蚁群团结一心,象的四条腿却不听使唤,各有算计。 老弟啊,这一战咱们未必能赢了。千渠宋王,恐怖如斯。 宋院水缸里新荷初发,碧叶亭亭。 圆润的黄猫钻过墙角粉嫩的绣球花,寻了花架下绿荫最浓处打盹,发出呼噜噜的声音。 一梦方觉夏深。 众人聚在繁花似锦的宋院分析情况,神色各异。 孟河泽低头擦剑,不时应几声,示意自己在听。 卫真钰拿着洒水壶给花浇水,似乎心不在焉。 纪辰自称和宋潜机学过审讯,所以两个探子由他料理,他也确实不负众望: 按那两人所说,华微宗将在三天后发起第一次攻击,乘坐巨型云船,从天空突破千渠阵法。 千渠目前开出的灵石矿,华微宗会分给赵家一半,以此请动赵家老祖出手。赵老祖多年前汲取千渠灵气晋升半步化神,又多年闭关不出,应该距离化神只有一步之遥,不好对付啊。 大战胜利之后,论功行赏,此战出过力的门派家族,都能得到轮流占据千渠郡的机会。所以这些人磨刀霍霍,迫不及待了。 轮流占据?周小芸气道,我们千渠从没有攻打劫掠过别人,到头来还是豺狼环伺。 孟河泽道:千渠郡不需要做什么,它只要存在,就能让人睡不着觉。 纪星爬在冰凉凉的石桌上,忧心道:咱们刚来的时候,千渠什么光景?那就像一颗坏果子,扔给狗狗都不吃。现在呢?千渠就是一盆香喷喷的烤羊排,哪个豺狼虎豹见了,不想上来叼一口?她忽然咽了咽口水,又忘记忧愁,要不晚饭吃烤羊排吧? 周小芸摸摸她脑袋:吃吧,家里又不是没这个条件。 纪辰嘟囔:你不是才吃过中饭?哪有一天到晚只惦记吃的修士 纪星抡起拳头: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纪辰赶忙抱头:我错了错了! 现在外面消息乱飞,说什么的都有。有人整日痛哭,有人说要给宋仙官报仇,还有外来散修忙着离开千渠。我们是不是先把宋仙官遇险的消息瞒下来?徐看山问。 隐瞒消息,只会让人心浮动,谣言四起。卫真钰忽然开口,这件事交给我吧。我来通知大家。 孟河泽长长哦了一声:你半天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来看热闹的,没想到卫王出走半生,归来还是千渠总管啊。 卫真钰抬了抬眼皮:争先历练归来之后,言辞锋利不少。 彼此彼此吧。 自打见过三生石,三人修为突飞猛进,接连突破。 幻世中练过的功法、看过的秘籍,修行感悟、战斗经验、都记得一清二楚。 但对自己经历了什么事绝口不提。 孟河泽和卫真钰起先试图嘲笑对方,发现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后,默契地停止了互相攻击。 宋潜机失踪后,卫真钰带了一队漠北精锐入驻千渠,对外宣布他便是以前的卫平,得到了千渠坊民众的热烈欢迎。 卫总管一手建立千渠坊,亲民形象深入人心,就算他离开三年,千渠人依然记得他。 破晓前,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一轮残月弯弯,悬挂在幽蓝的天幕上。 孟河泽和卫平骑着两头威风凛凛的食铁兽,前往天城广场,与连夜修整阵法的纪辰汇合。 食铁兽已长得与路边房舍一般高,走起路来气势如象,惊起烟尘阵阵。 它们本是战斗坐骑,皮厚牙尖,勇猛善战。因为千渠无战事,从不攻打别郡,便一直当宠物养在竹林里,这是第一次出街。 两兽明显有些兴奋躁动,却感应到背上骑手的沉重情绪,不敢大闹。 稿子想好了?孟河泽问。 差不多。卫真钰不敢说太满,毕竟宋潜机常说略懂。 宋潜机,又是宋潜机。卫真钰现在想起这个人,依然感到心惊胆战。 秘境崩塌之后,他们冒险冲进去,只见湖水蒸干见底,树林化为焦炭 一时万念俱灰,此生休矣。 然而一片死寂的废墟中央,却开着一朵淡紫色的小花。 那土豆花完好无损,生机盎然。 明显是灾劫发生之后,才被人小心翼翼移栽到土里,并留下灵气呵护。 这是只有熟悉宋潜机、熟悉宋院的人,才能看懂的暗号。 我还活着。 虽然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卫真钰道,但他把千渠交给我们,是因为他相信我们。我们也要相信他。 孟河泽有些惊讶:你在安慰我? 他想了想便了然,卫真钰今日看似成竹在胸,其实压力很大,心里没底。 分卷(140) 千渠郡以农为本,农户最多。论修士总数、修为境界,远不如华微宗联盟。 唯一可用的,只有民心。 卫真钰深吸气,让黎明前清凉的空气注入肺腑:众人拾柴火焰高,同心协力,定能度过此关。 孟河泽道:如果他没有回来,我会为千渠奋战至死。 卫真钰冷笑:我可不会,我只会种他的地!摘他的花!骑他的坐骑!驾! 食铁兽仰头怒吼,四爪拍地,扬长而去。 朝阳初升,金光璀璨。 天城城头,飘起金色麦穗旗,十二面大鼓响声震天。 这是除丰收节外,千渠第一次举城击鼓。 清晨微凉的风中,数万人忐忑不安地聚在天城广场,似乎在害怕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 司农、司工、司学身穿礼服,立在神庙门前,神情肃穆。 城卫队披坚持锐,严阵以待。 两只黑白相间、神异威猛的食铁兽跃上高高台阶。 传了数日的消息终于被验证,卫真钰的声音通过阵法传向远方: 今日召集各位前来,是有一件要事宣布。我们的宋王遭贼人偷袭暗害,如今生死未卜 他开门见山。整座城震惊之下,寂静无声。 卫平娓娓道来:当年他来到这里,推翻庙宇,砸碎所有金身塑像;赶走劣绅,废除重税,让人不再被剥削; 走遍千渠,亲手开垦荒地。他从洪福郡引来活水,打通第一条水渠,也是他沟通天地,在三年大旱之后,等来第一场大雨! 关于艰苦岁月的记忆重现眼前,人群中响起隐隐抽噎声: 宋仙官,宋王,不要丢下我们 我不信!我们日日供奉,宋王绝不会短命! 我们千渠现在有水有田,有桥有路,有学堂有书馆,家家有饭吃,户户有衣穿,人人有书读,谁也不能再欺压我们! 随卫真钰的描述,哭喊声连成海浪,直冲云霄。 孟河泽撞了撞纪辰:卫真钰有点东西啊。 纪辰忙着给纪星擦眼泪。 现在宋王生死未知,但我相信他一定还活着,一定会回来!敌人却想要趁此机会,攻占我们的家园。他们兵强马壮,来势汹汹,他们是修士,有神通手段 哭喊声渐渐停歇。无数双眼里闪烁着愤怒的火焰。 卫真钰声音骤然拔高,如利剑出鞘:但我们千渠人,是不屈之民。我们不怕万难,敢与天斗,上山能开山,弯腰能挖河!我们有全天下最富饶的良田、最长的大桥、覆盖范围最广的水渠、最好的冶金技术、威力最强的火铳。这些不是任何人施舍赏赐的,是我们用双手创造的! 我们的家在这里,田地在这里。现在,敌人要来抢走我们的土地,毁坏我们的家园,让我们再回到以前卑躬屈膝、食不果腹的日子,让我们再跪下当狗,我们答不答应 人海涌涌,声遏行云,愤怒如燎原野火:不答应! 对,我们决不答应。为了我们的后代还能做人,为了我们此生不拜神庙,我们必须团结一心,打败侵略者!不管他是修士,还是神仙妖魔,谁要夺走我们的家园,我们就跟他血战到底! 人潮举起拳头,喊声震天:血战到底! 铮!卫真钰拔出长剑! 剑指朝阳,光辉夺目。 千渠第一辈不屈之民,你们的功绩将刻在荣誉碑上,你们的子子孙孙,将在更美好的家园过好日子。后世将永远记住这一战,以你们为荣,千秋万代 直击人心的震撼力、沸水蒸腾般的感染力,令修士也落下眼泪。 一种无形力量笼罩在千渠上空。 孟河泽拔剑出鞘,长剑指天:我辈宋院弟子,修炼至今,皆受宋师兄恩义。如今他遭人毒害,我们该不该出战复仇! 出战!出战! 保卫千渠,保卫宋王! 风暴以天城为中心,飞速蔓延,席卷整个千渠郡。 当华微宗第一批进攻连夜袭来,想打千渠个措手不及,却发现这里早有准备,固若金汤。 千渠,万众一心,全民皆兵! 第188章 风流倜傥 距千渠郡万里之外的死海上, 狂风卷着暴雨倾泻而下。夜空仿佛被撕开道道裂口,放出银龙般的闪电在巨浪间肆虐。 暴风雨中,一头银岛鲸全速前进, 冲破惊涛骇浪。 鲸腹深处接连震荡, 宋潜机觉得自己像一根渺小的麦穗, 被扔进刘木匠发明的卷筒脱粒机里。 冼剑尘将沏好的茶递给他:清神玉露,喝完就不晕鲸了。 茶汤微苦。宋潜机一饮而尽, 胸中郁结烦恶顿消:算你这些年没白混,好东西真不少。 神思清明后, 他开始梳理思路: 按你刚才所说,这人三百年前入魔, 被你废去邪功,就重新修佛。百年过后,他表面修成得道高僧,信徒无数,实乃佛魔两面体。他在华微宗设宴, 说要与你握手言和,却是勾结华微宗对你发难,终被你封印在擎天树下 冼剑尘:不错。那一次过后, 我在华微宗杀了很多人, 又留下一道剑气,让他们以后不许提我姓名。说出冼剑尘三个字, 就会被雷劈哈哈哈。 他想起这两百年间,那群人头顶雷霆, 战战兢兢, 不由得发笑。 宋潜机心想你还笑得出来:你将这人镇在别处不行?非要选擎天树! 那时我持剑追杀他, 他一路逃到大陆尽头。擎天树支撑天穹, 如天之脊柱,我将他封印在树底,是要以整片天空的重量压制他,令他再不得翻身。我那封印十分稳固,连我也打不开,世上绝没有人能救他出来! 宋潜机呵呵一笑:他本体出不来,但他的化身可以。没人能打开的封印,反而成了他的堡垒。冼剑尘,真有你的,我真该拜你为师了! 冼剑尘自知理亏,低叹一声:谁能想到,擎天树的力量逐渐减弱,被他寻到破绽。他肉体动弹不得,却借由擎天树的根系汲取人间恶念,壮大自身神魂。而后神魂离体,附在初生枝条上,以此制造化身,行走人间。 你怎么知道这些?宋潜机问。 他能自创如此聪明绝顶的脱身之计,当然要给我留个信,一来向我好好炫耀一番,二来他想与我言和。 宋潜机:言和?你将他封印树下,他能不计前嫌? 他告诉我擎天树正在走向衰弱,世界大劫将至,合该摒弃旧怨,先救擎天树。这个我信,他被镇在树底,若大树倾塌,他的本体必死无疑,他要自救。冼剑尘收起茶具,垂下眼帘。 昏黄灯光模糊了他身上轻浮狂妄之气,棱角锋利的面容竟显出一丝慈悲: 其实他若不再生事,我放他化身一线生机又如何?但他所言计划偏激疯狂,我不能再容他。我这些年走遍天涯海角,四处寻他化身。然而擎天树的气息是世界本源,与天地一体,他一心隐藏,我也很难发觉。他在暗,我在明。 宋潜机心念一动。 无相前世的计划,间接造就许多惨剧,终功亏一篑;无相这辈子看过三生石,又决定毁灭世界,重造新世。 他和无相几次交手,发觉这人虽想法疯狂,但行事缜密,步步为营,实乃他生平仅见之大敌。 宋潜机道:这么多年,你就一个人找?你为何不多寻几个帮手? 他心思狡猾,总会让我以为别人是他,我知道,他是想逼我误杀旁人,逼我怀疑所有人。直到三年前,我才确定那妙手医僧无相法师,便是他的一具化身。我追到死海,又找他三年,与他打了一架,结果结果不说也罢。 宋潜机岂能放过补刀冼剑尘的机会:结果你没打赢,反被打伤,只能来千渠找我! 那叫两败俱伤!两败俱伤行不行?!冼剑尘拍着桌子。 宋潜机算算时间,冷哼一声:你追去死海之前,还给自己留了后路,来华微城给我下师徒契约! 那是个意外!冼剑尘嚷道,是谁先自称本尊徒弟,引起了本尊的注意! 关于这个问题,宋潜机不想跟他争:也就是说,我们现在想杀他,先要打开你自己留下的封印? 冼剑尘安慰他:待我取回本命剑,你我合力,或有可为。 宋潜机连声催问:既然无相只是一具化身,他之前是什么来路?你们三百年前因何结怨?你当初为什么不杀他,而是封印他?你至少要告诉我,他本名叫什么! 冼剑尘起身,面色一变:靠岸了,走! 宋潜机一时无言,简直怀疑他在故意岔开话题。 银岛鲸巨口一张,瀑布般的水流吞吐,两道渺小人影随水瀑喷出。 银岛鲸甩尾,掀起一阵巨浪,转头没入大海。 暴雨停了,朝阳被海浪托起,在海平面铺开万道金光。 宋潜机操控无影剑掠过海天之间,超过白色海鸟。 冼剑尘坐在他身后,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张开双臂迎接太阳:黑海生金日,好不好看? 宋潜机放眼一望,没好气道:好看顶用吗?你挑的鲸是个大路痴,停错滩了! 按原计划,他们要在敌人发现之前,尽量多赶些路。 没停错,我正要去见见故人。冼剑尘整理仪容仪表,在前襟别上一朵小花,本尊看起来怎么样?可是神采奕奕?可是风流倜傥? 两人带着狐尾手环,形貌变得极普通,所以实在不怎么样。 大哥你搞清状况没,我们身份暴露就会被追杀!你难道还想见什么红粉知己,搞什么风花月雪?宋潜机震了震无影剑,你下去,我先走一步。 你小子不要污蔑我,我是结过亲的人!冼剑尘问,你真不去?说起来,也算你的故人。 说话间,无影剑飞驰如光。 宋潜机隐约望见高耸入云的群山、山间漂浮的紫色烟气,深吸一口气:走吧。 山河如此高远,天地如此辽阔,见见故人算什么。 离死海越远,空中飞剑越多。 自宋王死讯传开后,修真界两派对立,气氛紧张。 从前在较为安全的地域,陌生修士空中遇见,偶尔会停下打招呼,问几句道友打哪来,这是要去哪儿道友没穿门派服,也是散修吧,可要同行。 如今宋潜机一路飞过,来往修士们皆行色匆匆,眼神警惕。 华微宗四处下请柬,联合十八个大小门派及世家,组成正道仙盟,要收回千渠郡。 千渠拒绝再次成为华微宗属地。漠北卫王发表神庙宣言之后,各地修士赶往千渠支援,反对华微宗暴政。令人震惊的是,陈红烛率领的小华微宗,也在反对之列。 修真界大动荡的序幕彻底拉开。所有积累多年的矛盾、压抑不发的仇怨愤怒和不平之气,一齐被烈火点燃。 还有一部分势力不愿参与斗争,便保持中立、闭门不出。 然而世道如一滩浑水,谁能独善其身。 你的好友搅入战事,若因此身死,你会不会替他们报仇? 你的亲朋邀你出山助拳,你能不能坐视不理? 乱世人心惶惶,修真界因此物价飞涨,太平多年的紫云城也不例外。 老板,我不买成品符箓,只买这些符纸和朱砂。宋潜机震惊,你是不是算错了? 这位大爷,符箓从何而来,不是符纸朱砂写出来的?胖老板低头打算盘,懒得搭理面前两个外乡口音、貌不惊人的筑基修士,米面粮油针线粗布倒没涨价,可您用得上吗? 冼剑尘幸灾乐祸,斜靠着多宝柜看热闹,鹦鹉学舌:您用得上吗您? 胖掌柜抄起鸡毛掸子,绕着柜子拍拍打打:嘿,您往旁边稍稍,我这一柜子法器都是金贵玩意儿,仔细碰坏了哪个,莫说小店为难您。 冼剑尘震惊地瞪大眼睛,脸色飞速变幻:本、本尊、本 宋潜机暗中踢他一脚,示意他冷静:本是一家!他说天下修士本是一家,便宜点行不行? 诶呦喂,您二位刚从哪个深山老林闭关出来,不知道现在什么光景?要打仗了!凡修士修炼用度,价格一律翻三倍,您不能让我赔钱呐?快着点吧您,不买就往后稍稍。 宋潜机咬牙:买! 他的符纸在血河谷消耗殆尽,过了紫云城,再无处可补充。 这世道毫不讲理,怎么我一死,连朱砂都要涨价。 宋潜机耳力好,直到走出小店,还能听见老板伙计一起窃笑:什么天下修士本是一家,两个乡巴佬,以为自己是千渠王啊? 冼剑尘大笑:你以为你是千渠王啊?不过这紫云城里的商贩,背靠紫云山,确实胆子大。 宋潜机甩袖:再笑!下次你付钱! 冼剑尘嘟囔:千渠如此富庶,为何千渠王如此抠门。 紫云山上空布满禁制,禁止所有飞行法器通过。 两人在紫云城置备齐全,徒步进山。 日暮时分,山道上满是欢笑。凡人香客们拖家带口地下山,与两人擦肩而过。 因那道观香火鼎盛,山上常年笼罩着淡淡烟气,远望像一片紫色的云。 宋潜机行至山门牌坊,听见暮钟响过三声,回音悠长。 倦鸦归巢,行人散尽。满山沉静碧色中,黄铜古钟敲过一日日的金色黄昏。 夕阳,无限好。 宋潜机吸气,清透的草木凉气浸透肺叶,带走阴冷的海风、燥热的风尘。 山门前守门道童行礼:二位道友,已经敲钟了,今日不接香客、不算卦了。 宋潜机冲冼剑尘歪头,用眼神示意对方先撤,入夜后找山上小路和阵法破绽潜进去。 分卷(141) 冼剑尘摘下前襟红花:你将这个交给观主,他自会出来接我。 你是谁? 我是他冼剑尘想了想,他师父的朋友。 紫衣道童站在翠绿浓阴下,呆呆点头:你们等着,若是耍我,我会回来教训你们的! 小道童踩着木屐,啪嗒啪嗒地跑远了。 宋潜机有些惊讶:你竟如此守礼?哦,我明白了,你也畏惧紫云观阵法! 冼剑尘微笑:世上有两种人。 哈?? 有徒弟的人,和没徒弟的人。 冼剑尘再次整理衣领袖口,年入神病得快死了,还没有衣钵传人。我这种有徒弟的人,当然要带徒弟过来,借给他看看。还与他争什么意气?他若不理我,我再打上山去,拆他道观不迟咳,带铜镜没有,照照为师可是风流倜傥? 第189章 物伤其类 宋潜机呵呵一笑:要照镜子是吧, 我再给你抹点胭脂水粉,买身新衣服好不好? 这倒不必,为师的风采, 岂能被俗物遮盖!不施粉黛,照样胜过那个病痨鬼。 宋潜机:你再多说几句, 我们就该领教紫云观阵法了! 话音未落, 山林簌簌乱响, 众人纷至沓来。 那些人身穿深紫祥云道袍,从四面八方涌出, 或持拂尘, 或持阵盘。 表情凝重, 如临大敌。 两人深陷重围,冼剑尘抢先倒打一耙, 指着宋潜机道:看你个乌鸦嘴,连累为师啊! 宋潜机指自己:哈?又是我? 冼剑尘转头大喊:小清微,你家师父呢?怎么, 不想见本尊? 棋鬼年老多病,多年不问世事,不见外客,对紫云观众人来说, 更像一个精神信仰, 一张打不出去的底牌。 你知道他就在哪里, 已然足够。 真正拥有权力的领导者,是继承观主之位的清微真人。 宋潜机在华微宗跟他打过一次交道,依稀记得对方是一位严谨仔细的修士。 清微真人躬身行礼:贵客临门, 有失远迎。师父他老人家病体沉疴, 不便待客, 还请谅解。 不用麻烦他沏水泡茶,本尊见他一面,见完就走。冼剑尘语气欠打。 清微真人肃容道:剑神,我紫云观承平日久,乱世之中只求明哲保身,还请剑神莫要为难我们! 出面的修士没有年轻人,皆是金丹圆满以上。此时望着冼剑尘虽然目露恐惧,仍没有人退后一步! 宋潜机点头,拽了拽冼剑尘袖子:知道了。我们这便离开。 对方的顾虑他能理解,今日他们上紫云山的消息,瞒不过太久。 如今谁窝藏宋潜机、冼剑尘,谁就是华微宗和正道仙盟的敌人。 两人踏入紫云观,还与棋鬼见过面,说没有秘密达成什么协议,筹谋什么计划,谁会相信? 虚云晋升半步化神之后,修真界局势大变。而冼剑尘身受重伤,本命剑不在身上。正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最好时机。 若千渠战败,其他支持千渠的门派必然事后遭到打击。 棋鬼在时,万事不愁。倘若棋鬼殒身,紫云观未来数年确实不宜主动参加战事。 冼剑尘却冷笑:赶我走,那我就更不想走啦。 紫云山浸在赤红夕阳中,山林郁郁碧色如落血海。 清微真人额上淌下冷汗,但他早有准备:剑神,如此便得罪了。请二位乘上这片紫云,尽早下山吧。 随他话音落下,狂风骤起,揉碎彩霞。 满山紫色烟气霎时浓烈,变作重重云海涌动,就连草木乱石、亭台楼阁之间,都散出不可名状的恐怖威压。 冼剑尘大笑:紫云观大阵,本尊年轻时又不是没见识过! 他说着却推了宋潜机一把:该你了徒弟! 宋潜机气得要拔剑,却不是劈开飘来的紫云,是想砍了冼剑尘。 去什么大陆尽头,大家一拍两散算了。 且慢清脆声音响起。 紫雾深处,一道鹅黄色身影提着裙摆奔出,让他们进来吧。 清微真人无奈道:谁让你来的? 紫云观众人对阵法失去掌控,不由大惊:小师叔! 紫雾被山风卷去,露出黄衫少女娇俏的面容。 骊英关闭阵法:这是师父的意思。 说罢转向来客:师父想见故人。剑神、宋王,请随我来。 她脊背笔直,神情严肃,显出公事公办的端庄姿态。 紫云观众人向她行礼:送小师叔! 清微真人长叹一声:二位请! 山道长长,天色渐暗。一群倦鸦飞过晚霞。 空山不闻鸟语,只有三人脚步声回荡。 骊英忽然开口:宋师兄,好久、好久不见。真没想到,今日能在这里见着你。外面都说你死了咳,我的意思是,我从来、根本就不相信你死了,一刻也没信过。但我见到你平安,还是好开心。 方才她淡定威严,此时却有些语无伦次:刚听清微师兄说,剑神素来独来独往,能与他同行的,一定是宋潜机。我就跑去告诉师父,再跑出来接你,头发可能被风吹乱了。我们紫云山禁飞,真的好麻烦哦 冼剑尘暗自摇头。 宋潜机却很耐心地听,不时点头嗯一声。 骊英不停地说,直到察觉自己说得太多:我说了这么多,你没话想对我说吗? 宋潜机认真思考一番:你长高了。 骊英霎时放松下来,小声道:看不见的,都长得快。 宋潜机深有同感:你说得对。 不知宋院花草长势如何,那些离家前种下的种子,经了几场春雨,可是已发芽抽枝,花繁叶茂? 骊英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见他眼中带笑。 晚风吹来绣球花的香气,晚霞染红少女的脸。 冼剑尘再看不下去:喂,你小子够了吧! 宋潜机觉得他莫名其妙:我又怎么了? 冼剑尘忍了再忍,传音道:为师召来一通阵法开启,你却召来个漂亮小姑娘带路。你的面子比我大,显得为师没有面子。 宋潜机心想我早晚把你摁进莲花缸,用淤泥堵住你的狗嘴。 幸好冼剑尘不用忍耐太久。 骊英自言自语:怎么今日的路变短了,我们明明还没说几句话。 冼剑尘四处张望:小姑娘,咱们不去山上?快入夜了,你师父不在山顶观星? 回剑神,师父三年前搬到谷底居住。山顶风大露重,观星费神,不适合病人。谷底温暖如春,气候湿润,再加上蕴灵阵,可保灵气浓郁不散。 不看星星了啊。冼剑尘忽道:那还喝茶吗?这个季节,有他最喜欢的紫金玉露。 骊英摇头:剑神说笑了,紫金玉露性寒,与药性相冲,不宜多饮。 总还是还是下棋的吧? 骊英再次摇头:下棋耗费心力,推演棋局更是伤神。棋瘾上来,就摸几个棋子玩,就当下过了。 冼剑尘一时无言。 宋潜机也无话可说。 山道重回寂静。 夕阳,正绚烂。 观星伤目,观棋伤心,饮茶伤脾胃。 生命走到末路,是否一生热爱过的,终要一一割舍。 宋潜机心想,冼剑尘再王八蛋,也还是个人,他沉默不语,可是物伤其类? 到了。骊英有些不舍,今日师父还有客人,我就不送你们过去了。对了,刚才忘了说,师父不喝茶、不观星、不下棋之后,就有了一点新的小爱好 骊英轻咳一声,像在自我说服:只是一点无伤大雅的玩乐。 山谷清幽,夕阳渐渐沉落。 一座小竹屋披着霞光,静静藏在百花深处。 宋潜机走了两步,察觉到另一道强大气息,心念微动。 难道棋鬼迷上看书写字、修身养性? 冼剑尘比他感知敏锐,已经冲了进去。宋潜机怕他惹事,对骊英点点头,急急追上。 小竹屋内,他们想象中无比凄惨的棋鬼,正在拍桌子嘶吼: 我豹子!没想到吧,拿来吧你! 年入神?冼剑尘停步,双目圆瞪,多、多情子?还真是你? 书圣一手推筹码,一手摸牌九,老神在在:你今日能来,老夫就不能来? 棋鬼伸出一指,颤巍巍作痛心疾首之态:宋潜机,你小子真跟他混在一起了?他许了你什么好处?与虎谋皮啊你! 第190章 天黑路滑 宋潜机还未回答, 只听冼剑尘仰头大笑:哈哈太好笑了,本尊收徒需要给什么好处,本尊只凭人格魅力和倾世风采, 让人心甘情愿地拜服追随! 书圣:哈哈太好笑了!原来真有老妖怪练了驻颜术就这么自恋,这个世界上我只承认你冼剑尘比我自恋! 棋鬼:哈哈太好笑了!你口中的人格魅力和倾世风采, 怎么老夫从未见过,难道像你的本命剑一样, 被你忘在大陆尽头了? 剑神:你病得老眼昏花当然看不出来咯, 本尊不会怪你! 他们旁若无人、语速飞快地吵架。冼剑尘以一敌二斗志昂扬, 棋鬼占据主场优势,书圣煽风点火。 宋潜机觉得自己从清幽雅致的百花山谷小竹屋,突然踏进闹哄哄乱糟糟的地下赌场, 偏偏这个赌场还养了五百只鸭子,围着他一通嘎嘎乱叫。 既然宋王来了, 先生便交给你照顾了。牌桌上几人悄然起身,凑近宋潜机身边打招呼,我们先走一步。 伙计?掌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宋潜机在黑店和华微宗见过他们,也算打过交道。 黑店众人露出一言难尽之色。 想当年华微初见宋潜机, 他还是一个当剑换琴的小小外门弟子,如今才几年光景,就成了名动天下,万人追随的千渠王。 今日先生忽发雅兴, 要来拜访棋鬼。青崖书院有院长和院监坐镇, 我等关了各家店铺, 随侍先生来此, 来此花掌柜轻咳一声, 来此, 打牌。 宋潜机看了看:可是他们俩,明明是各玩各的。 书圣在推牌九,棋鬼在玩另一种纸牌。 花掌柜低声道:他们原先一起打,后来差点打起来,只能分开玩,我们几个轮流作陪坐庄,实在苦不堪言,宋王来得正是时候。他忽然推了一把小伙计,叫人没! 伙计别扭地喊了一声宋王。 宋潜机点点头:小孩长高了。 你没比我大几岁嘛。小斫嘟囔,却被掌柜拎着领子扯走。 黑店众人一溜烟跑了,竹屋赌场霎时一空。 凉风从支开一半的窗户吹进来,带着窗外的花香。 筹码、骨牌、骰子堆在赌桌上,零零散散,浸在黄昏时分浅薄的绯光中。 宋潜机听着吵架声,却被窗外绣球花吸引,正想走近观赏,忽听冼剑尘叫嚷: 天上只有一个太阳!他这辈子只有一个师父,那就是本尊! 棋鬼、书圣同时看向宋潜机:你来说! 冼剑尘表面胸有成竹,传音发出死亡威胁:你知道该怎么说! 宋潜机略一思索,问了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令三位至强前辈异常震惊,无法回答,以至于竹屋内沉默良久。 宋潜机走上前,又重复了一遍:这个时节,如果小麦贪青穗小,无法收割,该如何补救? 冼剑尘喃喃自语:我徒弟终于被你们搞疯了,你们赔我一个徒弟! 棋鬼:别碰瓷,我看就是被你搞疯的。 书圣博学好问:俗话说春种秋收,为何你说夏天收麦? 春小麦便是秋天收,夏天收的是冬小麦。宋潜机笑起来,其实,我早已拜过许多位师父。 三人愕然,颇为意外。 我对生机感知敏锐,能照料一院花草,但农耕一道学无止境,是师父们把代代相传的种地经验教给我。什么时候追肥、什么时候锄草,哪些植物喜阴、哪些作物贪晒一块地收成好不好,只凭努力耕耘不够,还要看老天借不借运气。一阵风的大小,一片雨云来的时机,一群鸟的迁徙路线,都会影响数月到一年的辛苦,决定万人的活路。 我研究种子田、四季棚,培育优种、提高亩产,这些事情单凭我一人闭门造车,就算身怀天地至宝,也万万做不到,要靠我所有师父们埋头苦钻,不服天时。 你的意思冼剑尘蹙眉,本尊好像明白了。 我不太明白。棋鬼问,你这后生到底师从何人? 书圣叹气:师从何人?千渠万民,天地万物!他们能教你的,远多于我们这些老头子。 以先贤为师、以百姓为师、以天地为师。 师徒名分对宋潜机重要吗?师门荣誉对他重要吗? 答案显而易见,他可以拿任何人当师父,比如一个只懂嫁接的农人。 但如果他不能从你身上学到东西,你就算打遍天下无敌手,剑法强到没朋友,他也不会拿你当师父。 何必拘泥于门户之见,执着于一门一派的荣耀? 冼剑尘轻哼一声扭过头,不看宋潜机。 书圣忽然拍手道:为师听说,你在血河谷救我青崖弟子性命,还用画春山镇压作乱的混沌,活人无数。 分卷(142) 宋潜机拎起赌场上茶壶,倒了一杯热水,俯身端给他:确有此事。 棋鬼近年只喝白水,竹屋也没有待客茶点。 书圣接过水碗啜饮一口,却像喝了琼浆玉露、极品好茶,喜笑颜开地连说三声好: 为师欣慰啊! 棋鬼一阵咳嗽,剧烈喘息。 宋潜机上前为他拍背。 棋鬼哑声道:为师也听说,屠龙阵重现红河,杀了一条吃人的大蛟,可是你指挥别人布置的阵法? 正是。宋潜机再次端水。 好啊,没浪费为师留给你的阵法秘籍!为师老怀甚慰! 冼剑尘拧着眉头,手臂环胸,发出牙酸的吸气声,酸溜溜道:一唱一和的,演什么演。 宋潜机对他视若无睹:我在血河谷,还用了七绝琴。 提起七绝琴,三人神色微变,显出前辈强者深不可测的气息。 小竹屋一时静默。 这件事,为师晓得。书圣望向窗外,无情子年轻时,相信音律无情不美,只有抚琴者心中存有极端浓烈的爱憎执着,才能弹出有情之曲。他以此教导大弟子绛云,使得绛云性格偏激。 后来他为了突破瓶颈,又改修无情道,以天理和礼制教导二弟子望舒,望舒处处自我压抑,不敢踏错一步。这两个徒弟年轻时对师父心生爱慕,努力完成他的一切期望。但无情子只爱他的琴,眼里看不见活人。望舒、绛云心死之后,针锋相对地斗法,又各自收徒,到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无情子一生亏欠徒弟,拿徒弟当求道路上的实验,最终因徒弟作乱而死,死后门派四分五裂,又怪得了谁呢?一报还一报罢了! 棋鬼打断他:在后生面前,说这些作甚。 你我已是无用之身,难道你还忌讳死字? 我有什么忌讳,是这小子还没收过徒,我怕吓着他! 他们说起琴仙,唯有冼剑尘一言不发,与夜访千渠时一般冷漠。 宋潜机苦笑,心想我虽然没收过徒,却先体会到当师父当爹的难处了。 两位前辈,可还有什么心愿是晚辈能做到的?他问。 棋鬼眼睛亮起来:东洲纸牌和西洲麻将,你会哪个? 宋潜机一怔:都不会。 书圣:大牌九、小牌九玩得怎么样? 这个我也不会。 双陆呢? 还是不会。 棋鬼痛心疾首:宋潜机,你枉做千渠王! 冼剑尘忽然开口:不如来玩飞升棋吧。 宋潜机:我没玩过。 非常简单!棋鬼打开一个木盒,取出一张形似地图、花花绿绿的大纸、一个骰子、红橙黄绿四种颜色的棋子。 三人眼疾手快挑了棋,宋潜机被赶鸭子上架,拿着红棋发蒙。 棋鬼:不用学,一上手就会。我先扔骰子。三,我走三格,运气不错,这一格我到了炼气三层!拿三百灵石奖励。 他从木盒里摸出三张纸,每张上面写着一百。 书圣掷出了五。冼剑尘掷出了六,走得最远。 宋潜机有些明悟。 这张花花绿绿的图纸,就是一个修士的修炼生涯。 有的格子画着灵石、有的画着陷阱,只要走到上面,就可以选择是否囤积土地、挖灵石矿,也可能运气不好,走到漆黑的陷阱格,瞬间一贫如洗。 玩到后期,灵石多可以花钱飞涨修为,没钱只能按部就班掷骰子。 若不作弊,这不就是赌运气吗。宋潜机觉得好笑。 以他们对灵气变化的敏锐程度,一人掷骰子作弊,其他三人必能感知到。 天运来时靠天运,天运不到就看策略。你看我走到这里,可以选拿五百灵石,或者让一个人退后三格。棋鬼想也不想,我就选冼剑尘! 冼剑尘:你有病啊! 棋鬼:我早就有病,你第一天知道啊! 书圣:我走四步,诶,这格写的什么?桌上每位棋手给我一百灵石哈哈!你们还愣着?给钱啊! 小竹屋鸡飞狗跳,比过年热闹。 三人互相坑害,拖累地对方寸步难行,宋潜机老实地扔骰子、囤地、赚资源、修炼,后发先至,十轮过后就走完大半地图,眼看就要走到终局,功德圆满地飞升了。 冼剑尘跳脚:这个骰子有问题。本尊居然不是运气最好的!不可能! 此时宋潜机坐拥最多土地和财富,卖了地就可以大赚一笔,然后用这笔钱连走十步,直接飞升。 但他不卖地,钱也用来开荒。他的土地因此越来越多,钱也越来越多。 棋鬼无语:你是怎么把飞升棋,玩成开荒棋的? 书圣疯狂暗示:你现在可以借钱给我,我飞升上界之后打工还你。 剑神:别听他胡说,这老家伙欺负你不懂,这个游戏最先飞升才是赢家!最后一个是输家! 宋潜机却道:借钱可以,拿地来换。 他们继续玩下去,宋潜机助三人飞升,独自留下 占据整张地图的土地! 冼剑尘庆祝胜利之后,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盘游戏三个飞升赢家,都要给唯一的输家打工还钱。 冼剑尘崩溃:你要这么多地干什么?! 宋潜机小声辩解:也不干什么,我就是忍不住。 书圣嘿嘿笑两声,伸了个懒腰:乘兴而来,尽兴而返。 竹屋内没有点灯。夕阳最后的光芒消失,月亮悄悄爬上山头。 棋鬼揉了揉有些昏花的眼睛:天黑啦。 再辉煌盛大的落日终会沉入江河,天总是要黑的。 棋鬼敲了敲飞升棋的地图:宋小子,我们都走了,你又拿了这么多地,这人间就交给你了。 宋潜机忽然道:既然选了我,不如你们替我杀几个人,将他们的气运和传承给我。 你疯了?不可能!书圣、棋鬼异口同声道,神色震惊。 我开玩笑的。宋潜机笑起来。 冼剑尘略一思索,对宋潜机传音道:你在秘境受无相挑拨,有了心结。为师这次带你见故人解开心结,还不谢谢为师?还不快给为师也端一碗水? 端水大师宋潜机表面微笑,传音回道:下辈子吧你。 冼剑尘咬了咬牙:天黑了,咱们该赶路了,别再磨磨蹭蹭! 书圣对冼剑尘道:路上别欺负我徒弟。 棋鬼对宋潜机道:天黑路滑,要打架让前辈先上。他要是打不过,你就赶紧跑。 冼剑尘气得摔门而出。宋潜机辞别书圣、棋鬼。 等他走出竹屋,又听见屋内传来分秒必争的洗牌声。 再见了。宋潜机回头望了一眼。 又是来时的山路,骊英送他们离开。 夜幕渐落,星河明亮。 晚风轻拂花丛,暖香熏然。 骊英低着头:宋师兄,你留在这里养伤吧。就算华微宗找上门,也不敢直接开战,我们可以拖延一二,我还有许多法子 宋潜机只是温和地看着她,她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说不下去。 骊英忽然哽咽:我知道你一定要走。你在摘星台上写诗哄我开心,我很感谢你。现在想来,那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我不如陈小姐敢闯,也不如何仙子敢拼,我好像有点没用。 英雄帖的最后三个字,直到现在仍是修真界未解之谜。 你心里想什么、渴求什么,就能填上什么。千万人有千万种填法。 只有骊英藏着种土豆三字,谁也不告诉。 你这辈子才刚开始,一时不顺意,再等一时便是。每朵花都有它的季节,不必与别人比较。骊仙子,你长大了,这世间的苦痛和欢乐,都要有你的一份。宋潜机笑道,而且,骊仙子是我见过,下棋最厉害的仙子,以后一定能赢过我。 骊英吃了一惊:你真这么想? 当然。 骊英杏眼通红,泪珠挂在睫毛上,用力点头:我会努力。 喂!走不走,到底走不走啊!我给你们点个花烛再摆几朵鲜花好不好啊?冼剑尘高声叫嚷。 伤感气氛荡然无存。 骊英脸色一红,不再言语,脚步飞快。 两人刚离开禁飞的紫云山,宋潜机便驾起无影剑,载着冼剑尘向西行。 如此灿烂星夜,你飞得这么快,岂不辜负美景良宵?冼剑尘坐着晃荡双腿。 宋潜机没有回答。 他的话在紫云观说完了,现在一个字也懒得说。 夜幕越深,星辰越明亮,宋潜机的神色越凝重。 随他们一路向西,干净潮湿的空气逐渐变得干燥。滚滚沙尘混在风中,噼里啪啦地打在宋潜机撑起的灵气罩上。 西出紫云山八百里外,是一片沙漠。 因沙丘流动不息,形似奔河,人称流沙河。 宋潜机飞在这样一条河上,四野无人,耳畔只有风声呜咽,如鬼哭狼嚎。 你飞不出去了。冼剑尘忽然道,省点力气吧。 宋潜机抬头盯着星河,面沉如水:闭嘴! 他疾速御剑,背后衣衫已湿透。 凄厉的夜风中,忽然响起另一道声音:你师父说得不错。 这声音苍老低弱,却穿透狂风,清清楚楚地传进宋潜机耳朵里。 流沙河不见人影,无影剑前后左右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声音竟是从头顶星河传来的。 隔着漂浮的云朵,宋潜机看见漫天星辰颤了颤,下一刻急速放大、收拢、迫近。 好像整条星河向他砸来。 赵老祖的星河幔,许久不见了。冼剑尘从飞剑上站起来,大声打招呼。 宋潜机停下剑,看清了那些星星。 星辰悬在天壁之外,亮光处当然不是真的星星,而是赵老祖的本命法器。 这套法器由三百六十八颗陨星碎片组成,彼此之间被无形力量控制、连接。 从他们离开紫云观开始,这些星星便形成包围圈,一路跟着他们,到了流沙河。 哎,又来。宋潜机喃喃。 冼剑尘:你为什么说又,你又没见过。 宋潜机心想,前世赵家祭出这套法器围剿他时,家族已然衰落,赵老祖已经被他熬死了。 操纵法器的人无法发挥出至宝的全部威力,被他杀出一条路。 而如今半步化神的老祖尚在,星河幔施展出来,真似一条辉煌星河! 那道苍老声音再次响起:剑神还记得老朽。 他只跟冼剑尘说话,并不理宋潜机,好像不将其放在眼里。 冼剑尘笑道:好说好说,我们也是老相识了,你专程送我一趟太客气,让我快些过去便是。 冼剑尘!五十年前,我才突破半步化神,境界不稳,你便将我打成重伤!使我此生不能步入真正的化神境界。你断我仙路,绝我飞升大道,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在我手里! 怒喝声阵阵回荡,无数颗星子一齐颤动。 一位身形瘦小、神色阴沉老者从上空徐徐降落,与他们相隔二十丈。 他踩在星河幔中最大、最明亮的星辰上。 冼剑尘连连摆手:这事不能赖我!你那半步化神怎么来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再说,我要是早知今日,五十年前就将你一剑劈死啦! 宋潜机听在耳中,庆幸自己不是赵老祖,否则会被这浑人活活气死。 他怒喝:还废什么话,你的剑呢? 话音未落,四周陨星碎片闪烁幽幽蓝火,急速向他打来。 无比阴冷的气息攀上宋潜机后背。 现在是你的剑。冼剑尘挥袖,一道电光闪过。 宋潜机扬手接剑,掌心像烧起一把火,顿生暖意。 这柄剑与无影剑正相反,剑身宽厚而沉重。 他一边操控无影剑飞驰,一边持剑抵挡。 却听冼剑尘道:此剑名为春秋,跟了我一百年。春秋乃王者之剑,专杀宵小之徒、专克阴邪之器。当年为师就是用这柄剑,让这老匹夫永生困于半步化神! 唯有王者之心,方可驾驭王者之剑,你手持此剑,万不可急躁。 这人说着,竟然负手不动,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赵老祖仰头大笑:冼剑尘,你当年何等嚣张残暴,如今只能在徒弟身后躲躲藏藏! 星河幔攻势愈发剧烈,宋潜机险象环生,没时间跟冼剑尘内斗,只能听他讲。 春秋剑的剑诀,一共有六十八字,为师只说一遍,你需牢牢记住。首先,心意凝定 你能不能说快些! 宋潜机手持春秋剑,与强敌激斗,身后冼剑尘语速不紧不慢。 一急一缓,内外反常,剑诀一字字刻进他心里。 春秋剑发出一声低沉浑厚剑鸣,剑势越顺畅。 宋潜机将前世今生的剑道融会贯通,如天神降临。 星河幔真被斩开一条路。 冼剑尘笑道:五十年后,你连我徒弟都拦不住,你这辈子还有什么活头! 只听一声凄厉长啸,老者张口喷出一阵血雾。 星河幔染鲜血,爆发赤红光芒。 宋潜机躲闪不及,被一块碎片击中前胸,顷刻呕出一口黑血。 他只觉寒冷至极,唯有手中春秋剑散发热量。 分卷(143) 冼剑尘袖手旁观,看他死死握着厚重的春秋剑,继续向西突围。 那柄春秋剑仿佛变成他右手的一部分,已被他的坚定意志驯服! 你剩下七柄剑呢,还不拿出来!你等什么?不知过去多久,无影剑剧烈摇晃,宋潜机灵气近乎枯竭。 等雪。你看,起风了。冼剑尘道。 你脑子坏了? 夏天如何下雪?流沙河如何下雪? 宋潜机只能继续奋战,忽然感觉脸上有丝丝凉意。 一片雨云飘来,悬在宋潜机头顶天空。 这片云比四面八方的星河幔更高,更大。 赵老祖脸色惨白:不可能! 没有雷电,狂风吹过阴云,雪就开始下。 流沙河百年间第一次落雪。 每一片雪花,都是一道符。 雪幕飞扬,从紫云山覆盖过来,形成通天彻地的巨大阵法。 强大的阵力与符力相合,充斥天地。 星河幔不受控制地颤抖。 幽蓝火焰被雪花浇灭,从天空坠落,留下道道青烟。 宋潜机沐浴薄雪,顿时神智清明。 他已经意识到什么,脸色比赵老祖更差。 这场雪,便是他们来送你最后一程。冼剑尘道。 宋潜机持剑而立,袖袍猎猎。 飞雪落入流沙河,沙沙作响,变成诀别辞。 是否春秋霸业,王者之路,总要由前人相送。 星河幔受重创。赵老祖将残余碎片召回,紧紧护在周身,试图冲出这场雪的范围。 你飞不出去了。宋潜机说,省点力气吧。 黯淡无光的春秋剑大放异彩,照亮半边天幕。 第191章 仁者无敌 竖子尔敢!赵老祖惊怒不已。 风雪如牢笼, 他的独门遁术被阵符之力破除,只能回身打出星河幔,硬接春秋剑。 片片薄雪落在春秋剑上, 为剑身镀上亮银光辉。 剑气显化实体,一道大剑虚影自宋潜机身前腾起, 直欲横扫六合、一剑斩碎星河。 冼剑尘大笑:好徒弟!你已具王者之气, 春秋剑已为你所用! 他笑声豪迈,在风雪中却显出一种悲凉沧桑之意。 大剑虚影如高山压顶,不断有陨星碎片从空中坠落, 星河幔渐渐黯淡。 赵老祖脸色惨白。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以为自己这一战的对手是冼剑尘,他已针对冼剑尘进行了各种推算,布置了各种计划。 而宋潜机再如何厉害, 也不过是个后辈。 谁知有了这柄春秋剑,宋潜机变得比冼剑尘更可怕! 何为王者? 修为高深不是王, 寿元长久不是王, 千万人舍身追随才是王。 冼剑尘剑已用老,王者之气已随岁月衰弱,如日落西山。 宋潜机却是冉冉升起、气焰正盛的新王, 有千渠浑厚气运加身,正是当今修真界最适合春秋剑的人! 千渠,又是千渠。 赵老祖飞身向下, 坠入流沙河,躲避春秋剑锋芒:你在这里逞威风有什么用!天亮之后,正道仙盟一齐出动, 围剿千渠郡, 你的老巢就要被抄了! 宋潜机紧随其后, 面沉如水, 好像没有听见。 赵老祖大声叫骂,形容千渠即将血流成河、尸堆如山的惨状。 我这徒弟心如磐石、不动如山,你以为你说这些就能动摇他?空中传来冼剑尘淡漠的声音,赵无,你走不出这场雪。就算你可以,本尊还在这里,本尊还有七柄剑,岂会放你。你这只千年缩头乌龟,根本不懂战斗。 啊!一声凄厉怒喝响起,充满绝望不甘之意。 陨星被春秋剑斩碎,黄沙与薄雪漫天齐飞。 强敌做困兽之斗,才最为可怕。 因为绝望而疯狂,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会打出所有底牌,使出所有后手。 何况是一位受家族供奉、根基深厚的老祖。 宋潜机顿感压力,幸而风雪中的阵符之力专克对方。 赵老祖双目赤红,忽然喷出一口鲜血:就算老朽要死,你们师徒也得留下!明日千渠城门一破,拼去老朽一身骨头,换家族未来千年不衰。 他张开嘴,一颗赤红色圆珠从口中吐出。 圆珠只有拳头大小,却裹着金红色火焰。沙漠温度骤然升高,黄沙在火光下变得无比灼热。 赵老祖周身纷纷雪片飞速熔化,如密不透风的牢笼被火光撕开一角。 这是他星河幡的核心碎片,当心!冼剑尘喝道。 不用他说,宋潜机当机立断,掷出春秋剑! 轰!春秋剑如一面重盾,与火红圆珠相撞,后者在半空中爆裂。 罡风令流沙河上形成龙卷飓风,沙暴冲天。 去!赵老祖大喝。 漫天陨星碎片如暴雨横打,袭向宋潜机面门。 此时春秋剑未返回,宋潜机两手空空。 冼剑尘喝道:再接剑! 啪!宋潜机伸掌一握,抓起凌空飞来的长剑,正欲反击。 谁知这柄剑没有剑锋,剑尖处光滑润。宋潜机持剑在手,却感觉自己抄着一根铁棍或一支大棒,极不顺手。 只听冼剑尘道:此剑名为且住,不善杀,不善攻,不善防、不善守 陨星碎片接连爆炸,敌人攻势越来越疯狂,大有同归于尽之意。 宋潜机只拿无锋的长棍抵挡,一时落入下风,百忙之中怒喝: 攻守都不行,这时候拿出来干嘛?! 它善阻断。冼剑尘补充道。 阻断? 想遏制奔腾的河流、扑灭爆炸的火药,不能用同样的水火与其对攻,只能阻断。 宋潜机心思一转:谢了! 冼剑尘又道:只有持剑者极度冷静,才能驾驭此剑。为师现在传你一套口诀,可助你平静心意,清醒头脑!你需切记,仁者无敌。 随冼剑尘话音,宋潜机高声念诵,将口诀一字字刻进脑海。 黑夜无边、风雪寒冷、火焰炽热、黄沙漫漫,他面对强敌本已杀得红了眼,且住剑却似一股潺潺清泉,徐徐注入他心间。 赵老祖再陷绝境,疯癫狂笑:冼剑尘,你想拿我给你徒弟做磨剑石,你休想!宋潜机,你今日与我同归于尽,明日千渠城池必破! 他已受伤,气息却飞速提升,以不可阻挡之势达到巅峰! 就在这一刻,宋潜机劈剑,喝道:且住! 一声大喝,如当头一棒。 砰! 狂笑声戛然而止。自爆被且住剑阻断,像一只巨手掐灭炸弹引线。 怎、怎会 在赵老祖不可置信的眼瞳中,春秋剑飞速放大。 一剑穿心。 赵老祖身体如泥偶裂开,轰然一声崩散,飞灰混入黄沙。 春秋剑飞回,悬停在宋潜机身前。 冼剑尘这时才驾着无影剑,从半空落下,悠悠道:你收服了且住剑,从此不用怕任何修士自爆。 宋潜机平复呼吸,感叹:好剑! 若说春秋剑是纵横捭阖的王者雄主,且住剑就是劝人回头的慈悲高僧。 宋潜机抚摸光滑剑身,不由得想:世上竟然有这种剑,若我前世得到此剑,许多伤都不必受了。 他前世所遇见的敌人,一半是强敌、狠敌。这样的人被逼上绝路,拼着形魂俱灭,无法夺舍,也要跟他同归于尽。 不对,且住剑气息平和中正,一个人若杀性太重、剑路太狠绝,就算拥有此剑,也无法驾驭。我从前就算拿到了,也是没用。宋潜机想通此节,来得刚好的,才是好剑。 至此,剑神九剑,他已得其三。 冼剑尘用脚拨了拨沙堆,忽然叹气:你不该杀他。 为什么?宋潜机擦净剑身。 放他重伤而去,可动摇他们同盟的士气,使其人心大乱。现在敌在暗,我们也在暗,对方先乱起来,咱们逃命路上胜算大增。 宋潜机摇头:他当年为了突破,汲干千渠灵气,使其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是旧怨。他今夜祭出星河幔来杀我,是新仇。新仇旧怨,我必杀他。还有,我们不是逃命。 冼剑尘拉他跳上无影剑,继续向西飞去:那是什么? 是突围。 风雪渐弱,雪片几乎透明,宋潜机回头望。 夜风吹过他残破的衣衫,他看见紫云观升起的袅袅紫烟。 我改主意了。他说。 冼剑尘坐在剑后偷懒,支使后辈操控无影:哦?你要换路线? 宋潜机摇头:我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我此去大路尽头会如何走。 冼剑尘跳起来:你疯了?你知道这样会有多少人来杀我们?你为了给千渠分担火力,也不能把本尊推上死路。 为什么一定是死路,或许我们可以更快、更顺利地抵达大陆尽头。赌一赌? 你连牌九都不会推,这时候犯赌瘾?冼剑尘觉得荒唐,你这是要本尊拿命冒险? 本王不是也在拿命冒险?! 虽然宋潜机被人称为千渠王、宋王,但根据冼剑尘观察,宋潜机对这两个称呼不甚热衷,甚至会觉得有一丝尴尬。 冼剑尘第一次听宋潜机自称本王,一时间怔了怔:好哇,翅膀硬了,真不该给你春秋剑。 你怕了?宋潜机淡淡道。他语气中没有嘲讽,目光却透出鄙夷。 笑话,本尊会怕?你想赌什么? 人心。宋潜机说。 夜幕尽头,曙光渐露。 第192章 风波险恶 三更天, 夜风呼啸,千渠郡无人入眠。 家家户户点着灯,院墙里飘出供奉小塑像的烟火。 高耸城墙上, 一支支火把熊熊燃烧。农人们穿上铁甲,借着亮光擦拭手中火铳。 宋院弟子打坐调息, 尽力恢复灵气。 城墙以内被巨型阵法覆盖,半弧形屏障流淌着微光。 卫真钰站在城头回身望, 身后的千渠灯火通明,像无边黑暗中的一座光明孤岛。 卫王,洪福郡密道传来的消息。 卫真钰打开折成三角的符纸:正道仙盟集结十八路门派和世家,号称八百元婴,三千金丹, 十万修士, 已经入驻洪福郡, 天亮时分进攻东城门。 他方才念完, 符纸无火自燃, 灰飞烟灭,不留半点痕迹。 千渠北靠毒瘴林, 西有高山,南接荒泽, 三面皆是些险恶之地,唯有东面边界与洪福郡接壤。 这些年两郡通商, 千渠郡又帮洪福郡解决了连年洪涝的问题。 祝胜不太明白:卫王,这刘鸿山是华微宗的仙官,却愿意配合我们挖地下密道, 还想办法给我们传消息, 他到底希望谁赢啊? 卫真钰掸去指尖灰烬:谁赢谁输对他都不重要, 他只希望自己能继续当仙官。去告诉他,继续挖地道。 十万修士?孟河泽望着云层上密密麻麻的云船和飞行法器,嘲笑道:都是些千年王八和万年龟,能打的有几个? 船队载着金丹以上修士,悬停在洪福郡上空。 华微宗第一次突袭失败、被千渠火铳打得措手不及,便重整力量,广发邀请。 闭关的出关,隐居的出山,各路妖魔鬼怪、神仙阎罗,都要来凑千渠之战的热闹。 而千渠所有冶炼工坊昼夜不停地运转,不惜成本地制造火铳、火炮、霹雳弹、火焰箭等等。 第一次打退来突袭的修士,千渠人民信心大增。保卫家园的信念和对敌人的仇恨凝成强烈的信愿之力。 如果有精通望气术的修士在此开天眼,将会看到整个千渠大放金光,这层金光屏障保护着千渠阵法,使其更加坚固。 但这些手段可以攻击金丹修士,却无法抗衡元婴以上修士,千渠依然需要更多力量。 来为千渠助阵的各路人马也到了,千渠却迟迟不肯开门放人。 卫真钰望向城墙外:现在这个关头,若有敌人乔装改扮,借此混入千渠,后果不堪设想。 孟河泽难得与他达成一致:我们更没有时间逐一排查。 正陷入两难之中,纪辰风尘仆仆、喜笑颜开地跑上来。 你们不用再头疼,事情已经解决了。 卫真钰不信:你下去一趟,就解决了? 纪辰:我可没有这个本事。 孟河泽:那谁有? 陈姑娘有啊。纪辰指着城下某个方向,陈姑娘带着小华微宗来了,统一了所有援军,自愿驻扎城外。顺便还帮我们抓了三个奸细。那三人扮成散修,正想办法混进来。 孟河泽:她为了帮我们,跟自己老爹对着干?难道是为了宋师兄? 原也有人这么想,但现在没人这么说了。纪辰笑道,因为陈姑娘亮出了华微真印,说她才是得到祖宗承认的华微宗继承人,虚云的华微宗不是正统。这便成了华微宗新旧派系斗争,如今所有人都知道,她确实是为了宗门。就算是骂她的人,也只骂她夺权谋逆。 卫真钰笑起来:华微印?恐怕他们正道仙盟先乱起来了。 自大战开始,他第一次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所以他们派人来议和。纪辰拍手,押上来! 两个千渠修士抬着一个黑布袋上来,直接扔在地上。 布袋里发出一声痛呼,露出被结结实实捆着的人。 这人被封住全身灵气,却毫不反抗,反而担忧道:纪辰,多年不见,家里人都很挂念你们。你怎么不带小星回家看看? 分卷(144) 然后他开始倾诉家人思念、追忆童年美好回忆,甚至流下两滴眼泪。 孟河泽、卫真钰若不知情,定会以为此人是纪辰的手足亲兄弟。 纪辰仿佛没听见,冷冷道:你们愿意退兵了? 纪光对上他目光,心里一颤,再也说不下去:我、 我要先见小星!她也是我妹妹,你不能不让我见她!我有重要战报,只告诉她一个人! 他隐约觉得自己来错了。 卫真钰、孟河泽是千渠郡的刀剑,纪辰却是千渠的盾牌。 只要护盾一破,刀剑再锋利也难以支撑。 可是纪辰这些年在千渠,似乎已经彻底变了个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纪辰竟然答应了这个要求:可以。 纪光被押去千渠工坊。一路上,他亲眼看见了练习火铳、搬运火炮、火药的凡人,感受到凛然杀气。 这种东西是怎么制造出来的?竟然能让凡人变得如此恐怖。 千渠是什么鬼地方,修士存在的世界,怎么能存在这种杀器? 我要见纪星,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他正想问,却看见记忆里娇嫩、弱小、天真的纪星,正身穿银甲,大声指挥运输。 纪星也看见了他,皱起秀气的眉头:我听说他们派你来议和,你有话要单独跟我说? 纪光赶忙迎上去,挤出两行眼泪:小星! 哥哥来晚了,你在千渠吃、吃纪光张大嘴,面对眼前个头比他高、长壮一圈的纪星,吃苦了三个字实在说不出来。 吃得不错哈。他低声改口,气氛莫名有些尴尬。 跟我来!纪星将人带到临时休息的草屋内。 纪光先在四面墙上贴了符,确保外面听不见里面动静。 纪星抱臂看他: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小星,这些年把你们扔在千渠是家里不好,但你终究是纪家人,我是来给你谋活路的! 纪星挠头:说简单点。 纪光苦口婆心劝道:那宋潜机确实是个厉害人物,但他已经死了。千渠大势已去,良禽择木而栖,你们留在千渠效命,无异于螳臂当车。等真正打起仗,法器无情,神通无眼,伤着你们怎么办?你或许没事,但千渠阵法一破,第一个受反噬的就是纪辰。骨肉亲情难割舍,我亲自来做中间人,冒着大风险到这里见你。 纪星笑眯眯道:这话你怎么不去找我哥说? 你哥哥是个死脑筋,看不清局势,现在要靠你救他。我知道,你为了救他什么都愿意做。 纪星笑容收敛,似乎紧张起来:那你说,我该怎么救他? 纪光大喜:你只要带上一张千渠布防图做投名状,跟我悄悄 呸!纪星一口啐在他脸上,议和是假,策反是真! 纪光擦去吐沫,恨恨道:执迷不悟!宋潜机能做的,我们也能做。不过是愚弄一群凡夫俗子、粗鄙村夫罢了。洪福郡已经开仓放粮,盖了更多金身神庙。不止洪福郡、各个属地都在施粥、散财,仙盟很快就能得到更多凡间气运加持!这一战,仙盟必胜! 纪星冷笑:你们也配建神庙、塑金身,也配受人间香火供奉? 纪光梗着脖子:跟他做一样的事,如何不配?! 看来你是真不明白。纪星叹气,宋王出现之前,你们是怎么做仙官的? 纪光骄傲道:我们会满足凡人的心愿,谁知他们贪得无厌! 纪星摇头:你们每年随机抽一个人满足。他想要钱,就给钱,想要治病,就给灵丹,不管他之后会发生什么。为了这一丝奇迹降临的可能,也为了免于责罚威逼,凡人才愿意供奉修士。现在你们施粥放粮散仙丹,也不是发自内心,而是不得不做。你们怕宋潜机一个人占尽天下气运。 可惜画皮难画骨。宋潜机真正为千渠做的,你们学不会。跟他比起来,你们只是一群投机取巧、蝇营狗苟之辈。真正的供奉,不在香堂庙宇。我们每个人留在这里,也不是给谁效命卖力。只要千渠人不愿离家,你们就打不赢这一战。 纪光不甘至极,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到纪辰欣慰的声音:小星,你长大了。 原来他的隔音屏障根本防不住纪辰的阵法。 纪辰推门而入,微笑道:你千里迢迢地来,不如就留在这里。千渠山清水秀风水好,尸骨长埋于此,来世还能修仙。 你、你不能杀我! 他以为足够了解纪辰的本性,就算对方不信他、厌恶他,也会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放他回去。 纪辰拍手:押下去,明日开战,当人质推上城墙。 两个修士破门而入,将纪光贴上禁言符,装进麻袋抬走。 纪星小声道:哥,我怎么感觉你有点变了? 纪辰一怔,换上一个温暖笑容:那你怕我吗? 纪星不假思索:不怕。 纪辰摸摸她脑袋:什么都不用怕。这次,哥哥会保护你的。 纪星嘟囔:你不是一直都在保护我嘛。 纪辰陪他妹去了,估计不回来了,你也去歇着吧,今夜我来守。孟河泽道。 卫真钰:这东城墙一直是我守,该歇的人是你吧。我怕天亮之后,你没力气出城迎战。 笑话,我 喜报!两道人影奔来。 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徐看山、丘大成一路高喊、狂奔,让城墙上每个人都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对面退兵了?孟河泽没抬眼,懒懒问道。 宋师兄没死!丘大成道。 平地一声雷。一时间脚步雷动,只要听见这句话的人,全都奔过来。 你说什么?!虽然早有预料,但得到确切消息,孟河泽依然忘了呼吸。 你说仔细些!卫真钰抓起报信人衣领,又急忙放下。 徐看山接道:他在流沙河贴上扩音符。他的声音传遍方圆百里,他亲口说自己还活着,而且赵老祖已经被他杀了! 当真?!卫真钰眼眶通红。 这消息经过紫云观证实,绝不会错!徐看山知道众人心急,语速飞快,宋师兄还说,他和剑神要越过白龙江、翻过天乾山、走过雪原,一直走到大陆尽头,拿回剑神的本命剑,斩杀邪佞! 卫真钰勉强保持镇定:快,叫纪辰用阵法传音! 于是在火光烈烈的晴朗夏夜,一条消息飞速传遍千渠: 诸位宋院弟子,乡亲父老,宋王没有死,宋王就在白龙江! 这一夜,千渠人和千渠援兵喜极而泣,处处欢声笑语。 而正道仙盟的心情无比沉重。 正道仙盟由十八路门派世家组成,各自算计投入与得失,原本在争论明天谁打头阵。 当宋潜机没死的消息从紫云观传出,仇恨、恐惧感笼罩在每个人心头,他们又同仇敌忾起来。 他连赵老祖都杀了,我们怎么办?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祖一定是冼剑尘杀的。宋潜机必是身受重伤,才不敢回千渠迎战! 那他为何要自己说出逃亡路线,这肯定是陷阱。 卫真钰、孟河泽、纪辰都被困在千渠,他还能布置什么陷阱。他是将千渠,看得比他自己性命重要,想引我们过去罢了。 我们必须去,决不能让那个人再拿到本命剑啊! 难道千渠不打了? 正当众人焦头烂额,虚云真人的一道虚影缓缓降临,如一尊大佛震慑全场。 磅礴威压如海潮席卷。 众人顿觉安稳。虽然都是半步化神,赵老祖已经衰老,虚云掌门才是如今的天下第一。 至于琴、棋、书、剑四神,三人已陨落,金丹以上修士都能感应到他们的离去。 只剩一位没有本命剑的剑神,如何与虚云掌门争锋。 虚云的影子道:兵分两路。赵太极,你亲自带人去白龙江,务必在江上诛杀两人。 白龙江自大陆尽头发源,由雪原冰川的融水汇成。 夏季水势盛大,大江穿山过岭,浊浪激荡,水浪声回荡两岸,似狂龙怒吼。 又是黄昏。 残阳入水,橘金色光辉在水雾浪花间反射,令整条江流光溢彩。 一艘乌篷船逆流而上。 船头一位白衣少年迎着江风和斜阳,手持一柄有薄又窄的长剑,一边修补船上阵法,一边以剑气驱赶水中妖兽。 小船行至江心,妖兽逐渐增多。 乌篷船里还坐在一人,正在慢悠悠地饮茶、赏景,毫不在意颠簸加剧的船身。 黄昏怒江、凶恶水兽、忙碌的同伴,似乎只是他眼中风景。 他欣赏风景,并发自内心地愉悦。 你又喝茶?宋潜机道。 冼剑尘诚实道:到千渠那晚,你不让我喝酒,我就再没喝过了。 宋潜机:你觉得重点是喝什么?重点是你也有手有脚,不能出来帮帮忙,就干坐着喝茶? 冼剑尘叹了口气:为师伤势恶化,目前仅存一剑之力,当然要留到最紧要时刻。 等等。宋潜机反应了一阵,不可思议地眨眨眼,你一个剑神,现在只能出一剑?那你跟一只拖油瓶有什么区别? 冼剑尘砰然放下茶碗,怒道:孽徒!为师本来在银岛鲸肚子里养伤,是你小子非拉着我上路啊!说起来,可是你对不起我! 我对不起你?您要脸吗?宋潜机冲击船舱,指着自己,我本来在千渠种地,是谁当初诳我去死海杀人? 冼剑尘也指自己:是谁当初不让我在千渠休养,非要替我做一件事? 宋潜机气道:那是为了应付你,你给我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是谁把华微宗历代祖宗残魂丢进我的界域? 冼剑尘:是谁在华微浮城里,被那些残魂压制,被我救下一命? 宋潜机:是谁先用契约绑我? 冼剑尘:是谁先自称我徒弟? 一笔烂账没理清,一个浪头又打来。 乌篷船在巨浪中飞速打转,像掉进漩涡的落叶。 船要翻了,管好你的阵法! 你敢撒手不管,要翻一起翻! 两人争执之间,水中忽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可惜你们师徒二人,今日便要江上翻船了。 当这道声音第一个字响起,十六道剑光忽从水中亮起,直刺乌篷船。 十六道剑影,不分先后发出,封死乌篷船所有去路。 这是准备已久的必杀一击,绝不可能落空。 但剑光亮起的刹那,宋潜机已经出剑。 他无影剑一挥,一剑斩落十道剑光。 宋潜机行至江心,便暗示冼剑尘江底有埋伏。 他们半真半假的吵架,迷惑对方。等待时机的敌人果然抓住破绽,提前发动。 而宋潜机将战意、剑意提至巅峰,随时准备刺出最强一剑。 惨呼声连连。敌人冲出水面,更多剑光亮起。 剑气肆虐纵横,水龙卷冲天。 江波如怒,白龙江真似一条发怒狂龙。 冼剑尘从船舱内忽然抛出一物:接剑! 宋潜机毫不犹豫收起无影,抄起新剑。 忽然他手腕一沉,一颗心更沉下去。 好沉的剑。 冼剑尘道:此剑名为渡川,可借滔滔水势增强剑意,正合你现在用。 这么重!哪里适合?宋潜机双手紧握,才能勉强拿稳剑柄。 又听冼剑尘漫吟:金绳开觉路,宝筏渡迷川,你手持此剑,必要有逆水行舟、逆天而行的气魄,否则反被此剑拖累。 大江行舟,最易翻船。 然风波险恶,岂能渡尽? 冼剑尘稳坐船舱念心法,宋潜机持剑立在船头,死死守着这条船。 阴恻恻的笑声再次响起:冼剑尘,你几百年浪荡人间,四处结仇,现在才开始教徒弟,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大门派世家弟子,从小被师父盯着灌灵药、开灵脉、磨剑骨,哪一步都不能迟,迟了就是输在起跑线上。 确实不早!宋潜机第一次与敌人达成共识。 不晚不晚。冼剑尘却道,为师刚才讲的心法,都学会了吗? 宋潜机:全!忘!完!了 第193章 烈火焚江 那些心法字句混在一起, 在宋潜机脑海中如滔滔江水奔流,滚滚泥沙翻覆。 他一个字也看不清、记不住。 忘得好!水无定势,剑无定法, 大江东去不问来处, 万剑由心而生, 才是这柄渡川剑的真意!冼剑尘笑道,我徒弟果然天才,你们这些庸人当然听不懂了。 水上岸上天上的敌人被激怒,出招更狠绝。 宋潜机身陷重围, 乌篷船摇摇欲倾。 让一千个人顺风行船, 一千人都会选最省力的随波逐流, 让一千人逆风逆水,却能使出一千种法子。水无定势,剑无定法, 一条河没有两朵相同的浪花,人与人经历不同,这柄剑的心法也不一样。逆水行舟,风浪变化莫测,不变的只有彼岸所在和逆天之心。 宋潜机一念及此,那些沉入泥沙的字句又清晰起来, 打散后重新排列组合,一行行浮现在他脑海。 分卷(145) 他的动作越来越流畅, 从双手握剑变成单手挥剑, 重逾千斤的大剑在他手上越来越轻, 直到轻得像一滴水。 好剑!宋潜机心念通明, 一声断喝。 先退后!赵太极高呼。 话音未落, 水浪随渡川剑剑气汇聚, 如一道瀑布倒挂空中。 剑锋过处,水帘冲天。 宋潜机大杀四方。 仿佛他握着的不再是一柄剑,而是一江水。 残阳如血铺满西天,白龙江上血流成河。 水瀑送乌篷船冲出包围圈。 有渡川剑开路,白龙江已为宋潜机所用。 想走?没那么容易!赵太极冷笑一声,泼! 四面敌人避开势不可挡的剑气,一齐祭出数百只储物袋。 袋口大张,闪烁珠光的透明油质倾倒入江,飞速流动蔓延。 宋潜机鼻子微动,闻到一阵幽幽冷香。 是鲛油! 鲛油可燃万物,对方准备了这么多油,竟想烧了这条江。 点火!赵太极喝道。 与此同时,数千修士从山岭间冲出,无数支燃烧的箭矢化作道道流火,在残阳下划过流丽的轨迹,像一弯巨大虹桥,直射乌篷船。 刻满符文的火焰箭被宋潜机剑气扫落,更多箭矢射入江中。 江上覆着厚厚一层鲛油,火焰一触即燃! 山岭间身穿神火罩的修士不畏巨焰,如一群乌鸦黑压压、乌泱泱地冲向乌蓬小船。 烈火烧江! 江面化为一片火海。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迅速覆盖整条白龙江。 渡川剑再不能呼浪唤水,剑身变得越来越重,像天边沉落的夕阳。 战况眨眼间逆转。 赵太极大笑:冼剑尘,二百年前你大闹乾坤殿,搅碎逝水桥云海,可曾想过今夜?等这条白龙江被我烧穿,你的渡川剑还怎么使? 华微宗有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谁在乾坤殿提冼剑尘的名字,谁就要遭雷劈。 掌门、峰主、长老们因此言谈拘谨,战战兢兢。 他们在外受大半个天西洲供奉,在自家宗门里,却被一道剑气压得二百多年不敢抬头。 岂能不恨? 此仇不报,心魔不除。 怪哉,怎么每个来杀我的人,都要先跟我叙叙旧。难道因为平时过得太无聊啦?冼剑尘依然坐在船舱里,望着火海叹气摇头,这么多灵石,能买下一座城,再不行拿去买酒也好,竟被你们倒进江里打水漂,可惜,实在可惜! 血色夕阳彻底坠入白龙山另一边。 夜空被满江大火照得通红。滚滚浓烟升起,遮住天上星河。 虾蟹鱼鳖死了个干净,来不及逃窜的水兽被烈焰焚烧,发出凄厉惨呼。 江上浮尸发出烤熟的焦臭味,掺着鲛油诡异的冷香,浓烈气味令人作呕。 敌人张狂的笑声、喊杀声、中剑后的惨叫声充斥宋潜机双耳。 他愈打愈艰难。 冼剑尘念着数字,口算这一战要花正道仙盟多少灵石。 宋潜机听得大怒:你还不出剑?我们在一条船上! 冼剑尘:要不你再坚持一下? 宋潜机:你行你上啊! 乌篷船被火焰包裹,天上地下无路可去。 只凭宋潜机的剑气辛苦支撑。 冼剑尘哈哈大笑:再接剑! 宋潜机不假思索,抬手换剑。 剑柄入手清凉,像握着一捧碎冰,令周身热浪消退些许。 此剑名为月缺。如月光般寒冷,天然克火。冼剑尘又漫吟道,诗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万事万物发展到极点,必将折返,才能循环往复,正如月圆必缺。你没有看过月亮?将圆未圆时,月华才最饱满。 宋潜机抬头:我看过。 今夜看不到月亮,夜空笼罩在重重火光烟气中。 你手持月缺剑,便要学接受缺憾。冼剑尘道,为师现在传你心法。 赵太极退至战局外、河岸边,距离乌篷船二十丈远:冼剑尘,没用的! 宋潜机自登闻雅会成名以来,奇遇不断,气运加身,少年称王,短短几年达到别人一生难以企及的高度。 他一生没有缺憾,谈何接受? 他根本不知道缺憾二字怎么写,怎么用你的月缺剑?赵太极刚说完,就发现战局变了。 宋潜机月影剑在手,一改方才大劈大斩、大开大合的剑路,出剑变得轻缓,如月光漫过杨柳岸。 冼剑尘笑道:为师原还担心你这一生顺风顺水,便难以领会月缺中的真意,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收服了它! 月影突破火海,载着乌篷船继续向前。 宋潜机逆风逆流,愈战愈勇。 然而大火越烧越旺,两岸敌人不断涌出来,越杀越多,好似无穷无尽。 赵太极脸色铁青,惊怒道:你收服月缺剑又能如何,你知道今夜来了多少人? 冼剑尘:你说得对,徒弟啊,要不咱们认输吧。大陆尽头,不去也罢。 宋潜机回眸,双目赤红,忽而一笑:今夜我便杀穿这白龙江! 赵太极下意识后退三步,竟不敢与他对视:痴心妄想,白龙江已在宗门掌控之中! 春秋!宋潜机扬手。 春秋剑疾射而出。 赵太极顿觉威压扑面,急忙拔剑抵抗。 这宋潜机的修为怎么进步这么快? 今夜若不能除去他一百年后,不,或许只要十年,世上又出一个冼剑尘! 便在此刻,岸上忽然响起第三道声音: 白龙江由天地造化而来,谁能当家做主? 随这道突如其来的陌生话音,一阵疾雨噼里啪啦打下。 两岸连绵的山岭间,忽然冲出无数人影。 数百只储物袋祭出,向江中倾倒砂砾。 那砂雨闪着银光,铺天盖地撒下来。 火焰被银砂覆盖,火势顿时渐弱。 什么东西?众仙盟修士愕然。 不好,是定水砂! 哪里来这么多定水砂? 赵太极一边躲避春秋剑,一边喝道:正道仙盟在此,来者何人?竟敢放肆! 两岸哄笑声大作,如千万只鸟雀一齐振翅: 我是你爹! 是你老祖宗! 强龙不压地头蛇!兄弟们,破了他们的神火罩! 这些如山精野怪般突然冒出来的人,与仙盟修士混战一处。 火焰被定水砂熄灭大半,宋潜机压力顿消:不知诸位是哪路道友? 听他一问,山上立刻有一道粗豪声音响起:巨鲸帮携沙海派、白龙江上十二船队、白龙山三十六洞散修,送船来迟了! 众仙盟修士一惊,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小门小派,自寻死路! 赵太极更是气得绝倒,听听这都是些什么杂鱼烂虾,说句小门派是抬举他们,不过是一群不入流的散修和江湖帮派。华微宗办喜宴都不会给他们发请柬。 心思一乱,生生被春秋剑断去一条臂膀,血流如注。 只听宋潜机道:原来是阎帮主。 阎帮主笑道:宋寻道友,咱们在血河谷,欠你不止一条命。可惜本事低微,修为不济,只能送你的船渡过这条白龙江了! 冼剑尘望着纷纷扬扬的银砂,自言自语:我以为我什么都见过了,可这怪事我真没见过。 大河两岸,银雨漫天。 白龙江化作一条银色星河。 阎帮主大笑:鲛油在水上燃烧,用水浇不灭,只有定水砂能灭了它。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江上讨生活的杂鱼,最不缺这定水砂。 宋潜机心知肚明,话如此说,是为了助长己方豪气。 定水砂是炼器材料,由江底灵贝孕育,远比珍珠难得。 沿江小门派、散修大多擅长捞砂,攒够一两就可以卖给大宗门,以赚取灵石。 如此多的定水砂,一颗颗捕捞上岸,不知要费多少心血。 今夜,白龙江上各路杂鱼,已倾其所有。 又一道声音响起:宋王不用烦忧,渡过此江,前方还有花溪派、大衍宗和其他门派的道友接应!勿在此地耽误时间,快去罢! 银砂漫天,人影纷乱,宋潜机只能听音识人:陆周队长,你们也来了。 哈,宋王还记得我们! 仙盟众修士深觉荒唐。 宋潜机的党羽走狗,明明都被困在千渠,这些人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宋潜机给了他们什么好处,让他们如此卖力舍命? 论修为,自然是仙盟修士更高,但他们今夜穿着沉重的神火罩,速度减慢,又被定水砂打了个措手不及,实在狼狈。 春秋剑借此机会凌空飞渡,割麦切菜般砍翻大片。 狭路相逢勇者胜,仙盟已失勇者之心。 宋潜机运足气息,声音传遍白龙将两岸:多谢诸位! 阎帮主道:我们今夜来此,别无所求。能不能回去,也全不在乎!只有一事,想请宋王答允。 请说。宋潜机道。 我等想敬宋王一碗白龙酒! 冼剑尘:呵,他根本不会喝酒 有何不可!上酒来!宋潜机喝道。 一只酒坛越过燃烧的大江抛来。 冼剑尘闻到极浓郁的酒香,惋惜道:如此好酒,可惜本尊不能喝。 他拿出喝茶的碗,给宋潜机倒满一碗。 宋潜机仰头一饮而尽。 酒极烈,像江上火焰顺喉咙烧穿肚肠,混合着滚烫鲜血、冰冷铁锈、寒夜腥风的味道。 宋潜机被酒气烧得双目通红,摔碗入江。 宋王必胜!阎帮主大笑。 白龙江顷刻被欢呼声淹没: 此战必胜! 必胜!必胜! 怪哉,本尊怎么从不知道,修士之间不用誓言约束,也会如此讲义气?今晚的怪事,实在太多。 乌篷船恢复平稳,冼剑尘又开始煮茶。 火焰熄灭,鲛油的异香被风吹散,夜空重回清朗。 冲天喊杀声被抛在身后,小舟如一尾游鱼,轻盈穿过风浪。 仍是逆水行舟,却比顺流时更快。 星子一颗颗从云里钻出来。 江面风烟渐散。 轻舟,已过万重山。 不是因为义气,是因为他们觉得有我的世界,总比没有我的世界更好。宋潜机说完这句话,半晌无言。 冼剑尘正想骂他自恋,却见他站在船头,拄着剑摇摇晃晃:你还问我有没有见过月亮,你看水里,好大一个月亮。 冼剑尘起身,将他拉进船舱。 宋潜机没有反抗:为什么我看见好多个月亮?你说,为什么! 冼剑尘气笑了:本尊千杯不倒无酒不欢,你怎么是个一滴醉? 我喝醉了吗?不可能!宋潜机大声喊。 白龙江后劲极猛,谁让你刚才逞英雄。冼剑尘叹气,拿出靠枕给他垫上,睡你的吧。 宋潜机睁着一双通红的红眼:你知道我最喜欢干什么吗? 看月亮?捞月亮?冼剑尘漫不经心地猜。 不对。宋潜机伸出一根指头戳船板,我喜欢种地。土地是最公平的,你只要对它好,它永远不会对你说对不起。 冼剑尘轻笑一声:谁跟你说对不起了?本尊从不道歉! 宋潜机好像没有听见,仰躺在船板上,低声自言自语:事,我都做绝了;人,我也杀得倦了。我不想、不想再走以前的路。 说什么醉话。冼剑尘喃喃。 在华微浮城里,宋潜机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后面的话却截然不同了。 他声音太含混,冼剑尘凑近才能听清: 我只想守护我的田地,也想保护身边人。就算这次,还是要听对不起,我也认了这个世界不够好,但我还有、我还有十万八千个不舍。我还想为它,再拼一次。 冼剑尘沉默起身,独自走向船头。 夜风吹得他衣袖猎猎,像飘飞的白蝶。 宋潜机合上眼,声音几乎弱不可闻:冼剑尘,你还有事情瞒着我?你跟那个人,到底有什么恩怨?你的本命剑,为什么要留在大陆尽头?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信人 好好睡。 这次换冼剑尘开船,宋潜机睡在船舱里。 两岸青山连绵,漫天繁星和一轮月亮落在白龙江上。 小舟似一片竹叶,悠悠飘过蜿蜒星河,载着宋潜机远离杀场,随夜风飘进繁花深处的梦。 天下之大,到底有多少人千山万水地来杀他们,又有多少人水里火里地来救他们。 第194章 魔音灌耳 千渠城外, 炮火连天,硝烟弥漫。 盛夏时节,洪福郡上空却阴云密布, 一艘艘战船笼罩在肃杀的阴风中。 千渠阵法有气运金光加持, 像一座久攻不下的堡垒。 孟河泽、卫真钰带宋院弟子出战,遏制元婴修士在空中施展神通。 以小华微宗为首的千渠援兵,拖住地面修士进攻。 剩下的仙盟修士想趁机攻城,必要面对火炮、火铳的密集攻击。 分卷(146) 三天之后,正道仙盟中各派都有损伤, 没人再愿意当炮灰。 那些凡人火药充足, 轮流上阵, 我们却需要恢复灵气。 赵峰主带走了一半人,破城还需从长计议。 先退回洪福郡,请示虚云真人! 阴云蔽日, 黑风卷地。 仙盟战船上愁云惨淡, 一部分人已经萌生退意。 千渠火器的威力比我们想象中更大。我们的暗探得到消息, 千渠还有十八具铁傀儡,坚硬无比构造精密, 消耗灵石就能行动自如。傀儡没有痛觉感知,却有金丹修士一般的威力。 这种克制修士的杀器, 只有千渠才能造出。一来他们有灵石矿, 二来有宋潜机的允许。 是我们小瞧了凡人的智慧。这一次就算能攻下千渠, 我们也要付出极大代价,恐怕得不偿失。 为了减少己方伤亡和代价, 稳中求胜, 虚云座下大弟子袁青石提出了一条计策。 各位邪道修士, 从现在起, 只要你们为正道之战做出伟大贡献,便足以抵消从前做的错事。此后做客卿长老,享宗门供奉。华微宗如是宣布。 邪道修士们闻风而动,从四面八方赶来。 他们被许诺重金,被洪福郡美酒佳肴好生招待一通,立即使出浑身解数,在千渠城头前骂阵,轮流投放毒物毒烟。 一时间千渠城外妖风滚滚,群鸦纷飞,遍地焦土,毒虫蛇蚁横行。 援兵不堪其扰。陈红烛贴上扩声符喊话:你们与邪魔外道同流合污,枉称正道! 师妹,你太天真了。特殊时期当使特殊手段,只有胜者才能书写历史。你别再执迷不悟,现在离开这里,回华微山吧,师父还在乾坤殿等你。袁青石劝道。 小华微宗弟子气得大骂仙盟无耻。 真亏他们想得出来。卫真钰摇头。 无论是何等丧心病狂的邪修,只要参与千渠之战有功,就可以得到巨额报酬,还能重新做人。对于人人喊打,东躲西藏的邪道修士来说,无疑极具诱惑力。 孟河泽:我从前与这些邪魔外道打过交道,我去吧。 从前?什么时候?卫真钰纳闷。 你觉得呢? 卫真钰恍然:三生石? 孟河泽没好气地说:知道就行,不用说出来。千渠猎队,贴上避瘴符,随我出战,听我指挥! 对于各路邪派功法的弊病漏洞、招式中的破绽,孟河泽闭着眼睛也能点出来。 千渠猎队如猛虎入羊群,打得对面鬼哭狼嚎。 忽听卫真钰高声道:各位远道而来的道友们,且听我一言! 搞什么?和谈啊!孟河泽传音问。 你接着打,不用管我。卫真钰传音回道。 卫真钰继续高声道:正道修士阴险狡诈,为了正道名声,绝不会承认你们的贡献。千渠城一破,转过头来,下一个收拾的就是你们。你们不信,想想历史上哪次不是这样。 城下有人高喊:你当我们傻,华微宗发誓会兑现诺言! 谁发的誓,他能代表华微宗吗?就算他应誓而死,其他人依然可以动手。哦,他不用死,他可以先给你们灵石、法器、长老之位,兑现诺言之后,让同门再杀你们。千渠城门一破,这地方全是正道修士,你们还逃得过吗?卫真钰情真意切地劝说,别中了正道修士的圈套!回头看看,你们在这儿舍命死战,他们却在云船里乘凉快活! 孟河泽喝道:卫真钰你少废话,我刚才活动筋骨,还没杀过瘾! 话虽如此,他也知道不能将敌人彻底逼急了。若激出对方死战斗志,反而消耗己方战力。 孟河泽一边凶恶喊话,一边故意露出战阵中的破绽,让敌人有路可逃。 卫真钰又道:孟河泽,我知道你厉害,但我们的敌人只是正道仙盟,这些道友也是受奸人蒙蔽才来这里。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且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孟河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可没有,谁敢来千渠放肆,只有死路一条。 卫真钰:我最讨厌你这副模样!哎呀,西南方有个缺口,各位道友抓紧冲出去啊。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演千渠二人转。 邪道众人一边挨孟河泽的打,一边受卫真钰的挑拨,支撑不过半个时辰,便做鸟兽散。 群鸦飞去,毒物退散,天地重回清朗。 千渠城头欢呼如海,孟河泽凯旋而归。 洪福郡上空最大最华丽的云船里,聚集着正道仙盟各派话事人。 众人共商对策,愁眉不展,苦苦等候。 终于等到一道虚影凭空出现,袁青石赶忙上前行礼:从天上投放的毒烟、毒雾都被阵法阻拦。在洪福郡水源投毒也试过,但洪福水流入千渠后,先要经过一套水质净化阵法。宋潜机当年亲自引水开渠,顺手做了很多布置。 千渠北边就是毒瘴林,千渠人整天端着火铳在林中打猎,与各种毒物打交道。下毒对付不了他们,那群邪修也被孟河泽打退。师父,弟子已无计可施。 各派表面附和,心中却对华微宗起了怨言。以虚云半步化神之威,若能亲自来此,千渠城门何愁不破?虚云还在等什么? 您如今是仙盟盟主,更是当世第一,还请您想想办法。 迄今为止,我们已消耗千万灵石。千渠那群凡人却不需要补充灵气。我们耗不过他们。 虚云的影子投照在墙壁,显得无比高大。 他缓缓道:你们忘了,还有一种无形无色却威力无穷的东西,任何阵法都挡不住。 世上有这种东西? 虚云淡淡道:声音。 说罢袖袍一挥,虚影消散。 众人愣怔之时,忽听云船外有人高声通传: 望舒仙子到 只见彩云漫漫,轻纱飘飘,十余位貌美女修笑颜如花,怀抱琴瑟琵琶箜篌等乐器开道。 望舒仙子乘坐乌金车而来,超凡脱俗。 袁青石大喜:师父真料事如神! 望舒仙子一到,正道仙盟人心大定。 无色无形又威力无穷,不正是仙音门的音攻术吗。 望舒是虚云的好友,仙音门如今的掌门。 琴仙陨落、绛云身死之后,她便是当世音道第一人。 众人聚在云船甲板上,观赏望舒仙子摆出琴台、焚香告天。 我这一曲,名为《大悲曲》。望舒淡淡道,一曲将尽时,千渠信愿之力最弱,你们需把握机会,攻破千渠阵法。 袁青石喜道:有劳前辈,必不辜负前辈苦心! 云船开动,逼近千渠。 缥缈的琴声从云端飘下,似一场秋雨敲打瓦片,点点滴滴,纷纷扬扬。 这是什么曲子,真好听。千渠人举目望天,目露迷茫。 天地笼罩在秋雨般哀愁的琴声中。 琴音渐强,流云随之聚集,黑压压布满青天,像压在人心头。 仙盟众人早有准备,却还是被曲声吸引。仿佛听见此曲,就想起人世间种种伤悲。 人生没有意义,修行没有意义,战斗更没有意义,一切都是虚无都是空,终要归于尘土。 只想沉醉在琴声中,不想再理会红尘纷扰。 眼看有人眼眶湿润,袁青石喝道:速速清醒!守住心神! 众人一惊,从琴声中挣脱,随后喜不自胜。 望舒仙子的琴曲如此厉害,己方这些修士听到都会陷入伤悲愁绪,何况是被天音术针对的千渠凡人? 凡人没有灵气防身,神魂脆弱,一旦被琴声吸引,便会被哀伤、绝望侵袭,恨不得咬舌自尽。 宋潜机没死的消息传开后,千渠气势正盛,信愿之力越来越强。 但这一曲终了,千渠必民心溃散,斗志瓦解! 有望舒前辈在此,他们果然毫无办法! 此战大胜,望舒前辈当居首功! 望舒仙子听见四周赞誉,嘴角露出淡淡笑容,抚琴的动作越来越流畅。 她虽然斗赢了绛云,但仙音门在内斗中实力大损。妙烟、何青青又在秘境失踪。 她正需要一场大战坐稳掌门之位,证明自己这一派才是仙音正统。 千渠静悄悄,像一座死城。 望舒十指纷飞,如穿花蝴蝶。 琴声响彻天地,如狂风骤雨! 正道仙盟气势大振,高声叫好。 众修士亮出法器,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场。 袁青石高声道:诸位!琴曲将尽,今日便是千渠城破之时,且随我 话音未落,忽然千渠方向飘来一阵歌声。 歌声起先低弱,如幼童低吟轻哼,随后越来越大,轻快活泼,像潺潺溪流。 最终汇成江河,气势雄浑。 众人愕然不解。 他们在唱什么? 这般朗朗上口,应是一首民间歌谣。 歌声冲入云霄,冲击云船,众人听清歌词,脸色霎时一白: 我的家乡,在千渠的田野上。 你问家乡美不美,小河流水杏花香。 你问过得怎么样,梁上挂肉谷满仓。 你问这些多亏谁,神仙下凡是宋王。 你问为何要打仗,妖魔鬼怪太猖狂,太猖狂 望舒指尖一错,琴弦绷紧,额上淌下冷汗。 她强行提气,琴音拔高,险而又险地滑过低谷,攀上更高峰。 千渠歌声继续唱,声音更嘹亮。 数万人齐声怒吼,声浪如滚滚洪水,冲散乌云,席卷天地: 五月天晴朗,家家收麦忙。 岂能忍恶犬,怎能容豺狼? 手不抖心不慌,放下镰刀来打仗! 挺身而出拼一场,为我儿女做榜样,为我祖辈留荣光。 齐心协力保家乡,保家乡。 明年春风吹柳绿,再聚千渠田野上! 噗! 琴弦猛然崩断,望舒喷出一口鲜血。 掌门! 望舒仙子! 众人急忙围上,为她递灵药,渡灵气。 前辈莫急,先服下灵药,养好旧伤,明日再战。袁青石道。 众人听闻此言,想起望舒与绛云那场大战,以为望舒旧伤复发,纷纷开口劝慰。 望舒擦去唇边血迹,脸色惨白如纸。 她收起琴,扶着身边弟子的手慢慢起身,惨淡摇头:不,不成了。我回去了。 袁青石心沉下去,又听身后有人哼歌,不由大怒:对面千渠的战歌,你们跟着唱什么! 《千渠战歌》的歌词简单易懂,曲调朗朗上口。等歌曲重复唱到第三遍,千渠百万人放声高歌。 仙盟修士也忍不住跟着哼起来。 被袁青石点破后,众人急忙锁死听觉,用传音交流。 但这首歌的旋律似有魔性,称魔音灌耳不为过。就算听不见,依然在脑内循环播放。 越不想听就越清楚,念什么经都无法将五月天晴朗,家家收麦忙赶出脑海。 从我脑子里滚出去,别唱了!快住口! 岂能忍恶犬,怎能容豺狼嘿~ 一时间仙盟众人表情扭曲,痛苦万分。 望舒缓过神,摇头道:不怪你们。千渠之内,还有位音道强者坐镇。 这怎么可能?袁青石大惊。 当年华微宗喜宴,宋潜机借来玉箫独战仙音众人,没有帮手。 他带来的千渠修士,无一人通晓音律。 只是普通务农歌,怎么能破了我的天音术?这首曲子看似简单,其实每一个节拍,每一个音调,都由高手设计,暗合千渠灵气循环,又能借千渠气运之力。只要我用音律攻击,这首曲子就会调动千渠灵气反击我。这人到底是谁?! 望舒想不明白,众人更不解。 千渠能从哪里找出一个音律高手? 在万军阵前赢了望舒,正是扬名天下的大好时机,为何不出来叫阵? 众人陷入迷茫,只听云船外响起一声轻笑: 还能有谁,你家好徒弟罢了! 来者身穿青色长裙,云鬓高堆,面似芙蓉,艳光如刀。 何青青!望舒目光冰冷,你果然还活着! 何青青带着数百位仙音弟子,堂而皇之踏上云船,朗声笑道: 望舒,仙音令在此,见掌门为何不跪? 她一开口,全场寂静无声。 望舒怒喝:仙音令怎么会在你手里!仙音众人听令,随我拿下这逆贼。 仙音门两派对立之势重现。 前辈勿要动怒。袁青石拦在两人之间,我师父先前说过,大战之中,团结为重,个人恩怨当往后放。 望舒环顾四周,见众人视若无睹,似在审时度势,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 方才我当众吐血露了怯,他们不敢表态,反要阻拦我。罢了,先饶这妖女一命。 她想饶过何青青,何青青却不饶她: 望舒,是你杀害我师父,你认不认? 是我,我认,你又能如何? 望舒抬起头,无声微笑。 天下同道在此,虚云的影子随时会降临,你能杀我? 大敌当前,时局逼人,谁会允许你杀我? 忽而,何青青也笑了:我不杀你,我要天下之大,你无处容身。 千渠人不知天上变故,正在以歌声庆祝胜利。 司学祝凭将千渠学院的孩童们组织起来,教他们唱歌。 孩童走过大街小巷,唱完《千渠战歌》,又唱《收麦歌》、《种麦歌》、《打渔歌》、《丰收节赞歌》。 歌声满千渠,人们越唱越有劲。 分卷(147) 祝先生,这些歌都是你写的?卫真钰拦住祝凭。 词是我填的,曲子是一位姑娘所作。我不敢居功。祝凭笑道。 是个什么样的姑娘?会不会弹琴?长得美吗?卫真钰皱眉。 没听她弹过。祝凭想了想,应该是哪家农人的女儿吧。她裹着一件旧布斗篷,短头发毛糙糙的,不爱说话。在学院教小孩唱歌击鼓打铜锣。至于长相,我是个先生,怎么好盯着人家女孩的脸看。不过如果真长得美,肯定早传出美人的名声了。 粗布麻衣,打扮普通卫真钰摇头:应该不是。算了,没事。先生请忙吧。 正道仙盟兵分两路,一边在千渠攻城失利,另一边也没讨到便宜。 赵太极带人气势汹汹地去白龙江,以为顺风顺水势如破竹,却被当地帮派打了个措手不及。 等他们缓过神,重振旗鼓,那些人又像山精野怪般钻入山岭,消失不见了。 靠江吃江的小帮派熟悉地形,互相掩护,仙盟各派却开始彼此抱怨。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这才仅仅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一路上各路杂鱼都冒出来,各种陷阱、暗箭,令人防不胜防。 大衍宗、花溪派之流会与他们正面交锋,一些散修明知正面打不过,暗地使个绊子就跑,绝不恋战,也扰得他们疲惫不堪。 赵太极只得传讯向虚云求助。 而宋潜机和冼剑尘走得轻快。 两人一路翻过紫云山、飞过流沙河,渡过白龙江、趟过毒蛇沼、越过玉门岭 终于进入雪原。 雪原寒冷,大风呼啸。 前两日偶有闪电狼、雪云豹、冰山熊等等妖兽攻击两人,宋潜机借此磨炼剑法。 冼剑尘的九柄剑,他已得到五柄。无影,春秋,且住,渡川,月缺,好像五个脾气迥异的朋友,每天围在他身边转圈闲聊。 行至第三日,连妖兽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风景一成不变,天地间仿佛只剩蓝白两种颜色。 冰蓝色天空与延绵雪山之间,划过一柄无影的剑。 为了节省灵气,无影剑没有飞得太高。 剑上一人道:旅途如此漫长寂寞,你来唱个曲子,给为师解解闷! 御剑的白衣少年道:我不会。 那你讲个笑话。 我也不会。 冼剑尘轻嘶一声:讲个故事总行吧? 宋潜机想了想: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凡间传说,叫唐僧取经? 和尚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冼剑尘晃着腿,换一个! 宋潜机:可这故事里有四个人,也像我们一样,一直向西去。 冼剑尘:和尚也有把剑,放在大陆尽头? 和尚没有剑。和尚去西天取经,是为普度众生。 冼剑尘来了兴趣:一个小和尚,敢发如此宏愿,仔细讲讲。 故事是打发时间的利器。 日落月升,又是一天。 雪原的月亮极度明亮,将冰雪照得如琉璃。 宋潜机讲完了九九八十一难。 冼剑尘意犹未尽,问他有没有后续。 宋潜机笑了笑:你不觉得这个故事里面,有一位主角十分像你。 冼剑尘挺胸:为师肯定是金蝉子,收服逆徒,一意西行? 宋潜机摇头:不对。 难道是孙悟空,七十二变,火眼金睛? 还是不对。 那是猪悟能?天蓬元帅,痴心多情。 再猜猜。 沙悟净!卷帘大将,金身罗汉。 很接近了,只是还差一点点。 喂,你搞什么,总共就只有四个主角! 哦,白龙马不算数么? 冼剑尘怔了怔,抡起拳头:原来我是个坐骑?好你个臭小子! 宋潜机左躲右闪,无影剑剧烈摇晃。 宋潜机急忙控剑降落:哎哎,干什么!你自己要听故事的! 敢说为师是坐骑,找死! 无影剑坠地,溅起一阵雪尘。 笑闹声中,宋潜机面色忽变:有人来了。 终于来了。冼剑尘收起拳头,望向覆盖月亮的黑影。 他轻声笑起来:坐骑就坐骑吧。要是没有白龙马,金蝉子和三徒弟本事再大,照样去不了西天,取不回真经。 再远的路也有走完的时候。 再多敌人也有杀净的时候。 西天再难,终究会到达。 第195章 生逢其时 宋潜机仰头望, 覆盖月亮的黑影飞速放大,好似一颗陨星裹挟风火雷电轰向雪原。 他拎起冼剑尘,飞身疾退, 同时召出春秋剑横挡身前。 轰! 雪原仿佛被一只大火球砸中, 气温猛然升高。 方圆十里的积雪顷刻消融,未成流水便化为白雾,露出千年冰雪下的褐色冻土。 寒风萧萧,雪雾袅袅。极寒与极热的气流交替冲撞。 宋潜机飘飘落地,眯了眯眼, 只见一柄厚重宝剑入土三寸,剑身紫火闪动, 剑柄斜刺夜空。 华微镇山剑! 大地崩裂,以剑身为中心, 蛛网般裂纹向四周扩展, 一直蔓延到宋潜机脚下, 勉强停在春秋剑前。 一道熟悉身影从濛濛雪雾中缓步走出,右掌一张, 镇山剑便回到他手中:冼剑尘,你这一路不敢出剑, 只躲在徒弟身后,你躲够了吗? 距离上次相见,虚云仿佛年轻了二十岁,苍老的面容竟然重现光泽,两颊饱满,双目炯炯。 他浑身散发出强悍的化神境威压, 行走之间, 如一座大山拔地而起。任何修士见了都会心生畏惧, 拜倒在他脚下。 可惜今夜没有人拜他。 宋潜机和冼剑尘连日赶路,风尘仆仆,却像没有看见他。 听见没?宋潜机收回春秋剑,撞了撞冼剑尘的胳膊:你有没有反省过,你为什么这么招人恨? 冼剑尘双手轻抚鬓角,十分做作:不招人妒是庸才,何况为师长这么帅。 宋潜机立刻弯腰做呕吐状:谁家不要的脸皮扔在地上。 他原本不是一个爱逞口舌之快的人,也不擅长吵架斗嘴。 奈何冼剑尘十分嘴欠话多,宋潜机的灵气又要留着斗法突围,只能动嘴反击。 两人一路吵吵闹闹,竟一刻也清净不下来。 虚云脸色已铁青。 他今夜神功大成,从天而降,迫不及待想看到对方如临大敌的紧张和恐惧。 但冼剑尘依然是冼剑尘,宋潜机也依然是宋潜机。 冼剑尘甚至对他说:既然有徒弟,干嘛放着不用?早知道教徒弟这么容易,带徒弟好处多多,我两百年前就该收个徒弟!你不明白这道理,看来你徒弟不中用。 宋潜机实在不忍心听,低声问:你从没挨过打吧? 华微镇山剑颤了颤,似乎感应到持剑者的愤怒,发出一声长吟。 虚云冷笑:两百年前,正是你血洗乾坤殿的时候。 冼剑尘回忆道:当年你还是个不入流的金丹长老,手无实权,没有我,哪轮得到你做掌门? 不错,我是该谢你。虚云竟然同意了。 但他双瞳已然泛起血丝。镇山剑散发出炽热烈焰,将千年冻土烤焦。 在二百前的那场噩梦里,冼剑尘大开杀戒,华微宗高层死伤殆尽。 然后他随手点了一个人,扔了一坛酒,说从此以后你来做掌门。 有冼剑尘开口,自然没人敢反对。被选中的那人就是虚云。 没有冼剑尘,就没有掌门虚云,也没有乾坤殿上悬着的剑。 他的权力、地位和荣耀因此而来,两百年的耻辱、恐惧也全是拜这人所赐。 斩杀冼剑尘就是斩杀心魔。 也不用太感谢,磕几个头就行。冼剑尘竟大笑应道。 虚云的威压瞬间变得狂暴,如高山倾倒般扑杀下来。 宋潜机以春秋剑撑起剑气屏障阻挡,额上渗出细密冷汗:你不能少说两句? 话音未落,镇山剑破风而至! 四野茫茫,无遮无拦,宋潜机别无选择,只得持剑迎上。 春秋剑是王者之剑,镇山剑是护山之剑,都是气运冲天、天威煌煌的神兵。此地又辽阔无涯,正适合施展大开大合的霸道神通。 两剑战在一处,剑光吞吐不定,如一白一黑两条狂龙游走天地,怒吼搏杀。 月光被剑气搅碎,剑影覆盖方圆十里,宋潜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除了境界差距,对方的灵气异常浑厚,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你这次还不帮忙?他对冼剑尘大吼。 一支短剑倏忽飞来。 只听冼剑尘道:这是我二百年前大闹华微宗用的剑,名为斩邪。此剑百邪不侵,专克世间邪门歪道。既然一切恩怨因它而起,便由它了结罢。 这么短?宋潜机换了剑,顿时无语。 镇山剑乃护宗之剑,虚云练的是正统华微剑法,此地更不是西海某座魔窟,他拿这柄斩邪有什么用? 镇山剑四尺六寸,暴烈如火。斩邪剑只有名字威风,长不过两尺,气息澄净如一汪清泉。 一时间黑龙纵横咆哮,白龙气势大减。 虚云得意冷笑:宋潜机,你了解这个人吗?你知道他的过往吗?他残暴无情,不择手段,等他取回他的本命剑,你就对他没用了,他还会留着你吗?如果他真的需要徒弟,这数百年为何独来独往?! 假如说除了冼剑尘,虚云在这世上只能再杀一个人,他一定选宋潜机。 千渠的崛起伴随着华微宗的衰落。没有宋潜机,他唯一的女儿也不会背离父亲和宗门,一意孤行,走上一条歧路。 解决宋潜机就是解决后患。 冼剑尘好像没有听见这些挑拨的话,依然念着斩邪剑心法。 镇山剑的剑气充塞天地,宋潜机无法尽数为他挡下。冼剑尘席地而坐,任由衣衫被剑气割裂,现出道道血痕。 你手持斩邪剑,需心意澄明,笃信邪不胜正。百邪由心而生,先斩断自己心中千般贪欲,再来斩妖除魔!冼剑尘忽拍手而笑,我差点忘了,你这人没大出息,只知道守着一亩三分地,哪里有千万种贪心? 一亩地已有千万种好,何必还要上青天。宋潜机笑道。 他手中斩邪剑越来越轻灵,仿佛潺潺细流,无孔不入。 道道清气涤荡天地,浓云破碎,月影重现,狂暴的镇山剑竟被克制。 虚云惊怒:怎会如此! 冼剑尘叹道:你修了速成的邪法,此生无缘大道了。 他笑容收敛,语气竟有些惋惜。 虚云眸光闪烁:死到临头还胡言乱语! 冼剑尘:若非如此,斩邪剑如何能克你? 虚云喝道:开! 空间震荡,界域铺展。一座真正的高山向冼剑尘、宋潜机轰然压下! 宋潜机早有提防,也喝了一声:开! 两处空间互相碰撞,只见一片金光闪烁、金芒缭乱,巍峨高山竟被海潮般的麦浪阻隔,连镇山剑也被无边麦田淹没。 趁此时机,斩邪剑一以化十,剑影齐出! 虚云正要召回镇山剑,忽然身形一僵,向后倒去。 他跌在地上,怔怔低头,望着胸前血洞,不可置信又极为不甘:为什么?! 明明是他神功大成,修为更胜一筹。 斩邪剑慢悠悠飞向宋潜机手中,道道清气溢散而出,洗涤狼藉遍野的战场。 雪雾尘屑、黑白剑影霎时消散,夜空恢复晴朗,明月重现光辉。 冼剑尘站起身:这次你若是本体亲至,说不定真能逼我出剑,可你怕我。就算知道我受了伤,手里也没了本命剑,你还是怕我,你只敢来一具化身,这一战注定是赢不了。 斩邪剑绕着宋潜机飞,不肯回鞘。 宋潜机摸摸它,像抚摸一只邀功的小狗:化身死亡,本体也会受创,千渠之战你们打不赢,退兵吧。 你以为你赢了吗!虚云跌坐在血泊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地大笑,宋潜机,你真是拜了个好师父。这世上想杀他的,不止是人!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隆隆巨响,似滚滚雷声。 那声音由远及近,直到大地开始颤动。 仿佛海啸即将来临,雪崩正在酝酿。 正道仙盟一半在攻打千渠,久攻不下。另一半来追杀宋潜机,却被反对势力牵制,疲惫不堪。 敌人手中还有什么牌? 宋潜机望天,神色微变,祭出无影剑:走! 漫天雪尘中,那些黑影的轮廓终于清晰。天上地下,数不清的妖兽声声怒吼。 三头鸟的巨翅遮天蔽月,铁齿虎的利爪掀起地皮,更有银鳞蟒载着红毛龟,金大鹏驮着银臂猿,豺狼虎豹、蛇虫鼠蚁汇聚成滚滚兽潮,黑压压涌向雪原。 这些蛰伏地下洞穴,龟缩不出的强大妖兽,竟同一时间苏醒出动,加入这场修真界大战! 我派人唤醒它们,告诉它们你受伤了,只要吃掉你的心,就能治好你留下的剑伤,得到你的力量!虚云对天上无影剑嘶声大喊。 冼剑尘回头,望着黑压压的海潮笑起来:你听听,为师不是白龙马,是个唐三藏啊! 宋潜机无语,这种事有什么值得骄傲吗。 虚云喝问:你当年战天战地,不管是修士是妖兽还是其他什么东西,世间叫得上名号的活物都被你打了个遍。今日全天下都要杀你,你还不后悔? 冼剑尘张开双臂,振袖大笑:有何悔之?生逢其时,天命所归! 分卷(148) 虚云闻言喷出一口血。一具化身绝了生气,化作灰烬飘散。 宋潜机想起来了,冼剑尘年轻时候也不是什么仙门世家的潇洒天才,是个以一己之力拉动全修真界内卷的奋斗逼。 与他同时代的强者,不管是什么物种都只有倒霉二字可说。 你做人也太失败了!宋潜机一边操控无影剑逃命,一边骂道,它们发了狂。我们早晚会被追上。 极速飞驰时,只要灵气稍有不济,飞剑速度就会减慢。 而宋潜机别无选择,只能在茫茫雪原上,向大陆尽头飞。 蚁多咬死象,何况这滚滚兽潮不是一群蚂蚁。 雪原无遮无拦,正合适巨兽发威。 给我换一柄剑。宋潜机喝道。 换什么?冼剑尘眨眨眼。 宋潜机:你定有一柄斩妖之剑,还不拿出来! 先前无相说过,冼剑尘除了本命剑,还有十二柄剑,转战天下毁去三柄,还剩九柄。 暗杀刺杀用无影剑、杀奸佞用春秋剑、在江上用渡川剑、用什么剑取决于在什么地方、要杀什么人。 对于不是人的,当然也有克制之法。 冼剑尘摇头:年轻时我觉得它们吃人,我就该杀它们。后来年纪大了,渐渐悟出非我族类,也不必赶尽杀绝,不如给它们留一口精气,让它们不敢出来作乱便罢了。所以那三柄能战妖兽的剑,已经被我毁去。 鸟类载着地上走兽追击飞剑。阵阵腥风扑面,兽吼震荡,激起血气翻涌。 宋潜机忍不住吐出一个字:淦! 冼剑尘:天然克制凶兽的宝剑,我已经没有了。既然拿什么剑都一样,你就随便打打吧。 我打得了吗?!宋潜机怒喝,打到猴年马月再上西天? 冼剑尘皱眉: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让为师下去打吧。 拉仇恨一流,没有用也是一流,宋潜机心中大恨,瞬间骂了对方一万遍。 忽然他怔了怔,右手一伸,举起一只宝匣:来。 徒弟,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冼剑尘小心翼翼地提醒,你这匣子是空的哦。 别睡了,起来吃饭了。宋潜机向天大喊,乖、乖 完了,真的疯了。冼剑尘喃喃。 血河谷深处,一座春光烂漫的仙山开始震荡。 画春山受到宝匣召唤,徐徐向上抬起。 滚滚落石之间,一只长毛巨犬模样的妖兽钻出来。 它身形飞速膨胀,背生四翅,腹下六足,忽向天怒吼一声,振翅飞起,没入夜云中。 雪原从未如此热闹。 月落日升,一柄无影剑引着兽潮席卷天地。 千万只发狂妖兽,不要命地追逐唐僧肉。 与小山般的兽类相比,剑上两个人影显得无比渺小。 他们飞了太久,越飞越疲惫。 乖乖、乖乖!宋潜机一声声唤。 冼剑尘忽想起什么:你在喊那只混沌?那混沌认过主,不会听你召唤,受你驱使。何况我封印过它,你也将它镇在画春山下,它定是恨你。 宋潜机反驳:不,我喂它吃饱,它不恨我。 凶兽哪能喂熟。冼剑尘道,混沌乃上古四大凶兽之一,体内煞气冲天,见了这些发狂的妖兽,定会被它们勾得狂性大发,也要来吃你! 嗷!一声怒吼响起,巨大的阴影挡住朝阳金光。 天地间顿时一暗。 吼声蕴含远古威压,令百兽仰头张望。 混沌从天而降,如一面钢铁城墙,挡在兽潮与无影剑之间。 混沌六翅掀起罡风扑面,宋潜机踉跄一步,险些跌下飞剑。 冼剑尘扶起他:看见没有?雪上加霜啊! 那混沌转过头,湿漉漉眼睛望着他们,张嘴又叫了一声,声音低沉,却没有狂暴之意。 冼剑尘拧眉:它喊什么? 宋潜机摸摸混沌长毛:它说对不起来晚了,已经尽力飞了。 冼剑尘震惊无语。 第196章 无处容身 混沌被抚摸脑袋, 尾巴猛然甩起来,像一把巨型羽毛扇。 它从睡梦中苏醒,迫不及待要饱餐一顿, 于是扬起脖颈, 对日长啸: 嗷 吼声蕴含远古威压,唤醒百兽血脉中深藏的畏惧。 兽潮中最胆小的,已经逃得不见踪影,另一些因恐惧而更加狂躁不安。 宋潜机却道:等等。 他当着冼剑尘的面,明晃晃取出净瓶,喂了混沌几口不死泉。 不死泉轻轻震荡两下,仿佛在问为什么又拿我当兽粮。 冼剑尘张着嘴, 第一次露出过分惊奇的表情, 想摸摸净瓶又收回手: 不死泉!你、你用不死泉收服了它?! 混沌看他的眼神极度凶残, 他毫不怀疑如果旁边没有宋潜机,这只凶兽绝对想吃他。 不是收服。它有主人,也有自己的名字。宋潜机收回不死泉,乖乖去吧。 混沌扇动翅膀, 冲入兽潮。 它身形庞大遮天蔽日, 巨口如渊,利爪如刀, 颇有一夫当关, 万夫莫开之势。 一时间天上地下血肉横飞,惨叫声声。 冼剑尘望着战斗中的混沌, 徐徐开口:上古之时,凶兽由天地煞气孕生。修士想要驱使它们四处征战, 必与其缔结极严苛的契约。我初次见这混沌就觉得奇怪, 为什么主人死后, 坐骑可以独活,而且依然强大,不受丝毫影响?除非坐骑找到契约漏洞,吃了主人,才能挣脱契约。 宋潜机不回答,只问道:你看过它戴的玉牌吗? 什么牌? 它脖子上有块姓名牌,由养魂灵玉打造。随身佩戴此物,可以滋养神魂,强健灵脉。这种材料在上古也是珍稀难得之物,谁会拿来挂坐骑? 冼剑尘怔了怔:莫非血河老祖爱装阔摆富? 亏你想得出来!宋潜机无奈,你有没有想过,它不受影响,或许因为它的主人根本没有与它签订契约,更没有将它当成坐骑。血河老祖宁愿独自战死,也要让它活下来。它沉睡数千年,醒来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但就算外面世界广阔无边,精彩万分,它也不愿离开血河谷。就算这些千年里出了无数厉害大能,惊世天才,它也不愿改认别人为主。就算它的主人早就不在了,它还在等你用契约可以让别人为你卖命,却不能让人与你相依为命。 混沌仍在进餐。在残酷的战斗中,才真正展现出上古凶兽的威能。 血雨纷纷,染红纯白冰雪。来时气势汹汹的兽潮逐渐溃不成军。 竟是如此吗?冼剑尘怔然。 他皱着眉不说话,忽灵光一现,想起自己用师徒契约强绑宋潜机的事: 好小子,你讲这么多,原是为了拐着弯骂我! 不,我是想说,人和凶兽之间尚且可以互相信任,冼剑尘,你不妨也对这世界多一点信任。宋潜机将净瓶递给他,坦然道,喏,你想看就看,想摸就摸吧。你这些天喝的茶汤里,都掺着瓶口的水雾。你没感觉伤势好转吗? 不死泉在瓶中轻晃,声如泉水叮咚,清脆悦耳。 冼剑尘支吾道:我的伤很特殊,没得治。 宋潜机以身作则,展示同伴互信,冼剑尘似乎并不领情:出发之前,你说我们永远比他们多一样东西,就是指这个?你怎么不早说。 宋潜机:不是它,是运气。我这辈子,运气格外不错。我当时说出来,你多半不信,只会以为我诳你。 冼剑尘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一路虽然一直在战斗,却总能化险为夷,突出重围。 宋潜机对逃亡路线极熟悉,仿佛曾经走过一遍。路上更有各方出手相助,轮流护送他们走进雪原。 这运气岂止不错,简直逆天。 宋潜机忽喊道:乖乖,回来。 混沌停步,狂暴之气收敛,转身歪歪脑袋,用眼神问为什么。 宋潜机又喂它喝不死泉:它们已生退意,不必赶尽杀绝。 有了清凉的甜水,混沌立刻将腥臭干硬的兽肉忘在脑后。 兽群趁机逃窜,去时比来时更快。 兽潮褪去,露出被污血染红的皑皑白雪。 晴朗蓝天下,朝阳金光照着碎骨残肢,雪原像一块被肆意涂抹的画布,圣洁又恐怖。 冼剑尘嘟囔:我看你才是唐三藏,它是孙悟空 混沌吃饱喝足,伸出两只前爪,前身趴伏,后背拱起。 回去睡吧。宋潜机拍拍它脑袋。 混沌甩着毛茸茸的尾巴,不肯走。 我会去看你,喂你喝甜水。宋潜机保证道。 混沌低吼一声,一飞冲天,好似白日里一颗流星。 宋潜机与冼剑尘乘着无影剑,再次上路。 战场被抛在身后,浓烈的血腥味渐渐被寒风吹散。 你既然能驱使它,为何不让它留下,或者让它去千渠?冼剑尘问。 宋潜机:你还不明白吗?它是来帮忙的,不是来受我驱使的。我不是它的主人,也不会让它去吃人。它能感觉到别人对它的态度,你如果将它当畜生、当利剑,只会激怒它。 所以你把画春山留在血河谷,既是镇压,也是保护?你这人真奇怪!冼剑尘忽叹气,你连最不想用的混沌都召出来了,看来你的牌也打完了,我们的好运该耗尽了。 宋潜机脸上平和的笑意淡去。 大战像一个漩涡,将整个修真界卷进去。 时至今日,所有后手尽出,暗牌也都打成明牌。虚云被宋潜机击败,兽潮被混沌击溃,千渠城依然固若金汤。 从表面看,正道仙盟黔驴技穷,而千渠一方占据优势,必能取得胜利。 但宋潜机和冼剑尘无比清醒地知道,最后的考验即将来临。 无影剑飞入连绵雪山,消失在茫茫山雾中。 这次换冼剑尘站在前方控剑,宋潜机坐在剑后休养。 其实。宋潜机轻声说,我还有一张牌。 冼剑尘: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宋潜机大喊:我说你就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你的本命剑为什么留在世界尽头?你二百年前为什么跟华微宗结仇?你和那个被你封印在擎天树下的人,到底有什么恩怨? 冼剑尘捂住耳朵:风太大啦,为师听不见 在正道仙盟的期盼下,华微宗掌门虚云前往雪原拦截宋潜机、冼剑尘。 众人迫不及待要庆祝胜利,却没等到二人身死,只等来虚云战败重伤的消息,又望见混沌咆哮着掠过高空。一时间风雨欲来,人心惶惶。 洪福郡上空的云船在风中飘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望舒仙子的仙音术被千渠合唱克制,千渠城门依然牢固不破。 正道仙盟还有什么招数可使? 连修为最高的虚云掌门都受了伤,谁还能抵挡他二人西行之势? 待那个人取回本命剑,重回天下无敌,我们一个也逃不过了! 有人颤巍巍试探:要不然,退兵吧? 这条建议立刻被反驳:你以为现在退兵,那个人就能放过我们吗?开弓没有回头箭,太迟了! 纪家长老急喝:当初可是你们华微宗拉大家上了这条贼船,说宋潜机已死,千渠一群凡人和低阶修士不足为惧,结果呢? 说得对,我们都是受你们蒙骗! 华微宗长老不甘示弱:现在说这些有用吗?你们当初为什么而来,自己心知肚明! 为什么?无非为了千渠浓郁的灵气、富饶的土地、高产的灵石矿,还有传闻中宋潜机留下的宝库。 云船里争执爆发,众人分成两派,几乎撕破脸面、动起手来。 他们有多愤怒,就有多绝望。 够了!袁青石喝道,如今只有一条活路,你们还看不清? 什么活路?哪里还有活路,条条都是死路。 在冼剑尘抵达世界尽头之前,攻破千渠郡。以千渠土地、子民和宋院弟子为人质,威胁宋潜机,用誓言约束他们。 场间安静下来,吸气声接连响起,没有人再开口。 袁青石一字字道:这一战打赢了,就能谈判讲条件。宋潜机不勤政却爱民,我们占据主动权,大可谈下千渠半数财宝,弥补此战消耗绰绰有余。一旦输了,大家只能一起做剑下亡魂。依那个人的脾性,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过他的剑。你们怎么选? 满船修士面面相觑,神色逐渐从犹疑动摇转为坚定。 原先攻打千渠,只是出于掠夺之心,各方斤斤计较投入,总想让别人先拼命,自己躲在后面捡便宜。 现在被绑在一条船上,要跟死亡阴影抢时间,立刻被激起求生意志。 为今之计,只有如此! 如果宋潜机不受威胁,大家就一起死。千渠是我们唯一的筹码! 攻破千渠,反败为胜! 绝望、仇恨、恐惧能击垮一个人,也能造就一群无路可退的亡命之徒。 袁青石略松了口气,师父没有隐瞒受伤的消息,用意正是在此。 他望向人群后方:天音术虽难动摇敌方人心,却可以增持我方攻击威力。还请望舒仙子再施展一次。 望舒身前的人群纷纷让开,四周修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只见她云鬓高堆,衣饰庄重华贵,神情冰冷,眉心微蹙。 她身边的仙音门弟子忧心劝阻:仙子旧伤未愈,恐怕不方便 望舒才受过反噬,实不该再运功。何况何青青还在这里虎视眈眈。 分卷(149) 望舒却道:这有何难? 先前仙音门两派相争,被众人劝阻安抚下来。 表面是劝二人大战当前,以大局为重,不宜再起争端,实则是不想蹚浑水。 无利不起早,就算望舒真的欺师灭祖、残害同门又能如何,事情已经过去了。 就算仙音令在何青青手里,也没人愿意主持公道。 何青青见众修士回护望舒,竟没有负气离开。 两人分明已经图穷匕见,却奇异地共处一室。 望舒继续道:若要以乐助阵,我派还有一门禁术,可汲取洪福灵气,灌注乐声中,随时补充诸位的灵气消耗。诸位只管全力血战,不必顾惜灵气消耗。 前辈高义!袁青石行礼道。 众人大喜,纷纷称赞仙音门。 望舒锐利的目光穿过人群,直直射向某处: 此法损伤自身,才被列为禁术,且师父只传给我一人。宗门如今出了逆徒,我后顾之忧未消,只怕无力清理门户,如何施术? 撕破脸面后,何青青没有负气离开,一直留下这里,反而让她更加忌惮。 直觉告诉她,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尽快铲除此敌。 众人明知望舒在讲条件,依然同仇敌忾、大义凛然: 仙音门四分五裂,我等亦是心痛不已。 匡扶道义人人有责,仙子既然不惜自身,我等自当为仙子排忧解难。 这,这袁青石随望舒目光看去,只见何青青静静坐在窗边,不笑不言,却像坐在花丛深处,容貌比身后朝霞更艳丽。 他心中升起怜惜之情,一时竟说不出话。 不等望舒再开口,各色法器已亮了出来。 有人道:何仙子,不如你交还仙音令,就此离去吧,勿让大家为难。 何青青身侧众仙音弟子将她围在中间,神色愤怒。 一人喝道:放肆,仙音令在此,何仙子才是门派正统!你们想干什么? 望舒扶了扶鬓上珠钗:一块死物罢了,除了能调动仙音阵法,还有何用? 她身后侍立的弟子道:何仙子怎么能称仙音正统?你拜入我仙音门才几年光景?我仙音弟子个个貌比天仙,而你出身低微、容貌丑陋,没有你师父给你换的这张假脸,你敢见人吗? 哗啦!望舒得意扬袖,一幅卷轴霍然展开,悬于半空。 嘶!众人定睛一看,脸色骤变,如遭雷击。 画上赫然是何青青从前的模样 瘢痕交错,五官扭曲,状如厉鬼。 与此同时,何青青听见一声传音:你若在仙音门用仙音令发难,我恐怕还要忌惮几分,可你太蠢,竟然来这里自寻死路。你说要我无处容身,看看现在,是谁无处可去? 何青青站起身,走近画轴,直直盯着那张丑陋的面容。 任由望舒传音嘲讽、众人指指点点,她好像什么也没听见。 她今日穿了件青绫裙,行走间裙摆漾开粼粼波光,身姿挺拔如青松: 画功不错,我从前,就是这副模样。 她竟然笑起来。 何、何仙子。袁青石低声道,留下仙音令,我护送你离开这里。 可我不想走。何青青叹气道,我看明白了。为了攻破千渠,向宋潜机求来一线生机,你们真是什么条件都愿意答应,什么事都愿意做啊。 她语气嘲讽,惹得众人怒火中烧。 纪家长老喝道:妖女!敬酒不吃吃罚酒! 袁青石急忙传音:何仙子现在不走,恐怕有危险。我知你心中有恨,可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虚云真人何在?何青青不理他,只高声道,这船上有传音阵,我们在这里说出的每一句话,你在乾坤殿都能听见,对不对? 大胆!掌门重伤,正在闭关休息,你怎敢惊扰!华微宗六位长老将她团团围住。 虚云与望舒多年交好,华微宗老一辈默认该帮望舒对付何青青。 望舒见大局已定,轻蔑地转过身,似不屑再看对手:她不走,就将她扔下去吧。 何青青忽道:当日你将我打成重伤,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望舒回头:哦? 我得了许多擎天树的汁液,将它炼成丹药。食用这升仙丹,无论什么样的伤势,都可以痊愈 她取出一只剔透玉瓶,在指尖把玩:擎天树汁液我有很多,这丹药也只有我一人能炼。 话未说完,望舒心中闪过不好预感,急急喝道:妖言惑众! 已经有人嬉笑着问:那如果不曾受伤,还能吃吗? 何青青笑道:有益无害,自可更上一层楼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何仙子被逼到绝地,开始说疯话了吗? 虚云真人,你还不出现?何青青高声道。 掌门何等人物,岂是你想见就能掌、掌门?! 威压蓦然降临,一道晃动的虚影出现在半空。 众人急忙行礼,口称真人、掌门,只有何青青不动:我知道你练的是什么功法。你要我说出来吗? 华微宗长老喝道:掌门练的功法,我们都知道! 虚云神色微微一僵,垂眸沉默。 华微宗众人忽觉形势不对,惊惶闭口。 何青青手臂轻抬,腕上一串深红佛珠便露出来:只有我能治好你。 虚云长叹一声:望舒仙子,你你还是先离开罢。 你!望舒大惊失色,你疯了吗?! 众人震惊无言。云船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仅是如此?何青青竟然还不满意。 虚云又道:仙盟各派本是一家,还请何仙子以大局为重,将升仙丹分给大家。我不在时,华微弟子见何仙子如见我,尽可听她号令! 望舒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仓皇后退两步,目之所及尽是冰冷不善的面容。 那幅厉鬼画像燃烧起来,火焰明灭,转瞬化为飞灰。 恍惚间听见何青青的传音:我不杀你,我要天下之大,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我要你看着你的徒弟如何背弃你,我要你看着我统一修真界。 第197章 宋院想你 虚云真人战败负伤的消息传到仙盟后不久, 便随一张阅后自焚的符箓传往千渠郡。 正道仙盟的船队悬停在云外,不甚关心地面蝼蚁发生的事,更不知洪福与千渠之间有地底密道连通。 在洪福仙官的暗中安排下, 两郡传递消息不用灵气,更不会惊动仙盟修士。 传信符箓从卫真钰手里递出去,刚到孟河泽手中, 便烧得只剩灰烬。 纪辰伸长脖子也没看清喜报,颇有些惋惜, 却笑道:这下好了,连虚云都没拦住宋兄, 看他们还能有什么手段。 卫真钰微微皱眉:却不知宋师兄这一战打得辛不辛苦, 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 孟河泽乐观道:没说师兄受伤,说明没受伤。先把消息传开, 大家今晚轮流守夜,轮流吃肉。 卫真钰无语:吃吧吃吧, 我让人准备调料。 司学带着学院孩童们敲起铜锣、吹起唢呐: 各位乡亲父老, 宋王在雪原打败了虚云!虚云狗贼已经躲进自家门派,不敢出来了! 战斗还没有结束, 但胜利终将属于我们! 炎炎夏日,千渠人枕戈待旦、厉兵秣马。 空气里飘着泥土香气、水汽和火药硫磺味。 田里麦子无人收割, 迎风疯长,远望如一片金色海洋。 铜锣一敲,喜讯口口相传: 虚云狗贼是哪个? 那厮就是华微宗掌门, 就是他下令来攻打咱们千渠。 好哇, 原来是他。宋王威武!天佑千渠! 傍晚人们放下火铳, 收起火器, 围着篝火唱起务农歌。 战时庆祝不能喝酒,却可以吃肉。 肥瘦相间的兽肉刷上蜂蜜,架在烤炉上炙烤,洒满千渠十三香调料。 外皮焦酥包裹着鲜嫩的肉块,香气随风飘散,令人垂涎三尺。 在歌声肉香里,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得以舒展,积累的疲累不知不觉间消除干净。 徐看山和丘大成在跟几个弟子赌钱,有人赌一个月内战争结束,还有人赌正道仙盟明天就退兵。 纪星胃口大开,吃了半只烤全羊,周小芸在旁边给她递酸梅汤,劝她缓缓再吃。 欢笑声声,篝火噼啪。 纪辰:其实我最近在想,青崖怎么一直没有动静。宋兄给子夜文殊的匣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青崖弟子为书圣守孝,闭门不出,安静沉默得仿佛不在修真界。 卫真钰附和:为什么咱们没有那匣子,单单给他一个?若要交代千渠的事,应该交代给我们才是。子夜文殊远在青崖,人也死板,一天说不到十句话。跟这种人来往,有什么意思 又是典型的卫平语气。孟河泽鼻子动了动,在烤肉浓香中,隐约闻见一丝熟悉的茶香,立刻粗暴打断: 你是不是吃得太饱了?饱暖生是非。宋师兄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别多问,也别多管。 卫真钰凉凉地斜他一眼:宋潜机又不在这里,你跟我俩还装什么正人君子。那匣子里是什么,你敢说你不好奇吗? 要论装相,谁比卫总管会装,卫王你说呢?孟河泽冷冷道,我确实好奇,但我不会胡乱揣测! 话题被强行中断。三人心不在焉地吃完烤肉,像怀里揣着三只猫。 纪辰摸摸下巴,状似无意道:我觉得宋兄不像会留灵石法器的人。 卫真钰不动声色道:唔,应该也不是功法秘籍吧。 孟河泽立刻否定:你们太不了解宋师兄了。能被他装进匣子,一定是心爱之物,比如土豆花。 卫真钰夸张地赞美:哇,你好了解他! 随即语气一变:谁刚才说不会揣测来着? 孟河泽神色微僵,不再开口。 纪辰低头偷笑,抬头时面色正经:平时送竹笋土豆没关系,大战之前,还送土豆花?不应当,说不通。依我之见,肯定不是 话未说完,他忽然神色一变:敌袭! 千渠防护阵法由纪辰掌控,卫真钰问也不问立刻起身,高声道:准备战斗! 孟河泽已经抄起剑,招呼宋院弟子。 歌声戛然而止,战鼓声大作。 方才轻松谈笑的城防队、冲锋猎队、火铳队、火器队等等小队顷刻集结完毕。 轰! 爆炸声如惊雷。 眨眼之间,千渠上空雷声滚滚。 各色法器、符箓密集攻击防护阵法,引发阵阵爆炸,彩光照亮半边夜幕。 仙盟云船上飞出道道流光,修士们乘着飞剑,如潮水般涌向千渠。 纪辰飞速拨动阵盘,全力控制阵法。 孟河泽准备带队迎战。 当心,这次不一样,不要正面硬拼。卫真钰拦下他,神色凝重。 仙盟修士从未有过如此团结的声势,恐怕是虚云受伤刺激了他们。 不对劲,他们的修为竟然普遍上涨了,怎会一夜之间变化如此快? 卫真钰当机立断,下令启动火炮。 由司工设计发明,沉重如铁山般的火炮终于现世。 大炮一响,地动山摇,烟尘漫天。 对面攻势暂缓,纪辰肩头压力骤然减轻。 孟河泽趁此机会,带宋院弟子冲出防护阵,准备打对方个措手不及。 刚到阵前,洪福郡上空忽然传来一阵琴声。 琴音急促、凄怆,如丧钟。 仙盟修士闻琴而退,留下千渠众人茫然不解。 怎么还没开始打就结束了? 面对修为暴涨,来势汹汹的仙盟修士,千渠人已做好迎接苦战、通宵血战的觉悟。 谁知道雷声大雨点小,从头到尾,对面竟然只攻了半刻钟,便匆匆折返。 卫真钰、孟河泽、纪辰站在城墙上,丝毫不敢放松,面对洪福方向,静观其变。 直到后半夜,洪福地道来的密信解惑 有刺客潜伏在华微宗内。虚云遇刺,命悬一线。急请仙音门现任掌门何青青为其疗伤。 是真的吗?纪辰不敢相信:遇刺?那狗贼人在华微宗,像只不离壳的千年王八,谁能在华微宗刺杀他?难道是疯了,不想活了? 卫真钰:有何奇怪,刺杀一事就要兵行险着。莫忘了,当年还有人在千渠刺杀千渠王。 刺客是见不得人的行当,没脸孔没姓名,不需要被记住也不需要被谁感谢。 我差点忘了,你也是个刺客。孟河泽道,你觉得这次是谁? 卫真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虚云在雪原被打伤,也不是谁都能去刺杀的。更何况华微宗阵法严密,要潜入等待机会至今想干这种事的人不少,真能做到的只有一个。 是他?纪辰问。 是他。孟河泽点头。 他们都想到了。 卫真钰忽对夜空高喊:喂! 孟河泽和纪辰吓了一跳,不解地看着他。 卫真钰举起双手,像喇叭一样放在面前喊话:想回来就回来,装什么酷?你觉得自己很威风吗?你一个刺客,逞什么英雄? 孟河泽想了想,接着喊道:库房的布料一半发霉了,另一半褪色了。你那只猫吃得太多,像你一样浪费粮食,别指望谁会帮你喂它。你他声音忽然低下去,似乎有些难为情,你的猫想你了。 分卷(150) 纪辰大喊:他是说他想你、我们想你、宋院想 孟河泽气得大吼:我没说过! 卫真钰笑道:他说了,他每天都说 孟河泽:胡说八道! 千渠夜凉如水,一颗颗星子闪硕着,像硕大宝石。清爽西风吹着彩云追逐明月。 三人对着高远的夜空轮流喊话、嬉笑喝骂,声音飞上云霄,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第198章 苦中作乐 无论在千渠还是在千渠外, 抬起头总能望见同一片夜空,同一轮明月。 今夜明月亮得惊人,尤其在茫茫雪原上。 越接近大陆尽头, 气温越低。若非修士有灵气护体,血液都将被冻成寒冰。 翻过雪山, 宋潜机便降下飞剑, 放弃和越发狂暴的罡风对抗。为了最后的大战,他要节省灵气。 这片没有人、没有兽、没有花草,没有任何活物的雪原上, 却有两人在月下跋涉。 冼剑尘披着御寒的黑色大氅,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还扶着宋潜机的肩膀节省力气。 宋潜机穿着素色白袍, 拄着无影剑当雪杖, 几乎与白雪融为一体。 两人的脚印深深浅浅, 像一条小溪蜿蜒向前, 被月亮照得闪闪发光。 徒弟,你说的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到了西天之后是什么? 当然是取得真经、普度众生, 然后位列仙班。宋潜机第二十次把摁在肩膀上的手甩下去。 几卷真经就能普度众生?你看众生现在这样,像是被普度了吗?他们折腾这么一圈,最后就位列仙班? 宋潜机无语:听故事不抬杠是美德。 冼剑尘又一次抬手扶上他肩膀:为师是觉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最后只落得飞升成仙,涅槃成佛, 太可惜、不过瘾、没意思。 宋潜机想了想:也对,换我千辛万苦到了西天, 功成身退之后, 肯定要找块好地, 埋头种它十年八年二十年, 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走,好好过一回瘾。 冼剑尘半晌无言:年纪不大,瘾还挺大。 宋潜机:别倚老卖老,给我松手! 你这小子,你说谁倚老卖老!就不松! 啊,你看前面是什么! 少来,这鬼地方连根鸡毛都没啊!冼剑尘跳起来。 他的手还摁在宋潜机身上,后者差点被他带倒。 只见视线尽头、月光照耀下的地平线上,突兀地耸立着无数冰雕。 远望好似一片晶莹的树林,高低错落,反射着荧荧光彩。 宋潜机与冼剑尘停止幼稚的斗嘴,笑容渐渐消失。 冰雕丛连绵,像一道透明长堤拦住两人必经之路。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前行。 距离越近,看得越清楚。一座座雕像与人等高,五官迷糊、动作各异,或站立或打坐,竟都保持着双手合十的姿态,散发着恐怖的气息。 这是何物?宋潜机喃喃。 他前世也走到这里,却从没有见过这些东西。 冼剑尘冷笑:按他的脾性,知道我们要来杀他了,岂会坐以待毙? 宋潜机:可他的化身已被我尽数斩杀了。 冼剑尘肃容道:这些不是化身,是人。 话音刚落,只听喀吱一声脆响。 那冰雕竟炸开一道裂纹,从头裂到脚。 哗啦! 裂纹飞速蔓延。冰雕丛接连炸开,清脆爆裂声回荡在深夜的寂静雪原,像一群野兽正破壳而出。 宋潜机听得心里发毛,不由皱眉:你说他们是人? 不用冼剑尘回答,那群雕像便动起来。脱去一层冰壳,露出五官、皮肤、衣饰、手足。 竟是一群僧侣打扮的修士。 他们不穿寻常的杏色僧衣或金红僧袍,而穿着黑色袈裟。 白雪地上,一群黑影鬼魅般伸展躯干,掸落身上冰屑,僵硬身体逐渐恢复灵活。 冼剑尘道:他做无相大师这么多年,讲经说法,声名远播德高望重。唉,我这两百年恨不得怀疑每个人,四处击杀他的分身,没想到无相也是其中一具。 无相的名声有多好? 修真界皆知他慈悲为怀。绛云寻他替何青青医治过脸,虚云请他给陈红烛算过命。宋潜机遇刺昏迷时,纪辰听说他来了,立刻将人请进来。 名声是无形的刀剑。 宋潜机高声道:诸位是何人?为何在此拦路? 阿弥陀佛。最前方的修士双手合十,略一行礼,态度很礼貌:我等是无相大师的信徒,大师派我们候在此处,截杀二位。 宋潜机:没有什么大师,他是个想毁灭世界的疯子,你们都被他骗了! 冼剑尘只是摇头叹气:没用的。他最擅长蛊惑人心。 开阵!领头修士道。 众信徒齐声颂念经文,黑色袈裟迸射出猩红光彩。 倏忽狂风大作,一道道阴诡的气息从他们身上腾起。 碎雪卷地,形成龙卷风暴,向冼剑尘、宋潜机袭来。 片片雪花锋利如刀,宋潜机立起春秋剑,形成剑气屏障,挡住冼剑尘。 我等久候与此,自困于冰雪中,只为将自身生命与雪原融为一体,方能借助雪原之力布下此阵。二位施主,今夜过不去了。 宋潜机只觉荒唐:我与诸位无冤无仇,诸位为何如此不惜性命? 他的声音穿不过狂风暴雪,转瞬消散。 日月无光,只有诵经声越来越大,响彻雪原。 两人受困于风暴中心,四面锋利雪片如不断逼近的铁壁铜墙。 宋潜机听得头疼:他们念的是什么东西!什么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舍身殉道死得其所?无相都教了些什么? 冼剑尘叹道:无相传的经,能是什么正经真经吗?这应是他自己写的教义。千渠信愿之力凝成气运,成了你的护盾。这些信徒狂热地信仰他,就是他手中的长矛。 宋潜机又祭出逆水行舟的渡川剑,埋头劈砍,护着冼剑尘向前去。 他刺出的剑砍在四面狂雪上,那些信徒身上也裂开道道伤痕,鲜血透过黑色袈裟滴在雪地上。 宋潜机见状便知他们所言不虚:能不能讲点道理,先听我说上几句话! 众信徒面无表情,双目空空,依然念道: 皑皑冰雪,存我身躯。旧世已死,新世当立。 声如魔音灌耳。 宋潜机被激起凶性:你们想耗死我?阵法耗死我之前,先死的也许是你们。 领头修士却道:我等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便誓死阻你。 宋潜机心往下沉。 趋利避害和求生欲望是人之本性,要克服这种本能,只靠外力逼迫绝做不到。 千渠因信愿之力而强大,为了守护家园,弱小的凡人敢反抗强大的修士。 攻打千渠和追杀他们的仙盟修士,或因贪婪或因强权或因仇恨,无论多么疯狂,总归还是惜命贪生。 只要能活,谁还想死?念几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便想开了。 而眼前这群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将以身殉道视为荣誉。 贪婪欲望无法战胜信仰之力,那信仰是否能战胜信仰? 是长矛刺破盾牌,还是盾牌挡下长矛? 宋潜机暗骂无相害人,欲望害人,一边喝问冼剑尘:这已经是最难应付的敌人了,你这次还不出手吗? 冼剑尘摇头:不好说。你还是再接剑吧。 宋潜机反手握住飞来宝剑的剑柄,手腕下意识一颤:怎么这么冷!有没有暖和点的? 二人已是风雪满头。此剑出鞘寒气凛然,更是雪上加霜。 此剑名为破妄,可助持剑者堪破虚妄。这阵法威力强大,因为有信愿之力加持,你用别的剑不顺手,只有此剑最合适。但你持剑时,需暂时放下纷繁杂乱的念头,放弃充沛的感情。冼剑尘话锋一转,你行不行?你要不行,为师就准备逃命啦。 宋潜机深吸一口气:念心法! 四面的风雪帘幕愈发牢固,每一剑全力刺去,只能划出浅浅痕迹。 像竹剑打不穿铁墙,宋潜机陷入被动。 冼剑尘:没有心法,你先想象你是冰雪做的,与世上一切悲欢离合都不相干,你通晓是非,心志坚定,却没有理解强烈的感情 什么玩意儿?宋潜机越听越觉抽象至极、难以理解:我造了什么大孽,在这种死阵里临时抱佛脚。 先想点开心的事,咱们遇到这阵法,说明他也没牌可打了。 他们顺利甩脱正道仙盟的围追堵截,逼得幕后敌人动用最后、最强的助力。 你说的有道理。宋潜机赞成,还是再说说这剑的事。 两人一路吵架,却也积攒下许多默契。 无论面对何等艰险的绝境,他们总能苦中作乐。 谁说西天之行,就只能有痛苦? 冼剑尘:唔,锻造它的材质很特殊,与青崖的雪刃刀同源。 宋潜机骂了句脏话:你不早说! 冼剑尘:这重要吗? 宋潜机闭上眼,开始回忆使用雪刃刀时的感觉。 夜已深了,浓云遮蔽明亮的月影。 洪福郡上空的云船灯火已熄,天上地下都是一般黑暗。 夜幕深处,忽亮起一道绯红霞光,如流星拖着长尾划过天际。 地上的人纷纷仰头: 流星怎会这么亮、这么红? 那是仙音门的乌金车。何仙子真要去华微宗了? 何青青坐在金碧辉煌的乌金车中,闭眼假寐,直到云车停下。 掌门,前面有人拦路!赶车的年轻弟子入内禀告。 何青青撩起眼皮,目光越过垂落的碧纱望去。 只见拦路的女子身穿利落的红色劲装,腰身劲瘦,双腿修长有力,驾驭着一柄俏丽的长剑。 陈红烛带着百花杀,一个人拦下何青青的乌金车: 何姑娘 仙音弟子当即喝道:我派掌门在此,陈仙子何故无礼! 陈红烛一怔,改口道:何掌门。 众仙音弟子表情不善,怀抱琴瑟琵琶等乐器,五指紧绷。 陈红烛目光穿过微微晃动的碧纱,紧盯着纱后纤细的人影。 我们又见面了。碧纱后传出女子冷清的声音,我正赶去救治你父亲,你为何要在此拦我的路? 何掌门,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陈红烛道。 哦?女子淡淡应道,那便上车吧。 乌金车在黑夜里光华璀璨,当年妙烟仙子便乘着这样的车架。 如今何青青乘坐的这辆更大更华丽,像一座云上宫阙,散发着冰冷气息。 美人香车,这世间九成九的修士见了,都恨不得进去坐一坐。 陈红烛却道:我不上车。还请你下来与我说话。 第199章 披荆斩棘 何青青想让陈红烛上来, 陈红烛却想让何青青下来。 仙音门弟子都觉得陈红烛古怪,默默探查前方是否有埋伏。 否则她既然来了,为什么没有小华微宗的弟子跟随? 何青青真要想走, 仅凭她一个人,拦得住吗? 两边僵持,气氛沉默,忽而辇车后方飞出一道人影, 御剑拦在陈红烛身前: 师妹,你别闹了!要么跟我们一起回华微宗, 要么就让开。耽误了救治师父, 休怪我翻脸无情! 竟是袁青石。他没有坐在车里,而是跟在车辇另一侧。 陈红烛看他一眼就错开目光。一来想起父亲、师兄和华微诸位峰主长老从前对她百般宠爱,后来却多次阻挠、威逼、暗害她, 叹物是人非,世事悲凉。 二来气袁青石自己不争气,现在对何青青这副殷切备至的模样, 就像以前对妙烟。这种好感来得快去得更快,看似感人,实无半分真诚可言。 陈红烛冷笑道:只怕我回去了,就再出不来了。我不跟你们一道,我也不会让道。 袁青石被拂了面子,余光又扫到车辇里的身影:陈红烛,我不想与你动手, 劝你不要不识好歹。 放肆!陈红烛一声断喝,我乃奉天地祖宗之命, 得到华微印认可的华微正统传人!虚云在宗门祠堂见了我, 也要向祖宗牌位低头!你是什么身份?我与仙音门掌门说话, 哪里有你开口的份儿?! 黑夜里华微印被点亮,剑鸣声随之响起。 百花杀自喜宴染血,这些年随主人南征北战,越磨越锋利,早已不再是一柄绣花剑。 袁青石猝不及防,直面剑鸣冲击,如挨了一记重拳,耳中嗡嗡作响,更是不可置信,随即怒火中烧:你、你能怎如此 好了。我与陈仙子说两句话,你们先退开。清冷女声再次响起。 只见纤长手指轻轻撩起碧纱帘,窗边露出一张芙蓉面。 她仍没有下车,却主动露面。 袁青石还想说些什么,何青青淡淡瞥了他一眼,无声制止。 夜空安静下来,终于只剩何青青与陈红烛四目相对。 她们其实不熟。自逝水桥一别,两人再没见过面,但都在修真界闯荡,难免会听说对方的消息。 并不是谁与你看过同一场月光和烟火,谁就是你的朋友。 陈红烛道:何掌门,你现在十分危险,我想劝你谨慎,莫行止踏错。 何青青淡淡道:我如今是仙音门唯一的掌门,更是正道仙盟的代盟主。万人铺路搭桥,险径也能如履平地。 分卷(151) 你在仙盟做的事,我多少知道些。 是吗?何青青不甚在意。 陈红烛缓缓道:你当上代盟主之后,做了三件事。一是定下盟会中规矩和职级,从各派提拔上一批人,让他们当护法、舵主、坛主,又说这些职位可以竞争取得,职位越高,在盟会中权力越大,能得到的升仙丹数量越多。你有升仙丹在手,那些人自然抢着向你表忠心。但你又不想他们联合起来,因此在同级职位中,没有关系好的同派修士,每个人都互相防备。此为确立权威。 何青青来了点兴致:继续说。 陈红烛:然后你让大家放弃各自门派中的封号和辈分,统一以仙盟中的职位相称,没有职位的便称盟友,出言必称我盟,而不能称各自门派。谁不服从规矩,你就扣他们的升仙丹,奖励给愿意公开自家典籍功法的人。为仙盟立功者,可按功绩兑换功法或者升仙丹。此为恩威并施。 何青青点头:那第三件呢? 陈红烛语气忽然严厉:仙盟中不乏心高气傲之辈,你年纪轻资历浅,却想控制所有人。你的升仙丹是灵药也是毒药,一旦长期服用,必难以戒除! 何青青轻笑一声:你说我的丹有问题,你有证据吗?戒不掉只是人之常情罢了。走过捷径,谁还想翻山越岭。 陈红烛不与她争辩:我猜你下一步,是要将各派打散再混合,让整个仙盟成为一体。各家典籍全部存放在仙盟中,各派掌门也名存实亡,都听你这个盟主号令。顺从你的人,将在仙盟拥有权力,不愿服从的人,你会除掉他们,杀鸡儆猴。 出乎何青青意料,陈红烛是来与她分析局面的,不是来跟她打感情牌叙旧的。 你猜得不错,但猜到的太少。仙盟也只是一个起点而已。修真界只需要一个盟主就够了。 陈红烛没想到何青青直接承认了,她以为对方不会这样坦然。 偏偏何青青雄才伟略、野心勃勃。 陈红烛不由蹙眉:那你有没有想过,各派都有各自的宗门属地,各自的道统,你灭绝他们的精神传承,修真界必将从此凋敝。你的升仙丹只是通往地狱的捷径。你如果想靠强权、恐惧、贪婪来统治人心,注定会失败。 何青青高高挑起眉梢:我注定会失败?你做不到的事,就觉得别人也做不到吗?陈红烛,你先看看自己。你有家不敢回,有权不敢夺;你与你父亲决裂,却不敢真去杀他。你明明拿到好牌,却被名声负累。你的仁慈,在我看来只是懦弱和虚伪! 她语速越来越快,声调越来越高。端坐车中,却有咄咄逼人之势: 你不敢的事、做不到的事太多了。而我办成的事,远不止你说的那三件,我有的是办法和手段。 说罢一扬手,落下眼前碧纱帘。 陈红烛竟不生气。 她目光微闪,似乎透过眼前摇晃不定的碧纱,看见宋院阶前戴面纱的白裙姑娘。 何姑娘,我今日来此,不是来与你争高下论输赢。只是不想看你走上一条不归路,将半个修真界拖进泥潭,自己也跌下深渊。 陈红烛话音未落,只听何青青大笑:凭什么你走的是正道,我走的就是歪路?难道就凭你是陈红烛,我是何青青?你生在天上的无忧殿,懂什么是深渊?你见过深渊吗? 何姑娘。陈红烛又叫错了称呼,却没有改口,生在天上,未必是好事。 何青青闻言怒极而笑:是吗?你拿着你爹给你的灵石、功法、宝剑,创建了小华微宗。后来缺正统身份了,也有那个人给你送。你觉得你很不容易?你有没有被骂过怪物吐过口水?有没有被人推下矿洞?有没有尝过脸上千刀万剐的滋味? 陈红烛只是沉默。 何青青拍了拍车壁,仙音弟子从四面涌来。 袁青石第一个站在车前,像个车夫。 乌金车在轰鸣声中再次启动。 何青青:我不怕告诉你,我在三生石上看过我的命,我定能步步占得先机。别人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我还能做到,这世道的未来由我做主。我就是这样执迷不悟百死不悔,你没话说了,就别挡我的路! 陈红烛退开,低声道:还有最后一句当年逝水桥上,是我欠你一声谢。 话音未落,乌金车如烟云远逝,杳然无踪,只留下绚丽的绯红光彩。 陈红烛操纵百花杀,转身折返。 宝剑黯淡,长夜寂寥,星河沉默。 却听远处夜空落下一道声音: 昔日助你,我从不后悔。以后若与你为敌,我也不会手软 天际绯红霞光消散。再闻不到香风,听不见丝竹乐声。 陈红烛远眺千渠方向。 晚风轻轻地吹,将一轮明月吹出云层。 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千渠的夏季,总是晴天更多。 当破妄剑劈开狂风暴雪的围城,宋潜机睁开眼,终于又看见明月。 为何这一夜如此长,连月亮都落得比从前更慢。 他适应了手中剑的冷意,便不再觉得四面风雪寒冷。 好小子!破妄剑已为你所用!冼剑尘奇道,你怎么突然开窍了? 宋潜机故意说反话:都是你教得好。好师父跟上,随我冲出这雪阵! 冼剑尘想了想,恍然大悟:你在血河谷拿过雪刃刀对不对?破妄剑与它材质相同,你有经验嘛。 宋潜机回敬道: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没朋友? 冼剑尘摇头:为师倒觉得,你本该与我一样。 宋潜机懒得反驳。破妄剑在他手中划出道道寒光,像飞逝的冰凌。 风雪围城的力量逐渐渐弱,直到彻底崩散。 两人成功突围,视线重回清朗,只见众信徒遍体鳞伤,如受活剐。 流淌的鲜血浸透雪地,将对面染成一片红海! 饶是宋潜机见多识广,也被眼前这诡异、残忍的画面震了震。 整齐的念诵声忽而一变,化作某种吟唱。 冼剑尘:还来?!退! 宋潜机当即抓着便宜师父飞上无影剑。 还没站稳,方才他们站立的雪地轰然炸开,竟刺出一座经幢。 那经幢由冰雕刻而成,花纹清晰可辨。 瞬息之间,无数座八角佛塔、莲花经幢拔地而起,座座高大如小山。 地动山摇,这些冰雕形态不一,延绵覆盖方圆十里,巍峨壮观又阴诡至极。 宋潜机手持破妄剑,披荆斩棘。 信徒队伍后方不断有人栽倒、死去,却没有人停下。 他们失去知觉了?宋潜机不敢相信。 不,他们能感到痛苦。但信仰之力,可以超越痛苦、让人舍弃生命。冼剑尘叹道,你要胜这一场,就不能替他们觉得痛苦。 宋潜机沉下心去,破妄剑越用越顺手。 他渐渐觉得自己与四周隔着一层透明屏障。那些舍生忘死、情状惨烈无比的信徒,已不能动摇他分毫。 与此同时,他的感情飞速流逝,浓烈的爱恨和愤怒都被蒙上一层冰雪。 如果冼剑尘现在想跟他吵架,他恐怕都不会回嘴了。 他不由想,子夜文殊感知到的世界,就像这副模样吗? 杀阵之内,危机迭起,宋潜机百忙之中闪过一个念头: 今天月亮这么亮,却不知子夜文殊在干什么? 他看见匣子里的东西,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 但他是否愿意接受这种安排? 忽听冼剑尘惊叫一声,破口大骂:有没有搞错,这种时候你走神!是要为师的命啊?! 第200章 我不如她 宋潜机在雪原打冰雕。无穷无尽打不完的冰雕, 几乎让他忘记时间。 子夜文殊坐在窗前,就像一座冰雕。 窗户大开着,月光被放进来, 流水般漫过案头。 子夜文殊的寝殿地势极高, 放眼向窗外望去,正看见满山飞扬的白幡。 书圣仙逝, 青崖缟素。 墨池畔没了钓鱼的老者, 所有艳丽颜色都被遮盖或抹去。冷月一照, 山间只显出素净的青、白、黑三色,肃穆至极。 青崖多垂柳、松柏、翠竹, 一年四季, 总有深浅错落的青碧色。 青崖也多大儒、读书人,从早到晚,总能听到书声琅琅。 小弟子们喜欢聚在一起, 写字、辩论、画符、下棋、打牌,喂山间白鹿, 总有说不完的话。 只有子夜文殊住在青崖最高的山上,这地方什么也没有,没青葱绿意, 更没有呦呦鹿鸣和热闹人声。 青崖人无比拥戴、信服、崇敬他,却也敬畏他。 一见他, 就想起无比森严的法度规矩, 下意识拘谨起来。 而他子夜时分练刀, 早起写日记。没有事务需要他处理的时候,便不爱见人。 此时他独坐窗前, 桌案上没有日记本, 只有一只小玉盒。 子夜文殊一只手打开盒子, 又合上,反反复复。 自从拿到它,这个重复性动作几乎成了子夜文殊的习惯。 啪嗒、啪嗒。盒盖起落,声音清脆。 今夜这种活动却被迫中断。 院监师兄,我等有事求见。梓墨在外通传禀告。 得到允许后,一众青崖弟子鱼贯而入,瞬间挤满了子夜文殊空旷的住处。 众弟子神情激动,胸口剧烈起伏,好像刚举行完一场集会。 何事?子夜文殊有些诧异,但不慌不忙。 青崖的阵法没有波动,没有外敌来袭,院长也没有传信给他,说明青崖依然安全。 在这个混乱的世道,几乎整个修真界都被拖进战争漩涡,而青崖书院异常沉默,快要被人遗忘了。 领头的梓墨、箐斋对视一眼,准备用眼神决定谁先开口。 人群后方却有人抢先道:敢问院监师兄,可是准备独自去千渠? 子夜文殊微微皱眉:谁说的? 他一皱眉,温度骤降。刚结束集会、喊完口号,热血上头的弟子们瞬间冷静下来。 院监师兄刀法厉害,却不擅长做戏。梓墨苦笑道。 子夜文殊离开血河谷后,没有提起千渠,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有。 正因如此才反常。 我不是说师兄演戏的意思。我们跟了师兄这么久,多少能感觉到啊,我也不是在揣摩师兄心思,我只是说、我的意思是 梓墨越描越黑,被箐斋狠狠踩了一脚。 手里东西给我。子夜文殊向人群伸出手。 第一个喊话的弟子神情一僵,纸页来不及藏,只能乖乖递上去。 抗仙盟、援千渠。联名请愿?子夜文殊目光一扫,你们要罢课? 这是先生们同意的!小弟子对上院监目光,声音又弱下去:其实院长也同意了,咳,默许。 箐斋急忙替他解围:宋王仁义,当初在血河谷冰洞,我们对他多有误解,他也不与我们计较,救我们出危难,指点我们修习,让我等更是羞愧。如今千渠危难,我等如何能视而不见?真要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还读得进去书? 见子夜文殊没有反驳,众弟子这才敢开口: 连那些散修都不畏生死,敢送宋王一程,我们岂是孬种? 我青崖弟子,不是没有担当的读书人。师兄若替我们担当,以后我们恐生心魔啊。 我们想和师兄一起去千渠! 子夜文殊静静听着,忽回头看了看桌上的玉盒。 梓墨、箐斋十分不解。 却见子夜文殊点头:好。我同意了。 众弟子大喜,又不敢在子夜文殊面前大声欢呼。 梓墨激动道:我们要做什么!全听院监师兄安排! 子夜文殊吐出一个字:等。 等、等? 子夜文殊道:回去吧,明天继续读书。 有弟子在他眼中看见一闪而过的笑意,快的像是错觉。 弟子们走远之后,才开始窃窃私语。 话已经挑明了,怎么还要等? 等就等,别擅自行动。小心坏了院监师兄的安排。 箐斋:你说那匣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你不好奇吗? 梓墨:当然好奇啊,但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哦。 与青崖表面静默,实则热烈的气氛截然相反,华微宗是真正的静默。 虚云正在乾坤殿打坐。 他的化身死在宋潜机剑下,本体随之受创,又在最虚弱时遇刺。如果没有收集多年的灵丹妙药,如果不在华微宗,他已经死了。 那刺客被众人追到断山崖,从崖上一跃而下,生死不知。 他练了无相传授的功法,体内灵气已化为血色,不敢请有名的医修诊治。 但他的伤势飞速恶化,加上战事未休,时局紧张,不得不向何青青妥协。 他不放心何青青,那女修像一尾美人蛇。他让袁青石与何青青同行,接近对方,名为陪同,实为监督。 何青青一到华微宗,还未见到虚云,反而被众人簇拥着,游览华微风景。 湖边看荷花,逝水桥看锦鲤。华微宗做足了招待贵客的姿态。 这便是我宗门重地摘星台。袁青石道。 然而天公不作美。今日起了大雾。 登高远望,不见山中风景,只见云海茫茫,天地间素白一片。 那张石桌还摆在亭中,闻名天下的英雄帖也在。 华微宗众人此心情很复杂,它既是荣耀,也是耻辱。 写这四句诗的时候,宋潜机还是一个小小的外门弟子,而今却是一方王者,宗门大敌。 分卷(152) 何青青坐在石桌前,忽而抽出匕首。 寒光一闪,素手翻飞。华微宗众人惊叫出声。 我刻几个字而已,你们紧张什么?何青青悠悠笑道。 袁青石又凑上前看,只见石桌上出现四句诗: 踏破艰险血温热,云压仙山路难择。 他日掌得太阿柄,敢教天地换颜色。 好字、好诗! 仙音门弟子赞美道:掌门写得真好! 袁青石看了看诗,又看漫漫云雾,笑道:正午时分这雾就散了,华微风光尽收眼底,姹紫嫣红,很是好看。何掌门若不愿等,我还可以施展华微剑,以剑气驱散这片遮眼的浮云! 何青青站起身:不必等了,替虚云掌门疗伤要紧。 何掌门高义! 这次连华微宗众人也开始赞美她。 没有人不爱听好话,只是何青青近些日子听过太多,已听得有些倦。 不过听人绞尽脑汁地说好话,总比被人吐口水要好,好千倍万倍。 一片赞美声中,忽有个仙音弟子小声惊讶道: 咦,这桌上怎么还有一首诗? 祝心,别扫掌门的兴致! 她立刻被人喝止。 但何青青已经转回头,看见了桌上的字。 除了英雄帖、还有英雄帖旁她的诗,石桌角落竟然有第三首诗。 笔触硬朗,而字迹秀丽。 我认得,这是陈师妹、咳,陈红烛的字。袁青石恍然,我想起来了,她叛宗下山前夜,来过摘星台。想来就是那时候写的。 众人又纷纷围上前。 何青青的指尖划过石桌,一字字轻声念道: 明月别枝花别风,君向千渠我向东。 她笑起来,原来是首离别诗。 明月离开枝头,落花飘零风中,那人回到千渠,而我独自往天东洲去。 何青青心想,拿不起放不下,只敢在没人看见的地方写离别诗,倒也不过如此。 她向下看,目光忽然一凝:风花雪月应笑我,心在玄天第九重 这两句一出,先前的明月和花朵都化作前行路上的风景,一股豪情跃出石桌,直冲九重天上。 何青青怔了片刻:仅凭这一句,我是写得不如她。 她竟重新拔出匕首,要抹去自己写下的诗句。 袁青石不愿见她皱眉,急忙道:不如就不如呗,也不至于毁掉。不,我没觉得不如! 第201章 相顾无言 若单论对仗和格律韵脚, 这三首诗都是半吊子打油诗水平。 写诗的三人不是青崖书生,谈不上有多深厚的诗词水平。唯一曾在青崖进学的何青青,当年戴着面纱躲在角落, 心思全扑在练琴上, 与学院的热门诗社无缘。 英雄帖胜在笔力深厚, 飘逸潇洒字形多变,尽显书法造诣, 寻常修士凝望片刻,便觉一股雄浑气势扑面而来,令人心神大震。 而陈红烛、何青青的诗,也蕴藏着百花杀的瑰丽剑气、九霄环佩的辉煌琴韵,以及写诗者的非凡志气。 有这三首珠玉在前,后来者见到,哪还敢在此地留书。 袁青石刚出言阻拦,周围人便纷纷附和: 掌门, 这两首诗各有千秋,但我们更喜欢敢教天地换颜色。 依我看, 何掌门这首写仙山云海, 上天入地气象开阔,比旁边的英雄帖也不输!那首写风花雪月的只敢躲在石桌角落,不仔细看, 根本不会发现它。 而且花月二字前后重复两次, 意象单一, 哪里比得上何掌门的诗? 何青青道:祝心, 这首诗是你发现的, 你觉得呢? 我?被点到的少女一惊, 怔怔道, 我不懂诗,只觉得掌门那首虽然厉害,却太辛苦激烈了些。而这首既豪情万丈,又举重若轻。所以我还是更喜欢风花雪月啊!她被身后同门戳了脊背,又被周围人狠狠瞪着,便不再说话。 何青青低叹一声:罢了,千古功过自有后人评说。现在抹去,倒显得我输不起,走罢。 说罢大袖轻拂,转身而去。 众人匆忙跟上,簇拥着她走向乾坤殿。 袁青石忽而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石桌上的字迹,心中莫名泛起一丝不妙预感: 敢教天地换颜色。 如今师父虚云不就是正道仙盟的天吗?何仙子还想换什么颜色? 他心不在焉地跟在队伍最后,耳畔又响起师父先前的嘱咐:那何青青出身低微,资质普通,凭一首风雪入阵曲逆天改命,而后一路走到今天,着实有些运道。她野心勃勃,凭你恐怕斗不过。想控制一个女人,最好娶她为妻。结亲之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管她拥有多少权力,都是你的妻子,总归要略低你一头。 袁青石心道,师父说得有些道理,我需设法阻拦她,免得她以后做出危害华微宗的事。 我来通传!他快步上前,抢先进殿。 何青青站在乾坤殿外,便听见虚云中气十足的声音传出来:何掌门,有失远迎。近日仙盟琐事劳你费心了,还请进殿一叙。 华微宗众人半喜半忧,不知掌门是伤势好转,还是在强撑精神。 砰然一声,殿门敞开,似巨兽张口。 何青青大步跨过门槛:分内之事,虚云掌门不必如此客气 大门在她身后应声而关。 殿内空荡荡,不见侍奉起居的侍从,只见无数柄利剑浮在半空中。 袁青石尴尬地站在帘幕前:咳,何掌门,主峰阵法定期修护,这些是用来试阵的。 何青青淡淡笑道:无妨。 虚云极度防备她,又不得不向她求助。因为除了她,这个正道掌门不敢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虚云命袁青石留在帘幕外,只召何青青进入。 只见他盘膝而坐,面容惨白,两颊深深凹陷,眼球遍布血丝向外突起,形如厉鬼,哪还有往常半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便开门见山吧。你今日救我,来日我也救你。但你要是趁机耍什么心思、使什么诡计呵,这里可是华微宗,凭阵法之威,你绝出不了乾坤殿!看见这些剑了吗?你年纪轻轻,前程大好,不想与我一同陨落在此吧。 阵法牵引下,半空中漂浮的无数长剑嗡然颤动,瞬间掉转方向,剑尖齐齐对准何青青后背。 虚云先用招待贵客之礼化解何青青的戒备,等她放松地走进乾坤殿,再以最危险的手段威胁。 袁青石被帘幕阻隔,听不见两人对话,只见剑柄转向,心中一惊:何仙子,万勿忤逆师父。 何青青后退一步,似是害怕:然后呢? 虚云语气缓和道:不必紧张,我伤势愈合后,绝不会亏待你。毕竟等我飞升,华微宗还是要交到你们手中。 他做了两百年掌门,熟练地打一棒子给一甜枣。 我们?何青青问。 我会为你和青石举办订婚大典。虚云道,华微宗与仙音门,从此同气连枝,亲如一家。 何青青恍然:哦原来你们这样想。 虚云道:何掌门,你是聪明人,你该知道这是最好的路。 何青青依言走近:虚云掌门先服下升仙丹,我再助你运功。 她自进殿,一直姿态端正,对虚云的威胁、安排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虚云很是满意。 他贪婪地吃下升仙丹,感到充沛生机从紫府中升起,流过每一条经脉。 何青青站在他背后,双手为他输送灵气。 虚云的脸色迅速恢复红润饱满,双目神光暴涨,感到死亡阴影一去不返,不由大笑道:果然灵药! 就在此时,何青青忽高声道:虚云掌门,你已走火入魔,升仙丹对你无用了。 你说什么?虚云一怔。 何青青与他是同类,怎么会突然这样说? 话才出口,虚云经脉剧痛,紫府爆裂,七窍泳血! 华微宗的浓郁灵气经阵法源源不断地涌入乾坤殿,本是清透无色,落在他身上竟化作一片血红。 浑浊的血色灵气下沉。他好似坐在红雾缭绕的血泊中,甚是恐怖骇人。 而何青青惊慌道:虚云掌门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 你找死!虚云受创的瞬间,便试图调动阵法杀死何青青,却发现自己分毫动弹不得。浑身灵气逆流,从他经脉中抽出,向何青青手腕的暗红佛珠奔涌。 不!怎会如此?虚云的境界飞速跌落,短短一息之间,已从化神跌到金丹,不由得愤怒至极,你在这里杀了我,走得出华微宗吗? 何青青脸上惊慌之色消失,微笑道:大家都知道你走火入魔而死,与我何干。 你身上带着留影璧?! 只留到我喊来人的时候。然后你就神志不清,四处攻击了。我费尽功夫,才逃出来你若不练这功法,不吃这丹药,也不会遭此一劫。何青青转了转手腕上血光暴涨的红珠,幽幽道,别瞪了,你的功力,本就是为我准备的。你这次不请我,我也要设法来取。你受伤的时机正好,替我省了时间。需要什么就有人送上门,可见我才是天命所归。 虚云大恨,眦目欲裂:妖女!你阴险歹毒,不得好死! 何青青仰头大笑道:我只求活着的时候尽情快活,谁要好死? 虚云还想再说什么,喉中却只发出短促凄厉、充满仇恨的音节。 他的身躯不停萎缩坍塌下去,仿佛皮囊里的血肉被生生抽空,只能用尽最后力气,勉强张口,吐出三个字:冼剑尘 话音刚落,油尽灯枯,形如干尸。 他在生命最后时刻,要依靠一生中最仇恨的名字,对付眼前的敌人。 何青青没听清楚:什么? 轰!一道惊雷劈下! 殿顶破碎,何青青飞身躲避,打出血红佛珠抵挡,半截大袖仍被雷火烧焦。 老匹夫!她环顾四周,惊魂未定。 在乾坤殿念冼剑尘的名字会遭雷劈,是华微高层心照不宣的秘密。 虚云再也听不到任何骂声了。 何青青绕着他转了一圈,欣赏他脸上定格的愤怒与怨恨,伸出一指,轻轻一推:我生平最恨被人轻视。 哗啦。 干尸轰然向前扑到,摔成一地粉末。 一代正道掌门,终归于尘埃。 山雾已散,晴日当空。 逝水桥下的五色鲤摇头摆尾。鳞片反射着阳光,明亮闪烁。 乾坤殿外聚满了人。众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望着紧闭的殿门,期盼中略带担忧: 何掌门不是医修,又如此年轻,她能行吗? 行不行也只能是她。掌门这次受伤,又不肯让别人看,说来实在奇怪。 忽见大殿颤动,惊雷降落,接着听见袁青石一声绝望嘶吼:师父 众人大惊,不约而同祭出法器,争先闯入。 殿内一片狼藉,许多无主长剑散落于地。帘幕残破,烛台倾倒。 屋顶被惊雷劈开一方大洞。一道明亮光束从洞中照进幽深的大殿。 何青青脸色微白,衣袖残破,静静站在灿烂光束中: 虚云掌门走火入魔,已然仙逝了。 众人哗然。 无数道惊怒目光射向何青青: 不可能!掌门功力深厚,怎么会走火入魔! 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触发那个人留下的陷阱! 何青青轻抚云鬓:我头上玉簪恰好是件留影法器,你们自己看吧。 片刻后,乾坤殿气氛死寂。年轻人哀叹连连,几个老人涕泗横流。 这留影怎么中断了?何掌门为什么会提前留影?有长老提出疑惑,袁师侄,你一直在殿内,看见了什么? 所有目光转而落在袁青石身上。 他浑浑噩噩,仍不愿相信眼前一切是真,本想说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但这事应该有蹊跷。 又听何青青传音道:你师父已经去了,人死不可复生。陈红烛那个正统还等着坐掌门,你看这乾坤殿里谁不想坐掌门,华微宗内忧外患。你还要不要顾全大局?要不要我帮你?你想做掌门还是丧家犬? 袁青石目光扫过每一张怀疑或震惊的面孔,恍惚中看见陈红烛向掌门宝座走去,对他露出嘲讽的笑容。 再眨眼幻象消失了。他以为自己会万分纠结、痛苦至极、难以决断,却对上何青青的幽深、坚定的目光。 或许他们才是同路人? 袁青石深吸一口气,听见自己声音嘶哑道:师父、师父他确是走火入魔,灵气逆流而死。 你亲眼所见?另一人问。 我、我亲眼所见。袁青石走向何青青身后。 何青青道:虚云掌门仙逝前,已将正道仙盟托付给了我。本座不忍他抱憾而去,只好答应。 有长老低声提出异议:掌门怎么会将正道仙盟托付给一个外人? 袁青石大声道:何掌门先前已是代盟主,对仙盟做出的贡献有目共睹,怎么能是外人? 他既然做出选择,就只能孤注一掷: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师父去时将掌门之位传给我,将正道仙盟托付给何掌门。谁不服?站出来说话。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众人大多头脑发蒙,无法思考。 少数人暗叹一声,这何青青是个狠角色,局势已至此,华微宗注定名存实亡,以后还是仙盟的天下。 识时务者为俊杰,跟着何青青有升仙丹吃,有仙盟的官职可做,现在正是投效的最好时机。 分卷(153) 立刻有人道:仙盟不可一日无主,还请何掌门继承虚云真人遗志。 何掌门由代盟主升盟主,是名正言顺的何盟主! 仙音弟子何在?何青青高声道。 仙音门众人涌进大殿,一齐行礼:见过盟主! 黄道吉日,钟鼓齐鸣,彩绸满天。 何青青于洪福郡正式继任仙盟盟主,挥袖洒下升仙丹。 灵丹如雨落纷纷,典礼声势之壮大,前无古人。 站在千渠城墙上,也能听见对面山呼海啸: 何盟主万岁! 何盟主千秋万代。 纪辰撑着脑袋,望向洪福郡上空黑压压的云船:我说他们全都疯了吧,昨天晚上开始喊,喊了个通宵,太阳都被喊出来了。咱们这边组织唱歌都压不过他们。 卫真钰靠在墙壁上,嘴里叼一根狗尾巴草:那丹药确实古怪。让大家别唱了,准备决战吧。 他这时不像千渠卫总管,也不像漠北卫王,倒像来千渠之前的卫平。 仿佛将自己的生命看得很轻,是生是死随便混混。 他右手掌心燃烧着一簇紫色火焰,火舌突然窜高。 孟河泽跟他并排靠着,见状抱剑往旁边移了移:你练不尽火小心点,别烧到我的剑鞘,这是宋师兄给我炼制的宝剑。那何青青,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早知今日,在三生石畔就该 他话未说完,被纪辰打断:不行!三生石畔有宋兄。时间再往前推,那天晚上,若我们三人合力 你们能不能有点出息?!卫真钰吐出草根,咱们现在也不怕她。打赢最后一战,去雪原接宋师兄回家! 这一战打得实在艰难。 千渠郡凡人居多,打仗期间,百万人的生老病死依旧在这片土地上发生。 千渠人若没有坚定无比的信念,街道上、村庄里早已谣言四起,秩序从内部崩溃。 但弓弦长时间绷紧,总有崩断的时刻。 昨晚三司会议上,司工铁三牛道:我们拖不起。仓库里的火药、医药眼看就要见底。工坊日夜不停地赶工,时间一长,容易出爆炸事故。 司农刘木匠道:已经误了夏收,不能再误秋收啊。 司学祝凭叹气道:孩子们太久不读书,连做游戏都是分队打仗。他们太早就懂得了仇恨。 卫真钰站在城头,高举长剑,对内进行最后一次演讲: 战斗到了最后关头,千渠到了生死存亡时刻!胜利必将属于我们!打赢这一战,回家收麦子! 他的语言简单朴实至极,却振奋人心。 千渠人齐声高喊:收麦子!收麦子! 洪福喊何掌门万岁,千渠就喊回家收麦子。 双方听见喊话声,都以为是对方先疯了。 仙盟修士不惜灵气地使用各种神通,争立战功,誓要攻下千渠。 纪辰主控的千渠防护阵已不能挡下所有攻击,孟河泽领队出战,卫真钰派出所有火炮队、火铳队、铁傀儡掩护他们。 一场最激烈、最疯狂的大战彻底爆发。 从白天到深夜,爆炸声如夏日雷鸣,道道火光如紫龙出海,滚滚烟尘笼罩方圆百里的天空。 他们嗑药了啊?他妹的变这么强!纪辰抱着阵盘剧烈喘息,站在城头骂脏话。 卫真钰同样不好受。不尽火还没有被他彻底收服,他不敢完全放出,以免烧到身后千渠。只操控十分之一对敌,依然极耗精神。 城外战场险象环生,孟河泽浴血奋战,宋院弟子亦无退意。 背后已经是千渠,还能退到何处? 袁青石站在坐船甲板上,指挥战斗:成败在此一举!这一战赢了,瓜分千渠灵石矿和宝藏,人人有份!打输了,就只能等冼剑尘拿回本命剑,做他剑下鬼魂!各位同盟,拼了! 地动山摇的鼓声中,仙盟修士血气澎湃,全力进攻。 忽然袁青石心中一凛,纵剑跳下云船。 轰! 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木屑乱飞,火焰燃烧。 云船虽有阵法保护,却没有千渠防护阵那般牢固。各种爆破类符箓如流星从天而降,船队被生生打散,鼓声也被迫中断。 前方的仙盟修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后方起火,以为自己被千渠人包围了,有人继续进攻,有人向后回援,阵型瞬间变得混乱。 怎么回事?千渠从后面打过来了?袁青石大喝。 千渠怎么可能还有余力绕到后方袭击他们? 不是千渠的人!擅长探查的修士回报。 还能有谁?!都打到这种时候了,谁还会来? 千渠外的援兵早已尽数入局,数遍修真界也没有更多能影响战争走向的大势力。 好像是青崖的人,他们都穿着青衫! 青崖不是封院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仙盟众人向身后望,只见青崖的船队从夜云中显出踪影,船头的年轻小修士贴上扩音符喊话: 千渠的朋友们!青崖来晚了! 青崖多符修,擅长远距离进攻。 金丹以上的临阵画符,金丹以下的不断打出符箓。 夜空中忽划过一道无比雪亮的刀光,像闪电劈开夜幕! 仙盟最大的云船四分五裂,从空中坠落。 不好,是子夜文殊的雪刃刀!快退! 堂堂青崖院监子夜文殊,竟然这时候偷袭我们! 你要说他偷袭,又不算完全偷袭,只能说正巧赶上仙盟全力进攻,无心他顾的时候。 千渠和正道仙盟将对方当做唯一的敌人,没有想到此时还会有第三方加入战斗。 千渠及同盟精神大振,乘胜追击:青崖的朋友们,看到你们了! 千渠再次打跑了敌人,等来了强援! 仙盟众人损失惨重,不得不从洪福上空离开,避入毒瘴林,借茂密树丛,躲避青崖的符箓攻击。 众人愤怒之余,甚至感到一丝荒唐。 打这么辛苦,又白打了? 子夜文殊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 双方鸣金收兵,战局再一次陷入僵持。 子夜文殊来的正是时候。卫真钰道。 纪辰:可是我们至今仍不知道,师兄给他的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孟河泽:不管是什么,他都来了。但你们不觉得奇怪吗?为何不见何青青踪影? 卫真钰略一思索:如果我是她,打不赢却还要巩固威望,前后都是死路,只能选择谈判。 你是说,她会去找子夜文殊谈?孟河泽道,也对,何青青出身青崖,好像从前与子夜文殊有些渊源。 纪辰:子夜道友会跟她达成协议吗?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沉默。 仙盟修士仍对新盟主有种莫名的信心。他们在毒瘴林中撑起防护屏障,等着何青青想办法,却只等来对方闭关的消息。 袁青石分发升仙丹来安抚众人:大家稍安勿躁!掌门已有计划! 但究竟有什么计划,他也不知道。 月光照不进密林,抬头只能望见交错的枝叶。 仙音门弟子大多聚在乌金车四周,阵型严密地守卫着车中人。 喂,祝心,掌门喊你。 调弦的少女急忙收起琴:师姐,你说掌门叫我?只叫我一个吗? 只有你!领路的弟子有些羡慕,还不快点。 祝心一时忐忑,小心翼翼地走进华丽乌金车。 只见何青青斜倚软塌,大袖垂落,正闭眼假寐,美丽无比的容颜略显疲态。 见过掌门。祝心轻声道。 何青青没有睁眼:我不曾给你们发过升仙丹,你们心里可怨我,觉得我不好? 祝心急忙摇头:不,我们都是大师姐收进仙音门的,如果没有大师姐,我这种凡人出身的小弟子,恐怕要十年才能熬出头,十五年才能有自己的本命法器。是大师姐改变了仙音门制度,大师姐对我们这群弟子一直很好。只是 她觉得自己又说错话了,急忙闭嘴:我一直不会说话,掌门勿怪! 只是什么,说罢。何青青道。 只是我不喜欢打仗。祝心道。 本座也不想打千渠,不得已从虚云手里接过了这个烂摊子。这是本座继位后遇到的第一件大事,要是让这么多人无功而返,盟主威望何在?仙盟地位何在?仙盟建立之初,需要共同的恐惧、仇恨和目标。 祝心回答不出,试着问道:那我们只有继续打? 何青青:对面强援已到,打下去只有两败俱伤,谁也讨不了好。 祝心:盟主可要去见子夜文殊,跟他讲条件,让他带青崖退出此战? 何青青淡淡道:没用。本座也不会去见他。 祝心苦着脸:那怎么办?我实在想不出了。 何青青被逗笑了:喊你过来见我,可不是让你来想办法的! 她大袖轻挥,从储物袋里召出一张琴。 琴面泛着盈盈碧光,如月下一池春水。 祝心轻呀一声,惊喜道:绿漪台?好美的琴! 它是我第一张琴。何青青道。 祝心略带惊奇地望着何青青。自绛云仙子死后,没有人在大师姐脸上见过如此柔和的表情。 万一,七天后我没有回来,你就带着这张琴,去投奔你的哥哥们,找谁都可以。何青青垂眸看琴,你替我好好照顾它。 祝心双手接琴,跪地行礼,慌张道:仙音门离不开掌门。而且我不够聪明,天赋也不算最好,好几个师妹都比我强我不配这张琴。 有什么配不配的!本座是说万一。何青青抬起眼,又变回威严的盟主:下去吧。这件事不许外传。 祝心收起琴,心情沉重。 掌门要去哪里、做什么事?为什么一个人去,不带帮手? 为什么不让任何人知道?是不是十分危险? 这件事能否解决眼前的困境? 茫茫雪原,冰雕成林,血流成海。 无数冰锥从天而降,像一场暴雨。 这样不见天地、不见日月的战斗中,宋潜机几乎失去对时间流逝的感知。 无影剑纵横来去,轻捷如风。 破妄剑如一柄砍斧,斩碎眼前一切阻碍。 宋潜机觉得连月亮都看累了,所以懒得再升起。 直到所有信徒死绝,这个阴毒至极的阵法才停止运转。 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雪原上只剩一具具森森白骨,或立或坐或栽倒,有些骨架上还挂着残破的脏器和肉沫。 宋潜机疲惫至极,懒得御剑,便扶着冼剑尘肩膀,像扶着一根拐杖。 两人在白骨森林间穿行。 大风吹不散浓重血腥味。 骨架上的碎肉不时摔落在殷红雪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像山林里果子落地。 诡异的气氛令人压抑,宋潜机忽道:喂,跟我聊聊天。 冼剑尘:你觉得这环境适合聊天吗? 跟我讲讲你年轻时候的事,你这臭脾气,是不是从没被人打过? 冼剑尘道:怎么可能?我是结过亲的人。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 冼剑尘叹气:你不懂。结过亲的男人,总是要挨老婆的打。 啊?宋潜机心想,好像不是吧,只是你特别讨打罢了,敢问令夫人何等修为? 咳,你师娘是个凡人,大多数时候还是十分温柔的。冼剑尘辩解道,打是亲骂是爱,你不懂! 宋潜机来了兴趣:你结亲之后呢? 与她成婚后,我便生出退隐之心,不想再打打杀杀,只想盖一座小院子,再挖个小池塘,和她在凡间过日子。最好再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再然后呢?宋潜机追问。 白骨森林已经走过大半,脚下深红的血色也变淡了。 然后我老婆死了。冼剑尘淡淡道:杀她的人,也都被我杀了。那件事之后,我再不可能放下剑了。 宋潜机一怔。 两人相顾无言,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骨架被风吹散的声音,掺杂着踩踏积雪的声音。 宋潜机莫名觉得有点难受,为命运,也为冼剑尘这个人。 有时他觉得冼剑尘非常不靠谱、非常狂妄、独断专行惹人讨厌,简直毫无优点,但冼剑尘教给他八柄剑。他拿到破妄剑之后才意识到,是冼剑尘在这些剑里留下了某种意识,否则八柄各有脾性的神兵,不可能这么快就被他收服。 有时宋潜机又觉得冼剑尘有点可怜,没朋友没亲故只有剑,但冼剑尘我行我素,不需要他的可怜。 本来以为冼剑尘年轻时一定是狂傲的强者,是无坚不摧的巨人,原来他也想过放下剑柄好好说话,他也想说算了一笑泯恩仇吧。 可他最后还是拿着剑,无休无止地战斗,每向前一步,身后就有一道铁门轰然落下。 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冼剑尘见宋潜机沉默,竟又笑起来:没关系,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已经快记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烧菜很好吃如果我真有儿子,大概就像你一样吧。 宋潜机安慰的话涌到喉头,又生生咽回去:你是不是人啊,这时候还占我便宜?! 无比漫长的苦战之后,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出白骨森林,看见地平线上红日升起。 分卷(154) 雪原被照得银光闪闪,像一片碎钻海洋,从脚下一直延伸到天边。 第202章 我不同意 你看, 太阳出来了。冼剑尘说,西天也不远了。 自从进入雪原深处,他们能说话的对象只剩下彼此。大部分时间也不聊修炼或天下, 只说一些无聊的废话、讲讲师徒四人去取经的故事。 宋潜机微微眯眼:此去八十里便是裂冰渊, 小心深渊上空的旋风。 裂冰渊又被称为雪原缝隙。旋风于深不可测的渊底生成, 具有强大吸引力,能抽空修士体内灵气。根据修真界现存记载,从来没有掉下去的修士再重现人世。 你还知道裂冰渊的位置?冼剑尘怀疑道,从死海到大陆尽头, 你是不是真的走过这条路? 梦里一个人走过吧。宋潜机招呼冼剑尘, 上剑。 两人又纵起无影剑, 再次出发。 冼剑尘啧啧称奇:可以啊小子, 打了那么久, 又能飞了, 真是结实耐用,物美价廉! 宋潜机对这个老拖油瓶已经没了脾气:我有不死泉傍身, 伤口可以慢慢自愈。谁知道你受的是什么伤, 连不死泉都没办法。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冼剑尘挠挠耳朵。 宋潜机:是不死泉,我刚夸过它。它开心的时候,就赏脸撞几下净瓶, 让我听个脆响。不开心的时候,也会撞瓶子示威。 就像养了只猫。咦, 不止有它,还有别的什么声音。冼剑尘疑惑道。 宋潜机侧耳细听,眼中笑意忽而淡去, 脸色微沉:是琴声。 琴音好似潺潺流水, 淡淡青烟, 翩翩白蝶,一路翻山越岭,随朔风飘来。 曲声远播,悠扬婉转,可见抚琴者造诣之深。在任何地方有幸听此佳音,都足让人心驰神往,赞叹不已。 但这里是雪原,最不该有人弹琴,甚至不该有人。 什么曲子?冼剑尘问。 宋潜机叹道:十面埋伏。 冼剑尘作势要跳:既然已是十面埋伏,为师就先跑了,相信你自己可以应付。 宋潜机一把捞回他:剑给我留下! 还要?七把都不够你用? 吵闹间,无影剑越飞越快,琴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 似十万大军涌涌而来,烽烟四起,兵临城下。 天气晴朗,视野开阔。只见蓝天之下雪山之巅,一道人影独坐抚琴,碧裙如海,大袖飞扬,流风回雪。 冼剑尘乐了:十面埋伏,原来只有一个人。还是个很美的仙子。 无影剑悬停。宋潜机望向那道熟悉身影:十面埋伏,一人足矣,何须千军万马? 他又停在这里了,前世死去的地方。 曲是不同的曲,人是不同的人。雪原还是从前的雪原,风景年年似去年。 冼剑尘大喊:对面弹琴的仙子,打个商量,我们赶时间,办完事回来再听行不行? 宋潜机:你觉得这样有用吗? 我觉得起码可以试试。冼剑尘摸摸下巴,表情十分欠打,就算你的七绝琴没在血河谷受损,难道弹得过她? 话音刚落,琴声骤停,抚琴者抬眼。 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遥遥响起:当年宋师兄教我风雪入阵曲时,我修为低微,琴技不足,弹不完全篇。如今我音道有成,修为远胜往昔。这首十面埋伏,是师父教给我的最后一首曲子。宋师兄,你觉得我弹的如何? 宋潜机点评道:不错,你的琴技确有大进,已得此曲八分真韵。 冼剑尘哑然。 随即他就阴阳怪气地传音:好啊,原来是你干的好事。你当年闲的没事,写什么风雪入阵曲? 宋潜机传音冷笑:一路上多少仇恨是你拉来的,多少麻烦是你惹下的?先前赵家老祖还有华微宗那些人,又是谁当年干的好事? 冼剑尘自知理亏,也不回嘴。 何青青抱着琴站起身,像一个年轻学生,向最初的先生交试卷:其余两分,欠在何处? 宋潜机摇头:八分已然足够,月盈则缺,不必强求十全。 何青青笑道:若不能十全十美,枉弹此琴。若不能登临绝顶,枉度此生。 她怀中的九霄环佩琴弦自震,道道绚丽辉煌的紫光飞出,萦绕在她周身,似是应和。 宋潜机轻叹一声,直白道:可惜你不想在这里见我,也不想弹这首曲子,自然琴心不静,欠缺两分火候。 何青青一怔:我 她抚琴时,心中的确转着无数念头,嘈嘈切切,乱雪纷飞。 直到宋潜机的身影出现。天地间忽静得出奇,呼啸风声也听不见了,一瞬间雨生百谷,万千花草破土发芽。 何青青咬牙,倔强道:你怎知我不想?你比我还了解自己? 宋潜机宁静如水的目光,渐渐变得锋利,像一柄利剑破鞘而出: 何姑娘,三生石畔一别,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何青青喃喃:三生石上,我看到你我站在一起,原来却是此时此地。 她十指紧扣九霄环佩,忽高声道:本座已是仙盟盟主! 盟主仙子!冼剑尘嬉笑着指了指宋潜机,又指向身后:这个人看上去正常,其实方才大开杀戒,杀得那边血流成河白骨森森,此时他凶性未消,劝你不要拦我们的路。 何青青气息微变。 以她为中心,四周积雪化为雪片,从她脚下飘起,重新回到天空,形成一道贯通天地的雪龙卷:剑神,宋王。本座来此,不为拦道,只想请一道宋王手谕 冼剑尘直觉不妙,传音道:她手上那串红珠,吸收了虚云的功力。趁她法术未成,还不出剑? 宋潜机不动。 何青青继续道:本座不想攻占千渠。这一战没有赢家,千渠和仙盟付出的代价已经足够。今日雪原之会,本座为和谈而来,请整个修真界一同见证。 说罢大袖一扬,十八颗血红珠子随雪龙卷向天空飞去,异彩笼罩方圆十里。 一道磅礴浩大、近乎天地本源的力量被红珠牵引而出,晴朗天幕如同被撕开巨口,露出一片非黑非白,无数种色彩交织流淌的混乱虚空。 有必要吗?冼剑尘跳起来:你们年轻人都喜欢搞这么大动静啊! 宋潜机厉声道:你在使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必会受其反噬! 何青青笑道:不是我的照样为我所用,这世上再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她以红玉佛珠为媒介,利用擎天树的力量,打开了一条通道。 与此同时,远在天西洲的千渠郡正是夜晚。 从千渠郡到洪福郡,乃至四周沼泽、瘴林都忽然起了大风。 大风诡异至极,不是从东西南北任何一个地方刮来,而是真正从天上降下,像天空打开一扇巨门,放出冰冷狂暴的气流。 千渠有阵法护持,阵法外却是飞沙走石,烟尘滚滚。 众修士莫名心悸,像被某种强大力量吸引,抬头仰望夜空。 夜幕竟然飞速褪色,变成一片银白。 似一幅长画徐徐打开,又像一面镜子覆盖夜幕,无边无际的雪原在头顶铺展。 如今这一带,汇聚了仙盟、千渠及各路千渠援军,几乎整个修真界的战力尽在此处。 如此异象,无论修士还是凡人,都感到心神巨震。 这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震撼。 怎么回事?是对面的攻击手段? 不要慌乱,听从指挥! 很快人们看清了风雪中的人影。那三人鼎足对峙,一人容貌绝色,穿着华丽的碧裙,一人披着黑色大氅,神色倦怠而不耐。 最后那人只穿着单薄的白袍,但是千渠人看见他,就再看不见别人,瞬间爆发一阵欢呼: 是宋王!天上的是宋王! 宋王,我们守住了千渠! 大家冷静,这是靠近大陆尽头的雪原,宋王不在天上,他听不见我们说话! 千渠城墙高耸,从前好像站在城头,就能摘到天上的星星。如今好像只要伸手,就能拂去宋潜机衣上的雪片。 分离已久、几度被传言为死亡的人,终再次出现在眼前。 城头三人看了片刻,视线才转向何青青。 孟河泽:她想干什么,她是不是疯了? 卫真钰冷笑道:我看她清醒得很。 纪辰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早知今日,血河谷那时 洪福郡上空被青崖云船占据。年轻弟子们聚在甲板上,连声惊呼: 我们一直盯着乌金车,都没有发现任何动静! 都以为何盟主会来找院监师兄谈判,她却去了雪原。 小声点,师兄在练刀,别吵到师兄。 子夜文殊已经收了刀,凝望着银白天幕,簌簌风雪。 毒瘴林中的仙盟修士起先震惊失语,而后比千渠人更激动。他们纵起各种飞行法器,恨不得飞入天上雪原: 何盟主竟然去了雪原?她竟孤身一人拦截剑神和宋王? 何盟主既然能打开一条通道,让所有人都能看见雪原发生的事。可见她比前盟主更强大!她已是当今世上最强!只是何盟主何时变得如此厉害?袁师侄,你可知道?一位华微宗长老好奇道。 袁青石脸色惨白,所幸天上白雪皑皑,照得地上万物都泛着一层银白光芒。 何青青为什么修为飞速提升?师父为什么死后化为飞灰? 他想忽略的答案在整个天幕上撕开。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他听见自己低声道:何盟主既然有升仙丹,有其他修炼秘诀也没什么奇怪。日后局面稳定下来,盟主自然不会亏待大家。 仙盟众人接受了这种理由。何青青得到玄奇的机缘,实乃天命所归。 何盟主施展这神通必然消耗甚大,难道只为示强? 如果能让大家亲眼看见她打败宋潜机,千渠人心必散,再无信愿之力增益阵法威力,何愁千渠不破?那孟河泽、卫真钰还能如何招架? 盟主这一招实在高妙,如果事先走漏风声,千渠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分出力量阻拦她。现在嘛,就算子夜文殊也没办法了,只能跟我们一样看着。 盟主万岁!仙盟万岁! 万众瞩目下,雪原上一抹碧影动了。 何青青道:本座来谈判议和,只有三个条件。只要宋王答允,仙盟立刻退兵,本座立刻让路,请二位通过。 冼剑尘挠挠耳朵:说来听听。 一来,仙盟劳师远征,需要一笔灵石补偿。二来,千渠往后每年,需向仙盟进贡三千万灵石,三来,千渠外城的围墙以后不得扩张。 冼剑尘:等等!虽然本尊不懂门派里的弯弯绕绕,但这跟割地赔款有什么区别? 就算本座统一修真界,千渠还是宋王的千渠。今日此事若成,千渠与仙盟五百年相安无事。这一战不该再打下去,你若同意,便与我击掌。 何青青只望着宋潜机。 而宋潜机神色平静。 我不同意。他说,我一万个不同意。 第203章 覆水难收 何青青在雪原上空打开了一条通道, 要让仙盟和千渠所有人都亲眼见证她的强大。 她确实做到了。在千渠郡、鸿福郡,以四周瘴林沼泽地,漆黑夜空被改换为一片银白, 没有人不抬头仰望天上雪原。 三个条件说罢,千渠及同盟义愤填膺,指天大骂。 仙盟修士则纷纷叫好, 盟主万岁的呼喊声直冲云霄。 这一战打到现在, 就算有升仙丹, 大家也不想再打下去了。盟主此举, 深得人心! 先开个天价, 再跟他们讨价还价, 千渠总是要赔灵石给我们。 盟主一人敢拦宋王、剑神两人,定有把握战胜他们,让千渠人看见这一幕。 倒地为天,连接两处空间。只有上古时期的大能, 才能施展如此神通。剑神最强大时, 也没有这本领,盟主实乃天命所归。 这一瞬间,慕强鄙弱的修士们忘了自己来自何门何派, 只对仙盟生出无与伦比的认同感。 何青青站在雪山之巅。 天地寂寂,目之所及只有宋潜机、冼剑尘两人。 但她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她不在大陆尽头, 而在世界中心。 耳畔的呼啸风声仿佛化为一句句欢呼,环绕、托举着她,送她直上青天。 宋潜机就在这时说了一万个不同意。 他脸上不见任何怒色, 无影剑却止不住嗡鸣。 宋王还有什么条件?何青青问。 宋潜机道:这件事情根本没得谈, 更没必要谈。擎天树一死, 此世崩塌毁灭, 你的野望雄图,终究是镜花水月。何姑娘,那个人带给你不属于自己的力量,是为了让你做他手中棋子,难道你还不明白? 何青青道:我自然知道擎天树在走向衰落,但至少还有五百年时间。待我统一修真界,自会开创新世,让我的子民在新世界繁衍生息。你今日若应了,未来新世界我们还站在一起,本座会留下千渠。 冼剑尘轻笑一声:你想做创世神?倒是符合那人的计划,一个完美的意志代行者。 千渠众人与仙盟修士都听得心中一凛,狂热的呼喊声迅速平息下去。雪原对话的三人是当今最强者,普通修士自知无法企及他们对天地变化的感知,不由屏住呼吸,听这三人怎么说。 人们隐约感觉到一个巨大、可怕的阴谋浮出水面,即将左右每个人的命运。 宋王在说什么?擎天树支撑天穹,亘古永存,怎么会死?! 分卷(155) 但何盟主承认了,难道此世真的只剩五百年? 新世界若由她而立,自然是顺她者昌,逆她者亡,再没人能阻拦她了。 何青青望着宋潜机:你还是不信我能做到。你以为你永远是对的,我是错的。你这一路走过千难万险,把自己搞得满身伤痕,就为了取回天下最强的剑何青青顿了顿,幽深目光转向冼剑尘,可是大陆尽头,真的有那柄剑吗? 冼剑尘脸上嘲讽的笑容微微一僵。 宋潜机沉默,这个问题他何尝没有怀疑过。 冼剑尘身上有太多的秘密和过往,都不愿告诉他。 他带着一个嘴欠拖油瓶,走过九九八十一难,终于抵达西天,但普度众生的真经到底在不在? 冼剑尘很快恢复笑容,笑得比之前更欠打:小姑娘,难道你师父没教你,阵前挑拨离间可不厚道! 既然双方没得谈,眼下必有一战。 我师父死得早。我也不需要耍这种花招。何青青笑道,剑神,本座敬你是个人物,你且去取了天下第一的剑来。若一柄剑能改变输赢,便是本座不配做天下之主。 冼剑尘摇头:我第一次见到比我年轻时更狂的人。可惜我的剑,本不是为了杀你。 他忽而扬手抛出一物,宋潜机眼也不眨地接下来。 只听一道传音响起:此剑名为覆水,与破妄一般没有心法和剑诀可参照,全靠用剑时自行参悟。这位盟主与你有旧日纠葛,如今这场面你不知何时能脱身,恐怕是那人为了拖延时间安排的。本尊先行一步,你快些了结,来擎天树下与我汇合。 覆水剑形如一柄碧绿短刀,轻盈小巧平平无奇,宋潜机握在手中,就像握着毫无存在感的空气,不由也传音道:这时候不给个厉害的?算了,没有我带你,渡裂冰渊的时候自己小心点。 冼剑尘腾云而去:覆水难收,要小心的是你。 等等。宋潜机张口,望着对方背影停下,又不知道想说什么。 冼剑尘回头笑了笑,黑色大氅浮在风雪中,像一片流云:小子,是不是突然发现舍不得为师? 宋潜机大喊:赶时间啊走快点行不行! 何青青冷声道:他身受重伤,这一路利用你才走到大陆尽头,等他拿了剑,还会管你死活?他不值得你这样做,还是你以为你是救世主,谁都能救? 她竟因为冼剑尘干脆离去、抛弃同伴而生气,蓦然挥袖,重重扫过琴弦。 凄厉琴声震荡,弦影飞去,四面风雪如滚滚洪流汇聚,直冲无影剑。 从前我也不会相信别人。宋潜机淡淡道,我更不是救世主。我只想回家种我的地,为什么你们非要来拦我呢? 他抬眼,看向狂暴袭来的风雪,双手结印:界!开! 轰! 耀眼金光爆发! 千渠、仙盟众人下意识闭上眼,再睁眼时,只见一片金色麦浪海潮般涌出,以宋潜机为中心飞速向四周铺展,直到覆盖半个雪原。 头顶天空由恐怖冷寂的白雪,变为迎风招摇的麦田,令千渠人震撼之余顿觉亲切: 不愧是宋王的神通,了不起。宋王心中我们千渠最重,田地最重啊。 那盟主能改天换地,我们宋王也能!看他的麦子,粒粒饱满,根根茂盛,真是一片好田地! 我要是能种出这么好的田,有生之年再无憾了! 何青青连连拨弦,十八颗红玉珠大放光彩。 一时麦浪暴涨,盖过风雪,一时风雪肆虐,吹落麦穗。 宋潜机操纵界域对阵,余光扫到天空的裂口,百忙之中感到一丝尴尬: 都怪对方搞出这个通道,以后全世界都知道,我的界域其实一点也不酷,只是一片麦地了。 麦地就麦地吧,起码不用当众大喊乖乖。 何青青暂时被压制:你开界域,要消耗多少灵气?你想杀我,为什么不用剑? 宋潜机有七柄剑,是世上拥有神兵最多的人。何青青一直在等他出剑,等着接他的剑。 我开界域,本就不为杀你。宋潜机结印,收! 麦田忽然随风消失,雪原重现。 大地深处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汇聚在一起,像千万条蛇从冬眠中苏醒。 无数条灰黑根须撑破千年冻土和冰层,奋力地从地底爬上雪原表面,像某种艰难挣扎的活物。 它们纵横交错、盘根错节,使白雪覆上一层灰黑死气。 这是擎天树的根。怎会如此何青青愕然。 我的界域是由不死泉而生,浸满不死泉的气息。擎天树濒临枯死,极度渴求生机,才会被它吸引。 重生后隐藏最深的秘密,到了此时此刻,他竟这么说了出来,说给所有人听。 越靠近大陆尽头,擎天树的根须越密集。若在其他地方,绝没有如此效果。 只要看见这一幕,无论修士还是凡人,都感到阵阵心悸。 你涸泽而渔,无度索取,擎天树已不堪重负,谁还能再借你五百年?宋潜机喝道,何姑娘,我再问你一次,这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仙盟早已哗然四起。 难道宋潜机说的是真的?天地大劫近在咫尺? 何盟主用擎天树汁液制造升仙丹,加速了世界灭亡! 却听何青青道:你未免太小瞧了我。你的后手用尽了,我还有底牌没出,我打开的这条通道,也不是摆设! 她扬手,一只玲珑剔透、正在跳动的血色种子凭空出现。 每跳一次,便有磅礴的生机从其中涌出。 她好像把一颗鲜活的心脏握在手心,就算是隔着空间通道,也让所有人感到遍体寒冷。 何青青道:擎天树唯一的种子在我手里,世界毁灭之后还能再生,既然大劫提前,我即刻催生新世。谁愿意献出修为,发誓遵守新世界规则,便可以追随我来到新界。 她的声音好像有某种魔力,再次平息仙盟群雄的骚乱。 众修士因过于震惊,反应不及。 第204章 乾坤之大 早在血河谷内、断崖之畔、菩提树前, 枯木棋盘上对弈时,宋潜机便听无相说过这颗种子,以及他疯狂恐怖的计划。 只是没想到这颗种子最后落在何青青手中。 当他亮出界域,让擎天树枯萎的根须遍布雪原, 这场战斗便不再是仙盟与千渠之间的纷争, 更不是一时的利益得失和成败输赢。 每个人都走到为世界命运做抉择的时刻。 何盟主, 我们愿意!仙盟修士中忽有人喊道, 我等在各自门派中受尽欺压,今日能有此修为, 能在仙盟中有此地位, 全赖盟主提拔。这烂世道根本没什么可留恋的, 我愿献出修为, 追随盟主前往新世! 最狂热的一批追随者已经开始指天发誓。 在他们一声声催促下,更多修士才从震惊中回神: 我们不能答应!她做了创世神, 她要谁生谁就生,她要谁死谁就死,她要谁得到谁就得道。我等与她座下奴仆何异?还能算修士吗? 自身修为如何献出转移?闻所未闻!一定是她的升仙丹有问题。她早就有此计划, 竟视我等为养料,这般疯狂残暴,只会害了所有人,害了整个世界!诸位不能屈服! 众仙音门弟子闻言大怒:大胆, 岂能对掌门不敬! 更多人六神无主,如无头苍蝇般观望风向。 方才空前团结的仙盟, 转瞬分崩离析。 升仙丹有问题?袁掌门,当日虚云掌门到底是怎么死的?!一位华微宗长老喝问, 何盟主暴涨的修为又是从哪里来的? 袁青石心头一紧, 对上无数怀疑目光, 仿佛在他们脸上看见欺师灭祖四个字,不由浑身发冷,汗如雨下。 已经走到这一步,若何青青事败,他也身败名裂,师父师父岂不是也白死。 一股邪气直冲心头,再回神时,手中的剑已经刺了出去。 他听见自己大喝一声,镇压纷争:盟主有令,谁敢不从,其罪当诛! 何青青收起擎天树种,再弹十面埋伏,自言自语道:世上哪有白吃的灵药。 仙盟混乱之际,只听一阵尖利至极的琴声响起,如无数利剑从天空刺下。 那些不愿服从的修士阵阵痛呼,起先头昏脑涨,双耳嗡鸣,气血翻腾。 而后陷入琴音之中,如走进一场狂风暴雪,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神情逐渐变得呆滞。 孟河泽站在千渠城头,只见头顶风云变幻,连绵雪山在音浪震荡之下摇晃,一场大雪崩就此爆发: 她打开这个通道,原来是为了用琴声催发升仙丹药力,控制仙盟修士,吸收他们的修为!好狠! 纪辰亦表情凝重:只要服用过升仙丹,沉溺琴音,心神摇曳,就会为何青青所用。她力量暴涨,宋师兄危险了。 宋潜机渺小的身影在层层雪浪间起伏,时隐时现,令千渠众人揪心不已,竟纷纷呼喊起来,要为宋王奉献生命。 周小芸和纪星只能带城防队维持秩序,想哭又想笑: 对面练了邪功,宋王又没有练。大家留着命过好日子,别说死不死的话。 别喊了,雪原在大陆尽头,宋王听不见的。 卫真钰忽道:既然这条通道已经打开,我有一个想法。 巧了,我也有一个想法。孟河泽道。 分明还没听见对方的计划,纪辰也道: 这个想法很疯狂,不过我喜欢。空间通道也是一种空间阵。我在三生石上,最喜欢抢别人的阵自己用。 好!那咱们三个今天就把天捅破,把宋师兄救回千渠!孟河泽道。 卫真钰已经拿到不尽火,是焚烧万物,打破屏障的利器。 孟河泽在三生石上练过血海神功,熟知何青青功法的漏洞缺口。 纪辰上辈子专门钻研旁门左道的阵法,做过很多大胆的尝试。 三人向天空飞去。 就算看不到仙盟众人的反应,宋潜机也能猜到世界另一处正在发生什么。 他轻拂袖,一手揽着七绝琴,一手拂弦: 既然一切由风雪入阵曲开始,便由此结束吧。 铮铮铮! 三道重音,如三道剑光杀出重围。 这是他第二次弹奏风雪入阵曲,第一次是为镇压混沌,不为杀戮。这一次却杀机毕显。 琴弦间飞出道道剑光,在风雪中杀出一条通路。 宋潜机足踏雪浪,如一只小舟横渡怒海,向前杀去。 何青青琴音微乱,抱琴而起,躲避身后宋潜机的追击:你赢不了我,你只有一个人,如何胜过这千千万万人? 大家守住心神,不要听天上的琴声!陈红烛带领小华微宗修士冲入毒瘴林,挨个唤醒仙盟修士。无法唤醒的就地打晕。 但他们人手有限,进展缓慢。 焦灼之际,忽而另一道琴声飘来。 这琴声淡然柔和,如皎洁明月出关山,轻薄落花逐水流。 它不与何青青的琴声缠斗对抗,比谁压得过谁,而像阳光融化冰雪,春风抚平流云般,渐渐将暴戾魔音消解。 是她。陈红烛喃喃。 仙音双姝终以琴相对。 她们有天下最美的脸,走世上最艰险的路,这种美丽和天赋是命运的馈赠还是诅咒。 柔和曲声占得上风,仙盟众人被曲中春风一吹,神智渐渐清明。 他们不知道谁在弹琴,只知道声音是从千渠传来的。 是坐镇千渠的音道高手破解了何青青的天音术! 弹得是什么曲子? 只听说是宋王写的曲,名作《花月落云曲》,千渠人都会哼唱。 十八颗红珠的力量停止增长,何青青渐渐感到力不从心,强提一口气,喝道: 你的琴弦早在血河谷中受损,你别再硬撑了! 已到催发到极致的九霄环佩,声势更上一层。七绝琴弦尽数崩断。 宋潜机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抹血线。 他不为所动,面色不变,背后升起七道剑影。 七绝琴琴面暴涨,飞向天空。 无影,春秋,且住,渡川,月缺,斩邪,破妄齐出,横于琴面。 七剑为弦,随宋潜机心意颤动。 风雪入阵,真正变成一首杀曲。 剑气纵横,卷起雪浪向何青青打去。 宋潜机又吐出一口血,却看见一道金光从天而降。 千渠千万人的信愿之力,竟然通过这条通道,直接灌注在他身上。 这怎么可能?!何青青大惊。 她打开的通道被人攻破,身受反噬之际,又遭剑气攻击。 十八颗红珠碎裂,从天空纷纷坠落。 啪! 九霄环佩从中间断裂。 何青青单薄的身子飞出,血水狂涌,在半空划下一道长长弧线。 忽然她身体一沉,被一阵强大吸力卷入裂冰渊上空的罡风中。 何青青身受重伤,用尽全力挣脱罡风,站在悬崖边。 恰在此时,另一边花月落云曲终了,天地归于无声。 仙盟众人彻底清醒,发现自己修为大跌,又恨又怒,浑身颤抖: 这妖女实在可怕至极!宋王快杀了她! 不能再放她生路! 你飞不过裂冰渊了。回头吧,把擎天树种给我。宋潜机从天上降落,步步走近悬崖。 何青青碧裙染血,珠冠破碎,三千青丝随风飞扬。 她仰头:回头?哈,生当万人供奉,死当千夫所指,谁要无疾而终。 仙盟修士听见她大笑,心中阵阵后怕,竟被她威势所慑,不敢再开口。 分卷(156) 一时间乱雪狂涌,天地无言。 本座这一生,闯过刀山、攀过高峰。只可惜,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们尽管憎我畏我,可谁也别想审判我! 何青青取出擎天树种,向后一跃,坠入罡风。 何姑娘!宋潜机飞身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七柄剑嵌在琴上做七弦,手中只有覆水剑。 短剑飞出,剑柄勾住那人腰间环佩,宋潜机左手握住剑锋,右手险险扒在悬崖边,整个身子悬在空中,浑身灵气只能用来抵挡风中吸力。 他恨不得立刻降服此剑,但此剑偏不听他指挥。 剑锋将他手心割伤,温热的鲜血流淌,一滴滴洒落在何青青脸颊。 宋潜机喝道:抓住剑柄! 在漆黑无比,所有光照不到,任何人也看不见的深渊里,何青青忽勾起嘴角,绽出一丝笑容: 这些年我跟着我师父,听过许多旧事。这可是剑神的覆水剑,一柄斩亲故、杀旧友之剑。覆水难收,因果了结,欠你许多,未曾报答。 她笑容凄凉,如琉璃破碎:宋师兄,这次不要你救我了,你能不能记住我算了,你不分美丑,看朱颜如白骨,怎记得住。 宋潜机摇头,手背青筋暴起,猛烈的罡风令他浑身颤抖。 何青青又说了一句话,声音太轻,宋潜机双耳被风声灌满,一个字也未听见。 何青青割断环佩,青裙向后坠落,像蝴蝶飞入火海。 狂风中一道红影飞出,擦过宋潜机脸颊。 宋潜机下意识伸手去抓,感到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手中。 是一颗跳动的种子。 拥有它的人在最后一刻没有毁灭它,而是送它挣脱渊底吸力。 何姑娘!宋潜机放声大喊。 裂冰渊将一切吞噬,没有一丝回音。 覆水剑清鸣一声,剑身闪过碧光,带他冲出裂冰渊的罡风。 原来这柄剑要用持剑者的鲜血唤醒。 果然是覆水难收。 宋潜机略微踉跄一步,拄着覆水剑站稳。 战场遍地狼藉,雪原千疮百孔,风雪入阵曲的琴音仿佛还在天地间飘荡。 当初这首曲子,写的不过是坎坷一生,汲汲以求,不得善终。 有个小女孩凭它一步登天,从此义无反顾地奔向自己的命运。 是不是所有故事在开头就注定了结局? 血红的种子还在他手心,与他的脉搏一起跳动。 乾坤之大,草木青青。 就算你英雄豪杰当世无双,你万人敬仰如日中天,你杀得过十万八千里路,也救不回一颗宁死不悔之心。 大地微微颤动。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浩大的嗡鸣声,地平线上忽腾起漫天烟尘,宋潜机定睛望去 不是烟尘,那遮天蔽日、连成一片的,是万道剑影齐出。 大陆尽头,有一个人出了剑。 第205章 最后一剑 当年我将你镇在擎天树下, 让你此生不得出,是我的错。冼剑尘说,我就不该留你一命。 他独自站在大陆尽头, 四周尽是白茫茫寒雾。 天地间不见日月, 伸手不见五指。 回答他的只有一道沙哑至极的声音, 不知从何处传来, 像枯树被风沙吹过: 两百年了, 冼剑尘, 你将我镇在这里两百年, 我一直想再见你一面, 难道你就不想见我?不想跟我叙叙旧吗? 冼剑尘脸上惯有的笑意消失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倦怠感也一扫而空。 他眼神冷漠, 脊背挺直。 我与你之间, 还有什么话可说。冼剑尘打开双臂, 黑色大氅如海潮翻滚, 遮天蔽日, 开! 大地颤抖,如被巨轮轰轰碾过。 一座剑林拔地而起,万剑森森。 我今日打开封印,放你出来。这里许多把剑,你自己来选一把了断。 冼剑尘的声音在剑林上空回荡。 那道沙哑声音似是惋惜:冼剑尘,你不该展开界域。 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无论在不在雪原、头顶天空有没有通道,都看见了这场流星雨。 无数道剑影划过天幕, 留下一道道辉煌壮丽的轨迹, 比流星更明亮。 四大洲三十六郡、海上诸岛, 所有修士望向大陆尽头, 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一件事: 剑神出剑了! 凡人视其为美丽流星,连连惊呼,孩童尚不知事,高兴地手舞足蹈。 修为越高的修士,观摩剑影时,越感到心神震颤,如同直面剑威,被一种生死之间的恐怖阴影笼罩: 原来人可以强大到这种程度,化神与化神之间,仍有云泥之别。 那个人不是受伤了吗,怎么还能使出这样的剑? 他一定是走到了大陆尽头,拿回了自己的本命剑,重回天下无敌了! 可是什么样的敌人,才值得他出此剑应对? 宋潜机召回七绝琴。冼剑尘留给他的八柄剑飞出,环绕在他身边,焕发各色光彩,与漫天剑影一齐嗡鸣。 走吧,带我去找他。宋潜机拍拍无影剑。 无影剑应声而动,来到他脚下,化作一道流光。 此去,大道坦途,再无阻碍。 无影剑像个愣头青,一头闯进大陆尽头的茫茫白雾。 宋潜机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深。他遥遥望见一道黑色背影,便纵身跃下无影剑:冼剑 那人回过头,容貌与冼剑尘极相似,身高也别无二致。 然而两颊略微凹陷,身形过度消瘦。 他身上也穿着一件黑衣,却像被尘封多年,沾满沙尘,衣摆有些残破。 宋潜机看着眼前人,浑身的血冷下去。他僵立着,仿佛在一瞬间被冻成一具冰雕。 声音却依然镇定: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你总是化作别人?难道你已经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冼剑尘出了最强一剑,这个人却还能站在这里 难道这一战已经结束,胜负已分? 难道他来迟了? 宋潜机,你杀了我那么多次,却还不知道我是谁。看清楚了吗?这才是我本来的模样。眼前人垂着眼,与冼剑尘极度相似的脸色露出平和慈悲的微笑,眼中似有怜悯之意,去吧,跟他道个别。 说罢他背过身,让开了路。 宋潜机看见了真正的冼剑尘,一时间感到天旋地转,十分荒诞。 方才还跟他吵架斗嘴的人,分别不久,再见面却是这副模样 冼剑尘柱剑打坐,浑身被灰黑死气笼罩。 他胸前破开一个巨大血洞,赫然插着一柄断剑。 断剑没有剑柄,剑尖没入胸膛三寸,剑身露出一尺,其上花纹繁复,如百花盛开。 鲜血从剑身断口处滴滴答答淌下,汇成一道小溪。 冼剑尘听见动静,低垂的双眼勉强抬起,看见宋潜机骂道: 该死,本尊最怕这种场面。喂,小子,你不是要哭吧,不是吧? 原来你真的只有一剑了。宋潜机咬了咬牙,握着他的手问,为什么不等我? 他一路不出一剑,不是耍脾气使性子或故意磨砺传人,让这些各有脾气的神兵尽快被降服。 他是真的只剩一剑了。 宋潜机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冼剑尘的手很凉,比雪原的千年寒冰更冷。 忽然间死海的银鲸、紫云观的紫烟、白龙江的烈火、还有许多纷乱的彩色碎片,一齐从他眼前掠过。 他们一路上抢夺靠枕、抢茶喝、抢剑用,互相嫌弃,互相试探,最后讲着西天取经的故事,高歌猛进闯入雪原。 冼剑尘问:等你干什么,三个人凑一局飞升棋啊?看谁先飞升? 都这时候了,你就不能说点人话吗?宋潜机深吸一口气,表情还维持着镇定,没事、没事,我还有不死泉。 他一边说服自己,一边从紫府召出净瓶,却被冼剑尘握住手:你的不死泉对我可没用。你看这柄剑,它就是我的本命剑。我被自己的本命剑而伤,早已无药可救。两百年前,我就该死了。 宋潜机低喝:闭嘴,跟我运气调息! 冼剑尘低低地笑起来,牵动伤口,大口呕血:别动,我有话跟你说。 宋潜机不敢再动:好,你说。 我原名叫冼尘,中间的剑字是我练剑后自己加的。我弟弟叫冼芥。两兄弟,命如尘芥,好名字吧。哦,我弟弟就是你刚才看见的那个。你别怪我为什么不肯信人,我实在被他骗过太多次。 他的目光掠过宋潜机,好像落在滚滚光阴长河的来处,回到尘封多年的记忆中: 幼时我们两兄弟相依为命,日子不好也不算太坏,遇到来村里落脚的散修,跟着学了几手法术,就不甘平凡,想学别人修仙求道了。我俩一路漂泊,跑上华微宗,那长老说他没天赋,只能进外门。我就藏起灵根,陪他进外门。我看典籍也能自学,学会了就去教他。但他灵根孱弱又争强好胜,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受欺负。 宋潜机满口苦涩,华微宗外门从前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隐藏灵根的事情暴露之后,许多长老想收我为徒,为此争来抢去。我提出一个条件,谁愿意将我弟弟一并收进内门,我就拜谁为师。谁知这件事,却引起其他弟子嫉妒,而后引发许多误会,令他终与我反目成仇,逃出华微宗。 华微宗要以叛宗之罪追杀他,我自然不乐意,索性也离开宗门,做了自在散修,四处寻找他的下落。我一路顺风顺水,奇遇不断,多年后以散修之身闯出一番天地。这段,怎么说起来跟你有点像? 冼剑尘咂咂嘴。宋潜机知道他在故意逗自己笑,勉强扯出一抹笑容:我有千渠,谁像你一样四海飘零。 有千渠就了不起哦?冼剑尘轻哼一声,还是继续说我们兄弟的事吧。他逃去西海钻研邪魔外道的功法,邪功大成之时,恰好赶上我游历西海。他吸人功力时撞见我,被我用新得的覆水剑打成废人,强行散去一身功力。对,就是你身边这柄剑,想来你已经知道,这剑脾气很怪,想让别人见血,就要先付出自己的血我将他押去红叶寺镇魔塔,日日念经洗刷戾气,谁知才过了一百年,他便修成正果,从罪徒成了人人尊敬的讲经大师。他破寺而出,设宴华微宗,请我和妻子前去赴会。 当时我已是天下最年轻的化神境,深觉高处不胜寒,又正值新婚燕尔,便生出退隐之心。我与夫人约定待这次宴会结束,便携手退出修真界,从此不问世事。 冼剑尘说到此处,声音渐渐低沉。 宋潜机默不作声地听着,眼前闪过一幕幕刀光剑影。 年少轻狂的剑神与他新婚不久的妻子、笑里藏刀的东道主、各怀鬼胎的宾客,改邪归正的弟弟、宴无好宴。 难以想象冼剑尘抱着怎样的心情赴约,酒桌上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弟弟甚至与他的妻子讲自己曾经犯下大错,多亏兄长给他悔过自新的机会。 然后兄弟俩喝着酒,聊起童年趣事,少年相依为命的时光。 直到他酩酊大醉。 美酒变成毒酒,道喜的宾客变成结怨的仇家。 妻子被邪功控制,丧失神智,拔出他腰间本命剑,一剑插进他心口。 弟弟拍桌大笑,在他眼前笑出眼泪。 冼剑尘一把握住剑刃,生生折断本命剑。 他手持半截断剑,重伤在身,一路追袭。冼芥一路奔逃,直到大陆尽头。 他终究没能下杀手,用断裂的本命剑将血亲封印在擎天树下。 然后冼剑尘将贯穿心脉的断剑生生纳入紫府中,像没事人一样回到华微宗,收拾残局,料理后事。 他随便点了一个敢说话的活人做新掌门,便是后来的虚云真人。 从此他的本命剑断裂,一半插在心口,要他时时忍受心脉剧痛,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天下最强走向衰弱。 另一半留在擎天树下,成为坚不可摧的封印,镇压他相依为命又反目成仇的血亲。 当他再打开紫府中的界域,放出那座万剑之林,意味着也要把本命剑抽出紫府。 他必死无疑了。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这些吗?怎么这副表情?冼剑尘笑道。 我倒宁愿不知道。宋潜机说。 冼剑尘挥袖,召出一柄黯淡无光,布满铁锈的长剑:这是最后一柄剑了,此剑名为独往。与覆水是一对阴阳双剑,只有先收服了覆水剑,才能让它为你所用。我的剑你都学会了,以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 宋潜机双眸通红,不知何时咬破了舌尖,尝到满口血腥:你这师父怎么当的,你的剑我学得一知半解,怎么一个人走啊? 九柄剑嗡然颤动,似是悲鸣。 我天下无敌的时候,你不肯喊我一声师父,我穷途末路了,你反倒成了我徒弟,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傻的修士。 宋潜机摇头:我不是修士,我就是个种地的。 种地的多好,若有来世,我也当个种地的。冼剑尘笑起来,本尊这一生亲缘淡薄。妻子,有缘无分;兄弟,同室操戈。临死却还有个徒弟送终,实在是,很好。多谢你,不然我还真有点寂寞。 宋潜机再难抑制,一阵热意涌上眼眶。 这个人独来独往数百年,没有朋友只有仇敌,你以为他谁都看不起瞧不上,最不需要亲朋好友和关怀理解,原来他在生命的尽头也会怕寂寞。 千山独行,只影向谁去冼剑尘喃喃,身体从指尖开始飞速破碎,化为流逝的沙尘,为师去了。 宋潜机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捧飞灰。 当啷! 半截断剑落地。 第206章 逆天改命 他命里有剑, 给自己的名字也添了剑,最后银色飞尘消逝,只余断剑。 分卷(157) 真坑啊,冼剑尘, 你倒是潇洒了, 烂摊子留给我收拾。宋潜机喃喃, 一眨眼,竟掉下两滴泪。 一定是漫天风沙迷人眼。 他捡起断剑。剑身上繁复的花纹被鲜血一遍遍洗刷,越来越鲜艳, 似朵朵红花徐徐绽放, 娇艳欲滴。好像冼剑尘经常别在前襟的那种。 他不禁想, 两百年前,这柄剑完整无缺、光芒四射的样子该有多美? 是否强大到极点就开始走向毁灭,美到极致就注定破碎? 他们与棋鬼书圣下棋的时候,冼剑尘在想什么?是否也在旁观自己的死亡? 宋潜机收了断剑, 起身时撞到身后坚硬的东西。 冰凉凉、表面粗糙、隐约有些潮湿, 像一堵有生命的墙, 冼剑尘方才就背靠这堵墙。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什么 擎天树的树干。 一直散发死气的不是冼剑尘, 而是擎天树。 擎天树色泽深红,因为树身过于巨大, 在浓雾中看不清全貌,更望不见支撑苍穹的树冠和茂密枝叶, 只见树干无比宽阔,像一面与天相接的铜墙铁壁。 原来这就是大陆尽头,这就是擎天树。宋潜机心想。 他两辈子都向着这个地方奔行, 这是他前世未能抵达的彼岸, 他在无数个赶路的星夜里时常想象大陆尽头该是什么样子。 原来没有姹紫嫣红开遍、也没有百鸟啼鸣漫天祥云, 他站在树下抬头望,心中全无激动,只觉得自己无比渺小,好像站在巨人脚下的蝼蚁。 树冠太大,日月星辰的光芒照不到树下,因此这里永远被迷雾笼罩,阴冷至极。 宋潜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在拼命奔跑,还总要奔向一个很难到达的地方。 就算在三生石上重来一次,也要逃到舍身崖再跳下去,或者骑着银鹤飞过死海与日竞逐。 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更喜欢土地,或许是喜欢亲手耕种、脚踏实地的感觉。 大地不分好坏的包容一切。 天空虽好,却不适合久居。住在天外天的时候,四面空空茫茫,俯瞰山河坐拥四海,其实手里什么都握不住。 正如此时此刻。这地方什么也没有。 只有一面隔绝天地的朱墙。两个不死不休的仇人。 宋潜机脑海里掠过无数个念头,不过只花了捡起剑、转过身的时间。 向前十步,便透过白雾看见了那个人。 他一路告别,不断得到又失去,终于走到这里,站在始作俑者面前。 只要赢得最后的战斗,他就再也不用奔跑了。 冼芥在飞速恢复生机,凹陷两颊变得红润饱满,灰白长发重回青黑,枯瘦如骨架的身体已经被匀称肌肉覆盖,浑身散发出强大自信的力量感和压迫感。 宋潜机看着他,不难想象冼剑尘少年时的模样。 冼芥悠然道:他跟你讲了一些过去的事吧。在他的故事里,他一定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哥哥,我却是个阴险狡诈、无恶不作的邪魔外道,对不对? 我不想听你的故事,也不想跟你说话,我是来杀你的。 无影,春秋,且住,渡川,月缺,斩邪,破妄,覆水、独往,九柄剑光华灿然,环绕着宋潜机飞舞,如蓄势待发的猛兽。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当世最锋利的剑尽在他手中,他心中的杀意已到巅峰。 宋潜机挥袖,九剑齐出,如九龙出海,在大陆尽头掀起狂风。 冼芥衣袖飘飞,静静立着:血河谷里,我与你下过一盘棋,你还记得吗? 那局是我赢了。宋潜机说。 话音刚落,九柄剑被无数血色藤蔓阻隔,悬停空中。 这些藤蔓破开冻土,密密麻麻地从地下长出,海草般摇曳,隔着浓雾也令人头皮发麻。 在雪原上,宋潜机用不死泉引出擎天树根须,遍地根须干枯萎缩,垂死挣扎。 而在大陆尽头,这些根须反常地色泽艳丽、强劲饱满。它们受冼芥控制,像长鞭利剑袭向宋潜机。 宋潜机只得控剑劈斩,斩出一条通路。 道道血影飞出,温热的汁液溅在他身上,黏腻如鲜血,却散发着腥甜气息。 在遮天蔽日的藤蔓森林中,宋潜机的身影时隐时现,九柄剑像收割麦地的镰刀,所到之处割断大片藤蔓。 剑光纷飞,血影憧憧,凄厉的风声如一声声惨呼。 藤蔓交错织成王座,将冼芥徐徐托上高空。 他像高高在上的神像,透过浓雾俯瞰着宋潜机:你可以赢尽每一局,却敌不过天命。 宋潜机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九柄宝剑的凄厉长鸣盖过他耳畔一切声音。 原主的逝去令它们陷入狂暴,正需要一场大战出鞘饮血。 宋潜机愈战愈勇,只觉每一柄剑都像他的本命剑一样顺手。 擎天树的根须被砍断,汁液漫天泼洒,浓郁的灵气被释放出来,充斥天地间。这些灵气源源不断地涌入他体内,像大雨灌满池塘。 春夜喜雨的功法运转,加上气运金光浇灌,不死泉保驾护航,他的修为境界飞速增长。 宋潜机步步逼近空中王座。他从没打过这样顺风顺水的战斗,没有受伤的痛苦,没有伤害他人的负罪感,只有酣战的痛快。 哪个修士不喜欢这样的战斗? 一切都出奇的顺利。他的剑无比趁手,他的敌人四处躲藏,即将要被他斩于剑下。 下来!宋潜机喝道。 春秋剑一剑斩碎王座,渡川剑气如一条长河,阻拦无数藤蔓。 冼芥向下坠落,坠入六剑组成的牢笼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宋潜机手持独往剑,剑尖直指敌人咽喉。 但他停了下来。 你不是要杀我吗?冼芥问。 众剑不甘地嗡鸣,亦在催促。 你故意让我涨修为。宋潜机道,为什么。 谁会在大战时,给敌方送粮草? 大陆尽头是阴阳隔绝之地,在擎天树的遮挡下,没有雷劫降临。 他的修为无限制暴涨,已突破化神,到达极限。 百战不死的宋潜机,得到这九柄剑,已然战无不胜。我怎么打得赢你?冼芥受了伤,被独往剑指着命门,却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宋潜机似有察觉,心中微动,蓦然抬头。 顷刻间无数藤蔓回到地底,罡风席卷而来,吹散浓雾,露出头顶灿烂星空。 夜幕中漫天星辰缓缓旋转,无数道星光落在宋潜机身上,形成一股强大的引力,将他向天空吸去。 宋潜机衣袍被狂风吹起,不得不运起灵气抵挡从天而降的巨力。 但我可以送走你。冼芥张开双臂,目光亮得惊人,透出疯狂之意,修为暴涨的滋味怎么样,掌控一切的感觉如何?虚云、何青青,还有这世上所有人,谁能抗拒得到力量?! 宋潜机咬牙,踉跄一步,以剑撑地。 漫天银色星光汇聚在他身上,将他照得通体银白。 重逾千斤的力量拉扯着他,要送他直上青天。 冼芥大笑:你的力量超过了界限,这个世界本源在排斥你。去吧,飞升去吧。这人间的事,从此不关你的事了。 不突破界限,杀不到强敌眼前;突破了界限,又不得不飞升。 根本没有破局之法。 宋潜机艰难抵御星辰引力,强行分出一丝心神操控独往剑:我走之前,必能杀你。 冼芥摇头:那个人开了剑林界域,可以将整个雪原夷为平地,你以为他还念旧情,不愿杀我吗?他是不能杀我,他不敢杀我啊! 独往剑近在咫尺,他竟一步不退:擎天树种?哈,你看看它到底是什么? 嗤! 独往剑刺入他胸膛,他一声痛呼,霍然扯开前襟。 宋潜机愕然。 只见冼芥胸膛破开一个大洞。 空洞洞,红骨森森,没有心。 我镇在擎天树下二百年,那地方又黑又冷,封印永远挣不脱,于是我想出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我散去一身血肉,将意志与擎天树融合。百年后树上结下果子,便是我的新身体。你拿到的树种,就是我这颗心。我与老树同生共死,新树也将由我而生,你敢杀我? 他竟向前走去,步步逼近宋潜机,直视他的眼睛:你能杀我? 啊!星辰引力令宋潜机面容变形,视线内一无所有,只剩无比刺眼的银色星光。 血红的擎天树种浮现,向冼芥飞去。 修士所求无非是飞升天外,去往他界,与星辰同寿,你该感谢我。冼芥的笑声响起。 八柄剑失去控制,阵形轰然溃散。宋潜机手的独往剑也渐渐脱手而去。 难道他真的输了? 难道他斗不过天命,此世注定要毁灭;他种过的土地,栽下的花草,终要化作虚无。 西天取经的结局,就是师徒四人成神成佛,坐上莲台拈花微笑? 冼芥望着血衣少年随星光飘飞:冼尘赢不了我,你也赢不了我。 是吗?宋潜机轻声问。 冼芥忽然心口一痛:你! 宋潜机笑起来,露出满口鲜血:我不信。 他用最后力量夺回了树种,竟在大口咀嚼、吞咽它,像嗜血的恶魔。 与此同时,净瓶飞出,不死泉冲刷着他的身体,使他浑身光华灿然,如圣洁的神明。 宋潜机一身血肉从四肢开始逐渐崩散,好像一根蜡烛不断融化。 星辰依次熄灭,从天而降的星光变得柔和,难以抵挡的引力渐渐减弱。 你!冼芥瞳孔放大,你疯了! 九剑在一瞬间穿透身体。他甚至没来得及低头看伤口,便轰然向后倒去。 他难以瞑目,千万种不甘不解,全都问不出口了。 宋潜机看着他的肉身化为一段枯木,又被九剑斩作尘芥: 既然你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轰! 擎天树飞速枯萎,天穹摇摇欲坠,大地剧烈颤动。 末日时刻降临。 宋潜机闭上眼,任狂风漫卷,地动山摇。他穿过风声,听见擎天树每一条根茎、每一片树叶,都在向他倾诉痛苦。 擎天树像一块无色的琉璃,你用什么颜色的光照它,它就是什么颜色。 你可以利用它,也可以伤害它,它感受到人间所有善意和恶念,忠实的回馈给人间。 交给我吧。宋潜机说。 濒死的擎天树感受到他的意念,用飘飞的红叶向他说谢谢。 冼芥至死也想不明白,宋潜机距离白日飞升一步之遥,马上就要离开这个注定毁灭的世界。 谁会放弃飞升,将所有修为和血肉当做养料,把自己种成一棵树? 宋潜机向天大喝:自今日起,这天我来撑! 不!一道极端愤怒的声音响起。 宋潜机愕然,此时此刻,这鬼地方还有人? 只见一颗火球从雪原方向飞来,其中包裹着三道人影。 卫真钰的双眼比不尽火更红:宋潜机,停下! 宋师兄! 宋兄! 孟河泽与纪辰紧随其后,向他狂奔而来。 宋潜机恍然间想起光阴长河里的碎片。前世今生的种种从河底浮上来,串联成完整的画面。 他忽然笑了:当时你也不想走吧。 上一世没有赢家。天命之子、救世主的故事只是表象。 在不死泉灌溉下,宋潜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抽枝发芽,向上生长。 他的皮肤变作金色,面目变得模糊,无数根须深深扎人地底,无数枝条飞入云霄。 他来到云层之上,俯瞰整个世界。 只见人海涌涌,席卷雪原。 众修士冲过纪辰打开的通道,顶风冒雪,向大陆尽头奔来。 他看见无数张熟悉或者陌生的面孔。 宋潜机喃喃:真来这么多人啊,又不是赶庙会,有必要吗? 奇怪,明明已经长成树了,怎么还会想流泪呢? 众修士奔至大陆尽头,只见旧树枯萎,漫天红叶飘飞,如一场血雨散落。 他们想来帮助宋潜机打赢最后一战,守卫世界,却只能亲眼看着宋潜机舍身奉道,将自己种成新的擎天树。 这是怎样震撼神鬼、难以想象的画面? 一株金色大树扎根抽芽,拔地而起,躯干如利剑般直入云霄。 以人之身,逆转天命。 宋潜机! 宋师兄! 宋王! 宋潜机听见无数道呼喊声,震彻天地。 他回不去的人间正在挽留他。而他只能奋力向天空生长。 我这辈子一直在种树,想不到要在这里种最后一次。可这地方实在不适合种树啊。 他用最后的声音大喊:盒子! 众人惶然不解。 一道黑影飞出。一只玉盒当空打开,泥土从中倾泻而出,如雨洒落。 这是千渠最肥沃的土壤,他进血河谷前装了满满一个储物玉盒,带在身边,以慰思田之情。 对于一个种地的人来说,什么最重要? 土地。 他将装满泥土的盒子交给一位朋友,意在请对方按兵不动,在最后时刻做千渠的底牌。 千渠沃土覆盖大陆尽头的冻土,新的擎天树如虎添翼,触及天壁。 宋潜机渐渐失去视觉,眼前一片漆黑。 你敢不回来,我就去西海做大魔头! 他听见孟河泽的声音,心想别虚张声势,这辈子亲友俱在,西海你是回不去了,还是回千渠打猎吧,少跟卫真钰打架我就放心了。 宋兄,我就在这里等你,你肯定还会回来的对不对?这道是纪辰的声音。 宋潜机心想我才不怕,你家里还有妹妹要照顾,早晚得回千渠,只是记得别再乱点鸳鸯谱,给纪星乱相亲了。 如果这是就你的选择子夜文殊的话没有说完。 他将雪刃刀插入土中,半跪于地,将自身灵气输向新的擎天树。 分卷(158) 宋潜机感到冰魄心法的清凉之气流入根须,想劝子夜文殊停下,却无法再发出声音。 不禁心中一酸,对不起啊子夜,真对不起,我发誓的时候确实以为自己能回去。 早知今日,就让你好好练你的冰魄心法,做你的无情院监,没有朋友就不会为朋友难过吧。 你就算把一身灵气输给我,也是杯水车薪。 宋潜机,别走、别走。 他听见卫真钰的哭声,感到不尽火的温暖之气流入根须。 如果能说话他一定会骂人,男儿有泪不轻弹,哭哭啼啼、结结巴巴像什么样子。我苦中作乐的精神,你怎么一点没学会呢? 紧接着,他感到各种各样的灵气涌入各个根须,像小溪汇成大海。 万千金色叶片沙沙作响,如一首壮烈的琴曲。 宋潜机对世间的十万八千个不舍,一个也说不出来了。 他的枝条无边无际地伸展,收拢摇摇欲坠的天壁。 大地仍在颤动。这颗新生的擎天树,能否撑起天地? 宋王放弃飞升,舍身救世。我修为微薄,也愿尽力而为!陈红烛将百花杀插入泥土,也像千渠修士、宋院弟子一样向擎天树输送灵气。 又有人道:什么仙盟,什么千秋万代,此世毁灭,谁能独活?! 宋王已去。能不能挺过这一关,就靠我们了! 无数修士跪倒在大陆尽头,越来越多的人还在从雪原赶来。 在这一刻,所有人忘记仇恨、偏见、愤怒和痛苦,心无杂念,倾其所有。 人间愿力,尽聚于此。 擎天树的根须从众人身边破土而出,形成新的树干。 十树变百树,百树变千树,新生树与擎天树相比显得十分纤细瘦弱,却坚定向上生长,环绕着巨大的擎天树。 从大陆尽头到裂冰原,千树万树抽枝长叶。 自今日起,支撑天地的不再是一株擎天树,而是一片通天彻地的森林。 宋潜机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他好像还未出生,沉睡在一片柔软如云的黑暗中。 直到被熟悉的声音唤醒。 喂,醒醒!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你是旁、旁白?宋潜机睁开眼,什么也没看到,我这次死了还是没死? 旁白轻咳一声:你不记得了吗?你放弃飞升,将自己种成新的擎天树,因此得到了世界本源意志的承认。你的肉体虽然消亡,但你的魂魄受到保护,养在擎天树里,留有一线生机。 往事徐徐浮现,千万人的哭喊声犹在耳畔回响,宋潜机发蒙的头脑开始缓慢运转:我没死? 旁白感叹道:没想到啊,你挣脱了剧本,以一己之力替整个世界逆天改命。来,吃颗冰镇葡萄,你最喜欢的! 宋潜机拒绝:我现在有点冷。 旁白殷勤道:那喝杯热橙汁,热橙汁总可以吧。 宋潜机吨吨吨灌下一杯,不由感叹:还是熟悉的味道。 第207章 破土新生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旁白问。 宋潜机懒懒地答:就这样, 还不错。 没了不死泉,没了最强修为,连肉身都没了, 你还感觉不错? 你不懂。 宋潜机心想我这辈子打完了我的仗, 守住了我的土地,完成了前世没做到的事, 阴差阳错让这世界也变得更好,如果要说遗憾, 只有一个罢了。 你刚说我的魂魄养在擎天树里?你怎么也在这儿?他问。 我是旁白,无形无体,随机游移在世界任何一处。现在得到世界本源意志默许,来叫醒你。旁白十分殷勤地献上两盘瓜子花生, 尝尝,也是你之前喜欢的。 宋潜机磕着瓜子陷入沉思:光阴长河,也是你得到默许才放出来给我看的吧?上次你诳我! 咳咳,过去的事情,咱们不提了吧,以后日子还要过 宋潜机甩袖:谁要跟你过!他问,我这次要是失败了呢? 旁白沮丧道:你是最后的转机, 你如果失败, 大家只能一起完蛋,我也完蛋。 宋潜机想, 世界本源意志有自救心,却无法直接干预世界演化发展, 只能送他回到过去重新来过, 给这世界多一次机会。 如果他失败了, 整个世界连旁白都不复存在, 所以他成功之后给他开了后门?还放旁白进来作陪? 宋潜机其实不怎么生气,现在养在树里,总比在别人的界域里好。 寄人篱下的滋味多不好受,问问以前他麦田里的打工魂就知道。 你还有什么需要?旁白狗腿地问,我尽力。 宋潜机:我想回去种地,行不行? 你可是擎天树,现在这天地靠你支撑,你相当于创世,不,撑世神啊。只要你努力结果,果子呱呱坠地时,就能得到新肉身。旁白夸张道,届时你以神明之身,比肩凡人,自然能回去种地了,恭喜恭喜! 以神之身,比肩凡人?逆向修炼吗? 宋潜机哭笑不得:同喜同喜。外面定有人牵挂我,我还想告诉他们我的魂魄未湮灭。 旁白犯难了:树只能开花落叶结果,怎么跟人说话? 我试试。宋潜机决定努力一下。 金色擎天树瑰丽壮美,散发着淡淡金光,好似温柔和煦的阳光。 重重浓雾被光芒驱散,大陆尽头从此不再是阴阳隔绝的死地。 人们仰望新的擎天树,便感到一种坚实壮阔又柔和的力量。 其他小树环绕它生长,欣欣向荣,丝毫看不出七天前大地将崩,天穹将倾的末日之景。 整整七天七夜,各地凡人望向西天祈祷,修士冒着风雪、齐心协力渡过裂冰原,奔向大陆尽头。 所有人向擎天树输送灵气,终生出这片生机盎然的森林。 当大地不再颤抖,擎天树不再摇晃时,大陆尽头被呼喊声淹没。 这是奇迹的诞生,是难以言说的震撼。 不管从前有何嫌隙、各自门派有何旧怨,出身来历有何不同,至少在这一刻,千万人悲喜相通。 他们边哭边笑,大喜大悲,茫茫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甚至不知道还留在这里有什么用,只知道人间没有宋潜机了。 此界救回来了。 我们挺过了这一关。 可是宋王回不来了。 擎天树抖动叶片,沙沙声越来越大,好似一首轻缓悠扬的乐曲。 众修士听着这首歌,像被无形大手轻拍后背,情绪逐渐安定下来。 陈红烛最先站起身:宋王以身合道,是为生灵存续、人间太平,不是为了让我们在这里哭。华微宗弟子何在? 华微弟子齐声应是,在陈红烛带领下返程。 子夜文殊从地上摘下了什么东西,然后站起身,带着依依不舍的青崖书生们离开。 纪辰看着子夜文殊,喃喃道:他没什么要对宋兄说的吗? 他当时按宋潜机的安排,将装满千渠沃土的盒子交给对方。那时候他就觉得子夜文殊过于冰冷,情绪内敛得不像真人。拿到盒子后,即使懊悔、愤怒、痛苦也只说了两字。 跟这种人打交道,想来十分辛苦。 子夜文殊与孟河泽擦肩而过。 孟河泽余光一扫,注意到他手里的东西,忽然抹干眼泪站起身:这个季节,该准备收麦子了。 纪辰: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回千渠收麦子! 纪辰一把拉住他衣袖:我不信,你定要去西海当魔头,宋兄会不高兴的。 纪辰心想,你要是敢去,我就画个困阵,咱俩一起困死在擎天树下等宋兄。 一年、十年、一百年、千年万年只是擎天树寿与天齐,他们却活不了那么久。 如果白日飞升就要去一个没有宋潜机的世界,那不如在擎天树下化作枯骨。 却听孟河泽道:他一定还会回来。 你怎么知道?纪辰怔然,不可置信地问,你看见了什么? 孟河泽骄傲地抬起头,在纪辰和其他宋院弟子面前,从未感到如此优越。 他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摘了什么东西,炫耀地向众人展示:你家擎天树,能开出土豆花? 淡紫色花苞在他指尖绽放,犹带一滴晶莹露水,与宋院花园中的一模一样。 这是土三的花,登闻雅会前夜,师兄便送这朵花鼓励我。那是很久之前,那时候我们还在华微宗外门打工 宋院弟子围着他,眼睛发亮地听他讲故事。 其实那夜宋潜机送出的土豆花有两朵。按理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但孟河泽始终没有提起另一朵。 千渠弟子不时发出阵阵惊呼,只有卫真钰站在人群外,闭眼仔细聆听树声。 金色树叶沙沙摇曳,起伏如海,像暗合某种规律的乐曲。 四周人声渐渐淡去,唯有乐曲在他耳中回响。 他出身世家,略通音律,此时只恨自己没有刻苦钻研过音道。 不然他一定能听出更多。 我听不出来,总有能听出来的人!他忽然睁开眼,四处奔走,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人们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以为他大受刺激,陷入疯癫。李次犬和祝胜喊着卫王,试图拦下他。 直到卫真钰遇到一个荆钗布裙、怀中抱琴的蒙面女子。 他走到对方面前,暗含期盼道: 你是不是也听到了?这首曲子在说什么? 他没有说出对方的名字,他也没想到自己跟此人还有平和对话的一天。 可是茫茫修真界,谁的音道造诣还能比此人更高? 他怕对方不告诉他,更怕对方说没有,一切只是你的幻觉。 月圆之夜,魂归来兮。抱琴女子脚步不停,目不斜视,从他身前经过,你们若想接回他,不如去打造适宜魂魄寄居的法器,八月十五来碰运气吧。 魂归来兮,魂归来兮!卫真钰瞬间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头脑阵阵发晕,一时不察让那女子走远了,只能大喊:哪一年? 人影杳然,话声伴着琴音从天涯飘来:每一年。 卫真钰望着她纤细的背影,高声道:谢了。 第208章 但愿人长久 宋潜机两世为人, 却是第一次做树。 以后别人说他真不是人,他都无法反驳了。 他在旁白的陪伴下,努力地练习扎根、抽条、长叶、开花, 以及感知外界。 流云路过他,清风吹过他, 他渐渐能感觉到头顶天壁传来的温度, 以及千渠沃土甘甜鲜美的味道。 真奇妙。 干得漂亮!加油啊宋潜机!旁白专业捧场,魂魄再养结实一点, 就可以托梦给外界了! 托梦? 只要对方心里想着你、虔诚地为你祈祷,你借由信愿之力,就可以入对方梦中。旁白说, 你可以试试感知信愿, 哪处有亮起的金色光芒, 就是你能托梦的对象 宋潜机按旁白所说沉下心思, 将意识放入千丝万缕遍布大陆的根须中, 漆黑视线中霍然亮起一片璀璨金光。 光斑密密麻麻,遍布全世界, 令他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关上了感知。 刘木匠到底搞出来多少小塑像?远销海外了? 我还是练好开花吧。宋潜机说。 旧历末年, 浩劫降临, 天崩地裂, 日月无光。千渠王舍身合道, 化擎天之木, 还万物以生机,还人间以太平 朗朗读书声飘出窗外, 惊飞枝头梳毛的麻雀。 不一会儿, 那些鸟雀又飞回来, 见怪不怪地叽叽喳喳,为教室里书声伴奏。 秋高气爽,人也浑身清爽,八九岁的稚嫩学生们念起史书摇头晃脑,竟没一个打瞌睡。 教室后排坐着十余位不穿学服、年轻已经十四五岁的少年郎,也跟着他们一起念《千渠神王本纪》,认真到近乎虔诚。 每年都有数不清的年轻人,从世界各地不远千里来到千渠学院,经过考试插班进修,被称为游学生。 书念完一段,教书先生照例询问感想。 我以后要造一座不用灵石也能飞的大船,飞到大陆尽头去,亲眼看看擎天树。 我要织出最保暖的衣服,让普通人穿上,抵御雪原的风雪。 我要带上千渠的泥土,给擎天树多多填土。 游学生们听得忍俊不禁,小孩的想象力果然不凡。 但飞行法器如何不靠灵石驱动?凡人进入雪原就会被冻死,如何渡过恐怖的裂冰渊呢? 只见一贯严厉的教书先生竟缓缓点头,没有斥责他们异想天开,温和鼓励道:很好,相信你们能创造未来。 游学生们面面相觑,心中不约而同地感叹:这就是千渠啊。 千渠,千乘之都,四大洲的中心,奇迹诞生之地。 凡人制造出的火器、织机、农具远销各地。据说千渠灵石矿场里,已经装上了一种蒸汽驱动的机器,便是千渠第一工坊的凡人制造的。 宋王合道十年,千渠郡飞速发展,修士与凡人的界限早已模糊。 大家再拿出《千渠史》第一卷 下册,翻到赵家仙官增税那章。教书先生轻咳,压下满堂兴高采烈的议论声。 游学生们见气氛变化,立刻正襟危坐 千渠人从不逃避以前的苦难和血泪,相反他们学习苦难,珍惜和平。 书还没念,忽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教室里六十多颗小脑袋蠢蠢欲动,止不住向窗外张望。 分卷(159) 先生皱起眉头,正要训斥两句,又瞥见案头黄历,破天荒地露出笑容: 今天这日子,想看就去看吧。 欢呼声顿起,学生们一窝蜂涌向窗边,推开窗户,奋力挥手。 这间学舍位于三楼,恰好能望见主街,只见街上人潮如海,花瓣彩绸漫天飞舞,三辆高大车架齐头并进,徐徐驶过宽阔长街。 左边的车身绘着朱红火纹,像大漠燃烧的火焰;中间的车架华贵浮夸,像一座金玉堆砌的宫殿;右边的通体晶莹,装饰着云母朱贝等物,像西海的大船。 快看,真是卫总管回来了! 是纪编修啊! 孟师兄!孟师兄看看我,我明年报名猎队! 游学生们好奇地凑过去,踮起脚张望,恍然大悟:今日是八月十四,怪不得。 咱们这次赶上大事了! 千渠学子们更是兴奋异常:你家下注了吗?下了谁? 我爹买孟师兄赢,但我娘买卫总管。 去年纪编修用传送阵违规耍诈,今年其他人必然早有防备,总之不会再是纪编修赢了。 今年已是第十年。我听说他们已经约定好,今年真的都不能借助外力。 为了寻找最适宜的魂器材料,纪辰不惜重金,且发挥自来熟的特长,人脉遍布四大洲。 孟河泽远赴西海,根据记忆挖出许多遗藏。卫真钰在漠北与千渠之间往来。 一条绵长商路就此开通,从西海、经千渠,抵漠北。 在孟河泽的祸害下,西海不再是没人敢去的邪修老巢,一大半邪魔歪道为了保命,都被迫改邪归正了。 漠北各部族归顺卫王,不再常年抢夺地盘,百姓得以安居,也有了像千渠坊一样的商贸市场。 纪辰经常去紫云观找骊英切磋棋技,得到紫云观上下一致欢迎。 但等到八月十四,他们不论身在何处,天涯或海角,总要回到千渠。 当夜他们一起喝酒,吃千渠九宫格和烤肉。 第二天八月十五,通过传送阵前往大陆尽头。 起先三人同行,后来他们分开行动,比谁第一个到达擎天树下。 再后来随着修为提升,各自神通手段增多,便开始增加难度,约定不能使用越过白龙江的传送阵。 等到第五年,又约定只能使用阻拦、困扰手段,不能用法器打斗,避免误伤旁观者。 第六年,新增约定不得动用千渠城卫队、猎队、漠北卫队等等助力。更多修士加入进来,虽然争不到第一,但重在参与。人们以这种比赛纪念宋王。 第七年,这件奇闻轶事传遍大陆,千渠坊大开赌局。数万人参与豪赌。 第八年,赶路大赛已成修真界第一盛会,各类赌局遍地开花。 徐看山、丘大成在千渠坊当庄家,赚得盆满钵满。 来来来,赌谁第一个到达擎天树下!一共三个候选人啊! 周小芸劝道:今年可是第十年,我隐约觉得会有变化发生。不要轻视女修的直觉。 纪星:是啊,万一是除了他们三个之外的人最先到呢?难道庄家通赔吗? 徐看山:这怎么可能,谁还能比他们更快?我不信。 丘大成:我也不信。我跟你们打个赌,要不是他们三个其中之一,我就再也不赌啦! 今年宋院的气氛莫名有些紧张。 三人对月喝过酒,像在期待什么,又不敢太期待。 天色未亮时,宋院悄然无声,墙角老猫也陷在美梦中。只听得风吹花叶,沙沙作响。 一道人影轻盈跳出院墙:喝了我的酒,三天后再见吧。 孟河泽今年改良了红尘酒配方,初时入口甘甜,酒劲近乎于无,但后劲极大。 他第一个出招,要赢在起跑线上! 飞剑行至白龙江下游,乍见水雾迷茫,烟波浩渺,一座云楼拦住他去路。 楼中跳下数十位高阶修士,嘻嘻哈哈地将他团团围住。 一道熟悉笑声响起:西海的酒,我实在不敢喝啊。 孟河泽脸色微变:卫真钰,说好这次不用帮手! 卫真钰:只说好不用现成的帮手,你看清楚了,他们可不是漠北人,也不是千渠人。 孟河泽打量这群奇装异服的修士:诸位困不住我,何苦来这一趟? 卫真钰很是得意:能拖住你就行了。我也算书圣他老人家半个传人,黑店这些掌柜与我有些交情,不帮我,难道帮你? 想拖住我?孟河泽心道幸好我早有防备,他高声道,出来吧! 卫真钰:你带了西海的人来?你犯规! 却见一群身穿华微弟子服的修士从四面涌来,又将云楼和卫真钰团团围住。 他们修为不如黑店众人,胜在人数众多,阵型严密,训练有素。 孟河泽向对面喊话:陈掌门最近可好? 一位年轻修士答道:有劳孟师兄挂念,家师很好。 卫真钰露出亲切笑容:诸位华微同道,宗门初立百废待兴,可需要漠北的帮助? 心里却骂,这孟河泽,什么时候跟陈红烛狼狈为奸起来? 孟河泽笑道:我当年能顺利拐带华微宗外门弟子下山,全靠陈姑娘掩护。后来小华微宗要重建为正统华微宗,我也算帮了忙,自然与他们有几分面子情。你就省省吧。 卫真钰试图突围,孟河泽也要突围。 双方又不动强大法器,整个巨大的阵型在半空缓慢移动。 日落月升,天色渐渐昏黑。 两方都没打过这么磨人的战斗,个个打得头晕脑胀。 终于从白龙江下游磨到上游,却感到江面传来古怪的引力,不得不纷纷降落山林,观察形势。 只见水势湍急,怒浪奔涌。 一叶乌蓬小舟却泊在江心,稳如磐石,分毫不动。 定睛再看,舟上不是纪辰,还能是谁? 纪辰在船头翘着腿,抱着阵盘自在摆弄:你们看这条江,像不像血河谷那条河? 孟河泽:你也装醉! 纪辰心想我可没装,我是真的千杯不醉。 他笑道:今夜这白龙江被我锁死了,渔民能过、虾蟹鱼鳖也能过,修士却过不去,就算你们搞来千军万马,也是入江无门啊。 卫真钰不为所动:当年仙盟用鲛油点火都没封住这白龙江,你如此大放厥词,那些靠江吃江的帮派岂能答应? 孟河泽也道:你在白龙江上动手脚,这下不用我们俩动手,他们也不会答允。 此时此时,刚在还针锋相对的两人,竟成了我们俩。 谁知纪辰仰头一笑,大喊一声:诸位朋友,答不答应? 两岸呼哨声此起彼伏,夹着豪迈爽朗的大笑声。 鱼龙帮、沙海派等等各路江湖帮派如地鼠出洞,漫山遍野地冒出来。 阎帮主道:不碍事、不碍事。纪小兄弟花了灵石,让他占江一夜又如何啊。 又有人喊道:你们千渠人争锋,咱们谁也不偏帮,只站着看热闹,且看你们显本事啦。 凡间有中秋庙会,我们修真界有赶路大赛! 万一,今夜宋王在擎天树下复生呢?你们谁最厉害,谁才能接宋神王大驾,兄弟们说是不是? 说得好! 一时间两岸亮如白昼,呼声震天,乱如闹市。 孟河泽、纪辰、卫真钰面面相觑,真怀疑这些人也隐约感应到了什么。 卫真钰做痛心疾首状:纪辰,没想到你竟是这种人,你竟然用肮脏的灵石收买他们! 纪辰拱手,略显苦恼道,区区不才,祖上阔过,真的比较有钱啊。 孟河泽撞了撞卫真钰:别演了,拖时间没用的。你用不尽火喂的那只笨蛋混沌,早被我用两只食铁兽骗走了,这时候不知道缩小成什么样,又在哪里疯玩,可没空过来帮你。 卫真钰深深吸气两次,冷笑道: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钻尽规则空子。 兽类不算帮手,最多算帮爪、帮足。 彼此彼此吧。孟河泽向纪辰方向抬抬下巴,传音道,现在我喊食铁兽过来,顺便带那只笨蛋混沌来,在天乾山拦下这小子。 可以,你我合力破阵,渡过此江,再各凭本事。 纪辰正在白龙江两岸的叫好声中转身,志得意满:卫兄、孟兄,慢慢破阵,在下先行一步了。 三人一路追追打打,时而两人合作,时而互相使绊子,终于赶在月上中天、月华最盛时,来到大陆尽头的擎天森林。 这次算谁先到?平局吗?纪辰问。 孟河泽气道:分明是我左脚先进来! 卫真钰阴阳怪气道:我还说我头上发带先飘进来呢。 忽然他们一齐收声,像被人贴了定身符,呆呆望着擎天树。 擎天树依然散发着金色光芒,夜空中如点点萤火。 那是谁?纪辰怔怔道。 没有人回答他。孟河泽、卫真钰也愣了。 近乡情怯,一时泪意上涌。 孟河泽哽咽:师、师兄不对,师兄旁边是谁? 子夜文殊又来了。 这十年间,他常来这里写日记,偶尔喝点酒。 他没有特意避开别人,只是青崖有时事务繁忙,有时累月无事。 但是每次他来,身畔都会开出一朵新的土豆花,在很显眼的位置,一眼就能看到。 这次好像有点不一样。树下没有土豆花。 他缓步慢行,遍寻不获,下意识喝了一口酒。 这么快就学会喝酒了?一道熟悉声音响起。 子夜文殊转过身,怔怔望着缥缈的白影。 怎么不理我?宋潜机笑问,不会还生气吧? 子夜文殊眸光深邃,脸上无甚表情。 我不该生气吗? 有你这样的朋友吗? 他想转身就走。 但是宋潜机这十年过得怎么样?擎天树里是不是一片漆黑的空无之地? 子夜文殊决定还是问一问:可辛苦? 不曾。宋潜机摇头。 可孤寂? 也不曾。宋潜机再摇头。 可得道? 宋潜机笑起来:大道得从身死后,此心长在月长圆。 善。 大事无纰漏,子夜文殊放下心来。 走罢。 怎么走?我走不出树下,你带寄魂器了吗?宋潜机问。 秋风吹开彩云,月亮静静照过森林。 墨竹伞砰然撑开,像一朵硕大的莲花,罩在宋潜机头顶。 伞下空间异常稳固。从伞内向外望,伞面半透明,不耽误看风景。 宋潜机赞道:此物甚妙。 比起寄居在别人的界域里,或者附身在什么法器上,他更喜欢自己行走。 子夜文殊撑着伞穿过森林,两人渐行渐远。 你如今想做甚? 好想种地。 魂体不能种地。 那我想看别人种。 卫真钰表情难看:会截胡有什么了不起。 孟河泽双臂抱胸:明年八月十五,月亮还会圆。 纪辰站在中间,揽过他们两人肩膀:不仅明年圆,简直是年年都圆啊。 愣着干什么宋潜机忽然回头,依稀还是初下华微山的少年模样。 他说:回家收麦子啦。 擎天树散发着淡淡金光,目送一行人远去。 夜风吹开每一朵含苞土豆花,让淡紫色的小花开遍大陆尽头,刹那间好似时节颠倒,春花盛开、春风吹拂、春回大地。 地有多大,天有多高,月亮有多圆,花开有多美。 万丈红尘纷纷扰扰,一生能逢几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