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后嫁给废太子》 第1节 ? 重生后嫁给废太子 作者: 青山问我 简介: ★先婚后爱,双向奔赴★臣服温柔,钟情唯一★ 重生后,余清窈选择嫁给被圈禁的废太子。 无人看好这桩婚事,就连她那曾经的心上人也来奚落她,笃定她一定会受不了禁苑的清苦,也不会被废太子所喜爱。 她毫不在意,更不会改变主意。 上一世她为心上人费尽心思拉拢家族、料理后院,到头来却换来背叛,降妻为妾的耻辱还没过去多久,她又因为一场刺杀而惨死野地。 这辈子她不愿意再劳心劳力,为人做嫁衣。 废太子虽复起无望,但是对她有求必应。 余清窈也十分知足。 起初,李策本想余清窈过不了几日就会嚷着要离开。 大婚那日,他答应过她有求必应,就是包含了此事。 谁知她只要一碟白玉酥。 看着她明眸如水,巧笑嫣然的样子,李策默默压下了心底那些话,只轻轻道:“好。” 后来他成功复起,回到了东宫。 友人好奇:你从前消极度日,谁劝你也不肯争取,如今又是为何突然就转了性子? 李策凝视园子里身穿郁金裙的少女,唇边是无奈又宠溺的浅笑:“在禁苑,有些东西不容易弄到。” 知道李策宠妻,友人正会心一笑,却又听他语气一变,森寒低语: “更何况……还有个人,孤不想看见他再出现了。” 友人心中一惊,他还是头一回看见一向温和的李策眼里流露出冷意。 可见那人多次去禁苑‘打扰’太子妃一事,终归触到了太子的逆鳞! 小剧场: 新帝登基,众臣见一千零一道珍馐中,只有一道算不上龙肝凤髓,只是平平无奇的白玉酥,奇怪纳闷。 李策:无它,皇后爱吃。 太史令欲记载废太子起死回生的这段政事,究竟是因何缘故。 余清窈:……无它,是我得寸进尺了。 她也没料到,废太子为了她的诸多‘小要求’,竟重新振作起来,不但重回了东宫,不久后还登上了皇位! ◆夫人想要的凤焦琴在东宫库房里怎么办?◆ ◆夫人的前孽缘屡次上门撬墙角怎么办?◆ 指南: 1、1v1,he,小甜文。 2、双标男主只对女主温柔,黑化留给外人。 3、男二火葬场。 4、唯一正版在晋江,正版会修错,与盗版出入,请支持正版,感谢!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甜文 复仇虐渣 主角:余清窈,李策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臣服温柔 立意:不要消耗一个人的好,不要把所有的善当做理所应当 作品简评:重生后余清窈不愿重蹈上一世的悲惨结局,所以选择嫁给废太子李策,幽禁閬园。原想能平淡一生就是最大的幸事,谁知废太子对她有求必应,温柔体贴,两人先婚后爱,双向奔赴,相互救赎,成为彼此的唯一。废太子更是为了能护住她,重掌权势,最终登上皇位。本文文笔生动细腻,行文流畅,男女主感情过度自然,情感拉扯伴随着故事推进,引人入胜。是一篇让人感到温暖和甜蜜的佳作。 第1章 求旨 天凝地闭,风厉霜飞。 齐人腰的茅草枯黄衰败,被北风吹折了腰。 一名穿着华贵的少女钗坠发散,独自一人在金涛翻涌的野草地狂奔而逃。 干燥的风像是开了刃的利刀,从她的喉咙一直划到腹腔。 甜腥的血气涌了上来,她呜咽了一声,又用手掌死死捂住,就怕脆弱一旦暴露,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望无际的野草地,枯枝荆草不断勾住她的裙摆袖身,就仿佛是那些想要抓住她的手,前赴后继。 余清窈怕极了,闭起了双眼,以不惜扯坏那昂贵的银蚕纱为代价的力气,努力往前跑。 追兵在身后,她不敢有丝毫停歇。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前方会有接应她的人。 楚王李睿,她爱慕信赖的人,即便她被人劫走,清誉已毁,他也愿意接纳她。 这次她也期盼着他能来救自己。 一道马嘶鸣的声音,响彻旷野。 紧接着哒哒哒的马蹄声如沉雷落下,由远至近,逐渐清晰。 余清窈心中一喜,睁开了双眼,极目远眺。 紧皱的眉心刚松懈,脸上的笑容才浮起,却仿佛是被人忽然按住琴弦,一切都戛然而止。 来人坐于马上,与她遥遥相隔,而后不疾不徐地对她拉开了重弓。 “嘁,还真会跑。” 余清窈茫然地停下了脚,脸色苍白如纸,“怎会是你……” 来‘接应’她的人非但不是李睿,竟是那本该死了的人! 是当初掳走她,害她清誉受损,不得成为皇子正妃的人。 还是被楚王怒极之下,拷打致死,不许任何人收尸的那人! 他没有死,甚至还大摇大摆穿着楚王府近侍服,弯弓对她射来这致命一箭。 他像是看一只可怜虫,笑道:“小余侧妃,你不死,楚王始终难以心安啊——” 余清窈忽然被卸掉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噗—— 箭尖旋转着,轻而易举地射穿了她单薄的身躯,在那最要命的地方,一箭穿心。 就在倒下的瞬间,她眼前如走马灯一般串起了此前都没能想明白的各种巧合。 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所有的苦难都来自楚王李睿的推波助澜。 他原就没有想过,要与她白头偕老。 一阵狂风拂面而来,野草纷纷折下了腰。 刹那鼓乐齐鸣。 悠远的唱词好似一阵风,无孔不入。 不知道何时,风停歇了。 又有许多道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七嘴八舌在说着什么。 好热闹,好吵闹。 “小姐?” 余清窈身子猛然一颤,脑袋险些从支起的手掌上滑下,迎头往下砸,那种无依无靠的下坠感令她猝然惊醒。 那道声音又在她耳后响起,焦急万分,“余姑娘,快醒醒。” 余清窈用手及时撑住了脑袋,迷蒙的视线这才慢慢对焦在眼前金碧辉煌的大殿上。 涂着金漆的朱红大柱直顶在雕刻着繁杂吉祥横梁下,梁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个九层高的十八簇的宫灯,在两根三人抱的大柱子之间就安排着好几个并列的桌案。 此刻案几后面坐满身穿华服的男女,案几上摆满了旨酒嘉肴,中央还有身穿天水碧长袖舞衣的舞姬在献舞,周围伶人乐官鼓瑟操琴,余音袅袅,俨然是国之大宴。 这样的盛景,余清窈在死之前也经历过几回,但要说记得最深刻的,那便是她被赐婚的那次。 余清窈愕然地移动目光,扫过四周,忽然就看见那本该在皇太子被废不久后就触柱而亡的阁老张翊,沉着一张严肃的老脸,就坐在她的左对面。 她莫不是还在做梦吧? 可张翊死了,她也死了,为什么她与张翊却都好端端地坐在这奉天殿。 冷汗涔涔往下落,很快就湿透了她的后背。 余清窈只能呆愣愣地看着面前晃过的那一张张笑脸,听着耳旁丝竹奏乐的靡靡之音。 她上一刻还在秦州城外孤立无援,心理上的恐惧与身体上的痛楚交织在一起,让她搁在桌子上的手不住地痉挛、不可遏制地颤抖。 百感交集中,她张着小口无声地喘息,就像是溺水的人贪婪地汲取空气,不知下一刻是不是就会因窒息而亡。 “余姑娘,您千万当心,这可是奉天殿,陛下跟前,不能失仪。”旁边的宫女发现了她的异样,友善地提点她。 她受人所命,定然是不能让余清窈出错。 余清窈倏然握紧拳头,指尖扎痛了掌心,让她从那噩梦一般的困境抽出了一丝清醒。 第2节 这时身边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阿窈这一点不似明威将军,不过小酌一杯就不胜酒力了。” 余清窈偏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左手侧,一眼就认出正在说话的白面长须男人是余家本支嫡出的长房长子,余家的宗子余伯贤,如今担次辅兼吏部尚书,她勉强叫得一声堂叔。 两年前,他们还压根看不上她这已经迁出新安本族的旁系。 若非余清窈父亲屡立战功,如今官升四品,得明威头衔,领二十万守军。 此次的国宴,她这等士族旁支的女儿是不可能露脸的。 余清窈捂住自己还在生痛的胸口,眼底漫出了泪雾,配上她那嫣红的香腮,真真就像是这位余次辅所说,一副不胜酒力的小女儿家姿态。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刚,余清窈经历完了她那短暂又悲惨的一生。 她不清楚为何死去的自己能重新睁开眼,重活了回来。 偏偏还是回到这个时刻。 明淳帝坐于黄金台上,四周璀璨烛火照得他犹如坐于仙池神台,令人不敢直视。 余清窈还记得,便是在此次,皇帝为示对戍守边疆,劳苦功高的猛将嘉奖,决定把自己的儿子拿出来赐婚。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就从大殿里传来了皇帝的笑声。 歌舞停歇,在场的文武百官都放下手里的杯盏、筷箸,齐齐看向了黄金台的方向。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朝着余家的方向微倾过身,“朕听闻,明威将军把女儿送回到金陵,是希望余老夫人能为她择一良婿。” 余伯贤连忙起身行礼,口里道:确有此事。 忽然听见父亲的封号,余清窈泪目婆娑。 若不是年纪到了,余清窈也不会被送至金陵,还记得父亲要送走她时,摸着她的脑袋说,女大当婚,他不能自私地耽搁她一辈子。 想起父亲殷切的期盼,是希望能凭借他用性命搏出来的功勋为她在金陵争得一份看重,一个好姻缘。 却万万没有想到诡谲多变的政党之争,竟要了她的性命。 皇帝手捋着胡须,对余清窈宽厚大方道:“余丫头,朕还有几个没有婚配的儿子,你瞧中谁,朕就给你赐婚。” 余清窈听着与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世,一个字不差的话,胸口锥刺一样的疼越发严重了,就仿佛那支箭还埋在她的胸口,五棱的铁锥搅烂了她的血肉。 血浸湿了她的衣襟,像是一个止不住的趵突泉,冒着鲜血。 逐渐流逝了生命,也带走了她生前对楚王所有的痴恋。 她实在动弹不得,仿佛被天家的威仪震住了。 余伯贤不满地侧过头,对余清窈低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陛下赐婚,你当上前谢恩!还不快些起身!” 余清窈幼年丧母,父亲没有续弦,所以一直以来无人管教她,来到金陵后,余老夫人见她第一面就说,‘可怜你无人管束,不懂礼数,但要记得日后当要谦虚谨慎,莫要污了我们余氏清名。” 余家当她是一个养在外面,未经教化的野丫头,看不起她。 只要她有半分没有做好,他们便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指教她。 可她在余家这两年,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唯有楚王,是她这谨小慎微里唯一的放肆。 当初她违背余家的意思,自己做主选择嫁给楚王,后来更是为了他,费心费力地讨好余老夫人,拉拢余家为他所用…… 可这一切付出,她都换来了什么? 背弃、刺杀,惨死野外! 余清窈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裙走出席位。 低下的眉目里,含着不甘与无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骑虎难下的时候。 她知道,即便她不做选择,过不了多久,楚王就会亲自进来,跪倒在皇帝面前,深情款款地当众承认两人早有情谊,让皇帝为他们赐婚。 亏得那时候她还满心感动,觉得楚王心里定然是爱护她。 可,若是真的爱她,又怎么会让人将她掳走,使她带着一辈子洗不清的屈辱为妾,若是真的护她,又怎会让‘心腹’在野地堂而皇之将她射杀。 无非是她再无价值了,再无用处了,只是负累与阻碍,他要让她彻底消失,才能讨得那余家嫡系贵女的芳心,好为他的帝王业铺路。 她虽然人弱势微,但绝不会再让他如愿以偿,哪怕这或许只是她死前的一场幻梦。 心里这样想着,余清窈的脚步是一步稳过一步,环佩的声音清脆动听。 众人看着她走出席位,走到了大殿中央。 叉手为礼,余清窈叩拜皇帝。 曾经她总是被人嘲笑出身乡野,礼数学得差劲,每每都要出些差池,还是楚王找了一个教养嬷嬷严厉地指点了她一个月,把她训得跟笼子里的鹦哥一样乖巧,这才让她再没有在人前出过笑话。 如今她还带着上一世的记忆,所以这大礼行得十分标准,动作流畅优美,让人挑不出错处。 “臣女叩谢陛下。” 上一次她因为太过害怕,第一次面见天子时一个字也不敢说。 所以才等到楚王出现代替她开口,求来了指婚。 这次,她不能等。 不能等到楚王来…… 皇帝似是没有料到余清窈会开口,这与他探得的‘此女性格内敛,害羞易恐’有些不符,不过皇帝还是很宽容,就仿佛是一位和蔼的长辈,捋着短须道:“不忙着谢恩,你倒是先说说看。” 虽然他的脸色、声音都极力显出放松,可是眼下的青色还是暴露了皇帝的疲惫不堪。 无论是废后还是废太子都让帝王颜面尽失。 如今的这场盛宴也不过是为了粉饰太平,除了张阁老、詹事府旧臣还有就是皇后母族陈家除外,其余人都想尽量忘记不久前朝堂上的那场令人惊惧的风暴。 余清窈壮起胆子,目光看向御座的右边,原本安置皇太子坐席的地方不出意外得空无一物。 对于太子被废一事,余清窈只听到过只言片语,不知内里详情。 可是她也知道,太子虽被废,可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废太子都活得好好的。 与余家退婚之后也没娶妃纳妾,就此孑然一身。 她再往下看去,是几位成年或快成年的皇子,除了刚刚换防没有及时赶到的楚王、已经就藩的齐王,便剩下代王、越王、吴王,此刻他们几人纷纷看向她,面上并没有什么期待,只有看戏的份,唯有年纪最小的吴王还冲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 这次赐婚不过是走个过场,他们都知道她会选谁。 余清窈收回目光,两手紧紧交握在广袖之下,鬓角处的冷汗比她的声音落得更快,她稳住了心神,慢慢扬起脸,看着皇帝道:“……臣女愿嫁秦王。” 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就仿佛是门板给人重重踹了一脚,险些掩盖掉余清窈最后那清晰而清脆的两个字。 可也仅仅是险些,因为在巨响发生之前,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余清窈口里说的是秦王,不是楚王。 是已经被废黜太子之位的秦王李策。 殿门处,一位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身穿着软甲,系于肩甲上的红色大氅随着他大步走来,飘扬地像是一张耀武扬威的旗帜。 门口的小太监惊慌地拖着变了音的长调,亡羊补牢地报了一声。 “楚、楚王到!——” 第2章 赐婚 脚步声迫近,余清窈再次用指尖掐住手心,力度之大,几乎要刺破她的皮肤。 疼痛能让她在愤怒中保持足够的清醒,才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冒失地转过身去,去质问走过来的李睿为何要如此残忍地对待她。 她从未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即便只有欺骗与利用,他也不该对她如此绝情! 太监尖锐的声音刚落下,李睿已经大步走到余清窈身侧稍前的位置,利索地单膝跪了下来。 砰得一声,铠甲坚硬地磕在金错玉砖上。 李睿抱拳给明淳帝行礼,“父皇,儿臣换防方归,来迟了。” 听见耳边这熟悉的声音,余清窈用力抿紧了唇瓣,身子都要因压抑愤怒都微微颤抖了起来,这一点很快就被身边的人发现了。 李睿侧过半张脸,生硬的嗓音中夹杂着疑惑和气恼,他质问道:“清窈,你方才与父皇说,想嫁给谁?” 余清窈没有回应他的视线,只怕一转头,就会暴露她赤裸裸的恨意,她将眸光微抬,看向唯一能令她脱离苦海的明淳帝,口齿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臣女说,愿意嫁给秦王。” 明淳帝也是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他的目光紧锁在余清窈身上。 如今秦王早已经不是金陵贵女趋之若鹜的天潢贵胄,他完全没想过,余清窈会当众选他。 “你可知道秦王已非太子之尊,且被幽禁在阆园,非诏不得出。” 皇帝何其无情,虽然他每一个字都说的不错。 但余清窈听了苦闷。 曾经的太子李策神清骨秀、至尊至贵,岂是她区区一个四品武将之女能肖想,可如今虎落平阳,而与他有婚约的余家嫡女毫不犹豫地施计毁了婚约,令太子在蒙尘之后还受到‘身体有恙’的侮辱。 所以不必回头,余清窈也知道她那位表姐现在定然恨不得用目光在她身上凿出个窟窿。 不过余清窈连身边怒气勃发的李睿都不在意,又怎会再畏惧她。 她松开手心,看着明淳帝,努力把每一个字说得利落。 “秦王曾对臣女有恩,今闻殿下深居于宫,无人照料,臣女一为知恩图报,二愿为陛下分忧,还请陛下成全。”说罢,她再次叩首。 太子虽然被废,可是他还得了‘秦王’的封号,此后顺利就藩,并未幽禁终生,可见皇帝对他仍有父子的情分。 所以李策是她眼下最好的选择,更何况她也无人能选了。 “余清窈!”李睿不敢在明淳帝面前放肆,只能压低了声音在余清窈耳边,“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余清窈理也不理他,全当作是空气。 哪怕李睿的手在袖子下忽然紧紧攥住了她的手掌,那力度仿佛要将她的掌骨拗断。 余清窈雪白的脸上透出了苍白,她却咬着牙,没有吭声。 这样的疼痛千倍万倍都不及他命人射向自己的那一箭。 余清窈不想屈服,她只想改辕易辙,不再做李睿棋子,也不再为李睿卖命。 第3节 明淳帝并不知道他们暗地里的交锋,他只是坐在龙椅上揉着胀痛的眉心。 他重新看了眼楚王李睿,见他目光凶狠,就像是被抢了猎物的孤狼,死死盯着余清窈不放。 说起来,此次赐婚一事本就是李睿求来的,但谁知道临到头,余清窈想嫁的人竟不是他。 可天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既让余清窈自己开了口,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反口,更何况余清窈说得对,太子虽然被废,可是终归是他的儿子,不能让他无人照料。 余家的婚事还没彻底退,这余清窈虽然并非新安余家的人,可到底也姓余,顾全了皇家脸面,可不正是为他分忧了。 思及此,明淳帝终于颔首。 “朕允了。” 閬园里春意盎然。 虽被划作了禁苑,可当初先皇修建閬园时,是为了其发妻明贤皇后而建。 小而精美的三进的院落里假山莲池、楼阁厅堂无不尽善尽美,虽然不及东宫的奢华,却也比寻常人家的屋院精致。 这是一处精美的牢笼。 废太子李策被禁军看管幽禁于此,身边仅有两名太监、两名粗使婆子可以使唤。 因为人少,閬园更显得清冷萧瑟,就连春日多发出的几支花都是潦草地倒在路边,被穿着蓝灰色团领袍的几名太监不经意就用鞋底碾烂了。 他们是替皇帝来传旨的,虽然是好事,可个个面上惶恐,心里忐忑。 大抵都觉得太子被废,又被幽禁,多半会把苦闷怨气发泄在他们这些无辜跑腿身上。 閬园里小太监领着他们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才在清凉殿外的银杏树下看见了这位废太子。 李策为皇四子,皇后嫡出,襁褓之中就被立为了皇太子,龙血凤髓,贵不可言。 但是受到皇后牵连,被废黜幽禁,着实让人唏嘘不已。 今日他身着一件青色圆领宽袖袍,未着冠,发髻上仅有一只青玉簪,骨节分明的大手持着一本发旧的古籍靠在圈椅上,那张玉白的脸上看不出半分落魄,浓黑的眉隐入鬓角,低垂的睫毛掩住凤目,流畅的下颚微压,一如坐在东宫的华堂之上,矜贵非凡。 听完他们传达的口谕,他温润的黑眸方从书上挪开。 传话的太监心里一咯噔,却也只能迎着废太子看过来的目光,等候他的回应。 谁知道他只是温和浅笑,淡声婉拒:“余家的小姐天香国色,配我着实可惜了,还请父皇收回成命,那道婚约早不做数,就请余次辅再为余小姐另择佳婿吧。” 其实在他被幽禁前,余家的那位小姐已经来与他说过要退婚的事,他也应许了。 既然两人都无意,这个婚约自然不必再履行了。 余次辅? 其中一名资历尚浅的小太监还不知道在贵人面前须得谨言慎行,想起楚王险些大闹奉天殿,若是太子拒婚,这位余小姐只怕在金陵城要凶多吉少了,他惋惜道:“……还在边境的余将军只怕鞭长莫及。” 李策这方才察觉出不对劲,温声提问:“方才说的,不是余家长房的余小姐吗?” 前来颁旨的大太监明白过来,只怕废太子刚才听了个开头就未细听,连忙复述了一遍,“回殿下,是明威将军的女儿,余清窈,正是她亲自向圣上请旨赐婚的。” 李策用拇指慢慢摩挲着食指关节,上面有一道已愈合的小伤口。 “是她啊……” 第3章 成婚 余清窈做了一夜的噩梦。 冷汗浸湿了薄被,遍体生出了寒意。 她伸手扯住床帏,却无力掀开。 “知蓝……知蓝……” 好在知蓝担心她,一直守在屋里,就这一盏昏暗的灯,还在做着针线活,听见里头传来的声响,她连忙捋下手里的绷子,几步走到床边,握住那只伸出来的纤手,另一只手挑开床帏,看见余清窈又是满头冷汗,担忧道:“小姐,我在,可是又做噩梦了?” 光这两个时辰里,余清窈就惊醒了几次,知蓝心疼不已,还想着要不要寻个时间去庙里烧烧香,祛祛邪。 她家小姐这般约莫是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余清窈眼睫颤了颤,睁开湿漉漉的眼睛,握紧知蓝的手。 “知蓝,我害怕。” 知蓝往前膝行了一步,紧挨着床塌,低声宽慰起余清窈,“小姐莫怕,陛下都已经允许了,余家和楚王也不能把您怎样了……” 身为丫鬟,知蓝是不得入奉天殿侍奉的,所以并不了解事情经过,只是后来听见人说,余清窈向陛下说想嫁的人是秦王时,她也是愣的。 毕竟这一两年来楚王嘘寒问暖,与她家小姐走得很近。 一直以来,知蓝都以为余清窈喜欢的人、想嫁的人是楚王李睿。 谁知道她最后选的人竟会是废太子! 余家本意是想要她选代王李岐,李岐的舅父是户部尚书,与余家主在公务上多有交集。 可代王身有弱疾,注定登不上皇位,余家不甘用自己嫡出的女儿去拉拢,这就想到了余清窈头上。 知蓝心里也埋怨过,余家拿着将军给的大笔银子,居然还这般算计他们家小姐,就是欺负余清窈在金陵无依无靠,没人会给她撑腰罢了! 任凭余清窈的阿耶做到四品高官,可他一个只会打仗的粗人,哪能理得清金陵这些复杂的关系,更何况远水救不了近火,照顾不到余清窈头上。 余清窈没有选余家为她选的代王,也没有选她一直喜欢的楚王,这一下就把两边都得罪光了。 余家尚好,还要脸面,不敢在明面上为难余清窈,但是楚王不一样,太子与皇后一派倒下,那出身寒门却声望日隆的贵妃隐隐有代掌后宫的趋势,楚王身有军功,背后又有寒门大儒支持,只怕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太子。 但这一切都不是余清窈害怕的事。 她害怕的是她的重生是不是只是死前的一场幻想。 她当真的能摆脱一切,重新来过吗? 笃笃—— 窗牖的方向有声响,颇像是被风吹折的枝头敲在了窗木格上。 “是什么声音?”余清窈犹如惊弓之鸟,一下扶着知蓝的手坐了起来,知蓝侧头倾听,正想要说兴许是风。 笃笃声又响了起来,间隔的时间更短,显得尤其急促,很明显是外面有人等得不耐烦,敲得更响了。 “清窈,是我!” 知蓝一下瞪大了眼睛,惊惧地回头看向脸色也变得煞白的余清窈,“是、是楚王!” 从前楚王也曾偷偷夜探余府,不过是为了给余清窈送小吃、小玩意哄姑娘开心,可是今夜他来,显然不会是为这些小事,只怕是兴师问罪来的。 余清窈不想应他,可是外面的李睿并不好糊弄。 “清窈,你要我闹到人尽皆知吗?” 余清窈抿起了唇,余家为了显示待她宽厚,她住的这处院子正好在余家大小姐旁边,不远不近,平日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这位大小姐动动脚,几步就能窜过来。 余清窈无力地揪住自己单薄的寝衣,沙哑着嗓音对知蓝道:“让、让他进来。” 知蓝劝不住小姐,更挡不住楚王,只能不情不愿拖着脚步去开门。 余清窈只来得及把外衣披到身上,李睿急切且沉重的脚步声就落到了屏风后面。 李睿虽是庶出,可却也是皇长子,年纪也不算大,今年刚二十有六,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在金吾卫里担职,所以性情更似武人,简单粗暴。 是以,余清窈当初正是因为自己父亲是武将,而对他多有亲近。 但余清窈都不知道,原来他也能有那般多的心机与算计,将她与余家都谋划进去。 想到这里,余清窈心口又开始剧痛了起来。 “你为何突然改口要嫁给李策!”李睿果然是来兴师问罪。 他想了一夜也没想明白,与其彻夜睡不着,他干脆就直接上门来问了,隔着屏风,隐隐约约能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从床的方向走来,匀称修长的身子裹着一件大袖衣,朦胧之中更显袅娜。 余清窈身骨纤细,却并不瘦弱,玲珑有致,就像待放的花骨朵,带着欲绽未开的美。 李睿目光摩挲在那道剪影上,拳头又握紧了一分。 “秦王对我有恩,我想报恩。”余清窈疲累的嗓音传了过来,说得与在大宴上一般无二的话。 李睿如何能信。 他想不通,明明在他出发前已经将所有事都打点好了,包括父皇、母妃的肯许,还有余清窈的默许,甚至他还想过要为她求来一道圣旨,允许她父亲明威将军回朝观礼,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近来掌守军之将非诏难以入京,他将女儿送回金陵,就是做好大半辈子都见不到的准备。 李睿知道,余清窈思念父亲,他怜她可怜,还曾想过要帮她一解思念之苦。 但这一切都毁在余清窈说出‘秦王’二字。 “废太子绝无起望,你嫁给他,就要陪着他到禁苑一起受苦,你可能忍得了!” 嫁给废太子,她就被毁了。 “我能。”余清窈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的话。 即便要和废太子一起被幽禁起来,起码她的性命无忧。 而且听闻废太子李策还是一个温润如玉,清风峻节的君子,总比他口蜜腹剑、阴险狡诈得好。 李睿哪知余清窈如此顽冥不灵,抬手重砸了一下屏风,这用于分割内外室的木质屏障应声而裂,几道裂缝从中间往四周扩散,只怕再用一分力气,这挡在两人之间的障碍就会倒塌。 余清窈被吓得后退了一步。 好在李睿尚没有想要和她彻底决裂,他忍着满腔的怒火,没再动那道已经出现裂纹的屏风,只有口里不依不饶地质问:“清窈,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在他看来,撕毁两人之间的约定,在众目睽睽下抛弃他,而选择嫁一个她压根不熟悉的人。 是完全没有来由、不知缘故,让他无法理解的事。 余清窈一时无言。 这个时候的他的确还是一身‘清白’,没有做出任何过分的事,甚至他用心呵护她,处处照拂她。 要不是他维持了这么久好人的面孔,又怎会让她被蒙蔽,至死才发现他的真面目。 余清窈虽然养在边境,可在外打仗的父亲并不能随时把女儿带进军中,她更多的时候是和奴仆一起被托付到临近的城镇里,并未能沾到军中大将那杀伐果断的气质,要不然此刻的她就该想着如何提刀把这个欺骗她的负心人一刀宰了。 她没有这样做,唯想着独善其身,远离是非罢了,不让李睿能够再伤害到自己。 第4节 对于余清窈的缄默,李睿理所应当地认为她有隐瞒,他重新开口道: “清窈,李策他眼高于顶,是决计不会喜欢你这样出身的,他就连余家嫡出的女儿都看不上,你看,论琴棋书画,你哪一点比得上余薇白,嗯?” 余清窈轻轻呼出一口气,可胸口的沉闷并没有因此而变好,反而越压越重。 是,她的确处处没有余薇白好,所以李睿心底并没有真的多喜欢她,要不然也不会为了想把余薇白立作正妃,费尽心机使那阴损毒计也要把她弄失名节。 李睿话里话外都想得到余清窈的认同,他想要她看清楚现实。 虽然这是事实,可余清窈还是难过,她不禁哽咽道:“就算他不喜欢我……我也想嫁给他。” 余家并不是她的家,李睿也不是她的良人。 她只是,只是在历经生死之后,带着满身的疲倦与痛苦,突然很想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藏起来。 李睿在她声音里听出了痛苦,她竟对李策用情至深? 那一直以来他又算什么?一个笑话吗? 李睿绝不能容忍身边人的心里有别人,他握紧了拳头,挤出一句狠话:“你一定会后悔的!” 门被人用力拉开,夜晚的寒风从敞开的门洞疯涌而至,呼啸狂怒,吹得人心都生了寒,冰冷一片。 余清窈抱住自己的双臂,慢慢软下身子,坐到了地上。 知蓝绕过来时,就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样子,顿时吓得六神无主,扑通一下跪在她跟前,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小姐,可是心又绞痛?还是哪里不舒服了?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啊?” 余清窈摇摇头,勉强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我没事知蓝,我没事……” 因为,不会更糟了。 李睿的话令余清窈忐忑了四天。 总算在一个不甚明媚的午后,她担忧的事情有了结果。 来宣旨的太监端着明黄的圣旨在余府上下的迎接下,宣读了皇帝为皇四子,秦王聘娶明威将军之女余清窈的圣旨。 婚礼的时间很紧迫,就定在了下个月底。 大概是皇帝觉得余清窈与楚王的关系令人不安,生恐这桩婚事会出了差池,伤及皇家颜面,所以留给礼部的时间很是仓促,是万万没法照顾周全。 这又给有心人解读出另一番含义。 那就是废太子是真的落魄了,不受皇帝重视了。 若是太子的大婚,那定然是要费心费力准备,隆重而庄严,不说礼部、工部、户部都要忙碌好一段时间,那太子妃更是要经过数月的宫廷教导才能入宫成婚。 可对于一个被幽禁的废太子,这些自然能免就免,能简就简,不用那般在意。 不过捧着圣旨的余清窈还是十分满意。 甚至她还觉得一个月的时间太长了。 余薇白目送父亲带着宫里太监到一边喝茶去了,伸手要两名丫鬟扶她起身,起身后又指了指自己膝盖处,一名机灵的丫鬟连忙跪下去用手帕擦去那不明显的灰尘。 “嘁,为了你的婚事,凭什么要我也跪下。”余薇白瞥了一眼还盯着圣旨像看什么香饽饽般的余清窈,不由嗤笑一声:“余清窈,你当真有趣,我不要的男人,你上赶着要嫁,怎么了,你不会不记得他已经被废黜了,不是太子了吧?” 余清窈看着堂姐奚落的神色,摇摇头。 “我知道,他现在是秦王,但他也是亲王之尊……” 话尽于此,剩余的只是暗示。 宫里的宦官还没走远,余薇白这狂言若是被有心人传出去,她的名声也不会好听。 被余清窈言语威胁了,余薇白才不甘地哼了一声。 “这里都是你我的人,谁乱嚼舌根子,不是一目了然吗?” 余清窈不愿跟她吵,温顺道:“我与知蓝自是不会说。” 余薇白得意地叉手笑道:“那便是了,谅你也不敢。” 余清窈低头不再说话了。 在余府她不是正经的小姐,早已经领会了少说少错的道理,更是尽量不与余薇白起冲突。 看着余清窈怯弱的样子,余薇白欺负起来也不得劲,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带着人离开了。 等人走后,知蓝才敢高兴起来,凑上前恭喜道:“太好了小姐,婚事有了着落,以后就不用看余府的脸色了。” 知蓝虽然不知道余清窈和楚王发生了什么嫌隙,导致原本说好的婚事告吹,可是她是一个乐观的人,很快就为这桩无人看好的婚事想出了诸多的好处。 譬如不必再被余家管教,又譬如废太子也是金陵有名的俊郎,才学样貌无不出挑。 说起太子,余清窈心里也有了别的烦恼。 李睿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她并不了解废太子。 仅从自己与那废太子有限的接触里,其实也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不过他那般贵重的身份能对一只脏兮兮的野猫施以援手,一定不会是一个太坏的人。 只要他有一分善良,肯给她一个容身之所。 余清窈便知足了。 婚事已定下,该走的,不能省略的流程也在逐渐升暖的春日里走过。 这个大婚关注的人都在看热闹,不关注的人便当个笑话,只在茶余饭后当谈资,随便说上几句。 废太子幽禁在閬园,即便大婚也没有得到特赦,所以代替他迎亲的是年仅十六岁的吴王。 他的任务就是将余清窈从余府接出来,送进宫里去。 为了她这个大婚,余府上下免不了要装扮一新,到处挂上红绸彩花,弄得喜气洋洋。 余老夫人更是做足了面子功夫,拉着余清窈眼泪不住地流,像是对她极为不舍,两边的孙辈不住地劝她,安抚老人家的情绪,弄的余清窈都险些以为这位是她嫡亲的祖母了。 不过无论怎么说,余家也算养了她一段时间,告别的时候余清窈还是郑重地给长辈们行了礼,说了一番纯朴动人的话。 任谁听了,都觉得这段时间里,余家是一点也没有亏待过她。 余清窈性子软,不愿意与他们为敌。 即便知道他们贪了一些父亲送回来的银子,日后她嫁给废太子,正好可以让阿耶不必浪费钱了,她也用不着。 春雨说下就下,一点也不顾及今日是谁的好日子。 司天监并没有算到好日子,太史局也玩忽职守。 这场雨仿佛也响应了广大不看好此次大婚的人。 看热闹的人在轰轰的春雷中四窜离开,只有穿着喜庆的轿夫顶着逐渐变大的雨,走入了閬园。 废太子大婚,省略掉了令礼部为难万分的拜堂仪式。 如今皇帝正是反感废太子之时,至于原皇后,因为被废黜皇后之位,随着齐王去藩地后,便被封为了齐王太后,早不在金陵城。 生父厌弃,生母不在。 这个拜堂仪式将会不伦不类,可愁坏了一帮老臣。 幸得最后废太子自己上奏,免去这一仪程。 所以直到余清窈坐在喜床之前,她都未曾见到自己的夫君,废太子李策。 春雨淅沥,春雷阵响。 余清窈放下一直端在手里的喜扇,抬眸看向洞开的窗牖。 外面暮色苍茫,无尽的昏暗,令人看不清。 就像她未知的前路。 如此仓猝地嫁了人,焉知会不会是病急乱投医。 她正看得出神,这时有脚步声落在地面上,如若不是正好是雷声间歇事,恐怕还听不见。 余清窈猝然转过头,一道似亮光破开阴晦的笑容晃入眼帘。 年轻的男子朝着她温目浅笑,轻声道:“是我吓到你了吗?” 第4章 同寝 这一眼的功夫,余清窈还是在刹那认出了这位身穿绛红对襟礼服的男子。 只不过,此时此刻的他比余清窈记忆中的长相更令人惊艳。 大喜的红色锦衣将他似定窑月白薄瓷般的脸衬出几分暖色,浓黑的墨眉下一双蕴着尊位者颇有掌控力、压迫感的黑眸抬起看向她的时候,又像是拂云拨雾,露出了令人温暖的辉光。 这便是废太子李策。 他出生不久便封做太子,做了二十一年的人上人,一朝落魄潦倒不说,还只能娶她这等四品武官之女,应当会极为不忿。 可李策的神情却十分平和,眉目之间也没有半分郁闷,似乎对于被废黜幽禁一事并未满腔悲愤,对于挟旨嫁进来的她,甚至还能微笑以待。 余清窈足足在他温润的笑容里愣神了几息,才慌慌张张想起要把喜扇举高,挡住自己的脸。 虽然他们的这个大婚仪式已经减缩到所剩无几,但是余清窈还是记得宫里嬷嬷教的规矩,不想在他面前失了礼。 他就像是皎洁的云间月,风仪万千,若不是这月从云端跌了下来,凡人又如何能瞻仰到他的光芒。 思及此,余清窈垂下首,彻底将自己的脸挡住。 可她刚移起喜扇,李策比笑容更轻柔慵懒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想必这一路已经举了很久了,手不累吗?” 余清窈再次愣了一下,悄悄把喜扇往下挪了些,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的圆杏眼,就好像小兽从洞穴里小心翼翼地试探,露出了谨慎又胆怯的目光。 李策用手拂去袖边沾上的雨珠,大方地任她打量,直到余清窈似是平静了一些,他才将眸子慢慢转回到她身上。 他一看来,余清窈便又紧张地攥紧了扇柄。 李策皆看在眼里,笑容未褪。 “你不必害怕,我既已不再是太子,言行举止也没有那么多人盯着,你在此处……”他停顿了一下,扫了一眼屋外,不知能从那如昏暗的雨幕里看见什么,他漫步走上前,关上了之前余清窈看的那扇牖,就扶着窗边的半圆高桌,回过头道:“在这屋中,不必如此拘谨小心。” “是……”余清窈听出李策想要她松快些,便将握着扇柄的手松开了些,挡着脸的喜扇渐渐放下,从眼下落到唇上,露出她大半张被精心妆点过的脸。 想起两人的身份如今算是新婚夫妇,余清窈忐忑之间又难免羞臊。 第5节 虽从不曾在意自己容貌美丑,可在李策面前,却不知道怎的,忽然就想揽镜照上一照,她是否有何处不妥当。 余清窈不知道就在她一垂睫的时候,错过了李策眼中的欣赏之色。 见过明威将军的人都免不了要问上一句,将军夫人定然是个绝色大美人吧? 因为余清窈这一张脸与威武没有半分关系,相反她生得十分娇美,肤色莹润,眉如翠羽,眼含秋水,微睇绵藐就若清波流盼,不用言语,也能惹人怜惜。 李策默不作声地扫过那张脸,不难知道她离开父亲,孤身一人在金陵的不易,因为不易,她脸上再无最初的灵动与快活,也变得处处小心。 这,也是他的缘故。 李策慢慢走上前,坐在床脚左边的绣凳上,他长身如玉,即便坐着,也比寻常人看着板正,仿佛矜贵的仪态已经刻入骨子里,无论身处何位、身处何处都不会失态人前。 “你我是父皇赐婚,是以外边有人等着看,想知道我有没有不满,在屋里你可以不惧约束,到了外头还是要留心。” “是。”余清窈没有料到,宫里还有这样的事,还有人等着抓废太子对皇帝不满的把柄? 李策取过她一直都握在手里的喜扇,“我知你嫁进来也是权宜之计,是以婚礼流程就不必那般繁杂累人,只是还要委屈你过完这数日,等我寻了机会,再放你出去,可好?” “放我出去?” 余清窈不知道李策是何意,眸露疑惑,忐忑道:“殿下要赶我走?” “倒不是这样理解。”李策垂了一下眼睫,才将喜扇搁在旁边的小桌上,他整理了袖袍,坐直了身子,目光就瞥见失去喜扇后,余清窈两只细白的小手便在膝上不知如何摆放,颇为无措,弄得那平展的裙身起了皱痕,他便转手又把喜扇拿下来,递还给余清窈。 余清窈愣了一下,才伸手去接。 两人的手指在转接扇柄的时候短暂地触碰在了一块,在余清窈有所反应之前,李策已率先收回了手。 余清窈紧攥喜扇就仿佛重新拥有了依靠,她轻咬唇瓣,静静等候李策的未尽之言,就像是等着最后的宣判。 李策知道自己方才的话很难不让小姑娘误解他的用意,他不得不将声音放低,温声道:“你既已嫁我,我应尽该尽之责,从今往后,只要不涉朝政,不违法乱纪,你有求,我必应。” 李策的声音比他的笑容还要温柔,仿佛是一片莲瓣落在如镜止水上,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余清窈眼睛一颤,浓密的睫毛掀起,像是蝴蝶的羽翅煽动。 男人多是喜欢说一些好听的话哄小姑娘高兴,从前李睿也会说许多,但是她既死过一回,就知道这些话多半是算不得数,不能当真。 可是李策与她并无深情,却也能如此温柔,许下这么大一张饼…… 想到饼,忽然咕噜一声响。 余清窈慌忙用扇子虚掩在腹前,因为自己这忽然的失仪之举,惊得瞬间睁圆了眼睛。 “殿、殿下……” 李策看了眼她的喜扇,移目到身后的方桌上,桌上除了红烛笔挺,烛光摇曳,空无一物,他转头问道:“还未用饭?” 在李策宽容温和的目光里,余清窈竟觉得自己的失礼也并非什么大事,她轻轻颔首。 这一路上她都提心吊胆,生怕会忽然生变,哪有心思再为自己准备,至于余府派给她的婢女春桃虽然跟着她一同进了閬园,如今也不知道被安排哪里去了,更没人为她张罗。 李策再次起身,行至门口,门外还站着李策身边的两个小太监,随时等候主子的吩咐。 李策吩咐了他们一声,其中一个小太监就撑起了油纸伞,大步走入雨中。 余清窈猜到李策是吩咐人给她准备吃食,便满心期待起来。 虽然她做过设想,禁苑可能并无享乐奢华,但是她也没料到如今李策能给她准备的吃食着实简单。 一碟豆腐芽菜,一盘卤肉片,一碗白粥。 李策并没执筷,桌上也只有一碗粥,且没有放在李策的面前。 余清窈在方桌边,有些不敢落座。 “坐吧,我过午不食,就不陪你用膳了。” 余清窈本该拒绝吃独食,可是腹中实在空空如也,只怕一晚上都要敲锣打鼓,太过丢人,只好听话地坐在桌前。 李策将筷子递上前。 余清窈拿在手里,正在踟蹰该如何在李策的面前优雅地用膳。 “閬园虽有伙房,不过老仆厨艺不精,且我与光禄寺卿有旧嫌,他们每日送来的有限……” “他们居然明目张胆地为难殿下?”余清窈惊诧。 李策摇了摇头,轻笑:“我如今这般,未缺衣少食,如何算得上为难?” 余清窈看了眼面前的三菜,即便在余府,余家人不待见她的时候,也比这丰盛,可见李策居然如此心胸豁达,心里敬佩不已。 虽然食如嚼蜡,余清窈但也不敢浪费这些食物,直到腹中填到七八分满,才放下筷箸。 一壁之隔的地方是净室。 淅沥的落水声停歇了好一阵,李策随时都会从里头出来,余清窈快步走到铜盆前,手指刚伸进水盆里,就给那凉水激得起了一身的冷战,但是时间紧迫她还是忍着水凉迅速洗净手脸,又用青盐漱了口,正扶着铜架看着上面搭着的两块帕子不知道该使哪一块好。 “在寻什么?” 余清窈忽听到这一声,险些撞翻手边的铜盆,急忙回过身,背起手,抬眼就看见李策穿着寝衣,就站在喜床边上。 他穿红色喜服的时候灿若霞举,穿着浅绯寝衣时,半湿的发丝垂于身侧,多了让人不敢逼视的美。 余清窈连忙摇头。 李策道:“里面还有两桶热水,你可尽用。” 余清窈压根不敢再看李策的方向,因为婢女没有跟着进来,她只得自己在箱笼里翻找寝衣。 这一看她不由瞠目结舌,这样薄的料子,就是酷夏严暑她也不会穿,一看就是余家人为她准备的。 她轻轻叹了口气,随便抽了一件起身去净室。 两桶水正提在趁手的地方,地上还有未干的水迹。 余清窈在早晨已经给余府的婢女彻底清洗过,身上不觉有什么不洁,不过她想到李策站在床边的样子,烛光摇曳在他的身后,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他修长的手指搭在腰间的系带上,一副欲解的模样。 余清窈猛晃了下脑袋,把刚刚那个令人浮想联翩的画面摇出脑海。 不是她死到临头反而矫情了,而是李策对她而言,并非喜爱之人。 在今日之前,两人还是仅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 她不知道其他夫妻在成婚当夜究竟是该如何亲密地完成那件事,但她觉得能在净室多拖一段时间也好。 余清窈勺出热水浇至身上,可温热的水只比体温稍高一些,她哆哆嗦嗦才用完了这些水,再用绢布擦去水。 宫里虽是上等的绢布,可绢布其实还不如细棉吸水,所以等余清窈穿上那件单纱寝衣时,寝衣极容易就贴在了她半湿的身体上。 但她没法再拖延下去了,因为李策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 “里面可还安好?” 她在里面呆了太长时间,自然会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我、我无事,就好了。” 余清窈两手梳理着及腰的乌发,一边应声一边推门而出,余光瞥见李策的身影就在净室的门边上。 她顿时就倒抽了一口气,脚步顿住。 “怎么呆了这么久,可是有哪里不舒服?”李策打量她的脸,像是在找寻她长时间不出来的原因。 余清窈手僵住,她总不能当面说是因为害怕和他独处,故意拖延时间。 她一脸懊恼,粉腮都浮上了坨红,支吾道:“……都是臣妾笨手笨脚。” 听她这样说,李策也没有深究,反而体贴道:“我在閬园不惯有人屋内伺候,你若是觉得不便,明日可叫你的婢女进来伺候。” 余清窈这才明白,春桃不在,并非偷懒躲闲,原是李策的缘故。 难怪这婚房里头只有他们两人,那些皇宫派来的喜婆、内官一个都不见。 况且春桃并不是知蓝,她是余府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平日里余清窈见她还要恭维一声姐姐,这次若不是知蓝不慎染病,余府说不能让知蓝带病随嫁,非要换人。 这才带了春桃。 对于春桃,余清窈是不敢轻信的。 因为在知蓝生病、提议换人前,她无意间撞见了李睿进余府。 她并不知晓楚王是何时与余府搭上线的,如今看来,远比她想的要早。 “既然是殿下的习惯,臣妾自当遵循。”余清窈不想显得自己特别娇惯。 李策见她脸上并未显出为难,也就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即使如此,时间也不早了,也该歇了。” ——该歇了。 这几个字入耳,余清窈刚染上几分血色的脸迅速苍白了下去,手指揪住了自己衣襟,红润的唇瓣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没有一个字能吐出声来。 李策端着手,神色自若,面容柔和,耐心问她:“怎么不走?还有什么地方不妥?” 余清窈慢慢摇了下头。 李策看她脸色惨白,神色不对,又问道: “真无话想说?” “……没。” “那就随本王一起休息吧。”李策笑着朝她伸手,他手掌纹理十分清晰,从掌腹到指尖泛着浓淡的血色,因为摊开而牵扯出的皮肤显的他五指修长有力,仿佛拥有值得让人依靠的力量。 余清窈的视线从他的手移到他的眼睛,再从那双漆黑的凤眸落回他的手掌,深深吸了一口气,搁下左手,轻轻覆上他的手心,指尖方才搭上。 就像是落入陷阱的蝶,倏地就给吞没。 李策握住了她的手。 第5章 红帐 李策牵着她的手,不徐不疾地带着她走到床边。 红帐里熏着暖香,仿佛是热浪,一阵阵涌到鼻端,余清窈的鬓角后背都沁出了薄汗,随着她剧烈跳动的心,弄得她整个人六神无主,脑海里更是空了一般。 “进去。”李策要她到帐子里头去。 余清窈受过几日宫里嬷嬷调教,也知道侍奉贵人都是女子睡于外侧,方便夜里随时能起来点灯伺水,所以李策的这句话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可李策看着她,余清窈只能照他的话做,身子坐进柔软的绸衾进,她的紧张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纤瘦的背瑟瑟发抖,急促的呼吸声根本藏不住。 第6节 李策的手便在这个时候压在了她的肩上,声音都快贴在她的耳后,“我很可怕吗?” 余清窈猛得就缩起了脖子。 可她并不是怕李策这个人,而是怕那件事。 虽说夫妻敦伦乃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是她幼时见过不堪入目的画面,故而一直心存恐惧,更何况上一世她也未曾遇到过眼下的困境,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肩上的那只手稍用了一些力,余清窈的身体顺着他的力度侧倒了下去,她不由闭紧双目,扬起了声,害怕道:“殿下!” 没有随之而来的动静,只有李策轻笑一声。 余清窈睁开眼,眨了眨,逐渐清晰的视线里,李策温和的目光毫无侵略性,仿佛任何躲避他的人,都是不该的。 他就坐在床边上,一手撑着身子,朝她看来,唇角一勾,温声说道:“这么快就忘记我刚刚说的话。” 余清窈咬着唇瓣,有些委屈。 她这才知道,刚刚李策又是牵手,又是要她上床,不过都是在吓唬她的。 “我又不是畜生,若你不愿意,还能强迫了你?”李策如此矜贵高雅的人,口里说出‘畜生’两字,真真像是往他身上泼了脏水。 余清窈连忙坐起来道:“不、不是的,殿下很好,是臣妾……” 是她不好。 李策却没有让她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诚恳道:“是我不好,因为见你暗中戒备却不肯明说,故而吓了你。不过,我已经说了,往后你有何事,直言就是,我能应之事,绝不推脱。” 余清窈没想到自己躲躲藏藏、扭扭捏捏,还是让李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还挑明了说绝不会强迫她,心里若没半分感动,那都是假的,可是就是因为李策这般好,她就更觉得自己十分卑劣。 哪怕她是走投无路,选了李策作为避祸的出路,既然嫁给了他,理应视他为夫,可她始终还没迈过心里的那一关…… 见她一脸懊悔,可怜兮兮,李策觉得话也说够了,再说就不得体了。 “劳累一日了,你也乏了,睡吧。”李策放下帐子,又取来了一个大圆枕,放置在两人之间,“你放心,我睡觉绝不会越界。” 李策都已经做到这份上了,余清窈还有什么不放心。 他是一位真正的君子,对待陌生的妻子也能温柔体贴,处处考虑,给足了安全感。 余清窈本以为新婚夜,自己会一夜无眠,没想到她实在太累了,不但提心吊胆数日,还每夜噩梦连连,是以她才挨上软枕,没过多久竟就睡了去,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充斥在寂静的帐子里,让人听了就心安。 真正放松熟睡的呼吸是很难伪装出来。 李策将脚上的软底鞋妥善地脱在脚踏上,就和余清窈的绣鞋并排放着。 两双鞋间隔不远不近,但能同时出现在这,足见亲密。 李策出神想了须臾,牵唇勉笑了下。 他屋里鲜少有宫婢伺候,如今却要与一女子同床,不得不说这世事无常,变幻莫测,就连他也无法左右。 未放床帐,李策并不想就此躺下沾枕入睡,而是就着身后微弱的烛光,他一手撑着身,将另一只手径自越过那圆枕,摸到了余清窈放在枕边的右手。 若余清窈还醒着,定会为废太子这孟浪之举感到惊恐万分,可如今她睡沉了,只能由着他搓揉捏摸,细致到每一根手指乃至掌腹,就仿佛想从她手上寻到什么秘密。 不过余清窈的右手亦是软若无骨,纤长细腻。 未有半分不寻常之处。 李策将她的手放回枕头边,目光停留在她蜷缩而起的身体上。 那纤瘦的身体陷入云被中,小小一团,何其可怜,巴掌大的脸侧伏在软枕上,鸦黑的发随意散在脑后,犹如簇拥着皎月的云雾,松软如绸。 虽说女子十五及笈就算作成年,可李策仍觉得她年纪过小,饶是再有心机的小姑娘在他眼里也是一脸稚气,太容易看穿。 他原本以为自己就算会成亲,也会找个年纪大些的。 但是千算万算,还是娶了一位小妻子。 昏暗的光线里能见她鬓角的湿润,几缕墨黑的发丝还沾在瓷白的脸颊上,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起伏,眉心轻蹙,仿佛睡得并不安稳。 就像是被暴雨浇得一身狼狈的小鸟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巢穴,依然担心随时会倾覆的危险,睡不踏实。 李策捻起绸被的一角,将她遗漏在外的胳膊盖好。 帐子落下,就当这是她温暖的避风港。 翌日清晨。 窗外叽啾的鸟鸣声欢快,余清窈揉了下眼睛,醒转过来。 李策已经不在床上。 而自己则手脚缠抱着中间的圆枕…… 愣了足足三息,余清窈脸色通红地把圆枕松开,一骨碌坐了起来。 自从她来了金陵,睡觉总是不太‘安分’。 怀里有时候会团抱着被子,有时候会缠抱着枕头,总而言之,这都不是什么得体的睡姿。 她昨夜紧张其它的事去了,都忘记了自己还有此等陋习,这下全给李策看了去,她悔恨莫及。 一头埋进自己的膝盖处,余清窈痛苦地皱着小脸,不知要如何弥补。 “王妃可真能睡,殿下辰时就起了。”一道凉凉的声音从帐子外传来。 是春桃进来了,她哐当一下把铜盆放在铜架上,朝着垂着红帐的方向嗤了一声:“谁家新妇新婚夜不得丈夫宠爱,还不上赶着侍奉,也只有王妃还当没事一般,兀自睡到日上三竿。” 余清窈把脸从膝盖上抬起,转头面向红帐,有些吃惊。 “……春桃姐姐你在说什么。” 李策分明待她不错,为什么春桃要说自己不得宠。 春桃拎起放在脚边的水壶,往铜盆里注热水,哗啦啦的水声也没有掩盖她的奚落。 “秦王殿下素来爱洁,可一整夜都没有叫水,只怕……王妃还未侍寝吧。” 余清窈知晓春桃向来胆大放肆,那是因为在余府,老夫人就喜欢她这直爽会道的性子。 谁知道她随着自己嫁到宫里,竟也敢拿这说事。 余清窈虽然已经活过了一世,可在□□上,她还是张白纸,从前李睿还算照顾她的情绪,大概也因为降妻为妾,他或许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是以未曾勉强于她。 原来这在外人眼中,皆是她不得宠的表现。 余清窈抿了抿唇,“殿下在何处?” 春桃愣了一下,很快脸上就扯出一抹不屑。 才嫁进来一天,就会摆王妃谱了。 不过不高兴归不高兴,春桃还是有话答话:“在院子里看书呢。” “知道了。”余清窈掀开被子,准备起床,素手撩开帘子的同时,对春桃说道:“殿下不喜欢屋里有宫婢伺候,你以后少进屋子吧。” 春桃就站在铜盆旁,闻言扭头朝余清窈看来。 刚刚睡醒的少女肤色莹白,粉光若腻,松软的乌发从肩头滑落,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更显娇柔,如此温香软玉的模样让春桃心里都不禁想,这废太子是否真如传闻所言,是那处不成,要不然床上搁这样一个小美人,焉能不碰? 想起余家那纨绔的二爷,眼睛就跟勾子一样,冬天裹着大氅,他都能用那双色眯眯的眼睛把人看透,这余清窈要不是有楚王的人盯着,早就给弄上塌去了。 光给余清窈这张脸迷惑住了,春桃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余清窈刚刚话里的意思是向她离开正殿,不要她服侍。 这话春桃就不乐意听了。 本来她是余老夫人身边的红人,谁爱来这禁苑里关着。 若不是老夫人对她施于重酬,还允诺要给她弟弟找一门好亲事,她才勉强过来伺候余清窈。 所以余清窈先‘嫌弃’上她,令春桃分外不满。 这位旁支寒门出身的小姐只怕还未受过真正的苦楚,既不得秦王喜欢,还不另寻出路,比如举荐身边的贴身丫鬟固宠,也是宅院里常有的事。 不过余清窈身无长辈教导,笨一些也是正常的,等她撞了南墙,知错了,自然就会后悔今日撵她出去。 春桃昂起头,应了一声‘知道了’,提裙就跨出了房门。 余清窈踏着软底绸鞋径自走到放铜盆的架子前,水是温热的,她就用这里头的水洗漱。 在架子的旁边还放着一面一人高的铜镜,不知道是不是宫里的工艺特别精湛,这面铜镜是余清窈见过最清楚的镜子,她走过去,对着铜镜看自己的脸。 自从被抬进楚王府为侧妃后,她许久未曾仔细看过自己这张脸。 余老夫人虽然待她一般,可也真心实意夸过她生得的确好,既有春华的灿烂,也有秋月的皎洁,浓抹时明艳,素面时娇怜,清艳脱俗,风娇水媚,最后免不了要恐吓她一句,若无世家大族傍身,只有沦为玩物的份。 她要余清窈记得,能在金陵安身立命都是靠着余家的庇护,不要忘记了这份恩情。 可说到底余家也是将她当作了一件物品,用来固宠维权。 要不然她上一世也不会急于摆脱余家的束缚,选了楚王那条错路。 对着铜镜,她轻轻拨开领口,往下拉拽至露出半个胸脯,铜镜倒映出她丰盈的隆起,那雪肤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半个拇指大小,呈内塌愈合之状。 从前她身上并无半点疤痕,这个伤痕是她自那日殿上惊醒后才有的,就像是上一世令她死去的那支箭留下的痕迹。 她已经摆脱了李睿,这一世应当就不会那么短命,等到与废太子一起外放就藩,再寻机会和父亲相见,此生就无憾了。 余清窈想着出神,余光不经意就在铜镜的一角,晃到了一个挺拔的身影。 这个屋里能无声无息出现的人唯有一人! 第6章 变化 她匆匆把衣襟合拢,仓惶回过头。 不知道被身后的人看到了几分,心里头又是尴尬又是慌张。 “殿下!” 李策也没有料到一进来会见着她对镜自赏,只晃见雪白一片,尚不见形廓,好在余清窈挡得快,也不至于让他看得太清楚。 “我见你婢女出去了,便以为你收拾妥当了。” 余清窈窘迫地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我、我就快收拾好了。” 其实她就洗漱完毕,衣服未换,头发更未梳,离她口里的‘快好了’实在差了十万八千里,所以话一说完,余清窈的头就低得更低了。 李策并没有追究,只温声说道:“不用着急,我进来只是想与你说,用过早膳可让福吉带你去閬园转转。” “福吉?” 第7节 李策微侧过身,就让她看到站在木质屏风边上,一位提着食盒垂着脑袋的小内侍。 内侍十分懂事,一直低着头,不等人叫轻易不会乱看。 李策向她介绍,“他叫福吉,一直随侍在我身边,你平日有事可以吩咐他。” 福吉立刻上前半步,毕恭毕敬地揖礼,声音响亮道:“奴婢福吉见过王妃。” 余清窈看他生得圆头圆脸,憨态可掬,说话声音也中气十足,若非他在宫里,单看他这样貌气质,一点也不像是个内官,倒像是个十六七岁的近卫郎。 余清窈免了他的礼,也认了一下他的模样。 但是她也清楚,等闲自己是不可能去使唤李策身边的人。 不过春桃她不愿意用,以后只怕很多事都要她自己弄了。 李策与她交代完话,就让福吉放下食盒,去外面候着,而他自己更为了不给余清窈压力,也没有多留了片刻,便离开了。 余清窈换上了一套银红罩纱衬月白抹胸齐腰襦裙,又仔细地挽了个垂髻,插了几支据说是宫妃娘娘赏赐下来的花钗,将自己妆点的既清雅又不失贵气。 虽然她与李策还算不得真夫妻,但是谁也不会喜欢看见一个幽怨满面,且不修边幅的妻子吧? 不想让福吉久等,她用早膳的速度也比往常快。 好在她的餐食也很简单。 一份汤食,一碟金玉馒头,三种酱菜,余清窈虽然不饿,但是因为分量少,她没有浪费一点。 想起在余府的时候,每餐正院里倒出来的山珍海味都能养活数家贫户,如此对比之下,废太子在閬园的日子过得着实清苦。 福吉进来收拾了食盒提在手里,便要为余清窈引路,是李策交代要领她在閬园转转。 昨夜大雨,今日晨曦一照,青砖上的水迹都化去了大半,只余下一些倒映着天光,显得波光粼粼。 余清窈手里捏着一把蝴蝶扑兰的纨扇跟在福吉身后。 “王妃,閬园是咱们殿下住进来才被划为禁苑的,从前啊,这里可是公主皇子们最喜欢来玩耍的地方,您瞧,这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可都是名匠巧工精心之作,一点也不马虎。”福吉指着抄手回廊的上雕花的柱子,眉飞色舞地介绍。 福吉十分热心,领着余清窈到处参观。 两人从抄手回廊绕过一座假山,福吉的声音倏然降低了,就像是有人掐着他的嗓子,只有气音从他齿缝透了出来,“王妃,你看那边的银杏树,这棵树据说有七百年历史了,春天绿油油,秋天金灿灿,极美,咱们殿下最喜欢就是坐在这棵树下看书了,殿下看书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打扰他清净,王妃注意一些便是了。” 余清窈其实不用福吉指,她一眼就看见了树下的李策。 他手持着一本蓝皮纸线装的书册坐在深紫檀木圈椅上,灰青色的袖子滑到了他的胳膊肘,露出一截古玉润泽的手臂,与他这个人一样。 他的胳膊、手指无处不流线精致,虽瘦却又并非骨瘦如柴,只是仿佛将力量都收拢在了那匀称温润的皮肤下,就像是放入精美的剑匣里,不让那锋利的刃伤到无辜的人。 阳光透过树缝,倾泻而落,映在他脸上、身上,仿佛是绘神仙画卷的最后,撒上了一层金箔,点映出他超凡脱俗的气质。 余清窈手扶着彤柱,目光在李策身上,不知不觉就看了许久。 福吉轻咳了一声,促狭道:“当然了,远远看着,算不上打扰。” 余清窈脸上一红,连忙收回视线,随便找补道:“我、我是看殿下身边还有一位面生的内官。” “他啊,他是我义兄,叫福安。”福吉笑得像只胖猫,脸颊上的肉都往上挤,把眼睛都撑得像一座拱桥,乐不可支道:“他这个人最不爱说话了,整日里就像是别人欠了他十吊钱。” 福安?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不过余清窈一时想不起来,但是可想而知也是上一世她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余清窈又看了眼福吉,明白了为什么李策会让福安在一边伺候,要把福吉派到自己这边来了。 福吉也从余清窈这一眼窥出了含义,连忙道:“真的,也只有我们殿下能忍受的了他那闷性子,你往后遇见了就知道了!” 余清窈笑了笑,并不好评价这位福安公公的好坏,只问道:“你们还是结义兄弟?” 福吉点头,乐呵呵道:“早年我和福安认了赵掌印为义父,自然而然就成了义兄弟了。” 余清窈不由惊讶。 福吉说的掌印可是十二监之首的司礼监掌印,赵方。 这位鼎鼎有名的大内监,深得明淳帝宠信,更因为替圣上秉笔,朝中上下,皆要给他几分颜面,赫然就是市井里说的九千岁,尊贵无比。 没想到他下面两个干儿子都派到了李策的身边服侍。 不过也是,从前李策是太子,是储君。 掌印在他身边加派自己人也是寻常,不过如今太子已被废,而这两人明明有门路可以离开禁苑却没有走,想来也是对李策忠心耿耿。 余清窈不由觉得,这一刻,福吉的身姿都高大了起来。 银杏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一片叶子不幸脱枝飘落,正夹在李策看的那页书里,他用手指把扇子叶取下,捏在手指里转了几圈,翠绿的叶片在他指尖,也变得犹如翡翠一样珍贵。 可下一刻,他就将那片叶子随意扔开了,再无留恋。 福安为他换上了热茶,垂手退到一边。 “去查过了?”李策移开书,朝他看来。 听见李策开口问,福安才压低声音回话:“是,奴婢去看过了。” 即便努力压着声音,他那属于阉人尖细的嗓音还是异于寻常青年。 “春桃姑娘从清凉殿出去后就去了后倒座,和两名婆子聊得投机,似乎并不把王妃放在眼里。” “嗯。”李策并不意外,轻轻应了一声,“那婢女并不是她的人。” “殿下可要奴婢把人撵出去?”福安毕竟是掌印调教过的人,绝不会想要留下一个麻烦在身边。 这春桃是余家送进来的人,不知道还想刺探什么消息。 “暂时不必,反正过不来几天她也不会想再呆在閬园,到时候主仆二人一起送出去就是了。”李策垂下眼,唇边还含着一抹极淡的笑容。 福安知道他的这位主子高兴与不高兴都是在笑的,若不是对他极了解的人,是辨不出他的情绪。 从来不喜多话的福安今日忍不住道:“殿下没有想过,若王妃想要留下来呢?” 李策身子往圈椅上一靠,轻轻叹了口气,仰面朝着天空看去。 “福安,有谁会喜欢呆在笼子里呢?” 福安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閬园院墙上整齐的琉璃瓦片。 深绿近黑的瓦片层层叠叠,犹如乌云笼罩在四周,就连晌午的光也未能破开那沉重的色。 福安沉思片刻,双手垂在身前,在热腾腾的茶雾里敛眉沉目道:“殿下说的是,殿下正值年轻气盛,若有王妃常年睡于身侧,于殿下身体有害,不利于调养生息。” 李策轻笑了一声,抬手捏了捏眉心,又倾身取过福安刚刚为他倒的热茶,抬眼就要解释:“我并非是……罢了,你是不曾有这样的烦恼,倒也不必揣测我有。” 福安难得地扯了一下唇角,露出一个笑。 李策放下茶杯,重新拿起书,不远处福吉的声音隐隐传来,他手指持着书卷,往下移开一点,目光正好越过泛黄的纸张,远远眺望到抄手回廊上。 上面两人正一前一后走过。 后面那人步伐轻盈,就仿佛一只蝶翩跹飞过,在犹如栅栏一般密集的柱网里,留下一道道生动的倩影。 忽然间,对面的人朝这个方向投来了一眼,恰恰好撞入他的视线里,两人不经意就遥遥对视上了。 显然这一眼令那少女慌张,她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纨扇,似乎就想举起来遮过脸,旋即不知又想起了什么,最后她还是克制住了没有用扇子挡住自己,而是匆匆对他屈了下膝,行了一礼,然后不顾福吉的疑惑,提裙越过了他,快步走开了。 李策怔了下,再次轻笑出声。 明明是他偷看了她,最后反倒像是她做错了事一般。 笑着笑着,李策忽然止住了笑。 重新抬眼看向余清窈,她逃也似的离开,只余下轻纱拂动的背影。 究竟是什么事,亦或是什么人,令她变成这样? 第7章 君子 因为那一眼,余清窈一路心神不宁。 都怪她鬼使神差回头,要不然怎么会被李策抓住她竟然在偷看他。 这要如何解释才好。 余清窈愁眉苦脸,手指都快攥断纨扇的竹柄。 “……王妃,前面就是前院了,咱们殿下虽然不常出前院,可是说到底这也是閬园里头的,王妃若是有空,可以来这里赏花,这两棵垂丝金海棠可是金陵唯一。” 余清窈本来兴趣缺缺,可福吉赞不绝口让她还是撑起眼,这一眼,就被那如红霞的花海所震撼。 她被喜轿抬进閬园的时候正值夜晚,还凄风冷雨,她光顾着缩在轿子里瑟瑟发抖,哪有闲心闲情挑开窗帏朝外看,这就错过了眼前这美景。 “好美。” 不用福吉再请,余清窈自己就走下了台阶,往那两棵如云如霞的垂丝海棠花树下走去,她仰头看着头顶垂下的花伞。 粉花金蕊,翠叶点缀,像是朝霞绚丽,浓淡的颜色变幻莫测,美不胜收。 “从前宫里的公主、皇子们都爱来这里观赏……”福吉很是得意,“如今这美景,就属于王妃一人啦!” 福吉正说着话,离着两人几十步开外,閬园院门处传来了争执声。 有一道女声格外高昂,直冲过院墙,扑倒两人耳边。 “笑话!本公主在这宫里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父皇若是知道你们敢拦住本公主,定然会狠狠治罪于你们!” 另有一个较弱的男声低声下气道:“……回禀公主,卑职也是奉命看守禁苑,不得违抗圣旨,还请公主、郡主莫要为难在下!” 余清窈知道,閬园外一直都有人看守,是不许人进出。 不知道外头是哪位公主,竟然想要闯入。 余清窈向福吉看了过去,福吉冲她摇了摇头,低声道:“华昌公主是个难缠的,她身边的那个郡主更是不好对付。” 福吉知道公主和郡主的底细,所以庆幸这紧闭的閬园拦住了这两位主。 他双手合十,眼睛朝天翻:“但愿她们二人进不来,要不然閬园的清静就没咯。” 是华昌公主?那她身边那位定然是兰阳郡主了。 从前余清窈也知道这两位,这对表姐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关系好的比亲姐妹还好。 外面的吵闹过了片刻才消停,但是深知这位公主脾性的两人都知道,平静是短暂的。 这一闹,余清窈对参观閬园的兴趣少了许多,随着福吉走马观花地把其它地方也参观了一遍,就花去了半个时辰。 第8节 閬园是三进院的格局,清凉殿是主殿,也就是她与李策的寝殿。 清凉殿外的院子是李策常待的地方,也是余清窈去的最少的地方。 因为福吉交代过,李策看书的时候喜欢清静。 而李策一天几乎有五六个时辰都在看书,只要天光明亮,他就会坐在树下,翻看那成堆的旧籍,孜孜不辍。 有时候他不看书了,就会铺开宣纸,挽袖挥墨,耐心细致地写下一行又一行的墨字。 虽然余清窈不是一个聒噪的人,但是她觉得自己不出现在李策面前,才是尊重了他爱清静的习惯。 后院里还有一片小池塘,里面种了荷花。 不过还未到季节,碧蓝的水面只冒出零星的尖芽,犹如工艺不精的镜子,在镜面平添了几个凸起的棱角。 若是到了夏日,芙蕖迎风展,才有看头。 眼下实在是萧瑟的很。 后院再往后就是倒座房,里面一分为二,分别住着閬园里头的内官、粗使,本来春桃作为王妃的贴身丫鬟,应当住在离主殿近一点的侧座,可是因为李策平日里少有宫婢服侍,没有习惯在侧座安置宫人,是以春桃一进来就给安排到了倒座房里。 不过春桃乐得轻松,没有抱怨到余清窈面前。 余清窈虽没有她伺候,其实也并未添多少不便,因为每日的吃食有福吉送来,她换下的衣物也一并会收走。 宫里有六局一司,除了专门浆洗衣物之外,偶尔还会送来一些新的衣物和首饰。 李策虽然不是太子了,但是依然有着亲王的头衔,一应待遇该少的不会少。 只是没了自由罢了。 不过自由是如今余清窈最不奢求的东西。 她安于平静的生活,只是面对李策的时候,还是有些忐忑。 尤其是在夜晚。 其实閬园里还有很多房间,但是余清窈不能自己提议想要分房另睡,以免让李策以为她没有身为秦王妃的觉悟。 她白日里醒着能安分守己地当一个安静的人,可是睡着后,就不由着她控制了。 何况,她时不时还会陷入无法自拔的梦魇。 梦到上一世的场景。 这一次她在梦里似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所以当父亲将她抱上马车时,她哭得抽噎不止。 一脸风霜的武将用大手抹了把脸,两眼像是吹进了砂石,也是红通通的,他朝着车窗探出来的余清窈道:“姩姩啊,你娘出身名门望族,若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我,就不会吃这么多年的苦,边境寒苦,没有良医也没有名药,风餐露宿……阿耶不想你再吃这样的苦,你到金陵去,嫁个好人家……” 我不去! 若她能选,能在一开始就选,她不会来金陵。 可即便是梦,她还是被义无反顾地押送启程。 负责送她去金陵的是她阿耶的营卫,更是她小时候的玩伴,陶延。 她便求他,“陶延……你帮我劝劝阿耶。” 陶延拧起浓眉,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望向她,涩声道:“不行啊,姑娘,您是一定要去金陵。” 她绝望地喊:“陶延,不要送我走。” ——“陶延是谁?” 余清窈被耳畔一道声音唤醒,悠悠睁开眼,四周昏暗不能辨物,她察觉到自己的脸正贴在圆枕上,布料沾了她的眼泪,湿润发凉。 而李策低润的声音再次正翻过圆枕,传入耳中。 他问陶延是谁。 余清窈双手搂紧圆枕,闷着声,喑哑回道:“……是我阿耶的营卫。” 说完这句话,她混沌一片的脑海忽然清醒了许多,她登时睁大了眼睛。 看不清李策的脸色,只能瞧着一个模糊的轮廓,正朝着她躺着。 “我、我说梦话了?” 李策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但说了梦话,还哭得直抽泣,活像是被遗忘在墙角的小猫,被暴雨浇湿了一身,瑟缩成团,低声呜咽。 是以李策才会开口,将她唤醒。 能哭成这样,想必不是什么好梦。 帐子里隔出一片幽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余清窈匀了匀自己的气息,小声道:“臣妾梦见和阿耶分别的场景,陶延……陶延是阿耶派来护送我到金陵的人。” 怕李策不信,余清窈急了几分,就半撑起身,解释道:“臣妾自来了金陵,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说到最后,她声音里还带着一些不自知的委屈,勾出一些哭腔的余韵。 李策的目力极好,即便在这昏黑的帐子里,依然能窥见余清窈纤弱的身姿,像是巧匠精心剪出的美人剪影,只见轮廓已能窥见其窈窕的身姿。 他压低了一分声音,“我知。” 仅仅两个字,却极大地安慰了余清窈。 然而她也不知道应当再说什么了,只能轻轻道:“谢谢。” 在自己名义上夫君的身边,睡梦里叫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而李策愿意相信她的话,所以余清窈情不自禁就脱口谢谢两个字。 她这个谢谢其实不合时宜,猛然蹦出来更显得她笨拙。 不过李策并未笑话她,只是轻声问道:“你不喜欢金陵吗?” 余清窈悄悄躺下,拉高被子遮过自己的唇鼻,小声道:“不喜欢。” “北地的遥城是什么样的?”李策又问。 遥城就是离驻北军驻扎地最近的一座城池,余清窈的阿耶要带兵,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她安置在那里。 那是余清窈长大的地方,回忆起那座小城,其实并无什么美好。 “遥城……遥城很冷,也很干燥,物资匮乏,土地也贫瘠。” “听起来并没有金陵好。” “嗯。”这一点余清窈是认可的,遥城没有金陵万分之一的繁荣,无论是物产还是商贸都远远不如金陵。 “那为什么更喜欢遥城?” 余清窈望着漆黑的帐子顶,“因为遥城有阿耶,有乳媪……有关心我的人。” “金陵城没有么?” “从前有。” 许是因为李策的声音太过温和,余清窈在他面前一时都忘记了应当遮掩一二,老老实实就交代了,但是话才脱口,自己就后悔不已,咬着唇,心里忐忑起来。 她与李睿的事情不知道这位废太子知道几层,会不会因此而不高兴? 因为从那场太过真实的‘梦境’里醒来,她才病急乱投医,挟了皇恩硬要嫁给他。 说到底也全是她的不好,倘若李策因此而生气,她也怪不得他什么。 焦急等了片刻,李策迟迟未有反应,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许久才嗓音轻柔地安抚她道:“快睡吧。” 他并没有不高兴。 余清窈不禁为李策的容人之量感动。 他果然如她所料,真真是一位雅正温和的君子。 第8章 想要 余清窈不在,之前在余府的院子按例就该收回,可余府一直没有动静,像是彻底将它遗忘了。 其中也包括余清窈带来的婢女知蓝。 余清窈嫁入閬园三日,知蓝就愁了三日。 她压根没得什么恶疾,思来想去都是大婚前一日傍晚春桃给她端来的那碗酒酿有问题,这才令她隔日腹泻不止,犹得了肠澼。 要知道肠澼可不好治,再说了,余府也不会耗费人力物力在她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下人身上,给她请医治病。 可她没有死,没过多久还康健如初。 虽然脑子不算绝顶聪明,但到这会知蓝也明白过来,这是余府专登设下陷阱,为的就是不让她能跟随余清窈嫁入宫,去照应她。 明白了这些,知蓝的心犹如油煎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担忧余清窈的处境。 总想寻到机会去余老夫人面前求个情,然而她没有等到面见老夫人的时机却又见到了楚王李睿。 刚扫洗完屋子的知蓝推门出来,就冷不丁撞见楚王一声不响地出现,她当即膝盖一软,跪伏在地,行了个大礼。 李睿的脸色比她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还要差。 就像是斑驳的墙面,露出了灰败的痕迹,他死气沉沉地斜倚在阴影里,在这茫茫白昼的光线里却如同蛰伏在阴司的鬼魅一样阴寒。 知蓝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楚王,比那日他挟怒夜访时还要让人心惊彷徨。 “楚、楚王殿下。” 李睿将视线从葱蔚洇润的小院收了回来,眼睫压下,视线从眼角漫不经心地透了出来。 “说。” 他口吻轻却不容置喙地命令:“你家姑娘和秦王什么时候有来往的?” 李睿本是心气极高的主,在余清窈奉天殿背刺后,本已恼羞成怒,那日夜里和她几句话没谈拢,更是甩手而去,本是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不欲再管。 可没过几天,他又后悔了当时的冲动,他应当再好好劝说一下余清窈的,毕竟两人这么久的情分不假。 但是圣旨已下,婚事已经板上钉钉。 他自知难以回头,把知蓝扣下来也是为了不让余清窈痛快。 本以为余清窈会借此事来找他求情,没想到她头也不回就嫁了进去,何其狠心。 知蓝往日见的李睿都是平易近人的模样,哪晓得这天潢贵胄的气势压下来时,让她连脊背都直不起来,瑟瑟发抖地回道:“奴、奴婢也不知……” 话音才落,她又怕李睿会对余清窈不利,连忙解释起来道:“我、我家姑娘和秦王从前并无往来,奴婢是一直跟着姑娘的人,最是清楚不过了!楚、楚王殿下也是知晓……” 第9节 李睿自然是知晓,但是他不懂的是为什么就在他出去巡防的这短短几日,就发生了这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满心期待准备迎娶的姑娘转眼就选择了旁人,要说这里头没有什么蹊跷,谁能信? “楚、楚王殿下,请不要责怪我家姑娘,奴、奴婢想,兴许是姑娘生病了,她病得厉害……”知蓝想到余清窈那段时间的不寻常,不由悲从中来,期期艾艾地说:“兴许就是因为这、这个,所以姑娘才……” 李睿两步朝她靠近,蹲下身,铁铸一样的大手掰住知蓝的肩膀:“病?什么病?” 知蓝痛地被迫扬起了脸,就对上李睿深幽的眸光。 他就像是给暴风雨绞作一团的乌云,危险至极,又复杂难解。 知蓝想,楚王也是真心喜欢小姐的,所以才会这般牵肠挂肚,无法放下吧。 “那日、那日回去,姑娘身上多了一个伤口,就在心口上……甚是奇怪。”知蓝咕咚一下咽了咽唾沫,“她还夜夜做噩梦,梦里说了许多糊涂话……” “伤?怎么回事?” 知蓝摇头,“奴婢也不知,但是伤看起来像是已经愈合许久的,只是偶尔、偶尔会像是心疾那般绞痛。” 李睿拧着剑眉,余清窈从没有心疾的毛病,沉声问:“她梦里又说什么了?” 知蓝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道:“她说,不要杀她……” * 仅仅几场噩梦? 李睿问出这些无用的东西,依然不能解释余清窈的临时变卦。 李睿的贴身护卫见主子悒悒不乐地出来,就知他此行并不顺利,并没有问出想要知道的答案,他几步迎上前宽慰道:“殿下,余清窈是废太子的人了,您再纠结于她也是无用,倒不如早些和余家定下来,以免再生变故。” “闭嘴。”李睿虽然一向信任自己身边人,但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听不得旁人乱议,尤其在余清窈这件事上,他冷冷道:“收起你的那些心思,本王知道你阿耶因为明威将军之故枉死北地,但你誓言效忠本王时就说过,绝不会因为个人恩怨,坏了本王的大计。” 面覆着半张银色面具的护卫闻言后退半步,屈膝半跪在地,拱手低头惭愧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殿下,既然余清窈已是废子,通过她接近虎贲军这一计已行不通,倒不如先与世家联姻,先稳下金陵朝局。” 李睿迎着头顶烈阳的灿光微眯起眼,徐徐说道:“她是不是弃子本王说了才算,轮不到你来置喙。” “那殿下的意思是……”护卫抬起头,面具上两个镂空的空洞里露出男人浅棕色的眼,此刻他瞳仁不由紧缩了下,就仿佛刚得了一个不太如意的结果,可以他的机敏聪慧还是很快从李睿的神色里看懂了主子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又客观地分析起此事的不易,“閬园大门紧闭,禁军看守,潜入不易。” “谁说要潜入了。”李睿负手往前,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派人去告诉华昌,太后最是喜欢閬园里那几棵山茶,她既有孝心,愿为太后奉花,父皇不会不允。” “是。” 区区閬园…… 李睿握紧双拳,抿着唇轻笑。 他想去,就一定能进。 * 閬园。 余清窈站在回廊上,探出上身朝上眺望。 四面屋檐圈起这一方天地,仿佛置身在一卷画轴里,所有的景致都规规矩矩地收拢在这有限的空间里,里头的人也是规规矩矩地在这个说不上大或者小的閬园里活动。 外面的风吹不进来,唯有高耸的银杏树顶端的叶子被吹得簌簌作响,好像在哼唱着一曲春风小曲,兴致高的时候还有几枚翠绿的扇叶旋着舞曲落下。 落到树下的紫檀木桌案上。 穿着一身春雾拢烟的灰青圆领袍,袖口挽了几叠,李策正坐在桌前持笔书写,落叶轻飘飘地躺在了他展开的宣纸上,也未惊扰他的专注。 福安从外头走来,将刚冲泡的热茶轻轻搁置在桌案的西南角,等到李策提笔悬停,似在打量自己刚刚写完的那行字时,他才适机开口:“殿下,刚刚福吉来说,王妃朝他打听宫外的事。” 李策顿了一下,将紫毫笔搁置在笔枕上,“是吗?” 福安颔首,“福吉谨遵殿下的意思,并没有说太多,王妃看着有些失落。” 李策捻起银杏叶,缓缓道:“她从前并未在宫里待过,更何况閬园封闭,一日两日尚可,时间久了就知余生难熬,后悔了。” ‘后悔了’三个字说的很轻,轻得就像齿间碾着一片花瓣,轻轻含着。 福安听出了他的意思,然而却有不同的看法。 “可殿下不是已经知晓了这位余姑娘并不是谁派来的人,对殿下更无企图,这才纵容她连着几日都清凉殿里。” 卧榻之侧岂容不轨之人,身为皇太子的出身,一直受着帝师悉心教导,最是严谨克制,若说第一日还带着试探,那其余的几日又该当如何解释? 当然,主子没有必要要给他解释,但是福安自己却能品味出一些不寻常。 所以他即便再不愿意开口说话,此时也忍不住劝道:“陛下赐婚,乃是天命,殿下与余家嫡女退了婚,也不该自绝婚事,身边终归还是得有人相伴,将来也好延绵子嗣,开枝散叶。” 旁的皇子哪怕没及冠都有通房侍妾在身边伺候,身为皇太子反而身边干干净净,连只母蚊子都找不到。 还没削发为僧,却其心淡泊,也离入道不远了。 福安还真怕了他会有这样的心思,清秀的眉头又蹙了蹙。 李策笑了,将落在宣纸上的叶片一一扫落,轻声道:“我从不勉强于人。” 福安朝外瞅了瞅,一向能言会道的福吉此刻不在身侧,不若他来,定然会将话说的漂亮,可惜他嘴笨,只能沉默下来。 “去吧,把她叫来,我有话要同她说。” 福安刚抬起眼,李策将袖子放了一半,忽而又改口道:“不必,还是我亲自过去,你且留在这处,看着墨干,不要叫落叶沾了去。” 福安扫了一眼桌子上一篇墨迹未干的《富马治》,垂首敛袖,应了一声,“是。” “王妃。” 不远处回廊上正要转身回屋的少女恰在此时听见身后李策的声音,便停了下来。 “殿下叫我?”不外乎余清窈会觉得奇怪,因为以往李策这个时候都还一直在树下看书,不曾到处走动,该不会是刚刚她看了几眼,让他发觉了吧? 想到这里,余清窈的手指不由攥住腰间的丝绦,半扭过身,嗓音里都透出几分紧张:“我这就要回屋了,不会打搅殿下。” 李策伸出一臂,衣袖荡起,从她的身侧拂过,力道虽轻,但是也让余清窈知晓了,李策不是让她回去,倒像是有事要交代,她按下想要逃走的心思,乖顺地留下。 “你在閬园已久,可有所思所想之事,我既已答应过你,定会尽力满足。” “殿下是指?” 从屋檐下漏下斑驳树影落在她身上,风摇枝曳,像是许多黑白的蝴蝶在她银红色裙摆上扑飞,生机勃勃,再往上的是余清窈扬起的脸,嫩白如玉,扁圆的杏眼乌黑剔透,像是上好的黑珍珠,莹光润润。 她没有心机,更不会藏匿心事,就像是一张迎着光的白纸,轻易让人看透。 宫里没有这样的人,他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人。 若他本性强横霸道,只怕就会顺从自己心意,可他并不是。 抬到一半的手,还没触碰到余清窈的发丝,他又慢慢放了下来。 李策轻声问她:“你想要什么?” 第9章 糕点 想要什么? 余清窈一怔,他的话无端让自己想起清晨看见那飞出院子的一只鸟。 就好似李策想要赶她走。 这句话把余清窈惊醒了,眼眸倏然睁圆了,正想求李策不要赶她走时,忽而想起成婚时,李策对她说过。 ——“你有求,我必应。” 她转动眼睛,望向李策。 他年轻俊逸的脸庞逆着光也能显出那优越过人的轮廓,并不锋利也不硬朗,但是每一寸的弧度都是恰到好处的顺着骨骼往下,勾勒出一副温和矜贵的模样。 褫夺身份,幽囚閬园,他也不悲不愤,更无自暴自弃,每日起居规律,读书写字一如平常。 如此沉稳又淡泊的心性,想必对她也能言出必行,更何况她如今又有什么可骗? 当初他即便不允诺什么,也实属正常。 李策被她美眸看着,就好像是无论他说什么都深受信赖。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小妻子’,虽然只有短短数日的相处,但是他亦是真心想要护她,哪怕他如今已失了大势,可能做的事也远比外人想的多。 把她安置好不成问题。 余清窈不知李策心中所想,但是自己已打定主意要留在閬园里,不过李策开口提了,她不回应也是失礼,是以仰着脸,忐忑地问道:“我、我想吃白玉糕,可以吗?“ “白玉糕?” 这是李策意想之外的回答。 “在金陵城东市有一家点心铺,糕点做的一绝,即便是在死前……” 话音霍然被咬住了,可李策和余清窈同时听清了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 余清窈飞快眨了眨眼,接过话尾:“……就是因为太好吃了,所以到死也会念着这一口。” 李策不由哑然失笑。 余清窈弯起水盈盈的眸子,跟着也莞尔一笑。 她并不常笑,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是蒙着雾,当笑起来时就像是温暖的晨曦冲破了晨雾,光辉镀于翠微上,青岚拂过溪水涧。 就如融雪后的春日,美不胜收。 这莫名让人想到了玩物丧志的幽王博美人一笑,落下千金买笑的骂名。 但不能否认世间真会一些美人,令人心荡神摇。 福吉悄悄溜了回来,正好看着福安踮着脚不知在张望什么,他紧跟着探头,正好看见回廊上站着的一对璧人。 男子身如修竹,身量挺拔,少女窈窕婀娜,玲珑可人,两人站在屋檐树影之下,瞧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咱们殿下对王妃可真好,从没见过他对谁家姑娘如此和颜悦色,耐心备至,对了兄长,今日殿下找王妃是在商议何事呀?”福吉捂着嘴,笑得眼前弯成两道月牙勾。 福安:“……” 福吉脑补一番,拍着福安的肩膀激动道:“殿下是不是终于开窍了,要和王妃和和美美过日子了?啊!——咱们这閬园虽小,可也不差,届时殿下与王妃红袖添香、洞房花烛岂不美哉,对了,过几年咱们閬园再添几个皇孙,兄长与我还要给殿下带孩子呢!” 福安重重叹了口气,毫不留情敲碎福吉的妄想,冷邦邦地插嘴道:“殿下想送王妃出去。” “以殿下和王妃这般出色的长相,生下来的小皇孙定然生得好看,说不定陛下看了心肠也软了,就解了殿下的幽禁……”福吉自顾自的说了一通,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福安在说什么,顿时大惊,拔高嗓音:“什么?出——唔!” 福安也被他吓了一个激灵,好在他早已身经百战,练得就是一个手快,当机立断抬手死死捂住了福吉的嘴,把他的惊诧堵了回去。 第10节 兄弟俩正互相瞪着眼。 那头秦王已经从回廊上走下来,福安和福吉连忙各自站好,静候吩咐。 可是等了许久,两人都没有等来只言片语,只好悄悄抬起头。 只见秦王竟站在两人跟前,目光却不知遗落在了何处,久久没有回神。 福吉用胳膊肘捅旁边的兄长,小声道:“咱们殿下这是咋了,莫不是日头太大,受暑了?” 福安用手肘挡了几下,将他的身子往后抵,忍气吞声道:“快闭嘴吧你!” 福吉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脚后跟一提,就听话地退到后头去了。 明明他只是正常的关心,怎么还不受人待见了? “殿下,可要奴婢着手去准备了?”福安上前拱手。 “嗯。”李策回过神,目光落在福安的身上,定了瞬,才吩咐道:“你与出宫采办的内官胡良相熟,明日正好他当值,你想法子让他捎上一盒东市的白玉糕送进来。” “白玉糕?”饶是如福安一般镇定的人此刻也有些不平静,内心和面皮都狠狠抽了一抽。 可是他不是福吉那个笨蛋,思绪飞转几乎即刻之间就想明白过来,“殿下还未对王妃说明,出宫安置一事?” 李策谁也没看,越过两人上前,拾起桌上已经干透墨迹的纸端详,像是不在意般朝他们挥了下手,”忘了,你们退下吧。” 忘了? 福安察觉怪异,可是殿下发话,他们也不能不从,就拉着福吉拱手告退。 “兄长,咱们殿下行事向来严谨,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滴水不漏的本事,什么时候忘记过事啦?这不寻常!” “蠢货,既知道不寻常,你还敢说!” “既然不寻常为什么不能说?难道这里头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 “咱们殿下刚刚那发呆的样子也很奇怪啊,我们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 “……” “要不然就是有了心事,我听说心病很难医的……兄长!兄长!你为何越走越快啊!” “……” 李策靠在圈椅上,手指揉了揉眉心,耳边聒噪的声音终于远去,得亏福安走得快,而福吉又追得紧,可算消停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银杏葱郁的树冠遮蔽在头顶上,星星点点的光从叶缝里透了出来,像是一片星空,眩晕了视线。 他是真的忘了。 那个刹那,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有那双盈盈水亮的笑眸,填满了所有的空白。 无法再思考得失利弊,没有再想自私与否。 所有理智与克制都化作最放肆的一个字: “好。” 一字定音,就像是开闸的洪水,势必要他节节败退。 令人既怕又……期待的感觉慢慢滋生。 第10章 好吃 福吉捧着装着白玉糕的食盒百思不得其解。 他本想趁着还有余热送到余清窈面前去,既然是王妃心心念念想着要吃的东西,定然是越快越好,可偏偏他兄长福安叮嘱他,要交给殿下。 福吉脑瓜子没有福安能转,但是胜在听话,所以就提着实打实沉甸甸的漆描金团花提盒,用力闭紧嘴巴,老老实实等着李策练箭。 直到一筒箭放完,福吉才抓紧时机,又急又快地开口道:“殿下白玉糕送来了!” 李策活动了几下手腕,将弓转身搁在架子上,又摘下护臂,“那就送去给王妃。” “王妃在书房帮殿下晒古籍呢,忙活了一个早上,可辛苦呢!”福吉脚纹丝不动,话语里暗示的痕迹很重,很难让人忽略去。 王妃都这么辛苦帮忙了,殿下您都没有点表现,实在说不过去啊! 李策回头看了眼福吉抓在手里的食盒。 他对白玉糕没什么兴趣,不过想到余清窈什么也没求,只要了这碟白玉糕,便想着应当去看看这白玉糕究竟有多好。 他抬手扯紧头上的发带,略整理了一下弄皱的袖子,缓声道:“那就一道去吧。” 福吉‘欸’了一声,响亮地回应。 这件差事他兄长办不了也办不好,得亏他能说会道,才能办的如此漂亮。 * 以清凉殿为主院的东西两侧各有厢房,东面的厢房设为书房,里面数以千计的古籍都是从东宫运进来的,这个数量对于余清窈而言已经是叹为观止,可听福吉说东宫里头有满满一个宫殿的藏书,数都数不过来,那才叫惊人。 不过眼下余清窈是见识不到那书海的壮阔,但也庆幸这儿没有那么多的书,不然光他们几人,晾晒这些书都要累断腰了。 春日潮湿,如若不趁着天气回暖的时候及时将书晾晒,是很容易滋生潮虫或者霉味。 余清窈没有旁的事,如今能有一份像样的事做着,心里也十分高兴。 她跪坐在木回廊上,将福安、福吉搬出来的书整理好,再一本本摊开,受潮严重的放在光线强的地方,半潮的放在次强的地方。 为防止日温攀升,纸上的潮气极速蒸发引起的褶皱,她还细心架上了一条自己的薄纱披帛,柔和烈阳光线。 两道身影拾阶而上,脚步声引起余清窈的注意,她才转过脸来,福吉欣喜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王妃,咱们殿下特意叫人在宫外买了白玉糕送来!” 余清窈下意识抬高了视线,愣愣地仰视着站在福吉身前的年轻男子,苍青色圆领窄袖袍,窄瘦的腰上带着金革蹀躞带,显得整个人英姿勃发,俊秀如松。 她知道李策有练箭的习惯,但是每次不等她见到,李策已经沐浴更衣完了,换了日常的大袖袍。 不过无论是大袖袍还是窄袖袍,李策都能穿出一身贵气,或者说,并不是衣裳等外物衬他,而是他与生俱来就是高贵。 “怎么了?”李策被她看久了,不由开口。 余清窈轻晃了一下脑袋,把那股迷糊劲晃了出去,这才把目光放在福吉提的食盒上,“白玉糕?” 诚然昨日他是答应了,但是余清窈没有想到会实现的如此快,就好像她特别贪这一嘴似的。 这让她的脸庞有点发热。 余清窈忙着晒书都没顾得上注意自己仪态,而李策来的这么快,她一点准备都没有,只能拍了拍身上的灰站起来,又用手指勾住鬓角的几绺碎发别到耳后,也不知道自己脸上还有没有沾到什么灰尘,她行了一礼:“臣妾失仪了。” “不妨事,去洗把手,吃糕点吧 。”李策见脚边堆满了书,都找不到地方落脚,不好往她身边跨过去,只好远远地对她笑道。 余清窈提起裙子,踮脚从晒书留下的窄缝里勉强走了出来,另一边李策从福吉手里要过食盒,亲自提回了清凉殿。 在余清窈洗手的时候,他把食盒里的白玉糕拿出来摆在了圆桌上。 余清窈洗完手坐到桌边,在李策的注视下,拿起一块白玉糕。 白玉糕,实则就是白糖糕,因为形如圆玉佩,色泽莹润半透明而得名。 余清窈幼时在遥城也吃不上这样精致的点心,但是听阿耶曾提过,从前阿娘就很喜欢吃金陵东市的白糖糕,她对阿娘早没有了记忆,也许是母女的相似,等来到金陵城吃过一次后,她也爱上了白玉糕。 “不好吃?”李策见余清窈咬了一口后半天不动,还以为是这白玉糕不合她口味,拿起一块白玉糕捏了捏。 “不是。”余清窈难以开口同他说明自己现在的心情,只是抿唇摇了摇头。 上一世,离开金陵去往秦州前,她曾央李睿给她买一份白玉糕,可是李睿忘记了,只是口头答应回来后再给她买,可笑的是她在逃命的一路还在悲哀地想,她兴许吃不上李睿买给她的白玉糕了,直到死前最后一刻她才明白李睿没有想过让她活着回去。 更不会再给她买白玉糕了。 “……好吃的。”余清窈又低头咬了一口,小小一口,甜丝丝的味道溢在口齿之间,就是她记忆里的味道。 李策看余清窈一小口一小口就把那块半个巴掌大的白玉糕吃掉了,似是真的很好吃。 他下意识捏着白玉糕凑到嘴边咬了一口。 又糯又甜,不算难吃也不算合胃口,其实他也说不上来自己喜欢吃什么,但是看见余清窈这么喜欢吃,他也想尝一尝。 “是挺好……”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才扭过来的脸顿了一下,又慢慢扭了回去,视线落在了一旁。 余清窈察觉到脸颊上湿润,抬起袖子用力抹了几下,同时飞快抬起视线瞅了眼对面的人。 好在李策刚刚并没有看见她哭,这让她心安了不少。 “你以后想吃的时候就吩咐福安让人给你买。”李策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这才又转回视线,他眸光依然温润沉静,就像是冬日里和煦的日光,让人周身泛暖。 余清窈逆着光坐着时,乌黑的发梳成了髻,对簪着两枚银钗,坠着两排亮晶晶的流苏,有一些没有梳拢的绒发支棱起来,在柔光的烘托下看起来像是小猫翘起的绒毛,有几分可爱。 看着那几簇绒发,李策声音柔了下去:“我说过,会照拂你,并不是假话。” 余清窈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鼻腔酸涩,险些又没忍住要落下泪来了。 她虽然理智上知道不能从蝇头小利上轻信于人,可是心里却有另一道声音在说,在如此小的细节上都能被重视,是不是也可以证明秦王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他其实没有必要对她这样好。 毕竟她是如此‘居心叵测’地利用了他,挟圣旨嫁给了他。 “殿下我……”余清窈忽然想说什么。 门外福安的声音却先传了进来:“殿下,华昌公主请了圣旨,如今正在前院闹着。” 余清窈还记得这个名字,作为宫里仅有的公主,七公主华昌这位金枝玉叶可所谓是众星捧月,只是她为何要来闯閬园,余清窈却一点也不清楚。 不过看李策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好像对这个皇妹任性行事也并无意外和反感,只是缓缓起身朝门外走去。 “华昌她有什么事?” 福安也没有避讳余清窈,直接就道:“说是太后寿诞临近,华昌公主说从前太后最喜欢閬园前院种的紫寿山茶花,要迁至兴庆宫。” “她要,便让她移走就是。”李策并无意争这几颗茶花树。 他连人都不怎么去前院,又怎会在意一棵两棵花? “还有事?”这点小事福安不会面上如此为难,李策知道他还有其他为难之处。 福安点头,“华昌公主还说前院两棵垂丝金海棠……她也极为中意,可惜殿下是不懂惜花、赏花之人,白白浪费了如此好的花期。” 第11节 福安面无表情地把刚刚听来的话,复述了一遍。 华昌公主自然是不敢当着李策面如此猖狂,但是背后说说却还是敢的。 李策也知道这个皇妹是什么性情,并不太在意,只问道:“她想如何?” 福安吸了口气,一股脑把话说完,“华昌公主还请了旨,要殿下打开閬园前院,供人赏花。” 余清窈扭着半个身子,只能看见李策背对着她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觉得他撑在门框上的手,掌骨上青色的血管隆起,像是倏然用上了一股力,不过在她眨眼间,李策又垂下了手。 只听他轻笑一声,慵懒的声线透出漠不关心,“父皇既已答应,那就由她吧。” 福安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应了一声就告退了,转身去前院知会他们秦王应允一事。 余清窈愣了须臾,忽然想起自己把书房里的古籍一路晒到了前院回廊,这要是给那些移山茶花的花匠给不小心弄坏、弄脏了,她这不是给李策帮倒忙了。 没等李策回过身,余清窈就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一下就蹦了起来,提裙追在福安身后:“福安公公,我、我跟你一块去瞧瞧吧!” 福吉刚从后院过来,正好看见兄长和余清窈一前一后往外走,疑惑地朝李策走近,“殿下他们这心急火燎地要去哪里?” 李策也不知余清窈有什么打算,见福吉过来,正好就交代他道:“你也去前院,福安嘴拙,别让华昌欺负了她。” 第11章 可以 福吉是揣着一颗为主子分忧解难的心,绷紧一身皮肉,迈着小碎步赶去前院的。 这个华昌公主乃是淑妃所出,因为皇帝所出多为皇子,公主且只有零星两位,其中的二公主早已下嫁出宫,这宫里头谁不把这华昌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更别提这华昌公主背后还有淑妃的义兄武陵王撑腰,更使得她在宫里横着走都没人敢置喙。 福吉脚步再碎,但是正院到前院也就那点距离,他再磨蹭也耗费不了一刻钟,几乎和福安、余清窈属于前后脚到。 华昌公主没有等到秦王的回应,早就在前院叉着小腰,颐指气使地指挥着几名花匠就地开始挖那几株山茶花,福安看他们弄的前院里一片狼藉,不由蹙起了眉头,几步走上前去回公主的话。 “知道了,我就知道四哥肯定不会舍不得这几株花呢!”华昌是请了圣意的,也不怕秦王不允,“你们动作都轻些,要是搞折了根须,弄死了山茶花,拿你们是问!“ 花匠们唯唯诺诺,愁眉苦脸。 这山茶花种在閬园有十年之久,根须在地下早已经错综复杂地纠缠着,如今生生要将它们挖出来,免不了会破坏根须,届时移植能不能活,能活多少,并不好说。 余清窈的注意力都在游廊上晾晒的古籍上,所幸那些山茶花离得还很远,翻飞的泥土脏不到回廊上,古籍也没有受到这无妄之灾,她正弯腰将书册一本本合好,准备趁人不注意,先把书带回书房去。 ”那边那位是谁?我从未见过四哥身边婢女伺候?”不过华昌的眼睛正无所事事到处瞄,一下抓住了不同寻常的的地方。 除了李策身边一直跟着的福安、福吉,居然有个穿着豆青色襦裙的少女猫着腰在回廊上面不知道摆弄什么,竟然也不知来向自己问礼。 不知礼数! 余清窈听出公主百忙之中居然还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不由愣了一下。 她一向不知道如何与她们这些天之骄女相处,再加上,上一世李睿将她护得很深,几乎没有与这位华昌公主正面交过锋,只从外人口里知晓她骄傲跋扈,是金陵城最明艳的姑娘。 可是她身为秦王妃,是公主的皇嫂,算是长辈。 哪有长辈给小辈行礼的道理。 她即便不顾及自己的颜面,却不能不考虑李策。 李策容他们堂而皇之地侵入‘领地’,余清窈也不可能对华昌服软,而叫他颜面扫地。 这时候福吉挺了一下肚子,迈了出来,清了一下嗓子对华昌介绍道:“公主殿下您这可误会大了,这位是咱们秦王妃!” “你就是余清窈?!”华昌听到秦王妃三个字自动就对上了号,想到自己小姐妹在秦王成亲的时候哭断了肠,她就摆出一副挑剔的模样,把叉在腰上的手环到了胸前,又将余清窈上上下下看了几遍。 但是余清窈的样貌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论长相,就连华昌一直觉得全天下最美的二姐与她也得平分秋月,不分伯仲。 可华昌不想服输,硬声硬气地掰扯出一句:“别以为成亲了我四哥就会喜欢上你这样的女人!” 余清窈静静站在回廊上,并没有什么伤心的反应,就好像华昌这句话不能伤害她分毫。 李策喜不喜欢她,她不曾在意。 这让华昌感觉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得跺脚,“你装什么装,你要不是喜欢我四哥,又怎么会不要脸面地想嫁给他,还有,你之前不是和我大哥走的近吗?这么快就变心了!” 华昌公主的话让场面上所有人都支棱起了耳朵。 福吉听到华昌公主居然敢这样说,毫不顾及皇家颜面,正要出口相救,但是福安却朝他使了个眼神,又摇了一下头,这就让福吉失去了接话的时机。 余清窈抱紧胸前的书册,深深吸了口气,华昌公主牵扯到了秦王和楚王,她就不能再一味躲避,柔声道:“公主慎言,清窈已嫁给秦王为妻,还请公主莫要拿清窈与两位殿下说笑了。” 她不想让这件事显得太过严肃,故而话音的结尾也是带着一些上扬的笑音。 就仿佛华昌公主不过在与她开玩笑一样。 华昌公主只是直肠子也不是完全没脑子。 余清窈给了她一个台阶下,就是不想她在閬园闹得两人难堪,这好歹还是在秦王的地盘上,若是把余清窈欺负狠了,万一把他招惹出来了怎么办? 想起曾经见过太子殿下四平八稳坐在高堂上,看着卷宗没有半句话,仅仅是漫不经心地冲下面的人微笑,几个老奸巨猾的大臣生生吓得跪伏在地。 这也就是为什么太子总是端着一副温文尔雅、雍容不迫的微笑,却也能让人悬心吊胆,不敢小觑。 哪怕他现在头衔前加一个废字。 和他正面起冲突,绝不是什么上上策。 华昌也只是嘴皮子图个痛快,并不想引火烧身,但是她又不想丢面子,遂昂着下巴,道:“反正你怎么说也没用,你和我大哥的事阖宫上下谁人不知。” 这话又不是她胡诌的,众人皆知的事情,她就是说,也算不得错! 余清窈垂下眼睫,面色很平静,声音很轻柔,但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公主殿下,我与楚王再无干系。” 再无干系。 李睿将将在影壁后站定,视线从眼前那面磅礴大气的九蟠团龙镂纹望出去,只能窥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好像琉璃盏里摇晃的烛光,曳出光怪陆离的颜色。 充斥着怪诞。 虽然看不清人,但是余清窈的嗓音他总是很熟悉。 一群人当里,他可以毫无障碍地分辨出那独属于她婉转温柔又带着一些北地独有的腔调,就好像是清风抚过苇草,细细挠过心尖,有些酥麻麻的味道。 然而这一句话让他心里的火再次腾了起来。 他开始为自己费尽心机来这一趟,感到无比的愤怒。 “殿下,眼下不是个见面的好机会,人多眼杂,难免会传闲言闲语到贵妃耳中。”护卫不由提醒他,就怕楚王气昏头,会不管不顾地冲出去。 李睿何尝不知道被华昌这么一搅局,再出去就多有不便。 他紧紧闭上了眼,半晌后终于提步避开。 前院里,福吉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殿下稍安勿躁,秦王殿下说了公主殿下是贵客,一定要奴婢们用心招待,待他稍作休整就会过来。” 余清窈心想,适才李策兴趣缺缺,可没有想要来的样子。 福安却是知道,福吉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但对付华昌最有效的法子莫过于搬出秦王。 果不其然,华昌公主听见秦王居然要过来,马上就待不住了。 但口里却说道:“哼,少诓我了,四皇兄最是喜静的人,这里乱糟糟的怎么会来。” “殿下虽然喜静,但是公主毕竟不同于旁人,于情于理,殿下也是要出来见上一见的。”福安接过福吉的话,继续补充。 这下华昌公主彻底把眉头拧了起来,环顾四周一圈,看见那几个花匠居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都在听热闹,恼怒道:“你们看什么,还不快点挖,本公主可没有这么多时间陪你们在这里耗着!” 其实八颗山茶花树已经挖的差不多了,可他们还没来得及收拾场地,华昌公主提起裙子就要他们带着东西走,就怕晚一些真要碰上秦王。 一伙人闹哄哄地离开,就剩下余清窈和福吉、福安看着前院的残局苦恼。 ”明日奴婢和福吉会来收拾,王妃早些回去休息吧。“福安大约估计了一下收拾的难易程度,两个人约摸花一日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福吉弯腰帮余清窈一起捡书,边点着头,“是啊,王妃,这些事交给我们来做就是了。” 余清窈却忽然蠢蠢欲动起来,指着那片翻起来的新鲜土壤道:“我想要这块地,行吗?” 福安福吉还未答,忽然束手而立。 “你要地做什么?”一道温润的嗓音就从后面传来。 余清窈下意识紧张地抿了一下唇,把小脸慢慢转了过去。 原来不仅华昌公主怕他,其实她心里也是有点点害怕的,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总仿佛李策天生有着一种掌控力,在他目光所及之处,都会不约而同地臣服于他。 余清窈两手捏着一册封面都泛黄的古籍,扬起嫩白的小脸,眼看着宽肩窄腰的青年一步步走近。 他压根没有沐浴更衣,还穿着那身射箭的骑服。 “殿下。”福吉福安同时向他行礼。 李策走到余清窈身边,朝下扫了眼。 这场面委实乱得很。 好像华昌打劫走的不是八颗树,而是在这里刨了坟一样。 李策问道:“没事?” 余清窈见李策看完了地,又扭过头来看她,才反应过来,他是担心自己有事才出来的。 摇了摇头,余清窈不打算对李策说华昌公主的那些话,“……我没事。” 李策‘嗯‘一声,又问:“那你刚刚要地,是想做什么?” 余清窈面皮上顿时浮起一层绯红,像是扫重了两抹胭脂。 “我、我在遥城的时候因为无聊,会在院子中种些果蔬,既可以观赏,也能食用……” 遥城的土壤实在贫瘠,物产单薄,余清窈的阿耶费了好大的功夫从外地运了几车适合种植的土壤替换了院子里那属于本地的沙土,让人种上了水灵灵的菜,尽量满足女儿那挑剔的肠胃。 余清窈自幼看着下人打理院子里的菜圃,很感兴趣,一见这宫里的土壤如此肥沃,难免动了心思,但是李策往自己身边一站,含霜履雪、俊美清雅,她又觉得自己这个要求实在有些太不上台面了。 她眼睫一垂,抓着古籍的手微微用力,手背上纤细的骨就像是忽然绷劲的弦,是紧张也是不自在,低下脑袋,唇瓣蠕动了几下,“对不……” 李策盯着她头顶上趴下去的几簇绒毛,像是知羞草,怯怯的,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收起所有叶片。 “可以。” 两个字刚落下,李策就看见那朵知羞草倏然一下张开了所有叶片。 余清窈扬起小脸,眼睛里亮晶晶的。 第12节 “真的可以吗?” 李策不由失神片刻。 心里暗暗想。 这一块地够了吗? 第12章 明年 “绝对不行!” 福吉愁眉苦脸地拉着福安道:“咱们閬园里头怎么能种菜呢!这也太丢人了!” 福安从他手里把自己的衣袖用力扯出来。 “……” “而且,堂堂王妃做这样的粗活,这要传出去,指不定外边的人要怎么想。”福吉歪着头去看他兄长,企图得到一些支持。 可是福安依旧没有理会他,端着书往前走。 “虽然我们落魄了,也不至于到了要自己种地的地步,你说殿下这是怎么想的?” 福安瞟了他一眼。 “你要是有意见,自己去同殿下说。” 福吉火焰一下就灭了。 殿下做的决定,还没有谁能左右,就连皇帝也不能。 “福安公公、福吉公公。” 两人捧着古籍书册停下来,回头就看见余清窈提裙走下台阶,向两人走来。 “王妃。” 余清窈朝两人颔首,笑着问:“请问殿下去了哪里?” “殿下?”两人朝着院子看了一眼,平日里银杏树下的那道身影不见了。 “啊!奴婢想起来了,这会殿下可能还在书房整理,殿下嫌奴婢和兄长放的不合心意,要亲自摆放。”福吉边说边点头。 余清窈望向书房,书房敞开的门里能看见一片鸦青色的衣角转过。 “多谢。”余清窈给两人道谢,正要走过两人身旁时忽然一顿,回过头道:“对了,福安、福吉公公,你们可有什么特别爱吃的瓜果蔬菜吗?” “奴婢爱吃红烧茄子,安哥喜欢吃闷豆角。”福吉心直口快,余清窈问什么,他回答得迅速,答完后见余清窈居然抽出炭笔,在手掌托起一张巴掌大的纸上写着,遂机灵地道:”王妃是在想种什么?” 余清窈点头,腼腆地笑了起来:“我想既然殿下肯让我种地,自然也要合着大家的口味来。” 福吉与福安对望了一眼,皆有些吃惊。 她竟然还会考虑到他们这些奴婢的喜好。 就这愣怔的时候,余清窈已经向两人道了谢,提裙走进了书房。 福吉回神后,用胳膊肘捅了一下福安,用一种惊叹的语气道:“我说兄长,王妃她该不会还要去问殿下了吧?” 福安白了他一眼。 这不是明摆了的事吗? 两人没有再说话,但是目光都不约而同看向了书房的方向。 书房刚清扫过,晾晒后的书散发着一股淡淡味道。 李策两手捧着一竹简,正在低头看,听见门口的声响,视线偏了过来,睨来一眼。 余清窈转眼就见到在书堆里的李策。 他挤在逼狭的书架之间,袖子挽了几叠,露出一截精瘦却有力的小臂,腰间的躞蹀带勾勒出他窄瘦的腰身,身修如竹,气质斐然。 “殿下,臣妾打扰您了吗?”余清窈探头道。 “没有。”李策微笑着把竹简慢慢卷起来,“有什么事吗?” 余清窈松了口气,把刚刚写过的纸从身后拿了出来,唇角翘了起来,乖乖巧巧地扬起脸对他解释:“殿下之前允臣妾用前院的地,臣妾就在想正好趁着春日播种,想问问殿下平日里喜欢吃什么?” 李策把卷好的竹简放到最上一层格子里头,唇边温柔的笑意没有散去,重复了遍她的话:“喜欢吃什么?” 余清窈点点头,“对啊,福吉喜欢吃茄子,福安爱豆角,臣妾算着地方可以种上一些。“ 触及李策看过来的目光,余清窈立刻表示:“当然紧着殿下喜欢的,殿下喜欢吃什么,臣妾就多种一些。” “是嘛。”李策两手环在胸前,身子往后倚在书架上,神情怡然温和,徐徐道:“不用操心我,我没有什么喜欢吃的。” 余清窈眨巴了几下眼睛,“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有人喜甜,有人爱酸,还有人无辣不欢。 就算是再粗糙不挑嘴的人也有明显的偏好。 余清窈怔怔看着目光沉静幽深的李策,忽然醍醐灌顶一般想到了一个解释:兴许是秦王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喜好。 宫中的贵人多谨慎,于吃食上更是小心,曾还听闻皇帝一餐,每菜食不过三筷,就是为了不让人看出自己喜恶的,以免将来有人借此生事。 虽说她是绝对没有恶意,可是如此唐突向秦王打探隐秘,也是不妥。 思及此,余清窈眸光暗了下来,唇瓣翕动半张,就想开口道歉。 一只手朝她伸来,袖子里兜着淡雅的竹香,萦绕她鼻端。 余清窈眸子缩了缩,那手就不轻不重地落在了她头顶,拍了拍。 思绪呼得一下,消散了。 余清窈细白的眼皮绷了起来,往上弯出一个仰视的姿态。 她很惊讶。 就算这么多日子她与李策同床,可是李策从没有对她有过越礼的事情。 她就像是一只被吓傻了兔子,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乖乖任他摸头。 指腹缓缓压下那几簇调皮翘起的绒发,摸着少女毛茸茸的发顶,李策墨黑的眸子迎着光,温润如墨玉,像是让人不由沉沦的沁凉夏夜。 余清窈看着他唇角微勾起,色淡微薄的唇瓣像是一枚两端翘起的花瓣,弧度浅浅的。 他浅笑道:“别多想,我是确实没有什么喜欢吃的,你就种你喜欢的。” 余清窈感受到隔着发丝透过来手指的温度,一下下熨帖着她不安的心,慢慢平复。 李策是认真同她解释,余清窈就信了。 “嗯。” 她轻轻应了一声,把手里的笔和纸攥在手心里,鼓足勇气,抬起脸,盈盈润润的目光专注望他:“那……那臣妾多种一些不同的,殿下尝一尝,兴许能找到喜欢的。” 李策收回手,指腹还在无意识地轻蹭着掌心,就好像那绒发柔软的触感还未散去,而此刻又有比那绒发更柔软的东西,在他心口轻轻挠了一下。 他不明白余清窈为什么执着他喜欢什么? 从小父皇对他的教养都极为严格,让与他生母,陈皇后相处的时间都很短,所以就连他母后都不曾关注过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他是储君,远有比个人喜好更重要的事要去关注。 衣食住行,都有合乎规章法度的条例,也由不得他挑拣选择。 是以,他根本不曾留意。 也答不上来。 余清窈咬着下唇,不好意思地小声找补:“到明年就知道该种什么了。” “明年?”李策眸光轻转,睨了过来。 余清窈不知道为何被李策这一眼,看得脸有些热,但是转念想到两人已经成了亲,理应年年岁岁在一起,她还想等到和李策一起外放就藩,离开金陵城的那一天。 于是她认真地点头,“嗯!明年。” 少女声音脆生生的,就像是敲开了一块饴糖,甜味都撞进了心里。 指尖在手臂上无意识地点了点,李策眉梢略挑,显出些许惊讶。 这种地方,她还愿意陪他呆到明年? 余清窈不知李策所想,为了证明自己的认真程度,丝毫没有回避他探究的视线。 目光划过余清窈头顶那些又不屈翘起的绒发,李策揣着一些心痒,终于又笑了起来:“好,明年。” 第13章 阁老 余清窈同福吉、福安趁着天气好收拾了几日书房,等差不多了,正好采买的小内官胡良也将余清窈要的种子、菜苗偷偷运了进来。 福吉虽然叫的最大声,但真要他出力的时候,跑的也是最勤快,带着两名粗使婆子把前殿门前两块两丈长,两丈宽的四方土地用锄头又细细刨了一遍,把里头残留的根须一一清理后,又在深处堆了肥。 这便完成了最基本的准备。 余清窈预备种下小白菜、荠菜、茄子、番茄、豆角、辣椒以及花生等七种,其中豆角和番茄还需要搭架子,她又拜托福安找人运了一些进来。 正好这几日司设局对宫里的花草树木进行了修剪,多的是树枝,两个伙房的婆子也跟着过来一起挑选,她们打算等余清窈挑剩后,其余的都搬去伙房,等晒干了水分,还能当个柴火烧。 “这叫能省则省,现在虽然不冷,木碳也算足,可谁知道到了冬天咱们这閬园会出什么变故呢?” 两个粗实婆子都是宫里的老人了,见多了踩地捧高的势利眼,对将来会怎样,都发了愁。 废太子这才幽禁几日呀,外面就敢在吃食上克扣,再过上数月,连皇帝都记不得还有这个儿子的时候,就怕要更凄凄惨惨了。 更别说閬园添了两张嘴,但是用度上却没有多太多。 福吉可听不得这丧气话,连连要那两婆子闭嘴,气得和她们理论,“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们殿下是什么人,你们还不知道吗?从来只有殿下不要的,没有殿下要不到的!” 孙婆子叹了口气,对着福吉无可奈何道:“那是在东宫,殿下自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在这閬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往后只怕难咯!” 孙婆子说罢,还同情地看了眼余清窈。 第13节 这么水灵灵一姑娘,父亲又是战功赫赫,怎么会脑子想不通,反往死胡同里钻呢? 余清窈冲她笑了笑,圆润的杏眼没有任何攻击性,天然带着一种平易近人的柔和,“嬷嬷也不必烦忧,外面政务琐事繁忙,交际应酬繁多,又时时刻刻要提心吊胆,哪有閬园里幽静舒适,殿下每日看书写字也挺好,等陛下彻底厌倦了,兴许就会把我们放到封地上去,殿下的封地在秦州,那儿富饶繁华,民风淳朴,届时我们一同去,余生岂不自在?” 两名婆子和福吉听到余清窈这话,都深以为然,不约而同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尤其是福吉,恨不得马上就被放出去。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齐王去了封地逍遥自在,不用读书还连纳了三个美人,齐王太后都彻底不管束他了!” 齐王是秦王一母同胞的弟弟,而齐王太后则是原来的陈皇后,被罢黜皇后之位后,就随着小儿子一同去了藩地,独留下了秦王一人被幽禁閬园。 余清窈并不清楚他们这母子、兄弟之间的感情如何,但是这样的安排已足见奇怪。 但是福吉无心要继续这个话题,拿起一把匕首就开始削树枝。 孙婆子和常婆子各坐了一个石墩,专心致志地挑拣着合适的树枝,削去多余的枝丫,她们动作利索,很快脚边上就积了一小堆树枝。 余清窈看他们都不想多说,也按捺下自己的好奇,打算一道削木棍,正在挑选的时候身后却嘎吱一声响。 是影壁后那道门上的栓头挪开的声音。 一听这声音便知道院门要开了。 常婆子是管着閬园里果蔬吃食的,她下意识起身,两手在身前围裙上擦了擦,引颈望去,口里奇怪道:“这个时候又不是送菜的时间,怎么会开门?” 福吉也奇怪,几人都停了手里的活计。 门开后须臾,就有五人从影壁后走上了回廊,走在最前头的穿紫色圆领袍衫、配玉躞蹀带的长者,阔步向前,目不斜视,身后跟着两名浅绯袍衫的中年人紧跟其后,但是目光已经转了过来,通过回廊的柱隙,好奇地打量,最后跟着的是閬园门口的禁军守卫,他们腰间还配着仪刀,擦过软甲,发出闷墩的金属声。 余清窈到了金陵多少也了解过,像是紫色官服非三品以上大官不可着,而浅绯对应的则是五品的官员。 等他们再走近一些,余清窈就认出了那着紫袍的大官是阁老张翎。 “张阁老!”福吉将膝头堆放的树枝一股脑推了下去,忽的站了起来,有几分紧张地两手贴在了腿侧,身子站得一个笔直。 张翎作为太子的老师,可见对太子身边的人也颇为严厉,福吉这反应是出自本能。 “您怎么来了?” 张阁老是进士出身,先是任了翰林院庶吉士,后又进翰林院编修,专心修编古籍,因为才学实在卓越到了藏匿不住的地步,皇帝想要他去教导诸皇子公主,却不想遭到了拒绝。 至于后面他为何忽然又愿意为太子老师,传言是说他偶然看见一篇太子著写的《世庶论》,其中一句‘茂林之下无丰草、大块之间无美苗’1颇得他心,于是主动请命。 几乎是朝奏夕召,当日就成为太子太傅,担了帝师,从此成了太子的股肱耳目。 太子被罢黜,让这位时年五十一岁的老人鬓发一夜就灰白过半,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打击。 他也好几次派遣宫人传信进来,但石沉大海,无有回应。 这事福吉多少知道一些,因而这会儿连头都不敢抬起。 老夫听闻閬园海棠开了,如霞似云,特来观赏。“张翎就站在两棵海棠树前,眉心深刻着皱痕,连个余光都没有给身后的海棠花。 “是、是。”福吉点头如捣蒜,但是心里却没有一个字信了。 张阁老最不喜欢这些附庸风雅的东西,文人四艺里也只有棋、书两样碰一碰。 果然,紧接着下一句,张阁老就问:“殿下呢?” 福吉讷讷回:“在正院看书。” 张阁老环顾被翻的狼藉一片的四周,目光在余清窈身上短暂地停留了瞬,继续道:“替老夫禀一声,请殿下出来一见。” 福吉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不禁挠了几下脸,仿佛牙疼呓桦了起来,“殿下……” 张阁老不等福吉话说出口,一个眼光丢了过去,福吉就落荒而逃,认命地前去禀告了。 余清窈听说过这个张阁老的脾气古怪,为人固执,只要他想要做的事,刀山火海也无惧。 所以福吉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两名粗使婆子没有福吉的机灵劲,都来不及逃离前院,又不敢随意动弹,背着手缩着脖子,努力当鹌鹑,不引人注意。 “您就是秦王妃?”张阁老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余清窈,只是今日余清窈的打扮实在不像一个王妃的样子,让他没敢相认。 余清窈身穿秋香色的半臂襦裙,没有挽披帛,梳着双螺髻,簪了一只银鎏冬青钿头钗,左右发髻上还别着三朵珍珠绒花,简单大方却远远配不上她秦王妃的身份。 她是想着今日种菜的事,一应打扮都是为了方便活动,没有想到会有外人进来,还是李策的老师。 但既然已经撞见了,她也没有办法退开,垂手身前,浅笑回道:“是,妾见过张阁老。” 张阁老对她拱手,“王妃娘娘多礼了,臣是殿下的老师,殿下大婚还未有庆贺,实属失礼,不日将会备礼送上,还请王妃娘娘对殿下留心照看。“ 张阁老要送礼,余清窈不能代替李策决定收或不收,不好回应,只好道:“阁老是殿下的师长,那也就是妾的长辈,当真无须如此客气。” 张阁老精神矍铄,目光如炬,透着睿智,仿佛能轻易将人看透,余清窈在他审视下,有些忐忑。 与张阁老比起来,废太子李策的目光明显温和多了,从来不会让余清窈有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既然王妃说老夫是长辈,那么这里老夫就不客气了,有些问题想要问王妃。” 两名绯衣的大臣很自觉地退开了几步,婆子也往墙角挪了几步。 余清窈看四周人的举动,越发觉得压力罩头而来,硬着头皮道:“阁老请说。” “王妃是两年前来金陵的,听说因为一些小事,没在余府的私塾读过几日书,那从前可还学过什么?” 不愧是帝师,一开口就问起了学业。 余清窈捏着身侧的裙身,小声道:“《女诫》、《内训》、《女四书》、《女论语》,在遥城的时候阿耶也给妾请过夫子,妾读过书。” 张翎眉心就没有松开,更是直言不讳道:“王妃读的书,都是寻常女子读的,对于辅助殿下而言,远远不够,老夫明日会为王妃精心挑选一些适合王妃的书,一同送来。” 余清窈眸光呆了一下。 这时候福吉的声音从身后过来,“张阁老!” 福吉带着福安出来了,唯独没有见到李策的身影,从这一点,张翎就明白了。 这就是秦王拒绝见面的意思。 福安走过来,向张阁老转达了秦王身子不适的婉拒之意。 张阁老缓了口气,点头。 “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侧头看了一眼海棠树,意味深长道:“反正花期还有些日子,等到殿下身子好了,臣再来拜见。” 等张阁老走后,福吉走过来问余清窈是否安好。 就他对张翎的了解,余清窈在这段时间里铁定也会给他挑剔一番。 余清窈知道张翎对她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看不上她罢了。 她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但是并不会摆出来告诉福吉和福安自己受了委屈。 “张阁老很关心殿下。” “是啊,除了陛下之外,若说谁对咱们殿下最上心,莫过于张阁老了,他也是倾注了心血,用心辅助殿下,如今这个样子,不说张阁老难受,我们殿下心里也不好受啊。” “那殿下对张阁老也是如此吗?” 福吉看了眼自己的大哥,见他没有要阻拦,就开口道:“那肯定,我们殿下口头不说,但心里也是很敬重阁老。” 这话余清窈也人提过,在张阁老触柱而亡后,身在閬园的废太子因忧思过重还生了一场大病,宫里的苟太医几乎有一个月都在閬园里没出来,想来那场大病来势汹汹,危险至极。 她不知道这里头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会让这位身居高位,又深得圣恩的内阁首辅以死相逼,仓促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她也不想让李策再因此事伤心病重。 余清窈抿了抿有些干裂的唇瓣,同样看了一眼福安,又问福吉道:“那张阁老这段时间一直想见殿下,殿下都没有见吗?” “是啊。”福吉也是纳闷,“殿下不说见面了,就是连信也不回,像是要与阁老断了往来。” 余清窈默默听着,心里也有了一些想法。 可能因为李策的避而不见,张阁老才铤而走险。 一些事未到发生之时,都不知道自己会为此有多后悔。 余清窈略一思量,如何能让张阁老能与李策见上一面。 走到正院的抄手回廊上,余清窈还沉浸在自己的‘谋划’当中,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道清润沉静的关怀声。 “怎么心事重重?” 余清窈没想到隔着这么远,李策也能看穿她的心思。 不过更让余清窈惊讶的是明明称病不出的李策,在削树枝。 一柄精致的宝石刀在他手掌里握着,一根根削好的树枝犹如木尺一样笔直地躺在他平日里用来看书的桌上。 ”殿下怎么在做这个粗活?“余清窈先惊讶了起来,还瞥了眼福安,没想到福安也抱了树枝给秦王。 李策对她招手,温声道:“不妨事,过来瞧瞧,这些可能用?” 余清窈对李策这样温柔的语气毫无抵抗,乖乖上前去‘检验’他的成果。 第14章 习惯 正院里的银杏树冠很大,能将桌子罩去一半,绿荫盖了下来,只有有星星点点的光撒落,仿佛撒了一层金箔。 李策把宝石匕首塞回刀鞘里头,放回桌子上。 福吉搬来一个绣凳请余清窈坐下。 这还是余清窈第一次和李策一起坐在院子里,也是白日里少有和他相处的时间。 看着桌子上一排十几根手臂长的小木棍,很难想象这些都是出自李策那双矜贵的手。 不过余清窈还是深感敬佩,就连这样的粗活他也做的极为漂亮,每一根木棍都削得光滑不说,上面一点斑痂都没有,倘若再上一道漆都能当件工艺品了。 谁能想到这些仅仅只是爬藤架子。 “如何?”李策问她。 余清窈忙不迭点头,笑着道:“殿下做的自然是最好的。” 这样的回答很安全,不会出错,但换在别人身上那就像是奉承,不过余清窈向来是一脸真诚,让人挑不出错处。 可李策又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那堆小木棍,像是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轻轻问:“这里面最喜欢哪一根?” 余清窈顺着他下巴抬的方向,还真的认真选了起来,不多会就用纤指捏出一根小木棍呈给李策看,“这根最好。” 第14节 李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余清窈竟然当了真,人都有些劣性,哪怕像李策这般端方君子有时也难免,所以他下巴顺势就搁在了手背上,懒洋洋地撑着。 另一只手随便从里头拨拉出一根,温声问她:“为什么这根就不好了?” 余清窈并不会把李策往‘故意为难自己‘方面想,既然他问了,就应该思考如何回答。 所以余清窈接过李策递的木棍,在手里比划了一下,然后给出他答案。 “臣妾喜欢丽嘉这样,可以握住的。”她把自己开始选的那根提起来,食指和拇指同时圈在木棍上,拇指还能搭到食指的关节,这样能够牢牢握住,不会掉落。 而李策给她后面扒拉出来的那根木棍却要宽上许多,足有三根指头那么粗,余清窈的手指没法完全圈住,食指和拇指才勉强碰到。 “喜欢能握住的?”李策早有察觉余清窈的小习惯,就是喜欢手里捏着东西,在她或焦虑或紧张的时候尤其明显。 就比如他们在大婚当夜第一次见面时,她捏着那喜扇柄。 所以对她而言,能捏住的好,不能捏住的就不好。 倒是意外的简单。 在他身边的人不说八面玲珑,好歹都有七八个心眼子,虽然李策不畏惧旁人会有些心机手段,但有时也会觉得厌烦,不想周旋应付,閬园是一个幽静之地,他很喜欢。 而余清窈更是一个心思单纯的人。 余清窈对自己刚刚选的那根越看越满意,无论长度粗细都很符合她的心意,但是她也知道不能顾此失彼,扫了李策的一番心意,连忙又道:“不过是搭一些架子,无论粗细都能用的上。” 就怕李策还要继续纡尊降贵地干粗活,余清窈把桌子上削好的木棍都抱到怀里,眼睛弯了弯,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有这些加上前院的,差不多够了。” 李策抬眼看了下,福吉收了指示颠颠上前,殷勤道:“王妃还是交给奴婢来吧,莫要伤了手。” 福吉和福安先后离开,余清窈因为想着张翊的事,就没跟上两人,反而身子往前挪了一挪,两手搭在桌子的边沿上。 “殿下,臣妾刚刚见到张阁老了。” “嗯?”李策眉峰上挑了些许,几乎察觉不到他神情的异样,他温声道:“他是我的老师。” 余清窈从李策温润如常的眉眼里收回了视线,心里松了口气。 她刚刚还一直担心李策是不是因为什么事对张翊有意见,所以故意不见他的,但是他的神情和语气如常,好像是她多虑了。 “张阁老和臣妾想象的一样刚正不阿,对殿下很关心,对臣妾更是关照有加……”余清窈有意想给张阁老求个情,手指扣着桌子边沿的镂空花纹摩挲了起来。 李策却直接略过她的话,徐徐道:“他对你说了什么?” 余清窈怕李策误以为自己要告状,摇摇头:“也没什么,阁老他人很好,还说说明日会送……送些书给臣妾读。” 对于新婚贺礼什么,余清窈还是说不出口。 送书,送书也是挺好的,陌生人见面怎么会想到要送书呢? 当然也是关心她,照顾她的表现。 余清窈觉得这个说辞也能站的住脚,信心满满地看着李策,正准备打一打腹稿,继续为张翊说情。 李策自认为自己算是最了解张阁老的人之一。 这位固执的老头子所有良好的品德当中唯独没有热心肠这一点,若说他会主动送书给余清窈,李策是不信的。 思来想去,莫过于他对余清窈有意见。 李策轻轻叹了口气,不做声响,目光温柔落在余清窈压下去的脸上,从上往下就能看见她两排小扇子一样的浓睫覆在眼上,因而她那没有描贴花钿的白净额头就分外显眼,干干净净的,正对着他的视线。 想也未多想,李策身子带着手肘往前一倾,越过桌面,手指轻点到余清窈的眉心上,像是要敲醒还在装傻充愣、自欺欺人的小姑娘。 “我还不了解他,老师他最是挑剔难缠的人,是不好相处,不过你倒也不用放在心上,他对其他皇子公主亦是如此,就没有几个他能看顺眼的。” 张翊当初没有去当皇子老师也是有原因的,像他这样有才的人,持才傲物也实属正常,若是瞧不上的学生,砍了他的脑袋他也不愿意教。 就是如此固执,固执到有人断言他总有天会因为这倔犟的脾性吃大苦头。 余清窈用手盖住刚刚给戳了一下的额头,撑起圆溜溜的杏眼,直愣愣看着李策。 仿佛还没明白过来,这么短的时间里,李策又没有去前院,是怎么知道这么多事? 李策被她一脸震惊给弄得又是好笑又是同情。 她是给谁教得如此容易被人看穿。 把她放进宫里,若不好好看着些,眨眼就要给人吃了。 “不用太过在乎张阁老的话。”李策目光不偏不倚望着她,像是一定要得到她的回应。 余清窈后知后觉,刚刚李策那番话是在安慰她。 张阁老不是专门针对她,他只是平等地挑剔所有他觉得不够好的人。 余清窈知道自己是不够好,可是李策却从没有要求她什么。 在李策注视,余清窈慢慢展开一抹笑,轻点了下头。 秦王殿下真是一个温柔人。 第15章 担心 用过午膳后,李策的书桌上总算恢复如初,摆上了书,铺上了宣纸。 福安为他碾完墨后,也随着福吉去了前院。 前院里,余清窈坐在廊下带着两个婆子在扎攀爬架。 用春根藤的老枝当麻绳用,绑方回字,牢固又简单,很快就把一捆木棍都做成了半人高的爬藤架,钉入松好土壤的地里。 春桃实在是太无聊了,这会也在前院随意溜达,偶尔也拿小铲子在土地里松一松,但是很快就被里面冒出来的虫子吓跑了。 孙婆子笑话她,春桃还满不在乎说:“我从前一直养在老夫人院子里,老夫人疼我,从没有碰过这些脏活,更何况哪有姑娘家不怕虫子。” 说着眼睛往余清窈身上一瞟,任谁都知道春桃在说秦王妃。 也亏得秦王妃脾气好,从没与她置气过。 余清窈抬起头,笑了笑:“在遥城有时候遇到干旱,庄稼没有收成,虫子是很多百姓的选择。” 春桃眉头狠狠皱了起来,显示余清窈这句话让她不舒服了。 “怎么能吃虫子,我是宁可饿死也不会吃的!” 孙婆子和常婆子也一同点头,她们是一直待在宫里的老人,再怎么为奴为婢,温饱问题是从没有愁过,只是吃的精米还是糙粮的差别。 余清窈没来金陵之前也不知道,在金陵城吃不完的菜肴是可以倒掉的。 她们当然不会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吃虫子。 孙婆子扯开了话题,道:“很快就是太后寿宴了,往年寿宴总是会给我们这些奴婢赏好东西,就不知今年閬园里还有没有这个口福。” 福吉嗤笑了一声,打消孙婆子的美梦,“还口福呢,只求太后娘娘别计较閬园的事,我们就万幸了。” “閬园是陛下赐的,再怪也怪不到我们头上吧?” “那可不好说,太后娘娘以前就不喜欢我们殿下,现在更有理由了,上次是山茶花树,下一回兴许清凉殿都要挪出去了……“ 福安啪一声,用手里的木棍敲了福吉的脑袋,严厉道:“闭嘴,主子的事你现在也敢议论了?” 福吉‘哎呦’一声痛得往下一蹲,抱住脑袋委屈道:“这不是在閬园里头,谁能听见嘛!” 余清窈看福吉一张脸都皱成了一团,想必福安打得狠,有心想宽慰他,偏偏这个时候头顶上传来了一个得意的声音。 “本皇子听见了哟!” 众人皆惊,抬头看见围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趴着一个锦衣小公子,头上带着一个缩小版的小金冠,两个手扒在琉璃瓦上,说话的时候身子往后溜了一小截,他又吭哧吭哧地扭着身子爬上来一些,努力把自己那张得意的脸让大家都看个清楚。 “十皇子!您怎么在这里?” “本皇子爱在哪里就在哪里!” 十皇子才八九岁,一张涨红的小脸狰狞地挂在墙上,就好像他正使着吃奶的劲努力爬墙头。 虽然气势汹汹,但是明摆着他就快要脱力掉下墙头,现在不过是强弩之末,外强中干罢了。 余清窈知道他。 与前些天来这里闹了一场的七公主是亲姐弟,都是淑妃所出。 听说这个淑妃性情恬静,与世无争,皇帝特赐‘淑’为封号,就不知道为何生下的两个孩儿都是一身反骨,上蹿下跳。 “你们还看什么看!还不速速帮本皇子下来!”十皇子人小脾气不小,还颇会拿捏人:“你们要是不帮忙,我回去就告诉皇祖母,你们在背后说她坏话,让她狠狠惩治你们!” 福吉此刻后悔刚刚自己的嘴快,还让这小祖宗听了去,用心虚的眼神去瞟福安。 福安叹了口气,走过去,昂头问道:“殿下这个时间应该在南书房上学,怎会来閬园?” 閬园幽静,说难听就是偏僻,离宫门都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和南书房是两个方向,再迷路也不会迷到这里来。 十皇子李珵当然不会说自己是逃学,嘴硬道:“本皇子的私事还轮不到你来过问。” 閬园的大门口也传来了一些声响,隐约听出是外头有人着急,和禁军理论上了。 福吉努了努嘴,“那是找殿下的吧?” 看丢了皇子可是大事,下面的小太监可不跟丢了魂一样到处找。 十皇子不肯罢休,把威胁进行到底,”是又怎样,本皇子要是不好过了,你们别想好过。“ 福安考虑过十皇子的性子,还真是会破罐子破摔,拖人下水,他们如今可惹不起这些事,就冲福吉使了一个眼色,两人一起踩着几个木箱子,把墙头挂的小皇子像摘苹果一样扭了下来。 李珵毫不在乎自己下来的形象多么不雅观,一站在閬园的地盘里整个人都身心愉悦,拍了拍袖子上的灰尘和褶皱,还装腔作势地重重哼了一声,“早就该乖乖听话了,还要本皇子辛苦那么久。” 福安朝他恭敬欠身,“十殿下辛苦了!奴婢这就去为殿下准备点茶水。” “慢着!你是不是要去跟四哥告状,我可不放心你去!”李珵把福安叫住,又指着余清窈道:“让她去,她一看就老实!” 被小皇子指着脸说老实的余清窈也是一脸愣。 小皇子又交代她了,“本皇子在这里的事,一个字也不要跟我四哥吐露,不然……” 他捏着小拳头,威胁般摇了摇。 福安正要开口介绍,余清窈已经站了起来,“没关系,我去吧。” 一脸老实的余清窈走回正院,直奔李策而去。 “殿下,十皇子翻墙进来了!” 李策听到声音就抬起了视线,只见余清窈两手提裙,急急忙忙朝他扑了过来,他不由好笑,“他是不是又逃学了?” 第15节 余清窈摇头,“臣妾不知道,但是他就这么突然跑到閬园里来,会不会给殿下带来麻烦?” 余清窈才不在乎十皇子如何威胁她,只是担心影响到李策。 她眼巴巴望着李策,满眼的担心。 可李策却扬起了眉,似乎对她表现出来的担忧有些意外。 ”这个,或许吧。“ ”不如我们把他直接交给禁军,十皇子是自己爬墙头翻下来的,福吉、福安公公也是担心他摔下来会受伤这才出手相助,算不得我们藏匿皇子,再说了,殿下更是毫不知情……“ 余清窈越说越觉得有理,说的正起劲,眸光一转就发现李策只是静静托着腮看她。 那双乌黑的瞳仁像是深不见底的古潭,潋滟起的波纹像是天罗地网,迎头罩来,仿佛能把人陷进去。 余清窈为防止和李策密谋的声音传去前院,刚刚是特意伏下了身子,而这个角度和距离,一撑开眼睫,视线正正好陷入李策那交织着温柔的陷阱里,难以自拔。 “这么担心我么?” 他声音里带出笑,余清窈感觉那从他唇缝溢出的笑音,就像是一个小人拿着小锤子敲了一下她的心。 心突突跳了一下。 第16章 莫名 担心自然是担心的,不过她的担心里头还是有一些私心。 秦王的安危关系着她和閬园里所有人的安危,在成功离开金陵前往秦州之前,任何变故都让她提心吊胆。 被李策目不转睛望着,余清窈觉得这一声‘担心’有些难为情,半晌才声细若蚊蚋:“担心的。” 李策眼皮浅浅覆下,‘嗯’了一声。 唇角扬出一个浅笑的弧度。 余清窈觉得这样的李策挺稀奇,就好像高高在上的月亮,也染上了人世间的冷暖烟火。 他也会为一句话,心生欢愉? 把乱飞的思绪收拢,余清窈心想眼下还是要先把小皇子的事解决了,于是她又问:“那十皇子那事?” 李策示意她往后面看。 原来福安和福吉一左一右犹如门神一样,已经把十皇子请了进来。 十皇子一看见李策,就跟到了屠宰场的猪仔,疯狂扭动起来,配合他高昂的惨叫,余清窈真担心外面找他的人若是没有走远,只怕很快就要闻风而至。 “你们骗人!骗人!我四哥那么大一个人不是在那里吗?!” 余清窈从十皇子的话里猜出,福安、福吉两个肯定是蒙骗小皇子李策不在,才将人拐到正院来。 也亏得人小,经验少,容易上当受骗,要不然这閬园拢共就这么大一点地方,李策身为被严防死守的对象,能跑去哪里? 等李珵再定睛一看,早一点进去的余清窈也明目张胆地立在李策身边,他身心更是受到了巨创,哇哇大叫:“好啊,你也骗人,你们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挺不错的!还出口成章。 把最近夫子教的词一股脑都用上了。 福吉被他叫的耳朵备受摧残,一手抓住十皇子,头用力往一旁偏,“殿下,十殿下他又是偷跑出来的。” 听福吉这个语气,十皇子已然是个惯犯了,不是第一次被他俩抓住了。 李珵就配合着。 被两人提起来的时候疯狂地踢腿,活像是一只被从水里捞起来的大头鱼,灵活百倍地甩尾。 福吉福安被他甩的有些吃力,又把他放在了地上。 “怎么跑这里来了?”李策不奇怪他会跑,但是奇怪他能跑这么远,跑到这里来。 “我乐意!” 李珵虽然表情很用力,仿佛一身都是理,但是余清窈还是留意到了小皇子的两条腿似乎有些抖。 余清窈下意识回过头,李策唇角带着淡淡的笑,冷白的皮肤在阴影之下仿佛还自带一层柔光,优雅上翘的眼尾显得和颜悦色,温文尔雅,最是矜贵而温雅的样子。 李珵逞强不过半刻,又伸着脖子嚎了一声:“我是跟着大哥来的!” 余清窈不由自主地身子一颤,也不知道有没有被身后的李策看见,她默默往旁边挪开了一步,手指相互缠握在身前,用力地捏住。 “李睿?”李策笑容未逝,只是眼里多了一份深思,“你跟踪他做什么?” “就不告诉你!”李珵用力把头撇一边,就像是挨训不服。 ”就不告诉我,嗯?“李策拖长了尾音,一个上扬的音调再次把李珵点着。 小爆竹一般噼里啪啦地在福安、福吉手下蹦跶,“我、我又没想干坏事,本来我给皇祖母准备了一只金眼睛的狮子猫,但是大哥居然给七姐出了主意,跑来閬园把皇祖母最喜欢的山茶花挖走,这不就抢了我的风头,大哥怎么就不给我出主意!” 他很生气,所以翘课跟了楚王一路,一路就跟到了閬园,想起那八颗山茶花树,就琢磨兴许还能在閬园里捞些什么去皇祖母面前换些好处。 比如几天不用去学堂之类的。 他是真的不喜欢读书。 余清窈没有料到这前后的事都是李睿在里面推波助澜。 他想做什么? 余清窈不敢细究。 更不敢细究的是身后那道让人难以忽视的目光。 就像是被轻柔的羽毛扫过,有些发凉也有些发痒,大约是李策在背后打量她,观察她。 思及此,她不禁更用力扣紧了手指,心底一阵发虚。 “那我给你出个主意让你赢过华昌。”李策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清润动听,并没有对余清窈说什么,反而好脾气地给李珵出主意。 小爆竹哑火了。 李珵惊喜又戒备地道:“当真?你真的帮我想办法?不会是诓我的吧?” “我诓你做什么?”李策唇角弯弯,十分有说服力地道:“你也没什么值得我诓的。” 李珵觉得他四哥说的有理,但是这话又太不中听了,脸上就跟打翻了调色盘一样胡乱变幻了一阵,最后小皇子还是握了握拳头,决定忍一忍,“那说好,你给我出主意,我不去皇祖母面前告发你的内官!” 李策摇摇头,“不行,你若是去跟皇祖母说了来閬园的事,皇祖母自然就会猜到主意是我出的,你就讨不到好处了。” 李珵眼珠子转了转,小嘴狠狠往下一撇。 可恶,好像被他四哥拿捏住了! “而且,你非但不能去告发,还要答应帮我做一件事。” 上了贼船又不舍得下来的李珵气鼓鼓道:“什么事?” “去打听一下,楚王为什么要来閬园。” 余清窈的心倏然又提了起来。 虽然她并不想在这件事上自作多情。 可是,李睿要不冲着李策,要不就是冲着她来。 若是后者,岂不是会让李策多想。 李珵却不知道那么多,立马答应下来,“好!一言为定!” 李策让福安两人松开手。 李珵迫不及待走过来,兄弟俩小声密谋了一阵,就看见李珵满脸喜色,抱拳朝李策长揖一礼。 “皇兄说的准没错,臣弟在这里谢过了!” 李策扬眉轻笑,“福安,把他送回去,再晚都要下堂了。” 李珵却道:“四哥,你不如再帮我写一个功课吧!” 李策冷白的眼皮往凤目上稍压,淡淡抛回来一句:“得寸进尺了? 李珵顿时小胳膊小腿一抖,慌不择路地跑到余清窈身后,拽着她的袖子道:“要她、她送我出去!” 余清窈也有心从李珵这里问一些事,于是就对李策揽下这个活,“那臣妾就带十皇子出去了。” 两人各怀心思,一前一后出了正院。 走到前院的抄手回廊上,余清窈看见李珵还同手同脚走着,不免好奇多问了一句:“十殿下很怕秦王?” 李珵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从脚到头都打了个哆嗦,然后扭过头狠狠怼道:“谁说的?胡说八道!本皇子才不怕他!” “对啊,秦王殿下明明是很温柔的人,殿下为何像是老鼠见了猫?” “你骂我是老鼠?”李珵虽小,但还是颇会抓重点,愤然扭头瞪着余清窈气道:“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 余清窈连连摇手,“没有没有,妾怎么会看不起十殿下。” “还有,你什么眼睛,你哪只眼睛看见他温柔了?你是不是进门的时候轿子给人摔了,脑子傻了?” 余清窈莫名,“……?” 李珵提起衣摆,像是躲避傻气一样,提步往外快走了几步就小跑起来,嘴里嘀咕道:“真可怜,宫里居然有人比我还笨……” “欸!” 余清窈追不上李珵,心里后悔不已。 平白无故关心他做什么,害得自己的事都没有问到。 见余清窈和李珵离开,福安才开口问:“十皇子人微言薄,只怕还没打探道什么就被楚王的人发现了。” “发现?”李策把手边的书推到一边,“是啊,这么小的孩子都能发现,李睿他做事还这么不靠谱。” 听出秦王语气里的不快,福安反应过来。 他要李珵‘帮忙’不为别的,分明就是为了敲打楚王,做事别太高调。 以免…… 以免? 福安恍然大悟。 第16节 还是因为宫里传得王妃与楚王的那些旧事吧? 第17章 楚王 十皇子急冲冲离去,余清窈还站在原地为自己刚刚的冲动之言后悔。 直到细密的雨丝斜飞入廊,润湿了她的眼睫,余清窈这才注意到天色已变,周身微凉。 金陵城的春日就是这样,像是多愁的少女,时而嫣然一笑,时而低头垂泪,难以捉摸,余清窈在金陵城生活已久,早也习惯。 不过她这身衣裳单薄可抵不住细雨沾身,万一着凉就不好了,正转身要回正院时忽又听见院门口铜环声动,还以为是十皇子又回来了,余清窈驻足回眸,脸上不由露出一抹笑。 只是这笑还没在脸上呆一秒,就彻底僵住了。 海棠花树浓重的阴影一直覆到回廊上,一道颀长的身影自其中缓步走出,锋利的眉目首先映入眼帘。 余清窈心头一窒。 进来人不是李珵,而是李睿。 如此短的距离,没有任何地方藏匿,也没有机会反应,就见到李睿的那双眼因为看到了她而倏然紧眯了起来,就好像飞隼锁定了此行的猎物。 余清窈脚往后挪了半步。 楚王身上的那五爪龙九章袍在微光下还折反出艳丽的粼光,不知道是哪一条金线或者哪一片金鳞把余清窈的眼睛刺疼了,她刚想要把头偏至一边,好躲开那道光,可李睿已经大步跨至她面前,不由分说就用两指钳住了她的下巴,把她的脸用力抬到自己眼下。 “躲什么?”李睿咬着声音,让每一个字都清楚落在她耳畔,“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余清窈吃了疼,只能把眼睛睁开,近在眼前的男人压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俯身看她,眼下的青黛几乎快大过他的眼睛,神色憔悴但是目光却疯狂。 余清窈脸上的血色飞速退了下去,她心里惊惶,万没有想到李睿会就这样进入閬园,一时间脑子里空空如也,想不到半句适合的话,只能讷讷道:“楚、楚王……” “楚王?”李睿听到她的称呼嗤笑出声,微眯的桃花目勾出凉意,盯着她缓缓道:“你往日都是叫我景明。” 余清窈不敢与他凉薄的目光对上,垂下浓睫,再把下巴用力从李睿手里扭了出来,同时提起脚,快速后退了两步,敛手在身前,用发颤的声音回答他:“楚王殿下说笑了,妾已经嫁人了,自然不同以往。” 李睿捏起手指,就借着她拉开的距离默默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光线因为乌云拢来而晦暗,少女垂下的脸却依然莹白,一双精致秀美翠羽眉蹙起,光洁的眉心而起了皱痕,仿佛人陷入了一团麻烦当中,抽身不得,正烦扰不堪。 从前的余清窈不会对他皱眉,更别说对他不耐烦。 但是一切早已经变了。 就在他在奉天殿听到余清窈的那一声秦王起。 什么都变了。 问题在,余清窈何时与秦王有个交集,又是为了什么愿意搭上自己的一生? 她当真喜欢的人是秦王? 李睿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疑问,但是都被他一一否认了。 他们相识于微末,知根知底。 余清窈是什么样的人,她喜不喜欢自己,身边有没有别人,他都一清二楚。 不存在她移情别恋上秦王的可能。 李睿深吸了口气,匀了下不平静的呼吸,才盯着余清窈的眼睛慢慢道: “清窈,是余薇白对你胡说八道了什么话,才令你变卦的吗?” 他不想自己的声音太过严厉而显得像是质问,今日来,他只想好好解决两人之间的嫌隙,不想再生事端。 余清窈眉梢微挑,带动着她那双明亮的杏眼看了上来。 他怎么能毫不心虚地提起余薇白? 李睿不但不心虚,甚至为了这个事还带着气,那些复杂的情绪都收在眼里,仿佛就等着一个闸口宣泄。 “余薇白能对妾说什么,足以让妾改变心意?”余清窈把问题反抛回给他。 李睿拧起剑眉。 自古女子一看出生境遇,二看婚姻大事,而名分上的高低则会让女子犹豫踟蹰。 余清窈清亮的眼睛澄澈干净,黑白分明,微湿的发丝黏了几绺在光洁的额头上,随意之中有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李睿又慢慢松开紧皱的眉心,几尽贪婪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小脸。 春雨润物无声,氤氲的水汽像是一只无情的手,天地景物秀美的轮廓都被它涂抹得朦朦胧胧,只见得抄手回廊外像是滴进水缸里的嫣红、绯红、妃红、豆绿、翠绿、蟹壳青。 红的海棠花,绿的芭蕉叶,都成了浓重深浅不同的影。 廊下的人也成了两道虚无的影子,没有轮廓地交织在水雾里。 衣裙时而相触,时而又撞开,带着雨丝的风像是调皮的孩童,正在戏耍着,让两人的距离瞧着时近时远,捉摸不定。 余清窈用手按住被吹扬起的裙摆,把唇瓣又用力抿紧了一分,苍白的小脸透着紧张,但却不损她的貌美,反而正是因为她那薄弱如瓷的美让李睿念念不舍。 他喜欢余清窈这易碎的样子,从见第一面起就有一种命运注定的感觉。 余清窈年幼丧母,被父亲一直拢在羽翼之下。 在遥城时身边阿姆悉心照拂,婢女懂事听话,将她照料的万无一失。 这般顺风顺水长到十四岁,却忽然给拽出了温暖的巢穴,仓促地独自面对着金陵这座冰冷又残酷的皇城。 她虽为余姓,可非出身世家大族,而归于寒门,如今的世俗依然是‘上品无寒门’的腐败局面,是以寒门出生的小姐在金陵恐怕还不如贵人身边的红人高贵。 所以刚到余府时,余清窈从遥城带来的婢女就陆续被支走,余府大夫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掌控她的一切。 人生地不熟又举目无亲,她被动地陷入了兢惧当中,在那些多如牛毛的陈规苛律里渐渐变得压抑胆怯。 而李睿身上也留着一半出自寒门的血脉,他虽为皇长子,却不得承习帝术,委以重任,而是被扔于军中,磨砺锤炼。 即便身负赫赫战功,也抵不过皇太子一篇治国策论。 他们都被身世所累的人,理应更加理解对方。 李睿放柔了声音,注视着余清窈的脸庞,温声道:“你当知道我对世家的厌恶不轻,所以即便我许诺给余薇白、给余家什么,但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重要的,她们不可能越过你。” 这句话虽然说的温柔,可是字句里都是冰冷。 是对余薇白的,也是对余家的。 李睿为了权力能抛弃一切,他就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人。 曾经的余清窈也曾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可是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并不特殊。 她也是可以被轻易舍弃的一枚棋子。 哪怕李睿的目光如此诚挚和专注,也动摇不了现在的余清窈。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那些已经不重要了。”余清窈轻声道,再次提醒李睿,“我已经选择嫁给秦王殿下,而殿下许诺过谁,将来又要娶谁,都与我没有干系。” 李睿被她一次次推开,却依然不肯罢休,跨前一步,拉近两人的距离,执着要问:“清窈,你不喜欢李策,为何情愿嫁他也不嫁我?!” “无论如何,我已经嫁了。”余清窈知道自己说不了谎,李睿太了解自己,只要她说谎,一眼就会被识穿。 她的确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装出深情的模样。 只是先前他没有阻拦,如今后悔也迟了。 余清窈说罢,底气又足了些,抬起头直视李睿,“楚王再要纠缠不放,也是无用。” “嫁了又如何?我又不在意你嫁过人。”他剑眉忽而挑起,眼眸里像是跳跃的火,闪烁着异光,“清窈,你知道我这辈子想娶的人只有你。” 余清窈脸色一下从白转红,又从红转白,两手紧紧攥住身侧的衣裙,“你想做什么?” “兄承弟妻,古往今来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李睿反倒平静下来,语气冷漠却执拗,就好像这件事真的寻常,如同借一本书一样简单。 虽然大旻有祖训不杀李姓皇族,可是律法国策都是由胜利者书写,他要想解决后顾之忧,有些人就注定留不得! 余清窈暗暗抽了一口凉气,身子下意识就往后退开,想要远离他这个疯子。 但李睿没等她躲开,就牢牢擒住她一只手臂,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清窈你最好不要急着拒绝我,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婢女在余家。” 余清窈唇瓣一颤。 知蓝! 他把知蓝留下,就是为了当人质要挟自己? “殿下。” 正在两人僵持时,一人从身后走了过来。 李睿一听见他的声音就松开了钳制余清窈的手,回过身不耐烦道:“你怎么进来了。” “殿下,有急事。” 余清窈从李睿错身的刹那看见来人脸覆着半张银面具,只从眼睛的洞口阴影里射出冰冷的目光,短暂地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瞬。 她并不清楚此人的身份,只知他是李睿的人。 那道目光让余清窈不寒而栗,竟有些熟悉。 趁两人交谈之际,余清窈转身就往正院跑,这一次李睿甚至没有来得及抬头看她一眼。 可见那人带来的消息让他更为在意。 掩映在庭院一角的竹丛葳蕤苍绿,雨声掩住了她仓惶的脚步和急促的呼吸, 她看不见转角的景象,也听不见耳畔的声音,蒙头撞到一软硬适中的地方。 脑壳撞得‘嗡‘的一声。 余清窈眼前黑了下来,鼻端萦绕着松竹淡香。 一双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肩膀,一道几乎要让她落泪的温柔声音在头顶响起。 “这是怎么了?” 第18章 痕迹 第17节 那双手只轻轻搭在了她的肩头,并没有用上力,因而辨不出是拒绝还是允许。 余清窈呆在了原地。 隔着被雨丝沾湿的布料,还能感觉到李策掌腹的温热渗了过来。 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冷到了骨头里,而李策渡过来的那点温度都让她感觉无比温暖。 甚至,连心里泛起的不安都慢慢淡去。 余清窈又用力攥住李策腰侧的料子,顺滑的缎子入手微凉,她冰冷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几乎像是耍赖一般依偎进他怀中,对周遭的声音充耳不闻。 这般亲近的姿态放在他们这对并不熟稔的新婚夫妻身上,十分突兀。 不过李策对她并无反感,只是在她不计后果地挤进来时稍有失神。 说来也奇怪,从前能近他身侧的年轻女子除了自家姐妹,莫过宴饮时推脱不得的斟酒宫婢,别说像余清窈这样堂而皇之靠在他身上,能杵在三步之外已是极限。 再近,就要惹太子不喜了。 李策思忖了片刻,终还是放下了双手,低头瞧着余清窈支棱着绒发的发顶。 余清窈与别人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们既已成婚,夫妻之间就是靠得近一些,也无可厚非。 就好像夫妻要睡在同一张床上一样。 正常人都是这样的,他理应也该慢慢习惯。 说服了自己,李策又抬起眼睛,望向余清窈跑来的方向,隔着雨雾和院墙凝神聆听。 可惜以这个距离和他有限的耳力,只能听到雨打芭蕉的声音,再无其他不寻常。 “王妃这是怎么了?”福吉对于余清窈的莽撞行为也是大吃一惊,更令他吃惊的是秦王没有推开。 深知自己主子的喜恶,福吉也怕余清窈此举会惹了秦王不喜,连忙抬头望天,主动给余清窈找补:“哎呀!王妃肯定是刚刚被春雷吓着了!要不要奴婢去吩咐常嬷嬷煮一碗安神汤过来。” 福安没有说话,只是回了他利落的一巴掌,拍得福吉脑壳邦响。 福吉顿时怪叫一声,委屈巴巴地被他兄长拖走。 “……怎么又打我,我说错什么话了?” 余清窈被李策的体温熨回了几分神,正好就听见福安在教训福吉没有眼力见,两人的脚步声比急雨还快上几分,不出一会,就听不见了。 雨声转大,犹如密集的鼓点,又仿佛是她逐渐清晰的心跳声。 余清窈不知所措地再次揪紧李策腰侧的衣料,一时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陷入进退两难。 她刚刚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就缩进李策的怀里去了? “李珵他欺负你了?”李策没有计较她的失礼,反而关心起缘由。 刚刚是余清窈送李珵出去,所以李策第一个想到的只能是他了。 李珵因为年纪最小,平时是有些不着调,不过他还是会看人下菜,应当不敢欺负到余清窈头上才是。 “不是。”余清窈还不至于让十皇子来背这口锅,终于红着脸从李策怀里退了出来,摇了摇头。 “臣妾……臣妾只是忽然想起一些旧事,一时难过,还请殿下见谅。” 余清窈话说得含糊,还是害怕李策会刨根问底。 她和李睿的那些事纵然坦荡,从未逾矩,可光两句‘她喜欢过李睿’、‘曾经还想嫁给他‘就可能会给他们这段本就不牢靠的姻缘带来灭顶之灾。 余清窈不敢以此来试探李策,哪怕他看起来是个含霜履雪、濯缨沧浪的君子。 可是谁又能保证他不会介意。 虽然李睿用知蓝威胁她,可是倘若没有下一次见面,他要求不了她做什么,知蓝自然暂时无事。 其余的解决法子,她也只有徐徐图之了。 “那现在可好一些了?”李策润黑的眸子垂下,里面并没有探究只有关切。 他固然能觉察出怪异,可是并不会因为自己好奇而逼问余清窈她不想说的事。 余清窈不由松了口气,扯了扯唇角,往上弯出一个浅笑,“多谢殿下关心,臣妾现在好多了。” 话刚落下,她觉得双颊的温度又上升了不少。 她的确觉得好多了。 在李策的怀里,嗅着他身上那松竹淡雅的熏香气,就觉得好像再多的苦难都不值一提,只要李策冲她温声细语地安慰几句,她便又重新活了过来。 只是这种想法莫名让人觉得害臊。 李策见她重拾笑容,也随即浅笑,“回去还是让福安给你送一碗安神汤来。” 正说到福安,刚刚离开的两人又走了回来,福安也不避讳余清窈还在一旁,拱手就对李策禀道:“殿下,刚太极宫传来消息,陛下今日旧疾复发了。” 余清窈闻言就怔了一下。 这也许就是刚刚李睿得到的消息。 可皇帝身子一向康健,上一世余清窈从没有听过他有恶疾,不过想来皇帝的龙体情况应为秘事,不被外人知晓也是正常。 听福吉的意思,明淳帝这是旧疾。 既然是旧病,那么宫里太医必定早有备案不至于慌乱。 余清窈抬头看李策的脸色。 李策长睫半敛,遮去了温柔的眸眼,昏暗的光线照在他弧度柔和的下颚,像是藏在纱笼里的珍玉,蒙上了化不开的阴影。 “知道了。” 他随意回了一句。 余清窈琢磨不准如今李策对明淳帝是什么样的心情,那是亲手将他捧至高位,又亲手把他推入深渊的人。 是君是父,亦是能掌控他生死之人。 书上都说,皇家无亲情。 上位者多是薄情寡义之辈,注定是要踽踽独行在他的帝王路上。 但是像李策这般温柔的性子,肯定做不了寡情薄意之人。 明淳帝对他再不好,他心里定然还是会牵挂着自己的父亲。 余清窈头略向右侧了侧,目光自下往上,小心翼翼地瞧着李策安慰道:“殿下且宽心,宫中太医一定会尽心为陛下治疗的。” 李策听出余清窈声音里对自己的担忧,掀起眼睫,就露出一双温柔的笑目,“你说的对,即便担忧,我在閬园里也无济于事。” 李策虽然是笑着说,可嗓音却难掩有些落寞,这让余清窈听了很不是滋味。 她想了须臾,就眨了眨眼睛道:“殿下若有心,其实也是有地方出力的。” 李策望着她,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余清窈在他的鼓励下,耳尖有些发烫,缓缓说道:“臣妾以前听闻邯地有一书生,其父罹患怪疾数年不治,书生放了九十九盏孔明灯向上天祈福请愿,他父亲的怪病后来就真的好了。” 这种神鬼之说,在饱读诗书的大儒面前都是旁门邪道,余清窈还担心李策会不同意,甚至怕他会觉得堂堂亲王,要以祈福行事太过荒谬,因而声音越说越小,几乎都要压到嗓子眼里去了。 “……都说心诚则灵,殿下不如晚上随臣妾一起扎灯,为陛下祈福可好?” 李策眸光望进余清窈清亮的眼眸里,就像见了夏日繁星如沸,生机勃勃。 但他也知道,这看似璀璨的星空极易给乌云遮蔽,只要一点阴霾就能让整片星空黯然失色。 “好。” 他刚说完一字,余清窈便眼睛一弯,对他露出了一个甜美的笑。 当真是粉腮如霞,眉眼似画,是十五六岁姑娘最娇俏的模样。 李策从前不解为何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及笄,相差甚远,却已是可以成亲的年纪,可见了余清窈后才隐约明白几分。 大抵是这个年岁的姑娘正是最娇艳易折的时候,她们懵懂而天真,尚不明白世间许多道理,更不知道被人看中美色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 也不明白男女的眼睛看到的东西是有差别的。 就譬如现在的李策,目光不由从她的笑目又往下落了几寸。 因为在这朦胧万物的烟雨里,只有余清窈的唇还嫣红鲜艳,两片饱满的唇瓣就像是多汁的浆果,引人采撷。 他强迫自己再次压低了视线。 往下便是余清窈微抬起的下颚,弧度圆润,肤色莹白,像是皎洁的月光映在雪地上,唯中间似有些暗红痕迹,破坏了那份和谐。 李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三指轻扣着余清窈的下巴,用拇指轻拂了下,可却未能如愿擦掉这抹碍眼的痕迹。 竟不是污迹? 李策挪开拇指,盯着那痕迹半晌,越看越像是手指的掐痕。 看这个刁钻角度,还不是余清窈自己能弄出来的。 余清窈不知李策在看什么,只是他的这个举动莫名让她惴惴难安,仿佛在心窝揣了一只小兔子。 “殿下?” 李策重新把目光往上移,望进余清窈澄澈的双眼里,那里面有疑惑、不安还有些难为情。 他蓦然松开钳制的手,温声道:“无事,是我唐突了。” 余清窈用手背抵住自己下巴,不明就里轻蹭了蹭,以为是沾了什么东西。 “殿下,臣妾可能是沾了什么脏东西,容臣妾先去清洗了。” 李策颔首,“让福吉陪你一道。” 福吉自当领命。 余清窈再次冲李策行了一礼,带着福吉一道离开。 等福吉送余清窈离开,李策这才吩咐福安去院门守卫处问话。 福安是跑着回来,“殿下料的不错,适才确有两人进了閬园,是楚王。” “李睿?”李策眺望水雾氤氲的庭院,黑眸敛了敛,若有所思地自语道:“他来到底想做什么?” 第19章 夸赞 第18节 楚王李睿从閬园出去后并未立即出宫,而是折返回折香宫拜见他的生母齐贵妃。 齐贵妃孕养皇长子,算是宫里的老人了,地位也仅次于刚被废黜的陈皇后。 曾还有传闻说贵妃是明淳帝当年最喜爱的女子,如若不然以她那个寒门出身,决计是不可能入宫为妃,还是凌驾在四妃之上的贵妃。 不过再多的宠爱也比不过一个接一个的新人进宫,一个个皇子、公主的降生。 帝王之爱,向来肤浅。 李睿来的还算及时,正碰上贵妃的轿攆摆在折香宫门口,宫婢内官簇拥着一位保养得当的素装宫妃出来,正是齐贵妃。 虽不年轻,却依然美丽,眉目之间与楚王李睿有些相似,尤其是那对潋滟的桃花目,看人时仿佛总带着三分情,她朝着李睿的方向睨来,似乎却是奇怪。 “景明还没出宫?” 宫人分出道来,让楚王得以靠近,母子两对立而站,但是两人的神情一个赛一个冷,就好似二人并不熟一般。 “见过母妃。”李睿上前行了一礼,而后又挥手让四周的宫婢退开了些,直到她们退到足够远的地方,李睿才低声对齐贵妃说明来意:“听闻父皇旧疾复发,心下担忧,特赶回来询问。” 齐贵妃一手拢着头上挡雨的雾青色团花披风,一手摆弄了下披风垂下来的金色穗子,闻言挑了挑眉,讥讽道:“原来你心里还是会记挂着旁人的,我还以为余家的那个丫头把你整个心都勾走了。” 李睿薄唇抿紧:“母妃知儿向来不是感情用事之人,清窈对儿臣的重要性不用多言,您也当知晓。” 齐贵妃稍敛了讽,将李睿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掩唇笑了起来:“话虽是这样说,可你这番仪容,当真是为卿消得人憔悴,不知道的还当你用情至深,为情所困。” 李睿遮不住自己脸上的狼狈,只能任由齐贵妃夹枪带棒,一通数落。 “本宫早就告诉过你,余清窈那样的姑娘看似菟丝花一般软弱好欺,实际上却是颇有主意,说起来本宫还记得第一次见这姑娘时就觉得她心底有一股韧性,如今看来,本宫直觉不错,反倒是你小瞧了她,才会由着她脱离了掌控。” 齐贵妃冷嗤了声,凉凉的目光把李睿看了个对穿,“这点事都做不好,也不怪你父皇看不上你。余清窈的父亲只有四品算不上什么,但是明威将军却有一个过命交情的一品军侯镇国公为义兄,这背后的势啊,你父皇宁愿给废太子也不愿给你。” 李睿握紧双拳,眸光森冷,“李策他如今非长非嫡,幽禁閬园,还能翻出什么浪来?儿臣只不过是算错了一步,还未到山穷水尽,尚有弥补的机会。” 齐贵妃不再嘲笑,声音随之沉静:“你难道还想着她?固然她父亲手上的兵权有用,但也不足以要你娶二嫁之妇。” “母妃派人盯着閬园,难道就没看出来李策根本就不喜欢清窈,更不会碰她吗?” 齐贵妃勃然恼怒,自己盯着閬园是一回事,可她这个不省心的儿子盯着弟妹又是一回事,她呵斥道:“即便如此,她名义上已经是秦王妃,你日后若成为太子,绝不可能娶一个嫁过的妇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初明皇娶庶母不也传为佳话,儿只不过是效仿罢了。”李睿丝毫没有被唬住,他已二十有六,成年已久,加上沙场磨砺了几年,有一种锋芒毕露的狠厉,“再说了儿又不是头一回娶妻,还在意这个?” 说到这个,齐贵妃当即脸色涨红,给气得不轻。 原本楚王李睿曾有过一门亲事,但成亲不久楚王就被派出去剿匪,还未回来楚王妃就暴毙身亡。 个中缘由没人细究,但是楚王还是从蛛丝马迹里窥到了当时寒门与世家争斗的激烈。 从朝堂到内院,无处不藏着刀锋。 而楚王妃只不过是其中很小很小,甚至微不足道的一场交锋。 自此之后,他便是一心在外带兵打仗,无心婚事,这么一拖就是四年,直到两年前他遇到了被送来金陵的余清窈。 李睿回想起从前,越发下定决心,开口道:“母妃知道儿臣向来倔强,劝不动,与其费劲劝说,不妨多帮帮儿臣。” 齐贵妃长长出一口气,抚着胸口皱眉道:”你真是一个孽障,定然是我前世对不住你,这世来向我讨债的。“ 虽是孽障,可却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她将来最大的依仗。 除了帮他之外,还有他法? 齐贵妃虽然恼怒,可最后还是松了口。 “你想我帮你做什么?” 李睿没有犹豫,立即道:“祖母寿辰将近,皇室皆受邀出席,废太子圈禁也罢,可父皇并未说秦王妃不得外出。” “你想要余清窈去参加寿宴?“齐贵妃心想这不是什么难事,神色都缓和下来,“这个倒是无妨,太后向来宽厚。” 李睿听到这里就知道齐贵妃答应了,拱手道:“多谢母妃。” 凝视着楚王俊朗的脸,半敛的桃花目忧思重重,齐贵妃叹了一声,转身走向金漆木轿攆,似感叹又似是告诫。 “本宫是当真分不清你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了,景明,你自己可分得清?” 不过是万千道路中的一条,也并不是非走不可。 这满朝之上,多的是军候功卿,那余清窈的家室虽有几分特别,却也不是顶好。 李睿无声目送着齐贵妃离去,右手的拇指轻轻搓揉着食指的指腹,似乎不久前那一抹腻滑的香肌触感还停留在他的指尖。 * 余清窈是用过晚膳回屋后才发现自己下巴上的指痕。 谁能想到李睿只是稍用了点力气就留下了这么一个抹不去的‘罪证’,显然李策是看见了这个,才有那奇怪的举动。 回忆起李策以拇指摩挲她下巴的画面,那时候他的迟缓想必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异样。 余清窈把脸往铜镜前拉近,无比泄气自己不曾留意到这一点。 不过虽然秦王发现了,可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问她。 这让余清窈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正当余清窈独自烦恼时,门外福吉敲门请她,说是扎孔明灯的材料已经备好了。 余清窈想起答应先前李策的正事,也顾不得再细究其他,匆匆提裙出了屋门。 屋外的雨已经停了,院子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水迹,廊下的藤蔓还沾着水珠,晶莹剔透。 余清窈尚能嗅到泥土的腥味和花草的清香混成了一种复杂的气息,然而这些气息都在靠近李策时荡然无存。 只有来自李策身上那清冽的松竹香萦绕鼻端,沁入五脏六腑,让人无法忽视。 就好比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1。 其他外物在李策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又或者说,在余清窈的意识里微不足道。 他仿佛就该是天地之间独占皓光的日月,耀眼夺目。 “坐吧。” 天边还有一些日光的余晖,渲染着艳丽的火烧云,照着李策身上镀着一层暖色,他挽起袖子露出一小截手臂,手里圈着一根薄细的竹片。 在等余清窈出来前,他已经开始尝试做孔明灯的底座。 余清窈依言坐到木廊上空着的团寿字花蒲团上,看着李策不紧不慢地将四边形缠上藤绳,不由问道:“殿下会做孔明灯?” 她原以为像皇太子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是不会做这些粗活的,但是李策不但会削木棍,现在还有模有样地做起了孔明灯。 余清窈忍不住想,莫非李策什么活都能做? 李策抬头对她弯唇一笑,姿容清雅矜贵,细心解释起来:“书上看过,就试着自己做了起来。” 他把缠好的底座递给余清窈看,“第一次做,应当没错吧?” 余清窈接过来一看,做的比她以前做的还细致精巧几分,不由惭愧自己来时还想着要怎么教李策做孔明灯,如今只盼望李策待会看见她做的,莫要嘲笑她才是。 “殿下做的甚好,一点也瞧不出是第一次做呢!”余清窈不遗余力地夸赞。 福吉与有荣焉,挺起胸膛就道:“咱们殿下打小就聪慧过人,三百个兵阵都能背得滚瓜烂熟,与镇国公对阵也不落下风,区区孔明灯自不在话下!” 余清窈听完福吉地话,对李策更是敬佩。 镇国公徐默是大周一员猛将,功勋卓然,战功赫赫,是她阿耶都赞不绝口的人。 见余清窈两眼亮晶晶地看来,李策不由好笑,瞟了眼福吉道:“不过纸上谈兵罢了,福吉惯会说话,没有胜过也可说成不落下风。” 福吉嘿嘿两声笑,搔了下脑袋。 “臣妾听阿耶说过,镇国公一生征战,少有败绩,殿下能与他交手都不落下风,已然是十分厉害之人。”余清窈没有把李策的自谦当做贬低,又看着手里的孔明灯底座道:“况且殿下仅仅用书中所学,就能灵活运用,是真的很厉害呀。” 说罢,余清窈抬头对李策抿唇微笑,眼眸映着霞光,明亮而潋滟。 李策听过不少阿谀奉承的话,心里早已经对夸赞之词毫无感觉,但是不知怎的,竟给余清窈这一番话说得心起悸动。 就忽如一阵春风,吹暖了寒江水。 第20章 温柔 月白风清,繁星如沸。 四人紧赶慢做,用了两个时辰就已经做好了九十九盏孔明灯。 孔明灯以竹片为骨,薄宣为面,交叉的基座下以竹钉固定住一截蜡烛。 只要点燃蜡烛,热气就能助孔明灯升空。 李策吹着一枚火折子递给余清窈,在她伸手接的时候又无意扫了眼她指头上的痕迹。 虽然竹片软薄,但是做了十几二十盏灯后,那几只细白幼嫩的手指还是免不了被刮伤蹭伤,出现了红痕。 余清窈似是极容受痕的体质,就在这会她下巴处的红印还没彻底消退,留着淡色。 李策目光又在她下巴上徘徊了片刻,在余清窈察觉之前又移开了视线。 “父皇若是知道你如此诚心为他祈祷,定然欣慰,若非受我牵累,想必还会有重赏。” 在宫中人人都想获得圣宠,只要得了皇帝青睐,无论是财帛还是权利都可以唾手可得。 只是在这閬园里,即便她做的再好,皇帝也不会来嘉奖她一分一毫。 余清窈抬眸,就在朦胧灯光下对李策轻声细语道:“臣妾不是为了陛下的赏赐。” “不要赏赐?”李策有些奇怪余清窈的说法,手撑着下巴,目光追随着余清窈纤细的背影。 她的身形过于纤弱,不像是出生在荒芜边城,倒像是在江南水乡里娇养出的花骨,尤其是那腰肢,被雾青色绫缎腰带束着,不堪一握。 清风吹起长袖裙摆,犹如曼妙的青烟,余清窈捧着点燃的孔明灯缓步走下回廊,两手稍拉开距离,手里的孔明灯就迫不及待地腾空离去。 她慢慢仰起头,看着飞走的孔明灯道:“臣妾愿陛下龙体康健,就是愿殿下平安顺遂。” 余清窈又将两手合十,闭目祈祷。 只要陛下还在位,秦王就可以安稳地活下去。 秦王在,她也能安宁。 “你是为了我?” 声音忽然近在耳畔,李策在她闭目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宽袖兜来了松竹淡香,猝不及防地包围而来。 第19节 余清窈慌忙睁开双眼,才扭过头,就撞入李策直直看来的目光中,细薄眼皮下的黑眸好似深不可测深渊,有一种要将人吞噬的错觉。 余清窈眼睫颤了颤。 李策又冲她一笑,温柔笑眼化开了眼底的冷寂,他的嗓音温和的就像是烈阳下照暖的流水,轻声问她,“为何?” 余清窈咬住了下唇,仓促地眨了几下眼,心底还是有些发虚。 李策应当是在质疑她为何会对他好。 就像他明明知道她对他并无深情。 恩情二字在他面前,余清窈是绝口不敢提的,这是一个毫无根据的虚假借口。 “殿下是……是臣妾离开阿耶之后,对臣妾最温柔的人。”余清窈两颊微烫,忙不迭错开视线,往下就看见李策两手捧着一只刚刚点燃蜡烛的孔明灯。 轻轻摇曳的火光透出薄萱纸,映出纸面上半干墨迹。 这还是余清窈头一回仔细看李策的字。 虽说字如其人。 可李策的字并不温柔含蓄,反而锋芒毕露。 若说李策平日给人的感觉是温和克制,就像是从薄萱里透出的烛光,能照亮一方却不会给人压力和威胁,可他的字却像是熊熊燃烧的火,肆意张扬,威慑四方。 余清窈怔然看着薄宣上透出的墨字,很难把这字和正捧着它的主人联系到一块去。 “温柔?”李策低笑声又把她唤回了神。 余清窈往上抬起眼,孔明灯在这个时候被李策松开了。 徐徐上升的灯同时照亮两人的眼底。 暖黄的光像一枚星子,摇曳着微光,让眼波都潋滟起来,仿佛是被风吹皱的江水。 “嗯。”余清窈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李策沉吟片刻,笑着道:“这还是……比较新颖的说法。” 余清窈奇怪他的反应,因而迟疑道:“殿下确实待我温和迁就,哪里不对了吗?” 只见李策眉峰稍挑,唇边的笑意慢慢扩大。 “似乎是没有什么不对。”他轻轻颔首。 对余清窈他的确温和迁就,这一点倒是没有说错。 余清窈立刻松了口气,还以为自己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才惹秦王发笑。 虽然李策笑着时眉眼舒朗,可是她分明还是察觉他的笑容不似寻常,似有深意。 不过余清窈也不想去追究许多。 两人继续把剩余的孔明灯点着,九十九盏孔明灯陆续飞上夜空。 拢着薄云,晦暗不明的夜空被这些灯点亮,孔明灯就犹如星辰逆流,融入银河。 若祈愿能上达天听,世间想必就不会再有烦恼。 可事实上,理智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一个自我安慰的手段,不过有时候这些安慰的确很有用。 福安与福吉忙着把四周用剩的竹片、藤绳、笔墨收好,余清窈和李策则一人捧着一杯热茶坐在廊下歇息,孙婆子还端来了一碟刚蒸好的海棠花糕,冒着甜腻的香气。 晚上余清窈胃口不佳,吃的少,孙婆子思量做孔明灯也是一件体力活,劳累这么久,她也该饿了,这才巴巴送来。 说起来自从和余清窈一起料理前院的那两块地后,閬园里头除了春桃之外,都对余清窈十分喜爱。 孙婆子和常婆子也是见了秦王对王妃纵容宠惯,就跟着对余清窈也高看了几分,照料起来更加用心了。 余清窈笑吟吟地谢过孙婆子,亲手接过海棠花糕。 閬园里物资不丰,孙婆子和常婆子也从余清窈种地之中学会了就地取材,开始薅院子里的花草,边薅边扼腕叹息没有趁七公主来之前再晒上一些山茶花,好在剩下的两棵海棠花树长势惊人,花云压冠,倒是有种取之不尽的感觉,叫人宽慰。 花糕是用海棠花加上捣磨的米粉,团成扁圆形,蒸熟即可,并不复杂,也算不上精致,但是好在应着时节,也算雅致。 余清窈不好当着李策面吃独食,就把碟子先往李策身侧推了推,殷切地问道:“殿下可要吃一些?” 刚刚被她夸赞过温和迁就的李策这一次没有拒绝,就在上面捡起一块。 余清窈眉眼带笑,仿佛李策肯赏脸就是她莫大的欢喜。 “以前阿耶不忙的时候,每顿饭都会赶回来陪臣妾一起用,阿耶常说一家人总是要一块吃饭的。” 李策刚咬了一口海棠花糕,闻言就将脸转了过来,“是这样的吗?” 余清窈还在回忆记忆里阿耶的模样,被李策突如其来的问话问住了,”什么?“ “寻常人家都是一家人一起吃饭?”李策认真看着她发问,玉白的脸上没有显露分毫,只是这个问题多少透露出一种在探求一些自己认知之外的事的感觉。 余清窈自幼就没了生母,但也见过邻居一家子过节的场面,父母兄弟姐妹俱在,一家人热热闹闹,她也向往那样的日子,只可惜明威将军能分给她的时间也并不多,一年到头少得可怜。 但她还是点点头,肯定道:“是要的。” 李策听完她的话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就眼睫下覆,咬了一口的海棠花糕只捏在两指头之间,再没动过。 余清窈想起李睿曾经说过一些李策的事,因为襁褓起被册立为皇太子,李策从小都有专人教养,等十岁过后就迁至东宫,从此拥有自己的宫殿与属官。 因而他与自己那一直养在陈皇后膝下的亲弟弟,齐王李祥不同,少了许多能与生母见面的机会,宫里就流传出皇后太子这对母子关系不睦的传闻。 至于皇帝更是忙于前朝后宫,又怎会如寻常百姓家的父亲,特意留出时间陪孩子。 这样说来,李策与自己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余清窈也垂下眼,两手轻轻掰开海棠花糕,一边送到嘴边,一边轻声问道:“臣妾以后可以和殿下一起用膳吗?” 自到閬园这么久,李策都未能与她一起用过膳,早上余清窈起的晚,赶不到李策的早膳时间,至于中午的饭菜都是由福吉单独送到屋子里的,余清窈问过福吉,福吉只是说殿下看书的时候经常顾不上时间,怕饿着她,就单独给她先送来午膳。 他们的时间对不上,所以一直没有一同用过膳。 李策轻轻‘嗯‘了一声,笑着说道:“只是我起的早。” 余清窈咕咚吞下口里的花糕,忙不迭扭过头,羞愧道:“其实…… 殿下也可以叫我的。” 她生平也没什么坏毛病唯独就是睡觉这块,常常睡过头。 在余府的时候她就叮嘱知蓝一定要记得叫她起床,以免被余老夫人抓着她的把柄,可这次知蓝没来閬园,春桃她也指望不上,李策更是纵她日日睡到日上三竿。 余清窈虽然羞涩,但还是正儿八经地点头肯定道:“……有人叫,臣妾还是可以醒来的。” 看出余清窈是认真的,李策应了一声好。 字音轻轻溢出口,海棠花糕的甜从舌尖开始蔓延,好像一簇被吹开的蒲公英,甜味肆意地撒到了每一个角落。 他慢慢,一口一口吃掉手里的花糕,想要把那甜味留得更长更久。 “明日早膳我让人给你买白玉糕。” 余清窈虽然吃着花糕,可在她心里永远觉得白玉糕更胜一筹,闻言忍不住唇角翘了起来,淡樱色的丰盈唇瓣下,皓白的贝齿也露出了些许,就像是蚌壳抑不住半张,露出里面藏起来的欢喜。 李策侧过脸,黑眸凝睇在她的笑靥上。 明日早上还是练完箭再叫她起身吧,还在长身子的人多睡一些也无妨的,正好那时候出宫采办的人差不多回来了。 明日…… 想到这两个字,李策不由托着腮哑然失笑。 余清窈区区几句话,都挑得他对新的一天有了一种莫名的期盼。 第21章 起床 天上仅有寒星三两颗,寂寥清冷。 摘星台上亦是空落落的,只有三道身影伫立在上面,其余宫人禁军都退至阶梯下,在料峭春风里噤若寒蝉。 “陛下刚喝了药就吹了这许久风,仔细头疾又要加重了。”赵方把团龙厚锦披风从小内官手里取过来,亲自为皇帝披在身上。 “朕在殿内实在闷得难受,出来吹一下风,反倒觉得好了许多。”明淳帝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喝下去的苦药都发散出去。 赵方作为最得皇帝信任的近臣,也是最懂皇帝心思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装糊涂,什么时候该顺着皇帝的话说,如今这个时候,皇帝屏退左右,独上高台,除了因病带来的烦闷,还有就心里压着的忧思。 “陛下勤民听政,宵衣旰食,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更要保重龙体,若因一两个跳梁小丑就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啊。” 明淳帝转过头,笑着指着赵方道:“也就你敢说他们是跳梁小丑了。” 赵方连忙恭恭敬敬地敛手低头,口里道;“奴婢知罪。” 明淳帝挥挥手,“怪不得你。” 两人正说着话,天边忽然亮了起来,两人不由抬头望了过去。 只见数盏灯被晚风吹来,明暗闪烁,瞧着已经快烧到了尽头,却还在往上攀升。 “何人在宫禁之中放灯?”皇帝眉头一拧。 赵方见那几盏近在眼前的四方纸灯道:“陛下,这似乎是孔明灯。” 摘星台建得极高,因而那些孔明灯升至上空,几乎就要飘到眼前。 “孔明灯?让人射下来看看是何人所放。” 皇帝一声令下,小内官立刻转身去找禁军的人去射灯。 过了一刻钟,才禁军把射下来的孔明灯带了上来,共有三盏,其中两盏灯纸面上还带有字迹。 赵方把那两盏捡出来,捧给皇帝面前时略扫了眼上面的字。 “陛下,这字迹瞧着像是秦王殿下的。” “策儿?”明淳帝一惊,抖了抖袖,伸手接过来,小内官把羊角灯提高,方便皇帝就着灯光辨认。 当初太子启蒙练字的时候,一张桌案就摆在皇帝书案的边上,皇帝审阅奏章,与朝臣论事,小太子就在一边练字。 可以说对于太子的字迹,皇帝最是清楚不过,绝不会认错。 “不错,这就是策儿的字迹。” 赵方不动神色打量皇帝的神色,“秦王殿下可见还是挂念着陛下,得知陛下头疾发作,心下担忧,又不得面见,这才放了这孔明灯给陛下祈福,奴婢就知道,这亲父子哪有隔夜仇啊。” 赵方有意想要劝皇帝,但明淳帝还没消气。 “你当是朕愿意如此待他?分明是他咄咄逼人!”皇帝刚刚和缓的脸色又变得极差。 第20节 赵方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皇帝往旁边踱了几步,想起从前,“朕是怀疑过,可后来仔细想了一下,若策儿真是她心上人的野种,阿燕怎会对他弃之不理?他小的时候若非朕上了心,他都挺不过五岁那年那场大病,哪能让他如今长硬了翅膀,学会和朕作对!” 当初四皇子的出生就遭受了不少非议,皇太后更是质疑起他的血脉,皇帝力排众议立他为皇太子才平复了一场纷争。 无论对曾经的陈皇后还是曾经的皇太子,明淳帝都是偏爱有加。 赵方没有被皇帝的厉色吓住,反而继续宽慰:“秦王与陛下政见不同,这要怪还是怪张阁老教的,陛下又何必和与秦王置气?” 皇帝哼了一声,“张翊再不好,他是外人,朕最多就让他禁足几个月,罚些俸禄,可是太子他是朕的亲儿子,竟敢直接攻讦朕的政令,这还没轮到他做皇帝,就要骑在朕头上,何其可恶!” “就连阿燕都给他气病了,放着皇后不当要去做姑子,大旻可还没出过宁可当姑子也不肯做皇后的人!” 皇帝越想越气,直接把孔明灯摔进赵方怀里。 赵方不敢多言。 当初皇后如何进宫的,皇帝心里清楚,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那位的心里始终有一人,也怨不得什么。 更何况皇后与秦王这事,更怪不到秦王头上。 要说皇后生子时,正值帝后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太子刚生下就给抱到贵妃宫里养了半年,皇后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就变得复杂。 越来越多的孔明灯升了上来,被风吹到一块,相互间撞得火光颤颤。 数量之多,让人应接不暇。 赵方趁机道:“民间说,放九十九盏孔明灯以表诚心,上达天听,就能如愿以偿,秦王殿下这是用了心的。” 皇帝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 过了须臾,才舒出一口气,“策儿的王妃余氏在閬园可还好?” 赵方赶紧回答:“好着呢,奴婢派人看过,殿下与王妃都是一屋安寝。” “哼,朕知道他就是比旁人更挑剔一些,太医诊过多少次都说没有病。”皇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遗憾道:“这竖子要是祥儿一半重美色,这会儿子都该满周岁了吧?” 赵方听到皇帝这个松动了的语气,就知道他对秦王还是有感情的,只不过当初秦王自断后路实在让皇帝下不了台,好在秦王今日这孔明灯多少让皇帝心里宽慰了一些。 于是他也笑着道:“陛下无须着急,秦王妃才嫁进来不足半月,兴许明年就会有好消息了。” 皇帝长长嗯了一声,负手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天上明亮摇曳的孔明灯忽而道:“贵妃今日所言也甚有道理,秦王禁足不出,就由他的王妃替他去太后跟前尽孝吧。” 翌日清晨。 群星与残月退去,朝阳徐徐而升。 昨夜积在院子里的雨水蒸发殆尽,潮热的气息被风轻送入殿内。 帷幔轻扬,摇动了珠帘。 余清窈窝在被窝里正睡得香甜,忽觉得鼻端有些发痒,就仿佛床帘没有合拢,将窗外的飘絮吹了进来。 她皱了皱鼻子,从薄被里把手用力抽了出来。 这手才甩到半途,腕子却遭了阻碍,被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她只能呢喃了一句,“痒。” 光抱怨也不能缓解半分,余清窈心头委屈但那眼睛还是不舍得睁开,只是把眉心皱了起来,脸颊也气鼓鼓,不知道是在梦里与谁置气般。 李策下意识将自己呼吸放浅了,此刻他一手撑在圆枕这头,另一只手刚越过去扣住余清窈的手腕,一切都发生的突然。 余清窈手扬得突然,他反应的也突然。 显然还在睡梦里的余清窈并不是有意’袭击‘他,可是多年练就的反应力还是让他第一时间把’威胁’扼杀在了自己的掌控里。 这只是一截纤细微热的手腕,尚带着被窝里的暖意,与他刚刚冲浴过的体温对比鲜明。 脉搏还轻轻在他手心里挣扎,一跳一跳。 而手腕的主人此刻却毫无知觉,睡得香甜,乌黑蓬松的头发任性地铺了半边,瓷白带粉的小脸就窝在其中,肌肤被那缎子一样的长发衬得更加莹润透彻,仿佛是饱盈汁水的桃,引人垂涎。随着她匀称地呼吸,那覆在眼睛上的浓密睫毛在微微颤动,好似两把羽扇,在人心尖上轻轻蹭了一下。 李策本想收回这不合适地视线,却不慎失了神。 自小就身在最繁华的国都,他见过宴会上装扮地雍容华贵的美人,也看过游园里从头精致到脚,挑不出一丝不妥的贵女,可她们再美都仿佛是置在碧纱橱里精美装饰,不能引起他半分触动,可偏偏就这散发乱衣,在床上久酣不醒且毫不设防的少女让他失了礼数。 长时间的屏息让他感觉胸腔窒痛,就像被扔进密不透风地炼丹炉里,被烈火灼烧了全身,最后汇聚在丹田,热意源源不断地渗入骨血,被温水带走的体温又席卷归来,尤胜从前。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慢慢把余清窈那险些挠到自己脸上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余清窈没了桎梏,舒服地在被衾里滚了滚,一个来回后,把脸又往外送了过来,险些就要挤开圆枕了。 这便送到了李策眼皮底下。 “睡着了倒是胆子大。”李策看她撒欢一样霸占着床,难免有些想笑。 若余清窈醒着,一定会安安分分缩到角落里,生怕越‘雷池’一步,只是她睡着了,就颇像那脱缰的野马,肆意妄为,若没有圆枕挡在两人中间,只怕都要翻到他身上来了。 思绪刚想到这处,脑海里还真就浮现出了那个不合时宜的画面。 少女的脸靠着他的胸膛,柔荑搭在他的肩头,乌黑浓密的发就像海藻缠着他…… 呼吸再次一窒。 李策闭上眼,理智让他快速把画面从脑海里清了出去。 待重新睁开眼,他面上已经瞧不出异色,恢复如初。 至于答应余清窈的事他也没有忘记,清了清嗓音就唤道: “余……清窈,该起身了。”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有些陌生,但是‘清窈‘两个字倒是很容易上口,在舌尖转了一圈,仿佛就已经滚熟了。 他再叫:“清窈?” 余清窈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像她昨天信誓旦旦保证的那般一叫就起,反而把脸往圆枕下挤了挤,囔囔拒绝道:“……不要。” 李策挑了挑眉,没想到居然碰到硬茬了,他从没有叫过人起床,也不知道余清窈起床如此艰难,干脆就侧身坐上了床,一手把圆枕掀开,让余清窈的小脸无处可藏。 “不。” “真的不起?” 余清窈原本是靠着圆枕挡光的,枕头没了光就照到她的脸,她就仿佛是从地下被挖出来的鼹鼠,迷茫又难受,皱着眉尖,“不……” 李策把她睡得粉扑扑的小脸尽收眼底,温柔耐心地又问:“那白玉糕我吃了?” 因为一个‘不’字而撅起的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余清窈却在这个当头忽然就醒了过来。 白玉糕三个字就仿佛是按在她身上的机关,瞬间唤醒了昨日的种种记忆。 白玉糕?! 她抖了抖睫毛,猛得一下睁开圆溜溜的杏眼。 视线从朦胧到清晰,花了一息时间她才看清坐在床边的人。 李策稍侧着脸,从肩头垂下的墨发还洇着水汽,仅用一根玄色的发带束在胸前,身上穿的广袖长袍色如雨过天青,还浮着流光,好像是光照着潺潺溪水之上,也只有这般名贵的料子能配上他的骨清神秀,俊朗非凡。 他的手随意撑在身侧,上身朝她的方向倾斜,所以她的视线正好落在他脖颈的凸起处,眼睁睁看着它因为轻笑发颤,上下滚动。 她刚是做了什么蠢事、说了什么蠢话吗? 李策的笑让她惴惴不安。 “殿下叫了臣妾很久吗?”她把半张脸藏进薄被里,小心翼翼地问。 “也不久。”李策唇角牵出温柔的笑。 余清窈大松一口气。 李策不紧不慢,含笑道:“也就被清窈拒绝了一二三次罢了。” 第22章 喜欢 余清窈有些愣,心跳莫名有些急促。 自己的名字被李策用那低醇柔雅的嗓音润色过,仿佛变得更加动听,就像微风拂过竹林,绿林如浪,簌簌动听。 他的声音有一种温柔的力量,让人牵魂动魄,这或许就是生而为皇太子,与生俱来的操控人心本事吧? 仅用言语就能轻易牵动他人,以至于余清窈这当头完全忽略了李策话语中更重要的‘被拒绝了三次’。 “怎么了?”李策见她发愣不动,不动声色打量一番她呆怔的小模样,才轻笑问道:“可是哪里不适?” 余清窈除了有些没睡醒的晕眩,倒没有别的不适,只是又被他的清润的笑音带过,她的耳廓有些发烫。 明明已经被她耽搁了许多时间,可李策还是温和耐心,从没有催促。 若是换作余家的人,只怕冷嘲热讽少不了,甚至婆子都能直接进她的屋掀她的帘,粗暴叫她起床。 余清窈撑起上身,坐在被衾中,长发如瀑垂落于两侧,皙白的脖颈曲起柔美的弧度,不施粉黛的脸颊还晕着初醒的粉霞,似羞带怯。 “不是,只是第一次听殿下喊臣妾的名字,有一点点惊讶……” 余清窈如实说道,手指捏着薄被,不自在地搓揉,眼帘稍往下垂,视线都没敢往李策脸上看。 这一往下就恰好看见李策撑在身旁的手掌,骨瘦而长,肌肤匀称,指结上还有扳指留下的痕迹。 那是他练箭才会带在手上的扳指。 余清窈从没有见过李策平日里带过扳指,他似是不会特意彰显自己有什么才干,不像是别的青年才俊喜欢带着各种各样的扳指,与人交谈时可以不经意炫耀自己能拉开几石的弓,又或者显摆自己有几匹好马,自己骑术又如何了得。 若非是李策身边的人告知,她都不晓得这位总是在树下安静看书写字的废太子其实骑射功夫都是上乘。 余清窈以前没有留意过李策每日早晨是几时醒,几时起,但按福吉的说法,秦王练箭打拳的习惯是自幼养成,雷打不动每日都要做的。 可见秦王是一个自律的人,而自己却连早起都不能做到。 这让余清窈很是羞愧。 但还没等她羞愧地埋下头,耳畔又传来李策的声音。 “清窈?” 他顿了一顿,认真问道:“你不喜欢我这般叫么?” 他问得很坦荡,就像是真的在询问她的喜恶,会体贴地遵循她的意见,决定以后要不要以‘清窈’这个称呼叫她。 若是没有与李策相处这么几日,余清窈必然会以为他是故意在拿捏人心,又或者是别有用心,但是现在她不会这般以为。 第21节 他既大大方方问了,就是真的在问她介意与否,倘若她说不喜欢,李策以后也不会这样叫她。 说实话,余清窈并不讨厌李策这样叫她,之前的反应只是多少有些受宠若惊,是以在李策等待的目光下,她收敛眉目,轻声回道:“殿下怎么叫臣妾都是可以的。” 这句话规规矩矩,没有过于疏远,也非故作亲昵,但却还是让余清窈觉得有点窘迫。 若追究缘由,大抵是从前李睿总是强势的那一方,并不会专门询问她的意见,而余清窈也不是要强之人,便由着他擅自叫‘清窈’,或者安排给她的其他事,也没有想过有些事应当先问过她愿不愿意。 虽然那些事她后面想起,是不那么愿意的。 但凡事都有利弊,李策虽然尊重她的意见,可这样一问一答便让整件事变成你情我愿。 余清窈窘迫就在于自己这么一答应,就赤裸裸摆明她心里头已经许诺了李策可以用更亲昵的称呼叫她。 也似乎在暗示,他们的关系应当更亲密。 “我及冠后,父皇为我取字寒青。”李策把手里的圆枕放到一边,对余清窈道:“你若喜欢也可这般称我。” 余清窈下意识随着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学舌的鹦鹉,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寒、青?” 李策轻轻‘嗯’了一声,凤眸温柔:“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敢叫这个,但我觉得你应当要知道。” 余清窈缓缓眨了下眼。 “是,臣妾会好好记着。” 话说完,她又忍不住抿唇浅笑。 李策将他的字告诉自己,就好像两人互相在交换了什么了不起的宝物一般。 不过是称呼罢了。 余清窈心里忽然轻松了起来。 李策见余清窈神色转好,便起身出门,将整个屋子让给余清窈梳洗。 这几天早习惯自己捣弄,余清窈的动作很快,洗漱之后更衣上妆都没有费两刻钟时间。 等她看见镜子里的自己容颜焕发,再无疲色,更重要的是用粉遮盖后下巴上的痕迹也不再明显,才重新打开屋门。 福吉进来先问了安,从紫檀两撞小提盒里将早膳一一摆出。 两碗煮得浓稠的粟米百合粥、小菜数碟、外加还热腾腾的白玉糕一碟。 福吉边收起提盒,又忍不住多嘴一句,惋惜道:“若是王妃今日起的再早一些,还能看见殿下今日五星连珠箭的英姿呢!” 余清窈长于遥城,遥城里多军中武将家属,儿郎们也会在空旷处搭起靶子练箭,所以余清窈自然也听过连珠箭的厉害之处。 敢使连珠箭的人定然是拥有超强的掌控力,才能同时考虑多支箭的方向、速度和准心。 而五星连珠箭这项绝技在大周也仅听过镇国公徐默有此能耐,至于余清窈的父亲也都是望尘莫及。 她十分好奇,秦王明明从未上过战场,哪里学来这样的本领,所以没能亲眼见识也十分遗憾,“早知道我就再早些醒来了。” “你若想看随时都能看,再早起床只怕你一整日都要没了精神。” 李策从外边进来,福安跟在他身后。 “臣妾只是一时还没适应,若是日后能养成早起的习惯,肯定也能起来。”余清窈底气不足,越说越小声。 她都不知道李策每日是几时起床,若是卯时天未亮就起,那她还真保证不了自己能心平气和地起身。 李策没有在起床的问题上继续为难她,而是对她招手,“还是先坐下吃饭吧。” 余清窈乖巧坐到桌子另一边。 梅花螺钿四方桌上,两人各坐着一边,用餐时静默无声,只有玉箸轻击在碗壁上的声音。 余清窈不知道李策用膳时的规矩是什么,生怕打扰他,一声也不敢发。 不过虽然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可是两人有时玉箸会伸向同一碟小菜。 这时候眼神自然会对上,李策眉眼一弯,收回玉箸,示意她先。 余清窈知道此刻谦让不过是徒增时间,便匆匆夹了一筷,低头继续吃了起来。 酱黄瓜在她齿间清脆作响,听那声音就知道这次的小菜腌制的很成功。 见余清窈吃得香,李策也尝了一块。 确实酸辣入味,香脆可口。 后来余清窈夹什么,李策就跟着夹什么,连白玉糕都跟着吃了两三块。 福吉在后面看了甚是惊讶,连连朝自己兄长使眼色。 今日殿下的胃口未免也太好了。 福安虽然也同样惊异,但是他好歹性子沉稳,才不屑和福吉一般大惊小怪,只是适时把早已经温热的帕子放入托盘里送了上去。 等两人都用得差不多了,李策先放下玉箸,开口道:“我从前很少和人一起用过早膳。” 余清窈不由奇怪,皇帝皇后俱在,这二十来年李策与他们怎会没有常常一起用早膳? 连李睿有时都会赶早入宫,陪齐贵妃用早膳,是以肯定不是宫里特殊的规矩。 她只能小心地问:“殿下是不喜欢和人一起用膳吗?” “倒也不是。”李策用帕子擦拭着手指,低垂下眼睫,似乎在思考怎样回答才更合适,“只是以前……”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明淳帝和陈皇后但凡处在一处必然会要争吵,有时候是皇帝不高兴,有时候是皇后甩脸色,所以他们三人从来就不适合坐在一张桌子上。 那时候他甚至有些厌倦用膳。 至于什么时候开始好转的呢? 好像就在的弟弟李祥诞生后,明淳帝和陈皇后关系才和缓了许多,但那时候的他早已习惯了一个人。 更不需要有人陪伴。 “其实也没什么。”李策用清茶漱了口,止住了这个话题。 旧事不再重要,实在没有再提的必要,只是恰逢这个时候他不由想起来。 对于记忆太好的人而言,有些回忆就是一些无法抛弃的负累。 好在余清窈不似陈皇后,与她一起毫无压力,而且她的好胃口也不知不觉影响了自己,可以说他自进閬园以来,还没有一日有这样的好胃口。 “我以前不觉一个人、两个人一起用膳有什么不同。”李策手撑起下颚,眸光温和望来,“不过,就像你之前说的,不试试也不会知道我究竟喜不喜欢。” 窗外的晨光柔和,照得他肌肤瓷白如玉,浓墨点漆的瞳仁犹如上好的黑珍珠,莹润有光,他本就生得容貌昳丽,此刻更是犹带着蛊惑,煽动余清窈的心都有些蠢蠢欲动。 是以余清窈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那殿下喜欢吗?” 李策目光轻扫过桌面后落入她双眸,唇角微翘,声音徐徐而来,道:“喜欢。” 第23章 教导 明知道李策说的喜欢,是指喜欢有人一起用膳,其实和她这个人没有什么关系。 就好像她也不喜欢一个人独处,在余府的时候常常关起门拉着知蓝陪她。 只要有人陪着,并不会在乎那个人是谁。 但是李策这一声喜欢,让余清窈冷不丁产生了错觉,仿佛那两个字是冲着她而来的。 这着实离谱。 余清窈不敢多想,只是被李策眸子好整以暇地望着,仿佛她再不给出一些反应就是不妥。 “那臣妾以后都早起陪殿下用早膳!” 刚夸下海口,余清窈心里已经犯起了难。 她自己醒不来,岂不是要劳烦李策叫她,若是日日都像今晨一样,她甚是难为情。 果然李策问:“你这么早醒,可够睡?” 倒不是质疑她能不能起来,而是关心她能不能睡够。 余清窈抬起小脸,扫了妆粉的脸色泽均匀,只有眼下有些阴影。 太早起来,她脑子果然有些不够用,因而半晌都没转过弯李策为何会这样问。 “你晚上睡不着,白日自然醒不来,若是日日这么早起,岂不是一整天都没有精神了?”李策看出她的迷惑,解释起来。 “殿下知道臣妾晚上睡不着?”余清窈又吃了一惊,李策究竟有什么灵通,怎么好像什么事都逃不脱他的法眼。 在此之前,她都还以为自己掩饰得不错。 虽然两人同床共枕,但很少一起清醒地躺在一块。 余清窈不知其他夫妻是如何相处的,但是显然不会是她与李策这般。 至于李策他是不是身子有恙,亦或者纯粹是没有将她当做妻子,所以不想碰她,余清窈无从而知。 不过除此之外,李策实在是无可挑剔。 实话说,若不是因为事出突然,她一时间别无选择。 当初的她是绝不敢选择秦王李策。 正是因为有着一分‘趁火打劫’的嫌疑,她时常心怀忐忑。 她的初衷不单纯,自不会自己急切地想要圆房,为人生儿育女,能与李策相敬如宾的相处,已经是天大的好事,她还哪敢生出半分不满? 只不过她一个姑娘家和‘陌生人’夜夜要躺在一张床,哪怕什么事都未做,也免不了尴尬,所以余清窈就自作聪明,晚上早早爬上床,强迫自己在李策回屋前睡着。 在日落西山,满园掌灯后,李策便会移步去书房,或看书或继续写他的策论,差不多到子时左右才会回房歇息。 而这时候往往是余清窈睡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的时分。 李策打量她眼下的青黛,“你每晚都会做梦,不记得了吗?” “我……说梦话了?”如今的余清窈最怕的事之一,被人知道她那些离奇的经历。 若非她胸口上这枚指头大的伤痕,她都快要分辨不出曾经的记忆究竟是梦,还是上一世真正发生的事情。 “嗯,昨夜你提到了知蓝,她是你什么人?” 余清窈听到这里,顿时像戳破了的鱼鳔,松了口气,可转瞬又想起李睿的威胁,心里还是沉闷。 知蓝一时半会是不会有危险,因为李睿还没有机会将她用上,他那日来八成也只是嘴上说一下,但想到知蓝独自在余府,没有人再会照拂她,余清窈心里还是很不好受。 第22节 “知蓝是臣妾从遥城带来的婢女,随臣妾一起长大,虽是主仆更胜姐妹。”余清窈想不起昨夜自己梦到了什么,但是李策并未提起旁人,看来她没有再梦见李睿。 “那为何她没有随你嫁进来?”李策一下就问到了关键。 如他这般聪慧的人,其实不难想通其中的缘由。 春桃虽然是陪嫁丫鬟,可余清窈宁愿自己动手也不让她进屋,可见余清窈并不信任她。 “大婚那日,知蓝生了病,余老夫人说不能带病随嫁,临时换了春桃。”余清窈也不信事情这么巧,可是偏偏是大婚那日,临时来这么一出,她都没有办法去查证,“春桃……她是老夫人的人,臣妾不好使唤她。” 说完,她把手边的玉箸摆正,正襟危坐,与李策打起商量:“殿下,臣妾能写一封家书给父亲吗?” 余清窈知道在金陵城里,尤其在这权利的中心,是很忌讳与守边大将联络。 可是算上上辈子的时间,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过阿耶的信了,也不知道他在遥城过得可好,最近仗打得多吗?之前的旧伤养好了吗?各种担忧一起涌上心头。 还有就是,她可以写信让阿耶派人把知蓝接回遥城去。 知蓝本就是挂名在遥城的家奴,余府没有权利随意发卖。 李策手指轻敲四方桌,指尖笃笃几声,“我可以帮你送,不过信里的内容不可牵扯朝政。” 余清听懂了,怕李策又变卦不允,赶忙承诺道:“臣妾绝不会写旁的,只是嫁人了总归要亲自告知阿爹知晓,如若殿下不信,臣妾写完可以给殿下过目。” 她脸上有些发红,像是还羞于提起嫁人这件事,可是对于写家书这件事实在太过渴望,所以她都还没来得及斟酌用词。 偏偏李策没有拒绝,还微微一笑,答应了下来,“可以。” 这下余清窈傻了眼,李策他真的会检查她写的家书? 但是话是自己说的,没法子再不给看。 余清窈委屈地‘哦’了一声,蔫蔫道:“臣妾写完就给殿下过目。” 这边福吉福安收拾着桌子,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启禀秦王殿下,小张大人的夫人奉张阁老之名给王妃送礼来了,此刻正候在前院。” 是守在閬园外的禁军进来通报。 閬园里人手不够,门口的禁军也免不了要跑腿。 张阁老的儿媳? 余清窈知道她,只因为上一世这位姚氏婚后的日子并不好过,最后还因为丈夫宠妾灭妻,导致年纪轻轻就带着两个月的身孕跳湖而亡。 余清窈听到她的事情,就是因为她的死引出赫赫有名的‘金屋案’,当时足有百位大小官员牵扯到了蓄养、交换扬州瘦马,贿赂上峰等丑闻当中,闹得金陵城沸沸扬扬。 而张阁老一世清明,也在小张大人胡作非为中,毁于一旦。 此后无数的骂名脏水都泼到了张阁老头上。 “她送礼,还要王妃去见她?”李策没有起身,就隔着屏风问外面的禁军。 年轻的禁军嗓音干净,回话也简洁利索,“是,说是奉了阁老的命,想请王妃一见。” 张阁老是外男,上一次偶然撞见事出突然,也无可指摘,这一次他专门让儿媳来拜见,这才顾全了礼数。 李策转过头对余清窈道:“你可以不见。” 余清窈对李策的态度不奇怪,他连张阁老都不见,区区一个姚氏当然也可以置之不理。 不过余清窈却还是想见一见姚氏。 上一世,她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之人。 只是不知道在她死后会不会有如她这般的机缘,能重新来过。 余清窈看着隔桌而坐,年轻俊美的秦王,更感觉自己能重来是一件十分幸运的事。 “那我可以去见吗?” 李策奇怪,“你想见她?” 余清窈点了点头。 李策深深看了她一眼,倒没有干涉她的自由,只命了福吉陪她一同出去。 余清窈带着福吉去往前院。 福吉怕余清窈不认识这位姚夫人,沿途还给她仔仔细细介绍了一番。 “能得阁老青眼的这位姚氏当初也是金陵有名的才女,家世更是显贵,其父是江州左布政使,其母是江州当地望族周氏的嫡次女,姚氏是三年前嫁到张家,为张家独子正妻。” 左布政使是朝廷二品官,比余清窈父亲的官职还要大,所以说姚氏家世显贵。 “不过王妃身份更尊贵,倒也不必畏惧她。”福吉笑眯眯提点道。 余清窈点了点头。 她未嫁之时,地位都是仰仗父亲的军功,等嫁给李策,身份地位自然随着丈夫而来。 这也算是身为女子的可悲。 前院属于李策不会涉足的地方,被挖走八颗山茶花树的空地已经被余清窈安排种上了菜。 姚令红出身世家,见过的奇花异草比吃过的菜还要多,是以她低头分辨了半晌也不知道这一块块犁得齐整的地里种的是什么。 不过以太子的品味,只怕是更珍贵的品种,她不好乱说。 余清窈一走出甬道,就看见一身穿缕金挑纱葡萄纹裙,手臂上挽着一条浅银红纱质披帛的年轻夫人站在菜圃边上。 姚令红仅露着侧脸,可那轻蹙的柳眉和墨浸的眸子,已经晕染出一种傲然贵气,她学富满车,又出身高贵,自然有自己可以依仗的傲气。 听到脚步声,那冷傲美人抬起脸,触及眼前一道身影时,眼底飞快划过一抹惊艳。 能嫁进皇家的女子除了家世显贵之外,样貌无不出挑,如若不然怎敢与那一个赛一个俊美的皇子齐肩同行。 而在众皇子当中,又要数废太子最为突出。 那犹如神仙妙笔勾勒出来的脸毫无瑕疵,是增一分满,减一分少的绝妙,就是再高超的国手也临摹不出他矜贵的神采。 无数闺中少女都曾哀嚎,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1。 是以,在姚令红她来时就在想这位秦王妃究竟要是怎样的绝色才敢日日夜夜面对秦王的那张脸。 如今见了,才知不分伯仲这个词原也是为秦王夫妇量身定做。 不过想起公爹嘱托的事,姚令红没有把心思放在欣赏余清窈的美貌上,小步朝着余清窈的方向挪了两步,就屈膝行礼。 “臣妇见过秦王妃。” “夫人请起。”余清窈牵裙走下台阶,福吉在一旁虚扶着她的手臂。 两人走到姚令红身前三步才站定。 余清窈看见姚令红身后的两名婢女,一人手里捧着一只红木匣子,一人手里托着十数本书,想来就是之前张阁老说的贺礼以及书。 果不其然,姚令红指着红木匣子介绍:“王妃,这匣子是张阁老为秦王、王妃准备的新婚贺礼,还请王妃笑纳。” 余清窈之前忘记问李策的意思,对于这份礼有些无从下手。 不过姚令红像是没有看出她的犹豫,转头指着那十几本厚薄不一的书册道:“这是阁老特意为王妃准备,若是王妃有看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派人来,臣妇定会为王妃答疑解惑。” 原来张阁老不但送上书,甚至还给她送来了老师。 余清窈难免困窘,可又不好拒绝张阁老一番好心。 “贺礼留下,书拿回去。”随着一道清润声音传来,甬道里走出两人。 李策带着福安站在廊上,光线只照着他半身,看不清阴影之下的眼色。 姚令红心下一惊,正要跪拜行礼。 李策的声音再次落下,不容置喙道:“王妃若想学,本王自会亲自教导,老师与姚夫人不必费心。” 第24章 无能 “可是……”姚令红半跪不跪,动作僵住。 秦王的话令她十分吃惊。 张阁老想教导秦王妃本是出自好意。 在遥城荒废了十几年,两年前来到金陵却因为余府的不上心,余清窈在学识这方面确实不尽人意,身为王妃不说才情要如何过人,可最起码的书总要是多读。 张阁老倾注了多少心血在秦王身上,就看不得余清窈如此不般配他。 姚令红余光瞥见余清窈眼眶有些泛红,杏眼也湿润了。 突然又有点理解她。 秦王虽然站出来为她拒绝张阁老的‘好心’,可另一方面,也是认同了她的确学识不佳的说法。 她会委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老师如今也该接受现在的局面,就不必再为本王费心。” 李策的声音清润动听,就像是早春吹暖江水的风,可这个时候却让余清窈在里面辨出一些冷淡。 余清窈从没见过李策如此冷漠,还以为是自己听错,李策低柔的嗓音恰在此时响在身后。 “清窈,回来。” 余清窈不动声色地抬起手,用指背揩了揩薄泪,与姚令红点头示意后才转身走回去,在阶梯下她抬起杏眸,偷瞄一下李策。 虽掩在阴翳之中,可他那抿成直线的唇角还是透露了一些情绪。 不等余清窈仔细分辨李策的心情,她偷看的小动作被李策抓了一个正着,他抿直的唇线松了下来,又弯出了温和的弧度。 李策对她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让余清窈不好再窥探他的心情,提起雾青秋草纹的裙摆拾阶而上。 “殿下怎么出来了?”余清窈扬起脸,小声问。 福吉说李策很少会到前院来,虽然整个閬园都是他的,可他的活动范围通常只在正院那四方之地,前后两院都甚少涉足。 余清窈有点担心李策看见这好好的院子给她整成这样会不高兴,不过好在自他过来,似乎一眼都没有往那两片菜圃扫去。 “想起你昨日说过,张阁老要给你送书,今日姚氏又来求见,便过来看看。”李策身量比余清窈高出一头有多,因此要和她说话时只能稍低下头。 这样近的距离,纤毫毕现,而余清窈还泛红的眼睛更是一目了然。 第23节 他凤眸压了压。 “嗯……张阁老考虑周全。”余清窈揪起自己腰间的丝绦,在手指间绕了绕,垂下浓长的睫毛藏住了眼睛里的落寞,慢声细语道:“也是为了臣妾好……” 李策没有轻易被她的口是心非糊弄过去,温声道:“读书并非你所长,也非你所好,既然不喜欢也不擅长,也不用为难自己。” 余清窈惊讶撑起眼,“……殿下何出此言?” “你找福吉朝我借了本书,还未翻过三页就睡了过去。”李策这会真的有了笑意,唇角向上弯出愉悦的弧度。 “啊……”余清窈记起这件事了。 那还是因为李策每日都在看书,她又无所事事,就想着培养自己看书的习惯,日后与秦王多少能有一点话题。 书是好书,催人入眠。 她还记得自己伏在案几睡了过去,醒来发现身上披着一件披风,便以为是福吉,特意向他道了谢,不过那时候福吉好像没有听懂她的话。 原来是李策给她披上的。 所以就连自己压在手臂下,仅翻了三页的书都给看了去。 余清窈再也反驳不了自己不爱读书这一事实。 “我可以学着喜欢……”她垂死挣扎。 人人都说多读书是一件好事,李策自己更是对书爱不释手,书房里还有浩如烟海的书籍。 可偏偏她天生不是这块料,硬是读不进去。 没有夫妻之实,却还想维护夫妻的名分,余清窈是担心一无是处的自己哪一天就被李策提前抛弃了。 连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所作所为多少带着一些笨拙地讨好。 光线从游廊的檐下折进来,照亮余清窈的半边脸颊,欺霜赛雪的肌肤仿佛是被雨水浸润的桃花瓣,白里透出粉。 她的瞳仁在亮光下显得并没有那么黑,清澈莹润,望着人时格外真诚,像是对人不设防的幼兽。 但她明明心铸高墙,对任何人都隔着距离,惶惶惊恐。 就似乎像是一个还游离在外的飘魂,不知何处能安歇。 李策把声音放得更柔,更低,就好像任何过高的音调都会把已是惊弓之鸟的她惊跑。 “你若是嫁给我,还要违心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那就是我这个做夫君的无能。” 他很想伸手摸一摸她毛茸茸的发顶,可周围都是人,又怕余清窈这双兔子眼会变得更红,只能收起动作,将下颚压得更低,像是要和她齐平视线一般,也是为了更好的直视她的眼睛,让她躲避不开这个话题,“我说过,在我能力范围内,你有任何要求我都能满足,读不读书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可是……” “很多人是没有机会选择,不过你能选择,我也想要你能选择,自己究竟想做什么,想得到什么,什么事会真的令你高兴。”李策温和却不容拒绝地止住余清窈的话,认真道:“而不是随便什么人告诉你,你应该去做什么。” 余清窈彻底怔住了。 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这样的话。 上一世余家和李睿教会了她很多事,也要求她做了很多事。 他们教导她,身为家族的一份子,身为晚辈,身为附庸在夫君身上的妻妾,她要以家族利益、以丈夫利益为先,要处心积虑地为之筹谋。 可她自己想要什么,却是从没有考虑过的事。 手里捏着的丝绦一松,在身前荡了一荡,白玉禁步带着流苏晃出几道浅影。 是啊,她想要什么? 重生回来,她又能做什么? 余清窈心里犹如煮着一锅就要沸腾的水,咕噜咕噜冒出密集的水泡。 思绪翻飞。 她目不转睛地仰视面前的李策,那张犹如谪仙一样精致而温雅的脸朝着自己,自己缩小的身影静静被收纳在他幽深的黑眸当中,就好像他眼里只有自己。 她已经做了不同的选择,走了不一样的路,遇到不一样的人。 那是不是也可以利用自己的先知,稍微改变一点别人的路。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余清窈缓缓眨了两下眼,忍不住弯眉翘唇,暖暖笑了起来,“殿下真是臣妾见过最温柔的人。” 李策以目光描摹她的笑眼,又在她丰盈水润的樱唇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犹如蜻蜓点水般轻快移开。 “是吗?” 福吉没有直接跟着余清窈回去,而是走到姚令红身后,去查验红木匣,一一仔细对照里面的物品。 能进宫的东西都是要备案记录的,以防夹带私物,所以福吉必须要把好关,以免将来有什么好歹说不清。 最后他才接过红木匣子,抱着走了回去。 姚令红侧过眼,那堆被拒绝的书册在婢女手里纹丝不动。 书送不出去,回去不好给公爹交差,但她只是一个臣妇,怎敢与天潢贵胄叫板? 重新转回视线,深色的实木回廊上,秦王夫妇正站在一块。 男子身修玉立,女子娇小玲珑,就是不说两人身高容貌看起来如何般配,单看秦王为迁就王妃而低头垂首的姿态,就已经羡煞人。 即便已经不是太子了,可曾几何时见过这位天之骄子为人低过头? 姚令红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走到台阶下,向秦王夫妇告罪。 “臣妇自知今日是僭越,冒犯了王妃,还望秦王殿下、王妃娘娘宽恕。” 秦王若是看重王妃,那么他们这些外人无端端跑到閬园指手画脚,插手教导之责,秦王会不悦也是正常。 张阁老与她都不曾想过,秦王妃在秦王心里能有这样的分量。 这才扯出这场闹剧。 余清窈看了眼李策,有些拿捏不准他的态度,又害怕因为自己搅得他与张阁老关系变得更加恶劣,忍不住先开了口:“殿下,张阁老也是好心,姚夫人更是无错,殿下莫要怪罪他们。” “更何况姚夫人的学识名满金陵,臣妾以前也听闻过,张阁老能请姚夫人教我,也是臣妾的荣幸。” 余清窈说了一堆,身边的李策却一声没有回应,她不免有些担忧,伸出两指,轻轻勾住他垂下的衣袖,扯了扯。 李策垂下眼眸,目光擦过她扯住自己的两根纤细手指,终于开口,温声解释道:“我没有要怪罪的意思。” 余清窈放下心,“那…… ” 李策转过眸,对姚令红道:“姚夫人请回吧。” 被下了逐客令,姚令红哪敢还继续待着,带着两个婢女直接向他告退,再不提要替张阁老送书一事。 余清窈直觉姚令红这次离开只怕就不会有下一回了,松开手指就提裙往台阶下走。 “姚夫人……我、我送一下你。” 姚令红受宠若惊,只是她看不清上头李策的神情,不知道该不该拒绝,可余清窈已经走到她身边,一副非要送她离开的架势。 她只能接受,“王妃娘娘客气了……有劳了。 估摸着走到秦王听不清声音的地方,姚令红先问了起来,“王妃是还有什么事要交代臣妇?” 她自知与余清窈从未有过交集,更没有什么交情。 余清窈也是为难,不知道要如何向姚令红提起这件事,只能旁敲侧打道:“夫人,您近几年与尊堂有见面吗?” 姚令红下意识摸着小腹回想,“自嫁到金陵,有三年未见了。” “我也两年未见我阿耶了。”余清窈幽幽道。 姚令红知道这位秦王妃是从遥城来的,遥城离金陵可比离江州远多了,所以这辈子若无意外,她都很难再回遥城,而守边大将非召不得归金陵,自难相见。 “王妃且宽心,明威将军吉人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姚令红不知余清窈提起这事是为何,只是话说到这里当然要说一些安慰的说辞,“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余清窈微微一笑,点点头,“夫人所言极是,我也时常想,如我等虽已嫁为人妇,可终归还是为人子女,即便孤身一人也要好好爱惜自己,这世间虽困难重重,但是只要留有性命在,一定会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姚令红觉察出余清窈这番话古怪,好似在告诫自己什么,抚在小腹上的手不由停住。 余清窈也往她小腹上落目,“夫人要好好照顾自己,才不至让远在他乡的双亲担忧。” 姚令红站定脚步,低敛眉目,沉默了片刻才道:“多谢王妃提醒,臣妇会照顾好自己。” 余清窈不知道自己的话究竟能不能起作用。 人在冲动的时候都会忘记一些重要的事,就比如姚夫人带着身孕跳江时,不知还记不记得那将她视若掌珠的双亲。 她如今能提一个醒,或许将来姚夫人会多一份犹豫,不至于重蹈上一世的惨剧。 “既然王妃跟臣妇提了一个醒,那也容臣妇多嘴一句。”姚令红收起脸上的异色,对余清窈低声道:“在閬园之外,不要太信任宫里的人,尤其那位兰阳郡主。” “兰阳郡主?”余清窈上一世与她打过一些交道,却未发现她有什么特别,会让姚令红专登提醒她。 姚令红见余清窈还懵懂无知,不由暗暗蹙眉,只怕这位秦王妃从前两耳不闻窗外事,就没打听过宫里的事。 “郡主与秦王,青梅竹马。” 第25章 不怕 姚令红带着人离开了閬园。 余清窈回味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有些魂不守舍地走了回来。 李策还站着游廊之上,在听福吉列举张阁老送来的贺礼,眸光落在走在花影之下的少女,对身后两人挥了挥手。 福吉福安躬身退走。 余清窈听见两人离开的脚步声,才如梦初醒般仓促抬起脸,一眼就撞进李策的视线当中。 虽是温柔的目光,可却有种无形的力量,让人无处遁形,无处躲藏。 就像是张在嫩绿枝丫间的雪白蛛网,看似纤细柔弱,却能牢牢捕获撞进来的猎物。 “姚夫人说什么了,你看起来有些不舒服。“李策等着她走近,一开口的嗓音就如往常般温润动听,更何况是这样关怀的语气,无论是谁听了也会被宽慰到。 余清窈慢慢摇头,手提起裙摆,春纱渐薄,几层相叠的裙摆也能透出衬裙的颜色,抬脚时绣鞋从裙下探出,缀在鞋尖上的珠花随着主人的走神颤了颤,险些都没踩住第二道石阶,余清窈给吓了一跳,压住胸口,闷闷道:“没什么,兴许是臣妾还不习惯早起,有些头晕。” 李策伸出手臂,给她搭手。 余清窈犹豫了一下,把手伸了过去,指尖仅仅挨了一下,脚已经踩到了最上面的阶梯。 “是吗,那明日你还是多睡一会,不必随我早起。”李策没有追问,他总是给她留有余地,不会步步紧逼,哪怕他知道余清窈定然不是因为早起头晕而脸色发白。 第24节 余清窈只是随便扯了一个过得去的借口,可没有想过要毁掉刚刚立下的约定,连忙抬头道:“不用!我、臣妾慢慢就会习惯,曾经还有个大夫还对臣妾说过,日落而息,日出而作是顺应天道,是有利益身体康健之事……” 话音渐小,余清窈又挪开了眼睛,不自在地抿了下唇。 刚刚姚夫人说的话还盘桓在她脑海里,翻江倒海般。 当今太后只有一双儿女,儿子就是当今皇帝,女儿寿阳长公主则嫁给了兵部尚书,生下一女即是兰阳郡主。 作为太后唯一的外孙女,兰阳郡主在皇宫里享有与公主同等的待遇,甚至还有自己的宫室,时常留宿宫中。 所以……和秦王李策自幼相识,也并不奇怪。 可为什么姚夫人要专门提起‘青梅竹马’这四个字。 余清窈心口犹如撞钟一般,给敲了一下。 余音荡出,音波不断。 她从前身在余府,不喜欢参加宴会,能不去就不去,即便去了也不会与人攀谈。 好在余薇白喜欢到她院子里炫耀,她才能知道她与李策的一些事,虽然余微白也倾慕郎君好颜色,但她也清醒过人,从来看重的是皇后那个位置,至于谁能让她坐上皇后的位置并不是最重要。 所以才会在李策失势后果断抛弃,转而搭上李睿。 可是如李策这样的人物,在这集天下七分风华的金陵城里也能独占去三分,又怎会独独只有余薇白一人倾慕。 她只顾自己,从没有考虑过李策愿不愿意娶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占着他正妃的位。 在他心里,即便没有余薇白还可以有别人,只是……不会是她。 李策很少看见余清窈如此无精打采,这比她早上起来那会还要恹恹,像是被暴雨打蔫了的花骨朵,难免要多问一句:“你和姚氏从前认识?” 余清窈摇头。 知道自己的脸上是藏不住事,再不说些什么,定是瞒不过李策的眼睛。 可是她不想对李策提兰阳郡主的事,就强打起精神,问道:“张阁老对儿子、儿媳好吗?臣妾听闻阁老廉洁奉公、德高望重,若是子侄犯错可会包庇?” 余清窈撑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直直望着李策,就仿佛刚刚令她苦恼的问题就是这毫不搭边的人与事。 李策审视余清窈的神情,却不揭穿,耐心回答:“自然不会,老师他最是看重清名,若是子侄敢狐假虎威,冒他的名号去行歹事,第一个大义灭亲的就是他。” 余清窈得到这样的答复,心里安慰不少。 就怕张阁老是个帮亲不帮理的人,那姚令红才是真真绝望。 “你还在为张阁老的事担心?”李策打量着她认真思忖的脸庞,看起来像是因他的话放松了一些。 余清窈点头。 是,也不全是。 她担心的是,姚令红是不是在上一世因为张阁老突然去世,在张家没有了倚仗,这才走投无路。 若是张阁老没有出事,会不会让姚令红的处境也变得好一些? “臣妾上一回见到阁老时,就觉他比从前苍老了许多,不但双鬓皆白,脸色蜡黄,就连走路也不太稳当。”余清窈暗暗偷瞄李策的神色,见到他眉心微微蹙起,眼睫下垂,若有所思。 据福吉说,自从事发李策与张阁老两人再没有见过面,是以李策不知道张阁老的近况也是正常。 余清窈谨慎用语,慢吞吞道:“阁老也是在为殿下担心,但岁数毕竟大了,忧思过重对身体不好,殿下不若寄以三言两语,能解阁老烦忧也好。” 若是两人之间有什么误会没有说开,能提前沟通好,说不定张阁老就不会重蹈覆辙。 余清窈望着李策,眼睫随着呼吸眨了又眨,好似饱含期待。 李策看着余清窈的眼睛,缓缓弯了一下唇角。 “好。” 余清窈没想到李策真的如此好说话,轻易就答应了她原本以为还要大费周章的事。 她粲然一笑,盈盈水眸盛着晨光,就如雨雾晕染竹林,虽像是蒙着一层薄纱,可就是让人心旷神怡。 李策伸手轻轻拍了拍余清窈的脑袋,细密的绒发在手心蹭了几下,分外柔软。 好像两年前和她一起救下的那只小猫。 等李策挪开手转身往正院走,余清窈看着他的背影,悄悄把两只手都覆在了头顶,摸了一摸,也没寻到什么特别。 殿下为何总把她当孩子一样摸头。 是不是觉得她不太聪明? 余清窈虽然今日收获不少,但也有了一些烦恼。 尤其在回味姚夫人的话时,她又抓住了一个奇怪之处。 姚夫人让她‘出了廊园,不要太信宫里人。’ 可是好端端她为什么会离开閬园? 余清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在午后就有了答案。 今日的閬园格外热闹,这一波一波的人来,连麻雀都不敢落足门前。 太阳西斜,余晖依然耀眼,潮热的空气让人有些难受。 打着太后旗号的内官们鱼贯而入,个个笑脸迎人。 他们破天荒地是来找余清窈的。 宣完太后口谕后,大太监眉开眼笑地恭喜秦王妃,好像能得太后娘娘亲点出席寿宴,她这个秦王妃的面子很大。 说不好,还会有一番造化! 余清窈不知道造化不造化,但是想起姚夫人的提醒,她隐约觉得里面大有文章。 平白无故皇太后怎么会想起她来? 而且口谕上说的很清楚,此去李策不能陪同,她若是出席,必然是要一个人面对那些皇亲国戚。 不但要见太后还可能要见皇帝、后宫嫔妃等,都是她不熟悉却身份尊贵的人。 一想到这些令人头疼的应酬,余清窈的太阳穴就抽抽。 李策递给她一杯热茶,给她出主意:“心意到了即可,人可以不去。”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轻松。 但余清窈身为小辈又是外人,可没有李策口里说轻巧,那是皇太后,是他嫡亲的皇祖母,再怎么也不能和张阁老一样的待遇。 她幽幽叹了口气,接过李策递过来的茶。 茶雾氤氲在两人之间,仿佛拢着一层薄纱,连眉目的轮廓都变得朦胧。 “臣妾……还是去吧。”趁着喝茶的功夫,她抬起眼睫,偷偷瞄了一眼李策沉静的脸。 其实比起自己要去参加太后寿宴,他这个真正该去的却不能离开閬园的人,心里才更加不好受。 “你想去?”李策闻言略感奇怪地望了过来,他眸光微暗,将她打量了一遍,那巴掌大的小脸再配上那对莹润澄澈的杏眼,瞧着就是一副好欺的样子,让她去,他实在放心不下。 “你知道我不能出閬园,福安、福吉也不能陪着你,你不害怕吗?” 余清窈眉心紧了一下,抿住了唇。 这宫里的奴婢常年趋炎附势,可今日来宣太后口谕的太监们丝毫不敢对她无礼,原因就在于太后给了她面子,正是因为这个面子,宫里的人便会觉得秦王殿下还未到山穷水复的地步。 如果她去了,或许对李策来说,会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些,余清窈就嫣然笑道:“臣妾不怕,臣妾带春桃去就行。” 只要自己注意一些,不去人少的地方。在大庭广众之下,即便是兰阳郡主也不可能不顾及太后的颜面,来为难她这个秦王妃吧? 若是上一世的她定是不敢独自去这样的场合,但是好像在李策身边待久了,她渐渐也有了一些勇气。 更何况,她还有一个想见的人。 第26章 花钿 三天后,太后寿宴。 这日整个閬园里最开心的人莫过于春桃。 她在余府的时候是老夫人身边得力红人,整个余府的姑娘都没她自在。 如今身在閬园,统共就这么点地,每日除了吃饭再也没有别的开心事,更何况吃的还不如余府好。 她真真要闷死了。 能出去透口气,还是参加太后的寿宴,真是再好不过。 余清窈今日不能随意,一应打扮都要按着她王妃的品级来,不说服饰繁琐,单那个头发她自己就弄不成,春桃看在能出园的份上这会也‘尽释前嫌’,耐心地给余清窈梳妆。 亲王妃出席正式场合,需带九翟冠。冠上前后一束含珠牡丹,两侧是金丝纹镶嵌而制的花鬓,冠上还一座有翠色云顶,缀有明珠九颗,身上是正红色云纱对襟大袖衣,肩披深青色织金祥云凤纹霞帔,里面搭配一件绣有凤纹的鸭青色圆领鞠衣,十分隆重。 春桃虽然一直伺候老夫人,但是平时喜爱弄调弄脂粉,和小姐妹互相装扮,所以此刻打扮起余清窈也得心应手。 即便春桃对余清窈不太待见,可不得不承认她就是天生丽质,光靠这张脸足以横扫金陵,要不是她常府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美名早该传遍全城。 如今嫁给了秦王,只能困在閬园,宝珠蒙尘。 春桃拿着粉刷几乎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可为了自己的颜面,不好显得自己这般无用,便简单的在余清窈脸上扫了一层淡淡的珍珠粉,再挑了合适的地方小范围染上浅桃色的腮红。 她又拿着眉笔比划了几下,最后无奈放下,嘀咕道:“王妃的眉浓淡适宜、形状姣好,就不用再画蛇添足了。” 余清窈也在打量铜镜里的自己。 不过她没有心思放在自己的妆容上,只想瞧瞧自己的心慌意乱有没有表露在脸上。 虽然是自己决定要去太后的寿宴,若说一点也不慌张那也是假的。 昨日福吉花了两个时辰给她讲皇家里各种复杂姻亲关系,此刻她脑子还混沌一片,就怕届时一紧张,更是什么都忘光了。 余清窈垂下眼睛,搅动着自己的手指。 别的她都不怕,就有些担心自己做的不好,给李策会带来麻烦。 在戴九翟冠之前,春桃又对着镜子重新检查了下余清窈的脸,因为把刘海全部挽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很快春桃就知道缺了什么。 大旻女子喜欢在眉心贴花钿,几乎每一位贵女都会费尽心思在花钿上下功夫,譬如裁剪蜻蜓翅膀、花瓣、珍珠等物,都是不错的选择,不过春桃没有在余清窈的妆台上找到放花钿的盒子。 春桃还想去找福吉,去问问尚服局,但是给余清窈制止了。 第25节 “兴许是尚服局漏掉了,何况我平日也不爱妆点花钿……” “那怎么行!”春桃道:“公主、郡主、别的王妃个个都有,若只有王妃您没有,岂不是招人眼。”更主要的是,秦王妃身边只有她一位婢女,这一看不就知道是她的工作有失。 虽是奴婢,但是奴婢之间也是较,春桃可不想被人看轻。 余清窈没想到春桃在这件事上居然这么固执,迟疑道:“……那用笔沾了朱砂随意勾一个?” 春桃瞪大眼睛,觉得余清窈实在辜负了她那张老天恩赐的脸,也毫无争奇斗艳的干劲。 “出了何事?”李策的声音像是一汪清泉,及时化解了屋里的凝重气氛。 春桃面对秦王时不敢嚣张跋扈,连忙站好行礼,恭恭敬敬地回话。 “尚服局漏了王妃份例的花钿,现在只能徒手画一个,可奴婢画工粗陋,怕是辜负了王妃。” “殿下,其实春桃画的很好,没有关系的。”余清窈也跟着站起来,为春桃说话。 李策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余清窈的脸上,在她今日格外柔美的眉眼处顿了顿,就抬步走了过来,“我来吧。” 此言一出,余清窈与春桃同时怔住。 虽然知道皇太子的画工了得,一手丹青都能自成一派,可这眉间画是女儿家的玩意,他何等尊贵,怎能纡尊降贵做这样的事。 奈何两人都没有什么胆子对秦王说不。 只能眼睁睁看着身量颀长的男人信步走入,环顾四周,最后移步到窗边半圆榉木福字纹边桌前,长腿一曲一伸,姿态无比自然地靠了过去,指挥道: “把那盒胭脂拿过来吧。” 余清窈见他一副胸有成算的模样,只好端起桌子上一扁圆青花瓷妆盒就乖乖走到李策身前。 “走近来些。”李策不知道从躞蹀带上解下了什么,正捏在手里,逆着光望来的眼眸也格外深邃,像是望不尽的夜空。 他说话的时候,背后的风将他身上似竹似松的气息迎面吹来,仿佛要拥人入怀。 余清窈瞄了眼李策留给她的位置,那是在他两腿之间。 她红着脸慢吞吞挪了进去,越靠近,心就乱跳了起来,又怕被李策发现她凌乱的呼吸,干脆屏住了所有气息。 最后站到一步的距离,她手里托着金泥印,如临大敌般巴巴望着李策。 李策朝她展开手里之物,原来是一枚四方的印,玉身洁白,油润亮泽。 “这是我的私印,刻的还算可以,花纹也清晰,你觉得如何?” 余清窈垂下眼睛,见李策把印章底面亮给她瞧。 这不是一枚字印,而是图印。 是阳刻的银杏叶,几笔就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一片边沿卷曲的扇形叶。 好漂亮。 对于精致小巧的东西,余清窈总是喜爱的,这一枚印章更是深得她心。 “这是殿下自己刻的吗?”明明刻得巧夺天工,可李策却说的是‘还可以’,若是旁人所刻,他的评价定然不会如此低。 “是。”李策没藏捏,大方承认了。 余清窈感觉自己的心又不争气地撞了几下,仿佛里头偷偷揣了只小兔子在里头。 可她不敢在李策面前显露,只能努力藏起来,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 “……殿下亲手刻的,当然最好不过了。” 李策笑了笑,将手里的印摁入胭脂盒里,又在自己的手背上轻压了一下,擦去了边缘溢出来的颜色。 “头,低一点。” 低淳的嗓音从耳边擦过,她的耳廓就热了。 余清窈下意识就听话朝他低下头,可随着距离被拉近,她忽然发现这样面对面太难为情,尤其是看见自己慌乱的神情一览无遗地落入李策的笑眸当中,她慌张地闭上眼睛。 就像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轻笑声窜了过来,惹得她脸孔有些发痒,仿佛连气息都在撩拨她。 这样似乎更糟糕了。 闭上眼后,除了视线被挡住,其他的感官却被无限放大。 被李策那不可忽视的气息强势缠绕,仿佛陷入他温热的怀抱。 明明没有碰到,却有强烈被桎梏的感觉。 甚至一阵战栗忽然就从背脊窜起。 让她禁不住想后退。 这时两根指头固定住了她的下巴,不是很用力,但足以让她不能再乱动。 “别动,会花。” 余清窈僵在原处,只感觉额心处一凉,是那印章压了上来,又停留了几息才移开。 她暗暗松了口气正准备把头抬起,李策却没有把手松开,甚至他的脸都更靠近了一些,声音近在咫尺。 “还没好。“ 指腹点到她额头上。 余清窈紧闭着眼,能感受到李策指腹的走向,每一步都细致温柔。 李策自然温柔,因为余清窈细腻的肌肤受不得太重的力度,否则会留有痕迹。 他顺着圆印压出来的边缘,慢慢擦掉多余的印迹,余光瞥见余清窈因为紧张而轻抖的睫羽。 他以目光无声打量。 余清窈大婚那日穿得极为艳丽,可过重的妆容将她清丽秀绝的容颜也遮去了三分,今日这淡妆就正好,没有过多的修饰,反而让她的肌肤更加莹润透白,眉羽睫毛的黑,就好像工笔写意中最具灵气的勾画,轻描出美人的风骨与美丽。 小巧的琼鼻下唇瓣晕着自然的樱红色,饱胀的两片唇瓣微张,还能窥见里头些许洁白的贝齿。 像是半遮半掩的待开的花苞,里面藏着无人知晓的春色。 一直都游刃有余的李策呼吸微微一窒,理智想要挪开视线,本能却徘徊不走。 甚至那轻捏在下巴的手指有慢慢往上的趋势。 余清窈察觉怪异,忍不住睁开眼问他:“殿下,可是好了?” 李策难能可贵地在她面前惊了一下,被她直直望来的目光逼迫,仓促挪开了视线,同时松开了手。 “好了。” 余清窈下意识想摸自己的额头,未干的印迹有些凉还有些粘,但被李策及时挡住。 “碰了会花掉,去镜子前看吧。”他的嗓音有些喑哑低沉,就好像心里闷了一些说不出来的情绪,无法宣泄。 不过余清窈却没能听出他的异样,只点了点头,如蒙大赦一般快步坐回妆台前。 春桃也从镜子里欣赏了一下这独特的花钿,赞不绝口:“奴婢还没见过这种样式的花纹,真好看。” 余清窈只敢摸着倒映在镜子上的图案,唇角弯弯,夸道:“好看。” 李策还倚在窗前,远远望着余清窈因满意而翘起的唇角。 他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胸腔里充盈了满足。 第27章 欺负 大旻有逢旬大庆的习惯,今年正好是太后的甲子年。 不但皇家国戚、满朝文武,甚至封疆大吏、外藩使臣都要前来参拜。 只是这样的盛会与余清窈的阿耶无关。 北边的蛮夷一年中有半数以上的时间,无间断地骚扰边境,只有冰封雪冻的日子才能令他们安分一些。 余清窈早知道此次是见不到阿耶,倒也没有显得特别失落,对前来接引她的内官浅笑致谢。 小内官刚刚有意告知她,就是怕这位秦王妃万一在寿宴上见不到亲人会失落,现在看见她能够坦然接受,说明这秦王妃还是沉得住气的人,也就放下了心。 遂又说道:“太后娘娘对秦王妃一直很好奇,起初还担心秦王妃不适应宫里生活,若是不巧生了病,这次就也没机会见着了。” 余清窈冷汗都要落下来了。 倘若她想拒绝参加寿宴,那么能给出的理由无非就是生病。 可听小内官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似乎太后娘娘原本以为她会称病不来。 假如她真的称病,以太后这般精明的人又怎能猜不出真假。 余清窈诚惶诚恐,“蒙太后娘娘照拂,臣妾在宫里无有不适,今次得娘娘记挂,感激涕零,自是要当面跪谢太后娘娘的恩情。” 小内官见余清窈如此上道,眼笑眉飞,“王妃真是聪慧机敏,太后娘娘想必会对您一见如故,钟爱有加。” 余清窈捏住手里的纨扇,含笑接过内官的奉承话。 上一世,在她刚被定为楚王妃时,宫里的内官也是这样和颜悦色,可后来她失了名节,只能沦为侧妃,他们马上就换了一种面目。 所以余清窈从来不敢轻信他们的迎合奉承话。 夹道两边树荫如盖,花香怡人。 这是宫城里最重要的道路之一,可直接由西华门直通到奉天殿、太极宫。 而閬园正处于这条宫道的西侧。 还未到正午,阳光已经有了灼热的温度。 宫道边上正停着两顶妃红色华盖樱桃木的轿撵,垂幔撩开,其中一位身着礼服的少女拿着纨扇对自己猛扇着凉风。 “你怎知道秦王妃今日也会来?万一她不肯来,本公主岂不是白等了?”说话的人正是七公主华昌。 另一个轿撵里端坐着一位年纪和她相仿的少女,从垂幔里露出一张精心修饰过的芙蓉面,不甚肯定道:“是睿哥哥告诉我的,既然是皇祖母下的懿旨,她难道还敢不从?” “秦王妃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就是奇怪你什么时候和我大哥好上了?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华昌公主撇了撇嘴,“肯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别这样说,睿哥哥也知道我一直都喜欢太子哥哥,他肯定只是关心我罢了。”兰阳郡主连忙解释,生怕华昌公主以为自己移情别恋,“我可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小人。” 这话也把余府的大小姐余薇白拐着弯骂了一句。 第26节 华昌公主却摇摇头。 没救了。 “快瞧,那是不是皇祖母宫里的黄内官?”兰阳郡主压根没有注意华昌公主的神色,而是高兴终于等到了人。 “自然是了。”华昌公主没好气道。 黄内官随着轿撵点头哈腰,单看个后脑勺就知道此人现在面上应该是怎样一副神情。 定然是喜眉笑脸,像个喜庆的泥塑娃娃。 “她、她就是余清窈?”兰阳郡主此前没怎么见过余清窈,对她印象一直不深,今日第一次注意就给她带来了极大的冲击,忽然说不出话来。 “对,就是她,我早跟你说过了,她长的又不差,你想靠脸艳压她是行不通的。”华昌之前见过余清窈,此刻兴趣缺缺地打算瞄了一眼,但这一眼她就呆住了。 春光明媚,可轿撵里那人粉面桃腮,杏眸潋滟,隆重的九翟冠压着她的头上,给她清艳的容颜平添了一些端庄,就好像画上的神女一样,让人不敢亵渎。 愣了半晌,华昌公主好不容易收回神,目光正好就落在了余清窈的眉心花钿上,这个图案一看就不是司服局中规中矩描出来的花纹,可又离奇,总觉得似乎在哪见过,就喃喃道:“她眉心的那花钿有些眼熟。” 一边的兰阳郡主早也看到了那花钿,此刻低头解开腰间的香囊,又从里面抽出了一片薄纸,最后颤抖着小手,小心翼翼地展开。 华昌公主探头过去,“看什么呢?” 兰阳郡主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抽了抽鼻子:“太子哥哥还在东宫的时候,我有一次在地上捡到一张他的废稿,上面盖有他的私印,听说是他亲自设计雕刻,这全天下独一份的样式。” “然后?”华昌公主不知她牛头不对马嘴在讲什么,忽然提起这个做什么。 兰阳郡主把手里精心保护好的纸亮给华昌公主看。 “你看这个,你再看她头上那个!” 华昌公主只匆匆瞥见了一眼,兰阳郡主已经抽泣着缩回自己的轿攆里,顺手还把垂幔都扯了下来,挡得严严实实。 虽然只看了一眼,可是华昌公主总算知道这眼熟感是哪来的了,还不是从前太子的手稿上见过,脑子里依稀有一个印象。 竟然就是太子的私印。 她也奇怪,嘀咕道: “从前四哥对谁都谈不上亲近,世家贵族的贵女无不例外,人人都说这余清窈不过是趁着四哥失势,无法抗拒才得以嫁进去,这般情况下,焉能有好脸色?莫非是大家都看走眼了?” “别说了!快走!”兰阳郡主哪能受得了这个,当即呜咽出声:“我不信太子哥哥会对她如此好,其中定然有蹊跷!说不定是她偷了太子的私印故意为之,如此不知廉耻之人,我定不会要她好过!” 华昌知道自己这堂妹性子如此,只挑了挑眉,没有反驳她的话。 可她却在心里想,秦王的私印哪是那么好拿到手,更何况是这样堂而皇之顶着出门? 宫人在兰阳郡主的哭泣声中噤若寒蝉,抬起轿攆就赶着离开。 只有华昌公主还往后头閬园等人身上多望了几眼,像是突然好奇起来。 国之大宴,都会在奉天殿举行。 殿内皇亲国戚、权臣重臣齐聚一堂,还有许多装束奇特的外藩使臣,操着不太流利的大旻官话左右逢源。 这次余清窈作为秦王妃,坐席自然与余府不在一块,而是在皇亲当中,位置还算靠前。 坐席的位置按照长幼划分,所以她与李睿仅隔了两张桌案。 两人中间是皇帝长女新都公主和她的驸马,然后是皇三子越王与王妃。 余清窈坐下时李睿正在喝酒,听到声响,抬眸看了一眼,瓷白的酒盏在他手指间险些捏了个粉碎。 此情此景怎能不叫他心生愤懑,若非那日出了差池,如今的余清窈应当是坐在自己身侧,被称作楚王妃,而不是听着别人唤她秦王妃。 余清窈还未坐稳,从黄金台上就走下一位手臂搭着拂尘、身着紫红色圆领袍、白面斯文的宦官,在她席位前细着嗓音道:“秦王妃,咱家奉太后娘娘之命,特来请王妃娘娘。” 皇帝身子还没好全,不宜受累,今日太后寿宴就交由司礼监全权负责。 司礼监在宫里权利极大,不但能批答奏章、传宣谕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替皇帝主持大局。 而眼前这位更是了不得,虽然余清窈之前没与他打过交道,可也认识他。 司礼监掌印大人,赵方。 也就是福吉、福安两人的义父。 “有劳掌印大人。” 太后召见,余清窈岂敢不从,连忙提裙起身。 顺势而起时,视线往上抬,余清窈留意到赵方的目光似乎在她眉心顿了顿。 不过很快他就挪开了,宛若什么也没有发生,细声道:“不敢,王妃随咱家这边走。“ 赵方在旁引路,姿态是不卑不亢,没有像那些小内官一样奴颜婢膝,他走路时腰板挺直,犹如清风劲节的士子。 余清窈好奇打量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这位掌印大人生的十分俊秀,若是不知道他身份,光看他的仪容姿态,想必会认为他是世家大族出生的宗室子弟。 “王妃娘娘有何见教?” 余清窈这样稚嫩的人,一举一动都难藏踪迹,更何况能用二十年一步一步爬到掌印太监的能人,所以几乎就在余清窈往他身上落眼的时候便发现了。 虽是宫里独揽大权的权宦,可赵方并不严肃,相反他笑容满面,只是那笑分明看得出并未达心底,不过浮于表象。 余清窈讷讷道:“久仰掌印大人威名,难免好奇,是以冒犯了掌印大人。“ 赵方和颜悦色道:”王妃言重了,不过皮囊,王妃娘娘若觉得还看的过眼,那是咱家的荣幸。” 赵方虽然是这样说,可余清窈也不敢再看。 两人不紧不慢走上黄金台。 一步一景移。 直到珠光宝气,翠羽明珠皆映眼帘,热闹喧嚣的声音也如热浪扑面而来。 “皇祖母你看七姐她送的这礼,分明就是借花献佛!” “对啊,咱们皇祖母可不就是菩萨心肠,就当我是献佛,怎么了?” “好不要脸面,皇祖母皇祖母您快看,我专程从延叔公手里好说歹说要来的这幅山居茶花图,您可还喜欢?” 一听到这,原本还笑吟吟的太后脸色突变,连带着周围哄闹的声音也如潮水褪去。 十皇子李珵不知所措,把自己姐姐、表姐等人看了一个遍,唯独端坐在一旁的贵妃面上露出一些知情的神色。 可他不好去问贵妃,只能忐忑地问太后,“皇祖母,可是珵儿的这份礼不合心意?” “……没有的事。”太后反应过来,摸了摸十皇子的头,笑着道:“这礼皇祖母很喜欢。” 虽然皇太后没有说什么,可大家分明都察觉了这幅画对太后而言,寓意不同。 这个时候赵方走上前,细声禀告:“太后娘娘,奴婢把秦王妃请过来了。” 皇太后顿时松了口气,眉眼带笑望了过来,先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额头上的花钿上打了个转,笑着道:“哦,这就是老四的王妃?” 余清窈上前两步,规规矩矩行叩首礼,头冠沉重,她也很难把这个动作做好看,旁边不知何人嗤笑了一声,令她更加慌张。 “臣、臣妾见过太后娘娘,贺太后娘娘,人、人寿年丰,鹤算筹添……嗯,福寿绵延,松柏齐肩。“1 原本背的滚瓜烂熟的词也给她说的磕磕绊绊,话未落,脸已经红透了。 “是个模样标致的孩子,看着与老四也般配。”皇太后没有多说什么,只笑眯眯让旁边的宫人扶她起身。 起身后余清窈又转了半个身,向齐贵妃行礼问安。 齐贵妃也夸赞了几句客套话。 虽然这一世她与楚王的关系未到那一层,可齐贵妃审视的目光还是让她芒刺在背。 好在这时候一个娇俏的声音解救了她。 “秦王妃姗姗来迟,可是带了什么好东西给皇祖母贺寿?” 宫人把余清窈带来的贺礼送了上来,是李策为她准备的,一串足有一百零八颗的金叶紫檀佛珠,被盛放在铺着绸缎的托盘里,显得每一颗佛珠都温润细腻,不似凡品。 皇太后礼佛,这件礼物既稀罕又合她心意,她欣然收下。 旁边那少女却又‘啧‘了一声。 “倒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就站在余清窈身边的赵方忽然恭敬道:“郡主有所不知,这金叶紫檀乃是悍尔答的国树,世上仅存一棵,一枝一叶都极其珍贵,非钱帛可比拟其价值。” 李珵因为收了他四哥的好处,此刻也站出来为余清窈撑场子,叉腰道:“听见没,这份礼很贵重的!” 兰阳郡主不知余清窈何时收买了赵方和李珵,她一人难敌,气得说不出话:“我!……“ “兰阳可听见了,少说几句,免得惹人笑话,这能有一百零八颗如此品色的佛珠,想必是秦王费了心力。”一位与齐贵妃年纪相仿的贵妇走来,斥完自己的女儿后,又对皇太后道:“母后,都怪女儿没管教孩儿,才在这里胡言乱语。” 赵方向来人行礼:“见过寿阳长公主。” 余清窈一惊,跟着行礼问安。 寿阳长公主‘嗯‘了一声,从两人身边经过,目光也在余清窈额头上微微停顿了下。 余清窈察觉到刚刚掌印和寿阳长公主看的都是李策的那枚印章,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口涌出一丝暖意。 难道这是李策特意的? 兰阳郡主气鼓了脸。 皇太后摆摆手,“小姑娘家活泼,话多难免会有疏忽,不算什么大事。” 余清窈听着皇太后的话,目光不由往兰阳郡主身上落去。 见她约摸二八年华,鹅蛋脸,脸庞白净,秀眉凤目,此时唇瓣微撅,显出一副娇蛮的模样。 到底是千娇百宠长大的贵女,即便在皇太后面前也有骄横的底气。 兰阳郡主在亲娘身上受了气,扭过头对余清窈一瞪眼,越发瞧着她眉心的花钿不顺眼。 旁边的华昌公主乖巧道:“皇祖母,离着开宴还有些时间,不若我们去园子里转转吧。” 皇太后笑笑:“哀家还要接见百官和使臣,你们这些孩子去吧。” 公主皇子们便都起身告退,余清窈混入其中,趁机告退。 兰阳郡主没打算让她逃了,盯着她道:“等等,秦王妃与我等年纪也相仿,既然无事,不若同我们一起去园子里玩耍。” 余清窈即便没有得姚令红提醒,也绝不会和这些皇子公主一起玩。 “多谢郡主,妾今日不太方便,就不去打扰诸位雅兴了。” 兰阳郡主被拒绝,脸就拉了下来,冷冷道:“秦王妃有什么不舒服的,可以叫太医来看。” 第27节 余清窈没料到兰阳郡主居然这样都不肯罢休,颇有些惊慌。 “算了,人家不想去,强求有什么意思。”华昌公主走过来,把兰阳郡主扯走,“走了走了,待会寿阳姑姑又要说你了。” “可是!”兰阳郡主没想到给华昌公主拆了台,本就不高兴的脸变得更加难看。 华昌公主在她耳边说:“你小心些,没看见刚刚赵掌印和皇祖母的态度在看见余清窈头上的花钿后就变了吗?这你还不懂什么意思?” 有惊无险,余清窈安然无恙地回到坐席上,大松了口气。 原以为很难度过的关也不过如此,也让她颇为意外。 虽然兰阳郡主针对她,好在她也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不利,只要不随她单独去别的地方,想来不会有危险。 这个同样适用在楚王李睿身上。 固然他目光灼灼,可是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很快百官依次入殿拜见皇太后。 余清窈目不转睛地看着,生怕错漏一人。 终于,她等到了。 镇国公徐默。 她阿耶不能亲眼看见自己的近况,可是身为阿耶义兄的镇国公定然会如实传达给他。 虽然秦王应允会为她送信,可她还是想见一见镇国公,若是有机会能说几句话,也好问一问阿耶的近况。 不过显然在大殿上不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徐默虽见余清窈对他眼巴巴望着,可礼节上却不容他在这个时候停下来,去和亲王正妃搭话。 但能亲眼得见她的神情状态,就知道她在閬园并未吃苦头。 虽说秦王那人初接触时看起来温润有礼,实则却并非一个简单的好人。 好在他极为护短,若是被他认定的人定然会保护得好好的,若有人胆敢,就等着尝他的手段。 远远对余清窈点了点头,徐默随着太监前去为皇太后祝贺。 余清窈虽然有些失望,可好在镇国公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 阿耶收到她婚讯的时候定然会很吃惊自己会嫁给废太子,她只能日后在信里为他解释一二。 太后寿宴的规章十分冗长,余清窈跽坐在席位上都有些难耐,一直告诫自己只要熬过这段时间就好了。 偏偏这个时候一位宫婢走过来,在她耳边说道:“王妃,您带来的那名婢女在殿外冲撞贵人了!” 余清窈一惊。 春桃虽然胆大妄为,可是却也是个很惜命的人,怎会不小心冲撞人? 那宫婢看她不动,急切道:“王妃娘娘,你若再不去救,只怕那位姑娘没命活了。” 余清窈并非不想救,只是多想了一下,宫婢催得急,她更觉蹊跷。 不过春桃是她带出来的人,若是放任她不管,余清窈也做不到。 她留了一个心眼,对旁边的越王妃说了一声自己随宫婢出去了,若是有人寻她,也知道她的去向。 越王妃与她一样,阿耶也是一方领军的大将,被送到金陵城后就嫁给了越王为妃,两人也算是惺惺相惜。 是以,越王妃极为和气地应下。 余清窈跟着宫婢来到奉天殿西侧的西花园。 还未走进去,就听见一群女子或娇或嗔的声音,正在里面打闹戏耍。 余清窈冷不丁想起兰阳郡主这号人物。 不会如此巧吧? 可偏偏就是这样巧,兰阳郡主也是第一个发现余清窈进来的。 “秦王妃不是身子不适,怎么又跑出奉天殿了?” 余清窈虽然年岁和她差不多,可到底已经是亲王妃,身份地位在,即便心里慌张,可脸上不能露怯。 “我的婢女春桃听说冲撞了贵人,特来问个清楚。” 她捏着纨扇柄,呼吸也略急促,话说完额头上就浸出一层薄汗。 明明太阳底下照着暖洋洋,但是一阵风吹来,她还是觉得骨子里都是冷的。 兰阳郡主拍拍手,让其他人让开。 “你说的可是她?原来是你的人,我就说嘛,怎么如此不懂事。” 余清窈从分开的人群,看见不远处的春桃竟给人五花大绑捆在了树上。 “王妃!王妃救我啊!”春桃哭得涕泪横流,毫无仪态,简直像是被吓破了胆。 余清窈看兰阳郡主似乎并不会阻拦她,抬脚走了过去。 旁边的华昌公主还想要开口对她说什么,可兰阳郡主却紧紧抱住了她的手臂,没让她开成口。 余清窈快步走到春桃面前,把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好似没有瞧见外伤。 不过也是,这些贵女也不敢在皇宫里滥用私刑。 “这到底怎么回事?”她柔声问。 春桃一边大哭一边摇头:“我没有!王妃!奴婢只是在殿外和其他宫婢说话,没有冲撞贵人!” “好你一个胆大包天的贱婢,我们这么多人难道会冤枉你一个?”兰阳郡主哼了哼,又对余清窈道:“你这个婢女满口谎言,若你管教不好,可以交给宫正司处置。 余清窈转过身,面对一干贵女看热闹的眼神,只恨不得挖一个坑把自己藏起来,可若她走了,春桃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 捏着扇柄的手指紧得关节都泛白,余清窈抿了抿唇,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看着兰阳郡主,缓缓道:“春桃是我带来的人,若是有哪里做的不好,我代她给诸位赔罪。” 兰阳郡主耸了耸眉,“我们怎敢要秦王妃赔罪。” 余清窈深深吸了口气,正要问她到底想怎样。 身后的春桃突然一声尖叫,令她忙不迭回头,这一眼她都被吓得失了魂,身子往旁边一躲,竟然一个不稳就摔倒在了地上。 额角擦过旁边的花枝,留下一阵刺痛。 “蛇!蛇!——救命啊!——”春桃的肩头不知道何时居然盘踞了一条指头粗的青色小蛇,正朝着众人吐着蛇信子。 春桃最怕虫蛇之物,现在吓得面无人色不说,两股战战,几乎要昏厥过去。 余清窈这一摔,身后嗤笑声不断。 她一时头晕目眩,就用手捂了下额头,发觉手掌也抽痛不已,挪下来一看,果不其然擦破了皮,渗出了血丝。 春桃已经吓得胡言乱语,余清窈却在这个时候镇定下来,抬头仔细辨别了一下那条蛇,只见它头呈椭圆形,也没有明显的毒牙,并不是毒蛇。 她撑地起身,除了身上疼之外,心里也极其委屈。 仿佛又回到上一世,因为自己失势落魄了,被人逮着机会就欺负,若是寻不到错就欺负她身边的知蓝,以此来让她难受、痛苦。 顾不了伤处的疼,她快步走到春桃身边,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伸手掐住青蛇的头颈,倏地往兰阳郡主等人的脚下一甩。 众人固然知道这是没毒的蛇,可是这腻滑冰冷的动物谁不怕,顿时满园的尖叫,互相躲闪推搡,场面乱成一团。 里面夹杂着兰阳郡主气急败坏的声音:“余清窈你是不是疯了!” 余清窈喘着气,含着泪,“你们也知道怕,为何还要用这种东西来伤害别人,若是你对我有什么不满,直言就是,不必大费周章,欺负我的人!” 兰阳郡主不慎被人撞倒在地,头冠歪了,衣裙也脏了,好不容易被两边的人扶起来,恼羞成怒,“你、你,我要去告诉祖母!你欺负人!” 余清窈一怔。 她险些忘了兰阳郡主能有这样的胆量,靠的就是皇太后在身后为她撑腰,若真到皇太后跟前,她只怕没有半分胜算。 “闹够了没有。”这时候一道不耐的男声传了过来。 “楚王?楚王怎么也来了!”众女惊讶声不断。 兰阳郡主气呼呼地爬起来,扶着头冠道:“睿哥哥,你来的正好,你看她,她把我们这些人都弄得这样狼狈,衣裳都脏了!” “是啊!是啊!她是秦王妃也不能这么跋扈吧!” “是不是仗着背后有人撑腰,就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 众女忙不迭先告状。 余清窈眼睛也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们众口铄金,倒打一耙,她如何才能辩解。 李睿抬眸看了余清窈一眼,大步走上前,倏然往余清窈身边一站。 “别说笑了,你们这么多人,能被她一个人欺负?太阳都能打西边出来了。” “睿哥哥?”兰阳郡主瞪大双眼,不敢置信,“你竟然帮着她说话?” “难不成还帮你去皇祖母面前添堵?”李睿冷哼了一声,目光把在场的人扫了一遍,他是武将,那眸光自然带着煞气。 谁被他眼风刮到不要起一身战栗。 “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都该清楚,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兰阳郡主从起初的震惊转到气愤,再被李睿这一呵斥,面子再也挂不住,抹着眼泪就跑走了。 她一走,其余贵女也只能跟着如潮水一般,转眼就退了个干净。 华昌公主是走在最后的,她奇怪地看着楚王和余清窈,直到被李睿瞪了一眼才收回视线,提步离开。 余清窈手指还在发着抖,忽然眼前阴影投下,李睿已经站着自己面前。 他掏出一块眼熟的帕子,递到她面前,惋惜道:“你看,在你被人欺负的时候,李策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说完,又咬着牙盯着她额头上那枚银杏纹的花钿,属于李策的东西就这样堂哉皇哉地亮在他眼皮底下。 这是要威慑谁?告诫谁? 他还以为自己是东宫的皇太子,什么人都要看他眼色行事吗? 余清窈浑然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也没有注意他不怀好意的目光,她只盯着李睿递过来的帕子,其中一角上面绣着的睿字,那是她的针线。 她都快忘记这一年来自己给李睿做过多少帕子,如今他还随身携带着…… 她想也不想,猛然从他手里抽走帕子,转身就去解春桃身上的绳。 第28节 “以后这样的事只多不少,你难道都能忍的了?”李睿得不到她的回应,不由拔高了声音追在她身后。 余清窈不想和他说话。 扶起春桃就往园子外走。 “清窈,我会照看你,我比李策更适合你,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余清窈强忍着眼泪。 他不会的,他不会照看她。 这世间除了阿耶以外,没有人会毫无底线信任她,照看她。 “秦王妃!”几个小内官急冲冲寻了过来,看见余清窈和春桃的无事才抹了抹额角的汗,连忙道:“奴婢们是赵掌印的人,王妃娘娘可是有什么事?” 兰阳郡主离开的方向正是他们来的方向,能有什么事不是一目了然,只是余清窈能理解,他们这些小太监不敢对贵人如何,而赵掌印在这百忙之中还能想起她,她便十分感动。 “……我无事,多谢掌印大人的关心。” 楚王见有人来,不好再继续紧跟,在后面几步开外,皱着眉头。 没过一会,正在轮值的禁军也找了过来,一见余清窈两人这样狼狈,大步上前,恭敬地询问了几句。 余清窈愕然,不知道自己何以引起禁军的关照,口里说着无妨,也谢过了这位热心的禁军统领。 小内官们都怕再生事端,一路护着余清窈回去。 余清窈叮嘱春桃找个人少的地方躲着,别再给兰阳郡主逮着了,这才回到奉天殿,强打起精神,一直熬到了散宴。 夜色微凉。 回閬园的一路,春桃都格外安静。 今天发生的事把她吓坏了。 快到閬园门口,春桃才咬着唇,泪眼婆娑对她道:“对不起王妃,是奴婢给您惹了麻烦。” 余清窈原本可以不用管她的。 两人本就不亲近,更何况她曾经还猖狂无礼,可是余清窈偏偏还是来救她了,甚至不顾自己安危抓走了那条盘踞在她身上的蛇。 春桃虽然在余老夫人院子里很受宠,可是也未见过有哪一个主子会这样待一个奴婢。 这还是余清窈第一次听春桃对她服软,不由也软下嗓音,安慰她道:“其实那条蛇没有毒。” 春桃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管有没有毒,奴婢最是怕蛇,是王妃救了我,可她们实在做的太过分了,若是毒蛇,万一伤到王妃了怎么办,一定要告诉秦王殿下知道才是!” 余清窈将手搭在扶手上,朝她倾身,叮嘱道:“春桃,这件事不要告诉殿下,好吗?” 不说如今秦王还有多大的权势,对方又是他姑姑的女儿,而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渊源她都不知晓。 冒失向他求助,若是自作多情,岂不是难堪。 “你知道以我之能,不能替你讨回公道,往后我们少出閬园就是了。” 春桃顿了一下,也明白余清窈的难处。 咬住下唇,还是含泪点头。 到达閬园。 身心皆疲的主仆二人穿过前院,在进正院前停下来了,余清窈又让春桃检查自己周身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在回来前春桃已经为她整理过,但现在她还是仔细看了看。 “一切都好。” 余清窈弯了弯唇,就好像今日没有发生半点不愉快,说道:“你去休息吧,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春桃知道自己眼睛红肿,余清窈是不想让别人看见她这样,低头道是,匆匆离去。 余清窈整理了一番心情,缓步走回正院。 天色不明,焰火的硝烟还在皇城的半空没有消散,皎洁的月亮也被拢上了乌烟。 李策似是听见她的脚步声,从屋里推门而出,广袖博带,直直迎着她走来。 就好似是一直在等她一样。 余清窈不知不觉就停下脚步,银杏叶在她头顶上簌簌响动,仿佛是一些细微的情绪从禁闭的心房蔓延出来。 李策驻足在她身前,低头打量,“今日可还好?” 余清窈抿唇浅笑,黛眉乌目娇俏动人,柔声回他:“臣妾今日一切都好,太后娘娘待人慈祥温和,其他娘娘也和善,公主皇子也十分热情,臣妾还见到了十殿下,他送的礼,太后娘娘十分满意,不过,自然殿下准备的太后娘娘最是喜欢。” 说到这,余清窈眼睛都亮了亮,“臣妾还见到了赵掌印,掌印大人也十分照顾臣妾。” 话越说越多。 余清窈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把宴会上所见所听一一讲给李策听,就好像一切事物在她眼睛里都是美好的、新奇的。 李策一直含笑听着,像是有一整夜的好耐心,直到余清窈都觉察出自己说得似乎太多了,反而显得格外不自然,才悻悻地打住了话。 青翠的银杏叶被晚风吹得摇摆不定,放置在长桌上的蜡烛,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亮光。 烛火摇曳,脸上的光也随之晃动不止。 就像是一些没有宣泄的情绪在左右摇摆。 李策忽朝她伸出手,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精致,温润的指尖轻轻拨开从她发冠里散下的碎发,露出没能完全愈合的红色擦痕,声音低低,缓缓问道: “谁欺负你了?” 他的嗓音虽然轻柔,可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肯定,不容人狡辩。 余清窈呼吸瞬间停滞,才抬起惊异的目光,忽然间,止不住的泪珠就从脸颊滚落,像是绷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接连往下掉。 她本可以忍住的。 但是李策一句话,轻易拆穿她的伪装,心里的委屈顿时像是捅破了天而下的那一场暴雨。 汹涌磅礴,彻底把她淹没。 微凉的指尖被滚烫的泪珠浸润,李策藏匿在阴影里的眼眸倏然变得幽深可怖。 “告诉我,是谁?” 第28章 坠入 清凉殿里灯火通明, 犹如白昼。 春桃一人跪在中央,噤若寒蝉。 才讲述完今日发生的事,这殿里的氛围让人遍体生寒。 不说刚刚冷着脸出去的福安, 就是平日笑呵呵的福吉眼下也是满脸严肃。 余清窈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浓密的睫毛上还湿润润的,不堪重负地垂下, 显得分外可怜。 因为李策一句话,她就哭了很久。 不但哭得头昏脑涨不说,而且还把自己先前说的话全给推翻了。 因为,她今日过得一点也不好。 春桃拼命垂下脑袋, 几乎都快折到了胸前,好像是被无形的大山压住, 抬不起来一般。 不但是来自秦王殿下身上的威压, 还有就是她答应过余清窈不会说出今日的事, 可还是没有挨得住秦王的的一个眼神,所以食言了。 余清窈望着李策, 几番欲言又止, 不敢开口为春桃求情。 李策拧起一块温热的白布, 抬起狭长的凤眸, 都不用言语,就让余清窈看的分明。 她坐在罗汉床另一端,手肘撑矮几上, 乖乖把一直攥紧的拳头伸了过去,慢慢打开。 “其实臣妾已经用酒消过……“随着手指张开,余清窈定了定神, 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手掌上还缠着一块帕子。 因为要穿礼服, 早晨她就把荷包等私物取下了, 以至于后来她摸遍袖袋也找不到东西能包住伤口,所以用的还是从李睿那里拿回来的那块帕子。 本来她是打算一回来就扔掉的。 可是接连发生了不少事,她哭得眼睛鼻子都是红的,现在脑子里还像是装满浆糊,哪还记得有这回事。 她下意识想合起手掌,掩饰这个错误,可李策的目光已经落了下去。 余清窈手指半张半屈,僵在半途。 “今日楚王也来了……” 此情此景,应当是要解释清楚,可她嗓子发哑,嗓音都显得发虚,“帕子的事……” 他们两人还从未当面谈起过楚王。 余清窈是不知道如何开口,而李策的表现的又好似从不介意。 毕竟他们两人原本并无深情,又何来的介意。 果然李策打断了她的话,低声道:“没关系。” 他也未抬眼看她,只是用指尖解开活结,抽出来后揉成团,往旁边随意一丢,看似随意,却扔得极远。 丝帕轻盈,没有什么重量。 可却将低头扮鹌鹑的春桃吓了一个激灵。 就好像刚刚落在她眼前的并不仅仅是一方轻盈的丝帕,而是一声巨雷。 她受惊抬头,可晃入眼帘一幕又让她不由怔住了。 秦王清隽矜贵,龙章凤姿,明明是人上人,却在这里做起了伺候人的活,他托着余清窈的手掌,用湿巾一下又一下轻拭着掌心。 低头敛目的认真模样像是自己在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如此专心致志,一丝不苟。 很难不让人多想。 春桃像是突然窥见了什么隐秘之事,忙不迭地重新低下头,同时心里生出了一些侥幸。 即便秦王生气了,可待王妃依旧温柔。 或许看在王妃的面子上,也不会对她惩罚。 第29节 更何况欺负王妃的人另有他人,秦王越是生气,就表明那些人越会倒霉。 这是春桃巴不得看见的事。 比起春桃的心安,余清窈反而更加紧张。 因为李策不再出声,她也只敢悄悄打量他。 留心观察之下,才发觉其实李策长的并不是一副温柔相。 眉峰凌冽,凤目狭长。 大概就是阿耶口里说的那种睥睨傲物之相。 若非他时常眉眼带笑,脾性温和,恐是无人敢近他的身,与他亲近。 擦干净伤口,李策又用玉片挑了膏药均匀地抹了上去,也不知道膏药里面含了什么成分,使得伤口凉凉的,擦伤处的灼疼顿时减轻了不少,再包上干净的纱布,伤口便彻底看不见了。 “好了。” 李策放下手里的东西,旁边一直等候的福吉连忙上前收拾。 余清窈抽回手,小声道:“谢谢殿下。” 不一会,福吉就收拾好药箱以及铜盆,带着春桃一起出去了。 屋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李策没有起身离开,余清窈也坐着不敢动,只是把侧过去的身子扭正,两脚拘谨地踩在脚踏上,像一个犯错的孩子。 受了伤的手掌搁在腿上,淡淡的药草清香扑鼻,让人心情都平静了许多。 仅仅几息的时间就仿佛轮过了四季,长得让人窒息,终于挨不住这沉闷的气氛,余清窈小心翼翼地撩起眼皮,朝李策唤道:“殿下?” 李策转过脸,温声回应:“何事?” 见他还肯搭理自己,余清窈小松了口气,她揪着垂在身前的一缕长发,轻声说道:“臣妾还以为殿下在生臣妾的气。” 李策凤眸映着火光,眼底半边明亮,仿佛黑暗里那耀眼的金乌在天地一线之间,不知是要高升的旭阳,还是就要沉没的夕阳。 他唇角弯起,像是要微笑,但是那弧度太浅,浅得像是一晃就逝去的涟漪,“我为何要生气?” 余清窈眼睛轻眨了几下。 正要说不生气就好。 李策黑眸深沉,像是化不开的浓墨,凝视着她,又缓缓开口:“清窈,你觉得我不应当生气吗?” 他问得认真,语气也很轻,不像在责备人,可是却让余清窈忽然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今天的秦王殿下,好似有一点不太一样。 “今日实在太奇怪了! 兰阳郡主好不容易撑到寿宴结束,也是抱着满腹委屈。 这个时候她最喜欢去华昌宫里抱怨,于是散宴后和寿阳长公主一顿撒娇,说自己又是头疼又是腿酸,不愿舟车劳顿回公主府,才得了允许,留在宫中。 华昌公主坐在绣凳上对着铜镜通发,兰阳郡主就抱着床柱幽怨地望着她的背。 “不但睿哥哥奇怪,今天你怎么都没有帮我说一句话。” 这是在怪她没有站在她一旁。 华昌公主放下犀牛角梳,拖着绣鞋懒洋洋走过来,往她旁边一坐。 “兰阳你有没有点脑子,这么多年了,还不懂吗?” 兰阳郡主听了这话正要发火。 华昌公主把手边的枕头扔进兰阳郡主怀里,自己靠着另一边的床柱上舒舒服服道:“你是寿阳姑姑唯一的女儿,皇祖母那么疼爱寿阳姑姑,更是疼爱你。你爹又是兵部尚书,有权有势。你呢,和四哥又打小熟悉。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撮合你们两?不但寿阳姑姑不同意,皇祖母也从来不提,你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兰阳郡主皱着眉,好像是头一回认真考虑起这个问题。 “他是太子,文韬武略无所不通,是哪里不好了,我也是奇怪为什么我阿娘就是不同意!” 华昌公主用脚踢了踢她,有几分嫌弃:“你自己没眼睛看,没耳朵听?整日在金陵城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 今上虽然有十个孩子,可是公主却仅有两位,长公主年岁和华昌差得大,小时候也不曾玩到一块,所以华昌与兰阳郡主就是一起长大。 说刁蛮霸道两人是半斤八两,沆瀣一气,可华昌时常还是颇为不解,自己这个表妹要样貌有样貌,要身份有身份,为什么就是脑子不好使。 “你倒是说为什么呀!”兰阳郡主把手里的枕头扔了回去,气呼呼道:“我是不知道,你们也不曾说。” 华昌公主把枕头拍到一边,自己坐直了身,“就你这个脑子如何拿捏得住四哥,到时候死都不知道如何死才是。” “你觉得他处处都好,那是因为你还没看过他可怕之处,而且正是因为你笨,看不透他,他才对你宽容几分,待你温柔几分,你就当他对你与众不同了?”华昌公主昂了昂下巴,竖起手指比划了一个六的字样:“你可知道从前金陵城六成以上的姑娘都思慕当初的太子殿下,为何最后能和他定亲的是次辅余家的余薇白?” “为什么?”兰阳郡主凑上前,因为华昌把声音压得很低,再小一些她就快听不见了。 “因为其他人家的姑娘她不敢啊。”华昌小声道。 “为什么?”兰阳急急追问,恨不得把华昌敲一顿。 一句话断成几截说,这是要憋死她不成。 华昌公主恨铁不成钢道:“自然是他擅于伪装,看似圣人,实则魔鬼!” 边说华昌还突然张开双臂,扮了一个凶神恶煞的样子。 兰阳郡主离得近,顿时被吓得一个仰跌,尖叫了一声。 把人吓倒了,华昌公主也没有得意,反而更加深沉道:“你不知道当初陈皇后防他可比防着其他宫妃还要严重,那位可是他同父同母的幼弟啊,如此心肠怎叫人不害怕!” 兰阳郡主瞪大眼睛,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些,不敢置信,“你是说是太子一直在对付六皇子?不会吧!为什么呀?” 短短一句话经历了疑惑、质疑、再疑惑,抑扬顿挫地就仿佛她现在起起伏伏的心情。 “自然是因为陈皇后,哦不对,现在应该叫废后了,她更喜欢六哥,还想父皇改立齐王为太子,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过。” 华昌公主摇了摇头,仿佛是自己早就算准了,长叹一声:“看吧,这次惹恼了父皇,不但六哥没能扶上去,连四哥也给扯了下来,这叫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我听说,明明是太子自己不想继续当太子……”这句话说的绕口,兰阳郡主都把自己绕晕了,一甩脑袋,辩解道:“反正就是,是太子哥哥自己选择的!” “若是真这么简单,那你说说看,我父皇为什么要把他关在閬园里头?”华昌一句话就把兰阳郡主堵得哑口无言。 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关起来。 兰阳郡主接不住话,华昌公主才继续道:“总而言之,你对他的喜欢根本不值一提,只要他哪一天在你面前露出真的面目,你就不会喜欢他了。” 华昌信誓旦旦保证。 兰阳郡主被华昌公主一顿训,再没有最开始的精神,此刻就跟地里还没来得及收的小白菜,恹恹垂着头,脑海里更是乱糟糟一团,她把华昌公主最后两句话反复过了几遍,忽然灵光一闪,又把脑袋一下支棱起来。 “照你这么说,如果我们让余清窈早点发现太子哥哥的真面目,又或者早些让太子哥哥在余清窈面前暴露真面目,那是不是太子就不会再留她在身边了?” “唉!”华昌公主张开双臂一下仰头栽倒在床上,彻底无语。 敢情说了半天,她还没懂自己的意思。 她躺下去掀起的那一阵风,把几案上的烛火都吹得七倒八歪,像是她被兰阳气的心情。 * 噼啪—— 放置在矮几上的蜡烛轻轻炸了一个火花,没有惊动任何人。 余清窈挺着后背,板板正正坐着。 像是突然回到学堂,被严格的夫子单独留下来考问功课,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 半晌,她勉强鼓起了勇气,怯怯地问:“……那殿下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 李策不曾想余清窈居然会这样问,似是还没摸清他的情况,他重新将眼睛转了回来,冷不防就对上余清窈乌澄澄的双目。 她就像是一个诚挚渴学的学生,乖乖在向他询问考题的答案。 那双本就乌亮的眼睛被眼泪一遍遍洗濯后更加清亮,好像水底下被打磨得光滑明亮的黑石子,极致的黑让她的肌肤更显得白,就好像是一捧绵软的初雪。 看着这样的余清窈,李策正要脱口的话又在舌尖上转了又转,始终没能真的说出口。 生气? 他为何会对余清窈生气,他早已经不是那不知自控的五岁孩童。 余清窈的神情越来越忐忑不安,眼睛雾蒙蒙的,仿佛眼泪又要开始泛滥了。 李策心下一软,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安慰道: “我没有生气,好了,现在已经很晚了,你也该去沐浴安歇了。” 余清窈感受到他手低的温柔力度,乖乖点头。 李策起身继续交代:“伤口不要碰水,需要叫春桃回来吗?” 春桃今天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只怕这会都还没缓和过来。 余清窈摇头,身子没有动,只有眼睛一路追着李策的身影,见他又从金丝楠木横架上取下外衣披上,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殿下是要回书房看书了吗?” 今日已经这样晚了,余清窈还以为李策不会再去书房。 “嗯,你先睡吧。” 说完话,李策走了出去。 屋门外福安提着灯等候多时,见他出来就迎了上前,“阁老已经来了,奴婢请他在前殿休息。” 离开清凉殿,李策才彻底沉下脸,闻言一点头,“那走吧。” * 余清窈绞干了头发就立刻滚到床上,如往常的每一个夜晚,期盼能早些睡着。 可今日发生了那么多事,明明身子已经疲倦了,但辗转反侧,却是毫无睡意。 伸手勾住搁在床中间的圆枕,她抬眼往外望。 殿内的蜡烛都已经烧到了尽头,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照进来,隔着点金缠纹的垂纱朦胧一片。 若天不晚,月光应当会照进来一大片,直接透过床柱上的并蒂莲镂空纹。 都这个时候了,为什么殿下还没有回来…… 殿下到底是不是在生气。 第30节 虽然刚刚她没有追问下去,可心底还是有些介意。 余清窈又翻了一个身,脸对着床内侧,架子床紧挨着墙,她把手指戳在墙上画圈。 一圈又一圈,就好像是她理不清的思绪。 他是气自己瞒着他,不肯告诉他事情的经过,也不敢说出兰阳郡主的名字么? 余清窈其实只是不想把事情弄大,更不想麻烦他。 事情过都过去了,而且真要说起来,她也并没有吃太多亏。 她故意把蛇扔到兰阳郡主脚边,也把兰阳郡主吓得摔了一个大跟头,现在想起自己当时的冲动,兰阳郡主没有回过头来再寻她的麻烦已是万幸。 余清窈将手盖在额头上,额头上的花钿早已经洗掉,可是那个样式还牢牢记在心里,她又在墙上慢吞吞画出形状。 从赵方、皇太后,以及其他人看她的神色与表现来看,他们都知道这是出自李策之手,也是表明了李策对她绝对珍视的态度。 他虽不能现身,但却也以另一种形式陪着她,护着她。 他应当是想要保护她吧? 可到底心有余力不足,她还是给人在外面欺负了,所有才会是那样的反应。 余清窈拥着被衾一下坐起身,就好像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想清了其中的关键。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又加了一件披风在身上才推门而出。 庭院幽暗,仅有游廊下几盏灯照着,影影绰绰,路边花叶也只能瞧见个模糊的轮廓。 往书房的方向探了探,东厢房那边漆黑一片,里头并未掌灯。 殿下并不在书房。 而此刻她能看见唯一还亮着的地方是与清凉殿相对的前殿。 閬园是三进的院子,前院与正院之间还有一座五开七架的前殿,是用以会客接待的地方,不过閬园自禁闭以来就没有招待过什么客人,更何况是这么晚的时候。 余清窈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就见福安捧着几本册子进了去,可见李策确实就在前殿不错。 只是她不知道前殿里头是不是有客人,贸然过去若是打搅了秦王殿下就不好了。 余清窈打起了退堂鼓,准备等李策回房后再同他解释自己的想法,偏这个时候福吉托着壶盏经过,看见她还没睡,十分惊讶。 “王妃是在等殿下吗?” 福吉脱口而出,说得自然,可听在余清窈耳中就多了些暧昧的意思,像是她孤枕难眠,没了秦王睡不着觉。 “不是……只是忽然觉得有些气闷,出来透透气。”余清窈连忙辩解,但怎么听那解释都有些无力。 所以福吉也没信,笑吟吟道:“王妃还是担心殿下吧,殿下现在与张阁老在前殿议事,也差不多了时间了,奴婢正要给殿下送酒,王妃不如随奴婢一起?” 余清窈看了眼福吉端着的汝窑天青釉玉壶,不由奇道:“这里头是酒?” 李策平日里总是捧书饮茶,从没有见过他喝酒,余清窈还以为李策是不喝酒的。 她见过太多酗酒后性情大变的人,对喝酒这件事更是敬谢不敏。 福吉视线越过前院,望向那灯明纸亮的前殿,“是啊,殿下议事后都要饮一些酒,这么多年都是老习惯了,只是隔了这些月,奴婢们都还没反应过来。” 在东宫时,属官、从官乃至朝廷上的肱骨重臣隔三差五就要和太子议事。 上到国家大策,下到官民私案,件件桩桩都要太子拿主意。 户部少了钱,工部拿不到款,兵部要军饷,吏部党争乱…… 这般日夜操劳,年复一年,功劳有了,苦也吃了,却说罢黜就罢黜,给幽禁在这里。 福吉为废太子打抱不平,喋喋不休道:“陛下从前信任咱们殿下,朝廷里很多大事都是殿下定的,可以说这天下能有现在的富强和安宁,至少有殿下一部分功劳!” “那张阁老这次找殿下是有什么事?” “这次可不是张阁老找殿下,而是殿下找了张阁老。” 余清窈更奇怪了。 福吉对她挤眉,却是将话题引回了原处:“王妃,既然您如此关心殿下,就随奴婢一起去吧,殿下见了您一高兴说不定连酒都不用喝了。” “我去了,殿下会高兴?”而且高兴和不喝酒又有什么关系,余清窈想不通。 福吉点头如啄米,那神情像是若能空出手来,他肯定是要拍着胸膛保证:“那是肯定!” 余清窈被说动了几分,可就这样贸然前去,还是奇怪,她目光忽然扫到福吉手里端着的酒和盏,便道:“那……不如我替你送酒给殿下。” 福吉瞪大眼睛,迟疑了,“可王妃手上还有伤。” 余清窈用手指接着托盘的边,“不妨事,我不会碰到伤处。” 福吉见状,也不和她争,只叮嘱道:“殿下和阁老说不定还要谈一会,王妃可能需要等段时间。” 余清窈点了点头,就端着托盘往石阶下走,穿过前院,再上了三阶石梯,拐上游廊,提起脚尖轻轻落在游廊上,才到前殿门前就听见里面张阁老的声音传来出来。 “……殿下的棋还是一如既往的锋芒毕露。”张阁老仿佛有些欣慰,“未曾被这挫折磨灭掉。” 随后李策清润的嗓音徐徐回应,许是隔着一段距离,听起来有些低沉。 “有些东西能藏,有些东西藏不了,更何况有些时候需要藏,有些时候不需要藏。” “那殿下如今已身离旋涡,的确不需要再藏什么。”他意有所指般,“何况陈后已离开金陵,殿下为何不做自己?” 李策的声音久久没有传出,好似并不想不赞同张阁老的话,只有棋子敲在棋盘上的声音传了出来。 “若殿下还在朝堂上,眼下这工部、户部、吏部的乱绝不会演变成如今这样。”张阁老没有继续纠缠前话,话音一转,又变得忧心忡忡,“陛下龙体抱恙,司礼监那帮人把持超纲,可楚王急切上位,只盼望这水搅得越浑越好,他再出面料理,由此博一个贤明之名。” “他若能上,父皇不会等到今日,而我能当太子也不是因为贤明,可见他还未明白这一点。”随着落子的清脆声,李策淡淡说道。 “殿下是妄自菲薄了,殿下的才能众臣有目共睹,陛下也是心中有数,这次也是为与后党博弈,自损八百,若非为了制衡后党和世家,又怎么会兵行险招。” “老师说错了,我从来都是为了自己罢了。” 余清窈在外面听得云里雾里,这些朝廷上的事她都不太明白,只知道这下棋不是一时半会能结束的事,她端着东西也手累,便轻手轻脚把托盘放到栅椅上,自己也坐到了一边。 晚风徐徐,庭院幽静。 待到月上中天,树影都缩在了脚下。 余清窈的目光落到前方,好奇眼前这壶酒,忍了片刻还是用手掀开半边酒壶盖,一股极其浓郁的酒气犹如锋利的刮骨刀,瞬时涌了出来。 余清窈吓了一跳,手忙脚乱把盖子重新塞了回去。 好烈的酒! 就好像在遥城,她见过那些横刀跨马,威风凛凛地戍卫将军最喜欢喝的‘马上烧’,那同样浓烈的酒味都能醉倒三里的过客。 这时候屋里的话题陡然一变。 “殿下吩咐的事,臣定会好好落实,只是眼下就去动兵部的人,只怕楚王那边会有所觉察。” “他就是觉察了也不会阻扰,他若想要乱,只会盼着再乱一些,兵部尚书严辞秋尸位素餐,坐吃空饷已久,户部不是说没银子了么,自古国库空虚无非是几种快速填补的法子,要不搜刮民膏,要不勒索商户,再不济还有这些吃得肚满肠肥的大官。” 张阁老的声音顿了一顿,又道:“寿阳长公主那边肯定会施加压力。” “严尚书的儿子满周岁了,寿阳长公主作为嫡母也该去问候一下了。”李策冷淡的嗓音比刚刚浓烈的酒还要锋利,声音刮过耳膜,就余下震颤不断。 张阁老的声音也不见怪,“这倒是一个法子,长公主后院失火,就无暇顾及其他了。” 两人声音都很平静,仿佛他们讨论要对付的人只是一个不足为道的路人。 可他们口里的兵部尚书不正是李策的姑父,寿阳长公主的驸马。 还是那位兰阳郡主的亲生父亲。 传闻长公主夫妇琴瑟和鸣,十几年恩爱如一日,寿阳长公主当初生兰阳郡主时难产,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就打算给驸马纳几房小妾给严家开枝散叶,却被驸马言辞恳恳地拒绝,这还在金陵城还传作一段佳话。 严驸马信守承诺守着寿阳长公主以及兰阳郡主十几年。 如今怎么会冒出了一个满周岁的儿子? “只不过严驸马竟在长公主眼皮底下有了儿子?”张阁老与余清窈的反应一致,谁能想到明面上拒了长公主张罗纳妾的人,背后又自己养起了外室,甚至连儿子都生了下来。 “金陵蓄养瘦马、私妓风气已久,老师平日不走烟花巷,当然不知道这些。” 余清窈莫名想起上一世轰动金陵城的‘金屋案’,秦王殿下所说的不正是这桩案件,不曾想,就连严驸马也牵扯在里头了。 这件事李策居然已经在查了。 可他没有告诉寿阳长公主而是留在了手里,俨然是当作了一张牌,就等着有朝一日在适合的时候再打出去。 余清窈有些惊讶。 在她心里,李策好像不该是这样行事。 “水至清则无鱼,可这水已经如此污浊了。”张阁老声音里透出了疲累。 他的感慨也是余清窈一直以来的想法,朝堂之事实在复杂,越是往里面看,越是胆战心惊。 就连那平日里斯文儒雅的余氏宗子关起来门来也是歇斯底里地发泄,朝政上的事情瞬息万变,只稍不小心,就会落到万劫不复。 余家能在金陵城风光,靠的除了世家的底气,还有就是余伯贤不但在内阁担任重职还兼任了吏部尚书。 吏部虽然不同户部、兵部那般直接管钱袋子、管兵权,可它掌管人事调遣,若能拉拢在自己的阵营,将来往各个部门要职安插人手更是方便,长远来看,也是极为重要。 所以当初李睿会那样选择也很有远见,长远来看,余薇白比她更有用。 吱呀一声—— 前殿的门忽然被拉开,福安的半边身子已经跨了出来,却陡然间望到外面等着的人居然是余清窈而不是福吉。 他眉毛不禁跳了跳,心里把福吉痛骂了一顿,面子上没有显露半分,走过来照样给余清窈行礼。 “奴婢见过王妃。” 余清窈尴尬地站起来,解释道:“我是来给殿下送酒的,见殿下还不得空,就在外面等了一会。” 她的声音与里头张阁老告辞的声音同时响起,两人不由都看向了殿门。 不出所料,没过多久就听李策清润的嗓音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进来。” 福安弯腰端起托盘,等余清窈先行,“王妃请吧。” 余清窈摘下兜帽,匀了一口气,轻着手脚跨进前殿。 前殿正后两扇门均可以打开,由此她进去的时候,张阁老已经从前门出去,等她绕过百瑞仙鹤屏风后就看见东侧小间里,李策一人坐在红酸木罗汉塌边,低头拾捡着棋子。 “殿下。”余清窈走过去,目光穿过还洞开的前门,看见张阁老和两名奴仆离去的身影随着两盏摇晃的灯笼远去。 第31节 “阁老这么晚还能出宫门吗?” 皇宫每日辰时就下钥,如无特令无人能擅自打开。 “今日皇祖母大寿,父皇特赐一些老臣可以宫中歇息,不必夜奔回府。”李策抬起头,神情从容,再没有半点异样,温声问她:“今日怎么还未睡?” 他又用长腿勾了旁边一个绣凳示意余清窈过来坐下。 “臣妾……有些睡不着。”余清窈整理好披风,把自己身上裹得好好的,才敢走过去坐下。 福安端着托盘上前,李策把棋盘推开,让福安可以放下手里端着的东西。 “外面冷,等了很久吗?”李策话里的意思余清窈听的明白。 余清窈解释:“臣妾不是故意要听的,只是……” “只是什么?” 余清窈不能说自己什么也没听见,毕竟福安把她抓了一个正着,可是听完后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让她苦恼,默了片刻,她只能泄气道:“只是我好像还不太了解殿下。” 李策倚坐在罗汉塌上,狭长的凤目深邃,像是无底的深渊。 任何窥探它深浅的人,只能铩羽而归。 “那你听完后又了解了几分?”李策很大方,丝毫没有计较她听了多少,反而轻声询问。 余清窈耷拉着眉,小脸纠结,为自己的愚笨而惭愧,“……好像还是不够了解。” 就像他写的字,他喝的酒,和他这个人完全不一样。 就仿佛在她面前的李策是一个人,在别的地方的李策又是另一个人。 有种奇怪的割裂感。 “也是,你若是真的了解,只怕也会避之不及。”李策低低说了一句,有种说不出来的自嘲意味。 他提起酒壶,倒了一杯酒。 浓烈的酒香气弥漫。 仿佛是贴着骨肉刮过的利刃。 “那怎么会?”余清窈不由屏息,躲过扑面过来的酒气。 “殿下对臣妾很好,是臣妾辜负了殿下的心意,无论是花钿还是殿下的关心,臣妾都记在了心里,也十分感动。” 余清窈摆出一脸诚恳,“殿下关心臣妾,可臣妾也不是不领情,而是不想劳烦殿下。” “……更何况臣妾也没有白白让人欺负,我、我把蛇扔回到兰阳郡主脚边……”余清窈声音越说越小,也不敢看李策的反应。 李策挑了下眉,这倒是他不知道的事。 春桃交代的时候当然都是捡着对她们主仆俩有利的来,至于余清窈做了什么,当然不提最好,这样才显得两人柔弱无依,十分可怜。 “臣妾真的不是有意欺瞒。”余清窈说这个出来就是为了证明自己也并不是光给人欺负。 “那你在我面前哭成那样,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李策摇了摇酒盏,晶莹的酒液贴着酒盏摇晃,“这是为何?” 余清窈提心吊胆看着酒液不断飞旋,总感觉下一刻它们就会飞溅而出,可是李策的掌控力总是那么好,没有一滴酒溢出来。 “……我没有想到殿下会如此在意这个。” 姑娘家争风吃醋、后院里鸡毛蒜皮太寻常,大部分家主根本不会在意,又怎可能会自降身份去掺和调解? 李策却在意。 他甚至让她产生一种她可以在他面前委屈,也应当在他面前表现委屈的感觉。 “我在意。”李策缓缓说道。 余清窈惭愧地低下脑袋。 她对秦王的了解太少了,所以判断错了他的反应,才选择了隐瞒下所有她觉得会是麻烦的事。 “就像臣妾不了解殿下喜欢看的书、喜欢吃的菜、喜欢喝的酒……”余清窈看着李策的酒,忽而鼓起勇气道:“……殿下的酒能让我尝尝吗?” 李策手指捏住酒盏。 “你要喝?” 余清窈认真点了点头。 李策想了片刻,把酒盏递给她。 两手捧着酒盏,余清窈偷偷瞟了眼李策,而后就手指推着盏底,猛地一口饮完了一盏酒。 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豪迈。 火辣辣的酒液刮着咽喉下去,不一会气血就翻涌而上,她雪白的脸刹那变得通红。 李策手扶着罗汉塌的扶臂,手才伸到一半,就好像事情发生的太快,连他都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眼睁睁看着余清窈把酒喝了个底朝天。 “这酒极烈,你这般喝,只怕……”望着那双已经迷瞪泛水的杏眸,李策无奈地轻摇头,“会醉啊。” 余清窈听懂了李策的话,嘟囔了句:“……好、好像是这样。” 李策把酒盏从余清窈手里拿了回来,吩咐等候在门外的福安立刻去熬一碗醒酒汤来。 余清窈怎知这酒如此快的上脸,脸烫得都能烙饼了,她把手贴在脸上,试图给自己降温,但是效果不显著,只能向李策求救,“殿下,我不舒服……” 李策从她的拧起的秀眉,到水盈盈的醉目,再到被烈酒催得犹如饱胀浆果一样的唇瓣。 似乎随着余清窈软绵绵的嗓音,她身体里的热就渡到了他的身上。 “忍着。”话音一出口,李策将唇一抿,仿佛及时掐住声音的尾巴,就不会让人听出自己嗓音的变化,哪怕是现在可能已经有五分醉意的余清窈。 “哦。”余清窈可怜巴巴地收回渴望的视线,低头老老实实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啪嗒—— 这时屋顶的琉璃瓦像是被什么东西踩了几脚。 还未见着人影,就听见一道兴高采烈的声音闯了进来。 “殿下,我们的人手跟着齐王直到齐州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哎呀我的亲娘!”刚刚吊在梁下把自己荡进殿来的近侍载阳一看见殿内还有旁人,吓得犹如见了猫的老鼠,忽的又窜到了屋梁上。 “谁?”余清窈虽然有些晕,可是突然有人闯进来还是很惊讶,正想扭头去看,却被身前的李策连人带凳一勾,身子不受控制地前扑进他怀里,后颈处一点突然酸痛,而后便再没有意识。 见自家殿下居然当机立断把人点晕了,载阳才从大梁上探出头来,估摸了一下两人这个亲密的姿势,眼睛亮了起来,“殿下,这位就是您娶的王妃吗?” “你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不经通报就乱开口的毛病?”李策搂住已经毫无知觉的余清窈,只觉得她就像是一团水,在他身上会流淌。 “嘿嘿,属下这不是着急嘛!等张阁老离开都等到树上小睡了一觉。”载阳搔了搔脑袋,谁知他家殿下会如此繁忙,一眼没盯住,就又溜进来一美人。 他眼睛又转了转,“不过殿下好端端给王妃喝这么烈的酒做什么?” 虽然人还趴在秦王肩上,可就那露在外面的半张脸还是能显示出她即便现在醒着,也不见得神智能有多清醒。 李策垂下眼睫,嗅着身上这个吐纳都是酒气的小姑娘,许是有些后悔轻易递了酒,幽幽道:“本王也不知。” “这世上还有能令殿下为难的事?”载阳吃惊起来。 若是平日李策绝不会和载阳多说半句,可是今夜不一样,尤其是在自己几次情绪险些失控之后。 失控。 这种事情已经很久没有发生在他身上。 他都不记得从多小开始,他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控制着自己,却在今天这件事上淡定不下去,甚至余清窈都险些要被他就要迸发的怒气吓着了。 可他一点也不想吓到她。 “从前和那些老奸巨猾地官吏打交道都尚且能维持住情绪,今日偏偏对她险些都失了控制……”李策撑住自己的额,“本王这是不是病了?” “病?咱们英明神武的殿下怎么会病呢!”载阳拖着长而夸张的声音,在跳到地面上拱手行礼的时候还促狭地眨了眨眼,再次用长长的语气表达自己话语的分量。 “您——这是完了啊!” 第29章 完了 您——这是完了——啊—— 载阳知道自己这张嘴最讨人嫌, 但是偏偏他爱说。 说完身子又往大梁上一窜,躲打。 李策抬起头,往那梁上小人身上盯了盯, 目光可称不上友善,声音更是压得低又沉:“哦?本王怎么就完了?” 载阳跟了他多年的近卫,自然没有其他人那么容易害怕, 闻言还得意地‘嘿’了一声。 有时候向旁人求证一些事情的时候,往往还不喜欢听真话,而是希望能得到一些令人舒心的宽慰。 但是,载阳不会拐弯抹角。 “就殿下刚刚那句话, 不就是在说你以前看王妃哪哪都没意见,现在却因为一些事反而介意起来。” 他用腿抱着大梁, 腾出两只手, 竖起两根食指, 比划起来,一副‘我经验足听我的’的语气道:“这男女之间, 若一个人全然只知道付出, 那是菩萨行为, 若是有付出有索取这是感情行为, 所以要属下说,这就是殿下完了——的表现!” 李策用手挟住杯盏往上一掷,“聒噪。” 载阳看着突如其来的薄瓷裂纹酒盏, 吓得眼睛都瞪圆了,险些没有从横梁摔下来。 他手忙脚乱捏住袭过来的酒盏,又东抱西勾一阵, 好不容易牢牢抱紧横梁, 载阳才抽空朝下喊了一句:“殿下!——这、这是谋杀!” 可罗汉塌上哪里还见得那位矜贵的男人, 连带晕厥的王妃都不见踪迹,徒留穿堂的风呼呼吹着载阳哇凉的心。 殿下是不是还没听完他千辛万苦、八百里奔急回来打算禀告的事情? 夜空上弥漫的硝烟散尽,皎洁的月辉又洒满庭院。 树杈交织、花叶摇摆的影子清晰倒映在地上,宛若一张黑白的地毯。 两道叠加的人影从上踏过。 李策常年习武,抱起余清窈这等身量的姑娘本不在话下,可是难办的是完全没有意识的人犹如一滩水窝在他怀里,若他不抱紧一些,只怕这上上下下的颠簸就能把她摔下来。 只是抱紧一分,随后的问题接踵而来。 余清窈这件披风下穿的是极为单薄的寝衣,往常熄了灯,落了洒金帐,他也看不清,可现在明晃晃的月光照着,那浅藕色交领寝衣都能影影约约能透出她雪白的肤色。 难怪刚刚在前殿,她总是要去扯身上的披风,好将自己裹得更紧一些。 松一些抱不住余清窈,紧一些,她就往他的胸膛挤,压得他心跳都急促了不少。 第32节 这看着纤瘦单薄的身子实则浓纤合度,柔软地像是可以任人欺软压揉,这实在不是什么君子的想法,李策试图转移开过多停留在余清窈身上的注意力。 “呜。”余清窈又呜咽了一声,忽然就把头后仰了一下,从靠着他的肩头滑了下去,醒了过来。 刚刚李策并没有下重手,是以她没昏多久又醉醺醺醒来了。 一醒来就扭着身子,要下地去。 李策能抱住一个昏迷的人,但是抱不住一个挣扎的人,只能松了手,把余清窈放回了地上。 余清窈站在地上倒是不再乱动了,站在他面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李策垂下视线,完全看不出此刻余清窈脑子里会在想着什么,就轻轻问道:“为何这样看着我?” “我喝过殿下的酒了……”她一开口声音就带着委屈,往下压的眼角显出一副随时要哭的样子,“算、算不算了解了一些?” 她还在纠结喝醉前的这个问题。 李策把她滑到脑后的兜帽又重新带了回去,看着她一张雪白的小脸都被宽大的兜帽罩住了,月光也照不到她的肌肤。 阴影里唯有双眸还亮晶晶的,像是一只躲在巢窝里的小兔子,歪着脑袋打量着外面的世界,充满探究与好奇。 而她的好奇在于他。 面对一个以自己能力看不透的人。 有些人会恐惧退缩,也有些人会好奇试探。 但没有一个人像她这样笨拙,竟只为了想多了解他,就把他的烈酒当白水一样硬灌了下去。 他也总算明白为什么余清窈在金陵城会过得艰难,她分明是你给一分好,她要掏出十分来还你的人。 像是一只撒把谷子就能抓到的笨麻雀。 他可以肆意地在旁人面前露出爪牙,威慑四方。 那是因为他已经不在意被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若说从前他雍容闲雅、温良恭俭,那是他以为只有自己这样,才能分得一些从没有拥有的眷顾,但十七岁时,他无意听到陈皇后和身边的人说他可怕。 可怕在于五六岁就知道伪装自己的本心,完全不像是一个孩子的表现,实在无法亲近。 所以他就知道,对于不喜欢自己的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此后,他就随性了许多。 究竟是表现出温柔随和或是冷漠疏离,全凭他的心意,不可捉摸。 让人由爱到怕。 可不管如何,世上总有一两个人,就像是暗淡星空里最亮眼的那颗星,是特别的。 她会让凶猛的兽也变得俯首帖耳。 李策拉住余清窈兜帽的两侧,不让吹过来的风能够趁虚而入,压下的眼睫下眸光柔柔,看着被他网住的笨麻雀,微微一笑,“算。” 余清窈闻言,像是得了莫大的嘉奖,立刻就翘起了唇角,眼睛弯弯,仰起小脸冲他笑得灿烂。 扑通扑通—— 要怪就怪这过分静谧的深夜,连虫鸣鸟叫都没有了,才会藏不住胸腔下心脏的跳动声。 载阳的那句话就像是挥之不去的影子在他脑海里回转。 他是不是真完了? * 翌日。 春莺婉转,天光破晓。 余清窈从梦里浑浑噩噩醒来,就听见有女子轻盈的脚步在床边轻移。 “知蓝?”她恍惚中还以为自己身在余府。 “呀,王妃你醒了?” 掀开帘子的人却是春桃,她的眼睛还浮肿着,像两个桃子一般,但神情却轻松了不少。 秦王没有惩罚她,就意味着她已经逃过一劫。 “你……怎么进来了?”余清窈有些微讶会在这个时候看见春桃。 春桃将洒金帐挂到竹节纹金帐钩上,声音还是她一惯的爽利:“是秦王殿下让奴婢进来伺候王妃。” “那不、不用,我自己……”余清窈撑肘想要起身,脑袋忽然从太阳穴处抽疼了一下,她皱着眉又倒了回去。 春桃从几案上端起一只汝窑天青瓷碗,搅动瓷勺,走上前,嘴里叨叨着:“听福吉说殿下那酒叫燃雪,不曾饮过的人极难适应,您一口就饮了一盏,可不就直接醉倒了……” “我醉倒了?”余清窈揉了揉太阳穴,又摸了一把后脖。 仔细回想了一下昨夜,总感觉自己好像是忘记了什么。 “那是自然,昨夜都是秦王殿下抱着您回来的。” 余清窈一愣,脸上立即浮出红晕,不自在地重问了遍,“你是说,殿下抱我回了清凉殿?” 她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 “那当然,王妃的脸怎么还这样红,莫非一夜过去酒还没散?”春桃把碗给余清窈一递,“喏,昨夜王妃说什么也不肯饮,这是秦王早晨重新让福吉准备的醒酒汤,刚送来,要趁热喝。” 余清窈有了前车之鉴,不敢突然起身,而是放缓了动作,慢慢坐起身,果然没有再突然头疼。 她接过碗,光闻着里头的橘香就觉得脑子舒服了不少。 在物资贫乏的遥城,余清窈也会熬制这橘皮醒酒汤给免不了应酬的明威将军。 因为比起葛根芩连汤轻易要动用到人参这等珍贵药品,此汤剂简单,也好入口,平日里还能当饮品用。 端着碗呼开浮在上面的热气,余清窈用余光瞄了瞄春桃,见她送完醒酒汤居然还留着没有走,不太确定地问:“是秦王殿下威胁了你吗?” 若是从前,余清窈定然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但是经过昨夜后,她觉得这个可能也许存在的…… 春桃不由纳闷:“王妃何出此言?” 余清窈捧着碗,道:“我先前不让你进屋伺候,是因为你是老夫人的人,想来也并非自愿来这閬园,而是听了命令,所以我也不想迫使你非要来伺候我。” 她顿了一下,抬起鸦羽一样漆黑的眼,直直望来,“而且,我没有按着余伯父的要求而是另做选择,就不想再受人摆布,你可明白?” 春桃当然知道,余清窈说的是大实话。 只是她没有料到余清窈敢把话说的这样敞亮,丝毫不顾及自己身后还有没有余家为她撑腰。 不过也正是因为余清窈为人真诚并无城府,她才敢托付。 “王妃在西园时没有舍弃奴婢,舍身来救,奴婢虽然乖张孤僻,却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知恩图报最是简答的道理还是懂。”春桃站着不走,像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反而昂起了头,坚定道:“更何况这是秦王的吩咐。” 余清窈被最后这句话堵了回去,只能由着她收走了自己手里的空碗。 所以……这还是给秦王威胁了吧? 虽然春桃想要服侍她,可是余清窈也习惯自己穿衣,好说歹说把她劝了出去。 可她出去不久,又折返回来。 余清窈有些无奈道:“我当真可以自己来……” 可回答她的不是春桃,而是另外一道声音,哽咽道:“姑娘……” 余清窈正坐在妆台前通发,忽听见身后熟悉的声音,猛地转回头。 就看见春桃身边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红着眼睛看着她。 “知蓝?!” 春桃带进来的人正是被挟在余府里的知蓝。 主仆二人一见面,执手落泪。 春桃站在一边居然还有点羡慕起来,她和余清窈可没有这么深的感情。 “好了知蓝,刚刚怎么给你说的,你还是一来就惹王妃哭了,上一个惹王妃哭的,秦王可是很生气,你看我们这三个都是桃子眼,回头秦王见了肯定会不高兴。”见两人哭得停不下来,春桃才插到她们之间,生生把两人分开,一人递了一块帕子。 知蓝也想不哭,但是止不住眼泪往下掉,把帕子按在眼睛上,还在呜咽。 “呜呜呜,奴婢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姑娘了!” “知蓝你怎么会到閬园来,我、我还想写信叫阿爹把你要回遥城去。”余清窈好不容易忍住泪,这会又掉了下来。 知蓝哽咽解释:“是秦王殿下向余家将我过来的,殿下的人也问过我是要离开余府回遥城还是来閬园伺候小姐,奴婢自然选择来閬园,要不是奴婢病了,早该来了。” 余清窈心错跳了几拍。 是上一回她和李策提起过知蓝,所以他才去向余府要了人? 莫非就是昨夜和张阁老谈了什么。 知蓝提起的这事,令春桃尴尬起来,因为她就是那个以李代桃塞进来的人。 “好了,都是以前的事了,再说没什么意义了,现在你和我都在閬园里,互相有个照应。” 知蓝还不习惯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的春桃,忐忑道:“春桃姐姐哪里话,应是姐姐指点我才是。” “那成,我们先去孙婆子那里瞧瞧王妃的早膳准备好了没。”春桃推着知蓝往外走,“顺便把你这张脸再洗一次,哭成什么样了都。” “可是……”知蓝弱弱的挣扎声很快就被盖了过去,两人挽着手就出了去。 余清窈见她们相处莫名和谐,忍不住破涕为笑。 “终于会笑了。” 摇晃不止的珠帘又给人掀开,身着月白色圆领束袖袍,腰上束着躞蹀带,唇角含笑的李策走了进来。 余清窈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笑着行了一礼,道:“多谢殿下帮臣妾将知蓝要了出来。” “你的人不错,我让人准备百两钱送她回遥城,她却说愿一文不取来閬园侍奉你。” 余清窈眼睛泪雾又弥漫上来。 知蓝待她赤忱忠心,从未想过舍弃她。 “又想哭了?”李策一眼就看见那杏眸里盛着泪,正在决堤的边缘徘徊,“是我的错,不该提这事。” 余清窈摇摇头,明明是她容易哭的缘故,怎么样也怪不得李策头上,看着他身后大亮的天色也知道现在时间不早了,“殿下今日怎么没有叫我起身,说好一起用早膳的……” “我还未用早膳,等你一起。” 第33节 李策走进来,在平常放置自己物品的小桌上搁下扳指,话刚说完,怕余清窈会自责,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不用担心,先前已经垫了一些,待会再陪你吃一些。” 余清窈刚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致歉,就给李策后半句给圆了回去。 听他这样一说,就好像没有什么可道歉了,心里也只剩下感动,她盈盈笑道:“谢谢殿下。” 李策的视线从余清窈姣美的小脸上不由往下落,划过白皙的脖颈……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如此不君子,他心里一凛,连忙把目光提了起来,清咳了一声,“以后就这样吧,你尽可睡你的觉,醒来再陪我用早膳。”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倒也不是非要谁改,若一定要迁就。 改的那个人也可以是他。 知蓝随春桃把閬园的后院熟悉了一遍,也认识全了閬园里为数不多的几人。 两名粗使婆子,两名内官。 东拉西扯了一些閬园里发生的事,又听说余清窈在前院开了地在种菜,知蓝兴致勃勃:“这个我可拿手!在遥城的时候就是我娘帮姑娘种的菜!” 福吉闻言也高兴道:“当真!那殿下可真是给我们找了一个好帮手了!” 种地可真不是他或者福安拿手的事。 “我一定不会让王爷、姑……王妃失望的!”知蓝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自己努力的目标,和福吉两个一个赛一个开心。 春桃看知蓝也这么热衷种菜,十分无语,一把揪住她的后衣领。 “先别忙种菜了,眼下我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 知蓝和福吉同时安静下来,看着她问:“什么事?” 春桃白了他们一眼,手叉住腰,“你们难道不觉得夫妻成婚十天半个月迟迟都不圆房,大有问题吗?” 春桃,作为世家大族里得宠的侍女,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识过猪跑,知道男人娶妻纳妾从来没有摆在床上光看的道理。 除非这秦王真是柳下惠,大圣人! “呃。”知蓝和福吉都被春桃这句话吓傻了,目光悚然地看着她。 关系到她这个王妃侍女地位的稳定。 春桃毫不在意他们的目光,昂起头,看着天边通红的太阳,掷地有声地道:“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当然是要让王爷王妃尽早——” “圆房!” 第30章 沐浴 一阵风卷着几片落叶一路翻滚了过去。 知蓝和福吉还未从春桃的豪言里醒过神来。 树上却传来一个精神抖擞的声音:“需要什么帮忙吗?我倒是很乐意提供帮助!” 福吉扭头一看, “载阳?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载阳拍干净手里的糕点渣子,从树上一跃而下。 “你能帮上什么忙。”福吉鼻孔朝天哼了哼,对载阳还是有余怒。 虽然是殿下派他出去办事, 但是在殿下最艰难的时候他没有在旁边帮忙,这个气,他可以今年气到明年。 但载阳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一点也没看出福吉对他有脾气,反而专门往他身边靠。 “药,太医院都没有的药。”载阳把手搭在福吉肩膀上,环顾四周几双眼睛, 用手拢在嘴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道:“让你们心想事成的药。” 知蓝倒抽了一口凉气, 脸色顿时变得通红, 支支吾吾道:“这不太好吧……” 居然想给姑娘下药?! “那么下作的手段, 谁稀罕!”春桃也‘啧‘了一声,伸手比划了一下, “他们现在就差一点机会罢了!” 福吉嫌弃地抖掉载阳的手, 也不是非要抬杠, 而是真的不懂道:“王爷王妃日日躺在一张床上, 机会还不够吗?” “这个嘛……”春桃被福吉问住了,但此事是她提出的,作为领头人不能这么快就知难而退, 清了清嗓子,理直气壮道:“有些人或许不喜欢走寻常路,喜欢另辟蹊径。” 一些有怪癖的人, 是真的无法以常人的思维去想他们。 春桃可是听着长大的, 自诩懂的不少。 “什么意思?”福吉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妙。 春桃这时候也有点难为情, 但被三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只能硬着头皮说:“也许……就是想换个地方?” “……???” “不管怎么说,此事我们还要从长计议!”春桃握了握拳,斗志昂然。 连下了几日雨,空气都是潮湿的。 金陵城一片湿冷,风萧萧,人心也惶惶。 华昌公主看着趴在自己床边哭的兰阳郡主满脸无奈。 “这事你就是找我、找我母妃,乃至找齐贵妃都没有用,后宫不参政你也是知道的。” “我、我是知道,我来本来也是想找舅父,可是舅父也不愿意见我……呜呜呜……” 华昌公主手托着下巴,实在无能为力。 这事既然都做了,又给人抓到把柄,还能怪谁? 能一路做到尚书的人那都是凤毛麟角,能力、人脉、手段样样具备。 可是在其位,谋其职是本分,利用职能便利中饱私囊那就是以公谋私。 去岁冬,西北守军上报折损,无交战、疫病的情况下竟折损了近千,原因在于西北地忽然遭遇了五十年难遇的大暴雪,气温陡降,而调配送去的军资里棉衣里夹着的不是保暖的棉花而是干枯的稻草。 原本不到千人的数目在战时,是一个很微不足道的数字。 毕竟在这个时候去参军打仗的人大多出自寒门、庶民,本就是底层的人,死的再多也不足挂齿,而且这大几百人的数字,只怕还没那些在豪门世族里被各种规矩、或者脾气暴戾的家主折磨死的家奴、家婢来的多。 可是士气关乎国之安危。 即便上头再怎么草菅人命,也绝不敢动摇军心。 在这万物复苏的时期,也正是北边蛮夷穷凶极恶的时候,若是戍边的守军都军心不定,那国境的安全谁来保证? 就是这样一个关键又敏感的时候,假棉衣一事像是燎原之火传了开来,不但撼动了西北的守军,就连西南守军也军心不稳,甚至渐渐演变成天降异雪,帝星不显,乃是上天的预警。 此事皇帝都不敢小觑,派出锦衣卫调查。 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恰在这个时候兵部尚书被人弹劾挪用军资、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等几桩大罪。 皇帝震怒,于是这么一个二品高官就被锦衣卫拿下,抓进北镇抚司关押,以待调查。 听说人是在寿阳长公主府前带走的,闹得动静不小,可是不知为何长公主就是闭门不出,居然没有来搭救自己这位恩爱好驸马。 “我听说……那日长公主府门口来了一对母子,是真的吗?”华昌公主只听了传言,还不知道真假。 兰阳郡主听罢,一下拔高了哭嗓,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都、都那个不要脸的贱女人!她、她抱着一个一岁的孩子来找我阿娘,说是给我阿耶生下儿子,居然希望能得公主府照拂!凭什么?阿耶现在被抓走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上来占我家的便宜?!” “竟然真有此事?”华昌公主不由愕然,驸马外面养了人,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兰阳郡主气坏了,她觉得华昌不过是在看她的热闹,一点要帮她的意思都没有。 “你到底帮不帮我说话!” 华昌也是无奈,“这事怎么看也是姑父做错了,我怎么帮?” 她又不是皇太子,手下能臣无数,能帮她摆平这么大的事。 兰阳郡主闻言哭得更大声了。 华昌听她哭嚎,脑壳都生疼,不得不出声安抚:“不过你也别着急,锦衣卫就是定了案,后面还有刑部复审,大理寺审核,这里面可以操控的地方还很多,若是寿阳姑母要出手,姑父脱身不是问题啊!” 兰阳郡主渐收起哭声,沙哑着嗓音问:“当真?” “当然!”华昌公主现在只往好里说,就怕兰阳郡主哭个没完。 “可万一我娘不出手怎么办?我看她似乎被那对母子气坏了,连我的面都不见,又不是我给弄出来的事,把气撒我头上算什么!”兰阳郡主这几日焦头烂额,又急又气。 说着无心,听着有心。 华昌公主盯着她道:“你最近是倒大霉了,可我也过的很不好,母妃最近给我请了宫里最难缠的荣嬷嬷,非要让我重学一遍礼仪,逃也逃不掉,我还听说户部侍郎家的杨大姑娘、副都御史家的胡四姑娘都有各自的倒霉事,咱们这撞在一块,可是巧了。” 兰阳郡主心里一跳,“什么意思?” “我们这事,会不会是閬园里那位做的?”华昌公主忽而起身,在寝殿里踱步,口里念叨着:“肯定是了,若只是朝廷上的事,那应该不会这样巧!肯定是那秦王妃回去告状了,这才惹来了这些祸事。” “不会的!怎么会是太子哥哥,他不会做这样的事!”兰阳郡主不信。 但是华昌公主已经认定,对兰阳的耐心也有限,口里说道:“若不信,你可以亲自去问!” 兰阳郡主心底是一万个不相信,话不投机半句多,愤而拂袖离去。 是夜。 虫鸟低鸣,廊下的铁马清脆。 正是春末夏初,气温回暖。 空气里已经有了丝燥热,李策推开窗牖透气时朝外望了一眼。 看见春桃和知蓝一人端着一盆东西往后院去。 “最近她们好像挺忙。” 福安心里藏了事,又不好跟秦王直说,只能‘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自从春桃恢复了干劲,就带着知蓝整日里里外外打理起来,有时候都要忙至夜晚。 就如今夜,这个时分两人还在收忘在后院里的衣物,因为前几日连绵的春雨,一些没有收放好的衣物都沾了空气里的湿气,今日趁着太阳好,都翻出来晒了一遍。 而福吉晚上也没闲着,正坐在一堆木头里挠头,琢磨怎么搭秋千架子,还不时用眼神往书房方向瞟,似乎盼望着谁去搭救他。 李策收回视线,重新捡起刚放下的书读了起来,片刻之后他又像往常一样准备从另一本书里寻找注解,却发现书不在他平时放的位置。 “《杂案集》呢?” 福安扫了一眼桌面,目光顿了顿,道:“……许是殿下今日午间用膳时落在清凉殿里了。” 李策也不在意,淡声吩咐:“去取过来。” “……这个时候,王妃正叫了水沐浴……”福安瞥了眼窗外拼命给他使眼色的福吉,咬牙道:“奴婢去,不太好。” 第34节 李策忽然被他拒绝了,眸光慢悠悠抬了起来,就见着福安低着脑袋不敢面对自己。 他把手里的书反盖在桌面,起身道:“也罢,还是我去取。” 午膳时,他的确随手卷了书回了清凉殿,但是离开时,福安应当要帮他拿上。 今日的福安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人总是会不舒服的时候,李策也不愿太过苛责他们。 书房离清凉殿并不远,顺着游廊慢行片刻就到了。 可他才推开门,就听见净室方向‘咚’的一声响,像是水瓢掉到了地上。 紧跟着余清窈的嗓音传了出来。 “知蓝?春桃?我的衣裳是不是落在外面了没拿进来,快帮我看看。” 李策顺着她的话,往四周找了找,果然看见一叠整齐的衣物放在托盘里,搁在离净室距离很远边桌上,最上面还是一件绫罗为料,海棠为绣的贴身小衣。 “知蓝?”余清窈在里面压着嗓子唤,这个音量莫说外头的人能不能听见,就是听见了也只怕和虫鸣差不了多少,她在里面只怕要等着两个婢女收拾完那几绳衣物才会被想起。 李策转身拿起托盘,敲了一下门就推开了净室。 “水冷了——”里面的人迫不及待从桶里站起来,哗啦啦的水从她腻滑白皙的肩头滑落,像是一个小小的瀑布。 余清窈扭过头,小嘴惊讶地逗没来得及收住第一个音,“我……” “……是我。” 两人的声音随着对上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块,仿佛在这烟雾缭绕的净室内凝结在一块,迟迟没有回响。 原本浴桶前竖着一张矮屏风,可是不知怎的,它现在倒在了地上。 所以他在外面听见的声响压根不是什么水瓢,而是这架屏风。 余清窈终于回过神,轻呼一声,扭回头就抱住双肩,一下又沉回了水里,她颤着牙关,惊慌失措道:“殿下见谅!” 李策亦收回视线,长睫慢悠悠覆下。 可为时已晚,刚刚映入眼帘的画面已经牢牢记了下来。 那雪白的背脊沾满了滚动的水珠,一缕洇湿的乌发自脊骨往下蔓延,像是谁人洒脱挥笔,在雪宣上留下的一道墨迹,随着那收紧的纤腰,笔尖微提,墨迹渐淡,往下则是引人无限遐想的留白。 风从他身后门缝处涌了进来,吹开薄纱一般的热雾。 李策瞥见她靠在桶边还在瑟瑟发抖的雪肩,意识到是夜风寒冷,下意识道:“抱歉。” 而后用脚跟勾住门,慢慢合上。 第31章 浆果 随着门搭上, 轻轻‘咔‘的一声。 余清窈抱着肩又往水下沉了沉,虽然没有回头,却也知道李策还在。 因为就没有听见他离开净室的脚步声。 “殿下?” 她不明白叫的是知蓝、春桃, 为什么会是李策进来,更不懂他为什么进来了不出去。 反而——把门关上了。 静室逼仄,加上萦绕一室的热气更显得窒闷。 若不是没有衣物更换, 余清窈早就出去了。 这些天她身边的物品一样接一样都变得不归自己管了。 春桃理由很充分,说閬园里闲置的人会被秦王赶出去,她和知蓝若是不做事,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为了让两人能心安理得地‘留下’, 余清窈不得不接受这些改变。 这也导致她今日泡了这许久却迟迟等不来更换的衣物。 “抱歉,我以为……”关上门后李策才垂下的眸子又扫了一眼地上无辜遭难了的屏风, 想要辩解, 又仿佛没有那个必要, 贸然闯进来了确实是他失礼,于是他转开了话题, 回归正题:“你的换洗衣物, 放哪里合适?” 他不是来趁人之危, 而是雪中送炭的。 余清窈抱住肩膀, 慢慢扭过头,李策的手上果然端着她的衣服,最上面的那件还是—— 她原本都泡得有些发冷的身子, 因为这件小衣又热了起来。 她心慌意乱地随手指了一个地方,轻声细语道:“就、就放那可以了,谢谢殿下。” 李策估量那个距离余清窈伸手根本够不着, 还要出来走个三四步才行, 所以他看向浴桶边上的架子。 余清窈一直在留意他的动静, 听见脚步声居然还在靠近而不是远离,受到的惊吓不小,在浴桶里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绵潮的热气里也充斥着李策身上的松竹香气,好像织成了一张大网,把她牢牢网在里面。 就连那轻柔的呼吸仿佛已经吹到了她的后颈,酥酥麻麻。 “衣物,我帮你放在这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封闭净室的缘故,李策的嗓音也听起来有些奇怪,语调又慢又沉,好像拖着泥泞,又湿又重,让每个字仿佛都在往下坠,往下钻。 要坠到何处,钻到何处,余清窈一概不知,只是下意识把自己往水里又沉下去了几分。 好像那层透明的、发凉的水能抵挡的了什么,保护的了什么。 明明李策站的位置十分妥当,那个角度、距离他绝不可能看见水面下的光景,可余清窈还是觉得好像什么都给看光了,两颊浮起的红晕就像是扫重了胭脂,分外艳丽。 “谢殿下。”她咬着唇,低声道谢。 “那……我走了?”李策分外守礼,此刻还要问上一句。 余清窈人都有些怔愣。 这个时候他还不走,难道……是想留下? 她慢慢扭过脸,沾着水珠的的眼睫费劲抬起,疑惑地瞟了过去,只见李策竟然也在看她。 逆着光,他眸底的神色难以分辨,所以也不知道他究竟把目光落在了哪里。 余清窈感觉自己心口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只怕李策再不出去,她即便不羞死,也要被这剧烈的心跳吓死。 她垂下视线,轻轻‘嗯’了一声,有点急迫道:“……殿下慢走。” “好。”李策没有让她继续为难,很快就答应了,“水既然凉了,快些出来,别着凉了。” 余清窈松了口气,“好。” 合上门李策并未马上离去,直到听见里面有出水的动静,他才抬步走开,到里屋重新换上一件宽敞的大袖衣,也未系腰带,就这么松着,手里拿起那本《杂案集》,推门而出。 福吉看看游廊上秦王的身影,忍不住惊叹:“这么……”快! 好在福安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才没让他说出什么虎狼之词。 李策没有理会他俩人,只对出现在不远处的知蓝和春桃道:“以后王妃沐浴时,至少留一个人看着。” 知蓝诚惶诚恐,险些就要给他跪下,春桃把她扯了起来,忙不迭答应,而后又满脸狐疑地目送他离去。 “殿下是不是不高兴了?”知蓝咬着手指,“糟了糟了,一定是发现我们的计划了!” “慌什么!这件事我们安排的天衣无缝,你的关注点应当在为什么我们还是失败了?”春桃开始踱步,怀疑道:“难道王妃还不够美吗?” 知蓝说:“那怎么可能?”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颇有挑战。”春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走吧,我们进去服侍王妃。” 净室只是短暂的插曲,并没有耽搁李策多长时间。 可等到重回书房,将手里两本书并排放在一边,他的心思已然不在上头。 李策想起刚刚到事,眉心微蹙。 也许他就不应当进去,即便知道里面还有一架屏风,可怎么能料的准那屏风的位置又或者余清窈的状态。 约莫是鬼迷心窍了—— 他一手撑着额,一手持着笔,半刻钟过去了,纸上也没落下一笔,他又转过目光,望向窗外墨染一样的庭院。 昏暗的夜幕下,万物都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和深浅不一的黑,树干、灌木、花骨朵,就这样一一分辨着,忽然脑海里出现了一根蜿蜒的黑线。 从凝脂一样洁白的雪地自上往下流淌。 那是余清窈从颈端垂下的一缕湿润的黑发,顺着线条柔和、肌肤细腻的脊沟一路向下,就仿佛有人操控着笔,在那雪笺肆意勾画。 回过神,他发现自己铺开的宣纸上落下了一条曲折的墨迹,和他所见几乎一般无二。 李策放下笔,看着自己的‘杰作’轻叹了一声。 看来不是鬼迷心窍,而是心迷鬼窍。 他端起冷茶,饮了一口,心底里冒起的热潮便纾解不少。 “今年的春季好似比往年更长了。” 春天潮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很久,始终没有真正暖起来。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气候总是搅得人心神不宁,所以会平白无故地想起一些平时并不会想的事情。 福安、福吉两人坐在廊下还在和秋千的几块木头较劲,若不打磨光滑一些,万一刮着王妃了,那就大事不好了。 福安听出主子不过是随口感叹,沉默不语,继续手里的活。 而福吉却脑瓜子一转,联想到刚刚那几声的猫叫,点头附和:“可不是嘛!一到这春天,有些畜生就想着交配——哎呦!” 福安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没注意手里拿的是什么,‘砰’得一声砸在他兄弟脑袋上,也亏得福吉脑袋硬、心也大,从来不与他兄长置气,只会委屈地压低声音:“……我又说错什么了?” 福安没管他,起身擦了擦手,对着一个方向道:“是王妃来了。” 余清窈身后跟着知蓝和春桃,两人簇拥着她一起走过来,这会儿余清窈的架势才有些像个王妃样。 “我来给殿下送些糕点,晚上殿下胃口不佳,正好孙嬷嬷做了一些茯苓芡实糕,对健脾利湿,促进消化有裨益,我就拿了一些过来给殿下尝尝。” 李策本来不习惯晚上用膳,最近才开始用一些。 所以这一句不过是托词,谁都听的出来。 李策正在窗口瞧着,收回身子留下一句话,“进来吧,外面风大。” 第35节 知蓝把提盒交给余清窈,春桃以目光鼓动她快些进去。 余清窈觉得她们最近莫名的殷切,尤其在让她去见李策这方面,心下奇怪,但也想不出个原因,只好提了食盒进去。 “臣妾没有打搅殿下看书吧?”余清窈莲步轻移,步伐轻得像只猫,若非眼睁睁看着,都不知道她走了过来。 李策手里正团起一张揉皱的宣纸,好像是写了什么不如意的东西,迫不及待销毁。 “没有。”李策微笑着,看不出异样,又柔声问她:“你吃了没? 余清窈点点头,把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茯苓芡实糕,另加一盅黑豆排骨汤。 李策伸手想拿出来,余清窈带上了隔热的手套,连忙叫住他,“还是臣妾来拿。” “这汤还是刚煮好,紫砂盅又保温,所以现在还很烫。”余清窈用隔热的手套裹着,绕过了书案,将那一盅汤端至李策面前,俯身之际,背后半干半湿的发像是推倒的沙丘,簌簌往两侧滑落,发丝一缕缕垂了下来。 李策虽坐着没动,冷不防就被那尾尖还带着水的发扫到了手背,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什么味道?” 这么近的距离,比起手背上的酥麻凉意,从余清窈带过来的香味更让他留意上了。 那味道虽然淡,可却仿佛是馥郁甜美的浆果成熟之际散发的香气。 李策虽然不喜欢浓郁的香气,但是对于果实的香味还是抱有一定的容忍。 听他发问,余清窈不禁抬手捂住自己的左耳,在李策半眯起眼寻味道出处的时候,她的耳朵已经红透了。 在屋里春桃和知蓝就往她耳后、颈部甚至身上一些的地方擦了香膏,本来春天已经不算干燥了,用不上到处擦抹些,但是给春桃一通歪理说昏了她,她还是没挡住她们。 不过容易干燥的四肢也就罢了,往她耳后、颈部乃至胸前都抹是个什么道理? 所以现在李策的寻找让她慌了起来,忙不迭想要避开。 心急之下,她的手肘不小心就撞到了厚实的木桌边,‘咚’得一声巨响。 李策也给她吓了一跳,手臂横过她的腰肢,将她带着转了一个方向,生怕她撞翻汤盅被烫着了。 “没事吧?” 余清窈捂着半边耳朵,可另一边还是红得彻底,藏也藏不住,就连脖颈处都染上了一层绯红。 那果香味越发地浓,就好像源源不断从她交掩的衣襟下传了出来。 眼见她的脸也红了起来,越发像一枚红透的果子。 “殿下……手……”余清窈被大手掐着腰,三根手指的指腹死死压着她的腹前,拇指则抵住她的后腰,仅一手就把她握得牢固。 李策听她提醒,这才后知后觉。 先前在净室就见过她腰肢又白又细,握到手里才能真切感受到果然不如他一掌。 余清窈受到了惊吓,后背都绷得发僵,李策松开了些钳制,仅用掌腹托着她后腰,低声问:“能站稳了吗?” 余清窈用力点头,他便彻底松开手。 “谢谢殿下。”余清窈忙不迭后退了几步,退出了书桌的范围,摘掉手里的手套放入提盒里,心里已经敲起了退堂鼓,“殿下您先用,臣妾……就先回去安歇了。” 好在李策每夜都有在书房看书的习惯,余清窈暗暗松了口气。 李策用瓷勺搅动了一下冒着热气的汤,虽然没有抬眼看她的方向,却冲着她轻轻‘嗯’了一声,缓缓道:“我用完就回屋。” 余清窈彻底傻了眼。 这么快? 第32章 送礼 余清窈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 李策刚刚那句话给她带来的暗示是显而易见的。 汤再烫也不过一小盅, 李策用完它根本不需要半刻钟,余清窈这是赶着回去睡觉,只想早点睡着, 好躲过一劫。 春桃和知蓝看见她这么快就跑了出来,活像后面有狗在追。 一个脸露害怕,一个心情不错。 “我就说肯定有效果。” “春桃姐, 这样看,分明是把我们王妃吓着了,怎么能说有效果?”知蓝不敢苟同,同时还很心疼余清窈。 余清窈提着裙, 小步窜回清凉殿,顾不得和两人分享自己的遭遇, 挥着袖子指挥起来, “快快, 熄灯,我要睡觉了。” “这就睡了?”两人同时一惊。 余清窈想着再不快, 李策就回来了, 到时候万一两人都清醒地躺在床上, 万一他又过来摸她的腰怎么办? 一想到腰, 她感觉身上就像被蚂蚁爬过,酥酥麻麻。 刚刚在净室里头,他肯定是看见了什么, 所以在书房离开同她说话的声音都不对了,还握住她的腰不放…… 余清窈不敢再想象那个画面,捂着脸往屋里冲。 知蓝一向听余清窈的话, 低声对春桃道:“我就说不行, 王妃肯定是吓着了。” “这个状态可不好。”春桃皱起眉, 知蓝没有一点危机意识,说道:“别看现在王妃和殿下一个屋,那是因为閬园就这么点地,若是等到秦王外放出去后,秦州城有多大你知道吗?” 两人一边用铜制的盖斗熄灭清凉殿里的烛火,春桃一边给知蓝灌输自己的想法,她压低了声音对知蓝道:“秦州城足有大半个金陵城那么大,也是一个繁荣兴盛、美人如云的地方,倘若王妃在这閬园里都拢不住秦王的心,到了外面只怕连挨着殿下的机会都没有了,要是再碰上一两个有样貌又有手段的妾,那鸠占鹊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正妻活得还不如宠妾,那般滋味谁知,心里的苦谁知?” 知蓝拖着长长的惊叹,用气声回:“啊——这……这么惨……” “所以啊——”春桃趁热打铁,反问知蓝:“我们是不是应该趁早让王妃把秦王拿下,好好拿捏在手里?” 知蓝想点头,可是她又太了解自家姑娘的脾性,这事春桃说的轻松,可真的要余清窈去拿捏秦王,这无疑是天方夜谭。 “是、是应该,但是……” 两人正在嘀嘀咕咕,忽然一高大人影走入已经漆黑一团的清凉殿。 “王妃睡了?” 这声音落下,二婢手中都烛台同时晃了晃。 秦王居然这个时候就回了清凉殿,春桃眼珠子转了转,脆声回道:“刚躺下,想必还没睡着。” 李策点了下头,“你们手里烛台留下一盏,就出去吧。” 春桃放下手里的烛台,扯着知蓝就出去,顺便还把房门贴心关上。 余清窈这么短的时间是培养不出睡意,再加上刚刚知蓝和春桃两个人在殿内嘀嘀咕咕小声议论,虽然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可那语气抑扬顿挫,像是颇为精彩的故事。 这一耽搁,就耽搁到李策回了殿。 春桃还直接挑明她没睡着,这要她装都不太好装。 觉察李策端着烛台在殿内走动,又听见用了水洗漱的声音,最后他走了回来,把烛台放在了床边上,光线一下照亮余清窈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与李策试探性望过来的目光遥遥对上。 余清窈将被衾严严实实拉到脖子以上,只有一张小脸还露在外面,就像是还没来得及藏进洞窟的兔子,只能用眼睛和人对峙。 李策脱去外袍,随意将衣裳搭在回字纹的铜衣杆上,像是没有看见她的戒备,“我在书房里收拾出来一件东西,想拿给你。” 这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今夜回来的这么早。 其实在书房那会他就可以拿出来,但是由于先前那个氛围,再加上余清窈一脸‘此地不宜久留‘的样子,他便没有开口。 余清窈瞌睡彻底没有了,好奇起来,“是什么东西。”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一件小玩意罢了。”李策坐在床边,把手里的东西向余清窈一递,“是一个黄金鸟哨,我想你在遥城肯定见过,它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能吹出几种不同的鸟叫。” 鸟哨原本就是遥城守军用来训鸟的东西。 遥城外草原辽阔,前来进犯的蛮夷最擅长就是速掠,北地的战马多以强健快速移动闻名,那些前来抢掠的蛮夷便是骑着这样的快马蜂拥而至,抢走了商队、百姓的物资而后又立刻退回了他们的草原,常常还不等大旻的守军开出去,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所以北地的守军学会了驯养鹰隼当作哨兵,随时监控来自北边的蛮夷骑兵。 鸟哨便是从军中流传出来,后来城里手艺人将其改良,鸟哨声婉转清脆,有如黄雀、百灵鸟那般,遥城的孩子每人都有好几个,换着吹。 余清窈虽然许久没有玩过,可还是高兴道:“臣妾儿时有四、五个不一样音调的鸟哨,不过还未见过一个就能吹出几种不同鸟叫的鸟哨。” 她拥着被衾跽坐在床上,两手伸出接过李策递给她的黄金鸟哨。 原本以为会是一个金灿灿的鸟哨,其实不然,这个鸟哨颜色感觉更古朴,硬度也比一般的金要硬。 因为光线太暗,余清窈只能用手摸出一个大概,好似是一只收着翅膀的鸟,翅膀上的羽毛被雕刻得十分清晰,可见这个鸟哨一定很精致。 “这是我六岁那年随父皇去猎场,第一次射到了天上飞的鸟,父皇将自己一直带的鸟哨摘下来赏了我。” 余清窈细细听完李策的话,捧着黄金鸟哨顿时就有些不敢收下,柔声问道:“殿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真要给臣妾吗?” “贵重?”李策笑音传了过来,好像胸腔里闷转了一圈,不以为然地说:“这不过是个鸟哨罢了。” 余清窈用手指摩挲着鸟翅膀,低下嗓音道:“可是……这是殿下第一次射到飞鸟的奖励,当然是很珍贵的东西。”压下去语调在尾音的时候不由自主扬了起来,透出一股不属于她却也自豪的劲。 六岁耶,六岁就能射到飞鸟了,六岁的她连弓都拉不开! 李策微侧过头,虽然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也从她自阴影里挺出来的玲珑鼻尖看出她颇有些骄傲。 为他而骄傲。 六岁的时候他也许也曾把这件事当作一个骄傲了吧,所以才会中途溜回去,想把这个黄金鸟哨送给母后。 那时候弟弟李祥才两岁,又水土不服生着病,母后一天都在帐子里陪着他。 不过,他不但没有把黄金鸟哨送出去,反而看见母后对弟弟关怀备至的一面。 曾以为天底下所有母子,就应当是他与陈皇后那样。 子孝母严,礼而不亲。 但是从那天起他才知道并不是的。 他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被母后抱起来过,有没有被她一块一块糕点哄着吃过,有没有被她摸着额头轻唱歌谣哄着入睡过。 他六岁了,却好像已经是一个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怜悯与呵护的大人了。 “策儿!你这个时候溜出来可想过你父皇会生气?” “你可是太子!这不过是一个孩子玩意,也兴拿出来炫耀?” “你走吧,别吵着你弟弟睡觉,他病才刚好,你身上带着外边的寒气,会凉着他……” 在以往那一句句严厉声中,他早已不会向别人寻求依靠。 第36节 他该是最坚不可摧的存在。 “你真的觉得这件东西很贵重吗?”李策嗓音沉闷,又问了一遍。 “那当然贵重。”余清窈声音温柔,却也是斩钉截铁的肯定,“这件黄金鸟哨对殿下的寓意非同一般吧!” “或许吧。”李策声音淡了下去,人也靠在了床头上,两条长腿交叠着,仿佛一下子就变得慵懒起来,“不过现在也不算什么了,你若是喜欢就留下来玩,若是不喜欢随便放起来就是。” 余清窈听出李策是真的要送给自己,也不再拒绝,而是合在掌心里,十分郑重道:“那臣妾一定会妥善保管,好好珍惜它。” 李策随着她慢慢合掌的动作,仿佛不知到在哪里飘荡的心也慢慢被她收在了掌心。 儿时那无人顾及的地方仿佛是浮萍生了根,终于抓住了依靠。 又好像,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谁给放了一盏灯。 灯火摇曳,光线所至,那阴冷的角落都泛起了一丝暖意。 李策终于轻轻地扬起了唇角,朝着余清窈的方向倾了身,温声道:“那就好好收着吧。” 郑重送出去的被当作玩意,随意送出去的却被当作宝贝。 好像很荒诞,可偏偏世界就是这样。 总在人满怀期望的时候给予残酷一击,却在人失望透顶的时候又送来一道光…… 他静静望向余清窈。 她生得美,却毫无攻击性,就好像是月下的昙花,是风中的竹林,是水里的涟漪,她的美并不是遗世独立、凌驾在外,而是温和谦卑地融入其中,与之共鸣。 所以她敏感而多情,活得小心翼翼。 “可惜我好多东西都留在了遥城没有带过来,不然也可以送给殿下。”余清窈尚在惋惜之中,为不能回应李策的这份厚礼而叹气。 李策抬起手指,勾住她垂下的一缕发,轻轻绕在指间。 “你要真想送我什么,我倒是有个很想要的。” 一直以来好像都是李策在满足她的要求,还不曾听过李策对她有什么要求,这让余清窈都忘记了同处一室、同处一床的尴尬,把手撑在床上,凑近了一些,全无防备地问他:“是什么?” 馥郁的香气从余清窈身上散发而出,就好像那令人心动神驰的昙花沐月华而绽放。 李策忽然回过神,松开绕在指尖上沁凉的发丝,立刻改了口,甚至有丝说不出来的狼狈,避着她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着急事。” 难得见李策也会吞吞吐吐,余清窈更加好奇,不过她追着问了几遍,李策始终不肯吐露半分。 余清窈实在乏了,打着哈欠慢慢软倒了身子,重新躺了下去,迷迷糊糊中还在说:“那殿下想好了,一定要告诉……我……” “好。”听着余清窈的动静越来越轻,李策松了口气,隔着圆枕去望那已经闭上双眼的少女。 她伏在软枕上,呼吸已经逐渐平缓均匀,看起来十分乖巧安静。 李策慢慢把圆枕从中间取了出来,绕过余清窈扔到了最里面。 做完这些他才闭眼躺下。 还没过两刻钟,余清窈窸窸窣窣开始换动作,这一次没有圆枕拦着,她越了过来,直接把手脚搭在他的身上。 就如他所料想的那般。 第33章 老实 李策呼吸几乎在这瞬间停滞, 可随后他又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睡觉绝不会越界。 昔日之言尚没有忘记,却与眼下这个状态却大相径庭。 只是,这算不上他的越界。 李策转过脸, 凝望着将他当作圆枕抱住的少女,她面容恬静,只有鸦羽一般的睫毛随着匀称的呼吸微微起伏, 像是美人斜倚暖风里,素手轻摇流羽扇。 小巧的琼鼻下唇瓣似桃花含露,有时候会低低呓语几句听不真切的梦话。 她睡着了,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春夏交接的时分, 虫鸣渐燥。 从窗牖的缝隙里间断地传来,像是唱奏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哄着天地万灵入梦乡。 睡着的人体温会降低, 余清窈的身子也只有温热, 但是贴过来时却像是怀里抱着一块火炭,把人烧得口舌发干, 仿佛旱了一整个季度的田。 静谧的帐子里只有呼吸声此消彼长。 李策听着自己的呼吸声, 就仿佛是被拉锯的琴弦, 嘈嘈如急雨。 他才说着春日长, 不想炎热的夏转眼就到了,不知何时后背已经浸出一身薄汗。 李策费力地挪开视线,仰面朝天, 看着昏暗视线里模糊不清的洒金帐,轻轻喘息,以调整呼吸的频率, 让自己安静下来。 这便是福安所说的, 自找苦吃。 不过他们说的也对, 像这样好像没什么不好的,至少他像个正常人一样。 正常人都有欲望。 “阿耶……”随着少女呓语,顷刻间他袖子处被热泪润湿了一块,起初是热的但是转瞬间温热退去,只剩下一片冰凉,冷热交替中,他袖子就湿了一大片。 晚风逐渐猖狂,径自吹开了一面窗牖,呼呼的风卷起了珠帘,李策抬手顺着少女柔顺如缎的长发抚了抚,从发顶往下,一直到纤细的脖颈。 人似乎是天然知道如何伤害别人,也天然懂得如何安抚他人。 哪怕从未有人对他有过亲昵抚慰的举止,他也可以从眼睛里看的、耳朵听的学来。 从生疏到熟练也只用了几个来回,他已经能把人安抚得很好了。 只是他能加之在外面的,只有很小一部分作用,余清窈并没有停止哭泣。 这也不是李策头一回听余清窈在梦里哭。 她好像总是在白天若无其事,却在晚上伤心难过。 比起那些寿宴上受的委屈,这些藏在她心里,他不知情的伤痛,是他也无能为力的地方。 就这样断断续续安抚到了大半夜,两人互相抵着身,才逐渐睡了过去。 天亮得越来越早,才卯时天光已经大盛。 鸟雀在枝头啼鸣,声音婉转动听。 余清窈今日醒得也格外早,仿佛已经感受到了昨夜的不同,她醒时几乎是一个激灵醒转过来的。 再看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越过了界,而那阻拦两人之间的圆枕也不知所踪,她犹如鸳鸯藤缠着树干一样缠在了李策的身上。 她怎么会在这里? 余清窈懵了。 即便她睡姿再差,也不至于变成这样吧? 李策一手安置在腹部,另一只臂膀被她头枕着,清隽俊昳的面孔上露有疲色,就连一向温润舒展的眉心也轻轻蹙起。 她还没见过李策这般不舒服的样子。 想来是她昨夜‘不老实’,吵了李策的好梦。 余清窈轻轻抽了一口气,半撑起的身体悄悄往后退,才退至一半,腿就蹬到一个物件,吓了一跳,整个身子都抽动了下,还不及惊呼出声,就听见身边人发出声音。 “那是圆枕。” 李策眼睛未睁,就轻声安抚起她来。 余清窈回头看了一眼,果真是那个‘不见踪迹‘的圆枕,她将它抱了回来,心下惭愧,先把罪揽下来,乖乖道:“还请殿下恕罪,昨夜臣妾不知怎么把圆枕拿开了,这才越了界,扰了殿下清梦。” 当初李策放置圆枕的时候,无疑是给她们二人划出一道令双方都舒适的界,只要他们各安一方,也就可以相安无事。 而这些天来,也确实如此。 谁知她昨夜居然如此胡来,把枕头弄走了,还大大冒犯到了李策的身体。 李策睁开眼,狭长的凤目温润如水,转眸睨来,轻声问:“扆崋为什么总在认错。” “因为臣妾睡觉时总是不太老实,从小的毛病了……”教也教不好,改也改不掉。 余清窈很泄气,她自认为在其他地方她都可以学得像个高门贵女,唯有睡着后这点原形毕露,怎么也藏不住。 “臣妾之前都不会动圆枕的,昨夜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余清窈纳闷。 她虽然偶尔会抱到圆枕上去,但是弄掉圆枕这还是头一回,就连她怎么办到的也想不明白。 “那,为什么不是我?”李策也坐起身,他身量高,坐起来时仿佛就占据了一大半的床,此刻他曲起一腿,用膝盖搭着自己的手臂。 不得不说皇家的教养就是好,上好的云绸当寝衣李策也睡得丝毫不乱,除了那面被她枕出的褶皱之外。 余清窈瞄了一眼他的仪容,更加惭愧,小脑袋就跟打焉了的花骨朵慢慢垂了下去。 还没落到低处,中途就给人抬了起来,李策用两指抵住她的下颚,就像是临窗赏雨的时候顺手扶起一朵花。 “是因为我看起来老实?” 余清窈面对李策抛过来的问题,有些愕然,望着他不明白地眨了眨眼睛。 李策对她再道:“或许就是我不老实呢?” 余清窈注视着李策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清雅矜贵,很难把‘不老实’三个字放在他身上。 “殿下为何要这样说自己?” “你看,你总是把我想的太好,却把自己想的太坏,事实上圆枕是我扔开的。”说着李策从她手里再次把圆枕抽出来,手托着往前一掷,直接扔到了床尾,“就像这样。” 轻轻‘砰‘的一声,不比一片叶子落下的声音大多少。 可却也将余清窈震了震。 她慢慢张开小嘴,吃惊得看着李策,总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为、为什么?” 为什么要把枕头抽走? 李策笑容渐深,语气耐人寻味:“因为,我不老实啊。” 余清窈不赞同地看了李策了一眼,嘟囔道:“殿下才不是任性妄为之人。” 李策但笑不语。 第37节 仿佛看着她在说,你看,你又将我说的太好了。 “殿下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李策唇角牵了牵,轻轻摇头:“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 余清窈愣愣反应不过来:“为何不行?” “这是宫里的规矩?习惯?”李策敛了笑,低声道:“不是什么好习惯,但是我也习惯了。” 皇宫就是大染缸,谁进来都是一个样,都不是什么好人。 他自然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可是余清窈始终不明白,她也看不透,一厢情愿地觉得他是一个大好人。 是以,不能懂他既不想让她把自己看得太好,也不想让她失望的复杂心思。 “既然是殿下的习惯,臣妾就不问了。”余清窈乖顺地道。 李策微微一笑,“醒了,那就起床吧。” 两人同时起了床,福吉、福安进来很快就把李策伺候好了,等到三人一出去,春桃和知蓝才进来。 为了不和李策打照面,她们只能耐心等在侧殿里。 一进门,春桃双眼灼灼直奔余清窈而来,将她上下扫视一番,不由大失所望。 别人夫妻成婚圆房那么容易,为何秦王夫妇就这般艰难? 这很难不让她担忧自己未来的地位还能不能稳当。 “春桃这是怎么了?”余清窈虽然自己也有一堆心事,但还是轻易就看出了春桃的失望,只是不知道她的失望从何而来。 知蓝拿起玉梳站在余清窈身后给她通发,不好解释春桃的异样,只能说:“……春桃姐可能只是有些累了,不妨事的。” 她可是一晚上都在盯梢没睡,当然会累。 知蓝咋舌春桃的执着,也深感佩服。 “殿下昨夜那么早就回房了,王妃和殿下没说上话吗?”春桃心里纳闷不已,追了上来问。 她还以为昨天是秦王那么早回屋是开了窍,总算是想吃肉了。 “说上啦!”余清窈想起昨夜,心情好了起来,迫不及待告诉两婢,雀跃道:“殿下昨夜把自己珍藏的鸟哨送给了我。” “鸟哨?”春桃不敢置信。 这是什么东西? 余清窈从脖颈处抽出挂着黄金鸟哨的绳子,把那件可称得上工艺品的鸟哨拿出来给两人看了眼,献宝一样展示:“很好看,对吗?” 知蓝点头如啄米,不遗余力地夸赞:“比姑娘以前买的都要好看呢!不愧是秦王殿下的藏品!” 她自动把余清窈嘴里珍藏二字变成了藏品。 皇太子那是什么人物,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 所以,能给他收藏的东西自然都是稀世罕见的宝贝了! 虽然只是个鸟哨。 三人围着那个小小的黄金鸟哨,只有春桃如坠冰窟。 大晚上的,吹了灯,两人坐在床帐里,香喷喷的小美人在侧,他们居然在说鸟哨…… 春桃觉得自己天旋地转,快要昏过去了。 不是她不看好余清窈这张脸,而是她就没有见过如李策这样的男子。 难不成还真的是无欲无求的神仙吗? 若是秦王妃与秦王保持如此纯洁的关系,她很怀疑是否一离开閬园,秦王马上就会把秦王妃送走,毫不留恋的那种! 这让她真的很难办啊! 半晌,心灰意冷的春桃步履蹒跚地往外走。 余清窈抬头奇怪道:“春桃这是要去哪里?” 春桃也没理她,只是边往外走边喃喃道:“还是下药吧……” 第34章 写信 辰时, 宫中的小钟敲了九声。 意味到了散朝的时分。 大旻规定,一月两次早朝,用于众商国家大事。 偶尔, 也用来给皇帝撒火。 是以今日众臣顺着丹墀鱼贯而下,或面露土色,或两股战战, 皆是后怕不已。 一名大臣提起袖子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与同僚苦笑道:“今日方知当初皇太子殿下是何等厉害,陛下龙颜一怒,我这两条腿就跟面条一样软了下去, 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 天威煌煌,犹如雷霆在上。 生杀予夺岂敢小觑。 “嘁, 你别乱叫, 那位现在可不是太子了, 小心给锦衣卫的人听了,还以为你对陛下的处置不满。”旁边白面美髯的大臣皱眉提醒。 先前说错话的大臣连忙捂着嘴, 眼睛到处溜着看, 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 “不过你对最近这一连串的事情, 可有什么看法?”提醒他的那名大臣捋着胡须, 一副忧思于心的样子。 “高台兄也觉得这些事都是那位做的?”刚刚叫错了称呼,这会却连提也不敢提了,只敢模糊地称作‘那位’, “这大司马即便真贪了些,罪也不至于这般重,下面随便抓个人出来顶包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模样……” 这话说的虽然很不是人, 但是事实上官场就是如此。 这些个高官谁不是门下学生、连襟亲族各种复杂利益关系勾结一起, 真要出了事, 也绝不会轮到最大的那个出来领罪。 “这果断又不容情面的手段一看就是他的手笔。” 想当初太子还位镇东宫,缜密心思,雷霆手段,但凡出手,绝无虚招。 让众臣又是敬又是怕。 自那次与皇帝闹翻,他就好像一颗投进池塘里的石子,忽然沉下去了,再没了声响,就仿佛再也不会兴风作浪。 可这次兵部尚书严大人忽然倒台,连个预警都没有,很难不让人想到是他出了手。 那人叹了口气。 “兵部尚书这事牵连甚广,所谋颇大啊……” “这么说,那位并不是真的就此不闻窗外事,而是以退为进,另有谋划?” “不然呢?不然他缩在那閬园里头,难道真的去拈花弄月了?” 话音一落,两人想象了一番,皆干笑了一下,觉得那个画面实在和昔日太子所作所为违和得很。 另一边拾阶而下的楚王等人面色也不见好。 原因在于兵部尚书一动,朝堂之上少不了要多出些空缺来,他们先前并没有想过要去填这些空缺,自然毫无预备人选,临时要去争取安插都极为不易。 “这件事看来我们是插不进手了。”李睿负手而行,眉头紧蹙,“至于西北边境那里,用本王私库里的钱去贴补一些军资送过去,这个时期战事紧,不要为了一些小事动摇军心。” “楚王殿下真是深仁厚泽,恩高义厚,边境的士卒定会铭记于心,感恩戴德。”旁边一位老臣立即恭维起来。 “感恩戴德?”李睿负手而立,“不,我是要他们俯首称臣!” 如此良机,他不可再蹉跎时光。 “实在太神奇了!”福吉感叹,“才种下十几天,白菜叶子都长这么大了!” 起初只是迫于命令,但是每天看着地里的小菜苗一点点生根发芽,长出对叶,然后对叶里又生出新的小叶子,竟然有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拉着福安蹲在菜地边上看,“兄长,你看这一片都是我种的!” 福安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拔起一颗小白菜。 “不错,今日可以吃上了。” 福吉伸手要拦他,可怜巴巴道:“今天就要吃它们了吗?我觉得它们还能再长几天。” 余清窈在两人身后,笑盈盈道:“再长几天叶子就要老了,现在吃正好,等拔完了再种下去,很快就能再长成了。” 知蓝点头,以示附和。 福安瞟了一眼福吉,意思很明确。 看,王妃都赞同了他。 福吉哭丧着脸,活像是自己的孩子被人抢了一般,“……那你轻一些,别弄断叶子了。” 余清窈不免好笑,转头看见春桃,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心下奇怪。 “春桃这几日好像精神都不大好,是身子不舒服吗?” 知蓝听见余清窈问起这个,心就提了起来。 她虽然觉得春桃有些话说的很有道理,可到底还是面子薄,不敢对余清窈说她们最近谋划的大事。 春桃还没说话。 福吉不嫌事多地笑出声来,“我知道,春桃姑娘定然是因为载阳不告而别,不高兴了吧?” 余清窈愣了一下,重新打量了春桃一眼,有些惭愧道:“……对不起啊春桃,我不知道你对载阳……?” 载阳是李策的侍卫,在这閬园里也来去自如,不受约束。 若是春桃瞧上了他,余清窈还真帮不上什么忙。 春桃叹了口气。 看着眼前几个人,犹如看着一箩筐傻瓜。 她不高兴的岂是载阳走了,她明明不高兴的是人走了药没下落了,她的大计还不知道何时能成。 光靠秦王殿下自觉没希望,靠余清窈主动更是别想。 这两个人一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一个揣着糊涂是真糊涂。 第38节 哎。 春桃很惆怅。 她的惆怅还没舒缓过来,几道脚步声从影壁后传过来,瞬时引起了前院所有人的注意。 但见明媚春光下,三名穿着光鲜华丽的贵女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数名婢女伺候左右。 两边的人互相看对上了视线,皆生出怪诞荒谬的感觉。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首先开口的人是站在最前面的兰阳郡主,自閬园封闭以来她还是第一次踏足此地,却见从前美轮美奂、雅致精美的閬园竟变成一片狼籍。 而且,那些矮趴趴栽在地里的是什么玩意? 在福吉、福安等人看来,忽然闯进来的兰阳郡主一行人穿得花枝招展,过于隆重,知道的当她们是来赏花的,不知道的还当她们是来炫耀自己的华服。 可是炫耀给谁看呢? “这些是奴婢们种的菜。”福吉对她行了一礼,“见过兰阳郡主。” “菜?”兰阳郡主把目光收回来,如箭一样射到余清窈身上,拔高了音量:“你就是这样料理太子哥哥的閬园的?” 余清窈看了眼四周,捏紧了手指,深吸了口气,细声道:“这是殿下允许的。” 兰阳郡主一哽,又难以置信。 太子向来品味高雅,宫中更是非名师巨匠之作不陈,非传世之宝不收,怎会容人在自己的地盘上种这些低劣穷酸的东西。 “你!你竟敢用这些污糟东西入殿下的眼!” 上一回春桃就是给兰阳郡主等人吓的不轻,这次又见她找上门来对余清窈冷嘲热讽,心里跟明镜一般明白过来,往知蓝身前一站,就凉凉开口道:“郡主这话说的不对,明明是我们殿下宠爱王妃,在閬园里不过种一些东西玩,怎么能说是污了殿下的眼?” 兰阳郡主听出春桃是故意在挑衅她,脸上难看至极。 ”我与你主子说话,你一个奴婢也敢插嘴?“ “春桃。”余清窈对春桃使了一个眼色,自己走上前,拦在两人之间,她并不想见她们两个在这里针锋对麦芒,遂说道:“郡主今日来是为了赏花吧,既是如此,我们也不便打扰。” 自从华昌公主开了先河,这閬园的前院就时不时会有人造访,不太宁静。 余清窈无法左右皇帝的旨意,但是好在也只限于前院而已,有人来,她们退回到正院回避就是,算不上什么大事。 春桃仍一脸不服气,知蓝用力拽她的袖子,才让她没有继续顶撞郡主。 即便余清窈想要息事宁人,兰阳郡主却不是好打发的人,沉呼了口气,对着余清窈道:“慢着,本郡主不是来赏花的,本郡主是来找你的!” 余清窈刚侧过身,闻言一怔:“找我?” 兰阳郡主扫了她身后的福安、福吉,恶声道:“对,就是找你的,本郡主有事要给你说。” 想起华昌跟她说的那番话,她心里就不平。 凭什么太子会为了余清窈丝毫不顾及她! “郡主请说。” “我们去那边上说去!”兰阳郡主指着院墙的角落。 余清窈朝那边看了一眼,却没有打算提步,拒绝道:“郡主若有话,在这里说也一样。” 上一世她并不是没有吃过这些后院的亏,也明白不立危墙下的道理。 若是与这兰阳郡主独处,还不知道会发什么变故,不是她受伤,就是她被栽赃。 这两者她都不想尝试。 兰阳郡主要说的话当然是要向余清窈揭露太子的所作所为,但是这话她又怎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余清窈看她一脸纠结,就知道她想说的或者想要做的,必然不会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事,以免再生事端就再次告辞道:“郡主既然无话要说,那恕我等先行一步,还请自便。” 兰阳郡主纠结了一通,眼见余清窈竟然要走,心急起来:“你难道不想知道,太子哥哥瞒着你做了什么吗?” 余清窈心里猛然一跳。 听兰阳郡主这语气,仿佛李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样。 她不是来陷害自己,却是来告状的? 余清窈沉思须臾,果断道:“不想。” 兰阳郡主气得直抽气,胸膛也不停起伏。 “为何!” “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我虽然不是十足十地了解,可是我若想要了解,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自己的耳朵去听。” 余清窈抬起眼睛,目光澄澈干净,就像是大雨洗涤光亮的黑琉璃,她望向兰阳郡主,心底是从未有过的勇敢,直言正色道:“而不是由着外人来告诉我,他是什么样的人。” 更何况是如兰阳郡主这样对她充满恶意的人。 春桃与知蓝都呆住了。 不说从来了解余清窈性子的知蓝,就连春桃都不敢相信余清窈会有这样的勇气。 明明上一回她对兰阳郡主等人也不敢这样明着怼。 兰阳郡主更是没有料到先前还对她毕恭毕敬、唯唯诺诺的余清窈会是这样的回应,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极为复杂。 她是如此相信太子。 换言之必然是太子他已经对她应诺了什么,才会让她吃了定心丸一般坚定。 莫不是太子自己已经挑明了所有? 兰阳郡主心更痛了。 偏偏这个时候他们后面响起几声懒洋洋的击掌声,众人回首只见一长身玉立的男人站在游廊的柱子边上,对着兰阳郡主微微一笑:“王妃不想听,我倒是想听听看,我瞒着王妃做了什么事?” “太子哥哥!”兰阳郡主惊呼。 “噤声,我早不是什么太子。”李策从石阶上缓步走下,直至余清窈身边站定,又环顾一圈,见了兰阳郡主带来的那两名贵女皆低头畏缩起来。 即便她们带着贼心来,现在也没有那个胆量去看这位废太子一眼。 只有天不怕地不怕的兰阳郡主咬了咬下唇,还走上前一步,别扭改口:“秦王哥哥。” 吐出这四个字后,兰阳就赌气般,不说话了。 李策没有再看她,而是对着余清窈道:“学的不错。” 余清窈脸上微红。 旁人不知道,可是李策却是知道,她刚刚那番话是化用了之前李策教她的。 是他用来安慰自己的话。 兰阳郡主见李策一过来就眼中容不下旁人,一味只知道看着余清窈,顿时心里又苦又涩。 华昌果真说的不错,他早已经不是从前的太子哥哥了! “兰阳,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不回长公主府,还有兴致来閬园赏花?”李策转过眸,他的声音平和温雅,可话中的含义却一点也温和。 兰阳的气焰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她两眼含着泪,几乎就要抽泣起来,“我、我是来宫里找皇祖母的,只是、只是顺道来看看……” 说到这里,她再次抬起眼,看向李策。 既委屈又难过。 她哪怕是专门来看,想必现在的李策都不会在意。 李策目光在她脸上落了须臾,忽而又对余清窈低头轻声道了一句:“我有些话要跟兰阳单独说。” 余清窈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策是在和她交代,遂点了点头。 李策见了余清窈的反应,才从她身边走了出去,就仿佛得了她的应允才好离开。 兰阳郡主沉沉看了眼余清窈,小步跟上李策。 两人走到离人七八步的距离才停下,李策看向兰阳郡主,唇边虽然含着笑,可却让人感受不到半分和煦。 “想必寿阳长公主告诉过你,我这个人并非良配。” 李策开口一句话就挑明了所有,兰阳的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他明知道自己自幼就喜欢他,却非要将话说的如此绝情。 “你的感情是你自己的事,我左右不了,不过你要仗着自己的感情去伤害我的人,这事我不能不管。” 兰阳郡主的眼皮蓦然跳了跳,涩着嗓音道:“殿下这话的意思是,我阿耶的事果真是殿下所为?!” 就因为在寿宴上她想出手‘教训’一下余清窈? 她感觉自己的耳鼓在疯狂跳动,有嗡嗡的耳鸣声充斥其中,“你是为了给余清窈报仇?” “兰阳,你阿耶之所以会出事,那是因为他原本就做错了事,他的罪名不是我强加在他头上的,更不是锦衣卫随便捏造的,不过你后面说的也不错,你的行事令我不太高兴了。”说到‘不高兴’他脸上依然是微笑着,好似他的脾气很好一般,即便有人挑衅到他头上,他也不会勃然大怒。 兰阳郡主却因此后背发凉,牙关瑟瑟。 直到此刻她方明白华昌所说,竟无一字虚假。 若李策向人展露他真实的一面时,只会令人感觉到害怕。 “我没有动你,是因为你本身并未犯下大错,我不会强塞罪名到你头上。”李策轻轻问她,“你可明白?” 兰阳怔怔望着他。 因为她没有罪名可以拿捏,所以他就去动她阿耶。 又因为自己惹他不高兴了,所以他也要让自己不高兴。 这才是真正的李策吗? 兰阳郡主感觉自己的世界都在崩塌,再也绷不住了。 “我、我要去见皇祖母了!” 只有太后才是她在宫里的倚仗,遇到委屈,她必然是要去找太后诉苦! 余清窈不知道李策说了什么,就见兰阳郡主抹着眼泪跑走,担心此处发生的事情会不会给李策带来不好的影响。 譬如太后会不会觉得是他们欺负了兰阳郡主之类。 李策却没放在心上,只走回来问她道:“上回答应给你送信,信可写了?” 余清窈自己都快忘记这桩事,听见李策一说,面上赧然,“还未。” 第39节 “那随我去书房写吧,正好最近有一批军资要送去西北,也方便送信。” “可是兰阳郡主她……”余清窈还在担忧。 “随她去吧。”李策毫不在意,低头问她:“走么?” 余清窈一直以来也很盼望能和阿耶联系,再加上李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她的心也安定下来。 两人到了书房,李策给她腾出一块地方,放了信笺、笔墨供她使用。 余清窈看着他在对面坐下,也抽了一张同样的信笺。 “殿下也要给人写信?” 李策‘嗯’了一声,抬眸对她道:“有些事还是需要亲自解释一番。” 余清窈并未追问他在给谁写信,听了他这句话就乖乖低下头想自己的内容。 她比较苦恼的是这封信答应要给李策过目,那她要如何委婉地夸,能让李策看了也能满意…… 她眉心微颦,久久不敢随意下笔。 李策眼眸含笑,瞧了她一眼,提腕落笔,字迹流畅地如溪流从山涧里涌出,跃然于纸上。 待他回过神,看向信笺的开头。 仅四个字——吾妻清窈。 第35章 好人 柔和的微风从穿过洞开的窗牖, 将信笺一张张翻开,在书案上哗啦啦作响。 余清窈放下紫豪笔,看着被翻起的薄纸, 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满当当写了四页纸。 再悄然抬眼,却见对面的李策早已经搁了笔,撑着下颚, 不知望了她几许。 “写完了?”见她看来,他才慵懒出声。 丝毫没有因为被发现而不好意思,反而大大方方对她牵唇浅笑,凤眸内勾外扬, 有种富而不骄的清贵感。 余清窈用手指压住信笺的边缘,有些赧然地轻点了一下头, 又将几页信笺归拢起来, 规规矩矩捧起, 往他面前一递,有些窘迫地道:“殿下, 请过目。” 李策倒是没有推脱, 顺手就接了过来, 只是他的目光没有往信纸上落, 而是将接来的信笺放在了自己身前,与自己写的那页叠在一起。 显然这个动作是表示,他不会看。 余清窈不由松了口气。 早知李策不看, 她也不用绞尽脑汁,写得那样艰难了。 不过也是该怪她,先前不该说那句话。 李策分明不会看人私信, 是她太过心急, 想以此来交换他的应诺。 “北边的冰雪也化开了, 想必过不了多久虎贲军又要拔营离开遥城。”李策忽然和她提起虎贲军。 听到有关阿耶的事,余清窈的心也跟着一紧。 春夏两季战事频发,守军便不能再守着冰冻的黑河悠闲度日,为了不损坏百姓一年一度的春耕,他们要驻扎到更远一点的地方,也好及时应对一触即发的战争。 李策看见她脸上浮现担忧,便宽慰起来:“明威将军已是身经百战的老将,身边副将也都年轻得力,虎贲军威名在外,名副其实,你也不必过于忧心。” 余清窈沉默了须臾,她虽然不曾见过真正的战场,可是从她阿耶一次次受着伤回来也知道其中凶险,她既不能为其分担,也不能劝他不去,身为将士,在他们身后是大旻的黎民百姓,是家是国,是以他们不能退却,也不会退却。 可作为女儿,她还是自私地只想着自己的那些小事,因而巴巴问起:“那我还能收到阿耶的回信吗?” 她知道开春后战事频繁,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上一世她在余家乃至李睿的劝说下不敢写信去打搅她阿耶打仗,生怕自己字里行间的苦楚会让他看出端倪,令他在战场上分了心。 可重活一世,她想起死前那些未尽的心愿,是迫切地想要和阿耶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在信上。 她太想念阿耶了。 李策看她可怜兮兮地朝着他想要一个回复,笑道:“我若是你阿耶,不会不给你回信的。” 若生女如她,如此乖巧可人,只会怜之爱之,怎会弃之不顾。 余清窈听到李策这样的假设,忍不住想笑,眼睛跟着弯了弯,好似被风吹拱的一片柳叶。 “殿下和阿耶一样,都待我很好。” 李策听见自己已能与她阿耶并论,眼眸含笑,越发温煦柔和,他话音一转,就问:“你离开遥城也有两年了吧?” 余清窈眸光随之一暗,轻轻点头,“差不多两年了。” 离开遥城时她才十四,转眼间两年过去,她都快有些不记得阿耶的脸了。 再加上曾经的生死之别,越发觉得这时间长久。 “可有怨怪过?”李策又问。 他知道离开遥城非她所愿。 “……有。”余清窈被勾起伤心的回忆,不由垂下脑袋,两手放在深木色的书案上,像是拨弄着琴弦一样轻勾着手指,无意识地用指尖刮着木纹,诚实道:“臣妾走了,阿耶身边就再没有亲人了,臣妾本不想来金陵城的……可是阿耶想要臣妾嫁个好人家,他一直说金陵很好,更适合臣妾。” 李策听见这样的话,稍有怔愣,“你阿耶是这样跟你说的?” 余清窈有些奇怪地抬起眼,认真地瞧了瞧李策的神色,见他似乎对于这个说法存有质疑。 “……阿耶就是这样跟臣妾说的。”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问上一句,但李策已经轻阖上眼,再次转开了话题。 “你可想知道我适才对兰阳郡主说了什么?” 余清窈抿了抿唇。 她虽好奇,不过却不曾想过要问李策,只是看兰阳郡主哭着跑走的样子,也知道他想必说的话很是伤人,不过这毕竟是他与兰阳郡主之间的事,她不好过问。 虽然不好过问,可是李策既然提起来,却当真让她重新在意起来。 兰阳郡主会针对她,无非是因为她嫁给了李策,而郡主喜欢李策。 至于李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还不了解。 李策重抬眼睫。 他的睫毛长而浓密,比寻常女子还要精致几分,更衬得他容貌俊昳,犹如蒙着一层让人不敢直视的华光。 隔着桌案,他唇角稍扬,温声道:“我对她说,我并非良配。” “啊?” 余清窈下意识就想要张口反驳,可话音到了嗓子眼却是转了几转,竟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妥当,面上越发显得焦急,手指都缩进了掌心,蜷成了拳。 “殿、殿下是很好的人,而且臣妾也不在乎殿下是不是太子,是不是王爷。” 是不是良配,无疑在乎于人,在乎于身份,而这两者对余清窈而言,都不是那么重要。 她只从自己的眼睛里了解李策。 李策有些懂她。 她那双眼从来先看见人好的一面。 世上也只有单纯的稚子总会相信世界上好人更多。 李策不由轻笑,“你阿耶必然不会这样想。” 明威将军了解他,就不会觉得他是个‘好人’。 李策肯定的语气令余清窈分外奇怪:“殿下认识我阿耶?” 在她的印象当中,他们二人应该从未照面。 十几年前她阿耶就已经在西北守境,没来过金陵,而太子更是坐镇东宫,只怕金陵城都还未出过。 “虽未见过,可也算打过交道。”李策知道余清窈不懂,解释起来:“国有国策,皆是由朝廷下达,发往各地,军中调遣也是如此,不用照面也是交手不少。” 话听到这,余清窈想起儿时听过阿耶帐下的那些做副将参将的叔伯们抱怨。 或说朝廷克扣军饷,或说朝廷调遣不合理,或直接嘲讽政令荒唐云云。 即便远在遥城,也时常会受到一些政令变动而混乱一阵。 “我不到及冠之年,就已经开始接手朝政决策,但凡下达政令,必然会有得利的一方,受害的一方。”李策目光柔和地看向余清窈,眸底里却沉沉浮浮,带着几分说不出口的复杂。 她不明白自己也算是受害的一方,所以才会说出他很好的话。 “这个臣妾懂。”余清窈眸光亮澄澄,光线照浅了她的瞳色,像是会发光的星子,一闪一闪。 如此神情就好像在学堂之上,好不容易逮到一个自己成竹在胸的问题,急迫地想要给夫子分享。 于是李策挑了一下眉,顺着她的话问:“你懂?” 余清窈认真点头,声音清脆道:“臣妾阿耶也说过,他是大将军,要以黎民百姓、边境安危为先,所以常常无法顾及到臣妾,可是臣妾能理解他,想必殿下要考虑天下万民,更是不易,所以不能顾全所有人也是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吗?” 李策没想到会从余清窈口里得到这样的答案,心中微动,就似乎像平静的水面泛起了涟漪,那水纹越扩越大,越散越远,几乎扩散到每一个角落。 无论是那自诩清流的寒门还是那些世代簪缨的贵族,在侵害自己利益的情况下都做不到‘理解’二字,他们看重的是手边的权,掌心里的财,是那一亩三分地。 明威将军却将大义在先奉为圭臬,一片赤忱忠心,也难怪会教出这样的女儿。 有些傻,却让人一点也讨厌不起来。 原本李策最不喜欢与愚笨的人打交道,若是手下看不懂他的眼神,或是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将他的事情办砸,这样的人他决计不会再用,只会打发得远远的。 生平第一次,他忽然庆幸余清窈不够‘聪明’,也看不透他。 他算不得是个好人,也没办法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好人,可却私心想在她面前当个好人。 因为,她好似只喜欢好人。 “殿下不是在说兰阳郡主的事吗?” 余清窈不知道李策为何突然沉默下来,以为是这个话题让他不高兴了,连忙扯开话题,但话音出口,自己就先后悔起来,窘迫地连连摆动小手道:“臣妾其实也不是很关心殿下和兰阳郡主的事,只是看见郡主刚刚那样伤心,不知道是不是因为……” 越描越黑。 余清窈有些欲哭无泪地咬住了话。 她真的很不擅长说话。 第40节 闭上嘴后,余清窈只能巴巴望向李策,脸上一副‘我当真不是想刨根问底’的样子。 手指在信笺的边缘摩挲了几下,李策重新笑了起来,他耐心温和地解释道:“我与兰阳虽然自幼相熟,一起长大,又是血亲关系,是以待她就和华昌差不多,就是妹妹,从未有过逾礼之事,也不曾有过任何回应,曾经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他不疾不徐地说了这样一番话。 是解释,更是一种保证。 他从来持身守正,不愿向人过多解释,以免被人看得太过彻底,唯在余清窈这里总是忍不住想要多说一些。 余清窈的眼睫倏然覆下,视线只敢在他摩挲的信笺上徘徊,两颊有些发热,好似就要红了起来,她不敢抬起头,不敢看向李策的眼睛,就怕里面的温柔会将她溺亡。 虽然他的声音已经足够让人沉溺了。 半晌后她只轻轻‘嗯‘了一声,给了回应。 她听到了,也知道了。 他原来不曾喜欢兰阳郡主啊。 心底没来由地雀跃起来,就好像一窝小鸟,扑棱着翅膀,蠢蠢欲飞。 第36章 我在 五月初, 春和景明。 兵部尚书羁押调查的时候,原兵部侍郎暂代尚书之位,这位谭侍郎是无党无派的直臣, 倒是难得能沉心做实事的人,战事迫在眉睫,一担职就向内阁递了折子, 加筹军资送往西北。 内阁票拟后,司礼监代皇帝批红,就把难题甩到了户部头上。 虽然户部掌管国库,可六十万两也不是小数目。 好在几日后兵部尚书定罪, 抄没了家产,除去尚书俸禄所得, 贪墨足有两百万两之巨, 刨去供给前线军资之外, 其余尽数归还国库。 经此一事,六部人人自危, 都难得收敛起来。 十皇子就在这个时候带着令他头疼的功课, 再次翻到了閬园避祸。 “朝廷上一出大事, 太傅就要给我们出难题!” 余清窈看着一脸苦瓜相的李珵, 心里也发愁。 他是皇子,自己长了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可偏偏他躲到閬园来,无疑是给他们造成不小的麻烦。 ”……什么难题?”但听见小皇子抱怨,余清窈还是免不了要关怀一下。 李珵也不藏匿, 从袖子口就抽出了一张只写了几行字就罢工的功课。 “论六部掣肘之良策。”他重重叹了口气, 少年老成般幽幽说道:“我只是十皇子, 上面还有七个哥哥,真不知道太傅抓着我们学这些做什么。” 余清窈对政事一窍不通,也与十皇子一般,对于这个作业茫然若迷。 “你若是日后只想当一个闲散王爷,喝酒逗鸟,无所事事,这些事的确与你无甚干系。” 听见李珵又翻墙逃学来,李策便从正院走了出来,一身雾青色圆领袍,两袖迎风轻晃,步履缓缓。 余清窈立刻从李珵身边站了起来,朝着李策抬脚走了过去,“殿下。” 李策眸光将她打量了一番,见她一切无恙,这才转眸看向李珵。 李珵撅起嘴,不满又给教训了,顶嘴道:“四哥你倒是样样都学了,可现在不也被关在閬园里头,一无用处了吗?”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的这般直白,就好似怕踩不到人痛脚一般。 余清窈不由微扬起头,去偷瞄李策的脸色,却见他唇角噙着笑,毫不在意。 “十殿下可就说错了,咱们殿下虽然足不出户,可是对朝廷之事还是了若指掌。”一旁的福吉嘴快,马上又道:“再者殿下即便不在朝廷上,对国事也从未放下。” 李珵不由抽了抽嘴角,无语是无语,敬佩也是敬佩,连忙拱手作揖道:“四哥可真是勤勉,臣弟实在拍马难及!” “你年岁还小自然学识不及我,可你既然是皇子,日后父皇必然要给你任职,人可以无为,却不能无知。”李策这会是存了几分善心,准备点拨一下这个冥顽不灵的小弟,“朝事纷争,六部掣肘,你若是一无所知,日后给人牵着鼻子走,打你几个闷棍,死都不知怎么死。” 李珵‘啊——’了一声,愁眉苦脸起来。 “好像有几分道理。” 虽然他存了当个游手好闲、富贵散人的心思,可也要看看父皇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要知道明淳帝最看不上没有出息的子侄,若是他一味求躺平,只怕马上就给他踹出金陵。 若像齐王那样去一个富饶之地也罢了,就怕封到穷乡僻壤去,那还享什么福? 余清窈听到李策那句‘人可以无为,却不能无知’,心中也颇有触动。 上一世她安于后院,只知道学掌家的那些鸡毛蒜皮,甚少关心过外面的大事,只能靠着余家、李睿不经意间提起一两件事。 可他们告诉她的何其有限,以至于她压根都不知道对李睿而言,到底什么才是重要的。 她只是盲目而被动地一步步跟着他的节奏,被他摆布着命运,最后走向灭亡,至死都不曾明白,当初他是为了什么接近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舍弃自己。 张阁老所言也不错。 她不能一直做一个蒙昧无知的人。 “那四哥可要指点一下我,你写的策论父皇都要夸,太傅肯定也挑不出半个错字来。”李珵连忙给李策戴上高帽,当然也是为了求人帮他解决令他头疼的功课。 李策才不会轻易上了他的贼船,只笑而不语,淡淡望着他。 “殿下。”余清窈恰在这个时候开口,为李珵求了一个情,“看在十殿下都给逼到这个份上了,不若殿下就指点他一二,让他好回去交差。” 李珵听见余清窈居然肯帮他说话,顿时心生好感,高兴点头道:“四嫂果然义气,不枉我为你在兰阳表姐面前说话!” 李策听到李珵提起兰阳郡主,又想到了皇太后寿宴上余清窈吃了亏,便又扫了一眼李珵,才放下话来: “进来吧。” 余清窈还怕李策会怪她多事,眼见他松了口,连忙对李珵使了眼色,李珵马上兴高采烈地跟了过去,觉得自己的功课有了着落,这一趟就没有白来! 几人一同进了正院,福吉为十皇子搬来一个绣凳供他坐在银杏树下的桌前,却见余清窈还站在一旁,好似没打算离开,不由奇怪:“王妃这是?” 十皇子坐这里是为功课而烦恼,而余清窈站这里难道也想做功课? 李策也抬眼望来,眸光柔和,“你也想一起听?” 余清窈有几分紧张地点点头,低着嗓音道:“臣妾能一起听吗?” “四嫂为何要听这些?”李珵很是惊讶,他还很羡慕地看着余清窈道:“我若是个女儿家就好了,也就不用学这些了。” 他想到华昌公主、兰阳郡主,这两个皇族里仅存的宝贝疙瘩,都不用烦恼做功课的事,每日要不喝茶插花、要不弹琴作画,何等悠闲自在。 福吉瞥了眼十皇子。 这位殿下可真是不思上进到了连性别都想更改的地步。 “臣妾是觉得殿下刚刚的那句话‘可以无为,不可无知’很有道理,臣妾不想一直做个愚钝之人。”余清窈纤细的身子站在树荫之下,斑驳的光影仿佛是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在她身上蹁跹飞舞,她白净的脸上难得浮现了坚持的神色,虽然还是有些底气不足,所以又低声地加了一句:“殿下,我可以留下吗?” 她从前是不明白,重活一世也就想明白了。 与其为人劳心劳力,不如为自己多想想。 李策先前说过,不应该是别人告诉她应当去做什么,而是要她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一世糊糊涂涂活着,又糊糊涂涂死了。 既然上天恩泽,给了她重来的机会,她更要珍惜。 李策眉目舒朗,凤目含笑,吩咐一旁:“福吉,去给王妃搬把椅子来。” 李珵眼珠子转了转,将他四哥和四嫂连连看了好几眼,不由感叹道:“难怪都说娶了媳妇的人不一样,连四哥都变得这样温柔了,臣弟还真有些不习惯。” 李策抬指在李珵那一手鸡爪扒过的字上叩了叩,“少东拉西扯。” 李珵立刻正襟危坐,把眼睛瞪得圆溜溜,大气也不敢出,比见了太傅还要老实几分。 余清窈曾经说他是老鼠见了猫,也有几分道理,李珵对他这位四哥是又敬又怕。 余清窈就坐在李策身边,离着只有半臂的距离,一时间觉得心里都砰砰乱跳了起来。 李策温目看了她一眼,用玉麒麟镇纸压住一张生宣纸,提笔就写下吏、户、礼、工、兵、刑六个字。 这是要从头讲六部的职能起。 李珵虽然早也学过了,但这会也听得格外认真。 毕竟曾经的太子那可是都能代理国政的人物,那还不是把六部摸了个一清二楚。 余清窈在一边听着,虽也尽力想记下李策所说,可是这显然对她而言还是太难了,一时间全涌了进来,她是听得头昏脑涨。 她约莫还是高估自己了,她连普通的书都念不好,这样庞杂的信息根本记不住,理不清,也想不明白。 可那边李珵已经连连点头,显示自己已经明白。 “是不是我讲的太快了?”李策注意到余清窈面露难色,便停下来问她。 “殿下讲得很好,都是臣妾太过愚笨。”余清窈本就是来旁听的,怎么好意思耽搁李珵的功课进展,她只是惭愧自己怎么就听不明白,“殿下也不用考虑臣妾,还是紧着十殿下的功课来吧。” 她手齐齐搁在膝上,颇有些泄气地垂着眼睫,就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都没了精气神。 “没关系,你从前没有接触过这些,第一次听只怕记不住什么,日后我慢慢再教你就是。”李策没有半分不耐烦,反而安慰道:“不用着急,有我在。” 他的声音总是恰到好处地落下,轻柔地像是一阵清风,吹走那些扰人的浮尘。 单单三个字‘有我在’,余清窈就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再没有那些浮躁的情绪。 是啊,有李策在。 天大的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他好像总是那个强大的存在,就像天上光芒万丈的灿阳,虽然会被乌云遮掩一时,但是存在是永不会被抹去。 也永远温暖。 “臣妾知道了。”余清窈嫣然一笑,终于不再愁眉不展。 李策不由随她而笑,朗目清眉,神情是少见的温和。 至少在李珵看来,是绝对的新奇。 他不由抬起脑袋,认认真真审视了一下他这位四嫂,看来他以后得叫她仙子嫂嫂了,只有神仙才能把他那谁也降服不住的四哥降住吧? 这一下午,李珵写废了数张纸,总算写出了能让李策点头的功课。 余清窈把早已经累得手快断了的小皇子一路送走,十皇子因为余清窈先前帮他说了话,现在对她十分亲近,所以也愿意给她透露一二,踮着脚道:“我听说之前兰阳表姐来过閬园,受了好大的气,就跑到皇祖母哪里大哭一场。” 第41节 “……” “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害怕?”李珵奇怪地问,“还以为你多少会担心一下呢!” “有殿下在,我不担心。”余清窈微微一笑。 “那倒是。”李珵嘀咕道:“虽然皇祖母不喜欢四哥,可是却也很少管四哥的事……” 余清窈又听见了一件不知道的事,好奇问道:“为什么太后娘娘不喜欢殿下?” “嗐!还不是因为陈皇后……”李珵一时嘴快,就把实话讲了出来,话才脱口,就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连忙把嘴巴捂住,见余清窈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显然刚刚那句话已经被她听了去。 “……你可别说是我跟你说的,本皇子也是听别人说的,好似说陈皇后进宫前嫁过人……” 余清窈愕然睁大双眼。 “所以,就是有人说四哥可能不是我父皇的孩子。”李珵耸了耸肩,“不过那些话肯定都是无稽之谈啦,父皇对他那样好,怎么可能不是他的孩子。” 李珵说得轻巧,余清窈却听了心惊。 原来生来尊贵的他,也有难言苦楚。 第37章 生病 送走了李珵, 余清窈踱步回到正院。 李策还坐在圈椅上,只不过他的手指撑在鬓角,眉心微蹙, 眼睫半落,似乎有些疲累。 “殿下是不是乏了,要不回屋歇息一下?”她提裙走近, 为之担忧。 他辅导李珵做功课,是耗费了不少精力。 别说他乏累了,就是余清窈也听累了。 可李策没有午睡的习惯,他只笑着摊开手边的纸:“无妨, 我想刚刚你还有很多没有听明白的地方,所以趁你去送小十的时候我详略写了一些, 你过来看看。” 余清窈不想李策如此认真想要教会她, 也不敢怠慢, 连忙坐到原位,去看李策给她写的东西。 “其实也无需想的太过复杂, 只消把户部当作钱袋子、工部想作工匠、礼部管仪典大事、吏部管官员升迁调遣、兵部、刑部你想必也清楚。”李策还在一边解释, 加深她的印象。 余清窈点点头, 在脑海里又记了一遍, 才感慨道: “仅仅用六个部门已经涵盖了所有职能,当真厉害。” “六部其实算不得什么,上面还有内阁与司礼监。”李策提笔又写下两组词, 一左一右分开而立,像是两个制衡在天平上的砝码。 “内阁就是张阁老与余伯父所在,司礼监是赵掌印, 对不对?”余清窈庆幸自己还知道这两个。 李策笑着颔首, 毫不吝啬地夸道:“说的不错。” 余清窈脸颊微红, “我也就只知道这些了。” “你能知道这些已经很好了。”李策赞许地转过头,就见着余清窈两眸清亮地望着他。 银杏树随着微风轻摆,树叶在两人头顶簌簌摇晃,光与影纠缠在一起,仿佛是缠绵的黑白蝴蝶在共舞,舞在少女雪白透粉的肌肤上,越发灵动。 两人明明已经离得很近了,略微超出了该克制的距离,但是他的身子还在缓缓倾向于她,就像是追逐着花蜜的蜂蝶,总是知道自己该飞往哪里去一样。 余清窈的眼睛朝着他不解地眨了眨,黑凌凌的瞳仁倒映出他的脸,却想看不明白他似的。 李策霎时顿住,随即旁若无事地转开视线,端起一旁的茶盏,饮了一口,发凉的茶水顺着咽喉往下,好似也带走了一些莫名的浮躁,才继续说道:“凡六部所递奏章、地方官员送的奏报皆需内阁票拟,也就是由内阁先提出处理的意见,而后才呈于皇帝裁决,不过父皇这几年不太愿意处理朝政,大多时候是我来批红。” 余清窈点点头,又问道:“那现在殿下不批红了,是交还给陛下了吗?” “不。”李策又用笔在司礼监上画了一个圈,“还有司礼监代行。” 余清窈看着内阁、司礼监两个圈,再看自己手上写着的六部,眉头紧锁。 还是好复杂啊。 “这样司礼监的权利会不会太大了?” 能代天子批红,国家大事都在他们笔下,岂不是可以只手遮天。 虽然与赵掌印有过一面之缘,且能感受到他的善意,但是民间将他们却说得可怖,什么坑害忠良、阻断谏路、蒙蔽圣听,所以在此之前余清窈对十二监的印象并不好。 李策唇角轻扬,笑了起来,但明显声音是低沉了下去,他望着投影在纸上的光斑,慢慢道:“他们权利再大,也无人能越得过皇帝,更何况他们比谁都清楚自己的权来自哪里,也明白哪些底线不能触,只要还有一条锁链拴在脖颈上,这天下还翻不了。” 余清窈听着李策的话语,愣愣望向他的侧脸,见他的眉心之间浮有浅浅的皱痕。 一国太子,在位二十来年,身后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理应是很难撼动,可是再硬的背景,再多的支持,也抵不过皇帝一道旨意。 太子如此聪慧,应当知晓皇帝的底线,又怎么会让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 不等她再多想,从抄手回廊上走来一道身影,同时映入两人眼帘。 “殿下。”福安两手捧着只红木匣子走了过来,声音压着,有些低沉:“是从齐州送来的东西。” 李策放下紫豪笔,缓缓抬眸。 福安重重吸了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继续道:“是……齐王太后派人送来,给殿下的信和贺礼。” 余清窈迟钝了几拍,才反应过来所谓的齐王太后是什么人。 那就是被废黜的陈皇后,因随齐王去了封地,皇帝给封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封号。 也难怪十皇子会说,皇太后因为陈皇后而不喜废太子。 在皇帝还未驾崩,就立有太后,使之一朝之内两代太后并行,实有不敬之意。 也可见得皇帝对陈皇后的宽容纵容到了一种难解的地步,他既废了后,却又给了她另一份尊荣。 李策伸手,福安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案上,先把信交到李策手上。 余清窈再迟钝,也察觉此刻自己不应该坐在一旁,便起身想走。 李策虽没有看她,却捕捉到了她的动作,淡淡道:“没什么,不用你回避。” 说完他用桌上的裁刀挑开了泥印压住的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笺。 薄薄一张纸,被他两根指头夹着,瞧着毫无分量,比起余清窈满满当当写了四页的家书,这一封家书真的过于简短。 余清窈因为坐得近,所以只消抬起眼就能看见信上的字。 齐王太后给李策的这一页家书上只有寥寥几句话,余清窈没经允许也不敢多瞧,只是眼光不留意就扫到了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1,她心里砰砰直跳。 这句话显然是在指齐王,因为他与秦王才是真正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何齐王太后会专门写信过来和李策说这样的话? 是在指李策欲想除掉他的亲弟弟齐王? 福安站在对面,并不能看见家书上的内容,可是他却是知道内里详情的人,因而看着李策的脸色,小心翼翼开了口:“齐王太后是否还是误将那次的事情当作是殿下所为?” 余清窈不敢作声,却默默将福安的话认真听了去。 “他们也算是我的人,所以她要这么想,也无可非议。”李策松开手指,将信笺漏了下去,薄纸轻盈,转瞬就飘至桌面上,静静躺着。 福安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余清窈,似乎有些犹豫,余清窈自己也是坐立难安,可是李策让她不用回避,她又不好再起身离开。 “殿下应当给娘娘回信,解释一二,那件事实则是一件误会,殿下为了他,将自己身边的人尽数派了去,就是不想造成无法挽回的局面,殿下不说,娘娘又怎会知道在您最艰难的时候,身边竟没有一个得力的护卫。” 福安眉头紧蹙,语气已然带着愤慨。 李策却没有回答,而是把福安捧过来的另一只匣子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支凤钗,便将盒子拿到了余清窈面前,声音依旧温和。 “这是太后给你的。” 余清窈低头看了一眼,这只九攒凤钗足有一掌长,通体为金,其上镶嵌着宝石、珍珠,雍容华贵,像是皇后才能用的上规格,并不适合她佩戴,不过既然是陈皇后所赐,她也不好拒绝,阖上匣子,“多谢殿下。” 趁此机会,她又站了起来,捧起匣子就道:“这只凤钗如此贵重,臣妾回屋妥善放置一下。” 这次李策没有再阻拦她,只颔首同意。 余清窈松了口气,转身提步往清凉殿回去,走了七八步,她的身后依然一片寂静。 李策与福安两人再无谈话,静悄悄的。 她还是有些不安地回了头,只见着树下倚在圈椅上的李策又重新拿起了那张信笺,阴影罩在他身上,好像越发的晦暗。 拢共没有多少行字的书信,好像突然变得冗长而难懂,他静静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 白昼越来越长,夜幕姗姗来迟。 余清窈再次失去了睡意。 今夜的她没有心思想着如何早点入睡,而是一直在记挂为什么李策还没回来。 虽然书房里也有睡塌,可是无论多晚,李策都会回清凉殿。 从大婚至今,两人都是相安无事地躺在一张床上,从未有过例外。 今夜总不会还有张阁老在前殿等着他吧? 余清窈睡得头脑发胀,辗转几十次后忍不住坐起身,披了外裳点了床边的烛台,推门去寻他。 浓浓的夜色像是泼了一缸墨汁,世界都浸黑了。 豆大的光努力撑开这墨染的世界,漏出一些浅淡的色彩。 李策往后靠着圈椅上,仰着头,好似在看天边的那轮盈凸月。 过了上弦,又未到满月。 挂在天上就像一个饱满隆起的大馒头。 余清窈的脚步再轻,地上铺着的银杏叶也会将她的行踪揭露,将李策的眸光从天边拉了回来。 余清窈扫了桌面上未动的晚膳一眼,慢慢走上前。 “殿下怎么不回屋睡?” 李策似是后知后觉,轻扯了唇角,微微一笑:“已经很晚了吗?我倒是没留意。” 余清窈轻轻颔首,烛火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照着她担忧的眼神:“已经很晚了,殿下再不睡,明天早上只怕要和臣妾一样起不来了。” 李策是个好说话的,尤其在余清窈面前,闻言他就撑着扶臂欲要起身,谁知才站起来,身子却似没站稳,忽而前倾,余清窈吓了一跳,扔下烛台伸手去扶李策的身子。 李策人看着瘦长,入手却极为沉,宽阔的臂膀和胸膛罩来,险些把她直接压倒在桌上,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用手撑在了两侧,稳住了如山倾倒的势头。 “抱歉,我……”李策气息紊乱,呼吸仿佛都带着热度,一句话未说完,便闭上眼。 余清窈愣在原处,手肘撑着自己的上身,腰堪堪抵住书案的卷边,十分艰难地维持自己的平衡。 第42节 从李策鬓角垂下的碎发,像是暖风拂过的柳枝,自她脸颊上掠过,又凉又痒。 他闭上的眼睛恰在这个时候慢慢睁开,倒映着豆大的烛火,眼底都是恍惚而迷离,好似隔着雾隔着雨,看任何东西都不真切。 这模样实在太不正常。 余清窈悄悄抬起一只手,掌腹在他额头上轻轻一贴,好烫。 他这是发烧了。 第38章 擦身 李策病了, 烧得来势汹汹。 几人忙里忙外,给他灌了一些降烧的汤药,才放下了一半的心。 能喝药, 说明人还没烧得不省人事。 “殿下身体一向康健,甚少生病,这次想必是在外面受了凉。”福安略通岐黄, 因而比热锅上的福吉显得更淡定一些,放下药碗时还不忘把泼在桌子上的药汁尽数擦了去。 ”兄长,你怎么能让殿下在外面吹那么久的凉风,虽然这天气是要热了, 可晚上更深露重,搁谁能不病。”福吉拧着眉, 皱成了苦瓜相, 埋怨起来就喋喋不休, 活像个长舌妇一般。 他蹲在地上边拧着帕子,哗啦啦的水溅进铜盆都盖不住他的声音, “也得亏殿下平日身体好, 要不然的话我们这大晚上还要去请太医来, 到时候兴师动众, 说不定又要给人留下话柄。” “……”福安自觉理亏,反驳不了福吉的质疑,就闷声把桌子又擦了一遍。 余清窈坐在床尾端, 心里比两人更担忧几分。 本以为张阁老不死,李策生病一事就不会发生。 谁知他还是忽然就病倒了。 虽然看起来就是一个风寒发热的症状,但是余清窈还在担心他会不会如上一世那样病得很重。 她忧心忡忡打量李策睡着的面孔, 心知他病的如此突然, 肯定不是单单受了寒那么简单, 只怕还是因为下午那事,就转头问福安道:“……殿下是看了那封家书才如此的吧。” 人都知冷暖,他又不是一个任性之人,怎么由着自己在外面受凉生病。 福安瞥了她一眼,下午的时候余清窈就在一边坐着,听到了不少话,会有这样的想法也正常。 “唉!殿下虽然口里从来不说,可是到底还是很在意娘娘的,这次娘娘竟写下了如此诛心的话,殿下心里一定很不好受。”福吉不是福安,嘴上少了许多顾忌,因而就接了余清窈的话头,抱怨起来。 余清窈借着机会,又追问道:“齐王和殿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福安公公之前说的误会又是什么?” 福安怕福吉的嘴又会控制不住,乱说出些不该说的话,不得已只能自己出声道:“殿下与齐王是一母同胞兄弟,并无嫌隙,只是一些自行揣测主子心思的下臣擅自行动,让太后娘娘误会了去。” 说罢,福安紧缩眉头,脸上一片深沉。 “不但娘娘写信来,甚至朝堂之上也有人借用此事攻讦殿下,若不是如今兵部尚书之事的风头更盛,只怕这件事定会牵扯到殿下身上。” 支持楚王的党羽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好叫废太子再无翻身之力。 先祖有训,李氏皇族不可兄弟阋墙,自相残杀。 若是秦王坐实刺杀齐王一事,不说复起无望,那圣眷也再别奢望。 他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闭目的秦王殿下,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还请王妃不要在殿下面前再提起。” 虽然福安没有把事情展开详说,但仅仅几句已经让余清窈知道了其中利害,连忙保证:“我是不会说的。” 她知道既帮不上忙,多说只会让人再生烦忧,她只盼李策一直都好好的,并不想再给他带来麻烦。 而且福安的这句话让她想起了上一世陈阁老会自戕于太极殿上一事,兴许就是在为李策争取什么。 福吉拿着拧得半干的帕子走上前,“药效尚没那么快生效,殿下烧得有些高了,需要先降温。” 余清窈见状,朝他伸手:“让我来吧。” 进殿后一直都是福安、福吉忙前忙后,熟练地照顾李策,她只能站在一旁,什么忙也没帮上,这会也想尽一点力,帮点小忙。 “这怎么……”福吉正要拒绝。 “那就有劳王妃娘娘了,这铜盆里倒的都是温好的酒,用热酒擦身,帮助殿下散热排汗,晚点等药起了效,只要汗能发出来,这病就好了一半了。” 福安想起春桃在外面拽着他的袖子,反复给他交代,要给王妃机会,虽然他不觉这样的机会能有什么用,但是怕春桃又要唠叨个没完,就打断了福吉的话,朝余清窈行了一礼,把这个‘机会’让了出去。 福吉被抢了话,正纳闷地站着不动,福安用一胳膊肘撞得他回过神,他才‘啊’了一声反应过来,忙不迭把手里的帕子恭敬地递给余清窈,“那有劳王妃了,就擦擦脸、脖子、两腋、下腹……” 余清窈手捏着酒液浸过的帕子,顿时僵在原地,正茫然抬起眼还没开口,但福安手快,已经一把将福吉扯了出去。 全然不留任何转圜的余地。 “王妃辛苦了,奴婢们就在门外侯着,若殿下有任何不妥,还请传唤。”福安把门关上前还贴心地留了一句。 余清窈原以为最多是帮李策擦擦脸,可是福吉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令她的脸都跟着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随着门扇合拢,远处烛火被带起来的风吹弯了腰,不屈不挠地摇摆了几下,才稳当当地继续亮着。 余清窈坐在内室的床尾边上,侧过眼望向床头。 李策刚喝了药,安静地仰卧在软枕当中,两手置于腹前,就连病着他还都能睡得这般规规矩矩,显得教养极好。 此时他玉白的脸颊都烧得发红,连带那总是轻扬起浅弧的唇也变得通红饱满,仿佛沾染上了女儿家的口脂一样鲜艳。 这个想法甫一冒出来,余清窈便轻轻抿唇,自觉挪开了视线。 她往床头挪过去了些,把帕子往李策额头上笨拙地轻按了几下,吸在绵布里的酒液被挤了出来,在他额头上留下一道湿润的水迹,更显得他的皮肤犹如含着水色的玉,白璧无瑕。 慢慢往下,当酒液浸润到眉心的时候,李策的眼睫便动了动,仿佛随时会睁开一般。 余清窈吓了一跳,呼吸都屏住了,更是停住了所有动作,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更不敢抬起。 好在只有一小会,李策呼吸平缓下去,又恢复了昏睡的样子。 余清窈不敢再慢条斯理地移动,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先把他的脸细致地擦了一遍,甚至连耳后都照顾到了,酒挥发会带走一些温度,使得他看上去好像没有烧那般厉害。 可见这是有用处的。 备受鼓舞的余清窈连忙又去铜盆里拧了条新帕子,回来擦他的脖颈。 李策的颈修长,线条流畅,唯有中央靠上的地方有一凸起。 余清窈也知道一些男女的体征存有差别,此处与女子生得不同之处她也曾好奇过,只是周围没有什么信得过的长辈,更羞于问人,此时无人注意,李策又陷入昏睡当中,正好让她’假公济私‘研究一番。 她两指压着帕子轻按了上去,不同于其他地方的肌肤柔软有弹性,此处按下去犹如直接压到了骨头一般,与她料想到的触感截然不同,令人意外,不由小声嘀咕。 “竟是石更的?” 更意外的是她刚刚只是轻轻压了一下,那处就上下接连滑动了好几下,好像不堪受扰,故而有了反应。 余清窈生怕李策会因此忽然醒来,就不敢再动那处,直等到他重新平静下来才松了口气。 不敢再乱碰其他,她专心致志地把他的脖颈都擦了一遍。 李策躺的地方太过靠里,余清窈又坐在床沿边上,只好努力伸长手臂,上半身几乎要罩过李策,才照顾到所有地方。 这看似简单的活其实一点也不轻松,因为身体要扭着,手臂也需要抬着,一时也放不下了,颇为累人,余清窈坚持一会,免不了要急喘几口气。 绕是如此,她时不时还要低下头查看李策的状态,就担心他会因为她的动作不舒服。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酒擦拭过的原因,李策脖子上渐染着胭脂红色,原本舒缓的呼吸都密集了一些。 高烧肯定很不舒服。 余清窈怜惜地望了他一眼。 再拧了一次帕子,余清窈目光落在李策整齐交叠的襟口上,犯了难。 她实不该揽下这个活。 可若要她现在撂挑子,也不太妥当。 明明事情是自己抢着要做,最后却因为羞怯而退缩,这实在是太不中用了。 咬了咬牙,余清窈还是朝着李策伸出了两根颤巍巍的纤指。 捏住衣襟的领口,轻轻往旁边拉开。 像是在做偷香窃玉的勾当,她的动作可所谓小心翼翼又偷偷摸摸。 胸膛……与下腹应当差不多,余清窈没有勇气去解秦王的腰带,所以退而求其次地扯开了他的衣襟。 寝衣宽松而柔软,不用耗费多大的力气就能拉开,余清窈心怦怦乱跳,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好,干脆闭了起来,就用三根指头挟着帕子探进他半敞的衣襟里。 酒香四溢,床帐里兜满醉人的香。 许是她酒量实在浅,光闻着味就觉得脸颊隐隐发热,咽喉渐渐发烫,脑袋也昏沉沉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衣裳里头的缘故,她的手分明没有直接触到李策的皮肤,却依然能感受到了灼热温度。 就好像烤着炭火,热浪源源不断地冒了出来,烘烤着周围。 怎么感觉李策的体温非但没有降下去,反而更高了? 余清窈忍着心里涌起的怪异感觉,正要继续挪动湿帕,想要尽心尽责地把这份看护的工作做好。 ‘呼‘得一下。 她正准备再往下移一移的手腕蓦然给人抓住了。 本就心虚不安的余清窈顿时给惊得浑身一震,险些直接从床上弹起来。 若不是李策的手正牢牢握住她的腕,也许她还真的回被吓得站起来。 李策竟然醒了? 汗津津的手心紧紧裹住她的手腕,潮与热迫使她的身子微微发颤。 余清窈怯怯地转动眸子,望了过去。 李策凤眸半阖半张,神色陷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晦暗难辨,那张酡红的脸就像是不胜酒力,醉玉颓山。 秾丽的颜色让他多了几分别样的俊昳。 “这里不能用酒擦,你擦错地方了……”他的嗓音低哑,就好像用肉甲拨动着琴的宫弦,闷闷沉沉的音,震颤难止,让人耳蜗里尽是酥麻。 余清窈也不知道是该羞还是该愧,脸登时就热红了,几乎和正发着高热的李策相差无几。 她羞愧地低下脑袋,可怜巴巴道:“臣妾知道错了……” 余清窈并不清楚用温酒降温其实是很有讲究的事,并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所以福吉才会仔细交代她那几个正确的地方。 可是,她不敢。 第43节 垂落的视线一路从李策的前胸往下,最后停在他腰间上松松打了一个结的位置,余清窈犹豫了须臾,又鼓起勇气抬起头道:“那……” 李策看懂了她的意思,连忙松开她的手,偏过头急喘几声,好像险些岔了气。 “殿下您、您没事吧?”余清窈吃惊,正要靠过去,查看他的情况。 李策把眼睛转了过来,看着她气息紊乱,瓮声微喘:“……不用再擦了,我已经发出了汗。” 余清窈蓦然对上他幽黑的眸子,不知怎的,突然觉得后背有点麻麻的。 有一种临渊而望,不知其中深浅,却又令人又怕又好奇。 害怕失足坠入深渊,又好奇深渊的里面是什么。 “是、是么?”余清窈舔了舔发干的唇,连忙就将视线从他的眼睛上移开,端量其他地方去了。 果然就如李策所言,就这一小会时间里,他的鬓角都湿透了,甚至还有汗珠已经在顺着他的下颚、脖颈滚动,一路洇入衣襟深处,整张脸都湿淋淋的,大汗淋漓。 虽然狼狈,但他眉眼润黑,而又唇红齿白的秾丽模样异与平常,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才看上几眼,余清窈就心脏怦怦狂跳,从后脊到指尖都有些战栗,她不由自主再次抿了抿唇,感觉自己不但唇干舌燥,就连咽喉都干的发裂。 这真的太奇怪了。 他明明病着,为什么还会让她脸红心跳,连多看几眼都不行。 就好像那深渊会倏尔化作凶猛的野兽,从下面一跃而上,将她一口吞噬。 不,不是一口。 兴许会是慢条斯理,优雅地慢慢吞噬。 余清窈不知道自己脑子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连连眨了几下眼睛,将那些说不明白的东西晃出去。 不管怎么样,照现在这个情况看来,她是不用再擦其他地方了。 她手忙脚乱从床尾扯起被子,直接兜盖在李策身上,拉到他的胸口,盖住那被她扯开而凌乱半敞的衣襟。 “那真的是太好了!” 两人几乎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第39章 照顾 免去了要宽衣解带的尴尬, 两人都轻松不少。 李策稍闭了眼,缓缓吐气。 余清窈别起耳边散乱的碎发,将李策身上的那张薄衾打量了几眼。 因为已入春, 而秦王身子向来康健,所以福吉他们准备的那张被衾偏薄。 平时用是足矣,可是如今看起来就好像有些太过单薄。 余清窈听人说起这个时候需要盖厚实一些, 有利于帮助病人闷出汗,好让病好得快些。 所以她就把目光落到床的里头。 她的那张被衾厚,被面下还夹了一层保暖的蚕丝,连倒春寒都能抵御, 肯定比李策那张暖和。 李策本在闭目养神,生病是极其消耗体力的事, 忽然察觉身上有东西移动, 他悄然睁开眼, 就见余清窈单膝跪在床边,踏着细腰伸着手臂, 几乎就是虚横在他腹上。 因为单臂孱弱, 她的身子就像风吹叶子一般打打着抖, 垂下的衣料就在他身上蹭。 他一时哑然, 转动了视线,顺着她手指费力伸出的方向,就看见了余清窈平时盖的那床石榴纹面的蚕丝被。 她显然是想去拿它。 李策把手从被子里抽了出来, 半侧过身,想帮帮忙。 可是余清窈单手独撑已是力竭,身子原本就没有抬起多少, 李策这一转身, 她便直接挂在他的侧腰上。 明明她没动, 却显得像是主动趴了上去。 李策身子僵了一下,才把脸扭了回来,余清窈已经憋了一个脸红,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可越着急却越使不上力,两只手也不知道在他腰侧、腹前滑了多少下,才慌慌张张站直了身。 “我……只想帮你拿被子。”李策解释起来。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余清窈就心虚起自己刚刚的‘胡作非为’,把两只手都藏在身后,就好像在夫子面前听训一样乖巧,红着脸解释:“我刚刚也不是有意乱摸的……” “无事。”李策忍不住笑了,然而想到她刚刚那几下落的地方,他腰身又不由紧了紧。 好在他现在生着病,倒也没有那样的力气。 将余清窈想要的蚕丝被扯了出来,余清窈接过来,仔仔细细扯好被脚,让两层被子每个角都叠在一块,没有任何地方翘起来,齐齐整整地盖在李策身上。 这样热气不会跑出来,李策就可以闷在被子里发汗。 “这样殿下您还觉得冷吗?”余清窈盖完两层被子,又关切地问了一句。 “还好。”李策低低回道,但是声音尚有些低哑。 余清窈扭过头去看摆在床头边侧两个黄花梨顶箱柜,里面放着替换衣物和一些备用的被衾,之前余清窈看着知蓝收放在里头。 “要不,臣妾再给殿下拿一床出来吧。”眼下余清窈不敢停下来,面对已经清醒的秦王,唯有忙碌才能掩饰她有些忐忑不安的心情。 李策也不置可否,就静静躺着,用眸光追着余清窈忙碌的身影。 她身上多披一件琵琶袖对襟褙子,因为是轻纱所制所以十分轻薄,袖口挽至小臂中间,豆绿色衬得她露出的肌肤细腻柔滑,瓷白温润,随着她莲步轻移,轻盈的绿纱就像是春天竹林氤氲的雾,裹着她窈窕的身躯,若隐若现。 待她走到铜枝鹤顶灯台边时,从纱罩里透出的光就穿透她的外衫,将身子的轮廓勾勒而出,竟比着她未穿那件外衫还要显目几分。 骨肉停匀,浓纤合度。 不过也只有那一晃眼的功夫,犹如昙花一现。 李策还未来得及移目,那外衫又恪尽职守地遮住余清窈,一丝身形的轮廓也没有再外泄。 “殿下今夜只要好好休息,明日定然就会好起来。”软绸绣鞋落地无声,余清窈踩在柔软的氍毹上,挪到顶箱柜前,被衾等物较大,都是放在最下面一格,余清窈蹲下身,很轻松就能抱出一床,回到床边,虽然她也有些困了,但还是强打精神柔声道:“臣妾今夜就守着殿下,殿下有什么需要尽管提。” 照顾病人就要有照顾病人的态度,余清窈觉得既然福安、福吉把这项任务安心交给她,那她也不能玩忽职守。 李策压着三床被子,胸口沉甸甸的,心里仿佛都压得踏实了。 “好。” 余清窈刚盖完被子,环顾四周,为自己找事,看着桌案上装热水的铜壶问道:“殿下可要喝水?” “不用,你去让他们几个下去休息吧,我已经好多了,不需要这么多人守着。”李策并不像其他皇子公主,喜欢前呼后拥,他身边的人向来都比较少,是以待他们更不会苛刻。 余清窈都快忘记殿外还有人等着,忙不迭点头,就要抬脚出去。 “衣服系好一些,不要吹着风了。”李策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贴心提醒道:“外面凉。” 余清窈低头打量了一番自己身上的衣裳,动手将两只袖子都捋了下来,然后小幅度展开双臂让李策看,“这样?” 李策看她张着手,琵琶袖连着腋垂下一个半圆弧度,她就像一只小蝴蝶扇着翅膀,分外可爱,他闷着笑音,轻轻‘嗯’了一声,余清窈这才轻着脚步,转身出去。 今夜众人皆是无眠。 殿门外不但福吉福安守着,知蓝春桃也靠着柱子困得不行,听着门开,四个人八只眼睛霎时都转了过来,余清窈回身轻轻把门掩上,而后才抱着双臂同几人说明了秦王病情已经好转,让他们不必担忧,也不用再守着一夜了。 福吉长舒了口气,笑眯眯道:“多亏有王妃了。” 春桃从一旁端起一个铜盆,笑容满面地迎上来:“既是这样,那还要有劳王妃待会为殿下全身擦汗,更衣了。” 她声音里的重音落得再明显不过。 ‘全身’、‘更衣’这两个词一蹦出来,左右两边的福吉、知蓝皆悚然地看着她。 好像第一次见识了她坚韧不拔的品德。 都这个时候了,她竟然还能寻着机会生事,真的让人不佩服都不成了。 更何况挑着殿下生病的时候,不太好吧? 春桃感受到两人目光里的质疑,却小声哼了哼,浑不在意,一副‘听我的准没错的’自信。 余清窈也给春桃的话惊着了,小嘴微张,赫然是一副怀疑自己听错了的模样。 春桃却不管不顾,将铜盆硬塞进她手里,里面放着几条干净的白棉帛,是专门备下好吸汗之用。 发烧后不宜洗澡,只能用干布擦拭。 “殿下既发了汗,身上定然不舒服,若不擦了汗换了衣,这一整夜都睡不舒坦。” 春桃说的话也很有道理。 余清窈想起小的时候得了风寒发热,乳媪也是这样照顾她。 “……好吧。”余清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抱着铜盆软着脚走回殿去。 一直走回到床边,余清窈脸都是烫的。 “怎么了?”李策只是闭目假寐,并未睡熟,听见她一声不吭地回来,又站着不动。 余清窈两手抱着铜盆,像是端着什么宝贝一样不放,眼睛也不敢看他,就细声细语,照搬春桃的话说道:“殿下发了汗,要擦干身子换了衣服再睡,不然会睡不踏实。” 李策缓缓睁开眼,见余清窈脸红扑扑的,眼神飘忽不定,就是不敢落在他身上,他轻笑出声:“放心,我虽然生了病,但也不至于不能动弹,我可以自己来。” “啊?”余清窈闻言就扬起了视线,水盈盈的眸子直直望了过来,“殿下要自己来?” 李策掀开被子一角,准备起身,“你也累了,不用忙了,先回床上休息,我去换件衣裳。”湿衣沾身确实很不舒服。 ”可是……殿下还没好全,若是不留意再吹了风……“余清窈话还未说完,李策已经从被子出来,坐在她面前,他的身上已是半湿,就连刚刚被她扯开的衣襟都没有拢好,露出一小片肌肤,有一种颓然而凌乱的感觉。 余清窈心里有丝说不清的情绪,就像埋在地下的种子忽然窥见了春色,忽然疯狂滋长出来。 她不禁想起先前手隔着帕子按在他胸膛上的感觉,有着弹性却也带着阻力,仿佛是柔中带刚,与女子柔软截然不同。 虽然她并不是有意想要摸什么,但是那会被李策抓了一个现成,真叫她回想起来就剩下窘迫。 怎么如此倒霉,李策醒得那么恰恰好? 李策看出她脸上的犹豫,便直接朝她伸手,“给我吧。” 余清窈不好意思和他争,毕竟要帮他擦身这样的事对她而言还是太难为情,遂乖乖把铜盆递过去,李策起身走到平日更衣的屏风后,自行擦拭。 屏风在外隔间,对着余清窈妆台的位置,有三扇云山绣百鸟图紫檀立架屏风挡着,白日里只能看见上面复杂而绚烂的图案,可夜间却在烛火光照下仿佛变成了一层薄薄的窗纸,李策高大的身影都投在了上面。 宽肩挺直,窄腰劲收。 当他穿着宽松袍衫时,看起来身形瘦长,可实际上他并不干瘦,反而是将肌肉收在恰到好处的地方,不显突兀。 第44节 饶是她见识少,也觉得这样身材是万里挑一。 李氏皇族自先祖起就有着能征善战的好体魄,传言先祖皇帝身量极高,足有九尺三寸,孔武有力,传承至今的李氏皇族中的男儿也各个都有八尺以上,就连最小的十皇子都在同龄人中高出一截,未来可期。 李策也十分高,她若是站在跟前都要仰起脸来瞧他。 可两人相处时,多半是李策迁就她,会低下头来和她说话。 他好像总是能考虑到各种细节,让人觉得暖心。 余清窈越想越觉得李策的好,越发决定要好好照顾生病的李策,遂收回视线,转身就去整理床铺。 最下面那床被衾不能再用了,她抽了出去,又去柜子里翻出一床薄些的给秦王夜里盖着。 等李策换好干净寝衣出来时,余清窈还端着一杯水,玉立亭亭站在床边等着他。 寝殿内的蜡烛大多已经烧到尽头,过了午夜,就连外面的虫鸟声都只剩下零星的几声,几不可闻。 “还未睡?”李策系好腰间的丝绦,把神情恹恹的余清窈打量了一遍。 余清窈困地泪眼婆娑,看得出来是一直强打着精神在等他完事。 “殿下多饮些热水吧,臣妾乳媪说过发汗后需得喝上温盐水,臣妾刚刚调过,不咸的。”余清窈眨了眨眼,想拭去眼底的泪花。 “好。”李策走过来,从她手里拿过杯子,面不改色地饮完了盐水,低头对她温声道:“时间不早了,你也别守着了,早些睡吧。” 余清窈想了想,自己确实撑不了一晚上,就解了外衣,躺到了里头,小声道:“殿下也别在外面受凉了……” 李策没管那些已经烧到尽头、摇摇欲灭的蜡烛,径自放下了床帐。 帐子里昏暗,只能听见两人清浅的呼吸声,这样的频率和轻重,显示两人都未能睡着。 余清窈本来是困的,谁知道头一挨着枕头,反而人又清醒了。 “……殿下也睡不着吗?” “没有,刚刚睡了一觉,现在的确是没有什么睡意。”李策虽然退了烧,可是这会身上还是不适,说话也没有平日显得精神。 余清窈想着无事,思忖了一下又开了口。 “那我给殿下唱首曲吧?” “唱曲?” 余清窈不好意思道:“臣妾小时候生病了也难受的睡不着,乳媪都会唱曲哄臣妾,就容易入睡一些。” 李策默了半晌,才明白余清窈是想要‘哄’他入睡。 带着一丝笑音,他应了声‘好’。 余清窈怕自己唱的不好,先打了个招呼:“臣妾会的是遥城那边的曲儿,不知道殿下听不听得惯。” 李策稍侧过脸,低声道:“无妨,你唱什么我便听什么。” 余清窈唇瓣翘了翘,“好。” 回忆了一下曲调,她便轻声唱了起来: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 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 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1 余清窈的嗓音绵柔,还带着一点北地的腔调,听起来就像是春天荡开草原的一阵风,横荡在天地之间。 草野如涛,声浪如沸。 李策阖上眼,想起儿时隆冬时节,自己独自缩着坤宁殿的门外,听着母后抱着生病的幼弟,轻唱着他从未听过的曲儿,那烙印在他记忆里的声音和画面渐渐被风吹散,只剩下余清窈莺声婉转北地小曲在回荡—— 他朝内侧半转过身,缓缓撑开眼。 昏黑的视野里余清窈也脸朝着他侧卧着,虽然互相都看不清对方,却也在静静望着。 谁也没有想起曾经圆枕的存在。 就这样呼吸交缠着,此起彼伏。 也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睡了过去。 第40章 不愿 薄雾还未散去, 晨曦散满琉璃瓦,犹如镀了层金边。 太医院中央苍郁的梧桐树上落满了早起的鸟,正在互相啄毛梳理。 “什么!裴知岐这么早就去看诊?”华昌公主一声怒, 半树的鸟儿都吓飞了。 太医院里的小吏目苦哈哈道:“是啊公主,刚刚閬园派人来请太医去诊平安脉,正好只有裴院判得空, 所以裴院判前脚才刚走。” 小吏目诚惶诚恐地说道,字里字外的意思都在向华昌公主透露‘院判刚走不久,公主现在追还来得及!’,可是华昌公主此时却给他的另一句话吸引了注意。 “你刚刚说是閬园请的平安脉?”华昌公主皱起柳眉, “閬园里头谁病了?” 小吏目摇头,“这个下官并没听清, 不好说啊。” 华昌公主‘哼’了一声也不和他计较, 带着自己宫里的人又一窝蜂地离开太医院。 不过她运气不好, 还没等走到一半就撞见了明淳帝的御驾。 皇帝远远叫住她,华昌公主只能灰溜溜到自己父皇跟前请安。 “朕就知道你大早跑去太医院, 又是去堵裴卿了?”皇帝看了一眼公主来时的方向。 知女莫若父, 明淳帝早知道自己女儿的心思, 只是这件事他一日不开口, 华昌也只能自己瞎胡闹罢了。 华昌公主不敢当着明淳帝的面扯谎,撅起了嘴,“不过父皇猜错了, 儿臣没有堵到裴院判了,他给閬园里的人叫走了。” “閬园?”明淳帝眉头拧了起来,问了一个和华昌公主刚刚一样的问题, “谁病了?” “儿臣也不知。”华昌公主偷偷打量明淳帝, “父皇, 会不会是四哥病了啊。” 倒也不是华昌公主有多关心秦王,而是这阖宫上下谁人没有在揣测明淳帝对废太子究竟还有几分圣眷。 陈皇后他都舍得随齐王一起‘流放’藩地,偏偏还把秦王拘在宫里,放在自己身边。 将来是不是还会重用于他,这对朝廷上各方势力都是极为重要的一个信息。 明淳帝脸色顿时变得不好,也不言语,看得华昌都心里犯怵,这时皇帝旁边的掌印太监赵方就开口道:“秦王殿下身子一向康健,想来只是为秦王妃请的平安脉。” “不错。”明淳帝眉头稍松,“秦王妃进宫也有好些日子了,太医去看诊也正常。” 华昌公主听到这对主仆一唱一和,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多嘴了,寻了一个理由就开溜了。 等公主走远,赵方才朝皇帝看去。 明淳帝沉沉吐出一口气,问道:“你觉得閬园里谁病了?” 赵方这会却不想胡乱猜,而是垂下头道:“奴婢不好乱说,是否需要奴婢派人去打听一下?” 明淳帝瞥了他一眼。 “或者……”赵方抬眼,揣摩了一下皇帝的神色,缓缓问道:“陛下想要亲自去看?” * 閬园。 在清凉殿里的人醒来前,裴院判已经等在了前院。 他是一位年约二十三、四的年轻男子,也没有带吏目,就自己提着楠木药箱就站在前院,往那块菜圃饶有兴趣地打量。 “看来殿下归园田居,舒心愉悦,过得还不错咯?” 福吉嘴角抽了抽,一脸假笑地行了一礼:“没想到这次惊动了裴院判大驾。” “能为秦王殿下效劳,是臣的福分,福吉公公言重了。”裴知岐半真半假地戏谑了句才重新正色起来。 “所以,我这次的病人是秦王妃,还是……秦王殿下?” 裴知岐虽然只是一个六品院判,但他出身侯府,曾也是享誉金陵的轻狂少年,只因母罹患恶疾去世,遂弃文从医,拜了有名的神医为师,用了十二年研习医术,成为了大旻朝最年轻的院判。 除了他过人的医术之外,也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性,假使他当初没有放弃进学科考这条路,只怕现在也早有进士加身,翰林院任职。 是以,福吉一点也不意外聪明绝顶的裴院判会有此一问。 “是秦王殿下和秦王妃娘娘。”福安走出来,对裴院判请道:“院判大人,请随奴婢来,殿下与王妃都起了。” 因为秦王殿下染了风寒,所以裴知岐跟着福安、福吉直接进了清凉殿去看诊。 在来时的路上,福安已经简单描述了秦王殿下的症状。 但裴知岐进殿一看李策的脸色,就知道他已经无碍,轻松笑道:“我就知道区区一个风寒,秦王殿下怎么会放在眼里。” “是他们大惊小怪了。”李策虽然病了一场,可一夜饱睡,起来精神反而比余清窈还好,除了嗓音还有些发哑。 而余清窈才真真是肉眼可见地变得无精打采,他转眸看向她,“倒是我还不知道王妃竟有心悸的毛病,正好裴院判来了,可以请他为你看看。” 福吉正是用秦王妃心悸不适为由,请太医前来诊平安脉。 这件事还是知蓝先前说漏了嘴,又正好被福吉听见了 不过李策确实一直还不知情。 ”殿下,臣妾只是偶尔心悸……”余清窈也没说谎,她现在心悸的次数与频率以及痛苦程度都大大减轻了,可当她转过视线,看见李策的眼睛,她的心又偷偷悸动了一下。 只是不同于痛苦的心悸,这种悸动很轻,就好像只是一只毛茸茸的兔子在心口撞了一下。 “……并不严重。” 裴知岐在秦王夫妇对望的时候,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一个来回,才清了清嗓子,吸引注意:“严不严重是大夫说了算,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1,心悸可不是小事。” 裴知岐的母亲正是因为天生心疾去世,对于这种病,他不敢小觑,立刻要给余清窈切脉。 余清窈虽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天生的心疾,但是经历了那么多事,也有些担心自己身体是不是跟着出了什么毛病,因而并没有讳病忌医。 裴知岐把完脉后,凝神思忖,又侧着脑袋打量余清窈的脸色,所谓望闻问切,以他所学已能诊个八九不离十,可如今他却迟疑道:“王妃娘娘确有气血两亏的脉象,但不像是心有损缺。” “既无损缺,又怎会无缘无故悸痛?”李策再次望向余清窈,温柔询问:“或者,是有别的原因吗?” 第45节 余清窈的心口在李策的关心之下又不争气地错跳了几拍,像是擂鼓一般急促。 “……臣妾也不知。” 裴知岐的指头还没有从她的腕间抬起,正好捕捉到余清窈脉搏里错跳的几下。 他疑惑地抬头,目光再次扫过两人,又将余清窈羞怯躲闪的模样尽收眼底,终于大松了口气,挪开手指,将用来垫隔的丝帕一并收回,就开始收拾东西。 “我想王妃娘娘所说的心悸和病理上的心悸不同。” “这是何意?”李策瞟向他。 裴知岐起身走到另一侧,又朝李策伸手。 李策知道裴知岐这人总是本着‘来都来了‘一套,从不会白走一趟,是以只能将手腕伸给他,裴知岐边摸着他的脉搏,边压低了声音道:“若王妃娘娘还有不适,那请殿下从自己身上找问题吧。” 秦王是个聪明人,因而说话就不用说得太满。 李策眉心浅蹙,若有所思。 “好了,来都来了,还是给你们二人都开些药吧。”裴知岐向福安要纸笔,“不过开了方子后是要去太医院抓药,这样会惊动上面的人,殿下您介意吗?” 李策回过神,淡声道:“我的药就不必了,你八成又是开一些安神补药,王妃的气血既有亏损,还是应当调养一下。” “既然殿下都这样说了。”裴知岐点头如啄米,“下官自当遵命!” “纸笔这里没有,裴院判还请移步。”福安摆出了请的姿势,要请裴知岐出去。 “恕我不能陪同。”李策也起了身,“福吉去给我备热水。” 他昨夜没有沐浴,能忍到早上已经不容易。 等裴院判跟着出去后,春桃、知蓝二婢才重新进来。 知蓝首先担心的是余清窈的身子,焦急地问:“王妃,太医如何说?您的病要紧吗?” “我没事。”余清窈笑笑,“刚刚裴院判说我脉象平稳,并无大碍。” “可是……”知蓝眉心依然紧锁,虽然她并不想余清窈生病,可是对于太医诊出的这个结论又不太相信,因为余清窈在余府那几个夜晚明明因为心口痛彻夜难眠。 这位裴院判还那么年轻,会不会因为经验不足,压根诊断不出来? 春桃把知蓝扯到后边,问起了自己关心的事。 “昨日王妃与殿下有什么进展吗?” “进展?”余清窈不明白春桃的意思。 “王妃与殿下同床共枕一个月,应当有些进展才是。”春桃纠结道。 在大旻,年轻夫妇大多都是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结成连理,婚后需要时间互相了解磨合也不错,可是像他们这样一间屋,一张床一月有余却还没圆房,实属罕见。 刚刚裴院判也为秦王切了脉,如有异常定然会提一两句,可是并没有。 余清窈在‘同床共枕’四个着重的字上明白了春桃的意思,不由面皮泛红。 “殿下和我很好。” “可是有些事,光表面的好哪够啊?”春桃边收拾着桌面,边语重心长劝道:“王妃应该为自己考虑,应当要深入了解秦王殿下。” 春桃虽然年纪也不大,但在老夫人身边能看到的学到的东西远比余清窈和知蓝都多的多,在她看来,余清窈和知蓝这对主仆简直单纯到令人发笑。 如若不是现在她自愿当蚂蚱,和她们绑在同一根绳上,她一定会毫不客气嘲笑他们。 光好是不够的? 余清窈思忖着春桃的话,垂下双睫。 知蓝不想看余清窈陷入烦恼,连忙递给余清窈一碟糕点: “王妃饿了吧,要不要稍微垫一点点心,等殿下出来再用早膳。” “王妃,请恕奴婢打搅了,是陛下驾到了。”门外福安的声音恰是时候传来,令众人皆惊。 明淳帝破天荒驾到閬园。 全部的人都前去恭候,余清窈匆匆赶到前殿,还未来得及沐浴更衣的李策正站在明淳帝的跟前,对她伸出手。 “清窈,来见过父皇。” 余清窈只怔了须臾,就快速提步走到李策身边,对明淳帝行了一礼。 “臣媳见过父皇。” 明淳帝坐在罗汉塌上,神情还算平和,不似坐在奉天殿上那般高高在上。 “上次太后寿宴的事我也听说了,兰阳都是给朕还有太后宠坏了,冒犯了你,不过朕保证这样的事不会有下一次。” 余清窈吓了一跳,她何德何能,能得皇帝为她保证,“臣媳惶恐。” 明淳帝摆了摆手,“无妨,她是个不懂事的,也该长长记性。” 余清窈看了眼李策,咬着唇不敢接话。 “陛下说的没错。”李策微微一笑,虽然面容温雅,但病后那低哑嗓音,怎么听也不像是心怀善意,“若还有下一次,儿臣可能就要越俎代庖,代寿阳姑姑管教。” 余清窈听出李策的话是有针对皇帝的意思,越发不敢说话了。 这对皇家父子见面就和集结三军准备打仗一样剑拔弩张,实属她不曾料想过的状态。 “看你这个精神样!想必身体有什么病也大好了。”皇帝忍不住又冒出火来,重重冷哼一声,但是偏头却还要问一句裴知岐:“裴卿,秦王的病如何?” 只恨自己没有快一步离开閬园这是非之地的裴知岐低着脑袋连连苦笑,拱手回道:“回陛下的话,秦王殿下只是偶感风寒,昨夜发了汗今日就好了。” “嗯。”皇帝应了一声就大发慈悲让他下去,只留下了皇帝这一家人外加上赵方以及另外几个内官在前殿里头,皇帝冷眼看向秦王,但见他这个儿子面不改色是一个硬茬,便又转眼向余清窈,“朕看前院种了些……” 明淳帝拧起眉头,像是一时找不到词来形容。 赵方就在一边小声提醒,“陛下,是果蔬。” “哦对,果蔬。”皇帝松开眉头,盯着余清窈:“秦王妃是吃不惯宫里供的菜?” 皇帝一副要挑人刺的态度让余清窈的紧张无以复加,手攥着裙身,指关节都紧得泛白,“……回陛下,不、不是……” 她始终是没能改变对上位者那种恐惧,只是在李策身边,她很久都没有这种害怕的感觉。 李策用掌腹裹住她的手,将可怜的裙身从她的手指下解脱出来,企图化解一些她的害怕,自己淡然回着皇帝的话:“王妃是为儿臣而种,儿臣挑食,让王妃操心了。” 明淳帝坐在上首,目光又时时关注着两人,这点动作难逃他的眼睛,当两人明目张胆在他眼皮底下握着手,他眉头挑了一下。 作为过来人,怎会不明白这些夫妻之间的小把戏。 “朕看里面还种了紫茄。”皇帝歪着身子靠在扶臂上,语气亲切起来,显出一副开始拉家常的模样。 赵方接过话,“是的,陛下最喜欢吃的就是紫茄了。” “还是你记得清楚。”皇帝幽幽叹了口气,像是带着一些惆怅。 “那是奴婢在陛下身边时间最长,诸位殿下即便有心也没有奴婢能这般时时刻刻伴随圣驾。”赵方说完,不着声色地看了眼秦王。 余清窈顺着他的视线,却见李策的目光始终没有再抬起。 秦王殿下似乎是与皇帝的关系并不好。 余清窈正暗暗想。 赵方忽而开口提醒道:“陛下,余阁老怕是已经等了有一段时间了,陛下您看?” 明淳帝难得来一趟,不想父子之间气氛还是如此凝重,经赵方在旁提醒就如释重负道:“朕险些忘了他了。” 主仆两人都看出来,秦王并没有多欢迎皇帝的到来,再留下去就要抹了皇帝的颜面。 余清窈是希望皇帝走的,因而不由松了口气,可是她的手却被李策握紧了一分。 如此微小的反应,没有人知道,唯有余清窈察觉到了。 她不禁再次看向李策的脸。 他眉心微蹙,唇瓣紧抿。 虽无一言挽留,却透出些异样。 若不是他下意识的小动作,也许余清窈根本猜不到他心底真正所想。 ”陛、陛下……“余清窈握住李策手,在所有人都意外的时候开口,“臣媳想,紫茄大概还有大半个月就能收获了,如蒙不弃,陛下可以来尝尝……” 红着脸说完这句话,余清窈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紫茄既非山珍也不是海味的东西,她说出来也觉得害臊,可是她一时也想不出有什么能让皇帝回头,唯有刚刚赵掌印透露出来的那点信息。 李策怔了怔,下意识又握紧了她的手。 赵方脸上带上明显的笑意,去看皇帝的脸色。 明淳帝也给愣了一下,半晌后才抚掌笑了起来,像是极为愉悦:“好好好,朕记下了。” “你这个王妃娶得不错。”笑过之后明淳帝又转头对上秦王,将对余清窈的满意和对李策的不满都化作了一声冷哼:“当初让你接旨,你还不愿意娶,朕看余氏就比你懂事多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皇帝轻飘飘的一话,令余清窈脑海霎时空了,人也犹如泥塑木雕僵住了。 虽然自己此前也早有过自知之明,也想过李策可能并不会愿意,但是皇帝这‘赤裸裸’地把李策的心思搬到明面上还是让她猝不及防。 余清窈觉得自己耳尖忽然热得灼人,身子却像是浸入了古潭,寒得彻骨。 他原是不愿意娶她的。 这不是她早就料想过的事情,可是经过这一个月的时间,她理所应当地将它们忘掉,就好像自己曾经那卑劣的想法不存在。 说起来,李策何其无辜。 皇帝要嘉奖功臣、她又走投无路,可这些又与他何干。 余清窈羞愧交加,不由挣脱了李策的手。 李策手心一空,不禁朝余清窈看了一眼。 但是余清窈此刻已经低下了脑袋,只能从侧面看见她覆下的眼睫,和略微局促抿着的唇。 皇帝走后,几人回到清凉殿,孙嬷嬷给两人端来了早膳。 余清窈和李策面对面坐在方桌两遍,安安静静地用膳。 福吉捅了一下隔壁福安,压下声音道:“陛下走后,为什么殿下与王妃之间的气氛变得这样沉闷?” 福安蹙了蹙眉,“不知道。” 第46节 另一边春桃和知蓝也发觉了不对劲,连连瞟向福吉、福安,企图从他们那里得出一些线索。 可是四脸懵逼,谁也不知道突然之间怎么变成了这样。 余清窈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在想着刚刚的事,食不知味。 她低下脑袋,胡乱搅着已经没有热气的淮山百合粥,就没有吃几口。 “今日吃的这样少,是不舒服吗?”李策忽然出声。 余清窈手里的瓷勺‘啪嗒‘一下掉进碗里,她猝然抬起头,看了眼对面的李策,眼睛像是飞进了沙子,连连眨了几下,不等泪雾弥漫上来她又匆匆垂下视线,盯着桌子周围溅出来的粥,“对不起,臣妾……刚刚在想事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答非所问,显得有些奇怪。 李策眉心微颦,目光落在她身上。 春桃拿着干布走上前,及时把桌面擦干净,一边解围道:“王妃想必还是在担心殿下的病情,这才走了神。” 李策松了口气,对余清窈温声道:“我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余清窈也想要控制自己不要再想那件事了,勉强扯了扯唇,却还是很勉强。 “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吗?”李策一时也想不到余清窈此刻异常的解释,唯有昨夜余清窈照顾生病的他到半夜,甚至还唱着曲帮他入睡。 ……也不知道唱了多久。 余清窈愣愣看着李策柔目温笑的脸。 为什么还要这样温柔地对她说话,为什么还要关心她。 若只是将她当做陌生人,若是对她冷淡一些,她就不会生出那些虚妄而愚蠢的想法。 更不会连愧疚都抛之脑后,忘了自己是怎样将自己强塞到他的身边。 他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即便不是高门显贵的小姐,也该是世家大族的千金。 她趁月亮落到了水里,用水瓢勺起了月亮,就误以为自己得到了月亮。 可抬起头,月亮明明还在天上挂着,不曾落在她身边。 春桃说的对。 光好是不够的,对她好,对她温柔,那是他的教养。 可是若她将礼貌与教养错误解读,那只会徒增两人的烦恼。 “臣妾昨夜确实没有睡好。”余清窈再次低着头,不敢去看李策的双眼。 就像久处黑暗里的眼睛不能直视皎洁月光。 “既然殿下身子已经大好,今夜臣妾可以搬去西厢房睡吗?” “你要去西厢房睡?”李策嗓音低沉,似是不解。 “其实臣妾还是习惯一个人睡,殿下之前不是也说臣妾每夜都睡不好,臣妾惶恐扰了殿下的安睡。”余清窈手指捏着勺柄,拇指无意识地顺着勺柄上的刻纹滑动。 李策一时没有回应。 清凉殿里也是寂静一片,只有窗外的风吹动了珠帘,凌乱而破碎的声音就像是一盏琉璃灯摔碎在了地上,碎片四溅。 余清窈不得不抬起头。 逆光而坐的李策眸光沉沉,难以分辨出情绪,她心里一紧,但随后还是坚持追问道:“可以吗?殿下?” 话音才落,余清窈便惶窘地抿住了唇,手指没有规律地抠着勺柄上的花纹。 她还记着李策说过的话。 只要他能做到的,都会满足于她,所以她相信李策是不会回绝她这个要求。 果不其然,李策在她如此坚持之下,静静凝视着她手指的动作,唇瓣轻掀,轻声道:“好。” 第41章 找她 用完早膳, 余清窈带着知蓝春桃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李策吩咐福吉留下帮忙,自己带着福安去了书房。 福吉一个头两个大,拉着春桃知蓝到边上, 想问个清楚。 可她俩哪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自己都是一头雾水。 余清窈先前一声招呼也没打,她们也是措手不及。 “难道是昨夜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福吉刚问起, 知蓝就反驳道:“那也不对啊,早上起来我见王妃与殿下之间分明没有异常,还很关心殿下的病。” 春桃也点头附和。 “那就是刚刚,见过陛下之后?”福吉苦恼起来。 见明淳帝的时候, 他与福安都只能在门外候着,门口还有禁军把守着, 谁敢偷听。 里头发生了什么, 他们是一概不知。 “哎, 怎么偏偏在今天闹成这样,那殿下先前准备的……”福吉话没说完, 忽然打了下自己嘴巴, 贼眉鼠眼地四处瞅瞅, 压低了声音:“……咱们王妃不在?” 知蓝摇头。 福吉这才安心, 没有说漏嘴。 “你想说什么呢,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殿下怎么了?”春桃的圆房计划遭到前所未有的挫折, 心情十分不好,嘴上更是不留情。 “哎,你是不知道, 但是知蓝总知道吧。”福吉故意不告诉春桃, 反而和知蓝打起了哑谜。 知蓝想了想, 道:“难道是先前殿下问奴婢的那事?” 福吉还没回答,春桃就好奇了。 “殿下问了你什么事?” 都知道秦王殿下博通经籍、学富五车,哪还有什么事需要问知蓝。 知蓝老老实实道:“是关于遥城一些习俗的问题,殿下在书中看到后就来找奴婢印证的。” “既然是遥城的事,殿下直接问王妃不就好了,为什么要问你呢?”春桃一下抓住了关键,思忖片刻,忽而又笑了起来。 “我懂了!”她朝福吉哼了哼,表示自己不用他说也猜到了。 “殿下是不是准备了什么给王妃?” 余清窈的东西不算多,春桃和知蓝再加上福吉,来来回回三趟就搬得差不多了。 好在东西大多都是收在箱子里,搬动并不费事。 西厢房与秦王殿下的书房隔着正院相对,之前一直空置,但是里面并不脏乱,正好还有一张挂有帐子的罗汉床,稍微擦拭铺垫一下就能睡了。 除此之外,西厢房里还备着一张书案,余清窈妆台上的东西尽数都挪到了这上面。 “还是不如清凉殿里的妆台方便。”知蓝摆弄了许久,都觉得不满意,“桌面太高了,周围又没有挡条。” 春桃正在整理箱笼里的衣裳,闻言对她嗤了一声,“你傻呀,还真当以后就让王妃睡西厢房了?咱们得想办法才是。” 春桃绝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知蓝不懂就虚心请教:“这还能想办法?” “什么办法也不会好使。”余清窈进来正好听见她们的谈话,慢慢从屏风后面绕了过来,面上虽然挂着笑,可是脸色一看就不是太好。 知蓝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前,要让她坐下歇息:“王妃你别忙了,我和春桃姐收就行了,快歇歇吧,刚刚常嬷嬷也说太医院熬的药送来了,待会就会端过来。” 余清窈虽然没有被诊出心疾,但是她气血两虚也是真的。 于是就没有推辞,依言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歇息。 春桃趁机问道:“王妃为何突然就要搬出清凉殿,先前不是和殿下还好好的吗?” 知蓝也目不转睛望着余清窈,忧心忡忡。 余清窈看着面前两张担忧的脸,她们的关心不假,可是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看起来她今天好像情绪来得很突然,其实从始至终她都是惶恐不安,只是今日被明淳帝一下点破,就像是重石落了地,顺理成章。 手指缠着腰间的丝绦绕着圈,余清窈垂下眼睫,低声道:“今日陛下说,秦王起初并不想接受和我的婚事,我觉得对不起殿下。” 春桃和知蓝默默对看了一眼。 谁能想到明淳帝会提这样的事,这不是给新婚夫妇添堵吗? “可是那也是婚前的事,在我朝盲婚哑嫁的人多了去,谁又对不起谁了?”春桃一向说话直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更何况就为了这句话,她多日里的‘谋划’就要付诸东流,焉能不急。 “谢谢你春桃,不过我的情况实际上也和那些不一样。”余清窈掰着自己手指道:“就是请媒人上门议亲,也是要讲究精挑细选,多方比较,家世要选的门当户对,还需细究品性才学。” “可我,只是仗着阿耶有几分军功,又趁殿下落魄受难,再借陛下金口玉言不能悔改,才侥幸嫁了进来。” 但凡李策有一点点不好,她也不会有这么强的负罪感。 正是因为他太好了,才让余清窈觉得自己太过卑劣,她当不起他的好。 今日听见明淳帝说,他曾是拒绝这桩婚事,她就犹如被人用棒槌敲了后脑勺,脑子一阵嗡嗡响。 若李策对自己的婚事无所谓也就罢了,她尚能欺瞒一下自己。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是有过反抗的。 “我不能把他的包容和教养当做理所应当的事。”余清窈怅然若失地道,将丝绦缠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一圈又一圈,就像是在作茧自缚。 话是说给知蓝和春桃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知蓝最是了解余清窈。 虽然是家中独女,明威将军唯一的掌上明珠,可余清窈从不娇蛮任性,小小年纪已经能领会将军为家国大义而不能陪伴她长大的苦心,她善解人意,也内心敏感,有时候正是因为太能体谅别人的难处,反而会选择委屈自己。 “姑娘,其实殿下应当没有这样想,是不是您多虑了。”知蓝有心想要劝慰,也是心疼余清窈再一次选择委屈自己。 在她看来自己姑娘那么好,合该是有人疼有人爱,偏偏亲缘淡薄,如今又是嫁得仓促,让这桩婚事都成了她的心结。 到閬园的时间虽然不长,知蓝也是留了很多心仔细观察。 第47节 秦王殿下对余清窈温柔迁就的样子,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是被勉强的。 换一步说,即便是被勉强接受了赐婚,以他的身份地位,实没有必要还在他们面前伪装和善。 如果不是伪装,那也就可以说明对于余清窈,他是没有责怪过。 春桃没有知蓝那么含蓄,抱着几件还没叠好的衣裳就杵在余清窈的面前,振振有词说道:“那又如何,王妃既然已经嫁给秦王殿下,就是名正言顺的秦王妃,秦王殿下待王妃难道不好吗?” 余清窈被春桃的理直气壮给镇住,小嘴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答道:“自然是很好……“ 春桃或没有用那么高的道德规束自己,可她懂的道理也十分直白浅显。 “既然如此,王妃若还觉得亏欠了殿下,那就加倍弥补,对殿下再好一些,这日子总要过下去,您躲着有什么用呢?” 她一针见血,指出余清窈搬出清凉殿分明只是在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知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春桃说的对,可是姑娘的考虑也有理,一下纠结起来,干脆两不相帮。 余清窈等不到知蓝帮她说话,把手指上的丝绦一层层解开,又一层层绕上去,低下脑袋,垂头丧气地道:“我也没有想着要躲,只是……” 因为他们始终算不上真正的夫妻,就好比水中月,镜中花,这段关系十分脆弱。 上一世,无论李睿说对她感情有多深,可是他们最后也没有做成真的夫妻,甚至她连‘妻’都算不上,因为一位名节有损的姑娘怎么能当上亲王正妃。 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考量,既然没有放下她,却又不敢亲近她,仿佛她已经成了一个让他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可那时候的她并不懂,还任劳任怨地帮楚王,谁知道没过多久余家就把余薇白送到了楚王身边,让她的付出与辛劳也变得何其可笑。 是以,她的匮乏的经验和愚笨的经历让她也不懂得到底如何做一个好妻子,更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是对他好。 “奴婢倒是觉得,有些事就是去争取一下也不会什么坏处。”春桃苦口婆心劝道:“就像是大小姐,她想要什么都会给自己争取。” 春桃举的这个例子其实并不合适。 余清窈不免苦笑。 余薇白能争取,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争取有用。家族视她为宝,双亲爱她如命,她有那样的底气。 可她又有什么底气? 她寄人篱下,在金陵也毫无根基。 虽然这段谈话最后还是没有劝动余清窈,但是多少也影响了知蓝。 她默默想,姑娘不可能一直躲在西厢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与殿下和好了,是要搬回去。 是以两人怀着一样的心思,就这么慢吞吞地收拾,拖到傍晚也没有收拾完。 余清窈婉拒了知蓝要留下守夜,让她们一起下去休息,自己更是早早歇下。 她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也不急这一天就要收拾好。 独自躺在罗汉床上,余清窈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本就是很认床的人,才刚刚适应了一些,如今又换了一张。 西厢房的罗汉床短,远比不上清凉殿里的床长。 余清窈躺得稍下,伸脚都能碰到床尾的拦板,木板有些老朽,被她蹬得嘎吱作响。 两盏灯搁在屏风后面,是知蓝专门留下,让西厢房里不至于陷入一片黑暗。 屋子里没有那么黑,余清窈也就不会感到太过害怕。 蜡烛烧得噼啪响,外面不知名的虫子一直在窗下叫着,好像不知疲倦。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余清窈越躺越清醒。 白日里不愿意再想的事情现在一股脑塞进她的脑海当中,就仿佛天边劈亮暮色的闪电,不容她拒绝。 繁杂的思绪凌乱地塞满脑海,她终于忍受不住睁开眼睛,抱着被衾坐了起来。 也不知道殿下的病好全了没。 “……去争取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 春桃激昂的嗓音再次浮现,慢慢在动摇余清窈。 她慢腾腾转过头,隔着墙‘望’向清凉殿的方向,好想目光能穿透墙壁,看见她想见的人。 她今日装作不舒服,午膳、晚膳都没有跟殿下一起吃,所以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没有见到他了。 是啊,争取不见得有用,但逃避只会让她变得越来越怯懦,若是连这件事都没有勇气说开,往后她还怎么有脸面跟着秦王离开金陵城。 无论是好是坏,她也应该知道答案。 思及此,余清窈飞快起了身,披上一件琵琶袖的外罩衫,就着铜盆里冰凉的水洗了把脸,好让自己变得精神一些。 她又端起桌几上烧了一半的烛台,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一把拉开房门。 半扇雕花门扇张开,光线犹如流水奔涌,顷刻间就涌了出去。 驱散了门前的黑暗。 连带着屋外刚举抬起手的男人,包括他那双幽幽黑眸也猝不及防被照亮了。 余清窈一手扶着门扇,一手端着烛台,琵琶袖口下滑了一截,兜着晚风轻轻飘荡,而她往前倾的身子像是准备跨出门槛,却在这瞬间,牢牢定在了原地。 如何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她吃惊地仰起的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珠,欲落不落地点缀着,粉腮雪肤就像是沾了露珠的芙蕖。 一点不落地映入来人的视线里。 “殿下怎么会在这?” “这么晚你要去哪? 两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撞在了一块,又不约而同地明白过来。 他是来找自己的。 她是去找自己的。 第42章 亲吻 夜风从两人中间的缝隙偷偷穿过, 烛火被吹折了腰。 火苗依附着灯心草,并不甘就此熄灭。 李策并起手指,挡在旁边。 让风吹不灭的两人之间唯一的光。 他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门外? 余清窈心底仿佛有一场朝生的浪潮, 无声无息地漫了上来。 “你也睡不着?”李策并没有谈及早上两人之间莫名的疏远,而是用一个‘也’字告诉她,自己确实是专门来寻她的。 世上若有什么事, 真正会令人欣喜。 那就是你所在意之事,恰好被另一个人想到。 余清窈轻轻点了一下头,“……殿下来找我,是什么事?”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 余清窈蹙眉沉思, 李策趁机托起她手的烛台,黄铜做的一叶莲烛台, 入手极沉, 余清窈力气小, 仅端着片刻已经手腕颤颤。 没有沉重的黄铜烛台,余清窈就轻松答道:“是立夏。” 下午春桃恰好提过提了一嘴, 再过些时日气温就会逐渐热起来, 就能换薄衫了。 “对。”李策微微一笑, 让开半个身, 将浓沉的夜色呈现在她眼前:“跟我来,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一天都未曾说过几句话,可两人之前凝重的氛围却被他的一笑轻易带了过去。 余清窈嘴巴张了张, 可旁的什么话都好像不合适在这个时候说。 她只能轻轻应了声:“好。” 乖乖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庭院,微弱跳跃的烛火在皎洁明亮的月色衬托下,都变得暗淡许多。 月亮越过了树梢, 朝着东边而去。 余清窈看着自己脚边, 两道影子拖在身后, 被拉得细长。 仔细看那影子,两人的手臂仿佛离得很近,近的似乎她只要再靠过去一点点,就能握住…… 鬼使神差中,她的手指悄悄朝着李策的那道影子挨了过去,纤细的手指被拉得更长了,像是什么妖魔鬼怪,余清窈看了不由暗暗想笑,沉闷一天的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她只顾着扭头看身后的影子,冷不防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她吓了一跳,仓促转过脸,就看见李策也侧过脸,同她一般看向身后两个长长的影子。 此刻两人影子是握着。 而两人的手也是握着。 余清窈脸上忽得一热,觉得手心都冒出了汗。 他刚刚一定是看见了自己幼稚的举动,才会突然牵住她的手。 不过李策并没有以这样尴尬的话题开口,而是转头示意她看向前方,“快到了。” 两人站的地方正好是回廊通往前院的入口,而月亮照不到的甬道此时竟也亮着光,就好像里头搁满了蜡烛。 余清窈不知道李策今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神秘兮兮的,但是脚步还是不由一步步跟着他往前。 毕竟此刻她手还给李策拉着。 穿过甬道,余清窈才发现那些光并不是来自普通蜡烛,而是海棠花树上挂的灯。 两颗花树都挂上数以百盏仅有巴掌大的花型灯,烛光倒映着如霞似海的花冠,绚烂无比。 前院几乎都被这两棵花树上的灯照亮,月光都被染得泛红。 余清窈站着没动,惊叹眼前美景。 李策就在她怔愣的时候,忽然开口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与我分开了吗?” 余清窈今夜起来,本来就打着想和李策谈这个问题的,只是前后被他打岔过后,脑海里早没有打好的腹稿,又变得空白一片,只能随着本能开口道: 第48节 “殿下……不愿意接受陛下的赐婚,因为是臣妾自己擅作主张强求来的,我、我……” 她结结巴巴吐不出下文,又因为急于想要在他面前解释,焦急万分,一小会功夫就憋红了自己的眼睛,泪眼涟涟,羞愧万分,“……对不起殿下。” 对不起三个字并不难出口,可难在于她说出口后,就没有勇气再抬起头。 因为知道是自己的错,愧疚不已。 李策唇线微弯,“其实我都知道。” “殿下知道?”余清窈惊愕抬头,都忘记自己还在因为愧疚而回避李策的眼睛,她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一惊一乍,心情更是随着李策的一言一语而跌宕起伏。 好像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很在意李策的反应。 “不过我今日也是想了许久才想明白,你突然会与我划开界线,会是因为父皇最后那句话。”李策没有扯些虚言,诚实道:“确实,就如父皇所言,我并不愿意。” 余清窈又情不自禁垂下了脑袋。 就跟受训的学生一样,在夫子面前怯懦惶恐,老老实实听李策说道。 手指别别扭扭地揪住自己身侧的丝绦,缓解自己的紧张。 还没有等她一颗心完完全全沉下去,李策的声音再次响起,并且抬手在她鬓角拂开被风吹乱的碎发,缓缓道:“不过并非是你想的原因,而是我曾四面树敌,而閬园又是禁苑,我并不想你进来跟着我吃苦。” 这个理由令余清窈有些意外,她猛然抬起头,可嘴还没张开,就被李策的目光擒住,仿佛身落蛛网,动弹不得了。 他的温柔眼是火海星河,是深渊古潭,是逃也逃不出的天罗地网。 “不过……我后来想了想,你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选择随我一起幽禁这条路?”李策是落一子而先思十步的人,又怎会看不懂想不通,正是因为他明白,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他眉眼如墨浸的山水画,是雄俊秀美的山,是溅玉飞珠的水,能藏百川之流,能纳万壑之峰,让人心生折服。 “你若视我为归宿,我愿为你遮风雨。”如同誓言一样,他慎重而认真地道。 余清窈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就好像要撞破那层鼓面,跳了出来。 李策什么都没有问,却又什么都懂。 余清窈抽了抽鼻子,眼眶忍不住酸涩。 李策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转向两棵明晃晃的海棠花树,“我在书上看过,北地有一习俗,会在每一年立夏的当天找到当地最大的一棵树,挂满花瓣型的小灯,披上彩条,给所有待嫁的姑娘祈福。” 余清窈这才恍恍惚惚地道:“……殿下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李策随手将烛台放在一旁,又拉住她的手,把她牵到树下。 灯火之盛,连树下的温度都好像升高了许多,余清窈感觉自己被热浪扑了满怀。 “自然,不过花灯都是宫外买的,这样小而精致的东西我一时也学不会。”李策笑着解释。 余清窈连忙摇头,不知道是受宠若惊还是惊喜过望,声音微微发颤:“殿下何须要自己动手,这样、这样已经很好了。” 即便是买来的,可是所有北地的姑娘都不会想到自己会独享一颗祈愿树。 她的婚事如此仓促,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定了下来。 余清窈曾经也小小遗憾过,但是又想到既然已经离开了遥城,那就入乡随俗吧,或许在金陵城的姑娘是不需要提前一年去祈愿树下为自己的婚姻祈福。 金陵余家的人,李睿的人,他们都告诉她,既来到了金陵城,就不要总想着遥城。 可是李策却没有想过要她忘记,忘记自己来自哪里。 贫瘠荒凉的遥城从来不是她耻辱的出身,而是她曾经那短暂一生里最美好的记忆。 有阿耶、有乳媪、有知蓝、还有很多看着粗犷却十分亲切的叔伯和当地善良淳朴的百姓。 她从前十七年的时光,有十四年都是在那儿生活的。 她仰起头,望着满树绚烂的花灯,看着如云如霞的花海。 明明晃晃的光刺得她眼睛发酸,控制不住的眼泪就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越是想哭,她越是拼命仰起头,想要把眼泪藏起来。 可是眼眶那样浅,藏不住她许多伤心事。 李策扶住她的后脑,一点点把她的脖颈扶直,看着她眼泪不要钱一样纷纷滚落,用手指抹了抹,轻笑出声:“我只想让你高兴,你哭成这样,让我情何以堪?” “对、对不起。”余清窈努力抿紧唇,因为太想憋住眼泪,反而忍不住就哽咽起来。 李策抽出帕子,细致又耐心地把她脸上的泪痕擦去,“不用同我道歉,只消知道今日过后,就不必再为这件事烦忧,我们都会好好的,对吗?” 余清窈用力点点头,李策唇角漾开了笑。 也许是此情此景让人不由放开了心中的束缚,余清窈心里深藏的疑问也随之冒了出来。 如果李策并不厌弃自己,那为什么他从来没有向她提过……夫妻该做的事? 这个问题一冒出来,余清窈整个人就别扭起来。 要怪春桃一直在旁敲侧击,弄得她也为此心浮气躁起来。 “你还想问什么?”李策看见她眉心微蹙,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心事,温声道:“但说无妨。” 余清窈哪好意思问这个,只巴巴看着李策,脸色红得像是最艳丽的晚霞。 李策却越看越觉得她还藏着事,而且这事还是与自己有关的。 “是我哪里做都不好?” 余清窈立刻摇头。 “不、不是。” 李策盯着她,哪怕再温和的目光都让余清窈此刻感觉头皮隐隐发麻,她捏着手指,支吾问道:“只是……为什么殿下从来……不……” 一句话说得何其艰难,余清窈声音是越来越低,双颊是越来越红,那双水盈盈的眸子娇娇怯怯把人看着,欲语还休。 满树的光流泻而下,给少女白腻无暇的肌肤都晕开了淡淡的流光,乌亮的眼,嫣红的唇,精致地就像是刚从海棠花树上化形的仙子。 琵琶袖轻扬,身后发丝与发带翩翩,她难言的话音就像是带着一个钩子,轻轻勾住了他的魂,扯着他的魄,让他不能挪开视线。 虽然她没有说出口,可李策却从她羞涩的神情里猜出了她的意思。 没有想到会是这个问题。 李策感觉自己喉结处莫名有些发痒,视线直直望向她,要将嗓音压得很低,才不至于泄露出异样,“……这你就错怪我了,并非我不想,只是觉得你尚小,如此做对你不公平。” “我不小了!”余清窈嘟囔一声,小小反驳了句。 李策也不生气,依然轻轻笑着,语气越发柔和。 “你十六,我已经二十有一,年龄和阅历的差距或许会让你产生一些并不真切的想法,可我不想以此误导了你,更何况你不懂,有些事以你现在的状态,未必能接受的了。” “我是不懂,但是你可以教我。”余清窈沮丧地道。 在她心里,已将李策当做无所不能的老师。 “这要如何教?”李策不由哑然失笑。 余清窈水盈盈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人,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早也不顾脸面了,就不管不顾地道:“……教我怎么做也可以,我不想被你当作不懂事的孩子。” “我,没有把你当做孩子。” 若只是孩子,不可能影响到他这么多,这么深,更不可能轻易撩拨得动已然成年的男子。 “那就告诉我要我怎么做?”余清窈好像被他纵坏了,不依不饶。 李策慢慢将脸压低了,视线却没有看向她的眼睛,而是更危险地往下,“……只是你真的确定想知道这个?” 余清窈虽然迟钝,但是也隐隐明白,此刻被李策盯住似乎变成了一件很危险的事,可她还是慢慢道:“……想知道。” 三个字才吐出,上下两瓣唇刚想合拢,李策已朝着她俯下身,手指轻抬起她的下巴,变成了一个适宜的角度,犹含着笑意的唇瓣微张,就轻柔地含住了她的下唇。 余清窈被突然近在咫尺的脸吓得惊飞了三魂六魄,李策的气息从没有如此强烈地包围着她,就好像强势地把她完全拉进了他的世界。 一个陌生的漩涡。 她唇瓣是颤的,身子也是颤的,心更是颤得厉害。 温热柔软的唇相贴,鼻息交融,灼热的呼吸把她的脸烘得滚烫一片。 他好像是在品砸娇贵脆弱的花瓣,只用唇瓣轻柔地吮抿。 从下唇瓣到上唇瓣,交替反复,仿佛不能厚此薄彼。 余清窈像是蓦然沉入了酒池里,整个人晕乎乎。 不知过了多久,不等余清窈彻底回过魂来细思,李策就抽开身,拉开一段距离,拇指轻柔地擦净他刚刚留在她唇瓣上的水迹,丰盈的唇瓣被蹭压得越发饱满,好像是成熟的浆果就要迸发出香甜的汁水。 确实很甜。 李策幽幽盯着她的唇,口里却强压着镇定,礼貌而克制地询问道: “这样,你能接受?能习惯么?” 余清窈的瞳孔从泛散又缓缓收紧,下意识抿住自己有些发麻和湿润的唇瓣。 滚烫的脸颊、耳尖让她窘迫地不敢抬起眼睛,睫毛就是最好的遮掩,遮掩她的慌与乱。 她的脑海犹如被疯狂搅动的湖面,全是层层叠叠的涟漪,互相相撞,而后一圈圈荡远。 她回答不了他任何问题。 “我们先回屋吧,好似要起风了。”李策虽得不到余清窈的回应,但他并不急于一时。 自己刚刚唐突的举动已经把人吓坏了,为今之计只有偃旗息鼓,鸣金收兵,来日方可以再议。 他率先侧转过身,头顶上的花灯被风吹着打转,流光像是陀螺一般在两人身上扭动,花朵簌簌而落,像是在下着一场花雨,他朝旁边迈开脚步,“走吧,别着凉了……” 可才走出一步,袖口蓦然一紧。 李策低下头,顺着那鸦青色袖子绷直的线条就看见三根绷紧的细白手指,用力拽住了他。 李策的眼眸缓缓回转。 身后,余清窈一手拽着他的袖子,一手紧攥着自己外衫领口的蝴蝶扣,眼睛轻轻瞥向一边,躲开他的视线。 脸上的绯红像是上了重重的胭脂一样。 “……我、我以后会慢慢习惯的,也会慢慢喜欢的……” 李策愣了一下。 余清窈鼓足了勇气,终于把眼睛抬了起来,直直望向他。 那眸子莹润明亮,含羞带怯,真挚而信赖。 第49节 试问谁能敌得过这样目光? 李策被她眸光轻轻一扫,心口倏然生起一阵麻痒,险些都想要倾身,再吻上去。 这到底瓦解的会是谁的底线。 他都说不准了。 “以后别用这样的眼神对我说这样的话。”李策不由抬手温柔地覆在她眼睛上,趁她看不见的时候,又低下了头,把自己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像是有几分不甘地咬着声音,喑哑低沉地劝道: “小心我不做人了……” 第43章 和好 余清窈僵在原地, 一动不动。 直到李策松下遮她眼睛的手,突如其来的光亮促使她回过神来。 李策朗月一般清润的笑脸映入眼帘,余清窈足足愣了三息才忽的用两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耳朵, 像是掩耳盗铃一般,想要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听见。 可殊不知,就是这样下意识的反应, 反倒从侧面证实了她听见了。 “这就怕了?”他笑起来的时候,声线低淳动听,好像是流淌的蜜,充满难以忽略的存在感。 “……才不是。”余清窈唇瓣微抿, 眼眸眨也不眨地瞅着他。 好似是在怪他不该贴的这么近说话,害她脸才热了起来。 李策弯唇笑了笑, 手指拨开余清窈额头上的几绺碎发, 让她灵秀的眉目皆露了出来, 温声道:“蜡烛也快烧完了,我还是送你回西厢房休息吧。” “西厢房?”余清窈眨了几下眼睛, 像是对这个词感到了陌生, 须臾后才心慌意乱地低下眼睛, “也、也是, 我的东西还没收拾,今夜还是去西厢房睡的好。” 李策幽幽地望着她,没有出言反对, 就像是完全尊重她的任何做法,倘若余清窈要是敢再抬头认真看一看他的眼神,就会知道兴许不止她一个人在言不由衷。 皎月盈盈, 清风徐徐。 李策一路把余清窈送到西厢房门外, 将铜烛台交还到她手上, 叮嘱道:“明日再收拾,今夜太晚了,早些睡吧。” 这里的收拾当然不会是指收拾好西厢房,而是收拾好东西,再搬回清凉殿。 前面的谈话算是说开了先前的误会,所以余清窈要搬出清凉殿这一件事就站不住脚了。 想到自己今日如此大动干戈地搬出去,竟隔了没到一日就愿意搬回去,若知蓝、春桃问起原因来,她难道要说是因为两人在满树花灯下那一吻就让她回心转意? 自然是不能的。 余清窈‘嗯’了一声。 整张脸都是朝下的,只有发红的耳尖从松软的乌发里支棱出来,透露出主人现在的心情。 “那,我走了?”李策的嗓音轻轻落在耳边,每个字好像都拖得很长,有意放慢的语调好像还等着什么挽留。 可是余清窈现在已经羞到了极致,再也没有勇气。 就怕会再蹦出‘我会习惯,我会喜欢’之类的令人害臊的话。 “嗯。” 李策并没有因此失望,只是温声道:“早点休息。” 余清窈一手端着烛台,手心的那点光已经很微弱了,似乎马上就要熄灭了,可她却浑然没有留意,只是悄悄从屋内伸出半个身子,视线循着游廊里那道走远的身影而去。 幽长的回廊上只有一侧能照进月光,清冷的月光铺撒在深木地板上,颜色都照浅了几分,更照得李策身上那件月白的袍子几近霜白色。 即便生来就是储君,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 可无数的日夜里,他一人用膳,一人睡觉,其实还远不如她从前在遥城过得温暖和睦。 可就是这样长大的人,为何反而能让她倍感温暖。 余清窈思考着问题,不由用手指关节抵住下唇,柔软湿润的感觉似乎还残留下了一分让她回味。 她想起了那映入眼帘的满树花灯,也想起李策温柔又缱绻的试探。 她脸上再次一热,但是回笼的理智却告诉她。 李策似乎是在用那个吻,想让她知难而退。 可她莽撞得像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牛犊,还是硬生生想要挤进他的世界。 就像春桃说的,亏欠了,加倍补偿回来。 若他不能接受…… 那就再说吧。 余清窈不是那种非要撞到南墙才知退的人,她谨慎的就像是一株含羞草,时时刻刻想着怎样保护自己,只是偶尔她也会想稍微往外多走几步。 就像是一颗埋在地下的种子,终归是要往四处长长,才知道究竟从哪一边能拱出芽,才能生出叶。 ——才能最后开花,结果。 * 清凉殿原是用来避暑的一处住所,夏日里凉爽舒适,推开面向后院的窗,就朝着一片假山池塘,芙蕖盛开,清香怡人。 李策曾经在这里养过一段时间的病,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夜色,这样的寂寥。 和现在唯一的差别是,他长大了,也长高了,无须再搭着凳子去扶窗框,也能看见外面的景色。 在蜡烛熄灭之前,他离开了窗口,折返回到了床边,看向空荡荡的床不由一笑。 余清窈每晚早早就睡下,有时候他回来早了,偶尔也能撞见她没有睡着的时候,可她还是会刻意装作睡着了,殊不知她的呼吸声暴露了一切。 若她是睡着了,又可能会做梦。 梦里总好像是一些不好的东西在后面追她,她就会可怜兮兮地往他的身侧靠,就像是小鸟为了躲避暴雨,急忙忙想要钻进令它心安的巢穴里。 他也愿意张开手臂让她拱进来,她便会乖巧地枕在他手臂上。 到了早上他都会早一点醒来,再把她塞回她自己的被窝里,以免她醒来发现自己越界严重,还要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解释自己的异常。 回想起自己从没有被发现的小动作,李策再次笑了,只是笑容浅浅挂在唇瓣,就像一圈涟漪荡开,水纹很快就消失在平静的水面里。 他望了眼被褥还整齐的床,慢慢坐下,抚了抚平整的床面。 不过是一日,哪有什么不习惯的? 只是一个月的同床共枕,怎能轻易改变他二十来年、独自一人的习惯。 笃笃—— 殿门处像是吹进来的树枝撞了两下,短暂的响了两声就沉寂下去。 李策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了看。 自从载阳回来后,他倒是不担心閬园上下会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来偷袭,只是这个时候的敲门声…… 声音才停歇不到片刻,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呃……” 门口处又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就好像没有料到这殿门竟然没有拴上。 李策唇角掀起笑意,侧身用金剪子剪去一截焦黑的灯心,拨亮了逐渐式微的光线。 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后,余清窈就出现在分割寝区与外间的帷幔处,她挑开一条缝,露着一张海棠醉日的小脸,在微蹙的柳眉下一双明眸清润如水,正朝他不好意思地眨了眨。 “我……只收拾了枕头和被衾,其他的明日再收……”她小声解释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李策眉眼皆松,漾开了笑意,手掌拍了拍身边的床榻,“上来吧。” 余清窈眼睛一弯,笑盈盈地抱着她最少的‘家当’飞快地爬回了两人的床。 倔强的蜡烛也烧干了身躯,贡献了最后的余光,化作了一道极淡的焦味。 屋子里暗了下来,可面对面静静侧卧着的两人,眼睛却仿佛都是亮着的。 “怎么不在西厢房睡了?” “担心殿下病还没好全。” 余清窈这个说法倒不是假的,一开始她的确是因为这个担忧,所以她又‘装模作样’伸手轻轻覆在李策的额头上。 手心暖,反衬托出李策的额头的凉。 光洁的肌肤摸起来很舒服,余清窈不由多蹭了几下。 李策一直等她在他额头上多摸了好一阵,才嗓音轻扬,“还烫吗?” 余清窈这才把手‘嗖’得一下收回自己被子里,“……不烫了。” 两人之间的圆枕不见了,但谁也没有再想起来。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知蓝慌慌张张地冲回后罩房,把春桃揪了起来。 “不好了!王妃不见了!” 春桃本来迷迷糊糊揉着眼,闻言一惊,披上衣服就跟着知蓝出门去。 “怎么回事?福吉他们可醒了?” 知蓝着急地摇头,又是心急又是悔恨:“我昨夜就该陪着王妃的,她以前都不敢一个人睡一间屋子,所以天没亮我就起来准备去西厢房看一下,不想王妃竟然没有在屋子里!” 春桃听着知蓝都快哭出来了,心里也是着急,可披了衣服走到外面,被清风一吹脑门,忽脑子清醒过来,就把脚步一停,扭头问知蓝:“你就看了西厢房,没去查查清凉殿?” 知蓝哽住了哭腔,吃惊道:“清凉殿?那、那是秦王殿下的地方……我怎么能……” “你笨啊!”春桃捏了捏她的小脸。 知蓝后知后觉惊呼一声,“啊!你是说、你是说王妃昨夜睡在了清凉殿。” 这实属她没有想到的事。 “我就猜到昨夜王妃不要你我留下来作陪,肯定是要去和殿下和好,王妃面子薄,不好当着我们说,只能夜深人静的时候……”春桃叉着腰笑,带着一些洞察事情真相的得意。 “那都是你猜的吧……”知蓝半信半疑,不过又想起先前秦王向她问过北边习俗的事,难道殿下为了哄姑娘开心,真的去弄了一棵祈福树来? “走,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春桃干脆推着知蓝,两人往清凉殿走去,沿途就碰上了福安、福吉两人,说起王妃不在西厢房的事。 福吉嘿嘿一笑,“那是自然,殿下一出手,哪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再说了,马上又是殿下的生辰,王妃和殿下再不和好那怎么能行。” 福安平日不苟言笑,此刻也微微笑了起来。 第50节 “你们就放心吧,殿下不会让王妃受委屈的。” 虽然余清窈嫁进来没有多长时间,可就这短短相处里,众人还是盼着这对小夫妻好好的。 * 一夜过后,閬园恢复如常。 秦王收拾完毕,照常出去练箭、练武,余清窈才慢腾腾起了身,坐在妆台前,由知蓝用玉梳梳理着长发。 “殿下的生辰?” 余清窈因为昨夜的偷偷溜回清凉殿,一大早又给知蓝两人抓了一个正着,一直都不太好意思,好不容易听见春桃扯开了话题,就抬起了眼睛,意外道:“是什么时候?” “时间还有,在十天后呢,王妃若是想要准备贺礼,还有时间!”春桃笑道。 想来福吉是专门拐着弯来提醒王妃的,她们当然要传达到位。 李策的生辰。 余清窈唇角弯了弯,眼睛里满是向往之色:“那……要准备什么贺礼才好?” 成婚以来她还未给李策送过什么东西,何况上一回收到李策那么珍贵的纪念礼,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回礼。 “这个自然……得由王妃自己来想。”春桃虽然心里有一个想法,可是旁边护犊子的知蓝一个劲得戳她的腰,让她闭嘴。 她只好遗憾地收了回去,只是那笑容越发的灿烂,就盼望王妃能自行领会。 不过余清窈没有察觉她的深意,而是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要想出一个满意的礼物送给殿下! 第44章 礼物 令人满意的礼物, 当然要是秦王殿下本人喜欢的东西。 可余清窈对秦王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多,更不知道他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回想起这段时间里两人的谈话,余清窈猛然想起有一个夜晚李策那句没有说尽的话。 他曾对她说过, 他有个很想要的。 可究竟是什么,在她追问几次之下,也不肯告诉她。 若是那时候就知道了, 眼下她也不用再绞尽脑汁地想了。 余清窈完全没方向,索性带着知蓝去找福吉问问。 福吉是秦王的人,又陪着他一起长大,肯定能知道送什么礼物最好了。 “殿下不喜欢金银珠宝。”福吉正在屋檐下擦拭着早上收回来的箭, 开始给余清窈排除殿下不喜欢收到的礼物。 余清窈心想,即便秦王殿下喜欢金银珠宝, 她现在也没有那么多钱, 更没有地方买。 “那其他的呢?古籍?字画?”知蓝俯身帮忙递箭, 顺便帮着余清窈问。 余清窈扯了扯知蓝的袖子,“知蓝, 古籍、字画都很昂贵, 我现在也没有那么多钱呀。” 作为亲王正妃, 余清窈是享有爵禄的, 只是爵禄按月发放,等她能拿到手时也错过了李策的生辰。 “或许王妃不用想着送什么贵重的东西,我们殿下不会在意那些。”福吉收拢了所有箭簇, 放进了箭筒里,抬头朝余清窈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只要王妃送的, 哪怕一花一草, 殿下定然都爱不释手!” 余清窈总算知道李策为何说福吉这张嘴会说话。 这话说的好听, 让余清窈都忍不住绽开了笑容。 “可我总不能送殿下茄子花、菜花吧?” 这礼物太轻了,显得十分没有诚心。 福吉也挠了挠头,“以往殿下生辰的时候满朝文武、两都十三州皆会送来许多贺礼,有些碍着情分会收下摆出来,但是大多都是直接搬进了东宫府库里。” “哇!那一定很多宝贝!”知蓝听得入迷。 “那还用说,东宫府库里好东西可多了。”福吉见有人捧场,连箭筒都不要了,拍干净手上的灰,站起来就挺起胸膛介绍起来。 一会两手圈出一个圆,道:“喏,碗大的夜明珠!” 一会手举在头顶,“呵!人高的红珊瑚树!” 福吉两眼晶亮,激动地脸都红了。 一顿手舞足蹈,绘声绘色描述了一番东宫宝库里的藏品。 还有什么巧夺天工的寿字山水石、稀世罕见的雪熊皮、海底巨鱼的齿编钟…… 要不就是前朝庞大师的遗作凤焦琴、死了好几百年笔圣的字帖云云。 听得余清窈和知蓝皆是一愣一愣。 照福吉这样说来,那秦王殿下都见过这么多珍宝,她们能送出手的东西哪怕再贵也难以入眼。 这彻底成了一个难题。 “那殿下还喜欢什么?”余清窈坐在栅椅上,两手支在下巴下,苦恼地像是霜打的花。 知蓝灵机一动,“王妃,不若送些有意义的东西,奴婢听人说最好是送第一次见面时,或者特殊日子有关系的东西,这也算的上是一种心意。” 第一次见面? 余清窈顺着知蓝的话,回忆起来。 她与李策第一次见面其实并不是在成亲那日。 要算起来,应该是两年前就见过一面。 刚到金陵城她不习惯这边的气候,先是病了一两个月,等到冬日天气干冷后才缓了过来,随着身子转好就被迫跟着参加过几次宫宴,只是那时候她还未接触到楚王李睿,更是与余家相处不太愉快,因而常常寻了机会就偷偷溜出去透气。 有一次宫宴不是在皇宫里面,应该是某一处皇家的别苑。 古树高耸,小道幽深。 她抱着手炉沿着幽径慢行,被一声微弱的猫叫吸引了注意,越走越深。 直到仰头在一棵枝叶都干枯的老树枝丫上寻到了一只脏兮兮的毛团。 若非它还有余力叫唤,不然都不会有人能够在雪堆里看见它。 就那么小小一团,毛色灰白杂糅,四个爪子紧紧抱着一根小臂粗的树干,勉强维持着平稳。 也不知是怎么爬上去的,然而它又不知道如何下来。 昨夜落的霜雪冰粒凝结在树干上,像是撒了一层糖霜,它被冻得瑟瑟发抖。 她转过身,看了眼周遭。 并没宫婢、内官,她想叫人帮忙也没有求处。 喵——喵—— 小猫好不容易看见了人,此刻叫声都急促了起来,就怕她会抛弃它。 她仔细打量了一下树的高度,其实若她再高个一尺,伸手或许就能把猫抱下来,可是她不够高,即便绷直手臂,原地跳了跳,依然是够不着它。 小猫叫得越发凄惨,余清窈也跟着心急起来。 偏在这时候小猫还焦急地用尾巴扫了扫,竟把树上的霜雪屑扬灰一样扫了下来,她那会正仰着脸,眼前一下就变得模糊一片,揉了半晌也不见好转。 “这是你的猫?”一道冷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音质如金玉质纯而清。 她扭过头,可视线里只能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约摸是穿着一身朱红色圆领常服,前胸乃至两肩上都有金色团状的图纹,头上戴着乌纱折角巾。 她虽然见识少,可也知道他身上穿的这颜色、形制的衣裳只有宫中皇子、亲王能穿。 所以她碰到的可能是哪位从宴会上偷溜出来的皇子亲王。 那时候的她胆子还没有那么小,即便知道对方可能是身份显赫的贵人,并不畏惧,还大大方方道:“不是臣女的猫,只是见它被困了可怜,臣女想救它下来。” “我来。”对方顿了顿,走了过来,带着身高的压迫,让她不由抬起头。 北地的男儿也算长得高大,就像是草原里健壮的草原马,但是和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很不一样。 他就像青竹,颀长挺拔却不会像座小山一样厚重。 而且他身上还带着一种很淡的松竹气息,就像是寒冬的细雪,透着一种温和疏离的感觉,似乎并不愿意多亲近人。 是以她懂事地退开了几步,让出地方给他施展。 小猫被惊吓已久,即便有人想要救它,可还是激起了它的抵抗,只听那叫声越发尖锐凶狠,伴随着呼呼飞舞的爪子和飞霜。 对方似乎是低促地冷嘶了一声。 “您怎么了?”她又揉了揉眼睛,虽然视线又清晰了一些,但还远远不够。 男子用袖子把猫兜了下来,朝她看了一眼,声音淡淡,“无事,这猫你要吗?” 她摇摇头:“我只是想救它,没法养它。” “你府上不许?” 她迟疑了一下,遗憾道:“臣女暂住在余府,不便再养宠物了。” 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有精力和能力再去养一只猫,如果能留在宫里,被贵人养着,肯定比跟着她好。 “余府……”男子再次顿了一下,“你就是余将军的女儿?” 知道她是从遥城来的很多,所以并不意外对方会知道她的阿耶并非是余次辅大人。 她点了点头。 “这里面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回去吧。”他并未多说,就抱着猫站在树下。 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都显得生人勿近的冷漠。 “那这猫……您会好好照顾它吗?” 似是没料到她还有胆子纠扯,对方终于笑了一声,轻声道:“会照看好的。” 她得了这样的答案,就很安心地离开。 等走出了十几步,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又有人来了。 还没跑近,尖细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太子殿下,您怎么又不等奴婢了!” 第51节 “哎哟喂!这哪里来的猫,这么脏,您、您别抱着了,衣裳都弄脏了,殿下您手指怎么了,是不是这畜生抓了您……” 她那个时候才知道,刚刚和她说话的人就是当朝的皇太子李策。 “王妃?您想到什么啦? 福吉和知蓝还在殷切地看着她,好像她这一沉思,他们就以为她能想到什么好主意般。 余清窈笑了笑,转头问福吉:“你还记得两年前殿下带了一只小猫回去吗?” “王妃说的是那只小白猫?您怎么知道?”福吉脑子机灵着,只是略微一想,拍着手就道:“那天原来是王妃娘娘啊!” 余清窈不好意思地点头。 福吉却叹了一声气,幽怨道:“原本那小猫殿下还是挺喜欢的,可惜啊祥王殿下对猫过敏,来了一趟东宫就发了病,皇后……齐王太后很不高兴,殿下只能把猫送人了。” 余清窈眼睛都睁大了。 因为当时李策答应过会好好照顾小猫。 “不过您放心,送的绝对是靠谱的人家,那瘦瘦弱弱的小猫现在都胖成一只球了,而且脾气也大了,奴婢最后一次去看它,它还朝着奴婢直呵气!”福吉气哼哼道:“也不知道当初是谁给天天铲屎的!” “既是如此,那我想到要送什么给殿下了!”余清窈喜悦地看着福吉和知蓝,眼睛亮晶晶地说道:“这里没有齐王也没有太后娘娘,养只猫不会再是问题吧?” 福吉也拍手道:“当然!” 知蓝倒是不会有异议,只是问道:“可我们要去哪里才能弄到猫呢?” 余清窈弯起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知蓝好久没有看见她有这么的神情,不由愣了愣。 “我们找十殿下帮忙就好了!”余清窈没有忘记之前李珵说过他给皇太后买了一只金眼睛的狮子猫,他肯定有办法买猫。 李珵除了学习以外,跑得都很勤快,因此余清窈才托人往外传了话。 没过一个时辰,十殿下就大摇大摆地走进閬园。 听了余清窈的诉求后,他拍着胸脯接受了这份差事。 “放心,我伴读最懂猫了,一定给四嫂挑一只漂亮健康的!” 余清窈有些窘迫地拿出自己的首饰匣子,里面有一对纯金的耳坠、一对素金的手钏,还有一只造型别致但磕了一角的金兔子,虽然耳坠看起来大,可再重也重不到哪里去,这些加在一起差不多就五两金。 其他花里胡哨的首饰不好直接折算钱,所以余清窈只能拿出这些。 “你看,我现在也只能拿出这么多,能买吗?” 李珵掂量了一下,小小的脑袋里有着大大的疑惑。 他四嫂好像有点儿穷啊。 不过作为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弟弟,李珵不会当面打击,而是合起匣子,故作老成道:“这个就不用四嫂您操心了。” 余清窈一高兴,当即也答应等番茄成熟了,就请他来吃最新鲜的。 李珵充满干劲,抄起匣子往外奔,一心想为余清窈早点把猫买下来。 正当他带着人急吼吼地在宫里奔跑,在拐弯处就碰到了一硬茬,当即把他撞得人仰马翻,怀里揣的东西就跟不要钱一样撒了一地。 “跑什么,这么大还毛毛躁躁。” 李珵刚想扁着嘴哭嚎自己摔疼的屁股,一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马上就跟被夹住了嗓子,“嗷——”的一声就收嗓了。 “大哥……” 李睿俯身捡起摔在他脚边的金兔子,盯了片刻,伸到他面前,严肃道:“这你哪里来的?” 李珵连忙扒拉旁边掉的金耳坠、金手钏,又伸出一只手哼哼道:“四嫂给我的,你还我。” “余清窈给你的?”李睿得了和心里一样的答案,反而更加疑窦丛生,扫了一眼被李珵牢牢抱在怀里的东西,“她给你这么多……金首饰,是做什么?” 李珵也没想着要藏事,直接就跟李睿都交代了:“她拜托我给她买一只小白猫,要漂亮健康的。” “她想要猫?”李睿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里金兔子。 第45章 松雪 李珵在李策生辰当日小心翼翼抱着一只雪白的小猫一大早溜进閬园, 交给余清窈。 余清窈和知蓝、春桃一起围着地上的白团子看,心都给软化了。 “这种通体全白的猫叫作尺玉!”李珵自豪道:“怎么样?厉害吧!本皇子敢说整个金陵城都找不出第二只品相这么好的临清狮子猫,看这蓝黄鸳鸯眼, 大直鼻,长围脖,粗尾巴!多好看啊!” 比他上次选了准备给皇祖母的那只都要好呢! 知蓝和春桃十分给面子, 围着小猫赞不绝口。 一个说:“奴婢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猫。” 另一个说:“也只有十殿下这么能干,能挑的到这么好的猫。” “那当然,这只猫可贵了!”李珵被哄得两手叉腰,洋洋得意, 鼻子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可是我才给了五两金……” 小白猫大约两个月大,身子只有两个巴掌那么长, 软乎乎的像一团羊绒, 余清窈摸了摸小猫的脑袋。 小猫也不怕生人, 仰起脖子就把圆脑袋蹭进她的手心,还往上拱了拱。 即便不知道这猫的价格, 可是李珵捧得如‘找不到第二只’那般稀罕, 五金的价格好像就配不上它的地位了。 李珵毕竟年纪小, 还没修炼到话术能做到滴水不漏的地步, 没想到才寥寥几句话就给余清窈发现了其中的问题。 “那、那有什么,还不是本皇子面子大!”李珵忙不迭地狡辩起来。 小猫伸出爪子,抱住余清窈的手臂, 毛茸茸的尾巴还在身后扫了扫,奶声奶气地叫声把余清窈哄得心花怒放,都没顾得上李珵拙劣的辩解。 余清窈挠了挠小猫的下巴, 笑盈盈道:“那谢谢十殿下, 让你费心了。” 白猫在余清窈轻柔的抚摸下, 舒服地翻出同样雪白的肚皮,一边悠哉悠哉地甩着大尾巴,一边呼噜呼噜。 余清窈知道小猫喜欢这样,就换着地方轻挠着它的脖子,忽然在它围脖处的软毛里摸到了一个异物,她拨开那一层猫毛,原来在猫的脖子还挂着一个项圈,而项圈底下还吊着一块金黄色的圆牌子,沉甸甸,像是黄金做的。 “这是什么?”知蓝和春桃就蹲在两边,同时看见了。 “好像是金子?” 李珵一惊,“金子?” 他挤进来,扶着双膝往地上一蹲,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急急道:“哪呢,我也看看!” 小白猫兀自在地上扭,毫不在意眼前多了几张脸,余清窈托起那块圆牌子,指腹摸到圆牌背面还有凹凸的痕迹,便将它翻了过来,一眼就看见上面还刻两个小字。 ——思卿。 “这是猫的名字?”春桃奇怪地摇摇头,“买猫还送金牌子,实属是奴婢见识少了,从未听过这样的怪事。 她又问李珵,“这莫非是十殿下的心意?” 价格不菲的猫再加上一块赤金足两的金圆牌,看来这是十皇子自掏腰包了。 李珵把小手在身前连连摆动,都快摇出虚影来了,“欸!这可不是我准备的。” 春桃听出了蹊跷,瞟了瞟他,“不是殿下准备的,那还能是谁准备的?” 余清窈和知蓝都没有吱声,因为看见这两个字后,两人脸色一变,都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人。 楚王李睿。 以前李睿就常常会托人偷偷带些小礼物进余府,有时不方便留下太多书信,就会留下一两个字聊表心意。 让涉世未深的余清窈难免为之心动。 但是现在她已经嫁了人,他再要这样做这样的事情,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更何况是这样堂而皇之地挂在她要送给秦王殿下的礼物上。 莫不是想让秦王殿下看了不高兴。 余清窈也是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李睿还不肯放过她。 她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小猫察觉到余清窈停下了动作,就朝着她喵喵直叫唤,好像不满她的走神。 余清窈把金牌子塞了回去,正在研究如何解开这碍眼的项圈,对面李珵忽然就站了起来,响亮地叫道:“四哥!快来看四嫂给你准备的生辰礼物!” 他话音刚落下,余清窈就察觉到身后有人站定,松竹清冷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包围着她。 “殿下……”余清窈慢慢仰起头,脑后的银红发带都从肩头滑落,眼看就要垂到地上去了,李策弯腰用手指勾住了她的发带,放回了她的肩头,“怎么一直待在前院?” 他刚练完箭是打算找她一起用早膳,不过余清窈一去不复返,他等了片刻就找了过来。 余清窈还没答话,李珵就兴奋地指着地上的猫,朗声道:“这是四嫂托我买来的,要送给你做生辰礼物!” 李策把余清窈扶了起来,又弯腰把赖在地上懒洋洋扫尾巴的小猫抄在手里,这才打量了起来。 小猫将毛茸茸的耳朵往后抖了抖,睁着圆溜溜、一金一蓝的异瞳,仿佛也在认真打量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男子。 “怎么突然想到要送只猫给我?” 李策眉眼如墨浸,形如出鞘剑,是天然清冷矜贵的相貌,只是当他扬起浅笑时,那锋利的眉眼都变得极为柔和,好像是春日里最和煦的阳光,有令人愉悦的明媚光线,却没有让人难忍的灼热温度。 “臣妾想起第一次与殿下见面时那只小猫了,所以才托十殿下帮忙买了只小猫……”余清窈在他的注视下不禁微微一笑,又看了眼小白猫。 小白猫对她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憨态可掬。 无论如何,这只猫总是没有错。 至于李睿是不是在里面插手了也无关紧要,最多是这只猫的价格会超出她给的那五两金。 待会她再好好‘拷问’一下十皇子,日后补齐了钱再还给李睿就是,与他绝不牵连。 “福吉都同你说了?”李策把猫抱在怀里,只从余清窈一句话里猜出了前因后果。 余清窈点了点头。 她握住小猫爪,轻轻捏了捏,眼睫一垂,就低声道:“殿下说过想希望臣妾能有自己选择,那臣妾也想要殿下以后都可以如愿以偿。” 她又扬起眼,澄澈的眸光映着天光,诚实无比道:“贵重的礼物臣妾如今也送不起……殿下会喜欢这份礼物吗?” 李策低头看着自己怀里这只干净的小白猫,便想起两年前在松林救下的那只小猫。 第52节 也想起那日站在雪松之下的余清窈,那天的她穿着一件颈项边围了一圈白绒兔毛的披风,瓷白干净的小脸藏在里面,衬得那一双墨点的眼睛分外的黑,明明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却又两眼茫茫然,像一个娇俏里带着几分傻气的小姑娘。 那时候的她的确小,才不过十四岁,身高比现在还要矮上半个头,在他眼里还像个孩子。 就这样一个小姑娘明明自己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还会为了一只小猫傻乎乎地追问他,“那这只猫……您会好好照顾它吗?” 记忆里的画面和眼前的景象重叠在一块,余清窈的脸好似比从前是长开了一些,秾丽秀美,让人无法轻易挪开视线。 而且个头也要高一些,从前只够着他的胸膛,现在头顶已经能稍微越过他的肩膀。 李策忽然想,是不能把她一直当作小姑娘看了。 因为她也长大了。 现在也会为了他,费心费力。 她就像是一个八宝盒,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拿出一件,将他哄得心生欢喜。 “喜欢。”李策忍不住唇角微扬,温润的眸子转了过来,望入余清窈的眼睛,“再喜欢不过了。” “这次我们可以一起好好照顾它。”余清窈也随着他的笑,忍不住弯起眼,一扫刚刚忧虑。 她如今已经朝前看了,也不该被往事绊住手脚。思及此,余清窈鼓足勇气,正想为吊牌一事提前知会秦王知晓。 “殿下……臣妾还有话……” 但是她的话还没说出来,李策已经移开了视线,看向她的身后。 知蓝在一旁捂着嘴抽了一声气。 余清窈终于察觉到了怪异,转过头去。 “大哥,你怎么来了?”李珵最先出声,叫出来人的身份。 身着红色团龙圆领袍,头带着乌纱折角巾,一身正经亲王服的李睿缓步走来。 他扫了一眼四周,在余清窈身上停了瞬,最后凝在李策身上。 这还是自废太子幽禁以来,两兄弟第一次正式见面,还未有言语却已经在视线里开始了交锋。 余清窈不由拽住了李策的衣角,呼吸也为之一窒。 她没有料到李睿会这么快出现在这。 “今日秦王生辰,作为兄长,理应来祝贺一下,看来是我来的早了,宾客还未至?”他张望四周,明知故问。 此话一出来,站在后面的福吉和福安同时对他横眉冷对。 这是秦王从东宫到閬园过的第一个生辰,以往东宫宾客盈门、高朋满座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与现在门可罗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楚王此刻提起,无疑是想往李策心口插刀。 十殿下眼睛骨碌碌转了转,踮起脚把手伸得老长:“喂——大哥,我不是客吗?” 楚王瞥了他一眼,“你今日不是该去学堂吗,我在路上时听见华昌正在找你。” 在他眼里,李珵算什么客? 李策抱着猫,微微一笑:“往年本王生辰之日,人满为患、填街塞巷,楚王不给本王再添负担,每每都是婉拒邀约,如今閬园无人问津、清灰冷灶,楚王却来送温暖了,真当的上贤王二字。” 李睿狠狠沉下眼。 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小白猫卧在李策的手臂上‘喵呜’了一声,就好像也在附和他的话。 李睿便注意到李策手里的猫,他慢慢转过头,看向了余清窈。 余清窈本来就站在李策身后,被李睿目光一扫,又藏起来了几分。 如此反应,李策就在边上,很容易就察觉出两人之间的不对劲。 他盯着李睿,不动声色地用手指继续揉了揉小猫的脖颈,不想绒毛里还碰到了一块硬牌。 低头扫了眼,看清上面写了什么后,李策眯了眯眼。 “这只猫……”李睿望前几步,对着余清窈正要开口。 余清窈顿时如临大敌,扯着李策的衣袖不知所措。 李策抬头,及时打断了他的话,弯唇一笑,语气温和:“这只猫是王妃送于我的生辰礼,楚王对猫何时也有了兴趣?” “送给你?”李睿猛地停下脚步,忽而扭过头,看向就站在边上还好奇地来回看的李珵。 十皇子李珵本是在看热闹,忽然叫楚王这么一盯,头皮登时就发麻,后颈嗖嗖发凉,他摸了摸脖子,愣愣道:“本来就是四嫂叫我帮忙买……买了送给四哥的嘛……” 眼下这个场面让小小年纪的李珵都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急忙忙解释起来: “而且我也跟那个猫贩是如是说的,只是那天大哥没有问清楚罢了……” 这可与他无关啊! 话说完李珵就一溜烟躲到知蓝和春桃身后去,免得待会大哥的怒火会波及到他。 李策看清楚了两人的反应,又将事情猜得七七八八,顿悟道:“原是楚王也帮过忙,难怪能选到一只如此合我心意的猫。” 李珵此刻也不敢居功,连忙从知蓝身后竖起起一个拇指哥,“是啊是啊!大哥功不可没!” 这两人一唱一和让李睿更感憋屈和怄火,没有想到向来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今日倒是让他也尝到了为他人做嫁衣的滋味。 面色变幻了一阵,他还是咬牙忍了下来,只是凉凉地审视余清窈与李策两人,眸光越发阴沉。 这二人才成婚多久,仿佛就像过了几年的夫妻。 无论是下意识地亲密靠近,还是余清窈会特意为李策准备生辰礼这件事,都让他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 就好像自己的笼中鸟忽然打开了笼子飞走了。 飞走也罢,还要飞到了别人的肩头,再也不会对他婉转啼鸣。 他始终弄不明白,他离城的时候一切还是按部就班地在进行,等他回来的时候却天翻地覆,余清窈轻易就改变了心意。 原本他还猜测其中是不是有他不知情的交易,会不会是余家人在里面做了手脚,可调查了一番,均无结果。 余伯贤更是个墙头草,既想要投靠他,又不敢开罪废太子,就连他专门留下的知蓝也被他轻易就交了出去,让他彻底失去对余清窈的掣肘。 至于废太子,表面安于幽禁,背地里还不是一直在插手朝政。 上次兵部尚书的事已经给众人敲响了警钟。 即便不在东宫,皇太子这二十年来早就遍植了自己的势力,若想要彻底清除这些或在明或在暗的势力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做到的。 李策看着李睿,任他怒火中烧却发作不得,他手指勾起小金牌,又含笑道:“猫什么都好,唯独这名字不太好,我决定给它改名,就叫松雪,取之我们初遇时的松林与雪天。“ 后半句他显然不是对着李睿说,而是侧头看向余清窈,轻声询问道:“窈窈觉得如何?” 余清窈一怔,转瞬间就明白李策早已经看见了猫项圈上的牌子,也猜到了其中与李睿的关系,可是他依然从容不迫,没有给她一丝质疑与难堪。 李睿倏然转眸,盯着余清窈,“清窈,你当真要如此待我?” 他还是不相信。 余清窈看了眼对面的李睿,知道此刻就是该到她表明立场的时候。 她果断朝李策靠近,仰脸看着他,声音清脆道:“殿下取的这个名字很好。” 话音落下,兄弟两人的神情截然不同了。 李策唇角一扬,温柔浅笑。 李睿艴然不悦,愤而离去。 第46章 解释 走出閬园, 楚王李睿的脸色依然阴沉难看。 应峥迟疑了片刻,才迎了上去,“殿下, 属下打听过了,今年各部官员都不打算向废太子送贺礼,今日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了。” 这事无须应峥禀告, 李睿早就料到。 墙倒众人推无外乎如此,废太子离开东宫,也就意味着离开了权利的中心,那些趋炎附势的人又怎会再耗费时间精力在他的身上。 而他作为最年长、资历深又有军功傍身的皇长子就成了最佳的选择, 这几个月来即便没有任何节庆,来他楚王府送礼的人络绎不绝, 比之閬园的清冷, 可所谓是天壤之别。 然而今日一见李策, 他这几个月来积下的底气就荡然无存。 李策虽褪下了那身象征身份的大红金团龙袍,只着一件银色暗纹青衣, 连乌纱折角巾也不带, 学着那些寒门书生只拿了一根玉钗插着发, 偏偏那张脸依然闲雅淡然, 没有半分苦闷郁色,也不消沉颓态,好似还是东宫最尊贵的皇太子, 用那高高在上又怜悯的神情俯视着他。 看他就如一个跳梁小丑! 他看余清窈的眼神,和叫余清窈的名字,更是让他怒火中烧, 无法忍受。 他们才认识几日, 何必要在他面前装作一副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样? 越想李睿胸腔里的气就蹭蹭往上冒。 “殿下, 可是里面发生了什么?”应峥开口问。 李睿看了眼他,沉沉吐出一口气,岔开了话题:“运往西北的军资应是到了吧?” 应峥回道:“两天前收到押运官的信,粮草已经运到了遥城,现在差不多已经到了西北大营。” 李睿负手立在原地,举目望着天。 湛蓝的天空上没有半朵云,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李策出生在一个好时候,钦天监说他的命贵不可言,是以皇帝也不能逆了天意,才会立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为皇太子,可是钦天监也不过是看人脸色,他只是顺应了人意而说的断言,要不然这不能枉逆天意而立的太子如今又怎么会被废黜。 他不信天意,只信自己。 李睿寒着嗓音,野心勃勃地道:“这次的事是我们交涉的最好时机。” 应峥本就对明威将军没有好感,但也不得不压下情绪,平静道:“明威将军如今应当也知道了余姑娘的婚事,我们再去笼络他只怕没有多大作用。” “对于将士来说,粮草是他们的命,谁能给他们续上了命才是更重要的,如今朝中李策做不到,所以他即便不会明着答应本王,也绝不会敢跟本王翻脸。” 李睿说罢,阴沉的眼睛往身后红墙碧瓦的閬园看去。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借着兵部尚书就想威慑本王,简直痴心妄想。” 应峥连忙拱手:“陛下圣躬违和,朝事繁杂,都要仰仗殿下处置,秦王已经是穷途末路,未来也只有放去藩地一条路可行。”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件事我自有打算。”李睿沉下眸光,冷冷瞥了一眼应峥。 他旁敲侧打,无非是想说他不应该再围着余清窈打转,再纠缠下去没有意义。 第53节 但是在他弄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之前,他是不会罢手的。 “做好你自己的事,等到西北那边有回信,立即来禀告我!” * 李睿一离开,閬园里紧张的气氛顿时就消失。 李珵一个箭步跨出来,打开嗓门就喊冤:“四哥,我真的不知道大哥会这样,早知道我就不听他的了!” 人还没站稳,又做出一副切齿拊心的样子告状:“是大哥说知道哪里能选到更好的猫,我想既然是四嫂要送给四哥当生辰礼的,当然要选最好的了!谁知道大哥竟然包藏祸心!” 他可是一心想做好事 ,没想到居然给摆了一道,被人利用了。 余清窈知道这件事怎么也怪不到李珵头上,实则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手在袖子下又稍用了点力,握住李策的手,将他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臣妾有话想同殿下说。” 李策把目光从李珵身上收了回来,见余清窈脸上为难,眼巴巴看着他。 可见她的话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说。 “好,回去说。” 把松雪交给一边站着的知蓝,两人先行了一步。 李睿说的也没错,閬园的确冷清,即便是秦王的生辰也与往日里没什么区别。 只石阶扫得更干净,木板擦得更明亮,院子里的树上挂了一些红色的绸带,沿着游廊还挂上了两排红灯笼。 余清窈为着今天也精心装扮过了,特意挽了一个斜坠云鬓高髻,单侧插着两只红宝石的珠花,另一侧是一只带粉珍珠流苏的蝴蝶簪,步子轻移,那流苏就在脸颊旁微微晃动,让那双美眸像繁星一样闪烁。 李策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回清凉殿。 直到关上了门,他才转头问她:“好了,你想说什么?” 余清窈两手都背在身后,像是在做自我检讨,慢慢开口:“……殿下应当听说过臣妾从前与楚王关系……不错。” 她努力找了一个适当的词来概括两人的关系,既没有夸大也没有隐瞒。 李策颔首,语气平静:“我听过一些。” 他又仔细打量余清窈的脸色,“可当你选择嫁给我的时候,也就是已经放下他了,不是吗?” 以他们的关系,李睿想要娶她,父皇那边也不会不答应,可是余清窈却选择的是他。 就如他先前所说,若非走投无路,她不会选择嫁到閬园。 至于谁让她走投无路了,照今日的情况,他不难猜出。 余清窈没想到李策会如此平静地看待这件她压在心里的重担。 温澜潮生,心口都变得暖洋洋的,她憋住漫起来的眼泪点了点头,认真保证道:“臣妾如今绝无二心,既嫁给殿下,此生如蒙不弃,至死不渝。” “我都知道。” 他没有不信过她。 李策伸出手,摊在她眼前,“从前是你与他的事,我并不在意,但是往后他若还要打扰你,就是我的事了,我便不会坐视不理。” 余清窈垂下眸,李策的手掌宽大,指节修长,皙白里透着健康的血色,充满了让人心安的力量。 她眼睛蓄着泪,可唇角却上扬,轻轻‘嗯’了一声,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心。 李策手指收起,慢慢包裹着她的小手。 “这是我过的最简单的生辰,却也是最特别的生辰。”李策眸眼温和,宛若潋滟的春江水,嗓音压低了反而更娓娓动听,“因为有你。” 因为有了比血缘而亲密关系的你。 被他目光所摄,又被他言语所惑,余清窈隐隐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很重要,她仿佛是喝了一口烈酒,开始飘飘然起来。 余清窈仰起脸从这个角度看去,首先看见的是李策弧度浅扬的唇,颜色不深,像是倒映着桃花的水,浓淡色泽与他的气质最是合宜。 她晕乎乎地瞅着那两瓣唇,忽然心底生出了一些贪念。 几乎是念头升起的同时,她用力按下李策的手,借由他的力量把自己撑了起来。 颤巍巍踮起脚,想把软软的唇瓣凑上去,但是李策的身高是她难以攀越的高峰,因而那情迷意乱的一吻只落在了他精致的下巴上,带着浆果的甜和唇脂的黏。 余清窈怔怔落下脚后跟,眼睫一抖,心虚地掀了起来,与眼带惊异的李策对上了一眼,又仓促慌张地垂下,“……我、我不是故意的。” 李策也只是愣怔了须臾,随即笑意渐深,有一发不可收拾的倾向。 “哦?不是故意往这里亲。” 李策抬指揉了揉刚被余清窈唇碰的位置,低下头,眉眼笑开了,声音越发低,就像是在说着不能被旁人听见的悄悄话,柔声问:“那你是想亲哪?” 余清窈耳朵都红了,抿着唇装糊涂,“没哪。” 李策把她牵到窗边,上次他就是靠在这里给她额头印上了花钿,此刻余清窈后腰抵着边桌,茫然无措地看着李策,猜不出他现在想做什么。 李策扶住她的腰,蓦然将她提了起来,他力气出奇的大,毫不费力就让她坐到了福字榉木福字纹边桌上。 这半圆边桌比她的腰尚高出一尺,是以她坐上去竟比李策还要高出半个头。 余清窈被吓了一跳,两手下意识撑在李策的肩上,以此保持平衡。 李策没有打招呼又瞧着她直笑,让她越发不知所从,就想挪下来,但被快她一步的李策首先按住了腰。 她挣脱不掉,就像掉进了陷阱里的兔子,眼睛湿润润的,可怜巴巴求饶: “殿下……”饶了我吧。 李策在她两臂之间仰起脸,光洁白净的肌肤,精致凌冽的轮廓,浓墨浸染的眉眼,高鼻挺秀,薄唇浅红,一种极致的锋利和极致的温和同时并存在他脸上,是穷尽诗家笔的美。 “那现在呢?”他唇角噙着笑,点漆的瞳仁都被窗外的光照浅了颜色,温润如墨玉,唇瓣轻启,“你想亲哪?” 余清窈脸一片红,比院子里的海棠花还要绚烂,血涌了上来,连她自己都能感觉面皮下的热度源源不断往外冒。 李策把她架在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创造一个让她可以对他‘为所欲为’的条件? 的确,这个高度和角度,只要她稍稍低下头,再也不会犯刚刚的错了,可是被李策这样目光灼灼盯着,她的心都快跳了出来,哪还有胆量顶着他的目光,再去冒犯他一回。 “这样的机会不多,不考虑一下?”李策也不着急,只是用言语不停鼓动她,温柔道:“……窈窈?” 余清窈呆呆看着他,呼吸都为之一窒。 竟然还要用那样温柔的语气叫她的名字,蛊惑她。 实在太狡猾了。 她从未发现李策身上还有‘巧言如流’的特征,可是不得不说他的声音让她的心不争气地动摇了。 李策凤目含笑,眨也不眨地望着她,支在两侧的手臂一动未动,像是一个耐心极好的猎人,将‘敌不动我不动’奉为圭臬,只是静静等候。 哪怕这只胆小的兔子已经在他的陷阱里,他也不急着自己下口。 余清窈手指在李策的肩膀上不安地抓了抓,她甚至能感受到在衣料下那绷紧的肌理,仿佛像是暗流涌动的长河,随时可能会翻涌而上,把她吞没。 她有些紧张地咽了咽。 但从这个新颖的角度俯视李策,她又有种难以描述的奇怪感觉。 因为视线高高在上,就好像她真的可以肆意地对处于下方的他做任何事。 而李策无声静候,更是纵容她将这个想法越放越大,像是燎原的火,席卷而来。 风吹起她坠在发髻上的珍珠流苏,清脆的撞击声响在耳边。 余清窈慢慢闭上眼,慢慢俯身,因为两人的距离不远加上角度合适,唇瓣很快就碰到了。 两人的呼吸都轻了。 余清窈动作很生疏,可又因为这次是她主导的,也只能继续下去。 她低着头一次次试探地轻吻,或是含或是舔,俨然把他当做一块很好吃的饴糖,正在想尽办法想要将‘糖’融化,化在她的唇舌之间。 两人唇与唇相依,鼻尖轻蹭,连略略急促的呼吸都很快就融在了一块,跳动的脉搏激烈得好像要化作一团火,要把他们一并烧了。 余清窈心里怦怦狂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有点挨不住这绵长的亲昵,红着脸就要分开了两人的唇,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李策把手从她腰间挪了上来,轻捏住她的颈朝自己贴来。 他喉结轻滑,眼睛里是一种未曾餍足的的贪,微启唇瓣,慢慢吐出声来。 “……张嘴。” 第47章 想吃 叮铃—— 叮铃—— 耳边的流苏被身后的风吹得打转, 相互碰撞的清脆声不断在耳边回荡。 两人鼻尖轻蹭过,气息纷乱,唇若有似无地挨着, 却始终并无真切的触碰,就仿佛水将沸未沸、花要开未开的那个时刻。 让人害怕,也——让人有一点点憧憬。 可至于憧憬的是什么, 余清窈自己也弄不明白。 “……殿下还要做什么?”她被压着颈部,只能坐在桌上微踏下腰,向下弯成了一枝不堪重负的花枝,又因唇瓣掀动的时候竟会蹭到对方的唇而感到难为情。 若不是李策的手指轻轻捏着她的颈, 指头还搭在她的颈窝上,让她不能轻易把头抬起来, 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教你啊……”李策仰起脸, 用唇缓缓碰了碰她的, 眸底有窗外的光,有她的影, 还有涌动着暗流。 余清窈怔了怔。 想起之前是她非拉着李策要他教自己的, 那才有了他们的第一次亲吻。 想起往事, 她红着脸哝哝道:“……这个我会了。” 无非就是轻轻咬着对方的唇, 或是上唇或是下唇,再慢慢地碾磨、摩擦,就像是轻咬着软软的白玉糕。 李策被她的话惹笑了, 笑音掀起的气息让余清窈感觉自己的唇上一阵酥麻,她下意识就想快些抿掉这异样的感觉。 “知道什么叫相濡以沫吗?”李策抵着她的唇瓣,轻轻地说了一句。 余清窈呆了一呆, 还没等她有所举动, 已经被李策热切的唇温柔地覆上。 余清窈慌忙闭上了双眼。 只能凭借着感觉, 感受到他唇的移动。 起初是和之前没有什么差别,正当余清窈放下了警惕时,李策不动声色地加深了这个吻。 第54节 好像是蝴蝶在汲取花蜜,不断地在她唇缝处反复试探。 用行动告诉她,张开嘴。 余清窈蓦地睁开了眼睛,近在咫尺的李策依然垂着眼睫,专心致志地含咬着她的唇。 克制又放纵。 余清窈感觉自己被他这样亲吻着,都忘了要呼吸,须臾后肺腑齐齐反抗起来,她的嘴不得不张开了一些,好让赖以存活的空气可以进来。 但她实属没有料到,与空气一起涌进来的还有李策的舌尖,他像是终于等到花开,便从容不迫地开始撷取里面的甜蜜。 言传身教地告诉她,什么叫作相濡以沫。 余清窈有些害怕。 对于这样极具进攻意味的动作,身心皆颤。 她的手不仅仅是扶在李策的肩膀上,开始带上一些向外推的动作,李策因为她的这个抗拒,停顿了下来,收回了所有,慢慢轻啄在她唇瓣上,安抚她的不安和害怕。 余清窈逐渐平静,略略松开了手上的力,本以为可以歇口气,就听见李策的嗓音低低传来。 “可以吗?” 余清窈被李策一问,脑袋都懵了一下。 “什、什么?”想要装糊涂,但是光被李策盯着看,她已经口干舌燥,心里像是搁着一只羊皮小鼓,一直咚咚咚地敲。 “你刚刚好像还没学会。”他悠悠掀起眼帘,细长的凤眼出优雅的弧度,说出口的话明明是一本正经,但压着那般低的音调,就令人莫名紧张。 余清窈手指紧了紧,竟像是被他蛊惑了般,“嗯……” 李策抬起颚,唇再次抵上来。 余清窈慌慌张张闭紧了眼睛,这次她有了心里准备,虽不再害怕但还是难为情,便将手指胡乱伸到两人之间,想抵住他往上顶压的脸,但是因为慌乱,手指就从他的下巴处滑了下去,不留意就贴在了他的喉结上。 那块覆着细腻皮肤的硬骨,正在她手心里剧烈的上下滑动。 就像是在呼应他不断吞咽的动作。 余清窈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渐渐手指上的力度都卸了去,只在他实在太过冒进的时候,压下他的脖颈,想让他收敛一些,可她还是选错了地方,非但没能制止,反而更刺激了男人。 她就是卷入漩涡里的一边花瓣,失去了抵抗之力,只能随着它旋转、坠入。 头上的珍珠流苏不断地晃荡,在两人发热的面颊、颈窝都留下冰凉的痕迹。 不知过了多久,李策才缓缓收起了手,放开了她,唇瓣拉着水润的细丝,慢慢掀开的眼睫,眼底是一片水光潋滟,那唇上更是嫣红艳丽。 反观余清窈的唇脂的颜色就比之先前淡了许多,只是明显比之前更显得丰盈,像是熟透了的浆果,饱满且诱人。 李策用指腹温柔地擦净余清窈唇瓣上的水迹,还有蹭到唇线外的唇脂。 “这样会喜欢吗?”李策惯例是要询问她的意见。 余清窈睁大的眼睛,眼波如水,娇嗔满面。 这种事情上,她是真的不想再被他问意见。 她倒是希望自己只是个全然被动的人,好让自己没有那么难为情。 “不好意思说喜欢或者不喜欢?”李策看穿了她的退缩和纠结,笑吟吟地给她另外出了一个主意,缓缓道:“如果不讨厌的话,那就再吻我一下吧。” 他把手放在了桌子两边,仰起脸,温润的眸子直直望着她,那对合拢的薄唇看起来分外乖巧,一点也让人想不到它们刚刚是有多么肆意地张合含吮,像是不知疲倦和餍足的兽。 相反,此刻它们变得儒雅谦虚,彬彬有礼地静候她的反应。 余清窈咽了咽。 他太狡猾了,明知道现在的她是说不出拒绝的话。 “不喜欢?”李策慢吞吞地问。 只想快快糊弄过去的余清窈也没有思考太久,捧住李策的脸,往他的唇上飞快地印了一个吻,而后手掌往身后一撑,人就从桌子边滑了下来。 虽然她溜桌的这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迅速,不过李策并未收回撑在两边的手,这就导致余清窈虽然挣脱了一种窘境,但又让自己落进了另一个陷阱。 她被圈在手臂之间,极几乎就要贴着李策的身体,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李策含着笑望着她,仿佛对于这个高度和距离也极为满意。 余清窈心里警钟大震。 就怕他要再次‘教’她如何亲吻,连忙转了一个身,将挽着发髻的后脑勺对着他。 心里暗暗侥幸,这下总让他没有办法再亲下来。 然而她不知道偏偏是这样,反而让自己纤弱皙白的脖颈暴露在本就被接二连三的亲吻弄得并没有那么坚定的男人眼中。 雪白纤细的颈向前微弯,像一截弧度优美的天鹅颈,令他想起从净室看见后就一直记在脑海里的那个画面。 只是那个时候无论是地方、情绪还是其他都不适合他有半点越线的想法。 “殿下……我们是不是该出……”余清窈伸头从窗户往外眺望,也想借外面的风把自己滚烫的脸吹凉一些。 话语还未落,她感觉身后的李策靠了过来,气息掠过了她的后颈,引起了一阵战栗。 她看不见,不知道此刻李策想做什么,但是还是本能感受到了‘危险’。 啪啪啪—— 殿门忽然被拍得邦邦响。 李策动作一顿。 “四哥四嫂谈好了没,虽然只有本皇子一位客人,但也没有把客人单独丢下的道理吧!”十皇子在门外扯起大嗓门,不满地抱怨。 余清窈扭过脸,对上李策神色难解的脸,虽不知道刚刚他想要做什么,但还是揣着侥幸,轻声道:“……十殿下说的不错,殿下,我们该出去了吧。” 李策退开一步,缓缓呼出口气,又把余清窈头发上弄乱的几根钗扶正,看她一副很期待的样子,巴巴望着自己,他又深深吸了口气,幽幽道: “好,等我冷静一下。” 余清窈还当他在说刚刚亲吻的事需要冷静,顿时不敢多说什么,乖乖‘嗯‘了一声。 等到李策‘冷静‘完,两人便一起出去迎接李珵滔滔不绝的抱怨。 余清窈不清楚他们在屋里待了到底有多久,下意识瞥向春桃知蓝,企图得到答案。 知蓝正抱着松雪,接到余清窈的目光,却没有理解到她的问题,反而注意到不寻常的地方,开口道:“王妃,您的唇脂怎么这么快就掉色了?” 春桃也把头偏过来一看,顿时气愤道:“是吧,我就说这次尚服局送来的脂粉不好,竟然掉色这么快!” 余清窈吓了一跳,抬手曲指,连忙遮在嘴前。 她都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唇脂会不会掉。 忐忑的眸光一点点挪到身侧的李策。 还没有等李策开口,旁边福吉也皱起眉头,奇怪道:“殿下您的嘴这么突然变得这么红?莫不是虚火上来了,看来得让孙嬷嬷煮一点清热的汤来。” 余清窈循声望上去,果不其然看见李策的唇,微微发红,比他从前的颜色要重一些,还有些肿,料想自己的样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余清窈更不敢放下遮挡的手。 庆幸的是还没有人会联想到他们刚刚在屋里一直在亲吻。 李策笑了下,虽然是对着福吉说的话,但是目光却是看着余清窈,“是吗?兴许只是一时的,不要紧。” 余清窈冷不防触及他的目光,就好像被火星子烫了一般,飞快挪开了。 看、看她做什么? 又不是她先…… 眼睛眨了眨,余清窈在心里公正地更正了回答。 虽然是她先亲的,可是她也没想过要他把她的唇脂吃掉…… 李珵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把小手举高了拍了又拍,吸引众人的目光,“今日可是四哥的生辰,难道你们就打算在这里说一天的话吗?” 福吉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今日我们总得做些什么。” 就算不能大办,也要热闹一下。 “四哥都过了二十多个热闹的生辰,这次不如换一种。”李珵扭头问余清窈,“四嫂,你是从遥城来的,北方和金陵应该不同吧,你们是怎么过生辰的?” 余清窈回想了一下,就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煮一碗自己做的长寿面……” 遥城其他人怎么过她不知道,可她的生辰向来简单,因为明威将军实在忙碌,但是每年她生辰的时候,他就会亲自下厨为她煮一碗面。 “四嫂会自己做面条?”李珵抓住关键,意外道。 余清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支吾道:“会一点点吧。” “那四嫂给四哥做一碗长寿面不就好了?”李珵嘿嘿一笑,自以为自己相当聪明。 “嗯?”余清窈愣了下。 李珵没听懂她的‘一点点’其实只是一个托词。 余清窈求救般朝李策望去。 李策朝她偏头微笑,弯起的唇上还染着她的一点唇脂,让他看起来瑰姿艳逸,就好像是霞光染了竹林,有了清艳夺目的颜色。 他朝着她唇瓣微动,用唇语蠕出两个字。 ——想吃。 余清窈杏眼圆睁,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想岔了。 第48章 暖炉 閬园有自己单独的灶房, 就在后罩房的最西边。 常嬷嬷和孙嬷嬷被十皇子大手一挥,打发到外面喝茶吃瓜子去了。 余清窈不由着急道:“……十殿下,做面条其实没有那么容易的……” 李珵捋起袖子回头就对余清窈道:“四嫂, 这不有你就够了吗?再说了,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还有我们呢!” 他把知蓝、春桃和自己挨个指了一边,中间跳过了抱着猫站在门边上看热闹的李策。 被他指到的人, 其中两个当场摆起了手。 “奴婢不行……” “奴婢不会!” 第55节 这让李珵大失颜面,嘟着嘴给自己找补道:“打个下手罢了,主要还是要靠四嫂。” 余清窈被他赶鸭子上架。 心里早就打起了退堂鼓,可这几个人都巴巴指望着她, 身后的李策更是站着不走,抱着猫期待地望着她, 仿佛要吃的不仅仅是这一碗面似的。 …… 想吃面就想吃面, 他这目不转睛盯着人的样子真的很难不叫人多想。 余清窈两手捧着脸, 努力平静自己的心情,认真看着案台上孙嬷嬷和常嬷嬷为她准备的食材。 到了这个地步, 余清窈只能硬着头皮上, 努力回想以前看乳媪做面条的步骤。 在西北地区习惯吃面食, 家中都会有一两个擅长的。 余清窈幼时无聊, 就跟着知蓝一人趴在一边,看乳媪做面条。 大致的流程她还是记得,所以那会才敢说出‘一点点’的话。 她先勺了五碗面粉放进盆里, 又让知蓝打了五个鸡蛋,再用水瓢少量多次加入水,直到将面粉和成柳絮状。 “我记得还要加一些盐?” 余清窈转头问知蓝。 知蓝眨巴了下眼睛, “……好像是。” “盐!”李珵正好就站在放佐料的罐子边上, 马上就找到带着‘盐’字的胖肚瓷罐, 端了过来问余清窈,“来了来了,要放几勺?” 虽然乳媪做面食时会有意无意会指点她与知蓝,可是她教了又好像没教全,毕竟厨艺这东西有时候靠的是经验。 缺乏经验的余清窈犹豫道:“少量?” 少量是多少? 李珵看着手里的平底大瓷勺,再看了看木盆里的白面疙瘩,大方地勺了三次。 如雪屑般的盐均匀地撒在了面絮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李珵挖盐的动作充满了自信,等他快速撒完后正要放下盐罐子,惊呆了的知蓝才找到机会,小心翼翼开口道:“……殿下,奴婢好像听阿娘说过,如果盐太多了面条就会变得很硬。” 李珵手僵在半空,伸头看盆,“这算多吗?” “多了吧。”知蓝和他一人站一边,朝着木盆里面看。 这可比在箩筐里分豆子难多了。 宫里特供的细盐,颗粒很小,颜色又白,在面絮里谁也别想分出来。 ”那这怎么办?“李珵急了。 余清窈想了想,安慰他,“应当没事吧,不如我们再放点面粉和水?” “能行吗?”“……试试吧?” 四人围着那一团面,虽然一开始是焦头烂额,但是最后还是有模有样地团出一个面团来了。 第一次就尝到成功果实,余清窈难掩高兴,仿佛自己完成了一件大事。 李策抱着松雪在后面,神色轻松,眼底也都是笑意。 好像快乐就是这么容易被感染到。 “殿下快来。”余清窈回头嫣然一笑,即便脸上沾了面粉,也不损她的美貌,就像是从泥巴地里钻出来的花,蓬勃的生命力就是最美的装饰。 李策笑容渐深,把手里的松雪不由分手塞到李珵手上,自己走上前去。 余清窈用手戳了戳面团,见李策过来,就拉住他的衣袖,惊奇道:“殿下,你也摸摸,好软。” 这还是她头一次自己动手揉面团,没想到水放的还恰恰好,这面团的柔软程度让她颇为满意,这才急于与李策分享。 李策在旁边的水盆里净了手,就走到余清窈身边。 搁在木盆里的大面团,白白蓬蓬,被揉成了半圆形,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馒头。 余清窈用指头在面团上面戳了下,光滑的面团表面就出现一个小小的凹口,没过一会,凹口又神奇地自己弹了回来,她仰起脸,笑盈盈地示意李策也来试试。 李策这辈子都还没有碰过生面粉团,但是此情此景之下他不会拂了余清窈想和他分享的心意,就伸手在余清窈刚刚戳的旁边轻按了一下。 软绵绵的面团很快出现了一个小坑,又很快就回弹了回去。 “是不是特别软?”余清窈两眼亮晶晶地问他。 她眼睛本来就是偏圆的杏眼,总是分外无辜惹人怜,脸颊上的软肉也因为微笑而略鼓,就好像两个饱满的小雪丘,更显出她神采飞扬的精神模样。 让人会跟着她一起欢喜起来。 “是。”李策笑了笑,情不自禁抬起手指又在余清窈的脸颊上碰了碰,“和你一样。” 软。 余清窈软乎乎的脸蛋几乎就在李策手指离开的时候恢复了原状,可紧接着那小脸唰得一下红了。 余清窈一下就羞了。 她问的是面团,没有说她的脸…… “我知道你能做到。”李策又揉了揉她的发顶,幅度很小,都没有弄乱她的发丝。 仿佛在借这个动作化解余清窈的羞赧。 余清窈也庆幸刚刚那个小动作没有被其他人看见,低着声音道:“这还是臣妾第一次自己做,都不知道煮出来好不好吃。” “嗯,比我强,至少像模像样,我还一点也不会。”李策笑道。 余清窈脸红通通的,热度就没有消散过,也不知道是因为李策碰的,也因为是他夸的。 虽然她也不熟练,但就像李策说的,她居然也有强于李策的本事,已经很了不起了! 和完面之后,剩下的事就是擀面。 把面皮擀成薄片,这样的体力活余清窈和李珵都做不来,还得知蓝和春桃来做 因为放多了盐导致面团韧性增强了,想要把它搓圆捏扁都极为不容易。 两人都费了好大功夫,轮流卖力,才把面团擀平,在面皮的两边沾上干粉,再像叠纸一样重复叠了几次,竖刀切条,这样长长一根的手工面就做好了。 比起从无到有的面条,煮面就简单许多。 冷水下面,水沸腾后,再煮上一会,面条煮软,再过一遍冷水,分别盛放在碗里。 炉子上还有常嬷嬷熬了两个时辰的人参老鸡汤,再烫了一些地里新鲜的小白菜,分别装入已经分好的面碗里,撒放了葱花、香油调味,长寿面就做好了。 知蓝、春桃帮忙把面分了出去,今日是李策的生辰,大家都有份吃到这样一碗长寿面。 李策提着食盒,里面装着他和余清窈的面,余清窈抱着松雪,两人打算回清凉殿。 毕竟灶房里还一片狼藉,怎么看也不像个吃饭的地方。 更不适合秦王殿下久留。 两人顺着游廊回去,走到一半的时候,余清窈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李策问她。 余清窈轻轻抽了口气,脸色发白,神情窘迫地道:“殿下先回清凉殿吧,臣妾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情要找知蓝……” “当真没事?”李策注意到她眉心蹙起,好像哪里不舒服的样子。 余清窈连连点头,小声保证道:“臣妾很快就会回来。” 李策把松雪也接到了自己手上,以为她是真的有事要找知蓝,安慰道:“不着急,我会等你。” 余清窈说很快,大约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就回了清凉殿,可李策却发现她的脸色依然不太好。 又不像是生病,只是有点恹恹,仿佛没有了精神。 “是累了吗?”李策心想早知不该让李珵乱起哄。 做面也不是一件简单的活,尤其是余清窈第一次就要做七人份的面。 就连常嬷嬷、孙嬷嬷她也没有落下,着实让两个老仆都受宠若惊。 “臣妾没事。”余清窈笑了笑,松雪不过一小会没有见到她,就亲昵地绕着她的腿轻蹭着撒娇,余清窈弯腰将它抱起来时好像都有些吃力,李策怕她受累主动又把猫接了过来。 松雪虽然极为黏人,但好在它也不挑人。 李策也好,余清窈也好,哪一个它都愿意贴着喵喵叫。 “殿下尝了么,长寿面好吃吗?”余清窈坐在椅子上,唇角扬起笑。 李策把一双筷子递给她,微笑道:“我在等你,说好一起吃的。” 这也是他们这段时间以来培养的默契,一起吃饭总会让人有更亲密的感觉。 “都是臣妾不好,让殿下久等了。” “面汤刚刚还很烫,放凉后才正好。”李策并不介意等她多久,还给出了一个让余清窈能心安的说法,他微微一笑:“所以即便你不耽搁这段时间,我们也是要等它凉的。” 的确,现在天气已经开始热了,面汤里又放有鸡油,刚刚端出来的时,还冒着热气,放上一阵,吃起来才刚刚好。 余清窈闻言点点头,不再执着这件事,而是低头尝了尝自己做的面。 她以前常吃面食,所以好不好吃一尝就知道。 吃的多自然要求也高,而她自己做的这面条虽软,却不够筋道,大概是后面她加面又加水太多的缘故。 而口味上更是偏咸了,属于吃完大概要喝一壶水的那种程度。 “……不太好吃。”余清窈诚实地评价自己的手艺,抬起头来惭愧道:“殿下还是让孙嬷嬷另外做一份吧。” 若是让自己在生辰之日还要吃这样难吃的东西,那着实有些太过可怜。 “是没有那么好吃。”李策也没有睁眼说瞎话,很公正地评价:“倒也不会难以下咽。” “殿下生辰应该吃些好的。”余清窈真心道。 李策隔着袅袅升起的热烟,看向另一侧的余清窈,也不说别的却先问道:“金陵繁华你却更爱遥城,这是为何?” 余清窈一愣。 这个问题先前她已经答过了,她那时候回答是说遥城有阿耶。 李策见她有些明白,便继续道:“山珍海味再好,但也不是你做的。” 重要的从来不在于是什么东西,而是人。 第56节 余清窈隔着衣裳摸着自己一直挂在身上的鸟哨,闻言唇角不由翘了起来。 她是很不经夸赞的人,就好像一点点阳光和雨水,就会开的一片灿烂的花。 “嗯,我明年肯定能做的更好!”余清窈保证道。 “我信。”李策笑道。 松雪歪着头打量而二人,也有模有样地‘喵’了一声。 虽然它并不懂人的语言,但是很懂得氛围。 两人在面汤彻底冷之前,将长寿面吃完。 这不是两人吃过最好吃的面,却是吃的最心满意足的面。 一下午的閬园没有一直冷寂下去,前前后后还是来了十几波人,其实有后宫妃嫔派来的,也有一些是朝中大臣送进来的。 后宫妃嫔即便自己记不住皇子亲王的生辰,下面总归有管事的内官帮忙记着,按着惯例送份贺礼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至于朝中那些见风使舵的大臣,以为兵部尚书一事是废太子在杀鸡儆猴,让他们不由都想起他的余威,不敢轻视。 福安把礼单记录后,等着待会请示了秦王,该留的留,该退回的退回。 “没想到这个时候就有了荔枝。”才五月中旬,天气还未热,大多数果实都还没有成熟,就能有荔枝这样的稀罕东西实属稀奇。 福吉捧着一小筐荔枝走过来给福安过目。 像荔枝这样的果子,娇弱易损,保存不了多久,而这筐荔枝到枝叶还是绿的,可见送礼之人是耗费了不少物力人力。 知蓝正好在一边,闻言就道:“可是南地产的五月红?我家姑娘爱吃荔枝,可是五月的荔枝酸口,刺又多,她比较喜欢吃六七月上的雪糯米。” 福吉和福安齐齐看向知蓝。 知蓝莫名,不知道他们看着自己做什么。 还是春桃站出来道:“没什么奇怪,余府每年都能得地方送上来的时令水果,荔枝也不算太稀罕,王妃娘娘院子里都能分到一些。” 因为每年差不多这个时候临近余清窈的生辰,所以余府多少也会意思意思,给余清窈院子分上一些。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知蓝会如此清楚也不足为奇。 “雪糯米可是很稀罕的品种,就连宫里每年也进的不多……”福吉大吃一惊,深深看了眼春桃。 以前陈皇后和齐贵妃喜爱,太子总是把自己宫里的份例让过去,久而久之东宫就很少见到荔枝这样的东西。 春桃却没有留意福吉的异色,只道:“余氏好歹是新安大族。” 世族家底雄厚,早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只要不是特供之物,兴许比皇帝还早一步见到。 听到余清窈爱吃荔枝,福安默默记了下来,打算等待会一并转告秦王。 虽然贺礼比往年少了一大半,可福吉福安两人还是整理到了傍晚。 到了晚膳时分,皇帝赐下来的御宴就送了过来。 宫里首席大厨亲自掌勺,用的都是带着炭炉保温的双层瓷盘盛装,送进来时所有的菜品都保持着最佳的状态。 山珍海味、珍馐美馔。 都是宫廷里最常见的菜肴。 比起中午那碗寒酸长寿面不知道丰富多少,但是余清窈和李策都用的不多。 倒是让其他人得以大饱口福了一顿。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余清窈和松雪玩了一阵,又喂了食和水,才让春桃把猫抱出去,知蓝给她准备了一个裹着锦布袋的手炉让她抱着。 “王妃,西厢房也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过去。” 余清窈点了点头,手指在手炉的花纹上不断打着圈,还在暗暗想着待会如何开口。 “收拾西厢房做什么?”刚走出净室的秦王隔着珠帘帷幔,声音已经传了过来。 余清窈用眼神示意,知蓝很快就躬身退出了房间。 “臣妾正要……和殿下商量。”余清窈不想自己一时想的出神,都没留意李策已经出来了,起身迎着他走了几步,两只手还捧着手炉搁在腹前。 李策挑开帘幔,不动声色将她打量了一下。 “不舒服?” 从中午起,余清窈就有点无精打采,晚膳也用的比平时少。 余清窈把手炉抱得更紧了,细声低语道:“臣妾来癸水了……不应该再和殿下共塌同床。” 这是成婚前,宫里嬷嬷教导的。 只是余清窈之前身子不好,癸水总是不准时,推了又推,上一回喝了几贴裴院判开的药,似是调理过来,这才不巧在这个时间来到。 李策面上一怔,他虽然医书看的不多,但是也知道一二,女子来癸水是寻常之事。 只是他不明白这与余清窈要和他分开睡有什么联系。 “为何?” 余清窈:“癸水污秽,对殿下不好……” 李策将她犹犹豫豫的样子都看在眼里,忽而一笑,问道: “我生病那日大汗淋漓,你觉得污秽吗?” 李策的话引着余清窈回想起那一日。 可想到的都是一些让人面赤脸热的画面。 她讷讷道:“那不一样……” “没有什么不一样,癸水和人生病了会出汗咳嗽一样稀松平常,又为何要避讳到这种地步?”李策声音温柔,娓娓动听。 余清窈听李策言辞凿凿,好似是很有道理,可又仔细一想。 李策这么尽力劝她,莫不是不想让她去西厢房睡。 思及此,她觉得腹腔里那酸胀坠物的感觉越发明显,眉心蹙了起来。 李策走上近一步,一手扶住她的肩,垂眼看着她将手炉压在腹前,“会难受?” 书上说气滞血淤,气血虚弱就会导致腰酸腹痛,不过他从未体会过,不知道余清窈到底有多难受。 “快去躺着吧,不必去西厢房折腾了。” 余清窈被他的手轻推,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到床边,嘴里还在说:“可是……” “还是说,你不想和我一起?” 李策停下动作,用最温和也最让人难以拒绝的嗓音问她。 余清窈感觉头上的绒发都被气息拂动,微微发痒,好像心口都被轻轻挠了一下。 “……自、自然也不是。”余清窈顿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左右为难。 自己若是执意要走,是不是就会让李策伤心了。 “那就不要走了。”李策轻轻拍了拍她的发顶,替下了决定,“去里边睡吧。” 余清窈只好改变主意,‘嗯’了一声,乖乖爬到床上,钻到自己的被窝里。 李策把屏风外的蜡烛熄了,回到床边又放下两侧的床帐。 余清窈用手炉的温度舒缓着腹部的不适,一边看着李策的动作, 似乎从两人成婚以来,都是李策在做着最后收拾的事情。 她隐约明白为何教习嬷嬷教导她一定要睡在外侧,因为熄灯、落帐甚至夜间伺候喝水都该是她应做之事。 但是从一开始李策就没有想过让她来做,更没有要求她要做什么。 他就这样潜移默化地让她习惯了,什么也不用做。 “现在会好一点吗?”李策隔着一段距离躺下后,还在关心她的身体。 余清窈心里回想着李策一直以来为她默默做的这些事,心里暖暖的,软声道:“好多啦。” “那就好。”李策也是松了口气,以为她真的好了。 不过他并不清楚,这种勉强来的舒适持续不了太久,因为手炉只比一个巴掌大上一些,里面装的银丝炭也只有几小块,烧了一柱香时间就差不多没了。 剩下的温度对于就没有多大用处,余清窈抽了抽气,用力压着肚子。 李策也还没睡着,感受到她在一旁弱弱抽气的动静,侧过头,轻声问:“怎么了?” “……不热了。”余清窈细声细气,嗓音里都透着可怜和一些小委屈。 “要一直靠着炭火热着吗?”李策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考虑到手炉并不安全,故而低声问道:“若是睡着了岂不是容易烫着自己?” 手炉的顶部都留有几个用来散烟的小孔,倘若不小心在身上倾倒了,细小的炭粒很有可能就从孔洞掉出来烫伤人。 “嗯……”余清窈知道有这样的风险,不过没有一次她不是等着炭烧光了之后,还久久不能入睡,她捂着肚子低声道:“但是热着才能舒服一点。” 若是完全不用手炉敷着,只会更难受。 李策听着余清窈倦怠的嗓音,知道她定然还是很不舒服,忽而开口说道:“我的手热,帮你?” 余清窈半闭上的眼睛蓦然睁开。 昏黑的帐子里她看不清李策的表情,可是不妨碍她能想象出他定然神情怡然,温目暖笑,就像他以往那般。 李策的体温偏高还是那日他生病的时候,余清窈就发现的,即便发了汗,散了热,他身上也感觉比她的体温要高上一些。 所以余清窈听见他提出要帮她时,心里首先冒出来的不是羞涩反而是有一点点心动了。 不过心动归心动,要她一口答应下来,总觉得不太矜持。 她轻咬着唇,一时间还在犹豫是该答应还是该拒绝才好。 李策朝着她转过身,“如果一直不舒服,就会睡不着,对吗?” “嗯……”余清窈弱弱的应了一声,但也没有下文了。 李策轻轻笑了声,又问:“还是,因为不信任我所以不敢让我帮你?” “当然不是!”余清窈急急反驳。 她怎么会不信任秦王殿下? 第57节 李策听懂了,大手从自己的被子里慢慢钻了过去。 首先摸到的是余清窈交叠在腹上的胳膊,顺着手臂一路摸索到她的手腕上,轻轻握了一下。 “热么?” 余清窈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了一下,手指都吓得蜷缩了起来,好在周围漆黑,不至于让人发现她脸都红了,有了遮掩,她含糊不清地应了声:“……嗯。” 李策手心温度更高,十分温暖。 余清窈羡慕极了,她天生的体寒,只要天气还没热起来,她的体温一直都是偏低的。 “那把手挪开?” 余清窈两只的手还交叉在腹部,像是忠实的护卫,在保护最后的疆土。 李策虽然可以把手直接伸过去,但临到关键,他还是停下来礼貌地询问她。 “哦……”余清窈依言取走那只剩下一点余温的手炉,并将手交叠,放在身上。 李策这才把自己的手掌慢慢覆了上去。 隔着衣料能感受到他掌腹的热,但人的体温始终比不上炭火的威力,所以对余清窈而言,这个温度就达不到能缓解她的疼痛的程度。 而且被李策揉着肚子,比她想象中还难为情,总觉得自己在李策的手下就像是一只被掀翻在地上,搓着肚子的猫一样。 “……好像也不是很热。”余清窈退缩了,想要拒绝李策的‘好意’。 “可你刚刚还说够热。”李策奇怪道。 刚说完就想起自己刚刚是直接捏着余清窈的手腕,没有碍事的衣料在中间,“是不是因为衣裳的原因?” 温度不够,自然也有衣料挡了的原因,但余清窈又怎敢自己说出来。 不过还是被李策敏锐地察觉了。 他将手挪到了她寝衣的下端,问道:“可以么?” 余清窈轻轻抽了一口凉气,两只手都险些要直接挡了上去。 可是一想到李策一直都十分平静,而且凡事也都在问她的意见后才继续,只有她自己无缘无故地想入非非。 再推三阻四反而会显得她太不信任李策。 李策也只不过想要帮她缓解疼痛罢了。 余清窈控制着自己没有伸手去挡,闷着声音低低应了一声。 宽大的手掌钻了进来,肌肤相贴,热度源源不断渡到了她的身上,很快就缓解了那份酸痛。 他慢慢挪动手掌,仿佛在用手指丈量着她的腰腹,当他指腹擦过她敏感的腰侧,她无意识低咛了一声。 那道声音甚是陌生,余清窈忙不迭咬住自己的下唇,不知所措。 也不知有没有被李策听见那奇怪的声音,余清窈紧张得腰肢都绷得像是拉紧的弦。 李策的手顿了下,好似是觉察了什么,但是却一言未发,只是改用热度最高的掌腹在她小腹上打着圈地轻揉。 专心致志地揉了一小会,那膩滑的肌肤才逐渐又变得柔软下来,就好像融开的雪水。 虽然难为情,但是余清窈也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力度还是温度,他的手都是恰恰好。 她都不再需要靠抽气来缓解,甚至感觉有点舒服。 “够不够热?”李策忙活了一阵才开口问她。 余清窈羞怯怯答道:“……够。” 李策轻轻笑了一声,仿佛很是愉悦。 余清窈往上瞟了瞟,从那依稀可辨的轮廓上看出李策应该是单肘撑着身子,手掌托着腮侧卧在她身边,正好空出一手揉她肚子。 “那,舒服吗?” 黑暗好像连声音都给蒙上了一层纱,连李策那清越的声线都变得有几分朦胧,就好像大雾中冉冉升起的太阳,有着漫天暧昧不清的光晕。 余清窈感觉自己的耳尖忽的就被他的声音烫着了。 第49章 哪疼 余清窈把脑袋悄悄往旁边挪了挪。 明明是很寻常的一句问话, 但是此情此景之下,又给李策低沉清润又饱含磁性的嗓音一润色,就莫名让人觉得身体里的血都涌得更快了, 燥热的血把耳尖上的热飞快得带到全身。 她要是只兔子,早就找一个最近的洞,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得不到她的回应, 李策顿了顿,又换了一种问法:“是不舒服么?” 他就好像十分期待得到她的反馈,无论是正面的抑或是反面,都想知道。 余清窈十分为难。 如果自己应是的话, 是不是也就表明自己喜欢被他揉摸着那些本不该被人碰触的地方。 从小乳媪就教导过她,凡被衣裳遮蔽的地方都是不能给别人随便碰的…… 余清窈纠结了一下, 又忽然想到。 可是, 殿下应该不算是别人吧? 他是夫君啊…… 宫里的嬷嬷们不是也说了, 夫妻之间坦诚相待是正常的事,就连避火图上那些令人害臊的图画都是光着身子的。 现在只不过是摸了摸肚子, 应当算不了什么吧? 可即便心里不断给他的行为归为合理, 余清窈还是觉得很难张口。 李策朝她探过身, 上半身几乎都要笼罩在她身上, 带来不可忽视的存在感,轻声问道:“睡着了?” “……还未。”余清窈把脸又往被子里缩了缩,下巴乃至口鼻都彻底被遮住, 她的声音弱弱从被衾下传出,“……比手炉舒服一些。” 是舒服,但是还要加上了一个比较, 好让这句话答起没有那么暧昧。 李策能洞察到她纠结别扭的小心思, 低低笑出了声。 笑音传入余清窈耳中, 就仿佛一支羽毛轻轻搔过她的耳廓,徒留下麻痒的感觉。 “那你快睡吧,我帮你再揉揉。” 温暖且有力的掌腹缓慢而有序地揉按,余清窈很快就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 “可是今日是殿下的生辰……”一想到这个,内心很惭愧的余清窈又挣扎起来,努力想要撑开逐渐垂耷的眼皮。 “这与你不舒服有什么关系。”李策一向很会宽慰人,“不是说好要给松雪搭个猫屋,你要休息好了,明日才会有精神。” 这是下午李策和她提起的事。 既然是他们俩要一起养的猫,理所应当要一起照顾它。 “嗯……”余清窈终于松了口,不再挣扎,眼见就要迷迷糊糊睡去,她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也不知道我阿耶收到我的信没有,都过去好久了。” 李策计算了一下时间,安慰道:“应是差不多收到了。别担心,一旦有回信,我会告诉你。” 余清窈唇角上扬,软软‘嗯’了一声,“谢谢殿下。” 停顿了片刻,她又把脑袋伸出来,轻轻道了句:“殿下,明年臣妾一定会好好为殿下庆祝生辰。” 明年他们肯定已经离开金陵城,会有更多的自由。 余清窈打算从现在开始计划,一定要好好弥补李策。 李策听了她的话,心口又酥又痒。 “好。” 手掌还打着圈,心思却已经飞远了。 * 西北黑河以北,虎贲军营。 下午才结束一场小范围的交战,军帐里灯火通明,虎贲军的大小将领在这里激烈地讨论关于布防、调兵的事宜,月上中天后才陆续离开。 外面一阵人马沸腾的嘈杂声。 陶延掀开帐帘进来,向明威将军禀报,从金陵送过来的军资刚刚到了。 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子就是这支虎贲军的主将,明威将军余震北。 他大约三、四十岁左右,浓眉大眼,英武高大。只是妻子早亡,整日不修边幅胡子拉碴,让他看上去沧桑粗犷。 “金陵?” “将军,是楚王派人送来的。”陶延眉头深蹙,又咬着牙,愤愤道:“楚王如此大张旗鼓行巴结之事,也不怕陛下多想,牵连我们!” 掌军之人最是忌讳结党营私,与皇子走的过近更是皇帝最不愿看到的事。 更何况是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太子刚废,东宫空置。 有野心的皇子们都蠢蠢欲动。 但是这一切其实与他们这些驻守在边境上的大将没有关系。 他们虽然手握重兵,可调遣都是朝廷下达,是不可能擅离驻守之地。 除非——造反! “虎贲军的军资一向是从秦州运来,这次竟然舍近求远,莫非是朝廷上又出了什么事?”军师也在一旁忧心忡忡,这个‘又’字就让其余二人又想起最近接连发生的一些大事。 远有太子被废,储君之位空悬,随后是天降异雪,天气酷寒,秦州地龙翻身,最近的是西边的龙骧军接连与蛮夷交战,但又离奇地没有折损,反而保存了实力。 诸如此类的事情都还没找到原因。 “确实还有件大事,是兵部尚书严大人被免职羁押。”陶延将手里的信交给军师,“这里还有楚王写的信。” 军师看了眼明威将军,见他用下巴对着自己点了点,只好苦笑地拆开信封看了起来。 没等他看到一半。 “信里都写什么了?”明威将军已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大掌拍在扶臂上,厌恶道:“嗐!他们这些玩权弄势的心都是黑的,比那毒蛇还阴狠,就不知什么时候会从阴沟里冲出来咬你一口。” 军师被他这胆大包天的话吓了一跳,连忙道:“说的是……去岁各地遭灾,户部统算财收比预估的少了许多,是以各部都要裁减用度……” 第58节 “放他的狗屁!”明威将军听见这段话,勃然大怒。 裁减用度是何意? 意思就是今年要他带着一群饿肚子的兵去抵御强敌! “好啊,是又要修行宫还是又要‘赈灾‘了?”明威将军咬牙切齿。 从前他就被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过。 “将军息怒息怒,这还没说完呢!”军师连忙安抚,指着信上的一行字道:“楚王说了,他愿从他的私库里划拨粮草,充当军资……” “他会有如此好心?”明威将军瞥了一眼,“下面肯定还写了什么吧,一并说完就是!” 确实…… 军师扫了一眼后文,顿感忐忑,压低了声音道:“楚王说敬仰将军为人……还曾与令爱一见如故,可惜情深缘浅……”军师越读越觉得冷汗要冒出来了。 即便他们消息收得迟,可是也知道早在一月前,余姑娘就被赐婚给了秦王。 这楚王现在堂而皇之在信里扯这些事,也不知是按的什么心。 明威将军原本还能沉住气,听得后半段额角青筋就猛地跳了跳,一把扯过信,自己一目十行看了下去。 越看越想跳脚。 “虽然太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个楚王更是无赖,我姩姩既已经嫁了人,他还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陶延听到明威将军提起余清窈,不由上前一步,问道:“姑娘她……怎么了?” “他说废太子用了阴险的手段迫使他们这对有情人分开,强娶了姩姩……我信他就有鬼!”明威将军想把信撕了,可刚扯开一个口子又顿住手上的动作,将信又反反复复看了一遍,脸上狐疑,似有些将信将疑的样子喃喃道:“不过我姩姩也不笨,的确不太可能会自己选择嫁给废太子,莫非是余家……” 陶延听到这里,连忙从怀里又掏出一封厚厚的信,“刚刚粮草副官偷偷找到属下,要属下将这信交给将军……说是秦王殿下特意嘱咐要给将军的,或许里面会有关于姑娘的消息?” “秦王?”明威将军疑惑地瞟了眼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属,粗声粗气道:“刚刚你怎么没有第一时间拿出来?” 陶延惭愧地低下脑袋,“秦王殿下情况复杂,属下也是担心他会有什么……” 太子被废黜,大部分人都觉得他会心有不甘,陶延这样想也没有错。 而且都被幽禁了,还能使手段从金陵传信给手握重兵的守边大将,其心思很容易叫人想到不好的地方去。 “他敢!”明威将军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朝陶延要过信,气哼哼道:“他若是敢在信里写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本将就立即呈给陛下去!” 那沉甸甸的信被明威将军几下就扯开了封口。 这厚厚一沓看起来更加可疑。 一入眼就是几行铁画银钩的小字,一看就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明威将军冷哼,沉下心从头开始看。 才看到看头‘吾妻清窈’四个字,他眉毛就狠狠跳了一跳。 心里只有四个字冒了出来:这臭小子! 忍着怒意继续看,越看他的心情越微妙。 这封信字里行间都在介绍余清窈到閬园后的情况。 譬如上下对她尊敬有加,不敢有丝毫怠慢,请岳父放心。 又说道自己对婚事的看法,既有缘为夫妻,自当竭尽守护,不叫岳父操心。 再尔就是未来一定会携妻带子去拜访岳父,望岳父珍重身子云云。 看到最后明威将军觉得自己都快不认得’岳父‘这二字了。 这透纸而出的谦恭钦敬让他不由怀疑起来。 他从未直接和废太子打过交道,但从那些传闻来看,他算不得什么良善之辈。 莫非他错了,废太子竟然是这么平易近人的吗? 再翻过一页,满脸狐疑的明威将军忽然看见了眼熟的字迹,霍地就站了起来。 “是姩姩!是姩姩给我写信了!” 陶延亦是惊讶抬头,可惜明威将军显然不会把信给他分享。 明威将军在帐子里兴奋踱步,边看边抹眼泪。 “姩姩我的乖女定然是给他们逼的……被幽禁了还能好什么好,一定是怕我担心……废太子温柔?都是假象吧……呜呜呜她一定是被蒙蔽了……乖乖自己过的那般艰苦,还不忘提醒老父亲注意身体……真是我的好女儿……” 军师和陶延对看了一眼,虽然早习惯了堂堂大将军,铁汉柔情,把最好的一面全留给了自己的女儿。 但是这一幕还是常看常新,常看常惊悚。 认认真真看完信,把几页信笺按在胸口平静了片刻,明威将军才大步走回到书案边上,提笔沾墨开始写回信。 他边写边交代陶延道:“虽然龙骧军那边有什么古怪我们暂时还查不出来,不过还是应当向朝廷示警,这样,你带着我写的这三封信明早就出发,务必亲自送到金陵去,顺便替我看看姩姩,我还是放心不下……” 陶延心里一惊,正要开口。 明威将军已经咬牙切齿,龙飞凤舞写好第一封。 “这一封务必亲手交给秦王!” 翌日,閬园。 饱睡一夜后余清窈恢复了精神,知蓝和春桃过来服侍她的时候也顺便把松雪带了过来。 小猫的精力旺盛,让两人昨夜都吃了不少苦头。 一个说半夜看见两只铜铃一样大的荧光眼,以为是见了鬼,险些没有吓得从床上栽了下去。 另一个抱怨自己睡得好端端的,被松雪跳到头上踩了一通,到现在脸都疼着呢! 余清窈抱住松雪,用手指点了点它的鼻尖,“真是个小淘气。” 松雪知道看人下菜,到春桃、知蓝屋子里就是上窜下跳,闹个没停,到余清窈怀里就乖乖的,只会娇娇气气地喵喵叫,显出一副我很乖巧的样子。 春桃看了咋舌,这猫是要成精了吧! 梳洗完毕后,余清窈让知蓝去叫殿下回来用早膳,然后把松雪交给春桃看住。 松雪才刚刚到閬园,就怕还不识路,胡乱跑可能会遇到危险。 不过看住是不可能看住的,飞檐走壁是猫的天性,两只脚在后面追的春桃到底是力不从心,小猫一个不小心脚滑就掉进后院的莲塘里,捞起来时全身湿哒哒不说,四只腿连带着蓬松的大尾巴都沾满了泥巴。 松雪的叫声也由娇滴滴的喵喵叫都变成撕心裂肺、凶巴巴的喵嗷!——喵嗷!—— 计划赶不上变化,给松雪做猫窝的计划就变成了给松雪洗澡。 松雪还太小,本来不该洗澡,但是滚了一身的泥,它不舒服以外,谁都再不敢抱它。 它就在地上团团转,叫得越发难听,仿佛急得就差没开口说话了。 福吉和福安连忙烧了水提到净室,余清窈也用襻膊把袖子绑好,随时准备和松雪在净室‘搏斗’一番,听见门关上的声音,她率先按住临到关头却因为怕水天性随时准备撒爪逃跑的松雪。 “知蓝、春桃快来帮我!”余清窈不敢往重里按,但也不敢松手,一个人实在拿这小猫没有办法。 身后脚步身略重,并不是女子轻快的脚步声,李策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我让她们去做其他事了。” 余清窈没想到会是李策来,可是松雪的挣扎让她也顾不上许多,可怜巴巴道:“殿下快来帮我。” 李策见她小脸苦巴巴的,顿时快走了两步,蹲在一旁帮她压制松雪。 小猫只有两个手掌长,即便再怎么闹腾挣扎也敌不过李策的力气,它奋力拼搏了一阵后也深刻地了解了‘敌我’力量的悬殊,最终放弃了抵抗,乖乖趴下地上,仅有呜咽声在喉咙里打转,十分可怜。 余清窈见状,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松雪毛茸茸的脑袋,把它倔强不屈的三角耳往脑袋后顺了又顺,又压低了嗓音哄骗它道:“松雪乖~只要一下下就好了!” 李策见惯余清窈平日里老老实实的样子,此刻觉得她连只猫都要连哄带骗的模样也分外有趣,不由笑了起来。 他轻笑的气音拂过余清窈的发顶,绒发微晃,带来一丝痒。 余清窈抬头疑惑看了眼李策,不知道他在笑什么,“殿下……怎么了?” 李策眉弯眼笑,“没事。” 他把松雪放进木盆里,松雪挣扎无用,只能乖乖就范。 放在由冷热水调好的水里,松雪才不至于会因为洗澡而感冒,当然这个过程还是要快。 余清窈捏住它的小爪子用澡豆揉出泡,水很快就被它身上带的泥弄浑了,等洗得差不多,又接换了两盆干净的水,总算把它洗干净。 原本毛发蓬松的白猫现在瘦得像只猴,凸显出大大的脑袋和纤细的四肢。 余清窈忍不住发笑。 松雪却不甘被主人笑话,顿时弓起背猛甩了一顿水。 余清窈和李策两人一时不查,都给它弄得满脸满头的水珠。 “松雪!”余清窈捂住脸低喊。 松雪也知道自己干了坏事,勾着余清窈的衣裳,带着一身的水往她肩头蹿,期间那后爪还不知轻重地蹬着她的胸,一路踩了上去。 余清窈本就因为月事而身上酸胀,尤其是胸口、腰腹这些地方,刚刚被松雪那么用力一踩,才领会到春桃说松雪踩得脸疼是怎么一回事。 小猫看着玲珑小巧,可那腿脚的力气却一点也不轻。 湿漉漉的猫紧紧抓在她肩头,胸口、肩膀都是水迹,余清窈捂着胸口正想站起来,可又担心会摔着松雪,故而往旁边侧了一下身,只听‘咚’得一巨声,她的后脑勺就磕到了原本放在木桶旁边的木架子。 这声音把李策和松雪齐齐吓了一跳。 “呜!”余清窈伸手去捂后脑勺,眼泪花都在眼眶里打转了。 李策走过来想把猫揪下来,但是松雪也受了惊吓,爪子牢牢勾着余清窈的衣服上,喵嗷喵嗷地叫。 李策担心松雪不知轻重的爪子会不小心伤到余清窈,也不敢太过用力,只能捏住它后爪慢慢把勾住的线松开,但是这个动作不好用力,难免会碰到余清窈身上。 忽而察觉自己的掌根像是压到了什么,柔软中还带着回弹的力度。 余清窈顿抽了一口凉气,侧身躲了躲。 又疼了。 这时候松雪也知道自己惹祸了,干脆一甩尾巴从余清窈肩头跳了下去,一溜烟跑到角落里盘着。 李策一时也顾不上它,扶起余清窈,轻蹙着眉道:“我看看。” “就是有点疼,没伤着。”话虽然是这样说,但是余清窈还是乖乖松开了手,让李策检查她的脑袋有没有磕破。 “是没有伤口。”李策站在她身前,把手掌覆到她后脑勺,慢慢揉了起来,“还疼吗?我揉揉。” 第59节 “殿下不用啦,一会就好了,我没事的。”余清窈虽然觉得能被李策如此珍视地对待,心里是喜悦的,可是又觉得这只是很小的事,实在用不着劳烦他亲自帮她揉。 被余清窈小声地拒绝,李策把眼睛垂了下来,望着她温声道:“怎会无事,你身上哪里疼我都能帮你揉开。” 本来他指的是昨夜帮她暖肚子一事,可是听到余清窈耳中,却忽然变了味。 她双手倏地环住自己的胸,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用那副吃惊的表情在质疑他:也不见得吧! 李策疑惑的目光慢慢往下,停在了被她严防死守的地方。 “疼?” 第50章 东西 单音字很容易就带着上扬的音调, 仿佛天生就钓着一只小勾子,勾得人心尖发颤。 余清窈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傻傻地要抬手护胸,平白无故地惹来了李策的目光。 “不、不疼的。”余清窈垂下眼, 瞄了一眼自己胸口,忽然福至心灵,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 抬眸道:“是刚刚松雪把水都弄到身上了,是衣裳湿了,不是因为疼……” “哦,那就是怕给我看见?”李策温目柔声, 一本正经地问她。 余清窈哪知刚从一个坑里爬出来,李策又给她挖了一个坑。 她察觉自己呼吸都为之一窒, 大大的眼睛茫然不解地往上瞟, 脑瓜里飞快地盘算秦王殿下这话的意思。 什么叫做怕给他看见? 衣裳湿了是仪容不整的表现, 在讲究仪态、规矩的金陵城是件很严重的事。她在余府学了两年的规矩,还是知道的。 但是李策的问题着实让她不理解, 遂小心翼翼地开口问:“……殿下想看什么?” 看她仪容不整, 还是看……? 当视线落回到她脸上, 对上她那双明澈的眼睛, 李策难得的一时哽住了。 他伸手摸了下鼻子。 “……没想看什么。” 余清窈‘哦’了一声,眼巴巴望着门的方向,手指又指了指, 小声道:“那臣妾去换件衣裳了。” “好,我去抓松雪。”李策连忙错开眼睛,就怕余清窈回过神来会发觉他的言行实在轻佻无状。 从净室出来的时候, 松雪身上的毛已经擦得半干, 从一个干巴瘦的小猴子变成一个乱糟糟小毛球。 趁余清窈回内室换衣的时候, 李策就抱着猫去院子晒太阳。 福安沏了一壶热茶放在桌子上,目光一扫,发现秦王殿下的衣襟上竟湿了一块就问:“殿下,是不是这猫不好洗,往后还是交给我和福吉吧。” “不必,松雪还是乖的。”李策夸松雪的时候声音里带着笑,然而松雪却不怎么领情,低低嗷呜了一声。 李策自不会和一只小猫计较,动了动手指就把裹着猫的棉布解开,让阳光可以照在它白如雪的绒毛上,他慢慢揉开那些半湿的毛团,交代道:“等王妃换了衣裳出来,你们再进去收拾。” “是。”福安口里应下,同时也瞥了眼清凉殿的方向,有些不解。 既然猫很乖,那王妃又何须要换衣裳? 不过不该问的事情,福安是不会随意开口,将李策要看的书、要用的笔墨准备好就退了下去。 余清窈从清凉殿出来后,一眼就瞧见在树下抱着猫看书的李策。 他背倚在圈椅,手撑着下颚,垂眸凝神,正看得认真。 周身气度当真可算得上温润儒雅、矜贵内敛,殊不知当他要她学着如何与他亲昵地交换气息时,那副凤目潋滟的模样是如何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余清窈连忙捂住胸口,心里大惊。 李策分明都没有朝她看一眼,她自己就浮想翩翩起来,莫不是她也变奇怪了? 可不能再到李策跟前凑了,余清窈提起裙摆决定去前院瞧瞧。 春桃正跟着知蓝正在给几株植物施肥。 眼看快到六月份了,之前种的菜有一部分早已割了一茬,剩下这些费时间的,现在才准备开花。 因为先前埋的肥不够,知蓝看它们长势弱,就又找人从宫外买了制好的肥,挖了坑埋在植物旁边,好让它们能长得更茁壮,以免开花的时候过度消耗掉营养,果实结不住。 余清窈走到她们中间,弯腰看了看那几个挂在枝叶之间的花芽,满心期待。 ”紫茄一旦开花十五天左右就能采摘,番茄至少还要一个多月,虽说是比较晚,不过也刚好成熟在天气热的时候,到时候用井水冰镇然后再撒点白糖最是好吃。” “王妃知道的真清楚!”春桃这会是真的敬佩起来。 在金陵城长大的她们都还没见过什么茄子花、番茄花的,知道的人更是不多。 “这些在金陵都是没什么用处的东西,算不得什么。”余清窈面皮薄,不经人夸,“不像殿下能懂那么复杂的政事,那才是了不起。” “奴婢倒是觉得人只要有一处是长处就很了不起了,我们又不是神仙,岂能样样都学的顶尖?”知蓝从来都是拥护着余清窈的,不许别人说她不是,更不想她自己妄自菲薄。 有一项长处? 余清窈‘嗯’一声,弯起了唇,觉得知蓝说的也很有道理。 从前她总是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如今她倒是觉得自己好像的确还不错。 当然这里头也是有秦王殿下的功劳,若没有他的处处允许,许多事她根本想不到自己能做。 等待花开的日子总是漫长的,每日都见着那青绿的花苞越来越大。 五日后,茄子花首先胀破了花萼,绽开了紫色的小花。 余清窈正抱着松雪,欣赏绿叶里的几朵小花。 从院门处就有好几道脚步声传了过来,不过片刻就从影壁后面走出几名穿紫穿绯的官员,余清窈看见走在最头上的张阁老紧锁着眉头,面色凝重地往里面走。 余清窈愣了一下,没想到今日会来这么多人。 最是奇怪的是这些当朝的官员为何还能屡次在皇帝眼皮底下进到閬园,光明正大地找秦王商事。 若不是外面还有禁军看管,余清窈几乎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其实身在东宫。 不过她没有因为自己想事情而失礼太久,先转头吩咐春桃去正院告诉秦王,自己带着知蓝站在原处,等着他们上前。 张阁老不同以往,不会再对她这位秦王妃视若无睹,看见她的那刻就带着人转了方向,几步走来,对她行礼。 “臣等拜见秦王妃。” 在他的身后几个见过的、没见过的大臣也齐齐都对她行礼。 “阁老请快起,诸位大人请起。” 余清窈虚扶了下,张阁老便直起了身。 不等他再开口,余清窈就落落大方道:“我已经派人去通知殿下了,还请阁老同诸位大人在此处稍等片刻。” 余清窈也不敢发话让他们去前殿候着,万一秦王今日不想见他们,那她就是越俎代庖了,所以也只能让他们先在这里稍等。 接应的事一向是由秦王身边的福吉、福安来做的。 张阁老不动声色打量了下余清窈,发觉她身上好似了很大的变化。 和第一次在閬园见她时大为不同,说话的时候不再扭捏心虚,面对这么多人也不会胆怯害怕,就好像整个人突然有了许多底气一般。 如此才是堂堂王妃的样子。 “多谢王妃。”张阁老再次拱手。 余清窈本来打算立刻就走,不过忽然想到了姚令红就多问了一句:“不知姚夫人近日可还安好?” 张阁老想起那次自己派儿媳来閬园送书,却给秦王如数退了回来,本以为会被秦王妃不喜,不想余清窈还记着她。 “多谢王妃记挂。”张阁老想了想,才道:“姚氏一切都好。” 说实在的他对儿子院里的事不太关注,因为张老夫人过度溺爱孙辈,导致他的儿子从小就不争气,加之天资不高,实乃朽木不可雕,他就选了一位有才华的儿媳,想着多少能激励一下他。 谁曾想激励没有,反而让儿子越发浑浑噩噩。 余清窈没有具体时间的参照,所以也记不太清上一世‘金屋案’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但总感觉不太远了,因而看见张阁老的时候,她又想起姚令红的结局,分外不安。 可她总不能对着张阁老直说你儿子就是个混账东西,辜负了你儿媳,还让她想不开自寻短见吧? 她只能道:“我与姚夫人虽只见了一面,但一见如故,十分敬佩她的才学,只是上一回见她心事重重,或许是遇到了什么难题,如若可以,能请阁老代为问候一声么?” 张阁老微愣。 姚氏能遇到什么难题,想来也只会和他那个混账儿子有关,若是连秦王妃这样只见一面都能看出来的事,想来是有些严重了。 当着众人的面,他也不好多说,只拱手道,“老臣回去后定会关注一二,多谢王妃提醒。” 余清窈已尽能尽之力,带着知蓝便离开了。 春桃传个消息并没有耗费多长时间,没过多久福安就迎了出来,引着众人到前殿去。 “殿下一会就来,诸位大人里面请坐。” 余清窈绕回正院的时候就见李策已经换了一身雾竹色的宽袖圆领袍,正从清凉殿的台阶往下走,见到她时,弯起唇笑道:“正好,你也一起来吧。” “我?”余清窈虽然疑惑,可在他温润的目光下还是提快了脚步,与他汇至一块,仰起小脸就问:“阁老带着诸位大人一定是有要紧事情与殿下商议,臣妾在一旁不好吧。“ 这与之前教十皇子不同,张阁老神色凝重,想必事关紧要,肯定不会乐意看见她一介女流还在一旁窃听。 “从前我还小的时候,父皇也是命我在边上旁听。只要听得多了,你现在觉得复杂难懂的事情也变得简单。”李策先是解释自己的用意,而后又道:“我从来不觉得让女子关在后院就是一件好事,相反因为无知而擅动,误国误事者众,你既有心想要学,就不应错过这些机会,你觉得呢?” 余清窈觉得李策说很有道理,就点点头。 “那臣妾去。” 李策带着她从正院这边的殿门进去,饶是余清窈鼓足了勇气,这会看见这么多张脸齐齐看过来,也觉得心里忐忑,光张阁老的眼神都快把她看了一个对穿。 “殿下?” “阁老之前不是说王妃还需要学习,我最近正好在教她,所以就叫她一起过来听了。”李策不等张阁老把话彻底说出口,就先挡了回去。 李策坐在背靠着屏风的八仙椅上,另外七个大臣分别坐在两侧的,余清窈也不敢在太显眼的地方,福吉就给她搬来了一张绣凳让她坐在李策左后方,并且拉过来了一张矮屏风,给她挡挡视线。 一般宫中女眷是不会出来见人的,这是令双方都不自在的事情。 唯有李策面色如常,仿佛觉得这样做并无不妥。 等余清窈那边都安顿好了,他才转过脸对下面的人开口:“有什么事说吧。” 第60节 几位大臣虽犹豫,但是还是捧着写好的奏章,陆续开了口。 还能见到秦王殿下的机会不多,他们还要抢着开口,哪里还能顾得上那么多了。 他们先是问了一些难以抉择的小事,李策也没有吝啬自己的回答,一一答了。 就如之前福吉对十皇子所言,即便他没有在东宫,却依然关注着朝廷的大事动向,所以才能从容不迫、有条不紊地处理起来。 余清窈默默听了一阵,也算是明白了一些事。 譬如从前朝堂上大致分为三个政党:太子党、后党、楚王党。 太子党以张阁老为主,余薇白虽然与太子订过亲,可余伯贤其实一直以来都属于后党,只是如今后党式微,他便隐隐有向楚王投诚的趋势。 至于太子党和后党竟是分开的,余清窈心里暗暗吃惊,不动声色瞅了眼李策。 他与陈皇后的关系好像从来就不好,所以皇后那边的后党势力实际上是支持着齐王。 如今齐王去了齐州,远离金陵,更意味着失去了竞争皇位的机会,后党失了唯一的砝码,如今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余伯贤与楚王走得近,这就让这些原太子党的人有了危机感。 他们担心的事在于一旦余伯贤正式搭上楚王,为了献忠,定然是要替楚王来清理他们这些原太子党的人马。 今日来讨论一番,就是为了找秦王殿下拿主意,要如何对付接下来的局势。 一是先前李策也提过的朝廷官员从江都大量购入瘦马一事,牵扯的官员人数众多,利用这点来对付楚王虽有奇效,但自己的人也多少要折损一些。 二是太后寿辰刚过,工部就赶着要在宫里重修佛堂迎佛骨。 佛骨是楚王亲自前往灵隐寺求来的,太后很是重视。 然而今年收支紧张,户部为了拿出这笔银子,只能东挪西凑,这就导致其他需要用银子的地方不能拿到足够的钱,这一点同样可以大做文章,只要鼓动了都察院、国子监,很快就能将这件事传到天下皆知,到时候的舆论必然会让楚王焦头烂额。 几名官员滔滔不绝地献计,颇有针对性地一条条对付楚王的行动。 不过李策对这件事的兴致并不高,可为了保下他们如今’来之不易‘的位置,还点拨了几个关键之处,让他们能有防守的余地,不至于被楚王党的人弄得毫无招教之力。 这样的议事持续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心满意足离去。 不过余清窈隐约察觉到李策这一天的心情都不是很好。 等熄了烛火,福吉、福安等人的脚步声也离去,余清窈才抱着被子在床上跽坐了起来,“殿下是不高兴见他们?” 其实李策如今没有必要再管这些事了。 既然已经是被幽禁的人,迟早他是要去封地,皇帝既然还能允许这些臣子进閬园来与他议事。 “也不是。”李策见她坐起身,自己便没有急着放下床帐,好让月光可以照进来,不至于四周都昏黑一片。 余清窈心里想着,嘴里就不由问了出来:“他们今日这样来,陛下那边……会不会介意?” “不会。”李策朝她扭过脸,并不介意提起李睿,“楚王最近太过冒进了,恰恰犯了父皇的忌讳,他要用我来警告楚王。” 余清窈不懂,迷糊道:“为什么?” “对父皇而言,我们先是臣再是子,他会栽培也会忌惮,从前我为太子,他也不忘扶持楚王,如今楚王势大,他又纵容我的人,只要下面有一方的势力失去了掣肘都会让他焦灼万分。”李策平静地为她解释,只在最后的时候带着若有若无的冷嗤。 余清窈愕然当场。 所以今日那些人能来,真的就是皇帝默许的。 可听李策这般说,倒也不是皇帝有多宠爱他,也只不过是在利用他罢了,也难怪他会不高兴。 余清窈从被子里伸出手,在他身边摸索了一阵,触到他撑在床上的手就握了上去。 她嘴笨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用行动表示自己愿意支持他。 李策把手掌转了一个面,反客为主把余清窈的小手捏在手心。 她的手骨十分纤细,但也不是光有骨头的瘦,而是骨肉停匀,柔软细腻,仿佛很容易就可以弯成任意的样子,他不由揉捏了起来。 “殿下……”余清窈不想李策居然开始玩她的手指,这感觉有点奇怪。 李策被她低低喊了一声,好像在嗔怪他的行为,他便控制了力度,没有那么肆意,但也没彻底放开她的手。 “今日我见你一直蹙着眉,是因为有听不懂的地方吗?”他问道。 余清窈努力想忽略掉自己被玩的手指,但还是有些分神,好似被他捏在指间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手指,“也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余清窈默了默,抬起脸。 银白色的月光只能照出人模糊的轮廓,但是她依然可以看见李策弯起的唇角。 无论她说什么,李策都不会觉得她不知天高地厚,他总是极其包容,甚至还鼓励她表达自己的意愿。 所以也只有在面对他的时候,很多从前不敢说的话才能说出口。 “臣妾是不了解政事,但今日也听几位大人商讨之事,无非是对付这个、对付哪个……可是西北的军饷怎么办?黄河改道,灾民又怎么办?难道在朝为官,考虑的不是如何守卫边疆、庇护百姓吗?”余清窈倒豆子一样一吐为快,没有半点结巴磕碰,可见这句话是她一直惦记在心头的事,也真的是她所不能理解的事。 她看不到权力带来的好处。 她只见过边境战事纷纷,见过食不果腹的难民死在路旁…… 外面还有太多太多需要朝廷解决的事。 可他们这些位居高位的大人们却首先忙于内争内斗当中,只能分出很有限的精力去处理那些更重要的事。 “所有的手段、才智都用在对付别的政党之上,是不是……” 话说到这里,注意到李策的手都停止了所有动作,余清窈打住了嘴,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把今日也出了不少主意的李策都涵盖了进去,一并说了。 她吃了一惊,忙道:“殿下、对不起,是我胡说了……” 李策握住她的手忽然将她往前面拉了一把,余清窈还来不及惊叫就不由自主朝着他的方向扑了过去,然后顺势被他抱在了腿上。 余清窈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弄懵了头,下意识想用手撑住自己,但却摸到李策紧实的大腿,瞬间意识到自己的臀正落在什么地方,她的小脸‘唰’得一下就红透了。 李策伸出双臂将她轻轻环抱,埋头在她的颈窝。 “你说的对……” “……殿下?” “从前一直和楚王斗、和后党斗,其实都是徒劳无益,他们看中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我只是……”李策喃喃着,眉头蹙了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描述。 他只不过是不服气,也不明白,为何母后宁可要扶持年幼的弟弟也不曾看见他的优秀。 他拼命挣扎着、周旋着,从如履薄冰到晏然自若。 所有的事他都能了若指掌,处理地妥妥贴贴,唯独与母后的关系越来越恶劣,以至于他的人愤愤不平到要派出死士去为他清理障碍。 而这个障碍就是他的亲弟弟,齐王李祥。 意识到最终只会和他们拼得两败俱伤,他便对所有的事都意兴索然。 即便如此,他决定抽身的那刻还是使了计谋,重创了后党一派,也正是因此他与陈太后几乎再无转圜的余地。 是以回想从前,他把所有的才智心计都用在了与他们争斗上,当真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余清窈感觉到李策沉甸甸的脑袋压在自己肩头。 她还没见过这样的殿下,就好像累了很久的人停下来,只想靠着什么休息一下。 她伸出手绕过李策的腰侧,费劲地拍了拍他的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顿了顿,再拍了拍。 李策被她笨拙的安慰逗笑了,呼着气音的笑在半封闭的帐子里很是明显。 余清窈略窘,收起来自己的手。 他抬起了头,背往后靠,伸手摸了摸余清窈后脑勺,顺着她如绸缎一样柔滑的长发抚摸。 “我没事,只是觉得枉费时光白读那么多圣贤书,却在这些无谓的争斗中走失了方向,还不如你看得真切。” “……人常说读书万卷不如世间走一回,或许是殿下不曾离开这花天锦地的金陵城,还没看过外面的世界,所以才会被这些争斗占据了所有的注意。”余清窈歪着脑袋往他手心靠了靠,“日后我们会一起去秦州,或许届时殿下就会有不同的想法了……” “嗯……”李策低笑,语气松都快了许多,“或许会吧。” 余清窈见他恢复了精神,趁热打铁道:“殿下,臣妾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 “你说。” “殿下能不能和那些大人说一声,多考虑考虑西北的军防……若是没有军资供应,他们打仗会艰难……还会造成没有必要的损失……”余清窈忐忑地看向李策的眼睛,可周围太暗了,她都看不清他的神情。 “好,我答应你。” 其实这些事他从前不是没有关过,只是并未把重心放在上头,就导致政令虽然颁下去,可是实际到实施起来却难以控制。 而余清窈之所以会提这件事,也是担心她阿耶的处境,这是人之常情。 他也不愿看见余清窈伤心难过,唯有尽力为之。 “等去了秦州就离黑河很近了,我可以带你去看望明威将军。”李策忽然又道。 既然知道余清窈一直在为此事不安和烦忧,他总要想办法缓解一二,能带她去见明威将军便是最好的选择。 余清窈呆了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是脑子飞快回想了一番,确定自己并没错漏一个字,更没有误解李策的意思。 他刚刚是真的在许诺要带她去见阿耶。 突如其来的惊喜令余清窈惊喜过望,都高兴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她扭过细腰,两臂忽然伸出,忘我地环住李策的脖颈,扑进他怀中,感激涕零道:“谢谢殿下,我、我真的很想见阿耶……呜呜……” 李策的身子蓦然一僵,已顾不上听余清窈在说什么,他的耳鼓室里只剩下脉搏疯狂跳动的声音。 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她抱过来的顷刻间集中在自己的胸膛上。 那处正被丰满柔软的胸脯紧紧压着,像是一捧雪,绵软无比。 沉甸甸地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温暖的体温、柔软的身躯,犹如梦中所想的那般,被她拥抱。 如此近的距离,她身上被体温烘出的幽香更是藏不住,源源不断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就好比一朵盛开的花,毫不吝啬自己吸引蜂蝶授粉的芬芳。 让他的呼吸不由重了起来。 “清窈……”李策闭上双目,正要往后仰起颈,好躲开这朵诱人而不自知的香花,身上的人儿忽的就自己回过神来,先是惊慌地松开交叠在他颈后的手。 而后睁大眼睛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空气莫名凝滞,余清窈看不清李策的脸,自然也看不清他的神情。 第61节 在这黑布隆冬的地方,睁多大眼看都是决计看不清楚的,所以她下意识伸出手想摸摸他的脸。 轻柔的发丝挂到了她的臂弯上,从他腿上一路拖曳而过,仿佛是在巡查疆土的大将军。 李策察觉到她的动作倏然睁开眼睛,几乎是狼狈不堪地飞快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臂往她腿弯下一揽,将她整个人腾空抱起,一股脑塞回了她的被衾中。 余清窈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乾坤大挪移,翻进了自己的被窝里。 不过眼下让她诧异的不仅仅是这奇怪的气氛还有李策对她的态度。 向来镇定自若的秦王殿下可不常有这样的不自在的举动。 她正想开口问他。 李策却轻轻抽了口气,又将她身上的被子拉好裹住,就好像怕自己会贪吃美味可口的糕点,所以要把外面的包装油纸裹严实一点,好没那么容易下的了口。 还伸手把她还好奇的眼睛盖住,不让她再继续打探,嗓音微哑道:“……好了,该睡觉了。” 然而他自己却下了床,快步走了出去。 第51章 乱了 余清窈还没彻底回过神。 分隔内外室的珠帘已经来回摇晃了好一阵, 清脆的声音不断回响,直到力竭才逐渐停歇下来。 随后另一边净室的门轻轻关上,只能听见很轻微走动的脚步声。 外边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让室内更显安宁寂静。 余清窈躺在被窝里眨了眨眼,又窸窸窣窣在里头转了一个身,揉了揉刚刚首先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 应当不是她的错觉吧?适才确实是有些奇怪的感觉。 就和小时候贪玩不小心跌坐到了灌木丛里, 被扎实的树枝杵到差不多。 只是树枝的尖端更细小,而且有明显的锋利,刚刚却有点像是钝圆的擀面杖,并不扎人, 只是让她感受到了被东西戳住的紧绷感。 若是有人拿着擀面杖怼她,应当也是差不多的感觉。 只是谁会带着擀面杖睡觉。 余清窈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首先排除了这个可能。 难道是手? 余清窈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以及李策刚刚的动作, 确信他确实没有办法在抓自己手腕、伸手揽她腿的同时, 再生出第三只手来杵她腿根。 胡思乱猜了许久,她也彻底没有了睡意, 而李策长时间没有从净室出来也令她有些担忧。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太专注了以至于都产生了幻听, 总觉的依稀有‘窈窈’之类的声音传过来。 就仿佛李策正在呢喃她的名字。 将边桌上、架子上的蜡烛重新点着, 她披上外衣踏着软底绣鞋, 鬼鬼祟祟地摸了过去,还没走到净室的边上,就听见里面有拨动水的声音, 仿佛里头的人正在净手。 意识到这点,余清窈就有些慌了,就怕给李策抓个正着。 只是她越是怕什么, 什么就来的快, 正准备扭身逃跑, 李策已经拉开门。 好死不死她还点着了灯,四周也没有什么遮蔽的地方,她上身扭了回去,脚还没跟上,都还没来得挪地。 “清窈?” 那道低柔微哑的嗓音就像是氤氲上来的热汽,仿佛能够轻易沾湿了耳廓,余清窈伸手捏了下耳朵,慢慢把身子转了回来。 “……殿下还……好吗?”她抬起视线,心就突突快跳了两下。 李策脸上不但有未干的水迹,还有未褪的霞红,几绺湿漉漉的发丝还黏在脸颊、脖颈上,衣襟还是凌乱的,腰间的系带更是松垮,一种让人舌干口燥的颓靡就这么突然呈现在她眼前。 “嗯?”他略扬了音调,似是不知道她的担忧从何而来。 “我刚刚好像听见殿下在唤,所以就过来瞧瞧。”余清窈目光从上落下,“……殿下当真没事吗?” 不让她的视线越过腰带往下,李策伸出两指托住她精巧的下巴,拇指正好压在她唇下的浅凹处揉了揉,无奈道:“不能再瞧了……” 余清窈睫毛扑了扑,疑惑的眸光紧跟着闪动了几下,更加迷茫了,“为什么?” 李策咽了咽,喉结滑动了几下,还是没忍住走前半步,低头俯身轻轻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过几天再给你瞧,好不好?” 就在他靠过来的时候,身上淡雅的松竹气息里居然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扇骨木花的味道,要知道金陵城可没有地方会种扇骨木花,一来它是沙地的植物,二来虽然花型很好看,但是气味浓烈刺鼻,是不会有人喜欢的,更不可能会用到熏香、澡豆之类上。 所以这味道又是从哪里来的? 余清窈愣了片刻,还不知道李策指的是什么,但是想到他总不会害自己,就迷迷糊糊应了下来。 “好。” * 三日后,裴院判一大早赶到閬园看诊。 这次是为了给余清窈调理身子来的。 上次裴院判给她开了几帖药还是有点作用,李策就叫他过来认真看看。 裴知岐给余清窈切完了脉,就和李策一同去了书房。 据他判断刚从遥城到金陵,余清窈就水土不服了很长一段时间,再加上常年忧思,就导致气血亏损,以至于月事不调。 “……而且缺乏活动也会导致气血流转慢。”裴院判努了努嘴,“你不是喜欢活动筋骨吗,怎么不带着你的王妃一块活动?” “不适合她。”李策想起余清窈那纤瘦的胳膊和绵软的腰肢,哪里都看不出能使力,就像是水做的豆腐,只怕用点力都会坏。 “那她当真就一点运动都没有?”裴院判一副为病人操碎了心的模样,捂着胸口。 “比如?”李策反问道。 “比如气血运行快的时候脸红扑扑的,还会出汗,你练箭弄刀的时候就没有感觉到气血变快吗?” 脸红、出汗? 李策倒是只想起某种时候下,余清窈确实算得上气血运转变快了。 “唉,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这十个姑娘里八个都有体寒气血虚的毛病,真算不上什么大病。”裴知岐边净着手,边道:“殿下如此焦急,难不成是想快点生个皇孙出来?” “你想多了。”李策淡淡瞟了他一眼,端起茶润了润嗓子,“我这个状态不适合有孩子。” “啧,你们这些皇子亲王都有毛病,算的比鬼还精!”裴知岐撇了撇嘴。 “我们?”李策挑起凤目。 裴知岐也不急着回答他,接过福吉递上来的帕子,就朝他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俨然把自己也当个主子了,福吉知道这位侯府公子的脾气,既不意外也不生气,对李策行了一礼就退了出去,留他们二人单独说话。 裴知岐没有马上回答李策,还自顾自地在书房仅剩的一片空地里踱起步子来,东瞧瞧西看看,又‘啧’了一声,“你也不是第一个问我有没有法子可用的人,楚王殿下头一回成亲的时候也问过我,我看他就是不喜欢齐贵妃娘娘给他选的王妃吧,连孩子都不愿意给她,我当时就说太医院是有药方,但那都是给嫔妃的,若是让陛下知道他给自己的王妃喝避子汤,这还不把他吊起来打?” 明淳帝的嫔妃多啊,但真正宠爱的又没几个,就算一时兴起宠幸了,为免将来麻烦,又或者还有些政治上的考量,才会让太医院送避子汤。 可楚王那时候也不年轻了,除了最初宫里赏的几个美人外,就只有个王妃,他还不赶紧生个孩子,还学他老子搞什么避子汤? 后来那可怜的楚王妃不但没有留下孩子,还红颜薄命,早早就薨逝了。 “避子汤喝了对身子不好。”李策哪管楚王想做什么,他瞟了眼裴院判,“即便是太医院开的药也是有副作用的。” 裴知岐点头,“没错。” 他走到自己放药箱的案几边上,神秘兮兮地拍了拍药箱道:“确实有没有副作用的东西,只不过是要委屈殿下罢了……” 李策对他伸手。 就不打算听他讲后面委屈的过程。 这毫不客气的模样令裴知岐十分不高兴,就想为难他一下,故意开口问道:“怎么,从前不是清心寡欲,怎么现在就猴急成这样,你问一个连婚都还没成的人要这、要哪,不觉得有点过分吗?” 李策没有收回手,反而还招了招,慵懒道:“以你的身份只要打开府门,保准第二天金陵城的姑娘就把你家的门槛踏平,是你自己不成婚,与我何干?更何况你是大夫,我不问你要,问谁要?” “好好好!”裴知岐举起双手,“是你有理,都是你有理。” 他怎么想不开跟这位心思缜密又才智超群的太子殿下争理了? “不过,你到现在才想着这些事,你那王妃没有怀疑过你不行吗?”裴知岐还是没有放过他,趴在箱子上,就想问个痛快。 “我只是习惯先做准备。” 李策慢慢扬起唇角,最后朝着裴知岐笑了笑。 “东西留下,你可以走了。” 裴知岐正要跳脚,控诉秦王过河拆桥的恶劣行径。 “裴——知——岐!——” 原本还想在閬园多赖一会的裴知岐猛然听见外边七公主的声音,吓得一个哆嗦就站了起来,打开药箱把一个两掌长的匣子和一本厚厚的旧书扔了出来,背起东西就准备遁走。 才迈出去两步,又想到自己还什么也没有交代就焦急地退回来,指着匣子说:“那什么泡软了再用,看那个形状你就知道用哪里了。” 又指着书胡乱道:“还有什么不会的看这书自己研究吧!别还要我来教你,怪难为情的!” 说罢,裴院判一溜烟就跑了。 余清窈准备了糕点准备招待裴院判,没想在后院耽搁了一会,回来就扑了一个空,书房里只剩下秦王殿下。 “裴院判走了?”她张望四周。 李策正翻着书,听见她的声音下意识把书合上,清了清嗓子,“你没听见华昌在外面喊他么,他就走了。” “听见了。“余清窈点点头,只是没想到他会走的这么快。 “华昌公主好似和裴院判关系很好。” 李策微笑,也不纠正她的说法,只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身子好了?” 今日一大早,春桃和知蓝就将他们的床整理了一番,又是换被又是熏香,这么大的动静很难不让人注意。 “差不多好了……”和殿下讨论这种事情还是让人难为情,余清窈把手上的糕点推到他面前,“殿下吃吧,我要去喂松雪了。” “我同你一道去。”李策作势就要起身。 余清窈却瞟了眼他刚刚压下去的书,指着道:“殿下不是还要看书吗?” “不着急……这本书,还是适合晚上看。” 第62节 书还有分白天看、晚上看的? 余清窈不懂,但是她也不排斥李策和她一起去陪松雪玩。 正好趁这个时间,他们还一起给松雪用木板搭了一个猫屋,虽然小猫喜欢到处睡,可若有这样一间小屋,便会感觉松雪彻底成了家人。 至于松雪那高昂的身价,余清窈对李策也讲清楚了。 先从他手上支出了九十两,算她借的,就用她的爵禄抵了。 忙活了一个时辰,猫屋初具雏形,只差打磨和上漆。 知蓝拿出松雪早就用上的棉窝塞进去,等在一旁的松雪迫不及待地钻进去,检验自己的屋子。 “殿下的手艺真好,松雪定然是很喜欢。”余清窈低头打量,松雪已经盘在里面打哈欠,看来一时半会也不想出来。 李策拿起湿巾擦净手上的木屑,“我从前只会雕些小东西,做猫屋也是头一回。” 余清窈不由想起李策那枚私印,图案设计的精巧,雕工也细致流畅,堪称精品。 “殿下那枚印就很好看。”她崇拜道。 李策垂下眼,弯唇一笑,温声道:“喜欢的话可以送你。” 余清窈虽然听了心里很高兴,可她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摇摇头,“那是殿下的私印,臣妾拿了也无用。” 李策想了想,就改口道:“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我给你重新雕一个。” 余清窈只有一枚小小的字章,但是她也眼馋李策那枚图章,因而李策一开口,她眼睛就一亮,期待的小模样一览无遗。 两人又重新回到书房。 李策用来雕刻的工具以及材料也都放在这里头。 有时候他在书房也不尽是在看书,也会捣鼓这些东西,只是余清窈不知道罢了,还以为李策整日都在用功看书。 李策拿出几块玉石和几块原木让余清窈挑选。 余清窈原本是盯着那几块玉看,但是一想到玉昂贵,这又是李策的收藏之物,想必价格更是不菲,于是就收回了视线,对那几块木头选了起来。 经过几番比较,她选了一块仅有两根指头宽的圆形木块,这个大小看起来就和李策那枚私印差不多,而且握在手里也正好合适。 李策看见她又用自己那小小的指圈去衡量,发现粗细合适之后就满意地弯唇笑,心里开始有些为自己将来的处境担忧。 “殿下,我可以选这枚吗?”满意之后的余清窈就抬起盈盈润润的双眸,期盼地瞅着他。 李策拿起她选中的那块章木,摩挲了一下底端,摩擦掉了上面覆的一些油层,“眼光不错,这块是白奇楠。” 余清窈并不识得白奇楠,但是李策夸她眼光不错,就莫名让她觉察到一丝不妙。 难道这块其实也很昂贵? “你闻闻,它有一股特别的香味。”李策把擦净的底端伸出。 余清窈‘哦’了一声,两手扶着桌边,起身伸颈,垂下浓密的眼睫,小巧的鼻尖凑了过来,乖乖对着章木嗅了嗅。 当那张瓷白玉润的小脸就这样不设防地递了上来,李策突然间就走神了。 身体里仿佛绷直了一根弦,紧得有些生疼。 “真的!好香啊!”但余清窈不知他心底想着什么,两眼惊喜睁开,就好像那见了阳光和雨露而张开的花朵,令人眼前也跟着一亮。 ”嗯。”李策就不敢多看几眼,仓促地挪开视线,把章木放在一旁,抽出一张纸来,“你想要什么样的字,写你的小名吗?” 余清窈坐回自己的绣凳,小声道:“我想要个图章,和殿下那种一样的图章。” 李策知晓她的意图,唇角一弯就应了。 余清窈不擅丹青,设计图案的事自然也都交给了李策。 李策看了余清窈几眼,心里已有了想法,抬腕动笔,几笔就勾勒了一只活灵活现的线条鱼,和李策那片银杏叶是相似的。 “如何?” 余清窈站起来伸头一看,喜上眉梢,“好看,臣妾喜欢这个!” 李策又将纸转了一个方向,推到她眼前,给她看。 余清窈疑惑地看了眼李策,又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才发现这只鱼扭动的曲线其实和那枚银杏叶章是相反的,也就说若是重叠盖,就可以变成一枚合章。 这就是李策为她设计的。 余清窈心里小兔子又忍不住开始蹦跶,撞得小心脏像敲鼓一样。 她脸微红,再次道:“臣妾喜欢这个。” 因为图形比较简单,李策就让余清窈坐在一旁等。 余清窈反正也没有别的事,就在对面小口小口吃着糕点,看着李策专心致志地用笔刀一点点在章木底端雕出形。 李策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 而他认真起来的模样又分外吸引人。 半个时辰里,余清窈都还没啃完一整块糕,光在看李策刻章的专注模样。 “快好了。”李策最后用摩石打磨了一下章底,眼还未抬起,就吩咐她道:“去把那块泥印拿过来试试。” 余清窈这才如梦初醒,慌慌张张放下糕,一路小跑去书架上面拿李策要用的印泥。 捧着印泥回到李策身边,她忽然道了一句:“这好像之前殿下为我盖额钿的情形呀。” 李策抬眼,看见余清窈两手托着印泥的瓷碟,确实和那天有些相似,除了现在他坐着而余清窈站着,所以自己的高度比她的要矮之外。 他把刻好的章交给她,笑道:“那这次给你来试印,好不好?” 余清窈接过新得印章,先瞅了瞅那尾栩栩如生的小鱼,又看见李策已经坐好,还对她仰起脸来,一副任由她发挥的模样。 “好呀。”余清窈笑盈盈捏着章先在印泥里按了按,也学着他之前先用自己的手背沾掉边缘多出来的颜色,然后对着李策的脸找了半天位置下手。 对着他白净无暇的脸,好似在哪里多出一笔都会有损他的俊昳容貌,实在让她纠结,忍不住问道:“殿下,真的可以吗?” 李策‘嗯’一声,十分大方地道:“随你喜欢。” 余清窈得了他这句话,也就没有什么再不敢了,举着印章从他的额心往下、路过鼻梁、略过唇瓣,最后轻轻把章印在他喉结上。 微凉的印泥落在上面,那敏感的皮肤就牵扯着喉骨动了动。 他睁开双眼,清润的嗓音已经变得低沉,“怎么选在了这里?” 余清窈咬了咬下唇,伸出一根指头,虚点着那处,“臣妾喜欢这里。” 她的嗓音绵软,就好像裹了糖的果子,拉出甜甜的糖丝。 李策垂眸瞧了她纤长的手指一眼,哑声问道:“为何会喜欢这里?” “殿下总是镇定自若,唯有这里偶见慌乱,见了臣妾……乱动的厉害。” 这也是余清窈自己平日里观察出来的,若说她这个人总是很容易被人一眼看穿,而李策就比她高明厉害多了。 他可以稳住自己的情绪,八风不动,所以就很难让人看透摸清。 不过只要仔细观察,多少也能挖掘出一些端倪。 喉结这里便是一处。 尤其在吻她时,就像是失了控。 说完这句话,余清窈就窘迫的不行,都不敢再正视他幽深的眼眸。 李策凝视她,不由又咽了咽,带着喉结上那嫣红的小鱼上下翻动。 其实,他乱的又何止是这里? 第52章 喜欢 因为喉结是凸起的, 小红鱼形状并不完整,但也不损它的生动。 随着主人的深呼吸,那条小红鱼就像是真的游动了起来。 余清窈越看越觉得这抹颜色真是太艳了, 好比洁白的雪地上突兀地落下一朵红梅,牢牢抓住她的视线。 美是美矣,可与李策实在太不搭了。 “要不, 还是擦了吧……”余清窈看了一阵心虚,想要动手抹掉这个痕迹。 李策却擒住她伸过来的手,轻轻吻了下她的指尖,唇瓣上湿润的暖意瞬间将她的指头裹住。 “不用。”李策笑着婉拒她的好意。 余清窈浑身一颤, 愕然地盯着他的动作,动也不敢动。 李策松开她的手指, 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挺拔颀长的身躯犹如高大的乔木, 能遮住风雨,也带来了巨大的阴影, 就这般忽然笼罩在她这朵可怜弱小的小花头顶上。 蓦然拉开的高度差异也让余清窈紧张起来, 她脚跟往后退了一步, 险些就要直接倒到身后的书案上。 好在李策及时揽住她的腰肢, 帮她稳住了身子,才没有狼狈地摔下去。 而他另一只手还抽空把桌子上诸如刻刀、磨石等东西尽数拨到一边。 虽然他的好意让余清窈倍感温暖,可他这在身后清扫的举动也让她更警惕。 “我可以吻你么?” 即便做完一切铺垫, 到了这个关头,李策还是停下来,克制而礼貌地问她的意见。 余清窈眼睛都要瞪圆了, 吃惊得唇瓣半张开, 却没有声音能从里头逃逸出来。 仿佛已经词穷。 可时间不想等人, 李策的眸光越来越幽沉,而那滑动的喉结还在她眼前快活地涌动,迫切地提醒她,眼前这个人已经乱了,甚至他还想把她也一并带乱。 拉进同样的漩涡里。 余清窈紧张地咽了咽,小手轻轻抵在他的胸膛上,犹犹豫豫道:“嗯……本来也不是不行,但是臣妾今日擦了唇脂,待会要是没了,会被他们看出来的……” 她自以为高明的说辞却没有半分毫无用处。 “放心……”李策笑了笑,还是朝着她压下脸,声音擦过她的脸颊,顺着她细白的脖颈,绵长温热的呼吸喷涌在她的肌肤上,“这次不会弄掉你的唇脂。” “为何?”余清窈被他斩钉截铁的肯定都弄好奇起来。 李策摆这样的阵仗,不是想吻她吗? 第63节 在她的疑惑里,李策慢慢低下头。 “这次吻别的地方,比如……” 余清窈轻呼了出声,她手撑在桌上,另一手还抵在李策胸膛,就这样往后仰着,细长的脖颈直接暴露在人前,很快她的咽喉处也被轻柔的吻覆上,细密的吻陆续落了下来。 就好像要还给她无数的印章般。 一炷香过后,余清窈捂着脖子,满脸通红地从桌子上滑了下来。 两眼泪雾蒙蒙,还没从这场暧昧的纠缠里回过神来。 李策果真如他所言,一点也没有吃掉她的唇脂,只是反复在吃的她的脖颈、颈窝。 李策用深呼吸平复了自己的凌乱,这才仔细替余清窈整理弄乱的头发,又检查了一遍那白皙的脖颈,确保上面没有留下可疑的印迹后才抬起眼,重新端详起她的气色,并且问道:“身上觉得热了吗?” 余清窈两眼迷瞪,“什么?” 不用她想明白并且回答,李策见到余清窈现在面色红润,鬓角微湿,看起来就像是连续跑了十里路一般。 他微微一笑,轻轻在她还沾着薄汗的额头上亲了下,满意道:“嗯,是好多了。” 书上所言果然不错。 * 天边有雷云聚集,随时都要下大雨。 低飞的蜻蜓好几次都险些被调皮的松雪扑到,余清窈连忙把它捞起来,抱在怀里,一边带着知蓝和福吉去前院。 刚刚得知姚氏前来拜访,余清窈匆匆忙忙换了衣裳重新梳洗,才敢去相见。 对面廊道上福安疾步而行,两道袖子都快挥出了虚影。 “福安公公今日怎么这么着急,都没理我们?”沉闷的天气让所有人都感觉胸口沉甸甸的,知蓝也觉得自己似乎变得更加忧心忡忡。 福吉也往对面看了眼。 福安一向稳重,但今日确实看起来很是焦虑,就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往这边看,直接朝着秦王殿下所在的书房而去,他手里还拿着一封涂有青印的羽毛信。 “这应当是从秦州来的奏报。” 羽毛表示加急,一般来说羽毛数越多,情况越紧急,此信带有一根羽毛,可见是比较要紧的事。 “秦州虽是殿下的封地,难道他们还需要向殿下汇报事情吗?”余清窈有些好奇,因为秦王殿下还没有给她讲到有关于亲王封地一事。 “原本藩地的事物理应由亲王统管,但是殿下两年前建议陛下削弱藩王对地方控制的力度,朝廷加派了布政使和都指挥使,所以一般来说都不需要向殿下请示,只有遇到特别困难的时候才会上报。”福吉早知道秦王殿下从来不避讳向王妃谈论这些政事,所以也知无不言,简洁地介绍了一番。 余清窈轻点了点头。 在地方上布政使和都指挥使的权利很大,直接影响地方。 就比如她现在要去见的姚夫人,她阿耶就是江州布政使,整个江州都要靠他来统管。 走到前院,姚夫人又在看菜圃,余清窈抱着松雪上前,先出声打了招呼。 “让夫人久等了。” 姚令红抬起头,那冷傲的美人如今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王妃哪里话,妾正看的这些新长的果子入神。” 余清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那是花败后,紫茄已经挂上了几个青绿色的小果,“这些只是种着玩的,让夫人见笑了。” 姚令红摇摇头,不免笑道:“妾第一次来时还以为这是秦王殿下精选的什么奇珍花卉,不想原来都是果蔬,妾自诩饱读诗书,但见识却还是浅薄的,远不如王妃娘娘。” 余清窈这时候才注意到姚令红今日来一直都自称为‘妾’,而非她上一回来称的为‘臣妇’。 “姚夫人过谦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往好里想就是各有用处的。” 姚令红再次对她展颜一笑,感慨道:“王妃娘娘果然也变得不一样了。” 初见余清窈的时候,她还空有一张娇艳的芙蓉面,短短时日里就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变得更加自信了。 “果然在适宜的环境下,才能开花结果,人也是一样。见王妃娘娘如今自信乐观,想必秦王殿下待您很好。” 余清窈脸上微红。 她真的心底快不快乐,很容易给人看穿。 感慨完,姚令红又对余清窈敛袖行了一个正式的礼,郑重道:“妾这次来是专程与王妃娘娘辞行。” “夫人要去哪?”余清窈一惊。 “王妃娘娘还不知道,前些日子查封了金陵最有名的销金窟,流出了一份牵连甚广的名单,朝廷上下整肃了一番,不少人被降罪处置,要发配出京,妾与小张大人已经和离了,是张阁老为妾主持了公道,他说子之过不连妇人。”姚令红抚着腹部,神情放松,无比期待道:“此事一了,妾就要回江州去了。” 余清窈在閬园悠然度日,都不知外边雨覆云翻、风云突变,那让整个金陵为之一震的‘金屋案’已然发生。 好在这一次张阁老尚在,且为姚令红辟开了一条生的道路。 “那太好了。”余清窈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重生以来,用自己渺小的能力可以改变姚令红在上一世同样悲催收场的命运,她便已经十分知足。 “若有机会,希望还能与王妃相见。”姚令红抬眸,稍顿了一下,又微微一笑,“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也尽可传信于妾。” 余清窈谢过她的好意,并且表示以后去秦州时,路过江州定然会前去拜访她。 书房里。 李策将刚刚写好一封信交给福安。 “秦州的堤坝修缮刻不容缓,官粮仓、社粮仓务必着人去盯着,我不信他们,你让载阳带人去。” “端午前后多地大雨,真的会有人敢在这个关头敢去动堤坝吗?”福安接过信,惴惴不安地问。 李策抬指敲着桌子,略一思忖。 忽然就想起之前余清窈对他说过,“……黄河改道,灾民怎么办……” 黄河改道? 在史书上的确记载过几十年前连续大雨,黄河改道冲垮堤坝,水淹九县,天灾人祸,造成了大量的流民和大范围的疫病。 可是余清窈怎么忽然会冒出这一句来。 他们先前也没有提起黄河、更没有说到灾民。 他蹙起眉,盯着福安,“事关两岸百姓,不容小觑,让人再给齐王递个话,不要成日玩闹,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 福安领命去办,不敢耽搁。 * 傍晚,一场磅礴的大雨突然到来。 破天荒带了书准备回屋看的李策发现余清窈有些魂不守舍,她跪在床尾,两手撑着身,引颈张望。 从这个角度她能从半扇洞开的窗看见外面密如珠帘的大雨。 “怎么了?”李策有些奇怪,余清窈都没有发觉他今日回房早的事,反而一直在朝外看。 余清窈忧心忡忡地回眸看他,“殿下,好大的雨。” 李策往外头瞟了一眼,并不奇怪。 “金陵就是这样,一到夏天就雷雨频繁,你不是已经在金陵住过两年了吗?应当见过不少。” 余清窈点点头,又摇摇头。 见过是见过,可是今非昔比,她担心的是外面这么大的雨会把刚刚结果的茄子打落。 它们还那么小,正是脆弱的时候。 她把心里的担忧说给秦王殿下听。 李策就把手里的书放下,看着她道:“既然你不放心,那就一道出去看看。” “可是外面好大的雨……”余清窈虽然也想去看,可是这雨就跟拎着桶往下倒水一样,可以预料人一旦出去,必定要把人浇成落汤鸡。 李策往后指了指衣橱的方向,“我记得里头有防水的罩衣,我们再撑两把伞,去看看也不妨事。” 余清窈还在犹豫。 “若你今晚不看一眼,一整夜都会睡不好,是不是?”李策已经起了床,对她伸手,“走吧,我扶你起来。” 李策算是对她也了解了七八分,才能把她的性子摸得这么准。 余清窈知道李策说的都是对的,她的确会一整夜都在想那几个小茄子,于是就搭着他的手从床上下来,又跟在他身后一起去柜子里拿罩衣。 李策过目不忘的本事在此刻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他毫不费力地打开左起第三道门,取出两人的罩衣。 罩衣是用一种特质的丝,能极好地阻绝水汽渗透,是一种更轻薄美观的‘蓑衣’,也只有宫里的贵人能穿这样的‘蓑衣’。 余清窈从前没有见过,也不知道该怎么穿它。 它是由许多带子串联起几大片,再由片装叠出犹如重檐一样散水的样式,若是没有人服侍,的确是很难弄得清楚,所以余清窈仅仅是弄了几下就把自己给绑住了。 她只能由着带子缠住两只手臂,羞愧转过身,求救道:“殿下,我不会穿。” 李策看她穿成一团糟,就抬步走过来,帮她一一解下。 “殿下以前就自己穿过吗?”看的出他对这罩衣很熟悉,三五下就把她缠成一团的带子都理开了,可见多少是有点经验的。 “张手。”李策抬起她的手臂。 余清窈听话地张开手。 “穿过几次,福吉也经常搞不清楚,所以我就自己学会了。”李策把袖子的部分弄好后,又绕到余清窈身后,腰侧的两根一捆,整件罩衣也就初具雏形。 最后就剩下身前,连接着兜帽的地方。 李策绕到她身前,长指挑起落在她胸口上的长带,虽然没有实实在在的碰上,但是这个地方还是让余清窈心跳加快了不少。 垂眸看着那指节修长的指头灵活地摆弄着那几根长丝带,最后在她胸前扯出了一个很漂亮的蝴蝶结。 “好了。” “谢谢殿下。”余清窈向李策道了谢,脚步轻快地挪到一边的落地铜镜前,转着身子打量自己穿了罩衣的样子。 李策眸光一抬,看见她像朵小喇叭花一样在镜子面前转,实在可爱,不由轻笑出声。 心里亦是十分满足。 两人穿搭好罩衣,带着油纸伞、提着羊角灯就推门出去。 外面雨很大,幸好没有什么风,回廊两边犹如水帘洞一样哗啦啦灌着雨水,除了一些水会被外边的台子反溅进来外,中间的道还算是干净。 向来晚睡的松雪也踩着轻盈的步伐出来,甩着毛茸茸的尾巴跟在两人身后,一道往前院去。 第64节 余清窈和李策一人撑着一把油纸伞。 磅礴大雨几乎想要打穿伞面,那力度让余清窈不得不用两只手才能擎住。 李策在一旁为她提起羊角灯照亮。 余清窈弯腰在叶子里扒拉了几个地方,虽然有几个果子被打落了,但是还留有不少坚强地挂着。 她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它们比我想象中坚强。” “嗯,留下来的一定能茁壮成长。”李策安慰道:“那些掉落的就当是被自然淘汰。” 余清窈点点头,也很赞同李策的这番话。 植物是如此,想来人也是这般。 世上真正活的一帆风顺的能有几个,谁还不是在生死之间用力挣扎,才能拼出自己的一番天地。 李策也好,姚令红也好,他们都在告诉她一样的道理。 上一世的她就像是随波逐流的浮萍,完全没有能力把控自己的方向,甚至生死。 就像那些被大雨打落的果子,只能狼狈地迎接死亡。 倘若她那时候能坚强一些,不是一味的被李睿牵着鼻子走,或许她也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看完了果子,也放下了心,静下心来的余清窈又生出了一种愧疚。 在这大晚上、大雨天,因为她的一个念头,李策就不辞辛苦陪冒雨她走这一趟。 “都是臣妾太过任性了,还让殿下陪我一起淋雨。” 在她将伞往植物的方向倾斜时,李策的伞却默默朝着她遮来,好让她一点不会被雨水打到。 而他的肩头、发上都被细密的雨敲出了一层白烟。 “臣妾心里只要想着事,总是难以放下。”她殷勤地伸手拍掉李策袖子上的雨水。 “能负责且有同理心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拥有。”李策侧着眼,看她的小手在自己身上忙碌,微微一笑,温声道:“这恰是你的优点,你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吗?” 余清窈听李策是在夸她,温潮澜生。 和李策在一起的时候,她更容易看见更好的自己,而不是一味地为自己的不足而羞愧,再任人践踏。 余清窈从伞下仰起脸。 莹润的杏眸明亮,像是夏夜沸腾的星空,唇角一弯就露出娇俏动人的笑靥,她声音清脆道:“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 李策望着她,会心一笑。 余清窈又轻抿了下唇,微湿的眼睫向下半覆,眼眸地转至眼角,就仿佛又不好意思看着他,轻声细语道:“……我也很喜欢殿下。” 突如其来的话藏在雨声中,听起来格外不真切。 雨丝纷飞,水雾弥漫。 空气里又湿又热,呼吸都变得缓慢。 李策怔了怔。 一直稳稳当当的心跳突然就像是忽然被人绊了下脚,所有的节奏霎时都乱了套。 明明耳边还是淅淅沥沥的暴雨,心底却一片温暖,好像全天下的阳光都在顷刻间照了进来,让每一个角落都暖洋洋的。 他愣了足足有小片刻。 才明白自己这是在欣喜啊。 第53章 坦诚 雨声滴沥, 脚下的青砖上聚了一层水。 从绣鞋的薄底下透出湿意,但现在的余清窈还一点儿也察觉不到冷。 刚刚那几乎是表露真心的话脱口而出,她现在就像锅里烧沸的水, 连脑壳都在呼呼冒着热气。 她竟然忘乎所以地说出‘喜欢‘二字。 就像是没摸清季节就迫不及待钻出枝丫的花苞,还不清楚自己面临的将是和煦的阳光,还是冷冽的寒风。 李策对她是很好, 但是她不知道能不能把这种好当作是‘喜欢’的表现。 固然她现在是有了一些自信,觉得自己确实还算不错。 但是对方可是太子出身的秦王殿下,见过的优秀贵女不可胜数。 李策垂眸看她正要开口。 却不想一阵风吹来,余清窈就捂着唇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冷?”李策下意识就改口问道。 余清窈拉起罩衣, 露出一只深藕色绸面的绣鞋,瓮声瓮气道:“鞋子好像湿了。” 时间久了, 她开始感觉到脚冷。 李策伸手把她揽了过来, 也顾不上她身上罩衣上沾满的水珠, 就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被她鞋底带起的水还哗啦啦直往下掉。 余清窈手搭在李策的臂膀上,隔着罩衣都能触到他肩上、手臂上发力的肌肉, 充满了让人安心的力量。 她一边不动声色地捏了捏, 一边犹豫地想要拒绝他抱起她的‘好意’。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李策感觉到肩膀被余清窈软软的小手摸了摸, 好像在好奇他为何能有这么大的劲。 他余光瞥向肩头, 白嫩的指尖柔弱地搭在上面,指甲圆润有光泽,并拢在一起, 就好像担心自己扶不稳一样。 他便用臂弯托高她的身,用贴在她腿侧的手掌帮助她维持平衡。 “你鞋子都湿透了,别再着凉了。 ” 余清窈穿的还是薄底的绣鞋, 根本不挡雨水。短时间走路还可以, 在雨里站久了根本不行。 余清窈‘唔‘了一声, 只好同意李策的说法。 她将手里的伞扔了下去,正好被那几棵茄子树顶着,空出来的另一只手也揽住李策的颈,一边小声道歉:“对不起殿下,我没想到鞋这么容易湿。” 说完她又打了一个喷嚏。 这下她连话都不敢说了,把手捂住嘴,只能用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没有怪你,这是我疏忽了,下次再给你准备一双雨靴。”李策把她的身子往自己肩头压了压,让她更靠近伞遮蔽的范围。 他就这样夹着灯撑着伞,一手抱着余清窈,也不嫌累赘地大步走回廊道。 松雪对着两个湿淋淋的人,一顿嗷嗷直叫,它不喜欢水,可实在喜欢缠着这两个人。 李策没空管它,只在经过的时候唤了一声:“松雪回去睡觉。” 也不知道小猫听没听懂,就跟着他后面屁颠屁颠跑往回跑。 回到清凉殿,李策直接把余清窈放到净室里的藤椅上,先帮她把外面的罩衣褪下。 好在里面的衣裳只是沾染了雨水的潮气,并没有湿,但她脚上的鞋袜就不可避免地全湿透了。 余清窈把把鞋袜褪了下去,伸出两只雪白的脚丫打量。 因为泡了冷水,脚上的皮肤更显得白了,就好像没了血色。 李策不动声色看了它们一眼,又给她递了一块绵巾擦脚,“我去让人给你烧点水。” 余清窈也担心自己会不会因此着凉生病,自是没有异议。 两炷香后福吉就把要用的水送过来,足足有两桶,都快够给余清窈洗个澡了。 但是余清窈没有独享。她匀出一些水洗脸、泡脚,还剩下一桶都留给李策。 等李策进去用水的时候,余清窈先缩进被衾里温暖自己有些发冷的身子。 又想起刚刚的事,她就幽幽叹了口气。 被自己几个喷嚏打断后,就更加不知道李策的回答究竟会是什么了,这来回一折腾,过去了这么久时间,她哪还有脸再开口去问一次。 在床上翻滚一圈后,她忽然瞥见那本被李策随手放在床头的书。 李策从没有带书进卧室看的习惯,究竟是什么书令他这么爱不释手? 即便余清窈现在满腹心事,却也好奇起来。 她撑起身,伸长了脖子去瞟书皮上的字。 “女、素……阴……经?” 光看字,每一个她都认识,但是组在一起,却完全不知所云。 余清窈干脆把书翻过来,打算随便看两眼。 哪知道那么巧,一翻就刚好翻到了一张图画,那画面猛地扎入眼,她的眼睛就狠狠闭上了。 那图画就和之前宫里嬷嬷塞给她,要她自己研究的那本小册子上的画差不多。 也是两个光溜溜的人,诡异地抱在一块! 余清窈像是被火栗烫着了手,忙不迭把书扔回去,可是手没个轻重,扔得太大力,书直接从桌几边缘滑了下去,’啪叽‘一下掉地上。 她吓了一跳,正要爬起来去捡,却听见珠帘晃动的声音。 是李策出来了。 余清窈身子僵了在原地,在下床捡书和回被窝里装睡之间徘徊犹豫,最后她还是选择一骨碌钻回被子里,想要假装此事与自己无关。 李策还没走近已经听见了这边的声响,待看见地上的书,就什么都明白过来了,他弯腰捡起书。 余清窈在被子里拱得像座小山丘,怎么看也不像是个能睡安稳觉的姿势。 他坐到床边,声线慵懒地问道:“睡着了?” 那里边闷着声音‘嗯’了一声。 随后又懊恼万分地抽了口气。 第65节 李策笑了笑,问道:“困了么?若是不困刚刚我们的话还没说完,出来说会话?” 余清窈迟疑了一会,但是伸头也是一刀,还痛快些,倘若她今晚听不到李策的回应,那真可能会一晚上都睡不着。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看见李策膝上正架着那本书,不紧不慢地翻着页。 余清窈咽了咽,忍住不去想自己刚刚看见的内容,“……殿下想说什么。” 李策把书放到一旁,转个身就坐到她面前。 那双凤眸漆黑,在背着光的时候更显得幽深不见底,犹如深潭一般不知低下究竟潜藏着什么。 余清窈如临大敌地抱住被衾,就仿佛那是什么能保护她的法宝。 “喜欢我,是认真的吗?”李策眸光落在她脸上,声音在窗外的雨声的衬托下更加清润动听。 那些雨点叮咚叮咚打在芭蕉叶上的声响,和李策一字一字敲在她心上的的话,同样让她心底泛起波澜。 两手交叠在淡绯石榴纹被面上,都给勒皱了,余清窈垂下脑袋,事情过去那么久,她也早在等待中慢慢消磨了勇气,弱弱道:“……是认真的。” 李策手撑在身侧,只将上半身探了过去,温声道:“你不抬头看着我,又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对你说谎?” 余清窈抬起头,小声反驳他道:“殿下不会对我说谎,对吧?” “是。”李策牵唇微笑,眉眼皆柔,就像是春晖穿透竹岚了,暖色的光辉像是碎星辰漫天沉浮,他声音清润道:“我不会对你说谎,我也心悦你。” 余清窈本以为自己会很紧张,但从李策开口到他抛出答案,前后好像只有几息的时间。 都没有再留时间让她可以紧张。 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告诉她答案,没有糊弄,更没有给自己留有余地。 坦然而真诚。 他温润的目光不偏不倚,定定地凝视她。 好像她从来都是他视线的中心。 “我不想伤害你,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李策伸手从她蓬松柔软的乌发里穿过,扶在她的后脑上,嗓音里有少见的迷惑,好像真的有让他费解的事情发现了。 他低低说道:“所以我也弄不清楚你现在的反应是真心的,还是被我所影响。” 本想徐徐图之,不想操之过急,可是朝夕相处之间,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就像是一戳就破的窗户纸,只能节节败退。 更有甚者,他放纵了自己无时无刻不在引诱她。 所以他都不清楚究竟这些是他的‘成果‘,还是余清窈的真心。 “我不懂……” 余清窈不能理解李策的为难之处,更不懂他的纠结之处。 她只是很直白地心动了,并且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心动宣告于他。 为此她颇为懊恼,觉得自己可能犯下了一个错误。 “是我又说错了什么吗?”她很忐忑,神情也变得恹恹,就像是外头被大雨打焉了的花骨朵。 “你没有错。”李策扶住她的后颈,吻上她的唇,“……都是我的错。” 余清窈已经不会躲避他的亲昵,甚至在他舌尖触到她唇瓣时,会慢慢启开,让他得以长驱直入。 但这次李策并没久留,很快放开了她。 “亲吻是只有真正互相心悦的人才能做的事,而我在不确定你心意的情况下已经对你做了很多次。” 李策重新退了回去,他用拇指轻轻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 每一次他都会这样做,带着一些放纵过要善后的寓意。 就像好几次他都想狠狠欺负她,但又担心会把她欺负哭,自己又会心疼。 一边尽情亲吻,一边后悔孟浪。 互相心悦的人? 余清窈被他的话弄得心怦怦直跳,所以在很早以前的那些吻,已经是李策心悦她的表现。 她又不由想起生辰那日。 当坐在边桌上,李策仰起脸亲吻她,那样投入,她的掌心里似乎还残有被他喉结压出的酥麻。 她眨了几下眼睛,停顿了片刻才回道:“……我喜欢殿下,也喜欢殿下吻我。” 她忽然开口,李策的手指险些就滑入她嘴里,嫣红的唇瓣一张一合,仿佛是准备吞下他。 这个画面让他嗓子莫名有些发干。 李策收回手,低低笑了声,盯着她再问:“你真的会喜欢,喜欢我的全部?”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清晰吐出,将话问得更完整,就好像要抓住所有的破绽,以防余清窈后面会有机会反悔。 “自然是……” 余清窈话音刚落下,李策就牵住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放,认真问道: “喜欢我的脸?” 余清窈膝蹭了两步,上身挺直跪坐在他面前,两只小手一左一右贴在他的脸颊上。 从他墨染一样锋利的剑眉、矜贵内敛又温润柔雅的凤眸、直挺而精巧的鼻梁、水润而柔软的薄唇一一点过。 “眉毛喜欢、眼睛喜欢、鼻子喜欢、嘴唇也喜欢。” 余清窈面薄,说完这句话,两颊已经染上了霞红,但她还是努力道:“喜欢殿下的脸。” 他的这张脸无可挑剔,她喜欢的。 李策松开自己的腰带,原本就没有系紧的单薄寝衣被他轻易挑开,瞬间就露出大片玉白的肌肤,他的肩膀往下沉了沉,柔滑的缎料就顺着他的臂膀往两边滑了去, 他的身形本就宽大,褪去了遮掩,越发显出难以忽略的压迫感。 余清窈的视线都被挡死,眼前只剩下李策裸露的肩膀和胸膛,犹如面屏障,将她圈在了床帐里。 他身上的肤色与像是血暖玉,白皙中带有健康的血色。 随着呼吸起伏的胸膛还蒙着一层薄汗,热气腾腾,好像能够轻而易举地融化什么。 余清窈脑子好像一时就空了。 还在怔懵当中,小手就被他牵引着,放在他的脖颈上。 “脖子、胸膛……呢?”他一一问道。 余清窈忽然觉得自己口干,像是旱了三季的田,都要裂开了。 她的脸、脖子、耳尖都给羞意憋得通红,像是在沸水里滚了一圈的河虾。 眼前这一切实在太过荒唐。 她衣裳齐整,而李策几乎就要在她面前把他自己剥了个干净。 和他的那张矜贵温雅的脸不太一样,他的身体精瘦强健。 宽阔的肩膀,收窄的劲腰,长腿即便曲起的,也可以轻而易举把她挡在中间。 脉搏在温热的肌肤下跳动,缓缓舒张的肌肉承托着指压。 余清窈舔了舔干燥的唇瓣,被头脑发热弄得迷迷糊糊,“……喜欢。” 然而李策并没有就此放弃,继续按着她的手。 经神阙往下,就是气海,气海之后是关元…… 余清窈的指尖开始发颤,好像被抽去了骨头,已经没有余力,只能被他带往那陌生的属地。 在余清窈惊怯的时候,李策自己好不到哪里去。 额角已经有汗流了下来,他唇瓣微张,靠着轻喘来散掉多余的热气,而那双已经潋滟水光的眼睛却完全不敢闭上,直勾勾地看着余清窈。 他不想错过她的任何反应。 余清窈也在看着他。 起初是迷茫地蹙起秀气的眉,贫瘠的见识让她无法想象自己圈住的是什么,而后她的眉头渐渐松开,眼睛却是越睁越大,最后吃惊地连樱唇都忘记合上。 “对不起。”李策在她眼睛上亲了亲,他压下自己喑哑的嗓音,礼貌而克制,担心却期盼地问她: “你能喜欢它吗?” 第54章 故意 外面起了风, 把檐下的铁马吹响。 大雨也一直都不见小,就好似是无数把鼓锤,树叶、青砖、屋檐、窗台都是它的鼓面, 鼓锤落下,敲出高低错落的音调。 微弱的虫声在雨声的间隙里时隐时现,像在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外面的热闹衬得清凉殿越加的宁静, 岑寂的帐子内只有轻不可闻的两道呼吸声。 残烛曳着将尽的火光,被从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得不住地摇摆。 半垂的洒金帐里昏暗,只有极其少量的光线能幸运地照进来,照亮余清窈那双犹陷在震惊当中、久久回不来神的眼眸里。 浓密的睫毛翘起, 圆睁的杏眼里有道身影,不可撼动地占据了她的视野。 两人静静地僵持着。 只有脉搏在偷偷跳动, 震颤着指腹。 那力度就仿佛是小猫用力地拱起脑袋, 撒娇般求蹭。 她彻底停止了思考。 小时曾看着一棵纤弱的幼苗随着时间的增长, 脆弱的表皮慢慢膨胀出坚固的外皮,一圈圈增长的年轮让它的树径越来越大, 直到无法被圈住。 只是现在过程被缩短了无数倍。 仅有短短的两三息时间。 这如何不让人震惊以及……惊奇。 在这个时候, 余清窈空白的脑海里又开始翻腾起一些尘封的记忆。 第66节 鉴于她嫁入皇家两次, 宫里派来的嬷嬷虽不一样, 但是带来的画册和瓷偶以及讲的话都是差不离的。 嬷嬷们不会教她怎么做,只会教她不要做什么。 这种事仿佛天生就应该交给夫君来主导,更何况她嫁的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 是夫更是主, 所以她应当乖乖顺顺地承受,而不该有过多自己的想法和举动。 那会被视为不端庄以及无礼。 她起初是因为好奇才多翻了几页画册,可那些画面让她羞涩不已, 哪会认真去研究。 至于瓷偶虽说和画册里人差不多, 只是做成了瓷器, 两个小人有着瓷白的肤色以及憨态可掬的表情,就比画册上的好看多了。 瓷偶通体全白,身上连一点彩色的釉都没有上,就这样面对面拥抱着。 她以为这是一件做工精致的玩具。 两个瓷偶人可以分开也能合上,瓷匠特意给两个瓷偶人留下了类似木质结构当中的榫卯结构。 凸出去的榫和凹进去的卯可以完美地契合在一块,形成相对稳固的状态。 在今日之前,她一直都当那是瓷匠们精巧构思地设计,为的是让两个瓷偶既可以分开也能合在一块,能有不同的玩法…… 直到—— 她摸到了李策的榫。 她的耳朵里好像都能听血液湍流的声音,就像是周身的气血都在往她脸上汇聚。 薄弱的面皮就快绷不住她的惊慌。 喜欢? 余清窈都快哭了。 若说李策是榫,她是卯。 那他们一定是烧制得最不合格的那对瓷偶。 从身高到体格都那么的悬殊,以至于她的指圈完全都不能够…… 她双眸蒙上了泪雾,可怜巴巴地抬起脸。 是真的不行。 李策没有因为她的婉拒回答而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是用手温柔摸着她的长发,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上,“抱歉,只是它喜欢你,我也没有办法……” 唇瓣蠕动了好几下,余清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喜欢……我?” 这还能有自己的喜恶吗? 就好比说我的耳朵喜欢你一样奇怪。 李策笑声都闷在胸腔里,震得余清窈脑壳都嗡嗡直响。 李策把她的手拿起来,放在唇边轻吻纤指和掌心,好像在为它们刚刚的努力给予鼓励和安慰。 “平时不这样,只在你面前……” 余清窈一听,这竟是她的原因,虽然不能完全明白,还是老实道:“对不起……” “别道歉,这不怪你。”李策慢悠悠抬起眼,那张脸上还沾着薄汗,眉毛眼睫,鬓角的碎发都是湿漉漉的,既艳丽夺目又颓靡慵懒,让人不敢多瞧。 “也别怕,我说过不会强迫你,也不是非要你现在接受。”李策温声道。 余清窈心跳又快了几拍。 李策说怀疑她会被影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任谁见到他现在这副模样,听到他温柔的嗓音,也不可能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至少余清窈做不到。 她可耻地再次心动了。 心一动,万般思绪就涌上心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像是人不能削掉自己的身高,不能垫高自己的鼻梁。 自然,他也没办法更改他的榫。 她仰起小脸,小声说了句:“……我只是一时被吓着了。” ‘一时‘是一个很温和的词。 意味着未来的种种可能。 李策听懂了,唇角扬起了笑。 余清窈眼见他越笑越开怀,心怦怦乱跳,连忙道:“不、不过我们其实可以先换别的……” 她瞥了眼那本被甩到一边的书,朝他眨了眨眼。 意思是画册里又不止‘抱抱’,还有别的。 李策不免苦笑,手撑在额角上。 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妥当地向她解释书里的别的其实都是‘殊途同归’。 但是此情此景他也不愿意浪费这好时光。 便朝余清窈张开双臂,柔声道:“过来吧。” 余清窈瞅了眼他起伏的胸膛,没有迟疑太久,就伸手搭在他的肩上。 李策抱住她的腰肢一提,将她搁到自己并拢的腿上,抬脸再次覆上她的唇。 余清窈两手交叉在他颈后,身子不由往下滑,为了找到一个适合的坐姿,最后发现手脚还是只能分开抱住他,就像是抱住树干的猫一样,才是最自在的。 她就这样坐在李策的腰上,被他深吻。 闷热的雨天,身上热汗淋漓,但是谁也不愿离开谁,他们就像是那个拥抱的瓷偶,紧紧地贴在一块。 * 轰隆—— 暴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亮还没有停下,甚至开始打起了雷。 整座金陵城弥漫起了水雾。 相隔四五步就互相见不着人影,寸步难行。 一大清早穿着蓑衣骑着快马的信使就从定淮门而入,冒着大雨策马狂奔,冲进内城后,又分作两列,一队赶去兵部侍郎谭府,几骑直奔越王府。 一则关于龙骧军投敌的消息同时送达兵部,以及与龙骧军统将有着密切关系的越王府上。 越王成婚后本应一直待在他的藩地,因为正好赶上太后大寿,又特意恩赏他可以留至夏末,等到他生母纯嫔生辰后再离开金陵城。 不曾想却在这个当头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对于军中的事情他一无所知,可是他的王妃却是实实在在的龙骧军统帅长女。 龙骧军若是投敌,他与越王妃同样处于异常尴尬且危险的位置。 为此他不得不顶着大雨,辰时不到,就乘车前去楚王府。 太子一废,楚王如今就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 但他依然隔三差五要去近郊的军营巡防,昨夜因为大雨耽搁了,是以清晨方归,可还没等他彻底卸下软甲,管家就匆匆带着越王前来。 楚王和越王两人年纪相仿,儿时还在宫中时,两人还算走的近。后来越王成婚去往封地,两人就渐渐疏远了些。 但龙骧军一事实在太过严重,越王母族没有在朝中能说上话的人,他也从未培植自己的势力,所以无人可议。 得了这样的密信,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楚王,这才冒雨赶来想要讨个应对之策。 听完越王的话,李睿思忖了片刻,朝他看了一眼。 越王李谦是兄弟几人中最不起眼的,匆匆赶来时身上还穿着半旧的藏青圆领袍,半边肩膀都给雨淋湿了,他也浑然不觉,两手里捧着杯热茶,但一口也没有饮用,清俊的脸上愁云满面。 他虽然是皇三子,可生母出身卑微,即便生下他,也只升到了嫔位。 这二十年来再无圣宠,往后更难进位。 而他在及冠后能获得一块还算富饶的封地,已经是大幸,若是因此事受到明淳帝迁怒,只怕以后的日子就难过得很。 李睿慢条斯理地解下手臂上的绷带,“若是龙骧军一事属实,你就去父皇面前请旨休弃冯氏。” 兵部安插在各军的探子不会无缘无故传回这样的消息,只怕是八九不离十。 而李谦还不知道自己的幸运,能提前得知这样的密信,可以早做打算,于他而言就是死里逃生。 但李谦听到李睿的话,手就猛地一颤,上好的汝瓷杯砸碎在脚边,热茶水洒满他的衣摆。 “她、她是我的妻……” “那又如何?”李睿瞟了他一眼,语气平静道:“投敌是重罪,株连九族都不为过,你若还要护她,父皇定会不悦。” 李谦脸上唰得变得惨白。 他虽然没有什么出息,可与冯氏相遇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她琴瑟和鸣一辈子。 真心喜爱的女子,怎能被如此践踏? 他猛摇起头,“不、不……” “若你实在放不下她,想让她陪伴身边也不是不可,只是罪臣之女不能为你正妻。”李睿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李谦很不识趣,但是又不得不为他的坚持而退让一些,然而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他不耐道:“如此做来,我还能为你在父皇面前说几句好话。” 李谦霍然一下站了起来,面红耳赤地与他争辩:“不成!媛娘又怀了我的孩子,我不能这么做!” 他即便是个没本事的人,但也不能让为他生儿育女的发妻落到那样的下场。 “轻易让女人上了你的塌,怀上你的孩子,就是你最大的错事。”李睿此刻也不耐起来,恨其不争,都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儿女情长,“若你早做防备,也不至于落入现在两难的局面。” 李谦气得浑身直哆嗦。 他与冯氏婚前是有过荒唐,可是他也是真心想要娶她,此后更是后院清净只有她一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负她。 他更不能容忍李睿暗讽冯氏勾惹了他! “你莫要以为贵妃为了攀龙附凤利用了你,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如此居心叵测。”李谦口不择言道。 他们一起长大,也更知道如何戳中对方的痛处。 贵妃是个有手段有心机又能狠下心的女人,所以才能排除万难给明淳帝生下了长子。 第67节 李睿脸上冷笑不止,不由嗤道:“你要执迷不悟,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等兵部派特使快马加鞭去查证,左右你还有二十余日可以慢慢想清楚。” 此事,我确实不该来问你。”李谦一挥袖子,也不留恋,他最后看了眼李睿,同情般留下一句话: “你根本不知道有人爱的感觉,因为你身边就没有人真心待你!” 等李谦走后,李睿才慢慢坐到了椅子上,重重呼出一口气。 昨夜他在军营小憩的时候做了一场很离奇的梦。 蝉声鸣叫不止,他走在自己熟悉的楚王府,推开了后院的一扇门,一名穿着天水绿对襟琵琶袖的女子正在花树下拿着绷子,专心致志地绣着什么。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梳着妇人头的女子才慢慢抬起头,那张明艳的小脸赫然是余清窈的模样。 梦里的他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想要去拿她手里的绷子。 她却羞涩地把绷子往背后一藏,声音娇俏道:“是礼物,不要看。” 直到惊醒后的很长一顿时间,他都在想着那个梦。 梦里余清窈的一颦一笑真实地仿佛真的存在过。 “王爷。”应峥在李谦出去不久后才走了进来,得知刚刚越王在这里碰了壁的事就说道:“越王会不会去找秦王求助?” 李睿还在回想那个梦境,听见‘秦王’二字就眸光一冷。 “即便他去求助秦王,也会是这样的答案。” 李策那样聪明的人,也是最会权衡利弊,岂会不知取舍? 应峥刚刚是去打探了一番消息,就补充了一些李谦没有说清楚的事,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龙骧军和虎贲军最近,若有异动,这么长时间里,虎贲军不可能毫无觉察,朝廷却一直没有收到奏报会不会……“ 他抱起拳道:“……会不会虎贲军其实早已知情,并且参与其中?” 在李睿脑海里,属于余清窈的影子慢慢淡了下去,他抬起眼,目光阴沉地望着门外的大雨。 “确有可能……” 应峥闻声,唇角微微扯起一角。 猜忌正是一切劫难的开端。 * 呼呼—— 风吹滔海,声音簌簌。 枯黄的草足有人腿高,李策正站在里面,眺目远方。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支黑甲的骑兵,百来人黑压压地像一条蜿蜒的黑河,但却井然有序,鸦雀无声。 “贵人您瞧瞧这地都干的快要开裂了,原本这可是秦州最肥沃的土地……”一名穿着粗布的牧人抹着眼泪对他道:“自从下了那一个月的暴雨,堤坝决了口,黄河改了道,这里的牧草就全部枯萎了啊!” 他听着耳边的哭诉,往前漫无目的地走。 往上看是白晃晃的烈阳,往远处看是朦胧的山峦,四周是犹如金色涛海的草地。 秦州? 他应当从未到过秦州……为何会梦见秦州?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突然间他的裤腿被什么猛然勾住,垂眸往下看,竟是一只沾满了血的小手。 那只手十分纤瘦,所有的力气也用在了拽他的那一下,在他移目看去的时候,它就颓然无力地顺着他的裤腿滑下。 ——“救、我……” 李策心狠狠一抽,猛然醒转,正望着头顶的洒金帐喘息,忽然察觉自己的小腿真的被什么东西缠着。 他微微昂首,目光往下,原来是余清窈伸出来的两条腿。 就在此时她的一只手还搭在自己腰上,整个身体都朝他倚来,小脸抵在他的手臂上,仿佛贴着他睡才是最舒服的姿势。 李策的惊悸慢慢平复了下来,他把手伸到余清窈脑后,顺着柔滑微凉的发丝往下轻抚。 那个梦实在奇怪,让他的心情都低落不少,好在醒来时余清窈就在一旁。 余清窈的头发养得很好,像是最上等的绸缎,让人很难不喜爱。 若是披散在身上,会不会犹如穿着一身鸦黑色的绸缎裙,极致的黑和皎洁的白。 以他的审美,在脑海里勾画出来的画面也很好看。 他不由低低笑了出声。 身边余清窈的呼吸忽然乱了几拍,但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还一派宁静。 李策垂眸盯着她片刻,不由想到一个可能。 正想着,他就把余清窈托起,让她挪了一个地,枕着自己当床,可刚放下去,她就像是被戳到了机关的木偶人,手脚并用蹭蹭往上爬了起来。 “醒了?”李策看着那被惊得都快骑到他脸上的人儿,温柔说道。 余清窈幽幽瞅着他,含娇带嗔。 故意的是吗? 第55章 挑衅 四目相对须臾。 余清窈才反应过来, 自己居然在李策身上坐了好一会了,她连忙爬起身,翻回了自己的内侧。 帐子外的亮光晃了一下她的眼睛, 她微眯起眼,迷迷糊糊问:“殿下今日不起吗?” 往常屋里能有这个亮度的时,李策早就起床出去练箭了。 “外面还下着雨。”李策挑起床帷的一角, 余清窈便听见外面雨水落进池塘的叮咚声。 “雨下了一整夜?”余清窈吃惊。 “嗯。”李策曲起一只腿,慢条斯理地将衣摆往下遮了遮。 余清窈顺着他的动作看去,看清他在遮掩什么,也不敢吱声。 昨夜给她的震惊还没有消散, 以至于现在还能回想起手心那个充盈的感觉。 她不自在地捏了捏小手。 “上一回你说到黄河改道的事,可还记得?”李策淡定地盖好了衣裳, 扭头问她。 余清窈揉了揉脸, 因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 脑子还是懵的,听到李策的话, 她就顿了顿。 似乎、好像, 她是提过。 “怎么了?” “你是怎么知道黄河要改道?”李策打量着她的眼睛, 好像想从里面看出什么。 虽然还不太清醒, 但余清窈还是能分辨出已发生的和还没发生的两种说法。 而‘要’这个词,显然属于后一种。 余清窈又揉了揉眼,愣愣问:“还没有么?” “还没听说。” 上次从秦州传回的奏报里的确提出了一些担忧, 连日的大雨让堤坝的压力增大,但是黄河改道一事却没有任何迹象。 如余清窈的那一句黄河改道,那可是重大天灾, 谁也不敢小觑。 听见李策说的, 余清窈眼睛忽地亮了一下。 还没有发生? 那便是她记错了时间。 上一世她之所以会跟着李睿前去秦州, 正是因为张阁老一死,秦王李策很快就赴秦州就藩,但是没多久就发生了大雨倾注,河岸决堤,连淹了五个镇的大事。 朝廷拨了重建赈济的灾银,李睿是特封的监察使,要一路护送去秦州。 但是他们不幸遇到了山匪,被冲散了队伍,她也被迫独自逃亡。 在经历了种种事情之后,她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不敢肯定那些山匪究竟是真的匪,还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的伪装。 这一世她定然不会再遇到那些山匪,所以也无法弄清他们的身份。 无论如何,目前好的一点就是黄河改道还没有发生,是不是意味着更多的人有机会免遭这场浩劫? 只是她要怎样提出来才能让李策信服。 而不是认为她在危言耸听或者妖言惑众? 李策思维缜密又有不俗的记忆力,过去那么久他还记得她说过的话。 她又怎敢把上一世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李策,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他发现她最大的那个秘密了。 余清窈绞尽脑汁,既担忧这件事,又不敢对李策透露太多。 “不记得是从哪里听来的……殿下既然提起,是不是意味着如果一直下这么大的雨,会很危险的吧,不知道朝廷有没有准备应对之策?” “嗯,有的。” 李策静静望着她,觉察到她有未尽之言,却也没有再继续盘问下去。 昨夜的那个梦对他而言也是一个预警。 早做准备,未雨绸缪才是至关重要的事。 只是黄河两岸人口众多,若无确实的证据证实堤坝会决口,百姓也是不可能背井离乡,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 还需要更多的考察。 “时间还早,你若困,可以再睡一会。”李策知道余清窈每天都要睡很久,而今天又是一个适宜睡觉的雨天,左右早起也做不了什么事,还不如让她多睡一会。 余清窈从善如流,重新躺回去,自己扯好被子。 即便不是为了睡个回笼觉,但李策难得没有早早起床,她也乐得在床上多赖些时间。 眼睛还没完全闭上,余光就瞥见李策靠在床边,自然而然地拿起床边的那本书。 第68节 余清窈瞬间睡意全无。 两只眼睛圆溜溜睁开,实在无法想象李策究竟是有多强大的内心可以在大白天堂而皇之拿起一本春宫图看! 还是当着她的面…… “有话要说?” 无法让人忽略的注视让李策再次开口。 余清窈拉起被子,遮住半张脸,只剩下眼睛还在外边,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殿下为什么要看这样的书?” “这样的书?”李策朝她转过头,摇了摇手里的书,“你说这本医书?” “医书?”余清窈拧起了眉,狐疑不解地连连打量。 李策把自己正看的那面书页展示给余清窈,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字,一旁的配图上也点了很多引注的红点。 “里面很多都是有关人体经脉、穴位以及调理身体的,你以为都是……?” 他尾音里勾着笑,让余清窈小脸一红。 那该是她的手运不好,昨夜好巧不巧就翻到了最不堪入目的那一页,害她以为这厚厚一本书全都是那些东西。 余清窈脸上刚浮现愧疚。 李策温润清雅的嗓音又在耳畔响起,“不过,确实绝大部分都是你以为的那些。” 这本来就是关于敦睦人伦的书,只是以医理为切入点详细解释,夹杂着不少调养阴阳的古法。 “实不相瞒,我没有做过,也不好请教他人,所以借了医书来看。” 余清窈不可置信地把李策上下打量了一番,因为吃惊反而连羞涩都抛之脑后,声音轻扬,“殿下竟然……不会?” 她以为凡贵族男子成年之际都会有专人教导,是不可能存在‘不会’一说。 嬷嬷不是都自信满满保证,要她乖乖躺着就是,自有夫君自己动手。 “很奇怪么?”李策丝毫不觉得自己没脸,反而诚实道:“我没有做过,自然不会。” 余清窈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这话,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闷声不响。 她完全没想过李策居然和自己一样,什么也不会! “不过你放心,这本书讲得很详尽。”李策以为她是在担忧,就温声解释道:“图文详细,不用人教也能看得懂。” 余清窈张口结舌。 听李策那胸有成竹的语气,就好像他很快就能学会一样。 不过也的确,以他那勤勉好学的精神,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把整本书钻研透。 但一想到他学会了以后要用在谁身上,余清窈就开始不自在起来。 连脚趾都羞涩地要卷起来了,把自己缩成一团。 瞅了一眼那书的厚度,余清窈忍不住开口道:“那你、你慢些看,仔细一些……” 李策手握成拳头抵在唇边闷声笑,朝她看了一眼,建议道:“你若是不放心,不如随我一道学,免得日后你怀疑我学的不好?“ 余清窈刚想狡辩自己肯定不会,但是李策便已经把书搁到一边,而后就把余清窈连同她身上的被子整个抱了过来。 余清窈刺溜一下把脑袋都缩进了被衾里,活像是一只不敢见人的小鹌鹑。 ”我、我突然觉得困了。” 李策隔着被衾拍了拍她的脑袋,没有继续’刁难‘她,而是道:“那你睡吧。” 余清窈正要欣然抬臀离开他的大腿,可是李策却预判断了她的动作,抬起腿来让她正要离开的身子只能顺着又滑到了他腰腹的地方,稳稳呆着。 意思就是——睡这。 余清窈头顶着被子犹豫了片刻,伸出一只手在他胸膛上按了按,似乎在考虑此处的软硬程度适不适合当她的枕头。 虽然男子没有柔软的胸脯,但是肌肉本身也是具有一定的弹性的,更何况李策有一具极好的身材,一点也不干巴,宽阔的胸膛格外厚实。 至少这一按下去,她是没摸着骨头。 李策由着余清窈的小手到处摸。 那只手纤细柔软,比他的手掌要小上一圈有余,而且每个指甲都生得圆润可爱,泛着健康的粉光。 只多看几眼,就不免想起昨夜。 虽然他没有亲眼目睹,但光是感受也足以让他身心愉悦。 他喉咙有些干渴,强忍着想要捉走她乱摸的小手,问道:“如何?” 余清窈立即收起刚摸起劲的手,红着脸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决定尝试一下新枕头。 她乖乖趴了下来,侧着脸挨着他的胸膛,整个人都缩进他的怀里。 李策空出一臂揽住她的腰,以免待她会睡熟后可能会滑下去。 余清窈本以为自己还会窘迫一阵,谁知她很快就适应了。 这温暖的怀抱带着她熟悉的松竹气息,就犹如是为她量身打造的温巢。 听着耳畔李策强健有力的心跳声,感受着他吐纳间的起伏,她心底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这是她上一世少有的安宁。 就好像漫无目的风筝又被人牢牢牵住了。 她不再担心自己会像个孤魂野鬼一般流离失所,漂泊不定。 李策低下头,在她蓬松凌乱的发顶轻轻一吻,轻轻道:“那等我先学会了再慢慢教你,可好?” 余清窈听见了,脸更热了,紧紧闭着眼睛。 但不知道为何突然间,她心底其实是期待更多了一些。 若是被他健实的臂膀用力环抱,那她这缕不知从何处飘回来的一缕魂,应当就会被牢牢钉在这红尘现世里。 她不再含糊,脆生生道:“好。” 一个字刚蹦出,横在她腰肢上的手臂就将她又箍紧了一些。 余清窈也不觉得难受,反而心底暗暗喜悦。 因为这是不是表示殿下也是同她一样期待的? * 金陵下了一天一夜的雨,直到第三日才放晴。 初夏的阳光已经初具威力,一个中午已经将积在青石板上的水洼蒸发殆尽。 春桃和知蓝正在前院清扫地上的落叶和夭折的青果。 影壁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春桃率先看见他,连忙一胳膊肘把知蓝撞了撞。 “是楚王!” 知蓝面对楚王时,心里总是犯怵的,吓得脸色惨白。 李睿走过来,扫了两婢一眼,就问:“余清窈呢?” 见知蓝没用,春桃只能自己顶上,也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朝他行礼后道:“楚王殿下有事吩咐?” 李睿冷冷盯着春桃,“我记得你的主子是余老夫人。” “老夫人已经将奴婢送给秦王妃,奴婢的主子就是秦王妃。”春桃低头敛目,恭敬无比。 但是她短短一句话,接连两声‘秦王妃‘狠狠扎了李睿的心。 近来他总是在做梦。 梦里都是他与余清窈相处的画面,有些是他熟悉的记忆,有些却是不知从哪里来的’臆想‘,他梦到自己居然纳了余清窈做侧妃。 冥冥中,他好像知道自己一定会得到余清窈。 所以这些天,他也越发地想要再见一见余清窈。 李睿眉心紧锁,寒眉冷眼:“你莫不是忘记你那个还在军营里的弟弟了?” 春桃瞳仁猛得一缩,脸上刚浮出慌乱,可随即一想,楚王这话没头没尾,听起来只像是在威胁自己。 “楚、楚殿下见谅,王妃她确实没有空闲,殿下若、若有什么事,奴婢可以代为转达。“知蓝听出楚王是在威胁春桃,她虽然胆小,但也是很讲义气的,不能让春桃一个人面对楚王的怒火。 李睿撇了她一眼,冷哼道:“你去告诉余清窈,本王手上有虎贲军的消息,要不要出来见本王,就看她还想不想知道明威将军的事。” 知蓝闻言大惊,“殿下有明威将军的消息?” 李睿双手抱胸,闭目不理她。 意思是这件事他只会对余清窈说。 知蓝纠结万分,虽然春桃一个劲对她摇头,可是她知道明威将军对于自己姑娘是何等重要,倘若真是出了什么事…… “殿下稍等,奴婢去问问王妃……”知蓝拉起春桃就往回走。 春桃还想阻扰知蓝,可知蓝却摇头道:“这件事还是要姑娘自己拿主意。” 春桃道:“反正楚王定然没按好心,王妃去见他肯定要吃亏。” 知蓝感动道:“春桃姐,我没想到你如今对王妃这样好,不怕楚王会报复你弟弟?” “哎别提了,我原本打算让老夫人把我弟弟从龙骧军那里弄回来,找一门好亲事安稳度日就好了,也好报答我那养父养母的大恩。但是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这事也未见的非要通过余府,日后找个合适机会求一求王妃也是可以的嘛!”春桃很看得开,耸着肩道:“反正我孑然一身,没有别的亲人了,也不怕楚王如何威胁我。” 两人说着话,就已经走到了正院。 余清窈在廊下陪松雪玩,秦王殿下还坐在树下的老地方看书,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也没有交流却显得分外和谐。 两婢互相对望了一眼,轻手轻脚走到余清窈身边,向她转达外边楚王的话。 余清窈呼吸一窒,起身就想往外走。 可目光扫到树下的男人,她又纠结地停下脚步,犹豫了片刻,还是快速提步,走了上前。 “殿下……” 李策抬起头,就见余清窈抿着樱唇,秀眉颦起,巴巴望着自己。 第69节 “怎么了?” “楚王说有我阿耶的消息。”余清窈现在心急也顾不上绕弯子,直接说明来意,“殿下,我能去问一问他吗?” 若是没有什么意外,她应当这些天就已经收到阿耶的回信了,可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却还没有半点消息。 余清窈表面一直不说,可是心里却是焦虑万分的。 若是别的事由李睿说出口,她八成不会相信,可是军中的事情他向来比旁人都要灵通一些,是以知蓝一转告她,她就在意起来。 虽然他们心里都清楚李睿分明就是借由这个理由,一定要见她。 可她若不去,就不会知道阿耶的消息了。 “他有明威将军的消息?”李策垂下眸,见到余清窈两手相互纠缠捏紧,像是提着一颗心在等他的回复。若是自己不允,她肯定会很失望。 他望着她温声道:“既是如此,你去吧。” 余清窈顿时大松了口气,唇角微扬了扬,“谢谢殿下!” 她匆匆把松雪交给李策,又对知蓝和春桃招了手,提起裙摆就往前院一路小跑。 李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松雪的小脑袋,目光却紧随着余清窈匆匆离去的背影,眸光沉沉。 福吉正好在后边目睹了一切,端着茶壶走上前,无比敬佩地感慨道:“殿下待王妃真好,这样都不介意!” 李策瞥了他一眼,忽而轻声问他:”是不是我最近脾气太好了些?” 福吉猛的停下手里的动作。 虽然秦王殿下这话说得很温柔,可他却听了后背一阵发毛。 “他怎么敢……”李策默默垂下眼睫,好似要掩住一些不欲被人看见的晦暗阴沉。 “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于我?” 第56章 交手 蝉声长鸣, 焦躁的振鸣声传得很远。 余清窈带着二人穿过甬道,前往前院。 几乎所有到閬园的人都会对她种在前院那些格格不入的果蔬多看几眼,就连楚王也不例外。 身穿一身石青色杭绸直裰, 腰环玉带头戴金冠,李睿如今是最受倚重的亲王,意气风发, 贵气逼人。 如今却纡尊降贵地站在菜圃边上。 他拧起眉,弯腰捏住树上刚刚转紫的嫩茄,那副模样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它拧了下来。 “别碰!”余清窈见状心里一跳,还没走近就先出了声制止。 李睿闻声而动, 缓缓抬起了眼。 从廊道的阴影里疾步走出来的人儿和他梦里一般,穿着一身豆粉色对襟琵琶袖上衣, 下着一条秋香色的百褶裙, 梳了个斜云髻, 正是成婚后大旻女子最常见装扮。 她的脸迎着光而来,白晃晃的日光照得她肌肤雪白细腻, 眼如点漆, 唇似染朱, 比花还娇艳, 让人都挪不开眼睛。 李睿眸光凝重。 只可惜她这般急冲冲过来也不是急着要见自己。 是怕他摘了这低廉的茄瓜。 思及此他又眯起眼,手腕一转,脆嫩的茄瓜‘咔嚓’一声就应声而落, 落入他的手掌。 余清窈及时刹住了脚,秀眉微微蹙起,隐忍的眸光瞥了过来, 落在李睿的身上。 “这么关心这个?是因为他喜欢吃的?”李睿本来没有多想, 可余清窈如此在意, 他就不由往这个方向揣测,越想越觉得心里窝火。 余清窈强忍住想要瞪他的心,也怕他还要拿剩下的无辜茄子撒气,急忙道:“这是要给陛下的。” 除了被雨浇,被鸟啄,这能剩下成熟的本来也没剩下几个,她不心疼都不行。 “父皇?” 李睿全然不知道有这件事。 即便他还时常留意着閬园的动向,但却没有探到明淳帝来过一事。 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皇帝来的时候专门避人耳目,偷偷来的。 连陈皇后和齐王,明淳帝都舍得送了出去,他为什么还会来閬园看一个废太子? 李睿心里暗暗惊诧。 “殿下说有关于我阿耶的消息,是什么?”余清窈越发觉得李睿不可理喻,居然跑过来拿她的茄子撒气,若不是她心急如焚,实在忧心明威将军的事,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 李睿把手里的紫茄往地里一扔,重新打量起余清窈。 少女脸上的五官已经长开了,短短数月也不会再有什么明显变化,可她的神情却与从前大不相同。 她不再怯怯小心地偷偷仰望着他,而是直着脖颈,光明正大地抬眼看他。 就好像底气十足,也不再畏惧于他。 这不是他喜欢的样子。 她的头扬得太高了。 少了她该有的谦卑婉约,也少了对他的依赖信任。 如今更是不见兔子不撒鹰,难‘请’的很。 他敢确信,若不是有明威将军的消息,她也根本不会出来见他。 就这样不可理喻地将他视为洪水猛兽,全然不顾从前他们的那些情意。 他难道待她还不够好吗? 整个金陵城有那么多千金贵女,他独独选择了她。 将来他还会登上更高的位置,能给她想象不到的荣华富贵。 “你不觉得自己变了很多么?”李睿盘起手,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脸上,从眉毛到眼睛到嘴,一寸寸端详她的脸。 “李策就这样教你的?” 余清窈一怔。 “你看起来就像是那些会抛头露面招揽客人的商户之女。”李睿眉心深蹙,毫不客气点评道:“真得比从前差远了。” 虽然她从小就没有人教好,但在余家两年好不容易学出一点大家闺秀样子,现在都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余清窈眸子猝然缩了缩。 就好像被一根针朝着她眼睛刺了过来。 李睿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让她如鲠在喉。 是了,他喜欢的从来是对他百依百顺的人。 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不需要做多余的事情,只要乖乖听话就够了。 便是在他日复一日的教唆下,她才会越来越没有主见。变成只能依附他,看他眼色行事的可怜虫。 所以至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为何非要死。 她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吗? 没有! “我这样很好。”余清窈没有像以往一样对他低下头,她抬起的下巴,像是一只矜持的天鹅。 那双眼眸澄澈明亮,就好比是大雨濯洗后的天空,没有了云翳。 她看着李睿,徐徐道:“我喜欢,秦王殿下也喜欢。” 李睿突然僵住了,身子一动不动,就连那因为不屑而在手臂上轻点的指头都不再动弹。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余清窈。 仿佛余清窈的话像是冷酷的箭矢,倏地射了过来,将他自以为是的假象敲了个粉碎。 她现在已经不需要讨好他,当然也不关心他的喜恶。 一句‘秦王殿下喜欢’就说明了一切。 余清窈真的已经变了心。 李睿的右眼皮痉挛了几下,好像里面装入了一颗慌张的心脏,砰砰乱跳。 余清窈再次深吸了口气,冷静道:”楚王殿下,我阿耶的消息,你究竟是有还是没有,若你只是为了骗我出来,实在是太不可理喻……” “哼,我自是有确准的消息。”李睿及时回过神,他举起手上一枚破损的腰牌,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陶延你应该还记得吧?这是我的人在进金陵城的一条小路上发现的,随他一起来的四名虎贲军士兵均已死亡,至于他——下落不明。” 陶延?! 余清窈转头与知蓝对望了一眼,伸出手向李睿要腰牌。 李睿将腰牌高举着,就是不给她。 “那四名虎贲军士兵全都佯装成了行商的模样,你可知他们这样潜进金陵城可是要被问罪的!” 听见‘问罪’二字就知道李睿肯定是想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事关虎贲军和阿耶,余清窈顿时小脸都气红了,“殿下都不肯给我看腰牌,难不成是故意捏了个假的,想要诓我?” “你不知情?”李睿再次上上下下审视她一遍。 余清窈还没有笨到会对李睿当面承认。 她能想到阿耶一定是收到了她的信,又不放心她,这才会让陶延偷偷回金陵。 至于陶延身上肯定给她带了信,但是幸好并没有落在李睿手上。 余清窈此刻虽然心如乱麻,但是抿紧了唇瓣,没有在他面前露怯。 李睿看了她半晌,没有找出可疑之处,就把令牌递给她。 余清窈一把拿过令牌,与知蓝一道检查了起来。 虽然这块镀银的令牌已经被石头砸得凹凸不平,但是上面篆刻的字样还是依稀能分辨出来,正是虎贲营、陶延。 “如何?”李睿冷冷哼了一声,“我可有欺你骗你?” 第70节 虽然腰牌是真的,但是余清窈依然没有对他松了警惕。 “所以楚王殿下没有发现陶延?也没有他的下落?” “你不要想套我的话,我只是过来给你提个醒,龙骧军被秘告投了敌,正在被调查,而虎贲军又在这个时候动向不明,实在可疑,若是被人寻到了什么……以李策现在艰难的处境,你觉得他还会留你吗?” 龙骧军一事,李策确有对她提过。 只是当时她也没有多想,更不觉得这与她阿耶会有什么关系,可若被李睿如此歪曲一下,就似乎成了虎贲军和龙骧军一道投了敌。 余清窈的眼角猛地抽了几下,心脏也扑通扑通。 她握紧手里的令牌,唇瓣蠕动,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就当着李睿的面,转身就打算离开。 李睿的怒气顿时冲了起来,大步上前想要擒住余清窈。 两边的知蓝和春桃连忙伸手阻拦,却给他伸手推了个趔趄。 余清窈见状也不敢耽搁,提起裙摆大步朝内院跑去。 她头上的珠钗摇晃,腰间的丝绦飞扬,宛若一只被惊飞的蝴蝶。 “殿下!——”她提起裙摆大步逃跑也就罢了,甚至不顾仪态地高呼求救。 对李策呼救。 李睿从未见过余清窈如此大声喊叫。 在怔忡之间,就让她得以顺利从他手下逃脱。 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廊道里,他伸出的手才慢慢握紧。 春桃和知蓝都见识到了楚王面色沉郁的可怖模样,当即也不敢耽搁,两人朝着两个方向逃窜而去。 徒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前院里。 余清窈气喘吁吁地跑进正院,还没来得及看清周边情况就被人从旁边拦腰搂住。 “他做什么了?” 因为心跳得太快,余清窈都分辨不出李策的语气,只觉得他出现的好快。 她仰起头,喘着气问:“殿、殿下是在这里等我么?” 李策将她额前跑散出来的碎发拨了回去,“嗯,我不放心他。” 不是不放心她,而是不放心他。 余清窈回头看了眼廊道,看见春桃知蓝也都跑了回来,不见李睿的身影。 他再怎么猖狂,也不敢当着李策的面对她怎样,自然不会跟进来。 余清窈从李策怀里退出半步,把从李睿那儿拿走的令牌给李策看,并且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她听到的事情。 “殿下,我阿耶绝对不会投敌的,陶延定然是奉了阿耶的命来看我,绝对不会图谋不轨!” 李策点头,“我知道,明威将军不会投敌的。” 余清窈眼圈一红,几乎就要哽咽了,“殿下信我就好。” 李策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安慰:“你在这里,他不会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 知蓝和春桃心有余悸地跑过来,知蓝担心地喊了一声:“姑娘。” 余清窈看了眼知蓝,好像有些难以开口,唇瓣张了张,才小声道:“殿下,您能不能想办法帮我找到陶延的下落,既然他不在楚王手上,我想他可能是逃到别的地方去了……” “放心,我会派人去找。”李策手顺着她脸颊滑下,轻轻扶住她的后颈,“陶延这人,你可了解?” 余清窈以为李策在问陶延的长相,回想了一下就点头道:“了解的,他是颖川人,今年二十岁,身高大约八尺二寸,不算魁梧,中等身形,手臂上箭伤,啊对,眉毛上还有一道小小的红疤。” 余清窈又用指头在自己右边的眉毛上比划了一下,又继续道:“而且他的头发颜色是深棕色,我阿耶说是他小时候吃的不好,营养没跟上……” 说着说着,余清窈发现李策目光奇异地看着她,不由小下声去。 “殿下为何这样看我?” “你对他印象很深?”李策没有忘记余清窈有天梦里都在叫他的名字。 余清窈老实点头道:”……我阿耶经常忙得顾不上我,陶延经常来照顾我,他就像是我哥哥一样。” 她都没有察觉出秦王的那句话的深意。 李策都不好再说什么,就温声道:”放心,他会没事的。” 余清窈心稍安,本能的相信只要有秦王出手相助,陶延生还的几率就会大大增加。 “……可楚王那边?” 她只是还有些担心楚王会从中作梗。 李策牵起唇角,温柔一笑。 “放心,他没空。” * 李睿怒气冲冲从宫里出来,冷声吩咐应峥一定要把那个叫陶延的抓回来。 事关虎贲营,应峥无有不应。 又见着楚王抬手摁着狂跳不止的右眼皮,不禁开口:“……殿下右眼皮跳得厉害?“ 李睿不等他开口再说,一甩袖子呵道:“你别学着徐二成日里算卦迷信,什么右眼跳灾,本王才不信!” 应峥顿时低下头,恭敬道:“属下不敢。” 虽说着不信,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楚王府都快给官员们踏平了门槛。 倒霉的事接踵而来。 前不久的‘金屋案’本就把他的人拉下去了不少,但幸亏太子党也跟着了折损,此番简直是为了伤他一千,自损了八百。 还端的是一副大公无私为皇帝分忧的旗帜,让他打落了牙也只能和血吞,唯有生生忍了。 而近日更是离奇。 那原本归属于太子的人马接二连三跳出来,一个三四十来岁正值壮年的闹着要告老还乡,一个身强体壮的想引病退隐,还有要丁忧的、要娶妻的…… 都积极当起了甩手掌柜,将政事劈头盖脸都扔了出来。 如今朝堂之上能接这些的,也只有楚王党的人。 所谓有多大本事吃多少饭。 这突然从天而降的一块大饼,可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他们吃不下这块饼,办不好手里差事,一个两个都愁云惨淡、叫苦连天地抹着眼泪来找他诉苦。 外边都要以为他楚王是不是暴毙了,要不然为何整日都听见有哭丧的声音从府里传出来。 ”殿下,不是臣等不愿意做,可这是一笔烂账啊,咱都没那个诸葛老贼清楚,这不是要把这笔烂账砸我们手上吗?!” “殿下殿下您要不要去请陛下做主,这、这事情都没有个交代,我们做不来啊!” “是啊是啊……殿下老臣上有老下有小,可不敢担这个责啊呜呜呜……” 李睿手撑着额角,头疼得直抽抽。 “别哭了!你们以为本王没有去好声好气求他们上朝吗?结果呢?”他伸手指着一个方向,气急败坏吼道:“那朱侍郎直接当着本王的面摔断了腿,这要本王如何再去说?” 好好的事都在他的手下办成一团糟,他比谁都焦虑,比谁都烦心。 众臣的哭嗓被他吓得一收,似是同情了一把他堂堂楚王也会四处碰壁,可随后又想到自己的脑袋如今都岌岌可危,哪里还顾得上同情别人。 顿时又个个卷土重来,重新扯起嗓子哭嚎了起来。 “殿下您快想想办法吧!司礼监都来过问过好几次了!再拖下去,只怕臣的脑袋都不保了……” “是啊是啊殿下,臣也实在没有办法了!” 书房里闹哄哄,管家也头大。 他侧着身费劲地从拥挤的人群里挤进去,凑到楚王耳边道:“殿下,宫里来了人,说是陛下现在要召见您。“ 李睿一听,额角青筋也猛地一抽。 明淳帝因为身子一直不大好,所以是在太极殿里召见的楚王。 赵方将他一路引进殿,却缄口不言,没有对他吐露半分。 李睿提着心走进内室,正要拱手问安,一沓奏章就来势汹汹砸了过来,擦过他的鬓角,留下尖锐的刺痛。 而后啪嗒掉在了地上。 李睿垂眸扫了一眼,连忙跪下请罪:“此事儿臣先前不察,已经命人着手去做了,还需要一点时间,父皇息怒……” “息怒?”明淳帝脸色赤红,显然被他气得不轻,他冷笑道:“你排除异己的时候好风光啊,这朝廷上下是不是都要以你马首是瞻了?” 李睿心里大惊,如此大的帽子扣下来,他如何担当得起,他沉声道:“父皇何出此言,儿臣不敢。” “若不是你处处要强,横行霸道,一心就想清理掉太子的势力,那些臣子怎么会如惊弓之鸟,甘愿辞退也不敢继续干下去。听说那日你还当街拦住了朱侍郎,他为了向你示弱,自己把腿都摔断了?!”明淳帝气得胸膛起伏不定。 赵方连忙端起安神汤给他用。 明淳帝不喝,接过来就扔到了地上,继续骂道:“太子在位时,对你多有容让,你的人他何曾赶尽杀绝过?如今他落魄了,你倒好,直接拿你杀敌的那个劲在朝堂之上大开杀戒!” 李睿惊愕万分,一时不知从何辨起。 就在这个时候,脑子里就仿佛被闪电划过,突然都明白过来。 若说先前他的人与李策的人勉强算是势均力敌地在拔河,但李策只要轻轻一松手,他的人就只能狼狈地摔个人仰马翻。 好一招以退为进! “你若是能把这些事办好,也就罢了。”明淳帝又恨恨道,伸手在地上散开的奏章上指指点点,“你看看,你看看,这些事你有几件办好了!” 李睿脸色变幻不定,不但眼皮在抽,整个身体都气得发颤。 明淳帝许久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骂完一通后,觉得胸闷气短,哪哪都不舒服,往椅子上一坐,手撑着额,重重叹了口气,又幽幽道:“若是太子,这些事不会办成这样。” 这句轻飘飘的话比任何凶狠的话都要伤人。 李睿低着脑袋,狠狠捏紧了拳头。 明淳帝发完火,让他滚出去。 李睿才脸色阴沉地从太极殿出来。 第71节 齐贵妃的贴身宫婢巧儿正在门口与太监交涉。 李睿虽然心情不好,但是毕竟是母妃宫里的人。 “母妃有何事?” 巧儿见了楚王,愤愤不平道:“殿下,是这样的,您也知道娘娘爱吃雪糯米,往常陛下都会赏上三筐,今年却比往常少了许多!” 李睿眉头紧皱。 他在外面焦心劳思的,这里还在计较荔枝? 巧儿不知楚王刚刚挨了训,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娘娘旁的没什么喜欢的,就这荔枝每年都是惯例,内务府说是陛下拿走了……” 李睿还能不明白,齐贵妃这无非是怕皇帝心里还惦记着齐王太后,想要知道荔枝的去向。 他犹如泄了气的鱼鳔一样,只觉周身疲惫。 “谁在外面嚷嚷啊?”这时赵方也从里头走出来,沉眸对几人扫了一眼,脸上就挂上了淡笑,对巧儿和蔼道:“原来是贵妃娘娘身边的巧儿姑姑。” “掌印大人见谅,奴婢是替娘娘来过问……” “哦,雪糯米啊。”赵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里头都听见了,但他又看了眼楚王才道:“咱家是知道的,这还是之前十殿下不小心把秦王殿下的策论当功课交了上来,陛下见了觉得写得极好,想要赏秦王殿下什么,殿下别的都没要,只要了两筐雪糯米,说是王妃爱吃。” 李睿刹那如坠冰窟。 第57章 荔枝 固然是秦王开口要的, 可秦王妃吃的了两筐荔枝吗? 巧儿暗自腹诽。 赵掌印撇了她一眼,洞穿了她的心思,慢悠悠道:“秦王殿下说了, 从前宫中分配份例时他未要,是因为不喜欢吃,如今难得秦王妃喜欢, 所以才开了口,想必贵妃娘娘能够体谅吧?” 巧儿愣了愣。 被赵掌印一点拨这才想起往年废太子还在东宫时,好些东西都是往外分的,就连陈皇后、齐贵妃多拿的雪糯米也都是从东宫分出来的。 赵掌印这是在旁敲侧打她, 齐贵妃本就是拿不了那么多雪糯米,谈何少分了。 巧儿当即惊出一身冷汗。 “是……奴婢知晓了。”巧儿连忙告罪, 就怕此事会传入皇帝耳中, 惹来圣怒, “此事都是奴婢糊涂,还请掌印大人不要将这等小事告知陛下, 扰了陛下的清净。” 赵掌印欣然点头, “巧儿姑姑放心, 咱家也不是个多嘴之人。” 巧儿这才松了口气。 李睿心中郁气未散, 又听见赵方接连拿话语敲打巧儿,更是火上浇油。 然而他又能拿他这位皇帝眼前的大红人怎么样? 一路生着闷气回到楚王府。 还在等他的几个朝臣就把他围住。 “殿下,陛下有没有说什么?能否再宽限些时日啊?”一名绯色官服的中年人拔得头筹, 率先拱手到楚王面前诉苦。 李睿面无表情回他道:“你有这个时间纠缠本王,还不如想想办法去哪里把钱筹好,拖一日, 迟一日, 你看本王有空手把手教你吗?” 他还有一堆烦心的事要处理, 哪管的了他一人的死活。 “殿下,吴大人的这事的确着急,若是到了年中,那笔账还填补不上,户部肯定不会帮我们兜底……” 吴大人本来都要哭了,听见身边有人帮他开腔,顿时又燃起了希望,“周大人您说的是啊,我、我这该怎么办才好?” 周大人捻了捻胡须,重重叹了口气,摇着脑袋道:“这事要办还是能办到。” “那你说啊!“吴大人心急地差点没起身给他磕头叫阿耶了,他拍着胸口保证道:“周大人,你这个法子要是管用,我就把家里那副王真人的字画送给你了!” 周大人连连对他摆手,“都是为楚王殿下分忧,不必不必!” “周大人若有什么好法子,但说无妨。”李睿早已疲累不堪,往后靠在太师椅上,撑着额头道:“若是法子管用,除吴大人的字画之外,本王也重重有赏。” 周大人闻言就不再推脱,看了眼周围,确保留下来的几人都是楚王的心腹后,才拱手道:“据臣所知,秦州土地肥沃,每年缴纳的赋税是举国上下的三成有余,当地的豪绅世族早有兼并土地之心,可奈何一亩沃田要三十两,实在昂贵……” 李睿皱了皱眉,“继续说下去。” “若是我们能帮他们买到物美价廉的田地,何愁弄不来填补亏空的钱?” 他顿了一下,又道: “更何况臣得知最近秦州接连大雨,堤坝随时都有决口的可能,此乃天赐的良机啊!” 周大人语气高昂,尤其着重在‘天赐’二字上头,仿佛这等机缘巧合就是天在相助于他们化解难题。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当即明白他的用意。 历年天灾动乱时,土地的价格就会一贬再贬。 因为底层百姓的家底往往只够温饱,哪里能抵御的了那么长时间的灾难。 这个时候唯有贱卖土地才能换的一线生机。 “周大人的意思是,要去毁堤?!”一位大臣顿抽了口冷气,拔高声音道:“这、这可是会要很多人的命啊?!” “欸,你说的什么话,咱们殿下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周大人连忙摇头晃脑,义正言辞道:“这不是说了吗?是天要下大暴雨,堤坝挡不住,发了大水了也不是我们的人能控制的是不是?” 先前开口的那位大人咽了咽口水,亦是不敢再多言。 而吴大人两眼瞪大,犹如失了魂一般从位子上站了起来,不顾仪态地在中间踱步起来,却是惊喜过头:“好好好!这个法子好!再者朝廷肯定要拨发赈灾的银粮,这些钱按惯例也是会被层层分下去,但我们也能把它好好利用起来,只要殿下能请旨,以监察使的身份就能合情合理地亲自看守……” 几名大臣齐齐看向楚王,这个主意似乎就是他们能想到最快最省事,也是一劳永逸的法子了。 更何况是在秦王的封地上,不会伤害到楚王丝毫的利益。 虽然厌恶世家,可是李睿却也不得不和世家联手。 何况此一计若是能成,更是一举三得的好事。 “好。”李睿眯着眼,斩钉截铁道:“就这么办。” 即便日后李策能安然去往封地,他也由衷地希望他接手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秦州! * 炎炎夏日,院子里绿意盎然。 银杏树青翠的扇叶层层叠叠,金灿灿的阳光被搅碎,树底全是碎落的光点,像是撒了一地的金屑。 今年热得比往年早些,两筐南岭进贡的雪糯米才送进宫,就摆到了閬园廊下。 荔枝娇贵,保存极为不易。 外层是用冰凿出的冰桶,里面搁着青竹片编制的竹筐,每一颗荔枝外面还裹着一层吸水透气的云纱,知蓝和春桃两人现在就是要把它们一个个收拾出来。 “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雪糯米!不愧是进贡的珍品。”春桃跟在余老夫人身边,一直都当自己是见多识广,但还是头一回见到宫中赏赐的荔枝,每个都有婴孩拳头那么大。 知蓝连连点头,令她更高兴的是,这些荔枝都是秦王殿下专门向陛下要来的赏赐。 那次她只是随口提了一句王妃喜欢,但殿下就记下了,甚至不动声色地就拿了过来,没有丝毫想要‘邀功‘的意思,仿佛这些只是很寻常可能得到的东西。 若不是福吉大嘴巴,她们都不会知道秦王殿下为了这些荔枝做出的努力。 银杏树叶簌簌轻响,微风带走了一些暑气。 余清窈坐在树下,正用秦王的书案抄书。 这办法笨,但是对她管用。 记不下来的东西往往多誊抄几遍,她也能够记得七七八八了。 知蓝把洗净的荔枝都装在一个瓷白的深肚盆里,端过来给余清窈享用。 余清窈见了荔枝,当即放下笔,用温热的帕子把手擦干净,迫不及待地捡了一个就剥了起来,她笑吟吟道:“你和春桃也别忙了,这么多荔枝,我们一时半会也吃不完,无须全部捡出来,拿一些去后院和孙嬷嬷她们一起分了吃吧。” 因为这两筐荔枝实在太多了,余清窈一个人铁定是吃不完,趁着新鲜不若让大家都吃个饱。 知蓝喜上眉梢,连声应好,马上就回去和春桃欢欢喜喜带着荔枝去后院。 余清窈一边剥着荔枝,一边翘首以待,等着去书房查看资料的李策出来。 雪糯米外表鲜红,表皮光滑,不像是其他早熟的荔枝外壳上长满短刺,所以这也是最好剥的品种之一。 余清窈喜欢自己剥荔枝,从底部带着枝叶的地方开始,只要撕开一个口子,香甜的汁水就会果壳下溢了出来,浸润了她的指尖。 她习惯性地抬手舔了一下,将那黏腻而清甜的果汁舔去,以免它们会顺着手腕一路流到袖口。 当然,这事要趁着没人在旁边,她才敢如此失礼。 因为这雪糯米的果实特别大,不能像其他小粒的荔枝那样可以直接整个塞进嘴里,她本想着小口慢慢咬,可谁知越吃汁水流得越快,最后她不得不把剩下的大半颗果肉直接塞进嘴里,才免了两边的袖子全遭殃。 就在她塞得腮帮鼓起的时候,李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的身边。 “好吃么?” 余清窈被果肉塞得都说不出话,心慌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要背过身偷偷把它吞下。 因为塞得太满,果肉在嘴里很难转动,所有很难吃得优雅好看。 她可不想在李策面前出丑。 但李策却趁她站起的时候一下就坐到她的玫瑰椅上,还伸手在她的腰上一揽,就让她不由倒坐在了他的腿上,躲不开他随之而来的视线。 余清窈低下头,惊讶万分。 可她两只手都忙着捂住嘴,开不了口,只能用盈盈润润的眸子疑惑地瞥向他。 “怎么吃这么多,也不怕噎着?”李策戳了戳她没藏住的脸颊肉,觉得她现在这幅样子又可爱又可怜。 才一颗荔枝就把自己的嘴给撑着了。 余清窈正想要抗议,让他不要再戳自己的脸。 但也为时晚矣,荔枝肉在她的口腔里不堪挤压,果汁就顺着她的指头、手腕往下流,留下一道蜿蜒的水痕。 她‘唔唔’两声,急忙将手腕抬起,唯恐那汁水会弄脏自己的袖子,或者李策的衣襟。 “抱歉。”李策没料到自己随便动了两下,就弄出这么多水,伸手帮她扯高手臂,以免袖子被荔枝汁弄湿。 到了夏日,女子衣裙的料子多为轻薄的纱料,袖口宽大,好使清风盈袖,能让美人的身姿更加婀娜。 但此刻余清窈却为这宽大的袖口而发窘。 第72节 因为自己这一抬手,轻柔的广袖便如云朵坠落,慢悠悠地落下,全都堆到了她小臂的肘关节上。 整整一截雪白的手臂都露在眼前。 那甚少见到阳光的肌肤莹白无暇,就仿佛晶莹的荔枝肉,轻轻一吮,就能挤出水来。 李策抬眸望了上去。 被水润过的地方在光线下反着光,因而很明显能看见一道蜿蜒的痕迹。 “都流到这里来了。”李策找到还在手臂上快乐流淌的荔枝水滴,及时俯身,舌尖一勾,就结束了它欢快的旅程。 “唔!” 余清窈耳尖、面颊瞬间滚烫。 李策会有这样的举动,就表明他刚刚肯定是看见了她在舔手指! 李策抬起笑眸,望了她一眼,唇却还没离开她的手臂,而是顺着那水迹慢慢往上。 果汁黏腻的感觉逐渐消失,却又留下另一道灼热的痕迹。 余清窈眼睁睁看着李策一路吻上去,水润浅红的唇和瓷白玉润的肌肤,对比是这样鲜明,让她都挪不开视线。 她侧身坐在李策腿上,不禁用力并拢了双腿,连后脊都挺直了。 整个人微微打着颤,就一枚叶子落入水里,泛起的涟漪不断震颤着水面。 李策极有耐心地为她清理掉荔枝汁,就连指头都没有落下。 自己失礼是一回事,可被李策学了去又是另一回事。 余清窈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害羞多一些还是窘迫多一些,整个人都懵了。 当然,李策即便做这样‘失礼’的事情也是相当优雅的,甚至让人觉察不到他在冒犯。 他的手、唇就像是温柔拂过花朵的春风,不会残忍地摧毁娇柔的花,只会用和煦的暖意慢慢催它盛放。 “应当是好吃的,很甜。”那唇刚刚离开她的指尖,他就含笑说出这样一句动听的话。 也不知是在夸荔枝,还是在说其他。 余清窈还鼓着半边腮帮子,像是偷藏果实被发现的松鼠,只能傻乎乎看着他。 李策目光挪到一边,撇了眼大瓷碗里装着的新鲜荔枝,每颗都个大浑圆,比寻常荔枝大一倍多,也难怪余清窈弄得这么狼狈。 “太大了,吃不下?” 他伸手扶着余清窈的后颈,指腹轻轻搭在她颈侧轻捻,仰起自己的灿若霞举的俊脸,嗓音轻缓温柔问道:“要不要我帮帮你?” 第58章 吃下 李策诚挚的眸光望了过来, 仿佛他就是天底下最善解人意且乐善不倦的好人。 可不管他现在如何正经,余清窈想的还是他刚刚一路吻过小臂的模样。 心潮翻涌,难以平静。 从脖颈顺着脊梁骨皆酥麻, 仿佛那甜腻的荔枝汁在她背上流淌而过。 若是那样的话……殿下也会帮她清理干净吗? 刚想到这,余清窈就蓦然瞪大眼睛。 为自己脑子里居然开始幻想那样不知羞的画面而震惊。 她是不是变得有些不正常了? 还是说是殿下先不正常了,才带着她也不正常了? 余清窈目光从李策细长的凤眼往下落, 瞅到他稍勾起唇角的薄唇,心就开始砰砰狂跳。 明知道不该想,却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了起来,就好像她没法控制香甜的荔枝汁会流向何处, 她也猜不透李策的吻会落在哪里。 “你好像噎住?”李策见她一动不动,连升都不会吭。 他眉心微蹙, 似是有些想自己动手了。 “唔、唔……唔唔……”荔枝肉裹着果核在嘴里转不动, 饶是余清窈现在迫切地想为自己狡辩一两句, 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李策没有听清却从她的着急的表情里猜出了她的意思。 他慢悠悠笑道:”你是说,你自己能吃得下?” 余清窈连连点头。 两扇睫毛像是蝴蝶一样扑扇, 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能独立飞行……哦, 是独立吃下荔枝肉。 她又不是三岁小孩, 怎会真的把自己噎死。 若不是李策忽然出现, 她兴许早就把荔枝吃完了。 李策抿了抿笑唇,似乎有点遗憾道:“那好吧。” 余清窈努力用腔壁挤压着荔枝肉,新鲜的荔枝肉即便含水量高, 但是果肉也是十分结实的,榨出了汁水后,果肉依然很多, 撑得她的腮帮子依旧鼓鼓的。 她把果肉从左边捣鼓到右边, 脸颊轮流凸起一块圆润的弧度, 细腻柔滑的肌肤被撑开,好似只有薄薄的一层。 若是荔枝再大一圈似是都能把它撑破,莫怪会有人形容美人细腻的肌肤吹弹可破。 好在实际上皮肤是有弹性,要不然真要让人担心她的颊肉里会容纳不下这么大的东西。 ‘咕咚’几下,咽下就快溢出嘴的荔枝汁,余清窈便朝李策眨了眨眼。 仿佛自己功绩斐然,干了件很了不起的事。 李策跟着她喉结轻滑,明明嘴里空无一物却仿佛也跟着尝到了甜味。 他用手指托住她的下巴,拇指轻柔地擦过她嫣红水润的唇瓣,不自觉地用上了几分力,那唇瓣被他的指腹挤开,露出里面洁白的贝齿。 好几次他的指腹都触进她两排牙齿之间的间隙,隐隐有想往里面的趋势。 余清窈猜想他的法子就是想用手指帮她把噎着的荔枝肉取出来或者捣碎,可她明明已经吃掉了,用不着他帮忙了。 她主动把嘴张开了些,软舌乖乖趴在下口腔,露出已经空敞的地方给他瞧了一眼,说道:“真的都吃完啦。” “嗯,窈窈很了不起。”李策不由笑了起来,也不吝啬地夸奖她:“都吃下去了。” 余清窈面皮一热,清润的眸子转开了,不好意思再看李策。 “只是一颗荔枝罢了,殿下也要这样夸我,好像当我还是个小孩子一样。” 她五岁后就不会因为乖乖吃完饭而获得夸奖了! 李策哑然失笑,眼眸弯了弯,忍不住倾身吻了吻她的唇,把她唇瓣上剩下的甜腻尝了去,才低声道:“以后吃不下的时候,不要勉强,记得要跟我说……” 余清窈点点头,从善如流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挑小一点的荔枝吃。” 李策努力绷住了自己的笑脸,拍拍她的后腰,哑声道:“起来吧,我给你剥荔枝。” 余清窈刚察觉到有些异常,还没来得及感受就被李策哄了起来,既然李策都发声了,她更不好一直赖着不走,依言就抬起了臀,借着起身的时候,回头偷偷瞄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仿佛察觉到了殿下的榫也起来了。 李策用湿巾把手擦干净,示意余清窈坐到他的位置上继续抄书。 余清窈‘哦’了一声,乖乖把纸磨笔砚都挪到对面去,霸占着原本李策的位置,接着抄了起来。 银杏树在两人头顶时不时被风吹得簌簌响动,光斑在书案上轻晃,像是被调皮的小手在上面拨弄。 松雪一个助跑起跃,跳到了桌上,摇晃着脑袋盯着光斑向左向右,向左向右,耳朵上的绒毛也随着风飘扬。 忽然两个爪子猛地扑住一个光斑,把余清窈的纸都弄皱了一块。 余清窈也不责怪它,笑吟吟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松雪长得好快,好像眨眼间就大了一圈了。” 李策瞅了眼小猫,把手里刚拨好的荔枝肉递到余清窈嘴边,“狮子猫能长得很大,只怕你过段时间就会担受不住它的大小。” 松雪似乎听出了李策的意思,顿时委屈地‘喵呜’了一声,从桌子上跳下去,钻进余清窈的怀里,枕在她的腿上喵喵叫。 好像自己永远会是一只小猫猫。 余清窈张嘴吃下李策喂过来的半块荔枝肉,一边安抚着受不得委屈的小猫,“那肯定不会!因为喜欢,多大都可以担受。” 松雪在她膝上蹲着,歪着脑袋看她。 余清窈笑了笑,低头逗它:“对不对啊,松雪~” 松雪‘喵‘的一声,大尾巴用力甩了甩。 显得十分高兴。 一人一猫有模有样地对话。 虽然谁都听不懂对方的言语,却像是能心意相通一般。 李策轻笑了声。 余清窈抬起眼睛,对面的李策眉眼含笑,神情怡然地望着她,似乎也很高兴。 她不由想:殿下真好,无论什么事都会为她高兴。 李策挽着袖子剥荔枝,褪去果皮后剥开晶莹的果肉,再将棕黑圆润的果核剔除,将果肉掰成几块,喂给余清窈,自己跟着后面随意吃几口。 若是余清窈吃得快,就一颗都喂给她,若她吃得慢,自己就帮忙吃一些。 如此这般,不知不觉就消灭了七、八颗大荔枝,直到余清窈实在吞不下了,才摇着头拒绝。 李策才用湿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 两人的话题也从閬园里的小事慢慢回到了外面的大事上。 “殿下是说那四个死了的人并不是虎贲营的士兵?”余清窈用力咀嚼嘴里剩下的荔枝,不想耽搁自己问话,“我就知道阿耶大事上从来不会糊涂,既然是派陶延私自回来,又怎么会留下这么明显的证据……“ “按照你的形容,我也让人带着陶延的画像暗自寻访,确实有了一些消息。”李策不喜欢说不确信的东西,但是担心余清窈一直担忧,就忍不住开口道:“陶延似是已经进入了金陵城,就在余府。” 余清窈险些要直接站起来,但是松雪还压在她腿上,所以她不得不重新坐了回去,她疑惑道:“既是如此,他为何不及时与我联系?” 李策对她压了压手,让她不要着急:“虽然他没有事,不过在入金陵之前应当还是遭了人伏击,所以才会如此谨慎行事,等寻了机会我会命人去试探他。” “既然如此,殿下能把知蓝送去余府吗?”余清窈自己就想出了一个法子,“知蓝是我最信任的人,而且陶延也与她相熟,见了知蓝他肯定会愿意说的。” 第73节 余清窈太能了解陶延如今的谨慎小心了。 就像刚刚到金陵城的自己,只觉得周围无人可信,又怎敢轻易把秘密说出。 即便是李策的人,余清窈也担心陶延并不会全然信任。 如此想来,只有知蓝是最合适的人选。 李策想了会,就答应道:“这个法子也行,等查明他的下落是真的在余府,我会安排知蓝出宫一趟,你也可以写一封短信给她当做信物。” 余清窈连连答应。 如此压在心头上的一件大事就有了着落,她心里也轻松不少。 午后,受到邀请前来吃荔枝的李珵还额外带着两张嘴来了。 余清窈看着跟在他身后的裴院判以及华昌公主,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自己不记得自己有请这两位。 李珵很愧疚,自己没能甩掉身后两个大尾巴。 “咳,四嫂对不起啊,收到消息的时候裴院判正在我宫里给我例行问诊,我阿姐听了也非要跟过来,所以……” “什么叫我非要!我不是怕你惹事吗?”华昌公主强词夺理。 “明明你就是看见裴院判要跟过来,才……的嘛!”李珵的声音被华昌公主的眼神瞪着,一截截低下去。 余清窈回过神,对上裴院判无奈的眼神,连忙对李珵和华昌公主道:“额,没关系,我们这里荔枝很多,还怕吃不完呢,正好裴院判和华昌公主来了,多一人多一分力,可以帮着多吃一些,要不然我总担心容易放坏。” 华昌虽然是过来蹭吃荔枝的,但是身为公主的高傲还是让她嘴巴没有李珵那么甜,她哼了哼,“秦王妃真的好福气,本公主听说齐贵妃那里都只有一筐荔枝,还为这事老不高兴了!” 至于她们的生母淑妃拿到的就更少了,只有半筐,还眼巴巴在皇帝来的时候拿了出来,帝妃两唠嗑的时候就吃的七七八八了。 因为没吃几颗,李珵这才馋上了。 余清窈只知道荔枝是李策特意要来的赏赐,但没想到会牵扯出背后那么多复杂的事。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想来李策要了这么多荔枝是得罪了不少人,早知道就不全收下了。 但如今说起来也晚了,该得罪也得罪完了,现在再要送回去,反更加讨嫌。 余清窈让知蓝和春桃把洗好的荔枝端上来。 他们在海棠花树下围着一张桌子,除了新鲜的雪糯米外还有降火的菊花茶、几样时兴的果脯糕点摆着,这氛围很适合几个好友闲聊。 只可惜凑得这一桌子人谁和谁都不太熟,话题就很难聊起来。 好在裴院判还能跟李策说上几句话。 “臣听说殿下最近对秦州很是关注,难不成是有意愿要请旨去藩地当个闲散王爷了?” 李策手里剥着兰花豆,一颗颗放进余清窈膝上的瓷碗里。 余清窈上午已经吃够了荔枝,现在只想吃点咸的,但是兰花豆外壳很硬,她不喜欢吃,李策就把壳剥了,把里面炸得酥脆的肉给她。 叮叮咚咚的声音很引人注意。 华昌公主和李珵频频抬头看他们俩。 余清窈脸都微微泛红。 李策在外人面前对她依然如此照顾,显得他们两好像夫妻感情很好。 “倒也不全是。”李策没彻底否定,只道:“前段时间收到奏报,秦州遇到几十年不遇的大暴雨,堤坝不堪重负,随时有决口的危险,事先做好准备,总好过以后发生不可挽救的后果。” “确实如此,你向来行事稳重未雨绸缪,这一点我阿耶都常夸赞。”裴院判闻言直点头,“所以殿下还在金陵城以及周边大量收药草,聘请名医,也是在担心水灾过后会发生疫病?” 自古水灾过后就是大旱,大旱之后就有疫病,一系列的打击会让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我虽没有亲自经历过,但是翻阅历年的灾情,大多都是这样的规律,早些准备也免得日后被人钳制,寸步难行。”李策看了眼余清窈空了的碗,用剥了几颗放进去。 余清窈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小声说谢谢。 裴知岐坐在对面,似是不见他们的腻歪,笑道:“若是你真的需要,届时我也愿意前去秦州,能悬壶济世可是我一直以来的理想。” “裴知岐你别太过!你可是太医,怎么能随随便便跑出金陵去!”华昌公主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要不是旁边有李策,她都想拍桌而起。 李珵砸吧着嘴里的荔枝,嘀咕了一句:“阿姐,你管得比裴院判的阿耶还宽……” 华昌公主转身就拧住李珵的耳朵,怒道:“你说什么?” “疼疼疼,阿姐我错了!” 裴知岐看了一眼华昌公主,义正词严说道:“大丈夫志在四方,理应要趁着年轻多出去看看。” 华昌公主抿着红唇,失望地垂下眼睛,委屈得险些要落泪了。 “……那你要我怎么办?” 她都十六快十七了,再怎么撒娇耍赖,父皇也不可能把她一直留下去,等了来年开春肯定就轮到商议她的婚事了。 余清窈瞅了瞅公主的神情,早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不一般。 现在看来分明就是华昌公主喜欢裴院判,却一直都求之不得。 可见,这世上即便身为公主也不是所有事能够如意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心事。 桌席上一时气氛凝固起来。 李珵抓耳挠腮,小眼睛转得飞起,但也想不到一句合适的话。 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余清窈把手里的碗往华昌公主的方向挪了挪,“公主,吃蚕豆吗?” 华昌公主抽了抽鼻子,蹙着眉头挑眼看她。 多少觉得她是有些不可理喻。 这种时候还吃什么蚕豆。 余清窈眸光澄澈,毫无介怀从前她们的那些摩擦,执着像她分享自己碗里——秦王殿下亲手剥的怪味蚕豆。 “很好吃的。” 也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使然就让华昌公主真的伸出了手,从她碗里拿走了两片蚕豆。 放在嘴里咬得咔嚓响,仿佛把它们当做某人狠狠地折磨。 李珵也凑过来,安慰起华昌公主。 “阿姐你也别急,我昨日去皇祖母宫里,听见齐贵妃和皇祖母在商议要给大哥选王妃,以大哥的脾气这件事肯定不会那么顺利,所以皇祖母和父皇一时半会也顾不上你的。” 余清窈就坐在华昌公主的身边,自然也听见了李珵的话。 心里不由想,若是李睿有了王妃,是不是这些事都能消停了。 余清窈不禁松了口气。 没有留意身旁李策对她看了一眼。 一个下午,李珵少说话多吃荔枝,吃得肚子滚圆,若不是旁边裴院判为他的健康考虑,及时制止了他,只怕小半筐荔枝都要到他肚子里了。 余清窈把半框荔枝分成了三份,分别给了李珵、华昌公主和裴知岐带走。 华昌公主吃了一下午余清窈碗里的蚕豆,虽然磨得腮帮子发疼,但是心底莫名有点舒坦。 这皇宫上下只怕就连父皇都没有吃过秦王亲自剥的蚕豆吧! 瞟了眼面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秦王,华昌公主难得露出一些和善,对余清窈勾了勾唇角,“谢啦!” 余清窈笑盈盈把他们送走,回过头她就捂着嘴就打了一个哈欠。 要一直招待人还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李策让福安、福吉撤走了那些桌椅点心,重新摆上了一张躺椅,似是打算继续在花树下坐着看书。 “殿下在看什么?”余清窈好奇走过去。 李策对她招手,“累了吗,过来坐。” 余清窈环顾他身旁,福安和福吉没有给她留下半张椅子,殿下叫她过去,坐哪? 她眸光转落,在李策的腿上打了一个转。 总不会是…… “趁着今日还早,我再给你讲讲,不想听了吗?”李策拍了拍自己的腿。 余清窈‘啊’了一声。 还真是腿。 这些日子只要有空的时候,李策都会给她讲一点粗浅的政事,上到文武百官的职责,下到地方小吏的权限,让余清窈受益匪浅。 听,她自然是想听。 只是这个位置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正经听学的地。 余清窈慢慢磨蹭过去,迟疑了片刻,还是选大腿靠外的位置,矜持地半坐下。 并没有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虽然余清窈知道他那肌肉结实的腿能承受的住她的体重,但她还是不好意思坐实了。 “殿下,我坐好了。” 李策挪下手里书,“你这样能看见我书上的字么?” 余清窈盯着书封面,老实道:“看不到。” 若是要能同他一起看到书页,那只可能躺在他胸膛上才是。 余清窈心里想,总不可能要她躺在他身上吧? 李策挪开书,敞开手臂,含笑望着她。 烦心事不断的楚王李睿今日又进宫一趟。 齐贵妃专门为了他的婚事召他入宫。 先前他被皇帝问责的事情,满宫都传了个遍,自然也瞒不住这位如今代掌后宫的齐贵妃。 “若你能有一个强大的妻族做靠山,很多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 齐贵妃的话不无道理,妻族是能弥补他许多不足,能帮他笼络更多的势力。 第74节 可是经历了那么多事,又接二连三做那些梦,他心里始终存有一个疙瘩。 出了折香宫,他没有立即离开皇宫,转道又去往閬园。 不知道为何心里总是放不下,明明余清窈已经不是自己最优的选择。 理智一直告诉他应当将那背信弃义的女人抛之脑后,可身子却仿佛有一种得不到的空虚,再多的美人也填不满他。 閬园外边的禁军都眼熟了他这位十天半月要来看上七八次的楚王殿下,连问都懒得再过问了,直接打开了门。 李睿也并没有留心禁军今日对他的格外宽松,抬步就走了进去。 虽然并不是每一次都能碰见余清窈,但只要想到她在这里面,他就好像不由自主会被吸引进去。 虽然她现在已经没有那么令他满意。 嘎吱嘎吱。 木轴碾压的声响从他的右手边传了过来。 像是摇椅转动齿轮的声响。 他余光瞥见海棠花树下似是有人影,正慢慢转过眼去,却倏然被眼前的画面刺了一下。 树下的深色檀木躺椅上躺着两个人。 李策手肘搁在扶臂上,手掌按在身上侧靠在他胸膛的少女腰上,纤细的腰肢不过他掌宽,被他完完全全拢在手心,稳稳地护着。 正是余清窈与李策两人。 余清窈睡着了。 脸上一片恬静,卷翘的睫毛随着均匀的呼吸起伏。 在她的腿上还盘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埋头酣睡,只有竖起的耳尖露在外面,迎风招展。 入了夏,开了一整个春天的海棠花渐渐也败落,风吹过,花瓣就仿佛下了一场缠绵的雨,落在她乌黑的发、青绿的裙上,就连白猫的身上也簪着几朵。 若不是清楚睡在那里的是余清窈,趴在那儿的是他阴差阳错会错意买来的猫,这幅画面可称得上十分有意境且温馨。 李策手里拿着一本书,不过他也并未在认真看书,此刻目光从书本的上方掠了过来。 遥遥与他对望上。 李睿看清他眼底的笑。 那种冷冷、不含感情的笑。 也是威慑又不留情面地驱逐。 第59章 崛起 下午饱睡, 到晚上余清窈就彻底精神了。 躺在床帐里,睁大眼睛看着洒金帐顶,默默缅怀自己失去的睡意。 早知道下午就应当让殿下早些喊她醒来, 不能由着她从白天睡到日落。 眼珠慢悠悠转至眼角,余光就瞥见李策手上的那本书越翻越薄,眼看就没剩下几页了。 她不由惊叹。 难怪在东宫时他有一整殿的书籍, 这本足足有三指厚的书完全不够他看。 这才短短几日,他该不会都学会了吧? 想到他可能会对着那些图自己研究,余清窈就觉得脸上一阵热。 全然想不到是何等高人能幻想出来那么多匪夷所思的画面。 或躺、或趴、或跪着,还有甚者直接是坐在桌子、窗台上。 仿佛不拘小节, 不分地点,甚至都不分时间。 也不知道如此高贵温雅的秦王殿下看了会不会十分鄙夷这等粗鄙行为? “睡不着?” 饶是余清窈如何小心地偷看, 还是引起了李策的注意。 他移开手上的书, 温柔的眸光转了过来。 余清窈想要装睡却已经迟了。 四目相对, 皆能看见对方眼里的清醒。 “嗯……”余清窈懊恼不已,反省道:“许是今日下午睡得太多了。” “抱歉, 见你睡得实在是香, 不忍心叫你醒来。”李策温声解释。 此事怎么说也该算到他头上, 因为暖香玉软在怀里, 他都不舍得让她起来。 “不能怪殿下,都是我自己睡得太沉了,而且还一直都压在殿下身上, 殿下会不会觉得被压得难受?”余清窈瞟了眼李策的身子。 他背靠在引枕上,支起了一条腿撑着书。 柔软服帖的银白色寝衣贴在他宽阔的臂膀上,几乎就能看穿寝衣下那具优越的身形。 劲瘦有力, 颀长挺拔。 虽然他并非文弱书生, 但自己也非轻飘飘的鸿毛, 被压了一个下午多少也会是一种负担。 余清窈担忧地轻蹙了秀眉,明亮的杏眼上下扫视他。 “若是不舒服,我会叫你起来。”李策也没说自己能承受,更没夸她身子轻盈,而是十分诚实地给出她这样一句让人信服的话。 他不是会‘忍辱负重’的人,肯定也不会委屈自己。 余清窈听了心里就舒坦了许多。 就像是自己早晨险些压到他的榫,他不也马上就叫自己起身了吗? 不过余清窈还是有别的担心。 她听说若是长时间挤压,可能会留下一些隐患,“殿下身子可有不适?” “不适?”李策未能明白她的担忧之处。 余清窈苦于自己学识不够,绞尽脑汁才想到两点:“就是血行不畅,淤塞不通之类的?” 李策闻言放下书,手肘撑着身旁,侧过脸来,温声道:“这倒是不知道。” 不是有或者没有,而是不知道。 自己的身体,秦王殿下怎会不知道呢? 余清窈紧张地从被子里用手肘撑起上身,乌黑的长发从她的肩头往两侧滑落,衬得她雪白的小脸精致动人,灵动的眸子还从上往下不住打量,似是想凭肉眼看出端倪,“怎么会……” 李策慵懒的嗓音配上他轻松舒缓的神情,仿佛就像是一只大尾巴猫,伸出勾人的小爪子,轻轻扯着她的衣角。 “不如你过来亲亲我,检查一下?” 余清窈迷惑不解。 亲吻能检查出气血不畅? 果然读过书的人就是懂的多,余清窈敬佩而虔诚地凑过去在他唇上飞过啄下一吻。 柔软的唇瓣像是新鲜多汁的荔枝肉一样,软软弹弹。 李策笑着抿了抿唇,没等余清窈重新缩回身子就叫住了她,“这样不够。” 余清窈心想果然不是那么简单,她瞥了眼放在他手边的书,虚心请教:“那要怎么才够?” “像我对你吻的那样。”李策稍张开唇,耐心地等待着她,“教过你的,可还记得?” 余清窈咋舌。 竟……要做到那种程度吗? 虽然她很想打退堂鼓,但是面前李策已经摆出一副任她为所欲为的样子,实在太过诱人。 她舔了舔唇瓣,挪出身子,从那床石榴纹蚕丝被里慢慢钻出来,就好像一只弃窝而逃的兔子,正迈出她兔生最危险且具挑战性的一步。 李策将自己身上的薄被撑开,将这只离开自己温暖被窝的兔子迎了进来,也是担心她待会可能会出汗着凉。 被子盖下来,这下他们彻底在一个被窝里了。 两人面对面侧躺着。 近得余清窈直接能用目光仔细描绘李策那双好看的凤眼。 他的凤眼内尖斜下,眼尾上翘,眼型狭长,弧度适宜,静静望人的时候有一种清贵的疏离感,可笑起来时却分外温柔,比荔枝还要让人欢喜。 可以说李策的眼睛生得再完美不过,具备了威严和温柔两种不同的感觉。 余清窈手掌摸了过去,贴在他的胸膛上,启开唇瓣含住他的下唇,像是抿着荔枝的汁水那般用了一点力,但也不至于蛮横地挤破柔软的唇瓣。 呼—— 呼吸逐渐纠缠在了一块。 一些复杂的香气,纷纷涌了上来。 余清窈能分出里头有李策身上的松竹冷香,也有自己身上香膏的甜香。 还有一些她陌生的气息,却找不出可以形容的字,只知道这些香气混在了一块,让她有些头脑发晕。 舌尖轻触了一下,像是礼貌地叩门,但是主人十分大方地直接敞开了自己的家,欢迎她进来。 像是求偶的蝴蝶,邀她共舞。 舞姿是缠绵的。 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仿佛挨着就不应当再分离。 舞姿也是激烈的。 四壁被他们碰了一个遍,互相推挤,相互碰撞。 柔软的口腔壁成了他们翻滚的温床,分开的唇瓣藏不住的津液都顺着抬高的下颚流了下来。 像是被榨干的荔枝,流出香甜的汁水。 第75节 不知过了多久,余清窈气息不小心用尽了,喘着气挪开了唇。 明澈的杏眸变得水蒙蒙一片,好像被一片雾气笼罩,连人都看不清,略显得有些失神。 李策抱着她的腰肢转了一个身,让她趴在了他胸膛上。 起伏的胸腔没有意识到正在推搡着她的柔软。 余清窈红着脸用手臂隔开了自己的身子。 “……殿下?” 李策用拇指擦拭掉她唇上的水迹,又握住她细软的腰肢。 “血行不畅否?” 余清窈顿时支吾不敢言。 虽然她之前是不太懂这东西是如何收放的,但是经历过几次后还是能摸到一些规律。 总而言之在殿下心情比较好的时候,似乎就很容易见面。 李策笑着又亲亲她的唇。 大手从她的腰上挪开,顺着她的脊梁轻捏,像是给小猫顺毛般。 这就让余清窈变成了三面受敌,浑身上下都透着不自在。 就好似有无数的虫蚁在啮噬她的身子,尤其是被李策捏过的脊背。 她抬着湿漉漉的杏眼,嗓音都软得不像话,“……殿下,我、我不舒服。” “怎么不舒服了?”他动作一顿。 “背上痒……”她缩起脖子,扭动腰肢,想要以此躲开他作乱的手。 现在天气不干燥,而且她每日沐浴过后都涂有润肤的香膏,更不可能皮肤干。 唯一的缘故就是李策那只手捣的乱。 她本意是让李策不要再捏她的背了,谁知道李策却将她的身子挪到了一旁,背对着他侧卧着。 “我看看?” “嗯?” 她脑子都空了。 李策又问:“可以吗?” 余清窈揪住自己的衣襟,脸憋得通红,声音细若柔丝:“只是看背?” “除了背还有哪里不舒服么?”李策的嗓音低低传来,仿佛他这个有求必应的好人一定会面面俱到地照看她。 余清窈感觉到李策的身子已经在往下挪,鼻息都撒在了她的后颈,像是柔软的发丝在轻撩着她。 她不由夹住了腿,把脸都害羞地埋了起来,“没、没别的了。” 身后的被子蠕动了几下,余清窈感觉到自己的上衫从后边撩了起来,细密的呼吸喷涌在她裸露的脊背之上。 随后她想过好几次的事情发生了。 李策从她的后腰顺着脊梁骨一路慢吻而上。 仿佛是只蝴蝶围绕着一根花枝在翩跹起舞,纤密的羽粉沾染而上,留下不间断的酥麻软意。 余清窈向上仰起纤细的脖颈,就像是一只引颈鸣啭的天鹅。 嗯…… 这陌生的软音绵调把余清窈给吓住了,她觉得周身滚烫,像在热水里浸了半个时辰那般。 两只手同时捂住嘴,不管不顾地把头被子里一缩,想当个鹌鹑。 但是她忘记里藏在被子里可不止她,还有李策。 李策把她的衣裳牵好后,从后面温柔环抱着她。 两人就像是两柄勺子,紧紧贴在一块。 “刚刚呢?”李策说话间带出的热息喷到她耳后,又激起她一阵微颤。 余清窈紧紧闭着双眼,呼吸还没有平稳,好似在院子里跑了个七、八个来回,娇喘连连。 李策的手轻轻揉着她的肚子,继续关切地问:“刚刚也是难受吗?” 余清窈感觉自己的后背都被李策的体温引燃,出了一身薄汗。 她不知道那样算不算是舒服,只能软着嗓音说道:“我……我不知道。” 李策闷声低笑,又低头在她后颈轻吻,心满意足道:“窈窈,我从不知道自己会这样舒服。” 余清窈在昏暗的被子下咬着指头。 他分明只是吻了吻她,怎么就舒服了? 李策把她圈在自己怀里,在她颈侧嗅了嗅,也不再解释。 他好似有些明白为何开疆扩土的帝王总会格外贪心,因为得到了这块,总会想要得到下一块。 每一块土地都有不一样的美好,或肥沃的良田适于耕作,或起伏的山峦可以攀登,或幽静的深谷可以探索,或平坦的草原能够驰骋,总会惹人昼思夜想,并为之深谋远虑。 他好像越来越贪心了。 将雪糯米分出后,剩下的一部分被余清窈做了酒,埋在了海棠花树下,留着来年可以赏花的时候饮用。 其余的在閬园众人的努力下也消灭殆尽。 新鲜的荔枝虽然好吃,却也并非多多益善的事。 这次余清窈吃撑了,感觉会有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想要吃荔枝了。 但是李策似乎很喜欢给她剥荔枝,以及喂她吃荔枝。 并且明显后者才更重要。 起初她并不明白。 后来她尝试开始用手喂松雪吃肉的时候,才体会到了他的快乐。 閬园虽然幽闭,却一直也不平静。 从未造访过的越王在日落西山的时候,忽然前来见秦王。 余清窈先前在宫宴上见过几回越王,知道他早已成亲,且他的王妃与正陷入投敌重案的龙骧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次李策并没有请她一起旁听,余清窈也表示理解。 越王肯定不会希望这件事被太多人深究。 李策请越王到前殿里坐下。 经历了好几日求助无门后,越王这才想到求助到这里。 看过前院里生机盎然却简朴的菜圃,再看这空荡朴实的前殿,越王心里也是绝望的。 他已经绝望到要来求助一个被幽禁的皇弟。 然而情况紧急,也由不得东拉西扯委婉道来,他开门见山道:“四弟应当最能明白我的为难之处,我们的王妃皆是守境大将之后,龙骧军的今日焉知不会是虎贲军的后日,还请四弟为我指出一条明路。” 李策也直白道:“龙骧军投敌若属实,其罪当诛。” 国法如此,不容情面。 越王脸色惨白,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变得青黑难看,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大病了一场。 他唇瓣不住地颤抖,就好像在寒冬腊月里只裹着单薄破衣的难民,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明日。 他瘫在椅子上,就像是被脱了水的鱼,喃喃道:“那媛娘怎么办……” “三哥对王妃情深义重,令人敬佩。”李策似是松了口气,缓缓道:“你可以去请父皇降旨,将你与王妃贬为庶人,如此便可以保全了性命,也可以全了你们夫妻的情意,只要三哥能舍得了这荣华富贵。” 李谦脑子一片空白。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李策也颇有耐心地等待。 要让人突然就放弃生来就有的富贵不是件容易的事。 等到热茶都转凉,坐在椅子上的人才忽然弹了一下,就像是濒死的鱼挣扎地跳跃。 他苦笑连连,“四弟法子或许也是我唯一的出路了。” 也是他从前不曾考虑过,如今却不得不考虑的方向。 “四弟为父皇出谋划策时,也没有想到父母也不见得都会为子女的安危着想,即便将手握重兵大将的妻儿都收归皇城、天子眼下,也不能保障边境的永定。”李谦惆怅道。 “不。”李策低声否定,“我想过。” 他手端着茶杯,垂眸看着清澈茶汤里自己的倒影,“倘若连子女都不顾,这样的人岂不是更可以斩尽杀绝?” 他的声音平静,但是没有一个字不带着血。 李谦明白与庸碌无能自己不同,李策最是像一个帝王。 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是最理智、最周到,也是利益最大化的。 他忽然有些好奇起来:“倘若虎贲军也到了龙骧军这样的地步,四弟又该如何做?” 会和楚王一样,选择休妻保荣华富贵。 还是会同他一样,携妻黯然离开。 李策忽而牵唇浅笑,放下茶杯,两手牢牢交握在身前,姿态闲雅,矜贵的面容迎着门外夕阳的余晖,仿佛镀着一层金光。 “我会选择重新拥有足矣庇护她的权利。” 李谦一怔。 李策又朝他望来,温声道:从前我觉得谁来做这个太子都无所谓,如今看来……“ “——还是我做最合适。” 第60章 选择 第76节 翌日。 閬园再封闭, 外面的风波还是荡了进来。 只因为龙骧军的事差不多已经查明。 主将养寇自重,勾连外敌基本属实,如此一来想要不牵连出虎贲军都难。 两支军队本就是互守互督的关系, 共同守卫着大旻西北边境。 龙骧军投敌一事成了不争的事实,是以一直没有上报异状的虎贲军也有了重大嫌疑。 余清窈从李策听到这样的消息,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偷偷摸了好几次眼泪。 虽然她是坚信自己阿耶是不会投敌,是不会背叛大旻。 可是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 而且虎贲军远离皇城,说不准还不知道自身就要大祸临头,定然没有应对之策。 金陵城的流言不知是被谁操控着, 几乎已经是一边倒地信了虎贲军也一同投了敌,整个西北防线面临了灭顶之灾。 甚至兵部已经在起草方案, 准备重新择选朝中年轻将领去替代龙骧、虎贲军的统将, 这就意味着朝廷可能很快就要下令出兵去围剿叛乱。 数日后, 李策的人也核实陶延的下落,很快也找到了机会把知蓝互送出了宫, 去余府和陶延见面。 这就是余清窈这一整日最期盼的事。 她坐在前院的回廊下, 从早上等到下午。 李策哪也没去, 就坐在她身边陪着她。 两人等到了太阳西斜, 宫里掌灯,才看见知蓝带着兜帽,鬼鬼祟祟从院门口溜进来。 “知蓝, 怎么样?”余清窈马上站了起来,提步迎上前。 知蓝似是一天都没有喝过一口水,连嗓子都是哑的。 但她也顾不上那些, 点点头肯定道:“的确是陶延, 但是他说他什么也不知道, 只是将军派他回来的时写了三封信,有一封是给兵部的,一封给姑娘的还有一封是给秦王殿下……” “那信呢?”余清窈着急问。 知蓝从荷包里郑重得取出一封叠了好几次且皱巴巴的信,她看着余清窈却没有把信递出去,反而道:“陶延说,他在进金陵的时候遭遇了伏击,随从之人皆已丧命,而他身上重要的信和令牌都丢失了,只有这封给秦王殿下的信还侥幸保存下来……” 余清窈一听阿耶写给她的信没有了,心里就踏了一大块,眼圈发红,险些又要落下泪。 “王妃,陶延还说了,将军早就发现了龙骧军有异状,也传了加急的密报给到朝廷,可是却都被人拦截了,这说明是有人要害将军,还有虎贲军!” 知蓝怕余清窈哭起来会耽搁她听后面重要的事,连忙用手搀住她的手臂,晃了晃道:“王妃,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要想办法,洗清虎贲军的嫌疑啊。” 她们都知道这件事若是任由它严重下去,影响的不止是虎贲军还有在金陵城的她们。 余清窈用手背用力擦了擦眼泪,“我知道我阿耶绝不会投敌的,可又是谁要害他们?” 李策伸手向知蓝要信,“既然明威将军已知情,这封信里说不定也会有线索。” 知蓝把信交给李策。 李策仔细检查了一下封信,好在信封虽然有皱痕但是还是完好的。 泥印盖在封口,上面的章痕有些磨损,但还能辨别出是一个篆刻的‘乾钧’二字。 知道的人并不多,那是明威将军的字,这枚家书上盖的不是虎贲军的印,而是他的私印。 福吉从一旁递过裁纸用的玉刀片,李策用玉刀小心地挑开封口,没有损坏上面的章印。 取出信后,他从头到尾仔细了一番。 余清窈踮脚想看,“殿下,我阿耶说什么了?” 李策把信移下来给余清窈看,转头对福吉吩咐道:“找人去给赵方传话,若父皇还没歇息,我想见父皇。” 余清窈扒在李策手臂上,探头看着信上熟悉的大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当她看到后面的时候,打转的眼泪突然就有点流不下来了…… 她阿耶这个脾气,十年如一日啊。 明淳帝本来已经准备歇下,听见赵方传来的话又皱着眉头,一骨碌从龙床上坐起来。 他转过头问道:“朕怎么觉得把他关了禁闭,反倒是便宜了他?” 赵方笑而不语。 从前太子在东宫时,哪次有事不得自己迈着腿赶过来向皇帝这儿来禀告。 如今倒好,他得了一个不能外出的理由,就可以把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比皇帝还舒服。 “陛下若是累了,奴婢这就去回绝秦王殿下。”赵方体贴道。 这段时间一直不太平静,本来该好好修养龙体的皇帝都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强撑着身子处理政事。 没有太子的襄助,许多事情就要他亲自决策。 龙骧军投敌一事还没摆平,紧接着秦州大雨,堤坝不幸冲垮了三座,听闻这事还是因为秦王事前有做一些准备,临时抽了人去修筑加固才不至于七座连垮。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两三个城镇被大水冲垮,灾情严重。 为此,皇帝都有三四个晚上没有睡好,现在疲累不堪了。 皇帝摆了摆手,“事关军情,都不是小事,扶朕起身吧!” 主仆两收拾了一下,带着少数宫人、禁军,趁着夜色再次潜入閬园。 在前殿里刚坐下,福吉福安已经为皇帝布置好了舒适的座椅,桌上摆着的是一碟水晶茄子、一碗滋养的补汤。 明淳帝一看,就笑了起来,“茄子,熟了?” 福安连忙躬身道:“回陛下,都是陛下福泽,园子里的紫茄长势喜人,王妃知陛下今夜要来,特意准备的。” “余氏不错,是个明事理会照顾人的。”明淳帝满意点头,抬眼就看见一旁的秦王面露浅笑。 “朕又没夸你,你笑什么?”父子两已经不和多日,现在他还憋着一肚子气,忍不住就要讽他几句。 李策也没有搭他的话,就道:“父王慢用。” 赵方取出银针为皇帝一一试毒,又让身后的小太监夹了一块吃。 身在皇家,位处高位,哪怕就是和亲人小聚也不得不慎重。 等他们忙碌完毕,皇帝准备尝一尝新鲜茄子的滋味,李策才把下午拿到手的信取了出来。 “龙骧军投敌一事,兵部说没有收到虎贲军的示警,可是儿臣这里却有一封出自明威将军的家书,或能证明其并不知情、也没有参与投敌叛国。” 明淳帝才拿起筷子,听见李策的话不得不又放下,他很怀疑李策是不是专门挑着他要尝茄子的时候开口。 赵方上前替皇帝把信拿了过来。 “因为是家书,儿臣已经拆开看过了。” 赵方瞟了眼秦王,又垂眸检查了一下书信上的印,这才回到明淳帝身边,取出里面的信纸双手捧起,“陛下,信。” “家书?”明淳帝眉头紧锁,伸手取过信纸,展开看了起来。 前面是一些字里行间就透露出不耐的奉承话,表明他这位明威将军对于皇家赐婚的感激之情,以及由衷地希望秦王殿下能照拂他的女儿。 因为是个粗人,讲话都很直白,毫无委婉美意。 看得皇帝眉头直拧。 待到目光下移,就看见一行更粗陋的字跃入眼帘:“某虽为武夫,没有文采学识,只知忠心护国,殿下生来尊贵,不甘变成泥巴,老夫理解却不能苟同!龙骧军异动频频,西北危矣,殿下体恤百姓,切莫乱想乱动!” 最后一句,笔迹透纸,从上面还能看出毛笔开叉的痕迹。 显示明威将军逐渐消失的耐心。 “家书?”皇帝指着信重复了一遍。 李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不接明淳帝的暗讽。 “父皇可找兵部取来明威将军的书信对照一下字迹。” 明淳帝将信随手递给赵方,重新拿起筷子,“那倒不必,朕知道他,是一个难得直脾气的憨人。” 真的是憨。 前面才好声好气地要秦王殿下好好照顾自己女儿,后面就跳脚,让秦王别想着借他的兵争权夺位。 若他遇到的不是秦王,是哪个心胸狭隘的,他女儿还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明淳帝摇摇头。 幸好他还没被接连发生的事气昏头,所以也没有把虎贲军和龙骧军一块定了罪。 “既是如此,那这事朕会同兵部知会,但是该查实的还是要查实,朕依然会派人去虎贲军查访。” 李策点头。 行事上来说,明淳帝确实给了他不少影响,要他来做也会如此。 相信归相信,证据同样重要。 但只要没有一下定罪,虎贲军就不会被太过苛责为难,也不会寒了将士们的心。 李策让福安去收起信,转眼就提起了另一件事。 “秦州决堤不是小事,父皇打算派何人去赈灾?” “此事还在商议中,莫非秦王有合适的人选?”明淳帝夹了块水晶茄子放进口里,尝了尝味道,‘嗯’了一声,”不错,没想到秦王妃自己种的茄子味道不错。” 赵方在一旁浅笑,”是,陛下有口福了。“ 李策端起茶,啜饮了一口。 没有马上答话。 明淳帝才又转眼瞧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眉头紧蹙,举着筷子指了指,慢着,你该不会是想自己去秦州吧?” 李策放下茶盏,也不绕弯了,直接道:“是,儿臣想要去秦州看看。” “那里水灾大乱,你去做什么?”明淳帝不解,大手一拍桌子:“你还嫌弃现在的金陵不够乱?上次你弄的那些事情到现在都还没给朕一个解释,现在又要跑到秦州去了?” “儿臣是觉得决堤这件事非同小可,说不定去了能有些收获,父皇不是一直头疼世族门阀兼并土地成风,税收连年减少,儿臣如今有了些线索,正想去验查一番。” “有什么线索不能交给别人去查,何须你自己前去?”明淳帝不解,他皱了皱眉,“我记得虎贲营离着秦州就不大远……” 李策垂眸,自然而然道:“若父皇信任,儿臣也可顺道去探查虎贲军的虚实。” 第77节 明淳帝还没松口,李策又道:“就当是考验儿臣这么多年究竟在父皇这里学到了几分本事。” 这个考验,颇有深意。 明淳帝望着他,眸子微微眯了起来。 李策也不畏惧与他对峙,沉静地望着他。 “除非父皇还有更好的人选。” 明淳帝离开后,李策回了正院。 清凉殿里还亮着灯,橘黄色烛火映着窗纸上,朦朦胧胧。 李策知道里面还有人在等自己,脚步加快了些许。 推开房门,趴下桌子上的少女就马上抬起了脑袋,声音清脆问道:“殿下!父皇走了吗?” “刚走。”李策回身关上门,一边解着外衣朝着屏风的方向走去,“现在也很晚了,你不在床上等着,不怕着了凉?” 余清窈提起脚步紧跟在他身后,“殿下,父皇看了信吗?” “看了,他相信你阿耶的为人。”李策已经褪下了外衣,正将里面的中衣也解开,余光就看见余清窈仰着小脸还在身后跟着,他转过身微微一笑。 “今日是想看我更衣么?” 之前碰到他要沐浴、更衣的时候,余清窈跑得比兔子还快,今日还是头一回紧跟着他不放,让他‘受宠若惊’。 余清窈眨了一下眼,忽然才发现秦王殿下已经衣襟敞开,露出里面玉白色的肌肤,胸膛上被肌肉隔出的纵向线条一路延展向下,贯穿腰腹,灯火照出了明暗阴影,让每一块能发力的肌肉都很显眼。 她足足盯着那些铺满深色阴影的沟壑里看了三息,就好像头一回登上遥城最高的城墙,远眺远方连绵起伏的山峦一般震撼。 她不禁偷偷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自己的肚子平平的、软软的。 差别好大。 李策轻笑了一声,好像光看就能洞察了她心中所想。 余清窈突然回过神,结结巴巴道:“殿下刚刚说了什么?” 她好像忽然间就给这么一大片肌肉给看迷糊了,瞬间忘记了才听入耳的事情。 “我说父皇信了虎贲军与龙骧军不是一伙的,所以选择先不处置,打算派人去核查。” 余清窈等了快一个时辰,就是在等这则消息,闻声顿松了口气。 谁知紧接着李策又问:“你喜欢看这个?” 余清窈耳边听见这句话,瞬间就跟在学堂上夫子提问一般,刹那间就提起来十二分警惕。 然而李策已经靠近了一步,贴到了她面前。 “之前帐子里昏暗,看不清楚是么?” 余清窈见着眼前这白晃晃的肌肤,傻傻‘嗯’了一声,随即又涨红了小脸,转身提步就要跑。 李策及时将她拦腰搂住,扭了一个身将她一并转到了镜子前。 落地的铜镜打磨十分光滑清晰,映出两人的身影。 “我要去秦州了,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抱住人后,他却没有别的举动,只是忽然在她耳边问道。 “去秦州?”余清窈身子蓦然僵住了。 她虽然一直期盼着能与李策去往封地,可是骤然听见这则消息还是觉得突然和……害怕。 许久都不曾有过反应的伤口猝然抽了一下,像是箭头又往里头狠狠地转动,她冷汗都险些要冒出来了。 秦州还是决堤了,突然改道的黄河瞬间冲毁了另一侧没有防备的城镇,数以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秦州不可避免地陷入混乱之际。 这些的事件与她前世经历的有着一种近乎诡异的重合。 即便其中的事件、时间或许有偏差,可最终还是走向了一致。 她心脏每一跳都变得更缓了,仿佛想要延长活着的时间。 “是,你之前说过,我应当去外面看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秦州既是我的封地,也是因我的疏漏才造成了这次的损失,理应由我去善后。”李策把下巴搁在余清窈头顶上,两手圈住她细软的腰肢,同时抬眸望向镜子里。 “殿下是以什么明目去的?”余清窈愣愣地问。 “明日父皇就会封我为监察使,不过我身为秦王,也有藩王的自治权利。” 余清窈默默在心里念着‘监察使’。 这与李睿上一世是一样的头衔。 李策望向镜子中的二人。 两人的身形差别很大,让他轻易就能她整个人环抱。 一言不发的少女显出低落的情绪,眉宇之间都有化不开的愁绪。 “一路或许会很辛苦,到了秦州也不会太平,或许还会有疫病发生。“李策眉心稍蹙慢慢说道,话音转了转:”若是你不愿意如此辛苦,我也会请父皇把属于我的一所京郊别苑让给你居住,住在宫外,会比现在更自由,而且也不容易再被人打扰。” 京郊别院?! 余清窈猛的抬起头,后脑勺都不知轻重地撞到李策的胸膛上,她急道:“我当然要和殿下一起去,殿下去哪!我就去哪!” 前世那些经历固然可怕,是不可立刻抹去的伤痕,但是现在的她更不愿意和李策分开。 “别着急,我没有说我不会回金陵,你还是可以选择……”李策以为余清窈只是怕他一去不返,留在藩地。 余清窈仰起头,就这片刻的功夫,生生逼出了晶莹的泪珠,她眼泪汪汪道:“殿下是不想带着我去吗?” 李策把她转了回来,大手贴着她的脸颊,低下头,温声道:“说什么傻话,我只是担心你不愿意跟我去……” “我愿意!我愿意!去哪我都愿意!” 余清窈伸出手臂,费力地抱紧李策的腰,着急又委屈,豆大的眼泪啪啪往下掉,干脆埋头在他胸膛上哭了起来。 她简直不敢相信李策居然还要给她另一条路选,让他们分开。 李策得了余清窈肯定的回复,抑不住的唇角高高扬起,心里充盈着满足。 他又柔声道:“乖,都是我说的不好,不要哭了。再哭就把我身上弄脏了,你负责洗么?” 最后的半句话里多少带着一些笑音,像是想要哄她。 余清窈还有些气在身上,不肯收泪。 “呜呜呜洗就洗……” 第61章 礼尚 月明天清, 晚风徐徐。 明淳帝从閬园出来,没有乘坐轿攆,就带着人在月光下慢慢往前行。 赵方知道皇帝每每有烦心事的时候总喜欢散心透气。 他亲自提了灯笼紧跟在皇帝身后。 “赵方啊, 你说朕是不是给他蒙骗了?”回想刚刚答应的事,明淳帝忽然回过神来。 “如今军心动荡,秦王殿下亲自去安抚, 也是有利于鼓舞士气,而且秦齐两州官员与世族门阀盘踞一方,欺上瞒下,长期以往影响税收, 确是弊端。” 皇帝皱眉瞅了他一眼。 赵方宛若没有看懂,又道:“秦王殿下一直都是陛下亲自教导的, 若是学上个十分之一, 陛下便无需操心了。” “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 你这个奉承话说迟了。”明淳帝甩袖负手,咬牙道:“若是早个十年, 或许还就是这样, 可现在你没看见秦王和楚王那个暗地里斗的, 就根本没有把我放在心上。” “他们再闹也还是在陛下的眼皮底下, 终归是翻不出什么浪来。”赵方宽慰道,“陛下要保重龙体才是。” 虽然说着宽慰的话,但是赵方也明白, 比起一方坐大,皇帝其实更愿意看着他们斗起来。 无论从前支持太子的还是现在支持楚王的,他从来都是时而扶持时而打压。 “父皇。” 两人正说着, 迎面走来几人。 最前面的是楚王和越王。 皇帝缓下脚步, 狐疑地左右打量二人。 “这么夜了, 还没出宫去?” 都快到宫门落锁的时间,按理是不应当还在宫里逗留,但看见两人走来,明淳帝的头就开始疼了。 这摆明又是有事要禀他。 他先看向越王。 越王妃的事情他是知晓的,碍于情面才一直没有下令处置。 越王不等皇帝开口,自己先主动跪了下去,哽咽道:“请父皇开恩!” 明淳帝眉头深蹙,脸色顿时不好。 事关国家安危的大事,自己的儿子却还是这样拎不清,越王妃的父亲竟敢做出投敌叛国这样的事,就应当要做好被诛灭九族的准备! “父皇!冯氏已经嫁给儿臣五年了,从未离开金陵,对她阿耶的所作所为既不知情也深恶痛绝,儿臣自知国法不容情,但是多年夫妻恩爱,还有未出世的孩儿,儿臣都不能忍心舍弃,若父皇要一定给个交代,那就将儿臣与王妃一起贬为庶人吧!” 一番话含着热泪说罢,越王重重叩首在地上。 明淳帝紧皱的眉头终于微微松动,看着在地上哭得抽抽的儿子,心里也涌起了一些怜惜。 夹在长子和四子之间,在同龄中最不出众,所以从小就养成唯唯诺诺的性子,一直都很不得他心。 虽然没有什么出息,但秦王也说的对,他难能可贵还是一个重情重义,敢舍敢为的人。 自贬为庶人,也是给他省却了许多麻烦事。 “起来吧。”明淳帝一声长叹,负手在身后,“此事朕知晓了,会酌情考虑的。既然越王妃有孕在身,你也早些出宫去,别让越王妃等久了,不然还以为是朕把你怎么样了。” 最后一句颇有些轻松的戏谑。 越王李谦受宠若惊,抬起头来还不敢起身。 赵方不动声色地瞟了眼皇帝。 难得皇帝和颜悦色,对于越王这事打算从轻处置了。 第78节 他缓步走上前,亲自扶起越王,“殿下且放宽心,陛下也是怜惜子孙的。” 越王回过神,明白赵掌印的弦外之音,心里的重石终于落了地,千恩万谢地离开。 楚王没有随着越王一起走。 明淳帝走上前,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过几日,老四就要去秦州替朕赈灾善后了,你还是要打起精神,好好替朕分忧,金陵的事离不开你。” 李睿才从李谦口里得知李策竟然说出‘太子由他来当才合适’的狂妄之言,心里十分不愉,又听到皇帝今夜临时起驾去往閬园,也不知道要去商议什么事情。 这才紧跟而来。 他最怕的莫过于自己差事没有办好,让皇帝又想起秦王的好来,使他数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皇帝这句话让他心里的弦蓦然一松,好像紧压在头顶上的一座大山忽然被移开,眼前再没有阻拦,一片光明。 李策居然要去秦州了。 如此关键的时候,他怎么会舍得放下金陵的一切,前去秦州赈灾? 思来想去,也只能是皇帝的意思。 李睿暗暗欣喜。 “是,父皇!儿臣一定不会再让父皇失望。”他低下头,看似毕恭毕敬地道,声音里却掩不住喜悦。 赵方不动声色看了这对父子一眼。 楚王殿下如今轻易重获圣宠,却没想过另一边的秦王殿下究竟是得了什么好。 閬园。 余清窈左右为难。 她以为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谁知李策真的要洗。 也是,他这样爱洁的人,身上沾了灰都不会坐到床上。 眼见烧好的热水已经搬进了净室,李策就站在门口望着她,前襟敞着,胸前还挂着她‘亮晶晶’的眼泪,简直铁证如山。 余清窈咬着唇,小声辨了句:“可是我已经洗过了……” 言外之意就是不能帮他洗澡,会把身上弄湿的。 “嗯,我知道。”李策看见她脑袋后用发带束着两根长长的发辫,这是她准备入睡的状态。 为了睡觉不弄乱头发她做过很多尝试,但因为实在很难控制自己的睡姿,每天早晨起来还是要花不少时间梳理头发。 “可是我被你弄脏了。”李策垂下眼,细长的凤眸睨着还在那往下滑溜的眼泪滴,低醇的嗓音里何其无辜。 余清窈看着那滴眼泪顺着肌肉的沟壑颤颤巍巍地往下,再被月白色的绸裤边吸走,最后只在他的肌肤上留下‘亮晶晶’的水痕。 在一旁三脚鹤顶铜烛台的灯火映衬下,水光莹润,更加显目。 余清窈一时哑口。 她用两只手擦了擦自己脸上冰凉的泪痕,想开口解释眼泪并不脏,但抬眸看见李策静静等候她的模样,欲言又止。 他分明是故意要寻她事,肯定不会让她这么简单揭过去。 “是殿下要抛弃我在先……”余清窈吸了口气,鼓足勇气,还是小步小步挪来。 李策看着她头顶翘起的几簇绒发随着她步伐颤颤,弯唇浅笑,纠正她道:“我是希望你能够有的选择,所以才有那么一说,但是我心底是想要你能随我一起去,并没有要抛弃你一说。” 他清润的音质实在很适合说温柔的情话,总会让人心里激荡起暖流。 被迷昏了头的余清窈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他跟前,才站定就被李策抬起下巴,俯身吻住了。 亲吻似乎已经变成他们之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虽然意外,但余清窈只是被小小惊了一下。 很快她都没有空去想自己是不是像被一把谷子就骗过来的麻雀,自投罗网了。 辗转衔吻,气息交融。 挤压的唇瓣,轻磕的贝齿,津液搅动中有细微的声响,就仿佛呼应着越来越急促的血气,在身体里涌动。 余清窈不禁伸手扶住了离自己最近的地方,以免被李策倾下来的身子压弯腰。 可谁知她才摸蹭了两下,李策半阖着细长凤眼,放开了她的唇,并把她的小手从自己腰腹上摘了下来,温声问她:“想趁机毁灭证据?” 余清窈迷迷瞪瞪回过神,眸光往下一落,正好看见自己手掌相对的地方。 自己刚刚竟是搁在他的腹肌上了。 “……我没想。” 即便她不擦掉,那些泪痕过段时间自然也会蒸发不见的。 李策慢悠悠擦掉她唇上被他吻出来的痕迹,看她如临大敌的模样固然也很有趣,但是他也不愿意将她逼得太紧,万一此刻就吓坏了,日后就更难哄着其他。 他轻轻捏了捏她细嫩脸颊上的软肉,含笑道:“罢了,你去睡觉吧。” 余清窈呆了下,眸光往里瞟。 “不是……”不是说要帮他洗澡吗? 李策被她往净室里头张望的神情弄得心神荡漾,可现在这个时候并不适合一起共浴。 难保他不会情不自禁做出过多的事情。 虽心里是这样想,可他还是开口问: “真的想帮我?” “……不太想。”余清窈瞅了眼他结实的腰腹,老老实实道。 她怕自己会再次被当作一件衣服,被他用力揉搓。 就好像那天晚上。 她起初不明白为何要一直贴着她的背,但是不得不说那些绷起的肌肉让她后背发热,甚至起了一身薄汗。 两人背腹潮潮地贴在一块,就像被春雾润泽下两片稚嫩的叶子般。 又想起这些有的没的,余清窈两手捧住脸,就怕万一待会脸红起来会被李策瞧见。 “不太想?”李策默默回味了一下她的话,唇角扬起,慢条斯理笑道:“好吧,那等你想的时候,再来吧。” 余清窈觉得李策这话说的很奇怪。 她的婉言推拒难道听起来像是欲迎还拒? 她怎么会有想要帮他洗澡的一天。 不过眼下,不用再随他进净室帮他洗澡,她还是高兴起来,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嗯!” 李策狭长的凤眸含着笑,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倚在门边。 余清窈眸光在他笑容上凝了凝。 他实在是太从容了,不像她总是容易被他三言两语或者几个动作弄得脸红心跳。 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实在太不淡定。 腹腔有点痒痒的,好似因为太过顺利安逸反而开始长胆子了。 她忽然就很想看看殿下不淡定的样子。 余清窈没走,反走上前一步。 迎着李策疑惑的目光,她用手别住耳边要垂下来的发丝,低下头侧着雪白的小脸,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 抹去那‘亮晶晶’的泪痕同时又再覆上了一道长长的水痕。 她看过松雪梳理自己毛发的样子。 因为它是一只长毛猫,每每都要把脸从低处仰得很高,才能把身上的毛梳通理顺。 而且她还听人说起过,猫是会互相舔舐,这是一种表达喜爱的行为。 虽然没听说人也会有这样的特性…… 不过,也不代表她不可以这样做吧? 余清窈收起灵巧柔软的舌,将眼睛倏然扬起,及时擒住李策眸子里蓦然僵住的瞬间。 她唇边立刻绽开一抹得逞笑,乖巧无比道:“现在干净啦。” 那藏在墨黑发丝里的耳尖慢慢变得嫣红,李策凤眸微合,使得那双眼眸柔和的曲线延得更长,眸光从其中幽暗地睨来。 余清窈把手往身后一背,提起脚跟‘噔噔噔’连退三步,那是一个合适逃跑的距离。 烛火摇曳了一下,她明亮的眼眸显得格外狡黠,隐隐带出一丝笑意。 原来,殿下的耳朵也是会红的! 原来,把人惹羞真的是一件很有很有意思的事! 耳尖红红,模样愣愣的秦王殿下好像很好欺的样子。 不过余清窈没有想过要继续欺下去,她不是一个贪心的人,知道见好就收,也是担心自己会被‘恼羞成怒’的殿下抓过去。 “我要先回去睡觉了。”她雀跃激动的声音可听不出有半分睡意。 李策垂下眸子,望了望自己的腹腰,也没有羞恼,反而还抬头对她微微一笑,嗓音依然温柔地道:“快去睡吧。” 余清窈志得意满,准备转身离开。 正准备关门的李策扶着门框又开了口,嗓音慵懒且富有磁性。 “……最好就是在我洗完前,睡着。” ‘睡着’两个字从他嗓子里轻轻呼出,尤其带着一些衷心劝告的意味。 你最好是睡着了。 余清窈:!!! 第79节 第62章 往来 净室的门在她面前毫不留恋地合上。 带起来的微风将烛台上的五六只蜡烛都吹得直摇晃, 光影在她面前摇曳。 余清窈杵在原地,忍不住咬了咬指头。 她刚刚,是不是拔了老虎须了? 从高处冲落的淌水声从门缝里漏了出来, 淅淅沥沥,像是在下一场急雨。 也意味着,这场雨要不了多久就会停歇。 思及此, 余清窈一路小跑回到内室。 飞快褪下外面的披衣,钻进自己的被窝,把石榴纹蚕丝被紧紧裹在自己身上,四个被角都捻得好好的。 小时候乳媪说, 裹着被子恶鬼就不会吃掉小孩的手和脚。 她现在担心的又岂止手和脚。 身后的珠帘还在晃动,清脆的声音回荡不停。 余清窈缩在角落里, 脑袋抵着墙, 小脸还热热的。 她刚刚的举动是不是太过轻浮了。 若是她说是学松雪的, 殿下会不会接受? ‘最好’、‘睡着’。 两个饱含‘威胁’的词被他低润的嗓音润过,竟让人不知道是该害怕, 还是该期待。 期待? 余清窈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虽然很奇怪, 但是又好像顺理成章。 心口就像是被数不清的蚂蚁爬过, 痒痒的。 殿下会怎样对她? 脑子里越想越多,那些画面竟比她从前看的画还要羞人。 大概也因为里面的图画都换上了她和秦王殿下的脸,真实地仿佛一一发生过。 余清窈用力把脑袋顶在墙壁上, 宛若想要钻出个洞来把自己埋起来才好。 也不知抵着墙胡思乱想了多久,身后的床’嘎吱‘了声,一只还带着水汽的大手忽然伸了过来, 隔开了她与墙壁, 不让她像只穿山甲一样, 妄想在墙上打出洞来。 “这是在做什么?”李策笑音贴着耳后薄弱的皮肤,热息吹拂过她的后颈,“没睡着呢?” 余清窈身子一颤,猛的睁开眼。 糟了。 才醒过神的余清窈连丝反抗都没有就同被子一起被李策揽入了怀里。 他的臂膀宽大,一点也不觉得裹着被衾的人儿累赘。 是以余清窈才发现自己用被子困住的根本不是李策,反而是自己。 作茧自缚约摸就是在说的就是她这种傻瓜。 “殿下怎会……如此快?”手脚都被捆在被子里的余清窈只能支棱着脑袋,左右打量,好像还在找哪里可以解开束缚。 “嗯?”李策用鼻音哼出一声疑问。 热气腾腾的身子带着澡豆的清香,混合着松竹的气息,变成了一种更馥郁迷人的暖香,将她团团包围。 余清窈发觉自己很喜欢这样的味道,不由抬起颚,嗅了嗅。 李策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唇角翘起,“数着时间,是在等我?” “才没、没等。”余清窈收回脸,欲哭无泪,像是才重新想起自己面临的困顿,她声音弱弱道:“殿下我知道错了,我是学着松雪的……” “学松雪?”李策转头看向墙壁,“挖墙吗?” 她拼命往被子里埋下头,有些窘迫,“……不是。” 李策把她转了一个身,面对着他坐起。 余清窈的手臂还在被子里,只有腿伸了出来往后折着,直挺挺地跪坐。 在她对面,是刚刚沐浴后的李策。 玉白色的皮肤因为沐浴而染上了一层薄红,就好像是朝霞的红光透过了无暇白玉,是焕然天成的美。 眉如浸墨,眼似黑玉,无一不精致完美,宛若画卷上的神仙。 她盯着李策的唇,若是神仙不会开口就好了。 但是事与愿违,李策还是开了口。 “那就是刚刚舔的那下,学松雪的?” 李策想起自己被她的举动弄得半天不能平静,不由撑着额角笑道:“怎么想到学这个?” 余清窈见他似是无奈,疑惑道:“松雪舔殿下的时候,殿下都很喜欢的……难道是我学的不好?” 可若是不喜欢,殿下也不会耳尖发红吧? 以为是他喜欢的?…… 李策望着她满是求知的眼,咽了咽喉,缓缓道:“你若是想学,我可以教你别的。” 余清窈怔了下,小声问:“学什么呀?” 李策把她从被子里剥了出来,握住她的手腕,五根纤细的手指紧张地在他眼前攥成了一个小拳头。 他也不介意,就从小拳头上最突出的食指关节开始,唇瓣张开含了上去。 温暖湿润的舌轻抵着指关节,才轻舔了一下,其余的手指就被吓得’落荒而逃‘,谁也不敢挨着已经落入‘虎口‘的食指。 她松开了拳头,正好方便了李策深深吻入她的指。 错开的指头遮不住那双望向她的眼眸。 那温柔的眼底幽深一片,仿佛是不断下沉的漩涡,想要将她吸进去。 食指上感觉到了一阵阵的吸力,好似小时候拨弄水缸时被养在里头觅食的锦鲤吮到,时而重时而轻。 仿佛在不断地试探,是否能吃。 轻重缓急的吮吸让指骨感到紧绷,但也不难受,反而有种很奇异的感受,手指好像是被温暖的面团包裹。 她无法形容这陌生的情绪,只是随着那情绪的起伏,呼吸也逐渐急促,渐渐和那指骨上的松弛间隔融为一体。 忽的指节微疼,好似被咬了下。 余清窈杏眼都睁得圆溜溜的,越发像一只垂着耳朵的兔子。 让人都要忍不住给她投喂胡萝卜。 “抱歉。”他用自己干净的袖子把她的手指擦干净,余清窈还沉浸在李策刚刚那让人心跳加剧的觅食锦鲤行为当中,迷迷瞪瞪,傻傻愣愣。 李策把自己的指尖抵在她的唇边,温柔地蹭了蹭,按在她的下唇瓣上,嗓音低低问:“会了吗?” 余清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带动着眼睑让模糊的视线重新清晰了一些。 望着李策的眼,她缓缓将唇瓣张开,生疏地含入一截指骨。 李策脸上的红霞没有随着时间而褪去,反而随着呼吸的起伏、加剧愈演愈烈,直到红霞漫天,漫到了耳尖、脖颈。 他拨开余清窈脸旁散落的发丝,别在她耳后,光看着她努力的模样,心底就好像慢慢坍下了一个大洞,需要更多更多的东西去填满他。 余清窈长长的发辫从肩头垂落到身前,青丝柔顺,雪白的小脸被衬得更加细腻柔滑,她垂下浓密的睫,两手握着他的腕,认真学他教的。 就像每只小兔子都要学会吃胡萝卜的。 楚王府,灯火通明。 才得了皇帝的暗示,楚王迫切地想要把手上的事处理好,召集拥臣,商议大事。 适龄的皇子几乎都已经去往封地,三年才得一次朝拜的机会,如今金陵城又交付在他手上,如此良机怎能放过。 “只是父皇将监察使一责给了秦王,本王就没有明目靠近灾银了。”李睿蹙起眉,望向众臣。 “虽然秦王殿下亲自护送,随行带的护卫人数也不会太多,按着亲王亲卫队的规制,此行他只能带走两千人……”一名大臣提起护卫队的规模,意有所指。 不必明说,众人皆心知肚明。 历年来送往赈灾的银两都不能全须全尾地送达目的地,不说州县的官吏要层层拔毛,甚至路上还可能遇到山匪、水匪,少不了要折损一些。 有时候为了不耽搁救灾,是默许监察官酌情留下‘买路财’,因而拨去赈灾的钱都会比需要的多上一些。 所以,与其便宜其他匪徒、贪官,倒不如他们自己取了。 “没错。”另一名熟知大旻地貌的大臣在摊开的堪舆图上指出一条路线,“因为大雨倾盆,山地多滑坡泥石流,去往秦州的路线必须选择平坦、地基夯实的硬土地,如此以来,很容易推测出他们此行选择的路线。” “这条路线固然一路平顺,但是要进入秦州地界在三分之二处会遇一峡谷名曰柳叶口,总长十里,负重车行需要半个时辰才能通过。” 楚王懂军事,只消看一眼就知道这样的地貌极为适合伏击。 他微微颔首,扭头看向一旁的烛火,又不禁想起了余清窈。 此行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一起去,若是秦王就藩,那身为秦王妃她定然是要一同去的。 烛火‘噼啪’一声。 余清窈才将两指节松了出来,带出来的水痕润湿了她嫣红的唇瓣。 李策身量高,手指修长,三寸长的指已然可以探到喉壁。 倒是捉鱼刺的好帮手。 余清窈揉了揉腮帮,原来学鱼那般鼓嘴吮吸也好累,这一小会,脸颊似乎都要累瘦了。 “这样可以了么?”她抬起湿漉漉的杏眼询问对面的人。 她不如李策做的好,只要贪心一点,含的过多,就会让自己难受。 李策唇瓣微张,好似水下缺氧的鱼,浮起了身,才能在水面吸入足够存活的氧气,不平稳的气息让他整个人显得颓靡而动人。 他眼眸弯起,里面尽是温情暖意,水光潋滟,像是潺潺流淌的春江水。 “窈窈学的很好。”他从来不吝夸奖。 第80节 余清窈飞快瞟了眼他的眼睛,就抿着唇,浅浅笑着,粉颊上还有她自己揉红的痕迹。 乖巧的样子像是头一回被夫子表扬,羞涩里又带着一些自得。 李策喘了口气,觉得身上紧绷绷的,像是被拉开的弦,被拉开的同时还被人随意地挑动拨弄,难以平静。 他看了眼‘亮晶晶’的两节指头,也没有想要擦干净,而是握着自己的腰带,另一只手就从余清窈腰侧撑在她身侧,整个人顺势向前倾倒。 余清窈冷不防被面前的人倒了过来,为了躲避只能后仰,跌入软软的被衾里。 被面上石榴纹的绣线紧紧贴在她的后颈上,微凉。 “乖窈窈,再帮帮我。”李策衔吻着她的唇瓣,热息喷涌而来。 在圣旨下达之前,閬园里已经开始收拾要出行的物品。 在秦州最大的城市中都,建有属于秦王的亲王府。 亲王府占地极广,只比天子宫室低一等。 中轴分布有三门、三殿,极为气派。 里面一应物品都会在亲王就藩之前准备妥当,无需再另行置办。 所以各人也只需要收拾起自己贴身之物。 譬如余清窈就在自己的小荷包里装入了殿下给她刻的私印和殿下给的小鸟哨。 糯粉色的小荷包挂在腰间的玉扣上,再挂在丝绦间,既美观也不影响行动。 原本余清窈想着一路舟车劳顿,可以将春桃交和松雪都交给十皇子李珵照顾一段时间,但是春桃执意要随行,她只好和李策说了,两个丫鬟一起带上。 好在这此所携马车足够多,也不在乎多个人少个人,正好春桃还可以和知蓝为伴。 “王妃那床最喜欢的石榴纹蚕丝被子呢?”知蓝正在收拾,扭头问春桃是不是看见了。 春桃摇头。 余清窈正在柜子边,闻言就反身背靠着柜子,两手扣在黄铜门拉手上,“……呃,殿下说了,不用带太多东西,中都里都有……被子、被子就算了吧……” “虽是这样说,但是万一要赶路,在马车上过夜,被子是不可缺的。”知蓝考虑很周全,她特意向福安打听过路上的情况,提前得知了时间紧迫,路上可能不会考虑落脚的地方。 余清窈一呆。 她当初从遥城来金陵都是赶在日落找到客栈休息的,还没试过在马车上过夜。 若是在马车上,殿下若是还要如昨夜那般…… 看着余清窈慢慢转红的脸,春桃奇怪道:“王妃是闷着了么,不如出去透透气,我和知蓝收拾就行了。” 余清窈摇摇头,死活不肯挪开。 昨夜她犹犹豫豫答应后,殿下就按着她,弄了大半个时辰才好。 最后她的石榴被脏了。 她也被抱到净室洗了腿。 现在被子和一套寝衣都还在柜子里塞着,没来得及处理掉。 余清窈不想让人看见。 知蓝和春桃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后,石榴被就‘不再受宠’,但是两人还有其他事要忙,也就没有再执着这床被子了,转身抱着其他收拾好东西就出了去。 准备装箱上车。 余府。 陶延还在养伤。 自被伏击后,他就一直很不安。 即便在余府也随时保持警惕,所以当应峥潜入他院子的时候,他立刻提起床边的刀。 “放心,我不是来和你交手的。”应峥站在院子里,就隔着窗户和他说话,“楚王殿下命我来转告你,三日后,秦王会带着余清窈出发去秦州。” 陶延皱了皱眉头。 似是不解他带来的消息。 秦州不是发了水灾,现在还混乱一片,秦王把姑娘带去那样混乱的地方是想做什么? “听闻明威将军不愿和秦王殿下合谋,如此深明大义,楚王殿下也十分钦佩。余清窈是明威将军独女,十分宠爱,只怕将军见了爱女在秦王手上,也会变得身不由己。”应峥冷嗤了声,半张银面具下的唇微勾起,“届时行差踏错,将整个虎贲军拉入万劫不复的结局!” 陶延隐隐听明白了,但却还是不敢相信,浓眉深锁,他横刀在胸前。 “你究竟要说什么?” “话已经带到,要如何做,就看将军你了。”应峥不愿多留,飞身跃上院墙,消失在视野。 陶延几步追出门,却没来得及拦住他,只能站在原地默默揣摩了下应峥话里的意思。 细想之下,脸色逐渐变得铁青。 “这个秦王!岂有此理!” 应峥出了余府就翻到了小巷子里,与等候在那的马车汇合。 将事情一一禀告后,里面传出了楚王的声音。 “等陶延离开后,让人不要再为难他,务必让他提前回到虎贲军营。” “属下明白。”应峥抱拳,“只要令明威将军相信秦王殿下来者不善,必然不会再轻信于他。” “不错。”楚王淡淡道。 等镇压了叛乱,他的人就能顺理成章地接手龙骧军。 这也给他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与其费劲地拉拢虎贲军,倒不如将他们上下清洗一番,直接安排自己的人手,如此才会对他忠心耿耿。 至于余清窈…… 李睿摩挲着手里捏着的帕子,边角上的绣字在指腹上轻蹭。 外面的应峥还在等待他的命令。 周围沉寂的就像是一片死水。 他挑开窗帘,往外面余府白墙黑瓦发院墙看了眼,里面伊人不在,物是人非。 “你也准备出发吧。” 三日后。 出发秦州的车队在两千卫队的护送下驶出金陵城。 盛夏的金陵,烈阳高照。 天气已经变得十分炎热。 余清窈在马车里,穿着最薄的衣裙也要打着团扇,才能驱逐一些暑气。 外面马蹄急响,如迅雷入耳,余清窈才撩起眼往车窗外瞅,就听见前面的车门打开了半扇,是福安从外面递了一个两层高的盒子进来。 余清窈接过手,沉甸甸的。 “这是什么?”她抬头去问李策。 李策把书挪开,唇角噙着笑,“打开看看。” 余清窈放下扇子,打开盒子,只见一层都是摆得整整齐齐的白玉糕,她惊讶地再次望向李策。 她未曾向他要买白玉糕。 李策挪到她身边,温声道:“委屈你要陪我走这一趟,好几个月都没法吃上白玉糕了,怕你会想念,就多买了一些……” 他话还没说完,余清窈已经坐到他身上,小脸紧紧靠着他的胸膛,两只手也紧紧环住他的腰。 李策垂眸看着她逐渐濡润的眼睫,放柔了嗓音,“怎么了,不喜欢?” 余清窈摇摇头,轻轻哽咽道:“很喜欢。” 纵然许多事情都在与上一世重叠,可也有了许多不一样。 就譬如即便她没有提,可这次的秦王殿下却给她买了白玉糕。 第63章 下次 金陵城外, 官道左右设有两座凉亭。 白石所筑,绿琉璃瓦覆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陶延伫立在马边, 目送着携着滚滚烟尘而去的车队,浓眉紧缩。 一行人骑着马在他身边停下,他转头看见一张眼熟的脸。 正是那日秦王派来, 送知蓝秘密见他的人。 “得知陶将军要回去,殿下特命我们前来相送。”年轻护卫向他拱手。 “你们要跟我一道回虎贲营?”陶延警惕地看着他身后十来名衣着低调的护卫,没有半分能彰显身份的标志,只有一张张年轻坚毅的面孔。 年轻护卫又朝车队远去的方向拱手, “是,殿下让我等亲自前往虎贲营给明威将军送信, 等殿下护送车队到达秦州后, 殿下将带着秦王妃前去拜见明威将军。” 陶延眼眸沉了沉。 果如楚王所言, 秦王此行的目的有将军。 “那姑……秦王妃可有话语带给在下?”陶延也并非全然信了楚王的话,对他而言, 在金陵城里的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秦王不可信, 楚王同样也不可信。 “殿下并未告诉王妃娘娘……”护卫手扶着佩刀, 眼睛挤了挤, 像是看个呆子一样看着陶延,略有些傲气地道:“再者,若秦王妃有书信也该是带给明威将军。” 意思是, 你一个外男还想多得什么书信? 姑娘竟然不知道? 陶延面色沉沉,但是这个护卫说的也不无道理。 的确她即便知道,也不该和他有过多的接触, 若是让秦王不喜, 受苦的只会是她。 第81节 从知蓝那日的话语里虽然听起来秦王的确是对姑娘不错, 但是姑娘生性单纯,容易被表象蒙骗,哪知人心的复杂。 将军就常常说金陵城里的都是黑心鬼。 外表表现的越温柔,心越黑。 那日伏击他的人和想陷害虎贲军的人是何人,他还无法查实。 但是唯一肯定的是,对方不会就此罢手。 假使秦王此行真的另有企图,那他们就不得不防。 “那有劳诸位了!” 路途遥远,又身负旧伤未愈,陶延也不得不暂借东风,先领了秦王这份情。 等到了虎贲军的地界,他们若有异动,直接军法处置,即便是秦王殿下也不敢说什么。 午后。 在马车上用过简单的午膳,余清窈撑着额头昏昏欲睡。 李策让出了身后的位置给她歇息。 这辆精心设计过,可供贵族长途跋涉之用的马车尾端,还有一处可容人躺下的小榻。 若有需要,甚至可以用帘子隔出一间更隐蔽的小室。 上面软枕薄衾一应俱全,若是没有马车行径过程中的摇晃,几乎也算得上一个很舒服的地方。 余清窈实在太疲倦了,也没有推辞,微缩起腿就侧躺在里头。 天子六架,而王侯四架。 在大旻的亲王可用四马并驾,所以马车也造得宽敞,余清窈躺进去才发现自己的腿都能伸直。 她惊叹得左右摸摸,“原来后边还有这么大。” 都足以躺下她和李策两人了。 就算李策腿长,也是勉强可以展开来。 “这不算大,储君的马车比这个还大,甚至还能在角落给你放个妆台或者……浴桶。” 余清窈想象不到在马车上沐浴的情形,但是听见李策忽然提起浴桶,腿就有点软,用力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裙,就怕哪里没有看顾到,将腿露出来了。 李策拿起她甩在边桌上的团扇,自然而然地坐在她榻边,对着她的小脸轻扇了几下。 “很热么?怎么脸这么红?” 余清窈把腿努力缩了起来,“不……热。” 原本是不热,但是他坐过来后就开始热了,后背毛毛炸炸的,就像是酷暑后,准备生痱子了一样。 “腿还不舒服?”李策视线往下移走,语气里带着歉意,“是那日我不好,弄伤了你。” “不是。”余清窈用手扯住他的袖子,眼睛担心地往他身后的车门看了看。 马车再宽敞,可是外面的人几乎就是贴着门坐,只要大点声音,互相都能听见谈话。 低低的笑音缓缓扑到她脸上,余清窈转回眸子,就对上李策近在咫尺的凤眸。 他似是被她一拽,就轻易低下头。 “怎么了?” “殿下别那么大声……”余清窈讪讪道:“会被人听见。” “好。”李策从善如流,将手撑在她身旁,半身都罩了下去,压低了声音问:“那你伤好些了吗?” 虽然他声音很低,可因为距离近,反而清晰悦耳,余清窈把小手抬起来,盖在他唇上。 “我当真没事了,殿下别再提了。” 只是因为那处的皮甚少遭这样的罪,一时受不得大力摩擦,才会泛红,看上去严重罢了。 就像是年少时,阿耶带着她学骑马。 没有考虑到女儿家娇弱,直接用了军用的硬皮鞍,她不过骑了小半个时辰,回去乳媪就发现她皮都磨破了,疼了好几日才能正常走路。 殿下虽然没有皮鞍那么磨人,可经不住速度快,一样擦红了一片。 只是好在没有磨破皮,所以恢复自然也快些。 李策被遮着半张脸,尤显出他凤眸狭长,笑起来眼尾稍翘起,温润的眸子里都映着她娇艳的小脸。 他张口说话,暖热的气息都扑在她手心里,微微发痒。 “下次慢点。” 余清窈眼睛倏然睁圆了,好似受了‘恐吓’的兔子,若是有耳朵此刻只怕早就支棱起来了。 李策笑着吻了吻她的手心,“小睡一会吧,心静自然凉。” 中午正是最热的时候,即便打窗门都不见有风吹进来,饱食后又困又热,很不舒服。 余清窈闭上眼睛准备睡会,李策坐在一旁把边桌拉出,碾了墨开始写信。 一封信写好后,身后的余清窈已经呼吸平缓,进入梦乡。 李策正要起身,忽然腰间被拽了一下,他坐回去的时候转眸看去。 原来是余清窈手指绕了几圈他腰间垂下的丝带,好似拽着一个风筝一般,怕他飞走了。 她侧身卧着,半张脸都压在自己如云似雾蓬软的乌发里,露出的脸颊上浮出久酣的浅绯,就像是刚绽出心蕊的早春桃花。 李策观赏了下她睡熟后的模样,忍不住俯身又在她脸颊上吻了下,他伸手放下两扇帷幔,挡住她的身影,才对门外轻喊了一声福安。 福安立即打开车门,躬身走了进来。 “让人把这封信寄走。”李策把刚刚封好盖印的信递给他。 福安看了信封上的字,抬头问道:“殿下不是已经命人送了信么?” “他对我始终心存芥蒂,就如我不信他,他也不会信我,若不多做一手准备,只怕到时候会被打得措手不及……”李策端起茶,啜饮了一口,“礼多不嫌,送出去吧。” 福安点点头。 他知道殿下从来不会只做一手准备。 睡了大概一个时辰,余清窈就被李策唤醒了。 因为再睡下去晚上会更累。 余清窈揉着眼睛坐在榻上,张目往遮着一层透气凉帘的窗外看了看,好奇道:“殿下,我们到哪里了?” “才行了两百里多点,还在金陵城外的邻县。”李策从抽屉里取出余清窈的梳子,“转个身,我帮你把头发梳一下。” 余清窈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头顶散了许多碎发出来,眼下都东倒西歪。 知蓝和春桃都在后头的马车里,也不可能现在停下来,让她们专程上来给自己梳头。 余清窈狐疑地看了眼拿着梳子的李策,还是乖乖地转过身去。 她抬起手将后脑半松的发带抽开,满头的青丝如水泄一般淌下,覆在她纤薄的背上。 余清窈的头发虽细软,但因为浓密,像一匹经纬线织得密实的黑缎子,一旦垂了下来,几乎都瞧不见被盖在下面那条松绿色薄纱半袖上衣。 李策坐在她身后,用梳子从发顶慢慢将她的头发理顺,那些乖张乱翘的头发都在他手上变得服服帖帖。 “殿下我们今晚要睡在马车里吗?”余清窈还没彻底清醒,掩唇打了一个哈欠。 她还记得知蓝说过的话,有点担心第一天夜里就要和殿下挤在这小小的榻上。 “不,到傍晚的时候会经过一个驿站,今日就歇在那里。”李策把她的头发都归拢在手里,伸到余清窈身前,“发带给我。” 为了赶路,余清窈没有带什么头饰,简简单单用了一条和衣裙同色的发带束起就是。 她生得好看,既可以金钗玉环堆砌雍容华贵,也能轻衣简发,天然去雕饰。 长长的发尾及至她的腰下,如飞瀑一样。 李策拨弄了几下,那发尾就像是小猫摇起了尾巴,晃了晃。 余清窈往后倒入他怀里,又问:“我们要几时能到秦州?” “若是顺利,大约十五日就能到。”李策把她抱到腿上,“穿上鞋,我带你去外面透透气。” 余清窈眼睛顿时一亮。 车队里大部分马车都载了重物,负重前行本来就慢,所以直到驿站前都不会再停歇。 李策让人牵来了马。 黑马通体没有一根杂毛,毛色漆黑,油光闪亮,一看就喂养的很好。 余清窈仰头望着高大的马,发出了一声惊叹。 好高好壮的大黑马。 黑马似乎对她这个小不点没有兴趣,用鼻息对她嗤了一声,反倒看着走过来的李策又是踏蹄又是甩尾巴。 看起来就像是准备和人玩球的松雪一般。 李策牵住它的缰绳,对余清窈伸手,“过来,我抱你上去。” 余清窈没有准备骑装,身上还穿的是裙子,李策抱着她的腰将她侧放在马鞍上,让她先扶住鞍头上的把手稳住平衡,没等她开始害怕也紧跟着踩着马镫,翻身坐到她身后。 “抱着我的腰,或者扶着前面的把手都行。” 余清窈犹豫了须臾,松开了把手,扭过身去抱李策的腰。 李策在她头顶轻笑了一声,踢了踢马腹,驱使马儿调转了方向。 他身前迎上十来名护卫,个个都骑着高大的骏马。 “周围情况如何?”李策问道。 余清窈好奇地望了过去。 这些护卫应当都是李策的人。 每个亲王都有属于自己的卫队,这是从先祖起就给李氏王族的特权。 他们这十来人都很年轻,大概与李策差不多大,每一个都身形挺拔,身穿着统一的软甲,马鞍上挂着刀,身后还背着弓箭。 可见近可肉搏、远可袭箭,是远近皆攻的好手。 第82节 听见李策问话,为首的护卫拱手回道:“按殿下的吩咐,每半个时辰派出四小队,五里内范围巡视,皆无异状。” 李策道:“知道了。让离字队派十人跟着我,其余人归队休整。” 等他们开始回撤,李策也带着余清窈驱马往官道边上的小径而去。 过了晌午,太阳逐渐西斜,已没最初的威力,变得柔和许多。 野林的树叶疏密无序,阳光时而照在人身上,时而被茂叶遮去。 李策并没有驱马疾驰,小跑起来的马颠簸程度在余清窈能容忍的范围里,只是马鞍不可避免地会磨蹭到她臀和腿,衣裙的料子又薄又软,缓解不了马跑动时带来的起伏和撞碰。 虽然她没有开口叫苦,但是李策还是从上面看见她拧起的秀眉,“不舒服?” “……我只是还不太习惯。”余清窈小声道,并不想因此扫了两人的兴致。 “抬起腿来。”李策对她道。 余清窈虽然不解,可还是把腿抬了起来,李策将自己的左腿抵在她的腿下,致使她的大腿及臀的位置都被悬高了一些,空出的地方可以缓冲掉一些颠簸。 “好些了么?” 余清窈脸色微红,点点头。 现在她被撞起来的冲力大部分都落在了李策腿上,他绷起的腿肉虽然也硬实,但也比马鞍舒服一些。 两人骑马穿梭在野林里,草木清新的香味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一阵恸哭声打破了树林的幽静。 “爹,爹我不想跟他们走……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哭声。 余清窈不由担忧起来,“殿下,这荒郊野地怎么会有姑娘在哭?莫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李策知她意思,调转了马头,往声音的方向而去。 还没等他们靠近,就听见一名男子张狂的怒骂。 “你个小娼妇少在这里哭嚎,你阿耶和我们白纸黑字签了字据,若是还不上钱粮,就拿你来抵,要不是瞧你生得还有几分清秀,你当你这般低贱的身子能值得了二十两?”紧接着是一声清脆的巴掌声。 先前哭喊的女子又大叫了一声,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给脸不要脸,信不信就在里把你办了!” 李策眉头紧锁,虽不知道前面是什么人,但如此污言碎语实在让人不舒服。 尤其他还带着余清窈。 倘若那人瞧见了余清窈的样貌,口里再不干不净什么…… 他脸色沉了下来,勒住了马,等身后的护卫上前。 护卫们得他继续前行的手势,就越过了他的马,率先冲了过去。 那猖狂男子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事,上蹦下跳,大喊大叫。 “你们是什么人,多管什么闲事!知不知道我是给谁办事的?” 护卫冷嗤了声,抽出长刀。 雪亮的刀刃照着人脸,那名男子当即腿脚一软,跪了下去。 “好汉、好汉饶命啊!” 李策骑马过去,自己下了马没有把余清窈扶下来。 此地混乱,未免弄脏了她的鞋。 几个护卫用刀背压着五名庄头打扮的中年男子,等他过来。 余清窈扶着马鞍,看见哭喊的女子被她阿耶挡在了身后。 老人看起年过花甲,脸晒得黑红黑红,头发花白,身上没有几两肉,骨瘦如柴,佝偻着腰,像是一截枯木。 他女儿似有双十年华,容貌清秀,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脸上的巴掌印还赤红赤红的。 可见刚刚是挨了多重一巴掌。 再看那几个庄头,耳肥脸肿,膀大腰圆,一看就是平日里好吃好喝养着,才会如此臃肿。 一名护卫前去询问老者事情的起因经过。 老者知道他们是来仗义相救的,顿时老泪横流,拉着女儿噗通跪下,抽泣地解释起来。 原来这吕姓父女二人是周边谷花村的村民,因为前年收成不足,交不起税,不得已只能向陈氏的庄子借粮。 一是补交粮税,二是留了来年耕种的种子。 抵押之物就是他们家的那十亩田。 然而这十亩田是全家安身立命的所有了。 若是没有了田,他们来年拿什么交税,养活一家老小? 所以陈家庄头就抢了这家的女儿用来要挟,想着再不济二十两买个丫头玩玩,对他们而言也不是什么负担不起的事。 “前年隔壁的徐家姐姐就是这样被他们得了去,听说、听说给糟践了一番又卖去了窑子……”吕姑娘捂着脸抽泣。 被刀压在地上的陈家庄头听到这里,不由辩驳了一句:“那也是他们先毁了约,又给不了钱,又不愿意交地,怎么,难道还想白拿?” 吕老头膝行几步,颤颤巍巍地捧起一个小布袋道:“大人!不是小人不愿意交粮,实则是当初陈家给的粮就不是好粮,这是用低温烘过的稻子,本就不易生长成熟,陈家、陈家这是故意要害我们啊!——” “你少血口喷人!随便拿一点稻谷就说是我们给的,无凭无据,谁信啊!” 李策往他身上瞟了眼。 庄头猛的一缩脖子。 这青年虽然衣装低调,但是容貌实在锋利,不似普通人。 而且身边这些带刀的护卫个个都不好惹。 刚刚他们兄弟几个都没能招架住片刻就给揍得满地找牙。 李策让护卫取了吕老头手里的稻谷,在手心捻开看了看。 幸得他之前看书的时候见过这样的卷宗,也是一户人家被邻居坑害了,买下不能发芽的熟稻,导致来年颗粒无收。 而陈家往日的所作所为,他更是清楚不过。 作为累世豪族,又沾了当初陈皇后的福泽,成为皇亲。享有免赋税、徭役的好处,却贪心不止,妄想兼并周边的田地,好积累自己的财富。 他敲了一次警钟犹不够威慑他们。 余清窈费劲地从马上溜下来,几小步蹿到李策身边,拽了拽他的袖子。 李策没想到余清窈会过来,转过身挡住了身后的视线。 “怎么了?” 余清窈扒着他的手臂努力踮起脚,李策见她费力,就朝她俯下身。 她就趴在他耳边小声商议道:“殿下,吕老若是说的是真的,那这陈家真的太欺负人了,我看他们挺可怜的,不如我给他们出这二十两吧。” 她在出发前可是领了宫里给她的王妃份例。 也算是有了一小笔钱。 原本是打算到秦州再送给有需要的人,但是眼下遇到了更紧要的事,也不能不拿出来了。 虽然她觉得比起那些讨厌的庄头,吕老他们说谎的可能性比较低,但是如那庄头所言,无凭无据,他们怎好断言谁对谁错。 她只是希望能快速、平和地化解掉此事。 余清窈自以为自己声音很小,其实周围的人哪一个不是竖起耳朵在听。 尤其那陈家的庄头骤然听见一道娇翠欲滴的嗓音,身子都酥了,正抻长脖子想要看是何许佳人,就被后背的人猛踹了一脚,直接扑倒了地上,啃了一嘴的泥和枯叶。 李策望着余清窈澄澈的眼眸,弯起唇角,温声道:“无妨,我让人和他们好好谈谈,想必会令他们改变心意的。” 余清窈从他身侧往后面瞅了瞅,回过头来,对李策信任地点点头,弯起唇角笑盈盈道:“嗯,殿下要好好说哦。” 殿下这般温柔大度,一定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们不要再为难吕家的人。 李策让余清窈和四名护卫带着吕家的父女两先行离开。 等到人都走出了视野,李策才对剩余的护卫挥了挥手。 “动手吧。” 为首的庄头闻言满头雾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是说要——好好谈谈吗? 护卫拽着他们的衣领将他们掀翻在地,手里抓了一捧混着枯叶的泥巴就猛的堵住了他的嘴。 在庄头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飞快地手起刀落。 “唔!唔!唔!” 剧烈的疼痛让他们眼冒金星。 紧接着一层药粉直接往他们伤口撒了上去。 第二波的剧痛让他们捂着□□满地打滚。 护卫们却淡然地收起刀,拍干净手,重新站到那矜贵男子的身后。 李策也不管他们现在还有没有神智听清他的话,捏着自己的指头慢条斯理道: “回去转告你们当家的,等本王回来,要查他的账。” 第64章 虫子 飞鸟从林子里惊出, 如一小片乌云向日落的方向振翅飞去。 “好热闹啊。”余清窈仰头瞧了眼那边动静,又给在水边净面的吕霞儿递上了一块帕子,“用这个擦擦吧。” 吕霞儿脸上的巴掌印还很显眼, 血丝里甚至还泛着青紫,肉眼可见地开始发肿。 别说亲人会心疼,就是路人看见也会于心不忍。 第83节 陈家的庄头穷凶极恶, 下手也狠毒,对一个姑娘家下手都没有留一分余地。 “谢、谢谢。”吕霞儿低垂下眼睛,小心翼翼地接过帕子。 她低头看手心这张还熏了香的帕子,丝质柔滑沁凉, 入手就知和寻常她们用的棉布帕子不一样。 不知道有多贵重,她都有些不敢用。 吕老头手杵着一根锄头, 隔着一段距离, 还在和几个护卫不停哭诉自己的不幸。 几个护卫平日里都冷心冷血的, 哪里遇到这样的事,有些笨拙地在安慰他。 吕霞儿不好意思对余清窈解释道:“我阿耶年纪大了, 受了惊吓才这样。” 余清窈摇摇头, 温声细语道:“你阿耶也是心疼你。” 吕家父女让她想起自己阿耶。 她小时候在遥城给路边调皮的男孩扯了头发, 她阿耶也是捋起袖子, 就敲得他们一个两个哭着回家找娘才罢休。 为人父母者,护子应是天性。 吕霞儿羞赧地扯起唇角。 这位贵人对她说话都是这样温声温气,一点脾气都没有, 让她受宠若惊。 趁着擦水的时候,吕霞儿偷偷打量起余清窈。 她还没见过生得这样好看的姑娘。 皮肤白白嫩嫩,像是刚冒出来的花骨朵, 眼眸清澈灵动, 笑起来更是娇俏可人, 与她同来的那位俊朗的男子站在一块,两人就是像是一对神仙眷侣。 只是余清窈待人亲切,一看就性子很好,可那名男子周身气度颇为不凡,举手投足间却总是无意透出生人勿近的冷肃,让人都不敢多加窥探。 想起男人清冷矜贵的眉眼,吕霞儿越发局促,暗暗揣测两人的来历。 余清窈坐在溪边的圆石上,看见吕霞儿躲躲闪闪的目光,犹如惊弓之鸟。 刚刚重生回来的她在秦王殿下眼前想必也是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一样经历过苦难,对于现在吕霞儿的心情,余清窈感同身受。 “吕姑娘莫怕。”余清窈柔声宽慰她道:“殿……我、我夫君一定会好好处理的,必定不会再他们寻你与吕老伯的麻烦。” 还是第一次当着人面喊李策为‘夫君’,余清窈觉得有点难为情,好在吕霞儿没有留给她太多尴尬的时间,就热泪盈眶地接过她的话。 “今日若是没有碰见贵人搭救,妾与阿耶只怕要在劫难逃了。” 吕霞儿感激涕零,转身打算给余清窈磕头。 余清窈连连托起她的双臂,“别这样,我也没做什么。” 出人出力的都是秦王殿下,她可担不起吕霞儿的谢。 吕霞儿摇摇头,“像您这样身份尊贵的人,有时候也不用做什么,就是站着也比我们跪着管用。若是县里的官老爷也如您与那位贵人一样通情达理就好了,我们也不会被逼到这样的绝境。” 吕霞儿很懂,有时候贵人的几句话就能给他们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感激当时余清窈为她们父女说过话,求过情。 余清窈还是头一回听外人直接说她身份尊贵,一时间有些怔愣。 在閬园的时候,她还意识不到成为亲王正妃意味着什么。 正妃不同于妾室,是世俗情感与律法认同,那个能与殿下并肩之人。 因为尊贵,也就等于拥有了更多的权力。 这些权力可以影响更多的人。 也就是她能帮更多的人,摆脱困顿。 余清窈顿时心里涌出了不一样的情绪。 ‘哒哒哒’的马蹄声从密林深处传来。 片刻后李策带着剩余的护卫骑着马找了过来。 余清窈从石头上蹦了下来,一路小跑上前。 轻软的袖子被风卷起,青丝在她身后飞扬,就像是滴入水池里的染料,曳着轻盈灵动的色彩。 李策翻身下马,在她跑到跟前时及时接住了她。 “害怕了?” 余清窈摇摇头。 仰起脸,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虽然只分开了很短的时间,却忽然很想他了。 好像在他的身边才会生出更多的勇气和力量,来面对曾经的苦难,以及未来的挑战。 秦王殿下就像是一道光,将她的路照亮,让她从此有了方向。 “殿下,事情处理的怎么样了,他们以后还会不会来寻吕老伯和吕霞儿麻烦?”余清窈笑盈盈地问。 “嗯,都谈好了。”李策声音温和,“放心,我也会让人去通知县令,不会有人为难他们。” 还在金陵地界范围内,皇家权利尤为集中,周边的大小官吏更懂得应当看何人的眼色。 陈家早没有为非作歹、飞扬跋扈的底气,如何与他抗衡。 吕霞儿和吕老头父女两连声道谢,感恩戴德。 等目送两人离开后,他们也要回到队伍去了。 车队不停歇地往前,如若不及时赶上去,就会离队太远。 余清窈靠在李策胸前,回想起吕霞儿的话,不禁问道:“殿下,那些世家明明已经有了庞大的财富,为何还要为难这些勤勤恳恳的百姓,去霸占他们那一点点田地。” 李策略想了片刻,才开口解释。 “在太祖之前的朝代,世家与皇族共天下,更有甚者皇族不如百年的氏族,后太祖平中原,收北境,建国立都,属于世家的土地、财富便被打散重分。”李策声音平静地叙述,“如今皇族势强,他们却还在追忆往昔的风光,不甘就此没落在皇族之下,是以才会抓住一切机会,掠夺土地、资源甚至人口。” 余清窈静默了须臾。 即便如此,但朝中重臣多出自世家,要不然也不会一直流传着那些‘上品无寒门,下品无氏族。’、‘士庶天隔’1等言论。 寒门若想要出人头地,要不依附氏族,要不只能从军入伍,抛颅洒血地用军功拼出属于自己的功勋。 她阿耶的祖上是从新安余氏给驱逐出来的一庶支,与本族在身份上就有着云泥之别,许多年来互不往来,如若不是阿耶如今战功赫赫,她们父女也得不到余氏的另眼相待。 她更不能得以住进余府。 即便如她都要仰仗着世家的鼻息,那些更底层的百姓又如何能过得轻松自在。 “殿下好似并不想纵容世家,所以您是向着百姓的吧?”余清窈其实也不甚肯定。 只是李策每每提起世家,语气就没有那么温和,应当也是不认同他们的做法。 “毕竟殿下宽容大度,是个好人。”余清窈抱住李策的腰,埋头在他胸膛前,像是在汲取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李策顿了须臾,闷声笑了笑,似是心里很是复杂。 徐徐吹来的风将他的袖袍衣摆吹起,他的嗓音也在风里变得尤为干冷。 “世家豪族兼并田地,既不用交税,又能将没有办法谋生的普通百姓变成他们私有的佃农,用极少的付出,却可以垄断庞大的财富,于统治者而言,这不是一件好事。我不喜世家,全然是出自我们在某些地方本就在对立面上,并不是因为我是大好人,你可明白?” 他帮吕家父女,并不是出自他的善心,而是出于他对世家的打压,是手段也是博弈。 余清窈缓缓眨了眨眼。 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忽然从心底生起。 殿下似乎总是想要‘反驳’自己对他是个好人的判断,只要她一提起,就会被他认真解释一番。 像是要把自己剖开了,让她看清楚。 他算不算是个好人。 “可是……”余清窈扯了扯他的衣襟,想要他能够低头看自己,“对吕老伯和吕姑娘而言,殿下还是帮助了他们,不但帮他们摆脱了氏族的为难,还保住了田地,无论是出于与世家为敌也好,是为了能给国库增加税银也好,您满足的是他们心底所想,这难道还不够吗?” 李策心里微震,低头看她。 余清窈眼睛黑白分明,好像没有一丝阴霾的天空,澄澈干净。 满足了他们心底所想? “殿下为何总把自己想的那么坏,对我而言,殿下包容宽待,通情达理,不是坏人。”余清窈改了一个说法,不再坚持说‘好人’,而是‘不是坏人’。 李策慢慢露出了微笑。 凤眸尾稍挑起,笑眸温柔如水。 用力揽住她的腰,往自己身上靠去,好像能把空洞的心填实一般。 他反思了一下自己多年来的所作所为,觉得余清窈的话也不无道理,他轻轻道:“或许,我也没有那么坏吧。”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跟上了队伍。 金乌西沉,倦鸟归巢,漫天都是叽喳的飞鸟。 车队又行了半个时辰,他们赶到了谷城驿站。 这上千人的队伍并不能全部进入驿站休整,所以就在驿站外面的林子里搭起了帐篷,燃起了炊烟。 余清窈带着知蓝、春桃站在院子里头,打量眼前半旧不新的两层木楼。 春桃抱着双臂,拧起眉,挑剔地目光从左扫到右,从右扫到左。 “没想到驿站竟然如此破落。” 这谷城驿站完全没法和金陵城最末等的客栈相比,整栋楼都显得很低廉不上档次,木栏上的彩漆都斑驳脱落,连爬山虎都长到了屋顶上去也没有人料理。 “没法子,我们这次走的路线不经过那些繁华的城镇,所以只能住这里了。”知蓝用肩膀抖了抖身后的包裹,叹了声,“福吉说了,有地方住就很不错了,后面可能连驿站都没有了。” 余清窈想着他们此行不是出来游山玩水的,住什么地方也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我们也只是睡一晚上,明早清晨就要出发了。”她安慰两人。 春桃见王妃都如此不挑,自己更不好再说什么。 毕竟这次是她自己要跟出来,也不能再矫情下去,就道:“那我去给王妃拿套新的床褥过来,这个驿站的东西约摸也很破烂。” 春桃正要提步,忽然下垂的余光瞟到地上有一个快速移动的灰长条。 她定睛一看,险些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往旁边一跳,抱住知蓝的手臂。 第84节 “虫!虫!虫!” 知蓝见识到了这驿站了破烂,对于有虫一事也没有过多的意外,正想着不过是只小虫子嘛,遥城也有很多…… 结果当她看见地上那挥动着密密匝匝的细长足肢在疯狂爬行的虫子,顿时头皮发麻,紧跟着惊叫了声。 余清窈也往地上看了眼,脑子还没转过来,腿就连连往后退。 听到这边动静的福吉当即冲了过来,抬起脚就准备替她们消灭这虫子。 一个长得跟竹竿一样瘦高的中年人从楼梯上提着袍子急急忙忙下来,连声高呼:“不能踩不能踩!” 然而福吉哪里收得住脚,就在中年人还没奔到跟前的时候,已经用鞋底碾碎了那灰色怪虫子。 中年人气喘吁吁地在他们面前站定,先拱手自我介绍。 “小人是驿站的驿丞,敝姓叶,见过秦王妃。” “大人多礼了。余清窈颔首示礼,又很好奇他刚刚高声制止福吉踩虫一事,问:“驿丞大人刚刚说不能踩那虫子,是何缘故?” 叶驿丞喘了几口气,才解释道:”王妃有所不知,此地潮湿阴冷,所以生了许多这种叫钱串子的虫子,这种虫子有雌雄之分,若是不慎打死了雌虫,会留下很强的气味,方圆一里的雄虫都会赶过来。” 叶驿丞十分苦恼地说。 余清窈虽然不怎么怕虫,但是北地干燥,她没有见过如此古怪的虫子。 那些密密麻麻的脚,让人有些发怵。 知蓝捂住胸口,担惊受怕。 “那这、这虫子咬人吗?” “咬啊,怎么不咬,你们刚才没仔细瞧,这虫子不但生了十五对足肢,还有对毒牙。”叶驿丞摇摇头,继续道:“最让人烦恼的是钱串子爱钻孔,无孔不入。” 春桃惊得眼睛都快掉下来了,连忙捂住自己的嘴。 叶驿丞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什么嘴啊、耳朵啊、鼻子啊,它都爱钻,所以几位今夜要挂着帐子睡,待会我再让人弄点草药熏熏屋子……” 余清窈听了,不由打了一个冷颤。 普通的虫子不可怕,但这喜欢钻人身体里的虫子就很难让人淡定了。 不但破烂还有怪虫,这还不如在马车上睡一晚呢。 用过晚膳,叶驿丞让人准备了热水给他们放松。 都不是什么经常出远门的人,赶了一天的路,没人能拒绝的了泡澡一事。 更何况还听说在后面的路程里兴许连驿站都没有,岂不是连澡都泡不了,更不能错过这次。 余清窈与李策的房间是驿站二楼最东边的一间大房,里边简单地一分为三,左边是挂着纱帐的架子床,中间是可以吃饭会客的地方,右边一面三折落地屏风后,放着浴桶等物,就是沐浴的地方。 余清窈也很乏累,但望着这一浴桶的热水,心底还有点纠结。 这个崭新的浴桶是从马车上搬下来的,专门给她与李策使用的,但是这桶也只能泡一人吧。 李策坐在中央的八仙椅上拿出一本书,看出她的纠结,就对她道:”无妨,你泡吧,我待会用水擦擦就好了。“ 余清窈还没动。 李策悠哉地翻了一页,慢慢道:“若是你想与我一起,就等我看完这几页。” 余清窈惊讶地瞅了他一眼,连忙提步走到屏风后,用实际行动表明她不想。 屏风后窸窸窣窣一阵,又安安静静片刻,紧接着又窸窸窣窣一阵。 李策撩起眼皮,转眸往屏风的方向看了一眼。 因为蜡烛放在屏风外面,所以透不出余清窈的身影,只有一道模糊的轮廓在屏风的后面,动作缓慢。 余清窈这警惕的样子就跟防着狼偷袭的兔子,低头吃几口草就要竖起耳朵静静聆听一下周围的动静一般。 他唇角噙着笑,又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书。 而余清窈在提心吊胆半天后,终于踏入浴桶,舒舒服服泡起澡。 大约过了两炷香的时间,泡够了的余清窈才重新动了起来,划动着水,发出一些水声。 李策投目望去,能见着屏风后的影子慢慢抬起上身,但是却还没有完全伸出浴桶的范围就僵住了。 “殿、殿下……” 余清窈的声音弱弱地从屏风后传来在喊他。 李策怔了一下,将手里的书放下,“怎么了?” “你、你能不能过来一下?”她的请求声里已经带出明显的哭腔。 李策没有犹豫,快速提步绕了进来。 眼睛还没适应面前一片雪白肌肤,余清窈就带着一身的水向他扑来,李策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双臂接住她,温热的水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裳。 余清窈只用了一条湿漉漉白巾胡乱挡了一下胸口,几可算得上身无寸缕地扑在他怀里。 饶是李策看多识广,也没有想到一过来就是这样的场面,脑子一下也空了。 还是余清窈拼命揪着他的襟口将他唤回神,“殿下、我、我背上是不是掉了只钱串子,好多只脚在我背上爬,呜呜呜呜……” 李策低下头,一览无遗的雪背近在眼前。 因为余清窈耸夹起肩窝,致使她后背漂亮的蝴蝶骨凸起,夹着一道浅浅的脊柱线一路往下,腰窝略深,反衬出下边的雪丘饱满丰盈。 “殿下,是不是?是不是?”余清窈急道,都不顾不上自己春光乍泄,连声问他。 李策这才咽了咽喉,定睛在她背上找了起来。 然而那片雪背上并没有见到虫子,只有一团毛毛躁躁的草屑因为被水珠带落,逐渐往她腰侧溜去。 他伸手拂开那团草屑,安慰道:”没有虫子,只是一团草,没事了。“ 余清窈拽着他的衣襟,仍害怕发抖。 “你不是不怕虫子吗?”李策手顺着她的背脊抚了抚,细腻的皮肤饮饱了水,更加娇嫩,好似用点力气都不行。 余清窈又羞又怕,抽泣道:“可、可是那虫子会钻孔……” 一想到那非同一般的虫子会钻进身体里,余清窈就狠狠打了一个颤栗,连带着紧紧挤挨着李策的身子不可控制地往他胸膛蹭。 湿透了的衣裳早已变得冰凉,可里面的体温却逐渐攀升。 李策不由抬脚又往前走了半步,直到脚尖抵住了浴桶,他的手顺着那弧度优美的脊柱线慢慢往下。 略带薄茧的指腹划过软滑的雪肤,探进了水底。 “怕它钻哪里?” 水波震荡,一圈圈的涟漪从水面扩散。 第65章 水里 驿站远离官道, 藏匿在一小片树林后。 夜幕降临后,林子里虫鸟小兽叫声此起彼伏,各不相同, 竟比傍晚时还要热闹。 三名粗使仆役各拿了几个熏着草药的陶炉登梯而上,却在楼梯口被拦截下来。 “何事?”一名护卫手扶着腰间的大刀,目光梭巡在他们脸上。 在他身后还有数名护卫同样盯了过来。 如此让人窒息的威压下, 仆役们连忙堆起讨好的笑,“大人,奴是奉了叶驿丞之命,拿了些熏虫药草过来。喏, 大人请看,这就是本地特有的草药, 防虫的。” 仆役举起手里烧得冒烟的小陶炉。 护卫捏着鼻子, 避开脸, 一脸嫌弃,“什么味, 这么难闻。” “大人, 草药的味道就是这样的, 但是管用呀!” 这时候福吉从他们身后走来, 听见他们的对话连忙道:“东西给我就成,你们没有听叶驿丞交代过吗?二楼不许人靠近。” 三名仆役笑脸微僵了下,连忙点头哈腰, 把陶炉交给福吉。 福吉目送他们一窝蜂般从楼梯口涌了下去,眉头拧起,“这个叶驿丞办事怎的如此不靠谱, 下面的人也毛手毛脚, 还不听话。” 那名护卫搔了一下脸, 奇怪道:“不对啊,我刚刚听到叶驿丞夜里高兴,多喝了几杯,早早就去睡下了。” “是吗?”福吉略提了音,同感奇怪,不过他也没多想,很快就自己摇摇头,“算了,你和兄弟们务必把这里看好了,不能放其他人上来。” 护卫手握住大刀,面容坚毅,“放心,一只虫子都不会放进去。” 福吉抱着怀里四个烧的发烫的陶炉,不一会就觉得头上热得冒汗。 “哎哟,太烫了,我得赶紧去放下。” 二楼东屋。 屏风外面的蜡烛烧出了一道笔直向上的白烟。 光线被蒙着娟纱的屏风柔和了,照到莹白的肌肤上就像是润了一层柔光。 水珠找不到能攀附的地方,顺着那羊乳般柔腻的背一路往下滑,刚落到水面,就被搅动的水面主动吞没。 余清窈指尖紧紧攥住桶外李策凉湿的衣裳。 蒙着水雾的杏眼半合,显得罔知所措。 温热的水在她的腰间不断拨荡,好似一只温柔的手若有似无地在轻抚,敏感的腰倏地绷紧了,那纤细的弧度当真让人爱不释手。 李策的手缓缓从背脊上滑落,大掌横覆,掌腹竟比周围的水温还要高些。 “殿下?”余清窈无意识地唤了声,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 “嗯?”李策稍一用力,余清窈的身子只能贴在浴桶微凉的桶壁上,手也不知是想将他拉过来还是想将他推远些,就这样软软抵住。 他在浴桶外边,衣裳完整,看起来依然矜贵优雅,好似只是临时起意过来赏一赏花。 余清窈晃了一下脑袋,玉簪就从发间滑落,‘扑通’一声落进浴桶。 长发如瀑倾泻而下,遮住了腰背的风情,沉浮在水中,宛若茂盛的水草摇曳。 李策眼里浮现一抹惊艳。 她现在就像遗闻轶事里被拖出水面的鲛人,檀口微张,美得不似凡间物。 第85节 余清窈蹙了蹙秀眉,身边的人似乎对她说了什么,她一概不知,只有温热的水还在周围波荡。 李策不得不用下巴压下她的发顶,才能抵住她不断想往上拱的动作,将她困在水里,他慢悠悠地问:“窈窈还没回答我,是怕虫子去哪里?” 余清窈慢慢掀起水漉漉的眼睫,好像才抽回了三魂六魄,反应迟钝地反问道:“去哪里?” 热雾弥漫,李策的笑音也被水汽濡润过,变得格外黏糊。 好似一块融化的饴糖,在她心口黏糊糊地流淌。 她无意义地重复,似是把问题抛回给他,让他自行揣摩。 “是怕虫子去……?” 噗叽—— 温热的水往里浸涌。 就好像大地被锄开了一道口子,被引导过来的水互相挤着,争先恐后地渗入地缝。 这不亚于地龙翻身带来的混乱。 余清窈心口狂跳不止,忍不住扯住他的衣襟,想着借着他的力挪出浴桶,就好像怕水的猫急于逃离水面,生怕水底下会有什么怪虫把它大口吞了。 被久久浸泡的腿有些乏力,只能颤巍巍地支撑起腰身,眼见着就快要挣离水面,离开那水底不断游走觅食的怪虫。 哒啦——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殿下!奴婢放了驱虫的炉子在门外,是叶驿丞让人送来的,想来是有用。”福吉熟悉的嗓音清晰入耳,“一角一个!” “不过味是有点难闻!”他不知里面的情况,滔滔不绝地在门外道。 余清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才蓄起的力就像是一戳就破的气泡,‘啪’得一声没了。 腿软了,她的身子猛的往下沉。 膝磕到了木桶上,发出‘咚’得一声钝响。 “呃嗯……” 短促的喘音从咽喉破出,捋直的舌挡不住气音径直冲了出来。 余清窈往后仰着脑袋,就好像一张突然被拉开的弓。 从脖颈到腰腹,弯出了一个大弧,都有着向上顶的力,雪白的肌肤玉润冰清。 像是一枝被暴雨浇折了腰的花,既脆弱又美丽。 李策空空的脑海里还来不及理清头绪,门口又传来了福安与福吉交谈的声音。 驿站的门窗并不严密,所以隔绝不了里外的声音。 余清窈羞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不但是手和腿,就连头发丝都裹住了身子。 就在一墙之隔,外面的人自顾自的在交谈着正经的事。 “别怕。”李策笑望了她一眼,俯身深吻,封住她的唇。 她没了空闲的唇舌再没有发出声音。 屋里的声响都变得没有意义。 就好似不远处林子里的鸟叫,不会被人在意。 布谷布谷、噗叽噗叽。 叽喳叽喳、噗叽噗叽。 水。 万物之源。 水能滋养万物,也能润物无声。 即便是重石坠入水里,也会被温柔的水面卸去那千钧的冲击,再慢慢纳入水里。 它不断被掀开,又不断恢复。 毫不计较人对它了些什么。 更不介意穿梭在水草之间的游虫,东啄西碰地觅食。 呛人的草药味不断随着浓厚的烟雾送进屋来,难闻的味道逐渐令人感到头晕。 余清窈收紧的腰又慢慢松了下来,身子无力地往后仰倒。 李策及时发现了她的异状,停手托住她的腰背,没让她因为无力而往后倒去。 “难受了?” 余清窈弱弱地‘嗯’了一声,脸颊上的酡红好像是上了一层艳丽的胭脂,眼眸下水光盈盈,柔弱无依。 “头、晕,有点点想吐……” “想吐?”李策觉察不对,忽然就将她从水里捞了起来。 余清窈虚软的身子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力,蔫巴巴地被抱了出来。 李策在旁边的藤椅上铺上了沐巾,把身上还落着水珠的人儿裹住了。 余清窈无力地瘫在藤椅上,檀口微张,就像条离水的鱼,缺失了氧气。 李策摸了摸她的额头,又并指在她颈侧动脉上停留了片刻。 书上可没说会因此想吐,他探的又不是她的喉。 所以这是病了? 李策站起身,想去叫人把随队的大夫找来,忽然觉得自己也有些头晕,手撑在一旁的墙上,等了片刻才醒过神,好转了一些。 鼻端难闻的草药味重新引起了他的注意。 “福安、福吉!” 两盆水浇灭了陶炉的火,浓烟一下被水冲淡,难闻的气味逐渐消散。 李策望着两个陶炉若有所思。 片刻后,福吉捂着鼻子回来,叹气道:“殿下,奴婢去瞧过了,知蓝和春桃两个人把草药炉拿进了屋,现在已经彻底昏了过去,看来真的是这草药的问题。” 他与福安就一直觉得这药草难闻,所以在门口交谈的时候都是捂着口鼻。 所以还没余清窈呆在屋子里的反应大,还只是有点恶心。 春桃和知蓝两个人都怕极了钱串子,所以连难闻都顾不上了,直接端进屋子里熏,这会全都不省人事了。 “你刚刚说是三个仆役拿给你的,是叶驿丞吩咐?” 福吉点点头,又想起了些事,说道:“他们是这样说的,但是楼梯口的护卫说,叶驿丞晚上高兴多喝了几口酒,醉倒了。” “殿下,要不要现在就去把叶驿丞抓起来,这件事怎么着也要他负责,居然敢用药草谋害殿下!” “不必,先悄悄去把那三名仆役抓起来,叶驿丞让人看着就行。” 正在这个时候福安带着大夫走了上来,在大夫蹲一边验看陶炉里药草的时候,又向李策禀告刚刚抓到了人。 “殿下,奴婢去驿站外请大夫的时候,发现有四名男子鬼鬼祟祟地准备骑马离开,就先让人把他们都抓了起来。” 福吉拍手道:“定然是他们见到兄长去外面找大夫,知道事情败露了,急着逃跑,还好给撞见了。” “让人看住了,别让他们轻轻松松自裁了。”李策面容森冷。 “驿站外增加巡视,查看是否有人在外接应,见到可疑的先抓起来,无需禀告。” 福安、福吉连忙应声。 等两人离开。 李策才盯着大夫,问道:“如何,知道里面是什么毒了么,能否解开?” 大夫手掌托着药渣,镇定地答道:“回殿下,老夫认得这些草药,都是山里很寻常的植物,燃烧后能麻痹身体,头晕呕吐,量多的时候会引发晕厥,一些山林猎户会用这些草药驱逐猛兽。” 李策神色霎时松了下来。 大夫镇定自若,所以这对他而言就不是什么难解的毒。 “去调配解药,速速送来。”李策不想耽搁余清窈的病。 大夫领命下了楼,李策也转身回到屋中。 余清窈还用沐巾裹着躺在藤椅上,身上无力,也只有一双眼眸还能转动,听见他走过来声音,就低声问:“殿下……” “春桃和知蓝都被药晕了,眼下没法过来帮你擦身穿衣了。”李策知她心里所想,率先回答了她的问题,他转眸望来,“大夫配药煮药还要时间,你也不好就这样等着。” 说罢,他关切地朝她身上看了眼。 “小心着凉了。” 余清窈飞快明白过来。 虽然沐巾把她表面大部分的水都吸了去,但还有很多擦不到的地方还湿湿潮潮的。 林子里本就阴寒湿冷,哪怕夏天也不能小觑。 可春桃和知蓝不在,现在除了殿下,谁还能帮她擦水穿衣? 余清窈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心里忍不住想,如若不然还是自然晾干吧,也好过要被他仔仔细细、翻来覆去地看。 刚刚在浴桶里的事她还没缓过来,哪里还有强大的心去接受这件事。 “你放心,我这次不会乱来了,我们先把衣裳穿了,好吗?” 好像是怕她还不放心,李策一再保证道。 他不开口说这话还好,一说余清窈的眼眸就含幽带嗔,睨了他一眼。 也就说他现在不乱来,刚刚是在乱来了。 这样软绵绵的眼神没有半分力,反而惹人心悦。 李策凑到她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发,低声问道:“你是觉得被我看光,不高兴?” 余清窈没有吱声,粉颊似桃,红通通。 这是羞了。 第86节 “那我也褪了衣给你看,可好?”李策虽然是商量的语气,可他声音甚是坚定,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在她面前袒露身体会难为情。 只要她一句话,他马上可以毫无负担地为她宽衣解带。 余清窈眼泪都憋了回去,眼睛瞪得溜圆。 急得开了口,字正腔圆道:“殿下不用!” 谁要看光光他了…… 第66章 喝药 余清窈眼睫颤了颤, 轻轻闭上了眼。 事已至此,她又动弹不得,总不能真的就在这一团湿布里等着晾干吧? 只能勉强应了声。 李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就拿着东西走回她身边, 开始为她擦拭。 起初余清窈还担心李策知不知道如何伺候人,但随后她就知道自己多想了。 像李策这般聪慧的人,照顾起人来, 也得心应手。 他先拿了帕子给余清窈绞干头发上的水,等换了两三块后,头发就变得半干,他将头发分作两边, 分别包好,像是脑袋一边挂了一个大包子, 这样发尾的水才不至于一直滴下来。 紧接着他就把余清窈身上裹着的沐巾取走, 给她盖了一块小毯子。 余清窈觉得肩膀嗖嗖凉, 睁开眼打量四周,尤其在自己的身上多看了几眼, 既是难为情又是担忧。 等李策拿了东西过来时, 余清窈才赶忙闭上眼。 “这让我想起上一回我病着的时候。”李策宛若不知她窥探的动静, 轻轻笑了起来, 伸脚将一旁的凳子勾了过来,就坐到她边上,看着不能动弹的余清窈, 他浅笑道:“你也是这般‘照顾’我。” 余清窈那日就曾觉察到了一点点怪异,直到今日他自己说开了,她才得以确定殿下果然没有完全昏过去。 也可能是昏了后又醒了, 只是他没有告诉她。 不过无论是哪种, 都与她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她倒是希望自己这会是真的晕了过去, 也好过要眼睁睁看着李策如何照顾自己。 余清窈不吭声,但也不妨碍李策要拉着她一块儿回忆。 “窈窈,你还记得吗?”他嗓音温润,十分温柔。 余清窈欲哭无泪,只好睁开眼,眼巴巴瞅着他。 李策如果是对那件事如此印象深刻,这岂不是也说明他什么都清楚,知道那时候的她居然趁着他‘昏迷’毫无防备,对他‘上下其手’了一番?! 李策这个话题抛出来,让她不接都不行。 她窘迫不已,不得已开口为自己辩解 。 “我、我就是一时好奇。” 好奇摸了摸他的喉结,也的确在伸手到他衣裳下给他擦酒降温时好奇按了按他结实的胸膛。 长这么大,她还从没有认真端详、研究过男子的身体,而且李策又长得这样好。 又那么恰恰好在她眼前,昏睡过了。 天赐良机,相信没有哪一个姑娘家不会为此蠢蠢欲动吧? “嗯。”李策丝毫也没有怪罪她的意思,反而大方道:“没有要怪你的意思,这是你的权利。” “权力?” 余清窈混混沌沌的脑子还不太清明,一时间不能将李策的话理解透彻。 李策在自己腿面铺了一条干净的沐巾,又将她从潮湿的藤椅上抱到自己腿上。 余清窈及时咬住下唇,才忍住没有惊叫出声。 李策的动作太自然了,自然到她现在发出任何抗议拒绝的话语,反而会显得是她胡思乱想了什么。 明明他只是在做一件很正常的事,为她擦干身上的水。 李策让她把下巴靠在自己手臂上,像是只猫一样踏下腰,曲腿趴在。 当然,姿势都是他摆的,因为现在想靠余清窈自己是没有办法撑住身体,只能依靠李策有力的臂膀牢牢托住她,让她不至于跌下去。 这样的怀抱还能让她直接共享他的体温,不至于觉得冷。 如此状态之下,也方便他的手顺着脊梁沟,将多余的水用沐巾一一擦去。 白色的巾帕在雪背上都要被比了下去,怎么瞧都是余清窈瓷白玉润的肤色更惹人喜爱。 不薄不厚的帕子被他用几根指腹抵住,犹如犁田一般,顺势而下,在她敏感的腰窝还打了一个转。 余清窈轻轻哼哼,好似被挠得舒坦的小猫。 只是哼完后,她又分外羞赧,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 李策轻轻笑了起来,他声线干净清润,缓缓解释:“我们是夫妻,你对我的身体有使用的权利以及享受的利益。” 余清窈愣了愣,才明白李策刚刚说的是权益而并非是单单的权力。 有权又有益。 只是什么使用、享受的,听起怪怪的。 余清窈’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但是又不想给出反应,打算就此糊弄过去。 然而此时此刻,那捏着沐巾的手已经滑过了腰肢。 余清窈觉察了他的意图,此刻不得不出声道:“我、我之前没有再往下了。 她那会甚至都没有越过他的腹。 李策道:“我知道,但是刚刚水都弄进去了,不会难受吗?” “不难受!”余清窈呜咽了一声,却苦于自己连头都抬不起来,“那可以不用管的……” 被碰到时,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疼?”李策把她的拒绝当做有另一种原因,“因为难受所以不让擦吗?” “也……没有……”余清窈支吾。 “书上说水是最好的辅助,甚至有些地区的妇人会选择在水里分娩,对减缓疼痛有奇效。”李策缓缓道。 余清窈两眼发直地看着地面。 书里还教这个啊…… “还好……” 面对孜孜好学的李策,余清窈难以糊弄。 说完她就抽了抽鼻子。 宛若说了一些让人委屈的话。 李策听出她的为难就反思起书里所教的内容,自己就给总结了一条,“可见法子虽好,但难免还有一些弊端。” 余清窈真的很敬佩秦王殿下。 他好学不倦、勤学好问,更重要的是还能学以致用。 “所以……”李策把她身子抬起来,让她得以看见他诚挚的双眼。 “洗澡水留在身上不好,我们还是擦掉吧?” 余清窈顿时羞红了脸。 但在健康还是脸面之间,她选择了丢脸。 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是不是? 余清窈轻轻‘嗯’了声,又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 布谷鸟叫在林子孜孜不倦。 夜已经深了,却依然斗志昂然。 布谷布谷—— 噗叽—— 余清窈这会是真的没有忍住。 哪怕不能动弹的身子也会因为疼痛,微微颤抖。 她抽抽泣泣,忍耐了许久才等到李策罢了手,身上都滚出一层薄汗,终于不甘小声承认道:“还是水里好……” “好,我知道了。”李策吻了吻她的鬓角,安抚了一下可怜的人儿,又将她抱起。 “嗯?”余清窈红着脸,音调带出疑问。 他知道什么了?而且还没擦完就要抱她去哪里? 李策提起刚刚用过的白巾,浅笑道:“太湿了,这块已经不能用了。” 他准备的都用完了,要去拿新的,又担心她会冷着,就打算先将她安置到床上。 余清窈唇瓣蠕动了几下,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她难为情地覆下眼睫,不愿去面对那被提到眼前的湿巾。 原以为今夜已经经历了种种,她再不会难为情,可当李策将她平放在床上,开始擦正面时,她还是紧张地连呼吸都急促了。 覆在眼睛上的睫毛无助地颤抖,好似这般可以加快时间。 可惜时间还是一点一滴地慢慢流逝,而李策也心无旁骛地在帮她擦干身上的水。 胸口、腰腹、腿,没有在任何地方多加停留,但却在每一个地方都留下了他温热的掌印。 余清窈感觉自己好似被从上到下都搓揉了一通,偏偏两人之间毫无旖旎与暧昧的气氛,更看不出李策有专门要占她便宜的意思。 她睁开一只眼,偷瞄李策。 李策真的把她伺候得无微不至。 第87节 即便从小服侍她的知蓝也不会做到这样细致地步。 感受到她的目光,李策抬起幽黑的眼,对她温声道:“都好了,来穿衣裳吧。” 余清窈冷不防从他眸色里看出了一些不寻常,心里一紧。 或许殿下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淡然…… 等到里裤,小衣一穿上,余清窈觉得自己的脸又回来了。 只是李策将她身后的带子系得太紧了,勒得她胸口闷,她不得不在他准备给她套上中衣前,小声道: “……殿下,小衣紧了,能不能帮我……松开些。” 但凡她还能喘上气,她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开口。 可是她担心自己用不了多久就会被这两根带子勒晕厥。 “紧了?” 李策放下手里的中衣,转眼看过来。 靠在引枕上的余清窈无依无助地瞅着他,她的身上是一件藕粉色带小花的小衣,纤细的带子绕过身体两侧,紧紧绷住了胸口的丰盈。 那两团雪肉似是被下面的细带勒住了,隐隐有往上冒的趋势。 是他打结的时候太用力了。 “抱歉。” 听见李策道歉,余清窈也分外不好意思,讷讷道:“是我太胖了……” 她不好意思用上丰满这个词,因为南地的人不喜欢长得太饱满的姑娘,她们偏爱清瘦纤细的,这样穿着飘逸的纱裙才显得轻巧可人。 但她的乳媪是地地道道的北地人,北地人都喜欢身材丰腴的美人,所以乳媪总是挂在嘴边说南边的姑娘家都生得太瘦,胸前也没有二两肉,风吹就能倒。 她形容的约摸就是余清窈的亲娘,虽然也不知道究竟与身子丰不丰腴有没有关系,但她的确是身子骨弱的,所以也没能熬过生子的这道鬼门关。 乳媪也担心她这纤细的骨架全部传自她那命薄的阿娘,在她开始生长发育的时候每日红糖鸡蛋酒酿给她喝,只要有机会就给她炖鸡补身子,院子里的地里也都种着营养丰富的果蔬。 在物资贫乏的地方将她养得白白嫩嫩,该有肉的地方也颇为喜人。 当然乳媪欢喜的成果,让余清窈在来到金陵后为此一直苦恼。 日常都会用胸带束起些,好让它看起来没有那么显眼。 “一点也不胖。”李策垂眸打量,凤眸重新抬起来时,里头尽是笑意。 余清窈一怔。 李策将她的身子揽过来,额头也轻轻靠着自己身上。 他修长的手指绕到她的背后,熟门熟路地解开她身后的两根细带,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低柔温和,“于我而言,刚刚好。” “……什、什么。“余清窈觉得背脊上被他指腹划过的地方都变得滚烫,情不自禁想到被他指骨大肆在水下勾探的感觉。 像是骨肉都被浸了酸水,软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腰肢收紧,卯槽潺潺。 “我喜欢的……” 李策俯身,唇瓣一张,轻轻含咬着她裸露的肩头,留下湿漉的水痕。 往下就是锁骨,再往下就是她雪胖的…… 笃笃—— 屋门被人从外面敲响。 “殿下,药好了。”外面是福吉兴高采烈的声音,伴随着‘哎呦’叫烫的声音。 好像里头的人再不起来应门,他就快要端不住那碗药。 李策的唇悬停在上方,顿了须臾。 好像憋住了一口气。 “殿下……”余清窈眨了眨眼,垂眸看着李策的发顶,见他不动,发烫的呼吸还不断危险地喷涌在她肌肤上,不由小声催促了起来,“……我想喝药了。” 这只怕是她头一回对喝药生出了期盼之情。 李策抽回了气,抬起身,快速帮她把小衣系好,中衣套上,把被衾扯了过来盖住她。 “等会,我去拿进来。” 余清窈扬起唇角,露出一个乖乖的浅笑。 福吉在门口忍不住抱怨。 一说这个驿站实在太穷了,不但屋子破,就连个像样的托盘都寻不到。 二是随行的大夫们带来的药里面能配置这类解药的实属不多,一时也不能去山里寻药,所以熬出来药汁每个人都紧巴巴的,没有再多了。 好在他和福安以及秦王殿下本人都没有大碍,可以不用喝药。 李策手稳稳端住药碗走回床边,木勺搅了几下,散去了上面的热气。 余清窈这会闻到空气里那苦地钻心的药味,秀气的小鼻子皱了起来,杏眼里露出了一丝恐惧。 李策吹了吹汤勺里的药,苦味朝她扑了一脸,好像鼻子眼睛都沾上了苦涩的味道。 她抿住嘴,小模样看着是很可怜,但是李策也没有因此心软。 “大夫说了,这半碗药已经是最少的分量了。”他把长柄勺抵出,抵在了余清窈饱满的唇瓣上,压在那唇缝之间轻蹭,轻轻哄着她喝药道:“窈窈,张嘴,一滴都不能剩。” 余清窈余光往下瞄见这一大勺黑乎乎的药,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她为难地用眼神拒绝。 李策挪开勺子,眸光温和地望着她,“怎么了?” “……太大了,也太多了。”余清窈可怜巴巴地瞅了瞅他手里的大勺子。 与那小碗极不搭配的大勺子几乎有她拇指那么长,宽度更是有三并指那么宽,像一艘小船载着又满又深的药汁就要往她嘴里灌。 可想而知,最可能的结果是没等她来得及咽下,就得吐出来。 李策闻言,就将勺子里的药倒去一半,再次伸了过来。 “好了,我慢慢喂,你慢慢喝,好么?” 余清窈勉为其难地答应,但苦药汁一入口,她就作出想呕的反应。 李策及时抬起她的下巴,不让药汁能够顺势从她嘴里流出来,他温声劝道:“不要尝味,直接咽下去。” 苦汁就是不能去品尝,要不然舌头都要苦掉了。 余清窈泪眼婆娑地大口吞咽,好不容易才没有把药吐出来。 只是才半勺药,她就苦得要把舌头伸出来抽气了。 好像这样能让苦涩的味道快点散走。 李策拿勺底轻轻蹭了下她舌,不免笑道:“这才小半勺就这样,后面还多着呢,这可怎么办?” 他摇了摇手里的药碗,里面还有小半碗冒着热气的汤药在打转。 “可是真的太苦了——”余清窈觉得那药一路从胃里苦到了脸上,她奇怪地望着李策问道:“为何殿下一点事也没有,也不用喝药?” 李策重新勺起半勺药汁,在嘴边吹了吹,不容拒绝地抵了上来。 “我小时候喝过很多解药,现在身体里可能还沉积着解毒的药性,所以这些药对我的作用没有那么大,张口。” 余清窈愣愣地含住小半个勺子,都还没尝出苦味,就把药咽了下去。 为什么殿下小时候会喝很多解药? 难道是他小时候就中过很多毒? “漏出来了。”李策没有留意到余清窈怜惜的目光,用干净的指腹,擦了擦从她唇角漏下的一滴药汁,反蹭回到她唇上。 浓稠的药汁摇摇欲坠地挂在她娇嫩嫣红的唇瓣上,就被她下意识用舌尖卷进檀口里。 他抬眸终于看出了余清窈的走神,唇角噙着笑,加快了动作,再次勺了药。 这次的药汁比半勺还多一些,不过余清窈也没有反应过来就咽了下去。 一勺接着一勺喂,到后面余清窈都会下意识自己凑过来喝掉,直到半碗药汁都喂完,李策才放下碗,再用指腹把她被药汁染乌的唇角擦了擦。 余清窈都给苦懵了,小脸紧皱,眼睛里也没了神采。 李策亲了亲她唇,含笑问道:“是不是习惯了,其实也没有那么难以下咽了?” 余清窈娇嗔了句:“才不是,我是苦麻了。” 李策微微挑起眉,意味深长道:“哦,难怪……” “难怪什么?”余清窈这会喝完苦药,感觉一下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起来,也没有之前恹恹的病态,因而还有余力好奇李策没有说完的话。 李策含住自己刚刚沾了些药汁的中指,望着她凤眸弯弯,笑了起来,“是不是麻了,就会自己咽了。” 余清窈愣愣看着他浅红的唇,修长的指。 以及慢慢消失在唇瓣之间的指节。 重新归笼的记忆瞬间冲红了她的脸。 这、这也是书上教的? 第67章 浴池 毒发作的快, 解得也快。 就好像潮涨潮落,除了留下了潮乎乎的痕迹,就没有半点踪迹。 余清窈还好, 毒中的并不深,春桃和知蓝就惨了,即便是灌了药清醒后也一直晕乎乎, 现在还躺在床上爬不起来。 虽然已经是夜半三更,谷城驿站的两层小楼还是灯火通明。 四名粗使仆役以及被强行摇醒的叶驿丞都被带到驿站的中堂。 叶驿丞也是头晕目眩,扶着额头一直瘫坐在椅子上,好半天都没有动静。 第88节 堂下被抓过来的仆役你看我, 我看你,谁也没敢先吱声。 李策把余清窈安置在一旁坐好。 发生了那么多事情, 余清窈现在也不敢一个人待在二楼, 这才央了要跟下来。 李策对她有求必应, 这一点小事自然不会拒绝。 他坐在太师椅上,低头翻阅手里的名册, 手指一一划过上面的名字, 只见着一连串的叶字打头, 开口道:“叶驿丞, 这几个都是你手下的人?” 在叶驿丞略略恢复清醒后,福吉已经将事情简略地知会了他知道。 得知今晚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叶驿丞的脸色一直很苍白, 听到秦王问话,冷汗直流,扶着椅子就软下膝盖, 扑通跪到地上, 口里喊道:“小人死罪!” 李策撩起眼皮, 淡声问道:“你犯了大旻律里哪一条死罪?” 叶驿丞僵住身子,张口结舌:“这、这小人……冒犯了秦王殿下,理应死罪……“ 中央跪着的四名仆役听到‘秦王殿下’四个字后,脸上的表情都变了变。 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张口就道:“大哥,你没说这是秦王……” 福安就站在李策左前方,听见他们开口,冷声呵道:“放肆!” 这几人听见他那把阴柔的嗓音,吓得浑身一哆嗦。 只有宫里的贵人才用的了太监做随从,看来他们刚得罪了的这位还真是位王爷! “你的这几位同姓亲族并没有官文书聘吧。”李策瞥了眼他们不服气的脸,转头对叶驿丞,慢慢道:“擅用亲族,确有一条罪,理应即刻遣散所用亲族,并罚半年俸禄,留职待审两年。” 叶驿丞自知自己干过的事,也不辩解,叩首道:“下官甘愿领罚。” “秦王,秦王殿下,半年的俸禄是不是太多了!”其中一个看着最年轻的仆役不服地嚷嚷,“窝大哥一年的俸禄也不过三十六两,前些年给了窝父、窝母看病,还没留下给窝娶媳妇的钱呐……” “你给我闭嘴!”叶驿丞哆哆嗦嗦地猛呵了一顿,呵完了自己又头晕目眩了好一阵。 被他呵了一嘴的年轻仆役就缩了一下脖子,很快又不当回事,耸了耸肩膀。 李策余光瞟了一眼在旁边听得认真的余清窈,按下自己刚刚涌起的心思。 “既然你们兄长的职位如此重要,你们不帮忙反添乱?”他瞥向下面几人,面上是看不出喜怒。 几人眼睛转了转。 大抵觉得眼前这位亲王脾气不错,这都被弄得人仰马翻了,现在居然还能心平气和地对他们讲话,就连叶驿丞的失职也只是罚了俸禄,并没有刑罚加身。 对他们也只有遣散这一条。 对他们而言驿站仆役什么的,左右也只是挂名的,又不真得靠这个十年也招待不了几次人的破驿站谋生。不过是说出去面子好看,像是有个正当的工作。 娶媳妇时媒婆都会说他们是官老爷呢! 所以眼丢了就丢了,更何况等贵人一走,此地说话的人又是叶驿丞,到时候谁还管的了他们。 “谁让大哥没本事,还占着位置不肯下来。”其中一个年长些的仆役声音洪亮道:“我们就想着若是他得罪了人,就没脸干下去了,到时候位置让给我们几个多好,肯定赚的比他现在要多。” 也不知是不是蠢还是实在没心眼,竟当着正主的面直接把心底话说了出来。虽然小地方没人管,小官设置混乱,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顶上的。 他们的想法简直是自以为是、异想天开。 福安、福吉都同情地看了眼叶驿丞。 “驿丞属胥吏,不入品的小官,年俸也不过三十六两,你们赚,能赚得比这个多?”李策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端倪。 余清窈看向叶驿丞,只见他神色隐忍地垂下了头,对他几个兄弟的狂言竟不是生气,反而只有痛苦。 “王爷有所不知,就算是个不入品的驿丞,可也有人上赶着来巴结的,大哥他不知人情世故,也不懂得变通,谁人的面子也不给,就之前陈家想要来收地种桑树养蚕,他非是不让,还说已经租给人种了稻田,可是稻米哪有蚕丝值钱,您说,这不是迂腐蠢笨是什么?”那仆役一顿数落着,仿佛那些真金白银就在他眼前流过。 李策修长的手指交握在册子上,脸上似笑非笑。 叶驿丞痛心疾首地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头,“请殿下恕罪,我的这几个兄弟没有见识,在贵人面前口出狂言,都是小人约束不周,殿下莫要再听他们信口雌黄,胡说八道了!” “驿丞虽是不入品的小官,但统管每座驿站周边的良田两百亩、山林五十亩,负责驿站车马、邮传迎送之事,我记得不错吧?”李策让福吉去扶叶驿丞。 叶驿丞没想到秦王殿下居然连驿丞这样小官的职责都记得清楚,不由惭愧,“殿下所言俱实。” “那良田、山林如何用?”李策点了点手指,问道。 叶驿丞知道秦王这不是因为不懂问他,反而是因为太懂所以在考他。 他头冒着冷汗,颤着声拱起手道:“小人将良田分作二十份,请了百姓来耕种,按四六分成,六成归于预备仓,以备朝廷征用,山上种植快生林,五到八年可以提供建造木材,供工部统一收管。” 余清窈暗暗想,这个叶驿丞把田地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听起来是个负责的好官。 只可惜他的那些个兄弟太过分,竟然还想通过算计好让他丢了官。 还不知道是给叶驿丞以及他们自己都惹下了麻烦。 “我在来谷城驿站的路上遇到了一件纠纷,陈氏庄头侵占百姓良田,看来这样的事在这里也不少见。”李策转眸看了眼那几个仆役,又对叶驿丞道:“兼并良田是重罪,驿站的田地统归朝廷,是不允许私下买卖租赁。” “小人自是知道。”叶驿丞叩头在地上,不敢起身,“小人每年都是按着规矩请人来耕种。” 之所以要把收成都按四六分也是因为这个原因,若是低于或者平于这个比例,就有租赁的嫌疑。 谷城驿站这么穷,朝廷的拨银数量微乎其微,没法花钱请人来种。 他的几个兄弟又是眼高手低的人,都不肯干这样的累活。 余清窈偷偷望了眼李策。 在閬园的时候,李策给她的感觉是温雅随和,到了外面她才感觉到当初李策做太子的样子一定远比她想象中的都要威风显赫。 哪怕神情、语气都温和如常,他也会有一种让人抬不起头来的威压。 倘若她是叶驿丞,现在只怕都吓哭了。 李策‘啪嗒’一下将名录抛在桌上,站起身道:“虽然本王可以信你,但是今日之事还需得核查,至于你的这些族亲,择日西北服兵役,以此赎罪。” 他话音刚落,门口一直等着的带刀护卫已经呼啦啦进来,黑压压地站在墙边一圈,就等着把那几个仆役抓出去。 几个仆役本来还在发愣,没想到事情兜兜转转又扯回到了自己身上,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远超他们的想象,顿时开始哭天抢地。 叶驿丞此生都被这几个弟弟纠缠着,扔又扔不下,扶又扶不起。 爹娘含辛茹苦地供养他读书,他既没有过人的才华也没有左右逢源的本事,最后只能在这里当了个小小驿丞,家里却都要靠着他,几个兄弟也动不动就嚷道要不是他们干活养他读书,他哪有如今的风光。 听见秦王的命令,叶驿丞想到爹娘都一把年纪哪能再承受骨肉分离之苦,心里是左右为难:“殿下……可、可否容情,小人愿意再领重罚……” 福安站到叶驿丞跟前,劝说:“他们几人谋害王妃,其罪当诛,殿下已经格外开恩,大人应当领恩才是。” 听到‘其罪当诛’几个字,仆役们吓了一跳,都不敢去看秦王的脸色,这会全扑过去找叶驿丞求情。 “大哥,你可要救救我们啊……” “兵役要两年,爹娘没有我们在身边照顾,那怎么行啊!” 这两年可都在前线上,说不定就死了。 叶驿丞于心不忍,目光瞥向余清窈。 王妃是女子,又生得娇柔怯弱,想必性子也软,最是好心肠,容易说动。 他立刻转了方向,开口求道:“王妃……” 谁知余清窈只是柔柔望向他,摇摇头:“虽然我能体会叶大人对亲人的包容与爱护,可是他们的所作所为既不容于法,也不容于情,叶大人这是养虎为患,若是哪一日真要他们得逞了,岂不是要为害一方?” 以他们几个卑劣的品行,若是有权有势了,只怕就会和些侵占百姓良田的庄头沆瀣一气。 放任这样的人继续惹事,会是大患。 秦王殿下奖罚分明。 这种事情的确不能继续纵容,更不能够心软。 余清窈抿了下唇,认真道: “我想叶大人是个处事公正的好官,也不想周围的百姓被你的兄弟欺压凌辱吧?” 余清窈说罢,就看向李策。 “殿下,我说的对么?” 李策略有些惊讶余清窈的话,眸光渐渐柔和下来,望着她道:“王妃所言极是。” 余清窈忍不住露出浅浅的微笑。 “不!——窝不要去服兵役!”那个还没娶妻的仆役忽然爬起来就往门口冲,跌跌撞撞间把摆在两张太师椅之间的盆花掀翻在地,瓷片、泥土飞溅。 他扯起嗓子大吼,气势汹汹,可还没有等他跑出三步,一位黑色软甲的护卫一脚飞出,直接把他踩在地上,大手抓起花盆里散出的泥巴及时堵上了他的哇哇大叫的嘴。 仆役嘴里□□泥土堵住,只能瞪大了眼睛,在地上像是搁浅的鱼,手脚乱划,挣扎了起来。 余清窈看得是目瞪口呆,不由感叹出声:“这位护卫反应……好快啊。” 黑甲的护卫忽然听得王妃夸奖,马上一改之前凶狠的模样,搔了搔脑袋,憨憨笑道:“多谢王妃,这没什么,唯手熟尔。” 余清窈:? 余清窈不由看向李策,又感慨万千:“殿下的人……真的很不一样。” 李策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手蜷在唇边,轻咳了一下,对旁边的福安使了一个眼色。 福安马上开始张罗清场。 “把他们都带下去,分开看管……叶大人?叶大人,您也一道下去吧。” 叶驿丞愣了愣,才回过神。 “哦!好……好……” 王妃刚刚居然还说他是个好官,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暖流,所以老半天都没有回过神。 细思自己从前糊涂过的日子,他真的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当年读过的书。 福安将他扶起来后,他又郑重地向秦王与王妃行了一礼。 “小人惭愧,一直因不得重用而碌碌无为,不想在其位谋其事,即便如小人这样的小官,也可以当个好官。” “这世间多的是劣币逐良币,能坚守本心的不多了。”李策看着干瘦的叶驿丞,“本王记下你了。” 回到房间后,余清窈还精神抖擞,没有睡意。 因而就追着李策问关于叶驿丞的事情。 “殿下此前从未见过叶驿丞,为何对他如此信任。”她拥着被衾坐了起来,还不肯躺下睡觉。 李策只好陪着她坐起,不答反问道:“你第一次见他时,有什么感觉?” 第89节 余清窈眨了眨眼,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叶驿丞的画面,又抬眼环视一圈房里朴实简陋的摆设。 “就……就好像和这两层高的木楼一样,破旧。“ 叶驿丞虽然梳得一丝不苟的发,但是身上的衣服已经洗得发白,袖口也局促得缩在腕间。 这是穷苦人家舍不得多扯些布做衣裳的缘故。 “谷城驿站前的道并不是出入金陵城的主道,甚少人经过,由此并不重要,也没有什么油水可以捞,他唯一有的就是那两百亩田和五十亩的山林,其实有这些田和林也比寻常百姓家富裕太多了,完全可以用来修缮这间驿站或者给自己吃好穿好,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可见他为人品行端正,清正廉洁,值得信任。” 余清窈惊讶道:“所以殿下才看了几眼,就已经想了这么多。” “观人辨人是我最早就开始学的本事。”李策耐心解释,也有些告诫的意味:“宫里的人比他们更复杂,若是没有办法看穿他们心底真实的想法,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举步艰难,甚至可以说是危险。” “那殿下的眼睛真厉害。”余清窈挺直身,忍不住用指腹缓缓描摹李策的眼。 李氏皇族都传到了一双凤眼,但是李睿的眼喜欢从上而下的俯视,因而眼尾挑起的尾稍反而不如眼角的内勾高,有一种睥睨不屑的冷傲。 李策的眉眼虽锋利清冷,却天生有一种矜贵感,好似不需要冷下眉眼也能让人臣服,就好像是一场润物无声的雨,无需要雷霆震响,也能影响甚广。 “那殿下当初也是将我一眼看穿了吗?”余清窈难免好奇自己在他眼中会是怎样的。 那时候的她懦弱胆怯,像是风吹就倒、雨浇就塌,没有主心骨的藤蔓,定然很不讨人喜欢。 李策伸出长臂,将她的腰揽了过来,脸险些就要贴在她的胸口,他从下仰望着她的脸,眉弯唇笑,“不,你恰恰是最复杂的那种人,还有太多的空白可以书写,你很好,也可以把自己变得更好,所以我也没有办法知道你究竟会是什么样子。窈窈,你还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成长,我也很期待未来能看到你究竟会走到哪一步……” 她没有定性的才学,没有定性的品格。 就仿佛还是一粒种子,未到她真正发芽开花结果的时候,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桃子是苹果还是什么。 他期待她开花结果的那一日,会给他带来多大的惊喜。 余清窈听了李策的话,温澜潮生,感触颇多。 原来李策不仅仅想当她的大树,为她遮风避雨,他还想让她也成为大树,并肩同行。 这也就是他为何总会将她带在身边,听他问事决策。 让她知道身在其位,要谋的是何事。 “我明白了!”余清窈忽然有了种被人认可的激动,眼眸亮晶晶地望着李策。 他含笑打量她朝气蓬勃的小脸问道:“真的,都明白……?” 都? 余清窈眨了下眼睛,两只手交在他脑后,“嗯!我真的听懂了。” 发丝从她肩头滑下,在胸前荡了荡,将人注意引了去。 那套月白色的寝衣轻薄柔顺,几乎贴着她的身形,玲珑尽显。 李策掌心按揉在她的腰肢,往自己的方向带,饶有兴致地说起一件突然浮现心头的事,“我好像还没给你说过,在中都的秦王府里有一间白玉做的大浴池,中央有几片翡翠做的荷叶,不但栩栩如生还结实可靠,几可容人躺卧,其下还有活动的热水汩汩而出,就像一座小喷泉……” 他虽未见过,只不过看过秦王府的管事给他写的一些讨好的话里提起过王府的奢华。 其他的都没什么特别,唯有这里似是有点意思。 余清窈想象了下他描绘出的画面,低头望着他的眼睛道: “……那应当是很好看吧。” “嗯,一定会很好看。” 李策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对那间奢华的浴池感兴趣,但是有了余清窈后,他都开始期待了。唇瓣张开,挺身而上,衔住她的唇瓣,声音只能含糊地从两人唇齿间溢出,“……尤其你躺在上面时。” 涎玉沫珠,秀色堪餐。 第68章 看图 翌日清晨。 天刚刚擦亮, 车队准备起行。 一整夜都没睡着的叶驿丞顶着两只乌青眼,早早就侯在驿站楼下。 冷不防看见秦王殿下抱着秦王妃下了楼,心里一咯噔, 提袍就要跪下去了,好在一旁的福吉眼明手快把他扯住。 “叶大人这是做什么?” 叶驿丞担心地瞅了眼秦王妃,“王妃娘娘的身子莫不是还没好?是不是那解药没有配够, 小人真是罪该万死!” 虽然秦王没有降罪到他身上,可是王妃给人用毒草药翻了是在他管辖的驿站里发生的事,于情于理他都有很大的责任。 福吉扯住他的袖子,不让他跪下。 “昨天的药够够的, 知蓝和春桃两个都没事了,您慌什么啊?” “我、我想去再弄点药……” 余清窈本来还想给叶驿丞打声招呼的, 但听他误会了一通, 又因为心里没底昨夜的动静有没有被人听见, 实在没脸见人了,把脑袋一扭, 埋在李策颈窝, 干脆装作不舒服到底, 不再挣扎了。 李策闷声笑了笑, 拒绝了叶驿丞的好心。 “王妃没事,只是有点不适,休息几天就好了。” 余清窈听见他笑, 越发觉得害臊,张口就在他颈窝处咬了口,要在以前她才不会随随便便就动口, 但是被他捣鼓了几次, 现在也好像有点条件反射喜欢用嘴了。 只是隔着几层衣裳, 这点咬合力,传到李策身上也是不痛不痒。 反而腮帮子使劲很是累人。 李策伸手拍了拍余清窈的背,让她松开,“还不累么?” “……” 余清窈在外边的确也不敢做的太过分,松了牙,恹恹地趴在他肩头上。 李策与叶驿丞又说了几句话,就吩咐启程。 官道边的树下,叶驿丞一直目送着车队离去。 也不知道等他们回来后,还会不会再相见。 伴着旭阳高升,车队缓缓前行。 余清窈抱着薄衾侧躺在榻上,盯着李策的后背。 从车队出发后,他就在写信,几乎是一封接着一封在写。 直到案头上堆了好几封后,他才让福安收了出去。 “殿下为何不交给叶驿丞?驿站不正是传送书信的地方么?” 李策拿了湿帕净了手,坐到她身边给她解释:“谷城驿站太过偏僻,十天半月可能才会有驿卒经过,效率太慢了。” “既是这样偏僻,殿下为何会选择这里落脚?”余清窈现在还为那嘎吱乱叫的床而感到担忧。 两人躺在那张破床上,都不敢乱动,生怕不小心晃塌了,第二天不好解释。 当然这只是余清窈一个人的担忧,要不然她也不会…… 她用一只手揉了揉自己的腮帮子,又气鼓鼓地看着李策的手指。 三指并起时比木勺子长,比木勺子宽。 李策还不知自己的手被人记挂上了,转身就取出一张堪舆图,示意余清窈往里面挪一挪。 余清窈又捂住肚子,摆动着细腰,像条虫一样慢慢往后蠕动,连撑起身的想法都没有。 “这次癸水比之前还难受么?” 李策看她慢腾腾地挪位置,目光扫到她的小脸上。 余清窈脸色苍白,就连平日里嫣红的唇瓣都褪了点颜色,变得没有那么娇艳了,翠羽一般的眉头轻蹙起,显得小脸无精打采。 听到李策关心的话语,她水光盈盈的眸子就朝他瞥了眼,委委屈屈地‘嗯’了声,嗯完后又担心李策会再提昨夜那些事,又紧接着道:“不关殿下的事,春桃说那碗解毒药是大寒之物,我这个时期喝是会更难受一些。” 听余清窈这么快就抢了话,李策心知肚明她是怕自己再提起昨夜他‘不小心‘碰到血的事。 “嗯,那也还是有我的原因。” 之前光顾着要给她解毒,没有考虑到药性的问题,余清窈的身子偏寒,是不该再用这些寒药,寒药不但让她癸水提前了,还变得更难受了。 李策自责自己考虑不周,于是褪了外衣上了榻,卧在余清窈身后。 “我给你揉揉。” 余清窈慢慢放开自己的手,脑袋往后仰着,像是疑惑在她衣裙完整的情况要如何才能帮她暖肚子。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李策的脑子。 对秦王殿下而言,因为办法总是比困难多。 余清窈愣了下,下意识夹住腿伸出手,想要去挡裙底。 李策却用下巴蹭了下她的脑袋,浅笑道:“把图打开。” 察觉到他的掌腹只是顺着她的腿慢慢摸到了抽痛不止的肚子上,并不想作乱,余清窈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 余清窈依言将身前的画轴展开。 这是一张详绘大旻山川河流、城镇要塞的图。 无论在什么朝代,堪舆图都是十分珍贵的东西,更何况是这么一张详尽绘制了所有重要地点的堪舆图,不但分了官道、野路、山路,就连大到城镇小到一个个驿站点都清晰罗列了出来。 图上光巴掌大的地方,都不知道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和时间去勘测、绘制。 李策打着圈帮她揉肚子,偶尔也会用点力度按下去,肚子上的软肉在他掌腹下毫无抵抗力,他的视线从余清窈头顶望过去,“能看得懂图吗?” 余清窈摇头。 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各种标记,不过很快她就注意到在图上还粘了好几根不同颜色的丝线,随着展开能看出是一条条通往秦州中都的路线。 她伸出手指,指着图上的线问:“这里是殿下选的路线吗?” 她都看见了谷城驿站就在其中一条丝线上面。 “此行去秦州或短或长有七、八条路线。”李策另一只手从她脖颈下穿过,伸到前面的图上,一一用指划给余清窈看,“但是考虑到车载负重,以及地势山茂等不同因素,能选择的路线就不那么多了。” “原来是有这么多讲究。”余清窈就枕在他手臂上感慨。 “你还想学认图么,我继续教你……”李策往她后背贴了上来,温热的气息从她耳后拂过,激起了她昨夜的回忆。 第90节 余清窈明知此图非彼图,但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一定是他说话的语气不对,要不然怎么让她一个劲瞎联想。 “……好啊。”她别别扭扭地应了声,努力让两人的气氛正经起来。 能拥有堪舆图的人不多,而能看懂图的人更不多,图上的圆圈、三角、矩形以及密闭的点都是标示什么,李策都教余清窈一一辨认了。 捏着她的手,依次画圆圈、三角、矩形就好像让她依次学着书里的图,手辨人体的穴位,什么气海、石门、关元、气冲…… 直到认熟了为止。 不过就从这样一幅堪舆图里,就能阅览大旻江山。 余清窈还是看得津津有味,认真地都快忘记了自己的腹疼。 上一世她虽然也从金陵出发去往秦州,可李睿并没有告诉过她路线,所以她无法辨别现在正在走的路线与上一世的是不是相同的。 “殿下,一般情况下都会选择走现在我们的这条路线吗?……”余清窈睁大了眼睛盯着那条蓝色的丝线,尝试在它经过的山、河或者小镇里找到一些有印象的点。 可惜她记得的信息太少了,以至于一无所获。 “考虑到速度和通畅度的最优答案,或许会一样。”李策轻声道:“比如驿卒送信考虑的是快捷,车载货运考虑的是安全,若是要两者兼并,那能选择的就更没有多少了。” 余清窈目光顺着那条蓝色的路线,一路往上走,直到她看见了一处叫柳叶口的地方,旁边标了一个两个尖尖朝上并排的三角形。 刚刚李策教过她,这是峡谷的意思。 是两侧陡峻险要的山谷。 “殿下,我们运送的东西应当很重要吧,这样的峡谷能算安全么?”她难免怀疑起来。 余清窈还记得的是上一世他们就是在经过一处山林时,被两边的山匪伏击,马车被山上推落的滚石撞翻,她从马车里摔了出来,当时也不知是谁在身后大力推了她一把,让她跑。 她漫无目的地往林子里逃跑,最后跑进了那片齐腰高的枯黄草地,直到那支箭飞来—— 随着她的回忆,许久都没有反应的胸口猝然抽痛,余清窈猛然抬起一手按住伤处,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就好像是被滚水烹熟的虾,不由自主地蜷缩着身子。 李策一惊,将她在榻上掰平,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打量她手按的地方,“怎么了?” 余清窈泪眼婆娑地拉住他的衣襟,指关节用力到泛白,她抽泣道:“疼,伤口疼。” “伤?”李策目光从她的脸往下。 昨夜他不想令余清窈太难为情,所以故意撇开了眼,并没有真的一寸一寸去看她的身体,所以不知道她说的伤是什么。 “出血了吗?”李策被她手挡住,压根看不出是什么情况,只能开口道:“能让我看一下么?” 余清窈揪着自己的胸口,摇摇头。 她知道伤口没有血,从她重生醒过来后它就是一处愈合的伤疤。 没有血只有疼。 李策只好把她抱了起来,腿盘在自己腰上,按进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背脊,连声哄着:“窈窈不疼不疼,等过一阵裴院判就过来了,让他再给你仔细看看。” 先前在閬园的时候,知蓝就曾说过余清窈有心绞痛的毛病,但是那会裴院判却没有诊断出什么问题,所以他就没有再关注这一点。 如今看来余清窈身上的确有不对劲的地方。 余清窈伤口一阵阵疼,她把头埋进李策的胸膛,小口小口抽着气,以此来缓解胸口的疼。 不知道怎的,离秦州越近,心里的不安就在逐渐加剧。 或许是她现在每一步都在朝着上一世殒命之地,靠近。 车队行驶过,转动的轴轮扬起了细沙。 好似仕女手臂中飘扬的披帛,摇曳在身后。 隔着六里路,有一座小山。山峰上站着几人,极目远眺下方经过的车队。 “秦王殿下当真是冲着龙骧军残部而来?”其中一人问身边的青年。 此人常常脸覆半张银面具,像是不能见人一般,只从面具上的孔洞里露出一双令人胆寒的眼睛,就好像毒蛇随时随地暗暗在算计着什么。 “自然,我们从金陵来,消息确准无误,你不是也亲眼看过楚王殿下的书信吗?如今殿下被陛下委以重任,留任金陵,以后也只有他能赦免你们。”应峥眸光沉沉地望着远方。 “我、我们虽是逃兵,可也是不愿和广威将军叛国,这才逃了,半路就遇到了围剿,这才不得已躲到山上,与山匪为伍……” “逃兵?你们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应峥打断男人的话,“这些事我自会一五一十禀告给楚王殿下,如今你们要做的就是盯住秦王的车队,不要错过他们的任何异动。” “我们是派人盯着了,可是秦王老谋深算,队伍四周一直不断派出小队巡查护行,我们的人再靠近一些肯定会被发现!” “那就找找他们的规律!”应峥不耐道。 “……就是没有规律啊。”男人无计可施道,“他们几支小队轮流巡视,或近或远,好几次差点就撞上了,幸亏我们的人机灵反应快,不然就打草惊蛇了!” 应峥瞟了他们一眼。 “陶延已经带着秦王的人一路向着虎贲营去,若我们预计不错,定然是秦王和明威将军已经谈好了,等他们合围,你们就在劫难逃,如今还有最后的机会,就看你们能不能及时抓住。” 几名龙骧军士卒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请应统领不吝赐教!” “秦王在西北边境势力薄弱,绝不可让他与明威将军合作。” “可您也说了,明威将军的女儿现在嫁给了秦王,他们本就翁婿关系……” 应峥俯视着远处绝尘而去的车队,哼道:“你说的不错,只是,他们之间本无关联,唯有一个秦王妃……” 那几人都听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相互之间都看了一眼,交换了神色。 其中一人开口问道:“我们虽然投入了黑风寨,但是寨主对我们也不是十分信任,如何才能说动他们随我们一起行动?” “你们只要说队伍里有十车现银,想必就没有人能拒绝的了。” 金陵城。 距离秦王车队离开金陵已经有了一天一夜了,楚王李睿登上了宫中最高的摘星台,俯瞰着大旻的这座王城。 笔直通顺的大道、鳞次栉比的建筑,攘来熙往的百姓。 真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如此的繁荣昌盛,让人为之心醉神迷。 他伸出手,手里握着一只磕了角的金兔子,这还是上次他从李珵手里拿来的。 原本是余清窈的旧物,是她从遥城带过来的心爱之物,就是磕坏了也不曾嫌弃,时常带在身上。 “明明可以不去,为什么非要去?”他看着金兔子,自言自语。 他之所以会一直带着这个兔子,还要起源于昨天夜里他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应峥从西北回来了,把这个金兔子带给了他。 一风尘仆仆的黑衣侍卫跪在地上,手里高举起那只蒙了一层暗红色颜色的兔子,几乎都快看不见金子本身的颜色。 “属下不负使命,殿下如愿所偿!” 他拿起了金兔子,刚沾了水的手指一搓,那暗红色就在他指腹上化出浅红的水迹——是血。 他如偿所愿? 李睿心里如擂鼓一般狂跳不止。 他的愿望莫过于是打败李策,拿到王位。 可是余清窈在他心中始终还没有想过要如何处置。 毋庸置疑他是喜欢她的,所以在她的身上耗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 可是她却如此不知好歹地弃他而去。 但让人难受的是,他竟比从前更放不下了。 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梦见,梦见那些已经和他不想干的婚后相处。 梦里的余清窈满眼都是他,对他更是百依百顺,就好像世上他再也不会遇到另一个余清窈了。 一名太监费劲地爬上登星台,扶着膝喘了几口气,才一路小跑上前,把手里的东西递出。 ”殿、殿下,应侍卫传了信回来了。“ 李睿没料到这么快就有消息传回来,收起金兔子,拆开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下去。 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应峥的人没能拦下陶延等人,让他们突围而去。 这也就是说李策和明威将军合谋的可能性变高,与镇国公徐默的关联进一步加深。 徐默从始至终都是明威将军最坚实的后盾,他只是站出来为明威将军说了几句话,市井的流言蜚语一夜之间就如云消雾散,不见了 。 可见他的地位在金陵依然不可动摇。 为今之计,只有斩断李策和明威将军之间的联系才是最快速解除他们盟约的方法。 李睿握紧手里的金兔子,脸色铁青,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抉择,突然变得艰难起来。 明媚的午后,余清窈刚用完一碗甜粥。 身子就好了许多。 粥是谷城驿站清晨熬好的,一直用棉被裹着保温,打开的时候里头的百合和淮山都软糯糯的,差不多都快化在白粥里,喝下去,整个人就舒服了。 再休息一阵,精神就恢复了七七八八,两人又把堪舆图看了一遍,巩固了一下记忆。 余清窈重新问起了早上没有得到的回复的问题。 “你注意到了这里很不错,是觉得很适合伏击人吗?”李策从身后抱着她,随时方便帮她揉揉肚子。 不过余清窈吃饱后就不太乐意让他摸自己‘胖鼓鼓‘的肚子,因为她腰腹纤瘦,肚子里装一点东西都很容易凸显出来。 就像是一被喂多了食,肚子就圆滚滚的雏鸟。 “嗯……”余清窈是经历过一次伏击的人,会担心害怕是当然的事,“的确很适合……伏击。” “山陡而道狭,树林茂盛宜藏人,山匪喜欢在这样的地方速战速决,截住商队,掠夺物资,所以我猜这柳叶口附近定然有山寨。”李策语气肯定。 余清窈惊讶道:“殿下有这样的猜测,为何……” “为何还要选这里?”李策声音里带出一丝笑,“毋庸置疑柳叶口是天然的陷阱,不过,对双方而言,都是。” 余清窈似懂非懂。 第91节 唯一能确定的事,就是李策对此胸有成竹,并不担心。 李策握着她的腰把她转了一圈,两人面对着面坐着,李策打量她的脸色比早晨好多了,就道:“五天后你身子也大好了,我们正好途径襄城,到时候我带你进城一趟,现在是六月,襄城夜里都有花灯节,你想不想去看?” “可是我们不是在赶路么?”余清窈想,但是进城肯定很花时间,这一来一回耽搁的可是不少时间。 她也不是任性贪玩的人,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 “晚上车队要去驿站安置,我们骑快马进城,傍晚进城次日清晨归,来回路上的时间加起来一个时辰足矣。”李策已经考虑周全,不会耽搁。 余清窈心里早就被说动了,闻言唇角翘起,笑盈盈道:“嗯,我想去。” 既然殿下都说可以,又不会耽搁行程,稍微放松一下也是正常的吧! 五日后,临近傍晚。 李策重新点了一支队伍随他进城。 只是在人员的配置上余清窈看不太懂。 五十名乔装打扮后的精锐护卫保护安全是必须的,但是马夫四名、平时负责修车的工匠两名,这是去干什么的? 除此之外,他们还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车厢,搬出了三箱赈灾封存的白银。 余清窈大为震惊。 这真的是正常的吗? 第69章 夫君 整个六月襄城关闭城门的时间都要比寻常晚上一个时辰。 方便周围城镇的百姓可以前往夜市。 这也是襄城小贩们最喜欢的一个月, 因为可以一直开张到月上中天,客流不断也意味着收入不菲。 余清窈等人跟随其他慕名前来的百姓一起在关闭城门前赶至襄城。 五十来人的护卫队十分打眼,因而在进城之前就给打散开来, 只剩下了十人紧跟着余清窈和李策,其余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戒备随行,至于那马夫和工匠们, 进城后在某个街巷里拐了弯,余清窈就再没瞧见了。 不过即便只剩下十人跟着,余清窈还是担心他们过于显眼。 “王妃其实无须担忧。”福安站在一旁,简单介绍起襄城。 原来襄城作为贯穿东、西的一座中转城镇, 其商市发达,远近闻名。 其中最有名的就是绫罗绸缎、宝马良驹、稀有珠宝等, 会让远近城镇的权贵前来一掷千金, 而权贵们无不前呼后拥, 护卫成群。 所以他们这一行人最多被人多瞧几眼,揣测了一下又是哪里来的权贵准备襄城吃喝享乐, 并不会过多关注。 “我记得你祖籍就是襄城?”李策忽然看了眼福安。 “是。”福安点点头, 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余清窈头带着一顶幕篱, 幕篱上除了可以透气透光的轻纱之外, 外边还压着四串白色水滴形珍珠,以免轻纱被风轻易吹起,被人看见她的容貌。 夜市人多眼杂, 被太多人盯着也容易让人局促,尤其是像她这样久不出门,又生得貌美的小姑娘。 “殿……”余清窈刚张开口, 袖子下的小手就给李策轻轻捏了捏。 李策低头道:“换一个。” 余清窈也知道他们现在不宜大张旗鼓, 毕竟身上还带着赈灾的职责。 在人烟稀少的官道赶了这五六天的路, 忽然又站在了人声鼎沸的市井当中,嬉闹的孩童举着风车呼啦啦涌过,一家几口人老老少少携手而来。 余清窈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这种感觉与在閬园、在金陵都不一样,因为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 好像他们不是王爷、王妃,只是人群里边趁夜出游的一对普通夫妻。 余清窈慢慢靠向李策的手臂,轻纱被挤开,隐约能看见里面余清窈瓷白的小脸往上仰起。 “……夫君?”她的声音被旁边的嬉笑打闹的声音遮了去,轻的就好像是雷鸣声里一阵小风把树叶吹响了一下。 簌簌—— 虽然很轻,但也足以在心口挠了下,李策顿了一下,脸往下凑过去,嗓音带笑,“叫什么,没听清。” 听见了他的笑,余清窈才不信李策没有听清。 “你听……”她猛地扭过脸,幕篱上的珍珠都晃了起来,轻纱如拂云流烟从她面颊滑过,唇瓣才启开一条缝,就撞到了李策凑下来的脸。 吧唧一口。 两个人都愣了一下,还是李策先反应过来,指腹故意当着她的面又摸了下脸,笑道:“这样也行,夫人。” 余清窈还想解释,自己才不是故意亲上去的。 但随后一想,即便亲一口又怎样,她就是故意的也无妨。 心里无端冒出这样的念头,余清窈自己都惊了惊,好似从心底都开始觉得和殿下亲近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就像他在无人的时候总想着和她做尽亲密之事。 他们相濡以沫,就好似应当嵌合在一块的榫与卯。 余清窈脸红了,但是幸好带着幕篱,外面的李策瞧不见。 她清了清嗓子,问李策:“他们几个去哪里了?” 李策一下明白余清窈问的是谁,因为一路上她总是时不时去打量那些马夫和工匠,好似还在暗暗观察。 “他们去买东西了,你想去看?” “买东西?” 带着三箱银子,一定是很贵重的东西吧。 余清窈想不出李策还会需要买什么,他连路上住哪里都不怎么挑剔,也不在乎享不享受的。 更何况即便是需要什么,他也应当不会轻易动用灾款。 “牲口区的味道都比较重,怕你受不了才没带你去,如果待会逛完了夜市,你还有余力,我们倒是可以去看看。”李策也不是故意瞒着她,只是没料到她会对这个感兴趣。 姑娘家都不喜欢脏乱的地方,更何况卖买牲口的地方还是男人居多。 余清窈这时候想到了李策带出来的四名马夫,恍然大悟,他原来是去买马。 “是去买马?” “对,襄城的马市很有名,西域、北境的马贩都会带着马来这里卖,往往能卖出个好价格,因而选择也更多一些。” 余清窈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好直接问灾银的事情。 李策已经带着她穿进了人群里。 夜市为了照明,沿着主道两侧的行道树都挂了绳,店家可以将各种特色灯笼挂在上面招揽客人。 有做成蒸笼样的小吃铺,有做成金子样的珠宝斋,还有挂着绸带的成衣铺。 至于街上游走不定的小贩那就更多了,挑着酱缸的、背着饴糖的、吆喝着香饮子的…… 还有挎着花篮卖花的姑娘,转挑着年轻男女迎上去。 有位头簪银珠的卖花姑娘容貌清丽,眉黑眼亮,路过的男子都会多看几眼,更有趁着付钱的时候偷摸摸小手,惹来身边女伴的不满。 卖花姑娘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可旁边的小姐妹却忍不住对她抱怨:“怎么总遇到这些毛手毛脚的,你说若是模样生的端正,能看上我,把我娶了去也就罢了,可偏偏这些个臭男人就知道随便吃人豆腐,却一点责都不想付!” 卖花姑娘正在灯下一个一个数着铜板,默默将同伴的话听了去,并没有表态。 那小姐妹就拍了拍她的肩膀,叹息道:“你啊,真是一个痴儿,还在等你那竹马呢!要我说他家出了那么大的事,都给抓去金陵城了,八成没有好结果,你等他只是白白耗费自己的青春。” “才不会,等我攒够了钱,我就去金陵赎他。”卖花姑娘坚持己见,并没有松口。 等同伴摇头离去,她就把刚刚赚来的铜板妥当地塞进自己的小钱袋里,拍了拍。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好几个卖花的姑娘齐齐围了上去。 这样的情况要不然是来了位模样俊秀的公子,要不然就是一个出手大方的豪商。 她忙不迭从人群里挤了进去,手里举起一支含苞待放的荷花,还没等到看清人脸,就问道:“公子,买花吗?” 余清窈就在边上,被这忽然涌上来的一群姑娘们吓了一大跳,等反应过来时,只见那些推推搡搡的姑娘都是直直冲着李策而去。 她不由侧过了脑袋,朝身边人望了过去。 余清窈知道李策骨相皮相都是一绝,即便在光线不那么敞亮的夜晚,也能让人辨出他优越的五官,更别说他这个身量在人群里本就扎眼,颀长修立,姿神闲雅。 他就该是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子。 余清窈头带着幕篱安安静静立在他身边,既不出声也没有动作,存在感实在低,仿佛天生就知道如何隐于人后,不惹人注意。 所以那些姑娘一时间都没有人注意到她。 直到她的手被抬了起来,两人的袖子顺着抬起的动作半溜了下去,众人才发现他们大庭广众之下竟是两手相握,是一对儿。 还在怔愣中的余清窈,手被打开,一个沉甸甸的小袋子就落在她手心中,而后听见李策的嗓音温和响在耳边。 “夫人喜欢哪支就买哪支。” 这一道声音稳稳将她拉至万众瞩目的地方。 几个卖花姑娘面面相觑,还是那头戴银珠的姑娘反应快些,连忙把篮子转到‘夫人’面前。 “夫人,您喜欢什么花,是荷花还是兰花还是菖蒲?” 余清窈握着钱袋又扭头望了眼李策。 李策并没有动静,仿佛一切都由她做主。 余清窈还不习惯这般,有人陪着她的时候,她总是觉得应当由别人来主导,而自己只要接受就好了,这还是头一回自己掌握了所有的主动权。 手里的钱袋是真的沉,沉的好像要压下她所有的不安。 她偷偷掀开了幕篱的一条缝,这一条小缝只够她露出小半张脸,但也足够让人惊艳,就好似从管中窥探到了一抹最明媚的春色,让人呼吸都为之一窒。 周围吵闹的声音都静了一静,就好似怕动静大了,会把春光吓跑。 余清窈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下莹润的杏眸朝卖花姑娘的花篮里看去,最后又从幕篱下伸出一只雪白的小手,从里面选出了一支颜色素雅的兰花,转手递给李策。 李策脸上也没有半分异样,就把花自然地接到手里,浑然不觉帮自己夫人拿东西,当个随从有什么不妥。 第92节 他静立含笑,听着他夫人在幕篱后面叮叮当当,老老实实地数出了五个铜板付了钱。 本来是想与那俊朗公子说说话,没想到人不但有佳人在旁还是如此难得一见的姝色,最先围上了的几女悻悻离去,只剩下头戴银珠的姑娘对着五个铜板的收入喜不胜收。 余清窈看见她篮子里还有很多花,比别的姑娘都要多上许多,不免好奇问了一句:“这么多花,今晚能卖得完吗?” 对方没有料到贵人会和她交谈,收好铜板,好奇地打量她,不卑不亢地回答:“卖得完,只要多跑几个地方,勤快些就成。” “你真厉害。”余清窈由衷敬佩。 能靠自己本事吃饭的人都让人敬服,不像是她若是没人照顾,也不知道能活几天。 “小女也没有什么本事,就是一直想要去金陵城找一个人,所以要多攒些钱。” 金陵城啊?余清窈也没有料到这么巧,他们正是从金陵城来的呢。 余清窈又瞅了下旁边的李策,见他不催促也不打扰,就道:“那我再多选几支吧,带给别人。”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好事,卖花姑娘高兴道:“夫人您慢慢选,我这里的花都很新鲜,是下午才去拿的货,插瓶子里能开好几天呢!” 余清窈就从里面挑了两支荷花带给春桃和知蓝,再选了一支菖蒲给福吉,最后扭头往身后看,“福安呢?” 福安本人就在这里,她还想要他自己来选。 可是她在后面却没有见到福安的身影。 真是怪事。 福安一向稳重,也不会轻易离开李策左右,这会儿居然不见了。 卖花的姑娘见她为难,就从花篮下面拿出了一支野姜花,“夫人,不然拿这支吧,姜花也很好看的。” 余清窈点点头,接受了她的提议。 等卖花的姑娘离开后,李策看见手里这几支各不相同的花,把那支最早的兰花取了出来递给余清窈。 余清窈摇摇头,笑道:“这是给殿下的。” 李策手指捏着花杆,垂眸又在怀里打量了一圈,“你没有给自己选一支花吗?” 余清窈牵住他的袖子,踮起脚努力想往他耳边凑,小声道:“我看夫君的这支就好啦。” 李策唇角扬起笑,也学着她小声道:“那好,晚上我们一起看。” 余清窈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觉得李策笑得格外开心。 这时身后传来福安的声音,是为刚刚离开而来告罪的。 李策望了他一眼。 “无妨,这是你的故乡,或许有什么想要去的地方……”他声音顿了一下,再次打量了一遍福安的神情,徐徐道:“或者什么想要见的人都可以去。” 福安缓缓摇头,”奴婢没有亲人在襄城了。” 余清窈没有吭声你们,她是听说过。 在宫里做太监的要不然是家里穷给卖进来的,要不然就是家里犯了事给罚进来的,总而言之都是家中遭遇了变故,不然好好的孩子也不会送去宫里糟践。 等着两人把话说完,她就把那支姜花递了过去,轻声细语道:“刚刚我买了很多花,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这是那卖花姑娘推荐的,你喜欢吗?” 福安怔了一下,手在身侧猝然握紧,又缓缓松开,最后微微抖着手,恭恭敬敬从余清窈手里取过那支姜花,“奴婢……谢夫人。” 福安回来后,剩下的花就交给了他保管,李策捏着自己的那支兰花在手里把玩。 余清窈还在想那个为了远赴金陵而卖花的姑娘,忽而又扯了扯李策的袖子,等他注意了自己,就开口道:“夫君,你会不会觉得那些能自立谋生的姑娘更厉害一些?” 这次她喊夫君更加流畅了。 “嗯?”但李策还是听出她声音里带着些落寞,就好像对某件事钻了牛角尖。 “你看刚刚那位姑娘要用一晚上去卖花,才能赚到那么微薄的钱,但是她却活得很精神,好像什么苦难都打不倒她,我虽不说养尊处优,可却生来也不事劳务,但远没有她那么坚强。” 若是要她突然就去靠卖花谋生,只怕撑不了几天就不成了。 她又看向李策。 虽然他希望自己能成长为大树,可是她从一开始就是打着要得到他庇护而来。 万一日后她依然不能做到李策想要的那般,那该如何是好? 李策把她牵出人群。 不远处是一座白色拱桥,映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好像是一轮巨大的月。 此刻桥上竟没有什么人经过,好似所有的人都涌去了街道。 两人就趁着清净,顺着拱桥慢行。 “当你有目标的时候,你也会有勇气,你只是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目标。”李策轻声宽慰她。 余清窈提着裙摆,顺着白色的台阶而上。 随着登高,视野也渐渐宽敞了,远处的灯宛若串成了一条游龙,游动在红尘当中,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热闹的景象让人感觉到了活着的力量。 “目标?”余清窈迷茫到连目标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她压根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死,又是为何而生,最初的那个瞬间她就只是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可以躲过李睿。 那之后呢? 她完全没有头绪。 她若是一棵大树,也是一棵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的大树。 更可怕的是,若她充其量也只能是一棵草,随便踩一踩,就会被埋进了泥里,那又该怎么办? 这个想法让她更加沮丧。 她怕自己根本做不好。 李策忽然掀开了她的幕篱,把她苦巴巴的神情都收到了眼底。 “暂时想不到?”他嘴角噙着笑,把手里的那朵兰花折去了枝,别在她发髻上,“不着急,夫君存在的意义不正是如此。” 余清窈:“?” 她扶着鬓角的花,神情依然茫然。 “你不用担心做不好,也不用担心犯错了失败了,我一直在。” 他可以成为天也能成为地,他会是她永远的后盾。 余清窈怔怔看着他,忍不住抽了抽鼻子:“殿下为何对我要这样好。” “当然不会是没有缘由的……” “那是什么缘由?” “你还没有发现么?我也很需要你。”李策轻轻叹了口气,好像对于余清窈没能深刻体会到这一点而有些挫败。 “真的么?”余清窈完全不觉得自己能帮上他什么忙,对自己的作用更没有那么多的自信。 毕竟李策那么厉害。 李策目光从她的眼睛往下,徘徊在她因吃惊而微张的唇瓣上,肖想已久却还要克制礼貌地问道:“现在可以吻你么?” 因为这几天余清窈一直不太舒服,他也不敢过多打扰她休息。 余清窈眸子左右张望了下,更吃惊道:“在这?” 虽然旁边没有人,护卫们也在桥下没有跟上来,可他们正站在桥中央且最高的地方,做什么还不是被人一目了然。 李策低头钻进她的幕篱了,笑音在小小的幕篱里显得格外清晰,“不然回客栈,你选一个?” 余清窈考虑了一下回客栈后的安全性,抿了抿唇,乖乖仰起脸道:“那、那还是在这里吧。” 李策俯身,衔吻住她的唇。 他的手绕到她的细腰后,将她柔软的身子按向自己。 在狭小的幕篱里。 一人化作了石,一人化作了水。 第70章 骑马 从拱桥上下来, 几人又回到街市。 余清窈逐渐也习惯了买东西不用看人眼色,看中什么买什么,就这一小会的功夫, 给自己以及知蓝春桃都买了不少东西。 吃的饴糖、挂的贝壳项链、布扎的小玩偶…… 品类虽多,但因为都是些小玩意,价格还实惠, 拢共也没有花多少铜板。 这些东西若是放在宫里只怕是再低贱不入眼的东西,可都是民间女孩家会喜欢的。 走到大道的尽头,李策开口道:“右拐就到了马行街,你还有力气去看马么?若是累了, 我们就回客栈休息吧。” 余清窈往那边望了望,隐约能听见马嘶鸣的声音, 还夹杂着牛叫羊叫, 很热闹。 她还没有见识过这种地方, 心里也好奇。 “我想去看看。” 余清窈期待道:“可以么?” “那就一起去吧。”李策让身后的护卫跟紧了一些,牵起余清窈的手就拐了弯。 还没等他们走入马行街, 先被旁边一股脑倒下来的人阻了前路。 身后的护卫拔刀上前, 拦在他们身前, 还以为是有人要滋事。 “慢着。”李策看清了状况, 让他们收刀退后。 只见几个拎着扫帚的壮实伙计从铺子里雄赳赳地冲出来,其中一人站在门口挥舞着手就大声喝道:“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能卖!不能卖!我们粮店也是要按规矩办事的!你们是要害我们做不成生意了是吗?” 跌在地上的是几个身穿着粗麻短褐, 头顶扎着布包的中年人,他们露出来的胳膊、手背都黝黑干瘦,像是常年干体力劳务的人。 但不知怎的被那几个身强体壮的伙计给轰出来, 狼狈不堪地跌坐地上。 “我们付钱!又不是白拿你们的粮!” “付钱也不成!你们是宜县来的, 谁不知你们那边正乱着了, 若是和你们搅上干系,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牵连进去,去去去!别痴心妄想了,襄城不会做你们的生意,也不会缺你们这点钱!” 第93节 说罢,那伙计看也不看地上一眼,就拿起扫帚扫了扫,几个卡着缝隙里的铜板叮叮当当飞了出来,砸了人一脸。 受到如此屈辱,那几人面上也是愤愤不平,气得脸红。 “公子,宜县就是秦州受灾最严重的三个县之一。”福安在后面小声道。 “可是宜县离这里不是还有八九天左右的路程吗?”余清窈在堪舆图上看过,记了个大概的印象,总之应当离这里还很远才是。 宜县的百姓怎么会跑到襄城来买粮。 “的确,从宜县到襄城之间还有三座城……”李策沉吟片刻,“即便有水灾,当地还有官粮仓和预备仓,按着救灾的律条发粮食就是,不至于要跑到外地来买粮。” 福安上前打听。 那几个从宜县来的汉子顿时叫苦不迭,对着福安大倒苦水。 “公子有所不知啊!咱们县几乎都给水冲了去,什么田啊房子都没了!眼见着就要交秋税的时候了……我们这交不上啊!”那人见福安穿得整洁干净,人又长得仪表堂堂,像个好人家的小公子,所以想也没有想就称呼他为公子。 福安的背似是僵了下,但也没有马上否认他的话,只是转而道:“天灾时期,赋税减免,这是大旻的律法,你们宜县为何还要征税?” “减免减免,的确是减了,只是哪怕减掉七成,我们现在也拿不出一粒粮来啊!”那人无奈摊手,满脸苦涩。 “那你们现在还要缴多少?”福安皱了皱眉。 那中年人伸出五个指头,唉声叹气道:“五成。” 福安不由脱口而出:“岂有此理!” 宜县在天灾水祸的这种情况下,根本无需再缴税,这显然是当地的贪官在趁火打劫! 他回头看了眼李策的神色,转回头继续问道:“那你们这是在……?” 问话的同时他抬起头,目光在上方写着‘南北粮店’的匾额上逗留了须臾。 这是一家金陵皇商开的粮店,大江南北都有分店。 “我们借了点钱,想买点粮好歹把今年的应付过去,等朝廷拨来的赈灾款到了,好歹还能分上一点。” “你指望那点钱肯定是指望不上的!”他旁边另一个胡子拉杂中年人用力拍打着自己的粗麻袖子,不屑道:“你知道从金陵到宜县有多远吗?这层层官吏一瓜分,哪还有你我的份?!” 先前的中年人就争了几句道:“怎么没有,往年别的县遭了天灾,还是能分到一二的,今年听说是秦王殿下亲自押着灾银,难不成他还不如其他狗官?” 说罢,他又把身边的人一一拉起来,重振起精神道:“襄城不成,我们就去旁边度城、再不济还能去弈城……” 上面的伙计看他们这么天真乐观,不由又说起了风凉话:“我劝你们还是省省吧,别说是度城、弈城,就是在远一点的谷城也不见得会卖给你们粮……” “你!——”宜县来的田农捋起了袖子,像是准备上去打那泼冷水的伙计。 旁边的几名同伴忙不迭拉住他,劝他不要冲动。 伙计有恃无恐,哼哼道:“我们米行的行头前些日子已经发了话了,你们宜县的米我们卖不了,也不能卖。” “你们米行为何不能卖!”福安情绪上来了,一直有意压低的嗓音忽然拔高了许多,透出一丝尖细。 旁边的田农又去拉福安的袖子,摆摆手道:“算了公子,我们也和他们吵了许久了,没有结果的。” 正准备转身离开的伙计听见他的尖声,诧异地回过头来,盯着他的脸仔细看了看,忽然又挤着眼睛笑了起来,“我就说你的这张脸怎么这般眼熟,这不是我们纪小公子吗?” 余清窈一直皱着眉头听他们吵架,别说福安沉不住气了,她都也要沉不住了,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听见米铺的伙计似是认出了福安,并且叫他纪小公子。 福安的身子肉眼可见地颤了颤,他把脸猛地撇到了一边。 那伙计顿时像是找到了新乐子,把扫帚一扔,几步走上前,对着有意避开他目光的福安上下左右打量起来。 “纪小公子不认识小人了?小人当初还是个跑腿的,去给纪府送米,您可是赏过我好几个石子,怎么?如今贵人多忘事,不记得小人了?” “豹哥,这谁啊?”米铺的其他伙计看本来还气势汹汹的福安一下就像是见了猫的老鼠,十分有意思,顿时都起了哄。 “你们年轻,可能都不记得当初一夜被抄家的纪府,那可是我们襄城酒楼行头,就你们现在都喝不起的那几家酒楼可都是他们家的店……”米铺伙计指着福安,“他就是纪老爷老年得子的宝贝疙瘩~” 福安转身要走。 伙计快步蹿到他身前,伸手拦下他。 “我可是听说纪府十五岁以上通通流放、女眷幼子皆为奴,所以你现在是跟着主子来的?”说着伙计朝李策和余清窈的方向看了一眼,幸灾乐祸去。 从前神气什么,现在不一样为奴为婢。 “你别胡说!”余清窈没忍住先出了声。 若是那人说的都是真的,那福安现在得多难受,她都听不下去了。 一般家里男人在,女眷都不应当随便开口,所以余清窈这一开口就惹来了所有人的瞩目。 “小娘子说我胡说,我胡说什么了?难道这不是你家的奴,还能是你的……”就听伙计说话口不遮拦,福安忍不住揪住了他的衣领。 “你别逼人太甚了!” 他尖细的嗓音再也掩饰不住,让伙计惊异的目光从他脸上往下面走。 他没有被福安的举动吓到,反而笑得越发高兴起来,“哟,难怪这么受宠,都六根清净了,你这样可让姜小小怎么办呢,她还什么也不知道,一心要攒了钱去金陵赎你……” 他的嘴角都快扯到了耳后,然而没有让他高兴太久,后领忽然给人猛地扯住,随后就跟一块破布一样扔了出去,撞到了墙角的柴火堆里。 哐当哐当—— 几个还在倚在店门口看热闹的伙计顿时吓了一跳,怔愣了片刻才七手八脚地去扒拉柴火堆。 “哎哟豹哥你没事吧?” 被叫豹哥的伙计灰头土脸地被扒出来,瞪大了眼睛往前看。 只见刚刚一提手就把他扔出去的黑衣护卫正单膝跪在纪世安的面前,毕恭毕敬。 “也亏得总管脾气好,能忍的了,小人们可就没有那么好的脾气了。” 说完他还朝着墙角的几人飞眼刀子。 豹哥浑身一哆嗦,把脖子缩了起来。 其他的伙计互相看了眼,顿时觉得惹不起。 若是那身后那十个护卫都这样听‘纪公子‘的话。 哪怕做了奴,也比他们风光啊! 福安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顷刻间也明白过来这是李策在给他撑脸,才要护卫过来帮他解围。 心里似是甜又是酸,五味杂陈。 几人搀起豹哥,快速挪着步子就想往米铺躲。 “慢着。”一直没有开口的人,慢条斯理地打断了他们的动作,“你们的规矩是不能卖宜县,我们不是宜县的人,卖吧。” 豹哥刚想支棱起脖子,呛回去。 谁不知道你们这些有钱人就喜欢多管闲事,说的好听,还不是想买了给宜县的人! 但是他话不敢脱口,只能在喉咙里打转,憋得一张脸都青了。 旁边的一个小伙计捅了捅他的胳膊道:”豹哥算了吧,他们好歹还肯付钱……“ 意思是他们有这样的武力,没有直接抢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李策就当着伙计的面,问那几个宜县的田农:“你们要多少?” 田农们也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也不敢大声说话,举起手比划出一个数字,“要……七石最少……” 豹哥猛抽了一口气,正想说你放屁。 李策朝他沉眸望来。 豹哥顿时觉得自己的嗓子好像被人掐住了,后背飞快窜起一阵寒意。 伙计说的对,这个人如今还肯付钱可能已经是谢天谢地的事了…… 识时务为俊杰! 他咕咚一下咽下口水,对那几个宜县的田农道:“既、既是如此……你们就进来搬米吧!七石就七石!多一斗都不行!” 等着宜县的田农兴高采烈地进了去。 福安才缓了口气,拖着犹如陷入泥沼的腿脚慢慢走了回来。 余清窈掀开了幕篱,望了眼李策,示意他应当要说些什么。 李策望着福安,道:“你的事情我知道的并不多,倘若当初我知情,必不会让你这样为难。” 福安摇摇头。 “谢殿下,以奴婢家里当初犯的事……还能被掌印大人看中,去服侍殿下,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奢望其他。” 李策知福安远比福吉更介意自己的身份,为此他才会因为伙计的三两言语丧失了全部斗志,他缓缓道:“我无法抹去你的过往,让你过上正常的人生,但是你如今走的每一步都不会白费,我保证。” 福安略抬了点头,眸子湿润。 他知道秦王在许诺什么。 “奴婢明白!” 秦王殿下是在告诉他。 他是过不了普通人的生活了,既然注定不能普通,那何不走得更高?! “既然你明白,那我再问一次。明日我们就要离开襄城了,你若是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什么相见的人,现在还有机会。” 福安沉默了片刻,道:“奴婢不能因私忘公,襄城人多眼杂,若是殿下有任何闪失……更何况依着宜镇的这件事,说明秦州上下也有很大的问题……” “我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只是那也是明日的事情,今日你还有时间。” 虽然秦王殿下一再明示,可福安却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 余清窈很能体会福安现在的心情。 近乡情怯也是人之常情。 可若说他完全对襄城里的旧人没有半点在意,那他也不会把那朵姜花一直别再腰带上。 姜小小…… 这小小的襄阳城里能有这么巧合的事? 同样是攒钱寻人的姑娘,又加上福安之前的故意回避。 余清窈眼睛眨了眨,摸出身上挂着的钱袋,托在手里递到了福安的面前。 “既是如此,你能帮我把这个钱袋送给街上头戴银珠的卖花姑娘吗?我听说她攒了好久的钱,打算离开故土千里迢迢去陌生的地方寻人,这般有勇气的姑娘让我好生钦佩,所以想帮她一把。” 第94节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去看李策,“殿下,这样可以吗?” 李策明白她的用意,唇角含着笑,对福安道:“既然是王妃的意思,那你就去吧。” 福安手贴在身体两侧,久久没有抬起,好似被无形的枷锁捆住。 “若你不愿意也没关系……”余清窈耐心等了片刻,似是无奈就托着钱袋转到另一侧,去问旁边的护卫:“你能帮我送过去吗?” 反正无论谁送,她都要把这袋钱给出去。 护卫‘啊’了一声,脑子还没转过来,就看见小王妃朝着自己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他当时就傻住了,这是要他答应还是要他不要答应啊? “我去!”福安没等护卫脑子转过弯来,就对余清窈一拱手,“……我、我愿意去。” 福安刚离开,从马行街忽然有个小姑娘骑着马哒哒哒地冲出来,险些把他们留下的这一伙人一股脑撞了。 李策眼明手快把余清窈挡在了身后。 小姑娘吓了一大跳,连忙勒住马,对他们拱手道:“啊,抱歉抱歉,我还以为都快闭市了,不会有人再进来了。” “闭市了?” 余清窈在李策身后失望道:“那岂不是没得瞧了……” “当然,都这个时辰了,马也得睡觉了!你明日早点来就是了!”小姑娘见他们都无事,骑着马一溜烟就跑了。 话是这样说,但他们明日一早就要离开了,也不可能再去看什么马市。 余清窈只能放弃。 “那姑娘看起来比我还小,没想到马骑的这样好。”又望着一人一马离开的方向,她难掩羡慕之色,不由感慨了句。 李策帮她整理好幕篱,随口道:“这有何难,明日教你骑马可好?” 余清窈一愣,不由张口就惊道:“殿下要教我骑马?” 李策扬起声调‘嗯‘了一声。 似是不知为何余清窈如此惊讶。 “我阿耶当初也教过我,不过最后也没能教会……是我太笨了。”余清窈结结巴巴解释,她担心自己不可能学得会。 “可能只是岳父不会教。”李策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温声道:“让我试试,说不定你就学会了。” 第71章 起伏 翌日, 客栈外更夫鸣锣而过。 “寅时五更,天光初亮,注意防盗!” 余清窈打着哈欠从榻上爬起来, 挑开床幔,外边李策已经穿好了衣裳,手指正拨弄着铜盆里的水, 好似在试探着水温。 “醒了?”听见挂床帷的铜钩‘铛’得一声响,他抬眸望了过来。 “井水冰寒,我让小二掺了点热水,过来洗漱吧。” 李策心细如发, 照顾起人来也无可挑剔。 余清窈唇角微微翘起,也不再懒床了, 马上就爬了起来。 她边走边把昨夜睡乱的头发散开, 全拨到脑后, 反抬起手在脑后用丝带松松绑出个结,以免洗漱的时候头发会散落到身前。 绣鞋的尖上一朵含苞欲放的菡萏花就像是会勾人的猫爪, 随着她轻移的莲步, 时隐时现。 李策的目光从她的鞋尖慢慢往上, 顺着修长的腿到被丝绦束出的细腰, 再往上是被她后抻起的手臂牵起的胸脯。 少了束缚后,她就像饱满的浆果,开始往外散发成熟的馥郁果香。 犹如那多汁的荔枝, 仅是剥开了壳,就能闻到那种独特甜香。 让人想要放在舌尖好好品尝。 李策的眸子恰恰好隐在梁下竹帘的阴影当中,无人能看见里面暗暗藏着些不便人知的情绪, 随着吹进来的风, 轻轻荡漾。 余清窈一无所知, 惺忪睡眼半张半合,又揉了揉脸,小脸上还有一小块给压出来的印子。 脚步挪啊挪,那自然慵懒的模样就好像是一只猫迈着轻巧的步子走来。 李策伸手在她软滑的小脸上轻轻掐了一下,让她眼睛瞬间睁圆,就好像被放在黑暗里的猫,瞳仁都变得圆溜溜的。 “还没彻底醒过来?”李策低声问道。 城门寅时就要开了,他们还要赶路去和车队汇合,自然不能睡懒觉,今日的余清窈难得起了一个大早。 余清窈知道李策掐自己一把是在调侃她眼睛都睁不开,连忙摇头。 “醒了醒了!对了殿下,福安怎么样了?昨夜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余清窈昨夜逛累了,几乎脑袋沾床就睡着了,没能等到福安回来,自然不知道后面的情况。 李策把水里的帕子拧得半干递给她,“我听人来报,昨夜那姑娘运气好,没用多久就把花卖完了,所以早早就回去了……” 听到这里,余清窈脸露出失望之色。 “好在有个好心的老伯给福安指了路,福安就去那姑娘的住处去送钱袋子了。”李策又笑着把话补全。 余清窈顿时又放下了心,边擦着脸边问道:“那他们……见面了么?” 李策绕到她身后,把她的发带又解开了,手里拿着不知道何时带上的梳子,将她长及臀下的发慢慢梳顺。 “没有,福安只站在院门口听了一会,里头的那姑娘的娘在劝她早日嫁人,不要再虚度年华,福安听了一会就把钱袋挂在了门口,并没有进去……” 余清窈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惊讶转回头,但这么一扯,竟拽着了发根,疼得眼睛都闭了起来。 “抱歉,弄疼你了?”李策连忙松开手,把她的头发散开,用指腹揉了揉她的头发。 余清窈憋下刚弥漫上来的泪雾摇了摇头,对福安的关切之心让她顾不上自己的痛,又道:“那他就这么回来了?” 不说余清窈失望,就是那位姜姑娘若是知道了也会很失望。 “福安自己心里自有打算,我也不能勉强他。” 李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件事上他们都没法子插手,福安又不是小孩子,有自己的苦衷也有自己的打算。 “我明白了。”余清窈虽然遗憾,但也只能作罢。 在余清窈洗漱的时候,李策就在她身后帮她把长发梳顺,再用发带简单系好。 那头浓密的黑发笔直垂在身后,犹如泼墨从高处飞落一般。 李策用指腹顺着那发丝往下,犹如浸在沁凉的墨汁里。 顺着挺直的脊骨慢慢滑下,仿佛在抚摸着一根玉竹。 衣裳本就单薄,余清窈被弄得有些发痒,后退了半步,把腰故意往他手指上后靠,想要以此来‘逃开’他的作弄,李策却没有见好就收,反而将整个手掌顺势贴在她腰后,趁她后退之时,俯身将唇印了下去。 “唔……”余清窈被堵了个正着,就好像刚出门准备觅食的兔子一探头就被狼叼走了。 余清窈后仰着脖颈,未染唇脂的唇渐渐被吻得嫣红水润。 可惜这会没有太多时间给他们耽搁,李策只能暂收了心思,放开了她,“去换衣服吧,我们要走了。” 这次分开得也太快了。 余清窈在原地怔愣了须臾,才被李策笑着推着身子绕到了屏风后,“你要是再不动,我帮你换也是可以的。” 听到这一声,余清窈才开始动了。 因为来回都要骑马,所以她这次备的衣裙大多是宽松简洁的样式,穿起来也不费劲,她一个人就能穿好。 用了一点早膳,客栈的伙计也把他们的马牵了出来。 李策抚着自己的大黑马就道:“待会在路上就让你试着骑它。” 余清窈慢慢仰起头。 踏雪乌雉也扭过脑袋,雄赳赳气昂昂地俯视着她。 两人一高一矮地对视上了。 余清窈的瞳仁缩了缩,露出了一些胆怯。 余清窈三岁的时候就被明威将军抱去了练兵场,可怜这位大将军,又当爹又当娘,抱着雪团子一样的女儿走哪里都怕碰着磕着了。 然而能跑能走的小孩最是难看管,趁着大人们不备,她偷偷溜出了帐子,跑跑停停居然跑到了马厩。 里面养着的都是虎贲军的军马,且军马大多都高大健硕,一根腿杆子杵在小小的余清窈跟前,她两只胳膊都抱不牢。 更别说那马蹄子险些把她踢翻。 从此她就对那些比之自己大的东西,会有点畏惧。 在等待其他护卫准备的时候,余清窈试图多喂踏雪乌雉吃几根胡萝卜,培养一下感情。 “夫人!” 这时身后有个声音急切地叫住她。 余清窈转回头,就见了那卖花的姑娘跑到了跟前。 她按着起伏的胸口,大口喘着气。 “您、您的钱袋子不知道怎么丢了,被人挂在了我家门口了……我、我给您送来了……” 余清窈瞄了眼她捧在手里的钱袋,的确是她的那只。 只是比她送出的时候还要鼓了,表皮的缎子都被里面到处支棱的碎银铜板撑出了不同的形状。 她一看就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由笑了笑。 只可惜此刻福安正好先出发去城门看情况去了,若是在这里遇上的话也算是有缘…… “不是丢的,是我让人给你送过去的。”余清窈笑盈盈道。 姜小小呆了一下,脸皮突然涨红,“我不能要。” “你不拿着,我也会花在别的地方,倒不如送给你。” 这一趟出来除了花在田农的米钱之外,剩余的部分都在她这里了。 第95节 虽然自己没有买什么昂贵的东西,可余清窈依然很高兴。 “有了这笔钱,你可以有更多的选择,不是吗?”余清窈一直还记得,李策说希望她能够选择自己的路,选择自己想要做什么。 如今她也想要姜小小能够选择。 姜小小犹豫了许久,眼底满是纠结。 她的确很需要钱,而手里这一袋子钱无疑可以解决她眼下面临的各种窘境。 比如阿耶生前的债、又比如阿娘想要她嫁人贴补家用,最重要的是光靠她卖花,要卖上多少年才能凑到去金陵赎他的钱? “你就放心拿着吧,若有缘我们还会再见,若是那时候你有余钱还我,再还就是……”余清窈也是要她安心。 姜小小终于还是握紧了钱袋,感激不尽地对她鞠了一躬,脸红耳赤道:“等我去了金陵,我一定会想办法赚了还夫人。” “你真的还要去金陵?”路途遥远,她只是一个小姑娘。 余清窈都不敢想象要自己独自去往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寻人。 姜小小用力地点头,“要去的,我们拉过勾,他说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既然他来不了,那我就去见他。” “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守住约定。”她清秀的脸上笑意灿烂,满是希望。 挥别了姜小小,余清窈和李策骑着马往城门口去。 “我还以为你会告诉她福安的事。”李策有些奇怪。 余清窈摇摇头。 “我觉得他们两个之间有一根拧起来的绳,它坚韧难催,不用外人去干涉,也能牢牢地捆在一块。” 说罢,她往后靠在李策的胸膛上。 “……我和夫君也当如此。” 李策手环在她腹前,将她拥入怀里,“这是自然,而且,我们不必分开。” 襄城的城门打开,城门口聚集着众多准备出城的百姓和权贵。 马车、牛车、驴车在城卫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驶出。 余清窈往身后望了望,发现后面还跟着十几辆崭新的马车,且上面还蒙着些粗看之下很眼熟的盖布。 “怎么了?”李策发现她望着一个方向出神。 余清窈道:“没事,我还以为看见了知蓝她们坐着的马车呢……” 等到出了城门,道路宽敞,且很快就在一个岔口分作了三个方向。 路上同行的马车、行人就少了,李策便把缰绳交到了余清窈手里,用脚背拱了一下她的脚。 “你踩不到马镫,姑且踩在我脚背上。” 余清窈两手紧张兮兮地扯着缰绳,不敢置信李策就这样大胆地交到她手里。 “你放松些,乌骓有经验,不会摔了我们。”李策松开搂在她腰上的手,放在了他们身前的马鞍扶环上头,“而且我手臂在这里挡着,你也摔不下去。” 余清窈低头。 李策的手虽然没有抱住她的腰,但是一左一右给她护好,她的确也不容易从那缝隙里溜下去。 马好像知道换了一个人在操控它,昂首挺胸踱着小步往前跑,一副很神气的样子。 李策大致给余清窈讲了缰绳怎么拉,臀怎么摆,腿怎么放,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子,好好坐在马上。 余清窈从前听阿耶讲过,虽然她没有学会骑马,但是这些骑马的常识还是懂一些。 李策讲完后,就道:“光听你可能感受不出来,还是直接骑容易领会。” 余清窈心里刚浮出不妙。 李策两腿一夹马腹。 “乌骓,跑。” 踏雪乌骓嘶鸣一声,忽而前蹄往地上重踏,以此为起势,后蹄跟上。 若是远处的人看上一眼,定会被这匹神俊黑马矫健的体态而折服,这起跃的身姿就好像是大师挥毫泼墨,画出最强劲的一笔。 然而这就把余清窈给害苦了。 这马奔跑的颠簸都快把她眼泪晃出来了,不自觉声音就带出哭腔。 “太、太快了!” 马鞍的皮革又冷又硬,没有李策再垫着她,她就这样被马抛起,又落下,尾椎骨和大腿都不可避免地和马鞍撞上。 然而她那细皮嫩肉又怎能和硬邦邦的马鞍抗衡。 她顿时委屈哽咽:“……撞、得好疼啊。” 这一顿皮肉之苦让她想起当初自己为何学不会骑马了,还不是因为骑马太伤人了。 李策稍微扶了一下她往外歪倒的腰,用腿往上架起了她的身子,好让她不至于一直可怜兮兮地和马鞍硬碰硬,“骑马的时候万不可逆着它的力,它往上挺身的时候你往下跌坐,岂不是以卵击石?你要学会的是借力。” “可、可是我怎么知道它什么时候发力?”余清窈的声音都给狂奔的马晃成了几截,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李策捏住她的一只手,放在了马脖子和马鞍之间。 在那油滑的马毛之下的是喷张着热气的马身,雄健有力的肌肉在她手掌下面一弛一张。 “注意到了么,它要跃起发力的时候,肌肉是紧绷,而落下的时候是松懈的,你看过松雪跳高落低的时候也是如此,往上用力的时候四肢腰腹都是紧绷,落下到时候身体却是舒张的。”李策声音在她耳后,耐心细致地讲解。 余清窈手掌按在结实的马肩上,神思忽然就飘远了。 马和猫是这样,人其实也是这样吧…… 只是她的走神不过片刻,就被乌骓硬生生扯了回来。 因为她还是没有借力,臀部再次跌坐在马鞍上,这次她还歪了方向,若不是那一侧有李策的手臂挡住,她就要掉下去了。 “这种时候,你还能走神?”李策在她身后笑了声,闷响的胸腔震得她后背发麻。 余清窈脸一红,小声道了歉。 李策抬了抬脚背,托起她的脚。 “你试试,顺着它的力。” 李策给她指令。 “起。” 余清窈这会也不敢马虎,两手拉住缰绳,踩在李策的脚背,腰腹用力就顺着马跃起来的力度往上挺身。 “落。” 余清窈又微伏下身,靠着腿的力量将身体重心下移,就好像是一片会随着浪花起伏的叶子,没有去抵消那浪涛的力,而是轻柔地顺从着它起跌。 这一次她显然就比马带着乱撞好了许多,虽然腿还是擦得疼,至少尾椎骨就没有再受大罪了。 “做的不错,是不是觉得好了很多?”李策也满意道。 余清窈第一次感受到掌握技巧后带来的好处,虽然身上还有余痛,可还有点儿兴奋,重重’嗯‘了声。 “记住了,以后遇到这样的情况,不要乱了节奏,你只要顺着那力度起伏,就不会撞得疼了。”李策教人不但擅长举一反三,还时常巩固加深印象,“若你实在把握不准节奏,可以尝试摸着它发力的地方,慢慢就知道它什么时候会起,什么时候会落。” 他又捏着余清窈的手,放在马颈的底部。 余清窈感觉到热乎乎的肌肉在她手底下张驰,仿佛带着无穷无尽的力量。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余清窈摸了摸马的鬃毛,不由自我感动道:“我居然能骑踏雪乌骓了……” 李策的胸膛贴在她后背,又轻轻笑了起来。 “殿下笑什么?”余清窈不解。 李策温声道:“别看乌骓好像脾气不好,但它跑起来节奏很是平稳,是最好骑的马。” “啊……”余清窈不可置信。 这样也算节奏平稳,那其他的岂不是更难骑了。 踏雪乌骓晃着脑袋,打了一个响鼻,跑得更带劲了。 好像听懂了李策在夸它是一匹好马。 “若你学不会骑乌骓,我也不敢让你骑其他的。”李策用一只手臂搂紧了她的腰。 太阳已经升到了地平线以上,山林里的鸟叽喳飞过头顶,涌向了另一边的山林。 如此多的鸟飞出,也意味着时辰不早了。 李策用胸膛将她的身子压下了些,免得涌过来的风会吹入她怀里,“好了,教学到此,剩下的以后在别的地方再教你,现在我们需要赶路,前去汇合,速度会加快些,你还受得住么?” “嗯,我可以。”余清窈不想耽搁行程,自己就用手乖乖扶住马鞍的铁环。 她的后背被压下,身子便夹在马鞍和李策之间。 即便要赶路,李策的手臂和腿也不会忘记帮助她顺应马的起落势头,不让马鞍撞着她。 然而此情此景让余清窈脑海里不由回想起在那本书上看见过类似的画面。 她小脸瞬间变得通红。 又是羞窘又是好奇。 尝试过自己骑马后她才知道在马上保持平衡已经非常不容易了,怎么还能…… “在想什么?耳朵都红了。”李策的唇忽然在身后含住了她的耳尖。 余清窈支吾不敢言。 可是她敢肯定早已经翻遍全书的李策定然猜得出来,她刚刚想到了什么! 第72章 借马 快马疾驰, 也花了一个时辰才赶上已经启程车队。 余清窈都快颠散架了。 一回到马车上,就瘫在榻上连胳膊都不愿意抬起来。 第96节 福吉骑着马隔着车帘在给李策回话,报告昨夜车队的情况。 “果如殿下所料, 我们车队里竟真混入了奸细,一打听到殿下离开就开始蠢蠢欲动,想往外递消息, 这才露出了马脚,这一晚上可把我们忙的,一连揪出了四个!” 李策正在桌案前回复一些才收到的信,闻言就道:“也不可掉以轻心, 说不定还有没有暴露的,经昨夜之后就会藏得更深。” 福吉无可奈何道:“现在只盼着能从被抓的这几人口里再撬出些有用的信息来。” 说完正事, 福吉语气一转, 就对余清窈笑吟吟道:“王妃带回来的礼物已经送到知蓝、春桃车里去了。她们都很喜欢, 说中午再过来给王妃娘娘谢恩。王妃送给奴婢的东西,奴婢也十分喜欢, 多谢娘娘记挂。” 余清窈和殿下一样, 对身边的人都很好, 有什么好事也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 这让福吉感动不已, 对她的喜爱之情更是溢于言表。 “都是些小东西,无妨的。”余清窈也是考虑到这次‘出游’不能带上他们几个,反要他们留下操心抓奸细这样的苦差事, 只是带些小礼品根本不值一提。 “在襄城我们还得了一些别的消息,看来秦州的水比我想象的还要深,灾民的情况也更严重。车队按原计划, 此后不再去驿站休整了, 尽量缩短时间。除了巡防之外的人都不得擅自离队。”李策把刚刚写好的信从窗口递了出去, “裴知岐到了哪里,他是不是耽搁太久了。“ 福吉接过信,犹犹豫豫才开口道:“……好似裴院判遇到了一些麻烦,被缠上了。” 李策听他声音含糊,似有隐瞒,直接问道:“是收到了什么消息?” 福吉轻咳了一声。 “呃……也是刚刚听见的,宫里来的消息,说是……华昌公主不见了。” 李策眸子一沉。 福吉忙不迭地拱手:“等裴院判到了或许就知道是个什么情况,奴婢先告退了!” 李策放下车帘,凝眉不展。 余清窈撑着身,挑开帷幔朝他凑过来,问道:“华昌公主离开了金陵城?难道是为了裴院判?” 李策坐到榻上,将她拥住,难得露出点头疼的神情,“父皇的女儿少,除了二公主之外就剩下华昌,自幼宠惯,偷溜出宫是她能做的出来的事,只是现在这一路都不太平……” 余清窈懂他的担忧。 比起一直在市井长大,人情世故都知晓的姜小小,华昌公主一直在宫里养尊处优,若是遇到一些变故,怎么能适应的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公主吉人有天相,若有裴院判照应,应当没事。”余清窈结合福吉刚刚说的两句话,听他透露的意思是华昌公主应该是在半路上就缠上了裴院判。 李策把下巴搁在她的颈窝里,伸手摸了摸她的后背。 “我想让他早点来给你调理一下。” “我现在真的已经没事了……”余清窈平时也没有察觉到自己有什么不适,除了癸水来时的前两天。 她伸出两只手交叉到李策的脖颈后,整个人想坐进他怀里,可是臀才挨到他结实的腿上,就整个人都往上提起,似是碰到了自己的隐痛之处。 李策刚刚一直忙着自己的事,就让余清窈自己躺在榻上缓气,还不曾问上一句,这会发现她的反应就用手摸到她的膝盖、腿上,“骑马弄疼了?” 余清窈点了下头。 “马鞍太硬了,又骑得太快了,震得疼……” “上点药?”李策扶住她,伸手就去拉旁边的抽斗,里面的瓶瓶罐罐撞得一阵清响。 余清窈连忙从他腿上弹了起来,一骨碌滚回榻上,捂着臀道:“不必了,就是一点肌肉酸疼,不上药也会好,上了药就连躺都躺不了。” 黏糊糊的药糊在臀上,那她岂不是要光溜溜好一阵。 想到那个画面余清窈打死也不愿意。 李策看她抵触,也不为难她,就把抽斗推了回去,目光仍在她身上打量,好似想判断她的‘伤势’究竟严不严重,“若是真的伤了,不要忍着不说,还是要上药。” 余清窈连连点头,把话题引开。 “殿下,那我们接下来就直接去柳叶口了吗?” 按着他们之前的路程,大约两三天后就能到达柳叶口,若不考虑日落前去驿站休整,尽量赶路的话,时间还能缩短半日到一日。 那么两日后他们就要进入柳叶口了。 想到这个余清窈就惴惴不安,秀眉微颦。 那危险重重的峡谷让她害怕。 “我们不走柳叶口。”李策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在她眉心揉了揉,他扬起唇角,胸有成算道:“我们改道,去齐州。” 夜幕降临,靠近溪水的一大片空地上驻扎了许多来不及赶到客栈而被迫露宿的旅人。 或带着数百家丁的商贾,或只身背着竹篓的书生。 他们在看见这黑压压过来的车队时都提起了十二分警惕。 也有乐观的女眷拍着手道:“这下好了,都不担心有匪徒夜袭了!” “也别高兴得太早,你没听说就最近这四、五日里,周边的小路上有好几个商队被袭击了,那是人财皆空!”旁边有个稳重的同伴依然忧心忡忡,往那被护卫团团包围的马车努了努嘴,小声道:“焉知他们那伙穷凶极恶的匪徒是不是就是冲着他们这条大鱼来的……” “不会吧……”先前那女子惊讶地捂住嘴,脸色也变了变。 丢了财算是最小的事,然而比丢了命更要凄惨的是她们这些年轻的姑娘落入那些匪寇的手里。 “真不知道怎么就没有官兵把他们都剿了,让人成日提心吊胆的。” 谁说不是呢。 然而她们哪有这样的能耐,能使唤的动那些官兵。 几人对那些山匪唾弃之余,对官府也抱怨不休。 野外露营对于余清窈和知蓝、春桃都是新奇的的尝试,几人就一直围坐在木头堆起的篝火边上,一直盯着架在火上烧得咕咕冒热气的小陶罐。 在这陶罐里面煮着蘑菇、地薯和干腊肉。 蘑菇和木材是刚刚在林子里捡的,干腊肉是一直带在路上以备不时之需的。 这一锅汤看起来不怎样,但是味闻得倒是挺好,让人垂涎三尺。 等各自都用过简单的晚饭,人们就陆陆续续到河边做简单的洗漱。 出门在外也没法挑剔那么多。 讲究的最多就拿个盆装了水,在盆里洗漱,不讲究的就提了裙子蹲在溪水边,勺起水就往脸上抹。 余清窈是在马车里洗漱的,等洗完后李策才从外面回来,可以看见他的鬓角还润着水。 一看就是在外面洗过了。 余清窈从抽斗里拿出一块干净得帕子想递给他,李策却搂着她的腰转了一个方向,自己坐在榻上扬起脸等她帮忙。 余清窈也不介意帮他擦水,就好像之前李策也是这般乐于助人,不但想帮她擦还想帮她洗。 她将帕子轻轻按在李策的鬓角,吸去多余的水,不一会帕子就洇湿了一角。 看着他乖乖闭眼任由她摆弄,余清窈微微一笑,又关心道:“殿下去了好久,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刚吃完饭,李策就去周围巡视了。 以往这个工作都是福安、福吉的事,但是今夜李策临时起兴也同他们一道去了。 “别担心,一切都好。”李策抬手摸到了她的腰,把她又往自己身边带了带,被他张开的膝盖括在身前。 “我们改道去齐州,是要去拜见太后娘娘?”余清窈心里还在忧愁这件事,她还没做好准备去见太后,“……可是我并未带礼物,这样贸然前去……”不太好吧。 李策又闭上眼,等余清窈擦干他眉眼之间的水,口里没有半点情绪道:“无妨,她现在并不在邯城里,要见只会见到我的胞弟齐王。” 对于李祥,余清窈上一世对他的印象就很少。 从她到金陵到齐王去往封地这期间,两人也没有正式打过交道。只在传闻当中听过他喜好美人和宝马,而且还很孝顺,对齐王太后更是百依百顺。 虽然不知道他和秦王之间的关系如何,但此刻绕道去齐州,想必也是殿下沉思熟虑后的决定,她当然不会有半点异议。 只是去齐州邯城的时间几乎和去柳叶口差不多,但对于去中都而言就多出了一倍的时间。 “早些睡吧,明日一大早我们要继续赶路了。” 擦完脸李策就把她手里的帕子丢到了一旁的桌上,拉着她的手让她上榻。 这俩宽敞的马车造出来就是为了在野外时也能让人休息。 虽然对于两个人来说,还是太过窄小。 好在夜风吹散了白日里的暑气,即便挤在一块睡也不会觉得酷热难耐。 是以余清窈没过多久就在李策的怀里睡沉了。 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像是浪涛一样,由远至今地拂过。 就好像偶尔还会在她梦里出现的那片枯黄的野草地。 只是她不知道,那片草地也会出现在别人的梦里。 挂在车梁下的油灯烧得只剩下一层底,光线变得昏暗,李策倏然从梦里惊醒,额头滚满了冷汗,眼睛睁得很大,直到车厢里的光线照亮了他的眼底。 他立刻起身把身边的余清窈扳成面朝上躺着,手指从她恬静的睡脸顺着脖颈往下,摸到她跳动的脉搏方止。 耳鼓里都是他剧烈地喘气声,几乎再也听不见其他了,他愣愣地看着呼吸平缓的余清窈出神。 在他的梦里,那个拉住他裤腿的血人终于露出了脸,而那张苍白的小脸长得与余清窈一般无二。 在她的胸口上还插着一支簇新的羽箭,血汩汩从伤口涌出,不断渗入了地下,那干涸的土地都被她鲜红的血浸湿一片。 那双大而悲恸的杏眼里蓄满了眼泪,就那般无助地望着他。 怎么会梦见这样的场景。 李策虽不信神佛,却也不禁察觉到了一种不详。 他目光往下,看见余清窈小手正软软地搭在自己的胸前。 那日她说伤口疼,捂住的地方不正是那支箭的位置? 是巧合? 李策伸出手指,刚碰到她的衣襟就顿住了。 如果是,那又能说明什么? 李策理不清自己的头绪,久久没有动作,最后又重新躺下,把余清窈轻轻拥入怀里,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按在她的后腰,直到温热柔软的身子填满了他空虚的胸膛。 里头那颗紊乱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朝露沾湿的枯叶不再清脆,被滚动的车轮缓缓压入了泥里,发出闷墩的咔哧声。 天色渐亮,光线在波光粼粼的小溪上,好像一条游走的银色绸带, 第97节 为了不和其他人打照面而早起梳洗的姑娘们都坐在溪水边的圆石上,发现了那些闷声不响就离开了的车队。 “真早啊,连饭都没吃吧?” “那车里也不知道装了什么,你看那轮子压出来的泥印竟然如此深……” “说是商队,我倒是觉得那些人的气质一点也不像是商队的,你昨夜瞧见了吗,我看见他们的头儿是一位很俊美的年轻公子……” 说到年轻公子,几名少女就开始叽叽呱呱,谈到激动之处,连小脸都变得红扑扑的。 十几辆马车首尾相接地在黑衣带刀的护卫护送下离开,驶上不远处的大道。 此刻绝大部分的人都还没醒来,都不知道他们的离开。 哒哒哒—— 数十匹快马从道路后面的追了上前,其中一人跳下马蹲下身,仔细研究了一下泥地上车辙吃泥的深度,就对旁边一匹马上的男人点了点头,“不错,就是他们。” “狗娘养的!起这么早!要不是老子派人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盯着,就要叫他们溜了!”说罢他大手一挥,命令手下去将其余人都叫起来,继续出发。 余清窈等人吃过早饭,趁着太阳还没彻底升起,才随着车队启程。 这次她们的车队也不再像以往那样首尾相接,几乎都是错落了几个车位,隔着一段距离跟着,唯一没有变得就是车外那些一路相随的护卫。 去齐州的路并不好走,饶是他们减少了休息时间,也只比预期的时间早了半日到邯城。 还未进城,早收到快马来报的齐王府总管就在城门口翘首以盼。 李策让人打开了车门,让他验明身份。 一见李策的面,总管就夸张地行了一个长揖,几乎要从胸鞠到地上,显出无比恭敬的态度。 “太、秦王殿下您可算是到了。”老总管险些说错了嘴,连忙轻轻打了自己一嘴巴子才继续道:“咱们殿下还以为您是写信诓他的,差点要把老奴贬去扫茅房。” 说着就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委屈无比。 “本王几时骗过他?”李策也不同情这位老管家,知道他擅会演戏,唱得比戏台子上的都要精彩,“我们的马跑了一天多了,找个地方喂点草和水,晚点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老总管被身边的奴仆扶着颤巍巍骑上马,颠颠地跟着车队一起进城。 听见秦王的话,就吃惊道:“殿下不在邯城多住几日?太后娘娘正在不远的灵山寺听高僧讲禅,据说那还是从壶中寺请来的得道高僧……太后过几日就回来了,殿下好不容易来一趟,也应该见太后娘娘一面才是。” “本王身有要务,不便耽搁。” 老总管也知道秦王与太后这对母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只好悻悻闭上嘴。 余清窈好奇地趴在车窗边上,撩起一角看着窗外的街景。 秦州发了大水,但是并未影响到毗邻的齐州,这里的街市还热热闹闹。 马车在宽敞的大道一路往北前行,就到了齐王府。 这里的王府就如一座小型的皇宫,同样有城墙与城门,门口还有城卫轮班值岗,保护齐王府的安全。 此刻他们早已经收到指令,也不敢阻拦他们,立即打开城门,让车队依次驶入了齐王府。 一直行到主殿前,老管家就殷切地请他们下车。 余清窈等人这一天多一直坐在马车上,都快不知道怎么走路了,脚踩在白玉石铺成的地板上,宛若踩在棉花上一般虚浮,有些站不稳脚。 “小心些。” 李策及时扶住她,两人还没来得及再说上一句话,就听见上面一声冷嗤。 “这么久都没到,本王还以为你死在半路上了!” 余清窈十分诧异,循声望去,就见白玉石阶上杵着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青年,一张脸生得和李策有六、七分相似。 他身穿着大红色的圆领袍,胸前两臂上的团龙图样金灿灿,一看就用了不少金线,头上带着一顶金纱折角巾,金色的腰带上还挂着几个看起来就价值连城的玉佩,整个人看起来就四个字——富贵逼人。 路上他们时不时会谈到山匪,山匪惯会逮肥羊,若是遇到了他这般模样的,定然是肥羊当中的肥羊。 余清窈被他的富贵晃晕了眼,脑子里就不合时宜地胡乱想了这些。 李策不管他开口多么不中听,只扶着余清窈对他道:“这位是你四皇嫂。” 李祥眸子一转,在余清窈脸上打了几个转。 余清窈的心霎时就紧了紧, 从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起,余清窈就觉得这位齐王殿下好像不太好相处。 果不其然,齐王再次口出狂言:“这么一个小美人,你又不是带来送给我,故意炫耀还是做什么?” 余清窈:“!!!” “殿下可真是会说笑……呵呵呵……”老管家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弓腰小声道:“秦王殿下见谅,我们殿下一向就是这样口无遮拦的,王妃娘娘也请见谅,殿下看了美人都是这样……哎呀这太阳可真大啊,不如都到殿内,酒菜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殿下来了开宴呢!” 齐王这时候也想到自己大中午还没吃饭,顿时捂住自己肚子道:“正是,让我白白等了这么久,饭都还没吃。” 说罢他一甩袖子,径自提步走进大殿,留下一句不耐烦的话:“快进来,别磨蹭了!” 李策也不和他计较,带着余清窈走了进去。 福安等人就被王府的奴仆引去了别的地方休息。 余清窈本来还以为齐王不喜欢自己这位兄长,但看他招待的这一桌子菜却十分丰盛,大有把山珍海味都塞进这餐饭里。 他还自谦道:“随便吃,我们齐州的物产虽然不如秦州的丰富,但是胜在每样都能吃。” 余清窈尝试吃了口摆在眼前的一碟绿色的小菜,也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清脆爽口,意外的好吃。 “怎么了?”李策看她持着筷子待着不动,还以为有什么不对。 余清窈转过头,两眼都亮了,轻声道:“殿下这个好好吃……” 她又转过头,正想对齐王也夸上一句,谁知道刚好就抓住齐王手扶着桌子,努力想把耳朵凑过来的模样。 好像刚刚在尝试偷听她和李策讲话。 看见她眼神狐疑地落在自己身上,齐王手忙脚乱地把脑袋收回去,一拍桌子就对身边人呵道:“怎么还没倒酒!” 旁边的侍从看了一眼他满杯的酒液,也见怪不怪地拿了起来,往旁边一泼,然而又拎起玉壶给他蓄满。 余清窈:“……” 齐王殿下真的很不好相处。 酒过三巡,安静不了多久的齐王又开始挑事,这次他直冲着李策道:“你要借道,本王自是会借你,但是你空手前来就不太好了吧?” 余清窈嘴里刚含了口菜,目光在兄弟两身上来回瞟了瞟。 李策微微一笑,“我当然不是空手而来,知道你喜欢马,特意在襄城精挑细选了二十来匹好马带给你。” 李祥一愣,随后又一喜,问道:“当真?” 齐王太后不喜欢他玩马,总是拘着他不许买,明明他有大把的钱,却只能看着画册干叹气。 “我几时骗过你。”李策自信地望向他,放下筷子又真诚道:“只不过你也知道秦州出了事,我还有很多地方需要花钱,所以这个马的钱你要自己付。” 李祥和余清窈同时愣住了。 “我、我是听说个秦州受灾的面积不小,父皇特意让你来监察赈灾的事情……”正儿八经没说几句,李祥又皱着眉头,撇下嘴,不高兴道:“你就这么缺钱么?” “缺。”李策也不和他兜圈子,直截了当:“你也知道我从东宫出来时急,没有带什么出来。” 李祥那时候还在宫里,对这些事情知道的一清二楚,所以只能气鼓鼓地把手环住胸,没法把气往外发。 过了老半晌才道:“就知道你从来都不会让人高兴太久!” 李策把自己桌案前的小菜递到余清窈的桌案上,让她继续吃。 余清窈这才如梦初醒,咀嚼着嘴里的菜。 “好在我就是什么都缺也不缺钱。”李祥自我开解了一番,动了动手指就把老管家指过去,让他去跟秦王要个帐目数。 李策把马匹的情况报给他。 分别是大宛马五匹、青田马五匹……总共要价,他竖起了四根手指,“四千两。” 老管家瞪大了眼睛,最后还是没说什么,点头就道:“老奴待会就让人点了钱送到车上。” 李策办完这件大事,和颜悦色地对李祥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柳叶口最近会有盗匪出没,你可有留意。” 李祥正了正腰杆子:“这还用得着你说,本王早让官府的人去蹲着了,他们要是不去,年底考核的时候我写他个十本八本參死他!” 在藩地的藩王没有直接管事的权利,而是在朝廷的统一调控下,一分为二。 掌管兵权的按察司和掌管民事、财政的布政司。 藩王除了不直接管事之外,对这两个官司有着监察督促的权力。 李策颔首:“如此就好,围剿山匪也是大功绩,父皇少不了要夸你。” “谁稀罕被他夸了。”李祥把脸扭到一边,看也不看李策,嘴里还哼了哼。 一顿饭,李祥的心情是起起落落。 但是等到李策提出休整好了,要重新出发之时,李祥忽然一拍手问道:“慢着!钱我给了,那我的马呢?” “借用了一下,过几日就还你。”李策意外他居然花了这么久才想起这件事。 “借用?借去哪了?”李祥吃惊道。 他微微一笑,报出了个让人意外的地名:“柳叶口。” 第73章 阿耶 柳叶口因山口狭小犹如一片柳叶而闻名。 虽然地势平坦, 但近几年,当地人往来货运都不太爱往这里走,就因为旁边不远的山头盘踞着臭名昭著的黑风寨。 那是一帮穷凶极恶、逞凶肆虐的恶徒, 专门逮着来往的商队烧杀抢掠,从山寨往外方圆百里范围都是他们活动的区域。 又因为柳叶口夹在秦州、齐州以及章州之间,属于一个三不管的地带, 没有哪一边的官府想要去啃这块又臭又硬的骨头,生怕折了夫人又赔兵,吃力不讨好。 黑风寨就以此为根据地发展壮大,收纳了越来越多的亡命之徒。 应峥站在一处陡坡上往下看着柳叶口。 风呼呼吹过, 在山峡里挤出一阵急促而尖锐的风声,好似在催人急行。 奈何不宽敞的山路只能容纳一辆马车和两边各一路的护卫同行。 第98节 打头阵的百来个护卫已经走入了山匪的射箭范围, 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软甲, 腰间配着大刀, 后背还背着弓箭。 在他们身后就是负重前行的马车。 两匹马拉着车厢,车轮在松软的泥土上碾压出深深的痕迹, 显示里头装得东西颇为沉重。 黑风寨的大当家兴奋不已地搓着手:“果然是头大肥羊!看这车沉的, 里面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你放心, 你报来的消息确实无误, 我们黑风寨也不会亏待你,等干完这一票,到时候山上设宴, 定要好好招待!” 大当家不忘对身边的应峥豪迈地拍着胸口,很义气道:“到时候定然会分你一箱!” 应峥暗暗嗤了一声‘蠢货’。 这些银子只要他们抢下来,就断不会属于他们。 两人说话的时候, 底下的马车已经走进了七、八辆, 黑风寨的弟兄们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就想拔得头筹,多杀几个人。 到时候按功领赏还能分到更多的钱! “这些马车怎得间隔如此之远,走了这么久还没完?”一名长得就很粗犷高大的山匪都不耐烦了,手里的弓握了又握。 “三当家,耐心些吧,想想这里可是有二十万两白银,还有什么不能等的!” “嗐!我就是觉得这些马车的间距也太远了些,足足错了有一个半的马身,这等着他们完全走进去要猴年马月啊!” 经那三当家这一说,众人也纷纷注意到了下面的马车似乎有些不寻常。 照常理来说走在这样的狭隘之地,应当会想要越快同行越好,可下面的车队却反其道而行之,马车的间隔远不说,甚至车速都放慢了。 就在山匪们都等得昏昏欲睡之时,忽然间下面发生了异动。 吁—— 接连十几道声音勒停下了还在行进的马车,紧接着正坐在马车前的车夫抽出大刀猛地砍断车辕处的绳索,解开了两匹马的同时跃上马背,扯起缰绳就往外跑,徒留下几十个马车车厢停在原地。 “这?——”在山上正拉着弓箭的山匪都不知所措,也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情况。 这人都跑了,还该不该放箭? “难道是走漏了风声,他们竟然这般没胆,弃车而逃了?!” “是啊是啊,从没见过这般担心的!” 他们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对方就好像未卜先知般逃命去了。 就在黑风寨的山匪摸不着头脑之际,忽听见有人在身后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不好了!我们寨子着火了!” 大当家和三当家齐齐往后头一看,果不其然看见山寨的方向正冒出滚滚黑烟,林子里的鸟都叽喳乱飞,疯一般逃了出来。 “狗日的!居然被暗算!”大当家登时就两眼赤红,手握着大刀正要回头找那个银面男子算账,却早已寻不到对方的身影。 山匪们又急又气,可就在这个时候山下也传来了打斗的声音,原本埋伏在下面的二当家似是与什么人交上了手。 有个小喽啰眼尖,又扯起嗓子喊:“不好了!不好了!官兵也来了!” 本来就是惊弓之鸟的山匪们顿时胆丧魂惊,居然露出了怯意。 官兵怎么会来?官兵可从来都不敢和他们正面冲突,除非有了极大的把握! 大当家见着身边的弟兄们被煽动了退意,一生气就直接把小喽啰一脚踹了下去,不顾那惨叫的声音,大手一挥就吆喝着弟兄们:“大家伙不要害怕!官兵就是一群酒囊饭袋群!走!看见下面的白花花的银子了吗?随老子下去救你们二当家的重重有赏!” 峡谷下面早被跑马掠起了一片黄沙,哪里还能看见马车里装的究竟是白花花的银子还是白花花的石子,但是山匪们听见了银子还是重振了精神,纷纷响应了大当家的号召。 在柳叶口官匪酣战了数个时辰,到处一片狼藉。 黑烟滚滚往天穹升起,地上的血蜿蜒成了红河。 最后齐州的官兵大获全胜,不但斩杀了黑风寨的大当家,还缉拿了数千名山匪,其中不乏许多正在被各州追捕的凶犯。 一日后。 余清窈就随着车队赶到柳叶口附近。 当地的百姓还在津津乐道这件轰动一时的大事。 有人高兴拍掌称快:“这可太好了,总算有官府肯为我们做主,拔除了这一个大祸害!以后我们再也不用绕路去别的地方了!” 也有人仍有顾虑,担心起来:“虽说烧了山寨,杀了大当家,可我怎么听说那二当家和三当家都跑了,那黑风寨都是些心胸狭隘、有仇必报的人,也不知道会去找何人寻仇!” 刚刚高兴的人也吓了一大跳,连忙捂住嘴巴,东张西望:“反、反正也不是我剿灭的他们山寨,也寻不到我头上吧?” 两人与马车渐行渐远,声音就渐渐听不真切了。 余清窈听见了他们的议论,不由看了眼李策。 她知道这件事和秦王殿下有着莫大的关系。 似乎都不是从他们去襄城买马开始,而是早在设定下路线起,他就已经在计划利用柳叶口这个天然适合伏击地,设置自己的陷阱。 因为他说过。 这是一个陷阱,对双方来说,都是。 真正的猎手却伪装成了猎物,从而一击就中。 余清窈更加钦佩秦王殿下的脑子了,若她肯定没法在那么早的时候就想到了后面这些事。 护卫从后方赶过来,是来禀告这两天的情况,余清窈听出居然是载阳的声音,不由朝外看了去。 “王妃安好。”载阳好似比上一回见他更黑、也更瘦了,但咧开嘴笑的时候,模样还是十分英朗。 余清窈对他笑着点了点头。 载阳打过招呼后,语气重归凝重,正色道:“殿下,虽然抓获了不少山匪,还有一些是龙骧军的残部,里面也有人肯出来指认是楚王提供给他们线索,包括车队的路线和护卫情报,但无人能拿出确实的证据来,既无书信、也没有信物,如此口说无凭,也无法交给陛下处置,反倒可能会被利用当做是殿下栽赃楚王的证据。” “竟没有一个他的人?”李策眸光微沉,也有些意外这个结果。 余清窈在一旁听见楚王二字,也已呆了。 不过她早该想到的,上一世自己都是被楚王的人所杀,这一世他也未见的会放过她。 载阳摇摇头,“其实也不是,听说有一个脸带着半张银面具的男子曾经随着山匪到了此地,那人就是楚王的人,可我们的人谁也没瞧见他,要不然怎么也不会让他跑了!” “我知道他。”李策一听他的描述,脑海里就浮现出了具体的模样,道:“他叫应峥,他的阿耶曾经是虎贲营的一名逃将。” “虎贲营?”余清窈耳朵竖了起来,一听见跟自己阿耶有关系的事,她总是会更在意一些。 李策就回过头,对她解释起来道:“你阿耶将他亲自斩落马下,如此才重振了军心,赢了那场以少胜多的战役,捷报传回金陵城,陛下高兴,按功行赏就封了他为明威将军。” 余清窈眨了下眼睛,轻轻‘啊’了一声。 她阿耶被封明威将军,是三年前的事情。 载阳又继续道:“不管怎么说,能重创黑风寨还是一件好事,只是殿下将这个功劳都让给了齐王殿下就……“他搔了搔脑袋,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这种事也是能给藩王增添不少功绩,多少人都抢着要,偏偏殿下还往外送。 “就是叫上秦州的府兵也好啊……”那还毕竟是殿下的封地,能跟着一块分功。 载阳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并不奇怪。 这次若不是殿下把自己精锐留下了一千,帮助齐州的府兵一起围剿山匪,只怕还没有这么顺利能赢。 这样出了主意也出了力,功劳却全是别人的,载阳都为殿下感到不平。 “倒也不是白白让的,他给了我一千两。” 余清窈似从这一千两里听出了一点笑意,又联想起齐王给钱那爽快劲,在心里对齐王也有了些改观。 殿下的兄弟也不像是个坏人。 李策将手里刚写好的信封袋盖章,又轻轻道:“至于秦州……他们将赈灾弄成这样,他们也配?” 载阳浑身一个激灵。 听出殿下这个语气,是已经对秦州上下的官府起了不好的心思。 别说领什么功劳了,只怕后面有大大的苦头等着他们! 载阳毕恭毕敬地接过信,再不敢提分功劳的事。 “对了,殿下昨日不但齐州的府兵到了,我后头还得知章州的知府大人带着一队人马鬼鬼祟祟在旁边徘徊,有人问他,他还支支吾吾说是例行巡视……殿下您说,这章州知府就是个胆小如鼠的人,怎么有胆量跑到黑风寨的范围来巡视?” “他带着人,不是来围剿的就是来捡钱的,看来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策唇边凝着笑,“当真有意思了。” 载阳明白过来,拱手道:“属下马上让人去查查这个知府!” 这件事只有几个人知道,黑风寨更不可能把消息透露给官府,如此说来只可能与楚王有关系! 车队休息了片刻,重新做了调整。 李策让人把运送银子的马车和护卫打散了,以小支小支的队伍从不同的路口慢慢汇进秦州的领地。 至于他的身边只带着载阳领着的一支三百人的小队。 虽然黑风寨已经被抓捕了大部分,可还有少量侥幸逃脱,护卫们还是一刻不敢松懈,护送着秦王等人。 三日后,一个傍晚。 远离城郊的道路尽头忽然扬起了黄沙,经验丰富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对面有大量的马疾驰所致。 载阳抬手让车队放慢了速度,手按在腰间的大刀,警惕道:”敌袭?!” 只见地平线上一胡子拉杂的男人骑着大马率先闯入了视线。 载阳的刀一寸一寸从腰间扯出,雪亮的刀锋映着缓缓西落的夕阳……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刀尖彻底脱鞘,对面雄壮的男人扯起了粗嗓高呼道: “姩姩——我的姩姩啊——” 第74章 珍爱 “姩姩!——” 余清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 瞬间就从榻上弹了起来,扒在车窗探头往外看。 但是黄烟滚滚,把她眼睛都熏红了, 也没有看清。 李策怕她会不小心掉下去,连忙扶住她的腰,轻声道:“别急, 我们下去看。” 马车停了下来。 第99节 余清窈等不及人来慢慢扶她,自己就从车上一鼓作气跳了下去。 这样的高度她哪一次不是小心翼翼,这次太过心急毫无顾虑,落地的时候脚踝就崴了下, 也没顾得上喊疼。 李策弯腰跟在她身后出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心脏都猛地一抽, 好在余清窈没有摔跤, 只是刚稳住身子就朝着声音的方向提裙跑了过去。 对面狂奔过来的马队在余清窈面前急急勒停,最前面的男人挥起了大手, 把周围的人都喊住了, “停停停, 别撞着我姩姩了!”他自己也忙不迭地从马上翻了下来, 对着泪流满面的女儿张开双臂。 “阿耶!——” “欸!——” 就像是雏鸟归巢,余清窈迫不及待地扑进了明威将军怀里,眼泪止不住地流。 阿耶还好好的, 自己也还好好的。 这已是世上最好的事了。 上一世她就那样死了,她的阿耶若是知道了得多么伤心。 “阿耶!阿耶!……”纵使想念的时候有千言万语,真见面了却脑子空空,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欸!欸!“明威将军大手抚着她的头顶, 女儿柔软的发丝就好像现在他的心, 到处都是柔软的。 真好啊,他的姩姩还是和小时候一样黏着自己,没有半点生分。 想到也有两年快三年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了,铁血男儿也两眼变得通红,哽咽道: “我的姩姩长高了……” 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时候才刚刚开始拔个子,到了十五、六岁的时候一年一个变化。 他都两年多不曾见过,感觉到了很大的差别。 更何况——明威将军把通红的眼睛望向前方,那儿正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公子。 废太子李策。 他的姩姩还成亲了,已经是个大人了。 嫁得还是如传闻中一样长得是一副沈腰潘鬓、龙眉凤目的模样,可心思手段也一样没少的黑心鬼。 明威将军上下打量他的同时,李策不紧不慢走上前。 随着明威将军而来的士兵亦是手不敢离开刀柄,默默在戒备。 载阳翻身下马,跟在李策身后,手指也是时紧时松地握在刀柄上,眸子左右预估着明威将军带来的这些人的能耐。 两边剑拔弩张的气氛并没有影响到靠近的李策。 “岳父。”李策在父女俩前面五步距离停下,两手合起行了一礼,“岳父来的比我想象的要快。” 明威将军眼睛瞪大了。 他信里也叫,当面也敢叫?! 明威将军十分不习惯这个称呼,一想到就脑壳疼,仿佛那满眼的‘岳父‘二字砸在他脑袋上,想将他轻易迷惑过去。 他努力正了正自己的脸色,正要开口。 余清窈却听见了李策的话,擦了擦眼泪,扭回头惊讶道:“是殿下让我阿耶来的?” “本想着等送了灾银到秦州就带你去见岳父,可是秦州的事比我想象中要复杂,只好辛苦岳父先跑这一趟了……毕竟你若是到了秦州一定也会时常想见你阿耶吧。”最后半句,李策的嗓音都放得极为温柔,好似对她总是有着用不尽的耐心和纵容。 余清窈看过堪舆图,知道秦州离着虎贲营不远,她确实一直在心里想着这件事。 可是她更知道李策是来办正事的,她又怎好再拿自己的‘小事’去扰他? 没想到李策还是为她考虑到了。 甚至早早就准备好了。 刚止住的眼泪就又流了下来,余清窈几步从明威将军怀里撤出来,跑到李策面前,拉着他的袖子哭。 “……谢谢殿下。” “别哭。”李策拿出准备好的帕子慢慢擦掉了她留下来的眼泪,伸出手臂将她轻轻搂住,细声哄了起来,“仔细待会眼睛会难受。” 明威将军一呆。 怀里的女儿怎么就跑别人怀里去了,并且他摸了摸自己身上,发现他居然没有带一条可以给女儿擦眼泪的帕子! 他暗暗生着闷气,两眼牢牢盯着李策,浓眉紧皱。 切实感受到了‘敌军’的强大之处! 陶延复杂地看着他们,调转马头往后头的马车而去。 若说从镇国公那里得来的说法还不足以让人信服,然此刻将军亲眼所见,只怕就能全信了。 余清窈在李策的安抚下,收住了眼泪。 这才回过头继续和明威将军述说分开后的事情。 从前在余府的那些事以及和李睿的那些事都不再重要,阿耶只要知道她现在过的很好就可以了。 更何况她说的也是事实,在閬园与秦王相处的那段日子是她在金陵最快活的时光。 若是有时间,她可能要滔滔不绝说上三天三夜。 她提起了自己收成不错的菜地、和殿下一起养的小猫松雪、玩的还不错的十殿下…… 当然提的最多的还是和秦王殿下的事。 殿下教她读书、殿下和她一起扎孔明灯、殿下给她刻印章、殿下陪她看夜雨…… 不知不觉,她的记忆里那些凄惨的、寂寞的、不堪的都被挤到了角落,她能轻易想起的总是美好的回忆。 明威将军听着听着,心底很复杂。 一方面他希望自己女儿过的好,另一方面他想到女儿对秦王的爱慕让他的心就空了一块。 就好像自己呵护养大的花,转眼就给人辣手夺了去。 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朵花被养得更娇、更美了,变得光彩溢目。 春桃和知蓝下了马车,看见父女俩在谈话也不好上前打扰,直到陶延搀扶着一位老妇慢慢走了出来,知蓝才眼睛一亮,快步走了上去。 余清窈也看见陶延搀出来的老妇正是她的乳媪,在她的身后还跟着那几个被余家早两年就送回去的婢女,也就是知蓝的三个姐姐。 年近五十的乳媪头发白了许多,看见余清窈时就眼含热泪。 “姑娘……” “乳媪!”余清窈没想到才两年多不见,一向精神抖擞的乳媪就好像害了一场大病,人看起来又瘦了许多,她心疼不已地道:“您怎么也来了。” 明威将军连忙解释:“是你乳媪心里想着你,知道要来见你,非求着要来啊!” 他就怕女儿会怪他。 “不关将军的事,是我实在太想姑娘了。” “娘……”知蓝上前接替了陶延的位置,扶住了老妇,又对旁边几名女子打了招呼:“大姐、二姐、三姐。” “知蓝,乖孩子。”老妇拍了拍知蓝的手,又转头看着余清窈道:“姑娘真的也长大了,更好看了,像极了夫人。” 明威将军连连点头,憨厚道:“还是像她娘好啊。” 老妇扯着唇角笑了起来,可她身体不好,只站了这一会就有些体力不支要坐下,知蓝只能扶着她坐在了地上,其他几个姑娘都相应着坐了下去,围着自己的阿娘。 知蓝更是靠着老妇的肩头,述说自己在金陵城的见闻。 余清窈见着也要随着她们就地坐下,可后颈给人一提,她的臀还没挨着地就感觉下面垫了什么东西。 她往后仰起头,脑袋就靠在了李策的腿上,而她坐在的地方自然就是李策的脚背。 明威将军看见这小夫妻旁若无人地在秀亲密,嘴里哼了哼,倒没有再说什么。 “殿下此行去赈灾,想来日后也不得有闲暇,我让乳媪和她几个丫鬟陪着姩姩,也省了殿下还要分心照料。” 李策扫了眼余清窈对着乳媪关心有加,十分亲近的模样,并没有如明威将军想的那般吃味。 毕竟她们就算日日陪着,也抢不走余清窈。 “姩姩若是愿意,我定然会替岳父照顾好乳媪和她们几个,秦王府不差地方。”李策十分大度地微微一笑,又道:“将军战事繁忙,一定有很多地方需要钱粮,秦州如今自身难保能供应的不多,怕连累前线的战士们,特意送来了一千两银,以解将军燃眉之急。” “这、这不是赈灾的钱吗?”明威将军当即吓了一跳,还以为李策挪用了赈灾的钱私下收买他,岂不是坐实了他对虎贲营‘图谋不轨’的心思! “岳父放心,这与朝廷拨放的赈灾款毫无关系,也与我毫无关系,就算是姩姩给她阿耶的一些孝心。” 余清窈虽然在和乳媪说话,但也留意着李策和阿耶这边,听到这也难免惊讶。 原来李策多要的这一千两是准备给虎贲军的。 这钱的确和灾款无关,与秦王也无关,因为是一无所知的齐王多掏出来的一千两…… 虽然李策口里这么说,撇清了与自己的关系,但是任谁都能出,这是他故意说的。 为的是让明威将军能心安理得地收下这些钱。 “你小子……”明威将军一时情急,差点忍不住蹦出了心底话。 可真是能啊! “本王知道将军在顾及什么。“李策又正经起来,显出公事公办,并不夹带私情的模样,“将军大可放心,本王绝不会因为自己私欲,挑动大旻边防不稳,将军的兵是用来对付外敌的,不是用来对付自己人。” 明威将军定定看着他。 没有见到人前,他总是对这位废太子有过诸多的猜测和忌惮,然而见了人之后,又觉得传言或许、大概、可能是……是之过甚了吧? 他搔了搔脸,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此刻再讲就好像有那么点不合时宜。 军师在后头大力揉着困乏的睡眼。 早知道秦王殿下这么会说,他也不用挑灯写那么多给明威将军,白费了他的好文采! “阿耶,殿下说的没错。”余清窈也仰起了脑袋,看着明威将军,“殿下他其实是个心系百姓的好人,我知道的,阿耶大可放心,殿下绝不会有意想要为难虎贲军,也不会为难阿耶……对吧,殿下?” 李策微笑着弯腰摸了摸她的脑袋,“对的。” 明威将军紧锁的浓眉缓缓松开。 “若殿下有意要为难末将,单这擅离边境就可以将末将推到万劫不复的深渊,可你拿着姩姩,我才不得不来……” “龙骧军出事后,虎贲营肩负起了西、北的边防重任,为了国土稳固,本王也不会为难将军。”李策声音停顿了须臾,微微笑道:“更何况,对于姩姩,我也珍之爱之,并不比将军少。” 当着周围这么多人的面,他唇瓣上下轻碰,就说出‘珍之爱之’这样的话语,不说明威将军愣了,旁边的人都听愣了。 第100节 余清窈脸登时就红了,雪白的肤色让她脸上的红霞无处可藏,水盈盈的眸子也不敢瞧着人,就往旁边撇去。 乳媪却十分高兴,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我的好姑娘有人疼了。” 明威将军也不禁咧着嘴笑了起来。 连说了三个好字。 这秦王不要脸面的样子现在看起来怎么就这么让人顺眼了! 余晖照着地平线,给万物镀上了一层光辉。 眼见着夜幕就要降临,明威将军也要考虑回去的事。 他不能离开虎贲军太久,以免外敌趁机偷袭,他的副将可难挑大梁,支撑不了。 余清窈从小就懂事,更不会在此时说出让明威将军放心不下的话。 ”阿耶一定要好好保重,要记得吃饭!”余清窈拉着他的袖子,千叮万嘱,“受了伤也要及时治疗,不能拖着……最好就是不要受伤……等有机会我会再去看您!” “好!”明威将军再次展臂抱了抱女儿,打断她的操心:“阿耶把北突打跑了,就等着姩姩来。” 重新翻身上了马,垂下的视线正对上秦王扬起来的目光,明威将军虽然对他已经有了很大的改观,可作为老父亲对女婿还是难免有些不对付的地方。 他用力一扯缰绳,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明威将军大声道:“秦王殿下先前写信来说,要携妻带子来见,如今末将孙子、孙女在何处?哼!殿下这可不行啊!” “阿耶!”余清窈目瞪口呆。 明威将军哈哈大笑,高大的战马保持着前蹄上扬的姿态原地朝后转了半圈才落了地,溅起的烟尘弥漫。 “走了!为父要回去杀敌了,姩姩也要保重啊!——”几十匹马调转了方向,如来时那般如雷霆之势,席卷而去。 虎贲军的气势绝非寻常护卫可比,犹如离弦的箭,转瞬就已经奔出很远。 余清窈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刚刚才憋住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渐渐有决堤的趋势。 阿耶又走了。 和从前每一次分别一样,都不知道下一次再见面会是什么时候。 余清窈被李策温柔揽住了腰。 他低下头,曲指轻轻蹭走她刚掉下来的眼泪,故意引开她的注意,“听见你阿耶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么?” “……嗯?”余清窈抽了抽鼻子。 阿耶说的话? 她回想了下,眼泪憋住了。 红通通的杏眼越睁越大,像只吃惊的小兔子。 她都不知道李策写信同她阿耶究竟说了什么,要不然她阿耶好端端怎么会提起八字还没一撇的孙子孙女来? 李策手往下挪,手箍住她的腿弯,轻而易举将她抱了起来。 余清窈蓦然被拔高了视线,手下意识就撑在李策的结实的肩膀上,感受到他因为发力而隆起的肌肉,就像踏雪乌骓一样。 他仰起玉白俊美的脸,眉舒眼弯,漆黑的瞳仁里好像落满了星辰,亮晶晶的。 余清窈这才迟钝地发现殿下有点不一样了,好似心情格外好。 因为阿耶那句话? 李策抱着她转了一圈,把下巴抵在她锁骨上,笑吟吟问她:“你阿耶想要孙子、孙女了,怎么办呢姩姩。” 第75章 荷叶 李策眼里交织着克制与放肆目光, 这不是余清窈第一次见。 与他生辰那日将她置于窗边的桌几上时,哄着她求吻时一样。 后来他就来势汹汹地吻她,仿佛想将她囫囵吞下。 心不可抑制地狂跳了起来。 余清窈把手往他脖子后一抻, 交叉在他脑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我、我怎么知道。” 李策也不揭穿她的嘴硬, 轻笑道:“那是我之前没教明白,下次再教彻底一些,如何?” 这下余清窈埋头不语,只有红了的脸映着夕阳越来越艳丽。 夕阳落在地平线下, 余晖给天边的云霞镀上了最后的辉光,车队也开始重新启程。 重回到车后余清窈的心情又落了下来。 她恹恹地伏在榻上, 还湿润着的睫毛又挂上了新的泪珠。 想起刚见面就分开的阿耶, 甚至连一餐饭都没有来得及一起吃, 她心里的落寞像是飞雪一样络绎不绝地飘来,转眼间就填满了她的胸腔。 鼻腔酸涩, 眼泪滚滚而落。 “现在西北两地战事频繁, 明威将军没有办法停留太久, 而你也不能在前线滞留, 以免让将军分心。”李策脱了她的鞋袜,挽起她的裤腿,摸到她刚刚崴到的右脚, 脚踝现在都有些发红,也难为她居然一直没察觉到疼。 他用玉片挑了一些药膏,然后用手指慢慢在伤处抹开。 余清窈现在觉得疼了, 随着李策指腹的按压直抽气, 用力缩了缩身子, 就想抽回自己的脚。 可是李策的手掌把持着她的脚踝上一点,就让她动不了分毫。 余清窈撑起身,扭头往下看。 李策捋起两只袖子,精瘦的手臂上拱着淡青色的筋,一路延展到了手背上,而他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圈轻轻松松一扣,就把她的脚腕整个圈住,拉着她的小腿一点点往自己的方向拉去。 仿佛只要他愿意,自己整个人都能给拖走。 余清窈张着唇,往外吐着气。 “不揉开,会肿。”李策知道她脚踝痛,但是这种情况下不能由着她说不想,只能找着话题引开她的注意力。 “乳媪你不是很喜欢吗,为何不留她下来陪你?” “……乳媪年纪大了,她在遥城过了一辈子,早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更何况知绯的孩子才一岁,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我怎么忍心让她们再来身边伺候我……”余清窈抽着气,“殿下……你轻些……” 余清窈来金陵的时候带着四名丫鬟,但在很短的时间里陆续被余府以不同的明目送回遥城后,只留下了年纪最小,性格最弱的知蓝。 无奈的乳媪只能给女儿们在当地找了人家说了亲。 知绯如今初为人母,自不可能离开太久。 余清窈低声说完,几颗刚刚孕育的泪珠就从睫毛缝隙里迫不及待渗了出来,挂在小脸上,慢溜溜滑下来。 李策不得不再寻一块新帕子去擦她掉眼泪,笑道:“你当真是水做的,眼泪怎么也流不完。”李策看着帕子上洇湿的一块痕迹,轻轻笑着。 “是疼的。” 余清窈呼得一下把脑袋撇到了一边去,不让他看自己眼泪。 李策扶着她的脑袋掰了回来。 “是我太大力了。”李策戳了戳她的小脸,“别生气了,我保证至少在我们离开中都之前,会让你再见明威将军的,好不好?” “殿下说的话我都会当真的。”余清窈眨了眨眼,注意力果然都被引开了,鼓起的脸蛋也渐渐消了下去。 “我跟你说的哪句话不真了?”李策用帕子把她脸上剩余的泪痕都擦干净,又说道:“过不了一两天,我们就到中都了,期待么?” 余清窈坐了十来天马车,早坐得身子骨都要懒了。 听李策说快到了,顿时一扫心底的苦闷,开始期待起来。 中都。 顾名思义曾是一座都城,后因西北两境外敌频频侵扰,再加上发生过几次特大洪灾,导致当时的皇帝不得不考虑迁移都城到更安全的地方,这才有了后面的国都金陵城。 经历了十多天的奔波,余清窈总算随着车队进入了此行的目的地,中都城。 上一世她还没有来得及亲眼欣赏这座古都,今后她却有很多时间去慢慢了解它。 与金陵城的布局相似,中都城也是按着中轴对称布置的。 左右两边的古朴商楼鳞次栉比,茶楼、酒楼、布店、米店……但凡金陵城有的,中都也有,而中央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往中都的中心——秦王府。 再没有被赐给秦王之前,也被叫作别宫。 在民间市井中,好几天前就开始流传着秦王就藩的消息,下午见到城卫们骑马清道,就知道秦王是真的来了。 如今正值夏日,秦州十天里有六七天是下着雨,今日也不例外。 午后刚过,天上就积了厚厚的雨云,没过多久就像是拧布一样,哗啦啦往下掉雨珠。 雨越下越大,路上的行人却不见少,百姓们都在企足而待、望眼欲穿,想要见一见当年太子的风采,不过令他们失望的是,直垂下的车帘挡住了所有,没有人能够看清里面的情况。 两边骑着马的黑衣护卫神情肃穆,让人连靠近一些都不敢。 所谓皇族的威仪在这一刻尽显无疑。 两名小吏在人后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交头接耳起来。 “怎么办,秦王殿下这就来了,咱们大人还没归呢?” “是啊是啊!不是说路上会给秦王设绊子,预计至少还要晚几日才能到……现在可怎么办?” “……哎,还那还能怎么办,只能老规矩了!” 两人揣着不安,怀着小心思,冒着大雨又匆匆离开。 雨点打在车顶上,砰砰砰的声音好似无数的石子砸了上来,如此嘈杂的环境却也掩不住外面的人语声。 “殿下,外面好多人在看着我们。”余清窈被百姓的议论声弄得紧张起来,虽然她没有露面,可却仿佛感觉到那些视线都能穿过车壁、车帘看见她脸上的慌张。 李策正坐在榻上看书,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听到余清窈彷徨担忧的话就直起身,握住她放在身侧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下,“别担心,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我怕我做不好。”余清窈失去了左手的支撑,不得不歪扭过身子,往李策的方向倾身。 “在閬园因为是被幽禁,没有太多人前来打扰,可在秦州却不同,我是名义上的藩王,你是我的王妃,他们既要畏惧我们,也要吹捧我们,所以会有更多的人前来打扰你。当然,若你不喜欢这样,可以让人把他们赶走……” 余清窈看见他唇瓣张开,脸渐渐红了起来。 总感觉自从那日之后,殿下越发的‘过分’了,常常让她难以招教。 “若是……赶走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纤细的指尖陷入,余清窈轻轻抽了口气。 第101节 “你若表现得强势一些,他们也不敢太过分地欺你。”李策的唇瓣被水润出了光泽,看起来更加柔软好亲。 余清窈望着他的唇,不自觉地咽了咽。 “……但是那样岂不是显得我蛮横无理?”余清窈怕自己学不来强势的样子,也担心这样会给李策带来不好的影响。 “那你就做你想做的样子。”李策微微一笑,又勾住她的后颈,吻上了她的唇,含糊的声音在唇齿间翻腾,“……你什么样子,我都没有意见。” 反正他都会为她兜底。 余清窈听了这话虽是感动,但心底也隐隐知道自己不应当都依赖着李策。 有人来求见她,她作为秦王妃也不应当无礼地赶走。 磅礴的大雨声掩盖住了细小的声音。 无人能窥见车厢里的光景。 大雨让迎接秦王的工作都变得困难起来,等候在宫殿外的总管和侍从人人撑着油纸伞,可衣摆裤脚还是不可避免地全给浇湿了,每个人都好似踩进了水坑里,沾了半身的水。 好不容易等到秦王的马车驶了进来,总管连忙让人把大伞撑上,给秦王夫妇遮雨。 李策先从车门处走出,回过身才去扶出余清窈,两人穿着并不豪奢的衣物,却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容貌。 呼啸而过的风吹起他们的衣角广袖,氤氲的水雾朦胧了光线,就好像是词曲里描写的那不近红尘烟火气的神仙眷侣,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姿态。 “见过秦王殿下。”总管带着一干人等欠身行礼,毕恭毕敬道:“见过秦王妃娘娘。” 李策扫了他一眼,淡声吩咐:“都起来吧。” 秦王府的管家比起齐王府的管家稳重不少,不会急于表现自己,显得过分殷勤,只是中规中矩地说道:“殿下舟车劳顿,又遇大雨,实在辛苦了。” “无妨。”李策看了眼他身后等候的侍从、宫婢。 虽然秦王府一直没有主人,里面养的人也一点也不少,如今他来了,每个人心里定然会有各自的计较。 他又道:“今日时候也不早,本王与王妃要先休息,若有人来求见,一概推到明日再说。” 管家明白。 今日秦王才进了城,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定然有很多坐不住的人会立刻上门求见,以探秦王殿下的虚实。 可秦王殿下岂是任人摆布之人。 “老奴一定会将殿下的话传达到位。” 虽然现在的天色不佳,雨丝如帘,周围的景致都被白茫茫的雨掩盖,可是眼前的宫室却依然让余清窈震撼。 虽然叫做秦王府,可这里确实是宫殿的规模。 除了挪除掉了一些不符合现在亲王品级的用材和装饰,这里其实和金陵的皇宫高度相似。 是当年那座没有完全拆除的旧宫。 历经了几十年的时光,如今又伫立在倾盆大雨中,默默迎接自己的新主人。 李策也抬头望向宫殿,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冰凉的雨丝从伞檐下飞了进来,沾湿了他的眉眼,那抹墨色变得尤其黑沉,沿着那锋利的线条慢慢勾去。 余清窈望着他脸上的神情,不由想起了他这半生也经历了很多跌宕起伏。 看见这座秦王府心里定然会不由想起他曾经的东宫。 然而他已经不是东宫太子,会有不舒服的落差感也理所应当。 余清窈从袖子下牵住了李策的手,轻轻摇了下,细声柔语道: “殿下,我们一起进去吧。” 李策眸光挪了下来,就看见余清窈灿若朝霞的笑容,他的唇角随着一道弯了起来,“嗯,走吧。” 管家眼睛倏然抬了起来,精准地落在两人旁若无人交握的手上,眉心微蹙。 然而秦王全然没有发现这样的动作有什么不妥,因为余清窈的脚伤还没好全,更是亲自扶着她缓步上了台阶。 秦王府按照前殿后寝的模式布局。 前头是处理政务的地方,后面才是属于秦王的前寝殿以及秦王妻妾的后寝殿。 管家将李策等人一路引到前寝殿,“殿下,此处就是殿下的寝殿,后边的浴池也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可以供殿下使用。” 福安、福吉立刻迈入寝殿,要替秦王查看一下。 不一会两人就赶着数名宫婢出来。 管家目瞪口呆,都忘记了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 “两位公公这……” “殿下身边有我们近身伺候就是,无需其他宫人。”福吉请那些宫人离开。 不久前才被挑选作为伺候秦王殿下的宫婢们个个手足无措,两手抱着胸,眼含薄泪地望着邹管家,希望他能做主。 谁知邹管家一句话也没说,连忙认错道:“都是老奴擅做主张了,还请殿下恕罪。” 李策知道才头一回见面,他们少不了要试探一下他的底线,只是些不痛不痒的事情,他倒不会斤斤计较,就道:“无妨,初犯念你无知,本王就不计较了。” 他正要牵着余清窈的手进去,邹管家又不得不开口拦下他们:“王妃娘娘请留步。” 余清窈奇怪地回头看向他。 邹管家连忙躬身,恭恭敬敬道:“王妃娘娘的寝宫还在后头,请允老奴给娘娘带路。” 余清窈眸光一震。 在閬园她都是与李策睡在一个屋的, 哪怕有一日两人闹了些小矛盾,可分开也不过一个白天的时间,夜里就和好了。 “为何?”她下意识问出了声。 邹管家蹙了蹙眉,见余清窈并不是故意为难他,而是真的满脸懵懂无知,这才低声解释起来:“回王妃娘娘的话,这就是规矩,王爷与王妃各有寝宫,理应分开安寝。” 余清窈虽然心里不能接受,可听邹管家一提,好似也并不错处。 就是宫里的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听说都是各自住在自己的宫殿里,只有被召见才能去与陛下共寝。 “可是王妃与王爷一直都是一个屋的!”春桃奋起抢话。 分什么分,再分开就真没有圆房这回事! 要不是知蓝连忙拦住她,就怕春桃都要冲上去了。 这个邹管家肯定对下人很严苛,才能将秦王府上下都治理得服服帖帖,那么大的雨,那么多的人,愣是没有一丝声音。 知蓝有点怕他,也担心春桃会吃亏。 余清窈回头望着李策,唇瓣蠕动了几下,无措地唤道:“殿下……” 李策没有松开她的手,就道:“今日大家都累了,无需费力,就先这样吧。” 邹管家不赞同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邹管家。”李策回过眸,往后睨了眼,“雨寒伤身,下去更衣休息吧。” 福安快一步就拦在管家身前,“邹管家也辛苦了,我们殿下这边有什么需要会再知会你的。” 这已经是在下驱逐令了。 邹管家拧着眉,但想着第一面也不好和秦王硬杠上,遂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带着八个宫婢退开了。 春桃知蓝簇拥着余清窈进寝殿。 将两人的衣物、必需品都准备妥当,春桃还从箱子里翻出了一瓶香膏,就对余清窈道:“王妃这十几日都没有好好保养护肤,这瓶香膏是滋养皮肤的,待会沐浴后可要好好用上。” 余清窈光顾着看寝宫了,浑然不知道自己耳朵里在听什么,听见耳边有声音,就点了点头。 她望着比清凉殿大上数倍的寝殿有些觉得自己眼睛都不够看了。 眸子从左边宽敞的用餐区滑到右边的更衣区,又从铺着羊毛软毯的寸金木地板望到镶金雕花的方格天花。 “记得全身啊~”春桃叮嘱。 余清窈还是点头。 知蓝看见秦王殿下都不禁看了过来,连忙拽着春桃告退。 她都有些怕心急的春桃指不定嘴里还要蹦出点什么荒谬的话来。 春桃不要脸面,姑娘还是要的。 余清窈端着春桃塞到她手心的瓷瓶,眼睛还在到处转。 这是一间面阔五间的寝殿,中央一间是可作会客的厅,往它右手边是用餐、书房,左边则是洗漱更衣,最里边则是床卧。 里面的装饰不说金碧辉煌,也是精致大气,品味不凡。 配得上秦王的身份。 “过来这边看。” 循声望去,李策正站在十二折绘着沧海卷浪的屏风旁,旁边是一扇门刚刚推开的门。 余清窈踮着脚走来,随着他一起探头往那甬道里看。 “这是通向什么地方的?” 甬道好似还不短,一眼看过去,尽头居然还有一扇雕花双开门。 “想来这里就是邹管家说准备好的浴池。” 浴池? 余清窈愣了愣,忽然就想起客栈那日李策好像是说过这么一件事。 还说里面有翡翠荷叶。 李策拿起她手里的瓷瓶,迎着她吃惊的眸子,缓缓笑道:“走么,一起去看看浴池里是不是有大荷叶?” 第76章 翡翠 一提起荷叶, 就想起了那首朗朗上口的诗。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第102节 鱼戏荷叶间,鱼戏荷叶东。”1 这间浴池也的确做的犹如莲池一般大, 各边都是一丈两尺左右长,整体呈现出四方形。 白玉砌底,从藻井的四边垂下了四条既可透光也可透气的月白色鲛绡纱, 最奇特的是头顶的藻井,它并非是用实木瓦砾封顶,而是罩着一块半透明的琉璃穹顶,若是天气正好, 想必月华会倾泻而下,照在鲛绡纱上, 让流光变得犹如水一般流淌。 今夜无月, 大雨滂沱, 无休无止。 雨点打在琉璃穹顶上叮叮当当。 翡翠荷叶就在琉璃穹顶之下,工匠模仿了真实的荷叶, 做出左高右低的弧度。 让它看起来与其说是个摆设, 倒更像是一个供人卧躺的躺椅。 在荷叶的旁边还有一朵在汩汩吐着花露的半开荷花。 新的水不断涌进来, 水位却一直不见升高, 可见在浴池底部还特意做了活水的装置,好让这一池子热水始终处于流动状态。 淅淅沥沥的声音充斥着耳鼓,外面的雨声和荷花涌水的声音呼应, 仿佛生生不息。 “的确很美。”余清窈惊叹。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浴池,精致地像是一个殿堂。 “那你喜欢么?”李策含笑的声音在后边,虽然看不见他的脸, 但是余清窈也能想象出他现在温雅闲适的模样。 她唇角微翘, 柔声道:“喜欢。” 谁不会喜欢这样精致漂亮的浴池。 李策又在她耳后轻声道:“既是喜欢……不想试试躺上去么?” 热息随着他的嗓音喷涌而出, 余清窈忽的抬手捂住自己被沾热的右耳,一个激灵就转回了身,眸光顺势朝旁边瞥去,就看见雕花门也不知何时就被李策合上了。 李策正倚在门扇上,手指更不知道几时勾住了她的一缕墨发,眸光晦暗地一寸寸打量着那缎子一样的长发。 好似看的、摸的,不仅仅是她的发。 余清窈对上他明目张胆望过来的目光,胸脯随着渐密的呼吸紧张地起伏。 夹在李策指夹的那缕发丝缓缓滑落下,在她身前荡出个弧度。 心口好似也被这缕发弄得酥酥麻麻的。 李策唇角扬起,露出一个极其温和无害的微笑,指着翡翠荷叶道:“那儿正好可以躺着,不如我帮你洗头发吧。” “……洗头发?”就洗头发? 余清窈睁大的杏眼里充满疑惑,好似不知道怎的忽然就从那旖旎的气氛里跳到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上。 余清窈的发,长而浓密。 她自己洗的时候总是容易弄得一团糟,李策就帮她在外面洗过一两次,如今也算得上熟手了。 “你崴到了脚,很多事不方便吧。” 那日崴到了脚踝,虽然一直在上药,可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还不太灵活。 的确很多事情都不太方便。 余清窈又垂下脑袋,望了望自己的腿,依然费解。 可她又不用脚洗头发。 就在余清窈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李策已经将外衣、中衣一并褪下了,身上只着了条素白的单裤。 余清窈听见布料剥落的沙沙声音,慢慢抬起小脑袋。 惊愕的目光就从李策宽阔的肩膀到他结实的腹,由上而下滑落。 “怎么了?” 李策顺着她打量的目光,也一同往下望,笑笑道:“总要给我留一件吧?” 余清窈怎料李策居然会往那个方向误会了,她才没有质疑为什么裤子还在,连忙解释:“我、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不过想问,洗头发就洗头发,至于把衣裳都褪成这个样子么? 都让她的脑子忍不住开始往奇怪的方向想。 “外衣沾了水会重。” 李策温声解释了一句,随后提步往玉池方向走过去。 “过来吧。” 余清窈展开两手,打量自己身上的衣裳,她的衣都是纱制,沾了水也不会变重。 更何况她要是也褪下了衣,那感觉就更怪了。 李策先迈进池里,水温有些高,滚滚冒上来的热气让他的身影都变得模糊起来。 垂下的月白色鲛绡纱恰好能透出他的身子轮廓的影子,好似在画卷上用淡墨顺着他的身形肆意勾勒了几笔,一举一动,都有种水墨画的洒逸。 水深刚好到他的大腿,还没有及腰。 是以都能看见沾水后,白色的单裤就贴在腿上,隐隐透出腿部肌理。 水的阻力对李策也算不得什么,他轻轻松松就往里面迈了几步。 “殿下……”余清窈顿感为难。 她不想穿着湿衣服,也不可能在李策面前光身子下水。 李策回头就见着她身上一件没少,看出她的心思,笑着道:“过来吧,我抱你过去。” 翡翠荷叶离浴池的边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若是她这样过去,全身肯定要湿透了,穿着湿衣服不说容易病。 而且想必也会让余清窈感到不自在。 余清窈被他这一笑反而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最外面的罩衣,蹭掉了鞋袜,深一脚浅一脚,跳着靠过去。 李策眼眸弯弯,笑意更深。 看着她像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地就过来了,对他当真是缺少防备。 等余清窈快到池边,李策及时捞住她的身子,打横抱起,“走这么快,也不怕再崴到脚。” 余清窈两手搂住他的脖子,努力把脚缩起来,以免被水沾湿脚,虽然她知道最后还是不可能不弄湿。 “也没有走很快,我知道分寸的。” “嗯,你知分寸。”李策抱着她往池子中间走去,放在了翡翠荷叶上。 余清窈颇为新奇。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大,这块翡翠的质感显然还没有她以前得的那些玉镯子的好,摸起来也没有特别润的感觉。 “怎么了?” 看见余清窈东摸摸,西敲敲,对着大荷叶像是研究了起来。 “这翡翠荷叶的雕工的确是一绝,栩栩如生。”余清窈犹豫道:“可好似摸起来还有点粗糙。” 也并非是石子硌手的那种,而是像丝绸织面,有玉料没有完全打磨好的纹路。 “这样整块翡翠玉虽难寻,但却不见得昂贵,若是成色特别好的大多会做成玉镯、玉佩,都会比做成这样的大件物更容易卖出好价格。”李策抚过荷叶的卷边,“而且贴身戴着的玉往往会越来越好,所谓玉养人,人养玉。” “玉养人,人养玉……”余清窈默默重复了一遍,奇怪道:“所谓玉是集天地精气,精气可以养人,可人凡体俗胎,又怎么能养玉?” 李策握住她的小手,在翡翠荷叶的表面上下移动,用掌心指腹仔细感受石料表面微显粗粝的触感。 “璞玉雕琢方成器,每一块玉都是从原石打磨而成,只要经常摩擦,玉也能变得更加细腻温润,这就是所谓人养玉。” 余清窈的后背被李策胸膛紧紧挨着,他说的每个字都变成了胸膛的震颤,让她的后背都跟着微颤,好像是花开的时候每一片被风吹动的叶子也会随之摇摆。 她不由舔了舔唇瓣,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常,“……殿下懂的可真多啊。” “只是看的书比较杂,日后你要是想知道什么,我都能一一教你。”李策温柔道,手指又搭在她的肩膀上往下轻按,“躺下吧,帮你把头发先洗了。” 因为池水时时刻刻都在流动,也不担心一会就弄脏。 余清窈慢慢躺了下去,因为左侧荷叶是带着向下的卷边,正好时候把脖颈靠在那个弧度往下垂,青丝如泻,一股脑垂了下去。 李策先用铜勺舀了热水把余清窈的头发都润湿,指头从发根到发尾慢慢理顺。 余清窈本是闭着眼睛的,可这个翡翠荷叶比她想象中躺着还要舒服,再加上四周热气腾腾,温暖惬意,头顶上琉璃顶雨声淅沥,声音悦耳。 一切都恰到好处,简直催人入眠。 害怕自己真的睡着了,余清窈只好将把眼睛重新睁开。 这时,视线里就倒映出李策脸,眉眼柔和,神情自若。 看起来就是一副真心想为腿脚不便的她洗头发的专注模样。 余清窈不知道为何感觉心里涌起了些酸酸的情绪。 明明他那日不是这样说的。 不管现在她心里怎么委屈李策那日说的那些话让她心里总记挂着那件事,他依然在一丝不苟地帮她清洗头发,指腹甚至还在轻揉着她的发丝,澡豆丰富的泡沫让摩擦也变得更柔和,似乎每一根发丝都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 可是发丝最是无情,它们毫无感觉,根本不值得被这样仔仔细细地搓揉。 余清窈手指不由自主地把玩起腰间的丝绦,在指头上绕了又绕。 显得焦躁而不安。 温热的流水一次次冲净了泡沫,指腹又从发顶慢慢揉到了额角,李策的身子随着往前移,几乎抵住她湿润的头顶,眼睛从上往下俯视着她。 虽然两人的视野是反着的,可也能看清对方瞳仁里倒映着自己的身影。 余清窈不自觉轻抿了抿唇瓣。 总觉得下一刻李策就会吻下来。 然而也没有。 “好了,头发洗完了。”李策的声音夹在雨声里显得更轻柔,好似吹进屋檐里沾湿了脸颊的那一丝春雨,又痒又湿,“……接下来做什么?” 余清窈盈盈润润的杏眸直直望着他,浓密的睫毛像是被惊扰的蝴蝶,不安地轻颤。 水润丰盈的上唇瓣翘起,露出被藏起的一排贝齿,怯怯小心地吐出心中所想的那两个字。 “吻我……” 第103节 像朵正等待春风光顾的花骨朵,轻轻在枝头颤动,将甜美的芬芳似有若无地从绽开的花瓣里撒出。 目挑心招,拨雨撩云。 试探着他的情意。 李策望着她,满眼都是柔情暖意,“好。” 余清窈却忽然不敢瞧他,又紧闭上双眼。 可就算闭上,也能察觉到罩下来的阴影没有远离,而是越来越近。 余清窈紧张地呼吸都要停滞了,两手揪住了腰间的丝绦。 就像是怕雨不来,又怕雨太大的稚嫩花芽。 李策的气息近在咫尺,他身上那股似竹似松的味道越发浓郁,好似都化在了热雾里,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李策虽然应了好字,然而唇却没有落在余清窈心里想落的地方。 反是在她闭着的眼睛上亲了亲,然后是鼻子,跳过了唇,然后是下巴,是颈侧。 余清窈睁开眼睛,张着小嘴愣愣看着他,还不知道为何突然就失了宠,分明他之前最喜欢就是缠着她不断地亲吻,直到她唇麻舌颤方肯停歇。 李策走到荷叶一侧,手指点了点她的唇,笑道:“今日不亲这。” “可是……” 第一次自己开口说出这样羞人的话,主动邀请殿下亲吻她。 她的唇比头发丝更期待被他温柔对待。 却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没说吻哪。”李策拿捏着她话里的破绽,让余清窈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 他的指腹又在她鼻尖点了点,凤目弯起,“只要是窈窈,哪里都可以对么?” 在余清窈心里,‘我’等同于唇,吻我就等于亲嘴。 然而在李策的面前,‘我’并不等于唇或者说不仅仅等同于嘴。 余清窈后知后觉才知道自己落入了陷阱。 滴滴答答。 琉璃穹顶被雨滴反复敲打,无数的水从穹顶上滑落,顺弧度不断地往下流淌。 池子里的水也从那朵荷花汩汩冒出,将翡翠荷叶一次次洗净。 热水从荷叶的卷边犹如瀑布一样淌下,顺便还卷走了余清窈那条纤长的腰带。 腰带一流入池中就变成了一条灵活的银蛇在水里欢腾地翻滚,然而没过多久藕红色的心衣也落了下来,把银蛇缠得苦不堪言。 池子里的热水不断地涌入,又不断的涌出。 将水位一直保持着不高不低的位置,里头的水温也是恰到好处。 余清窈没觉得冷,反而被这热腾腾的暖雾包裹着,身子也像被烫得微微发红的虾,肌肤变得粉粉莹莹。 仿佛是翡翠荷叶上卧着一个刚刚化出人形的芙蕖精,还不适应人的身体,只能软若无骨地仰面躺着,任由人打量。 “这个伤……” 听见李策的声音,余清窈被热气蒸得浑浑噩噩一片的脑子这才猛地回想起被一时忽略的事,睁开已经变得水雾雾的杏眼,正要抬手去挡,却被李策轻轻格开。 她的手被一掌所握,置于头顶,而李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已经愈合的箭伤,心里的惊和怜都涌了上来,复杂地蹙起了眉。 这伤口绝非近一两年的伤,虽然愈合了却很显然没有得到精心的照料,所以才会在白净的皮肤上留下这样显眼的疤痕。 这就是上次余清窈疼得缩起来的伤口?也与他梦里那不知道是未来的预警还是从前的回忆,是一样的伤处。 余清窈张口欲言,却又哑口无言。 她不知要怎么解释她那荒诞的经历。 “对不起殿下……是不是很丑。”她把脑袋撇到一边,眼睛酸涩难忍。 没有女子愿意在身上留下难看的疤痕,更何况要被自己珍视的夫君看入眼。 “是我对不起,没有早点照顾好你。”李策没有嫌弃她,反而怜爱地吻住她的伤口。 只是若人能提前得知此生所爱,那前半生也不会在茫茫人海无措地徘徊。 他只能是怜,是悔,却没有办法改变那些不属于他的痕迹。 余清窈轻抽了口气。 伤口不疼,只是有些痒。 好像新生的血肉抵触着痂壳,想要获得新生。 那道伤疤被李策温柔细致地舔吻。 就好似再难看的伤痕也能得到真心的顾怜,甚至因为爱屋及乌,福泽了它的左右芳邻。 余清窈杏眸半张半阖,望着头顶上的琉璃穹顶,那雨水一波一波冲洗着琉璃顶,水纹就像是涟漪一圈圈扩散。 她的腰被翡翠荷叶上翘的弧度托着,犹如他们在襄城走过的那道拱形石桥。 迷途的行人在大雨天拖着湿漉步伐,顺着桥从这头缓行到那一头。 步履缓缓,东倒西歪。 最后迈向桥尾。 翡翠荷叶旁挂着瀑布一般的流水,不断往四周流淌,余清窈几次都险些被流水冲了下来。 她两手用力扒着翡翠荷叶的边缘,狼狈地想要留在荷叶上,然而这翡翠荷叶固然表面有些粗糙,但也不是凭她的力气可以撑住的,好在李策及时发现了她的窘境,伸出援手,架住了她的退路,“谢谢殿下……” 还没有等她的感激彻底溢出口,李策却忽然矮身吻住了她的唇。 余清窈霎时惊呼了一声。 五脏六腑、四肢百骸都好似放在了滚沸的热水之上,被腾腾热气烧了个滚烫。 第77章 红尘 余清窈手背牢牢压在唇瓣上, 腰正好贴合着翡翠荷叶的弧度。 适才抽进去的一口气久久没能呼出,仿佛还在她的五脏六腑里胡乱冲撞,舌根犹如含着一把嚼碎了花椒, 麻意席卷了整个口腔直到咽喉。 原来那个‘我’竟饱含了如此多与众不同之处。 是余清窈闻所未闻、想也难想。 在混沌一片的脑子里结成了一团乱麻,她连个线头都理不出来,更别说解开。 此时此刻她羞于开口问, 而李策更没有空闲回她。 衔玉沫珠。 翡翠荷叶上水流汩汩,琉璃顶上雨落潺潺。 屋外的雨更急了,好似一场暴雨将至。 呼啸而过的风声里草木被吹得簌簌狂响,让人无端担忧起今夜不知有多少柔弱的花枝要被折弯了腰, 有多少娇嫩的花瓣会被狠狠地翻覆蹂践。 夜晚兴起的大风大雨总是让人感觉到不安。 四面垂下的鲛绡纱也仿佛被风吹动,一时远, 一时近地荡起。 映出的水墨画也变得时深时浅。 好似上面变换的影子也像是皮影戏般开始表演, 画面一顿一顿, 并不连贯。 余清窈的指头用力扣在翡翠荷叶边缘,就好似紧握着小舟的船沿, 生怕被风刮起的浪花把她拍进水里。 哪怕已经无衣可湿。 池水漫到了李策的肩, 水珠溅起, 沾湿了他的脸颊, 唇角,而后沿着他仰起的下颚,滚过喉结, 被上下滑动的软骨迫不及待地甩开。 最后‘咚‘得一小声,落进池子里,连小小的涟漪都没有激起, 就迅速淹没在翻涌的池水里。 余清窈的身子慢慢滑到了翡翠荷叶边的边上, 小腿几乎浸在温热的池水当中。 可是她始终不能彻底滑进水里, 只有腿儿在水里,像是渔女在水岸边轻轻哼唱,一边‘欢快’地晃颤着腿,拍打着水花,乐此不惫。 扑通——扑通—— 没有任何规律可寻。 纯粹是随心而动,随动而动。 咚——咚——咚—— 大雨里又传来了别样的声音,不是树枝刮动、也不是石子翻滚,像是木头闷墩的敲击声。 伴着那声音又过了许久,余清窈总算滑动进了水里,温热的水瞬间浸到了她的胸口,唯有两条修长的腿还无助地支棱在水面上。 热水逐渐舒缓了身体和精神的疲倦,也让她从长时间的恍惚中渐渐回过神来。 卷翘的浓睫疲累地覆在眼上,挣扎了好几下,视线才重新清晰。 就见着对面的李策望着她轻笑,唇缝里还能看见刚刚收起的舌尖。 比怦怦跳动的心脏更大声的是外头嗙嗙敲打的声音,让人无法忽略。 余清窈把脑袋撇到一边,时不时轻咬着嫣红的唇瓣,随着她喘气而轻轻翕张,半晌后她才有余力开口问: “……外头是、什么声音?” 李策正侧过脸,就在她好没好全的扭伤处轻啄了下。就如他所说的,只要是她,吻哪里都不在话下,表现得是那样的自然。 沿着伤处转悠了一圈,他又自然而然地惠及前后。 余清窈希望自己是一株含羞草,恨不得能把周身的叶子都闭了起来,让人无机可乘才好。 “殿下……” 她不由催道,想让他的唇用来回答问题,而不是再吻她。 “来的路上你不是也见到还有几栋没有修缮好的宫殿,今夜雨如此之大,只怕会将先前没有固定好的地方冲散,所以临时赶修也是正常。”李策只好作罢,回答起她的问题。 第104节 修房子啊。 以前家中也曾请过人来重修屋子,余清窈看过工匠们用圆头的大木槌将榫构嵌入卯槽当中,一个完整且稳固的木构建就完成了,当真是十分巧妙。 余清窈恍然大悟,“原来是在敲榫。” 咚——咚—— 她声音刚落,外面的工匠又挥起了木锤,在风雨当中坚持不懈地赶工。 大抵是秦王比预料中的时间早至,还没有赶完的修缮工作就变得异常尴尬,所以才不得不冒雨干活。 用拇指指腹抹了抹唇角和下巴上留下的水迹,李策凤眸慵懒微挑,唇瓣轻抿,脸上浮出艳光,就像是已经尝到了人间百味的神仙彻底动了凡心凡欲,那张清冷温雅的脸都染满艳色,愿以此身深陷红尘而不离。 他眼睛瞬也不瞬地朝着余清窈望来,虽然心里已经有了征伐的念头,脸上却依然表现得十分宁静。 就好像光看水面之上,你永远不知道底下的湍流是如何危险。 “你知道敲榫?”李策又从水面勾起一缕她的乌发,绕在指尖轻轻搓揉。 “嗯……” 余清窈被他的‘轻佻‘举止弄得脸红扑扑的,身子再热下去只怕心脏都要受不了,她扭着腰将腿收了下来,随后就在水里翻了一个身,犹如一条滑溜溜的小白鱼在浪涛里打了个滚。 扶着李策的腿,她努力往翡翠荷叶上一趴,想要暂时脱离这让人会头晕目眩的热水。 难怪人说温泉水不能久泡,会受不住。 可余清窈只顾着逃离温热的水却忘了自己身上早已经不着一物,所以一离水,那湿透的发丝就黏在背后,更衬得那雪一般莹润的肌肤白得扎眼,细腰轻摆,发尾就带着水珠晃了起来,恰在李策胸膛上轻轻一扫,勾得他眸光又幽深了几分。 险些就要伸手擒住那截细腰,拉回自己怀里。 余清窈还在与翡翠荷叶较劲。 不知道是坐在水里久了还是别的原因,她的腿都使不上劲,软得就像是在沸水里滚过的面条。 白里透着粉的肌肤与碧绿的荷叶真是交相辉映、掩映生姿。 赫然是一处浑然天成的美景。 让人不由想起之前说的玉养人、人养玉,确实也是有着一番道理。 余清窈在荷叶上调理呼吸。 可李策的追问伴着那湿漉漉的胸膛紧随其后,他嗓音轻轻地问道:“哦,那你知道榫卯是如何打造的么?” 余清窈的腰被抵在翡翠荷叶上,再没有继续往水里滑落,后背被震颤的声音所影响,一阵阵发麻,纤细的腰肢往上收紧,好似正茁壮挺秀的花枝,她眼睫颤了颤,声音又低又柔,又娇又软,明知故道:“……不知道。” 凡她不知的事情,李策都会耐心地教她,举一反三。 大雨倾盆,风起了。 草木都被雨水浇灌了个透彻,土壤也饱吸了雨水。 风吹叶落,纤枝弯折。 呼啸而过的风发出呜咽的声响,从琉璃穹顶盘桓而过。 敲榫的声音夹着汩汩流水声一直不歇。 他们与勤劳的匠人、倾盆的大雨为伴,在这个雨夜各自忙碌。 池水氤氲着热雾。 翡翠荷叶越发得细润剔透,千磨万擦让那翠绿色变得更加水润,从上到下都翠绿欲滴。 鱼戏莲叶上,鱼戏莲叶下。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北。 胸口一阵凉意,余清窈悠悠转醒,头顶已经不是那被雨水不断冲刷的琉璃顶,而是一顶暖金色的帐子。 身陷在柔软的云被当中,就仿佛还在温柔的池水沉浮。 她迷迷糊糊地转动眼睛,就见着李策手指从瓷瓶里勺了一抹白色的香膏,合掌化开膏体,继而抹在了她的身上。 鼻端弥漫着她熟悉的香味,冲淡了那股奇怪的扇骨木味。 “……殿下。”虽然在浴池里已经给摸了个遍,但是该害羞的依然害羞,尤其是在这更亮堂的寝室,眼看着李策手掌顺着她的腰往下抹着香膏,她的身子又不住地颤了起来,好像那已经是刻进骨子里的反应。 “醒了?”李策把香膏都擦完,拉过了一张薄被掩在她身上,就坐在床沿上俯身看她,不等她开口问就主动解释道:“池子里的水太热了,你泡久了又运动剧烈,一时气血没跟上来,所以就昏了过去,现在还难受么?” 经李策提醒,余清窈才揉了揉鬓角。 她好似是少了一段记忆,在那一瞬间就仿佛是天光乍收,世界刹那陷入一片黑暗,她就一无所知了。 原是水过热,泡晕了头…… 余清窈张开欲答,但嗓子干得好像吞了块磨砂石,光吞咽口水都感觉到痛,她秀眉可怜巴巴地蹙了起来,眼睛往旁边连瞟几眼。 李策及时觉察到她的心思,把桌几上的温参水端过来,又把她扶坐起,后背靠着他的臂膀。 薄被没有挂住,还在往下溜,余清窈大窘,连忙用两只手抱住被子。 李策看她无手可用,就把杯子凑到她唇瓣,“那就这样喝吧,我喂你。” 余清窈早就渴得不行了,就着李策的手,几口就喝完了一整碗温参水。 人参回甘生津,就好像一场及时雨,缓解了她嗓子的干涸。 李策感受到手里的瓷碗空了,就把碗从余清窈嘴边挪开,但是余清窈喝得正起劲,没反应过来已经喝完了,不由自主地追着碗,依依不舍。 李策一笑,手指轻扣着她的肩膀,拉开了距离把空碗亮给她看,“已经没了,要喝再给你倒。” 余清窈果见只有几滴残余的水在碗底沉着,抬起浓密而绵潮的眼睫,哑着声道:“要!” 这一声已经是她两个时辰里喊得最清楚响亮的一个字了。 李策不禁被她逗笑了。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好,脸颊粉莹如桃花,水眸莹润潋滟如秋水,唇瓣娇娇翘着,就好似等着人来碾吻。 李策曲指在她脸上刮了一下。 “知道你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别急。” 余清窈喝了一碗参汤,精神也振奋了许多,眼下还有力气和李策理论:“……我没有。” 李策眸光幽幽,指腹在她唇上滑过。 “我也不是说这。” 余清窈脸登时又热了,惊呼了一声,小脸一埋,裹着被子往床里头滚了去。 就好像遇到了天敌的兔子,动作干脆又果断地跳走。 李策见她躲了起来也不着急,先起身去桌边重新倒了一碗参汤水回来叫她出来喝水。 余清窈正在难为情,连水都不想喝了,当然不会应他,李策放下碗,就坐在了床上,对着她用被子裹成一团的背影摸了摸,分辨出了哪里是腰、哪里是腿后就把手伸了过去,隔着被子搂住她的腰,人跟着贴了上去。 就好像两个瓷勺相扣,头是头,脚是脚。 大瓷勺长一些,还能把小瓷勺整个围起来。 小瓷勺不乐意了,拱起臀想把人顶下床去。 可俗话说的好,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她这一身软肉毫无威慑力,反而像是在撒娇般轻蹭。 李策绝非是被她撞开的,而是不得不自己让开,如若不然只怕心底才平复的念头又要滋生。 “嗯……” 那嗓音低靡勾人,绝非寻常,余清窈都已经听了一个多时辰,哪能还搞不清楚情况,顿时老实了,只是把自己的手脚团得更紧了,仿佛这能成为她天然的屏障。 “怎么了?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么?”李策见余清窈反而团得更紧了,就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 余清窈脑壳痒痒的,心口也痒痒的。 她也说不上是李策哪里不好。 从小就被淳朴的乳媪教育,不可以随意抨击人的长相、外貌,毕竟一个人长多高、长多胖,哪儿长哪儿短都是非人所能控之事,就譬如殿下也没嫌弃过她长得腴润的地方,她也不应当责怪他…… 余清窈连忙打住自己的回忆。 只是那深刻的印象牢牢烙印在身心,一时半会都难以清除出去。 “不想理我了?” “没有……“她又难为情地在被子里扭了一下。 昨夜不知道工匠到底在旧殿里头敲了多少个构建,打了多少个榫钉,现在光想起那些声音,都替那些卯撑得难受。 “那有什么话都要同我说,毕竟我们是夫妻了。”李策着重在‘夫妻’二字上,饱含深意。 余清窈咬着自己的指节,心脏又错跳了几拍,最后才含羞带怯地‘嗯’了一声。 不管怎么说,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只是那场面比起她往日想象的要更让人吃惊,更无法控制,实属她见识少才觉得多怪了。 不像李策,不愧是读过书的人,还能从容不迫地拆成一步步问她。 仿佛成了回合制的围棋,对方未作反应没有落子,他也不会擅动。 生生将这场博弈拉得很长很长。 余清窈埋头暗暗想。 若是他不凡事要问她的话,可能也无需那么长的时间。 屋外的雨下了大半夜也没有要停的意思。 风呼呼吹—— 余清窈别扭了一阵还是挨不住口渴,终于肯钻出来又喝了一碗水。 也不知道是几更天,人渐渐困乏地眼都睁不开,就被李策搂在怀里睡了去。 夫妻俩难得都睡得很沉,几乎一夜都没有离开对方。 翌日,雨已经转小,只有叶片上时不时滚落几颗晶莹的雨珠,滴滴答答。 一大清早秦王府就来了不少等着拜访的人。 邹管家让人一一登记了,这才转交到了福安手上。 福安在寝殿门口静候了片刻才等到了李策的传进,他进了寝殿也没敢乱抬头看,就隔着屏风就挑了些重要的人和事说给秦王听。 毫不意外,都是中都当地有名有望的权贵望族以及本地的官府,无一不是担心秦王殿下的到来会影响自己的切身利益,是以巴巴带着厚礼赶过来打探消息。 第105节 不过,要不要见还得取决于殿下的心思。 李策倒也没有时间继续晾着他们,就先选了几个关键的人,让福安待会安排进府,等他过会去见。 “殿下,这里还有几位夫人想要求见王妃娘娘。”福安又拿出了另几本拜帖。 这样的交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李策并没有替余清窈拒绝,而是将她耐心唤醒,亲自问了她。 余清窈正睡得迷迷糊糊,眼睛都还没睁开。 “你若是不想见,我就让福安回绝了她们。”李策见她实在是困,也不忍心继续打扰她,“你再睡会吧。” 余清窈挣扎了一下,手指揪住李策的腰带,“……不、不用,我去见……” 她只要再眯一会、一会就能醒了。 余清窈想到自己进中都前已经做过决定,怎能第一日就因为懒惰而放弃? 李策看她这么有‘干劲’,也不拂她的意,就对福安说,“让她们去花厅里等着,王妃早起需要沐浴更衣,还要段时间。” 福安明白。 王妃并没有晨起沐浴的习惯,这不过是殿下在给她拖延一点睡觉的时间。 半柱香后,知蓝和春桃才进来服侍余清窈梳妆。 余清窈坐在妆镜前还在打着哈欠。 知蓝在后面为她分发梳理,目光时不时瞥向铜镜里的余清窈,见她明明看起来十分困乏,可气色却显得特别好,就好似饱饮了水的花,绽放着最娇艳的花色。 春桃则拿起昨日才交给余清窈的瓷瓶,在手里掂了掂,吃惊道:“王妃娘娘昨日抹了半罐香膏?” 余清窈余光一瞥,耳尖就热了。 她醒来时已经被抹得七七八八了,所以她都没来得及阻止李策。 一想到自己昏了过去,李策不但要讲她捞出来,还要擦水上药抹香膏,她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飞出了无数羞人的画面。 ”……嗯,因为在池子里泡得比较久,皮肤比较干燥。” 春桃心领神会地“哦——”了一声,看着余清窈娇羞的脸,眉开眼笑。 余清窈连忙垂下眼,手指在腿上不停地互相拨动,心口还是怦怦乱跳。 殿下还说浴池里的翡翠荷叶都被她‘养’得绿莹莹,晶莹剔透。 可千万别叫人也发现了…… 知蓝心里压着事,忧心忡忡道:“也不知道那些来拜访王妃的夫人是打着什么主意,奴婢可是朝福安打听了,说是每人都带着好几个年轻的姑娘。” 余清窈抬起眼睛,从镜子里望着知蓝,她藏不住心事的人,此刻小脸都是垮着的,是为她担心。 “王妃,她们是不是来者不善?” 是送人给殿下啊…… 余清窈一下就明白过来,因为她也并非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 上一世她是楚王侧妃,也曾帮楚王收下过不少美人,有别人孝敬的,也有结盟互利的。 对于权贵而言,美人就如同金玉财帛,只是一种很寻常的笼络手段。 李睿从不碰那些美人,只让人养在院子的一隅,就好像将金银珠宝藏在了府库里,虽然他用不上,可是不能没有。 可是他们昨日才到中都,今日就有人想用美人来笼络秦王。 余清窈心里难免泛起了酸涩。 那她这次,究竟是收还是不收的好? 第78章 容忍 大雨过后, 花叶折损不少,秦王府中院变得一片狼藉。 日出前,奴仆们就持帚在清理, 扫至现在还只收拾了一小半。 廊道上有一行人走来,众仆纷纷止住手中的活,俯身叩礼。 皆是规规矩矩, 比之宫里的都不差。 福吉忍不住道:“这邹管家不愧是太后娘亲自调教出来的人,整个秦王府的奴仆看着都忒守规矩了。” 福吉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因为他自己都不见得这么守规矩。 福安虽然没有接话,可面上却是赞同的。 太后与殿下关系不睦, 可一直也不肯放手,就连秦王府里都要安插自己的人看管。 秦王殿下对她向来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太过分, 皆会默许。 更何况秦王府也并非他们久留之地, 所以也无人真的介意这邹管家是不是在这儿一手遮天了。 “也不知王妃那边如何了……”福吉又往回望了眼,忧心如捣道:“奴婢算是看出来了, 这些人可都不是省油的灯, 没得将娘娘给吓住了。” 刚入中都都不等他们缓口气, 摸清楚情况, 这些人便抢先上门拜见,将被动的局面化作主动。 这无疑也能反应出他们之中有些人颇有能耐和底气,上来就试图想拔老虎须。 “福吉说的不错……”福安难得开口附和福吉的话, 请示秦王道:“是否让奴婢或福吉去一个到王妃娘娘身边?” 王妃只带着春桃和知蓝,那两个一个言行怯弱,一个行事出格, 都不像是能襄助王妃把控局面之人。 殿下一向照顾王妃, 半点委屈都不肯让她受, 今日这摆明是去赴了场鸿门宴,心里怎能不牵挂担心。 “我知你们担心王妃,不过……”李策回眸望了眼身后的方向,唇角噙着笑:“区区秦州妇,怎能压得住她。” 相处这么久,余清窈有所变化他早看在眼里。 福吉顿感受教,恍然大悟道: “殿下原来是想用她们给王妃娘娘练手呐!” 虽然理解了秦王的用意,可又想到那些带着美人而来的贵妇,个个都长着一副八面玲珑的精明样。 福吉就怕余清窈会被她们哄骗得团团转。 “……可是万一王妃一时心软,为殿下都收下了,那到时候可怎么办?”人又不是鸡鸭,收下了又不能宰了,还得好好养着。 到时候秦王府里叽叽喳喳,不说殿下受不了,他和福安也是受不了的。 李策笑容淡下,斜眼睨了他一眼。 福安捅了福吉一胳膊肘。 不会说话少开口。 “咱们王妃性子那么好,又处处为殿下考虑,万一觉得殿下就是需要多几个妾室怎么办?”福吉见两人都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越发着急了。 李策凝起了眉,竟被福吉几句话说得心神不宁起来。 若说从前的余清窈,为人小心又谨慎,性子软又好拿捏,的确可能会因为不想开罪人而不敢拒绝,可现在她早已经改变许多。 更何况昨夜他们才拥有彼此,正该是浓情蜜意的时候,怎可能再接下这些美人给自己添堵? ——除非她觉得昨夜不太好? 思及此,李策心里没了底。 这种事情他周围没有可以商量对象,而书上更不会细说各种,更何况每个人的条件不同、接受程度不同的,又怎能一概而论? 因为是头次,借着温热的水,他也百般克制,才没有让余清窈难受抗拒。 期间更是耐心引导,凡她呜咽难受都会缓下动作,温柔安慰,直到她能适应为止。 因着太顾虑余清窈的身子和情绪,他才花了很长的时间…… 余清窈后头昏了过去,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归罪于池水太热,还是纯粹是被他累着了。 李策提步往前,步子不由迈得更快了些。 早些把这边的事情处置完,也好过去看看情况。 余清窈今日的气色完全不需要脂粉来添彩,只是乌髻高束,插钗簪环就已经艳丽夺目,无人能质疑她的貌美。 春桃精心为她选了条缀有暗纹的芍药花纹的碧霞裙,上身搭配着胭脂薄纱的琵琶袖衣,胸前的宝石璎珞随着那丰盈的起伏而垂落,与腰间的金玉细带相呼应。 容貌娇艳,仪态雍容。 知蓝和春桃都很满意。 余清窈手里捏着一柄雾青色的细绢团扇,带着两婢缓步走入花厅,她腿脚还是不太灵便,因而要慢一些才稳当。 此时花厅的左右两边各坐了两名二、三十来岁的年轻妇人,衣着打扮各不相同,有的雍容华贵、有的端庄大气、还有的艳光四射…… 余清窈趁她们不备,在进门的时候就匆匆往左右各扫了一眼,不难看出这些夫人之间互相也不太对付。 显然来秦王府并不是她们串通好的事,而是带着点竞争的味,所以都视对方为对手,气氛一度剑拔弩张。 余清窈两袖兜着风,衣袂飘飘,耳边的两枚青玉珰在嫩白的脖颈旁摇晃,并不显慌乱。 夫人们无不都把目光放在了她的身上,看得出神。 这些人别说秦王妃了,就连秦王的面都还没见过,会如此心急全因为此事刻不容缓,若是让对家的抢占了先机,届时混作了秦王宠妾,日后枕头风一吹,那她们家岂不是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从金陵得来的消息有限,只知道秦王妃是四品明威将军的女儿,两年前才从遥城搬到金陵城。 遥城是什么地方,她们都清楚。 那儿荒芜贫瘠,环境恶劣,全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刮风扬沙,三分之一的时间在飞霜下雪,几乎就没有什么特别适宜的时候,很难想象那里能养出什么美人。 可如今一见秦王妃的模样,她们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今日前来哪一个不是带着府上最娇最艳的姑娘而来,就想着秦王殿下在金陵城肯定什么美人都见过,寻常的姿色定然看不上眼,所以专挑了些丰腴艳丽的来,指不定看着新鲜就能被收下。 可这一瞧,众人心里都不由道了一声不好。 若是秦王妃生得这样浓纤合度,又娇艳动人,岂不是要她们小巫见大巫,班门弄斧了! “妾王氏,夫是都指挥使同知沈谈,见过秦王妃娘娘!” “见过秦王妃娘娘,妾身出自永定伯爵府……” 第106节 “王妃娘娘金安,妾代夫君按察副使季子昀特来拜见。” 余清窈这才刚坐下,她们就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起身介绍自己的身份来历,余清窈一时间哪能记得下这些,手指紧了紧,握着扇柄都不敢轻易摇动。 好在知蓝的记性不错,能帮她记个七七八八,待会还能稍稍提醒她一二。 等到她们拜完了礼,余清窈才开口道:“诸位夫人有礼了,我初来乍到,还有许多事情不清楚,若待会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还望海涵。” 她不卑不亢、镇定自若的态度让人险些要忽略掉她那张还稚嫩的脸。 明明是个小姑娘,穿了一身华衣好似就一下变得八风不动般稳重,就像是一面透不过风的墙,稳稳当当地伫立在人前。 明明她们还什么话都还没提,王妃就先开口让她们海涵。 可见这小王妃并不是看起来的那般柔弱好摆布。 刚刚开口的王氏和永定伯爵府的二夫人金氏是这里头身份最尊贵的。 一个是秦州从二品高官夫人,一位是与李氏皇族沾亲带故的伯爵府。 是以在其他人都沉默的时候,还是王氏首先开了腔,“哎呀,王妃娘娘当真是折煞我等了!谁人不知王妃娘娘日后就是中都最尊贵的女人,我等还要仰仗娘娘施恩照拂,岂敢说什么海不海涵之事,只盼王妃不吝赐教,多多指点。” 知蓝附耳在余清窈了提醒了几句。 余清窈眸光柔柔,一副谦顺恭谨的模样,慢慢开口,“王夫人您严重了,我年纪还小,殿下尚在亲自教导,的确还有很多顾虑不周的地方。” 殿下亲自教? 这句话透出一种秦王夫妇两感情很好的意味来。 这第一批来花厅里的夫人们哪个不是人精一般的人物,如何听不出这话里话外的含义。 余清窈声音温和,犹如三月的春雨绵绵,“不知王夫人与诸位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她们身后都站着一、两位模样娇妍的年轻姑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所以秦王妃这话无非是给了她们一个直接开口的机会。 金氏没有那么多忌讳,笑着开口道: “王妃娘娘明察,妾昨夜得知娘娘与殿下到了中都,喜不自胜,又想着两位贵人初来乍到,对中都风土人情定然很多不熟悉的地方,我家老爷特意将府中教养多年的女使送来给王妃使唤。她叫茉儿,今年十七,自幼跟着夫子读书习字,能陪着王妃王爷念诗练字,而且也擅鼓瑟,闲时能给王妃和殿下奏曲解闷……” 金氏很会说话,明明这美人不是为余清窈准备的,但是每句话都不忘带上她。 权贵人家里都不乏妾室,可讲究一些的人家凡事还是要求得妻子同意才可以纳妾室入家门。 所以她们才会先来求见秦王妃,而不是带着美人去寻机会‘偶遇’秦王殿下。 因为这能不能入门,最终多半还是要得秦王妃的首肯。 那叫茉儿的姑娘尤其紧张,走出来的时候还险些把自己绊倒,被金氏狠狠瞪了一眼,她就畏畏缩缩地咬着下唇快走几步出来,跪下行了个大礼,怯怯弱弱道:“奴婢见过王妃娘娘。” 余清窈静静望了她一眼。 只有手指关节紧了紧,面上却没让人看出半点端倪。 王氏眼见着先机被‘老对手’抢了去,心里本是极其不高兴,可见对方带来的人如此不中用,又险些笑出声,连忙喊出自己身后的一对双生花,介绍了一番。 这对双胞胎长得百媚千娇,更奇特的是两人竟生得一模一样,就犹如照镜子般。今日她们一人穿着粉,一人穿着蓝,就连发饰也是一左一右对着来的,就连举止都能做到不约而同,若是寻常人见了一定会对她们二人多看几眼,啧啧称奇。 两人落落大方地走上前也给余清窈行了礼,声音清脆动听,好似对于被送来伺候王妃一事无比期待。 春桃顿时扬高下颚,表现出不屑,只差要重重哼出声来。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余清窈眼睫轻眨了几下,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有了这两家开了头,其余的人也蠢蠢欲动。 看着她们身后各色美人,余清窈心里五味杂陈。 虽然不是第一次遇到有人送美人上门来,可此时不同以往,李策更不是李睿。 她如今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再次轻易答应下来。 更何况,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夫君让给别人? 余清窈头一回感受到了强烈的不愿意。 她不想收下这些美人,哪怕可能是利益相关…… 李策不在此处,所以她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处置。 “多谢夫人们的好意,我有知蓝和春桃两人伺候已足矣,况且殿下也不喜身边太多女使宫婢,只怕要辜负了大家一片心意。” 往别人后院里塞人这样的事哪有简单的,谁也不喜欢自己的丈夫身边有新人分宠,可男人都是一样的脾性,从来不舍得围着一朵花啃。 今日不摘野花,明日也会摘。 所以王氏也不沮丧,只是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好言好语地道:“王妃国色天姿,想必殿下一定极为宠爱……” 余清窈冷不防听见王氏暧昧不清地说起‘宠爱’,脸颊微红,手指扣着团扇柄更紧了。 “只是王妃虽然还年轻,可总要早做打算才好啊……” “当然啦,也不是妾故意要撺掇什么,这都是我们这些前人的经验啊!” 王氏对左右望了望,那些人都是带着相同目的而来,又怎么会拆了她的台,所以纷纷给出积极的回应。 有说男人喜欢新鲜的,若是不主动给,就会去外边偷吃。 还有说女子总有些不方便的时日,提前准备个听话得力的还能固宠,不至于让那些不三不四地沾了男人的身。 这种话余清窈上一世就听得多了,早也麻木了,所以依然无动于衷。 殿下说过希望她能够自己选择,而现在她只想选择拒绝。 日后殿下会如何她不知道,但是眼下她不愿意有人来分走殿下。 她没法去想象殿下去亲吻别的女子,会吻遍她的全身,会用手臂钳制她的腰,折着她的腿儿,把她按在翡翠荷叶上,自背后温柔又强势地一遍遍…… 余清窈咬住了下唇。 见她没有松口的迹象,那叫茉儿的姑娘在金氏的暗示之下就泪眼婆娑地膝行到余清窈的跟前,求道:“王妃娘娘大人有大量,还请容奴婢来伺候王妃吧!若是不能伺候王妃,奴婢甘愿一死!” 虽然她哭得梨花带泪,惹人怜惜。 可余清窈知道她想伺候自己是假,而想‘伺候’秦王才是真。 “啊哟我的乖乖,怎么能说这样的狠话,知道你是个好心肠的,王妃娘娘定有容人之量,断不会看着你白白去死。”金氏捂着胸口在一旁火上浇油。 王氏都忍不住往上翻了个白眼。 春桃气鼓了脸,知蓝更是咬紧了牙关。 这怎么还教人以死相逼了?! 若是不允,难道她还能找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在这里不成? 余清窈的目光从茉儿的脸上一扫而过,又往其余几名抱着同样心思望着她的姑娘脸上环视一圈。 同样身为女子,为何都不能体会她的心情? 她们不过是抱着各自的私欲上门来,一哭一闹就想要让她把自己的夫君拱手相让? 余清窈感觉心里翻涌起的酸涩就像是滔滔江水,都要漫到眼眶来了。 她知道自己从来都不够坚强,可却也不想在人前示弱。 余清窈深深吸了口气站了起身,对着茉儿道:“抱歉,我容不下你。” 又握紧扇柄,再看向其他人,余清窈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强忍镇定:“也容不下你们。” 话毕,果然就很失礼地从她们中间往外走,打算不告而别了。 她本以为自己能处置的更好一些,却忽略了此时的她自己对殿下的占有欲已经超出想象,她根本做不到宠辱不惊、淡然处之。 殿下一定会觉得她现在的行为十分卑劣无状,还沉不住气,简直辜负了他的一番教导。 余清窈抿紧唇瓣,加快了脚步。 只怕再迟一些,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掉下来。 王氏和金氏皆惊了。 “王妃!你怎能毫无容人之量?” 余清窈正委屈着,哪还顾得上她们口不择言什么,眼见都快走出花厅,忽然门口处出现了一道身影,险些和她撞到一处去。 为了避开再加上那没好全的脚踝刺痛,差点就要往旁边摔去,好在被身前的人及时扶住。 “她的确不需要包容你们。”李策清润的嗓音从头顶传了过来,余清窈这才发觉扶住自己的人正是殿下。 仰起脑袋,余清窈两眼怔怔望着李策。 殿下怎么来了? ……他来了有多久,都听见了什么?! 余清窈回想起自己刚刚的‘疯狂’之举,只觉得一股羞意从脚冒到头。 李策却俯身,唇瓣凑到她耳边,意有所指地轻轻道:“……只需要包容我。” 余清窈足足愣了两息,待到反应过来腹腔处猛的一抽,好似有种奇怪的感觉占领了她的身子,脸颊耳朵早就红透了。 殿下果然都听见了! 只是……他怎么一点也没有不高兴,反而用着很欣慰愉悦的语气,堂而皇之地对她说浑话?! 第79章 拿捏 花厅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齐齐望了过来。 在秦王妃说容不下她们的时候, 她们还道这王妃不愧是小地方出来的,也忒任性不讲情面了。 像她们这些皇亲贵族越是身处高位,越是爱惜自己的形象, 在意自己颜面。哪怕背地里会做再多的小动作,在如此多人在场的情况下,很多事宁可打落牙齿和血吞, 容忍下来,也不会轻易在人前发难。 至于回过头要如何处置,那她们也就管不了。 只要将人送到秦王的后院里,剩余的事就是看个人本事和造化了。 这也就是她们一上来就开始塞人的缘故, 只有在秦王妃还没有摸清她们状况,才能打她个措手不及, 更有胜算。 第107节 可谁能想到这小王妃不留情面, 也不在乎自己会不会顶上一个善妒的名头, 直接将她们驳了回去,那是寸步不让。 就好像被人侵犯了领地小兽, 气得毛都要炸起了。 秦王妃的表现让人吃惊也就罢了, 这本是后院里的事, 可秦王殿下居然还亲自过来给王妃撑腰, 实属是她们也没有料想过的事。 秦王非但不责备王妃无礼失态,还直言王妃确实不用包容她们。 隔空就把她们都打了一个响亮的巴掌。 众人脸上就跟打翻了调色盘,神色各异。 况且, 秦王的这句话相当于把她们最后的希望也彻底打破了。 王氏和金氏面面相觑。 场面一度很尴尬。 好在金氏还是年长一些,心态调整的快,连忙带着人又走上前给秦王问安。 秦王殿下身份何等尊贵, 虽然是废太子, 可能得到秦州这样富饶的封地, 想必身上圣眷正隆,造化不小,得罪谁也别轻易得罪这位。 再加上他生得高大挺秀,丰神俊朗,面若冠玉,正是年轻男子精神体质最鼎盛的时期,焉能不叫人望之心动。 不说那些年轻的姑娘,就是妇人们都忍不住与自家那已经吃得脑满肠肥的男人比较一番,暗暗艳羡秦王妃当真是好福气。日夜对着这样的男人,当然不肯让了。 “本王后院的事一概王妃说了算,王妃既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诸位的好意就心领了。”李策淡然地望着一花厅的莺莺燕燕。 金陵城的美人如云,他早已处之不惊,更不会见色起意。 所以那双冷冽的凤眸毫无分别地扫过众人,直到人后背生寒,几乎就要附身贴地,以求宽恕了。 福安站在一旁,缓缓开口道:“今日天色不早,诸位夫人还请回吧,他日秦王府设宴款待,请帖自会送到各府上。” 到了这个时候众人哪敢再提什么要求,能全须全尾地离开就如蒙大赦,连忙谢恩,无有不从。 庭院葱蔚洇润,绿意盎然,廊下的细簞卷帘半垂,挡去了刺眼的阳光。 夫妻两各自见完了人就要一同回去,一路上余清窈都垂着小脑袋,痛苦万分。 要知道李策会来,她就不把话说的那样直接难听了。 至少要更委婉一些,更客气一些,也不至于如此丢人。 等那些夫人去到了外面,还不知道会如何议论她。 不过不管说些什么,这个善妒小气的形象她是铁定摘不掉了。 余清窈心知肚明。 回了寝殿,福安春桃等人准备了热茶糕点供他们休憩时享用,齐齐退了出去,留下空间给两人说话。 李策坐到余清窈身边,一张美人榻上夫妻两个紧紧挨着,余清窈还似那被暴雨打焉了的花骨朵一样垂着脑袋,手指都纠缠在一块。 “早知她们会惹你不高兴,就不让你去见了。”李策环住她的肩膀,指腹在她软软的脸颊上蹭了蹭,像是要把她的愁绪擦去。 余清窈丧气道:“……殿下对不起,我以为我能处理好的。” 这一路上她跟在李策的身边看着、学着,自诩自己已经进步不少,谁知道还只能画虎成狗,不伦不类。 “你已经处理的很好了,我很高兴。”李策把她的下巴往上抬了起来,让那双清莹的眸子得以看见他脸上的笑意,“若你委蛇虚与,好声好气地推辞,想必会要说些让人心存侥幸的话来,那日后她们定然还要时常来纠缠于你,万一哪日你被她们说昏了头,就给带到坑里去了。” 真要给他弄进来一些别的姑娘,只怕她自个又要急得掉眼泪了。 李策只想看她在情动身乱的时候娇泣,不想看她为这不想干的人和事恼哭。 余清窈也看出李策脸上没有一点不高兴,小声试探道:“那殿下真的就没想过要纳妾么……” 遥城贫穷,许多人家都只有一妻,可只要稍稍富有一些的人家还是会有妾室,更有甚者都能凭妾室的多少,估摸出这家人的富裕程度,这对一家之主而言,可是值得自豪骄傲的事。 当然,对金陵城的权贵来说,妻妾成群并不仅是炫耀财富,而是与美酒、宝物一样,都是简单‘物质’的享受。 他们有权有势,当然希望能够享受到更多更好的,无论是口腹之欲、还是情色之欲。 对于妾室,余清窈心里也很复杂。 毕竟自己上一世也是为人妾,只是她也是身不由己,且又心灰意冷,若是她那时候能勇敢拒绝,哪怕回去遥城终身不嫁也好。 只可惜那时候的她还没有这等觉悟,只能被所有人推着往一个方向被动地前进,走进早已准备好的牢笼。 她也不知道今日在堂上的,多少姑娘说身不由己,多少姑娘是想一步登天。 她没法一一分辨,更不可能做个大好人,尽数全收。 “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李策温声询问,“是我哪里还不够好么?” 是他表现的还不像只渴求她的人,只奢求她的心? 余清窈用眸光慢慢临摹着他的温眉柔眼,摇了摇头。 忽然又展开手臂环抱住他的腰,把脸靠在他宽阔温暖的胸膛上,听着那让人安心的心跳默默垂下眼睫。 “是殿下太好了,让我时常怀疑我这样的人当真配的上独占这样好的殿下么?” 余清窈太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皮相、学识、才干、家室,没有特别突出,也没有特别有用。 若不是陛下赐婚,她是万万没有机会嫁给李策。 “那你是想把我让给别人?”李策拆下她头上几个碍事的发簪钗子,扔到了一旁,长发如瀑,倾泻而下。 余清窈在他怀里摇得像个拨浪鼓,伴随着委屈的呜咽。 她又用力揪住李策的衣裳,“我不想!……我想殿下只用力吻我一人,只狠狠抱我一人……” 经过今日的事,她方知道她现在拥有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 殿下如此备受瞩目,自然是很多人心中所想,她担心自己日后就没有机会再讲这样任性的话,急着就把心底话都讲了出来。 她想要殿下的身心都完完整整都是她的。 他温润含情的眼睛只能看着她,他修长有力的臂膀也只能抱着她…… 她内心小气的很,一点也不大度。 她是真的一点也不想把殿下分给别人。 心思反反复复像是叠面团一样,揉开又叠起,揉开又叠起,情绪不断拉扯,她脑袋都开始疼了。 她就像是一只孤军奋战的小兽,嗷呜着要捍卫自己的‘领土’,小小的牙齿还没磨锋利,小小的爪子还没学会挠人,就奋不顾身地勇敢迈出。 怎么不叫人心生怜爱。 李策完全不讨厌她想要独占的心思。 相反,这样他才好更完整地展露自己的心思,是绝不逊于她的独占。 “好,我都应你。”李策心满意足地摸着她的头发,声音越发温柔,“你知我对你有求必应……” 李策的大手从她后背顺着纤细的脊骨滑下,勾住她的腿弯放倒在美人榻上,他一只腿跪在她身侧,俯身吻上她的唇,把她没来得及藏好的香舌缠住不放。 从内到外,唇齿相依。 余清窈手臂也圈住他的脖颈,雪股高抬,腰被他的手掌托起紧贴着他的身,只有后脑勺和一部分背挨着美人榻。 短短时间里那一个温柔款款的‘应’字言犹在耳,却在他身上悄然变了意味。 余清窈身子颤了颤,却把李策搂得更紧了。 夏日炎炎,寝殿里没有风,不一会两人就吻得身上都汗津津的,李策把她从美人榻上抄了起来,一路抱去了浴池。 浴池引入了地热水,所以才会日夜不休地流淌。 无需由人准备,随进随用,十分方便。 腰间的丝绦被抽走,襟口处一凉,是李策的吻落在了她的颈窝。 余清窈回过神,昨夜那‘惊心动魄’的画面就浮现在脑海。 她连忙伸出两只嫩白的小手,齐齐压在李策的手背上,那股强烈的情绪渐渐抛之脑后,理智和羞意重新归来,她怯怯小声道:“殿下,可这是白日宣……” 她学过一个词叫‘白日宣淫’,顾名思义也知不是什么好词。 李策将她靠在墙上,撩开她的头发,细细吻着她的脖颈,留下一道湿润的水痕,得空的时候才解释道:“淫,乃男女关系不当苟合者,你我夫妻一体,最是寻常事不过。” 李策的话总是听起来格外有道理。 余清窈扬起细白的脖颈,唇瓣翕张,就像是一只脱了水的鱼。 “不过你这哪学来的词?”李策的唇又贴着她耳朵,柔声问道:“记得这样清楚。” 余清窈喘着气,呢喃道:“忘记了……” 李策笑了笑,不追究那些,又问道:“那我之前教你的,可都还记得?” “呃?”余清窈秀眉不由拧了起来,杏眸都潋滟着水色,可怜柔弱。 这个时候还要考问她功课,是不是不太合适? “之前教你认过看图。”李策的手顺她的后背往下,唇瓣也没有闲着,时不时在她身上煽风点火,让余清窈不断娇声轻喘,“……若遇山峡窄谷当如何通行?” 余清窈在空空如也的脑海里努力找啊找,片刻后才支吾道:“……呃……速进速离?” 李策张嘴在她肩头轻咬了一口。 “答得这样迟,看来你还是记得不牢,是我没教好……” 大雨过后,天空一尘不染,耀目的夏阳将光线撒满大地。 被茶色的琉璃顶柔和了一半,尽数投在了浴池上方。 一个是翠绿欲滴、晶莹剔透,一个是白玉无瑕、靡颜腻理,都让人爱不释手。 汩汩流淌的池水,梆梆鼓动的榫卯。 与外边的蝉鸣声相合不断—— 到了饭后午憩的时候,余清窈的小脸还是红扑扑的,身上只穿着小衣、绸裤,皮肤都被擦得泛起浅红,一直没消退。 她坐在李策腿上,靠在他怀里,动也不想动。 中都虽北,可夏日酷热。 所以正午有一个时辰几乎没有人愿意在外面顶着烈阳走动,待在阴凉的屋内才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余清窈现在不但是脚崴没好,又加上狠狠巩固加深了几百遍知识,身子都软成了水,连根头发丝都恨不得贴在榻上好好休养生息。 李策没有睡意,拿了一沓有关中都、秦州的案牍靠在床上翻看。 第108节 余清窈虽然困乏,可是觉得李策才是辛苦,又出了力又没时间休息。 “殿下今日接见那几位大臣,还算顺利么?” 余清窈知道他们带着赈灾的银子过来,是要用以重建城镇、扶持百姓度过难关的,他定然还在思考如何妥善地交出这些银两,才不至于被那些贪赃枉法的奸臣昧了去,让百姓得不到救助。 “不太顺利。”李策摸了摸她的头发,也不觉得这样的事和她说有没有意义,无论高兴的、苦恼的,生活的、工作的事,他都愿意跟她说,就好似夫妻之间闲聊,没有什么顾忌,“中都远离皇城,政以贿成,豺狼当道,今日前有人以钱帛珍宝献于我,后又枕席自荐要近我身,光凭这两点就知道这里当真是一团浑水。” 他们如此巴结奉承,一是盯着那二十万两银,二是想要和他这位藩王打好关系,以免日后他从中作梗,坏了他们已经承袭多年的‘规矩’。 余清窈又想到今日的事,心里也还闷闷。 手指轻轻在李策的腰腹上戳了戳,“也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哪有人第一次见面就送人来的……” “你先前见了齐王,大概想不到我那弟弟最是喜好各色美人,他一到齐州就收下了各路送上的数十名特意调教好的美人,尽纳入后院,宠爱有加,献美之人跟着鸡犬升天。后来太后实在看不过去,严令不许再给齐王送美人,若有胆敢再犯者,当众鞭笞五十,这才止住了那些人的心思,至于先前那些得了好处的不就是因为赶了一个早,时机正好。”李策轻蹙了眉,口里道出的也是无奈。 不过李祥从前也不是一直这样混账度日,还是要从当初陈皇后起了心思想要废他改立幼子起,才变成这样的。 明明也是一块好玉,却因为光芒太盛寄以厚望,从而变成了如今这样。 余清窈恍然大悟。 原来她们是受了齐王那事的启发,以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能会脾性差不多,所以才会一见面就献美来了。 “今日福安还说王府要设宴款待,殿下是要招待他们么?”余清窈知道福安肯定不会是张口就来,一定是李策有所安排。 李策手在她赤裸的腰间摩挲,笑着道:“王妃生辰,他们不来庆贺么?” 余清窈一怔。 她的生辰是要到了。 只是没想到李策记得比她还要清楚。 “殿下要给我过生辰?”余清窈从他怀里坐了起来,吃惊地望着她。 “当然,过完你的生辰,我就要去安县看看情况。”李策手扶着她的后腰,望着她微笑。 余清窈听出他话语里的意思,好似是要自己独自前往安县,不打算带上她。 “殿下不带我么?”惊喜之外就变得忧愁,余清窈又扯住他的衣裳央道:“我能跟殿下一起去么?” “听闻安县有瘟疫爆发的可能,你还是留在中都我才放心。”李策在她唇角亲了亲,”在这里等我回来,好么?“ 余清窈听见瘟疫,睁大了双眼,“可是殿下不也不安全?” “放心,我小时候吃过很多种药,寻常疫病、毒素对我也无用,再加上裴院判眼下就在安县,有他的医术加上带来的药物也足够应付了。” 余清窈捧起他的脸,‘吧唧’亲了一口,眼巴巴望着他,拖着绵长轻柔的嗓音:“夫君……” 满眼只有两个字——想去。 声音入耳,就让李策骨头先酥了一半,他一瞬不瞬望着她,含笑道:“这么快就学以致用,来拿捏我了?” 第80章 生辰 余清窈的生辰在七月出头, 小暑那日。 离着还有三天的时间,请帖已经发了出去,余清窈就趁着这个时间抱着一堆册子研究起中都上下官署人员情况。 不但要分清楚他们各自的官职, 还要知道他们妻族的关系。 别看只是一个中都。 里面的官员从大到小可都不少,更别提他们身后还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所以余清窈每日对着这一叠册子, 从早看到晚,这些资料比酷暑还让人头昏目眩。 但余清窈不能喊累,秦王殿下比她辛苦许多,都未曾说过一个字。 他每日都要出门。 有时候去的地方远, 半夜方归,有时候就早些, 午后就会回来陪她一起小憩。 当然小憩前两人偶然也会去浴池‘胡闹’一番。 不过天气渐热, 余清窈也有些受不住浴池里的高温。 虽然在水里比较适应, 可是那热腾腾的池水都快要将她滚熟了,她不得不开口向殿下建议能不能不在浴池里了。 她都不好意思讲那翡翠荷叶都快给她擦薄了。 第二日李策就带着她翻出了当初裴院判给的东西, 那本书和一个匣子。 他要了一碗水, 把匣子里的干扁条物泡在水里, 就嘱咐她看好东西, 自己出门去了。 余清窈虽然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但是想到它是和那本书都是裴院判给的,想来也不是什么能见人, 所以她亲自看着,都没让知蓝和春桃瞧见。 午后,余清窈趴在书桌上, 手指指着册子上的字, 一行一行看着念:“布政都事郭孝, 安县人士,启元四十一年生人,妻冯氏,有子一人,成明十七年生,家住……” “还在看这些?”李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紧接着肩头被他的手掌按住。 余清窈正是专心致志的时候,忽然听见声音,就吓了个激灵。 “殿下回来了……”余清窈连忙扭回头看他,揉了揉眼睛,关切道:“殿下饿了么,要不要传膳?” 这个时间若他刚从外面赶路回来,一定错过了饭点。 “无妨,在路上的时候吃了一些,现在也不太饿……”这时候他的目光转到了桌边的一只两个巴掌大的宽口青瓷碗上,只见里面浮着一个浮肿的长条物,“这个是?” 余清窈站了起来,抿了抿唇,尴尬地解释起来:“我就是见着用凉水泡了许久也不见它软……一时心急换了刚烧滚的热水……” 李策眉梢轻扬,余清窈更窘迫了,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殿下,它是不是快熟了呀?” 看这个颜色,就算没熟也有七、八分了。 李策抱着她坐回到玫瑰椅上,笑道:“你怎知我中午就回,心急了?” 余清窈一听这话,似是不对,快快解释: “我不过是从没见过此物,想研究研究……才不是心急……” 李策那话的意思好似她心急想要用上才好心办坏事了。 李策用手在碗里戳了戳,那鱼鳔被他杵进水里都一时半会浮不起来,已经软烂了,肯定是用不上了,“没事,那匣子里不是还有许多,现在泡上,兴许晚上还能用上。” 余清窈脸一红,在他怀里扭捏了一阵也没能爬起来。 李策把下巴撑在她的颈窝,像是累了长舒口气,“中午正好先休息一下吧。” 余清窈听出李策声音里透出疲累,心疼不已,也不挣扎了,乖乖当他怀里的抱枕。 “殿下,是不是又遇到了什么难处?” 李策对她从不吝于言传身教,就开口道:“你知我朝开国以来就有‘广积粮’的国策,每州每县都设有官粮仓、预备仓无数,丰年入仓储粮,灾年开仓放粮,以此来缓解频繁的灾害以及战争。” 余清窈点了点头,“我小时候听阿耶说起过,听说有一回军资延误了时间,虎贲营就差几日就要断了粮,还是遥城城守大人私自开了预备仓,给了粮于虎贲营,才撑过了那段时日……” “我也知道那件事,私自开仓放粮,本是重罪,不过念在他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才从轻处置了。” 余清窈欲言又止。 “我知你想说那太守明明做的事件好事,为何还要处置?”李策手掌在她背上轻抚,“他初心是好的,却没有按着规章来办事。照理说他要开仓放粮,需要提前三日向上一级的官员申请,述明情况,得了批允才可以放粮。若是事急从权,事后也应当补上申请,让上峰知晓这件事。官仓粮、预备粮本来就是应对急需,其中的库存进出都有详细记录,为的就是以免需要之时,数目对不上,坏了大事。” 李策继续道:“遥城太守擅开粮仓,事后也没有上报,私自就篡改粮仓进出记录,如此作为,失信于人,只是小惩大诫,调职外放,也算是他的幸事了。” 余清窈点点头。 “殿下这样说也极有道理,我只想着阿耶的虎贲营,没有考虑到粮仓的用处……所以殿下这几日就是去看秦州各处的粮仓了么?” 李策‘嗯’了一声,声音沉沉。 “秦州的粮仓也有问题?”余清窈觉察出他的不悦。 “粮仓几乎是空的。”李策也没有瞒她,“也难为他们这几日千辛万苦做了个假记录出来糊弄我,让我无处可查。” “所以这段时间的灾民都靠什么过日?”余清窈大吃一惊,本想着秦州富饶,即便有三个县受了灾,其余的地方匀出一些粮来也足矣让他们渡过难关,谁知道秦州的粮仓竟是空的。 “家中有亲戚救济的就去投奔,若是没有人救济的只有卖田卖人。”李策没料到秦州给了他好大一个惊喜。 不管粮仓里的粮究竟是真的空了,还是被什么人刻意搬空了。 他们的所作所为,无疑是在把这些田农往佃农逼。 卖了田又卖了人,日后终身就是世族的奴仆。 好算计。 土地兼并之风从始至终都在盛行,犹如燎原的火生生不息。 余清窈猛然想起在襄城遇到的那几个田农,既没有粮发还要交税,这岂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了。 余清窈担忧道:“既是如此。殿下可否向齐王殿下……” 她才刚开了口,李策就知道她的用意,摇摇头说道:“齐州现在的存粮都要备下给准备与龙骧军开战的徐家军,此次是由镇国公亲自领兵,不容有丝毫闪失。” 离秦州最近的就是齐州,若是齐州不行,那只能再远一些…… 余清窈从李策怀里挣了出来,抻长了手从一旁的轴筒里取出那副堪舆图。 她当初学看图的时候就注意到过一点。 打开图后,目光直奔秦州找去,很快她就指着旁边的江州,“殿下,江州离着安县也不远,若是他们还有余粮,岂不是正正好?” “江州……”李策还在思索。 余清窈就高兴道:“之前姚姑娘说回江州去了,日后若我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写信给她。”她转身搂住李策的脖子,两眼放光地看着他道:“殿下,我能写信给姚姑娘么,她或许能帮得上忙。” 李策见她已经有了当机立断的机敏,唇角弯起,就应了下来,“好,你写信试试。” 能帮上李策的忙,余清窈义不容辞。 她连忙把青瓷碗推到了一边,铺开信纸研磨提笔。 李策也不打扰她,捏起水里那泡废掉的,重新换了水,泡了一根新的。 余清窈看见水里沉了一半的新东西,面上还有些尴尬,只好埋头快速写字来掩盖。 李策就在桌边给她指点详细的粮量、货运的方式以及需要抵达的时间,余清窈写完满满一张纸的信,打开自己腰间的荷包,把李策给她刻的私印和自己从前那枚字印都拿出来,盖了上去。 李策道:“你一直都带着?” 余清窈拍了拍自己的小荷包,骄傲道:“带着!还有殿下给我的鸟哨,都有好好收着。” 李策笑望着她,心头皆软,仿佛什么疲惫都一扫而空。 第109节 七月,小暑。 秦王府还是头一回设宴,还是秦王妃生辰这样的大事。 上一次把事情都办砸了的几家今日都铆足了劲要改过自新,重新在秦王夫妇面前挽回点好感。 因而备上的礼物十分贵重,只怕都将府上最稀罕珍贵的拿出来要给余清窈做寿礼。 本以为秦王妃会推辞一二的,谁知道王妃娘娘当即表示喜欢,还悄悄问左右大概值多少钱。 这让王氏十分惊奇。 虽然是王妃的寿宴,可是秦王府准备的并不豪奢,都是寻常的菜肴,分量也不大,甚至只能保证宾客能吃得五、六分饱。 不过到场的大部分人也不是冲着来吃宴席。而是冲着结交秦王殿下。 在男人们与秦王敬酒攀谈的时候,女眷也围着余清窈说话。 经过上一回的事,眼下她们都对余清窈极为恭敬,陪着十二分的小心,就怕再把秦王妃逼急了,会闹得大家面上无光。 余清窈还不知自己在别人眼中如何可怕,还想着尽量照顾到身边的每一位夫人,把她们和背下来的那堆资料里找上对应,针对不同的官职、身份和家中情况,才有了可以接上的话题。 好在她以前就学过说一些场面话。 譬如金陵城里流行什么香料、胭脂、喜欢什么款式的裙子、图案,都也是信手拈来。 贵妇们最喜欢聊的也就是这些,一但聊开了,就有说不完的话题。 觥筹交错之间,余清窈要去更衣,带着知蓝暂时退了出来。 走出热闹的宴厅,余清窈轻摇着团扇呼呼扇了几下风,又长长松了口气。 “好累呀,这些人也太能聊了。”余清窈还不知道别人是存了心要在她面前挽回形象才拉着她说个没完,还以为是这些贵妇本来就是爱说。 正好拐了一个弯,身后的知蓝半天没了声音。 余清窈正想驻足转头,“知……” 一道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余清窈眼睛倏然瞪大了。 “殿下?” 从旁边走出来的人正是李策,他喝了不少酒,白净的脸颊都浮出了酒态,幽黑清润的凤眸也微微泛红。 余清窈从他的身侧看见在不远处背过身去的知蓝和福吉,两人不知道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徒留她和一个看似没醉又好似醉了的人对视着。 “殿下怎么也出来了。” 李策环住她的腰,把她靠在了回廊的圆柱上,低声道:“是不是累了,抱歉。” “殿下在说什么?”余清窈没能理解,就伸手环住他的腰,柔柔问道:“殿下是不喝醉了?” “你的生辰,弄得这样嘈杂多事,还要你去应酬那些夫人……”李策抚摸着她的后背,继续道:“若是累了,就找个由头下去休息吧,你是王妃,意思意思就可以了,不用管她们。” 原来殿下是为这个道歉。 “这没什么呀,我还能坚持一会。”余清窈知道他要借此生事,是为了更好的处置秦州这烂摊子,她只怕自己哪里都帮不了他,又怎么会为此而不高兴。 她踮起脚,努力把手够着他的背,轻拍了拍,“殿下才是,喝了那么多酒,会不会头疼难受?” 余清窈虽然已经改变不少,可这个总是会把他放在心上,委屈自己的性子还是没有变。 李策暗暗叹了口气,越发怜惜起她,便又牵住她的手,笑道:“反正出来了,我带你先去看一件东西。” 余清窈心想春桃也十分能聊,想必还能撑上一会,就点头跟着李策走了。 秦王府有一处小的跑马场,就在西苑。 李策的踏雪乌骓平日里就养在这里,余清窈不知道李策带她来跑马场做什么,目光往马场扫视一圈,忽然就看见踏雪乌骓旁边跟着一匹陌生的胭脂色小马。 它比踏雪乌骓都要小上一圈,身上犹如雪地落满了赤梅,红红点点,十分奇特。 踏雪乌骓的脾气不好,可是对小马似是十分包容,它走哪里,小胭脂马就跟到哪里,好似非要躲在它影子里才觉得安全,踏雪乌骓也不驱赶它,只是有些无奈般晃了晃脖子,伸头到水槽里喝起水来。 胭脂小马则警觉地竖起耳朵盯着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修长的腿岔开,似乎随时准备跑路。 余清窈看着那小马,惊喜道:“这是殿下送给我的么?” 李策笑着道:“你不是很羡慕那骑马的姑娘自由潇洒,在我看来,你现在也可以无拘无束,乘风翱翔。” 余清窈激动不已,她小时候就想过要拥有一匹自己的小马,只可惜当初她学马的时候没能吃下那苦,哭了几回后,阿耶就不让她碰马了,更别提给她准备一匹小马。 她提起裙子就想往马场里走。 李策连忙拉住她的手,“去做什么?” 余清窈指着里头的胭脂马,“……我能试试骑它么?上次殿下教的,我怕都给忘记了。” 她前段日子才从李策那里学过骑马,可此后就一直没有机会再骑马驰骋,还有点想念那种御风而行的快乐。 “现在还不行。”李策低声笑道。 “啊……”余清窈眼睛瞬间没了光彩。 李策看着她失望的小模样,又笑了起来,解释道:“这匹马没有调教好,今日就别骑它了吧。” 余清窈虽然有些失望,但也知道听李策的话才是对的,点了点头。 若是马还没适应被人骑,她这样的半吊子的水平上去,只怕要摔断脖子了。 “若你真的想要检验学习的成果……”李策的嗓音落在了她的耳畔,犹带着些酒气,又冲又辣,轻轻道:“不如今夜先骑别的。” 余清窈眨了眨眼,“……?” 第81章 腰杆 余清窈带着知蓝回到宴会上, 春桃眼尖,发现余清窈不但衣裳换了,好似还重新上了妆。 脸颊的胭脂上得有些多, 就好像多扫了几层,如朝霞艳丽,而且那口脂也上重了, 不然怎么显得唇瓣还有些肿? 她悄声问知蓝,王妃这是去哪里更衣了。 知蓝看了眼左右,做贼般低声回了两个字:“……殿下。“ 春桃心领神会,眉开眼笑。 夫妻俩蜜里调油才好, 不怕被人插足了去。 “你快别笑了,知道我们王妃面子浅挂不住, 你若是让旁人看出什么端倪了可怎么办……”知蓝不得不用胳膊肘杵了她几下, 担忧春桃表现得太明显, 恨不得旁边的夫人都知道王妃有多得宠似的。 春桃掐了掐自己的脸,狡辩道:“这我是不由自主就笑了起来嘛!” 话是这样说, 知蓝也不由笑了起来。 春桃连忙掐住她的脸颊, “别笑。” 两人对视一眼, 不约而同都弯起了眼睛。 余清窈想到自己拥有了一匹小马, 整个人都精神抖擞起来,再次投入夫人圈里,如鱼得水, 再自在不过了。 虽然这些夫人们大部分都是中都本地人,但也有少量是随夫调任,移居到中都。 她们丈夫的官职不高, 身份也尴尬, 到了秦王府宴会上也只能站在一边旁听, 不好插话,余清窈记得刚刚那位身穿丁香色对襟上衫、下着间色裙的夫人是一个从七品的都事的妻子,来自安县。 不由就对她询问了几件关于安县的人情风貌的事。 冯氏冷不防听见王妃问到自己头上,周围那些高官的夫人也都神色各异地望了过来,紧张得冷汗都要下来了。 余清窈对于众目睽睽之下的胆怯心态也很清楚,连忙宽慰道:“夫人勿惧,因为殿下关心安县情况,我才跟着想要了解一二。” 冯氏紧张道:“是、是妾已经有一两年没有归过家了,只怕有些事已经大不相同。” “那是,安县有什么好的,除了田就是山,没有首饰铺子连块好绸子都买不到,听闻那边最近还盗匪猖獗,连路过的马车都不放过。”旁边一位高官夫人就很不乐意,她夫君可是从五品的,王妃居然都没有亲自跟她说话,反而去和那小官夫人说话。 “是啊是啊,我也听说了,安县可当真是乱……” “安县不是都给水淹过么,又脏又乱,还可能会疫病,盗匪在哪里能盗得了什么?” “这就不知道了,所以也奇怪呀!” 余清窈听见盗匪,不由想起黑风寨。 也不知道逃脱的那些山匪有没有被官府抓住,若是逃走了,日后定然也会像是这些盗匪一样继续为非作歹吧。 对于安县大家说了又说。 无非是觉得那里实在无趣,大多都是农田,景致也不怎么样。 冯氏也觉得没什么可谈,只能道安县的百姓嫉恶如仇、知恩图报,都是很淳朴的人。 酒过三巡,只见王府的管家带着一些小厮走了进来,先对在主位上的秦王殿下施了一礼交给了他一册单子,余清窈见状就对周围的夫人告罪一声,先行离开。 春桃和知蓝簇拥着她往主位而去。 众人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不再三五成群地聚集交谈,移目望向上头,只见秦王妃缓步登阶,秦王也没有干坐着等,起身过来迎接,亲自扶到了自己身边坐下。 两人坐在主位上,珠联璧合,当真是赏心悦目。 “今日王妃生辰,诸位能够拨冗出席,本王代王妃以酒为谢。” 众人举杯再饮,又见秦王把刚刚手里拿到的册子转给了秦王妃,似是王妃也有话要说。 余清窈望了眼李策,面上还是有些小紧张。 虽然这是两人提前说好的事,可是余清窈还是头一回在这么多官员面前开口。 这与和后院女眷打交道大为不同。 在场的都是些手握实权的官员,平日里哪里听过女人在正式场合高谈阔论,个个都暗暗蹙起了眉,等着看她要整什么’幺蛾子‘。 李策的手在她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腰,给予她鼓励。 余清窈咽了咽,打开册子浏览了一遍,扬眉抬眼望向底下的人。 “今日生辰,承蒙诸位厚爱,礼备丰厚。近闻秦州三县水患严重,殿下殚思极虑,妾身愿为殿下分忧,特将贺礼折为现银,买粮发放于百姓。” 下面诸臣齐齐一愣。 只见坐在上头的秦王妃又温婉一笑,开口道:“妾身与殿下商议,为感谢各位大人鼎力相助,将特设一石碑立于安县,用以铭谢诸位恩德。” 有人顿时在人群里低呼一声。 要知道在此之前,三县就闹过好几次事。想要向上面借粮、借银,可是都被搪塞了去。 第110节 什么打仗要钱粮、朝廷财政收紧要加赋税,别的地方也困难云云,冠冕堂皇的说法应有尽有,只要敢想没有什么不敢说。 若是秦王夫妇一开始就打着要捐款赈灾,只怕今日来的都是些愁云惨谈、勒紧裤腰带喊穷的官员。 可他明明一个压着赈灾款来中都的人还堂而皇之地要给王妃大摆生辰宴,这才迷惑住了众人的眼睛,还以为这个秦王与那个整日花天酒地的齐王同出一辙,是个爱享乐的。 既然单独送礼给秦王行不通,那趁机送上生辰贺礼那就名正言顺了! 等到秦王妃言笑晏晏把话一说完,几个官员差点一口气就没提上来。 心里直呼上当。 然而王妃手里的小册子已经将他们送上的贺礼记录在册,也容不得他们反悔。 事已至此,他们也只得陪着笑脸,夸赞王妃厚德。 余清窈都能看出个别官员显然言不由衷、皮笑肉不笑,当然几位表现得十分自然,也不知道是真的觉得余清窈此举大善,还是道行比较深。 余清窈又看了眼李策,见他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有大手从她的腰侧轻点,好似心情不错。 她也唇角翘起,含笑不语。 这是她头一回对人‘使手段’,没想到结果这么让人心情愉悦。 看着那些老奸巨猾又深藏不露的大人们抓耳挠腮,如热锅上的蚂蚁交头接耳,当真有一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感觉。 难怪权势会让人为之着迷。 余清窈神采飞扬,一扫之前的疲倦。 李策的计谋环环相扣,从铺垫到收网都是那么隐蔽,不惹人注意,要不然怎能一举成功。 更厉害之处在于石碑铭谢不但写上人名还连款额一并题上,这让几位好面子的官员如坐针毡,连忙要去找福安询问,能否添补。 他们可以一个子都不给,却不能将穷酸样弄得世人皆知。 冯氏脸也红了,连忙拉着身边的夫君袖子问: “我们就送了那样一份不起眼的小礼,王妃娘娘不会也将我们写上去吧,届时大人的颜面……” 郭都事扯回自己袖子,低声道:“嗐,我们家就这点钱,送得再多王妃也决计看不上的,更何况我与安县知县自幼交好,他还不知道我这个人,能拿出多少银子来?” 这话也是在理。 郭家本就不宽裕,拿出多少来也是不够看的。 冯氏窘迫地低下头,扯了扯手上的袖子。 这是她最好的衣裳了,但是因为没钱所以布料也裁的短,很容易露出里面中衣的袖。 所谓捉襟见肘,十分难堪。 这时秦王殿下身边的公公又过来请郭大人,冯氏顿时抬起头,面色大变。 莫非是因为礼物送得太轻,要被当众为难?! 郭孝却毫不在意,起身理了理衣裳就大步跟了上去。 只留下冯氏面容惊慌,揪着衣袖坐立难安。 福吉将郭孝引到主位阶下,他就对着秦王、王妃板板正正地行了一礼。 余清窈此前只见过他的夫人冯氏,但见着夫妻两人衣着一样朴素,身形也偏瘦,不像有些大人腰身浑圆,连玉带都快捆不住了。 李策看着郭孝也很满意,就道: “本王近日翻阅中都案册,得见都事有一篇《屯粮策》写的不错,你也是安县之人,可有意愿随本王一起去安县赈灾。” 他话音一顿,环顾四周道:“此事虽繁琐却事关重要,需要踏实能干的人随本王前去。” 此话一出,其余人皆惊。 有人不禁开口道:“秦王殿下,此事不合规矩,是否需要等程大人回来再另行商议!” 这个程大人就是秦州左布政使,统管秦州行政和财赋出纳。按理说灾银一入秦州,理应交由布政使司统管,可是秦王仗着自己亲王的身份,又带着两千亲王近卫硬是把二十万两直接送进了自己的王府。 那倒也先不提,可这直接越过布政使司,自己点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小官来协理分配,这就让他们急了起来。 李策面上也不恼,微微一笑。 “等程大人探亲归来,可直接到安县找本王,本王自会给他一个说法。” 他的嗓音虽然温和,可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有转圜的余地。 让人听出他平静语气之下强硬的态度。 那开口之人顿时张口结舌,头上的冷汗直冒。 郭孝怎么也没有想到秦王殿下竟如此信任于他,这么重大的一件事最后会落在自己头上。 这是他当官被埋没二十余年来最激动的时刻。 不管周围的同僚是恨是嫉,是怒是怨,他通通不在乎,连忙跪下叩首。 “谢殿下,谢王妃!” 余清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郭大人郑重地叩首拜谢。 她有些坐不住,还是李策在旁边搂住了她的腰,将她按在位置上。 “不用起身。”李策脸朝着前方镇定自若,轻声对她道:“日后这样的事你还会见到许多,他们谢你拜你,敬你怕你,都是应该的。” 余清窈虽然不习惯,一直居于人后的自己忽然被人如此看重,但是李策的话还是让她不安的心渐渐定了下来。 她也挺直了腰杆,镇定地望着下面神色各异的人。 殿下说的不错,往后她或许还会遇到这样的事,若一直遇事就躲怎么能行。 这一世她能直起腰杆,也能光明正大的站于人前。 夜深人静,热闹一天的秦王府归于宁静。 唯有在准备隔日出行事宜的奴仆往来穿行,忙忙碌碌。 前寝殿里灯火已经灭去了一半,只有寝区的两侧铜台枝架上还亮着七、八支蜡烛,照得四周亮堂堂,纤毫毕现。 余清窈低着脑袋摆弄手中的东西,经过上一回的经验得知需此物要泡上大半日才刚刚好。 所以不难估出这个居然是殿下去宴会之前准备的。 想到仪表堂堂的李策在赴宴前,想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准备这个……余清窈就觉得脚指头都要蜷起来,偏偏李策还若无其事地把手放在她腰间、后背摩挲,“怎么了,还不会么?” 此物向来都是李策自己弄的,今日他似是存了心要她自己来,所以才把东西交到她手上。 “……不、不是。”可余清窈哪有如此认真且近距离看过,一时间眼睛都不知道该放哪里,飘忽不定,手指只能摸索,弄了半天才系好了。 李策抬起她的下巴,唇就在她唇瓣上轻吻,气息拂动,惹得她脸上痒痒的。 “那看了这么久,看出什么名堂来了?” 余清窈仰起脖子,轻轻‘呃’了一声,“殿下处处都生得丰神俊朗令人喜欢,唯有……“ 李策顺着她脖颈上亲吻。 “嗯?何处不令人喜欢了?”他明知故问。 余清窈支吾难言。 那感觉犹如她头次尝辣椒。 虽然滋味不错,可是好过之后的后果就是唇又疼又肿。 结论是好吃,可是不能常吃。 若是李策知道她心里是如此比喻的,定然会温柔建议她应当多多吃辣椒,适应了就只觉得好滋味不觉得辣得疼了。 今日没有能骑成胭脂小马,余清窈很是遗憾。 然而秦王殿下是如此体贴入微的人,怎能让她在生辰之日带着遗憾入睡,这便趁夜带着她骑起了大马。 直到秦王府内人声渐隐,虫声鸟声叽啾起伏。 余清窈的马儿还精神抖擞,驮着她上天入地奔驰。 余清窈本来还牢牢记在脑海里的要点,也早摇了出去。 李策只教了她要记得感受马匹奔跑发力时的要领,可没有教她倘若骑手体力不如马儿时,跟不上了只能被晃得颠来倒去怎么办? 何况不是这马鞍会拴着人,只怕她早就被马儿摔了下去。 “我不骑马了……”半晌,余清窈终于呜咽一声,声娇气喘。 李策望着她,轻声笑道:“嗯?不想骑胭脂小马了么?” 余清窈努力在颠簸的脑海里回想了一下那匹漂亮的胭脂小马,那矫健而优美的身躯,纤长而笔直的马腿,漂亮的鬃毛和尾巴,大大的眼睛和鼻子。 想。 殿下太知道用什么诱她了。 就好似挂在前面的一个胡萝卜,能让倔强的小驴义无反顾地往前。 “殿下真会勾人,呜呜呜……” 李策又笑了,湿着脸就贴过来吻她的唇角,“就勾窈窈还不行么,就想时时刻刻勾你……” 声音渐隐在吻中。 余清窈听了李策的话,总觉得他的勾好似和自己的不一样,不过此刻她已经没空去分辨细究。 脑子虽是空了,身心却都是满满的。 翌日。 一大早,秦王府准备出行的车队已经整装待发。 余清窈又坐上了马车,本来李策打算带她骑马的,不过昨夜的练习太厉害了,她今日明日后日都不一定能骑上马。 好在有胭脂小马绑在马车旁边,随着他们一道去安县。 余清窈觉得闷的时候,就趴在窗户口,把新鲜的胡萝卜喂给小马。 胭脂小马如今才两岁半。 据说两岁时候就开始训练了,已经可以驮人慢跑了,不过李策还是不放心,所以还要让人多调教一段时间。 胭脂马性情温顺,虽然一开始有些谨慎怕人,但是经过余清窈的几根胡萝卜投喂,就成功收获了胭脂马的心,慢慢变得愿意亲近她了。 第111节 亲近的结果是胭脂马有点儿恃宠而骄了,不但要吃胡萝卜,还要余清窈得挑着大的胡萝卜才会高兴得咴儿咴儿叫。 余清窈看了眼脚边的筐子,捏出一根她精挑细选的小萝卜忧愁道:“难道小胡萝卜不可爱么?” 春桃和知蓝正在车上打着哈欠还在整理收拾着出行的衣物。 闻声,春桃就帮胭脂马说理,“可是大胡萝卜能喂饱啊。” 余清窈‘吧嗒’一下,手里的小胡萝卜掉了。 春桃、知蓝都给吓醒了。 还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余清窈就‘呼’得一下把脑袋埋在手臂里,半天都不动。 只有从头发丝里支棱出耳尖红了。 ……殿下也说过类似的话呢。 第82章 噩梦 赶了一日多的路。 午后, 车队就来到了安县。 比他们早来数日的裴院判亲自在路口迎了他们。 裴知岐与李策并驾同行,正好讲起安县的情况。 “倒也不是瘟疫,只是陆续发病的人多了, 看起来一大片,像是瘟疫一样,但据我连日观察, 这病也不会传染人,要不然我早把华昌……”他轻咳了一声,把‘公主’二字隐下,“我早把她送到中都去了。” 李策点了点头。 “她没事就行。” 裴知岐欲言又止, 好似经过深思熟虑后又开口道:“你待会见了她也不要太过苛责,这一路上我已经说了她不少了……” 其实早上两人才大吵了一架, 公主坐在门槛上掉了一上午的眼泪。 裴知岐虽然也生气华昌公主的胆大妄为, 可把小姑娘惹哭了还是让他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这才在秦王殿下面前给她求了情。 “不会。”李策道:“她也不是小孩,自己负责。” 私自跑出金陵城, 回去明淳帝肯定会狠狠责罚她, 这一点李策毋庸置疑。 他虽为兄长, 可眼下也没有空闲去过问她的事情。 两人又聊起了安县的其他事, 没过多久就快到县城。 安县每年能缴纳粮食六万石,属于较大的县城,县城里共有人口一万, 都是一些商户、官吏以及乡绅富豪,城外还有数个村落。 这次决口的堤坝正好就位于安县的上方,大水贴着城墙边冲过, 垮了数段城墙, 淹毁了不少铺子、宅子, 收到现在还里头还是狼藉一片。 连县城都如此,更别说县城外的村落。 “县城里不方便,我就借住在一乡绅在县城外边的庄子里,搭了一些帐子,收治了一些无家可归又没钱看病的灾民。”裴知岐指了一个方向给他。 “如此也好,你带王妃先过去,我要去安排一些事宜。”李策同裴知岐说完,就调转马头,回到马车边上。 胭脂小马巴巴凑过来,好似还想和踏雪乌骓一块。 踏雪乌骓神气地昂着头,并不想搭理它。 余清窈笑意盈盈地望着李策。 “殿下。” “待会裴院判会带你去一处庄子,华昌也在那里,我去县城里和知县交代些事宜,晚些就过来。”李策笑着给她详细解释了一番,又询问道:“可以么?” 余清窈不敢打扰他的公事,乖巧道:“嗯,那我去庄子等你。” 她知道自己本不该来,可是实在不愿意与他分开,这才非央着来了。 所以李策如何安排,只要知道他会回来,她都毫无意见。 两支队伍就在路口分开了,裴知岐怕余清窈无聊,一路还在介绍庄子的情况。 这处庄子正好在安县的北边,城墙挡住,黄河水就没有冲上来。 不但宅院保存完整,就连庄子后面的那片樱桃林也安然无恙。 虽已是结果子的季节,但果实被周围的百姓摘得七七八八了,若是运气好,兴许还能找到几颗刚成熟的。 裴知岐总结道:“安县的条件不好,要委屈王妃了。” “无妨的,我能适应。”余清窈笑了笑。 她从不担心外面条件不好,毕竟从金陵赶来这一路,也曾风餐露宿过。 可只要在李策身边,她甘之若饴。 到了别庄,众人下了马车。 李策带走了两百名护卫,剩余的两百护卫只能在庄子外先找空地扎营。 为了救治流民,裴知岐专门选了一处周边空旷的庄子,不曾想这两百护卫一扎营,真的再多的空地都没有了。 余清窈带着知蓝、春桃进了庄子,跨进几重院门,就看见院子里一位头上翠羽明珠、身上锦缎绫罗的姑娘弯着腰,不知道在角落里做什么。 还没等她分辨出是何人,裴知岐已经一个健步跨了过去,抢过了那姑娘手里的大簸箕,张口就道:“公主,这些药材不用经常翻动,你若是无事,就让宝瓶带你去后山逛逛……” 华昌公主闻言回过头就怒道:“本公主才没有乱翻!裴知岐你看都没有看,是屋檐漏水,本公主是准备帮你移开这簸箕。” 一旁的宝瓶手里还拿着一根竹竿,正努力撑住屋檐上一块外翻的瓦片。前日下过雨,屋檐上的积水还没干透,不知道怎么被飞鸟撞了,那些没有蒸发的积水就淌了下来。 “是啊,裴大人,公主真的很听你的话,没有乱翻你的药材。”宝瓶连连点头。 裴知岐捧着簸箕,愣了愣,眼睛看向气愤不已的华昌公主。 华昌公主又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后面的那片山上有山匪出没,你让本公主去后山玩,是不是准备让人把本公主绑走,好让你轻松如意?” 裴知岐叹声道:“公主,在下绝非此意。公主是金枝玉叶,养尊处优,可安县又非好玩有趣之地,你穿着的华服、带着的珠钗,都还不如手里的这些能救人的药有用。” 他颠了颠簸箕。 “正好秦王殿下已经到了安县,由他的人护送公主回金陵,在下也能放心。” 华昌公主猛得一扭头,就看见‘躲’在一旁的余清窈主仆三人。 她顿时又指着余清窈道:“四哥都能带着她到处走,你凭什么要赶走我?” 余清窈刚刚张开嘴,还想为自己辩解一二,华昌公主就抹着眼泪钻进了一间屋子,把门‘哐当’一声甩上。 余清窈三人扭头看向裴知岐。 裴知岐有些尴尬地一手抱着簸箕,一手指着正中的屋子道:“知道殿下要来,这处就空了下来留给殿下,这庄子也不大,其余的地方都安置满了一些伤员,也不太方便,只能委屈殿下和王妃在这里……” 正说着话,华昌公主又打开门从屋子里出来,手里也不知道抱着什么,就召唤着宝瓶,“宝瓶跟我走!” 宝瓶连忙放下手里的竹竿,瓦片垂落,一捧水就‘哗啦’一下浇了裴知岐半身。 裴知岐:“……” “……多、多谢裴大人。”余清窈被这二人的激烈争吵弄得不知所措,眼见华昌公主带着宝瓶已经跨出院子去了,又担忧道:“公主就带着一人,不会有问题么?” 听说附近还有盗匪,余清窈不由操心起来。 裴知岐把晾着草药的簸箕放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才扭身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水迹,口里无奈道:“无妨的,我带来的护卫会跟着她,不会让她出事。” 好似这样的事不止发生一次,他都见怪不怪了。 既然裴知岐都这样说了,余清窈也不好再问,带着知蓝春桃进去把屋子收拾一下。 其实里面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这处乡绅的庄子还是比她路上住的那些驿站好多了,至少看起来用料都很扎实,家具也很新。 只是把床铺垫了一下,又在桌子上放了两人惯常用的杯子、茶壶等物。 收拾完毕,余清窈换了件方便行动的琵琶束袖的衣裙,便出门了。 裴知岐正带着几个小和尚在院子里捡药。 几个小和尚忽然见了陌生女客,还是这样仙姿玉貌的姑娘,颇为局促。 裴知岐连忙给余清窈解释起来,“这几位是壶中寺的小师父,是跟着他们师父来的。他们的师父是寺里的主持,恰好在路上车坏了,被我碰到了。听闻安县、平县伤患多,就主动要随我们过来,一起在这里给人看诊。” 他又给小和尚们介绍,“这位是贵人的夫人。” 小和尚们都两手合十,异口同声:“见过女施主,小僧有礼了。” 余清窈回了礼,好奇地走上前,看了看地上摆着的簸箕,里面晒着各式各样的药材。 “华昌……这些时日都是在这帮裴院判么?” 刚刚听见裴知岐隐去了她的身份,余清窈也默默将公主隐了去,这里人多眼杂,华昌公主离宫出走的事还是藏着些好。 裴知岐谈起华昌公主总有一种头疼的感觉。 “是,前几日下雨,药材有些受潮,今日正好太阳正好,她就帮忙拿出来晒了。” 让金枝玉叶的公主做这些总是让他感到不安。 小和尚们每人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是刚刚捡好的草药。 “裴施主,我们这就拿去给师父了。” 裴知岐点点头,又转头对余清窈道:“夫人若是想随意走走,可以跟着这几位小师父一道去药房那处瞧瞧,那后边就是一片樱桃林,景致还算别致。” 边说着,裴院判还时不时朝门口张望,像是还在等什么人般。 余清窈瞧出他好似不愿意她在这个院子里久待着,故而要支开她。 她不想让人感到为难,就点头应道:“好。” 小和尚们合十手掌,对裴知岐行了一礼,告辞离开。 余清窈带着两人就跟着小和尚身后一起去药房。 小和尚们都是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灰色短褂僧衣,费力提起有小腿高的竹篮子。 知蓝走过去,想帮那个最小的和尚,就道:“小师父,我帮你吧?” 小和尚却一本正经地拒绝:“师父说,世间苦事,需得亲历,方能顿悟,得成大道。” 亲历苦事,方能顿悟。 第112节 闻言,余清窈就默默在心里念了一遍。 的确,很多事不是自己经历过,是无法能明白醒悟,而人一生何尝不是在不同的选择里,走向不同的方向。 若是她未曾经过上一世的苦,也就不会改变这一世的选择。 三人随着小和尚们穿过竹林小道走进了另一个院子,这个院子靠外,因而能听见周围院子里一些病人呻吟的声音。 春桃从前待在金陵城里,哪遇过这些,光听声音,脸都吓白了。 余清窈和知蓝却不见怪。 每一次收兵休整,遥城里都会冒出不少伤兵,有些身上血淋淋地被人搀着,有些连路都走不成,只能被人抬着,都十分惨烈。 “师父,我们回来了。”小和尚提着药篮子呼喊了声。 从屋子里面就走出了一位老和尚,他身形干瘦,白眉耷耸,颇有福相的长耳垂在脸侧,看起来慈眉善目。 余清窈带着两婢向他施礼。 小和尚已经围着老和尚叽里咕噜把她介绍了一番。 “女施主有礼了,贫僧法号缘来。”老和尚两手合十,笑眯眯道:“早上听过裴施主念叨要去接一位贵人,女施主果然不凡。” “大师有礼了。裴大人说的应是我的夫君,小女只是随行之人。”余清窈谈及李策,脸上都是温情软意,让她本就柔美的面容更加韶秀动人。 “缘来大师是从齐州而来的么。” 听到壶中寺,余清窈自然而然想起在齐州的时候,就听闻太后是去听从壶中寺来的高僧讲禅。 而裴院判路上恰好又在附近的路上捡到了一个壶中寺的高僧。 老和尚笑着点点头,边捡选着药材边道:“看来女施主确实贵不可言。” 余清窈面露不解。 小和尚们就七嘴八舌道:“师父在齐州的事甚少人知情。” “但齐王府的人知道……” 余清窈没料到自己三言两语就把自己身份抖了个干净。 能与齐王关系匪浅又是外地来贵人,近来只有秦王一行人。 缘来大师猜出带她而来的那‘夫君’是何人,故而感慨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如今有了主事之人,想必三县的水祸灾事很快就能平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大师也识得我夫君么?”余清窈见缘来大师都如此相信李策,难免怀疑他是不是认识他。 缘来大师摇摇头。 “阿弥陀佛,恶土开恶花,善缘结善心,女施主和裴施主对那位贵人都是信赖至极,贫僧自当信任。” 院子里几个药罐子一字排开,小和尚们手持蒲扇正在看火。 浓重的药味几乎要把人头发丝都浸苦了,知蓝和春桃在樱桃林找到了十几颗刚红的樱桃,喜滋滋捧了过来,洗干净给余清窈吃。 余清窈拿了两个,剩余的就让她们分给了小师父们。 缘来大师一边配着药,还一边跟弟子们讲佛理,偶尔也会讲一些故事传闻。 余清窈虽然都听明白,但也在旁听得津津有味。 一排排的药罐咕噜咕噜冲着热气,煮一罐就要一个时辰,这般煮过两轮后,天色都暗了下来。 余清窈正想着要回去了,院门口忽然涌进来了好几人。 “大师,不好了,路上又有车队给了那些千刀杀的盗匪给劫了,伤亡惨重啊!”一个半身都是血的汉子用手背擦了擦脸,急道:“裴大夫说没地放了,要放到这个院子里来。” 缘来大师连忙指挥小和尚们腾位置。 余清窈也带着知蓝和春桃一起帮忙,终于挪开了药罐,腾出了足够的位置给他们安置伤员。 几个伤者陆续被扁担抬了进来。 春桃捂着嘴躲在了知蓝身后。 血腥味可比苦药味还难闻许多。 不一会满院就哀鸣,只见那些伤员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有剑伤有刀伤。 血污横流,惨不忍睹。 里面除了年轻一点的护卫们,还有一位年长的老人。 听见他们说是从章州去往秦州寻人的,那位年长老人的是主子,可怜年迈体弱还在为一个不孝子到处奔波,这次竟还遭了匪徒劫洗,险些命都丢在安县了。 因为老者昏迷不醒,缘来大师让人把他放到了最前面,先去给他看诊。 “这位施主心气虚弱,塞而不通,是旧疾复发,并非外伤所致。” “大师医术高明!我祖父正是患有心疾,还请大师施救!”旁边手捆着绷带的年轻男子恳求道。 原来他是这老人最年长的孙儿,此行陪着祖父出门,不想就遇到这样的事。 “这位施主身患旧疾难愈,你们应当也已经遍寻名医,当知道所缺的那味白奇楠不是寻常之物,贫僧手上也没有,只能施针勉强一试,能不能醒来只能看他的造化了。”缘来大师双手合十,轻轻叹道。 男子听出他声音里的勉强,知道施针也可能没有多大作用,顿时跪地抹着眼泪道:“大师,我祖父一辈子乐善好施,怎得如此下场……” 余清窈听见他们的对话,‘白奇楠’三个字莫名耳熟。她手摸着自己腰间的荷包,里面殿下给她的章印用的料子好似也叫‘白奇楠’。 那公子还在哭,毫不顾忌自己七尺男儿的形象,闻者悲伤。 余清窈不由走上前,把荷包里的印章拿出来给缘来大师,“大师,我听您说‘白奇楠‘,可是说的此物?” 缘来大师睁开眼,拿起余清窈递上来的印章,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放在鼻端轻嗅,两眼一亮,就望着余清窈道: “此物外白内黑,清香馥郁,一木五香,确是白奇楠。” “那、那我谢家愿重金求购!”谢公子重燃了希望,连忙对余清窈恳求,“还请夫人卖我!” 余清窈摇摇头。 她又不知此物的价值,更何况还是救命救急之物。 “我不用收你的钱……” “只是……”余清窈脸皮微微红,转头对缘来大师窘迫道:“这是我心爱之物,大师可否给我留下底端章印……” 白奇楠固然是他们口里的珍贵之物,可余清窈更看重的是殿下给她刻的章。 缘来大师转过印章看了眼,就道:“夫人放心,白奇楠只需要取一钱足以。” 既然有了白奇楠,缘来大师马上开出合适的方子让小僧去熬煮汤药,自己又运针给谢老爷暂护心脉。 他在忙的时候,余清窈还在一旁等着。 她等的自然不是谢老爷醒来,而是那枚印章。 缘来大师亲自把削了顶的木章用帕子整个擦干净,才交还给余清窈。 “既是夫人心爱之物,为何还舍得让出?” 更何况是在她不知用药分量,以为整个印章都要入药的情况之下。 “若我没有听见也就罢,可我知道我有,且是人命关天的事,又怎能置之不理……”余清窈两眼莹润,说的话也不经深思,就是这般毫无保留地吐露。 缘来大师双手合十,望着她道:“夫人真是大善之人。” 余清窈把木印章小心地装回荷包里。 缘来大师又开口道:“贫僧寺中景致不错,且还有一口十分灵验的愿池,在夫人离开秦州之前,可愿到壶中寺一游?” 余清窈心想等安县事了,他们应当还是会回秦州,于是口里就先应了下来。 “夫人,这里脏污,我们还是快回去吧。”春桃捂着嘴,脸都苍白了,早已经待不住了。 余清窈点点头,正要扭身往回走,余光忽然瞥见了一张脸。 那是一位年轻的男子,脸虽然被血掩了大半,可是余清窈还是一眼就发现藏在血污之下的那个半个黥刑字,还有那双太过特别的眼睛。 色淡而阴森,就好似是林子里蛰伏的毒蛇。 像极了楚王派来杀她那人。 余清窈浑身一震,遍体生寒。 “夫人您怎么了?”春桃和知蓝忽见她呆怔不动,还当她也被这些伤员吓坏了。 只此一声,余清窈的注意力被分散,等回过神,前面人影攒动,便再也没有找到那张脸。 可她分明瞧见了。 余清窈不想让两婢担忧,只能强装无事,带着她们回去。 夜间,李策如约回到了庄子。 两人洗漱过后,就躺在屋子里窄小的床上,肩膀得挨着肩膀才能并排躺下。 李策就给她讲着重建城墙、修缮水坝、以及赈济灾民的事情。 早在他们到中都之前,就有一批灾银被李策提前送了过来,再加上江州的姚大人也回了书信,愿以低于市场价两层的价格借卖粮食给秦州度过难关。 郭都事体察民情,善于思考,很快就将李策的想法落实到了实处,让他也放心不少。 水灾虽然影响很大,可是从古至今已经留下了不少宝贵的经验可以借鉴,只要扼住那些贪婪的手,将钱用到位,很快就能让受灾地区恢复生机。 这也是为何他要直接跳过和世家关系匪浅秦州布政使司,亲自带了人压着银过来。 余清窈也将今日认识缘来大师以及后面用章木救人的事都告诉了李策。 “对不起殿下,我把你送给我的印章弄损了一些……” 李策摸了摸她的脑袋,温声道:“送给你就是你的,你想要怎么用都可以,不用向我道歉。” 余清窈钻进他怀里,忍不住笑。 殿下对她实在太好了,好的就像是一场自己幻想出来的梦。 高兴之余,余清窈心里也变得十分忐忑。 也不知道这个美梦,会不会什么时候就醒了。 她想起在院子里那一瞥眼,就撞上了那双阴寒的眼。 不禁又打了一个哆嗦。 第113节 李策及时察觉,“怎么了,冷么?” 正要从里面把两人的被衾扯过来,余清窈忽然撑起半身,望着他,眼露不安,忍不住提起那件事。 “殿下……我今日看见了一个人。” 她说到这里,就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她不可能说她看见了上一世杀她的人,这太荒谬了! 如若不是她自己重生,也绝不可能相信这样怪诞的事情。 “看见谁了?”李策没有因为她的支吾而没有当回事,同样坐起了身,认真看着她。 “……”余清窈咬了咬唇,纠结了半晌才慢慢开口,小心翼翼地试探:“殿下若是我说做过一个前世的梦,你会不会觉得很不可思议……” “你说说看。”李策把被子慢慢裹在她身上,静静看着她,神色平静,就好似她说什么荒诞不经的事他都能理解。 余清窈拉着被衾包裹自己冰凉的四肢,她努力抱住身体,不让自己因为胆怯而颤抖起来。 “……殿下从前问过我胸口上的伤疤从何处来的,那是一日我做过一个梦,梦见那个人射杀了我……醒来后,它就在了。”余清窈手捂在心口上,垂下的眼睫微微颤动,仿佛是那惊弓之鸟,久久不能平静。 “我今日在药院看见的那个人和我梦里那人一般,额角上有个逃字的黥刑……瞳仁也比寻常人淡了许多,我从未见过第二个人长他那样……而且他知我在这里……” 余清窈又打了个寒颤。 若她的直觉没有错,那道目光一定是在盯着她。 “……他是不是来找我的?”余清窈自己都说得不确定,可偏偏她为这个怕得不行。 他是不是来杀她的。 李策眸光慢慢凝起。 他所梦的,亦是余清窈所梦的? 那干涸的土壤,枯黄的野草,蔓延的血河,苍白濒死的小脸……每一个细节还历历在目,真实地仿佛就发生在他眼前。 这究竟是为什么? 李策也觉得很怪诞荒谬。 可偏偏他又忍不住想起,难怪第一次见到余清窈的时候,她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晨霜朝露,好似太阳一出来,就会消失的脆弱。 一抹游魂,不知道何处是归处。 余清窈眼睫沾湿了,半张脸都掩在薄衾里,怯怯得看着李策。 李策凝视她,心口好似给挖去了什么,放在身侧的指尖颤了颤,慢慢抬起,在余清窈眼下温柔地擦了擦,余清窈还以为他会开口对她说些什么,却不想李策一言不发蓦然就起身穿鞋,扯了外衣披上,就准备往外走去。 余清窈见他居然要离开,心里没来由的一慌,从被子里挣了出来,赤脚就踩下床,跟了上去。 “殿、殿下……我真的不是乱说……” 或者就当她是在胡说八道、莫名其妙也好,别不理她。 余清窈泪眼婆娑地想揪住李策的袖角。 李策听见她脚踩在木板上的声音,又急忙停下往外迈的步子,转过身就被余清窈一头撞进怀里。 掌腹下那纤细的身骨在颤抖,就像是怕被抛弃的小猫。 “抱歉……”李策圈紧了她的腰,牢牢搂在怀里。 就因为他的心切,让余清窈受到了惊吓。 他又在她发顶轻轻吻了吻,尽量放柔了他已经紧张到僵硬了的声音,“不要怕,我只是出去交代点事情,不走,很快就会回来了。” 余清窈被他用力勒着腰,好似就要断了,可她的不安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只要被李策紧紧抱住,她好像就有了重量,能稳稳地立于世间,不怕飘荡无定。 “殿、殿下信我?”信她那莫名的担心害怕,一种没理由无法解释的妄想。 “我自是信你。”李策的声音温柔。 暂时安抚好了余清窈,把她抱回到了床上,裹好了被子,李策才推门而出,先把载阳叫了下来。 “从今日起,你好好保护王妃。” 载阳‘啊’了声,挠挠头,“发生什么了?” 李策却没有理他,又朝外面喊起福安、福吉。 小院里不一会就变得灯火通明,福安、福吉两人迅速赶来。 李策直截了当地问道:“应峥的行踪查到了么?” 福安及时回答:“两天前他在中都甩开了我们的人之后,暂时还没有新的线索……” “殿下说过他是扳倒楚王最有力的证据,我们的人一直都在追踪他的下落。”福吉气道:“他就是狡猾,拿准了我们要生擒他为人证……” 李策闭上眼,再次深深呼吸了下。 起初他还以为应峥是打灾银的主意,可明明他将银子分作了几路,安县、平县还有宁县,他哪里都没去,独独跟着他们去了最严防死守的中都。 他的目标根本不是灾银?! 倘若他把余清窈留在中都,岂不是让他方便行事了。 这个念头一起,李策双眸倏然睁开,他看着两人:“应峥现在就在安县,下午时,王妃见到他在这庄子上。” 福安、福吉齐齐一惊。 这应峥居然如此狂妄,不逃反而追着他们到安县来了! “找到他……” 李策寒眉冷目,梦里那温热的血好似又沾湿了他的鞋,他的声音低寒森冷:“孤要他死。” 第83章 烧死 夜阑人静, 荒庙的破窗洞里照出橘黄色的火光,就像是撒了一地的金稻谷。 大水过后,安县有不少这样荒废的破屋破庙, 都成了无家可归之人最后的栖身之所。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分享,今日破庙里就来了三、四个不速之客,把里面暂居的流民通通赶了出去。 其中一眼角有伤疤的男人进来就开始四处翻找, 发现并没有什么东西可吃,反而还有一股子难闻的陈油怪味,他气呼呼地一屁股坐回到火堆前,拿起腰间的酒葫芦, 凑在嘴边喝几大口,又递向角落。 “喝不喝?”瞥见他脸上的血, 伤疤男又嫌恶撇下嘴, 道:“啧!你这张脸也不洗一洗, 明日就该臭了!” 另一个国字脸的男人转过头也瞧了他一眼,嬉笑道:“为了能混进去, 你也是真舍得, 这手说脱下来就脱下来……” 他还没嚷完, 那角落里的男子就扶住自己的肩, ‘咔嚓’一下把脱臼的地方扭了回去。 “……”那男人顿时目瞪口呆,举起拇指哥:“还是你小子厉害,殿下身边就该是你这种一声不吭就干大事的人。” “去去去, 好不容易借着谢家的车队混进庄子,却什么也没做就出来了,白费了那一番机缘巧合, 现在又打草惊蛇了, 你夸他做什么?” 这几人都是楚王放在秦州各地的眼线, 是收到了命令特意过来支援应峥,虽说是要对他言听计从,但是到底都是年纪差不多的人,对于楚王一直放在身边重用的应峥总是有些妒忌。 疤痕男忍不住就冷嘲热讽起来。 应峥并不在意他们说什么,手熟练地卷起一条绷带就缠裹住自己的伤口,随口道:“她身边有护卫盯着,那个老和尚看起来也有些腿脚功夫,还不知道深浅,你们什么都没有查清楚,还怪我?” “是你非要那么早进去,我们都还没来得及查不是!”疤痕男没想到被倒打一耙,十分恼怒。 “哼!等那黑风寨的人回过神来知道又给你利用了,届时反过来把我们给吞了!” “他们拿了谢家钱财又不少,我们各取所得,谈何利用。” 说到钱财,当初黑风寨四处劫掠的那金山银山还不是给应峥巧施奸计,提前给搬走了。 黑风寨和官府还在追这笔钱,谁能想到它们竟进了楚王的腰包?! 都也不知道黑风寨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伤疤男和国字脸都暗道这小子两面三刀,着实不凡。 “秦王妃不过是一个女子,你追着她杀莫不是要公报私仇,我们虽要听你调遣,可不是什么事都干!” 共事多年,他们都知道应峥的底细,毕竟他额角上还有那么明显的黥刑,那是曾为罪奴的铁证。 当初明威将军一刀斩了昔日同袍战友,换了今日的风光,他的女儿更是因此荣华登顶,成了秦王妃。 而应峥的阿耶不但背负上永世的骂名,就连他也深受其害,从此见不得人。 若不是当年楚王可怜他,伸以援手。 他还不知道要在哪个穷乡僻壤终身服着徭役,或者早早死了。 伤疤男咕咚咽下烧喉烈酒,眼睛直直瞪着应峥,像是要告诫他不要以公谋私,坏了殿下的大事。 “你懂什么。”应峥包扎完伤口,又用清水把脸洗净,镇定地掏出一面镜子,又在额角上抹上了一些遮掩墨字的粉,口里慢慢道:“如今秦王对她恋恋难舍,若是她死了,你猜他会不会分寸大乱?而且……你怎知这件事我没有禀明殿下是擅作主张的?” 火光中,他阴寒的眼轻轻眯起。 “还是你觉得在楚王殿下身边多年的我,还没你了解殿下?” 成大事者岂能儿女情长。 应峥的话让他们无法辩驳,只能闷声喝起酒来。 几人烤着火轮流喝着疤痕男手里的酒,唯独应峥滴酒不沾,眼看着他们慢慢把一壶酒分饮完毕。 月上树梢,万籁俱静,小小的破庙就犹如涛海里一孤独的扁舟,被夜色慢慢吞没。 外面忽然马蹄声震地,急雷轰至。 “不好!——他们竟追来了!” 他们几人脸色大变,心慌而立,唯独没人瞧见坐在角落里的男子唇角勾起一抹讽笑。 山庄背依山林,夜深林子里鸟叫啾啾。 窗外却亮如白昼,火光不停跃动。 人声沸腾,往来不息,好似庄子外那四百名护卫全涌了进来,软甲摩擦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 门外春桃、知蓝还在和载阳说话,声音隔着门,听不真切,就余下嗡嗡嗡的震颤音节。 虽然十分吵闹,可余清窈却安心极了。 第114节 她还裹在被子里,保持着李策出门时的状态。 只有小脸还露在被子外面,就睁着一双杏眼,静静望着屏风的方向。 好像等着外面风平浪静的小兽,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直到关闭的房门再次‘吱呀‘启合,她的眼睛眨动起来,更加期待地望着,就好像期盼太阳东升的向日葵。 李策修长的身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不知道是不是外面更深露重,让他温润的眉目都变得有些森寒,就像是松枝上积了一夜的雪,冷冽冰寒。 床边只余下半只残烛,火光微弱,却一点点将他眉梢眼底的冰寒融化,待到坐到床边时,那眉眼就像是春暖冰融,重新温暖起来。 李策垂下首,温声她问:“是外面太吵闹了么?” 余清窈摇摇头,慢慢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朝他伸出两只细软的手臂。 “想等殿下回来再睡。” 李策侧过身,温香暖玉拥入怀。 刚从被子里钻出来的身体温软,贴着他的胸膛上,交换着彼此的体温,也交换着彼此的温情暖意。 李策抚摸着她的长发,将刚刚自己安排好的事一一告诉她,“庄子上的病患会逐一排查,我也安排了载阳时刻保护你,外面留给你的护卫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之士,你不用担心会有人对你不利。” 余清窈点点头。 殿下没有再过问她关于梦的事情,甚至都没有质疑她梦的真假,就第一时间去排查庄子,还留下人手保护她。 再不安宁的心都会在这温言细语中平静下来。 李策把她放回了被子里,自己也躺了进去,侧身搂住她,柔声哄道:“时候也不早了,早些睡吧。” 余清窈听话地慢慢闭上了眼。 蜡烛轻轻摇晃,光线在身后忽闪,好似乌云里时不时炸闪的电光。 李策一直拥着她没放,感受到那温热的体温在怀中,均匀的气息扑在胸膛上,那颗属于她的心还在稳稳地跳动。 余清窈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可李策的眼却一直没有闭上,好似时时刻刻都在担心被人窃走属于自己的珍宝。 长夜漫漫,寝不成寐。 他曾枕在东宫,占着那最遭人觊觎的位置,都没有一日如今日这样难眠。 清晨,各路的消息陆续传了回来。 李策听见外面轻轻敲门的动静,不得不起身,僵了一夜的身体还有些不灵便,因而一不小心就惊醒了余清窈。 余清窈揉了揉眼睛,睁开了一条眼缝,就发觉天色不早了。 晨光透过了窗纸,屋子都被映得亮堂。 “……殿下就起来了?” 李策本想让她继续睡,可是余清窈已经爬坐了起来,雪白的小脸上浮着酣睡过后的红润,水盈盈的眸子宛若两颗浸在溪水里的黑珍珠,瞬也不瞬地望着他。 “昨夜睡得还好么?” 余清窈弯着唇,对他粲然一笑,“嗯,很好。” 李策伸手给她,“那一道起床吧。” 余清窈刚把手伸出去,就听院子外一阵哐啷哐当,好像好几个箱子给人丢到了地上。 紧接着是华昌公主那骄傲的声音传了出来。 “本公主回来了!” 没有看见人,余清窈都想象到华昌公主两手叉腰的神气模样。 余清窈还在刚睡醒的恍惚中,反应了片刻,才仰起脸问道:“公主昨夜一直都没有回来?” 昨夜庄子又乱又吵闹,余清窈居然都没有想起华昌公主。 自从她下午出去后,就再没有动静。 这是一夜未归了? 李策揉了揉太阳穴,“看样子是了。” 两人也没有出屋子,就打开了一扇窗,齐齐往外面看去。 只见裴知岐还穿着昨夜的衣裳,颇有点垂头丧气地立在院子里,他身边落下了好几个大箱子,都是他护卫刚刚从马车上卸了下来的。 “你一晚上都不回来,就去买这些了?” 华昌公主理直气壮道:“你不是说本公主的绫罗绸缎,金玉珠宝都没有用吗?谁说没用,本公主能换这么多药材!” 余清窈趁机上下打量了华昌公主,果见昨日还珠光宝气的公主殿下现在头发上素得连支银钗都没有了。 她昨天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竟把身上的首饰都当了,买了这么多药材回来。 裴知岐好似僵住了,良久才重重抽了口气,连肩膀都不由自主地往上一耸,好似肺腑里空空如也,让他都快喘不过气来。 “你可知昨日庄子里出了刺客,我等你回来,都等了一宿,你就算要买药……也该派个人回来知会我们一声,更何况我何时说了要你买药了?” “刺客?”华昌公主一愣,然后马上就抓住裴知岐话里的重点,“裴知岐,你担心我了?都等了一宿没睡?” “……你别岔开话题。”裴知岐往后躲了一下,“现在路上盗匪猖狂,你也不担心出事?” 可华昌公主不管他说什么,就好像抓住了什么好玩的事,一个劲凑上前,对他左问右问。 “真的一宿没睡呀,看你眼圈是不是都乌了……” 余清窈趴在窗台上看得起劲,不由道:“公主还真舍得……”她回过头正想问李策是不是,忽而就在光线下看见了他眼下的疲累。 她心里微讶,忍不住踮起脚,两手捧住他的脸。 “殿下昨夜也没有休息好么?” 李策微微一笑,否认道:“怎么会,我休息好了。” 余清窈只能想到是昨夜那些动静,十分懊恼道:“都是我不好,让殿下操劳赈灾大事之余还要费心我的事……” 若她不跟来安县,乖乖留在中都,也不会让殿下还要为她的安危担心。 “赈灾是公事,你是私事,更何况对你,我是甘之若饴。”李策揉了揉她的脑袋,又轻轻抱了她一下,“去洗漱吧,我陪你用完早膳。” 李策的公事耽搁不得,余清窈心里拎得清,并没有一味纠缠他不放。 很快春桃知蓝就进来服侍她洗漱梳妆。 他们的早膳就是两碗清粥,佐以两碟小菜,外加一笼馒头。 因为是庄子上的厨子一锅煮的,还要考虑到病患的忌口,因而很清淡。 余清窈和李策都是不挑的人,能吃饱肚子就可以了。 等到两人用完早膳,李策走出了屋子,福安趁机走上前给他禀告昨夜的结果。 “……那破庙不等人走近就烧着了,火苗蹿得很快,根本没法接近……” “那人呢?”李策望向缓缓升起的太阳,微微眯起眼。 福安道:“等到火灭了,从里面挖出了几具尸体,都成了黑炭一般,难以分辨模样,身边也只剩下几块烧成团的令牌……” 都结成团,自然毫无作用。 “不过,我们的人的确是追着应峥去的,他身边是有几个接应的人,这段时间还经常一起行动。” 对于应峥他们所掌握的信息不多,只有脸上的墨字以及那双比寻常人更浅颜色的眼睛,但是大火一烧,只剩下扭曲变样的干尸,就无法辨认。 “知道了。”李策神色平静,顿了一下,又吩咐:“叫载阳不可离开王妃身侧半步。” 余清窈漱口,又洗净了双手,春桃还用玉片给她挑出了一抹香膏敷在手上,让她慢慢用手温化开,直到皮肤吸收了那保养的香膏。 在精致养护这方面,春桃要求极高,对她是就差盯到了头发丝。 知蓝和她都是遥城长大的,可没有金陵里的贵女那么细致讲究,因而春桃只能努力将她照看得更细致了。 等到手干了,余清窈就迫不及待提起裙子出门,正好撞见李策朝她走了回来。 “我还以为殿下已经离开了。”余清窈松了口气。 李策朝她微笑:“我是来告诉你,昨夜西边一破庙里生起了一场大火,那个混入庄子的人也烧死在里头了。” “烧死了?”余清窈愕然。 一种十分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就好似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感叹生命无常。 即便是她挥之不去的心魔,生死也只在一瞬之间,轻轻松松就会被夺取。 李策柔和的嗓音在她耳畔响起,犹如温风解愠。 “所以日后你都可以放心安睡了,不用再担心。” 余清窈缓缓眨了眨眼睛,对着他翘起了唇瓣,软软应了一声,就道: “殿下快去忙你的事吧,我现在都好啦。” 李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唇,留下一句晚上归的话,就带着人走了。 直到走出庄子,李策那张张温笑的才慢慢重归凝重。 福安为他牵来了马,见状就道:“殿下可是还不放心?” 李策回眸望了眼身后的庄子,“只留二十人继续追查有关线索,其余人都回来,守着庄子。” 余清窈瞥见一旁的载阳竟没有跟上去,奇怪道:“你不跟着殿下么?” 既然那人已死,那之前留下要保护她的载阳也就没有意义了,余清窈还想催促他跟上殿下,去保护殿下才是。 载阳呆了一下,眼珠子在眼眶里疯狂转了一圈,想起福安的叮嘱,连忙用手一捂肚子:“哎呦,今日肚子不舒服,不想去了。” “这护卫当成你这样,还真够矫情的……”春桃在一旁翻了一个白眼。 “那……要不要找裴院判给你扎几针,他医术很好的。”余清窈却不疑有他,反而热心关心起来,“肚子疼也不是小事。” “……”载阳闻言,立即放下捂住肚子的手,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啊,裴大人还有那么多病患要看就不麻烦了……我们当护卫的皮糙肉厚。用不着扎针,过一会就好了。” 春桃挑剔地打量他道:“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载阳也是脸皮厚,不怒反笑:“是是是,我偷懒我偷懒。” 两人正拌嘴,院门口福吉就带着一名青年走了进来。 余清窈一眼看出是昨日那名又是磕头又是流泪的谢家公子。 第115节 今日他收拾干净,原来也生了一副清俊的好样貌。 “夫人,谢公子说是替谢老爷来感谢昨日救命之恩。”福吉解释道。 谢公子昨日心急如焚,哪有心思看人样貌,今日方好好看清了救命恩人的脸,竟是如此珠辉玉丽,不由俊面一红。 他拱起手,结结巴巴道:“昨夜得知竟然有歹徒混入我谢家的车队到了庄子上,还让夫人受惊了,还好夫人贵体无恙,不然我谢家上下定然会愧悔无地。” “无妨的。”余清窈也听说了前因后果,并不在意,只是高兴道:“谢老爷醒了真的太好了,缘来大师果然医术高明。” 谢公子也忍不住跟着腼腆笑了起来,“缘来大师医术高明,也要多谢夫人忍痛割爱,我祖父得知后,特意要我将此物赠与夫人。” 见他还要上前,载阳忽然一个闪身,将他拦下,口里道:“有什么东西,交给我就是了。” 谢公子吓了一跳。 这护卫好快的身法,明明刚刚还看见他在夫人身后…… 谢公子看了眼余清窈,就把手里的一枚黄玉蝉小心翼翼地放在他手上。 “此物是我谢家至宝,共有两枚,一枚在我阿耶身上,这一枚本是我小叔的,但是小叔离家出走十几年,我祖父遍寻无果,如今也到了花甲之年,又经历生死,决定放下执念,将此物赠于夫人,以报答夫人相救之情。” 余清窈连忙推辞道:“如此珍贵之物,我怎么能收下,再说,救治谢老爷的人是缘来大师,我也并未出力。” 谢公子急道:“夫人就收下吧,我祖父为寻子都折腾了十几年,是个顶顶固执之人,若是您执意不收,他待会就要亲自过来了!” 那谢老爷身体那般虚弱,若现在强逆他的心意的确不好。 余清窈只能先收下,想着待寻了合适机会再还回去就是。 这边谢公子才走,华昌公主就洗梳完毕,推门出了屋子。 余清窈重新打量了她身上,真的干干净净,什么首饰都没有了。 华昌公主虽然一夜没有休息好,可精神气还很足,看着余清窈就道: “四嫂,我刚刚想到了,裴知岐不是老说本公主养尊处优、娇生惯养,不知民间疾苦么,我决定今日跟着他们一起去外面施粥,你去不去?” 第84章 分粥 华昌公主这般热切让余清窈感到有些意外, 因而望着她半晌没有反应。 几只麻雀落在树枝,对着她们探头探脑,叽叽喳喳。 华昌公主回过神来, 脸上一红,跺了下脚道:“怎么了,这里就你和我, 我不叫你叫谁?” 想她华昌在金陵城若想要做什么事,哪一次不是呼朋唤友的,众星捧月。 如今流落在外,旁边倒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除了那个老是看她就躲的裴知岐,现在也只剩下余清窈可能陪她。 更何况只要余清窈能跟着她去, 要做什么都方便许多, 秦王和裴知岐才不会多说什么话。 华昌公主有些悲哀地想, 自己这‘流浪’公主着实悲惨,如今谁人的眼色都要看。 虽然华昌公主算盘打得很好, 只可惜余清窈天生不是爱凑热闹之人, 踟蹰道:“……可是外面人多纷杂, 我们俩去, 既帮不上忙,还可能要添乱。” 不是余清窈妄自菲薄,明眼人看看都知道, 就她和华昌公主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样子,去了说不定反倒可能还需要人照顾,岂不是给人添乱。 余清窈有意想劝住华昌公主, 可华昌公主一旦决定, 就不想听余清窈说教。 “你不去就不去吧, 反正我是要去!” 说罢她就把手里拿着的一块花布有模有样地往脑袋上一系,遮住了那头黑亮的头发,像极了村里俏丽的小村姑,带着小丫鬟宝瓶,就昂首挺胸地出门去了。 华昌公主离开后,载阳便松了口气,不由自主就开口道:“还好王妃不似公主那般任性。” “是殿下不想让我出门么?” 载阳的反应让余清窈察觉到了怪异,他刚刚听见华昌公主邀她一道出去时,甚至都有点紧张。 “……所以你是特意留下了?”余清窈上下观察他。 载阳冷不丁被余清窈怀疑的目光一扫,浑身就打了个激灵。 没想到王妃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其实直觉还是很灵敏。 他连忙摇起双手,“王妃多虑了,只是属下觉得现在外面的确乱得很,不但有闹事的流民还有从龙骧军出逃的士兵混入其中……” “什么,你说龙骧军怎么了?”春桃忽然在后面插了话,焦急地追问起载阳。 “龙骧军?”载阳没想到春桃对这个会有所反应,撇眼瞧着她答道:“最近镇国公亲自率大军前去镇压叛变的龙骧军,龙骧军不少士兵逃了出来,可能会往周边的州郡藏匿,安县、宜县这些地方正乱着,最是合适不过了。” “发生什么事了?”余清窈知道春桃不可能无缘故对龙骧军这样关心。 知蓝扶住呆若木鸡的春桃,开口解释道:“春桃有个弟弟,之前就在龙骧军里头。” 之前知蓝就听春桃提起过,原本春桃还打算找个好时候向王妃求求情,让秦王殿下把她那个弟弟弄回来,省的真要上战场,届时丢了性命,让她对不起养父养母。 春桃的眼泪随着知蓝的解释就落了下来,她泪眼汪汪地看着载阳问道:“我弟弟他不会出事吧?” 载阳连春桃弟弟是何许人都不知道,又怎好回答她这个问题,只能又把她打量了几眼。 瞧着春桃年纪不大,料想她弟弟还要再小上一两岁。 “年纪小一点的多半都是杂役兵,不会拿刀动枪,上不了战场,在后方等着平叛后被收复,再由王妃请殿下找镇国公问一句,应当可以要出来。”载阳宽慰她道。 其实说起来,龙骧军这事都是上面领将的罪,下面的士兵向来都是听从军令行事,更何况他们又怎会知道一次次的胜利其实不是功勋反而是主将勾连外敌的罪证?! “万一、万一他也逃了出来怎么办?”春桃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幸好有知蓝一直扶着她,才没有让她脱力摔倒。 载阳挠了挠脑袋,“那可能也会混在那些流民当中,到处躲避官府的追击吧。” 逃兵的身份会让他们举步艰难,余生都只能躲躲藏藏,很难再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毕竟降兵和逃兵是不一样的,士兵就算是死,也要在兵册上有所记录,而不能凭空不见。 春桃闻言也明白做逃兵的严重性,又担心自己那弟弟是不是正在外面流浪,喃喃道:“那我是不是更应当去外面找人问问?” 兴许就能碰到几个‘逃兵’,问到她弟弟的情况了。 知蓝连忙安慰她,说等殿下回来了,让王妃先问问情况也好。 余清窈自然愿意帮她这个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就把春桃先安抚好了,让她暂回屋中去整理心情。 龙骧军一事暂没有结果,但那边施粥的善事正如火如荼地展开。 本以为华昌公主的新鲜劲一天两天就会过去,谁知道她竟然一连四天都往外跑。 江州的粮运了过来,除了分发到了受灾的三县之外,其余的就由庄子上的厨子每日熬成热粥,马车运到最便捷的路口,支起摊子,发放给周围的流民饱腹。 庄子上的病患慢慢少了,或康复归家的,或重病不治的。 就连谢家人在谢老爷病情稳住后,也在余清窈不知情的时候默默离开了。 裴院判日渐闲了下来,干脆就在施粥摊不远处支起了一个临时看诊的地方,给过路的人看看小病。 李策依旧忙碌,日日都要出去,庄子上太过冷清,再加上一连数日都风平浪静,余清窈也没有了一开始的警惕,索性带上知蓝和春桃去给华昌公主帮忙。 华昌公主特意弄出一专供妇孺取粥的地方,为免她们抢不过隔壁那些壮实的男人们,也是为了让自己一个小姑娘避免跟陌生男子打交道。 虽然不在金陵城,可是华昌公主还是很在乎自己的美丑,一点也不想被太阳把小脸、小手晒得黑峻峻,使唤人大费周章搭起了一个棚子,四周还挂着灰黄色的麻布,好遮住阳光。 如此一来,也正好和隔壁敞开的粥摊形成了分明对比。 春桃还抱着打探弟弟消息的心思,所以十分积极地忙里忙外。 在帐子里,余清窈只用负责把碗一一取出来,在桌子上摆好,自有力气大的仆妇用大勺从锅里舀出浓稠的热粥分到碗里。 华昌公主就负责维持秩序,让她们挨个上前取粥碗。 接连几日,她们的配合也越来越好。 人多的地方总是少不了谈话,有一天余清窈正好还听见两个村妇谈起了与自己有关的事。 一人说道:“听说最近来的那位贵人是秦王殿下,难怪了,那些个狗官都跟缩头乌龟一样,再不敢出来耀武扬威了。秦王殿下可真好,给我们送粮送钱,还忙里忙外,我听说知县陪着他到处跑,都给累昏厥了……说起来,那秦王也是可怜,在金陵城待着多好,还要到我们这破地方受苦……” “你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可是王爷,再怎么样也比我们好上千百倍,就说他带着灾银上秦州这一路吧,怕是自己也没少花……”有个村妇摇着脑袋,不平道:“他们这些天生富贵的人,又怎真正知道我们的苦?” “说的也是,还听说秦王是带着王妃,这岂不是就成了出游……” “你们胡说什么!”春桃立刻出声,想让两个妇人住嘴。 那个被她一喝的妇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又扁了扁嘴道:“我可没有胡说,我家的男人之前去襄城准备买粮,正好遇上了秦王带着王妃在逛灯会,若不是亲眼撞见,我又怎敢乱说。” “竟是真的么?”周围议论纷纷。 余清窈抿紧了唇。 虽然李策是带了自己去逛了灯会,可是他的目的还有买马,买马也是为了引出黑风寨,将他们铲除。 虽然买马是用了里头的银子,但是随后还是一分不少地还了回去。 但这些话解释起来太过复杂,也很难让人相信。 余清窈干脆闭上嘴,低头摆弄着碗。 谁知有人忍不住又揣测了一句:“定然是那王妃贪玩……” 载阳听不下去了,走出来把那胡说八道的村妇连人带碗‘请’了出去。 帐子里剩余的人这才发现了帐子里气氛不对劲,个个都很识时务地闭上了嘴,目光在头戴着花布的华昌和同样戴着花布的余清窈两人身上来回扫视。 早就发现了这两个村姑装扮的姑娘气度不凡,这小脸白的就像是阳光照在雪上,还有一看就是没怎么干过粗活的手,本来还想着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姑娘出来行善积福……但是没道理会对她们谈话的内容如此在意。 知蓝气呼呼,小声对余清窈道:“她们真过分,王妃明明都在帮她们了,居然背地里还在说坏话。” 余清窈装作并不在意,继续摆着碗,忽然余光瞥见不远处站着一位衣裙都脏兮兮的小姑娘。 她听春桃和知蓝都说起过这个奇怪的小姑娘,一连好几天都是默默无闻地站在角落里,给了她一碗粥后,她还拿出另一只空碗,居然想要第二碗。 可这里的规矩是按人头送粥,从没有人可以带第二碗走。 她们也想尽办法想让小姑娘开口,但她只会巴巴望着人,从不开口,仿佛是个哑巴。 春桃见余清窈一直望着小哑巴,叹气道:“谁家大人这么狠心,这小姑娘才五六岁吧,也不怕给人拐了去。” 知蓝摇摇头,“应当也不会有人要,这小姑娘不但哑还腿瘸,旁人还怕被她连累呢。” 的确,周围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没有一个对这个脏兮兮的小姑娘感兴趣的。 现在这个时候,多一个人就等于多一张嘴,更何况是个身有残疾的小姑娘。 余清窈还注意到小姑娘脸上有几块大小不均的伤痕,交叠着青青紫紫,就好像是新伤叠着旧伤,也不知道是怎样弄的。 第116节 她端起碗,拒绝了春桃要帮忙的意思,亲自端了过去,蹲在小姑娘面前,把温热的粥慢慢倒入她的空碗里。 “小姑娘,你这第二碗粥是要给谁的?” 小姑娘看着她,葡萄大的眼睛眨了眨,居然开口小声道:“……给我姐姐。” 余清窈还没来得及惊讶她居然不哑,小姑娘继续解释:“她……肚子大大,不能走动。” 肚子大? “是怀孕了么?” 小姑娘点点头。 “那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好像很害怕地说:“因为事情没办好……给打的。” 余清窈蹙起眉,仔细打量着小姑娘的脸,见她脸上的伤口实在严重,就对她道:“那我带你去旁边给大夫看看好么?” 小姑娘对她似是十分信任,想也不想就点头,甚至有些心急。 余清窈也没有多想,就让她先把粥碗放下,打算带她去给裴知岐瞧瞧,把伤口清洗一下上点药,不然只怕这小姑娘这张脸日后都没法看了。 载阳自是不会让她单独行动,提脚就跟了上去。 然而余清窈站的地方离帐子口更近,他站的地方是帐子最里面的角落。 一开始他也没有想到余清窈会带着小姑娘出去,这会光是绕开那些放满粥碗的桌子就让他步伐迟缓了许多,等到余清窈走出帐子,就听见外面不知谁人大喊了几声:“大家伙快来啊!米快没有了!” “来晚了就什么都没有!——” 有人在后面不明情况,就推搡着前面的人道:“什么!没有了,我可是排了一个时辰!” 前面被推的人更是不知所措,被动地往前涌。 明明摊子上的米和粥的存量还很多,根本不存在没有的情况。 但是这一声大喊,就好似烧滚了水,让本来井然有序的队伍刹那凌乱起来。 周围的护卫见到这突发的变故,个个如临大敌,开始阻拦人群冲撞。 载阳心里暗道不好,也顾不上桌子上的粥,直接手一撑桌,人往外翻了过去,可还没等他跨出帐子,只见门口的两根撑柱往外一倒,整个布帐子从天而落。 第85章 挣扎 在炎热的烈阳之下, 所有人汗如雨下。 马蹄掀起的黄沙还没沉淀,弥漫在四周,连天空都蒙上灰黄色的雾, 好像一张大网从头罩下,让人喘不过气来。 李策猛得一拽缰绳,踏雪乌骓撩起前蹄, 引颈长嘶一声。 眼见着秦王就要调转马头。 安县知县和郭孝连忙伸手拦在马前,痛心疾首道:“殿下!殿下!现在去,也是晚了啊!” 事发地距离这里有五十里路,早不知道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秦王殿下这般茫然自失的模样, 任谁也不放心他现在这个状态策马疾驰。 晚了? 李策的眼皮狠狠一跳,胸腔里那颗心脏猛然被拽起, 悬于万丈深渊之上。 他的脑海也空了。 随着马蹄重重落地, 而身子却没能跟上那起落的势头, 被撞得五脏六腑都生了痛。 载阳自知是自己严重失职,此刻再没有平日那吊儿郎当的模样, 两手高举佩刀, 笔挺地跪在地上, 一动不动, 大汗滚滚落下。 “属下护卫不当,累王妃被劫,请殿下处置!” 他喉咙早已干渴, 声音变得异常沙哑。 福吉虽是气愤载阳居然如此疏于看护,让王妃被歹人劫持而去,可转眼见着载阳那张更痛苦的脸, 又于心不忍, 拧着眉头扭过头对着李策道: “殿下, 我们的人追着应峥的线索一路到了安阳,从种种迹象来看,他人虽借着大火遁逃没有死,可是如今也的确不在安县,这次的事情说不定与他没有干系……” 应峥想要将王妃置于死地,那是因为他与明威将军有仇。 可若是换做别人劫持了王妃,说不定只是因为有利可图。 那么,这件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并没有到日暮途穷的绝境。 “不,与他有关系。”李策终于又重新开口,他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才又道:“他借着大火死遁,就是想要以此来消减我们的戒备,而后故意放出了踪迹,是为了迷惑我们的视线,如此一来才能让我们放下对他的警惕……” 应峥十分清楚,要在重兵看守之下窃取宝物没有那么容易,这才设下一环又一环的陷阱,引他们去试探。 李策眉心紧蹙,眼底一片凝重。 他千不该万不该对应峥掉以轻心,更不该离她这么远…… 一想到余清窈万般无助地被人劫了去,他的心脏就坠进了深渊,抽痛不止。 然而任何指责、痛心都无用,现在最重要的事还是尽快找到她。 李策再次深深吸了口气,稳住心神,朝知县睨来一眼,沉着声音问道:“安县近来盗匪猖獗,可有查过,都是些什么人?” 知县一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下官、下官听过,好似是别处的山匪……逃了过来,下官、下官失职!一直都因水灾一事焦头烂额,还没有余力去惩治围剿这些盗匪……” 怎的忽然提起这些盗匪来了,难道劫走王妃的居然会是盗匪之流? 知县寒毛卓竖,就差膝盖一软,和那叫载阳的护卫齐齐整整跪到一块去了。 一旁的郭孝也很快反应过来了,要在重兵之中绑走王妃,需要不少人力物力,寻常的百姓流民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只有那些常年干着抢劫掠夺的盗匪才有这样的组织力和执行力。 他代替已经慌了神的知县开口道:“安县北边多山岭,地形十分复杂,若非常年居住在山里的猎户,寻常人很难独自走出山林,是一处极好藏匿的地方。” 福安和福吉对望了眼,都找到了下一步的方向。 李策思忖须臾,有条不紊地下令:“福安继续让人盯着应峥的行踪,只要撞上,杀无赦。福吉去打听周围山匪的动向,若有盗匪向官府提出任何要求,本王皆应允。” 福吉抱着拳抬起头,一时有些不知道该不该应下。 皆应允的意思是倘若那些山匪提出任何无理的要求,也应了? 殿下最不喜被人威胁,从前就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都是干过的,如今却毫不犹豫地退避三舍,只是怕那些人会因此伤了王妃。 最后李策又看向载阳,从腰间束带里解下一块令牌掷了给他,“拿着这个,把秦州能调动的守军全部调来。” 他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让烈阳的温度都是失去了威力。 三人令了命令,各自走向自己的马。 福安对另外两人道:“尽快去办,务必要让王妃毫发无损……如若不然……” 他回头望了一眼,语气沉凝,“……殿下怕是承受不住。” 李策沉着吩咐完后,就静坐在马上没有再动。 他的睫毛稍垂,半掩着刚刚杀意尽显的眼睛,眺望远方,锋利的眉目好似刀,要一寸寸剐开那包藏着祸患的山脉。 然而眼前忽而却浮现出一张巧笑嫣然的小脸。 是清晨他出门前,余清窈两手环住他的腰,仰起雪白的脸,眉眼弯弯地问他:“殿下今日会早点回来么?” 那双莹澈的笑眸好似浸润在水里的黑珍珠,丰盈红润的唇瓣还泛着缠绵交吻过的盈盈水光,她满心期待地望着自己,唇瓣一张一合,娇娇怯怯一遍遍追问他:“会么?会么?” 他应当早些回去的。 思及此,李策忽然抬手捂住了唇,整个身子都痛苦地蜷了下去,不住地干呕。 五脏六腑在疯狂地抗议,他方寸大乱。 滴答——滴答—— 水间隔着相同的时间,缓缓滴落在岩壁上。 潮湿的苔藓夹杂着炭灰的气味近在鼻端,余清窈感觉有只手在她脸上摩挲,一瞬间,所有意识回笼,她猛然睁开双眼。 视线里是一张紧张后缩的小脸,还颇为眼熟。 ……是之前帐子里的那个小姑娘。 余清窈盯着她,用了几息的时间才想起自己被人绑架了。 在小姑娘将她牵出帐子不久,走出五、六步,紧接着场面大乱,护卫和流民互相推搡涌动,身后有人趁乱用一块味道刺鼻的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那之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为什么?”余清窈一开口,就先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声音好似是别人的,沙哑难听。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杯水,讨好般对她扯了扯唇,余清窈一直盯着她。 小姑娘就害怕地后退,似是不敢面对她。 “你可醒的正是时候,那些人都来看过好几次了,怕不是担心将你药死了。”代替小姑娘开口的是一个妇人的声音,听着也很耳熟。 余清窈移动眸子,望向脚边上坐着的妇人,那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 “……是你?” 那妇人连忙摆手,“什么是我,你可别乱怪人,你被绑到这里不是我害的……我也是倒霉,正好被他们撞见了,顺手抓了过来。嘿,你要是想问什么就问这小姑娘吧,不过她也是个怪胎,我在这里都坐了一个时辰了,她愣是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这个开口就倒豆子一般的妇人正是在施粥帐子里曾经说过她与秦王在襄城游玩的那人,听得出她那时候的语气里对他们充满了不屑。 余清窈没想到居然同她一起被绑了过来,正要再问的时候,旁边又响起几声呜咽。 这处小山洞里有六名女子,大部分年纪和余清窈差不多大,剩下就是小姑娘和那年岁比她们都长些的妇人。 余清窈在那些呜咽声中大致听懂了自己的处境。 她被山匪绑到了一无名山上,此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山路崎岖复杂,没有领路人根本走不出去,山林里有常年吃不饱腹的猛兽,而且一个不小心还容易坠入悬崖,粉身碎骨。 因为没有名字,就连堪舆图上都没有记录。 也就说若没有人带路,被寻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且那些山匪个个穷凶极恶,经常一言不合就会杀几个人,扔到山崖下面。 姑娘们痛哭流涕,互相痛诉自己命运坎坷。 第117节 虽然遭遇了几十年不遇的洪水侥幸活了下来,却又给山匪们抓到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荒郊野岭来糟蹋。 这难道不正是今日不死明日死,终归是要她们死么? 她们悲悲切切的哭声一阵阵传入余清窈的耳中。 让她也心生悲凉。 余清窈将手背搁在额头上,迷药的效果还没彻底消失,尚在麻痹她的身体。 可这一点也不妨碍她的脑子源源不断给她产生害怕、委屈和悲戚等情绪。 眼睫逐渐湿润,泪珠络绎不绝地涌了出来。 余清窈悲哀不已。 为何要在她以为一切就要好起来的时候,让她又遭遇这些? 难道就如缘来大师口里讲过的那些因果轮回的故事,她注定是福薄命浅之人? 上一世她身死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过了十七岁生辰后不久,眼见着就与如今的时间差不离,很难不让余清窈胡思乱想起来。 她怕是难逃一劫。 在李策怀里撒娇好像还是上一刻的事,转眼就分隔两地,再难相见。 眼泪顺着脸颊,源源不断渗入鬓角,很快就把发丝打湿。 她本想着今日若是殿下能早点回来,两人可以同区去药院后面的樱桃林里,看她新发现的几株野兰花。 那兰花幽香扑鼻,十分好闻。 还有一棵果树上新红了几串樱桃,尚未被鸟儿发现,他们能够一起摘了吃。 那些美好的事情恍惚如一场好梦,现在梦醒了——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拿着帕子在沾她的眼角的泪。 余清窈想到自己就是因为可怜了她,才给劫到了山上,哪能心平气和地看待她,撇开头,躲了去。 妇人瞥了眼她们俩,又叹气道:“唉,这小姑娘也是可怜,她姐姐怀着身孕还给一个山匪看上了,掠上了山,连带着她也吃了不少苦……”就这会小姑娘脸上的伤还没好全呢,可见这些山匪都不是人,连这么小的孩子也下的了手。 余清窈这才重新看了眼小姑娘。 她应当也是不愿意为虎作伥,可人活在世,身不由己的事太多了。 小姑娘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虽然害怕余清窈,可还是端起了水想要喂她。 余清窈如今想了一通,越发觉得这是自己的命运如此,天要她亡,又能怪得了谁。 “我不喝,你喝吧。”她恹恹道。 角落一个哭得抽噎的姑娘忍不住问那妇人,奇怪道:“你不是说她不跟你说话么,你怎的知道这么多?” “嗐,你们刚刚躲在墙角哭的时候,有个小山贼送了点吃的过来,我趁机问了几句。”这妇人心宽,山匪送上来的东西也想都没想就往嘴巴里送。 “……你、你也不怕他在里头下毒?” “下毒?我有什么好毒,要想弄死我,就不用费劲弄上山了,你们吃不吃?不吃连哭都力气了……” 其余的姑娘都摇头,她们都是年轻的姑娘,担忧的不止毒死这一件事。 余清窈也重新闭上了眼睛。 妇人没管她们,自己吃了个开心。 余清窈流干了眼泪,耳边咀嚼的声音还一直没停。 山匪端过来的东西自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一叠粗面馍,干硬不好入口。 可是那妇人却吃得停不下来,咂嘴弄舌,好似在品尝什么美味。 余清窈不由睁开眼睛看她。 “这世上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像我长这么大,先死了爹后没了娘,最后嫁了个田农,还不是生了好几个娃娃,遇过干旱,遭过水灾,那又如何,只要老天一日不让我死,我就要吃好喝好,活得好好的。”妇人看见余清窈偷偷看她,又挺了挺胸脯,像是颇为骄傲道:“看相的都说我命好着呢。” 余清窈不会看面相,看不出她是不是命好。 只觉得这妇人虽然举止粗鲁,可人却长得很结实,原本应该也是经常干农活的,自有一种野草一般的坚韧。 “你过的也很艰苦……”余清窈心想着,不止自己悲惨,别的人也活得不容易。 眼泪就又落了下来。 妇人‘哎哟’了一声,很看不惯她这梨花带雨的模样,拿着馍饼抬起屁股走了几步,又坐到了她的旁边,对着她道:“你看到地上这些搬馍屑的蚂蚁了没?” 余清窈擦了擦眼泪,撑起身,朝那妇人指着的脚边看去。 一队小蚂蚁正高举着灰白色的馍屑前进,那妇人立起了一大块石头在它们的前方,领头的小蚂蚁被阻断了前进的路,用触角试探了好一会,似乎也因这个天降的大山而感到困惑,也许此刻它脑子里也闪过很多焦虑,可是没多久它就发现这座‘山’虽然很高,但是两边并不宽,于是带着蚁队转了一个弧,绕开石头,继续按着原本的方向前进。 “看见没,蚂蚁都知道遇到困难,解决困难,家里还有蚂蚁在等着他们回去呢……” 小蚂蚁们迈着六只足,勇往直前,带着余清窈的目光一直往着蚁穴而去。 “夫人觉得我们还能回家吗?”余清窈忍不住问。 “嗐,别叫我夫人,怪别扭的,我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叫我郝婶就成了。”郝婶大手一挥,拿了一块馍饼给余清窈,“不能回去也得想办法回去啊,家里还有孩子,我那口子做饭太难吃了,狗闻了都要哕三声。” 余清窈忍不住想笑,唇角扯起了一个浅弧。 但低头看着手里的馍饼,她的眼泪又一滴一滴掉下来。 殿下不用指望着她来做饭,也不用指望着她能帮上什么忙,她不是那般不可或缺的人。 可是若是她就这样死了,殿下就不知道林子里的花开了,树上的樱桃熟了,还不知道她每日偷偷给胭脂小马多喂了几次胡萝卜,已经尝试骑了好几回小马,进步不少,以后她也可以和他一起骑马驰骋了。 还有阿耶,上一回见面他们还约好了一回,她还没有陪阿耶吃过一餐饭,还没亲口讲述金陵的繁华美好,也没有亲口告诉他,阿娘喜欢吃的白玉糕她也很喜欢吃,有机会她也想让他吃到…… 还有准备送给知蓝的新料子,答应帮春桃找弟弟的下落,福安和姜姑娘的事……还有福吉、载阳,好多好多人。 她实在不甘就这样死了。 上天让她重活一回,她不能再次毫不挣扎就认了命。 余清窈慢慢撕开馍饼,小口小口塞进嘴里,是真的一点也不好吃,可是她得先活下去。 小姑娘再次给她端了水过来,余清窈这次没有拒绝。 也许因为她都吃了起来,那几个角落里哭累的姑娘也陆陆续续走过来,一人拿起一块馍,无声地嚼着。 地上的蚂蚁们正为天降美食而狂喜,奔走相告。 一时间,山洞里‘其乐融融’。 郝婶还告诉她们,今夜那些山匪们要谋划什么大事,暂没有空闲管她们,大可放心休息一夜。 吃完了粗馍,她们就三三两两缩在角落里休息。 中间的火堆早已经熄了,她们也没人敢去找那些山匪要,就怕反而惹来什么祸端。 此刻不被人惦记,才是最幸运的事。 余清窈也缩抱着膝盖,找了一个没有水滴的地方坐着。 郝婶抱着小姑娘坐在她身边。 几个人挤在一起,还是比单独一个人要温暖。 余清窈感受到了郝婶的好意,虽然她嘴里不说,却对她以及那个给山匪做过帮手的小姑娘都格外照顾。 也不知道是不是将她们两个当作还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郝婶为何这样照顾我?” 郝婶低低叹了口气,“虽说我是不喜欢那些权贵高高在上的样子,但是怎么说你也算是个好人,救济了不少百姓,我们也得知恩图报不是?睡吧,趁着还能好好休息……” 郝婶拍着怀里的小姑娘,像是照顾着自己的孩儿。 “嗯……”余清窈哽咽了会,靠着山壁,因为恐慌担忧,体力早已殆尽,此刻眼皮就慢慢合上。 既然要努力活下去,她不能浪费一点时间尽快恢复那些虚耗掉的体力。 啪嗒—— 小石子滚动的声音撞到山壁上,一阵回响。 余清窈等人齐齐惊醒,就见着穴口处有两人拿着火把,拉拉扯扯而来。 “你疯了,二当家的不是说了,不准我们随便来这里……” “你怕什么,反正人这一辈子就活那几十年,老子想快快活活的还不行吗?” 是两个意见不和的山匪正在进来。 众人顿时吓得站了起来,像一窝受了惊吓的小鸡崽,呜咽地躲到角落里。 郝婶抓起余清窈也一把推了进去,自己则像个护崽的老母鸡,叉手站在外面,那小姑娘还抱着她的腿,害怕地瑟瑟发抖。 一个显然喝了几斤酒,面孔发红的山匪大步走了进来,旁边一个稍矮小的山匪拦不住他,也浓眉紧皱地跟上他的脚步。 “二当家若是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了你!” “去去去——烦死了,你不过是个逃兵,还当你是龙骧军的大将军么,凭什么在这里给老子指手画脚!”那醉醺醺的山匪把矮小的山匪推到了一边,就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 虽然手里没有拿着屠刀,可那色眯眯的眼神扫了过来,与把刀架在了姑娘们脖子上也差不多。 姑娘们哭得更大声了。 郝婶睁圆了眼睛瞪着那山匪,破口大骂。 “浑个猪脸狗肺的东西,竟把老娘掠到这种破烂地方,你要是敢上前,等老娘汉子磨好了刀,定把你身下那半两肉剁下来喂狗!” 郝婶气势雄厚,嗓子一扯,几乎要传出几里。 那山匪一听,吓得一个激灵,酒都醒了七分。 “你闭嘴!你个臭婆娘!”山匪不怕她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村妇,就怕给别的山匪知道自己过来这里偷吃。 郝婶这嗓子简直就像是在敲锣打鼓,往外告知他的意图。 “来啊!——你个鬼迷心窍的破烂货,也不撒泡尿看看你那小东西,没得亮出来丢人现眼!”郝婶叉着腰,两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不住往他裤裆看,好似还盼望着看他掏出东西来给她瞧瞧是不是小的可怜。 那山匪下意识拿手捂住地方,面皮上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你——” “不好了,头儿他们要来了……”小山匪在一边趁机喊道。 第118节 那个大山匪本就紧张怕事情败露,哪还会去分辨小山匪口里的真假,火把都扔了,急忙逃了出去。 郝婶顿时松了口气,眼看着小山匪弯腰捡了火把,就又开口道:“欸,那火把留给我们,这儿冷,睡不着。” “哦、哦……”小山匪很好说话,马上转过身把火把递了上来。 那些姑娘还在害怕,在角落里不敢动。 余清窈却在郝婶身后探出头来,小声问:“那个……你是龙骧军的人?” 小山匪脸上一阵惊慌,正要摇头否认。 余清窈却抓住机会问:“这山上有很多龙骧军的人么?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韩立宗的人?” 那小山匪一愣,下意识接口道:“你、你怎么知道我?” 第86章 箭伤 余清窈眼睛一亮, 立刻就从郝婶身后走了出来,上下打量起韩立宗。 与春桃口里的清秀的样貌一致,只是个头要高许多。 不过春桃记忆里的韩立宗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 现在他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 “你姐姐就在安县里,她很担心你,一直都在找你。”余清窈虽然被劫持, 可阴差阳错居然帮春桃找到了弟弟,不免面上浮出了笑。 “你少来骗人,我姐姐在金陵。”但韩立宗拧起眉头,往后谨慎地退了一步。 成为逃兵之后, 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担惊受怕,没那么容易轻信于人。 “我没有骗你。”余清窈急忙解释:“你姐姐是跟着我来安县的, 前几日还在路边施粥, 很多人都见过, 若你去了,一眼就能认出来……” 旁边的郝婶一拍腿道:“欸, 是不是那日嗓门不小, 脾气挺暴, 眼梢吊起的那姑娘?” 余清窈点头, “是啊,她叫春桃,以前的名字是韩立春……是跟着她养父姓的。” 那日春桃把自己的身世都说给她听, 包括从前的名字,养父母死后如何和弟弟相依为命乞讨度日,最后又如何被余府买下, 弟弟又是怎样机缘巧合送到了龙骧军…… 听了余清窈张口就说出不少只有姐姐才知道的事, 韩立宗此刻也不得不信了, 脸上又是激动又是羞愧。 激动是因为可以和姐姐相见,羞愧是他不但没有建功立业,反而还落草为寇,被官府到处围追绞杀,彻底抬不起头来。 “我姐姐、我姐姐知道我在这里么?”他窘迫地问道。 余清窈摇摇头。 她们只知道这附近有盗匪,但是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么一大伙,更没想到春桃一直找的弟弟会在里头。 韩立宗松了口气。 郝婶连忙邀他坐下说话。 “小兄弟,既然都是自己人,你快说说这山上是个什么情况啊?” 之前还叫人家小山贼,这会忙不迭套起了近乎,郝婶一点也不会脸红心跳。 韩立宗心里也乱糟糟的,就坐在火边,拿着木棍拨弄着火堆。 “这山上都是以前黑风寨的人,沿途又收留些小股盗匪,占山为王,还打算要找官府要回那些被抓的弟兄们。” 别的不说,山匪虽然为非作歹、坏事做尽,可对自己人相当讲义气,这才想着要与官府斡旋,希望能解救兄弟们。 余清窈听见‘黑风寨’三个字,顿时眼睛跳了几跳。 居然是黑风寨的残余势力,那岂不是正好与李策有仇…… “这个我也听说过!黑风寨前段时间在柳叶口死伤严重,齐州的府兵大获全胜!”郝婶说得高兴,嘴巴都咧开了。 山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些偷窃、抢夺别人辛苦劳作成果的奸贼败类最好天打雷劈,死个干净才好! 韩立宗心情复杂,可也跟着点了点头。 “我当时还是龙骧军的杂役兵,跟着老兵趁乱逃了出来,因为无处可藏只能加入黑风寨,后面他们遇到一个自称是楚王属下的男子,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以功赎罪,只要配合他煽动黑风寨去抢朝廷送来的十车灾银……” “什么!你们可真不是人,灾银都要抢!”郝婶顿时横眉冷对,旁边的姑娘们也点头附和。 她们都要靠着朝廷的拨银过活。 黑风寨要抢的是她们救命的钱,哪能不愤怒? 韩立宗脸红耳赤地低下头。 “……后来不知怎的,消息走漏了,黑风寨大当家被斩首,寨子里的人更是死伤过半,不少人被官府抓了起来……二当家和三当家被人护着逃了出来……当时我和几个老兵还在寨子里,那个楚王手下让我们趁乱把寨子里的金银珠宝运了出去,本来我也打算趁机逃离黑风寨,谁知道半路正好碰上二当家他们,我害怕被他们发现那些事,只好又随着他们到了这里……” 他还只有十六岁,这经历让人唏嘘不已。 郝婶对他的脸色也好了些,“那你也挺不容易的。” “既然你了解这,那能帮我们下山去吗?”余清窈抓住这个机会,连忙问道。 若是有黑风寨的人带路,想必她们就有希望了。 谁知韩立宗闻言却摆手摇头。 “不是我不愿意帮你,只是这里山路复杂,我也才来了没多久,就连胖哥下山都要拿着图引看路……我们没山路图也走不了。” 正是因此,头儿们才敢让他们随便活动,不怕他们私逃了去。 “有山路图?”余清窈听到这,面上一喜:“那你能弄到山路图么?” 韩立宗还没见过生得像余清窈这样好看的姑娘,被她水盈盈的目光盯着,脸都红了。 他支支吾吾道:“要弄到也不是难事……只是我们都看不懂山路图啊……” 郝婶瞥见余清窈满脸喜悦,吃惊道:“难道你能看懂?” 余清窈点头,脸上透露出自信,“我都学过了!” “你、你要自己看图下山去?”韩立宗不敢置信。 “对啊!”余清窈两手搁在膝盖上,火光照着她坚毅的眼眸,她声音脆生生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尝试一把。” 韩立宗联想到自己当初也是这般想,才会从龙骧营里逃出来,若不是一路上还遇到了各种帮助,他也不可能存活到现在。 所以见到境遇相同的余清窈,他心里不由生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情绪,道:“……那好,我尽量早些偷到手,把图给你带来。” 一面写着一个茶字的小旗在风中飘扬。 离城镇二十里路外的荒郊野岭很少还能看见茶摊,难得遇见一个,每张四方桌子上都挤着四五个人。 太阳正挂在树梢上,天气晴朗。 都说洪涝之后必有大旱,连日的大太阳把土地都要烤干了。 很难说未来的几个月秦州会变成什么样。 “听说安县发生了一件大事,那秦王妃身边一个得宠的婢女被山匪掠了去,秦王大怒,要将那人杀无赦嘿!” “奇怪,一个山匪就能动的了秦王身边的人?” 那先前那人也说不清了,就模棱两可道: “谁知道传着传着就传漏了什么呢?还有人说被抓走的不是婢女而是秦王妃呐!” “嘁,这个可不兴乱说!” “这样说倒是也怪,若是只是一个婢女,也不会让秦王殿下都气病了吧?” “谁说不是呢,怎么说那山匪也是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下肯定要惨了……” ‘啪嗒’几声,三个铜板扔在了桌子上,最角落里一个男子站了起来,压低头上的斗笠,骑上了自己的马,继续往安县方向赶。 风吹开他的鬓发,露出一点墨字的笔画。 杀无赦? 既然刀还没有落在他头上,这就说明这一路他都隐藏地很好,并没有被人跟上。 应峥嘴角一勾,果断继续往安县赶去。 绕了这么一个大圈,他总算可以亲自去收摘成果了。 可他并不知道就在自己起身的时候,另一个角落里也跟着站起来了几人。 山洞里。 这里连块稻草垫都没有,饶是那些村里吃惯苦的姑娘也睡得全身僵硬,十分不舒服。 好在山匪们不知道还在争论什么,一时半会还没顾得上她们,这才让她们安然无恙地度过了一日。 今日已经过了早膳时间许久,也不见那叫韩立宗的小山贼送吃的来,她们这会都饿得饥肠辘辘。 余清窈抱着膝盖,看着石壁上滴下的水珠,她最近学会数水滴打发时间。 等她数到三千六百滴的时候,山洞口终于传来了脚步声。 韩立宗今日揣着心事,十分谨慎,一路东张西望地跑进来,手里的端着和平日里一样的硬馍饼。 姑娘们都饿坏了,上来就抢饼。 韩立宗不得不赶紧从上面取了两块就往角落走。 余清窈正撑着石壁站起身。 韩立宗把馍饼递给她,示意她接着。 余清窈接过饼,韩立宗才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又从衣襟里取出一块皮制的图。 “你若是想下山,今日下午正是一个好时候,我听说了,已经有官府的人在周围活动,只怕就是来找你的。” 韩立宗知道她的身份特殊,出动再多的府兵也不是怪事。 余清窈眸光盈盈,不由唇角带笑。 定然是殿下派人来找她了。 “好了,你先吃着,等二当家他们待会出去了,我会再来通知你离开。” 余清窈听见韩立宗说的是‘你’,不由奇道:“那你呢?你不同我一起走么?” 韩立宗摇摇头,“我就不跟你一起下山了,若是我也不见了,谁给你拖延时间?” 他毕竟是山匪那边的人,时常要去露面,若是连着一两个时辰不见人影,很容易就会找到这里来,到时候也会发现余清窈不见了。 第119节 余清窈没想到韩立宗居然为自己考虑了这么多,心里感动。 又想到春桃一直挂念着这个弟弟,她还是很犹豫,想要劝他。 韩立宗知道她想带自己走,可是这种情况下他是走不脱的,就摇头道:“只盼夫人见了姐姐,告诉她我一切都好。” 余清窈只好答应: “等到了山下,我会想办法让人来搭救你的。” 韩立宗现在的身份还是山匪一伙,就算留在山上也不会有太多危险,可自己不一样,只等着山匪那边腾出手来,就会来对付她了。 韩立宗也不敢多耽搁,正要离开,哪知就是这样不巧,洞口处传来一阵纷杂的脚步声。 很快几个身形高大的壮汉大步走了进来。 还在吃馍饼的姑娘们一哄而散,都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你怎么在这里?”一人冲着余清窈的方向喊了声。 韩立宗转过头,立刻换了副嬉皮笑脸的嘴脸迎了上去,“二当家好,我是来送馍饼的……” 余清窈的心虽提了起来,可她也没有忘记把皮图赶紧藏好。 若是给人发现了,会害了她和韩立宗。 那被叫做二当家的撇头看了眼,余清窈手里两个饼都吓掉在了地上。 她身子贴着石壁,心脏猛跳不止。 怎么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二当家的来了。 “二当家的有什么事还需要亲自来,吩咐一声小的,小的也能办好……”韩立宗也紧张地直咽口水。 旁边一个山匪大掌一挥,将韩立宗推开,“别碍事,边上去!什么时候轮到你替二当家的办事!” 韩立宗争不过这么多山匪,只能在一边干着急。 二当家大步迈上前,余清窈已经退无可退,后背紧紧贴着石壁,感觉到石头的寒凉已经透过了衣服,要钻进她的骨头里。 随着二当家目光扫来,她的呼吸都止住了,更是一动不敢动。 二当家虽然也见过不少美人,此刻眼底也不由浮现一抹惊艳,好在他不是三当家那个色鬼,比起美色来,还是更讲义气,此刻余清窈能换的是他许多兄弟性命,所以才能忍得下美□□人。 他伸出手掌,就朝余清窈喝道:“身上有什么信物,拿出来。” 余清窈还在怔愣,旁边的郝婶已经反应过来,摘了她腰间的荷包就扔了过去。 余清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荷包落入二当家之手,下意识就惊呼了声。 二当家扫了她一眼,冷哼道:“怎么,还不舍的?” 郝婶低声对她道:“他要什么就给什么,免得惹怒了他,他若是动起手来可就不好了……” 旁边的山匪们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余清窈听明白了郝婶的意思,连忙闭住嘴,只是眼睛还巴巴盯着自己的荷包,心疼不已。 二当家把荷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一个黄玉蝉首先跳到了他脚边。 他的目光一下就被吸引了去,猛的蹲下身就把玉蝉捡了起来,吹干净上面的灰,还对着有光的地方,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下。 旁边的山匪还在夸。 这玉蝉雕得真好,二当家好眼光云云。 余清窈看见二当家对谢老爷送她的玉感兴趣了,心里一紧,早知道此物就应当留在庄子上,免得人家的传家之宝还要沦落到盗匪之手。 二当家捏着玉蝉转身又走上前,就怼在余清窈眼皮下,大声问:“这是哪里来的?!” 余清窈拼命往后面躲,紧张道:“是一位姓谢的老先生送我的……” “姓谢?!他为何要送你这个?”二当家更加激动地追问起来。 “为报我救命之恩……”余清窈察觉这个二当家对黄玉蝉好似有别样的情绪,又不着痕迹打量了二当家有些眼熟的五官,福至心灵道:“你莫不是那位谢老爷一直在找的……” 二当家怒目瞪着她,让余清窈后半句话不敢吐露。 “什么救命之恩?他怎么了?” 余清窈不敢不说,就道出谢家被盗匪在路上所伤,谢老爷旧病复发,需要用药,她把白奇楠拿出来给了缘来大师救治谢老爷。 最后余清窈还加了一句:“谢老爷他身子无恙,已经自行离开了……” 二当家听见安然无恙才松开了眉,又猛地转过身,对身后人发难:“你们什么时候又出去打劫了?” 几个人还不知道大水冲了龙王庙,险些酿成大祸。 就你看我我看你,都不敢出来当这出头鸟。 “二当家的,此事我们日后再追查吧,现在最要紧的是怎么和官府谈条件,把我们那些弟兄都放出来……”总算有人壮起胆子来,提起了正事。 “是啊是啊!”旁边山匪们都点头附和,“正事要紧!” 二当家瞪了他们几眼,呼哧呼哧喘着气,总算是消了会气,这才低头重新看着地上的东西,很快就从里面捡出两枚印章。 余清窈猜出他拿信物定然是要去和李策交换什么,因而只能看着他拿走。 另个山匪就把他没有捡的东西一一收拾起来。 余清窈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声道:“能否把剩下的还给我……” 没人料到此刻的余清窈还敢开口,就连山匪都愣住了。 二当家更是呆了呆,握紧了黄玉蝉,凶神恶煞地盯着她。 余清窈连忙摇头,支吾道:“我、我不要那玉蝉,我想要其他的……“她指了指哨子。 二当家往下看了一眼。 洞里光线不明,那鸟哨的颜色又是深黄色,看起来像黄铜的料子,想来也不值几个钱,立刻就道:“给她。” 山匪‘啊’了声,他们可是山匪,哪有把脏物还回去的道理。 二当家不耐烦地踹翻了他,“让你把哨子还给她!” 余清窈接过被抛回的鸟哨,牢牢握在手心里,看着那山匪拿走了其余的东西,包括她的两枚印章。 等到他们离开山洞,余清窈后背的冷汗都浸透了单衣。 好在有惊无险,她又缓缓松了口气,身子也不由顺着山壁一路滑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郝婶拍着胸口:“幸好啊,那二当家的对你网开一面,你那是什么东西,一下就收买了他?” 余清窈摇摇头,不愿再细说了。 玉蝉,是死而复生的标志。 她何尝不是又重活了一回。 “那接下来呢?”郝婶担忧道:“你还走么?” 遇到这样的事,胆子小一点的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可余清窈此刻还是很肯定地点头,“要走的。” 韩立宗临出去前还给她打了个眼神,他会按计划来给她提醒,所以在此之前她要做的事就是先熟悉这山路的情况。 余清窈拜托郝婶帮忙盯着入口,以防有山匪忽然回来寻事,自己就找了一个隐蔽的角落打开皮图。 先找到了她们所在的位置点,而后手指沿着各种路线慢慢往下滑,山崖、断谷、泥潭、滑石…… 果然此地地形极为复杂,但是郝婶也说过她们上山的时候,是蒙着眼被绑在一辆马车里,说明山上其实有隐蔽的盘山路,能开出马车能通行的道路,必然要避开所有的险要之地。 李策曾经手把手教她画过所有的图示,她已经记牢了,手指画一画,脑子里就能想起它代表什么。 等到一一辨认出那些符号后,她总算在二十多条路线里找到了一条最有可能藏着盘山路的路线。 她迫不及待告诉郝婶这个好消息。 其余姑娘都围过来看她比划。 “这真的能行么?” 余清窈道:“总要试试……” “可是万一被山匪们追上了,是会被杀掉的……”虽然一直嚷着想要逃跑,可一到要实施,姑娘们还是敲起了退堂鼓,纷纷摇起了头。 余清窈卷起图,闻言一顿。 若说她不紧张不害怕那也不可能,只是她已经在图上确认过好几遍了,能逃脱的可能性很高。 “是可以的。”她安慰着自己,又捡起了地上的两块馍饼,用手帕子将它们裹好,打算带到路上吃,“若是你们不走,我和郝婶走。” 郝婶却道:“你走吧,我要留下来。” 余清窈惊讶:“为何?” 小姑娘正趴在郝婶的膝盖上,这段时间两人相处地越发像是一对母女了,郝婶就摸着小姑娘的头发道:“苓娘的姐姐就快要生了,山上没有人能给她接生,那些山匪把我绑上来也就是瞧中我生养过几个孩子,留我照顾她生产呢……” 余清窈望着苓娘,知道她也不会离开姐姐,就算是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会选择留在这里。 若是为了产妇着想,郝婶也只能暂时留下来,这样下去竟然只剩下她一人独自逃跑。 只是现在万事俱备,余清窈也不可能再说不走。 “那等我下了山,一定会让人来接你们。”余清窈握住郝婶的手,“万望保重。” 她又摸了摸苓娘的脑袋。 苓娘把怀里的糖递给她,小声道:“我姐姐说,没有力气就吃块糖,你吃了糖跑快些,别再被坏人追到了……对不起。” 小姑娘还是一直很愧疚,她并不是不知道好坏的人。 余清窈收下她的好意,就等着韩立宗来给她报信。 又焦急等了半个时辰,韩立宗总算来了,手还拎提一只小桶,用了马尾刷往她衣裳上撒了点带气味的水。 “这是山里一种植物的汁,野兽最不喜欢这股味道,从来不靠近,他们就拿来熬了汁撒衣服上,以免被盯上……”韩立宗给她解释。 “山路上一般来说没有看守,因为头儿不想太多人认得上下山的路,只是到了山脚下要注意周围有没有人……” 余清窈认真记下韩立宗对她的提醒,忍不住又对韩立宗交代道:“春桃很想见你,一定要保重。” 韩立宗眼圈微红,颔首道:“我知道了,你快些走吧,一会等人来巡逻了就不方便了。” 余清窈再没有犹豫耽搁。 第120节 她相信李策是一定会来接她的,这样的感觉从未有过的强烈。 正是因为这样的相信,她才有勇气独自迈上这条路。 一群姑娘目送着余清窈离去,郝婶牵着苓娘也站在洞口,笑眯眯道:“苓娘长大以后也要当个勇敢的孩子。” 苓娘乖乖点头。 余清窈身上还披着韩立宗给她准备的一块灰绿色的破布,以免在林子里太过扎眼。 她顺着山坡往下走,注意到有人踩出来的痕迹就知道自己没有走错路。 两炷香后,她七拐八绕,终于绕上了大路。 就如韩立宗所说,路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浅浅的车轴顺着盘山路往下。 路的左右都是交织的树杈,十分隐蔽,若是人从山顶上看也决计看不到什么,难怪说没有人领路容易迷路。 这条盘山路也并非是一路通到底,在不同的地方还需要绕行,十分不方便,好在为了马车能通行,那些山匪早把碍事的树砍了去。 余清窈边走边看着地图调整路线,磕磕绊绊地走到了半山,饿了就找了一个隐蔽的背风口把馍饼吃了一半。 树上的鸟吱吱喳喳啼鸣,都跳到了树杈上在打量她,好似奇怪她怎么一个人。 余清窈把剩下的一小口馍揉成了更细小的碎屑,撒在了石头上,抬头看着树梢上的鸟,微微一笑。 “我要走啦。” 风簌簌吹过,野草已经开始泛黄。 半个月没有下过雨,土壤里的水渐渐变少,已经不足以维持上面的植物生存。 应峥牵着马,手抬起斗笠,睁着双目往左侧望去。 山头的入口就在附近,不久前他还目睹十几个山匪骑着马下了山,穿过草海离去。 应峥知道他们要去跟官府谈条件,为的救黑风寨被抓起来的弟兄们。 所以即便听从了他的建议抓走余清窈也轻易不会动她,至少在他们的事情有着落之前,不敢动她。 应峥冷笑一声。 可惜他是不会让余清窈活着离开这里。 又等了半个时辰,再没有山匪们下山,应峥翻身上马,准备上山。 这时候入口处的灌木丛窸窣乱晃了一阵,缓缓挤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就像是小兽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好似看看有没有天敌在周围等着伏击。 虽然披着一条灰绿色的布,但露出来的手和脸却在阳光下白晃晃的,一瞧就是常年不事劳作的女子。 又看那身形玲珑小巧,除了余清窈还能有谁。 应峥为自己的好运感到高兴,轻吹了声口哨,脸上浮出笑意。 “驾!——” 他取下身后的弓,朝着山口的方向驱马疾驰。 可在他策马冲出灌木丛的时候,入口的另一侧竟也有数匹马跃出。 应峥眯起眼睛往前望,那一马当先的竟是所谓生了重病的秦王李策。 如此巧合? 应峥不相信。 野草被马蹄践踏,草屑飞扬而起,在空中狂舞。 余清窈听见了声响,蓦然止住了脚步,望了眼左右,两侧都是飞奔而来的马,将她瞬间拉回到了上一世的情景。 她忽然就不能动弹,犹如坠入泥沼。 “跑!——” 是李策的声音朝她喊道。 余清窈瞬间被惊醒,没有片刻停顿,立刻提起裙跑入面前的野草地。 青黄交加的草长得极高,几乎都到了她的肩,人一进去,就快要瞧不见。 身后的马紧随着她,却不知道是李策还是应峥…… 她拿起脖子上挂着的鸟哨,含在嘴里吹。 鸟叫声啼鸣,里面的滚珠乱撞,接连变幻了几种鸟叫,身后的马蹄声更多了。 余清窈知道李策的人也跟了上来,不由心安不少。 因为看不见路,她只能拨开野草一直往前跑,甚至都没有余力往后瞧上一眼。 应峥此刻顾不上许多,即便李策就在附近紧追不舍,他也将箭搭上弦。 只要杀了余清窈,他的使命到此结束也无妨…… 可他没有想到,李策的动作比他还快,比他还果断。 咻—— 五支箭齐发,破空而来,空气仿佛都被摩擦出火光。 应峥的余光才捕捉到那些寒芒,身下的马就长嘶悲鸣,拉弓的手腕被一支箭簇擦过,弦骤然一松,箭射出却又少了力度,只能软软地坠落,连一丈的距离都没有。 马趔趄前扑,应峥想翻身下马,却在下一瞬间感觉胸膛一凉。 他迟缓地低下头去看,带着鲜血的银白箭尖从他的胸腔里冒出了一个头,血就从那个孔洞里疯狂涌了出来…… 腥甜的血气瞬间蔓至咽喉上,应峥闷哼了声,就从马背上翻了下去。 ‘嘭’的一声巨响。 耳边似是又浮现了茶摊上旅客那句嬉笑打趣的杀无赦。 他好不甘! 明明就差一点,他就可以…… 风拂过大地。 草叶随风摇晃,像是滚滚浪涛,彻底吞噬了一切。 “嘚嘚嘚——” 马蹄落在干燥的泥土地上,格外清晰。 余清窈跑得快要力竭,口里的鸟哨吹不动了,只能挂在胸前上摇晃。 还要跑多远,跑多久她都不知道,只是逃生的欲望从没有过如此强烈 她不想以同样的方式,再死一次。 直到身后李策的嗓音传了过来。 “窈窈!” 余清窈慢慢缓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回过身。 一阵风撞入她的怀,下一瞬间她就被人紧紧抱住了。 失而复得般牢牢抱紧。 第87章 剖心 风呼啸而过, 齐肩高的草被吹弯了腰。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块,好似两颗缠绕在一起就不会再分开的藤蔓。 急促的呼吸交织,剧烈的心跳呼应。 没有人开口, 却都感受出对方的后怕。 余清窈甚至都有些分不清,那些颤抖是出自自己,还是来自于李策。 她害怕死去。 殿下害怕她会死去。 余清窈把小脸贴在李策的胸膛上, 薄汗沾湿了她的脸,风吹过就留下一片凉意,但是李策的身子总是暖,她轻轻在上面蹭了蹭, 又深深吸了口气。 是殿下身上那久违的松竹冷香气。 “……殿下,我逃出来了……” 无论是山匪的地盘还是上一世的梦魇, 她都逃了出来。 每一口呼吸都是灼热又鲜甜的, 她贪婪地喘息, 想要将肺腑里憋闷她多时的那些浊气通通交换出去。 不但心情轻松了,身子都松快了。 犹获新生。 李策的下颚压在她的发顶上, 搂起她的腰肢的力度很大, 使得她的脚尖不得不踮起, 好像一株往上努力生长的枝丫。 就这样静静相拥了许久许久, 李策都不曾有言语,不曾有动静,就像变成了僵硬的雕塑, 一心只想抱紧她,不让她再离开。 余清窈把柔软的手臂从李策紧绷的腰侧伸到他身后,在那宽阔的后背上轻拍。 意识到这次殿下受得怕不在她之下, 才会有这样的反应, 遂安慰道:“殿下, 我已经没事啦……” 这次她甚至没顾得上掉眼泪。 余清窈想自己逃亡这一路的表现,还有点骄傲。 自己变得更坚强了。 “我知道。”李策哑着嗓音道,“是我不好,让我再待一会就好……” 理智上清楚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处理,可是心里却似是塌了一个大窟窿,里面山崩地裂,成了一片废墟。 这样摧心剖肝、心惊胆碎的事他不愿再尝第二次了。 闻言,余清窈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了,两手紧紧环抱住李策的腰。 她知道殿下是太担心她了。 第121节 “我好想夫君,夫君想我么?” “朝思暮念。”李策低低回道,他总是不吝用言语行动去回应她,“眼想心想,无处不想……” 她要一缕光,李策却会给她整个春天。 余清窈笑了起来,努力踮起脚,对他小声呢喃道:“是夫君爱我啊。” 她声线如蜜丝,李策心口都软了,压下脑袋,埋入她的颈窝,轻轻道:“窈窈也爱我。” 两人的心情就好似清风吹动了檐下金珠玉石串起的铃铎,清耳悦心。 两人在草丛里拥了许久,直到载阳不得不上前提醒。 那一箭射得刁钻,但应峥命硬,还有一口气。 李策让余清窈先到树下去歇息,不愿再让她接触此人,自己走到应峥倒下的地方。 一匹重伤的马正卧在地上粗声喘气。 和它的主人一样,命不久矣。 青黄色的草杆被应峥压在身下,鲜血湿润了干涸的大地,留下深浅不一的红色痕迹。 应峥气短力竭,只能垂死挣扎。 手指扒拉着地上的泥块,无法自控地痉挛抽搐。 李策走至他身侧,俯视着他,似是悲悯却似格外冷酷道: “你一直谋划帮助楚王上位,却从没有想过,孤离开金陵这么久,楚王为何迟迟不能上位?” 一个‘孤’字从他口里自然吐出,那是只有东宫太子才能配得上的自称。 应峥瞪大了眼睛,呼哧呼哧喘着气。 虽然他看不清李策的神情,可还能听清楚他的话。 应峥本就反应敏捷,虽然现在已经命悬一线但也马上想到。 李策一个坐镇东宫二十余年的人,明知楚王在后虎视眈眈,他怎敢一点保障都没有就离开金陵城?! 越是激动,胸口的血就涌得越急。 应峥含糊不清地发出‘桀桀桀’的怪声,血沫从口鼻疯狂冒了出来,流到了眼角耳后,宛若一张血红的蛛网,罩着他逐渐失去血色的脸。 这岂不是说明他一直都在做无用功,他注定都要失败! “知道你忠心耿耿,孤会让你回金陵,亲自向你的主子告密。”李策声音沉沉道:“枭首。” 旁边的载阳对应峥早就恨之入骨,立刻抽出佩刀,寒声应道:“是!” 余清窈身上裹着李策的披风,人小小的一团,正坐在树下的一块圆石上,旁边站在好几名身形高大的护卫、官吏,几乎要把她面前的光挡住了。 劫后余生的秦王妃没有立刻要求休息,反而关心他们下一步行动,得知他们打算趁热打铁,上山剿匪一事。 余清窈就把上山的路线图拿了出来。 周围的人无不惊讶。 没想到看起来身娇体弱的王妃居然是独自一个人从这般险要的地方逃了出来。 余清窈把图放在了地面,好让身边的人都能看清。 她拿起一根树枝就在图上比划。 此刻她一心只想把自己走过的弯路指出来,好让他们避开。 还有她碰巧发现的捷径,若没有马或者马车限制,只是徒步的话,其实时间还能省去不少,这也是为何她和二当家他们的马队先后只差了半个时辰就下了山的缘故。 “山上还有不少无辜的百姓,诸位上山后还望保全他们性命……”余清窈不放心地叮嘱道:“有位待产的妇人,你们别惊了她。” “还有位叫韩立宗的少年,我能下山,他襄助不少,还请善待。” 余清窈担心她们,仔细交代,生怕这些护卫只听秦王的号令,不会在意她的话。 “是!属下自当遵命!”但此刻护卫们对她的敬佩之心无以复加。 都不用秦王殿下站在一旁撑场,他们也毕恭毕敬地回她的话。 他们武人出身,最是钦佩果敢勇猛之人。 李策早就处置完应峥的事,却没有上前打扰他们,直到一伙人拿了地图散开了,他才走上前又轻轻抱住她,温声夸道:“你做的很好。” 余清窈想到周围还有不少人都看见李策抱着她,脸有些发红,拉着他的衣裳就低声道:“都是殿下教得好。” 李策唇角扬起,伸手就将她从石头上抱了起来。 余清窈手臂圈着李策的脖颈,吓了一跳,因为视线得以拔高,眸子往四周随意一扫,就见到无数双眼睛都朝她望了过来。 刚刚还没有这么多人,都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余清窈很是吃惊。 但随即一想,殿下怎会只带着十几人就来,这山下只怕早已经被包围了,如若不是她自己下了山,兴许要不了多久,他们也会上山去找她。 “殿下不是和二当家有什么约定么?”余清窈当真好奇,李策究竟要如何做。 李策抱着她往外走。 “是与秦王的约定,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李策笑着道。 余清窈不懂:“殿下是何意?” “窈窈如今这般聪慧,不妨猜一猜?” 余清窈摇摇头:“猜不出。” 她再聪慧,哪有李策的脑子好使,一时半会怎么能猜出他的妙计。 “就单他们竟敢绑了你,我岂能容他们。”李策把余清窈放在马上,握着她的一只手,仰视着她,忽而道:“窈窈,往后我会做出一些很残忍的事,你会害怕么?” 余清窈低头看着李策,他眼下的阴影还没有消褪,一贯从容不迫的脸上浮出了不确定的动摇之色。 他的动摇完全在于她的反应。 余清窈摇摇头:“对恶人残忍才是对好人仁慈,我信殿下不会无理由、无缘故的做残忍的事。” 李策虽然知道余清窈从来对他是宽容而信任,还是会忍不住一而再地问清她的心思,就怕哪一日她会因为他做下的事跟他生分了,会怕他。 所以听到这样的答复,他便心满意足了。 “我保证,只会对恶人。” 李策不禁吻了吻余清窈的手,虽然现在不是个好时候,但在他心里,所想的远不止做这些。 坐在李策的踏雪乌骓上,余清窈已经彻底放松下来。 本来她还想等到他们把韩立宗、郝婶等人救下来,可是李策道刀剑无眼,只怕待会山匪反抗逃窜可能波及山脚下。 余清窈只好答应同他先离开此地。 正好可以回去先告诉春桃这个消息,让她少些担忧。 跟随李策来的除了那八百护卫,余下的都是秦州的守军,现由都指挥使亲自带领,积极上山剿匪去了。 李策带走了四百人,人高的草海被马蹄踏了个纷乱,东倒西歪。 “若是那谢老先生知道自己一直在找的小儿子竟然是黑风寨的二当家,不知道会不会难过,我本想修书告知,现在也不知如何是好。”余清窈心里纠结,忍不住开口跟李策讲了,希望他能够帮她拿个主意。 “谢老执着这么多年,无论好坏,无非就是想要一个结果。”李策答道,“黑风寨为非作歹多年,沾手命案无数,我最多准许谢老去狱中见他最后一面。” 余清窈惆怅地叹了声气,也清楚自己现在这份难过的心情仅仅是在同情谢老,而非真的想要看见黑风寨的山匪被法外开恩。 “我见他对黄玉蝉十分珍惜,或许想起了曾经的亲情,也有过一些后悔吧,可是现在后悔也迟了。” 余清窈靠着李策的胸膛,踏雪乌骓今日也格外温顺,小步子迈得又平又稳,一点也不颠簸。 “……不是所有的忏悔都能够被原谅。” 她、谢老或是任何人都不能够抹去黑风寨那罄竹难书的罪行,他们是不能被原谅的人。 余清窈的心是软的,但也不会无条件地软下去。 她已经开始以公正的态度看待遭遇的事物,并不会让情感轻易蒙蔽眼睛、左右判断。 李策垂下眼,就看见余清窈闭上眼睛,雪白的小脸依然精致娇艳,但是淡然的神情,明显与从前大不一样。 犹记得太后宴会后余清窈脆弱无助落泪的样子,就是无力承受风雨的一朵小花。 而现在的她让人刮目相看。 他既爱她成长懂事,又怜她成长懂事。 格外复杂的情绪充在他的心里。 就好像既盼望鸟儿高飞,又怕它不再需要避风的枝头。 然而李策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温声笑道:“你说的对。” 被暖洋洋的余晖照着,那因长途跋涉、提心吊胆的疲累积累到了顶点,余清窈扯住李策的衣襟,正想找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小睡片刻。 “吁——”最前面开道的马先停了下来,紧接着踏雪乌骓也刹住了蹄,余清窈被惯性一冲,把瞌睡都吓跑了。 好在李策的手及时揽住她的腰,将她的身子固在身前。 余清窈睁开眼睛,就见着头顶上方的李策正望向前方。 “秦王殿下!——”有人高呼。 余清窈坐直了身,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是一名穿着绯色圆领袍、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员正从马上溜下来。 因为动作实在笨拙,头顶的乌纱帽居然都掉了下去,滚了几圈,掉到后面去了。 秦王的护卫拔刀上前拦住他,呵斥道:“来者何人,竟敢拦住殿下的路。” 其实单看他的服饰品级也知道,这位至少是四品以上的官员,普通侍卫怎敢拔刀相对。 绯袍官员身后自有低位的官员连忙出来解释,伸手压住刀柄,对着侍卫小声喝道:“休要无礼,这位可是秦州藩台大人!” 藩台也就是秦州布政使,掌管一州之政务,是三司重臣。 秦王的护卫听见藩台大人也没有变脸色,岿然不动地拦在他们身前。 好似这位二品大官在他们眼里也不中看,没什么大不了。 藩台季大人抚着滚圆的肚子,深深吸了口气,才把脸上的怒容逼了下去,仰起一张憨厚的笑脸,朝护卫身后张望,口里喊道: 第122节 “下官季子涛还请秦王殿下一见。” 踏雪乌骓踏着缓慢的步伐上前,护卫方收刀入鞘,退避左右。 李策骑在高头大马上,并没有下来与他相见的意思,甚至就连身前拥着的美人也是堂而皇之在上头打量他发量稀少的头顶。 季大人忍不住摸了两下脑袋,才对秦王拱手道:“还请秦王殿下恕罪,下官母亲年岁已高,不得已回去侍疾了半月,是以殿下远道而来,未能远迎……” “此事已有人来报,季大人侍母孝顺,何罪之有。”李策勾着唇角,缓缓道:“秦州三县水祸一事,现如今也安置得差不多了,季大人可还有指教之处?” 听到秦王主动提起正事,李大人的笑脸也缓缓落下来,捋了捋袖袍,字正腔圆道:“秦王殿下贵为亲王,替陛下护送灾银,任为监察使不假,可却擅越职权,揽了布政使司的事,如今还私调守军,如此行事,岂不是背离殿下贵为太子时,为削弱藩王职权而颁发的国策。” 李大人熟读大旻律法,因而理直气壮地看着秦王殿下,正色道:“殿下您这可是知法犯法!” 他身后的官员与他沆瀣一气,跟在后头点头,议论纷纷。 说来也是讽刺,曾经的东宫太子为了集权,削自己那些兄弟在地方上的权力,分给了朝廷任命的官员,他那会定然也想不到自己也会沦落到藩地上,成为那个被削了权的藩王。 所以他如今在秦州的所作所为,无不超出了一个亲王所拥有的权力。 就说上一回齐王想要齐州官府去剿匪,那也得去‘请’都指挥使司出马,而非自己调动兵马! 季大人回去探亲,为母侍疾就消失了大半月,而头一回出现就抓着秦王的罪处来发难,就像是特意放松约束,等着人露出马脚,他好及时出现抓个现行。 余清窈听李策讲起过。 秦州的官员与当地的豪族世家关系密切,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而殿下从前就多次要削弱世家对土地的控制,双方已然是水火不容的地步,所以这季大人抓住这个把柄,少不得要大肆宣扬,狠狠利用。 余清窈担忧地抬头看李策。 李策虽然没有看她,却也不动声色地摸了摸她的后背,好似让她放下心。 “孤自是知道。” 李策慢条斯理地道:“此律是孤重定的,还需要季大人来提醒?” 季大人听出李策的语气、用词皆不对,如蒙雷击,两眼瞪得如铜铃。 “何、何意?” 载阳上前,拿出一铸铁令牌,亮在季大人面前。 只见上面篆刻了‘东宫卫率’四个小字。 “睁大你狗眼看看!” 季大人再次揉了揉眼,把头都伸了过去,‘东宫卫率’这几个字直直映入他的眼帘。 卫率是官名,东宫是属地。 合在一起就是东宫属官! 第88章 竹楼 虽然这个令牌代表了护卫的身份属于东宫, 但是季大人仍不敢置信。 “殿下不是、不是已经被……”废黜了么! 李策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让季大人的话都没敢说出口。 冷汗从鬓角里一路流了下来,秦州藩台大人’咕咚’咽了咽口水, 又结结巴巴道:“秦王殿下莫要跟下官开玩笑,擅顶储君之名,可不是小罪……” 他熟读大旻律法, 深知这样的事无人敢做,因而话说着说着又不禁自己打住了。 既知道无人敢做,秦王殿下如何敢做,他又有什么底气敢做? 藩台季大人脑子里乱糟糟的, 一会质疑秦王,一会否决自己。 “季大人要问罪, 大可随孤同回金陵城, 看看究竟是孤擅顶储君之名……”李策凤眸往下俯视, 语气冷冽,自带着一种不容人质疑的气势, 道:“还是你——以下犯上?” 季大人又咽了下口水, 眼睛疯狂眨了好几十下, 不管真与假, 他都被李策这气魄所唬,忽然提袍扑通跪下。 “下官、下官不敢!” 藩王无权,储君有权。 他再怎么样, 也不敢管到储君头上去啊! 他这一跪,跟随而来的众官吏也没有人敢站着。 只见稀里哗啦矮下去一片。 “拜见殿下。” 余清窈人还是懵的。 李策怎么就成了东宫储君。 恍惚中她想起之前李策要她猜的那个问题。 ——约定是与秦王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她轻轻‘啊’了一声, 好似是明白了一些, 可随即眉头轻蹙起, 任有不解之处。 “季大人今日不来,孤原本也打算回去找你,既然大人亲自过来了,那劳烦陪孤走一趟。” 这个‘亲自过来‘颇有些戏谑的语调。 季大人堆在肚子上的一圈肥肉都不由一颤,他抬起头就哭丧着张胖脸。 “这……这殿下……下官可什么也没做啊……” 藩台大人说这句话也是有底气的,在秦王来之前他已经将账册、粮库什么都安排好了,还仔仔细细检查了三遍,没留下半点纰漏,这才放心大胆地回老家潇洒偷懒。 “安县、宜县、平县哀鸿遍地、饿殍载道,作为一州父母官,你竟敢说什么都不做?”李策下颚抬起,睥睨冷漠。 秦州藩台向来是和稀泥的好手,常年在本地的世家豪族里左右分羹,将‘无为’奉为治州的要旨。 不等刀子悬在头顶上,轻易不会做出改变。 就譬如黑风寨的山匪常年霸占着秦州一条商路,他和齐州、章州三方击鼓传花多年,也没有把这破烂事砸到自己手里。 然而这次秦王殿下北上,居然把剿匪的大功绩拱手让给了齐州,他在老家听说了,气愤地都拍烂了一张桌! 若知道黑风寨的实力也不过如此,他还不如把这个功劳揽到自己身上! 年底考核功绩的时候,他也不用抓耳挠腮地想办法去凑数。 “下官这……这不是在侍奉病母,再、再再加上还要等殿下到……”藩台大人紧张地舌头都捋不直了。 可等到殿下来了,非但赈灾的银子没有捞到手,田地的价格还水涨船高。 藩台大人心里那个悔啊。 早知道就应当劝那些世家别把地价压太狠,那些饥饿的田民本来就快撑不下去,一听要贱卖六成,又咬咬牙撑着,这才挨到了秦王到来。 若是早些买卖成契,他现在何需提心吊胆? 载阳把令牌往腰间一塞,走到季大人身边,开口道:“哟,大人还请快快上马吧。” 藩台大人身上一个哆嗦,觉得这个护卫阴阳怪气的语调和在请他去死根本没什么两样! 更何况随着他走近,有股冲鼻的铁锈味还从他身上传了过来。 他垂眼一瞧,只见护卫腰间的刀柄上赫然还残留着艳红色的血迹。 这把刀刚刚才饮了血! 季大人本就生得肥胖,常年各种小毛病缠身,被这一惊吓,顿时眼睛往上一翻,竟然直接昏了过去。 不过即便是昏了也没有妨碍李策要将他带走,三、四个护卫齐心合力把他抬上马,几根麻绳将他往马鞍上一捆,就跟绑着一头猪似的。 其他的官吏见识了藩台大人的惨状,连装晕都不敢了,赶忙自觉动身,上车的上车、上马的上马,不敢不听从‘太子殿下‘的安排。 等到踏雪乌骓彻底跑开了。 余清窈才戳着李策的腰,问道:“殿下是诓藩台大人的么?” 她一直在金陵,也是知道无论是废黜还是册立太子都是要有圣旨的,他光拿出一个令牌,又说了几句,就让人信他已经恢复太子之位,未免有些说不通。 更何况殿下知道楚王处处在针对他,如今他们人在秦州,离着金陵城还有几千里路,倘若楚王在金陵知道了这件事,岂不是又要生出许多事情来对付他。 他们一路低调,不就是为了不引人注意么? “可令牌是真的,算不得诓。”李策揽着余清窈道:“是我特意朝父皇要过来的。” 余清窈回想了一下明淳帝和李策的关系,他们这父子见面就有种针尖对麦芒的紧张感,可明淳帝对李策的关注却也不少,至少在他病后也会在百忙之中摆驾閬园。 李策又说道: “许是那次大病之后,父皇态度就没有从前那般强硬。” 不论帝王多么希望长生不老,但是生老病死仍无法避免,事到如今,他也得有所退让。 余清窈心里了然,但更担忧了:“既然如此,殿下就对外声称自己是太子,不会有问题么?” 就如藩台大人所说,擅顶储君之名是重罪。 “嗯,你怎知我就当不回这个太子?”李策轻轻笑了声。 他向明淳帝提出这个‘无礼擅越‘的要求,何尝不是一种试探。 皇帝既应了,他又有何不敢。 更何况他要世人都知道,他不是靠钦天监一句‘贵不可言‘,是命好才当上储君。 而是,只有他才有能力、有资格——坐上储君之位。 余清窈不想李策误会了她的用意,正想抬起头解释,哪知脑袋往上一顶,就撞着李策的下巴,两人都闷疼了一声。 李策抽了一口气,虽然自己下巴也撞痛了,却把腾出来的手揉在余清窈的发顶。 不用她解释,李策又开口道:“如今我与楚王相争的局面要想破局也不难,就要看谁先开始犯错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着李策久了,余清窈竟然明白了李策的意图。 他今日的大肆宣扬,非但不怕在金陵城的楚王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反而还担心他不知道。 余清窈也不知上一世的李睿究竟有没有如愿以偿,最后成为太子,当上皇帝。 但是…… 第123节 “我信殿下。”余清窈坚定地道。 无论李策只想要做一个藩王,安守一隅,还是想要成为太子,挟势弄权。 她都信他。 回去的路上余清窈还是没忍住昏睡了过去,且一觉睡得很沉。 等再次醒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不是中都的秦王府,也不是安县外的庄子里。 烛火明亮,照得四周格外敞亮,从半垂下的缠枝纹床帷往外看,还能瞧见三扇绸面的屏风立在屋中,精巧典雅。 余清窈起身挑起床帷往外好奇打量,冷不防发觉自己身上的衣裳都换成了一套质地柔软的寝衣,衣裳下的皮肤也没有了流汗沾灰后的黏腻。 她扯起衣襟往里面看了一眼,脸上一红。 果不其然她一身的衣裳都给换了。 只是不知道是谁给她擦了身,换了衣。 “醒了。” 这时,李策声音从屏风后面传来,随着他脚步挪动,竹地板发出轻微的声响。 余清窈才意识到他们在一栋竹楼里面,下方应是空架而起的阁楼,所以会随着走动发出嘎吱的空响声。 “这儿是哪?”余清窈坐在竹床边茫然四顾。 饱睡一顿后,她面色又变得红润,人也瞧起来精神许多,就好似饱含春露的花,娇艳欲滴。 “安县北面山里的一处庄子。”李策从桌子边拿起一杯温水,眸光在她的粉颊樱唇上流连了一阵,“原来的庄子不太安全,怕有侥存的山匪会寻仇。” 虽然庄子外有护卫,但是那处庄子是裴知岐用来收治病人的地方,不可能围得像铁桶一般安全。 余清窈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几颗樱桃,不知道要被哪只幸运的鸟儿叼了去。 李策把温水递给她,温声问道:“饿了么,春桃在给你煮莲子肉糜,还需要一点时间。” “好。”余清窈其实也不太饿,捧起杯子喝口温水润嗓子,眼睛望见窗外漆黑的天色,又问道:“殿下,我睡了几个时辰?” “两个时辰多些。”李策取回她的杯子,顺手放在桌几上,人也没离开,反身就坐在她身侧。 “这么久?!”余清窈就想从床上起身,嘴里一个问题紧接着一个问题往外蹦,“那春桃知道了韩立宗的事了么?山匪们怎么样了,人都救下来了么……” 两个时辰里能发生的事可太多了,她岂不是错过了许多。 李策的手在她腰间一搭,余清窈就没能站起来,屁股又落回床板上,竹床还‘嘎吱’一声叫。 “知道了,抓住了,救下了。” 余清窈心想哪有人这样敷衍地回答问题,可眼眸才转过来,就撞入李策含笑望过来的眸子里,他漆黑的瞳仁好似浸在潭水里的墨玉,被阳光照出温润的水色,让人望之就觉得周身舒畅。 李策的手慢慢挪至她身后,结实的手臂紧挨着她纤柔的腰背,轻声问:“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两日不见,李策的笑容好似更让人难移开眼了。 余清窈的心怦怦乱跳,忽然就给他的美色惑住了,再没有余力思考其他的事,只能关注于他。 “……先前是殿下给我换的衣裳么?” “是知蓝换的。”李策给了她一个意料之外的回答,余清窈都明显愣了愣。 “你希望是我换的?”李策及时捕捉到她眼睛里闪过的一丝不自然,好似因为自己多想了什么画面而羞赧,他笑了笑,直言不讳道:“我倒是想给你换,只是你一直不醒,没得你同意,我不好解你的衣 。” 余清窈没想到自己竟然睡得如此沉,全然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杏眸圆睁,低低道:“我……我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也不晚。”李策的手指圈住余清窈腰间垂下的一条丝绦,月白色的绸带只有一指宽,好似不用太大的力气拉拽就会绷断。 “……可以么?” 余清窈望着他修长的手指,虽仅仅是拉住她的衣带,可这举动就让她的身子不禁热了起来。 盯着他一圈圈绕着腰带的指,脸色越来越红,“可是待会会有人来吧……” 春桃还要给她送肉粥呢…… 话音未落,李策已经倾身吻了上来。 余清窈顿时闭住双眼,含羞仰受,竹床被她撞得又是‘嘎吱’一声响。 月白色的丝绦犹如一条蜿蜒的河,从竹床的边沿慢慢流淌,无声无息地坠到了地上。 烛火被窗外的晚风吹动,摇晃出两道纠缠的影子。 才擦净的娇躯上又浮起了一层薄汗。 汗珠颗颗晶莹,犹如鲛人泣下的泪,在细腻柔滑的肌肤上滑动。 “你这处伤痕似是淡了些……”屋子里敞亮,帐子又没有拢好,烛光就倾泻而入,照在她身上一览无遗。 李策抬起同样汗津津的脸,眸子凝视在那淡淡的疤痕处。 “……当真?”余清窈想抬起后背,想要看那处伤,但是李策却率先低头吻了上去,细细亲吻,舌尖一遍遍扫过伤痕,惹得余清窈一阵阵发颤。 几片带着幽香的紫藤花瓣被风轻轻送了进来,在屋子里打着转寻找落下的地点。 一只白皙的腿儿撑起片缠枝碧纱帐就伸了出来,紫藤花瓣轻飘飘地打算落了上去,谁知它却是不允,上下不住地颠,白色的花瓣往上震飞,随后又落下,可那‘狡猾’的脚背偏偏就是不安分,弓得犹如一座小桥,让它都找不到可以栖落的地儿。 紫藤花瓣被晃了出去还不止,又被那鼓动的床帐带起的风吹得更远了。 赶走了花瓣,余清窈又俯枕曲腰,侧身卧在浸湿的薄被当中。 细嫩的脸颊给凹凸不平的竹床磨得微微发红,就好似碾碎了的海棠花瓣,艳丽无比。 李策结实的手臂强势地环托起她的腰,但俯首与她厮磨时,那舌却温柔至极。 嘎吱嘎吱—— 余清窈好似听见门外有人走动的声音,正待分神去想是何人来了。 嘎吱嘎吱—— 竹楼藏不住任何动静,只要有人使劲,竹竿就逆来顺受地弯曲,挤压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有、有人来了……”余清窈听出了春桃的声音,想来是给她送粥的,可是谁能想到她没有等到粥反而先吃上了别的,她呜咽一声,檀口翕张,好似就要呼出声。 “嘘——别出声。” 余清窈水雾雾的眸子娇怯怯地斜睨他一眼,哼哼嗯嗯的,委屈地咬住下唇。 也不是她想要出声。 虽然努力,但也没能坚持多久,那丰盈的唇瓣还是没能咬住,被翻涌上的气息撞开了齿缝,李策及时衔吻住她的唇,吞下了她所有的娇泣。 翌日清晨,山雾弥漫。 晨光被氤氲的雾气柔化,投入竹屋的光线就好似一条轻盈的薄纱,软软落在桌面、椅背,落在地上的衣裳、鞋袜上。 “该醒醒了。”李策摇了摇坐在腿上也能睡着的人儿。 然而余清窈迷迷糊糊地倒在他肩上,只是小声哼哼了两声,眼睛是一点也没有睁开。 久别重逢本只想稍微亲近一下,谁知道一夜过去,上迎下接,余清窈是半点食物都没空吃。 李策担心她如此消耗之下会饿伤了胃,想叫她起来稍微用点,好歹垫垫肚子也好。 余清窈不想动弹,像是打算睡个天荒地老一般。 李策将她的衣裳拿到了一旁,想帮她穿上,余清窈一点力不愿使,好在也没有挣扎,还算配合穿衣。 李策手臂穿过她纤细柔软的腰肢,绕到她身后给她系好小衣的带子。 水红色的小衣衬得她肌肤莹澈玉润,一个结打好了,剩余的细带就自然垂下,沿着她脊柱窝往下坠,李策垂下眸看着她的腰窝,几根指头不由轻点了上去,好似不怀好意往下挪动,余清窈倏然就绷紧了腰肢,下颚在他肩头向上蹭,身子贴紧他,喉咙里发出两声哼哼,表示拒绝。 李策侧脸吻了吻她的脖颈,又动了动肩膀轻晃她的脑袋,“起来吃些东西再睡?” 余清窈呜咽一声,“呜呜不吃了……” “好好,不吃了。”李策的嗓音难得充满了歉意,又耐心哄道:“那喝点淮山百合粥好么?” 余清窈闭着眼不说话,像是就这一小会功夫又睡了过去。 李策只好扔出杀手锏,温声在她耳边道:“那想不想去见你阿耶?” 第89章 大礼 听见‘阿耶’两字, 余清窈就抬起了脑袋,两只眼睛都冒着光,颇像是见了鱼的猫, 欢喜不已。 李策眉梢略挑,手腹贴着她的脸颊轻蹭了下,笑道:“看来你还是可以醒的。” “殿下要带我去见阿耶吗?”余清窈顾不上脸红自己赖床装睡, 拉着李策的衣襟,两腿一收,在他腿上坐得笔直,连连问道:“真的么?” 李策把她的单衣撑开, 遮在她细嫩的肩头,“自然是真的。” “……殿下的事情是处理完了?”余清窈虽然高兴, 但是想起黑风寨还有秦州藩台等人的事情, 好似都不是容易处置的事, 一时又有些担心,带她去见阿耶会不会影响殿下的事情。 死里逃生后, 她确实也很想念阿耶, 李策连这点都觉察到了并且为她考虑计划。 她已经很感动了。 “再留五日, 五日这些事处置完了, 我就带你去遥城。”李策帮她扯起袖子,示意她抬起手臂,“手。” 余清窈听话将手臂穿进中衣里的袖子里, 笑意盈盈。 既然李策能给出确切的时间,那就是说明他已经计划妥了,有了十分的把握。 余清窈信他, 顿时主动抱住李策的脖子道:“谢谢殿下!” 李策轻笑一声, 手掌在她背上拍了拍, 道:“是我要谢谢你才是……” “?” 李策又摸到她夹在身侧的膝盖上,温柔地揉了揉,“不疼了吧?” 余清窈没想到睡过一觉后,殿下竟然还记得她昨夜喊过膝盖疼,‘嗯嗯’敷衍了两声,就从他腿上下来,歪坐到了一旁。 可李策的大手还覆在她膝上。 第124节 他的指节修长,能从膝盖骨的上方直接裹住她的腿弯,因为肌肤白净,那皮肤下几条青色的血管都看得清晰,只要用上力,上头的青筋微隆起,就好似一条蜿蜒的小河。 余清窈看着他的手,忍不住想起昨夜,他能轻而易举地握住她的腿儿。 即便对她的手而言是十分难办到的事,在李策的大手里都不算什么事…… “怎么了?”李策见她两眼出神,不住地抿唇,便在她膝上揉了揉,关心道:“还疼?” 余清窈摇摇头,脸色红润,眼睫也垂了下来,就怕被他看穿自己在想什么。 膝盖还是其次的,主要还是腿扯的难受,尤其是搭在他肩上时,腰背都无处着力,只能空悬着,一个时辰下来余清窈都怀疑自己的身高是不是都给抻长了几寸。 在余清窈胡思乱想之际,李策不动声色帮她把衣裳一件件穿好。 虽然秦州在北地,但是如今正值仲夏。随着太阳升高,气温逐渐攀升,余清窈的夏衣多为纱料,轻软的烟云纱透气又凉快,还十分容易衬出余清窈的肤色。 “我去叫知蓝春桃进来陪你。”李策自己是早已经收拾好了,一般这个时辰他都已经开始处理要事了,但是昨天情况特殊,他也给自己放宽松了一日,没有那么紧赶着要离开。 余清窈头发垂在身侧,柔白细腻的小脸仰起,红唇微张着一丝缝隙,就好似欲言又止。 李策抬起她的下颚,俯身在她丰盈水润的唇上吻了下,“可以么?” 余清窈乖乖点头,“好,殿下你去忙吧。” 自打昨日来到竹楼,余清窈还一直没有出过这间屋子,知蓝、春桃的面都没见着。 她们两个一定也有很多话要跟她讲。 李策出门后,余清窈就坐在铜镜前梳着长发,没过多久春桃和知蓝叽叽喳喳的声音就随着嘎吱叫的楼梯传了进来。 “王妃!”春桃推门而入,欢天喜地道:“您可算醒了,我弟弟阿宗还问了我几次,想要亲自来给您谢恩。” “谢恩?”余清窈侧过身来,奇怪问道。 知蓝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牛角梳,梳理起她的长发,眼圈红红地道:“殿下想将韩公子送到将军营下去,给他先调了军籍,就不用担心再受龙骧军牵连。” 余清窈听见知蓝在后面边说话边抽起了鼻子,就知道她这两日定然为自己悬心吊胆,担心不已,她仰起头,安慰道:“好知蓝,我已经没事了,快别哭了。 知蓝哽咽道:“嗯……不哭了。” 春桃也意识到自己因为弟弟的事太过高兴,都忘记了王妃是刚刚死里逃生的人,一定吃了不少苦,连忙举起手里的提盒道:“这几日王妃受苦了,我听阿宗说,山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吃,一定是经常没吃饱肚子,只怕已经伤及肠胃,先吃些清淡的,我特意向人学来的药膳,里面还有新鲜的淮山,王妃快来尝尝。“ 余清窈笑了笑,让她先放在桌子上,先问起了韩立宗的事。 春桃一讲到弟弟就滔滔不绝,有说不完的事,期间更是再三向余清窈致谢。 “这都是殿下考虑周全,我没有做什么……”余清窈不好意思承这个恩情。 就算会考虑,但她也还没来得及想。 可殿下却早在她之前,就把所有她可能会在意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不让她有烦忧的机会。 虽然李策不会经常把甜言蜜语挂在嘴边,可是他为她考虑的、为她做的,总是让她心里甜甜的,比饮了蜜还管用。 一想到李策,余清窈就忍不住扬起唇角。 “奴婢上回见到明威将军龙行虎步、威风凛凛,十分敬佩,阿宗能到将军麾下效力,一定能够进步更多。”春桃感激道。 余清窈回过神,怕被春桃发现自己的笑,就马上接话道:“我阿耶赏罚分明,与同袍属下都是肝胆相照,韩公子不用担心会受到不公的对待。” 韩立宗在山上对她相助不少,更何况他也是被龙骧军叛乱无辜牵连之人,于公于私她也希望他能有个好的结局。 梳妆完毕后,余清窈把春桃准备的药膳一扫而空,吃了一个饱,稍坐了片刻,就被春桃邀着下楼去赏花。 昨夜余清窈就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香气,起初她还以为是春桃或者知蓝又往她身上抹了香膏,或者是殿下身上熏了新的香,可直到两人赤条条的,她才发现都不是,那香味是从窗外飘进来的。 这间竹楼是外廊的结构,而他们两的屋子正好在廊子的尽头,左右并没有屋子挨着,让余清窈对昨夜动静被人听到的担忧小了不少。 其实不用下楼,只是出了房门,她的目光已经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了去。 她还从未见过开得如此茂盛的紫藤花丛,犹如一条巨大紫色瀑布,深深浅浅的紫色,好似那些翻涌的水花,风一吹,所有的紫藤花都在摇晃,瀑布就像是真的流淌了起来。 余清窈扶着青翠色的竹竿,惊叹地都合不拢嘴。 “这实在太美了。” “殿下就知道王妃会喜欢这里,特意选了此地。”知蓝抹了抹眼角,擦掉了眼泪,为余清窈再次感到高兴。 秦王殿下如此贴心爱护,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郎婿。 余清窈的心李再次泛起了涟漪,喜滋滋道:“是殿下为我特意选的地方?” 她真的好喜欢。 五日后,金陵城。 一队腰挂着鹤羽的驿夫大汗如雨地到达金陵城,挥鞭急行,丝毫没有减速躲避行人的意思。 沿途的百姓被那疾驰的马吓了一大跳,只能抱头鼠窜,纷纷避让。 有人被弄得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就对着扬尘而去的骑队破开大骂:“哪来的混账东西,把小爷我新裁的衣裳都弄脏了!你、你赶着五谷轮回去啊!——” 旁边有眼尖的人连忙拽住他,让他别瞎嚷嚷,仔细自己的脑袋。 “……你刚刚没瞧见,他们腰间挂的可是日行八百里的加急信物,沿途驿站都要不顾一切代价配合,可见这是顶顶重要之事,不是你我可以置喙的!” “那、那也不用这样急啊!”男子到底不敢真的较真,匆匆说了一句,挤入人群,都没有‘追究’这八百里加急的东西究竟送去了哪里。 唯有那些好奇的小儿追了一会,发现那些驿夫去往的方向正是楚王府。 嚯!原来是楚王府,难怪能用的上八百里加急的特权。 要知如今楚王在金陵城意满志得,无不都在夸他有贤王之风,朝野上下对他赞誉的话就像是雪花一样飘了出来。 生活在市井里的百姓哪懂这些,不过都喜欢人云亦云,传着传着,竟都觉得若是楚王能当上太子,那也是极好的。 毕竟国不可一日无主,早日定下储君也利于江山社稷的安定。 驿夫们不敢进府讨茶水喝,只在侧门外面大手擦着脑袋上的汗,交完了东西就拱起手要告辞。 楚王府的门房现在也是大家巴结的对象,哪有闲情理会几个卑贱驿夫的去留,扔了几个铜板打赏,就匆匆端了东西去交给管家。 此物是一个四方密封的盒子,上面用蜡封住,入手就沉甸甸的,两用力抱着才不至于脱手。 盒子上面还夹着一封信,楚王亲启四个字样十分显眼,管家不好自己私自打开,一直等到楚王从外回来才捧了过来。 “这封信与盒子都是从秦州八百里加急送过来的,是藩台季大人的字迹,想必是季大人特意送了些时令鲜品……” 蜡封盒子通常都是用来保存易腐、易烂的鲜物,并不少见,只是秦州离着金陵城远,最多会进贡干货、器具珍宝之类的,甚少会上贡鲜物。 更何况夏日炎热,再快的马、再好的储存条件,也赶不上东西腐烂的速度。 “八百里加急?”楚王皱了皱眉头,不满道:“他当本王是杨贵妃,也要他千里迢迢送妃子笑?” 还如此大张旗鼓地送来金陵城,仿佛就怕别人不知道他赶着溜须拍马一般。 管家唯唯诺诺点头,跟着一块大骂这季大人不会办事。 李睿本就心烦,已经好几日没有收到来自秦州的消息,也不知道那件事办得怎样了,偏偏还遇到季子涛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更加不耐道:“得了,打开看看,什么东西值得他这么神秘。” 管家连忙对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拿着裁蜡刀沿着蜡封的凹处,慢慢切开。 随着蜡层脱落,密实的盒子微撬开了一条缝,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冲了出来,靠的最近的小厮连忙捂住嘴,险些直接呕出来。 管家也憋着气,惊慌而不解道:“什、什么东西这般臭!” 就是徽州的臭桂鱼也没有这样恶臭难闻! 李睿紧锁着眉心,虽然也觉得这味道腥臭刺鼻,但却没有像管家和小厮那样失态。 毕竟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就连腐烂的尸体都见过不少…… 尸体? 李睿蓦然一惊。 应峥一直保持着每日一封信往回传递消息,飞鸽穿书从秦州到金陵也就约摸四、五日的时间,可他已经有好几日没有收到书信。 也就说明,在六日前,应峥就再没有往回传过信。 一旁的管家被这味熏得不停干呕,气急败坏。 这个秦州藩台大张旗鼓又神秘兮兮送来的东西竟然如此不堪,光是味道都让人受不了,只怕是保存不当,已经腐坏了,他正要挥手让小厮把此物赶紧扔出去,李睿却忽然站了起来。 “把盒子打开!” 管家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显然已经坏得不能吃的东西,楚王还要瞧? “可是……”他犹豫道,心里很不愿意。 李睿怒喝一声:“本王让你打开!” 管家吓得一个哆嗦,险些腿软直接摔倒在地上,趔趄几步,朝着小厮挥手,急忙道:“快、快打开。” 自己也顾不上这作呕的气味,跑过去帮忙一起快点打开盒子。 “呕——” 盒子一掀开,管家这下是真的没忍住,扭头就吐了出来。 小厮顿时腿软如泥,一下瘫倒在地上,惊恐万分道:“头、头、头……” 李睿大步走上前,往盒子里一看。 应峥血迹斑斑的脑袋正孤零零地搁在里面,乌糟腥秽,惨不忍睹。 额头上的青筋不断跳动,李睿将牙咬得紧紧的,整张脸既愤怒又扭曲,几乎盒子里的应峥一般狰狞无二。 管家趴在地上,直不起身,呕得面无人色。 李睿扭身走回到桌子边,一把抓起刚刚随手扔到边上的信,刺啦一下撕开封口,只见里面还夹着一封信,上面熟悉的字迹让他瞬间又瞋目切齿,眦裂发指。 李策的字嚣张地像是在寒风里狂舞的树杈,恨不得戳烂他的心肝肺。 他先撕开李策的信,只见上面只写了一行字——‘犯我者,必诛。’ 既冷漠又无情,好似自己还是那朝野侧目、说一不二的东宫储君! 他把李策的信狠狠揉成一团,扔到一边,又去看那季藩台的信。 可怜弱小的季大人迫于‘太子’淫威,声泪俱下地写下了这封信。 言明自己是被迫为虎作伥,才送来人头‘恐吓’楚王殿下的。 说到‘太子’殿下的属官以势压人,他不得不从,当真是委屈又无力。 洋洋洒洒、笔酣墨饱就写满了两页纸,道出一些他不知情的事。 第125节 李策竟在秦州以太子之名行事?! 李睿又惊又怒。 这怎么可能? 他派人一直盯着明淳帝那边的动静,也没见着他与李策之间还有什么联络,再加上现在金陵城都在他的掌控之下,近月来朝臣都对他更加敬重,就连太子一派的大臣也频频有向他示好之意,在朝会上对他提出的策略见解更是一边倒的支持拥戴。 父皇也对他和颜悦色,还时常召他入宫下棋、散步。 这可是从前只有李策才有的待遇! 更何况昨日张阁老还当着他的面向明淳帝提起早日立储一事,当时明淳帝还特意问了他的意思。 他本以为这是父皇在暗示他,自是高兴不已。 可李策断不会无缘无故亮出太子的身份,他怎敢如此行事? 就连他,明明离着储君之位也只有一步之遥,都不敢出位僭言、行僭妄之事。 除非…… 如此多的反常让李睿越想越惊。 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后面等着掐住他的脖颈,将他生生扼死。 不对劲!不对劲! 一定有不对劲,一定有他忽视掉的地方! 是父皇,父皇还没有放弃李策,他还宠信着李策,甚至在他离开金陵前,就在那一天的夜晚,曾经许诺过他什么,他那时候的怀疑没有错! 李睿的面孔瞬间变得铁青,嘴角抽搐不止,手指用力捏着信纸,不住地颤。 很快他唇角又挂上了冷笑。 既是如此,父皇的心思如此难料,他就少不得要主动为自己争取了。 他怒极反笑,一张脸诡异到了极点,坐在太师椅上,阴恻恻地问: “李策究竟何时回来?” 管家脸色苍白,魂都好似飘离了身体,两眼无神地道:“……好似、好似还没那么快。” 李睿咬牙切齿,心里的怒火无处宣泄,只恨恨道:“他到底还在秦州磨蹭什么!” 秦州。 夏树苍翠,骄阳似火。 行人都躲着烈阳,晨出而作,日升而歇。 正是响午时分,路上行人寥寥,只有十几辆满载着草粮的马车缓缓行来。 那是齐州供应虎贲营的粮草车队。 明威将军对粮草向来十分重视,若无要事,都会亲率着小支队伍,提前过来盯着,就怕枝节横生,到口的粮又没了。 他刚瞧见粮草车队,忽而就见队伍里两匹马疾驰而出。 一匹大马体黑油亮,高大矫健,另一匹小马红白间花,轻盈灵巧。 明威将军伸着脑袋,定睛一看,不由又惊又喜。 嘿!他的乖乖闺女竟然学会了骑马! 第90章 学会 两骑的速度可比粮草车的速度快许多, 即便如此,明威将军还是等不及了。 一拍马,他乐呵呵地迎上去。 “姩姩!” 明威将军挥动着双手。 他本就生得高大显眼, 这一晃起来,就仿佛一整座小山在摇。 余清窈可不敢学她阿耶那样两手脱缰,只敢挥出一只小手, “阿耶!” 亮晃晃的阳光强烈,照得少女肌肤似雪,粉颊红润。 光线映入她的眸子,澄亮透彻, 她的笑容灿烂,就好似盛放的夏花, 一簇簇开着, 鲜艳夺目。 她今日头上没有带着繁琐的珠钗, 而是照着遥城的习惯,用简单的发带绑起乌黑的发辫, 发尾在身后飞扬, 她的身影越来越近。 恍惚中明威将军好像看见了从前的景象, 每每打完仗回到家中, 女儿就是这样急匆匆跑过来,对他嘘寒问暖。 想到从前,明威将军眼睛险些都看湿了。 几匹马汇在一块, 蹄声轰响。 “你们怎么来了!”明威将军这时候才转眼看了眼秦王。 好小子,又来玩这招突然袭击、意外惊喜。 不过不得不说,他实在受用得很。 思及此, 明威将军又忍不住咧嘴嘿嘿笑了起来。 在北地, 能亲自带妻子回娘家意味着这郎婿会宠人。 “答应了姩姩要在回金陵前带她来跟岳父亲自辞别。”李策微笑, 眉眼舒展,温雅矜贵,一点也看不出人狠心黑的模样。 “这就要回去了?”明威将军由喜到忧,可望着女儿笑盈盈的小脸,还是咽下了心里的担忧。 他虽然身为阿耶,但也没有办法将女儿养得这样好。 用一句不恰当的比喻,余清窈现在就好像是邻舍家那只被大鱼大肉精心照看养大的猫,眼睛有光,毛发油亮,见人还会晃着尾巴喵喵叫,十分亲人。 一看就是被宠惯大的。 “回去也好,等过了夏天,北地很快就冷了下来,就不好走了。”明威将军找了个理由宽慰自己。 余清窈望了眼李策,唇角微扬。 “阿耶你别伤心,殿下说了,日后我们有的是机会见面。” 所以余清窈才不把这离开当作永别。 李策既然答应过她,她就相信他会做到,以后她还有很多机会能够再见到阿耶。 明威将军眼睛大亮,对秦王越发满意起来。 这女婿黑心归黑心,但是对姩姩是好的没话说。 押运粮草的车被护送去虎贲营,余清窈等人跟着明威将军改道回遥城。 阔别三年的遥城依然是余清窈离开时的模样。 因为地处偏僻,又频繁被蛮夷外敌骚扰,很少有外地的人会愿意定居于此,所以地广人稀,地瘠民贫。 可供八匹马并驾的街道十分宽敞,反显出街道的冷清,路的两边只有零星几家的店铺还支起窗,在做生意,路上的行人也不太多。 明威将军身后带着百来个护卫入城是常有的事,路人兴趣缺缺地随便扫了几眼,却无意发现这次不一样了。 不但护卫们的衣着佩刀不同了,而且跟在明威将军身后,还有一对男女还骑马并肩,男俊女俏,格外惹眼。 “余大将军,那是余姑娘吗?”有人认出了余清窈,冲他喊了声。 明威将军骑在大马上,挺起胸膛得意道:”是啊,我女婿带着女儿回来看我了!” “哇——”路人惊呼。 据说明威将军的女儿可是嫁给金陵城的贵人了,这贵人女婿还肯千里迢迢带着妻子回娘家,这是很罕见的事。 “将军的女婿生得一表人才,还如此体贴,和余姑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那人竖起拇指哥夸道,又大声道:“待会小的给将军府上送上三坛上好的雁归,也给您乐呵乐呵!” 明威将军一听有人夸他有个好女婿,顿时眉飞色舞,拱手道谢。 “多谢多谢!” 从铺子的支窗里又探出了一个脑袋,笑眯眯吆喝:“刚卤好的羊心、羊肝、羊肺,将军可要拿来下酒?” 明威将军爽快地一挥手,“先整个五斤,今日人多,再给我们宰几只羊,全要了!” “好嘞!” 一路过去,明威将军已经把今日要吃的吃食都准备妥了。 若不是余清窈在一旁劝他,只怕今日心情格外好的明威将军还想整几个大肘子回去。 春桃从车窗探头望了望,感叹道:“明威将军在遥城竟然如此受百姓爱戴。” 知蓝回到了故土,就不似在金陵那边畏缩,脸上的笑意就没有落下来过,与有荣焉道:“那是自然,我们将军守着北境多年,一直尽心尽力地庇护遥城百姓,曾有百姓被蛮夷抢了几百头羊,将军听了立刻带着人抢了回来,绝不受他们的气。” 春桃钦佩不已。 “阿宗,你可听见了,日后就好好跟着明威将军,你也能出人头地的!” 韩立宗大力点头,满脸激动,“我会的!” 春桃满意极了。 她这个弟弟遭遇了那么多事,如今还能有这样的造化,真是万幸。 载阳两手抱在脑后,望了眼春桃。 没想到平日里像个小炮仗急脾气的人,对弟弟倒是用心良苦、谆谆教导。 余家在遥城的宅子只是一间很普通的三进小院,因为明威将军常年在军营里,余清窈小时候就和乳媪以及乳媪的几个女儿,一起在这里长大。 后来余清窈被送去了金陵城,明威将军也极少回到此处,就怕会睹物思人,徒添烦忧。 乳媪如今跟着大女儿一家住在离余家院子不远的地方,在明威将军进城不久,就有几个小孩儿赶着跑过来通知了她。 所以等到余清窈骑马进巷子时,乳媪已经带着几个女儿,高兴地站在宅子外面等着她们了。 “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一见面,乳媪就略有责怪地道了句,可面上还是欢喜的。 余清窈才被李策抱下了马,连忙就上前去扶住乳媪。 “知道乳媪疼我,不提前告诉您,是怕您得知了又要忙里忙外的,阿耶在路上都买好了吃食,今日乳媪就过来一起吃餐饭吧。” 第126节 旁边知缃牵着知蓝,也跟着劝自己的老母亲,“阿娘放心,我们姐妹经常过来打扫,您是知道这院子里的菜圃也离不开人照顾。” 她又转头笑着问余清窈,“姑娘可是想念菜圃了?” 以前余清窈最喜欢到菜圃里玩耍,看着那些果蔬慢慢抽芽、长叶、开花、结果,乐此不倦。 知蓝‘噗嗤’一声笑了,“姑娘才不惦记那几块地呢,在皇宫里姑娘也有地。” 知缃不由惊叹了一句:“皇宫里也能种地啊。” 实属是她少见多怪了。 余清窈也不好意思再去解释,宫里本来是没有地的,只是她朝李策要了,李策就给了她地。 现在谁进了閬园都要看几眼那格格不入的菜地。 也唯有李策不觉得那菜地是多么突兀。 就好像他也能包容她所有的的缺点和不寻常之处。 清冷的余家小宅子一下涌进了这么多人,顿时就热闹起来。 离着晚膳还有一段时间,李策就跟着明威将军去虎贲军营了。 余清窈和剩下几人留下来收拾起屋子。 因为许久没有住人,帐子和铺盖都要重新换过。 在忙碌中,几人都感觉又回到了余清窈去金陵城前的日子,大家好似都年轻了几岁,又成了那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个个面容红润,欢声笑语。 知绯女儿一岁了,生得白白胖胖,正是咿呀学语的时候,十分可爱。 余清窈还没抱过这么小的奶娃娃,知绯、知缃在旁边教她怎么抱才省力,又逗着孩子叫她王妃。 小娃娃‘汪’了半天,最后吐出了个奶泡,把大家都逗笑了。 小娃娃就急得比划着手脚,好像急切地想表达自己不是有意的。 抱着小娃娃逗了好一会,余清窈就觉得手臂酸了,把孩子还给了知绯。 “一岁的孩子已经这般沉了,想当初乳媪带我一定很不容易……”余清窈不由感慨道。 余清窈是难产而生的孩子,小时候体弱,乳媪抱她都抱到了三四岁。 也好在那时候乳媪身子骨好,走路都带着风,才不至于被她累病。 乳媪望着余清窈,摇摇头,又笑眯眯道:“等姑娘有了自己的孩儿,就知道看着孩子健康长大,那点苦真算不得什么。” 自己的孩子…… 余清窈还没有想过自己和李策日后也会有自己的孩子。 知绯抱着孩子哄着,一边问余清窈:“姑娘和殿下还没打算要孩子么?” 两人成婚也有大半年了,按理来说成婚不久也该有孕。 余清窈被问住了。 殿下和她还从没有讨论过这个事情。 更何况他们圆房远比她们想的要晚许多…… 而且她也知道了李策之前捣鼓的那个物件是防止她有孕,据说是比让女子喝药还管用的东西。 “不过金陵冬日阴冷,是该避开些。”知绯以过来人的身份,孜孜不倦地劝道:“这月子还得坐好,不然以后身子损了,再怀就更辛苦了。” 乳媪连连点头。 她生了四个姑娘,最是清楚这妇人产子的事。 “姑娘年岁还小,再等个一两年也不急……”乳媪担忧地拉着余清窈的手,“记得要找个大夫好好调养身子,孩子什么的别听将军乱说,他一个大男人又不懂,你这个身子还是先调养好了,多听大夫的话……” 上一回明威将军还嚷着要什么孙子孙女,乳媪听了都担心,好在秦王殿下才没有这么心急。 若是姑娘此刻带着身孕回来,乳媪才要难过呢。 余清窈知道乳媪在担心什么,她是怕自己也不好生育。 “殿下请大夫为我诊过,说我身子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气血不畅,只要多活动活动,就能改善许多,您今日不是也瞧见了,我是骑着马入城的!” 余清窈对于自己学会了骑马,颇为自豪。 乳媪不免好奇:“姑娘以前一学骑马就哭,将军心疼坏了,就再没有让姑娘学了,殿下究竟是怎么教会姑娘了?” 余清窈‘呃’了一声,缓缓道:“殿下教了我一些技巧,又带我练了许多遍……就慢慢会了……” 骑马可是一件很讲究经验的事,可不得一遍遍练习。 乳媪不由夸赞道:“秦王殿下一看就是个脾气顶好的人,不但细心,还耐心,真是个好夫婿。” 知蓝奇怪得与春桃交换了一下视线。 殿下的确教了王妃骑马,可也没有看见他经常带着王妃练,他们何时偷偷练了? 金乌西斜,炎热的空气也被晚起的风吹散。 在遥城,军民经常在一块劳作,上下尊卑的划分就不似金陵城那么明显,主仆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事也不少见。 起初余清窈还担心李策会不习惯,心里忐忑不已。 好在李策对乳媪几人,也温声细语,没有半点不耐。 明威将军喝了几盏酒,脸色通红,就开口夸道:“我这会才是真敬佩贤婿了,殿下从未上过战场,却也练得一手好箭法,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徐大哥的箭法,如今还要加上贤婿你的!” “岳父谬赞了,岳父治军之严,也让我受益匪浅。”李策举起酒盏敬他,“虎贲军能彪炳日月,离不开岳父的治军严纪。” 今日去虎贲营转了一圈,他说这番话就是真心实意的,并不是出自对于余清窈的偏爱。 明威将军听得出来这好话不是虚情假意,欢喜地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不瞒贤婿说,之前我还不满姩姩竟然嫁的人是你,你嘛,虽然出身尊贵,可是名声不太好……城府深心思复杂,姩姩心思单纯,哪能玩得过你。”明威将军摇着脑袋。 “阿耶!” 余清窈可被明威将军这一番‘肺腑之言’吓了一跳。 也不知道他们二人离开了一个下午去做了什么,回来后关系好似变得更好了,竟然都可以掏心掏肺地讲心底话。 李策也不生气,顺着明威将军的话就谦逊道:“岳父说的是,小婿以前是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往后一定会好好注意自己的名声,不给岳父抹黑,也不让姩姩受牵连。” 明威将军听了直乐,拍着大腿就道:“有贤婿这句话,姩姩嫁你嫁对了!我一百个同意!” “阿耶……”余清窈咬着下唇,羞死了。 可是明威将军坐在对面,余清窈拉不住他,只能问旁边的李策。 阿耶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这么高兴。 高兴地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李策见余清窈眼睛忽闪忽闪,水光盈盈,笑着凑到她耳边道:“我在营地里和你阿耶帐下的骑射好手比试,赢了。” 声音从他唇瓣吐出,带着酒的醉人的气息,烘得她耳廓都热了。 余清窈转眸凝视李策也熏得微微发红的脸,又看了看他弯起的唇角和笑意满满的眸。 瞧得出殿下今日也很高兴。 真奇怪。 一个赢了高兴也罢,怎么另一个输了也高兴? 第91章 考虑 月白风清, 酒阑人散。 连日和风丽日,夜空上没有半片云彩,皎月高悬, 犹如银勾,漫天的星光就像是曲指弹笔,溅出的白点, 密布在漆黑的天幕上。 梳洗过后的余清窈坐在妆台前,用篦子通理着自己的长发。 身后,李策合衣躺在她的小床上,几乎从头顶到尾, 若是他再长高一些,好似就要放不下了。 阿耶派人给她打这个小床的时候, 可没有想过上面会躺这么高的人。 所以现在对于李策而言, 这张又窄又短的床, 怎么看都有些憋屈。 余清窈一直从铜镜里偷偷观察他,见他手背压在眉眼上, 半晌没动。 席上的酒大多都是殿下和阿耶喝掉的, 但遥城的酒都是刀子下喉那样的烈酒, 若是不习惯喝的人, 极容易醉。 殿下别是喝醉了。 虽然他已经喝过醒酒汤,余清窈还是担心地放下篦子,快步走回到床边, 探头去看李策的情况。 谁知人刚到边上,就被李策大手捞进怀里,下一刻天旋地转, 她一声低呼, 后脑勺沉入被衾当中, 满头青丝铺开,就像是散开的黑缎子,在烛光下发亮。 李策跨过她的身,两手摁在她的腕上,凤目低垂,也不知道眸光究竟落在何处。 挂帐子上的银铃铛被他们的动静,晃得一阵清响。 余清窈心里一跳,往左右各看了眼自己被制住的手。 她的手腕被李策的手掌完全裹住,压在她脑袋两侧,他的手骨隆起,笔直的线条从皮肤透出,精致得就像是玉骨一般。 “……殿下醉了么?”余清窈柔声关切。 阿耶的酒果然还是太烈了,早知道刚刚她就该多拦着一些,不该让他们一时高兴就喝了这么多。 李策眼眸抬起,凝在她懊恼又担忧的眸上,定定看了眼,才轻笑了声道:“将军说,你从小就性子软,丫鬟水没端住泼到了你,你反而先关心人家烫着没。” 听声音不像醉了,可是看他这个模样却也也不寻常,玉白的脸颊泛起红晕,深黑的眼眸也含着朦胧,就好像在水里的月亮,不断泛起涟漪,让人沉沦其中。 余清窈眨了眨眼,试图从沉沦里清醒过来。 她尚没有想明白李策为何忽然又提起这事,就险些被他温柔的目光迷住了所有的神思。 李策又低下头,呼吸时,那淡淡的酒气混着醒酒汤里的柑橘香,若有似无地扑在她唇上,痒痒的。 “殿下怎么突然提这个?” 那还是席上阿耶借着酒劲跟殿下东拉西扯才提前的事,没想到李策还记在心上。 余清窈舔了舔唇。 第127节 她虽然没有喝酒,但这一刻好似也尝到了酒的味道。 “就像现在我在欺负你,你也不挣扎一下么?”李策低头轻轻舔了下她的唇瓣,虽然说着欺负,可是他动作十分轻柔,只是压着她罢了。 因为饮了酒的缘故,他从胸膛到腰腹体温都比寻常时候还要烫,就好似一块柔软的炭火,慢慢在烤着她。 单层料子的寝衣几无间隔,肌肤摩擦间,很快余清窈身上也浸出一身薄汗,体温化开了沐浴后抹的香膏,甜腻的味道源源不断从她身上散发而出,就好似熟透了的浆果,诱着人采撷。 余清窈呆呆看着他。 除了抓着手之外,其余的事不是他们常做的么? 余清窈唇瓣张开,只动了动嘴,“那……殿下放开我?” “嗯?这可算不得挣扎。”李策今日有点挑剔,这样也不满意。 余清窈抽了几下手腕,但李策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她不由思索了下,若是真要用力挣扎起来,岂不是会像一只打挺的鱼,摇头摆尾的。 “这也不够。” 两人的力量悬殊是毋庸置疑的事,更何况余清窈也没有真的认真挣扎,她甚至都没用上五成的力。 见李策抓着她不放,余清窈干脆就放弃挣扎,就抬起脑袋,主动亲了亲李策的唇角,“殿下又不是别人,我不挣扎也没事……” 李策一愣。 余清窈又抬起水盈盈的眸,慢声细语道:“……殿下是今夜也要‘欺负‘我么?” 此‘欺负‘经过她的软软的嗓音一润色,就变了味。 李策的呼吸瞬间重了。 本想逗逗她的,现在余清窈完全理解岔了,变得好似不欺负也不行了。 “嗯?今日也想被我‘欺负‘?” 将她两只手并拢在一块,李策仅用一只手就牢牢按住她两只腕,迫使她整个身子不由往上抻,另一只手就顺着她紧绷的腰线,摩梭起来,吻温柔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慢慢留下一连串润湿的痕迹。 “呃嗯……”余清窈咬紧唇,仰头受着,担心声音会从齿缝里溢出。 若是殿下的‘欺负’都是这样温柔,她又怎会害怕。 银铃铛荡了起来,声音虽小,但音质清脆,就好像是从檐下掉下去的冰凌,溅碎在石头上。 噗叮噗叮的。 余清窈微眯起眼,唇瓣已经张开,已然像是那蛰伏的种子,沐浴着暖阳,饱饮了甘露,就待破土的时候,倏然她被翻了一个身。 好似一场地动,翻醒了一个正要沉入的美梦。 余清窈被那地动之势震得不由往前扑,两手撑着他的结实的腹上,方稳住了身子。她讶然地睁圆了水雾雾的眼眸,委屈又不解地望着李策。 好似不明白自个怎么在这里。 李策见她粉面朱唇,娇艳无比,是无人能窥见的春色,心里有多柔软别处就有多口口,以一手握住她的细腰,另一只手将她滑落到胸口的发丝拨到她光洁的肩后,吻住她那淡了不少痕迹的箭伤。 余清窈扶住他的宽肩,感受到他结实的肌肉在手下拱着,她的脑袋不禁后仰了起来,下颚、脖颈都给他沁凉的发丝蹭得发痒。 “殿下……?” 李策怜爱地为她舔舐伤口处,虽然那只是他的一场梦,但光想到若是真有一箭射穿她的身躯,她该会有多痛。 “你今日跟乳媪说自己骑马骑得很好了?”李策一向顾全大局,绝不会只怜爱箭伤,很快就将大爱推及左右。 余清窈‘唔’了一声,眼底泛起了泪花,好似控制不住水流下来,“……我骑胭脂马时,不好么?” “嗯……”李策拖着长长的卷舌音,软舌似是绕着圈,接连转了几十个弯,让余清窈也跟着搐缩了几下,心口怦怦直跳,就连再温柔的安抚也不能让它缓停。 十指都连着心,更何况离心口最近的地方,自是休戚相关、一脉相通。 心脏似也在被卷着转动。 被挤捏,被托起又放下,仿佛也成了那软乎乎的面团,搓圆揉扁都不在话下。 李策抿了下唇瓣,好似含了块蜜糖般细味了须臾,含笑抬头望着她道:“动作虽练得差不多标准了,可你知道还欠缺什么吗?” 他眸是晦暗幽深的,唇却是艳丽鲜艳的,就好像交织着光和影,是热烈放纵与克制遏抑在拉锯着,让人望之胆颤。 仿佛那笼罩在头顶上的乌云,浅浅落了几滴小雨在你身上,只沾湿了一片衣角或是几根发丝,可你知道它终归会下一场暴雨,彻底浇透大地。 “……什么?”虽然余清窈已经打起十二分警惕了,谁知还是滑入早已经等候她多时的陷阱。 “欠耐力。”李策缓缓吐出三个字,好似声音都被挤压在深处,艰难得吐出来,他沉沉呼了口气,“……你的耐力还欠缺不少。” 余清窈脸上潮红一片,倏然咬紧了唇。 殿下一定是看见她后半程路骑在胭脂小马上东倒西歪的狼狈样了! 虽然她已经牢记了骑马的要领,也能跟的上胭脂马的动作,与它十分合拍,可是胭脂马是千里良驹,那体力耐力岂是她能比的,用不了半个时辰,她就跟晒焉了的黄花菜一样被颠得左倒右歪。 “那……那是……”余清窈沮丧的抽了口气,她反驳不了。 李策随着她抽气的动作,鬓角热出来的汗滚滚而下。 “无妨……只要多练练,总能坚持得更久一些。”李策往上不断吻着她的脸,道:“我刚开始骑马的时候也不能坚持许久,也是从小半时辰、半时辰到一个时辰,后来再长也能坚持下来了……” 余清窈张开小嘴,脸上难掩吃惊。 忽然感觉今夜将会尤其漫长。 仲夏时分,无论白日还是黑夜,人都是热汗淋漓。 软软的夜风从窗缝吹了进来,帐子下挂着的铃铛上下摇颤个不停。 承载两个人的小床实在拥挤,已经容不下那么多东西,湿透了的薄衾都给挤到了床边上,危险地挂在床沿,随时可能会被伸出来的腿或者支出来的手臂推下去。 能一日千里的大马许是天赋异禀,但事实证明,经过锻炼,纤弱的小马也能突破自己的极限。 小半个时辰渐渐也能往大半个时辰靠。 更夫敲着锣鼓,子时三更。 余清窈趴在夏簟上,犹如一枚浸过水的美玉。 水光莹润,白玉无瑕。 李策拿着打湿的帕子给她擦去身上的汗与水,余清窈就小声哼哼嗯嗯了两声,似已累极、倦极了,不愿再动弹。 “还是喜欢趴着?”李策俯身捏了捏她的细肩,给她放松筋骨,慰劳她的辛苦和努力。 余清窈睁开半只眼睛,慵懒得再多的动作都不愿意做,慢慢从喉咙里挤出一个音,“……嗯。” 仅仅一个音节都透着哑。 李策又摸了摸她的头发,重新洗了一张帕子把她身上又擦了一遍,一点角落都没有遗漏。 余清窈已是半睡半醒的状态,只能由着他摆弄。 眼缝里还能看见李策又收拾起地上散落的东西,一条帕子被他团团包了起来,余清窈还记得那帕子的颜色,也知道它包住了什么。 饶是那样千钧一发的时候,他也没有忘记。 殿下是不是也时刻在担心她的身子。 余清窈默默想了一阵。 “快睡吧,明日我们还要去息山不是?”李策处理完屋子里的狼藉,又重新把她抱在怀里,大手揉着她疲累的腰肢。 余清窈实在太累了,也来不及应他一声,就坠入了香甜的梦乡。 翌日清晨,余清窈还是起迟了。 他们只打算在遥城呆两日,所以今日要做的事就是去遥城西侧的息山。 虽然叫作山,可是息山并不高,大约一柱香的时间就可以登顶。 遥城里大部分人去世后都会选择埋在这里,余清窈的阿娘也葬在了此处。 “……当初舅父得罪了朝廷一名重臣,惨遭斩首,承蒙与外祖父交好的官员求来了恩典,才得以全家流放到遥城。” 大旻律法,若是被定重罪抄了家,成年男子流放偏远边境,十五岁以上的女子则要罚入教坊司、或成为官妓。 所以全家被流放到遥城这样的处置,也能算是一个恩典。 “丧子之痛再加上长途跋涉,外祖母没等到遥城就过世了,外祖父带着我阿娘就在遥城,做了苦力。” 余清窈牵着李策的手,一步步往石阶上爬,小时候她来过息山很多回了,也没有哪一次觉得这山怎么这样高,石阶像是数不完一般。 爬了一百来步,就气喘吁吁。 一定是因为她昨夜太累了…… 李策不想打断她的话,只是用手扶住她的腰,帮助她更轻松地登阶。 “流放到遥城,外祖父年事已高,可是我阿娘那时候才十六七岁,听说生得又很美,若是没有外祖父庇护,在遥城这样的地方还不知道要遭多少苦……” 李策望了眼余清窈的侧脸,从乳媪口里得知余清窈长得像她阿娘,手不由更用力得环住她的腰肢。 女子的美貌就仿佛是自带着一笔巨额的财富,人人觊觎之。 若是一个因罪流放的女子那就更是举步艰难,明威将军当初要想护住心爱之人,其难度可想而知。 余清窈往李策身侧又挨紧了一分,抬头对他笑了笑,“我阿耶那时候还只是个百夫长,人就生得高大粗鄙,又不爱读书,不识几个字,很不得我外祖喜欢,可他偏偏对我阿娘一见钟情,非卿不娶,为了求娶我阿娘只能在战场上奋力拼杀,博取功名,就是那会他舍命救下了镇国公徐大将,有了过命交情,再加上战功赫赫,从此一路被提拔,等当上了副将的时候,我外祖父总算松了口……让我阿娘嫁给了阿耶……” 余清窈想到故事说到最后,阿耶笑得合不拢嘴的模样。 好似那一刻已经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是他这一生最开心快活的时刻。 这是一段坚持努力最终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只可惜好景不长,她阿娘因为生下她而香消玉殒。 阿耶就一直守着她长大,再没有为任何人动过心。 走到接近山顶,两人站到一棵苍绿色的松树下,石碑周围干净整洁,只有零星几根刚刚冒出尖的杂草,可见经常有人过来打扫。 春桃把手里的提篮拿上前,利索地准备好火盆、纸钱、祭品,就和载阳退到边上去了,不打扰秦王夫妇二人祭拜将军夫人。 本来明威将军也要跟着来的,可是临时有军务,他走不开身。 不过余清窈知道阿娘是不会怪他的。 这十七年来,他守着遥城,何尝不是一直在守着这墓。 只要有空他都会来,不拘时间,所以也不差这一回。 第128节 “我从没有见过阿娘,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余清窈磕完头,望着石碑上的字怔怔道。 她只知道阿娘大概生什么模样,和她打过交道的人也都道她是一位清气如兰的女子。 “你阿娘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李策随着她一道望着石碑,“如若不是,你阿耶也不会一直记着她十几年。” 人的一生会遇到数不尽数的人,可只有极少数的人会让人刻骨铭心,要用一生去回忆。 余清窈点点头。 她不清楚阿娘是什么样也不重要,阿耶会一直一直记得的,就已经足矣。 李策看着墓碑道:“明威将军夫妇一生一世只有彼此,我们也当如此。” 余清窈心中一动,不由抬头看李策的脸。 “殿下听说过我阿娘产子难产,是不是也担心我也……” 很多人觉得妇人难产一是命,二是因为自母胎里遗传自母亲,会有相同的病。 就好像母亲容易难产,其女也很大可能会难产。 李策握住她的手,“裴知岐说过,你的身子无碍,只要多加调理以及适量运动,不会有事的……” “只是若你实在害怕,我们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李策温柔地望着她。 “可是殿下……”余清窈更吃惊了。 殿下既想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却又轻易答应她不生孩子,这与他日后还想要成为太子、成为天子,岂不是是背道而驰的事。 他若成了皇帝,又怎可能没有后继之人。 余清窈不禁越想越多。 不说要立下储君,就是利益相关也会迫使他娶很多重臣之女,就好像当今皇帝,即便不喜欢,后宫还是娶了一个又一个。 这些事情,余清窈从前都不敢细想。 此刻想到这些,足以让她慌得掉眼泪。 “别多想。”李策太了解她了,光看她的脸色就知道现在她脑袋瓜里定然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殿下……” 李策拥住她,轻声道:“若我能有孩子,那必然是出自你的腹中,可若你畏惧生育,届时我们就从宗室里过继几个,带在身边悉心养育教导,择优而立,远比血脉重要。” 余清窈彻底呆住了。 原来殿下早已经为她考虑好了,可进可退,都是为了她。 第92章 是光 ——远比血脉重要。 李策既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 就意味他真的已经深思熟虑过。 并不是随口一说,拿话哄她。 余清窈忍不住哽咽地再问道:“……殿下当真已经想好了么?” 李策轻抚着余清窈的后背,没有被她不安地追问弄得不耐烦, 反而嗓音更加温柔地道:“我已经想好了,比起孩子,我更想一直拥有你。” 若他是明威将军, 又能预知妻子会因为产子而身故,说一句不好的话,那他一定不会要这个孩子。 然他又十分庆幸余清窈能够降生于世,他才有机会得以遇见她。 自知晓自己心意后, 他就想过日后能与余清窈拥有自己孩子,可随着了解的越多, 知道了妇人孕育过程中有诸多不确定性。 轻则损伤, 重则夺命, 他才重新开始考虑他们之间当真需要这个孩子么? 无人能知晓将来会发生什么,他所能做的唯有尽所可能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 “选择权在于你, 我说过我希望我们之间的事由你来选择, 但你也应当知道, 生与不生, 对我们俩而言都是一样,并不会改变或影响任何事。”李策牵唇浅笑,嗓音低磁, “窈窈,若你想要孩子,我们就先把身子再养好一些再说, 不要管其他人说什么, 身子是你的, 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余清窈轻轻‘嗯’了一声,把脸埋在他胸膛里,耳朵贴在他的心口上,那里面稳稳跳动的声音就是对她最有用的安神曲。 “……我知道了。” 李策知道她太容易被别人影响,太容易委屈自己,才会把话说的这样明白,好让她放下关于孩子的心结。 李策又拉着她,两人重新跪在墓碑前。 郑重地再行了三礼。 余清窈望着石碑上的字道:“阿娘,女儿要走了,女儿这一世一定会好好活着,还请您在天上多多看顾阿耶吧。” 她已经明白自己的生命来之不易,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会好好珍惜。 清风吹过山林,苍松簌簌而响,枝头低垂下来,好似在轻轻点着头。 时间剩下不多了,余清窈带着李策又去看了外祖和外祖母。 外祖父、外祖母都是金陵人,然只能埋葬在远离故土的遥城,即便过了这些年,沉冤得雪,可他们再不能够回到金陵。 从息山下来,太阳已升到头顶,人影皆化作小团阴影,聚在人脚下。 一路回到遥城,在余府外边,护卫们已经开始整理出发的事宜,余清窈看了心里微微泛酸,撇过眼不想去瞧。 虽然知道自己就要离开,但还是自欺欺人般不忍看见这一幕。 知蓝见他们回了府,赶忙就从屋子里出来,迎了上前。 余清窈这两日尽量让她抽出时间去陪乳媪,让她们母女团聚。 “王妃,将军刚刚也回来了,叫您一回来就去找他,好像有什么事要交代。”知蓝对两人行礼。 “殿下?”余清窈看了眼李策,李策就道:“你去吧,我回屋里等你。” 他们父女俩离别前有话要说,实属正常,李策也没有多想。 余清窈去到明威将军的主院,明威将军神秘兮兮地将她拉进屋,还心虚地往门外看了看,好似在瞧他那便宜女婿有没有跟过来。 “阿耶,你要说什么?”余清窈还没见过明威将军这么小心防贼的模样,忍俊不禁道:“殿下才不是会偷听的小人。” “嗐!”明威将军还是把门一关,才放心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带锁的木箱子,又从边桌下扣下一把铜钥匙,越发烘托出他的谨慎。 “姩姩快来——” 余清窈好奇地走上前,两手撑着膝,伸头看着明威将军用铜钥匙打开大箱子。 “本来你大婚后我就打算托人送去金陵城,一来军务忙碌,二来你又写来家书让我不要再把陛下的赏赐给余府,我就知道必然是那余伯贤靠不住……” 明威将军打开的这口箱子里竟然是些金首饰,还有些地契。 “阿耶这些是……”余清窈不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里面有一部分是你阿娘的嫁妆,有一部分是阿耶当初给你娘攒的聘礼,我们都是俗人,没整那些花哨又不实惠的玉啊、东珠啊,全是黄金嘿嘿!”明威将军得意地拍了拍脑袋,从箱子里取出一支食指粗的金簪,对余清窈道:“黄金好啊,别看它样式是过时了,但是你拿到金陵,找一家好点的金玉铺子,融了再让人打成新款式,不也挺好的,还有这地契,是陛下的赏赐,我特意选了离金陵近的铺子和庄子,你可偷偷藏好了,万一……万一有个好歹,你至少还有个去处……” 在遥城又苦又累,好几次明威将军都险些要把这些卖了,但是一想到余清窈,他又忍下了。 “我想啊,你娘生下你却没能照顾你一天,以她那个性子,就怕变成了鬼也会难过地流眼泪,这些东西都是她,阿耶不能动,现在全留给你,她若泉下得知,也能安心。” 余清窈刚在山上平复下来的心又变得酸涩起来,虽然她没有与阿娘相处过,可是阿耶总是会说阿娘若是活着一定会如何如何好地待她,如今又看见这些嫁妆和聘礼,她更加难过了。 “阿耶,我用不着这些……” 即便再不济,她现在也是王妃,吃穿用度皆不愁。 要花钱的地方远没有明威将军这么多。 “阿耶您还是留着自己花吧,阿娘也不会想看见您过得辛苦,您看您自己都顾不上吃好的、穿好的,朝廷发的俸禄还时常拿去贴补其他将士,这些金子还是您自己留着。”余清窈摇头拒绝。 余清窈知道明威将军每年的俸禄不少,朝廷按功行赏也会有不少赏赐,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穿着旧衣袍,甚至屋子破了也没有找人翻修,自己吃的、喝的更是从不讲究,就不知道这些年还在沙场奋力拼搏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明威将军拉住她耐心劝道:“姩姩,金陵城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虽说钱不是万能的,可有时候没钱可不行,阿耶就是担心你在金陵城那么远,倘若和秦王有个什么嫌隙冲突的,阿耶也帮不上你忙,你有了这些私房钱……” 余清窈更加愕然看着明威将军。 私房钱的意思是,他还不想让李策知道这些。 “你有了这些钱,就不至于处处受制于人,必要时用钱买个方便。”明威将军也不脸红,好似昨夜和秦王把酒言欢的人不是他一般,理直气壮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阿耶承认秦王殿下这人是很不错,对你也挺好,但是谁知道他回了金陵城会不会变……哼!不过只要你阿耶手里一日握着重兵,守着国土,料想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余清窈眼睛红了一圈,豆大的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来,忍不住伸手抱住明威将军。 “阿耶……” 阿耶做这些,全都是为了她。 明威将军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眼圈也红了,“姩姩不哭哦,是阿耶嘴笨,说的话不中听,但都是为你好……你千万要听啊,别哭别哭……” 余清窈摇着头,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是她太让人操心了,即便她嫁了人,阿耶还要考虑给她留后路,怕她过的不好。 父女俩一个哭一个劝,半晌才把话说完。 重新净了面,余清窈回到自己的屋,眼睛还是红红的,李策什么也没有问她,只是抱着她坐下来,静静休息了片刻。 用完午膳,车队整装待发,明威将军特意空出了时间前来相送,遥城的百姓得知余清窈要离开,一路都在塞吃食。 有余清窈小时候爱吃的糕点果子,也有当地的特色熏肉,还有正当季的野果野菜等等。 余清窈在遥城生活了十几年,当地百姓也算瞧着她长大,对她是爱屋及乌。 知蓝和春桃乘坐的那辆车很快就被装满了,考虑天气如此炎热还拒绝掉了不少新鲜易坏的,唯恐浪费了乡亲们一片好心。 明威将军一路相送,等到快要到路口时,车队才停下来,要正式辞别。 李策下了马,站在明威将军面前。 翁婿二人的身份在这个时候已然转换,明威将军也没有再挂上憨厚的笑脸,而是侃然正色地道:“末将在这世上只有姩姩一个牵挂,如今交由殿下手上,倘若有一日殿下觉得小女不堪入眼,还请派人告诉末将,末将自会接收,请殿下看着末将戍守边疆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待她网开一面。” “将军的意思,本王知晓。”李策望着他,道:“在姩姩先妣灵位前,本王已许诺身无二心,自当信守承诺,一如将军当年所为。” 他长身玉立,身上有种让人不由信服的气质。 身为储君多年,那种旁人无法学来的矜贵傲气尽显,君子一诺值千金。 明威将军讶然地重新打量了李策一番,心里百转千回,最终还是忍不住还是露出了微笑,忽然矮身,竟是单膝跪下,行了个军礼,用力抱拳道:“殿下此次返回金陵,定然是心意已决,末将无法襄助,只能遥祝殿下得偿所愿!” 在他身后,还有百来名虎贲军将士,也齐齐单膝而跪,祝声振野: “——祝殿下得偿所愿!” 第129节 余清窈才下了马车,却驻足在不远处没有上前,望着眼前的景象,久久不能回神。 李策高大的背影在她的视野里就好像是撑着天与地,伟岸而不凡。 此去金陵城,他定然可以得偿所愿! * 虽离开遥城,但他们还要转至中都,做最后的安排,于是换了一条与来时不同的路走。 如此行了大半日的路,途经一山下茶摊,卖茶的不是为了营生赚钱的小贩,而是几个年轻的和尚在行善,看着快要日落,三三两两有条不紊地在收拾摊子,准备离去。 李策指着旁边青翠的山道:“此山有名曰‘明山’,山上有一寺叫‘壶中’,上一回你遇见的缘来大师正是这里的主持……” 李策正给余清窈介绍着,忽然旁边一个响亮的声音就喊道:“咦!这不是余施主吗?!” 余清窈顺着喊声,低头望去。 只见着胭脂小马旁边站着一个小和尚,是当初跟在缘来大师身边的小和尚之一,因为在庄子上接触过几次,所以一眼就被他认了出来。 “是你。”余清窈笑了笑,“你师父可还安好?” 小和尚这才想到合掌行礼,”阿弥陀佛,余施主又见面了,师父一切安好,前几日还在讲课的时候提起余施主,不想这么快就见到了,余施主可是要上山?” 缘来大师竟还提起过她。 余清窈又想到自己是答应过缘来大师,要在离开秦州之前去拜访他,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自己竟险些忘记了,实在惭愧。 小和尚大眼睛骨碌碌转,见着余清窈面上动摇就热心道:“寺就在半山上,不高的,有台阶上去。” 李策听余清窈给他解释事情起因,就开口道:“既是答应过的,那就上去看看吧。” 小和尚高兴起来,合掌道:“那小僧这就上去通知师父去!”扭身就跟自己的师兄们交代了一声,自己一溜烟登阶上山去了。 李策让其余人在山脚下驻扎休息,带着余清窈上山。 明山上鸟语花香,泉水叮咚,随时还有些小山兔、小鹿从灌木丛里经过,好奇地张望他们,一点也不怕人,还颇有灵性。 余清窈爬得慢,等到了山寺门口,缘来大师已经带着小和尚合掌而立,在等着他们了。 两边互相见了礼,缘来大师就带着他们到寺里转了一圈。 壶中寺不大,但景致却是极好。 即便古刹已经瓦砾斑驳,但是爬上几株生机勃勃的绿藤,也仿佛渲染得更有意境。 大概是在庙宇之中,人的心情也会更加宁静的缘故。 余清窈忽而蹲身,拾起地上一片布满裂痕的薄瓦片,这是用来装饰在滴水部位的陶瓦。 历经了世间的风雨摧残,遍体鳞伤。 她看着这片破瓦砾,不禁回想起自己从前的模样,忍不住对身边的李策低笑道:“殿下在閬园见到我的时候,我是不是也是这般模样。” 她那时候俯仰唯唯,胆小怕事,就好像这片快要碎掉的破瓦。 “一定很不讨人喜欢吧。” 就连她自己也不会喜欢那时候的她,荏弱而卑怯。 也不知道殿下那时候究竟是怎样看待她的。 也不知是怎样的阴差阳错,他们二人竟能够变得情投意合。 余清窈回忆往昔,都不能理解。 就好似像她会爱上李策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李策会爱她,就变成了一种上天对她的眷顾和恩赐一般。 李策拿过她手里的破瓦片,转了一个方向对着太阳的方向。 天边的金乌火红一团,照着周边的云霞绚烂艳丽,光线从瓦片里透了出来,犹如灿烂夺目的金丝,让朴实无华的破瓦片也变得耀眼。 “窈窈你看,虽然瓦片布满裂痕,可它的每一条缝都是为了能透出光来。” 李策回眸望着余清窈的莹润的杏眸。 若没有余清窈出现在他身边,他现在还在閬园里浑浑噩噩,自暴自弃,没有任何前进的方向。 余清窈是历经过一些苦难,可她一直没有失去温暖善良的初心,即便伤痕累累也从没有想过伤害别人。 她的本心就像是这些光,从她的伤痕里透了出来。 让他得以看见。 让他得以感受。 让他深爱而不悔。 他凤眸弯起,眉舒唇笑,无比温柔道:“是你让我看见了光。” 第93章 原谅 山中暮鼓, 林鸟振翅。 缘来大师请李策到静室小坐,这间静室竟是南北两通的布局,无墙无壁, 林风可以自由穿梭,夹带着几片青翠的叶子,打着旋落在蒲团之上。 李策将叶子从蒲团上捻下, 抬头望向对面的缘来大师,直接开口道:“大师知晓我们身份,才特意请我们夫妇前来,是有何事?” 缘来大师慈眉善目地合掌而坐。 “说来也是巧事, 贫僧曾受邀去齐州讲经,期间见过一位女施主, 女施主心魔已深, 无法自拔, 贫僧虽然极力开劝,可成效甚浅。” 李策闻言, 不用多想, 也知道他说的女施主是何人。 除了齐王太后之外, 也没有别的齐州女施主能让缘来大师将他们联想到一块。 他小时候不知道为何母后总不喜欢他, 无论他做的有多好,有多努力,就是不喜欢。 后来知晓了, 却更不能够理解。 她与皇帝的恩怨情仇,她入宫后的步履薄冰,都非他造成的, 只因他被怀上的时机不好, 被人利用来当作攻击她突破口。 他有记忆以来, 也听过不少人背后议论过他或许不是皇帝的血脉,是外边的野种。 这么多年过去,流言早已平息,只是她自己还没释怀,宁可废掉他,枉顾他多年来的努力,也想要逼迫皇帝改立齐王为储君。 期间更是以他之名,做了许多事,让他一度恶名昭彰。 “大师既无法解开她的心结,莫非是想要来劝解我?” 缘来大师摇摇头,视线转到一旁。 “殿下已经不用人劝了。” 李策随着他移目,看见中庭里余清窈正带着知蓝春桃坐在一个水池边上,探头瞧什么,旁边几个小和尚嘀嘀咕咕在介绍,载阳在后面踮着脚,左右蹦起,心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想要一探究竟。 李策看着他们,微微一笑。 “那大师是想要说什么?” 小炉正烧着炭火,热气咕噜咕噜不断顶开壶口,缘来大师用棉布抱着陶壶把从火炉上取下,将刚沸腾的热水倒入放好茶叶的茶壶里。 热水一冲下去,茶香就飘了起来。 “贫僧本以为殿下会心含积怨,但是听闻殿下来到秦州之后,不但赈灾救险,还惩治了不少侵占土地的世家贵族,可见深知百姓之苦,会为百姓谋得利益,已有明君之相。” 他倒了杯清茶,用指推到李策面前。 李策拿起茶杯,氤氲而起的茶雾润湿他的眉眼。 “我还以为大师超脱世外,早已经不过问俗世。” 缘来大师摇头,“我佛慈悲,不愿世人多苦,愿殿下怜悯世人,勿要再添苦难。” 李策啜饮了口热茶,放下杯子,“大师所言,也是我心中所向。” 看过了秦州受难的百姓,见识了边疆死守的将士,他更深切明白身为君主的责任。 他若是只当秦王,只守着秦州,并不能解决大旻上下的沉疴宿疾。 那虽是远火,可终归会从金陵城一路烧到他身上。 他责无旁贷,唯有迎难而上。 缘来大师面含笑意,“阿弥陀佛,殿下深明大义,贫僧敬佩。” “呀!——”中庭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知蓝和春桃都叫了起来。 李策看不见被她们围起来的余清窈,起身走了下去。 “发生何事?” 载阳最先看见李策和缘来大师走来,合起手来回话,“刚刚王妃在愿池看祈币,不想头上的流苏花簪掉下去了……” “祈币?” “在山上曾经挖出一批前朝的铜币,问过官府,因避讳无人敢收,为避免铜币流入民间,贫僧特意找了铁匠开模做成了这些祈币,特供人上山祈愿时用。”缘来大师在后面解释。 李策走上前,知蓝和春桃纷纷让开身,余清窈看见是他,就摸着头发,苦恼道:“殿下,刚刚我低头的时候,一只簪子就掉下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捞……” 刚刚小师父们还在介绍说这是如何如何灵验的祈愿池,不晓得这样做会不会是大不敬。 “这个无妨。”缘来大师开口道:“施主请便。” 既然缘来大师如此说了,余清窈没有了顾及,挽起袖子正要伸手去水里捞,李策将她拦下。 “我来。” 池水十分清澈,很容易就看见发簪掉落的位置。 李策伸出手,水才没过手腕就碰到了池底,就找到了掉进水里的簪子。 因为是流苏簪,簪子下面还挂着十来条一指长的小珍珠串,不想珠串竟然勾住了一枚祈币,被一道带了上来。 李策把那外圆内方的铜币从流苏上解开,也不知道该不该重新扔回到池子里,便顺手交给旁边的小和尚,小和尚拿着那枚祈币看了又看,忽然拿着它‘噔噔’噔跑到缘来大师跟前,两手托起铜币道:“师父、师父,这枚币怎么和其他的不一样?” “嗯?”缘来大师睁开笑眯眯的眼睛,从小和尚手里把祈币捡起来放在眼前端详,果然见这铜币上的字不知道为何竟然是左右反转的,原本方孔的右边是‘平安’二字、左边是‘喜乐’二字,而这枚则是右‘喜乐’,左‘平安’,实属怪事。 所有的祈币都是统一开模,再灌注铜浆冷凝而成,不可能会有这样的错误。 而且这铜币的光泽也不同于其他,格外亮不说,仿佛还比同一批的铜币新上许多。 “奇也怪也。”缘来大师摇着头,走上前将那祈币递到余清窈面前。 第130节 余清窈奇怪地抬起头:“大师,何处奇怪了?” 缘来大师道:“此枚铜币不似我寺中之物,想来是与施主有缘,还请施主收下。” 余清窈愣了愣,见缘来大师一直站在在她面前,于是摊开手掌,接住了那枚祈币。 她低头端详手里那枚还沾着水的币,几个小和尚在旁边合起手掌,七嘴八舌道:“余施主放心,我们壶中寺很灵的。” “师父都这样说了,肯定是有缘,是个好兆头呢!” “就是就是,愿施主能够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这倒是个很好的意头。 余清窈笑了起来,也就没有再推辞,一起收进了自己的小荷包里,荷包里还有鸟哨、印章等物。 剿去了黑风寨山匪,他们的脏物全部被官府收缴,余清窈这才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印章。 李策把擦干净流苏簪簪入余清窈的发髻里,看了眼天色就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要下山去了。” 再晚一些就来不及在天彻底黑下去前赶到驿站休息。 余清窈点点头,起身与李策一同跟缘来大师辞行。 在佛门清净之地小憩了片刻,浊骨凡胎都好似得到了一点净化。 然而傍晚到达驿站休息时,余清窈和李策两人还是不可避免地双双坠入了红尘,在里面欢腾至午夜方歇。 余清窈搂住李策的肩,脑袋搁在自己的手臂上,不愿动弹。 “也不知道松雪怎么样了。” 一想到要金陵,就不由想到了他们的小猫。 离开快有两个月,也不知道松雪还记不记得他们。 李策的手在她后背摩挲,他尤喜欢亲吻着她因为激动而耸起的蝴蝶骨,那紧绷的肌肤带着略显锋利的弧度,被他一寸寸舔舐,含咬,留下了一连串轻微的红痕。 当然,清醒后他也觉得自己不应当像只小狗一样到处留下痕迹,便会下意识想要用手抚平,哪怕余清窈并不能看见自己的身后。 “猫都是闻味道的,它会认出你来的。”李策安慰她道。 说起味道,余清窈往李策颈侧嗅了嗅。 顿时轻柔的鼻息扑在他敏感的颈侧,柔软的发丝拱了过来,在他脸颊耳畔蹭动,那软软的嗓音更是近在咫尺。 “嗯,殿下很好闻,我也会一直记住的。” 说罢余清窈也不知作何想,竟然张开唇,含住他的脖颈,舌尖滑出,舔了几口,好似在尝味道般。 颈处的皮肤最是薄弱,贴着血管处还能感受到有力的脉搏在跳跃。 余清窈突然发现了李策喜欢亲她脖子的原因,因为此处吻起来的确很舒服,皮肤滑滑凉凉的,而且被吻的人也很容易就会有回应。 李策的呼吸一窒,手僵在她背后,刚刚才平复下去的心思又卷土重来。 余清窈顿时察觉到似乎自己玩过头了,收腰把身子往上一提,撑着他的肩膀就惊道:“……殿下、殿下……” 李策及时擒住她的腰肢,就像是抓住一只正要扑翅逃窜的白鸽,俯身把唇贴在她的脖颈上,轻声问:“……跑什么?” 余清窈被他吻着,渐渐又丧失了所有的抵抗,身子软了下来,犹如水一般化在他的怀里。 一夜过去,余清窈知道了不但老虎的胡须不能拔,殿下的脖子更不能亲。 好在第二日赶路,余清窈还可以选择乘车,如此在车上补了一顿觉,精神也能恢复七七八八。 原以为来时,李策已足够忙碌了,没想到回去的时候,他比之前更忙了。 不停地回复各类信件,不断往外传递着消息。 载阳、福吉、福安三个人都要跑不过来了,后来又加了好几名侍卫,才勉强够用。 余清窈安安静静趴在后面看自己的书,尽量不去打扰李策。 经过中都的时候,车队也没有进城,只是在城外的官道上等了片刻,就见到上千护卫的队伍又带着几辆马车从城里出来,汇入他们的队伍。 余清窈好奇地朝那些马车打量了几眼。 来时她们的马车众多,是因为装载不少赈灾的银两物资,就不知道如今这些车里装的是什么。 余清窈好奇去问李策,李策告诉她装的是人。 “上回跟你说过,秦州水坝决堤绝非大雨的缘故……” “是找到了凶手?!”余清窈一时想不到用什么来称呼这些犯人,就脱口而出‘凶手’二字。 谁知李策也没纠正她,而是凝目点头道:“的确,他们都是凶手,为了一己私利,推波助澜,加快了水灾的速度和范围,让大量的百姓流离失所,损失惨重。” 原本他已经下令去修缮堤坝,也有意迁走部分百姓,可还是没来得及赶在他们下手之前,这才导致三县百姓受灾严重。 他既然亲自来了这一趟,又怎可能空手而归。 余清窈重重点头,最是赞同不过,“殿下做的对,就应该把他们都抓起来!” 李策扔开手里的案册,回身抱住在小榻上赖着的余清窈,问道:“抓起来后呢?” “……关牢里?”余清窈小声道。 李策闷声笑了会,“关牢里是他们最好的下场,你要不要猜猜看,他们有没有命到金陵城?” “?”余清窈不解,想了想才小声问:“会有人要杀他们么?” 李策既然大费周章带他们回金陵城,一定不会半路又把他们杀了,唯有这一路会有别的人出手才说的通。 “嗯,会有。”李策刚说完,前面的车队就停了下来,好似遇到了什么阻扰。 余清窈顿时倒抽了口气。 不会这么巧吧,才说到就真来人了…… “殿下,外面来了很多百姓,说是要给您送行!”载阳的大嗓门从外面传了进来。 其实不用他开口,外面那喧闹的声音也渐渐已经传了进来。 原来并不是有人来突袭车队,而是百姓们自发赶来要给他们送行。 李策都愣了愣,“送行?” 余清窈坐起身,两眼亮晶晶地扯着李策的一只手臂,要他起来,“殿下,快起来!” 李策被余清窈的小手拉着,不由自主地坐起身,余清窈又两手捧起他的脸,仔细端详。 “?”李策难得被她的举止弄得搞不清状况,“为何这般看着我?” 余清窈用手拨了拨他的头发,好似检查他脸上还有没有不妥的地方,飞快看了一圈后,又高兴地催促他道:“好了好了,殿下快出去吧。” “我为何要出去?”李策弯着唇角,身子是纹丝不动。 “殿下在秦州做了那么多好事,百姓们都记在了心里,听说你要走了,这才来相送。”余清窈恨不得将几句话缩成一句话,让李策快些听明白。 余清窈眉眼弯弯,“殿下先前不是还说我阿耶之所以会一直记着我娘,是因为我阿娘很好吗?现在百姓们也会记着殿下,就是因为殿下很好啊!” * “哪里来了这么多刁民,竟敢挡住本宫的马车!”马车里一位盛装华服的妇人生气地抱怨。 本来可以马上用护卫开道上前,谁知道一下涌过来这么多百姓,彻底堵住了整条官道,别说马车了,就是护卫也一时半会很难上前。 骑在马上锦服少年把手搭在眉骨上,频频朝前张望,见状连忙道:“母后,您莫慌,儿先去前面给您探探路!” 不等那华服妇人反应过来喊住他,他就带着人骑马一溜烟跑到前头去了。 人群当中,李策正在中央。 周围百姓被护卫围出了一个圈,虽然被护卫拦在圈外,却也没能消减他们的热情。 “多谢殿下为我们守住了田地,一家老小才不至于做了那些人的奴啊!” “殿下还带来大夫为我们免费看病,我家两个孩子都是给神医救活了……” “殿下不顾危险,千里而来,救我们于水火之中,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受我等一拜!” 说着那人当真就带头往地上一跪,磕起头来。 有他起头,不少人就跟着磕头道谢,那场面不说又多么惊人,也十分震撼。 李策不得不叫载阳福吉去喊他们起来,护卫们又是拉又是劝,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场面又安抚下来。 李策环顾四周,见百姓们情绪依然激动,不少人还热泪盈眶。 他感受到了百姓们溢于言表的感激之情,心里还是颇为负责。 他只是在做自己应当该做的事,却在他们眼里看来,是多大的恩惠一般。 可见以往秦州的这些官吏尸位素餐,只知道蝇营狗苟,草木同腐,却没有尽心尽力地维持应有的秩序,庇护一地的百姓。 “诸位的好意,本王心领了,三县受灾严重,百废待兴,本王已经向朝廷申请,减免赋税三年,以便修生养息。本王举荐的郭大人仁民爱物、忧国奉公,也定能为你们排忧解难。本王即日就要离开秦州,然,此间罪责必会追究到底,还三县百姓一个公道。” 百姓们欢呼,又高喊秦王圣德。 余清窈撩起帘子往外看,见到百姓们真心实意地拥戴,为李策感到高兴。 “姑娘!” 忽然人群里还有个妇人朝她用力招手,余清窈定睛一看,那人竟然是郝婶。 “叫什么姑娘,那是王妃娘娘!”旁边有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她,提醒她道。 郝婶顿时咧着嘴笑了起来,“欸,我给忘记了,王妃!王妃!” 余清窈抿唇一笑,冲她们招了招手。 “芩娘的姐姐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现在就在我家里养着,芩娘也好好的,山上的姑娘都平安无事!”郝婶对她大声喊道。 余清窈笑意更深,远远对郝婶点头。 幸好大家都还有个不错的结果,她听了也欢喜。 旁边不知事情经过的人见到郝婶居然和秦王妃相识,连忙拽住她问。 郝婶本就热衷讲话,顿时把被山匪抓走一事眉飞色舞地说了出来,尤其是秦王妃如何勇敢地面对山匪刁难而面不改色,如何机智地收服山匪小弟获得情报,又是如何一人面对重重艰难困阻下山搬来救兵,成功救下无辜百姓的经过讲得跌宕起伏、绘声绘色。 “原来王妃看着柔弱竟也是如此厉害的人物,和秦王殿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旁边有人不禁感慨起来。 “没错没错!——” 第131节 “原来王妃也做了这么多好事!” 在秦王圣德的话语里又夹着几声王妃贤德。 齐王李祥挤进来时,耳朵都快被他们喊炸了,福吉一看见他,吓了一跳,赶忙让护卫把他弄进来。 “齐王殿下怎么来了?”福吉眼见还看见齐王后背上还有老大一个鞋印,不知道给谁踹了。 李祥往左边倒了倒耳朵,又往右边倒了倒,嘴里还在回福吉的话:“听说我四哥要回金陵了?竟然也不通知我们一声!是不是不打算往齐州走了?” 福吉‘呃’了一声。 来的时候他们是有事要去见他,所以才专门绕道去了齐州,回金陵的时候又没有要事,自然是不打算绕道齐州。 李祥看懂了福吉的表情,顿时跳起身,气愤道:“好啊!我就知道!” 说罢他大步朝前面走,直接冲到李策的跟前,仰起脸就要骂道:“你做人别太过分!” “你怎么来了?”李策低头看他,又道:“我怎么过分了?” 李祥猛地抽了口气,眼睛瞪得大大的。 好像直接公然指责他不过来看他,有些难为情。 他只好强压着怒火:“章州哪个狗官你不是要么,我给你绑过来了。”抓这狗官还花了他不少功夫,抓掉了几把头发呢! 李策点点头,夸道:“干得不错。” 李祥嘴角刚扬起,脸上才露出得意之色,忽然想到自己不能这么没出息,又狠狠把嘴角往下一拉,硬生生板着脸,往旁边重重哼了一声,“本王本来就很不错,用不着你夸!” “祥儿!” 李祥听见后面的声音,忽然身上一个激灵,想起重要的事,就对李策道:“对了,母后来了!” 不用他说,李策已经看见那辆从人群里挤进来的马车。 余清窈刚听见齐王的声音,就从马车里钻了出来,忽然一抬眼又看见护卫簇拥着一辆孔雀蓝宝顶大檀木马车过来,心里一跳,正踟蹰不知进退。 李策余光瞧见余清窈的身影,也没去看那辆大马车,而是折返回身,过去先扶余清窈下来。 齐王太后挑开车帘的时候,正好瞧见李策扶余清窈下车的画面,暗暗咬住了后牙槽。 她许久不曾与李策见面,上次那封家书送出去后就石沉大海,没有得到李策半点回应,后来被李祥知道了还和她吵了架,才解释清楚了一切都是误会,秦王并没有派人要杀他。 可是李策为何不亲自给她解释?甚至来到齐州连她一面都不见。 这次若不是她得了消息,也不会赶过来这里堵他。 李策宛若无事,携着余清窈走上前给她问安。 齐王太后坐在马车上没有下来,默不作声地审视着余清窈。 邹管家给她来信,说起过这个秦王妃行事不太得体,也不懂规矩,但是刚刚她也听见百姓们在喊她贤德,这让她都不好开口批评她了。 这也是余清窈第一次见齐王太后。 只见太后不到四十岁,保养得当,一点也瞧不出岁月的痕迹,容颜艳绝倾城,难怪李策和李祥两兄弟都长得好看,而且她的眉目与李策相似,亦是锋利傲然,有一种不服输的倔强。 她头上的金钗宝珠熠熠生辉,衣着端庄而华贵,让人不敢直视。 不过余清窈也没有避开视线,她看着齐王太后,面露微笑,不卑不亢。 齐王太后皱了皱眉,转过眼去看李策,淡淡开口:“你就要回金陵去了?” 李策余光瞥了眼余清窈的侧脸,说道:“正是,母后有事?” “有事?”母子两才对上一句话,齐王太后就被李策漠不关心的语气弄得勃然大怒,“你还知道我是你母后,你来齐州也不向我问安,我派去的邹管家有意替你管教王妃,你还拒之不用,当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母后不是早已经不管儿臣了么,又何必再管儿媳,更何况她想做什么,都是儿臣应允的,用不着旁人指教。” “你!你还忤逆我!”齐王太后手握住窗台,指尖都快掐进木头里去了。 李祥连忙从一边窜出来,左右劝道:“母后你别生气,我四哥就是讨人厌!” 又转头道:“你就不能别气母后了吗,这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干啥啊,又要吵架了!” 余清窈也拉了拉李策的袖子,不想看见他和齐王太后吵架。 李策握住余清窈的手,缓和了语气:“那好,母后有什么事要指教?” 齐王太后憋住气,就道:“你回金陵城去,是你父皇允你回的么?” “母后怕是误会了,父皇从没有说要儿臣就藩,此次儿臣是自己请旨要去秦州赈灾,顺便处理一点事,处理完了自然要回去。” 齐王太后愣了下,她在后宫待了二十余年也不是白待的,很快就明白过来。 “你、你要回去夺那个位置?” 齐王李祥一听,“啊,真的么四哥?” 他又一喜,“这是不是说四哥日后就会把母后接回金陵城去了?” 余清窈看着李祥格外高兴的脸,觉得他似乎很盼望李策把齐王太后接回金陵城。 “这个自然不会,母后放心,您和齐王在齐州的地位不会改变,无论金陵城的结果如何。” 齐王顿时大失所望,口不择言:“啊……就算四哥你……也不打算接母后回金陵城么?” 他坚信李策若是要去争,金陵城无人能抢的过他,所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李策将来要是成了皇帝,竟然也不打算把母后接回去,他真的好失望。 齐王太后已经气红了脸,不但是李策的话让她恼怒,齐王的真情流露也让她感觉难堪。 “祥儿!” 齐王缩起了脖子,不敢去看太后的脸色。 “母后的确不该再管着了。”李策开口为齐王说话,语气平静道:“好好颐养天年,比做什么都强。” 齐王太后积羞成怒。 “难不成你要一辈子都和本宫生分下去,一直不原谅本宫这个做母后的?!” 李策望着她,抿唇不语。 齐王太后还想开口逼他。 “不是所有的事都值得被原谅,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被原谅。”余清窈反握紧李策的手,忽然开口,“太后做过什么令殿下寒心的事心中清楚,自能体谅殿下现在不能够原谅的心情。” “你竟敢插嘴?”齐王太后没想到,身边三个人竟然都在忤逆她,她气急反笑:“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本宫面前大放厥词?” “臣妾是殿下的妻子,是您的儿媳,夫君有难解的问题不予以帮助,视为不贤,长辈有做的不好的地方,若不能直言指出,视为不孝,臣妾不能做不贤不孝之人。”余清窈雍容不迫地道。 她看向李策,唇角扬起道:“殿下,我说得对么?” 李策望了她一眼,心底温暖许多。 “是,儿臣无法原谅母后的所作所为。” 他不必随俗沉浮,也不必原谅。 即便如余清窈这样心平德和、宽大为怀为的人都能体谅他的不原谅,他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有无本王的原谅,对太后的地位都没有影响,太后又何必执着于此。” 再说下去,倒显得是她在胡搅蛮缠、纠缠不清,好似她在求着李策原谅自己。 齐王太后怎能容忍这样的局面,当即将车帘扯下,对外喊道:“回去!” 齐王愣了愣,还没从震惊中醒过神,“啊,这就走么?” 齐王太后猛得一拍车壁,低声呵道:“别废话,快回去!” 齐王冷不防听见里面的声音有些哽咽,心里突突跳了两下,不敢再多嘴。 齐王太后背靠着车壁,痛心入骨、凄入肝脾。 没有想到,她竟也有为李策的一句不原谅,而泪流满面的一天。 因为,李策是真的不可能会原谅她了。 人群散去,车队重新启程。 秦王殿下即将返回的消息,飞速地传了回金陵城。 第94章 忘记 哐当—— 大梨花木玳瑁书桌上, 一整套汝窑青瓷茶具突然被推下了桌,摔在寸金木地板上,砸了个七零八落。 破碎的瓷片四处飞溅。 烛火都狠狠地摇晃了几下, 似也被这动静惊扰。 光线将人影投射到了墙壁上,宛若鬼窟里张牙舞爪的妖物。 李睿两手撑在桌边,面色苍白, 胸膛起伏不定,仍在震怒之中,难以平静。 “你说,他抓住了谁?” “回、回殿下, 秦州参议乐大人、毛大人、仓使计大人、检校方大人、司狱刁大人还有断事贾大人……”下面跪着的人冷汗直流,说毕, 连忙把头磕在地上, “我们的人本已经按计划准备去处理, 谁知道秦王明面上是离开了秦州,却将大部分护卫都留在了中都, 一直暗暗跟着我们的人, 我们一动手, 他们就蜂拥而上, 抢先救下了那几人……” 这显然是被顺藤摸瓜了。 “废物!”李睿猛得一拍桌子。 他的力气很大,整张实木桌都被他的气劲推得往前窜了几寸。 “若是应峥还在,怎会发现不了被人跟踪了, 他们是吃什么的,竟然这点警觉性都没有,反而让李策的人抢了先手?!” 原本李策还摸不清到底背后是那些人动了手, 眼下倒好, 直接偷营劫寨! 下面的人不敢回话, 叩首在地,一动不动,就好像是泥塑的摆设一样。 李睿自己吼完,又忽然想起应峥的死,额角的青筋不断地跳动。 那狰狞的头颅还在眼前,是李策对他的警告。 不过事已至此,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地步,他又怎会因为这个失误就自乱阵脚。 李睿慢慢往后退了几步,坐回到椅子上,两只胳膊搁在扶臂上,烛光将他的脸分割成明暗两部分,就好像是蛰伏在洞窟里的兽,正耐心等着扑食猎物。 “他们都是些不足挂齿的蝼蚁,只要章州知府没有落在他手里,一切还可以弥补。” 第132节 “是、是。”下面的人应道:“章州知府胆小如鼠,只怕听闻了秦州的事情,自己就躲了起来,不说我们的人难找到他,秦王的人也难找到他……对我们而言也是件好事。” 李睿重重‘哼’了声,“以防万一,还是多派些人手,务必早点找到他,还有秦州那些世家既然已经吃下这么大的亏就让他们把嘴都闭紧点,要不然只能等着一起倒大霉!” 秦州水灾一事的起因莫过于他们这些世家想要兼并百姓的农田,这是朝廷严惩重罚之事。 “是、是!”底下的人终于抬起头,擦了擦冷汗,又道:“那被秦王抓住的那几人,我们是否也要加派点人手,在半路将他们……” 他们知道的事情太多,楚王绝不希望他们活着到金陵城。 李睿透过他的头顶,望着对面撑开的堪舆图上,微眯起眼,慢慢道:“已经打草惊蛇了,李策这一路都会小心提防,不着急下手……” 再出手时,一定要万无一失才行。 * 已到了掌灯时分,赵掌印亲自将张阁老送出御书房,两个小太监在前面提着灯,张阁老提起袍摆,缓缓步下台阶。 “老夫见陛下近来神色疲乏,眉心紧锁不舒,是否是头疾又严重了?” 重臣关注皇帝身体一事并不少见,赵掌印早也学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因而不假思索就脱口道:“陛下这是老毛病,太医来瞧过,就按着原来的方子吃了几副药,今日已经好了许多了。” 张阁老颔首,又道:“老夫还听说楚王殿下近来找了一名神医,预备给陛下看病,可是有此事?” 赵掌印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 张阁老知道的事还真不少,就连宫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要不然当初怎么说他就是太子的耳目。 “楚王殿下也是见了陛下为头疾困扰多年,一直在民间搜罗良方,前两日的确带了一名大夫入宫,只是陛下喝了太医开的药,已经大好,就没有见这位大夫。”赵掌印说话滴水不漏,从来都不带自己的情感,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如此也好,外边的人终归是让人不放心,陛下的身子还要劳烦赵掌印多多关注。” 赵掌印口里答道‘不敢,是奴婢应该做的’,心里却不由揣摩起张阁老话里的深意。 宫里的人说话都不喜欢太直白,却也少有拉扯闲话的功夫,尤其张阁老以往都是自恃其才,甚少与他们这些宦官打交道,今日却说了这么多有的没的,很难不让人多想。 晚上起了点风,吹得两人衣袖振振而响,灯笼里的蜡烛也摇晃了几下,将人的影子照得忽长忽短。 张阁老立在阶下,回首望着歇伏在暮色之下的大殿,感慨道:“这天闷了这么久,终于要起风了。” 赵掌印眸光顿了顿,跟着答道:“是到了时候要变天了,大人记得要加衣,保重身体。” “掌印大人亦是多加保重。” 两人客气作别,一人往宫外去,一人回到了宫殿。 * 八月出伏,天气不再酷热。 每日能赶路的时间更长了,原定十三日的路程,大致又能缩短一日到两日。 余清窈时不时还要提心吊胆一下,就不知道何时会有人来偷袭他们。 不过听福吉说,那些被‘请’过来的官吏比她还要害怕,每天都在跪地祈祷。 原本他们上一回就险些死了,还是秦王派人把他们保护起来,这才一路好吃好喝护送回金陵城。 “殿下对他们为何还那般照顾?”余清窈趁着李策休息的时候,忍不住说出心底的疑问。 李策躺在榻上看书,支起来的腿正好成了余清窈的靠背,她坐在床边上正在翻看枯燥的大旻律法。 这套书总共有十三册,每一册都有三并指那么厚,看得余清窈是晕头转向。 “窈窈是在书里找如何对付他们么?”李策见她看得吭哧吭哧,还没翻过一半,起身抽走她手里的书,“有些法子不必记在书里,有句话不是说么,恶人自有恶人磨。” 余清窈干脆转了个身,反趴在李策身上,睁着大眼睛,求知若渴地道:“那殿下之前说有人要杀他们,怎么现在还没出现?” “不如你打开堪舆图看看,找找原因?” 余清窈已经习惯了李策给她启发,让她自己想法子的日常,依他所言,轻车熟路地找到放堪舆图的抽斗,李策把手上厚厚的书放回原位,拿着一张湿帕将手指一一擦干净。 余清窈想将图铺开放在榻上,李策就往里面挪出了位置,正好可以同她一起看堪舆图。 李策给她指出了车队现在的位置,就不再提示。 余清窈先观察了这条官道的周边。 无山无谷,地势平坦,所以离路不远的两侧散布着不少村落和城镇。 “这附近定然有兵营驻扎。”余清窈数了数,居然有三座大型城市,六个小镇,人口数量必然不少。按着大旻布防来说,人口众多的地方都会有或大或小的兵营防守。 虽然不会直接在堪舆图上表示,但是余清窈还是想到了。 “嗯。”李策应了一声。 所以这条路上有任何异动都会先被兵营的哨兵觉察,很难隐藏踪迹。 “所以这一路都是安全的?”余清窈顺着那条官道一路往下看。 还真的很难再找到像柳叶口那般天时地利人和的好地方,既是三个州都不愿意管的烫手山芋,又占据着绝佳的好地势。 李策撑着脑袋,视线没有落在堪舆图上,而是看着余清窈托腮沉吟的侧脸。 她不施粉黛,肌肤也白净无暇,因着皮肤薄,常常有一点点羞意,那脸颊就会泛起红晕,犹如春色撩人。 此刻她翠眉轻蹙,樱唇稍抿,正为堪舆图苦恼。 “殿下,那他们还会来么?”余清窈扭头看李策,莹润的眸子里尽是担忧。 “没有机会,便创造机会。”李策微微一笑,耐心道:“你再往下看看。” 创造机会? 余清窈顺着路线往下,就看见了金陵城。 四方围墙之下的金陵城看起来固若金汤,作为都城,不但高墙伫立,而且在城外还分布了左右两大军营,以往楚王李睿也是常常要去军营巡防的,所以这两大军营和他的关系都还不错。 余清窈想着李策口里说的创造机会,慢慢睁大了眼睛。 “殿下是说,是在金陵城外?” * 天子脚下,最是繁华热闹。 往来的商队、巡游的戏班、寻亲访友的人,络绎不绝。 尤其在这夏末秋初的时候,金陵城外的景致好,气温怡人,最是适合出游。 因而金陵近郊少不了许多权贵世家的公子小姐结伴出游。 然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来实在太平顺了,就在公子小姐们常常出游的近郊出现了几个胆大的毛贼,专门趁着贵人们游玩放松之际,偷盗财物,更有甚者,竟然将一郡主头上御赐的宝珠都给顺走了,让郡主怒不可遏,发了好大的脾气。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就在一日前,城东的永安佛寺刚刚建好,太后摆驾亲临。 那本该供奉在永安塔里的佛骨竟不翼而飞了,让太后几乎吓昏厥了去,那还是楚王千辛万苦献给她的寿礼。 要知道金陵城附近治安极好,路不拾遗,还从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几个毛贼着实胆肥,陛下听闻后亦是震怒,认为是对他极大的藐视,下令彻查。 金陵城两大军营皆抽调出精锐,势必要将这几个毛贼擒获。 经过的车队皆要接受盘查。 “贼人站住!——” 正在行径的车队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暴喝,载阳皱起眉头止停了车队。 福吉连忙问道:“发生何事?” “好似是官兵在追捕什么人……”载阳撇了撇嘴,抱怨道:“嚷什么,要追就好好追,好似吼一嗓子人家就真的会停下似的。” 他摆了摆手,“你们退后些,让我去会会他们。” 说着,载阳抽出马鞍上的刀,拍马上前。 这是一处坡路,所以他们光听见声音,还没见到人,等过了片刻,才从下面冲上来十几个灰头土脸的男人。 他们鞭子甩得噼啪作响,马受了刺激,正狂奔逃窜。 “让开!”为首的人龇牙咧嘴地冲载阳大吼。 载阳‘嘶’了一声,没想到对方人数不少,气势汹汹。 眨眼间,那些人骑着马都快冲过他身侧,直奔后方去,饶是载阳反应快,也只来得及把离自己最近的两人用刀背,一个接一个敲翻下马。 两人吃痛,摔下马去,抱着脑袋、屁股‘哎呀‘打滚。 “警戒!” 秦王护卫立即戒备在马车周围,护送马车挪到河边。 载阳就站在路口,眼看着下面追上来的官兵,人数也不少,竟有上千,乌压压的一片。 “这贼是偷了什么,竟要这么多官兵来抓?” 他嘀咕了一声。 官兵们都身穿软甲,为首的一人还掏出一块金灿灿的令牌,晃在载阳面前。 “左峰军营奉命缉拿犯人,闲杂人等避让!” 这上千人冲上来,瞬间就汇入了秦王的车队里面,他们喊着奉旨缉拿人犯的话,护卫们不敢阻拦,载阳挥了挥手,护卫们退到了河边上。 余清窈伸头往外看,见到春桃和知蓝就在旁边看热闹,这才放下心来。 那些人横冲直撞,还怕他们刀剑不长眼,随便伤了人。 不过余清窈又朝左右看了看,“咦,其他马车呢?” 尤其是那几辆带着秦州官员的马车,不在她的视线里,她从窗洞口收起身,扭头看向里头的李策。 李策姿态闲雅地倚在车壁上,手里正在翻过一页书,好似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一般。 直到余清窈视线扫了过来,他才曲指敲了敲旁边车壁。 外面有人‘嗙‘得一声在车旁边丢下一重物,紧接着就听见一个哭嚎的声音响起。 “唔嗷!殿下饶命啊!殿下饶命!” 李策用卷起的书挑开落下来的车帘,朝外望去。 “知府大人想必已经知道了,要杀你的人可不是本王,本王今日能保你一命,明日可未必能继续保住你。” 余清窈也扒在旁边,往下面看去。 原来是章州知府。 第133节 此人脸黑脖子短,手脚捆在一块,像是头待宰的猪,他半张脸上都是血,衣服裤子也给浸湿了,现在浑身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下官知道了!殿下一定要护住下官的性命啊,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知府大人刚刚嚎完,载阳就走上前。 “禀殿下,左峰军营副统领前来告罪。” 知府大人‘呜呜’两声,拼命挪动身体,想躲到边上躲去,好在旁边的护卫甚善解人意。 两人一合力,就在人来到前,将他提走了。 左峰军营副统领大步上前,单膝抱拳跪在车前,“末将追击犯人,惊扰了秦王殿下,还望恕罪!” “犯人可抓到?”李策问。 “回殿下,犯人已经尽数击杀……”那副统领抬起头,脸上一副懊恼,“只是……” “但说无妨。” “只是匪徒狡诈阴险,竟然挟持人质,要知道这些匪徒冒犯的可是陛下,陛下言明只能击杀不能错放,是以混乱之中,不小心误伤了几人……” “是误伤么?我可瞧见那刀口都是朝着脑袋砍的……”载阳忍不住嘀咕。 福安狠狠拽了他一下,载阳才不得不闭紧了嘴巴。 余清窈这才明白,李策知道这个左峰军缉拿犯人是假,趁乱杀人才是真,而且他竟由着他们当面就杀了人。 也难怪那知府会被吓得语无伦次。 “无妨。”李策望着他片刻,微笑道:“既然是办公事,误伤也是难免的。” 余清窈心知,李策早就料到李睿会在金陵城郊外借着两大军营杀人灭口,是以提前将一部分官吏换了马车,从谷城驿站那条路线走。 所以李策压根不在乎被他们杀这几个人。 甚至就是故意放出来让他们杀的。 因为李策之前告诉过她。 这几个小官犯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正因为他们一环扣一环的‘疏忽大意‘,才导致了最后的惨案。 雪崩了,他们就是上面那一片片落下的雪花,虽然微不足道,可却给了最后一击。 大旻律法可能不会判他们死罪,但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左峰军副统帅见秦王殿下神情平静,毫无怒色,心里暗暗吃惊,可脸上却只能装作更加懊恼的样子,毕恭毕敬道:“是末将惊扰殿下了,就由末将护送殿下入城。” * 秦王还没入城,但是消息却已经传了回来。 金陵城沸反盈天,早先百姓们还都以为秦王是要去秦州就藩了,再无缘储君之位,没想到这才两个月,他竟又回来了。 秦州水患一事处置的十分好,从外地传来的消息皆是赞扬秦王殿下。 不说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能将三县的情况摸了个清楚的能力是多么突出。 他身为亲王,能够亲自到了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夙夜不懈地与官员讨论,抢险救灾、分发物资、设立医馆等等,极大保障了百姓们生命。 所作所为被口口相传,就连金陵城都有所耳闻。 百姓爱看热闹,听到这个消息都涌去了城门口,想要第一时间看见秦王的车队进城。 李睿坐在金陵城朱雀道旁,一座三层楼高的茶楼雅间里,靠窗的位置正好能看见城门的方向。 他两手捏着瓷盏,氤氲的茶雾模糊了视线,他就隔着雾气,望着下面攒动的人头,唇角勾着似有似无地浅笑。 雅间的门打开,一侍卫装扮的人大步走进来,俯身在他身边小声道:“殿下,消息传来了,我们的人得手了。” 李睿啜饮了口清茶,漫不经心地问:“两条路都得手了。” 侍卫点点头,掩不住地喜悦:“都得手了。” 李睿唇角的笑意加深,回过头看向城门的方向,叹道:“李策啊李策,声东击西这样的套路还能对我使第二次么?” 随着一阵欢呼声,秦王的车队被黑甲侍卫护送入了城。 李睿不屑地撇了撇嘴。 这些无知百姓们其实也不知自己乐什么,就是爱凑热闹罢了。 他搁下茶盏,兴致缺缺地起身,并不打算傻坐在上面欢迎秦王。 偏这时候下面有人跑过去,呼朋唤友道:“走呀,咱们快去看,还没见过秦王妃娘娘长什么样呢!” 听到这里,李睿身子一顿,扭头往窗外望去。 两边的黑甲护卫开道,中间骑在踏雪乌骓上的男子面若冠玉,郎艳独绝,即便如此远的距离,也能一眼看出他玉质金相,世无其二的风华,不是秦王李策又是谁? 而在他的旁边还紧跟着一匹稍小的绯红间白的小马,一少女穿着绯红色琵琶袖衣,十二破的黛色月华裙,神彩奕奕地与秦王骑马并行。 “秦王与秦王妃好似天上的天神与天妃!” 世人对言语描述男女容颜绝丽到词穷的地步时,自会寄于从没有人见过的神仙上。 余清窈听见了百姓的议论,脸颊浮起浅绯,她将雪白的小脸仰起,在那双精致的秀眉下,一双莹润的眸子柔柔望向身边的秦王。 不知道秦王俯身对她说了什么,就见她嫣红的唇瓣扬起,明亮的眼眸顿时弯成月牙,灿烂一笑,仿佛是满树的海棠花一夜绽放,让人色授魂与。 李睿大手紧抓着窗台,探出身去,就和下面如痴如醉的百姓也没什么两样。 他感觉有些陌生。 许久不见,余清窈竟是生得这幅模样的么? 第95章 斩断 为迎接秦王入城, 司礼监的太监望眼欲穿。 秦王此次去秦州赈灾有功,皇帝自是高兴,所以派了身边人来接他入宫。 福吉、福安都认识这位。 是司礼监的掌笔大监, 与他们干爹共事了十几年,是老熟人了。 两边一照面就客客气气地问好。 福吉人机灵,马上就和刘大监套起近乎。 刘大监对他们和颜悦色, 主动解释起来:“陛下离不开赵掌印,这才派了咱家来,你们呀,伺候殿下有功劳, 赵掌印也会记得给你们讨赏的。” 两人连忙道:“多谢刘大监。” 等李策下了马,刘大监立刻迎上前, 躬身对李策行礼, “奴婢见过秦王殿下。” 李策颔首, “刘大监。” 刘大监脸上笑开了花: “陛下得知秦王殿下归来,喜不自胜, 正在宫里等着见殿下呢。” 李策回眸看了眼身后。 余清窈正站在胭脂马边上, 担忧地望着他。 刘大监察言观色, 贴心道:“王妃等人, 陛下也有安排了,先到琳琅小筑休息,晚些再做安排。” 琳琅小筑是一处别馆, 明淳帝特意将余清窈安排在这里。 虽没明说,却也意味着他们不用再回閬园了,不必再幽禁起来。 福安随李策入宫, 福吉和剩余的人就陪着余清窈去琳琅小筑。 余清窈这几个月换的住所比她十七年来换的还要多, 早已经学会随遇而安。 “这个院子比閬园还要大!” “可不是, 刚刚我去瞧了,后面还有一片有閬园正院那么大的湖泊呢!”春桃夸张地抱了一个圆,比划了一个大的范围。 这个琳琅小筑让两婢都十分满意,觉得这是皇帝在向秦王示好的信号,忍不住向余清窈道喜。 余清窈何尝不明白。 皇帝的心情都表现在他的恩赏之上,他亲近谁、喜欢谁,赏赐的东西就会好一些,不喜欢谁、讨厌谁,他身边的人也能及时察觉,给与相应的反应。 所以,刘大监对李策的恭敬态度也能说明这一点。 知蓝、春桃高兴之后,欢天喜地地准备开始收拾一番。 福吉见她们如此有干劲,暗暗好笑,连忙拦下她们,“欸!只要捡出几样常用的就好了,这里我们也住不长。” 两人一愣。 春桃追问道:“福吉,你这是什么意思?” “笨,咱们殿下进宫是去做什么的,你们还不知道么?”载阳挑剔地望了望四周,“这里也就一般般,等你们见了更好的,就不会觉得这里好了。” 余清窈对住在哪里并不挑剔。 毕竟李策回金陵来,不单单是为了换一个更好的院子。 被画了一张更大的饼,知蓝和春桃收拾的热情就明显减退不少,恰在这个时候,门外来了动静。 “松雪!” 余清窈正好抬眼对着门口的方向,一眼就瞧见李珵抱着一只大白猫迈过来。 “四嫂,你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我母妃就要把松雪抢走了!”李珵抱着猫直喘气,显然大了一圈的松雪已经超出他的负荷。 余清窈连忙走上前,还担心松雪会不认识她,没敢马上上手抱。 松雪两个爪子勾在李珵的肩膀上,扭过脑袋对余清窈的方向嗅了嗅。 有些不确定,挨近了又嗅了嗅,湿润的小鼻子都抵在她的手心里,最后对着余清窈喵喵叫。 余清窈试着揉了揉松雪的小脑袋,松雪也没有反抗,反而往她手心蹭了蹭,可见是认出她来了。 将松雪接到怀里,余清窈欣喜万分。 “淑妃很喜欢松雪么?” “何止喜欢,就差直接当儿子养了。”李珵大点其头,他又瘪了瘪嘴,伸手戳着松雪脑袋瓜,幽怨道:“我都不如它得宠。” 第134节 余清窈唇角弯弯。 好似有一种自己的宝贝也被人欣赏看中的自豪。 松雪真的长大不少,褪去了奶猫的绒毛,毛发更加蓬松了,两个三角耳在头顶上抖了抖,歪着脑袋就去蹭余清窈的下颚,一副粘人到不行的模样。 “华昌公主怎么样了?”余清窈没有躲开,反而怜爱地反蹭着它的脑袋。 “她呀,已经给父皇和母妃轮番痛斥了一番,现在还关在自己殿里不许出来,母妃为她的事情烦恼不堪,如若不然,我也不能这么轻松把松雪抱出来。”李珵还是相当讲义气的,小猫是四哥四嫂的,母妃再喜欢也不能抢了去。 对于华昌公主,李珵只能耸耸肩膀,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至于阿姐,现在谁也救不了她,只能只求多福吧!” 华昌公主比她和李策早一些回来。 余清窈其实还挺佩服她的,身为金枝玉叶的公主,从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也敢往只身闯进去。 或许在外面看见了不一样的景象,对她而言,也不枉此行。 就是不知她与裴院判后面有没有关系好一些。 李珵往院子里张望了眼,“我四哥已经进宫去了?” 余清窈点点头,“才进了城就给刘大监请进宫去了,十殿下从宫里出来的时候没有瞧见么?” “宫里有好几个门,四哥既然是去见父皇,肯定和我碰不上。”他是偷偷溜出来的,当然要走最不引人注意的偏门了。 “最近大臣们都在提议立储之事,四哥此时回来,只怕太傅又要给本皇子布置新的功课了……”李珵因为年纪小,从来没有把储君一事与自己关联在一起,他烦恼的只是每当朝廷上发生了大事,总会有新的功课作业在等着他罢了。 余清窈听到这个,一下关注到其中的重点。 “大臣们?大臣们都想选谁?” 李珵心直口快:“那自然是大哥了!” 余清窈蹙了蹙眉,李珵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安慰起余清窈,“那也是因为之前四哥一直在秦州,大家都以为他无望了,许多以前和四哥交好的大臣才在观望之后纷纷倒向大哥。现在四哥回来了,可能这风向又要变一变,至少张阁老肯定是支持四哥的!” 余清窈并没有听清李珵后面说的话,而是陷入了自己的思考当中。 司礼监那边,她觉得赵掌印的态度十分模糊。 他们是内官,权势都依仗在皇权之上,自然是在储君确立之前,不会偏向任何一方。 至于内阁,张阁老是坚定不移地拥戴李策。 只是内阁之中,也并非他独揽大权,余次辅也是关键的人物。 “四嫂看来是累了,那我还是下回等四哥在的时候再来,或者你们去宫里看我也成。”李珵看见余清窈满腹心事,就十分自觉地告辞。 余清窈抱着松雪,点点头,“多谢十殿下。” 李珵嘿嘿一笑,“四嫂客气,您地里种的那些我都已经吃过好几轮了!” 余清窈忍不住笑,李珵摆摆手就溜走了。 春桃和知蓝围上来逗松雪,但松雪没闻出她们,送了她们一人一个哈气。 “好凶,竟然不认识我们了!”春桃撅起嘴。 余清窈压住松雪的脑袋,以防它要发凶,开口道:“春桃,你现在还能和余府的人联系上么?” 春桃支棱起脑袋,一脸正气,正要表明自己的立场。 余清窈笑了笑,“别担心,我不是在怀疑你什么,我只是想见见余叔父。” 虽然说他们的亲缘关系说起来实在勉强,可好歹同为余姓,终归还是能说的上几句话的。 春桃见余清窈认真,思忖了片刻,点点头,“既然是王妃要奴婢办的事,奴婢自然会办好。王妃是想什么时候?” 余清窈看了看天色,“自然是越早越好。” 春桃也没有多问,擦了擦手,又整理下头发,就道:“那奴婢现在就去余府找老夫人。” 有了春桃在里面牵线,才过了半个时辰,余府就派人来接她了。 探亲这个明目用得好,任谁也只会觉得余清窈十分尊敬长辈,回来金陵城第一件事就是去余府拜见老夫人。 毕竟当初余清窈出嫁的时候,老夫人哭得可是伤心,犹如嫁亲孙女一般,可见两人关系十分融洽。 余清窈这次还带着知蓝、福吉和载阳一起去。 她现在是秦王妃,排场大一些也无妨,主要他们几个都不放心余清窈独自去这‘狼窝’。 进了余府,余清窈就给直接迎进了老夫人的屋子里。 这屋里还坐着余微白,听说她就要快与李睿定亲了,手里摊着一本图样,好似刚刚还在和老夫人选样,如今余清窈进来,她还坐在位置上也只是抬了抬下巴,瞅了她一眼,没打算站起来给她行礼。 不过余清窈眼下也不关心她,走上前去给老夫人问了声安,也是连手都没有举起来。 余老夫人活了这把岁数,看人总是准的。 以前的余清窈她从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知道她那个懦怯性子是无论别人怎么欺压她,也翻不出什么浪来。 但眼前的余清窈不一样了,光是那双眼睛,莹润沉静,就好像历尽风雨平复下来的水面。 即便此时此刻是瞧着平静,但也有了再兴风浪的底气。 旁边的春桃走前两步,率先扶余老夫人起身,旁边的夏花看愣了眼。 见余老夫人只是神色复杂地看了眼春桃,并没有说什么,夏花这才反应过来,赶忙走上前,扶住余老夫人另一边的胳膊。 余老夫人站起身,又瞪了眼余微白,小声呵道:“秦王妃在此,还不快点起身行礼,像什么样子。” 若是从前的余清窈一定会被余老夫人这一句话给吓到,说不定就会马上让两人坐下,亲戚之间私下见面也不用拘泥礼数。 不过余清窈这会并没有出声,而是等到余微白一脸不可置信地站起来,在余老夫人再三催促之下,走上前对她行过礼后才开口。 “老夫人、余大小姐多礼了。” 余微白顿时脸上浮出愠怒。 既说多礼,刚刚你怎么不阻止? “秦王妃说笑了,尊卑有别,快快请坐。”余老夫人微微一笑,不动声色。 春桃把老夫人扶着坐回去后,自己就挪动着步子,走到了余清窈身后站定。 余微白顿时翻了个白眼。 暗骂春桃白眼狼。 余老夫人此刻也打起精神陪着余清窈寒暄了几句秦州的风土人情,外面就有小厮传话,说是大人回来了。 余清窈不等余老夫人再说什么,就站了起身。 “余叔父既然回来了,我就不打扰老夫人和余大小姐选图样了。” 这祖孙俩刚刚还在这儿选喜服图样,但是经过此一遭,两人的兴致都大减。 余老夫人暗暗松了口气。 “既是如此,那就带王妃过去吧,小心招待。” “是。”门外的小厮连忙应声。 余清窈对余老夫人颔首示意,“多谢老夫,清窈得空会再来看望老夫人的。” 余伯贤见客一般选在书房,可是余清窈是王妃,又是女客,就不适合选在书房。 他便让人请余清窈到湖心亭上。 已过酷夏,水面上翠盖如云,芙蕖盛放。 余清窈坐在湖心亭内,旁边春桃、知蓝在左右,身后还站着一位身穿劲服的黑衣青年。 这几个寸步不离,好似还怕他们的王妃被人吃了去。 余伯贤收回视线,亲自给余清窈倒茶,“王妃辛苦数月,一回来就惦记着老夫人,真让我余家受宠若惊。” “余叔父言重了,清窈此去秦州,偶碰见阿耶,阿耶面命耳提,要我要记得自己的出生。余家是我的本族,遇上事情,万不能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余伯贤抚着长须,微眯起眼,听她说了一堆,倒也没有什么耐心和她绕弯子。 “王妃是想要我余家支持秦王?” 两位皇子的储君之争已经不可避免,余清窈代表身后的秦王,意图拉拢朝臣也是无可厚非。 余清窈知道上一世余伯贤后来是站楚王的,这一世他显然也已经偏向楚王。 她没有点头或是摇头,只浅浅一笑。 “我知道叔父定然会说,这是朝廷上的事,后院女子不应插手,可是看在同宗同源的份上,我还是要壮起胆子直言,余家百年望族,名扬天下,先祖立世光明磊落,德厚流光,作为子孙又怎能令祖上蒙耻。” 余伯贤放下茶杯,磕在桌面上。 “王妃慎言。” 楚王再怎么不济,也是陛下的亲骨肉,他择贤而从,怎能说给祖上蒙羞。 余清窈眼皮一跳,抿了抿唇,眼睫抬起,直视着余伯贤,“余叔父,余家可以谁也不选,如此动荡不定的时候,何必要站在风口浪尖上。” 余伯贤脸颊肉一抖,眼睛倏然抬起,目光如电。 余清窈竟不是来拉拢自己,她只是想离间他与楚王! “王妃是女子,不该对这些事操心。”余伯贤蹙着眉心,手指拨弄着桌面上茶盏。 “我没有插手的意思,只是来给叔父提个醒,楚王在秦州犯下的大事,证据确凿,叔父若不想带着整个余家跟着楚王遗臭万载,不妨先停下来观望一阵。” 余清窈知道余伯贤的性子。 如是一味对他威逼利诱反而适得其反,只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自己心生动摇。 他是世家大族出生,不同于余清窈这等旁支没族,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以家族为重,让余家枝繁叶茂、繁荣昌盛就是他的职责。 什么大事? 余伯贤心中惊,面上却不显。 再看余清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好似不是无中生有,随意捏造构陷。 “我若两边不站,这对王妃也没有什么意义吧。”余伯贤开始看不懂余清窈,狐疑地望着她。 她既不是求他去站队秦王,那在这里徒费唇舌又有何用意? “有意义。”余清窈将杯子推开,起身道:“只要他没有余叔父助力,对我就有意义。” 这是她两世都耿耿于怀的一桩事。 第135节 余府大门口,几匹马哒哒奔至,一人挥动着鞭子,指挥道:“楚王殿下到,还不把马车挪开!” 门房连忙奔下来,解释道:“殿下恕罪,这是秦王妃的马车,正要挪走。” “秦王妃?”侍卫惊了一下,离开扭头去看楚王的神色。 楚王用手勒紧缰绳,脸上还未来得及有所变化,就见余府的大门口走出来了几人。 余清窈走在最前面,低头看脚下门槛的时候,头上的流苏轻晃,在她蓬软的鬓发上晃动,下一瞬她察觉到了异样,抬起了眼睛。 出挑的门檐遮去了大部分光线,却依然能看出那隐在阴影下的小脸肤白胜雪,妙目如星,竟比茶楼上那惊鸿一瞥还要让人惊艳。 李睿见她活生生站在眼前,突然如鲠在喉,握住缰绳的手不由用力,直到那粗粝的绳身挤入掌腹,摩擦着掌心,变得火辣辣般疼,他才醒过神来,忽然将缰绳一甩,翻身下马。 余清窈没想到会在余府门口看见李睿,身子瞬间僵住了。 弓弦绷紧拉开的声音在脑海里‘嗡‘得一声响,恶寒从后脊骨蔓开,手指尖都冷得像是浸在一月的井水里。 余清窈下意识后退一步,载阳见状立刻跨出门槛,警惕地看着楚王。 虽然众目睽睽之下,楚王不敢做什么,可既是吓着王妃了,他自该挺身而出。 李睿冷冷扫了眼载阳,并没有把区区一个侍卫放在眼里,他旁若无人,大步走上前。 知蓝和春桃立刻挡了上来,拦在余清窈和楚王之间。 “大胆!见到楚王殿下尔等还不跪下行礼!”楚王身后跟着来的护卫见状,立刻出声呵斥。 知蓝春桃两人同时一呆,后知后觉她们的这种行为已经大大冒犯了楚王。 她们是什么身份,对上楚王无疑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在金陵城里头,如今能完全护住余清窈的人只有秦王李策,可他此刻却在宫里,不在此处。 “以下犯上,莫不是想去刑狱司吃板子?” 余清窈从后面伸手把知蓝春桃两人拨开,走上前,稍曲了腿,矮身行了一礼。 “见过楚王殿下。” 知蓝和春桃悄然对视了眼,跟在余清窈身后行礼。 此刻李策不在,硬碰硬不是明智的选择。 李睿挥手,“你们退开,我有话要和……”他看着余清窈,咬着牙,一字一顿道:“秦、王、妃,说。” 这下不但秦王的人紧张,就连余府的人都紧张起来。 余府可是知道楚王和秦王妃从前有些瓜葛,若是在余府门口闹出事来,那他们也少不了要跟着一起担责,就在楚王话落下的时候,几个机灵的小厮连忙跑进府里通风报信去了。 余清窈呼吸急促了起来,饶是强装镇定,却也难免紧张。 李睿盯着她不放,好似她不松口,她们就一个都别想离开此处。 即便载阳能硬闯,可也护不住她们三个弱女子。 余清窈深深吸了口气,又抬起头,问道:“殿下还想要说什么?” 一个‘还’字不知道叠加了多少复杂的情绪。 是婚事变故,她已经另嫁他人。 是草野刺杀,虚情假意之后的图穷匕见。 她们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李睿低头望着她的脸,被她的话问得脑子里空白一片。 他只是凭借自己的直觉把人留下来,实际上自己都不知道想要做什么。 “……我、我做了一个梦。”李睿忽然开口,“梦里你嫁的人是我。” 余清窈杏眸一缩,好似猛然见了强光的小兽,想要将视野挤成窄窄的一条线。 她愕然盯着李睿,唇瓣蠕动了几下,“我、我永远不可能嫁给你。” “为什么!”李睿皱起眉,声音逐渐清晰起来,“你若是嫁给我,我必不会这样待你!” 突然间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 对,就是这样,若是余清窈嫁的人是他,他一定不会让应峥杀她。 他只不过是太恨余清窈抛弃了自己嫁给了李策。 不是说李策爱她如命,不是说虎贲军宁死不从,那他就将余清窈从中除掉。 李策会如何,虎贲军又会如何,他想看他们自己崩溃覆灭。 余清窈慌乱的心在他狡辩当中慢慢平静下来,慢慢睨了他一眼。 虽然不可置信却又相当理解。 她轻声道:“直到现在你还在我身上找原因?你为何不想想你自己,你本就不是什么贤德的大好人,你就是口蜜腹剑、阴险毒辣、刚戾自用,你就是想要利用我……” 在她一句句指责当中,李睿脸色慢慢变得铁青。 余清窈眸光不偏不倚,望向他,冷下嗓音道:“……利用不成,你便杀我。” “我没有!”李睿暴喝,横眉立眼,他紧握双拳怒道:“是应峥的建议,是他……而且你们不是已经杀了应峥么,李策把他的脑袋都割了,你可有见到?应峥血淋淋的头颅,死不瞑目的样子……” 余清窈脸色白了白,她并不知道这件事。 脑海里恍惚忆起李策对她说过,他会做一些残忍之事。 只是他也向她保证过,只对恶人。 应峥算不算恶人? 他为了让自己脱身,大火烧死自己的同伴,设计让黑风寨抢夺灾银,还多次谋划要杀她。 毋庸置疑是个恶人。 李睿见她沉默,又沉下声平静道:“清窈,别天真了,你觉得他又算得上是什么好人?” 余清窈望着他的脸,心里格外恶心。 应峥都不会想到自己的死,反而方便了李睿将罪全推到他的头上。 “你知不知道,学不会信任人,注定是要众叛亲离的。” 余清窈缓声道,虽然李睿依然站得高高,依然在俯视她。 可这一刻,她觉得他无比可怜,他空有高大的躯壳,里面却空荡荡的,没有一丝温暖。 他既温暖不了别人,也不能被人温暖。 “什么?”李睿被余清窈的语气弄得十分不舒服,仿佛自己被人怜悯着。 被谁? 余清窈么? 她凭什么能够怜悯自己? 余清窈朝他牵了牵唇角,露出一个微笑,“我信李策,他心里有大义,会做好事,他在百姓心里是个好人。” 这笑不是对他的,而是因为她嘴里忽然提起的那人。 好似光提起这个名字,都足矣让她欢心快乐。 李策竟然让她这样喜欢吗? 李睿望着余清窈忽然绽放的笑容,彻底僵住了,身体里的血好似都凝固,不再流淌。 即便是那个美好的梦里,他都没有见过余清窈为自己这样幸福地笑过。 就好像在梦里他都没有办法和李策相比,没有办法让余清窈露出这样的笑。 “至于你……”余清窈没等李睿彻底回过神,就已经敛起了笑,“要知道失道寡助,而我断不会让你再有余家的支持。” 从前是她连起来的线,今日也要由她斩断。 说罢,余清窈也不管他再会有什么反应,便从李睿身边提步离开。 耳畔的流苏相击,声音清脆。 李睿一下惊醒了,刚想动手,就对上正从大门里跨出来的余伯贤。 只见他半只腿在门外,半只腿还在里头,一脸犹遭雷击般青白交加,难看至极。 显然是刚刚余清窈的那句话也恰巧传入他耳中。 两人遥遥对上一眼。 闷热无风的傍晚,天空血红一片,低飞的蜻蜓振动着斑斓的翅膀悬停在空中,就好像时间都静止了。 被李睿越发阴沉的眸子盯住,余伯贤心里暗道不妙。 这下即便他无心,也可疑了。 正在余伯贤踌躇要不要上前解释、以及现在解释狡辩还有没有作用之际,几匹快马又闯入巷道。 只见最前面的那人一身宫中的内监的装扮,白面无须,脸上热得发红,汗水滚滚而落,扫了一眼巷子里的几人,内监拿袖子擦着汗,便扯起尖嗓子冲着李睿道: “楚王殿下可算找到您了,快些跟咱家走吧,陛下召见您呐!” 第96章 不坏 太极殿。 明淳帝端坐在龙椅上, 因受头疾之苦多时,他脸色苍白,眉心不展, 瞧着就是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 好在那身龙袍一穿,帝王的威仪仍是让人不敢直视。 司礼监的太监们分立在他身侧,视线低垂, 噤若寒蝉,其余宫人们早已被摒退,显得大殿越发空旷。 李睿目不斜视地大步走进殿内,到白玉阶下立定, 声音响亮:“儿臣见过父皇。” 楚王李睿与其他皇子不一样,常年在军伍之中, 龙精虎猛, 明淳帝还多次夸他有先祖之风, 若在乱世必然能疆场驰骋、大展宏图。 只是现在的大旻无心开拓疆域,致使他无用武之地。 明淳帝两手撑在膝盖上, 微微往前倾身, “楚王来的正好, 秦王刚刚说到在金陵近郊的事, 左峰营冲撞秦王车队这事你可知晓?” 第136节 “儿臣知晓此事,左峰营的副统领进城后就派人同儿臣说了,因为犯人穷凶极恶, 怕伤及无辜百姓,左峰营不得已只能痛下杀手,幸好四弟的护卫没有添乱, 左峰营才将犯人全部剿灭。”说着李睿单膝跪地, 抱拳道:“丢失的佛骨也在一家客栈里搜到, 都是儿臣无能,让皇祖母受到了惊吓,等皇祖母身子好些,儿臣再去请罪。”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又情真意切,让人都不好怪罪于他。 毕竟左峰营追查犯人一事是明淳帝自己下的旨意,而李睿也非左峰营的统领,只是暂领左峰营追查犯人。 更何况将在外随机应变是常有的事,左峰营的人怎能料到犯人逃窜的方向正好是秦王殿下来的方向? 所以此事如何也怪不到他头上。 明淳帝点头,又开口道:“秦王羁押了几个秦州的官吏上金陵,本是要交由刑部审问有关水坝决堤之事,可是却被左峰营误杀了,此事你又怎么看?” “秦王竟然私自缉拿官吏?”李睿惊讶地耸起眉。 饶是藩王在自己的藩地上也没有权利去动朝廷的命官。 官员犯事应当交给属地的按察司调查处置,断没有擅自带出州府的道理。 一无权,二无理。 所以李睿才一下抓住这个错处。 李策转过身,对明淳帝道:“儿臣去往秦州之前,就与父皇商议,秦州的水灾要救,水灾的原因要查,秦州虽为儿臣封地,却也有诸多不便,是以父皇特许儿臣以东宫之名,方便行事。” 明淳帝‘嗯’了一声,“是朕允的。” 李睿微微抿了下唇,望着明淳帝眼眸越发幽沉。 “水灾发生后,秦州上下官吏皆消极办事,既无人追查决堤缘由,也故意拖延不救,这才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死伤上万,儿臣以为秦州官官相庇,查不出什么来,唯有交到刑部才能查明真相。” 谁不知道秦王与刑部上下关系密切,交到刑部也不就等同于交给他自己。 李睿心里暗暗冷笑,面上却佯装恍然大悟,思忖片刻又道:“父皇,左峰营一心只想为父皇分忧,并不知道秦王的队伍里有如此重要的嫌犯,这刀剑无眼,谁能预料,再说了,既是重要的嫌犯,秦王应当仔细护好……” 李睿声音小了下去,心里也泛起了疑惑。 左峰营得手如此顺利,倒也有些出乎他意料,原本他以为秦王的护卫多少也会抵抗一下,届时场面大乱,也就不好说人是死在那一方手里的。 但是这次秦王护卫没出手。 反倒像是门户大开,让他们进来烧杀抢掠了一番。 “楚王说的不错,此事也有秦王看护不周的缘故。”明淳帝左右看了看两个儿子,浑然是一副两不相帮的模样。 “是。”李策拱手,淡声道:“早在秦州就有人想要将他们杀人灭口,儿臣应该再提高警惕才是。” 明淳帝拧起眉头。 “怎么,他们这几个知道的事情还很重要?” 此时明淳帝也敏锐地察觉出异常,重视起来。 既然在秦州就差点被人刺杀了,这说明这几人必然知道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才会遭人惦记,意图灭口。 “父皇,虽然这几人死了,但也反过来证实秦州水坝决堤是人为,而非天灾。”李策淡淡道。 “秦王这样说不觉得荒谬么,他们几个是在金陵城外被左峰营误杀的,与秦州决堤有何关联?又如何证明是人为?”李睿哼了声。 倘若让李策就这样证实了决堤是人为,岂不是就把左峰营和自己都轻而易举地卷进去了。 “确实荒谬,既然本王能把他们安然无恙地带出秦州,一路皆平安无事,为何偏偏在金陵城外遭此横祸,究竟是秦州的手伸得太长,还是……”李策唇角微勾,看着李睿笑道:“这手根本是出自金陵城?” 李睿有恃无恐,沉声道:“秦王莫不是意有所指?可凡事都要讲证据,不能口说无凭,随意冤枉好人。” 李策虽然兵分了两路进金陵城,可惜他早有预料,派人在沿途的驿站设下埋伏了。 所谓的官吏人证不存在,李策再要对他咄咄逼人,到时候也只会被当做成了党派之间的争斗。 父皇根本不会轻信他的话。 “楚王说的对,不过本王也并非没有人证,左峰营虽然误杀了几个,但还是有人仅是重伤昏迷,侥幸活了下来,此人还是章州的知府大人……”李策忽然缓和了对李睿的态度,缓缓说道。 但李睿听见章州知府几个字,却是浑身一震,眼皮跟着都跳了几跳。 他有些拿不准李策究竟说的是真话,还是在诈他。 “当真?还有活下来的?”明淳帝坐直了身,大手一挥,“既然秦王有所怀疑,那一定要好好查一查,等这个什么知府醒过来,仔细审问他,务必要把幕后之人给朕抓出来!” 明淳帝又想到了什么,对身边的赵方道:“那就派宫里的太医去看看,不能让这个人死了。” 赵方连忙应是。 李睿往旁边的小内监看了眼。 小内监正在摆弄着一个鎏金麒麟兽熏炉,只见他轻拨弄了几下,熏炉里袅袅腾起的烟就弥漫开来。 正坐在龙椅上的明淳帝抬指揉了揉太阳穴,赵方觉察到了他的动作,关切道:“陛下是不是在殿里闷久了,头又不舒服了?” 接见秦王后,光听着治理水灾、安顿灾民、分派物资就讲了大半天,等楚王来了,两人又在下面明争暗斗了一番,也难怪皇帝听了要头疼。 明淳帝的头疾在秦王、楚王面前也不是什么大秘密,遂对着赵方点点头,“头疼。” 赵方就道:“那奴婢去找太医来。” “父皇的头疾是又严重了吗?儿臣上次找的那个神医对治疗头疾颇有法子……” 明淳帝摇摇手,“无妨,太医开的药喝几副也能好。” “是。”李睿不再坚持。 明淳帝身子不舒服,秦王、楚王只能告退。 两人一同走出大殿,天边只剩下余晖,周围都是张罗着挂灯的宫人在穿梭,一盏盏灯亮了起来。 李策抚了抚袖子,正要往前走。 ‘叮当’一声,从他腰间掉下了一块令牌。 李睿循声望去,只见那块赤金令牌上篆刻的东宫二字亮得刺目。 福安从旁边小跑走出,飞快地捡起令牌,捧给李策。 李策拿起令牌,看了眼李睿,唇角扬起,笑了笑,率先走下台阶。 “殿下,情况如何?”一名太监慢了一步,才走到楚王身后,秦王二已经走下台阶的两人,渐渐走远。 “李策手上还有活口,父皇要派太医去医治,你想办法把他派过去,让他见机行事。” “可是……这样做会不会有点冒险,万一被秦王的人抓住了,很容易引火上身啊……”太监犹豫。 “父皇一直不肯用我的人,多少还是不信任我。”李睿握紧拳头,“再加上如今李策回来了,我若是不加快点动作,只怕就要来不及了……” 皇帝不但让他可以借东宫之名,就连东宫的令牌都由他拿走,怕不是只差明旨宣读,就能让李策复位了。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跟雨后的春笋源源不断,让李睿越想越多,越想越心惊。 成败就在眼前,他不能再等下去。 哪怕是铤而走险,也要试上一试! * 回来的一路为了赶路,又牺牲了不少休息的时间,余清窈早就精疲力竭。 这会泡在浴桶里,身子骨酸懒地不愿动弹,眯着眼像只猫一般把脑袋搁在桶沿上小憩。 迷迷糊糊之间门口传来了声响,福吉的声音传了进来:“王妃不知殿下会不会在宫里用膳,已经吃过了,现在正在屋里休息。” 余清窈慢慢睁开眼,净室连着寝室,所以她能听见寝室的门被推开,有脚步声落了进来。 “窈窈?” 李策因为不熟悉这屋子的布置,一时找不到她人。 “我在这里。”余清窈只好开口应他。 李策跟着声音很快找到了净室的门,打开进来。 余清窈还在桶里没出来,见他走过来,只是把脑袋又往下沉了沉。 “殿下去了这么久,可是陛下为难你?”余清窈关心道。 “别担心,我没事,父皇并没有为难我。”李策走上前,侧身坐在桶沿,伸手掬起勺热水浇在她到背上,“听说你去了余府?” “嗯……”余清窈没动,还趴在桶边,“我去见了余叔父,让他不要再帮楚王了……” 李策顿了下,一想到她去和余伯贤打交道就有些担忧,“他们可为难你了?” 余清窈扭回头,望着他得意笑道:“没有!我现在不怕他们了,他们反而害怕我,即便余叔父没有马上答应下来,但是好巧不巧给楚王撞上了,楚王生性多疑,这下也不敢尽信他了。” 反正她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余清窈仰起小脸,一副等夸的小模样瞧着他。 楚王这个多疑的性子倒是和明淳帝一般。 所以余清窈的挑拨不错。 李策曲指刮了下她的鼻尖,不由笑道:“窈窈变厉害了,小兔子也开始咬人了。” “我哪有。”余清窈脸一红,好似被李策说的她有多吓人、多坏一般,“我才不咬人。” “怎么不会?”李策手撑在桶沿,俯下身,唇几乎要贴上她的唇瓣,偏偏却留了一丝缝隙。 “咬我吧,我喜欢。” 余清窈愣了下。 默默张开嘴,就想要遂了李策的愿。 既然说她是会咬人的兔子,那就咬他试试看。 然而李策却笑着把脸后挪,躲开了她‘凶巴巴’地一咬,让她嗷呜一下咬了口空气。 “殿下不是说喜欢么?”余清窈嘟囔了句。 李策把指腹按在她就要撅起的唇上,低笑道:“可不是用这。” 余清窈‘呃’了声,“啊……” 如梦方醒。 李策褪了衣物坐进浴桶里,一桶水顿时涌出去不少。 水犹如潮汐,沿着桶壁涨涨跌跌。 滴答—— 挂在桶边上的水滴掉在地板上,很快就汇入了地上的那一摊水里,不见踪迹。 第137节 余清窈钗垂髻乱,随着还没平息的呼吸,胸脯起伏不定。 “那……之后呢?”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可还记挂着李策的大事。 “只要等。”李策抚着她的背,把腿并起并且往上抬,好让她能够坐得更稳。 余清窈轻轻‘唔‘了一声,扭了扭腰,好像要把卯扭出来一般,可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等?” 李策的手抚过她的腰侧,余清窈最是怕被他弄腰,一下又软跌了回去。 “啊呃。” “嗯,李氏皇族有训,不杀皇族宗亲,等他犯下更大的错……我才好新账旧账一起清算……”李策轻轻道。 余清窈睁开水雾蒙蒙的眼睛,红唇微张,好像被他的话惊住了。 李策望着她:“我是不是很坏……要不要再咬我几口?” 余清窈连忙摇头,就差呜咽道:“……殿下不坏!” 第97章 反口 九月初, 天色曈朦。 临近白露,昼夜交替之际温度骤降,秋天的凉意也被一声声鸟叫声唤起。 折香宫里点起了灯, 齐贵妃穿着青雾色的夹纱对襟大袖衣,正在帮皇帝穿戴透犀束带。 入宫二十多年,这样的事早不知做过多少回了, 可今日的贵妃有些心不在焉,因而被明淳帝一下抓住了手腕。 “罢了,朕自己来吧。” 齐贵妃定睛一看,发现是她将挂饰的玉佩多缠了几圈, 导致皇帝腰间配饰长短不一,有碍观瞻。 “陛下恕罪。”齐贵妃面露羞愧之色, 垂首请罪。 “有什么罪不罪的, 贵妃昨日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睡的比朕还浅,怕不是还没歇到一两个时辰。”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 “臣妾是担心陛下的头疾, 万一醒了没人照应……” 明淳帝将透犀束带整理好, 闻言伸手拍了拍齐贵妃的手, 难得温柔道:“放心, 朕的头疾在你宫里就好了许多,晚上也睡得安稳的很。” 齐贵妃勉强一笑。 若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皇帝也不会三天两头歇在折香宫里。 “陛下, 时候不早了。”赵方在外面提醒道。 明淳帝‘嗯’了声,虽然赵方在催,可皇帝到底还是没有马上就走, 而是转头又宽慰了贵妃几句, 才摆驾离去。 齐贵妃心神不宁地跟上前几步, 直到宫殿门槛的位置才停了下来,可眼睛还在注视着渐行渐远的皇帝仪仗。 巧儿走上前给齐贵妃加了件薄披风,嘴里道:“娘娘,现在天气要变凉了,仔细别吹了风,到时候陛下就不能来咱们折香宫了。” 这段时间明淳帝因为头疾的缘故常常夜不能寐或者睡不安宁,这几日偶然发觉唯有在折香宫里能安睡半宿,这才来的频繁了。 皇帝的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是以很快齐贵妃独占圣宠这则消息就甚嚣尘上,宫里宫外无人不知。 再加上近来楚王的风头正盛,让那些热衷揣测圣心的朝臣,纷纷开始投靠楚王。 如今正是局势大好的时候,所以巧儿更要劝贵妃娘娘照顾好自己,不能让别的宫妃有机可乘,抢了皇帝的恩宠去。 但齐贵妃扶着门框,一直望着皇帝离开的方向冷眉凝起,没有半点反应,就好似没有听见她刚刚在说什么。 巧儿抬头看了眼外面蒙蒙亮的天。 “陛下对娘娘宠爱,又对楚王殿下委以重任,娘娘放心,今日一定会顺利的!” “但愿吧。”齐贵妃终于又动了起来,抬手拢起披风,往回踱步,“秦王这个时候回来了,莫说景明多想,本宫心里始终也难安,只是这一味冒进,终归是一招险棋。” 无论是宫里贵妃得宠,还是宫外楚王如日中天,已经将她们母子俩架在了顶峰,无人可敌。 可即使明淳帝来她的折香宫这么多次,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向她透露,她实在捉摸不住皇帝究竟是什么意思。 唯愿楚王这次不要再错失良机。 “娘娘!”贵妃的另一名大宫女喜儿忽然捧着一只红宝石银盒大步走上前,她的声音还有些哆嗦,“不、不知为何,昨夜剩下的七块嘉莳萝香块,早晨看就只剩下五块了……” 巧儿眼皮一跳,上前拉住喜儿的手,“嘘,你小声点吧。” “进去说。”齐贵妃颦紧了眉头,返身走到里边,巧儿连忙把殿门关好才跟上去。 主仆三人围着银盒,小盒子里面排着好几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团,就像是几块烧焦的枯藤。 这是一种叫嘉莳萝的植物制成的香块,放在熏炉里,一小块就能烧上一个时辰,能管整晚香笼不散,其香气甘甜清凉。 “你没有记错?”巧儿问。 喜儿脸色苍白,摇摇头,“如此重要的东西,奴婢每日都要清点三次,不敢数错……” 巧儿蹙着眉,不可置信地喃喃道:“……那、那怎么会少了两块,难不成它还自己生了脚?” “昨日除了陛下还有什么人来了折香殿?” 喜儿仔细回想了一下,“昨日太医院裴院判过来,给陛下诊了平安脉……” “裴院判……”齐贵妃仔细想了想此人的关系,忽然捂住胸口,抽了口气。 “糟了!快去告诉楚王。” 巧儿和喜儿不敢耽搁,马上去找相熟的内监想通知楚王,可是得回来的消息却是楚王已经进了太极殿。 齐贵妃顿时跌坐在玫瑰椅上。 * 卯时,宫里用以报时的钟响了六声。 今日是月初的早朝,众臣皆打起了精神,揣着各自要奏请的折子,赶往太极殿。 官员按品阶穿着不同色的官服,如河流汇海,鱼贯而入,依次登上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 太极殿在皇宫中轴之上,是所有宫殿当中最重要的殿宇,重檐庑殿,丹红盘龙柱、金色琉璃瓦。 飞檐翘起,犹如展翅的大鹏,雄伟壮观。 在大殿庞大的阴影笼罩下,所有的人都犹如小小的蝼蚁一般,慢慢往前挪动进。 太极殿虽大,却也不能完全容纳下百官,唯有品阶高的官员可以进入大殿,其余小官或者外地来的官吏只有站在前广场上候着,以防皇帝要过问。 广场上乌压压一片。 因为离皇帝远,反而没有那么拘束,见面就互相寒暄起来。 今日之所以人聚得这样齐,皆因为皇帝龙体抱恙,已经有好几次称病不能理国事,这国无储君就犹如秋收后却没有留种,保证不了来年春耕。 青黄不接,对于国家也是很危险的事。 一上朝,礼部尚书就先提出年尾祭需要陛下与储君先后到天地台祈福,可如今东宫空置,这年尾祭又该如何办? 自从太子被废,皇帝一直没有再决定储君人选,但这也拖了大半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皇帝也明白,朝臣等这一日久矣。 他将手搁在膝上,肃然危坐:“那依众爱卿所言,朕该立谁为太子?” 在场成年却没有就藩的皇子也只有两位,皇帝这话问的,不少拥戴楚王的臣子心中不由诽谤起来。 自然该立皇长子,难不成还立废太子? 说起来,本被幽禁的废太子前几日才‘趾高气扬’地回到金陵城,今日竟就出现在朝会上,与楚王一人一边,分庭抗礼。 仿佛有死灰复燃之相,如何不让人惊讶。 他们谁也没有提前预料废太子竟还能出现在早朝上。 可见皇帝的心思实难预测。 宁国公是楚王的老师,首先站出来道:“立长立嫡,如今陛下没有嫡子,而长幼有序,以礼制,该立楚王殿下为储君。” 礼部尚书立马附和,“臣附议。” 张阁老手持象牙笏板,不慌不忙地站出队伍,他先是夸赞道:“楚王殿下确实伟绩丰功、武艺超群……” 文人说话喜欢拐弯抹角,所以在损人之前,都先要夸上一夸,听见明显不是一个阵营的张阁老夸了起来,楚王等人无不都在等着张阁老说但是。 “……但是,我大旻朝已不是南征北伐的动荡时期,现如今以平稳发展为首要国策,楚王殿下常处于军中,学的是如何打仗制敌、运转粮草,却没有学习如何治理国家。这段时日里,诸位同僚不是也常常来内阁抱怨事被积压多时,迟迟等不来处理吗?” 张阁老又持着象牙笏板朝明淳帝行了一礼,“陛下龙体抱恙,有些事情内阁处理不了、司礼监处理不了,楚王殿下亦是决断不了,这才慢慢堆积起来。” 明淳帝忍不住点头。 自打他头疾好些,就又开始着手处理延误下来的政务,也发现了楚王在这方面的确还欠缺许多。 张阁老趁热打铁:“当初秦王殿下在位的时候,陛下就是休息个十来天,亦是无妨。” 有人在后面嘀咕了声,“秦王自幼当太子培养,这哪能一样,楚王殿下如今已经做的不错了,难不成还要拔苗助长?” 张阁老虽年长,但耳清目明,将身后的话听了个清楚,顿时转身对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准确叫出那位大臣的名字:“高大人说的不错,楚王殿下欠缺的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十几年,要学的的东西太多,老臣以为这太子之位,楚王殿下难以胜任。” 高大人面如土色,冷不防被张阁老点出来,这让他日后还怎么在楚王面前混! 张阁老也不管他如何难堪,转身又抬起象牙笏子就对着明淳帝道:“是以臣建议,复立秦王为太子!” “臣等附议!复立秦王为太子!”张阁老身后走出不少拥护废太子的朝臣,持笏板附和。 楚王党当即也不肯罢休,纷纷站出来,请旨立楚王。 这乍一眼看,如今拥戴楚王的人竟然比秦王的还要多。 当然这离不开楚王的不懈努力,在秦王待着琳琅小筑修生养息的时候,他夜以继日奔走在应酬之中,与朝臣们拉近关系,获得支持。 只要是朝廷大事,难免有纷争。 但还从没有吵得如此凶过,两边是各执一词,你言我语。 原太子党道楚王不堪大任。 楚王党就说秦王负才傲物、妄自尊大。 两边都将对方陈谷子烂芝麻都掀出来攻击一番。 没过几个回合,楚王党就扯出了当初废太子出身的问题,若皇子出身存疑,那更是绝不可能成为储君。 第138节 当初李策出生那会,皇后圣眷正浓,皇帝又力排众议立嫡子为太子,众臣反对无效,也只能接受了。 可现在不同从前。 皇后被废,秦王不再是嫡子,再加上还有这不明不白的悬案未解,实不是储君的好人选。 只是此话一出,本就因为下面吵得不可开交,额角又开始抽痛的皇帝大力一拍龙椅,怫然不悦: “你们议事便议事,还要议到朕的头上么?” 拿皇子身世当筏子实不是高明之举,一不小心就有给皇帝戴绿帽的嫌疑。 楚王党被皇帝一斥,不得已只能放弃了这个极好的突破口,思来想去,竟然都找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攻讦废太子的好点子。 概因废太子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即便是要党同伐异、铲除异己,也会耐心查证几个月,直到抓到把柄才开始动手。 在朝为官,谁又能真正清清白白? 就连张阁老不也有个混账儿子,险些把他都拖进‘金屋案’那浑水里,惹得一身腥吗? 要不是他当机立断大义灭亲,现在指不定首辅之位早就拱手相让了。 包括上一回兵部尚书、寿阳公主的驸马严大人,想当初也是以为自己的地位稳如泰山,被废太子揪住了把柄,瞬间从高官变成了阶下囚。 所谓云雾之盛,顷刻而讫。 事出皆有因,所以那些被废太子铲除掉的官员除了自认倒霉,不幸被他抓住了,又能狡辩什么呢? 与废太子打过好几年交道,众臣对他都有一定的了解。 知道他秉持着‘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的准则,从不做没有准备的事。 楚王李睿见朝臣争论不休,一时半会也得不出结论,就主动站出来,正要开口,不想另一边的李策声音抢先于他。 “父皇,儿臣今日来其实是另有要事禀告。”他余光瞥见李睿的身影,又笑道:“楚王不介意本王先说吧?” 李睿横他一眼,却也不慌张,好像胸有成竹退地回去一步。 “请。” 大殿里渐渐安静下来,都看向秦王李策。 就好像习惯了听‘太子’发号施令,以至于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此时哪还有什么太子。 明淳帝也恢复了些精神,坐直了身,抬眼道:“哦,是那章州知府伤好了,拷问出事情来了?” “是,儿臣奉命,护送赈灾银两去秦州,一路顺遂。却在秦、齐、章三州交汇之处遇山匪偷袭劫掠,好在齐州官府鼎力相助才不辱使命,而章州知府率兵千人,却徘徊左右,坐山观虎斗,没有上前相援。” 秦王讲这些,是给还不知情况的朝臣讲解了起因。 这坐山观虎斗的意思也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不同于担心被牵连而袖手旁观,其着重在于‘从中谋利’。 秦王的车队何利可图,唯有那二十万两赈灾款。 章州知府是从四品,怎敢独自吞下二十万两,难说没有位高权重之人在背后策划。 “敢问秦王殿下,可问出这幕后之人?”户部左侍郎忍不住开口问。 李策没答,他身后的刑部尚书上前一步,持着笏板对皇帝道:“启禀陛下,微臣依旨审查章州知府钱大人,根据钱大人口述,微臣亲自笔录,已将事情经过记录在上,由他签字画押。” 明淳帝使了一个眼神,赵方亲自下来接过封着刑部印章的案宗,走回到皇帝身侧,才撕开封印,取出里面的纸。 刑部尚书在皇帝的时候,摘出其中紧要的道:“章州知府口供是户部左侍郎齐大人手书信一封,让他配合一名金陵来的特使,在柳叶口伺机抢夺在灾银,其中如何筹谋、如何施行都在笔录供纸上!” 此一言出,满场哗然。 “你胡说!”齐大人听了气得直哆嗦,指起手,“好啊你这个蔡来,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的功夫日渐长进,我何曾手书过信去怂恿钱知府抢灾银,灾银就是从我户部划拨出去的钱,我、我难不成监守自盗?” “齐大人这样说也没错,户部划出去的钱,自然户部最明白。”蔡大人朝他还点了点头,俨然一副不把人气死不罢休的模样。 户部侍郎齐大人脸色铁青,马上大步走上到中央,扑通跪在地上。 “陛下!微臣怎敢做出这样大逆不道之事,还请陛下明察!” 皇帝看完刑部提上来的案宗,脸色凝重,先是扫了一眼李策,而后转眼望向李睿。 “楚王怎么看?” 遇到这事,他没有去问户部尚书,反而来问楚王,只因为齐大人和齐贵妃同族,齐大人寒门出身,能爬到如此地步,很难说没有靠贵妃的裙带关系上来。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李睿走出来,跪在左侍郎齐大人身前,“父皇也知,齐大人是我母妃族亲,此事儿臣也不好过问,既然章州知府口供指认是齐大人要他劫夺灾银,可有信物凭证?也不能口说无凭就指认当朝三品高官。” 刑部尚书蔡大人像是早有料到,马上就接话道:“楚王殿下所言极是,不如就提知府钱大人上来,与侍郎大人当面对质。” 挥手叫起楚王和齐大人,明淳帝又叫赵方去安排钱知府。 马上就有两名内监出去提人。 章州钱知府生的黑胖短小,又披头散发,身上没有穿官服,看着就像是一乞丐。 一路‘啊哟’叫唤被两名内监毫不客气地架着进来,好像身上还有旧伤未愈。 进入大殿,他猛一眼看见四周如此多的朝臣都在看着自己,顿时又吓得像一只鹌鹑,缩起了脖子,再不敢吱声。 到了皇帝跟前还一动不动,直到内监提醒他,他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跪下,齐头拜下:“微臣叩见陛下!” 明淳帝上下扫视着他,暗暗蹙了眉。 他对身处金陵、在天子脚下的官吏尚做不到人人熟知,更别说这些在外地的官员。 四品以下的官员由吏部考核,是无需皇帝过问,他连钱知府的名字都不太熟悉,更别说了解其性情才华,但一见身为知府竟如此唯唯诺诺,就直觉此人定然是向火乞儿之人。 知府钱大人并不知明淳帝心里已经对他考量了一番,他早被太极殿那金碧辉煌的装饰以及大殿里高官云集的气场吓得直哆嗦。 大旻的官一般都是科举出身,所以钱大人也不例外。 十多年前,他在金陵城‘观政’时,也曾在太极殿前广场仰望过这座雄伟的宫殿,并且发誓一定要努力升官,好能有一天堂堂正正站在里头。 十多年后他虽如愿进入了太极殿,可只敢埋头跪地,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钱大人,陛下面前还不速速将你之前供认的话再说一遍,若有半点欺瞒,仔细你的脑袋!”刑部尚书站的笔直,就好像是一把戒尺,刚正不阿。 钱知府这才怂怂地从手臂两边,用余光左右瞄了眼。 秦王只睨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另一边的楚王则牢牢盯着他,唇角一扯,微微笑起,“钱大人看着伤是好全了,就不知道脑子清醒了没有。” 钱知府‘咕咚’咽了口唾沫,感觉那指头大的药丸还如鲠在喉。 可他清楚,实际上它已经化在了他的五脏六腑里头了。 明淳帝把手里的案宗让地上一掷,声音冷然道:“你签名画押的这些供词,可都属实,就是户部左侍郎齐勇命你伺机抢掠灾银的?” 钱知府一个哆嗦,抬起哭丧的脸,神情复杂,好似心里纠结了许久,要不要吐露真相。 赵方柔着嗓音道:“陛下问你,你就老实回答。” 宫里的大监个个看着面皮白净,面容温和,但是世人都知道他们最不好相处,那东厂、西厂里的手段比起刑部有过之无不及。 钱知府一个埋头,结结巴巴道: “回、回陛下……微臣、微臣没有说实话……” 刑部尚书没料到他竟这样开口,瞪大了眼,险些就忍不住要跨上前一大步。 户部左侍郎顿松了口气,脸色缓和不少,斜睨了眼,伸手拦下蔡大人道:“蔡大人何必着急,陛下天威之前,疑犯定会吐露真相,这不比那些屈打成招得出来的更有说服力?” 蔡大人吹胡子瞪眼,“你说谁屈打成招了!” “刑部如何拷问犯人,我是不知道,但是要想把脏水泼我头上,那可不成!” “你们颠倒黑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蔡大人怎么也想不通胆小如鼠的钱知府,在牢里事事配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怎么敢在皇帝面前忽然翻脸不认供。 秦王李策的脸色倒没有多大变化,依然静立不动,神情自若:“钱大人,你这是要翻供?” 钱知府缩着脖子,“……是、是,下官被秦王的人一直控制着,只敢说他们想要下官说的话,不然恐遭刑罚加身啊!陛下!” “好你个钱广仁,满口胡诌,竟然还敢攀咬秦王殿下!”蔡大人简直气极,若不是在太极殿上,恨不得就拉这钱知府下去打个几十板。 户部左侍郎连忙站出来,义愤填膺道:“陛下,此事里头定有蹊跷,莫不是有人为了党争,故意使人构陷下官,从而好构陷楚王殿下!” 他字字不提秦王,可又字字指向秦王。 这个时候两位皇子对储君之位都虎视眈眈,谁不想把对方狠狠踩下去。 所以刚刚钱知府的指认也很有说服力。 刑部与废太子向来交好,人羁押在刑部大牢,为免受刑罚加身,他自然很多话不敢说。 “既是如此,那你怎么就轻易签字画押了?”皇帝指着地上的笔录。 钱知府顿时哇哇哭嚎,“陛下,微臣也是没有法子啊!微臣上有老下有小,微臣是家中独子,可万万不能死啊!” 钱知府这一哭,好似就是给人用刀架在了脖子上,才不得已招了供。 蔡大人恶狠狠道: “若是本官逼你认罪,只要将你的签字画押的笔录交上去就可,何必让你到太极殿上来颠倒是非!” “那、那是因为你们还想要下官多咬出几个人来……”钱知府大摇起头,情真意切道:“陛下面前,微臣可不敢。” “这么说……这都是秦王自导自演……?” “也是,那么远的地方,楚王怎么能和山匪事先串通好,而且若是已经筹谋好了,秦王的人也没有那么容易就脱困,这讲不通。” 大臣们交头接耳。 楚王嘴角噙着笑。 只要闹了这一出,秦王再要说什么不利于他的话,都会容易扣上党争的帽子。 毕竟他煞费苦心,从秦州就安排了这一出戏来陷害他。 皇帝多疑,往后也会掂量着他的话可不可信。 在众臣议论声中,李策偏过脸来。 正红色五爪龙圆领袍在他身上,衬得他面容轩然霞举,无比俊昳,然那锋眉寒目却有种寒潭深邃的感觉,好似无法被人轻易探得深浅。 “钱大人,你可想好了?供纸上是一套说法,现在又是一套说法,待会不会再反口说是楚王逼你的吧?” 钱知府一愣,眼泪鼻涕还挂在脸上。 “这……这自是不会,下官在陛下面前不敢胡言……” 第139节 楚王听见李策的话脸色一沉,还没开口。 李策又抢了个先机,朗声道: “父皇,我还有人证。” 说毕,他眸光轻轻扫了眼李睿。 凤眸浅弯,仿佛就在等着这个机会。 第98章 胜败 “还有人证?” 明淳帝闻言也是惊奇, 身子不由前倾,看向秦王。 不但皇帝惊疑,楚王李睿何处不惊疑。 他僵硬地移动双目, 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李策道:“那日儿臣回金陵城,就担忧有人会对人证不利,所有特派了一支队伍护送其中几人走了另一条路。” 他的话音刚落, 身后就有人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不是……” 李策立刻接过他的话,轻笑了声,“不是一场火烧了吗?” 那刚刚因为太惊讶下意识就把话脱口而出的大臣顿时憋红了脸,刚刚就属他的声音突兀, 这下是百口莫辩了! “谷城驿站几天前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死了几个人, 因药物麻痹, 毫无挣扎迹象, 其中两高一矮,有一人腿脚不便, 左肢瘦弱。” 李策望着李睿缓缓道:“恰好刑部刚刚处决了几名犯人, 亦是两高一矮, 有人腿瘸。” 李睿眼皮抽了抽。 “秦王胡言乱语什么?刑部的犯人难不成被你私调到了谷城驿站里?” “楚王殿下恕罪, 这事要说也是我们刑部的原因。因为太后喜迎佛骨,金陵城都要食斋、禁杀生三日,这些犯人已经封了案宗, 到了该处死的时候,是拖延不得,所以下官们商量了一下, 就打算带到旁边的谷城处置。”刑部尚书痛心疾首道:“谁知驿站竟然走水, 还没到刑场犯人就没了……” 楚王才不信他们满口胡诌。 这里面虽然破绽百出, 可这句话传递出来的信息还是让他十分愤怒。 李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筹谋算计他的?! “这么说,人都还活着?”明淳帝垂下眼,盯了在地上呆若木鸡的钱知府一眼,大手一挥,沉声吩咐:“去,传他们上来,朕倒是想听听,还有什么新鲜事是朕不知道的。” 很快谷城驿站的叶驿丞带着几人跟在太监身后走进太极殿。 身形干瘦的叶驿丞今日穿了一件簇新的圆领袍,整个人显得犹如松柏一般沉稳干练。 他不慌不忙地叩首行礼。 “小人是谷城驿站驿丞,参见陛下!” 许多像他这样不入阶的小吏,终其一生都不可能有面见天子的一天。 若说不激动、不害怕那都是假的。 只是叶驿丞知道今日至关重要,强按下心里的胆怯,恭恭敬敬地给皇帝行礼,动作竟然看上去比钱知府都要镇定许多。 他只是一个小吏,本来不该站在最前面的,可他后面跟着的秦州参议乐大人、毛大人以及司狱刁大人谁也不想站前头,恨不得一个跟一个,把脑袋都藏下去。 “微臣参见陛下……”“微臣叩见陛下……”“罪臣拜见陛下……” 三人各行各的礼,各喊各的话。 明淳帝把他们四人挨个打量了一番,先放过了后面三个抖得跟筛糠一样的官吏,指着最前面的叶驿丞道:“既然是在你的驿站发生的事,你先来说。” 先从最近的事问起,再说远的。 明淳帝知道陈芝麻烂谷子最是难缠,倒不如从近的事情开始处理。 “父皇……”楚王虽然不认识叶驿丞,但是能进到太极殿来的人定然是要核实身份。 倘若这人竟是那没有死的叶驿丞,那就说明在大火起来之前,他就早有准备,说不定还有时间收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抹去的痕迹。 “楚王有什么异议?”明淳帝望了过来,看着神情平静,可那双凤眸与李策有着如出一辙的锋利。 李睿顿时闭紧了嘴,连眼睫都不由垂了下来,避开皇帝的锋芒。 大概从这双眼睛,父皇就已经能证实李策确实是他的儿子无疑,他们还真是像啊…… 即便李睿不想承认,可有时候看见李策的眼睛,他也有会种想要避开的冲动。 “没有。” 此刻皇帝的心思已经很明显了,谁人敢在这个时候再提出异议。 叶驿丞似是不知他们这对皇家父子之间的较量,听见皇帝点了自己的名就抬起头,将那日驿站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 就是没有李策的人提前通知他,经历过上回秦王妃在驿站被药晕的事,叶驿丞对自己驿站屋子的角落里莫名多出了些香灰,便已经起了疑心。 “小人的驿站里摆设简单,有几张桌子、几张椅子都再清楚不过了,平白无故多出了东西,怎会不知,所以小人一直细心留意着,果不其然半夜就有七、八名蒙面的黑衣男子闯进驿站,小人仔细观察过,那些人个个身手不凡,要不是江湖游侠,要不然就是军中好手……” 皇帝没想到这个小小驿丞竟在那样的场合下,没有慌了手脚,居然还能有心情观察凶犯的特征,不由开口问道:“那依你看,他们是江湖游侠,还是军中好手?” 叶驿丞冷不丁被皇帝提问,静下来思索了片刻道:“小人以为,他们纪律分明、里应外合,不像是生性洒脱、不拘不束的游侠,倒是更像是军中之人,而且他们身上的刀都是一样的。” “小人躲在一草房里,正好看见一个黑衣人拔刀砍锁链。”叶驿丞在身前比划了一个长度,“那刀大约两尺半长,刀身无血槽,柄身也无弧。” 叶驿丞虽不是军中人,也没有习武,可是他观察力不凡,仅是躲在一旁看了几眼,竟就注意到了这些。 而他并不知道,他嘴里的描述正是左右峰营里最常见的佩刀,齐眉刀。 “你说你躲在草房里,想必视线也不会太好,怎可能看的这样清楚,是不是有人告诉你怎么说的?”有大臣不知道是想趁机搅浑水,还是想给谁打抱不平,忍不住质疑起叶驿丞。 毕竟寻常人很难在那样危机四伏的时刻不先想着逃命,反而还留意‘刺客’长什么模样。 叶驿站没有回头看,只是对皇帝拱手道:“小人只说自己看见的事,绝无欺瞒!” 明淳帝目光在他骨瘦形销的身子上顿了顿。 其实他都知道,虽然大旻富庶,可是一些底层小吏干着没人愿意干的累活,还要被上峰层层剥削,只能领到极其微薄的俸禄,养活自己都成问题,更别说养活家人。 所以有些小官会收些贿赂贴补家用,只要数额不大的,他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了。 看看这下面黑胖矮小的钱知府,还有后面那几个脸蛋圆乎的小官,对比起眼前这位叶驿丞,可是天差地别。 如叶驿丞这样的人,既不会因为贪图享乐而受贿,也就很难被人威逼利诱。 皇帝往龙椅上一靠,扯出左右峰营,这让他心里不悦,可话都已经听到这里,就没有只听到一半的道理。 “你继续说。” 一旁的楚王欲言又止,眼见着脸色都变得铁青了。 他身后的官员好似都听明白了,若是再由着这叶驿丞说下去,只怕还要讲出什么更具体或具有指认性的细节来…… “殿下……这、这可怎么办?”有人在楚王身后低声问,抬袖擦了擦额角落下来的冷汗。 楚王紧紧抿着唇,目光阴冷地盯着叶驿丞。 他现在也不能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叶驿丞仿若不知他们的紧张,继续道:“……他们砍了小人存放菜油的锁,把油桶拖了出来,浇在了柱子上……谷城驿站经久维修,木头早已腐朽老旧,其实不用浇油也很容易烧着,一旦浇油了,那火势冲天!” “你看着他们拖油,倒油竟也不阻止,说不定就是你自己开门揖盗,是和他们一伙的吧?”后面有人插话。 叶驿丞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嘀咕了句:“这位大人,莫不是忘记了小人开头说了,这些黑衣人每人身上都带了刀,那么长的刀,一刀都能砍三个小人了……” 叶驿丞这干瘦的身材的确不经打,因而他话一出口,后面有人就忍不住笑了出声。 “路大人倒是长的有叶驿丞三个有余,若是遇到了刺客想必会迎难而上吧。” 路大人‘呃’了声,努力收起了肚子,被同僚一番耻笑,再也不敢随意开口。 赵方在上头轻咳了两声,提醒叶驿丞不要把话题扯远了,皇帝还在这里等着呢。 叶驿丞连忙道:“他们得手后也没有离开,直到大火烧完了驿站,还到灰烬里翻看了一番,似乎是确认着什么……” 就如叶驿丞之前说的,他们纪律分明,办事有条不紊,一看就是经过了周密的计划,所以才会有事后还要复查结果这一环。 只有确认了他们想要的结果,才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李策适时开口,替不便明说的叶驿丞总结道: “父皇,事情的经过就如叶驿丞所言,只是儿臣还要补充一句,儿臣的护卫一路跟踪,这些黑衣人竟是出自左峰营,与在另一条路,‘误杀‘了儿臣带着的人证的左峰营军,是出自同一位副统领之手。” “左峰营是皇城禁卫,是父皇一手设立的,秦王若是要针对我,也不用把他们扯进来。” “楚王这是哪里话,本王没有针对任何人的意思,只是无缘无故,被砍死了三个证人,又险些被烧死另外三个,总要追究一下是谁人的责任吧?” “你!” 皇帝也不等他们吵起来,侧头就吩咐赵方去调左峰军的调遣名录。 什么时间什么人出了营地都是有记录,不管是出去寻欢作乐还是暗暗出去办事,怎么样也会找个适当的由头记录在册。 总之,是不能凭空就少了几个人。 只要对上时间,不难找出是哪几个人在那段时间里跑到谷城驿站放火杀人。 楚王眼睁睁看着赵方出去,心是一点点凉了下去。 他知道一旦左峰营的事情败露,那个人是不会帮他遮掩的。 可是偏偏他现在动弹不得,既不能走,也不能交代别人去做些弥补之事。 整个太极殿就好似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黄金笼子,把他关在了里面。 他倏然抬起眼睛,死死盯着李策。 李策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只见他凤眸尾稍略挑,似笑非笑。 张阁老说他差了不止一年、两年,而是十几年,的确实不假。 他在狡诈黑心这方面远不如李策! “你肯说实话,很好,此事了后,朕会好好赏赐你!”皇帝虽然心里窝火,但是对着叶驿丞还算是和善。 毕竟这件事若是没人讲出来,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左峰营竟然会背着他干这些鸡鸣狗盗之事! 第140节 实让他怒气填胸。 “谢陛下!小、小人感激不尽!”叶驿丞喜形于色,连忙叩首。 皇帝见他忽然这么高兴,忍不住暗暗蹙眉。 原来也是个贪财的? “若陛下能帮小人重建谷城驿站,那小人真是万死不辞!”叶驿丞感动地声音都哽咽了。 户部、工部的官吏们都神情复杂。 驿站本就是朝廷负责的事,即便叶驿丞不做要求,他们也是要派人重建的,没想到叶驿丞竟然当这个是奖赏,让人都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皇帝心里也稍舒坦了些。 这边问完了叶驿丞这边的事,就把目光放回到秦州的几个小官吏身上。 “你们几个,说实话的话,朕不罚还奖,若是说假话的话……” 明淳帝看了眼跪地不起的钱知府,唇角勾起淡笑。 “东厂的手段应是都听过吧。” 东厂又名东缉事厂,里面有个臭名昭著的昭狱,都是些没根的人发明出来折磨人的事物,民间说,这帮太监审讯犯人倒是其次的,凌虐犯人才是重要的。 一想到东厂的威名,三人包括钱知府都肉跳心惊。 “……微、微臣说!” 他们三个其实和叶驿丞的情况一点也不一样。 叶驿丞本身自己又没有犯事,只是来当个证人。 可他们或多或少牵扯进了毁堤淹县、兼并田地或者勾结山匪的事情上。 这要他们说也不敢说,瞒又怕瞒不住。 秦王李策的手段他们都见识到了。 让他们活着,不就是因为他们还有这点价值。 如若没有价值,他也会很轻松乐意地看着他们被人杀死。 更何况对于三番两次要将他们斩草除根的楚王,早就没有了包庇隐瞒之心。 若是真的活不了,那还不如痛快把楚王也拉下马。 一想到其中关键,他们就毫无顾忌,你一言我一言,抖了个痛快。 “曾、刘两家想要低价收买农田,恰逢连日大雨,楚王殿下的人找到我们,要微臣、要微臣瞒报水坝的情况,小人当时是负责巡视水坝之人,那日还看见毛大人领着人在挖水坝……” 乐大人说完,毛大人就颤着声音补充:“小人有罪,小人是负责修缮水坝的,可、可有人出了一百两银子让我不修反破坏,也、也也没有很大,就挖了一条小小的口子。小人也知道曾刘两家想要农田,小人以为水坝决口了,只能淹掉几块农田……” 当初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三坝同时决堤后,那洪水一股脑并入黄河,竟使得黄河水疯涨冲出了河道,改变了原本的流向。 冲毁的岂止是农田,还有村落和城镇。 两人说完,群臣都震惊了。 没想到这次的特大水灾竟然出在了这几个小人物身上。 巡视和修缮水坝都是不起眼的苦差事,是地方官吏最不愿意干的活,既没有油水可捞又日晒雨淋的,十分辛苦。 但就是这样小的地方,偏偏是关键之处。 司狱的刁大人生怕自己落后了,不等群臣震惊完,忙不迭又开口:“小的是看管牢房,因为收了楚王殿下特使的好处……把一名偶然逮到的黑风寨犯人私自放了出去,对外声称犯人病死了……” 黑风寨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恶徒,楚王特使要他放了这犯人,其目的只能是想用这块敲门砖去和黑风寨山匪谈拢什么条件。 皇帝和楚王两人的脸色是齐齐变了。 一个铁青一个苍白。 楚王知道自己派人去的时候从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他们却一口一个楚王指认,定然离不了李策在后面教唆。 可是眼下所有人都被这三人口里吐露出来的‘真相’震惊,又有几个人会去细究其中的一些不寻常。 “父皇!不能听信他们的谗言,这或许也都是秦王捏造来构陷儿臣的!”李睿重新跪了下去,矢口否认道:“儿臣从不知道决堤一事,更不清楚兼并土地什么情况!也与黑风寨更无往来。” 旁边的钱知府如梦初醒,也跟着楚王一起嚎:“都是秦王,是秦王威逼利诱他们的!” 若是此刻他松口,岂不是就坐实了自己诬赖秦王。 皇帝看着他们两人,眸光沉沉。 “钱知府你就莫狡辩了,楚王殿下才从黑风寨搬走金山银山,你那三房小妾就一人多了一套宝石首饰……” “你、你休要胡言!”钱知府瞪大双目,这样私秘的事情怎么会被人知晓?! “什么金山银山?”皇帝又听见了一件事。 黑风寨剿灭后,寨子里的金银珠宝都不翼而飞了,他起初还怀疑是齐州的府兵贪了去,还是齐王连上了几个奏章就差亲自跑回金陵城在他面前拍着胸口保证,不是他们拿的。 明淳帝才半信半疑,暂压着没有追究。 “回、回陛下,就是黑风寨掠取的民脂民膏啊!”黑风寨作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山匪,累年打劫下来的财帛也不是小数目。 “父皇……”李睿心里一跳。 按理说,这几个秦州官吏都不知道这件事的。 除非…… 李策安安静静立在一旁,一副寒芒色正的模样,任凭殿上旁的人如何狼狈,他就像是立足仙台,片点污泥都不沾的神君,清贵明洁。 此刻唯有那斜睨来一抹眸光,带出点尘俗的情绪。 李睿暗暗咬紧后牙槽。 不做他想,一定是李策告诉他们的! 明淳帝反应了半晌,才猛得一拍龙椅扶臂,几乎气得要站起来,额角的青筋狠狠一抽,他怒斥道:“楚王,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父皇您听儿臣解释!”李睿此刻不得不断尾求生,果断认下其中利害较小的事,“黑风寨的钱的确是儿臣拿了,但儿臣没有让他们去抢灾银,更何况这些钱帛也不是为了享乐,而是为了填补之前国库的亏空!儿臣是一分未取!” 明淳帝拧紧眉头,想起了这件事,他之前还因为这个狠狠骂过楚王一回。 “什么!你竟是这样填补的?” 李睿脸色苍白,挺身直跪,“父皇从前眼里只看得见秦王,可有想过儿臣也是您的儿子,还是您的长子,许多事情您只教他,从未教儿臣。好不容易父皇给了儿臣这么多机会,儿臣也只想在父皇面前好好表现,这才急功近利,动了不好的心思,可儿臣对父皇向来崇敬仰慕,其心可昭日月!” 皇帝听到楚王指责他不公,神色变得复杂。 不由想起几个皇子之中,他的确最是看重李策,从小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让他耳濡目染,日渐长进。 而李睿打小爱舞刀弄枪,在他六岁的时候,他找来宁国公给他当老师,教他武艺兵法。 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他们两自幼被教导的东西就不一样,当然没有办法比较。 而且这些日子楚王参理朝政,应付政事,捉襟见肘的窘迫他也是看在眼中,不能否认他的努力与上进。 明淳帝紧蹙的眉舒展了些许。 “但你好功冒进,即便是行军打仗也是大忌!” 李睿察觉到皇帝态度的松动,乘热打铁道:“父皇教训的是,儿臣已经知错了!” 群臣正互相对望,噤若寒蝉。 楚王三言两语竟勾起了皇帝的恻隐之心,把这么多大事的重心转移到了皇帝对他关注不够上头,因为没有被悉心栽培,所以行事不妥善也变得情有可原。 正在这个时候,大殿外有传来了脚步声,是赵方回来了。 他带着一位本不该出现在太极殿门口的人出现在众人眼前。 太医院,裴院判。 张阁老捋着胡须,同身边人小声道:“这不,惊喜来了。” 赵方快步登上御台,站至皇帝身边,俯身道:“陛下,裴院判有要事禀告!” 明淳帝不解,这个时候裴院判来做什么,可见到赵方神情凝重,也不再多问,就挥手道:“让他进来。” 裴院判的脸色沉重地走进来。 大殿中央已经前前后后跪了不少人,都再没有容他跪下的地方,皇帝就摆摆手道:“不必多礼了,你站着说就行。” 裴院判拱手道:“多谢陛下!微臣来是因为刚刚翻遍了古籍,找到了有关齐贵妃宫中一味特殊香料的记载。” “贵妃宫中?”明淳帝眸光倏然划过李睿,见他面孔一僵,眼睛忽的就垂了下去。 裴院判举起手里一块黑灰色的小块。 “此物名曰嘉莳萝,与莳萝类似,其味辛,性平,能散寒止疼。秘制为香后,具有安神宁气、缓解头疼之功效,然而与莳萝不同,嘉莳萝对缓解疼痛的效果更好,但使用过后病人会对它产生依赖,一日不用,疼痛加剧!所以发现它的药师认为此物为毒不可多用,否则对病人百害无一利!” 明淳帝霍然起身。 “你是说宫妃宫里用毒给朕治头疾?!” 裴院判颔首,解释道:“陛下的处方微臣一直在看,没有发现任何不妥,但是陛下的头疾时缓时重,这才让微臣觉得奇怪……” “裴院判,贵妃素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她!”楚王口不择言,对裴院判怒道。 “楚王殿下错了,微臣只是为陛下效力,不存在得不得罪,此物稀罕少见,久居深宫的贵妃娘娘是从何处得来的,楚王殿下可有什么线索?” 裴知岐把嘉莳萝转到楚王面前。 楚王顿时感到五雷轰顶。 另一边明淳帝亦是回过神来,怒气冲霄,抬手指着楚王,“你、你这个逆子!竟然用如此毒物戕害朕!你、你——” 明淳帝气急攻心,头也剧痛不止,一手捂着脑袋,竟然腿脚一软,险些直接从御台上栽下来。 旁边赵方等人手忙脚乱扶住皇帝。 “陛下!陛下小心!” 裴知岐也急忙奔上前,也顾不得尊卑,上前去照料皇帝。 “父皇!”楚王脸上又惊又恐,早没有当初那意气风发的模样。 李策抬脚走上前,拦在李睿身前。 他们一人站,一人跪。 第141节 高低胜败一目了然。 “策、策儿!”皇帝在他身后,低低唤了声。 李策明白皇帝的意思。 在明淳帝身体不好的时候,向来是由他代理朝中大事。 李睿慢慢抬起头,李策那张脸朝他微微压低了些许,眼睫低垂,犹如垂悯草芥蝼蚁般望着他。 “你本来可以做的很好,为何如此冒进?” 楚王僵住了,唇瓣蠕动了几下,忽然想清楚了其中的关键。 他愤然起身,大手张开,就要去擒住李策。 “是你!是你!是你!——”他状若癫狂,疯狂挥舞着手臂。 从应峥的头颅送到他面前后。 是李策一直在逼他、迫他,让他乱了阵脚! 两边的禁军涌出来,七手八脚地按住楚王。 挣扎中楚王的折角巾掉了,头发被揪得凌乱,他的衣袖不知道被谁扯去了一角,还露出里面揉皱了的单衣。 一旁的钱知府看见这样大乱的局面顿时吓慌了神,一个劲在地上叩首,涕泗横流道:“陛下饶命!秦王饶命!小人都是被楚王逼的,他让人给小人吃了毒药!要是不从就会穿肠烂肚而死啊!饶命!饶命!” 李策环顾四周。 众臣无论是楚王党还是原太子党,此刻都静静看着他,所有不甘的、愤恨的、欣喜的、得意的,都如过眼烟云,没有让他心里涌起半点波澜。 赵方忽然走过来,对李策附耳一句。 李策听罢,双眸扬起,面朝着被禁军控制住的李睿道: “楚王李睿,皇长子也,谋害圣上、毁堤谋财、勾结山匪、卖官鬻爵……其有违李氏皇族祖训,现贬斥为庶人,褫夺亲王封号、家产,押入刑部大牢待查。” 楚王奋力挣扎,他是武人,力大无穷,几个禁军想要制服他都是不容易。 “我不信!你定然是公报私仇,父皇不会这样对我!父皇!——” 太极殿纷乱,楚王等人被禁军强拉硬拽而去。 众臣皆明白,他大势已去。 纷纷对李策俯首称臣。 秦王复立,势不可挡! 琳琅小筑。 余清窈正抱着松雪在树下看书。 可是早上起的太早,送李策出去后,她又怎么也睡不着了。 知道今日一定会发生很多大事,可她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这里等着。 太阳都挂在了树梢上,阳光撒落,好像在地上撒了一层金箔。 清风吹来,树影摇晃。 光点就在树下左右摆动,松雪一个健步从她膝头跃下,去扑地上的光点。 余清窈手肘撑着膝上,看着松雪灵活矫捷的动作,唇角勾起浅浅的笑。 “窈窈。” 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 余清窈下意识仰起了脸,抬眼望去。 李策穿着正红色五爪团龙圆领袍,神采焕发地站在阳光下。 柔和的暖光打在色彩饱和的红衣上,将他玉白的脸衬得越发温润,浓黑的墨眉下幽深的凤眸望来,里面拂云拨雾,露出了令人温暖的辉光。 “殿下!” 余清窈扔下手里的书,拔腿朝他跑去,银红色的裙摆像是游鱼摇曳。 李策用力搂住她。 随风摇动的光点从头顶挥洒而下,像是无数闪烁的星子。 那些刀光血影的争斗都湮灭在余清窈温暖的怀抱里。 李策下颚往下,抵住她的发顶,温声道:“我回来了。” 不管是身为夫君的‘我’,还是身为太子的‘我’。 他都回来了。 第99章 储君 天高云淡, 北雁南飞。 凉风已经吹黄了远山上的枫叶,远眺之下,晨曦宛若照在金山上。 两王争储一事已经尘埃落定。 楚王被褫夺封号。贵妃降为嫔, 幽禁折香宫。 激烈的争斗从宫里传到宫外,百姓们唏嘘不已。 原以为楚王是什么德才兼备的贤君,没想到背地里做了那么多丧心病狂的事, 幸好被人及时揭穿。 否则让他成了储君,这天下还能安生么? 正值中秋佳节前,不少寻亲访友之人进出金陵城,又带来了秦地的消息。 秦州的水灾也是金陵城里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闻三县正在有条不紊地重建,灾民也得到了妥善安置的消息, 这样的好消息值得举杯庆贺。 “还得太子出手, 你瞧, 这不就解决了么?!” “可不是么,太子殿下虽然行事是有那么点……但你不犯错、不违《大旻律》,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可怕。”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老实人, 自己不去惹事, 也就不用担心事情会找上头来。 旁边有外地人听见他们聊得这么欢, 拿着酒壶、端起花生就挪了屁股过来,坐在空置的位置上。 “欸,你们说太子这样好, 当初陛下又为何要废了他?” 热心的金陵小民顿时你一言我一言起来。 有说是和皇帝政见不同,有说是被陈皇后陷害。 唯有位身穿灰旧长褂的读书人摇晃着脑袋,一副众醉他独醒的模样笑道:“年少成名的奇才多半会在赞誉中如坠烟海、迷踪失路, 而太子殿下身为储君, 地位稳固, 自幼就是众星捧月,哪知道外边的不容易啊。” “方秀才不愧是秀才,讲的话就是让人听不懂。”旁边有憨人搔着脑袋,没听明白。 方秀才瞪了他一眼,拿手戳着自己的心口道:“我是说,是心是心,你没听过‘人惟患无志,有志无有不成者’1吗?心中若无志,难能不失意。” 憨人继续搔头,半懂不懂道:“那依你的意思,太子殿下现在是有志了?” 哒哒哒—— 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从长街呼啸而过。 不少食客都探出头去看热闹。 “瞧着像是东宫的护卫,太子殿下这是又出城去了?” 虽然秦王李策还没正式册立受宝,但人已经在皇帝的授意下,搬回了东宫。 金陵城上下都对他改了口。 “是啊,听说太子已经忙了好多天,这朝廷上下风声鹤唳,有好些人当初趁着太子被废,不知道在背地里干了多少好事。这下好了,要被秋后算账了呗!” “那他这会出城,该是要去找陈家的麻烦了吧?” 陈氏虽为太子的母族,可他们仗势欺人多年,凭着当年陈皇后和太子稳如泰山的地位,有恃无恐,专横跋扈。 金陵城近郊的良田沃土都给他们圈占了不少,让百姓们只敢怒不敢言。 方秀才饮了口刚酿好的秋稻酒,咂了一下嘴,笑道:“瞧啊,这志不就有了么?” 如今的太子殿下深知自己要做什么,意气风发,赢得赞誉无数。 秋意深浓,桂子飘香。 谷城驿站外边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桂树开满了金灿灿的小花,远远就闻到那股甜腻的香气。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 木匠们在捶打着地基,重建谷城驿站。 叶驿丞颈上搭着一条白巾,正坐在驿站外边一根大圆木上,手里还端着一只粗瓦水碗,边看远山秋景,边小口饮着茶水,无比惬意。 这时路口出现了几匹马,他定睛一看,忍不住咧开了嘴,搁下碗就站起了身,眉开眼笑地大步迎上前,弯腰作揖行了个大礼。 “小人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福吉一乐,“叶大人今日心情很好嘛。” 余清窈骑在胭脂小马上,闻言也展眉一笑,“叶大人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叶驿丞起身挺起胸膛,压不住那两个不断往上翘起嘴角,“嘿嘿,是啊是啊,朝廷不但给小人重新建驿站,还有赏了五十亩良田和一百两银子,足够给双亲养老和看病了。” 叶驿丞作为人证,检举有功,皇帝给了他封赏。原本想让他去别的地方当个小官,但叶驿丞却以家中父母老迈拒绝了,愿意继续守着谷城驿站。 有道是父母尚在,不宜远行。 更何况以他这样的性情,实在不适合进入官场当中。都这把岁数的人了,也不图什么大富大贵,只想平安守着家人,安度此生。 “殿下和娘娘是去办事了?”叶驿丞见两人身后还跟了不少人马。 李策笑望了眼余清窈,回他道:“嗯,去处理了一些之前的事。” 他们去秦州的路上,遇到侵占吕家田地的陈家庄头闹事,此番就是去算旧账去了。 陈家听闻秦王居然复立为了太子,早已经吓破了胆。 所以放弃了负隅顽抗,认命地交田交钱,割肉保命。 远在齐州的齐王太后在太子复立之后,时至今日也没传出要回金陵的消息,可见太子复立也不代表陈皇后就能复宠,陈家再没有可以依仗的背景,又怎敢与太子殿下相争。 第142节 “太子贤德,天下有福了!”叶驿丞再次一揖,感慨道。 太子这才回到金陵城几日,就马不停蹄地到处除邪惩恶、与民除害,让人心安。 余清窈粲然一笑,转头看李策,柔柔喊了句:“殿下。” 无论多少次,听见有人夸李策,她总是比自己收到了赞扬更为高兴。 因为她的夫君就是天下最好的人! 李策被她的嗓音唤得心生涟漪。 微风吹动她耳边的玉坠子,她的小脸似是阳光照在初雪上一样莹白,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里满是欣然自得的笑意。 虽无后话,可她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就在说,殿下殿下,叶大人在夸你。 李策忍不住伸手,轻轻蹭了下她的小脸,亦是扬起了唇角。 清凉的秋风从地上旋起了几朵金黄的小桂花,花香沾着马蹄,拂过了衣角,被捧上了天。 难熬的酷暑已过,就到了该结硕果的时节。 在谷城驿站待了一会,再回到金陵城已经是傍晚。 中秋将近,街道两边的店铺都重新布置了一番,有在门前挂上别致彩灯的,也有重新更换新望子的。 卖蔬果的铺子更是将好看的时令果子都整整齐齐码放在门前的簸箕上。 鲜艳的果子让人眼前一亮,心情更加愉悦。 李策见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街上光线没有那么强,路上要不是匆匆赶着回家的行人,要不然就是准备收拾铺子的伙计。 他让福吉、福安带着几个人跟着,其余人先行回去。 “殿下想要在街上逛逛?”余清窈见李策这会就要抱她下马,一下猜出了他的用意。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吃那家的白玉糕吗,今日正好带你去瞧瞧那家铺子。”李策把她抱下马,又亲手帮她将护手皮套取下,交给身后福吉收起来,牵起她的手就往人群里走。 余清窈虽然心里欢喜,但是还是紧张地东张西望起来。 “可是……” 会不会被人看见了。 李策捏了捏她的小手,安慰道:“放心,只要我们小心些,不会惹人注意。” “姑娘买花么?” 对面有一道清脆的女声传了过来,吸引了余清窈的注意。 她左右顾盼,从往来穿行的人群间隙里看见对面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脸上又惊又喜,连忙拽了拽李策的手,让他一同看去。 “殿下,你看……” 李策望了过去,只见在一家卖鲜花馅的饼子铺前,一名挽着袖子的少女笑吟吟地左右招揽着路过的客人,她的身边的罐子里都插着新鲜的切花,姹紫嫣红,甚是吸引人。 “她真来了金陵?” 余清窈用力点了点头。 “是啊!” 这还真是意外的惊喜。 正好这个时候福吉、福安拴好了马过来,余清窈转身就对福安招了招手。 福安冷不丁看见太子妃在叫自己,心里还有些纳闷。 因为福吉能说会道、惹人喜欢,所以余清窈和福吉更熟一些,有什么事也会先找福吉,若是福吉不在身边才会让他去做。 虽然惊奇,但是福安还是快步走上前,低声道:“娘娘,有何吩咐。” 余清窈双眸含笑,瞅了眼李策,见他朝自己点了点头。 她便清了清嗓子道:“福安,我想买些花带回去插,你去帮我到前面的花饼铺子买几只花回来,要花苞多、枝丫嫩的,颜色最好是各色都搭配着来一些。” 买花? 福安愣了愣,正想扭头去看福吉,只见福吉也是满头雾水,还十分委屈地问:“娘娘怎么不喊我去。” 余清窈连忙对他使了几个眼色,可福吉没能看懂。 “呃,那福吉就帮我去买点果脯吧,就是刚进城的那家,我看她家好似快要打烊了,你快些去吧!” 福吉‘啊’了声。 不知道是不是他多想了,只觉得太子妃好似没有想过要他去买什么果脯,只是想将他远远打发了再说。 福安和福吉在路口分开了,福安闻着鲜花馅饼子的香味,往人群里面慢慢挤。 这里围着大部分都是姑娘家,他也不好意思。 “啊呀,掌柜娘子真是大方,这么好的花卖这么便宜,那我得多多选上几支回去。” “都是阿姜说的,这花儿今日不卖掉,明日就没有这么好的颜色咯,倒不如便宜卖咯,让大家屋子里添点颜色,看着心情也好。”花饼铺子的掌柜笑声爽朗。 掌柜如此大方好客,旁边围着的姑娘都来光顾她的生意,买花之余顺便还会买一打好吃又不腻的鲜花饼。 福安听了周围人‘你五枝我八枝‘,买得飞快,他心里突突直跳,害怕等自己挤到前面去时,花都给挑光了。 这下他不得不放下颜面,硬着头皮往里面挤,千辛万苦终于到头上了,都给热出了一身汗。 福安抬袖擦了擦额角上的汗,扬起脸就道:“我想要……” 头簪银珠的卖花姑娘笑容满面地等着他说话,却见他忽然呆愣在当场,不由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总觉得这位公子好生面善,但又不肯定。 “……公子,您想买什么样的花?” 福安此刻哪还记得什么花不花的,脱口而出的下一句话就变成了:“小小,你怎么在这里?” 石榴花枝从姜小小的手里掉了下去,她直直望向福安,鼻子一酸,眼睛里瞬间漫上了泪雾:“……你是、是世安哥哥?” 余清窈站在一块石头上踮脚,看得津津有味。 李策任她扶着自己的肩膀,也不催促,“如何,他们说上话了?” 余清窈点头,钦佩道:“姜姑娘真是太厉害了,我们不在的时候,她居然千里迢迢来到金陵,并且这么快就找到安身之地。” 她从石头上跳下来,心里十分满足。 “现在她也得以见到福安,虽不知道最后结果如何,好歹也实现了一个心愿。” “他们有缘分,会有好结果的。” 李策牵住她的手往人群里走去。 可还没走到白玉糕的铺子,就听见旁边有两道熟悉的声音。 余清窈小声道:“是华昌公主和裴院判。” “裴知岐,你这个小人!说好了要给我求情的,你骗人!” “我当然求了,只是你父……阿耶他不放人……” “胡说!你就是嫌我烦,嫌我闹,不想见我了是不是。”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华昌公主‘呜咽’了一声,捂着脸难过起来。 两人吵吵闹闹,旁边的成衣铺子忽然打开了一扇窗,一位穿金带玉的掌柜娘子从里面懒洋洋伸出一只手晃了晃,道:“这位裴公子,您月初在这里定的那套女子衣裙是给这位姑娘的吧,要不要进来试试?” 华昌公主猛的抬起头,先看了看那掌柜娘子,又回头看了看裴知岐。 “什么衣裙?” 裴知岐矢口否认:“没什么,别瞎说,不是给你的。” 掌柜娘子‘嘿嘿’两身,将华昌公主上下打量了一番,“妾做衣裳这么多年,就还没有看错过,您留的肩宽腰身腿长尺码不就是这位姑娘吗?” 裴知岐顿时脸红到了耳朵尖。 他正想躲开掌柜娘子灼灼的目光,一扭头就冷不防看见了李策和余清窈正站在街上,目不转睛地在看他们的热闹。 尤其是那太子妃一脸‘我懂了’的神情,饶有兴味地瞅着他俩。 裴知岐倒抽了一口凉气。 华昌公主还仰着小脸,追问:“裴知岐,你给我买衣裳啦?” “好了,别说了,你进去试试吧……”裴知岐一把抓住她的手,连忙把她扯进成衣铺。 余清窈见看不成热闹了,只好遗憾地收回目光,正想着和殿下去买白玉糕,忽而见旁边有几双眼睛一直牢牢盯着她。 她愣了愣。 那几名还挎着菜篮子的妇人一脸神秘兮兮地低声冲她道:“您是太子妃吧?” 余清窈顿时头冒冷汗。 那妇人看她心虚,马上就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大力拍着巴掌,高兴地吆喝道:“哎哟!我就说看着眼熟,那日您回城我都瞧见了,太子和太子妃居然和我们一起在逛街市!” “太子和太子妃实在太般配了,祝你们百年好合啊!” 这妇人嗓门大,旁边的人都听见了她的话,纷纷转过头来。 “呃,谢谢你。”余清窈欲哭无泪。 这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 她在看华昌和裴知岐热闹的时候,别人也在看他俩。 “谢谢。”李策跟着微微一笑。 不过他没想要引起轰动,抬手揽住余清窈的腰,快步往外走。 护卫上前替他们遮掩行踪,两人越走越快,可谁知后面的人还跟了上来,祝百年好合的、祝早生贵子的。 最后李策不得已拉着她一路小跑了起来。 知道缘由的和不明真相的人也随着他们跑了起来,还以为前面有什么热闹可以看。 余清窈莫名想笑,这样的画面荒诞又有趣。 李策回头望她,似是担忧她的情况。 第143节 余清窈却朝他嫣然一笑,明澈的笑眸就好像是夜空里闪烁的繁星晶亮,好似一点也不觉得这样难堪。 两人在护卫的协助下,趁人不注意,及时侧身躲进了伞摊后面的窄小巷子里。 耳畔听见着那些纷杂的脚步声经过。 两人面对着面,背靠着石墙,还在喘着气。 噗嗤—— 余清窈忍不住笑出了声,两人明明好端端逛着街,却弄得这样狼狈,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被满街人追打。 “殿下也是第一次这般吧。” “嗯。”李策当然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不过和余清窈在一块藏在这逼仄的巷子里倒也新鲜。 两人目光相对,纠缠不分。 “嗯,我的许多第一次,有了你就变得很美妙了。” 李策柔声说道,又俯下脸来,温柔地吻上她的唇。 余清窈两只眼睛睁得溜圆,“唔唔!” 外面有人,护卫也随时会回来,这里不适合…… 饶是有那么多的担忧,可当那柔软的舌尖抚开了她的唇瓣,余清窈就慢慢闭上了眼睛,积极回应起来。 在喧哗热闹的市井里,他们独占了一份幽静之处,享受了片刻的温存。 * 一个月后,东宫。 明日就是正式举行册封储君大礼的日子,但李策并没有什么别样的情绪。 他怡然自得地坐在东宫前院的花亭里,饮着离开金陵前埋下的荔枝酒。 裴知岐不由感慨,太子这般大起大落的经历,竟只发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 但他也奇怪,不由问道:“你刚被废黜的那会,一直都是消极度日,多少太子属官都上门相劝,你也不肯为自己争取半点,怎么忽然就转了性子。” 在他还无知无察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布局,慢慢收回自己的势力。 李策瞟了他一眼,“我还当你开窍了,原来还是什么也不懂?” 裴知岐:“?” 李策手托着腮,凤眸转了方向,凝视着院子里身穿郁金裙、怀抱大白猫的余清窈。 松雪现在更调皮了,不是扑蝴蝶就是逮麻雀,余清窈总是操心,一抓住它就要教训,虽然太远了听不清她的声音。 可远远看她那副对猫讲话的认真模样,李策忍不住想笑。 他无奈又宠溺道:“在閬园,很多东西都不容易弄到,她既嫁给了我,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我都想给她。” 裴知岐恍然大悟,会心一笑:“殿下真让微臣刮目相看,没想到殿下竟是如此宠妻……” 他话语才落。 “更何况……”李策转了转手里的酒盏,晶莹带着甜香的酒液随着盏壁晃了起来,他嗓音森寒:“还有一人,孤再不想看见他出现了。” 裴知岐一惊,酒盏险些从手里掉落。 他抬眼就看见李策温润的眉目又重新变得凌厉冰冷。 “楚、不……李睿他……”裴知岐刚刚开口想问,却又忽的闭上嘴巴。 李睿被关在刑部之后一直不配合审讯。 虽然他被贬为庶人,但是他还是明淳帝的亲骨肉,宫里还有个不知道会不会复宠的齐嫔,刑部官员也不敢太苛责为难于他。 毕竟皇帝还没完全恢复神智,他们也正好先拖着,想要等到皇帝亲自下旨再动也不迟。 谁知有一天,他竟然打晕了送饭菜的狱卒逃了出来。逃出来也罢了,他没有离开金陵城,反而潜伏在东宫附近。 一直等到太子妃出行的时候,他才疯魔般冲上前,虽然被侍卫及时拦下,可也把太子妃吓得不浅。 也不知道李睿是不是真的疯了。 都这个时候了反而一个劲问太子妃,若是当初她嫁的人是自己,他的结局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这也难怪会惹恼太子。 后来他被送回刑部,中途转交给大理寺的时候竟又离奇出逃了,不过这一回他没有那么幸运被人生擒了回来。 而是在护卫的一路追赶之下,‘慌不择路’地逃到了金陵城的城墙上,又不幸地从城墙上摔了下去,死得相当难看。 第一次逃脱是刑部疏忽大意,那第二次呢? 裴知岐不敢细思,饮尽杯里的酒,呼出一口气。 从前那些传闻也并非空穴来风,真的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太子啊。 “殿下!”那边太子妃喊了声。 裴知岐才刚回过神,就见对面的太子立刻起身,又换上了那张温润如玉的脸,眉舒目温地抬脚应了上去。 裴知岐:“……” 人前人后两张脸啊殿下。 裴知岐远远望着这对璧人就站在花圃当中,言笑晏晏。 一只蝴蝶飞过,松雪猛的窜出去扑,太子妃没抱住,反而被它一蹬脚的功夫险些一个身子不稳就摔进花圃里。 太子及时伸手揽住了她的腰,受惊过度的太子妃马上就缩进他怀里,太子摸着她的脑袋,低头浅语,就像是在柔声安慰。 裴知岐看着看着,忽然就羡慕起来。 好似成亲也是件不错的事。 * 翌日。 东边太阳冉冉升起,天边的云霞都被渲染出璀璨的金边。 奉天大殿里烟雾缭绕,氤氲的雾气弥漫不散。 在金光照耀之下,宛若是神宫天阙一般庄严肃穆。 册封皇太子的礼典开始后,鼓声大震,直冲云霄。 咚——咚——咚—— 禁军卫列,群臣恭迎。 随着威严的大乐起,彩色旌旗在烈烈风声中招展。 宣制官于玉台之上高唱:“册皇四子李策为皇太子!” 随后身穿彩衣的礼官奉出册宝,授册宝。 至此,东宫的权柄彻底交回到了李策的手上。 余清窈作为太子妃也被迎上了奉天殿,宫里没有皇后,她作为太子妃将提前成为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不过她并没料到,离着太子变成皇帝其实也不远了。 “怕么?”李策就站在她身边。 两人都穿着繁复而华贵的礼服,尤其是余清窈脑袋上顶着的九翟冠,两边衔珠滴的翟鸟像是要腾飞而起般,往外支棱起金色的翅膀。 旁的人想离她近一些都不可能。 余清窈不敢摇头,头上的珠串一晃就会引人注意。 况且这个时候,即便紧张她也不敢吐露半分,怕被人看出她的忐忑。 “……殿下在我不怕。” “有你在,我也不怕。”李策温声回她。 鼓乐声起,群臣叩首跪拜。 偌大的广场之上,乌泱泱的人头俱在眼下。 余清窈悄然放下一只手,向侧边靠去,然而才挪过去一点,她的小手就被李策的手紧紧握住了。 余清窈愣了下,唇角慢慢扬起。 殿下总是知道她什么时候需要他。 无论有没有说出口,皆是有求必应,温柔满足。 她也牢牢握住了李策的手。 云层破开,万丈金光从缝隙里倾撒而出,照亮两人的笑脸。 万物皆有裂痕,光从中而来。 他们都在支离破碎的世界里找回了幸福。 作者有话说: 刚好是99章,祝太子和窈窈长长久久! 正文就到这里了,久等了! (一直都勤勤恳恳按时更新,到后面几天有点晚节不保的感觉,请假推迟了好几次呜呜呜。对不起,看在我字数多的份上希望小可爱们还能继续爱我!) 番外不定时更新,大概一周更三到四到五章。(会在大眼仔通知) 注意看内容提示,跳过不想看的番外哦~ 最后感谢小可爱们一路陪伴!!!(鞠躬) 下一本大概率是写《太子追妻笔札》感兴趣可以先收藏哦~ 大眼仔上会不定时放新封面过程、存稿进度以及开文时间! 注:出自宋·陆九渊《象山全集·语录》